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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


第一章 新开始

自幼在福利院长大,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没有被人领养,好在那时候公办福利机构还算完备,治病读书都被公费负担着,在福利院里多数孩子都活得浑噩,自己则是知道上进的少数

在高考前一年,自己的慢性病痊愈了,复习和高考都很顺利,考进一所还过得去的大学,学的是食品加工,大学成绩一般,没有机会恋爱,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继续平淡无奇的生活

或许因为当年童年的封闭压抑,或许因为当年的病弱,自己工作后很喜欢野外旅行,开拓视野,强身健体

和几个驴友去大同远郊爬山,一位朋友脚滑了下,自己过去帮忙,机缘巧合,朋友没事,自己却从海拔几百米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不对,不对,自己是大同城西南白堡村的一个十二岁岁男孩,前几天着了风寒,昏昏沉沉的起不来床,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在梦里活了二十多年,从小到大,还有那么多奇奇怪怪,却无比吸引人的玩意

不对,不对,自己是贸易公司的职员,自己喜欢旅游,自己喜欢享受生活,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对方也对自己有好感,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死掉,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幻想自己在古代北方的一个村子长大,和父母过着半饥半饱的贫苦生活

原来我是有父母的吗?不对,不对,这一定是幻觉

天天吃饱穿暖的日子真好,不对,不对,这一定是魔怔了

朱达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都是冷汗,眼神茫然,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是朱达,我是朱达,我是”

任谁此时此处看到朱达,都会觉得他魔怔了,一个躺在土炕上的瘦弱少年,自言自语不说,还用手摸索自己,从脸到脚,没有放过一处。

可随着这不停的自言自语和自我摸索,朱达茫然的眼神渐渐变得凝聚,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这不是梦吗?那二十多年恐怕也不是梦真是有趣,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也叫朱达我就是朱达,我还活着!”他的语气愈坚定。

当明确了“我是谁”之后,朱达的心境已经沉静许多,惶恐和迷惘的情绪仍有,可他已经有余暇去观察和回忆。

房间光线很差,没什么陈设,味道并不怎么好闻,标准的贫苦百姓住处,对这些朱达当然不陌生,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可婴儿孩童浑浑噩噩,即便看到听到也未必有什么具体的概念,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朱达坐在床上,披着满是布丁的棉被,扫视着不大的屋子,原本最吸引他的是放着饭菜的木桌,可现在朱达却看向了窗边角落,那边横躺着一根长矛,矛头已经锈蚀,矛杆也有虫蛀的痕迹

自家是军户出身,这白堡村实际上是大同卫的一个百户堡,日子久了,百户堡变成了白堡村,在这里的住户家家都是军户,人人种着一份卫所的军田,说是为国屯垦,实际上是为千户老爷和指挥大老爷们做奴工佃户。

这是哪一年来着?对了,应该是大明嘉靖年间,嘉靖皇帝应该当皇帝没多久,朱达恍惚听人说过。

父母的聊天,村子里其他人的谈论,都包含各种各样的信息,孩子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听到也不会注意,但现在的朱达却一下子明白了好多。

原来自己在大明嘉靖年间的边镇,朱达突然间后悔那个人生没有好好学历史,自己知道大明,知道嘉靖,知道大同市,可这些谁都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也知道,只要多知道一点,哪怕是一点点,或许都可以改变人生,起码能有更好的生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细听还能听到妇人的抽泣以及男人的叹气,神游天外的朱达被惊动,他想要躺好装睡,可直到这个时候朱达才意识到自己病的多重,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力气,只能慢慢蹭回去,眼见着来不及,他索性僵在那里不动了。

“儿啊,你你活你好了!”屋门被推开,看到坐在床上的朱达,他母亲的声音都激动的变了调,朱达的父亲也惊呆在那里,手中的白布掉落在地。

在这个时代,伤寒对穷苦人家来说,是要命的大病,父亲手中的那块白布怕是用来给自己裹尸的,父亲母亲都以为自己必死了,或许就是在濒死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梦,才会有多出来那二十多年的人生

朱达没有纠缠这些,他半是亲切半是陌生的看着面前的父母,父亲朱石头,母亲朱王氏,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岁的人,他们身上有着穷苦人的一切特征,神态木然,似乎已经习惯了苦难,但现在两人脸上都有惊喜,不可思议的惊喜。

这是自己的父母爹娘吗?家庭的亲情,血脉相连的关心,朱达对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孤独一身,而现在,十二岁的朱达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要感悟。

“娘、爹”朱达沙哑着嗓子喊出来,才叫了两个字,就觉得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自己有家了,这种感觉真好。

朱达的声音让朱石头和朱王氏反应了过来,母亲朱王氏急忙就要上前,刚举步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身边的父亲朱石头没伸手搀扶,而是斜靠在门框上,“死而复生”的巨大惊喜冲击,让两个人几乎经受不住,举止失措。

母亲朱王氏稳住身体,连忙快走两步到土炕跟前,把朱达按下去,手忙脚乱的将那被褥盖好,又把边角塞紧,转头对丈夫喊道:“快关上门,别让达儿受了风!”说得磕磕绊绊,声音尖利,更不要说眼泪流淌,可朱王氏顾不得擦拭,只在那里捧着朱达脸庞细看,边哭变笑,激动非常。

那边父亲朱石头颤抖着手关门,深吸了口气,这才走到跟前查看。独子朱达前几日受凉着了风寒,很快就烧昏迷不醒,借钱请郎中抓药都没办法,昨晚眼见着连胡话都不说了,呼吸变弱,到早晨甚至已经消失。撕心裂肺的哭过后,两人出去借了几尺白布,准备给孩子简单装裹起来埋了,没想到“死而复生”。

重病濒死甚至假死然后恢复的事例不少,但也有耳闻,在这个当口,朱家夫妇哪有什么奇怪的心思,只是巨大的激动和惊喜。看到依旧虚弱却明显恢复的独苗,两人震惊感慨,母亲朱王氏端详着朱达,情绪控制不住,父亲朱石头同样如此,不住的擦拭眼睛,不住的笑。

朱达身体虚弱,思想却很活跃,这种亲情和关爱他很陌生,那二十余年的人生未曾感受,这十年的人生若有若无,他很快就沉浸在这种被关怀关爱和牵挂的感觉中,本来心态已不是孩童,可此时却跟着父母惊喜感慨激动,只觉得人生缺憾的地方被补全,泪水流个不停。

一家三口边哭边笑,朱达却在回忆另一段人生,当自己看到同事同学亲情流露的时候,总觉得心口绞痛,下意识的避开,晚上则是失眠。现在看着眼前欣喜无限,对自己嘘寒问暖,激动的手足无措的父母二人,朱达的心情高昂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了,自己有父母和家了,真好!真好!

朱达终于傻笑了出来,看到自己儿子笑了,朱石头和朱王氏先是愣了愣,也抹着眼泪笑了,全家都哈哈笑了出来。

在这情绪激荡中,朱达隐约想到一件事,自家姓朱,现在是大明,这好像有什么联系,不过这念头随即被他抛到脑后,心中激动感慨,沉浸父母亲爱之中,谁还顾得上别的

第二章 村子

“孩子,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回姓朱后,一定要说是左边有个石字的朱,千万要记住,不然咱们全家都要遭难受苦。”这是父亲朱石头的叮嘱,记忆中已经说了很多次。

“只有皇帝万岁爷和他的亲戚才能姓朱,其他姓朱的都只能用‘硃’字,不然就是大不敬,可现在认字的又有几个,根本没什么人在意了”这是一个路过白堡村的读书人说的。

想到这两处之后,朱达对于自己姓氏的种种幻想都破灭了,原本想着自家是皇亲宗室一等,因为什么隐秘事逃难至此,只要翻身就可以荣华富贵,又能过上好日子,又是传奇刺激,可那些事只存在戏文评话里,自家不过是祖籍陕西的军户,在大同已经传了几代,一百多年。

明知是无聊幻想,可朱达还是不住地想,原因无他,在白堡村的日子太无聊,生活太苦。

朱达“病愈”之后恢复的很快,此时金秋麦熟,马上就要到收割季节,这是整个白堡村的头等大事,整个村子,整个百户的壮劳力都要为这个忙碌,看到自家孩子痊愈,朱达的父母就开始农忙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农家孩童过了十二就要下地帮忙,本来朱达就该跟着干活了,可大病初愈,父母舍不得,就留他在家闲着。

再怎么穷苦的家境,孩童少年喜好玩乐的天性也不会被磨灭,换了别人家的孩子,早就在村里村外撒欢,但现在的朱达心境已经是二十几岁,哪里会跟着这些毛孩子折腾。第一天被允许下地活动后,朱达先把自家破宅院走了几圈,土坯房子、粗陋家什、低矮院墙,残损破漏随处可见,可称道的就是很整洁,看得出自家父母很用心在收拾。

看完之后,朱达走出院门,看着门前土路和邻里房屋了半天呆,视野范围内所见宅院,好像还不如自家,他那二十余年人生经常出入野地山区,也见过贫苦村寨,但比起眼前所见,那简直是天上了,朱达莫名想起“生产力差距”这个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词。

朱达没有一直呆,他虚掩上院门,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土路走了出去,朱达要把整个白堡村走遍,看看整个村子,用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唤起回忆,梳理回忆,他当然不是要看穷富,而是把目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变为“熟悉”。

这和他那个人生的经历有关,一个好的野外旅行者要熟悉自己宿营的环境,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此外,另一个世界的朱达是孤儿,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怨天尤人,遇到什么就得努力适应什么,生存下来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既然现代社会的人生一去不复返,这个人生就要好好活下去。

朱达走得不快,但观察的很细,白日里的村子很安静,天气晴朗,老人们在自家门前墙根晒太阳或是闲聊,远远的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野地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

“小朱,你身子好了?”一位老妇人问道。

这是自家后街的陈奶奶,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大同城内做工糊口,一个在村子里种地,日子还算宽裕。

“陈奶奶,我没事了,天气变冷,您老多穿些,别受凉。”朱达笑着回了句。

他的回答让对方愣住,朱达还以为说错了什么,但也没有停留,只是继续向前走去,左顾右盼。朱达也没听到身后老太太的嘀咕“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村子不大,路上看到的房屋和院落都有些破败,朱达原以为自家就够差的了,却没想到在村子里还算好的。想到这里,朱达苦笑一下,在这个时空的记忆中,其他村子比白堡村还有不如,或许时代不同,对穷苦的定义就有不同。

没几步路就快要出村,在村东北角看到一处齐整宅院,白墙黑瓦,尽管规模不大,却有几分气派,这是本百户总旗李家所在。

百户所的主事是百户,有两名总旗充作副手,但在朱达的记忆中,白堡村常见的就是这李总旗,那百户和另一位总旗从未见过,父母和乡亲们也极少谈到,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这李总旗来管,他管的最要紧的事就是收粮和分摊徭役,这李总旗做事还算有分寸,白堡村里虽然牢骚不少,却没什么怨恨。

朱达从前看这宅院,不过羡慕富贵,现在看却多了几分趣味,毕竟这崭新的建筑是按照当下形制,虽然装饰简单,却有这个时代的风貌,能看出很多内涵。朱达停下脚步,仔细观察。

正打量间,“吱呀”声响,李总旗家的院门打开,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在下人陪伴下走出来。女孩十岁左右,穿着半新袄裙,小脸红润好似苹果,看着可爱得很。这是李总旗最小的女儿李春花,村子上下都喊做“三小姐”的,跟着她那下人朱达也熟悉,是临街苏家的婆姨,村里百余户人家都要轮流来这李总旗家帮佣做工。

李春花一出门却和朱达打了个对脸,小女孩愣了下,随即皱眉露出嫌弃神情,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指着朱达说道:“你在我家门前干什么,是不是想要偷东西,快滚开!”

那苏家婆姨心说不好,朱家这小子也是个有脾气的,而且不知道轻重,吵起来肯定会被责打,自己得赶快把小朱撵走,不然没办法去朱家两口子那边交代。

没曾想平时倔**脾气的小朱没有跳脚对骂,只是笑了笑,就快步走开,奔着村外去了,这种反应让李春花和苏家婆姨都是愣住,不过也没在意,李春花在白堡村从来都是趾高气扬,怎么会在意这种随处可见的穷小子。

“小姑娘长得真健康,营养不错。”朱达自然不会和个娇惯坏了的小姑娘置气,他看后只有这个感慨,他所看到的以及记忆中的村里人,绝大部分都是营养不良的状态,只有李总旗家几人不是。

出了村子,视野开阔许多,在村中所见满是穷苦破落,村外田野则是金秋景象,麦浪滚滚,朱达神清气爽,感觉畅快。

看着眼前景象,朱达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秋收已经开始,交租收粮马上也要开始,辛苦整年的收成,倒是有过半要给上面的将爷们。

第三章 向老汉

想到收租,朱达倒是明白家里日子为什么不好了,不过也没有深想下去,只是观望四周。

距离村子西北五里左右就是山脉,远远望去,群山叠嶂,倒像是在村子西侧竖起一道百丈高墙,雄伟壮观。朱达记得长辈们说过,那边是洪涛山,但也有人说是吕梁山,这两个名字对那一世的他来说很熟悉。

顺着山脉向西南看去,能看到一处峡口,小河从峡口流出,蜿蜒向东,这条河叫夏米河,白堡村就在河边二里左右的位置上。

看到这些,朱达脑海中的记忆翻腾,很多概念更加明晰,为什么白堡村比起其他村子还算好,就是因为靠着这条夏米河,村中军户挖渠引水灌溉田地。

这年头能灌溉的田地都是上等,水浇地的庄稼收成稳定还高,各家各户缴纳捐税之后比别处能多剩下些,日子自然好。

“咱们白堡村的人有福,离着大同和怀仁县都远过三十里,要是近些,这水浇地早就被将爷们拿去自家用了”

朱达想到父母的感慨,理解了何白堡村的水浇地为何还在自己手里。

出了村外,跑的孩童就多起来,大家大呼小叫的穿行田地,彼此追逐,正在忙碌的大人心情都不错,只是笑骂几句也不怎么管,朱达左顾右盼的走在田间路上,没人理会,他们家的地在另外方向。

随便找到个土包,站上去眺望四周,西北方向是山脉,东北和西南则是一马平川,东南方向隐约能看到起伏山峦,而东北方向隐约还能看到一座城池,那想必就是大同城了。

朱达还是旅行者的时候,在大同活动过几次,尽管白堡村他没有来过,可看过周围地形,再结合记忆中的描述,大概在什么位置,朱达已经有数了。

想到这里,朱达突然间颓丧起来,知道又如何,知道又有什么用,能改善自己的处境?能过的更好?答案都是否定的,他越想越是沮丧,禁不住抱头蹲了下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

归根到底,朱达还没有完全适应穿越,这种惊世骇俗的境遇也不可能短短几天内从心里接受。家里和村子里那贫苦的生活,已经麻木的人们,在十岁的朱达眼里很正常,可现在的他感受却完全不同。

朱达看不到什么希望,也看不到什么改变的可能,难道要在这白堡村辛苦务农,收成被那些千户、指挥什么的盘剥大半,也像父母一样麻木成习惯吗?朱达觉得有些绝望了。

“人死屌朝天,你个小崽子还没死,弄这没卵子的样干甚,闲着没事就帮你爹娘干活去,要不然就去河边照照,看看自己这怂包样子!”

粗哑的骂声响起,朱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过去,现一位老汉拄着木棍站在跟前,应该是刚刚路过。

这老汉身材高大,腰背微有些佝偻,花白胡须乱糟糟的,眼睛不大,很有神,脸上几道刀疤,本来还算和善的面孔很是狰狞,他看到朱达望过来,立刻是瞪眼。

被对方一瞪,朱达下意识的后退,踉跄跌坐在土包上,莫名的惊惧起来,身上都是冷汗,感觉要被宰杀似的。

看着朱达这个反应,那老汉皱了皱眉,摇头不屑说道:“怂包!”也不多说,拄着木棍继续朝村里走去,他背着个皮口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等朱达镇定下来,那老汉已经走出段距离,这人朱达认得,是白堡村一个孤老,姓向名岳,和一个孤儿相依为命,他记得父母让自己离向岳远些,说这个老汉手上有人命,打交道不吉利。

以往的朱达觉不出什么,无非远远好奇看看,或者遇到后避开,可现在朱达却感觉到对方真是上过阵杀过人的,因为刚才的感觉和“上辈子”很类似。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朱达所在福利院的副院长是个退伍军人,曾经参加过战争杀敌立功,朱达当年不服管教闯祸,这位副院长过一次大脾气,那次他被吓得差点崩溃,就是刚才的恐惧感,看来,这向老汉真是杀过人的

朱达呆呆的看着老汉背影,刚才阴暗的心情却有了改变,绝望什么,自己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只要活着,就有可能。自己能来到这个时代,体验新的人生,有谁能有这样的机遇。自己该振奋,而不是绝望,当年自己能从福利院中走向正常的人生,这个时代为什么不能!

“谢谢”朱达从土包上跳起来,高声喊道,不过喊了两个字就停住,对方走得远了,未必听得见。

刚才向老汉的责骂很有些当头棒喝的意思,让朱达心头的关口破开,说起来当日那濒死恢复不过是强行适应,方才才算是想明白了。

此时的朱达浑身轻松,活着就好,想要做什么,想要改变什么,慢慢琢磨就好,想通了这个,他也不急着观察了,溜溜达达的朝自家田地走去。

朱达走在田间,现所谓“麦浪”是在远处的观感,走近了看则差很多。作为旅行者,当年看到丰收的稻田和麦田,也曾拍照留念。那时即便是不以肥沃著称的地区,到了收获季节,田地里的植株也比现在的密集很多,那真正是“风吹起浪”,眼前所见,实在太稀疏了。

植株稀疏,收成自然有限,何况还要缴纳不少上去,自家能留多少可想而知,但看到沿路村民的神情,就知道他们对这个收成很满意,对他们来说,今年年景的确不错。

等到了自家田地,朱达的父亲朱石头和母亲朱王氏已经忙碌的满头大汗,看到父母的样子,他突然想到刚才向老汉的话,的确,与其在那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帮着父母干活。

“别在这里捣乱,这里那用得着你,快回去!”

“慢慢走,别乱跑,千万别出汗再着凉!”

朱达的父母根本不让他伸手,反倒是把朱达赶走,还禁不住叮嘱几句。

看着朱达的样子,朱石头和朱王氏都很开心,朱王氏更是念叨说道:“这孩子清醒过来就闷闷的,今天看着才是全好了,晚上回去得给他做点好的!”

父母的议论,朱达没有听见,他还想多溜达溜达看看,此时的朱达,满满都是好奇和趣味。

地势平坦,站在稍高的地方就能看得很远,朱达看到相邻的下马庄距离不到六里,可记忆里很少过去,更不要说更远处的大同城池,三十里路其实也不算远,但他从未去过。

朱达更多的注意力都是放在白堡村上,按照父母和村中长辈的议论,白堡村是个堡垒,一旦北边的鞑子打过来,军户们都要拿着兵器守御堡垒,可现在这个“堡垒”根本没有任何的防御,村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平作为田地,原本的土墙或者被扒开,或者直接成了某户人家的院墙。

从这个倒是能看出来,大同这边,最起码是白堡村这边,已经太平一段时日了。

沿着村外再向北转转,就能看到远处的官道,白堡村的位置相对偏些,距离官道有个三里多远,朱达看向官道的时候,立刻就现几名骑士奔驰而来,在路上扬起滚滚烟尘,这是来干什么的?记忆里父母叮嘱过,见到这等事一定要先小心躲开。

离着还远,朱达没怎么在意,只是好奇眺望,可立刻现不对,这四名骑士下了官道,沿着小路向白堡村而来!

第四章 这是个人吃人的时代

朱达越来越适应现在的生活,但分寸还把握的不是太好,比如说会反应过度,看到几骑快靠近,他下意识的就要躲避,等看到田间的军户们都照常做活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常态,也想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打扮的骑士来到白堡村。

和当年现在封闭的村庄一样,外来客,尤其是与众不同的外来客,总会吸引孩子们的好奇和注意,那几名骑士还没进村,白堡村的孩童们已经围了过去,远远的张望,朱达同样好奇,也跟了过去。

四名骑士在进村之前就已经放慢了马,大家倒跟得上,孩童们的好奇心都在马上,朱达则是人和马以及一切都在仔细打量。

骑士们都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穿着齐整劲装,用布包着头,人人佩刀,近四尺长的雁翎刀挂在马鞍侧,有一位还有皮制护甲在身,。这四位骑士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扫视周围,都是轻蔑不屑的神情。

朱达不放过能看到的任何细节,太多东西和那二十多年的印象不同,比如说这马匹应该是蒙古马的一种,可当年所见的蒙古马都是矮小,这几匹马则高大很多。还有马鞍如何挂兵器,鞍袋怎么放置等等,都和记忆有些不同。

那雁翎刀看着也不含糊,尽管未曾出鞘,可肯定不是样子货,毕竟这时代拿刀是用来杀敌,当年是用来唬人演戏的。

坐骑不错,兵器不错,马上骑士看着也是威风,那种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精悍,肯定是经过专业的训练。

但朱达也有点纳闷的地方,这四位骑士看着精悍和训练有素,却没有那位向岳向老汉的煞气,难道没沾过血,没杀过人?

“这都是大老爷家的家丁,别看是下人身份,可比管事的李大爷贵重”朱达想起父母的话,这“李大爷”就是说李总旗了,那“大老爷”想必就是千户和指挥这一级的人物。

正想着的时候,却看到四名骑士没有进村,直接停马在村口,那边李总旗李纪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伙子,这两个人朱达也认得,是李纪的两个儿子李应和李建,在白堡村帮着李总旗管事,李应是老大,将来要继承这总旗位置的。

在村子里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的李总旗此刻满脸赔笑,态度谦卑,殷勤说道:“五哥几位来这边辛苦,家里预备好了茶点酒菜,下马进屋歇歇,喝口酒解解乏!”

总旗是有身份的世袭武官,家丁是伺候别人的仆役,贵贱分明,可看眼前这几人的做派态度,完全倒了过来。

那四名骑士根本没有下马,为那位嗤笑说道:“谁还差你这口劣酒,就不用破费了,老李,这次是传大管家的话,十日后开始收粮交租,你们早些预备,不要耽误了,不然谁都吃罪不起!”

“省得,省得,请罗大爷放心,老李耽误不了差事。”李总旗陪笑着回答说道,边说边转头使个眼色,李总旗两个儿子双手举着包袱送了上去,包袱都是不小。

那被叫做“五哥”的骑士看着包袱皱了下眉头,手都没有伸出去,只在那里说道:“把银钱单拿出来就好!”

李家两个小伙子这事也做得熟了,连忙谄笑着放下手臂,从里面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递上去,那五哥一把拿过,在手上掂量几下,摇头冷声说道:“穷货也指望不了太多。”

说完这话,连看都没看,直接把小布包丢进鞍袋之中,看那鞍袋鼓囊囊的程度,这一路收了不少。

本以为这就要走,没曾想五哥身边那骑士猛地驱马,坐骑向前一步,正好冲到李家二儿子李建的跟前,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这骑士抽刀出鞘,猛地挥砍了下去,太阳下刀光闪亮。

谁也没想到他突然暴起挥刀,周围先是震住,随即惊叫一片,那李总旗也“啊”了声。朱达看得浑身一激灵,难道这就要杀人见血了吗?到底还有没有规矩和王法。

震惊之后,却没看到鲜血四溅,也没听到凄厉惨叫,只看到被砍中的李建跪在地上,一边肩膀已经塌了下来,正在那里喊疼。

“谁给你的胆子,敢冲我们家五哥使脸色,嘟嘟囔囔的,是不是在骂,是不是对罗家不敬!”挥刀的骑士指着李建吆喝骂道,大家这才看清,这骑士用得是刀背。

李总旗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却没去搀扶,而是一脚把李建踹翻在地上,大骂说道:“你这千刀杀的混账,怎么敢对五哥无礼!”

说完又狠狠踹了几脚,把李建踹的满地打滚哭号,踹完之后,李总旗李纪才陪笑说道:“五哥,这混账杀才不懂事,五哥别和他一般计较,等得空了,我去将爷府上请您吃酒赔罪!”

那五哥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调转马头,也不管一帮人正在附近围着,直接加快马撞了出去,惹起惊呼一片。很多人跟头把式的闪开,连路边的朱达也被人推搡几下,险些摔倒。

四名骑士打马经过,朱达听到马上一人厌恶不屑的说道:“猪狗一般!”扬尘而去。

没人对这四名骑士的做派大惊小怪,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骑士一走,除了孩子们兴奋的议论,凑过来的成人们各自散去干活。

朱达看着那李总旗去把自己二儿子扶起来,刚才脸上的怒色已经不见,只是满脸的无奈和愤然,一边搀扶,一边安慰,朱达又看到不远处站着李春花,小姑娘脸上已经没有了趾高气扬,满脸的惊惶和恐惧。

原来,原来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刚才这一幕只是事突然,甚至说不上残酷血腥,充其量霸道蛮横而已,朱达对众人理所当然的态度熟悉而又陌生,相关记忆都浮现心头。

指挥和千户的亲信以及家丁,在下面各个百户所军屯里就是天上人,从来都是肆无忌惮,曾经策马奔驰村中,踩死来不及躲避的幼童,事后赔了一百文,也有酒后滋事,将某处未出阁的大闺女糟蹋了,那可怜的女孩自杀,肇事者只是被责打十鞭,还有某仗义执言的小旗被打断了双腿,全家败落,女儿沦落风尘

原来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

秋日当空,丰收景象,耳边孩童的欢声笑语又是响起,可此时的朱达却觉得浑身凉,是从内到外的冰冷。

家庭的温暖亲情,父母的慈祥关爱,白堡村勉勉强强的世外桃源模样,都在刚才生的情景和泛起的回忆中瞬时崩塌,朱达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代是卑贱的阶层,就像那骑士所说,是猪狗,即便长大了,也不过是长大的猪狗!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身份和处境,都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可朱达不甘心,在那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有起码的尊严,有起码的权利,突然之间要变成这样没有尊严和安全的卑贱猪狗,他当然不愿!

有了那样一段人生,朱达永远也不可能和父母以及村民一样变得麻木,一样习惯这种人生,永远也不可能!

自从有了新的人生之后,朱达第一次郑重起来,他不甘心如此,朱达要改变这个看似注定好的人生,他要做些什么!

第五章 学武

本以为家中独苗因为感染伤寒病死,没想到在准备丧事的时候死而复生,加上今年收成不错,朱家两口子心情很好,一直盘算着能剩下多少粮食,今年是不是能过个好年。

眼见着秋收晒粮快要到尾声,朱家夫妇却又有些忧虑,全村都有笑脸的时候,朱家夫妇这个样子难免特殊些,,乡里乡亲的看见,难免闻讯几句,这才知道朱家那个小子这几天精神不太好,让朱家两口子以为孩子是不是旧病复,或者闹伤寒的时候落下了病根。

得病是要命的事情,看病吃药更是无底洞,大家听到这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口头安慰两句,宽宽心。

朱达这几天精神的确不好,但身体没任何问题,他之所以精神萎靡,是因为一直在考虑做什么,做什么才能改变自己的境遇,才能不被人作为猪狗对待。

这个时代可没那么多选择,做喜欢做的,顺应心性,必是富贵豪门子弟,而且寻常富贵豪门都做不到。,作为寻常军户,可选择的路就非常少了。

越是回忆这十年的人生,想起越多的细节,朱达就越是颓丧。太多让人无奈的事实了。比如说自家这个军户身份,在大明体系里,或许只比贱役高一些,还不如寻常民户百姓。因为寻常百姓缴纳的税赋比军户要少,而且有更大的人身自由,卫所军籍可比保甲户口多了不少禁锢。

学文?寒窗苦读,四书五经,科举上进,考秀才,中举人,最后做进士,荣华富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一条路,事实上,在朱达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条路也是主流,只不过变了种形式。

朱达仔细琢磨了这条路,越琢磨脸上的苦笑就越重,这模样把父母又吓得够呛,朱达很快就确定这条路不适合自己,虽然他当年是理工科,但文科相关也学得不错,可朱达大学毕业之后就有了厌恶考试的情绪。

不是说不能学习,不是说不能考试,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朱达知道自己是孤儿,知道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就要考上好的初中、高中和大学,他一直学习的疯狂努力,一直在透支,那时的朱达不敢留太多余力,生怕错过就是遗憾一生。

除了那努力到透支的状态让人不想重复,朱达还考虑到很现实的因素,在大明谁不知道科举是条青云路。通往荣华富贵。军户倒是可以参加科举,卫所军籍子弟考中举人进士甚至中状元的都有不少。但供养读书要花钱,买笔墨纸砚,请教书先生,练墨卷备考,都需要银子,甚至连参加考试的食宿住行也是平民很难承担的花费

从前村头巷尾听人议论还不明白,可现在回忆,周围村子有人想要读书光耀门第,结果没考下什么功名,倾家荡产,万劫不复的事例不少,倒是考中的没听说几个。干什么都需要个氛围和环境,大同周边,显然谈不上文风昌盛,何况父母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难道要为了这个把握很小的科举青云路赌一次吗?

在那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朱达敢赌,因为高考不中还有另外的选择,最起码衣食无忧,在这个时代,朱达不敢赌,先不说父母会不会答应,从最自私的角度来看,一败就是万劫不复,甚至会拖累自己的父母。

否定了读书这条路,就剩下学武、经商和务农三个选择了,务农继续做牛做马只是最基础的选择,为了活着可以这么做,但想要改变,经商没有本钱,甚至连做小摊贩都不能,那就只剩下学武了。

想到学武,朱达的迷惘和焦躁立刻消散了许多,或许自己早就意识到必须走这条路。那二十多年人生,社会有规矩王法,有人道和底线,弱者也能有起码的温饱和人格。可在这大明时代,弱肉强食,你强,你有刀,有实力,你就是虎狼;你弱,你拿着农具,你是平民小户,你就是猪狗!而且这个时代的强弱关乎生死,你强壮,你懂得厮杀武艺,活下来的几率,活得更好的几率就更大!

“学武!”朱达斩钉截铁的自言自语,倒是让边上担心的父母吓了一跳。这几天朱达神情忧郁自言自语,让朱石头和朱王氏放心不下,忙完了秋收就来盯着,生怕出事。

那天四名骑士来到白堡村,说话间抽刀打倒李建,这景象朱达一直记忆深刻,那几人凭什么蛮横,或许有背后的势力撑腰,但他们能被撑腰,也是因为他们的武力强。正因为他们的武力,将爷才能欺人凌人,视人为猪狗。自己学会武艺,未必会像他们那么飞扬跋扈,但最起码可以保护家人,保护自己。

再说了,在大同边镇,处处都是卫所,处处都是军镇堡垒,这大同边镇的任务就是防御北边的蒙古各部,自然是武人的天下。靠着武技本领,靠着刀枪弓马,自然能博杀出功名富贵。

“爹,娘,我想要学武!”打定主意之后,朱达在晚饭时候向父母说出了想法,十二岁的孩子要做什么,没有家人的支持就是笑话。

有了前几天自言自语的铺垫,朱达这正式的请求倒没有让父母太惊讶。父亲朱石头看着自家孩子精神饱满,虎头虎脑的样子,满脸都是欣慰,但对这个请求本身,却露出了“小孩子知道什么”的表情。

“儿啊,等爹忙过交租,就找人给你做一把木刀,好好耍耍。”那边母亲朱王氏,只是笑着收拾碗筷。

“爹,我不是要玩,是真想学武!”朱达强调了一遍,孩童和成人对话,想要说服对方,先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足够认真。

屋中很暗,油灯火苗很小,父亲朱石头盯着朱达的脸看了会,眉头皱起,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学什么武,太太平平种地不好吗?等你长大了,给你说个媳妇,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日子多好。”

“小达,学武会伤到人的,你也会伤到,万一有个闪失,你让娘怎么办?”母亲朱王氏也插嘴说道,满脸都是担心。

“小达,你知道学武风险有多大,断手断脚都是好的,动不动就要没命。咱家可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要是有,我和你娘对不起地下的爷爷奶奶!”朱石头说得激动了。

朱达站起,走到父母跟前,严肃的看着双亲,认真无比的说道:“爹,娘,孩儿不想这么一辈子,孩儿不想种地,孩儿想学武过上好日子,也想让你们不再受苦!”

“胡说,这是苦日子?我和你娘什么时候让你挨过饿?什么时候让你受过冻?你知道多少人眼红咱们家的日子?”话说到这里,朱石头一顿,脸上露出些恍然神情,随即怒气上涌。

“你小子是不是眼红那些家丁,也想跟着学,你看着他们风光,那些人是要拼命卖命的,打仗是要死人的!”

朱石头说得声音都颤了,深呼吸几口才平静下来:“小达,你爷爷奶奶去得早,我这一代也就剩了我一个,你是咱们朱家的独苗,安分在家种地,为咱们朱家传宗接代,太平团圆的过日子,这有什么不好的?那那些学武的都是孬汉无赖才会去,咱们可是本份人家啊!这太平了十几年,不会打仗了,学武又有什么用?”

为了说服自己儿子有些语无伦次,文贵武贱,读书科举才被认为是正途,学武从军被认为品行不端,即便在大同边镇这样的军区大镇,这样的认识也是主流。

“儿啊,没听说老井村那边学武跌断了腿,现在都是个瘸子,没办法种地,连个媳妇都说不到,你看那个老向头”母亲朱王氏也苦劝起来。

父亲朱石头一直在盯着朱达看,本以为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说几句就会打消念头,可看着自家儿子脸上的表情坚定和成熟,这样的表情只有在大人脸上看得到,甚至村民中的成人都少见。

朱达的表情让朱石头心中惶恐愤怒。他是一家之主,全家人都要听他的,可现在朱石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指着朱达,手指颤抖:“混账小子,都是平时惯坏了你,让你这么胡思乱想!”

“爹,我真的想要学武!”朱达知道,在这等时候,不需要讲道理,也没有人听孩童的大道理,只要表现出自己的坚持和认真就好。

朱达的认真严肃和坚持让朱石头更加愤怒,他扬起了手。可这时候朱王氏却不干了,冲过来扯住丈夫的胳膊,尖声说道:“儿子病才好,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吗!”

家中独子,一直溺爱,朱石头的确下不去手打。看着孩子脸上的认真表情,他突然觉得陌生,又觉得泄气,摆摆手说道:“你要学武就去学吧!”

这么简单就成了?朱达一愣,随即就听到父亲朱石头继续说道:“自己找人学去,村里哪有懂这个的?折腾去吧!

第六章 谁会听孩子的

没了家里的支持,没了父母的帮忙,一个十二岁的孩童再有主意,也什么都做不成。

朱达的父母拙於言词,又溺爱独子,说又说不过,打又舍不得,索性来个随你去做,反正你也做不成。

父亲朱石头负气说话,母亲朱王氏生怕朱达继续倔强惹得动手,但朱达没有继续坚持说学武,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能指望太多,能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父母起码不反对。

当晚家中气氛沉闷,在被窝里朱达自己也有反思,和父母争论的时候为何不说“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这样家里支持的可能会很大。仔细想想,无论是那二十几年的人生还是这十年,那个朱达还是这个朱达,都有同样的倔强,都是倔强的朱达。

第二天吃过早饭,朱达父母就出门忙活。上面说了交粮的时限,全村都紧张起来,谁要耽误了,那李总旗先跟你过不去。

昨晚的不愉快全家都没有再提,对父母来说,孩子或许是一时兴起,睡醒就忘了,对朱达来说,既然已经定了,何必再提。

早饭是稠麦粥,里面掺着野菜,还有点油盐,一家三口都吃的很香。秋收活多消耗大,为了不误农时,平时省食俭用的贫苦人家也要吃饱。每年这个时候朱达都好像过年一样。

给朱达的那碗麦粥格外浓稠,还特意多加了几滴油,看到儿子大口吃得香甜,朱石头和朱王氏都面露笑容。

“别跑太远了,别去河边玩。”家里人叮嘱一句,就出门忙碌去了。

朱达拍拍肚子,他知道下午还会饿的,到那时只能忍着,挨到晚上父母回来就好,晚上会有一天中的第二顿饭,对,一天只有两顿。

农活一忙,家里就顾不上收拾,朱达力所能及的帮着整理了下。算计着父母应该到了田里,他这边也出了门。

家里人以为他找不到学武的师傅,学武会不了了之。却没想到,朱达早就有了主意。师傅很好找,向老汉就是。

这向老汉曾上过战场,那股煞气让人感觉到血腥,肯定有真本事,最起码也是杀过人的,学武就要跟这样的人学。

按说家里长辈领着登门,把握更大。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朱达准备自己上。不过他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做的事情会是认真的。

朱达知道向老汉住处,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补丁衣裳,朝着向家宅院走去。

和昨天一样,村子里很安静,大人们都在田里干活,孩子们都在外面玩。转过一个路口就是向老汉家,比起村子里的其他村民。向家的宅院稍微齐整崭新些

可真是巧,刚到那边,正碰上向老汉出了院子。和昨日一样,向岳拄着木棍,背着口袋。这次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孩子,这孩子比朱达高出一头。背着一张等身高的长弓。一老一少都是面色冷漠,看到他们,朱达连忙快走几步,赶上去拦住。

街上没什么人,他的动作一下子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向老汉和那少年也望过来,朱达连忙跪在向老汉的面前,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隆重的礼数。

朱达大声开口说道:“向伯,我想跟你学武。”

他弄出的动静太大,连不远处晒太阳的老人都被惊动。向家出来的一老一少,先是愣住,那背着弓的半大孩子嘿嘿笑了。

“胡闹,太平十几年了,学武作甚!”向老汉嘴里念叨一句,语气萧索,神情不动,绕过朱达向前走去。

被拒绝的结果虽然让人不舒服,也在预料之中,不熟悉的半大孩子突然间跪下要拜师学武,如果欣然接受反倒古怪。

朱达爬起来,快跑向前,又是把向老汉两人拦住,再次跪下,郑重其事的说道:“向伯,我想跟你学武,请你教我!”

这次向老汉都没回答,直接绕过去,倒是背着弓的半大孩子笑嘻嘻的站在那里说道:“朱达,要不你拜我为师”

“青云!”话没说完,就被前面的向伯向岳怒声打断,背弓的少年立刻不理朱达,快步跟上去。

和向老汉相依为命的孤儿就是这个背弓少年周青云,他不是白堡村本村人士,从小被向岳收养。别看那大弓不太合比例,可周青云却经常靠它射回猎物来,让朱达这些同龄人很羡慕。

朱达站起身,这次他没有追。看着前面老少背影,朱达抬高了声音喊道:“向伯,明天我还会来的!”

周青云应该会武,能让他教也不错,但自己已经表达了和向岳学武的意愿,转换目标未免太轻佻。而且那周青云是在开玩笑,朱达想的很明白,也很无奈,自己对武技一窍不通,现在只想着入门。

向伯对朱达的喊话无动于衷,倒是周青云回头做了个鬼脸,少年人想必觉得今天这事有趣。

这件事要沉住气,不能死乞白赖的纠缠,毕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主动权,朱达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如果真是十二岁的孩童,恐怕现在就要垂头丧气。

明日还要继续拜师,今天也不能耽误了,朱达站在路上活动身体,然后向村外慢跑出去。

“朱家这孩子怎么了?”路旁的老人纳闷说道,这个年纪的孩童都是疯跑,朱达这慢慢的节奏很古怪。

朱达要锻炼身体,学武是变强的一个途径,强健身体同样也是,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对健身很热衷,常感慨如果少年时知道正确的方法,身体会变的更好,现在就是个修正的好机会。

让自己强壮健康,可以少生病,可以有更大的力量,更快的度,更迅捷的反应,而且还会让头脑更清晰,如何增强,如何循序渐进,朱达这里都有成套的理论,现在就是用上的时候。

尽管父母很疼爱,尽可能的满足孩子。但朱家的上限就在那里,也做不到更多,这十二年来朱达没怎么饿过肚子,仅此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朱达肯定营养不良,身体底子就那么回事,何况最近还有一场病,所以他不敢跑的太快,先活动开,再考虑上量。

朱达慢跑出村,向河边那边跑去,他去看看河流的情况,如果那边适合游泳,也要加入健身计划中,朱达父母对这件事看管的很严,生怕孩子溺水,所以不让他靠近河边,这两年才管的松些。

夏米河,几百年来,河流的名字始终没有变化,秋季是枯水期,可河面还是有几丈宽。朱达当年作为旅行者经过这条河的时候,所看到的只能说是溪流,几近干涸。

朱达伸手试了试水温,打消了游泳的念头,秋季寒凉,水温也很低,自己下水很容易受寒感冒,再重病一次,可未必会有奇迹了。

即便没有下水,朱达还是捞起河水洗脸,大同区域的气候很干燥,在水边让人很舒服,人毕竟是亲水的,他沿着河边走了一段,遇到几个村里的孩童,但都不怎么熟悉,朱达在村子里的同龄人没几个,现在的他也和孩童们玩不到一块,朱达的注意力都放在这条河上。

水流平缓,河中不会太浅,靠近岸边的区域应该可以游泳,让朱达感觉有趣的是,河里能看到很多鱼,鱼都长得很大,而且经常在岸边游来游去,明显是不怕人的样子。

大同民间好像对吃鱼没什么概念,朱达从小到大就没记得吃过鱼,也没有村里谁家吃鱼的记忆,这倒让他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据说山陕两地,尤其是北边都不会吃鱼,大概是在解放后,水产食用才慢慢普及。

回村的路上,朱达边跑边想这些事,人总不能紧绷着,他很懂得调节自己,距离村子还有几百步的时候,朱达已经变跑为走,原因无他,没有力气了,无力的原因很简单,腹中空空,早晨吃的东西已经被消化干净。

朱达苦着脸慢慢向前走,没考虑到的东西太多了。一天两顿饭,缺油少盐不说,还有没有蛋白质和脂肪的摄入。这的确支撑不了太久的运动,没有营养的补充,谈什么强身健体,更不论学武了。

但想要吃饱吃好,家里满足不起,朱达这十二年没怎么饿过肚子,但仅此而已,家里能满足这个已经很不容易,去奢求更多,根本不可能。

“总要想个办法!”朱达从不向困难低头,有问题解决问题就好。

正慢慢走着,朱达突然现田地里很安静,忙碌时候的聊天,孩童们的嬉笑,全然不见了,不光田地安静,整个村外好像都安静起来,此刻甚至能听到夏米河的流水声。

朱达看向四周,现弯腰收割的村民都直起身来,扭头看向北边,连跑动嬉笑的孩童也是一样,呆呆的看着北边,生了什么。

北边有黑烟升起,颜色不深,不止一道烟柱升起,在蓝天下看着很显眼,这是怎么回事?朱达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忆。

“烽火!”

“有人点燃烽火!”

“鞑子鞑子来了!”

第七章 乱纷纷

“鞑子来了!”

听到这声喊之后,村外田里先是安静一下,随即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放下手里的农具家什,向着村里跑去,有良心的会喊一声自家孩子,大多数的都是不管不顾,有人甚至哭了出来。

朱达饿着肚子跑不动,连忙走到路边田中,生怕被村民撞倒踩踏,跑过去的人倒是有好心的,吆喝着“快回村去”,朱达只是哭笑不得的点头。

没过一会,朱达就看到了自家父母,他正好在这个方向上,父亲朱石头和母亲朱王氏都跑的跌跌撞撞,路过朱达身边的时候,朱石头已经急了,连忙去拽朱达,那边朱王氏一个踉跄,却是趴在路上,后面正有十几个人跑过来,眼看就要踩上。

“爹,先把娘扶起来!”朱达这下可站不住,连忙上前。

朱王氏在那里摆手,满脸决绝的冲着朱石头喊道:“先别管我,把孩子带回去!”

眼见着后面人越来越近,朱石头已经准备听朱王氏的话动手,朱达却急了,顾不得什么礼数,冲着朱石头喊道:“爹,就算有鞑子来,距离咱们起码大几十里,几个时辰过不来,急有什么用,先把我娘拽回来,别被那些疯子踩着!”

他这尖声大喊让朱石头清醒了过来,连忙和朱达一起,七手八脚的把朱王氏搀扶起来,离开了路中央,眼见着后面有人摔倒在地,没人理会,被踩了七八脚,还被农具带了几下,躺在地上痛嚎。

“望山跑死马,今儿天晴有风,看那烟柱模样,还远着呢,咱们不着急!”朱达解释了两句,当年野外旅游,这等眺望测距是个很基础的技能。

烽燧,烽火台,点燃烽火示警,那么敌人还在北边,也就是说即便鞑子真来了,和这边其实距离远过大几十里,留给村民反应的时间更多,不过这个分析朱达就不会说出来了。

一家三口站在路边,先把气喘匀了,朱石头略微犹豫,还是回去把丢在田里的农具捡起,这才向家里走去。

村子里有哭喊,有闹腾,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向外跑,家家都是忙碌不停,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可居然有烹饪的香味飘荡,这让朱达很是纳闷。

“家里的,先把粮食弄出来,都做成饼子,备着逃难躲避的时候吃!”听到父亲朱石头的吆喝,朱达明白外面香味的来源了。

帮着朱王氏倒腾出粮食,朱石头拽着朱达来到了堆放粮食的偏房,这里一半堆着粮食,一半堆着杂物,朱石头清理开杂物,却看到一根木棍横在地上,上前抓住木棍,现有绳索和地面相连,略微活动几下,向上一拽,居然是个盖子,木板上面都是泥土,看起来有段日子没有打开,木板上的泥土和地面都已经混为一体,能看出木盖下面是个地窖。

“小达,要是有贼人和鞑子过来,你要是来不及跑,就进这个地窖,进去后千万记得把盖子盖上,盖上后还要晃一晃,然后不管外面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直到安静了再说,明白吗?一定要记住了!”朱石头郑重其事的嘱咐说道,朱达连忙点头。

这昏暗破陋的库房,地窖盖子和地面几乎一体,盖上后晃动下则是让痕迹模糊些,这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嘱咐完后,朱石头拽着朱达一起忙碌,把家里仅有的三个瓦罐清理出两个,朱王氏一边做饼子一边烧水,烧出一锅水就盛在瓦罐里,然后抬到地窖里,地窖气味居然不怎么难闻,仔细观察能看到通风孔道,更让朱达惊讶的是,地窖里居然还有个不大的水缸。

对于村民来说,水缸已经是颇为贵重的财产,没曾想这个许久没有打开的地窖里也有,简单清理之后,就开始向着水缸里灌水,那朱石头边灌水边说道:“真要出啥事,你跟着爹娘就好,咱们先向山里跑,实在跑不了了,再进这个地窖,你也不用害怕,你爷爷,你祖爷爷,这么一代代的都过来了。“

朱达听得很专心,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十二年的人生中父母也从来没有说过,让他惊讶的是父亲朱石头的表情,很无奈,很平静,只是说到后来,朱石头叹了口气:“太平了十年,还以为不会闹灾了!”

父亲很平静,实际上整个村子很平静,在田地里的慌乱是一回事,进村之后,似乎每家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想必每家都有地窖,每家都有进山逃难的准备。

到这个时候朱达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这的确是个人吃人的时代,虎狼不只是老爷们的家丁,还有草原上的蒙古部落,不光是他意识到这是个人吃人,朝不保夕的时代,所有人可能都知道,只不过大家已经麻木,已经习惯了。

北边升起的烽火烟柱很快就消失了,可没有准确消息过来,大家依旧提心吊胆,到临近天黑,有人敲锣集合大伙去李总旗家门口那边,大家忙碌慌乱了整个下午,到现在多少镇定了些。

白堡村百余户人家,大几百号人丁,朱家这种算是人口少的,本来孩童没必要过去,但朱达跟着父母一定要去,也没人拦阻。

李总旗家宅院四周很是宽敞,朱家三口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到了,早晨离村的向老汉和周青云也在,相比于惊慌迷惘的村民们,这一老一少最是冷静。

站在几块石头上的李总旗李纪脸上也有些许不知所措,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很清楚,这让大家更是心里没底。

“人都到齐了,乡亲们不要担心,那烽火台离咱们好远,有事也牵扯不到咱们这里,再说了,要是鞑子过来,那烽火会一道道点燃,最近的离咱们这边才五里,现在既然没有,那就是鞑子被打跑了,大伙该忙什么忙什么,别误了农时。”

李总旗是村子里的头面人物,说起来就是村正庄头一流的人物,被认为是见过世面的,算是个主心骨,他这么说很多人都是松了口气,嗡嗡嗡的议论声也跟着响起。

“大家要是不放心,就各家出人放哨,有什么事就敲锣吆喝,其他人就别瞎操心,回去好好歇着,晒粮交租都得要力气忙活,上面催的紧啊!”

李总旗颇有计划,他侃侃而谈,村民的心思也愈安定,不过朱达却注意到一件事,这李总旗每说几句都要看下向老汉向岳那边,然后才会继续,看来这些话都是那向老汉教的,也只有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向老汉才会有这样具体的判断。

人心安定之后,村子里的气氛变得和缓下来,对于出村放哨的事情也开始推三阻四,更多的人则是出村去收拾农具,很多人急火火跑回来的时候农具和粮食都丢在田里。

折腾到现在,朱达的肚子咕咕作响,刚才精神上的冲击,奔跑忙碌,倒是让他忽略了饥饿的感觉,到现在却是变本加厉的难受起来。

晚饭很快弄好,此时的气氛和劫后余生很像,一家人倒是格外放松,父亲朱石头还夸了朱达几句:“咱家孩子就是聪明,别人慌张张的,小达却能看明白。”

说完这个,又是感慨说道:“咱们大同是铁打的地方,鞑子进不来的,这太平日子都有十年了,肯定是有神佛保佑的,咱们怕什么!”

朱达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心中感慨,人总会下意识的避开那些解决不了的困难,如果没办法,就装作他不存在,古往今来都没区别。

吃完自己那碗,朱达还有点不满足,一旦加大运动量,对食物的需求也跟着增加,不过他没有要,因为朱达知道,再添饭父母会满足他,但父母会挨饿,他们忙碌了一天农活,同样要吃饱补充。

“爹,今天我去找那向伯学武,但向伯没有答应,明天爹能不能陪着孩儿一起去,这样更有把握些!”吃完之后,朱达就提出了要求,今天烽火燃起,全村惊慌紧张,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坏事,这证明了学武的必要性,所以这时提出,父母答应的可能很大,有长辈成人出面,也更有把握。

听到朱达的请求,父亲朱石头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手在饭桌上拍了下,不耐烦的说道:“刚夸你聪明,你倒是有主意了,还去找那个向老汉,他家闹鬼的你知道不知道,他手上有人命,断子绝孙,连觉都睡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到老了和他一样吗?”

这回答也是意料中的一种,朱达只是觉得无奈,没曾想这种类似成人的表情让朱石头更怒:“学武干什么,和人争强好胜,不会武你还能做个本份老实,被人欺负忍一忍就过去了,会武了你还能忍住,肯定会和人硬顶出头,肯定要惹祸,咱们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有个好歹怎么办啊!”

“爹,我一定要去学武!”

“你要学就自己去学,家里不管,看谁教你,那向老汉也不会理你!”

第八章 河里有鱼

第二天,白堡村的村民都比往常早起,实际上,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起来后向北边望去,烽烟已经消失,有好事的出村登高看其他处,现也很安静,大家这才放心不少。

“咱们大同有十几万大军,北边又有长城,这可是铁打的江山,鞑子过不来!”有人开始唾沫横飞的装明白。

朱家早饭就是昨天准备应急的饼子,饼子是杂面和糠麸混在一起做的,口感很差,不过每天正餐都差不多,吃饭时候,朱达的父母一直在交换眼神,末了母亲朱王氏开口说道:“小达,那个向老头不利己,把全家都克死了,据说家里还在闹鬼,你要找他会被鬼怪缠上的。”

妖魔鬼怪的说法吓唬小孩子有用,可现在的朱达根本不在乎,听到这话,反而在那里忍不住笑,这反应让他父母面面相觑,母亲朱王氏先是嗔怪的说道:“你爹的胆子也不大,你怎么就这大胆子,小达,咱不学武了,晚上回来娘给你下汤面吃。”

汤面是纯粮食做的,还要加点油盐,对朱家来说,也就是一年三节前后才有机会吃上,得亏现在是收获时间,手里余粮多点,不然就要向外面借粮食了。

“娘,咱家粮食不多,别为我浪费了,我还是要去学武,那些家丁那么欺负人,又有鞑子要来,学武强身有什么不好。”朱达沉稳说道。

屋子里顿时安静,朱达的父母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十二岁的少年,一直在村里没怎么出去过,突然说出这么有见识有条理的话来,让人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反驳。

“你要去折腾就去折腾,家里不管!”父亲朱石头气哼哼的结束了这次说服。

生气归生气,朱石头临去上田的时候,还是特意叮嘱几句,比如说有什么祸事,记得先往地窖跑,在里面别出声,除了爹娘喊别人谁也不要答应之类。

“孩子大了!”临出门前,母亲有了这么一句感慨。

和昨天一样,朱达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下,然后出门跑去向老汉家,向家的田地都典给村里人种,向老汉和周青云比村民起得晚些,回来的早些,所以朱达赶得上。

没等多久,看到向岳向老汉出门,朱达连忙上前跪下,肃声请求说道:“向伯,我想跟你学武!”

看到朱达出现,向老汉和跟在他后面的周青云都愣了下,向老汉眉头皱起,闷声说道:“我不会武,也教不了你!”说完,迈步从朱达身边绕了过去。

朱达想到过被拒绝,却没想到这样的回答,而且向老汉向岳说的很真诚,不像是找理由搪塞,背着弓的周青云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却蹲下来笑嘻嘻的说道:“我也不会武,你想要学,集市上有那耍猴卖艺的,你可以去学啊!”

这话朱达也不知道怎么接,只是苦笑相对,要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到这个时候早该急眼脾气,朱达却沉得住气,还能笑脸面对,他这反应倒是让周青云错愕,那边向老汉招呼一声,连忙起身跟着走了,朱达注意到,向老汉腰间挎了一把刀,倒是和那天进村家丁的佩刀差不多样式。

“向伯,明天我还会过来,我一定要和你学本事!”朱达高声喊了句,他也把学武换成学本事,那边向老汉没有理会,周青云回头也没有做鬼脸。

村子里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白堡村这等封闭小村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生活,朱达这举动让大家都感觉到有趣新鲜,很有两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

向家一老一少远去,朱达也从地上起身,朝着河边走过去,没学到武艺本事之前,还是先强健身体要紧,不过就凭着一日两餐,杂粮清汤寡水的供应,怕是身体没强壮,反倒是坏了底子。

朱达这次没有慢跑,只是慢慢走,偶尔弯腰捡几粒别人漏下的麦粒,再不就是朝着没种田的野地里走,时不时的拔起几根野草之类。

走到河边之后,朱达手里已经有满满一把野草,田里村民看到,都以为是孩子瞎玩,玩一阵就要丢掉,没人在意,可朱达却始终没有丢,到河边在河水里好好清洗了,小心放在石头上的避风处,然后收集干草枯枝,放在岸边干燥地方,并用石块压好,他搜集了足够多,甚至还用石块围了个圈。

接下来朱达就沿着河边走慢慢走,没走几步就停在一处,先是从周围搬来大小一堆石块,有块扁平近乎石板挑出来丢在岸上,然后用手在河边浅水处挖了个很浅的水坑,又用石头在水坑边缘围了一圈,用大小石块尽可能的围出凸起的边缘,浅水岸边处的水流平缓,也不用担心会冲垮了。

垒砌完之后,朱达开始用手深挖这个水坑,中心差不多有一尺半的深度之后,朱达又把预备好的小圆石放在水坑里,尽可能的布满坑底。

这个时节,河水已经很凉了,朱达挖一阵就上岸小跑一段,或者自己动手揉搓双腿,保持身体的温度,村里的孩子一般都是天热的时候才在河边玩,这时候没什么人过来,大人们都在忙碌农活,倒也没什么人来打搅。

等这些东西做好,朱达又去岸边野地里拔了许多又长又韧的苇草,把这些苇草绑在小石块上,一根根插在坑底,忙了一个多时辰,这也丝毫不轻松,朱达觉得肚子有点空,但也只能忍着了。

挖出的那个水坑本来很浑浊,河水交流,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朱达看了看河流,琢磨片刻,就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饼子,这可是他从早饭剩下来的,朱达又去采摘来的那堆野草跟前,翻检几下,拿出十几根揉碎,把草屑和汁液涂到饼子上,然后又是揉碎充分混合,接下来将饼子和野草的碎屑分为两份,一份洒在水坑周围,一份放入水坑里,这些碎屑都被苇草拦住,在坑内沉浮。

朱达这才离开水,蹦跳一阵,尽可能甩落水珠,然后用上衣将水擦干,水很凉,身体很弱,他不得不做,但在做的同时,也要尽可能的避免感冒,在这个时代,感冒可是会死人的。

接下来不管有没有饥饿的感觉,朱达向着村子开始慢跑,这个锻炼无关,而是要保持身体的温度,免得着凉。

到家之后,朱达直接奔灶台而去,在灶坑的灰烬里埋着一根树枝,他把树枝抽出来,树枝前端已经烧红了,但没有明火,这年头要起火生火不易,家里的火种都在灰烬里埋着,等到做饭烧水的时候拨开加入引火料和柴草,用完了再埋起,周而复始,朱达就是这么借火。

来回折腾,朱达的身体和衣服已经干燥了,他回河边的路上,一直吹着树枝,生怕那炭火前段熄灭。

等到了岸边,朱达拿着树枝先去压着干草枯枝那边,将树枝炭火前段伸进去,没过多久,里面就有烟冒出来,再一会,明火燃起,朱达连忙添加枯枝,火已经烧起来了,他有找了根二指粗的枯枝放在火堆里。

把这些做完,朱达向那个水坑走去,一来一回,折腾火种,小半个时辰也是过去,按照当年的经验,该有收获了,慢慢靠近过去,朱达禁不住放轻呼吸,居然有些紧张了。

有鱼!水坑里有几条鱼!

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野外旅行、荒野生存的知识已经很完备很系统,专业人员和穷极无聊人士不断的尝试和拓展,得出了系统的经验和方法,明明是物资充沛的现代社会,却模仿原始社会的条件去生活,这种基于不安全感而产生的知识带来了很多乐趣,但只有暴力机构才有实际用途。

朱达当年学习这些,一方面是自己心底的不安全感,一方面则是兴趣,但他也从未想到,那些知识会用在这里,而且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了补充蛋白质。

当年人类没有开利用,没有涉足的地方极少,各处的动物都已经对人恐惧万分,早就养成了一些本能和习惯,比如说躲开人和见人就跑,很多河流里都见不到大鱼,很多水系的鱼类轻易不会被钓到抓到。

水中挖坑埋草抓鱼的手段,是朱达当年一位驴友前辈传授,不过当时也说明,这法子只能用在人迹罕至之处,而且成功几率不高,要知道当年的人迹罕至之处去的人也不算少了。

可这个时代不同,山陕北部的百姓甚至没有吃鱼的习惯,朱达记得很清楚,延绥、榆林一带民间吃鱼是不去内脏,直接放在小米粥里煮,味道可想而知。

没有人吃,没有人捞,河中鱼自然长得肥大,没有天敌威胁,自然对那些诱鱼抓鱼的手段没有任何防备的本能,这个捕鱼的陷阱自然就能挥最大的效果。

朱达兴奋起来,脱了衣服蹚水靠近水坑,伸手进去抓鱼向着岸上丢,一条,两条,越抓越是兴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来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喜悦畅快,这是收获的快乐,这一条条鱼,都是蛋白质,都是营养,都是自己强身健体的本钱!

第九章 勉强能吃

河鱼,尤其是北方的河鱼都很难抵抗“细叶葱”的味道,这个在大同民间被叫做“斋斋苗”,用这种野菜的汁液混合粮食,打窝子的时候甚至胜过香油,很容易聚拢鱼群。

不过后来大同地区除了下米庄水库之外,河中大都没太多鱼了,试验这个法子的机会很少,朱达和人在吕梁山中曾经用过,很是好用。

至于这挖坑垒砌石窝子植入苇草,则是抓鱼的手段,河中鱼会被鱼饵吸引,等进入这水坑之后,因为水坑有一定深度,入坑的鱼不会扑腾逃走,加上鱼饵散布在苇草之中,入坑的鱼寻觅吞噬,很容易被苇草纠缠住,在这种情况下,鱼往往不会挣扎。

下鱼饵,抓鱼的手段,朱达都用过,却从未想过有这样好的效果,一条近两尺的大鱼,两条一尺多长的,还有四五条半尺左右的的,这些鱼还真是没怎么被人抓过,太容易上套了。

最大的三条都是草鱼,其余的有鲤鱼和鲫鱼,生命力都很顽强,在河滩上蹦跳,有一条都快要蹦回河中,朱达动作也不慢,手拿石块将每条鱼砸的不动,然后才开始从容收拾。

给火堆又是添了些干草和枯枝,然后将那块准备好的扁平石块在河水里洗干净,在火堆上烘干,放在一边备用,然后在河边找了块几寸长短的石片,河水冲刷,这种石片很好找,洗干净后烘干。

朱达把几条鱼拿到河边的大石头上,用这石片开始分切,将鱼头鱼鳍之类的都是剥离,把内脏去除,抽出腥筋,然后挂出鳞片,这石片不够锋利,只能不断加力,切割也是粘连不利索,他边做边是皱眉,但也只能忍着了。

没有合适的工具,进度自然不快,朱达的动作开始也不怎么熟练,但渐进加快,几条鱼还是收拾利索,除了鱼的脂肪部位被专门撕下留用,其他的先放在一边。

去头去尾去除内脏的鱼身不算完整,那石片不是刀具,自然造成破损,朱达也顾不得这个,他将采摘来的几样野菜洗净揉碎,将鱼身里外都细致涂抹揉搓。

朱达做这些的时候,心中还在疑惑,白堡村的收成仅仅能让村民勉强果腹,这还是朱家这种人口少的,人丁多的勉强糊口都难,可一方面是吃不饱,一方面则是对食物资源开严重不足,河里的鱼没有人捕捞,村外很多可食用的野菜也没人理会。

不过朱达倒是想起旅行中朋友讲过的典故,说山东沿海区域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海鲜,原因是禁海政策让人远离海上,没有渔业,自然也就没有食用海产的概念,不知道大同这边的情况是不是相似。

朱达将涂抹在鱼身上的那几种野菜又摘出些洗净,然后将扁平石板架在火堆上,先把鱼的脂肪部位放上,然后再把野菜撕碎撒进去,用石片混合在一起。

野生的草鱼、鲤鱼和鲫鱼都是土腥气极重,即便把鱼头、鳞片、鱼鳍等去掉,改善的程度依旧有限,方才岸边已经是腥气扑鼻,十二岁的朱达被这个气味恶心的够呛,靠着心志强忍。

当涂抹了这些野菜之后,腥气就去了很多,石板导热很差,加热起来也很慢,上面的脂肪一时半会还融化不了,趁着这个当口,朱达将收拾出来不要的各种内脏杂碎都拿到了河边,尽可能撕成小块放进水坑苇草下,用那小一块饼子引来的是食草的鱼,这些鱼杂或许能引来杂食甚至肉食的鱼,那就味道更好,油脂更多了。

把这个忙完,石板上的鱼油已经化开,脂肪融化的香气和鱼类本身的腥气混合在一起,说不上那么好闻,除了这两个味道之外,还有一股辛香,这味道压下不少腥气。

朱达把捡来的笔直枯枝在火上燎了燎,将鱼串起,开始在石板上煎,当两面都浸透鱼油之后,再去火堆上烤,就这么反复进行,如果是生手来做这个,鱼很容易烤糊掉,如果是外行人来做这个,鱼现在腥臭根本没有办法入口,他现在是身体很生疏但经验熟练,开始一条鱼煎烤的有些糊,不过还是弄熟了。

要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朱达会把这样的鱼直接丢掉,可现在他可顾不得挑剔,甚至都顾不得烫,一口一口的吃个干净,好在要注意鱼刺,不然立刻狼吞虎咽了。

已经尽可能的做了处理,鱼已经不那么腥了,野葱、野韭菜和野蒜这几种野菜本就有压制腥气,增加辛香的作用,可作用有限,野菜比起本来的葱姜蒜来当然不如。而且这鱼有个最关键的一点,没有盐。

想要做的美味,需要盐、酱油等等,但保证基本调味,就一定要有盐,这是所有美味的源头,但朱达没有,盐货可是精贵,朱家用得很节省,也就是朱达得病才多加了些,病一好,立刻变淡了,所以这条烤鱼的味道不怎么好吃,鱼本身有鲜味,可也有糊味和腥气。

但这时候的朱达根本不理会这个,自从苏醒之后,除了养病那几天吃过鸡蛋之外,再没补充过什么蛋白质,每天杂粮也只能将将吃饱,这条烤鱼可是有脂肪,有蛋白质的,有了这个,自己才有底气去锻炼身体,才能练的越来越健壮。

第一条鱼算是练手,接下来几条是越来越熟练,融化鱼油,将辛香的野菜加入,然后反复煎烤鱼身到熟透,朱达不敢为了口感新鲜之类做个半生熟的,天知道有什么病菌和寄生虫。

连吃四条鱼,朱达这才算吃饱,他没有停手,将剩下的三条都烘烤完毕,朱达把最大的三条都留下来没吃,他准备带回去给家里人。

吃饱了和饿肚子就是不一样,吃杂粮吃饱和吃鱼肉吃饱又不一样,而且一直在火堆边上,朱达浑身都被烘的暖和,此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不过这时候锻炼身体也来不及了,因为太阳已经偏西,挖坑抓鱼再把鱼煎烤熟,从头到尾都是空手开始,就地取材,花费的时间格外多。

朱达又去看了看水坑,现进去两条巴掌大小的小鱼,直接抓出来简单收拾,刮鳞去内脏,然后用剩下的野菜包起,直接丢进火堆,火已经熄灭,用灰烬盖住,把滚烫的石头推到一起,明天来肯定焖熟。

此时的朱达满心都是成就感,本来有些郁闷迷惘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说起来好笑,想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生存下来,就要学武,想要学武就要有健壮的身体,想要健壮就要吃饱吃好,今天解决了最基本的条件,他看了看河中自由自在的鱼,心情变得更好,这些鱼还能用很久。

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朱达知道要回去了,再晚回去一些,父母恐怕就要来外面找人了,临走前,他用灰烬擦在三条烤鱼身上,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虽然捞鱼烤鱼是个小事,但对这个保守封闭的小山村来说,少被人注意到总是好的,免得生出是非。

走在田间路上,被夕阳余晖洒满全身,朱达心情好到想要飞起,情不自禁的哼起小曲,田里已经没几个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把灰擦在鱼身上看来是白费功夫。

之所以这么早的回去休息晚饭,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点油灯,更不要说点蜡,这样能省一点,借着天光收拾做饭,天一黑大家早些入睡,明日早起忙碌。

距离村口还有百余步的时候,朱达看到了父母的身影,父母也看到了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父母已经朝着他跑过来,朱达一时间不知道生了什么,耳边却听到田里有人吆喝:“张大,你家的羊又跑山里去了?”

“土地爷保佑,可千万别丢了”耳边听着吆喝,父母已经到了跟前,只看到父亲朱石头满脸怒色,扬起手要打下却又迟疑不动,口中怒声说道:“你这兔崽子,不让你学武,你就要跑,你哪来这么大胆子!”

朱达一愣,就这个当口,母亲朱王氏却冲上来抱住了自己,方才逆光看不清楚,到这时朱达才现母亲已经哭了,朱王氏紧紧搂住朱达,抽噎着说道:“小达,你要吓死娘吗?你要学武就去学,咱家帮你找师傅,可别不回家啊!”

说到这里,朱达才反应过来生了什么,敢情父母以为自己负气离家出走,看着怒色下隐藏着关心的父亲,感受着母亲搂抱中蕴含着的慈爱,朱达先是感动,随即哑然失笑,自己苏醒后一直很理性很成人的和父母打交道,却忘了孩童儿女可以耍赖可以撒娇甚至可以要挟。

看到朱达的笑容,父亲朱石头彻底火了,指着朱达鼻子喝道:“你还有脸笑,都是你娘惯坏了你,今天今天“话虽然说得狠,那手始终落不下来,

“爹,娘,我不是要跑,你们这么好,我怎么会跑。”

“下次再这样,老子一定揍你!”

“爹,娘,咱们回家吃鱼!”

第十章 鱼汤

“吃鱼?”

本以为孩子跑了,着急上火,到现在才平静下来,听到朱达的话都是糊涂,对朱达的父母来说,吃鱼压根是概念之外的。

一家三口都在村外,说话多有不方便的地方,朱达只是笑嘻嘻催促说道:“回家说,回家说。”

父亲朱石头和母亲朱王氏对视一眼,尽管没有开口,可都从对方表情眼神中读出了类似的意思,孩子越来越像大人,也越来越难管了。

没进家门之前,大家都是沉默,关上院门,父亲朱石头就念叨起来:“你知道你让爹娘多担心吗?一到家,我和你娘连饭都没走就出去找人,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

母亲朱王氏却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做饭去。”

两个人都没把朱达所说的“吃鱼”当回事,朱达说了句“娘,我去帮你”,拎着三条灰突突的烤鱼跟了过去,听到这话的父母又是对视,不过这次脸上满是欣慰。

朱家的晚饭很简单,把那天准备的饼子蒸了加热,然后熬煮一锅少盐没油的菜汤,这就是晚饭了,菜汤的材料是家里种的菜,还有外面采摘的野菜,“婆婆丁”“苋菜”之类的村民还是认得。

“小达,你朝着灶里添柴草就好,别的别管,别被烫到。”母亲朱王氏特意叮嘱了句。

朱达把苇草串着的烤鱼挂在一边,取下一条说道:“娘,今晚这菜汤我来做吧!”

“小达还会做饭?跟谁学的?”朱王氏随口问道,她以为自家儿子开玩笑或者是好奇学人过家家。

对这个问题,朱达早有预备好的答案,笑嘻嘻的回答说道:“儿子在河边看到一个人做,跟着学会的。”

没想到这句话让朱王氏担心起来,连忙说道:“小达,那夏米河里有水鬼,经常拽孩子下去的,河边也有坏人,他们都是要吃孩子的,你可千万要小心点,别去那河边!”

朱达左耳进右耳出的点点头,自顾自的靠近灶台,自家虽然贫苦,但该有都有,比如说案板和菜刀什么的,他先把野菜和白菜洗净,然后用刀切成细条,就这么简单的几下,就让一旁的朱王氏瞪大了眼睛。

母亲朱王氏本以为朱达要折腾胡闹,她甚至都做好了浪费些菜的准备,自家儿子又是得病又是偷跑,实在把人吓得够呛,朱王氏决定管的松些,谁能想到朱达真的会,而且做得很有章法,单看切菜这手段就不像是胡闹的生手。

那二十多年的孤儿人生,朱达很多时候都要自力更生,加上后来喜欢野外旅游,这厨艺早就锻炼出来了,而且今天在河边算是温习熟悉了从前的动作,现在用出来看着更专业。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朱达把两条烤鱼处理了下,上面的草木灰清洗干净,然后用菜刀做下休整,去掉大刺,分切成几块丢进锅里,烤熟的鱼本就有香味,加上那些野菜的辛香,煮了没多久,一股诱人的鲜香立刻弥漫开来,尽管也有腥气,可谁还顾得上。

就那么沸腾煮了一会,朱达一边给灶坑里塞柴草,一边查看火候,然后将切好的菜加入,菜很容易煮熟,等火候差不多了,朱达笑着转头说道:“娘,要加盐了。”

盐货金贵,要省着用,朱达怕自己加会过量,还是让母亲动手,这个时候的朱王氏已经呆滞了,灶上雪白鱼汤正在翻滚,鲜香的气味弥漫满屋,这些都是自己儿子做的,那个被娇惯坏了,整日里在外面疯跑疯玩的倔强男孩做出来的。

“娘,快加盐,要出锅了。”朱达又是催促了句,朱王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捻了一点盐加入,看着这点盐,朱达索性用盛汤的瓦罐接住了这点盐,然后用木勺把锅里的汤舀入瓦盆。

接下来母子两个的厨房技能反了过来,朱王氏动作生硬的加热杂粮饼子,几次差点掉在地上,因为她还为刚才那景象震惊不已,事情是小事,但在概念常识中是完全不可能生的。

饼子放在帘子上,刚盖上锅盖,那边朱石头也来到了厨房,这股带着腥气的鲜香味实在太诱人了,他弄不明白是什么好东西,又不是年节,家里没有杀鸡买肉。

“爹,你先等会,饭马上就好了。”朱达招呼了声,用木勺在醋罐里沾了点,然后在瓦盆里搅拌几下,山西人家醋是常备,这个用起来比盐舍得些,醋加在鱼汤里,压下腥气,让鲜香更浓郁。

在父母的呆滞神情中,朱达把烤鱼菜汤和杂粮饼子搬上了桌,给父母和自己盛上,笑着说道:“爹,娘,吃饭了。”

“小达,你是不是魔怔了,要不要去邻村找那个神婆给你看看?”父亲朱石头没有动筷子,只是呆呆的说道,孩子这段时间的表现不是年纪大了,主意多了,倒像是中邪,这鲜香的鱼汤是怎么回事,刚才在厨房的熟练动作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什么鬼物附身了?

朱达愣了下,他倒没想到父母会有这个念头,但朱达的反应也够快,故作天真的解释说道:“爹,我没魔怔,河边有个道士经常去捉鱼,他告诉我的。”

在记忆里,的确有个游方道人在白堡村和附近出现过,但没得到什么施舍和供养,就没有在这边多做停留,加上那夏米河沿岸村民其实去的不多,也就是挖渠打水的时候才会过去,这个模糊的解释说得过去。

“说过多少次,没大人看着,你少去河边,出了事都顾不到你!”这个解释倒是让父亲朱石头的疑虑消散,还是忍不住训斥了句。

边上母亲朱王氏打了个圆场,催促说道:“快吃饭吃饭,都要凉了!”

朱石头端起碗来先喝了口,汤一入口,朱石头就呆愣在那里,整个人一动不动,这反应让朱达和朱王氏都吓了一跳,心想难道很难吃,或者有什么问题。

因为从下料到现在都太过震惊,朱王氏一口没有尝过,朱达则是十分自信,觉得根本不会难吃,可现在却心里打鼓了,他可不知道从没吃过鱼第一次喝鱼汤是个什么感受,何况自己这鱼处理的不能说太完备,父母觉得腥气难吃也很有可能。

“爹,你要觉得腥气难吃可别吐,这个特别补身子。”朱达叮嘱了句,要是觉得不好吃,那就当补品,这蛋白质和脂肪对人大有好处,何况这鱼的脂肪还是不饱和脂肪,当然,这年头自家也不会有肥胖三高的困扰。

朱石头还是咽了下去,这口汤下肚,他脸上表情又有变化,依旧有震惊,但也有愉悦,没有说话又是喝了口,就好像品酒一般缓缓咽下,这才说道:“这汤怎么这么好喝,就和鸡汤差不多!”

那边母亲朱王氏听到这几句话,连忙也喝了口,脸上涌现出差不多的表情,她是看着朱达如何做汤,倒没那么多的疑问。

“你说你用的是鱼,那鱼我吃过,腥臭的下不了口,而且还苦,你怎么就能做的这么好吃?”朱石头急忙问道,和朱达所想的差不多,村民不是没吃过鱼,只是不知道正确的法子。

白堡村和相邻村庄的生活很贫苦,不过这个贫苦是朱达概念里的,对于这些军户出身的村民百姓来说,他们能勉强温饱,过得还算太平,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日子了。

而且大同周围都是军屯卫所,军户世袭,军户百姓世世代代没有什么变化,这样的环境里,人们保守封闭,对新事物的接受极慢,也没有去接受新事物的需求,这就是为什么有鱼没人碰的原因,和当年山东沿海不吃海鲜的情况很相似。

常年吃杂粮菜蔬的人,都对脂肪和蛋白质有种本能的渴望,也就是俗话说的“缺油水”,朱达父母今晚这顿也是风卷残云,鱼汤喝了个精光,吃得十分满足,只是在吃的过程中,朱达不断提醒父母要注意鱼刺,河鱼刺多,一定得小心。

“你打这几条鱼很金贵吧?是不是就这几条鱼才好吃?”父亲朱石头有些疑惑的问道,他对朱达怎么会抓鱼倒是没太多疑问,“看河边别人抓鱼学会的”这个理由他们能接受,朱达到这个时候也现,自己父母因为见识浅薄,很容易糊弄。

“河里鱼大都是这个味道,只要会做就好。”朱达笑嘻嘻的回答说道。

“你去抓鱼不会被淹到吧,我记得你可不会水,咱家不吃就不吃了,你可别有什么风险。”母亲朱王氏插嘴说道,父亲连连点头。

朱达心中感动,摇头说道:“娘,你放心就好,我是在河边抓鱼,水才没过小腿,没事的,明天我还抓大鱼来!”

“小达长大了”“小达真长大了”这个话今天已经说了很多次,朱达自己不提学武的事情,父母也没有提,但今天自己跪求学武的事情应该传到父母那边了,父母却没有出声阻止,态度应该是有所改变。

抓到鱼了,喝上鱼汤,让父母接受这件事,然后对学武的事情不再表示反对,最起码保持沉默。

入睡前朱达脸上绷不住笑,总算有了好的开始!

第十一章 这好吃吗

“孩子这么想要学武,就让他去学吧,反正都在村里”

“不行,学武就要惹事,再说了,咱们大同靠着边关,这些年倒是太平,万一有事抓丁抓兵,咱们家小达被抓了怎么办”

“本份做个庄稼人,成家立业到老,有什么不好,你别惯坏了孩子”

临睡前,朱达听到父母的小声议论,这些都是在意料之中,他没放在心上,今天虽然没有锻炼,但并不轻松,朱达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起时候,朱达觉得身体状态很不错,补充了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自然和往日半饥半饱不一样,他没有赖床,穿上衣服就去厨房帮忙,昨晚鱼汤剩了不少,还能继续做。

想到昨天晚饭时父母喝鱼汤的高兴满足,朱达都想把那条近两尺的大鱼也做了,犹豫了下没有动手,不急在这一时,这条鱼还有大用处。

朱达起来的比父母都早,他将预备好的菜蔬切丝放入锅中,然后加水,将已经成了鱼冻的鱼汤也加进去,正在忙碌间,母亲朱王氏走了进来,看到朱达后愣住,呆呆的看着自家儿子忙东忙西,等朱达转身后才反应过来,只是擦着眼角感慨“孩子长大了”。

“孩子,你抓鱼一定要小心,咱们家不差这口荤腥,你要是被淹到有个好歹,爹和娘就没法活了!”早饭时候,母亲朱王氏叮嘱说道,父亲朱石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如果是从前,朱达的父母会严厉训斥,或者把他关在家中,甚至带朱达一起去田里,但从苏醒后到现在,他说话越来越有条理,做事越来越成熟,尽管朱达有意收敛,不让自己表现的太出格,可不知不觉间还是影响到了父母,让父母不再把他当成个纯粹的孩童。

那两条鱼也是原因,民以食为天,父母为全家吃饱忙碌操劳,不从事生产的儿女自然要听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从属,但朱达弄来了鱼,让家里人吃得更饱,吃到了更好的东西,这也就有了言权。

“这两顿饭吃的浑身都是力气,今天干活也不会差!”父亲朱石头出门前还开了个玩笑,全家人的心情都不错。

等家人离开,朱达收拾了下,却看到有两只猫进了院子,想必是被鱼味引过来的,朱达把鱼骨头什么的丢了出去,又把鸡窝的笼栅紧了紧,免得下蛋母鸡被猫祸害,这才出门。

朱达拎着鱼快步走到向老汉家住的地方,等到了那条街道的时候,却看到村里几个孩子正在向家附近左顾右盼,好像在等待什么,看见他过来后,都是笑嘻嘻的,朱达能清楚听到“来了”“来了”。

每天跪着拜师,村里老人们看到后肯定要议论,各家各户也慢慢知道,各家各户成人懒得理会,孩子们却好奇想要看热闹。

如果是真正十二岁的朱达,被人当猴戏一般看着,肯定羞恼放弃,不过现在的他却不怎么在意,反倒笑着问道:“向伯出来了吗?”

谁也不敢保准向岳向老汉每天都一个时间出门,朱达的态度倒是让村里的孩童们怔住,他们以为朱达会羞恼火,这样他们会觉得更有趣,没想到对方这么坦然。

“一早我就过来了,没看到出门”一个孩子回答说道,双方走得近了,其他几个孩童抽抽鼻子,皱眉说道:“什么这么难闻。”

朱达没有接话,这边人基本不碰水产,自然对这鱼腥味很敏感,他懒得解释,直接奔着向家院门走过去。

距离院门还有两步,却听到里面有人在争论,正是那向岳向伯和周青云,这个距离上,朱达倒是听得清楚。

“再争我就揍你,山里那豹子不是咱们能对付的,这几天我去老郑家问问窝弓的事,你老实呆在家里,你要是敢上山,我打断你的腿”

“大伯,我不怕豹子,真出来了一箭射死”

“就凭你那本事,还差得远,再絮叨我把弓箭就带走!”

朱达还在听,向家的院门敞开,向岳向老汉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出现,周围的孩童少年们很是兴奋,都在那里小声议论不停。

向岳看到朱达,也看到那些不远处的孩童,自家门前倒成了个孩子窝,向老汉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后面周青云则是探头探脑,还不知外面生了什么。

朱达反应不慢,直接就跪了下去,将带来的那条鱼举起,开口说道:“向伯,我想和你学本事,这条鱼就是我拜师的礼物。”

说完这句话之后,朱达高举那条鱼,尽可能跪的端正,不过他对这次拜师没有多少指望,看向伯和周青云的健康模样,恐怕不是太缺油水,再说了,这几天折腾下来,向岳也不会被自己的决心感动,只会烦躁。

本以为向岳向老汉会直接跨过去,没曾想他直接蹲了下来,还招呼一声“小子,你抬起头。”

朱达抬头,向老汉的脸就在不远处,冷然瞪视的眼神,脸上的刀疤,还有不耐烦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围观的孩童们都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周青云也没有嬉笑。

对视片刻,开始时朱达有点紧张,但很快调整过来,坦然无比的看着对方,这倒让向老汉意外,他可是知道自己这模样眼神的效果,就算不刻意威吓,很多孩子都会被吓哭,没想到这个突然找上门的朱家小子倒镇定。

向老汉已经觉得朱达是个麻烦了,而且是个自找的麻烦,当时看不惯这小子在路边窝囊哭泣,就吼了两句,谁能想到,就这么缠上来说要学武,真是可笑,今天必须得吓吓他,免得以后折腾。

“你叫朱达是吧!”向老汉开口问道。

“是,我叫朱达。”朱达没想到会有交谈,这才求了三天就有这样的效果,他又是兴奋又是意外。

向老汉沉吟了下,闷声说道:“你说你想学武学本事,你怎么知道老汉我会武又有本事。”

“向伯,我听爹娘说你上过战场,身经百战回来的,您这样的人当然有本事,当然有一身好武艺。”

“身经百战”这文绉绉的词向岳第一次听到,不过很容易理解,他自嘲的笑了下,然后板起脸阴沉沉的说道:“小子,老汉告诉你,我不会武,也没什么本事,老汉只知道杀人,就会杀人!”

说到“杀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向老汉特意加重语气,脸上表情也配合着狰狞起来,向岳对自己的这个样子有自信,就连村里的成人都害怕,莫说眼前这个天真的少年。

朱达身子颤了下,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畏缩神情,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打过架,但法治社会,伤人杀人都不被允许,充其量在媒体上看到真实和虚构的事件,这十二年更不必说,突然间有人很认真的和你说“杀人”,而且这个人真的杀过人,的确让人心惊肉跳。

向老汉注意到朱达脸上的畏惧,他不自主的微笑,这微笑在朱达眼里,自然就是所谓狞笑,向老汉向岳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莫名拜师的少年应该被吓住了,以后不会每天在门前演戏一样拜师。

这边刚起身,就听到举着鱼的那个少年开口了:“向伯,我就是想学杀人的本事,我想学武也是想要学杀人的武艺。”

朱达回答的声音不大,围观的孩子们不敢靠近,也听不清楚,但向老汉听得很清楚,这回答让他愣住了,朱达回答的很坚定很真诚,不是孩童的胡搅蛮缠。

村子不大,每家每户的情况彼此都大概清楚,朱家一直是个本份种地的老实人家,朱达作为独苗也没遭过什么罪,怎么就突然要学武,这么坚定的要学杀人的本事。

平时向岳不耐烦,但今天难免想得深些,向老汉又是蹲下来,盯着朱达闷声问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要有人做了什么混账事,你不要怕。”

“没人欺负我!”

这回答让脾气不怎么好的向岳又是烦躁起来,粗声说道:“那你为什么要学武,还要学什么杀人,你见过血吗?怕是连杀鸡杀猪都没见过几回!”

朱达看着向岳,这个老汉脾气不好,人却很正直,但此时朱达所想重点不是这个,他有些激动,第一次可以深入的交流了。

“向伯,我想学杀人就是不被人杀,我想学些强身护身的真本事,是要活的体面些,不想让别人当猪狗一般的对待。”朱达回答的很郑重。

向老汉没有出声,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向老汉闷声说道:“你以为学会这个就能活好些吗?你以为学会这个就有荣华富贵?小子,我告诉你,这个是命中注定的,你祖宗什么样子,你就什么样,咱们这军户丁口打生打死也是给别人卖命,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与其说训斥,倒不如说是向老汉自己的感慨,还没等朱达接话,向老汉直起身来,粗声说了句:“胡闹”,迈着大步走远了。

气氛太压抑了,围观的孩子们都是沉默,朱达也有些颓然,这么折腾下去没结果的,尽管还要坚持,但今天注定是失败了,先去抓鱼健身吧,朱达刚要站起,却看到门里的周青云窜了过来。

周青云眼睛盯着朱达手里的鱼,满是期盼的问道:“这是鱼吗?这个好吃吗?”

第十二章 你会的真多

“能吃,好吃。”朱达回答的有些敷衍。

按说今天比前几天都有了很大进展,向岳向老汉和他聊得深入,周青云又过来搭话,可朱达却觉得这条路快被堵死了,因为向老汉只是抒自己的感慨,自己这边也没什么新的底牌,明天或者下次再碰面的时候,恐怕就会很干脆的被拒绝。

他转头看向老汉的背影,向岳背着两个包袱,一个包袱是捆扎起来的皮货,大概十几张的样子,一个则是赶路用的行囊,但最吸引朱达眼球的还是那佩刀,在这个世道上,向老汉活得比村里大部分村民都要自在,甚至可以说是自由,他最羡慕的就是这个。

围观的村中孩童已经哄散,对他们来说,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足可以议论好多天,周青云却没注意到朱达的走神,只是盯着那条鱼说道:“河里的鱼我也弄过,那股味道真不是人吃的,只能喂猫狗,你说这个好吃?”

朱达深吸了口气,驱散自己的颓丧,如今可没有感怀的本钱,想要不和父母一样,想要有那种自在和自由,想要不成为砧板上的肉,这向老汉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靠谱的希望,朱达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宽,能人异士到处都有,但一个十二岁的军户少年能干什么,不被饿死杀死,也会被人掳走,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可以指望的,只有眼前!

调整下状态,朱达转头面对有些不耐烦的周青云,笑着说道:“那是你不会做,这可是好东西,不比肉差!”

一听这“不懂”两个字,周青云被刺激的炸毛了,挥舞着双手说道:“我不会做,这白堡村谁会比我们家懂得做,就算李老爷家也不行,向伯和我做过多少肉,他们才吃过多少,烤的、炖的、烧的,我们什么都做过。”

这年头,在这个贫苦地方,能吃上肉可是了不起的,自然当得起“会做”,周青云这么激动倒情有可原,听到他这么说,朱达禁不住咽了口口水,自己好久没有吃6上的肉了,那味道真是令人垂涎。

“我骗你干什么,我还想拜向伯为师呢!”朱达没好气的回答,虽然同龄,可自己的心理年龄比对方大了很多,实在懒得纠缠。

这话的因果明晰,周青云倒是不激动了,随即认真的盯着那灰突突的烤鱼,看了看,摇摇头,迟疑了下说道:“你说好吃,那今天中午咱们一起吃饭,我来试试这鱼的味道,要是不好,你就不要想拜师了,要是好吃,那我就帮你的忙!”

说到最后,周青云忍不住擦擦嘴角的口水,这动作让朱达忍不住笑了,看来这小周是个吃货,尽管不知道这周青云能在向岳面前使多大力气,但有这么个突破口总是好的。

“行,那中午一起吃,我来做鱼,这条鱼先放在你这里。”朱达把鱼递了过去。

周青云愣住,盯着朱达说道:“你不怕我把鱼先吃了,或者说你没给过我?”

“我信你!”朱达回答的很爽气,他这做派倒是让周青云有些错愕,周青云挠挠头,开口说道:“那好,等中午前后你过来,我等你一起。”

朱达所注意的重点则是在另一边,这向家居然一天三顿饭,果然生活不错,还有这向岳和周青云,即便是收养关系,年龄差了这么多,也该叫爷爷,而不是叫“伯”,里面肯定有原因,不过现在也不方便打听。

既然今日拜师不成,那就抓紧时间去抓鱼和锻炼身体,朱达打了个招呼,自己向河边走去,走了几步又是转过身,叫住要进门的周青云,开口问道:“你这边有刀吗?”

自家的刀具就是菜刀和镰刀,这两样在河边剖鱼的时候都不好用,而且这在家里都是金贵家什,弄坏了很麻烦,这向家看着又是猎户,又是武夫的,肯定不缺刀具。

朱达没想到周青云借给他一把匕,八寸长短,看刀鞘和缠布有些年头,但却很锋利,这匕在河边剖鱼的时候肯定好用。

出村之后,朱达就开始跑步,强健身体有很多种方式,但跑步是最基础的,如今的状态和肚中空空的时候完全不同,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这么一路到了河边。

去水坑之前,先要收集柴草和各类野菜,神精气足,又有短刀在手,今日里的效率比昨日高了很多,很快就是把该用的材料凑齐。

不知道今天会有几条鱼上钩,鱼没什么记忆力,这种水坑捕鱼的法子用很久都不会失效,只要河里的鱼足够多,有了昨日那么好的效果,朱达倒是不担心坑里没有鱼,只是想着会有几条。

走到水坑边看了眼,朱达呆住了,居然只有一条鱼在水坑里,但这条鱼两尺多长,而且很肥大,正盘在水坑里,粗看让人想起蛇虫,很是吓人,这条鱼被水坑里的苇草缠住,但看起来不像被困住的样子,倒像是吃饱了休息。

居然是一条鲶鱼,这可是油水很足的河鱼,看这个样子,只怕先进坑里的鱼都被它吞了,朱达立刻放慢动作,他身体在水中,如果太急,动作很容易被鱼借水流感知,惊动逃跑,何况这鲶鱼敏感狡猾,难钓难抓,一惊动就要跑,这么好的肉和油,放跑实在太可惜了。

等到了水坑边,朱达双手缓缓伸入水中,到靠近的时候突然加力加,抓住了鱼身,而且是缠绕着苇草的鱼身,力抓住,在这一刻,这条鲶鱼已经开始剧烈挣扎,朱达没有迟疑,抓住后整个身体都跟着动作,把鱼扔向河滩。

他是用整个身体力,鱼被丢到岸上,朱达整个人仰面倒在浅水里,有这半尺多深的水做缓冲,憋气又及时,他很快就是翻身站起,没有耽搁,立刻上岸,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照着正在河滩上蹦跳的鲶鱼狠狠砸下。

那条鲶鱼不动了,朱达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从看到这条鱼的时候他就生怕跑掉,刚才抓鱼的时候,鱼在水中挣扎的力气会比正常加大,这鲶鱼表面的粘液又滑不溜手,差点就从手上滑落,可终究还是被抓到了,先绷紧再得手,人格外的放松,这种成就感比昨日更甚,朱达喘了几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达没有放松太久,急忙活动热身,不然的话太容易着凉,等活动完毕,朱达又去洗净石板,收拾野菜,还特意多摘了几根苇草,看这条鱼的大小,恐怕要切段带回去,到时候要做个草兜装着。

刚要在河边大石上收拾鲶鱼,却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朱达一愣,手却握紧了匕,他倒没有想垄断河里的鱼获,凭自己和家庭都不可能做到,但要提放坏人,这个时候,成人都在农忙,秋天水凉之后,孩童们都不会靠近河边,那又会是谁?

“原来你在这边抓鱼,我还以为有什么诀窍呢!”有人笑嘻嘻的说道,顺着声音望过去,却是向家的那个周青云,这周青云满脸得意,一副“我现了你秘密”的表情。

朱达笑着摇摇头,用匕开始收拾鲶鱼,开口搭话说道:“不在河边还能在哪里,你过来小心点,别踢了我预备好的东西。“

周青云倒是没想到朱达这般坦然,在那里愣了愣,这才走了过来,边走边好奇的看着火堆灰烬,看着洗净的野菜,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朱达吸引过去,因为那边在用匕处理鱼。

开始时候,周青云还忍不住提醒了句“你不会用刀就让我来,不然会割到手”,没想到朱达用这个匕很熟练,将鱼分割之后,去除内脏,头尾分离,又把鱼切成几段。

“你练过刀?”周青云忍不住问道,他所知道的同龄人大都不会用刀,用利刃切割刺看着容易,却稍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而这朱达明显用得很熟。

大家同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彼此也有些了解,在周青云看来,不过就是寻常的小子,前些日子着凉要病死,向伯知道后还叮嘱自己两句,突然间病好了,突然间就要拜师学武学杀人本事,还会捉鱼用刀,周青云越想越是好奇。

朱达这边收拾完,将不能吃的鱼杂之类切碎,然后混入斋斋苗,放在一边先晾着,然后去火堆那边,用枯枝将石头围着的灰烬拨开,将昨天焖烤的小鱼扒出来,然后将枯草放在透着些红亮的灰烬上,开始吹气助燃。

这个其实和家里保留火种的手段差不多,但河边潮气重,有一定失败的可能,所以朱达用石头围起火堆,选的又是地势高的河滩地,昨日又特意放进几根较粗的干燥树枝,今天果然还有余烬,当然,如果都不行,朱达还是要回家取火种的。

看着火燃起来之后,看什么都好奇的周青云反倒沉默,等朱达切碎野葱野蒜涂抹在鱼段上的时候,他才忍不住说了句:“你会的真多,就和向伯一样!”

第十三章 少年的友情简单些

旅行和野外生存的很多技巧,属于想学就可以学到,实践的机会也很容易获得,可那些东西放在现在,就成了只有少部分人才掌握的秘诀,向岳向老汉领着周青云打猎,自然懂得多,但看到朱达会这么多,还这么熟练,周青云自然震惊。

朱达笑了笑,这匕锋利,处理鱼要比昨天利索很多,该剔除的剔除掉,味道肯定会比昨日更好,他又把水坑里植入苇草,甚至还用苇草在里面做了几个暗扣,然后把逃出来的鲶鱼内脏切碎放入水坑中。

把这些都做完,朱达回到火堆前,开始简单的处理鲶鱼,他不准备像昨日那样熏烤熟透,这鲶鱼肥大油重,有另外的做法,在这里简单的熏制下就好,反正天气凉爽干燥,不用担心腐坏变质。

即便用辛香野菜压制腥味,鲶鱼的土腥味也太大了,在那里收拾的时候,边上的周青云闻着直皱眉头,嘴上却是不停:“看你一个人在村里瞎跑乱玩,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我说,你什么时候去家里做鱼吃!”

说起来也巧,朱达在村里的同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这周青云,一个是李总旗的二儿子李和,其他人要么大三四岁,要么小三四岁,根本没人能玩到一块去,周青云和李和那就更不必说,没苏醒之前,朱达都是自得其乐,在村里跑来跑去,上树抓鸟之类的。

从前和这周青云没接触,远看甚至觉得畏惧,现在近距离接触,现还真是话多,确确实实是十几岁的少年。

“你要着急你就先回去,中午我肯定过去。”朱达一边收拾,一边把昨日焖烤的小鱼递给对方,在草木灰烬中焖了一夜,没有过明火,温度却足够,这鱼从内到外都是酥了,虽然没有调味,可也足够香酥可口。

“这黑乎乎的能吃吗?”周青云满脸不满的絮叨了句,吃了第一口之后就不出声了,飞快的把手中这条鱼吃完,然后眼巴巴的盯着朱达手上那条。

朱达没理会对方,总要多吃点补充营养,没多久鲶鱼也处理完毕,他简单用苇草做了个网兜,把满兜子的鲶鱼段放在大石上,这荤腥生鲜很容易引来小兽和飞鸟,只能紧盯着了。

把这些弄完,朱达准备练跑,这让旁观者的周青云更无聊,向老汉一走,周青云很有点放羊的意思,不过朱达懒得理会他,自顾自的开始锻炼身体,周青云念叨几句之后就回了村子。

吃饱的状态下,十二岁少年的精力是无穷的,朱达回忆当年的见闻和所学,调整身体的各个部位,让自己在长跑中得到锻炼,而不是损害身体各部位和关节,当全身达到协调的时候,他觉得浑身舒畅,甚至有余暇去想别的。

比如说周青云是白堡村难得长相端正的,想想原因很简单,营养充足,又有足够的锻炼,自然比其他人强很多,李总旗家的几个儿子也是同样,这向家老少二人,除了打猎之外应该还有别的收入,虽然打猎后贩卖皮货是个不错的收入,但却做不到稳定进项

“老朱家那孩子身体好了不少,又和从前一样疯跑了!”

“小朱,你今天拜师成了吗?”

田地里有人议论,也有人扬声调侃,他拜师这个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成了秋收时节难得的谈资和笑料。

不过开朱达玩笑的不多,村民都知道这孩子性子倔强,真惹他火了,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没曾想这些玩笑朱达都笑嘻嘻的接了,根本无所谓的样子。

跑的身体汗,浑身都热的差不多了,看着太阳已经正午,朱达拎着那草兜向村里跑去,这东西放在外面可不保险,今天周青云能找过去,天知道下次会有什么人好奇。

朱达刚进村,就看到满脸焦急的周青云迎面跑过来,那边看到朱达后才松了口气,连声说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难道不会做饭?”

“做饭我会,可我不会做鱼。”周青云满不在乎的回答了句,然后又是满脸疑惑的说道:“刚才我切了一块煮熟了吃,味道不好啊!”

朱达揉了揉额头,这位似乎不是少年武者,更像个吃货,但喜欢吃不是坏事,就怕你不喜欢吃,他笑着回答道:“等我来做就好。”

白堡村的秋收正午格外安静,成人和孩童都在田间,老人和妇幼则是留在家中,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少年。

进了向家院门,朱达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四处张望打量,乡里乡亲的,村里很多人家他都是进去过,这向家却是第一次来,从前可都是敬而远之。

相比于自家,向家的院子宽敞整洁,在墙边放着箭靶和长度不一的木棍,还能看到两个石锁,各处还有晾晒着的皮子,不过大部分是兔皮,有几张狐皮,有一张鹿皮还是什么的很显眼。

“快做鱼,快做鱼,我都把饼子热上了!”那边周青云可不管朱达的好奇,连声催促不停。

朱达无奈的摇摇头,一边走进厢房,一边问道:“葱姜蒜有吗?你家让你用盐吗?”

这几个问题让周青云瞪大了眼,连连点头说道:“都有,都有,你还真会做饭。”

对第二个问题,周青云很有些炫耀的回答说道:“盐你尽管用,我们家可是不缺。”说完之后又急忙补充了句:“也别用太多,太咸也不好吃。”

白堡村和周围村子里的盐都是外面贩来,那是要用粮食实打实换的,收获的粮食缴租后本来就勉强糊口,没多少余粮,自然换不来太多盐,家家都吃的很淡,原来大家都觉得李总旗家好些,现在看这向家也不差。

等到了灶台附近,朱达又是吃了一惊,这厨房比朱家和村里其他人家要完备许多,小罐和葫芦摆了一排,看着应该是佐料酱醋之类,锅灶厨具之类更是齐全。

他的惊讶让周青云很是自豪,又显摆说道:“我这样的练武之人都是天天吃肉,飞禽走兽当然要做的好吃才行,今天你来的不巧,等过几天向伯回来,我去弄野味来。”

“天天吃肉”,除去这句话夸张的部分,也就是向家老少的猎物大部分都是自家吃了,没有拿去卖钱,看来不光是自己知道练武强身健体要补充蛋白质和脂肪,向家也知道,不过这个又不是秘诀,没什么可奇怪的。

朱达也没有特意讨好周青云,熟悉了下环境,就安排对方生活,自己则是刷锅备料,把鱼先弄干净,然后先选取油脂多的鱼肚部分切碎,和葱姜蒜的碎末混在一起,在烧热的锅中翻炒,没有菜油,向家即便有荤油也未必舍得拿出来用,只能用鱼肉自己的油脂来炝锅了。

香气冒出,周青云开始抽鼻子,直盯着那口锅,嘴里不住念叨说道:“这么香,这么香,你真会做鱼,能吃了吗?”

把这些做完,朱达这才把切好改刀的鱼下锅,然后加水焖煮,他扫了眼调料罐,开口问道:“你这边还有什么调料?”

周青云挠挠头说道:“你自己看吧,都是向伯做,我就跟着打个帮手。”

都到这个时候,朱达自然不会客气,一个个罐子,一个个葫芦的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有不错的酱油和醋,有芝麻香油,罐子里面是品相不错的盐,比起自家每次要先化成盐水才能用的劣货强太逗,还有白酒以及自己不怎么认识的香料。

“能用吗?”

“随便用!”

锅里的鱼汤已经开始翻滚,朱达拿起酒葫芦来,看到他拿起这个,周青云顿时急了,吆喝说道:“那是酒,你别乱来。”

朱达笑着回了句“我知道”,然后倒了少许酒下去,周青云目瞪口呆的看着,本来一直念叨“能吃了吗”,忍不住蹦出一句“这还能吃吗?”

周青云的话实在太多,朱达懒得理会了,等到鱼汤再翻滚一会,就开始端来汤盆,在汤盆里撒下切碎的野葱还有盐,再把鱼汤盛入,已经泛白的滚热鱼汤和野葱以及盐一接触,立刻散出诱人的香气。

到这个时候,周青云不说话了,只是伸手擦了擦嘴角,朱达加完醋之后,这才笑着说道:“能喝了,你小心点烫。”

周青云动作极快的弄来碗筷,并把热气腾腾的饼子一并摆上,这饼也是杂粮饼子,但粮食多,麸皮少,这向家的日子过得比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要好太多。

“你加了白酒进去,那个味道我可碰不得!”周青云在临喝的时候还有些疑虑,朱达没有理会,拿起自己这碗开始吃,周青云小心翼翼的喝了口,立刻双眼光,白酒加在鱼汤里那可是去腥提鲜,这小手段在那二十几年不稀奇,可在从前,这可是大厨们的秘诀,学食品加工有这个好处,能知道来龙去脉。

两个半大小子饭量都不小,鱼汤和饼子都被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净,周青云吃的肚饱溜圆,满足的打了几个饱嗝,这才感慨说道:“原以为向伯是会做饭的,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说到这里,周青云好像想起了什么,盯着那草兜的鲶鱼段说道:“朱达,朱达兄弟,今晚就在我家做这个鱼吧!”

“不行,我要拿回家给爹娘做。”

“那我去你家吃,我带着粮食过去,行不行?等下次打到了野味,也分给你家!”说起这话的时候,周青云满脸都是期盼。

朱达想了想,笑着说道:“过去可以,除了自带粮食,还要拿些酱油。”

第十四章 罗汉六刀

“怎么会这么香,怎么会这么香?”在朱家的厨房外,周青云流着口水不住重复这句话。

不止周青云失态,连正在磨镰刀,收拾麦秆的朱石头也不住的向厢房看过去,喉结一直在滚动,别说院子里,院外都有些喧闹,飘进院子里来的声音无非是“怎么这么香”,甚至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哭闹“我也要吃”

朱达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母亲朱王氏满脸都是震惊,外人倒还好,越是亲密的家里人,越是觉得朱达的厨艺不可思议,火候的掌握,调料的多少,甚至刀工手法,这都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好在朱达的其他表现没有出“这孩子长大了”的范畴,不然就会以为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当然,这些想法朱家父母只会藏在心底,永远不会说给旁人听。

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朱达跑到父亲朱石头跟前说道:“爹,你去外面和大伙说,是向伯和咱们家搭伙吃饭,给咱们送了野猪肉来,让大家散了吧!”

虽然知道捕鱼吃鱼的秘密早晚会被村民现,但越晚越好,磨着镰刀的父亲朱石头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起身站起出门,他在门外吆喝两嗓子,宅院外面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只剩下孩童们的声音。

“野猪可不好打,我用弓箭可射不死,得向伯拿着钢叉动手,现在向伯年纪大了,也不敢硬碰了。”周青云闷声说道,紧跟着又是问道:“把鲶鱼和茄子在一起炖就能这么香吗?”

“当然不是。”朱达回答了句。

蔬菜在白堡村倒不值几个钱,家家户户都自己种点,朱达家里就种了茄子,茄子切段,鲶鱼切段,洗净收拾,然后加葱姜蒜和酱油红焖,少不得点几滴酒和醋去腥。

这鲶鱼本身油性就重,秋天又是最肥美的时候,这种材料不需要放油,只要在锅里焖煮,将鲶鱼的脂肪慢慢炖出来,至于这加入的茄子,与其说是增添风味,倒不如说是借着鲶鱼的油水让茄子变得更好吃,这个做法不需要太多技巧,酱油和材料放进去,等到收汁就好。

等到出锅时候,全家人,包括朱达自己,都忍不住咽口水了,红艳艳的鲶鱼段,油光光的茄子,加上厚稠的汁水,更不要提那浓郁酱香,让每个人都是胃口大开。

“小心些鱼刺。”朱达提醒了句,那边周青云已经拿起饼子开吃,第一口下去就两眼光,边吃边含糊说道:“比肉好吃,比肉好吃。”

这一锅鲶鱼焖茄子,每个人都能分到几块,不过朱达的父母吃了几口之后就是停下,蘸着汤汁吃完了干粮,然后笑着说道:“家里好久没吃油了,吃多了会闹肚子,等明天慢慢吃。”

朱达却明白父母的用意,笑嘻嘻的说道:“不用给我留着,明天我还能抓到鱼。”

“明天我还要来吃,我自带粮食和佐料,我教你练武。”周青云倒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含糊着念叨说道。

虽说乡里乡亲,可谁家的粮食都不富裕,何况周青云正是最能吃的半大小子,当听到周青云来吃晚饭,朱达的父母脸色立刻不太好看,当知道对方自带粮食的时候才勉强同意。

听到周青云说要教朱达练武,父亲朱石头下意识的就要阻止,但和妻子对视了眼,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无奈,都没有开口。

秋收和晒粮都要结束了,白堡村这边是大家先把粮食送到李总旗那边,凑齐了数目再用大车朝着老爷家送,全村每一户人家都在忙碌这个,尽管昨天朱家饭菜的香味吸引了好多人,可听到“野猪肉”之后,也就没什么人追根问底,谁不知道猪肉好吃,至于野猪肉大家没吃过,可也能想象的到。

话又说回来,白堡村对牵扯到向岳向家的事,都下意识的退避,要知道,连李总旗对这向老汉都是敬而远之,加上向岳带刀背弓的是个武夫,大家自然害怕,听到也就散了。

不过这天一早,周青云已经等在了朱家门外,居然还带了块干肉过来,还自带了几块饼子,一定要和朱家吃昨晚剩下的鲶鱼炖茄子。

“咱们家小达从小就孤单,有个玩伴也挺好的。”朱家父母在出门之前,无奈的承认了这个事,按照他们所想,都是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即便说要传授武艺,想必是胡闹。

吃完早饭,陪着朱达收拾完,周青云就要拽着朱达去河边看水坑有没有鱼,还大大咧咧的说道:“等向伯回来之前,我就在你家开伙了!”

“你真能教我武艺吗?”朱达却盯着这个话题不放,那向岳向老汉不愿意教,但这周青云想必学到了真本事,能在他身上学几手也好。

“叫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

“你还想不想吃鱼?”

在这个谈判中,周青云是完全的下风,只是讪笑着说道:“我能教你刀法,射箭和大枪就不能教了,向伯说过,就是刀法不值钱。”

朱达自然没有任何意见,能学到就是不错,他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何况这才几天,长远还是要从向伯那边学到本事。

答应要教,周青云倒是没有藏私,两人直接去了向家的院子,周青云拿起一根近四尺的短棍,这差不多就是雁翎刀的长度,只是他握在手中有些不合比例。

“向伯说,这套刀法叫罗汉刀,共有六式,是大同官军里通用的刀法,我练给你看。”周青云在拿起这根短棍的时候,那种没正形的吃货样子不见了,很是严肃。

这“罗汉刀”的名目很是唬人,不过那二十多年里,朱达听过的武功名目何止千百,他也就觉得平常,六式的动作很简单,周青云很快就是演示完,朱达盯着周青云问道:“就这几下?你没骗我?”

朱达那二十多年所看到的武功分为表演类和实战类,表演类好似舞蹈般花哨就不必说了,实战类也没这么简单,这六式和那些基础动作差不多了,罗汉刀这个样子未免太简陋了些。

他这疑问让周青云脸色很不好看,本来周青云还想着朱达会惊讶甚至夸奖两句,没曾想却被质疑,立刻没好气的说道:“向伯就是这么教我的,我骗你作甚,你要不要学,不学就算了!”

“说说而已,我听讲故事的人说那些武功都花样很多,这才觉得不对,我当然要学!”朱达没有迟疑就做了决定,他没指望在村子里就碰到什么隐世的强手,那就不是人生,而是传奇了,向伯最多也就是个老兵,所懂的武艺不多也正常,有的先学下来。

朱达让周青云又是重复了两次,然后拿着木棍开始照做,之所以两遍就学会,因为动作实在太简单了,劈、刺、削、挡,然后加上步伐和方向的变化,凑足六式,可怎么比划怎么觉得这是随意动作,就算不懂武艺的人拿起刀也会这么做,可看到周青云的认真模样,就知道这肯定不是骗自己。

学会了所谓的“罗汉刀六式”,两个人又是向河边跑去,以往朱达去河边的时候,总有看热闹说闲话的,可跟着周青云一起,大家都变成小声议论了,朱达倒不觉得这是坏事,大家都敬而远之也好,最起码可以让捕鱼的秘密多留存一段时间。

水坑里有两条鱼,看到这个收获,周青云大呼小叫的惊喜不已,不过朱达却知道要换个位置挖坑了,这种捕鱼的法子碰运气的成份不小,也就是这夏米河的鱼多,但总在一个位置守株待兔却不妥。

朱达带着周青云上游下游走了几十步,然后选定一个地方开始挖坑布置,在做这个事之前,看着朱达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意思,周青云自己倒是纳闷,很是诧异的询问说道:“要不要我躲开,等你做完了再来。”

如果是昨日,周青云未必会说这个话,但经过三顿饭又是教授武艺这么下来,彼此已经是朋友的关系了,这个变化周青云自己未必感受清楚,但朱达却明白,对方知道这是自己生财的手段,懂得要避讳。

“咱们俩是自己人,你都教我武艺了,我这点不怕你看!”朱达大方的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禁不住苦笑,虽然的确这么想,可毕竟是用了些手段,为了和一个少年交朋友,居然还要这般,实在自觉惭愧。

周青云听到他的话,先是愣怔了下,随即露出比演武时候还要郑重的神色,点头肃然说道:“别人都嫌我没爹没妈不吉利,你当我是自己人,那咱们是自己人了!”

交情和友情靠这几顿饭和两件小事没办法加深巩固,但这是个好的开始,即便朱达惭愧自己有目的性,可也心情愉悦,苏醒之后一直觉得孤单,到现在总算有个作伴说话的朋友。

接下来没太多话,双方的距离却拉近了很多,嘻嘻哈哈的开始挖掘捕鱼坑,朱达没有丝毫藏私,周青云学的也很仔细,挖出一个水坑,布置好之后,两个人才直起身,匆忙上岸擦干热身,活动几下后却都是停住,两人都被北方天际吸引了注意力,那边又有烽烟升起,尽管很远很远,却看得很清晰。

第十五章 向老汉的职业

在白堡村百姓的记忆中,这是十余年来的第二次烽烟,第一次就是前几天,不过大家却没有前几天那样惊慌失措,相比于还没打过来的鞑虏,缴租交粮是要紧的大事。

辛苦一年的收成能剩下多少,就看这次缴租了,尽管大家都说这是皇粮国税,可最愚钝的军户也知道千户和指挥老爷们会拿去大头,不过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大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真正的关键是李总旗这一道。

李总旗李纪就是这个村子的庄头,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农忙防贼等等,卫所大老爷们交办下来的各项事宜,租税徭役等等,都要这李总旗主持操办,秋收送租税给上面,也是李总旗来负责,他会用自家和借来的大车,把收的粮食送出去。

这大车的耗费,和大老爷家收粮管事们打交道的耗费,还有李总旗自家的耗费,也要加在这秋收租税上,李总旗在这块多加一点,村民就少一点,本来剩下的就紧巴,大家自然会斤斤计较。

好在李总旗在村子里能依靠的也就七八户人家,欺压太过引起众怒没办法收场,村民聚众的话也有谈判的机会,所以一到秋收时节,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上面,鞑虏入侵太缥缈遥远,粮食才是最实在的。

第二次烽烟持续的时间也不长,晌午时候燃起,下午就断了,白堡村的收粮在这次烽烟生的第二天就结束了,白堡村的村民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家家都在整修地窖,少不得又多做了几块能久放的杂粮饼子,按从邻村和去过更远地方回来的人说,周围每个村落都是差不多的状态。

“以往咱们家在交租的时候总被欺负,这次那李家倒是厚道了些”在晚饭时候,朱达听到了父亲朱石头的感慨,听到这个,他才记起以往父母的议论,朱家人丁少,在村子里没什么可依靠的,每次交租和摊派劳役都要吃亏,好在村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催逼太紧,还算应付的过去。

朱家已经习惯了周青云过来搭伙,也习惯了早晚饭都有鱼吃,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好不少,那边朱石头感慨之后,周青云情绪有点低落,闷声说道:“明天向伯就回来了,我不能过来吃了。”

这几天朱达的父母对周青云印象都不错,朱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很沉闷,周青云却是个活泼的性子,谈天说地,讲些向岳领着他做的事,然后又抢着帮忙干活,朱家父母的戒备已经渐渐散去。

“青云,以后得了闲来家吃饭,别见外。”朱达母亲说了一句,这话让周青云很感动,半天没说出话,只是重重点头。

朱达却看出点不对,方才父亲感慨之后没有说为什么,母亲又这么亲切,等送走了周青云之后,回到屋子,父亲朱石头问道:“明天向老汉回来,你还要去拜师学本事吗?”

根据那次对谈,估计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可还是要去试试,这是眼前唯一能抓住的希望,朱达认真的点点头,他也做好了应付父母责备劝说的准备,没想到这次父亲朱石头只在那里摇摇头。

“这次没怎么苛待咱们家,居然是因为咱们小达和周青云玩得好,他们以为咱们家和向老汉走近了,这真是”

“要不就让孩子去学武吧,小达和小周在一块都笑呵呵的,村里也没个年纪一样的,咱家小达一直孤单单的,有个伴多好”

“还是算了,那向老汉孤单一个人,那周家的事我也多少听过些,你想让咱们儿子那样吗”

朱达在临入睡前听到的父母夜谈,倒是解答了晚饭时候的疑问,他能听出来父母言语中的动摇,在父母的小声夜谈中,朱达进入了梦乡。

到底是深秋时节,第二日朱达早起时候已经感觉到冷了,这天气下水可是熬人,而且得感冒风寒的危险很大,说起来这几天倒是不愁吃鱼的事,因为前一天中午,周青云嫌水坑捕鱼太慢,直接拿着弓箭去射,收获当真不少。

开始时候,周青云基本射不中,后来琢磨到诀窍,十九中的问题就不大,一般射杀一条后,河里的鱼就会惊散,不过这不是问题,大不了换个地方,两个人弄上来十几条鱼,个头都还不小。

鱼捕上来了,但还需要收拾处置,还要烹调,周青云倒是不含糊,和朱达来个二一添作五,直接分了,加上水坑里抓到的几条,接下来吃几天都问题不大。

朱达对这个倒是没什么不平衡的,有了器具捕鱼当然比挖坑快,这挖坑捕鱼的手段是荒野生存的技巧,那本就是没有任何工具情况下的自救方法,哪能比得上这弓箭射,当然,要是有渔网就更不必说了。

射鱼的过程倒是让朱达开了眼界,这周青云的射术真不含糊,那弓有周青云大半人高,每次都是半开射箭,几乎是箭无虚,要说有什么缺陷就是不敢沾水,只能站在岸边的大石上开弓射杀,然后朱达下去捞鱼。

“沾水开胶,弓弦不绷了,这弓就要废掉,到时候要被向伯打死!”周青云解释的很明白。

好在这几日大家忙碌着交粮,没人注意到两个半大小子把鱼带回来,倒是几只猫很热衷,都被鱼杂碎打掉了。

处理这些鱼的时候,朱达让父母和周青云又一次目瞪口呆,他在院子里搭了木架子,用麦秆烧火熏制,然后又把鱼挂到灶台处被烟熏烤,这种法子可以让鱼尽可能的保存很久。

“小达,天冷了就不要下水,你身子才好不久,可别再着凉。”

对父母的叮嘱,朱达迟疑了下就是答应,笑着回答说道:“等我把几条鱼拿回来,就回来帮着爹娘聚柴草。”

临近冬日,田里的麦秆要带回来做燃料,还要走几里地去山脚那边打些枯枝枯木的,大同多煤,煤价也说不上多贵,可对于底层农户军户来说,花一文钱都不舍得,朱达这几日已经见到有人兜售煤炭,生意却很不好,只有李总旗家买了些。

现在农忙过去,已经是农闲时节了,李总旗交粮之后带回卫所里的传话,今年冬天的劳役就是每家出十斤柴草,这算不得什么负担,大家都觉得轻松,村里村外闲逛的人也变多起来。

朱家宅院这些日子总有诱人的香气传出,猫狗习惯聚过去,种种迹象都证明朱家的荤腥多了,说是向家送过去的野猪肉,这个大家已经不信,而且朱家人丁少,行动都落在大家眼里,要说有什么不对的,也就是这朱达每天冲着河边走,跟着瞧瞧肯定有收获。

当朱达慢跑出村的时候,身后几十步的距离上跟着十几人,孩童们居多,也有闲着没事的青壮,这么大的动静朱达当然注意的到,他也没办法阻止,实际上村民注意到河边之后,这个说不上是秘密的秘密就很难保住了。

从水坑里把鱼弄出来,朱达没有收拾,直接用苇草穿了鱼鳃,拎着回家,这些都被后面的人看个清楚,鱼大家还是认得的,都是惊讶无比。

“朱达,你们家还吃鱼吗?”

“这鱼也是能吃的?”

“难道真是野猪肉吗?”

围观的村民们都不信朱家的香气是做鱼飘出来的,反倒是各有猜测,这个判断倒是让朱达愕然,心想这个秘密还能保留一段时间,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有太多自保的手段,估计这做法也没办法保密太久。

看到朱达手里的河鱼之后,村民们和孩童们立刻觉得无趣,也没有人跟着回村,直接在村外就散了,各自闲逛玩耍。

临进村子之前,朱达倒是又见到丢羊的村民张大,正在村口无可奈何的张望,说起来这张大丢羊已经是村里的趣闻了,张家养了一只母山羊,按说这母羊性子温顺,没曾想这只羊总喜欢跑,外面吃草的时候,稍不小心就被挣脱了绳套跑进山,开始张大一家焦急万分,养羊的耗费可不小,这就血本无归了,进山哪里还能跑回来,十有**被狼叼走。

没曾想这山羊跑了又回来,让张大一家惊喜不已,然后又跑了,甚至还闹过咬断绳子偷跑的事情,几次三番跑了回来,让张大全家都无奈的很,养羊为了卖奶,杀舍不得,可这么总跑,天知道哪天回不来了,不过折腾的日子久了,张大也有些麻木,丢了就在村口等着,基本都能回来。

把鱼在家里放好,和父母打了个招呼,朱达直接奔向家去了,他和周青云有了约定,午饭时候他过去做鱼,两个人一起吃午饭,一天三顿有鱼的饱饭,足可以支撑强壮身体所需的大量运动。

才到向家门口,却和向岳向老汉打个照面,还真是巧,离开几天的向老汉正好回来,向老汉一个人离开,却是两个人回来的,另一个人是个青壮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两个布口袋。

向岳现朱达在自家门前,禁不住皱了下眉头,心想这小子难道还要拜师,可这个时候的朱达注意力却在那两个口袋上,再想想从前向岳的行径,他知道向老汉是做什么的了。

第十六章 你回家去

向岳向老汉是私盐贩子!

朱达终于明白对方做什么了,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也综合起来,进一步佐证了这个判断,他从前也见过大家进出向家买卖,拿进去粮食,换回来小小包裹,可十二岁的朱达认识仅此而已,一个少年又怎么会关心油盐酱醋的琐事,从未出村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官盐私盐。

怪不得村里百姓都对这向岳敬畏,连李总旗家都让他三分,在大众的认识里,这私盐贩子就和亡命徒没什么区别。

当年学食品加工的时候,老师课上闲扯曾说过古代的盐政,对私盐相关特意提过几句,让朱达印象很深刻,因为古代盐政和现代区别巨大,闲时也专门了解过。

这个时代的官盐质次价高,某种意义上是朝廷官府征税的手段,城池之内或许还有官盐在,乡镇村落大体都是私盐了,因为盐货牵扯官府税利,查禁很严,同时因为这专卖和查禁,私人贩卖的利润也是不低。

虽说律法上贩运私盐一斤以上就是死罪,可真正主持贩运私盐的都是豪强,甚至有官吏的直接参与,这等事无非是大家分肥,心照不宣的灰色营生,只是跑单帮的倒霉,风险不大不小。

“贩卖十斤以下的风险最大,说不准就被抓去杀头,百斤以上的就要看手段如何,这千斤的就是如何财了”当年老师的调侃记忆犹新。

想想向岳定期离开白堡村,李总旗又视而不见,货源什么的也很稳定,应当不是个跑单帮的小贩子,倒像是层层拿货分销的本村坐商。

现在的朱达能想明白这些关节,没什么见识的白堡村村民却未必,他们一方面吃着向岳贩运的私盐,一方面却觉得对方是个亡命徒,太接近了会有祸事上身,如果光是沙场余生的老卒,在大同这等边镇军区不会被那么畏惧。

这还解释了一个疑问,朱达和周青云接近后,对向家的生活标准很迷惑,做个猎户买卖皮货就能过得这么好?肉都自己吃了?朱达甚至都怀疑过对方是不是做些抢劫杀人的勾当。

推车那青壮汉子帮着把两个口袋搬下,这口袋里想必就是盐货了,朱达还注意到在独轮车上放着一口刀,这想必是有备无患的意思。

向岳向老汉盯着朱达,眉头皱起,开口就要说话,如此表情印证了朱达的判断,那天深聊几句之后,拜师的可能就断绝了。

正在这时候,却听到院门响动,向内打开,周青云笑着迎出来说道:“向伯,你回来了,八叔好啊!”

被叫做“八叔”的青壮对周青云点点头,周青云随即注意到朱达也在门口,他看看向伯,再看看那“八叔”,又看向朱达,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说道:“向伯,八叔,朱达做饭可好吃了,我这几天都是跟着他搭伙,今天咱们一起吃午饭吧!”

这么一说,那推车的青壮还好,向岳却是诧异,在两个少年脸上扫了几眼,皱眉说句:“胡闹!”没说别的,拎起个口袋向院内走去,那八叔也是拎起一个跟上,周青云过来帮着拿刀,又对朱达催了句“快点进来!”

朱达愣了下,连忙快步进门,颇为感谢的对周青云点点头,对方还真够朋友,这是为自己创造机会了,

“院子里这么腥气。”向岳和那个八叔一进院子,就闻到味道不对,不怎么吃鱼的人对腥气格外敏感,向岳向老汉随即看到挂在架子上的几条鱼,立刻咆哮起来:“混账小子,我不在家,你闹翻天了!”

“向伯,八叔,这鱼可好吃了,比肉都不差!”周青云忙不迭的解释,听到这话,向岳和那八叔都是将信将疑的模样。

周青云在那里口沫横飞的解释,说朱达做得怎么好吃,周青云在这件事上也没道理去骗人,两个成人虽然不怎么信,但也没拦着朱达走近灶台。

“把饼子热一热,把肉脯和腌菜一并蒸了。”向岳向老汉简单叮嘱了句,看来还是不信朱达能把鱼做得好吃,但也懒得管了,反正鱼不好吃,用肉脯和腌菜下饭就是。

那边周青云笑着答应了,接下来直奔灶台,开始和朱达一起生火做饭,特意叮嘱了一句:“想要学武,就要看这顿饭了。”

朱达倒是没那么天真,不过这顿饭做得好吃些,可以让向老汉对自己有好感,这对拜师学艺更有好处,这周青云人真不错,但武技不能说靠谱,什么“罗汉六刀”,太儿戏了。

弄明白这向老汉的职业后,朱达在使用佐料上就“大方”了些许,私盐贩子家境小康,比起贫苦农户来可是好太多,没必要那么节省,炖鱼汤是为了节省材料多吃些,要说味道好,自然还是炒和烧,这次就用酱油来红烧。

做饭的时候,朱达想到一件事,自己做的这些事很像当年玩游戏,要通过这烹饪美食来增加向家老少对自己的好感度,现在周青云已经增加不少,向伯那边如何,要看今日这顿饭了,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倒是让边上添柴草的周青云莫名其妙。

等味道出来之后,向老汉和那个八叔都从屋子里走出来了,特意来灶台这边看了看,而周青云更是满脸的兴奋,只是说话语气上带着几丝埋怨:“你这也太不够朋友了,这么好吃的做法非得等向伯回来才用。”

“本来就要今天用的。”朱达笑着回答说道,“节省佐料省钱”之类的话就没必要讲了。

因为有外客,这次足足用了三条鱼,满满一盆,酱汁红润,浓香扑鼻,端上桌的时候,向岳向老汉和那八叔都吞咽口水,等第一筷子入口,脸上的疑惑都是一扫而空。

“这玩意有人试着吃过,又腥又苦又臭,还有人说大同那边做的好吃,谁也不信,敢情真这么好吃。”那八叔赞不绝口。

向岳表现的矜持些,可能和年纪也有关系,他只是简单说了句“好吃。”

话多说少说,每个人都没少吃,好在周青云提前留下一条来给自己和朱达,这三条看着都不够吃的。

“下次我来学个做法,这东西不错,油水足,吃着和肉差别不大。”那八叔说了几句。

向岳向老汉没有接这句话,反倒叹了口气,先看了眼狼吞虎咽的周青云,然后开口问道:“山里真进去贼了?会不会是过路的?”

“怎么会是过路的,我听管事的讲,是北边犯事的逃兵,人不多,却胆子大手段狠,要不是当家的庄子人多,就被他们冲进去了。”八叔吃饱了谈兴很足。

朱达和周青云都是竖起耳朵在听,这可不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向伯脸上更是阴沉,闷声说道:“沿路各村传过去的消息不会有差,看来真是进山了。”

说到这里,向伯叹了口气,有些颓然的说道:“这什么世道,鞑子又来了,山里有豹子,居然还有了贼兵。”

“向老哥,这进山打猎还是停了吧,别说进山,在这村里也要小心,山里那些贼兵可是要下山的,管事已经说了,官面上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下来。”

这些话朱达和周青云都听得懵懂,朱达更是不理解,这进山打猎就这么要紧,这念头一闪而过,要琢磨的东西,更准确说,是要遐想的东西太多,向伯和这“八叔”闲谈中带来了很多信息,从苏醒后他所见所闻甚至记忆都只有这白堡村的一切,父母的见识同样闭塞,外面的信息就只有天际的淡淡烽烟,其他什么都没有。

可今天的谈话里面,却带来了外面天地的只鳞片爪,朱达下意识觉得天地开阔了些,这让他很兴奋。

吃过饭之后,那八叔就推车走了,车上装着满满两口袋麦粒,临走前还笑嘻嘻的说道:“等下次来带着好酒,咱们吃鱼喝酒。”

等外客一走,周青云就眼巴巴的上前,尽管还没开口,朱达却能猜到,这周青云要帮着自己恳求拜师学武,对方的心意是好的,可眼下这个时机不合适,这个事周青云就不该开口,以这向老汉的见识性格,如果以为自己有目的的接近周青云,恐怕更被厌恶。

但周青云也没有开口,因为向岳向伯的脸色阴沉,看得出在琢磨不好办的事,这时候凑过去做什么都会有反效果。

到得最后,那向岳向伯先看了眼周青云,又对朱达说道:“你回家去吧!”

语气不善,还摆手示意,朱达没多说什么,倒是周青云有些急,但看到向伯脸色后也没有出声。

走出向家院子,听到身后“进屋去,我要问你”,朱达抬头吐了口气,这拜师的路短时间内怕是断了,他心里很颓丧不甘,却没有愤恨,因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凭什么就要收你为徒,别人安身立命的本领,无亲无故,就为了这几口鱼教给你吗?

想想自己和向家老少,恐怕也就是这十天内才说话打交道,从前就和陌生人一样,认识不过十天,凭什么就要收徒传授。

朱达一边想着,一边慢跑起来,归根到底还是要靠自己,不管如何,先把自己的身体锻炼好,已经和周青云初步建立了友谊,路还没有绝,乐观继续就好。

交粮之后说是农闲,可家家还要准备过冬,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朱家夫妇也是如此,朱达锻炼完之后,去把河边水坑稍微隐蔽了下,这才带着收获回家,这几天鱼吃下来,朱达的父母已经很期待晚饭,对朱达的手艺没有任何怀疑了。

在灶台边上,朱达和母亲朱王氏忙碌不停,回到家之后,他没有展现一丝的丧气和不甘,没必要让父母跟着担心,而且在这忙碌中,朱达觉得心情变好了。

“朱家小哥可在家吗?”有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却是那向岳的声音。

第十七章 天上不掉馅饼

向伯来叫门?朱达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自己的父亲朱石头。

难道自己这些天纠缠的太紧了,所以向伯登门和自己父母来一场大人之间的谈话,让自己彻底死了这条心?朱达摇摇头,先锻炼好身体,学武还有很多机会,大同这样的边镇军区,会武之人一定不少,想归想,他也能明白机会不大,别人凭什么要教一个穷苦少年学武。

父亲朱石头开门把人领进来,朱达本想出去看看,最后还是按捺住好奇继续做饭,反正是来找自己父亲的。

没过多久,母亲朱王氏到灶台这边喊朱达,在炉火映照下,朱达注意到自己母亲有些紧张,这倒没什么奇怪的,以向老汉在村子里的名声,寻常人家见到了都会紧张害怕。

“小达,你爹喊你过去,你要听话。”母亲朱王氏叮嘱了两句。

朱达带着好奇出来,向伯和自己父亲都站在院子里,向岳向老汉比朱石头高出半个头,更加上腰杆挺直,颇有压迫的威势,而朱石头下意识的弯腰低头,显得很畏缩。

看到朱达走近,向伯和父亲朱石头都转头望过来,两人表情都颇为奇怪,在夕阳余晖映照下,向岳向伯神情肃然,绷得很紧,细看却有几分无奈,而父亲朱石头则是满脸迷惑,不知道为了什么。

“小达,你愿意去跟着向大叔学武吗?”朱石头闷声问道。

“什么?”朱达下意识的反问了句,和对方学武是他一直所想,可这几天拜师没个结果,虽然没有明说,但事实上已经被拒绝了,怎么又突然有这么一问。

他这边错愕,父亲朱石头急忙说道:“小达,一旦拜师,爹妈就管不到你了,被师傅打骂也护不到你,打死了也只能认着,更别说饿肚子做牛做马”

“老汉就那么混账吗?”向岳冷声反问道,朱石头愣了下,立刻停住不说,脸上浮现几分尴尬。

朱达已经反应过来,咧嘴笑着说道:“我愿意拜师,我当然愿意拜师!”

这十余天来,自己想尽种种手段不就是为了拜师学武,尽管这突然的转变让人不知所以然,可机会在眼前,先抓住再说。

说完后朱达干脆利索的跪在地上,给向伯磕了几个头,扬声说道:“师父在上,徒儿拜见师父。”

向岳向伯板着脸瞥了眼,闷声说道:“又不是唱戏,折腾什么”,说完这句,却转向朱石头问道:“你家孩子愿意拜师学武,你愿意吗?”

朱达还未成年,要父母同意才行,这是规矩,不然的话就做不了准,听到向伯的这问话,朱达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的态度还真不好说,虽然已经有了松动,但看刚才的样子,能同意吗?

在这个当口,朱石头也在看着自己的儿子,父子对视片刻,朱石头叹了口气,转头说道:“孩子都愿意,我还能拦着吗?”

“谢谢爹!”朱达大喜,父亲当然能拦阻这件事,父为子纲,在这个时代,父亲有权否决未成人儿女的一切要求,即便打死都是律法允许的,他当然知道父母反对他去学武,但今天答应了,明显是考虑他的期望。

这边一答应,收徒的事情就成了定局,向岳向伯点点头,扬声招呼说道:“青云,你进来吧!”

周青云拎着葫芦和一条肉走进院子,向岳又是开口说道:“朱达,你去把这肉做了,今晚就在你家吃饭,把拜师学艺的事情讲明白。”

向岳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朱家夫妇没什么见识,事情又是突然,此刻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也只能听那向岳安排了,周青云拎着肉走向朱达,两个人一起去了灶台那边。

到了灶台那边,朱达满脸疑惑的看向周青云,还没等他说话,周青云连连摆手说道:“我也纳闷,我什么都还没说,向伯就要收你做徒弟了。”

这事展的匪夷所思,让人觉得糊涂,朱达又问道:“什么都没说?”

“你走了之后,向伯问了我不少,把这几天的事都仔细问过,我还带着向伯去河边看了看,水坑里面进去几条鱼,我都把鱼带回来了,等你过去收拾,对了,有两条太滑,我没抓住,结果跑了”

周青云絮絮叨叨却说不到个重点上,朱达倒是能感觉出对方的兴奋,这几天彼此相处的很快活,现在自己被向伯收徒,朝夕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不管是周青云还是朱达,都是孤单怕了的少年。

那条肉是干肉,要单独烹饪的话,费工费料,朱达索性将干肉切薄片,和正在红烧的鱼一起炖,这样的话,干肉片会吸饱烧鱼的汁水,干肉的油水和味道也会反哺给鱼,之所以能这么做,也多亏周青云熟门熟路,知道朱家东西少,直接带了调料来。

朱达和周青云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向伯和朱家父母三人很沉闷,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话说,更何况朱家父母对向伯还有些畏惧。

汤盆里是鱼汤,热气腾腾,碟子里是捞出来的肉片,干肉片都已经吸饱了汤汁,看着油光诱人,朱达还用腌菜和萝卜拌了个凉菜,清香弥漫。

这几样一摆上桌,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周青云吞咽口水的声音大到每个人都听得见,不光他这么馋,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只不过成人更能控制自己。

在这个年头拜师收徒可是大事,某种意义上算是从父母的人变为师父的人,所以有“死走逃亡,官府不问”的说法。

向岳向伯和朱家父母本来是要讨论这个,可那喷香的鱼汤、满盘的干肉以及颜色漂亮的凉菜一上桌,即便成人自控力不差,也有些无心谈话了,屋中居然稍微安静了会。

“看到这饭菜,老汉我也没心思谈了,咱们先吃再说!”向岳笑呵呵的说道,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是笑了,气氛变得放松不少。

周青云带来了烧酒,不过能喝的只有向岳和朱石头两个成年男子,对贫苦军户来说,哪怕年节想要喝酒都很不容易,今天却是饭菜丰盛,酒肉俱全,朱石头也连喝几口。

鱼汤里料很足,那块干肉也有一斤多,但大家都是缺油水的,放开肚皮敞开吃,这些东西还真不够,朱达想到这点,给自己和周青云拨出一份来单独吃,给大人留足了份量。

这行为被向伯看在眼中,微微点头,那边朱石头几口酒下肚,面对向岳向伯也不那么畏缩了,粗着嗓子说道:“既然小达这么想学武,向叔你又肯教,那这份拜师的礼物我家绝不会含糊了,向叔你报个数目出来,我家就算”

朱达听到这里,心却咯噔一下,他漏想了这个,拜师学艺可不是磕个头就去学了,别人要传授给你本事,甚至还要管吃管住,怎么可能白学,肯定要给出一定的钱财粮食作为拜师礼,父母一直不答应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现在父亲朱石头说得这么郑重,恐怕已经有了砸锅卖铁也要支持的心思,如果为了自己学武,让家里背上重债,从此过得不好,那自己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这块肉你不吃我可吃了。”边上周青云念叨一句,朱达哪有心思接话,只看着自己父母愣。

父亲朱石头虽然有醉意,但神志很清醒,母亲脸上有为难的表情,却没有开口阻止,看父母的眼神,朱达莫名的感觉到了决心,他低下了头,因为觉得眼眶酸,自己一门心思要学武,自以为考虑周全,却没想到父母要做出多大的牺牲。

朱达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可这一刻他却真的动摇了,朱家人已经表态,向岳向伯却不接话,他酒量很大,已经连喝了三碗,脸上都见不到红色,连吃了几口肉,又喝了一碗鱼汤,吐出口气说道:“好吃,朱达你真会做饭,这手艺去怀仁县和大同开个饭铺也过得去了!”

这话说得朱达还真有几分动心,但自家成色自家知,当年是个吃货又学了食品加工,相关知识和技术的确知道不少,但开个饭馆酒楼和现在种地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无非是更肥美的猪羊而已

但谁都知道向岳这番话重点不在此,向岳抬头看向朱石头,肃声说道:“我收朱达做徒弟,我管吃管住,不要你家任何钱粮,朱达住在家里也行,帮着家里做活也行,青云过来帮忙我也不拦着。”

屋中一片安静,父亲朱石头特意搓了搓脸,唯恐自己听错了,朱达和其他人也都是目瞪口呆的表情,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第十八章 穷文富武

听到向岳说出这等不可思议的好条件,屋子里安静下来,就连周青云都是瞠目结舌的模样。

就在此时,却看到朱石头把端起来的酒碗重重放在桌上,瞪着向岳向老汉说道:“要是让我家孩子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那万万不能。”

或许是酒壮人胆,或许是父子连心,平时懦弱老实的朱石头死死盯着向岳,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另一边的母亲朱王氏也满脸坚决,朱达觉得自己该开口说几句,虽然向岳提出的条件有些匪夷所思,但未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打听清楚就好,没必要弄得这么僵。

“爹”

“闭嘴!小孩子不要插嘴!”

一向溺爱独子的朱石头这个时候毫不客气,气氛眼见着就僵住了,向岳向老汉看了看两边,却是笑出声来,摇头说道:“是不是觉得老汉开出的条件太好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的确如此,这样管吃管住,传授本领,而且还允许回家干活帮忙,这完全是单方面的付出,没有任何索取,也难怪朱家夫妇以为他要对自家儿子不利。

“老汉的话还没说完,刚才那几样是和你们两口子说的,现在老汉要问朱达,条件在这里!”向岳向伯的神情变得肃然,这表现倒是让朱家父母和周青云很错愕,这完全是把朱达当做成人来看待了。

朱达坐正了些,开口说道:“向伯您问就好。”

这端正的回答让向伯感慨了句“这模样看着倒像是读过书的,都说人有七窍,有的生下来开了,有的是遇到生死关头才会开”,朱达自然不会对这个解释,这些神秘学的说法反倒可以说明自己的一些变化和不寻常,何苦解释。

“朱达,你不是来我家白吃白住,也不是白学我的本事,你想在我这里学,就要做到一件事,每天都要打三条鱼上来,还要做的好吃,这个你能做到吗?”

听到向岳的问题,屋子里面又是安静,朱家父母面面相觑,周青云张大了嘴巴,就连朱达自己都糊涂了,自己去冒失拜师没有被答应,举着鱼去也没有理会,和周青云玩耍了几天想必不是主因,可向岳向伯回来,怎么就答应了?而且还因为是这鱼?

白堡村这片区域都不会吃鱼,从白日里来的那个“八叔”了解到,只怕大同地区吃鱼的都不多,但这不会成为收徒的理由,向家不缺酒肉,而且这向岳向伯看起来不是个贪吃之人,也不像是溺爱孩子的,根本不会因为周青云喜欢吃就答应收徒。

至于玩伴之类的更不必说,学武拜师和每天在一起胡混游玩完全是两码事,朱达绞尽脑汁的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向伯拿起酒葫芦给自己倒了一碗,抿了口之后说道:“朱家小哥,你出去的少,别以为天下就这么太平,也别以为鞑子离咱们这边还远,除了鞑子,那马贼土匪什么的就不杀人了吗?那些老爷家里拿刀骑马的就不杀人了吗?学武强身,有个自保之力总是没差的,咱们不去害人伤人,可也要防着被人害了,最起码要能跑得了。”

朱家夫妇对视了眼,都没有出声辩解,他们固然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历过兵灾,可老辈人讲过说过那个惨状,这天际间燃起的两次烽火烽烟更让人心中不安,实际上,村里每家都在清理地窖准备干粮,大家都在备着不时之需。

不过在这样的封闭安静的村落,村民们甚至李总旗都没经历过什么事,习惯缩头,总觉得不知道听不见看不见就是没生,得过且过罢了,现在这向岳把话说破,气氛变得凝重许多。

“学武没错,可老汉为啥不答应你,因为你学不了,你能跑能跳,人又聪明,没啥学不会的,为啥不答应,因为你一年都吃不了几次肉啊!”

屋子里又是变得安静,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在朱达的记忆里,一年能吃肉的次数不会过五次,而且每次都吃不尽兴,朱家父母有点懵懂,但朱达却立刻理解了,吃不了肉,就支撑不了大量的运动,连基本的体力消耗都满足不了,还谈什么学武,这个倒是和自己捕鱼补充蛋白质和脂肪异曲同工,营养学相关是基本规律,这个含糊不了。

向岳向伯又喝了口酒,他此时滔滔不绝,“别觉得吃饱了就能撑住,吃粮食是有亏欠的,不吃肉吃足了,年轻时候觉不出什么,到老了各种病各种伤都要出来,死都不得好死。”

这话朱家父母听得懵懵懂懂,朱达却听得很明白,那边向岳说到这里却自嘲的说道:“老汉现在还撑得住,再过几年怕就是不得好死的。”

气氛更加沉闷,好在向岳继续说道:“一个月吃不了十几天肉,学什么武,老实种地就好,你家人丁少,在村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吃肉上还是难,但你能抓鱼,还能把鱼做的好吃,这个就和吃肉差不多了?”

“向叔,这鱼和肉能比吗?”这是父亲朱石头问的,他们夫妇这几天干活有力气,做什么都有精神,但也没觉得这鱼怎么好,对他们来说吃肉才是无上满足,鱼是次一等的东西。

“我年轻时候也是这么想,当兵的时候上面老爷是南边来的,他说这鱼和肉是一样的,要是吃海鱼,只怕比这肉还要好,老汉光听他说,也没见他做过,就从没当真,没想到你家朱达会做。”

但这鱼和收徒有什么关系,朱达倒不急着问,他知道还有下文。

“按说老汉不缺这口鱼,不差这点油水,老汉我带着青云去山里走一趟,怎么也不会空手回来,飞禽走兽的味道比这鱼还是好了不少,可以后这山不好进了啊!”向伯向岳说到这里,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脸色也变得阴沉。

向老汉看了眼朱达,又瞥了眼周青云,朱达在那里全神贯注的听着,周青云则是盯着大人这边没吃的干肉,向岳微微摇头,闷声说道:“山里前几天有了豹子,应该是有一窝豹子过来了,这还不算什么,架张窝弓挖个坑怎么也能抓到,可这次出去跑买卖得了消息,有十几个贼兵进了山,不知道正藏在那里。”

说到“豹子”的时候,朱家夫妇脸上已经有了惧怕的神色,说到“贼兵”更是色变,朱达却有些弄不懂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周青云脸上却有不服气的表情。

“豹子,我小时候村头查家的孩子就是被豹子叼走了怎么还闹了贼兵”父亲朱石头念叨几句,声音居然都有些颤抖。

“小达,你别去河边了,万一有个闪失。”母亲朱王氏也连忙说话。

向伯在那边摇摇头说道:“这离深山小十里地,豹子怎么敢出来,贼兵也怕清剿,这白堡村又没什么油水,不会过来的。”

说完这句,他调侃说道:“世道这么不安宁,学武强身总归没差的,朱达你倒是歪打正着,老汉这年纪也大了,几口酒下肚,话就越说越偏,进不了山就弄不到肉,靠着这些盐货,吃饱吃咸能行,可买肉就不成了,再说,又不是府县市集,哪里有这么多肉买,也买不起啊!”

说到这里,朱达明白了,向岳向伯的考虑居然和自己为了锻炼寻求营养的考虑本质上差不多。

“老汉我少吃几口没啥,却不能耽误了青云,他正是身子打底子的时候,朱达你这鱼就是要紧营生了,你只要鱼跟得上,青云的身子就跟得上,你要是鱼跟不上,这武也不用学了。”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而且还是当面说出,朱家父母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本来气氛还不错,突然间就一点人情不讲了。

不过朱达却很平静,因为本来就没那么多的人情可讲,对方肯把条件说得这么明白,反倒是好事,倒是身边的周青云脸上有惭愧神色,肯定觉得在朋友面前丢脸。

朱达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向伯,只要这条河不干,只要没有人撒网抓鱼,这几年我一直可以捕到,但要向伯您帮着置办些抓鱼的器具,挖坑捕鱼这个完全是碰运气,长久来就没什么用。”

“器具,这个好说,朱达,你可不要撒谎,抓不到鱼,就算我教你,你身子也撑不住。”

“向伯,关系到我自己的事,我不会骗人的,可我也有几件事希望向伯答应,捕到的鱼,向伯和青云够吃的话,其余的我要带给家里,向伯是卖盐的,我想我家买盐能便宜些。”

向岳、朱达父母三位成人都看向朱达,向岳脸上有差异,朱达父母脸上则是有惊讶和感动。

“朱达这小子还真像是个大人,看来这病给他开了心窍!”向伯感慨了一句,然后点点头说道:“这两件事我都答应了,老汉不是个小气的人,你要尽孝,老汉怎么会拦着。”

听到对方的承诺,朱达又是归在地上,郑重磕头行礼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话说得好像戏文,但朱达的严肃态度任谁都能看得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拜师了,就连坐在炕上的向老汉都坐正了身体,肃然点点头回道:“从此时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朱达父母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却没有插嘴说话,朱达站起身之后,看到周青云满脸喜悦,这让他心里温暖,尽管交情才几天,却是真诚的友谊。

但在这个时候,朱达心里却有疑问,向伯收自己为徒是为了周青云的成长,两个人长得不像,甚至收养之后也没让对方改名,可却这么无私的对待,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第十九章 半夜的惊动

确定师徒关系之后,气氛就变得和睦轻松起来,朱达的父母不管怎么盘算,都觉得朱达和自家吃不了太多亏,真要抓不到鱼了,大不了回家就好,还是过从前一样的日子,但和这向家挂上关系,除了虚无缥缈的不吉利和坏名声之外,种种好处是少不了的,而且向岳向伯明确表示不立契约文书,这让朱家更放心了。

这顿饭算尽欢而散,不过葫芦里的酒也不多,朱达父亲晚饭之后不过是迷糊片刻就清醒了,送走向家老少,一家人早早的入睡。

往日里朱达很快就能入睡,可今晚却很是清醒兴奋,拜师的事情本来千难万难,没曾想这么机缘巧合的解决,改变现在的人生终于踏出了坚实一步,他翻来覆去的琢磨,想着今后的种种可能。

朱达的父母同样没有睡,只在那边小声议论,对拜师学艺的事情却提的不多,只是说“贼兵”,朱达原本以为这“贼兵”就是寻常称呼,但从父母隐含恐惧的语气听出来,根本不是如此。

大同边镇有十几万兵马,紧邻着山西镇和陕西三镇各处都是差不多的规模,在这样的军镇地方,逃兵自然不是稀罕事,逃兵算不得什么,又受不了边镇的厮杀和严酷,想要去别处讨个生活,也有人是犯了事,想要逃出生天,这些人自去自处,和军户们没什么干碍,但也有无处可去落草为寇的,这就是所谓“贼兵”了。

这等“贼兵”危害巨大,跑单帮的还好些,如果啸聚成群,那就更是大麻烦了,他们都在军中呆过,多少有些厮杀战阵的本事,往往还都经历过沙场见过血腥,地方府县的公人民壮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更不要说寻常村寨百户的百姓军户。

逃兵是大罪,被抓到之后往往砍头活剐,有这等下场逼迫着,让“贼兵”们也存着有去无回的信念,凶恶残暴异常,说起来好笑,同等数量的官兵和贼兵厮杀,占上风的往往是贼兵,这也让贼兵更加难缠,想要清剿干净,往往要出动大队兵马或者军将们的家丁亲卫,但这些抓贼的官军也是麻烦,他们同样要财,伤天害理的勾当最多做得收敛些,却不是不做。

大同这边的卫所和府县,军户和百姓,从洪武开国到现在,这等事经历过太多太多,祖祖辈辈口口相传,即便有些人没有亲历,也被告诫过贼兵的可怕,说起来自然胆寒色变。

“天下太平了这么久,事情一下就多了”父亲朱石头感慨说道。

听到这里,父母的声音变轻,朱达也觉得思绪模糊,大家都是困意上涌,临睡前他心中感慨,天下那里太平,就算这十几年无事的白堡村里,也说不上世外桃源,无非大家能忍,已经习惯麻木而已,自己可不会甘心,现在这改变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即将睡下的时候,突然间外面响起了狗叫,似乎在村子西边,随即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狂叫起来,白堡村人勉强能糊口,自然没什么多余的吃食去养狗,村子里也就那么几条,不过在这寂静夜里,几条狗的狂吠依旧惊人。

“这大晚上的折腾什么,这几条狗早该杀了吃肉!”父亲朱石头被吵醒,很是不满的念叨。

夜间村里的狗突然狂叫起来的事情生过不少,往往是莫名被惊动,很快就会安静下来,朱家三口也习惯了这点,没有继续出声,准备等安静下来之后继续睡。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狗的狂叫一直没有停,越叫越是狂暴,朱达已经从炕上起来,到这个时候,再怎么懵懂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朱达的父母也是起来,很是紧张的盯着外面。

没有灯火没有月光的黑夜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向外看什么也看不到,越是这样就越让人紧张,朱家父母就坐在那里,披着被褥,呼吸越来越紧,小民百姓遇到这样的情况,往往做不出反应,大都在傻傻等待。

“爹、娘,咱们先把衣服穿上,去地窖那边等着吧!”朱达开口了,现在可不是顾忌细节的时候。

被他这么一提醒,父母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下床穿衣,朱达动作麻利的准备完毕,却是摸到一边把匕拿了出来,这几天做鱼收拾,周青云索性把匕放在他这边,朱达很喜欢这把利刃,时刻放在手边,父母对这个很不安,却管不了他。

等朱家三口收拾利索,小心翼翼的开门进了院子,狗叫声依旧没有停止,夜里的白堡村已经不那么安静了,站在院子里能听到周围人家的骚动,不是每家都像朱达这么小心,有的家里孩子在哭,男人在吆喝,和狗叫声音嘈杂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朱家的地窖盖子已经打开,甚至拿着一包饼子进去,外面的狂吠和嘈杂越来越大,尽管夜色看不分明,可朱达还是能感觉到父母的恐惧,别说是父母,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慌了,现在真要有什么灾祸上门,除了躲避没有一丝应对的方法。

难道拼了,可拼了也不会有什么正向的结果,全家人正准备进地窖躲避的时候,外面却响起了梆子声,当当当的很是响亮,村里只有李总旗家有梆子,也极少用到,把全村百姓喊在一起催收秋粮的时候用过一次。

听到这梆子声朱达很纳闷,但朱达的父母同样愣在那里,只听着梆子声越来越急,那边父亲朱石头却反应过来,转头冲进屋子里,只听到屋中什么瓦罐破碎的动静,没多久,就看着父亲朱石头拿着一根长棍跑出来。

长棍?朱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放在屋角的那根长矛,这根长矛放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动过,而且也不让朱达去碰,一直以为这长矛是个摆设,没曾想今日里看到父亲拿起。

母亲朱王氏此时却反应过来,顾不得进地窖,快跑几步扯住了朱石头,压低声音说道:“你干什么去?”

“夜里梆子响就要拿着兵器出门防贼!”

“你疯了,你听到其他人家门响了吗?谁也不出门,就你去折腾,万一有个好歹”说着说着,朱王氏声音里已经带上哭音。

朱达绝不认为自己父亲那么勇敢,刚才那动作只不过下意识而已,和他所想的一样,被母亲拽住说了两句,父亲立刻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朱达和妻子,开口说道:“我不出去,你们娘俩先去地窖,别出声!”

就在这个时候,狗叫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反倒是哭骂吆喝之类的人声越来越大,梆子则是越敲越急,让人听得心烦意乱。

又过了一会,人声也渐渐安静,梆子的节奏也变缓,到最后整个村子都彻底安静了下去,只剩下狗零星的叫几声。

朱达没有进地窖,母亲朱王氏想要拽住他却迟疑着没有动,朱达表现的越来越像个成人,家人也下意识的把他当做成人来看,父亲朱石头手持长矛紧张的站在院子里,听着朱达的脚步走近,被吓得险些长矛脱手。

“这吃鱼还真有用,我和你娘到晚上眼神就不行,现在倒看得清楚了。”缺少脂肪和蛋白质的补充,人往往会有夜盲症,朱家也是如此,可这些日子吃得又饱又有营养,自然改观不少,刚才紧张没注意到,这时候放松了点,自然感觉到不同。

白堡村就这么安静了一夜,朱达和父亲都没有睡,尽管一直在院子里没有出去,可猜也能猜到,整个村子恐怕都没有睡。

等到炊烟升起的时候,朱达才感觉放松些许,他倒是不怎么困,过去和母亲一起生火造饭,父亲朱石头则是靠着门框不住打盹,到现在他们家也不敢打开院门。

“吃完早饭,小达你就去向家,你现在是别人的徒弟,一定要恭恭敬敬,不能耍小性子,要是晚上不让回来,你住在他家就好。”在饭桌上,父亲朱石头郑重说道。

本来说定是朱达不必住在师父家,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父母总要每日看见才放心,这还是昨晚特意强调的,没想到今日里就变了个说法,母亲朱王氏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朱达,脸上有不舍的神情,但却没有出言阻止。

“世道不安宁,学武是好事。”饭快吃完的时候,父亲感慨了一句,母亲连连点头。

帮着家里收拾利索,朱达这才带着匕去了向家那边,走在村中,只觉得安静无比,路上当真是一个人也不见,竖起耳朵听才能听到村民在院子里的低声议论,和自家比起来,自己家倒算是胆子大了,还敢放自己出来,想来因为这抓鱼拜师的,让父母的眼界和村民多少有些不同。

等到了向家门口,刚拍了几下,院门打开,看到带着刀的向岳向伯和背着弓的周青云,两个人表情都是严肃,没等朱达出声招呼,向岳向伯就闷声说道:“你来的正好,和我一起去村头李家!”

李家?李总旗家吗?

第二十章 不是真正的十二岁

朱达心中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跟在了后面,这让向伯赞许的看了眼。

还真是去李总旗李纪家,他们老少三人走在村中,路上依旧无人,不过有人趴着门缝看到他们三人后也走了出来,这时候村子反倒有了几分人气。

李家大门紧闭,旁人来到这李总旗家还是毕恭毕敬的,向岳向伯却丝毫不在乎,上去就大咧咧的拍门,“嘭嘭”门响,惹得院子里的狗大声叫起来。

“昨晚被狗叫吵醒,一夜没睡好。”周青云念叨说道。

“搞不好昨夜是这李家的狗先叫起来的。”朱达注意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拍门力气越来越大,甚至都惹得边上邻居张望,里面依旧沉默,有人想着李总旗家里人是不是跑了,也有人想是不是出事了,还没等倡议翻墙进去,听到里面有人战战兢兢的问道:“谁谁啊!”

“向岳,老汉来找李总旗!”向岳向伯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恭敬。

院内回答的声音有点耳熟,只是太过沙哑,没多久狗叫停止,院门被打开,居然是那李总旗自己来开的门,总旗李纪脸色黯淡,出门扫视一眼,看到都是村民百姓,下意识的就松了口气。

“向向老哥有什么事?”李纪这张嘴说话倒是把朱达吓了一跳,原来是这李总旗嗓子哑了。

“昨夜这么折腾,我就是为了这个找你商量。”向岳向伯很不耐烦的说道。

李总旗李纪的反应明显有些慢,愣了愣才侧身让开,向岳领着朱达和周青云走了进去,两位少年都是第一次进来,很是好奇的东张西望,院子里却有两个拿着柴刀和木棍的青壮汉子,这两人朱达多少有点印象,是李家的远方子侄,投奔过来已经有几年了,说是亲戚,实际上做仆役长工用的。

这两人满脸都是一夜未睡的疲惫,已经睁不开眼了,朱达却注意到地上的梆子和木槌,昨夜敲响的就应该是这个,他们好奇张望,那两个疲惫的李家人同样纳闷,不知道这一老二少来干什么。

没走几步,李总旗冲着一人说道:“把刀收好。”

大家回头看过去,现院门边倚着一杆朴刀,在朱达的记忆里,李总旗身为武官却没见过他拿过什么兵器,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朴刀,看起来还颇为崭新。

等快要走到堂屋的时候,李总旗打了个哈欠,这哈欠好像点醒了他什么,让李总旗李纪停住脚步,手在额头上重重一拍,转头喊道:“二狗,快去把你婶子他们放出来。”

这话听得众人一愣,就看见被喊到那人恍然大悟的模样,快步跑向柴房,李总旗转身尴尬的笑笑,也跟了过去,接下来大家就听到柴房有掀开盖子的声音,有女孩子在那里哭,有妇人呵斥。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鄙视表情,这李总旗家什齐备,家里青壮是村里最多的,结果胆小成这个样子,居然都昏了头,老婆孩子在地窖里居然忘了放出来,吓傻了吗?

“他不错了,知道把梆子敲响,换别人可能全家都躲地窖里去了!”向岳向伯这话不知道是听到少年们的心声,又或者觉得有必要说。

村里穷苦人家没那么多礼数讲究,妇人也要下地干活,不怎么避讳外人的,李总旗家就有规矩了,李纪的老婆出来后急匆匆的进了内屋,倒是李春花年纪小,没什么避讳,看到朱达在院子里很惊讶,不过满脸惊恐和疲惫,也顾不上小脾气,急匆匆跟着过去。

朱达没注意女眷,李总旗的两个儿子跟着一起过来了,李和的膀子还是吊着,被上面来的催收家丁打了肩膀之后,虽然找了接骨郎中,但伤筋动骨要养一段日子才行。

双方进了堂屋,以向岳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人倒茶倒水,李总旗李纪之所以请人进来,无非是因为忌惮给个面子罢了。

“李总旗,昨夜十有**是贼兵过来了,要不是狗叫和梆子,贼兵十有**会冲进来。”向伯开门见山的说道。

落座之后李总旗就在那里打哈欠,脸上很有些不耐烦,听到这话之后整个人僵住,随即惊慌失措的站起来,盯着向伯说道:“你说什么,贼兵?什么贼兵?”

不光他脸色大变,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面如土色,向伯摇摇头回答说道:“有十几二十个贼兵进了山,可能洗了什么寨子盘踞,没准昨夜就是他们下山了,估摸着消息过几日才到你这边。”

“贼兵,贼兵,贼兵怎么就盯上咱们百户了。”李总旗双眼无神的念叨道,他嘴里习惯叫“百户”,别人都已经自称村子了。

念叨两句,李总旗突然间来了精神,盯着向伯说道:“向老哥,你是老猎户,昨晚来的会不会是狼,也可能是豹子!”

“狗叫的那么凶,狼和豹子早就被吓跑了,只可能是人!”向伯斩钉截铁的说道,这话说得李总旗跌坐在椅子上。

朱达在一边旁观,他对谈话兴趣不大,只是好奇一件事,怎么这私盐贩子的消息要比卫所的总旗还灵通。

“我要尽快上报,告诉赵千户,告诉罗大老爷,让他们派兵清剿,才十几个贼兵,大军一来”李总旗好像在为自己打气,大声说了出来。

向伯脸上露出不屑和焦躁,摇头说道:“官面上的事麻烦,何况要动兵,一层层报上去的,什么时候能派人下来,贼兵可不会等着你,再说了,真要派人来清剿,咱们村子能受得住吗?恐怕比遭了贼兵更麻烦!”

这话是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那边李总旗愣怔了下,立刻垂头丧气,随即焦躁的问道:“那怎么办!”

周青云撇撇嘴,对朱达使了个眼色,满脸都是不屑,这表情落在李家两个儿子眼中,李应和李和都是怒瞪双眼,朱达却没有回应周青云,到这个时候,他倒是对这个李总旗的印象不错了。

胆小归胆小,无能归无能,可这李总旗昨夜没有吓得躲进地窖,还知道敲响梆子,要知道他家就是村落边上,平时看着地方敞亮,但却是最外围,贼兵攻进来他家当其冲,而且刚才听到大军害人,他马上就问别的法子。

说一千道一万,这李总旗李纪心里还有白堡村,还顾念着大伙的安危,还有公心在,不管如何说,这份心思和实际的作为就没什么可瞧不起的。

“咱们在村外修一道土围子,夜里有人值哨,各家各户都要出青壮男丁巡逻。”向伯干脆利索的给了答案。

李总旗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他坐在椅子上琢磨了下,脸上却露出苦笑,涩声说道:“向老哥,咱们百户的军丁几辈子都是握锄头的,他们能顶什么用,贼兵真要想动手,村子直接就被洗了,怎么挡得住啊!”

“总要去拼,贼兵来了,男人要去挡挡,不然老婆孩子连进地窖藏着的机会都没有,难道就这么洗干净脖子等死吗?”向伯双眼瞪起,却是有点火气。

说到这里,李家长子李应插言说道:“男人死了,女人孩子有什么用,咱们村子,不,咱们百户肯定让别人占去了!”

从向家老少三人进门,李家这边就一直被压着训,更别说周青云表现出来的蔑视,年轻人沉不住气,自然要分说两句,李应其实说的也没错,孤儿寡妇根本守不住产业,不是被夫家强夺,就是被卫所里收回,白堡村都是穷苦军户,那有什么争辩分说的可能,到时候恐怕生不如死。

向岳听到这话直接怒了,手重重的拍了下桌子,粗声说道:“孬种,自己不敢打,难道还要带着家里人一起去死吗!”

上过阵杀过人的是不一样,他这一作,李应被吓得后退了步,不敢争辩,但满脸不服气的样子,李总旗在那里愁,根本顾不上这边。

朱达忍不住苦笑,他以为向伯想明白了,没想到向伯只是性子烈,这桩事其实没想清楚,朱达的笑容被李总旗的次子李和看到,立刻以为抓到了把柄,举起没伤的那只胳膊指着说道:“你笑什么,难道我哥哥说的有错,你懂什么就在那里笑!”

他这一作,屋中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达这边,周青云却眉毛一竖就要作,那边李和的哥哥李应也想着讥刺几句,而向伯和李总旗的目光都有些不耐烦,满脸都是“小孩子添什么乱”的表情。

“向伯,贼兵要和您说得一样厉害,就算修起土墙,说翻也就翻过来了,就算男丁都练起来,也不是贼兵的对手。”

贼兵如狼,百姓如羊,即便十几对一百余,还是贼兵必胜,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只是朱达一说,向岳向伯大怒,周青云也瞪过来,李家父子三人也是神色古怪,虽然这话里的意思是在附和他们,可听着也不舒服。

向岳和周青云的愤怒可想而知,朱达这番话哪有什么徒儿的本份在,见到个总旗就弯腰了,当真荒唐混账。

“咱们是人,贼兵也是人,大家都是怕伤怕死的,咱们修起土墙,聚众操练,多做警备,贼兵看了心存顾忌,虽然不怕咱们,可也知道和咱们斗会死人受伤,自然不愿意冒险找这个麻烦,自然就会避开,这样咱们百户也能护得周全。”

屋子里安静下来,愤怒和古怪都变成了惊愕,然后变成了若有所思。

“昨夜贼兵迟迟不动,最后离开,不就是狗叫了之后,他们觉得村民惊动,做什么会有麻烦吗?”朱达补充了一句。

向岳向伯脸上满是笑容,连连点头,周青云脸上则是“我听不懂,但肯定没错”的表情,李家父子三人一脸惊讶的看着朱达。

这些话,可不是一个穷苦军户出身的十二岁少年能想出来能说出口的,谁教给他的?

第二十一章 多吃多动

朱达的话虽然有些绕,可道理一想就通透了,白堡村的男丁想要短时间打败贼兵,甚至不怕贼兵都千难万难,但想要保全自身,未必要打败或者不怕,只要让对方觉得麻烦就好。

贼兵的命也是命,他们肯定不愿意为了抢掠和钱财豁出命去,恐怕受伤挂彩也是不愿,只要白堡村表现的难啃些,贼兵自然会知难而退,大同边镇广大,多少这样的村寨,何苦吊死在这里。

道理不难,难得的是能从这个角度去想,这里面牵扯到白堡村有什么能力,能做到何等地步,有牵扯到贼兵会如何想,各自分寸,周全考量,这样的思路可不是寻常少年能想出来的,莫说是寻常少年,白堡村里见过世面有些头脑的也就是这李总旗和向老汉了,他们两个都想不出,莫说其他百姓军户,也因为如此,屋中诸人都觉得不会有什么人教给朱达,只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安静过后,李总旗李纪和向伯向岳看向朱达的眼神已然不同,已经有些将他当成大人来看了,那李总旗感慨说道:“得一场大病倒是让你有了好处。”向伯看了朱达几眼,却没有说话评价,而李家两个儿子和周青云还在那里懵懂糊涂。

朱达这番话把道理挑明白了,李总旗和向伯也没了争执,接下来简单商议几句就订了规程,无非是全村男丁挖土修墙,男丁们好歹操练一下,然后每夜安排十几人巡夜值守,方便的话,再弄几条狗来。

这样布置,里面人知道稀松,可外面看到又有土墙又有队伍,靠近了狗还狂叫,任谁也要掂量掂量,真要火并厮杀,当场丧命是一回事,真被刀枪挂到了,被伤熬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贼兵逃出来为了活命快活,不是为了这个。

“老大,你敲梆子把咱们百户的人都叫到这边。”李总旗吩咐了声,那边李应连忙过去。

“向老哥,以后这操练和值夜的事,还要多劳烦你了,我这边绝不会含糊。”达成共识之后,气氛已经和缓许多,李总旗对向伯客气相待。

“都是一个村子的乡亲,老汉不会糊弄!”向伯干脆利索的给了承诺。

没过多久,外面梆子声响起,李总旗和向伯都是起身向外走去,总旗李纪特意拍了拍朱达的肩膀,感慨说道:“你爹娘有福气了。”

出院子之后,向伯向岳没有和李总旗一起等着村民,反而带着朱达和周青云绕个圈子,装作听到梆子汇聚过来的模样,朱达想得明白,这向伯年纪大了,出风头的事情已经不怎么想。

绕了半圈,向伯向岳停下脚步问道:“朱达,你在河边碰到那人什么模样?”

如何学会钓鱼烹饪,朱达对外解释都说河边遇到了一个道人学会的,对父母这样说,对周青云也这样说,向伯自然知道,只是从来没问过,今天朱达在会面时候有理有据的侃侃而谈,自然也会被联想到那个道人的传授。

“破破烂烂的袍子,胡子头都是乱糟糟的,可会的多,懂得多”朱达说的很含糊,尽量不给别人太明显的特征,因为大家提到过的那个野道士他根本记不得长相和模样,只能打个马虎眼了。

村民百姓都是大人忙活,孩子乱跑,这些年太平,又是在边镇军区,作奸犯科之类的不多,大人们也是放心,孩子们到处疯跑乱玩,一天倒有大半天不在长辈眼中,这样的情况下,孩子遇到了什么人长辈是不知道的,朱达在这里钻个空子。

听到这番说辞,向伯没有质疑,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闷声说道:“现如今还有这等人”

绕过去之后没多久,全村男丁就来的齐整,昨夜提心吊胆的,现在敢出门的没几个,一听梆子响都急忙赶到这边来了。

“昨夜是闹贼兵了好歹没有进来”李总旗说的倒是开门见山,下面大部分百姓都是面如土色,人群小声议论,骚动不停。

在这样的惊惧反应下,李总旗提出的倡议都很容易推行了下去,贼兵要祸害的是自己家,再自私的人都是同仇敌忾,有力出力,修土墙这个大家按照住处方位各自负责一块,操练这个无非是男丁们拿着家里的兵器或者农具列队巡逻,而且修墙这个白堡村这类百户还有好处,村外本来就有断断续续的墙垣,连起来就好。

朱达本以为当天就会开始,没想到李总旗让大家先回去准备两天,后日才开始动作,就这样还被埋怨太急了,让朱达对这个时代的效率有了更深的理解。

或许是看出朱达担心的表情,向伯闷声说了句:“那贼兵出现也不到十日,昨夜里恐怕是各处看看风色,要能下手就顺便动手,不能的话就探探底细。”

“要是那些贼兵来了,我一箭射死一个,来多少我都不怕!”周青云兴冲冲的说道,他没觉得如何恐惧,反倒是新鲜兴奋,不光周青云如此,村里少年孩童们都是这般。

向伯对这话却没什么好声气:“你能射死几个?这边没个遮蔽掩护,你开弓又慢,只怕第一箭射出去后就被人冲到跟前了!”

就这么议论闲聊着,没多久就到了向家,进院子之后,向伯示意朱达和周青云站在一起,开门见山的说道:“朱达,咱们现在是师徒了,有些话要提前说明白,你听了之后,愿意就跟着学,不愿意你可以不学,也可以不拜我这个师父,你那鱼我也不白要你的,用盐用粮,总归让你亏不了。”

“师父请讲。”朱达坦然说道。

他这大方的态度让向伯向岳先感慨了句:“你倒是像个读过书的。”然后才开口说道:“老汉我当年也是个庄稼汉,可上辈子作孽,上阵的早,也学了些本领在身,都是些杀人见血的本领,老汉会用刀,会用长矛,会开弓射箭。”

这些话平淡说来,可朱达却听双眼亮,那二十余年多少了解些,寻常兵丁懂一样兵器就不错了,大部分都是充数,刀枪弓箭都通的一定都是拔尖的精锐,向伯居然是这等人,难道自己真有好运气?在这小小村子就能碰到这样的人?

“弓是不能教你的,小周已经练了,离不开那弓,老汉也置办不起新的,也不能让你耽误小周去学,所以你学不了弓箭,你明白吗?”向伯沉声问道。

朱达没有犹豫就回答说道:“徒儿明白,徒儿也不想学弓。”

一张像样的弓从古至今都不便宜,看向家这弓的新旧,就知道这已经用了很多年,自己一个半路入门的,还是为了能吃鱼才收进来的,自然不用去奢望,朱达对这件事想得更深,如果不是自己在李总旗家的侃侃而谈,说明自家思路清晰,向伯也不会有这番解释,这是郑重对待了。

听到朱达这么回答,向伯向岳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学刀学矛,师父我不会藏私,这都是杀过人的真本事,也是懂行的强手传授的,我会多少,就传授给你多少。”

“你不想学弓,学会弓箭几十步之外就能杀人,你得当面,咱俩打起来,你还没”这边话没说完,那周青云却嚷嚷了起来,很有些不能在师兄弟面前示弱的意思,被向伯虎着脸骂了句之后才停住。

“老汉师父别的也不会太多,有一条要说明白,人不能不动,要多动出了汗然后多吃才有力气,没力气也就用不了刀枪,你明白吗?”向伯又是说道。

这真是对自己坦诚相待了,看来这向伯懂得武艺和本领,但系统训练身体的手段却不知道,只有些很直观的多动多吃,从某种意义上,这也算达到了锻炼的效果,效率就不必提了。

朱达琢磨了下,既然有那个河边的“道人”做理由,索性用个十足“师父,徒儿对打熬身体有些方法,就是那河边的道人传授的,徒儿本来也不信的,后来照着练了练,还真有用,师父要是信得过,徒儿愿意和青云一起练。”

“河边道人”的托词足够说服人了,向伯听了朱达的话,没怎么迟疑就点头答应,尽管近距离相处也就两天多些,可不由自主的,他不敢把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真当成孩童看,而且对答相处间的确不像是个村中长大的少年,总让他想起军中见过的一些人物。

“今天我传你罗汉刀,这六式简单,你却不能含糊,要练的一丝不差,十天之内学会,时刻练着,一个月后不能出错,不然要挨打。”向伯说得直截了当。

这是要传真本事了,肯定比周青云那狗爬玩闹的刀法强到天上去,朱达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有人吆喝“烽火,烽火”。

在北边天际,又有淡淡的烟柱升起,看得很清楚,向伯回头瞥了眼,转身开始用刀,朱达连忙盯住。

六式都很简短,向伯向岳很快用完,朱达愣愣的看着,向伯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我再用一遍?”

朱达没有回答,向伯摇摇头,却又是演示了一遍,朱达还是没有出声,满脸错愕惊讶的神色,这向伯所用的罗汉六刀和周青云教给他的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儿戏?还是个骗局?怎么会一模一样?

第二十二章 基础要打牢

向伯会不会和周青云串通起来骗自己?

向伯会不会根本不懂武艺,而且从头到尾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念头纷繁,不过朱达很快都是否定,从向伯和周青云的性格来看,对方根本不会欺骗自己,周青云开弓射鱼的时候那可是真本事,可为什么这么简单儿戏?

“混账!学武不要走神!”向伯看出来朱达神思恍惚,怒喝一声。

这吼声让朱达身子一颤,向伯抬腿就要踹过来,犹豫了下没有动作,只是闷声说道:“老汉我再练一次,再走神打你十板子!”

到这时向伯反倒觉得正常,朱达毕竟是少年,没有办法全神贯注,被刚才天际烽烟一影响就走神了。

朱达没有多少怀疑和犹豫,立刻变得认真专注,他迅意识到一点,眼前的救命稻草就这么一根,无论真假都要抓住,因为没得选择。

再看一遍的时候,感觉和前几次不同了,向伯所演示的几个动作的确简单,砍、刺、撩起、格挡、反手、刀柄,每个动作都是简单基础,但每个动作也很完整,全身四肢都在调动,下盘稳定身体,上肢摆动力,腰背手脚没有什么僵住的地方。

这六式似乎是用刀对战动作的拆解,想起当年所见识到的武术和武技,甚至是杂耍般的表演,似乎都可以用这六个动作组合起来施展,或者说再花哨的套路都是这六个动作组成的。

战阵沙场上,训练普通百姓去作战杀人,这样基础简练的动作才最合适,也最有效率,甚至在成本上也是最优,眼前这六式刀法肯定不是最好的,肯定有更适合实战,更好的,但自己能学的只有这个,只要是真的,就足够了。

“学会了吗?”向伯粗声问道,手中刀背已经翻转,一副要抽人的架势。

“学会了。”朱达回答说道。

他这回答让向伯一愣,边上周青云连忙说道:“向伯,我教过朱达!”

看着周青云满脸得意的模样,向伯这才恍然,没好气的呵斥说道:“你那半吊子的本事还有脸教别人,朱达,去那边找根合适长短的木棍,照着做一遍。”

朱达连忙过去拿了根三尺多长的木棍,开始演示起来,他的学习能力远同龄的少年们,加上先前学过看过练过,刚才这些动作能很完整的重复出来,也做得有板有眼。

向伯点点头,郑重开口说道:“既然学了,就好好练着,时刻都不能放松,师父就会这六式,靠着这六式在沙场上活下来了。”

第一遍很快做完,向伯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有丝毫叫停的意思,朱达自觉的继续练了下去,他动作虽然似模似样,可还有很多不标准的地方,向伯不断的给他纠正指点。

动作简单,这么一遍遍的重复下去极为枯燥,向伯已经把刀入鞘,去那边拿了根棍子在手,就等着朱达厌倦或者动作走形,这边一棍子抽下去,刚才朱达的走神恍惚让向伯以为对方还是个少年,还要严厉管教才能保持专注认真,

但朱达一遍遍练得很认真,他想起了当年锻炼身体的历程,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每一项都没那么有趣,只是枯燥的重复,但坚持下来,自然就有收获,上课学习复习又何尝不是如此,专注认真不放松,那么就有结果。

何况在这一次次的重复下,身旁向伯的不断指点纠正下,朱达对这罗汉刀的体会愈深刻,这每个动作的确都是有道理的,让人尽可能的挥出力量,但同时又有分寸,不至于身体僵直,算得上有收有放。

他这边练着,旁边的周青云也被督促着练起,和朱达的专注认真比起来,周青云则是有些不耐烦,苦着脸重复不停,但动作上却错漏不多,显见是练了多次的。

“这六式刀法太过简单,在大同知道的人不少,可练的人不多,都觉得这几下子是乡下把式,没什么大用,可真上了战阵,你眼前十人百人,杀了一人还有一人,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哪有工夫给你辗转腾挪,给你小心躲避,无非是一刀砍过来挡住,一刀砍回去而已”

“这一砍一挡都有窍门,用力气大了砍不了多少刀,或许还要伤筋动骨,怎么出刀,怎么动作,腰腿怎么办,这六式里都有,学明白了,刻在骨子里,喝醉酒睡大觉,喊起来就能一丝不差的用出,这才算学会了,你们俩看着似模似样,还得练个几年”

听着向伯在身旁絮叨不停,周青云脸色愈苦了,尤其是听到“几年”,情不自禁的撇嘴,这表情被向伯看在眼里,一棍子抽在大腿上,立刻痛叫起来。

朱达却没有任何放松,向伯的言语朴实,他却听出了很多道理,这六式罗汉刀恐怕就是军中的“标准动作”,简单实用,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强者总结出来的,向伯所要求的的效果,则是要达到下意识反应的地步,要练到刻在骨子里。

“这六式练好了,你手脚腰背都活了,再学长枪和别的家什都更方便,就算你和别人动个拳脚也不吃亏”

这些动作并不仅仅是手腕和手臂挥刀,全身都会得到锻炼,日子久了,除却刀法练出来,强身健体也不必说,这个道理朱达也能理解,他是第一次练,又能想通这个关节,愈的全神贯注。

练着练着,朱达突然现向伯不在边上絮叨了,瞥了眼过去,现向伯正在看着北方天际,以往两次的烽烟都是临近夜里,可这次却是在上午,难道这代表着什么?

顺着看过去却看出了不同,在李总旗家左近召集村民的时候,天际的烟柱淡淡,现在颜色却深了些许,而且还多了几道,朱达刚要继续练刀,身子一颤停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不是颜色深了,而是距离近了,难道说北边的敌人更深入了?

向伯转过头,看到停下动作的朱达没有呵斥,只是闷声说道:“离着还远,你们继续练你们的。”

朱达继续练刀,他倒也不怎么惊慌,当年野外旅游的技能告诉朱达,现在距离还很遥远,而且向伯经验丰富,他都不急,自己怕什么。

“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向伯低声念叨了句。

这么重复练刀半个多时辰,向伯让周青云去练开弓,练习时候自然舍不得用那张真弓,只是一根弯曲木棍上帮着一根麻绳,不断的拉开松弛,射术弓箭的训练比起刀法来还要枯燥,周青云却比方才有兴致的多。

向伯向岳没有多去理会周青云,却喊来朱达询问那锻炼身体打熬力气的法子。

“那道人说,每日里跑个十几里,就可以让身子稳起来,腰背腿脚都会协调,力气会慢慢蓄积”

“那道人还传授了几个姿势,分别用来强健手臂、肩部、腰部和腿脚,还有专门的器械”

朱达斟酌着词语,尽可能用向伯理解的话把强身健体的科学手段说出来,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屈伸等等,至于器械,木棍和修正过的石头可以替代杠铃之类。

“这道人了不得啊!听人说湖广那边有不少会武的道人,都有官家的身份,难不成来这边了”向伯倒是自己有了个思路。

虽然朱达所说的内容很新鲜,可道理相同,向伯向岳能听懂,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实际上他所谓日常的强身秘法,什么军中传授,都是差不多的事情,只不过朱达那个时代归纳整理细化,已经成了规程。

向伯这个思路结论让朱达心道侥幸,亏得向伯向岳经历多广,比村中百姓多了不少见识,如果是没出过白堡村的百姓,听不出所以然不说,疑神疑鬼才是麻烦,不过这湖广会武的道人十有**是武当山那边了,估摸着向伯也没离开过大同,居然知道这些。

“你这法子应该没差,你先和青云练着,一个月后要是好用就继续,不行就按照师父我的法子走。”向伯做了决定。

眼看着就是中午,向伯倒没有让他们继续苦练,而是打他们去抓鱼,在外面先把步跑了,至于力量和肢体强健则是在院子里进行,向伯对两位少年的自觉性没什么信心。

朱达和周青云离开院子之后,立刻轻快了不少,情愿不情愿的,刀法射术之类毕竟单调枯燥,只是周青云不太高兴,嘟嘟囔囔的说道:“我比你早学好久,居然还要你教我。”

周青云少年心性,出村之后就嘻嘻哈哈起来,一边跟着朱达用标准姿势跑步蹦跳,一边说着他所知道的向伯故事,向伯向岳当年从军是个寻常兵丁,曾救过一个武将身边的家丁,那家丁带了向岳一段时间,教本领说了不少天南地北的事情,让向岳本事和见识都涨了不少,本以为以后也能做个家丁亲兵,也算有个小富贵出身,没曾想他救下那人战死,一切也就烟消云散。

说得很简略,想来向岳也没有和周青云说太多,朱达听得很仔细,这些倒是解释了向伯的不同寻常。

“不知道坑里有没有鱼?就怕被别人偷了!”距离河边还有一里多地,周青云已经念叨起来。

话说到这里,朱达和周青云却都是停下脚步转身,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向村北看过去,正有几骑向白堡村疾驰而来!

第二十三章 抽丁秋防

平日里白堡村也没什么外人来,几名骑士出现还是颇让人好奇,等再接近些的时候看得清楚了,朱达和周青云都认出马上人的身份,是卫所大老爷的亲卫家丁。

这让两个人都没了兴趣,转头向河边走去,反正这些人来了就是要钱要粮,没什么新鲜的。

到了河边,还没去看水坑,却看到两条鱼被丢在岸边,已经被石头砸烂,看着不能吃了,周青云气得满脸通红,怒声说道:“那个兔崽子折腾的,我非打折他腿!”

这一看就知道是孩童嬉闹,朱达天天跑河边来,家里又有香气传出,村民百姓早就关注到了,只不过知道是鱼之后就没了兴趣,可孩童们依旧好奇,十有**是来到河边看到了抓鱼的水坑,折腾一番就走。

“生气没用,真抓到了你能怎么办?”朱达反问一句,乡里乡亲的,真为了孩童胡闹打出个好歹来也不可能,但他知道这水坑抓鱼的法子怕是不能长远了,不管是孩童们的嬉闹和恶作剧,又或是其他军户村民也学会了吃鱼,这水坑捕鱼又没效率又没保障。

当然,周青云用箭射鱼这个不能指望,向伯不在家才能这么胡来,偶尔一次还好,要是被现了打骂都是轻的,朱达能看出来,向伯对这张弓看得很重,怎么抓鱼捕鱼要用别的法子了。

“多亏那天多挖了几个水坑。”朱达庆幸说道,和周青云一起沿岸寻了过去。

只有常来的那个水坑被破坏了,其余几个里面都有鱼,但收获也不多,朱达倒不以为河鱼变聪明了,而是这个法子本就做不到稳定收获,能抓到鱼就是好的。

自从有了匕短刀、取火家什和比较宽裕的盐货,在河边处理鱼就迅很多,去掉头尾杂碎,抹上盐和野草香料简单熏烤,然后带回去就好,这次朱达没有用太多鱼下脚料去做诱饵,而是准备带回村子。

这些东西看着黏糊糊的,腥气又大,在一旁的周青云死活不愿意伸手,还皱眉说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带回去干什么?”

“喂狗,喂鸡,埋在树下面还是好肥料!”朱达简单回答说道,当年学食品加工的时候他认真学习听讲,课余时间也都在图书馆中,不仅本专业学得不错,相关知识也很了解,食材的全面利用就是其中部分。

村里养的几条狗都是吃剩饭剩菜,或者放出去自行觅食,鸡则是占用粮食,掺杂野菜,他们也缺乏动物脂肪,这些鱼身上的下脚料处理之后剁碎,作为饲料很合适,狗吃了倒还好,鸡鸭吃了则是会多下蛋,好处多多,从前不带回去是因为要为捕鱼的事情保密,现在都折腾开了,那就不能有任何的浪费。

这个解释让周青云愣怔了下,瞪着眼睛说道:“你来我家真是为了学武吗?”

回去之后开始忙碌午饭,虽然只是拜师后第一次正式下厨,可从前轻车熟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向家对朱达也没有藏私,地窖和厨房都让他看了,有什么食材粮食都可以取用。

这向岳到底是私盐贩子,又经常领着周青云上山打猎,家里肉脯肉干的不少,存粮也是多多,就连油盐酱醋都很丰富,这倒是让朱达有了施展手艺的空间,他没有毫无节制的浪费,但做出来的东西又让向伯和周青云惊讶,吃的连连叫好。

他们本以为朱达只会做鱼,没曾想那些不起眼的蔬菜也能那么好吃,看着向家老少吃的这么高兴赞叹,朱达偶尔也回想当年,自己学的是食品加工还是烹饪又或者是养殖

当然,朱达也不会太精细出挑的烹饪手法,条件也不允许,只是这个时代的人,又是在白堡村这等封闭所在,见识实在有限,朱达所会的尽管不多,可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吃完之后收拾,下午还要练刀然后打熬身体,朱达开门见山的和向伯说道:“师父,那挖坑捕鱼的法子快不好用了,现在我要弄些器械过来,还请师父帮忙。”

朱达提出要求后,向伯没什么疑义,干脆的答应说道:“三天后就给你弄回来,明早我就出门,你们两个不要偷懒!”

对方的干脆利索让朱达也觉得轻松,拜这样的师傅,和这样性格的人打交道很舒服,他或许不懂,但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做到,不过朱达也知道,向伯目前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一听向伯要出门,周青云脸上露出兴奋神色,他这表情自然瞒不过向伯,这边正要呵斥,却听到外面有梆子声响起,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齐齐向外看去。

“各位乡亲去李家院外,大老爷派人传令,李总旗有大事要说,男女老少都去,别少了一个。”李应和李和轮流吆喝喊道。

屋中三人松了口气,有了昨晚经历遭遇,听到急促的梆子响,大家下意识的以为是贼兵来袭,估计村中其他人也是同样,看似轻松无事,实际上都是戒备深重,警惕非常。

“上午才说过建土墙,抽丁巡逻,这还没过两个时辰,又折腾什么?”向伯闷声念叨了句,这“大老爷”的传令,想必是卫所里武将传下,肯定不是小事,大家都要过去才行。

在村头汇聚的人群中,朱达看到了父母,父母亲表情里全是关心和担心,估计觉得自家儿子吃了很多苦,朱达笑着凑了过去:“爹娘,晚上等我回去做饭,咱们一起吃。”

“小达,练武累不累?”母亲朱王氏关心的问道。

“不累,挺好的。”朱达笑着回答。

倒是父亲朱石头没有关怀,只是催促说道:“快去你师父那里,你爹和你娘会做饭,你晚上回不回来要听你师父的!”

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被看得很重很严肃,朱达明白这个,和家人说了几句就快步跑回去。

这几天朱达和周青云一起吃饭玩耍,昨夜向岳去朱家吃饭,这些事不少村民都注意到了,但都没当回事,可今早村民集会,看到朱达和向岳在一起,这中午又是看到,再粗疏的人也注意到了,同村乡亲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很多人就好奇的过去询问。

朱达的父母有些为难,但也知道这个瞒不住人,一五一十和别人讲了,一听朱家的独苗拜了村里凶人盐贩向岳为师,各个都是咋舌,心想这向老头做得是亡命勾当,手上又沾着血不吉利,你们朱家小门小户的倒不怕被连累到,倒舍得那根独苗。

中午时分还有人在外面,这集会应该是要全员到场的,所以大家都在等,在这死水一滩的百户小村里,朱家独子拜师私盐贩子的消息可算是大新闻了,人人都觉得新鲜,都觉得朱石头和朱王氏两口子脑子坏掉,彻底糊涂。

可话说回来,原本朱家人丁单薄,村里各家都不把他们当回事,但一听和向伯那凶人挂上关系,不由自主的都客气几分,甚至带了敬畏,平时闹矛盾人丁多的不怕人丁少的,打起来也不吃亏,但向岳可是会动刀的,还勾连着村外的厮杀汉,这可就要小心些了。

村民百姓没什么城府,礼数分寸把握的很差,一旦有了忌惮和敬畏,立刻表现的颇为明显,朱家夫妇清晰的感觉到了,一时间颇为感慨。

“小达这拜师真拜对了。”朱石头小声说道。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人还没有到齐,村民都有些不耐烦了,个别胆大的都想溜走,但李总旗家那两个远房亲戚却没有一点含糊,一个人也不让走,这种认真劲渐渐的让大家觉得事情不对,晒场上变得安静,关于朱家拜师的小声议论也停下来了。

等拾柴打草的一个村民被喊回来,白堡村的人已经齐了,还有孩子哇哇的哭,也被家人制止,每个人都在琢磨,到底生了什么事。

没过多久,李总旗李纪走了过来,看到李纪的表情,村民心中的忐忑更甚,因为李总旗脸色阴沉,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这边吸引过去,连天际依旧飘荡的烽烟都没什么人理会了。

“大伙都来齐了,卫所罗大老爷有吩咐,现在鞑虏犯边,贼兵作乱,要整军备武。”李总旗扬声说道。

“整军备武”,听到这个词的朱达精神一振,他要学武自强,当然对这类事格外关心,但朱达随即就注意到村民的表情,特别是几个年龄大的,脸色直接黑了下来,看着李总旗的眼神也变得不善。

站在个土台上的李总旗叹了口气,抬高声音说道:“从今日起,每百户抽调三十丁去怀仁千户所练兵,自备粮草兵器,一月一轮换,后日出!”

话音未落,下面已经轰然,人人脸色难看,个别脾气暴躁的已经叫骂起来。

向伯同样脸色不好看,摇头闷声说道:“真是孬种,真是混账!”

这“整军备武”的因果朱达已经想明白了,这是白堡村的大祸事,是会让人倾家荡产的大祸事,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一盘散沙

百户有一百军户,每户有一人为卫所兵丁,抽三十丁,也就是有三十户人家的顶梁柱要去怀仁千户所“整军备武”。

向伯向岳已经进入师父的角色,开始为朱达和周青云解释:“徭役的事常见,去指挥和千户那边做几天活,遇到善心的还会管两顿饭,不算是太苦的差事,可这次一去三十天,还要自带粮草,这就是大耗费了,人在外面吃用都比家里多不少,这一丁三十天的耗费比两个人在家吃用一个月的还要多,何况抽调的还都是男丁劳力,什么活都不用干了。”

话说到这里,朱达已经想明白这件事了,白堡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勉强糊口,交完秋粮之后家里存货都有限,熬过去春荒和夏荒已经很不容易,何况这样的横生枝节,去了三十天之后,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过去?

何况被抽调的都是家中主要劳力,在真正封冻入冬前还有不少活计要忙,砍柴打草甚至出去做点零活,家里多少有个贴补,这一走,什么都没了,细想想,白堡村每一户人家都有破家的祸患。

他能想通,其他人也很快想得明白,人声喧嚷已经压不住了。

“咱们军户是种田吃粮的,打仗拼命的事情都是无赖汉才去,让我们去整军备那啥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交了那么多皇粮国税,凭什么还要做这么多!”

“春夏的时候就为老爷们出力忙活,他们家连牛马都不舍得用,让我们辛苦,那时候好歹还给口饭吃,怎么现在要自带粮草了!”

吆喝叫骂响个不停,朱达担心的看向父母,现父母双亲脸上的忧虑愁苦神色还要甚于旁人,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一时间心里乱糟糟的。

向伯带着他们站在一边,颇为淡漠的看着这乱糟糟的情景,嘴里还没忘了解释:“大同这边已经过百年了,卫所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指挥使和千户们还不敢做得太过,以往出徭役多少给口饭吃,这次倒是撕破脸了,不知道什么心思。”

下面喧闹着喊“不去!”“不去!”,喊的人越来越多,上面的李总旗也急了,怒声吼道:“大老爷们交办下来的差事,哪是你们说不去就不去的,我又没什么好处在!”

“谁知道是不是你假传消息,我们不去!”不知道谁吆喝了这么一句。

“混账,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别和我撒泼耍赖,真要是到期不去,大老爷派了亲兵下来,到时候可不是出力的事,还要抽筋扒皮的出钱!”李总旗怒声大骂,大家到这时候什么乡亲情谊都丢在一边。

“就算大老爷来了也要说理,年年都没有余粮,去了来年还不得饿肚子,那时候怎么办,乡亲们都别去,等大老爷的亲兵来了,咱们磕头讲理去!”一个壮年汉子吆喝着喊道。

这人朱达认得,是陈家的长子,因为弟弟在县城里做小生意,人比白堡村其他百姓活泛,被当成个有见识的,此时他喊的也最欢。

“陈大狗,你少在那边扯淡,等大老爷的亲兵过来,你们磕头他们直接用马踩过去,你们说理他们直接拿刀砍了去,我家老二都被打折了肩膀,你以为你是谁,你不知道那帮人凶恶吗?”李总旗此时倒是冷静了,盯着那陈大狗说道。

话没说完,场面就跟着安静下来,指挥和千户们手里的亲兵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人骑马带刀,每日里不种田干活,只是打熬身体习练武艺,寻常军户谁也不是对手,几十年来,这些亲兵家丁横行霸道都已经成了规矩,想想他们的凶恶蛮横,谁也不敢吆喝了。

李总旗吐了口气,黑着脸扫视一圈,闷声说道:“那今天就把去的人定下来,明天我先把名单报到怀仁千户所那边去,后日你们不去的,自己掂量掂量。”

下面更加安静,李总旗李纪这也是撕破了脸,甚至不给人偷奸耍滑的机会。

“陈大狗”李总旗先点了陈家老大的名字,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两位妇人嚎哭起来,那是陈家奶奶和陈大狗的婆娘,陈大狗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刚要说话,却看到上面李总旗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眼神好似要吃人一般,立刻不敢说话了。

只听得这李总旗一个个名字点过来,谁被点到都是女眷哭号,男人垂头丧气,就和家里死了人一样,朱达清楚的看到父母脸色白,紧张万分,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那里跟着着急。

等三十个人名都点过去,始终没有提到朱家人的名字,朱达这才松了口气,看向父母,现双亲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在那边纳闷为何自家没被选上。

刚才点名的时候朱达一直跟着看,再看父母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双亲为何那么紧张,远于同村乡亲的紧张,因为朱家人丁稀少,在村里属于最弱的人家,平时很多小事不起眼,或者忍忍或者不在意,但一到这等牵扯到自家利益的大事上,人丁稀少的朱家就会被欺负到,上面指派挑选也会选这等人丁稀少,无依无靠的,这样的人家得罪起来后果小一些。

朱达脸色肃然,他这十二年的人生极少注意到这些,可以说到现在才明白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又忍气吞声了多久,自己一定要有所回报。

刚想到这里,却看到一个瘦高的汉子满脸不忿的站出来,指着父亲朱石头喊道:“凭啥不选朱”

话说了半截却是停住,身子一颤,脸色难看的又是缩了回去,朱达知道为何,方才向伯冷冷的望过去,那瘦高汉子立刻胆怯后退,不敢再说。

朱达心中大怒,这瘦高汉子姓苏,平日里婆姨经常在李总旗家当差伺候,自觉的在村里有几分体面,这时候就蹦出来了,向伯在村里的地位在此刻体现的很清楚,或许大家不敢接近,但一定是敬畏异常,人不能不吃盐,何况这向伯手里还有一口刀。

土台上的李总旗瞪着那苏家汉子,脸色异常难看,不过下面的气氛已经被土台上挑起来了,无人敢说朱家,但其他家可以说。

“为什么常家不去人,他们家两个儿子”

“我们家老大腿脚不利索,怎么过去”

“为什么”

去的人家质疑不去的人家,不去的人家嘶声辩解,很快就变成了互相叫骂,甚至要动手打架,男女孩童都参与了进去,场面混乱无比。

这时候抽身事外的人有两方,一边是朱家三口和向伯老少,一边就是李总旗家那边,李总旗家不必说,自从朱达拜了向伯为师之后,朱家也有一点然了。

看着乱糟糟的晒场,什么乡亲情谊,什么田园和睦,都在眼前粉碎不见,平日大家的和气和温情在牵扯到自家利益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赤裸裸的争夺和仇恨。

不是没有人嫉妒的看向朱家,村里最好欺负的几家就包括人丁稀少的朱家,可再看看向岳腰间那口刀,想想那些传闻,每个人都不敢去冒险。

朱达这么愣怔怔的看了会,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也消失无踪,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代,当到了危急时候,甚至还没有到真正的危急关头,就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丑态百出,令人寒心绝望。

自己能做什么?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贸然改变,反倒会惹祸上身。

朱达没有走神太久,他很快就是转身,对着向伯郑重其事的作揖为礼,肃声说道:“多谢师父,没有师父照顾,这次徒儿家就难过了。”

向伯瞥了眼,哂然说道:“咱们都是穷汉,别弄些官家的做派,我收你做徒弟,你家的事我就要管。”

话虽如此说,可向伯对朱达知道感谢还是很高兴,继续说道:“也不光是我的功劳,你在李总旗家那番话说得好,让他觉得你不简单,这次除了看我的面子,还有你自己的本事。”

“全靠师父指点。”朱达没有自矜自满的神情。

乱糟糟的场面还在继续,李总旗面色难看的站在土台上,开始还呵斥制止几句,后来干脆冷眼旁观,但他的长子和两个远房亲戚,手里却都已经拿上了大棍,胳膊不方便的次子李和单手把朴刀带过来了。

在人群中的朱达父母手足无措,周围的人闹归闹,撕扯归撕扯,倒是没什么人针对他们,两口子慢慢的闪了出来。

此时的向岳转头看向天际,朱达和周青云也跟着望过去,天际淡淡的烽烟又多了几道,尽管知道相隔很远,可还是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向伯转过头,脸色已经不那么默然,带上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了看依旧纷乱,而且马上就要动手的人群,闷声对朱达说道:“朱达,你能找个法子平了这乱子吗?”

“向伯,朱达一个人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边上周青云张大了嘴说道。

“蠢货!”

“师父,徒儿试试!”

第二十五章 晓以实利

听到朱达的回答之后,向伯点点头,走到李总旗身前低声说了几句,李总旗李纪诧异的看了朱达两眼,脸上有明显的犹疑神情,向伯转身对朱达招手,示意他过去。

当朱达站在土台上的时候,下面已经不那么乱了,这倒不是他的功劳,刚才向伯过去的时候,很多村民都已经留意了。

留意归留意,乱还在持续,那向伯和李总旗也没有出头帮着叫停的意思,倒是站在一旁的周青云很着急,想帮忙却不知道怎么帮。

朱达明白这是个考验,要是连人群都安静不下来,就不要提其他,倒不是大人们为难,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出头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他转头看了看,李应腰里还别着梆子,朱达走过去要来,用力的开始敲打。

“当当当”的梆子声响起,下面的叫骂推搡哭喊总算停了,即便场面安静下来,朱达的敲打也没有停,直到村民们脸上都有烦躁神情,他才住手。

土台也不过两尺高的,朱达站在上面,和下面小三百双眼睛对视,心里也有点虚,就算那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也没有这样的时刻,但他还撑得住,毕竟见过太多的场面,不会做也知道学着做。

“乡亲们,各位长辈,李总旗让我和大家说几句话。”朱达扬声说道,先把李总旗这尊小神抬出来。

下面的村民都注视着朱达,倒不是他们被镇住了,而是刚才折腾的太过,大家都需要歇息喘息片刻,顺便听听而已。

“自带粮草去忙活谁也不愿意,这个不用说了,大伙都不愿意第一波去,是不是害怕这一波过去,过了一个月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早去的就吃亏了,晚去的总归可以想想办法,钻个空子什么的,甚至可以不去了。”

朱达这话说完,下面村民彼此看看,都没有出声,因为他这番话是大实话,把村民心里的那点小算计直接揭出来。

“在家吃用三两,出门吃用一斤,咱们缴租之后,要指望手里的粮食撑到明年收成,本来就不太够用,谁家要是出差事的话,一个人一个月吃了两个月的量,明年怎么撑得住,大伙是不是为这个操心?”

村民们一阵骚动,没去的神色暗自庆幸,被点名的表情焦躁,还要出声争辩,朱达伸手向下压了压,大家又都是跟着安静,他方才的两段言说得清楚明白,已经让人觉得可以听下去,每个人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有人分析明白也是好的。

“这个差事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吗?不能,能硬抗的过去吗?也不能,我们再这里折腾,大老爷家骑马带刀的亲兵一来,到时候不但要出差事,还要吃皮肉苦头,还要出钱出粮送礼,到那时候,亏欠的更大,咱们能不去吗?”

朱达的连续自问自答让人众人都是无言,那些被点到名的愈焦躁,想要出声反驳。

“乡亲们,这三十位去的不是为他们自家去的,是为咱们白堡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去的,那么他们自带的粮草就不能他们自家出,大家按照人头户数分摊,每一家都不用割肉,要是一个月后有什么变化,去的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出丁的那是该着他们去,凭什么要大伙分摊帮衬!”有一人高声喊道,旁边人都在跟着附和,自家不出丁,谁管其他人死活。

这话一说,下面又是骚动,向伯的脸却冷了下来,向出声这人看去,那人缩了缩,可其他人还在七嘴八舌的吆喝,一时间也压不下去,向伯本以为这就要乱了,没想到朱达还在继续说。

“出丁的人也是为了咱们百户出的,大家不要只看这一个冬天,这三十户人家要是破了,地被收上去或者荒掉,他们负担的租税就会摊到大伙头上,到时候咱们大家种一样的地,却要多交几成的租子,咱们又能撑多久!”

到这个时候,下面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朱达稍显稚嫩的声音飘荡:“不要说交租的事情,村里人口少了,有外人掺进来,这日子你们还能过得下去吗?和别的百户争地争水的时候,还能争得过吗?现在外面闹贼,日子久了,外面人知道我们村子人口少,容易下手,我们人口少了这么多,咱们怎么防得住,话说到底,这次别人出丁你们不分摊,下次轮到你,你又怎么办?”

“就算没了人,这地也要安排人来种,咱们卫所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地,少一个人补一个人,没不了的,我们村还是那些人。”有人犹疑着说道。

朱达在台上嗤笑几声,不屑的说道:“大老爷盯着咱们这些地呢!咱们村靠着河,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好不容易空出来了,哪会再安排,还不只是自家拿了,到时候给你们几块靠山不靠水的,哭都没处哭去!”

这话说完,村民百姓彻底安静了,彼此看着,刚才剑拔弩张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只是站在后面的李总旗脸色很不好看,迟疑了下,还是转头问向伯说道:“大老爷盯着地的事,是你和小孩子说的吗?要招祸的!”

“老汉都不知道这个,倒是今天这孩子说了我才明白,咱们村这些水浇地,的确被人惦记着,只怕这出丁也和这个相关,这帮老爷就等着过来收地呢!”向伯闷声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向伯皱着眉头问道:“李总旗,这事你没掺和吧!”

“我掺和这个作甚,我是这百户的总旗,军田要是被上面吞了块,第一个要哭的就是我,还是王百户看得明白,早早去大同那边做生意了,留着我这个没能耐的苦熬!”李总旗的话也不太客气。

感慨过后,二人都看向前面的朱达,李总旗感慨说道:“这孩子还真是开了窍,这些道理平时我都想不明白,没曾想他说清楚了,不知道是谁教的。”

尽管知道朱达拜师向岳,可李总旗压根就不认为向岳能教出来,向岳对这个也很坦然:“我也不知道谁教的,可他自己能说这么明白,也是好大本事。”

以白堡村这样的保守和闭塞,除了少数几个见过世面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活的浑浑噩噩,朱达刚才这番话的见识向岳和李总旗李纪都自觉的说不出,想不清。

朱达没觉得自己如何高明,但他知道自己比村民要高明许多,身后两位成人的话语朱达听得很清楚,指挥和千户们对土地的觊觎他是分析出来的,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十二年记忆中的零零碎碎,父母和村民的议论,各种传闻,这些话旁人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但仔细去想,里面却有很多信息。

除了这个白堡村面临的风险,其余的分析都是那二十余年受过正常教育,正常学习,正常工作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能,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在那个信息爆炸的环境中,只要不是太过懒惰自弃,总会养成这样的逻辑分析和理性的思维。

可那二十余年的正常和寻常,放在这个时代就是凡,朱达看着沉思的村民们,心里突然有了自信,突然觉得自己很强,自己或许没有适应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要努力学会武艺,学会杀人伤人的本领自保,但自己也有优势,有系统的学习,有广博的杂闻,有处理复杂情况的锻炼和实践,这就是自己的优势,而且是极大的优势。

朱达原本意识不到这些,因为他觉得那二十余年所学习到所经历到的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和鱼在水中,鸟在天上一般,可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朱达知道,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当年在课堂上,老师曾说过典故,你们现在不认真学习,是因为你们觉得上学是理所当然,觉得上大学也是理所当然,你们知道向前十五年,有多少人只能上六年学吗?甚至连六年学都上不了,你们知道在前三十年,很多人都上不了学吗?你们知道更从前的时候,连活着都很难吗?

当时大家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即便朱达自己出身福利院,也没觉得老师所描述的如何激励人,温饱和教育难道不是最基础的吗?直到朱达自己上了社会,了解的更多,才现老师所说的在国内还有残余,在外面的穷苦国家还是惯常,一切都没那么理所当然。

到这个时候,看着下面浑浑噩噩的村民们,朱达突然觉得豪情壮志充满胸怀,他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不是为了鼓劲,而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归根到底,自己还是个穷苦农户家的少年,不管有什么志向,不管有什么本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更适应这个时代,这样才有资格谈其他。

“朱家小子说的也有道理,都是一个村的,没道理别人为咱家忙活,咱一点忙不帮“

议论声又是响起,大家渐渐通情达理起来,这个时候,没有人说人丁单薄的朱家为什么不去的,这不是因为向伯的威慑,而是觉得理所当然,这一席话后,朱达隐约已经有点主心骨的意思了!

第二十六章 猜测种种

刚才还差点打起来的村民们此刻终于想起来了彼此是乡亲,也意识到利益攸关,惭愧和疲惫让气氛和缓了许多。

可朱达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如果不把一个关键解决,那么等下还要吵闹打骂,他没有继续喊话,而是转过头对李总旗李纪说道:“总旗大人,现在要您做表率了,分摊出丁人家的粮草,还要总旗大人先应承下来,而且还要比一般人家多出!”

总旗是从六品的世袭武官,可不管上面老爷们还是下面的军户们,谁也不把这个当事,听朱达喊“大人”,李总旗觉得全身从内到外的熨帖,可听到整句话,立刻反问:“我凭什么出?”

人皆如此,道德高义都是希望别人去做,自家利益一分都不要少,这李总旗李纪也是如此,总旗再小,也是管着这个百户的,理应有这样那样的特权,刚才念叨了那么多,根本没想到会牵扯自家。

“因为白堡村是总旗大人的根本,这个百户破了,总旗大人也就弱了,这个百户在,总旗大人你今天给出多少,以后都可以赚回更多,再说了,总旗大人你不差这点粮草!”朱达朗声说道。

李总旗李纪愣住,向伯愣住,而站在一旁的李应脸上糊涂和若有所思交杂,片刻之后,李总旗李纪表情复杂的看了眼朱达,闷声说道:“你这孩子以后会有大出息!”

说完这句,李总旗向前一步扬声说道:“乡亲们,我李纪愿意分摊出丁五家这一个月的粮草!”

下面顿时安静,再接下来议论声猛地高起,可气氛却没有紧张,有人吆喝说道:“既然李大爷都这么说了,我们该出多少就是多少,李大爷你牵个头,我们没二话!”

以往谁代表大家回应,往往会引来酸话怪话,但这次却难得的意见一致,都是赞同。

“这还真是个百户的样子了!”身后向伯感慨,现在的白堡村村民和方才完全不同,从一盘散沙变成了团结一体,大家共渡难关,彼此帮扶,团结自然而然的生出。

李总旗退后一步,笑着自嘲说道:“以往摊派粮草人丁,谁都觉得我会克扣,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敬我!”说到这里,李总旗李纪琢磨了下,笑着对朱达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总旗大人,现在是抓紧把分摊的粮草收上来,然后送到出丁的各家,等临走前,晚辈再去和他们交待几句,还有,修筑土墙和巡逻的事情不能懈怠,今天就要做起来,让出去的人放心安心,也让大家觉得,不管出去的还是留下的,谁也没有偷懒占便宜。”

他这边滔滔不绝的说完,李总旗李纪看了眼向伯,满是惊讶的说道:“这话说得真是在理,把人心都琢磨的通透,老向,你这徒儿真了不得,我刚才还在琢磨,咱们白堡村是没这样的人,可再想想怀仁千户所的千户也没有,佥事、同知和指挥们也不没有,清军厅里的人精也做不到,他这是跟谁学的?”

卫所从上到下,指挥使为正,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是副手,清军厅则是卫所里的具体办事衙门,里面都是文吏,这些人或者见多识广,或者是劳心动脑的,这就是李总旗所知道的聪明人了,可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比不上朱达。

的确,朱达思考事情的角度和逻辑,分析解决的能力,还有这担当和大气,都是过他们,更不要说这侃侃而谈,能说服旁人,多少人或许能想得明白,却没办法表达出来,可这朱达不光出色,而且很全面。

“这样的人物,不该出在咱们这个小村子啊!”

“李总旗,你先抓紧安排粮草和出丁的事,朱达反正在这个村子里,什么时候再想都不迟。”对那李总旗的感慨,向伯根本不理会,只是催着对方办正事。

李总旗李纪笑呵呵的下去,李应和李和也连忙跟上,路过朱达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看几眼,他们拿着刀棍都已经预备好开打了,没曾想被同村这个少年几句话就平息下来,而且这少年所说的话条理分明,句句说到心里,本以为在这个小村子里,他们自己就是最出色的,今日和朱达一比,实在差的太远。

看到这个结果,朱达自己也松了口气,尽管有些波折,但总算顺利解决,看了眼身边的父母,却现双亲脸上全是惊愕和迷惑,朱达一愣,心想难道不该是欣慰吗?他回头看了看向伯,现自己师父眉头紧锁,正盯着自己看。

朱达心猛地一跳,已经反应过来,这个表现根本不是自己的表现,一个从小生长在白堡村,没离开村子周边三里的十二岁少年,怎么就有这样的见识和谈吐,这根本不是朱达该有的,“鬼上身”“撞邪了”这些迷信荒诞的说法并不是没有人信,条件合适,机缘合适,就会被催出来,会有不可测的祸患。

“今晚喊你爹娘一起去我哪里吃饭,有些话要问你!”身后向伯沉声说道,朱达连忙点头,脑子急的转了起来。

尽管说定了共渡难关,李总旗家的粮草也先拿了出来,出丁的那三十户人家负担没那么重,可离家一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村子里的气氛已经没有农闲时分的清闲,依稀带了几分凝重,而且天际的烽烟始终没有消散,甚至还多了几道,每个进进出出的村民都忍不住看几眼,然后匆匆回家。

向家已经有食物的香气弥漫,烧鱼,炖肉,还有可口的拌菜,少不得还要热点烧酒,向家不必说,原本很容易被选上的朱家也没有出丁,按说应该气氛轻松,有些过节的气氛,可屋中气氛很是肃然,周青云看着饭菜直咽口水也不敢动筷子。

“当家的,小达就是咱们家孩子,你还问啥,小达好不容易活过来,就别”朱王氏念叨个不停。

“你个婆娘懂什么,真要有什么不对的,早些请人做法还能治好,不然不光小达遭殃,全家都要跟着倒霉。”父亲朱石头满脸肃然。

坐在下的朱达面无表情,心中却是苦笑无奈,自己表现的的确太常了,让父母胡思乱想,这等迷信虽然荒诞可笑,可却真真切切的影响到将来,无论父母这边的抚养还是师父的教导,可能都会引起麻烦,即便不会这么极端,心里有了芥蒂也是不好的。

“爹、娘、师父,我的确是隐瞒了些事。”朱达先开口说道。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朱王氏犹豫了下,带着点哭腔说道:“你只要是小达就好,不管怎么样,爹娘都认你这个儿子。”

这话让父亲朱石头低下了头,然后又是抬头,涩声说道:“向老哥,我看也没什么可问的。”

“问不问在你们,我也不信什么神魔鬼怪的,可朱达这心窍开的有点大了,这心思脑子就算大人都未必有,这到底是跟谁学来的,老汉不问清楚,心里总是悬着!”向伯毫不退让。

此刻的朱达心里忍不住笑,可表情还要尽可能的严肃,看着父母和师父说道:“孩儿在外面玩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这人倒在野地里,身上穿着破烂,孩儿不太懂事一时心软,就把半块饼子给他吃了,还去弄了瓢凉水”

“娘不是让你遇到生人离远点吗?被人拐了怎么办啊!”母亲朱王氏忍不住念叨了句。

“那个人醒了之后,说要多谢我救命之恩,让我每天去找他,还不要告诉别人,孩儿去了之后,他就教我各种东西,孩儿觉得也没什么用,但觉得要玩,还是跟着学了”

“那人始终不说自己叫啥,让我喊他野人,还说以后有缘就能见面,孩儿也听不懂,一个月前,这人说要回家了,不能再教我东西,临走的时候在我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孩儿就昏昏沉沉的,回来就病了”

对于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朱达来说,编个故事,而且还要像模像样的故事很简单,他这个故事几分真几分假,把时间都串在一起,有个野道人曾在村外经过的事情是真的,得病濒死的事情也是真的,而且每天家长都在忙活农活,顾不上孩子,孩子一天总有几个时辰对于父母是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的,这个空档怎么说都可以,无非是合乎逻辑。

而且朱达没有说太多的细节,尽可能的模糊,说多了细节容易暴露,模糊留白让父母和老师去想,这样更容易糊弄的过去。

果然,他这边说完,朱家父母满脸释然,对他们来说有个解释就好,甚至这解释不合理他们都会接受,一个活着的儿子才是最重要的,而另一边的向伯向岳则是满脸严肃,等朱达说完后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这些话你不要再和外人说了,不然会招来祸患,官府和绿林的人物都会找上来!”

“为什么?”朱达没想到自己编的故事会有这样的后果,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十有**是教门里的要紧人物,在咱们这边落落脚,要出塞去投鞑子的!”说这话的时候,向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教门?教门是什么?

第二十七章 不是正道

朱达对“教门”这个词完全陌生,他第一想到的是和尚道士,可白堡村这边唯一和神怪相关的就是村头的土地庙,已经破败的不像样子,只有老人偶尔还会去拜下,而和尚道士这种出家人,虽说在白堡村看到过,可次数实在有限,这里太穷,出家人懒得过来。

按说自己陌生,说明父母和乡亲们没有提起过,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太熟悉的事物,可向伯说出这个词之后,父母的脸色都是大变,母亲朱王氏更是急忙说道:“小达,那个道人的事千万不能和外面说,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是要招来大麻烦的!”

看着朱达还有询问的意思,没等他父亲朱石头开口,向伯很是严厉的说道:“不要打听什么,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那个道人没和你说他的来历,就是怕给你惹来杀头的罪过,明白吗!”

气氛如此严肃,朱达也只能将心中的好奇压下,连忙点头答应,那边向伯警告朱达之后,又颇为郑重的对朱家父母说道:“请二位放心,老汉晓得轻重,这话不会和外面乱说乱传!”

这野道人的话题让本来和睦放松的气氛烟消云散,大家也没心思继续多聊,简单吃过就是散去,朱达跟着父母一起回家,路上甚至没有闲聊,到家父亲朱石头才又是警告一番,朱达这才明白,敢情父母在路上什么话都不敢说。

临睡前朱达倒是能猜到一二,“教门”十有**和谋反之类的大罪相关,要不然就是官府对“教门”查禁的很严,想想那二十多年人生的见闻,也很容易想明白,在炕上他很是感慨,这个村子看似浅薄闭塞,可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因为父母长辈觉得要保护孩童,或者觉得没必要和孩童说这么细,但这些信息对自己很有用

往日里就在思考和总结中迷迷糊糊的入睡,可今夜怎么都睡不着,村里时不时有哭声传过来,虽说不是出远门,可家里人耗费粮草要远离一个月,很多人家还是不好受。

朱达倒是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对于白堡村的绝大部分人来说,出村过夜都是个大事,很多人连邻村都没去过几次,更不要说几十里外的怀仁千户所,朱达一方面觉得能理解,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这几十里的距离,当年不过是他越野跋涉一天的路而已。

第二天村子里忙成一团,李总旗喊了几户人家在村里收取分摊的粮草,昨日大家想明白归想明白,一旦真要把粮草交出去,少不得算计吵闹,朱达早早的去了向伯那边,路上和村民相遇,他笑着打招呼,对方往往不知道如何应对,倒不是拒之不理,而是有些不知所凑,尴尬一笑就擦肩而过。

昨日里朱达侃侃而谈,给大家把一切都谋划好了,大家都觉得这是和李总旗差不多的人物,但面对面一看却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想要客气敬重表达起来又尴尬,也只能笑笑过去。

朱达对这等态度根本就不在意,他现在只是想把武艺练好,到了向伯家之后,朱达本想着帮忙做活收拾,却被向伯先考校昨日的刀术,让他演练一番,然后校正了几个错处,又是一遍遍的重复训练,和昨日初学相比,今天已经有些枯燥了。

“沉住气,别觉得烦,老汉我当年也觉得无趣,在鞭子棍子下面练下来了,等上了战阵才知道有用,这累这苦算什么,能保住命才最要紧!”向伯其实并不那么沉默寡言,絮叨起来也很让人心烦。

不过今日上午的练习,却比昨日提前了半个时辰结束,向伯就放着朱达带领周青云去河边拣鱼和锻炼身体,朱达对这个有些纳闷,心想没道理第一天就觉得自己的锻炼法子有用,不过这个做法是对的,照着执行就好。

等两个人跑出村子一里多地,朱达偶然回头,看到向伯正站在村口望向这边,朱达抬手挥了挥,向伯根本没有理睬,但这还是让他很感动,觉得心里很暖,师徒关系才两天,但这关心是确实的。

水坑里没有鱼了,有两个水坑应该是确实没有捕到,但其余的水坑倒像是进去鱼然后被人捞走,而且捕鱼坑还被**害了,倒是孩童少年们的做法,看到这一幕周青云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的说道:“咱们藏在一边,看看谁过来折腾!”

“河又不是咱们的,管得着吗?”朱达回了句,这个结果本就是意料之中的。

不管是自家还是向伯家,鱼的存量都够几天吃的,当然,这主要是周青云那天用弓箭射鱼的成果,一时间也不太着急,不过,当初和向伯谈好的拜师条件就是要捕鱼,这个事不能不重视。

“把这几个水坑填上,丢几块大石头进去就行!”

虽然没有鱼,但朱达也没有就这么丢去不管,和周青云将几个捕鱼坑都彻底的破坏掉,他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鱼进来,但对方就这么瞎折腾,就不能放任对方糟践鱼的资源了。

“师父,我要几根很长的生丝,几根细长的竹竿,能有一丈长最好,还要几根缝衣针。”回到向伯家之后,朱达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他说出这些的时候很是忐忑,山西大同是大明北地了,这里没有竹子生长也不会有蚕丝,这两样买起来怕是不便宜。

“买这个作甚?”

“做个鱼竿来钓鱼!”

生丝坚韧可做钓线,缝衣针烧红了砸弯做鱼钩,竹竿则是鱼竿,这就是很简陋的钓鱼竿了,简陋归简陋,但钓夏米河里面的鱼足够了,这个可比捕鱼坑有效率的多,而且可以抓到更大的鱼。

看着向伯迟疑,朱达连忙补充说道:“要是价钱贵,几根缝衣针和寻常线头就好,竿子可以去山上想想办法!”

他知道要量力而行,向伯的家境在白堡村里算好的,可也说不上怎么富裕,如果买钓具的钱太贵,一是负担不起,二是不值得,朱达也有替代的手段,寻常棉线用油浸等手段处理增加柔韧,然后用细长的树枝代替竹竿,也不是不能用。

向伯摇摇头,闷声回答说道:“竹竿不怎么好弄,生丝倒是容易,买不到就是买不到,和贵贱没什么关系,等出丁的人走了,老汉去给你买。”

原以为竹竿到处都有,生丝稀罕,却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朱达下意识的跟着问道:“生丝好买?”

“咱们山西产丝,当然好买。”向伯没好气的回答了句,倒是让朱达一时间糊涂了。

向伯能传授的武技不多,练习起来也很枯燥,实际上这才是练刀的第二天,朱达已经没什么新鲜感了,不过他没有厌倦,真正的孩童少年或许沉不住气,朱达可不是。

到了临天黑的时候,朱达准备晚饭,向伯和周青云倒是没把他当下人使唤,大家一起忙活一起吃,只是不过他们做鱼的手艺实在差劲,才刚开始收拾,那边李总旗就来了。

“明早我就要带着去怀仁千户所了,朱达你不是要叮嘱大伙几句吗?今晚说,还是明早说?”李总旗开门见山。

这询问的态度已经是把朱达当成个大人,还是个懂事理见过世面的成人来看,朱达没有因为这个就得意,只是很客气礼貌的回答说道:“明早会和大家说。”

李总旗也忙得不可开交,听到这话点点头就要走,朱达却把他喊住,沉声叮嘱说道:“总旗大人,你去怀仁千户所那边肯定要和上面做个交接,如果不为难就和上面说一句,白堡村这边的百姓难管,很容易闹事,这次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他们来的。”

“怎么讲?”李总旗先是一愣,连忙问道。

“如果好管又老实听话,那以后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咱们百户的人了,李总旗你也支应不过来。”朱达笑着说道。

李总旗李纪也不是傻子,其中关节一点就透,他琢磨了会,却对旁边的向伯说道:“老向,这朱达真不简单,你说不是你教出来的,我现在倒是信了!”

等李总旗出了院子,向伯拍了拍朱达的肩膀,摇头说道:“这白堡村对你来说太小了,你也太可惜了。”

朱达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挠头傻笑。

“乡亲们,你们去了怀仁千户所那边,又是下面来的,又是乡下来的,肯定会被人瞧不起,肯定会受欺负,那边没有人帮咱们,咱们只有自己抱团,村里的乡亲自己不帮自己,那就没有人帮了!”

“乡亲们,上面安排你们做什么,不要立刻答应,要去和他们讨价还价,不是让你们找打,真要动手了你们就照做就好,不用硬顶到底!”

“多跟别的百户比比,咱们千万不能多干,一点都不要多干!”

第二天一早,朱达大声和出丁的三十人讲话,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

“朱家小哥,你说的这些会让大伙吃大亏,要给大家说个明白才行!”下面有人大声质疑,亏得是朱达前日让人信服,不然早就有人冲上来动手了。

第二十八章 夜惊

“被人欺负了,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也要立刻闹回去,不然你忍了一次,就要忍第二次。”

“这次多安排你们干活你们干了,下次还要多安排你们,每次都计较好,这才不会被欺负到!”

对下面的质疑,朱达毫不怯场,扬声做出了解释,出丁和没出丁的村民们听到后都是安静,朱达的话虽然不“和气”,不讲“道理”,可事实就是这般。

“那为啥要和上面的老爷们争辩,这不是找打吗?那些老爷火起来可要动刀的,你这不是给咱们招祸吗!”喊出这个的是陈大狗,他是第一个被点名安排出丁的,心里怨气十足。

大家质疑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在他们想来,上面的人都是老爷,安排的事情必须照做,不照做就会挨打甚至没命,这朱家小子不用出丁,在那里空口白话的煽动,是不是有什么坏心眼,这人一提,下面立刻骚动起来,大有解释不清就哄散的意思。

“老爷们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问都不问,那下次还要找你,就和欺负的人的事情是一样的,软柿子谁不愿意捏,再说了,我只是让你们去问个明白,又没有让你们彻底硬顶,真要逼急了动手,那就照做呗!”

“那乡亲们得罪了老爷又没有好处,这不是白费劲吗!”

“每次让你们干活都要费劲解释,还要动手威逼,这不麻烦折腾吗?这么多百户去出丁出差,咱们百户麻烦,他们就会去找别家,我们又不是最能干的,又不是最能打的,凭什么盯着我们不放。”

场面又一次安静,朱达说的很明白,但又有些弯弯绕,每个人都觉得别扭,觉得一时想不透,倒是站在朱达身后的李总旗脸色不怎么好看。

叮嘱完这么几句之后,村民们反倒没话说了,能少干活少些劳作,这总归是好的,朱达这叮嘱虽然别扭,却是最好用的法子,只是盯着朱家父母的眼神有点古怪,“怎么教出来的”“这些歪门邪道”之类的言语不绝于耳,朱达的父母满脸尴尬,也只能闷头装着听不见了。

接下来李总旗就要带着人出,可李总旗李纪没急着走,反倒拽着朱达去了一边,阴沉着脸说道:“朱达,你这叮嘱给我惹祸了!得罪了上面的老爷,还不是要责怪到我,再说了,你教给他们这些歪门邪道的,要是咱们自己百户收粮出差,他们也这么应付,以后还怎么办下去!”

“总旗大人,这么多百户被抓差,有怨气的不止咱们,法不责众,至于咱们百户以后,如果谁敢硬顶,你就让上面大老爷派人下来收拾,谁还敢折腾。”朱达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表情和眼神一定很邪恶。

“人,人还是要走正道”李总旗吭哧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来,神色复杂的看了看朱达,转身带人出。

等这边人走了,那边朱石头却走到向伯跟前说了几句,却没有和朱达说话,自顾自的也是离开,向伯大步走到他跟前,肃声说道:“教门里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整天教这些歪理下作的东西,刚才你说的那些快点忘了,也别和青云讲太逗,师父不在这几天,你要好好练武,别弄别的。”

“请师父放心,徒儿说刚才那些也觉得心里不安,以后不会说了!”朱达郑重其事的回答说道。

此时的朱达也颇为汗颜,叮嘱临行村民的那些话都是那二十余年中的负面见识,怎么偷奸耍滑,怎么不吃亏,怎么应付上级,从道德上说的确有问题,不过在这个当口却不得不拿来用了。

朱达不觉得自己有改天换地的本领,也不觉得自己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改变什么做什么,他很清楚的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在白堡村生活很久,这里的安宁和完全很重要,既然这样,那就不能在出丁中损伤太多,如果白堡村伤了元气,那么自己接下来的成长和生活也会受到影响,甚至走向不可测不可知的道路。

这的确不怎么道德,白堡村的壮丁吃亏少些,但其他百户会吃亏多些,但朱达眼下找不到双赢多赢的手段,就只能先顾着自己身边人了,当然,尽管他能给自己找个解释,也能想通这件事,但不代表心里能舒服。

“只怕教门也没这么多职场上的负能量”朱达念叨了一句,苦笑着去了向家。

好在周青云的心思很简单,他可不管什么歪门邪道,只是想着向伯一走,就可以拿着弓箭去射鱼了,但这个想法被朱达给拦住了,当时不知道还好,现在明白这张弓对向伯和周青云的意义,自然不会由着去胡闹。

练刀,强身健体,午饭,练刀,强身健体,晚饭,这一天过去的也很快,期间朱达和周青云特意跑步去河边那里看看,现丢在捕鱼坑里的石块被人搬走了,不过里面没有水草没有石子,也没有用作诱饵的食物,加上天气越来越冷,鱼不愿意去浅水,根本没有鱼。

向伯不在的话,周青云索性去了朱家开伙,顺便住在那里,向家是不用担心被偷的,村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晚饭前跑步的时候,却看到村头那张大家的羊又跑了,这次出丁张大也在其中,家里的羊就托付给别人帮忙照看,结果羊照旧跑了。

丢了一头羊可不是小事,照看那人急得要命,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天已经要黑了也不敢离村子太远,有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没心没肺的调笑,说你急个什么,反正那羊会自己跑回来。

羊跑了又跑回来在白堡村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大家甚至懒得把他当笑话讲。

前些日子捕到的鱼在简单熏制和风干之后,味道更好,有了向家的盐货酱油等调料,更是锦上添花,周青云吃的连连叫好。

周青云吃得高兴,朱达却能感觉到父母那边的些许疏离感,尽管他们依旧关心关切,朱达知道这是正常的反应,这些日子自己的表现越来越出父母的概念之外,彼此间越来越陌生,这个是必然,也是无奈。

朱达不准备去解释或者解决,自己这样的情况的确很特殊,但按照他当年的知识,正常人家的儿女成长成人,也会和父母产生疏离,彼此也会有陌生感,既然这是个趋势,那就让父母提前适应他。

对朱达和周青云来说,白日里的运动量很大,即便有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补充,到了晚上也是疲惫的很,朱达还要拽着周青云做放松运动,免得给肌肉和关节积累隐患,再之后,两人都是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

白堡村的夜晚很安静,朱达将睡未睡的时候,恍惚间听到远处有狗叫,自从那夜之后,他对狗叫很是敏感,此时强撑着睁开眼,稍微清醒些后,意识到这狗叫不是白堡村的,而是更远的地方,朱达松了口气,几个百户形成的村子距离并不远,在安静夜里,狗叫能传过来。

想到这里,朱达却是失笑了下,几十里外的怀仁千户所对白堡村百姓就是很远的地方,更多的人连邻村都很少去,那不过是几里外,他的意识随着遐想又慢慢模糊,可远处的狗叫声却没有停,而身边的周青云已经呼呼大睡。

远处的狗叫终于影响到了白堡村,白堡村的狗也跟着狂吠了起来,朱达猛地从床上坐起,几乎在同时,刚才还睡得很沉的周青云也跟着起身,在他们之后,朱达的父母才反应过来。

“爹,娘,你们先下地窖,我们等会跟着过去!”朱达急忙说道。

这等情形下,孩童少年们往往惊慌失措,做主的是父母长辈,但在朱家,先开口的却是朱达,而他的父母双亲在这些日子已经慢慢习惯了,并对他越来越信服。

“小达,那你怎么办?你不下来吗?”

“爹,我和青云马上下去,你们先去!”

几下子把衣服穿上,朱达将匕抄在手中,向伯已经默认这把匕归他用了,周青云已经把弓拿在手里,颇为兴奋的说道:“贼兵真要敢来,就让他吃个大亏。”

“凭咱们两个能做什么,送死去吗?”朱达没好气的说道。

两个人出了屋子,这一夜倒是明月当空,没有黑漆漆一片,村子里的狗叫个不停,却没有那一夜的狂躁,站在院子里已经能听到其他人家的骚动,不过大家还都保持着安静,应该都在向地窖藏匿转移。

这次狗叫声没有持续多久就稀落了下去,但白堡村才一安静,远处村子的声音就依稀入耳,白堡村的狗就又被惊动起来,而且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其他方向的狗叫响动,到这个时候,白堡村的百姓们也意识到不是有什么危险迫近本村,而是邻村出事了,这让大家放松不少,朱达和周青云甚至能听到呵斥自家狗的声音。

周青云打了个哈欠,颇为无聊的对朱达说道:“喊上叔叔婶子,回去睡吧。”

但此刻的朱达没有一点放松,只是在那里焦急的念叨:“快敲梆子,快敲梆子!”

第二十九章 你还敢打人!

村子和村子之间太近了,贼兵们如果觉得那边狗叫有了提防,随时可以去另外一个村子,只有梆子敲起来,让他们觉得整个村子都开始戒备,才会觉得麻烦退走。

可李总旗不在家,李家的两个儿子恐怕没有这个决断,但这么安静下去未必真来贼兵,但风险会越来越大。

“青云,咱们去李总旗家,让他们把梆子敲起来!”朱达对周青云说道,现在村中应该还没有危险。

听到这话的周青云没有一丝怯场,反倒是兴奋莫名,朱达掂量了下手中匕,在肉搏中靠这把短刃防身太难,需要的技巧很高,但有总比没有强,真正管用的倒是周青云那张弓,不过也就五支箭。

“青云,你跟在我身后十五步,不要乱开弓,我喊一句你再动手!”朱达闷声叮嘱,周青云兴奋的连连点头。

弓箭及远,一定要拉开距离才有效果,月光下能见度不低,朱达也对周青云的射术精度很有信心,有这个伙伴在身边,还真就多一重保障。

朱达没有和父母打招呼,直接带着周青云翻墙离开了院子,如果打招呼肯定会被父母拦阻,如果开院门没办法在里面上门闩,院门多少是个防护。

白堡村的狗叫一阵歇一阵,让人心浮气躁,朱达和周青云贴着墙边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他也不知道这潜行好用不好用,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好在村子不大,李总旗家不远,很快就到了跟前。

朱达示意周青云在暗处继续待着,自己走到李家院门前,用力的开始拍门。

村里本来已经安静下去,他这么一砸门又是闹腾起来了,李总旗家的狗开始狂叫,连带着村子里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但狗叫起来之后,李家院子里却安静无声,甚至判断不清里面有人还是没人。

“难道跑了?”朱达念叨一句,在这时候却听到里面有轻微响动。

“把梆子敲响,只要邻村狗叫,你这梆子就别停,别害怕引贼过来,咱们闹的动静越大,贼越不会过来!”朱达冲着里面大喊道。

院门内还是没有人回应,朱达抽了抽鼻子,转头就走,周青云在拐角处等着,压低声音问道:“里面没人吗?”

“不管他,要是里面不响,咱们回去用木棍自己敲打!”朱达回了句,两个人快步向家中跑去,刚要拐弯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梆子声急促响起,整个白堡村的狗叫声变得更大,今晚想必没有人睡得好了。

等到了自家门前,朱达和周青云想要搭个人梯翻墙进去,刚靠近的时候,院门就打开了,朱达的父亲朱石头在里面低声招呼说道:“快进来!”

父子连心,整个村子的人都关门闭户,噤若寒蝉,只有自己父亲敢过来开门,朱达心中温暖感动,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说出,朱石头只是催促说道:“快进地窖,你娘可急坏了。”

“爹,我和青云在外面守着,你们先过去!”朱达冷静说道。

一听这话朱石头就急了:“你们两个孩子能做什么,真要贼兵进来,你们两个就是送死去的!”

“爹,贼兵来了,我和青云肯定要进地窖躲避,现在我是怕咱们村子自乱阵脚,别贼没过来,自己乱折腾把贼引过来,或是自己先闹腾开了!”朱达说得依旧冷静。

李总旗和向伯都不在村子里,村子里没有个主心骨,朱达觉得自己该负起责任来,靠着出丁前后的言辞,村民对自己还很信服,关键时候自己说话还有人听,现在要尽可能的保证白堡村不要受太大的损害,不要伤元气。

听到儿子的话,朱石头无奈的叹了口气,经过这些日子之后,他甚至没有管教的想法,下意识的觉得朱达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梆子声一直在想,狗叫声一直没有停,在这样嘈杂动静下,白堡村反倒平静了,刚才明显能听到的骚动和哭骂都不见了

就这么到了天明,一夜无事,差不多在凌晨时分,邻村的狗叫也平息了,朱达和周青云这才去休息,但两个人都没脱衣服,还做着随时反应的准备。

也就睡了一个半时辰,朱达和周青云就是起来,好在他们这个年纪精力充沛,倒是顶得住,可朱达的父母那边明显没有睡好,在地窖里担惊受怕了整夜,反倒不如外面朱达反应及时。

让双亲去补觉,朱达去忙碌早饭,才把鱼炖好,刚开始切腌菜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砸门,砸的很不客气,还有人吆喝喊道:“朱达快来开门!”

这吆喝的声音朱达有些熟悉,那边周青云反应很快,已经把弓箭拿在了手中,朱达的父母也被惊醒,揉着眼睛出来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朱达让父母回去继续休息,示意周青云不用那么紧张,自己走到门前打开院门,看到门外站着李总旗家的二儿子李和,满脸兴师问罪的不善表情,另一边站着李家的大儿子李应,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也不好看。

一看到朱达开门,李和伸出没受伤的手臂,指着骂道:“你个下辈子都翻不了身的穷小子,以为拜了个盐贩子做师父,说了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话,就觉得是个人物了,昨晚明明无事,你过来让我们敲梆子敲了一夜,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大老爷吗?让全百户的人都陪你折腾?”

李家两个儿子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吃穿用度比村里的同龄人都要好太多,身量也是壮大,看着就和二十岁的人,朱达和周青云就显得颇为瘦小,李应和李和的底气很足。

相比于李和的嚣张愤怒,李应沉稳很多,不过也是冷邦邦的说到:“昨夜无缘无故的折腾,你们要给个说法,不然这事没完。”

白堡村上下对向伯敬畏异常,但李总旗这边最多也就是给个面子客气,一个跑单帮的私盐贩子于公于私都比总旗差得远,李家两个儿子当然明白这个差距。

他们在这边吵闹,已经有村民远远的旁观,但现在街面上没几个人,大多数不是不敢出门就是在家补觉,倒是有几个精力足先跑出来的孩童过来凑热闹,可不敢靠太近,对这个小小的白堡村来说,李总旗家和这几天光的朱达都算“大人物”了。

朱达回头看了眼,周青云已经站到他身后几步处,手里拎着弓箭,而屋门依旧紧闭,说明双亲已经睡着了,没有被外面惊动。

“狗不会无缘无故叫的,狗鼻子和耳朵比人灵许多,邻村有狗叫肯定觉了什么,一直叫个不停,我们这边都听得到,不就和那晚咱们村一样吗?如果贼兵觉得邻村有了防备,看着咱们村安静,过来找咱们怎么办?”朱达淡然反问。

白堡村闭塞,村民见识少,像朱达这么长篇大论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的表达口才是没有的,即便李总旗和向伯也做不到,朱达这边说完,李和和李应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因为他的确说得有道理。

就这么愣了会,李和才气哼哼的说道:“这不没来吗?那天晚上也未必就是贼兵,你就是要用这个吓人,好让大伙看重你!“

“的确没来,那晚上谁也没看到外面来的什么人,狗很可能乱叫,但我问你们一句,如果不不小心防备,万一贼兵真进来了怎么办?”朱达冷声反问。

李家两兄弟愣住,朱达盯着他们肃声说道:“到底是折腾一夜保全安生要紧,还是睡的舒服被杀被抢好,你们告诉我!”

答案如何自然明确,李家两兄弟过来质问时的硬气烟消云散,可气势汹汹过来,现在却被说得哑口无言,实在难受,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怎么能受得了。

那边李和脸色涨红,吭哧了半天,伸手就过来抓朱达,嘴里嚷着:“让你胡说八道,还有”

他手伸出去的时候,朱达已经弯下了腰,向前一窜,侧肩撞到了这李和的小腹上,他体力身量都和对方差得远,这下却是把体重和力量都集中在肩膀上,李和猝不及防,根本没想到对方还能还手,痛叫一声,直接向后翻倒,捂着肚子一时爬不起来。

“你你还敢打人!”李应看到自己弟弟被打,惊怒交集,指着质问。

谁能想到,李和差不多比朱达高一头,虽然坏了条胳膊,但撕打起来肯定不会吃亏,但被朱达一下子就是放翻。

“偷鱼贼,打你是轻的!”朱达笑着说道。

那边周青云拎着弓箭走出院子,听到这话连忙上前问道:“水坑里的鱼是他弄的?”

“昨夜拍门,在门前闻到好大腥味,十有**被他弄回去喂狗了!”朱达点点头,周青云立刻变了脸色,箭支搭在弓上,拉了个半开,冷眼扫视。

这架势把李家兄弟吓得够呛,李应后退了步,那边李和捂着肚子仓促间却爬不起来,脸上全是冷汗。

“把弓放下。”朱达对周青云吆喝一句。

过了片刻,李和才从地上爬起来,和脸色难看的李应扭头就走,走出十几步才回头吆喝道:“你等着,等我爹回来收拾你!”

明日李总旗就该回白堡村了,向伯要等到后日

第三十章 人情凉薄

李家兄弟高大健壮,朱达又矮又瘦,可一个照面,李和直接被打翻在地上,这让看热闹的众人惊愕不已。

就连周青云都凑过来问道:“你挺能打的,看来那人教你不少,会这么多还要学武啊!”

从前朱达在村里的表现很多人都是看到,哪有这般剽悍,不过那晚的“野道人”解释倒给现在找了个理由。

“会打架而已,和武艺是两码事。”朱达干笑着回了句。

那二十余年人生,几乎是从福利院一路打到了大学,反倒是工作后好些,好勇斗狠这么久,少不得通过杂志和网络学些本事和窍门,加上自身经验,街头斗殴还是不会吃亏的。

“李家哥俩舒服惯了,在这个村子里谁也不会得罪他们,他们俩也很少去外面,根本不会打,倒不是我怎么厉害。”朱达跟着说了句。

周青云很有些纳闷的说道:“总旗也是个武官,武官应该会些上阵厮杀的本领,李家大儿子应该继承家业的,难道就没学吗?”

“我估摸着那李总旗不会什么武艺,李家两个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朱达笑着说道。

“不是武官吗?”

“就是个庄头,是用来管人收租的,可不是用来打仗的。”

简单两句对答,周青云就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挠头闷声说道:“咱俩年纪差不多,你还没出过这村子,可你比我懂多了。”

没等朱达说话,周青云颇为担心的说道:“朱达,打了李家两个,他们老子回来怎么办,向伯可说过,要较真起来,李总旗还是比他厉害得多。”

私盐贩子再怎么强横,向岳再怎么见过血懂武艺,他所做的都是不合王法的,而李总旗是白堡村中的官府代表,当然没办法硬抗。

“向伯还说,要不在卫所的话,他在村里说话可就好用了”周青云补充了句。

“没事,咱们站在理上,我打他们是因为他们偷鱼,这个理由说出来,李总旗也没脸揪着不放。”朱达微笑说道。

刚才暴起动手,之所以强调“偷鱼”,就是为了有个名分,真要找大人出头,一听自家孩子偷鱼,就算有官家身份,也没脸折腾。

听到这个,周青云才放松不少,嘟囔着说道:“那法子怎么也还能抓些鱼,被李二给糟践了,活该挨打!”

朱达拍了拍周青云的肩膀,宽慰说道:“放心,等师父拿回钓具来,咱们吃更大的鱼,能抓的更多。”

刚才这番对话让朱达心里感觉很温暖,周青云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他是真把自己当成朋友兄弟。

但刚才的对话也让朱达心中感慨,那二十余年的人生,很多都是说打就打了,对方或者叫人叫家长,也不至于这般战战兢兢,事先考虑周全,因为在这个时代,稍有不慎,是真有可能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还有一点,从父母村民的零碎议论中听说,在大同这边,有卫所的百户村子,也有地方上的普通村子,在白堡村这样的百户里,家家军户,有百户和总旗管着,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公道,可大体还是要按照卫所的规矩来,其他地方上的村子,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县里的官差,地方上的豪霸,都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谁都能割一刀吃一口,也就是有功名的人家好些。

大同是边镇,卫所管制和地方官府的区域差不多,放眼整个大明的话,肯定是官府的地盘更大,这么说的话

“什么呆呢!饭快好了!”看着朱达呆,周青云连忙提醒了句。

朱达急忙去厨房那边,将饭菜端上桌去喊父母的时候,现父母都睡的很沉,这让他松了口气,要是让双亲看到自己和李家两个小子的冲突,肯定要担心惶恐,自己解释安抚要花费不少力气。

吃住在朱家,练武还是向家那边方便,朱达拽着想要偷懒的周青云开始练习,唯一让人不太舒服的是天气有些阴沉,风很大,也很冷,估摸着要下第一场雪了。

“该死的豹子,该死的贼兵,要放在去年,向伯就领我进山了,下雪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周青云不住的念叨。

本来午饭朱达想要回家吃,让父母一天也吃三顿饭,没曾想却被拒绝,父母的理由很简单,已经习惯了一天两顿,要是吃三顿习惯了,家里的粮食肯定不够。

这理由让朱达心酸,却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最起码现在不能改变。

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周青云倒是让朱达意外了下:“朱达,咱们中午一起回去,要是李家兄弟埋伏你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本以为周青云喜欢吃比较大大咧咧,没曾想还有警醒的一面,不过想到这里,朱达哑然失笑,自己想的太多了,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考虑的这么深刻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他家的男丁就他们兄弟两个,那两个远房亲戚跟着李总旗去怀仁千户所了,他们不敢出来!”朱达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李总旗家的两个远房子侄身兼多职,帮着李家种地做活不说,在某些场合还要充作李总旗的亲兵家丁,公差都要跟着去的,总不能让堂堂总旗事事自己来做,这可就丢了脸面体面了。

和朱达判断的差不多,李家兄弟两个没敢有什么别的举动,但早晨那场说不上斗殴的冲突却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导致不管大人小孩对朱达的态度都敬畏起来,出丁前后当众讲话,让白堡村村民觉得他不寻常,像是个小大人一样,可打了李家兄弟这个事就不寻常了,李总旗那是村子里的老爷,管着大家的大人物,他的儿子有一个要子承父业当总旗的,那肯定也是这个村子的老爷,朱达少不得要归他管,居然还敢打人,以后这日子不知道多么难过。

“李老爷是个厚道人,可自家儿子吃亏能不护着吗”

“下马村的谁不是得罪了他们百户的老爷,结果那个惨啊,媳妇跟着货郎跑了,自己去年上吊了”

“朱家两口子还以为孩子出息了,这是给他们招祸,我看啊,没准就是山里的妖精投胎”

走在路上,村民的议论都很刻薄,而且故意让走过的朱达听到,朱达这几天表现出色,全村敬服,除了羡慕之外还有嫉妒,在这种闭塞的村子里,一点恶意的情绪都有可能传播放大,变得让人厌恶。

大家都在幸灾乐祸的等结果,明天李总旗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再说,现在这朱家小子好像没事人一般跑来跑去,等明天,怕是向老汉也护不住他。

人心就是这般古怪,出丁前后,是朱达为大家分忧解难,可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人去提醒一句,也多亏是这种心态,朱达的父母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也少了许多无谓的担心。

朱达和周青云吃完午饭之后又去了一次河边,这次就是单纯的跑步锻炼,没曾想在河边看到了李家兄弟两个,李家兄弟两个拿着铁锹和镐头,正在河边挖坑。

他们两个看到朱达和周青云之后,倒是没有冲上来做什么,尽管他们手里有器械,反倒是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甚至还有点羞惭的意思,李和低着头拿铁锨乱挖,李应则是干咳几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青云冷哼了声,满脸鄙视,要不是朱达拦着恐怕就要说几句伤人脸面的酸话了,朱达倒是笑着扬声说道:“你们这么折腾,是抓不到鱼的。”

他的语气很和缓,带着许多善意,李家兄弟开始以为朱达在讥刺,脸色直接冷了下来,但朱达的态度那么明显,他们也能感受到,觉得诧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看着朱达他们跑远。

“这小子肯定是怕了,怕咱们跟爹那边告状,这状我一定要告,让爹好好收拾这混账小子!”李和吐了口唾沫,恶狠狠的说道。

“你还有脸说,要是那小子把偷鱼的事一讲,爹肯定要收拾咱俩。”李应没好气的说道。

那边朱达和周青云跑出几十步去,周青云回头看了眼,很是不忿的说道:“你也不用怕,向伯说过,咱们不找事,可也不用怕事。”

“你别光看不好的,李家兄弟还知道惭愧。”

“啥叫惭愧?”

“就是要脸的意思,那天晚上他们家好歹还是把梆子敲响了,多少有些担待,真要胆小的,恐怕早就藏地窖里不出来,这样的人还是不差的。”

这些解释倒是安抚住了周青云,一路上没出声,都在咂摸这些话的意思,快进村的时候才念叨了句:“你心思真是弯弯绕绕。”

张大家的女眷和昨日里帮着放羊的人正在村口,愁眉苦脸的看着远方,还有人半是玩笑半是好心的安慰说道:“你们也不要急,这羊丢了多少次,每回都自己回来,没准明天就回来了。”

开始见到还有哄笑的心情,现在朱达和周青云都快习惯了,瞥了眼就直接回去习练。

一天就这么过去,等到第二天,村口的百姓看到有人骑马靠近,本以为是大老爷的家丁,等靠近了才现是李总旗,只看他快马入村。

“李大爷一定是知道儿子被打的消息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急火火的赶回来,连亲戚都没带着,朱家那小子要倒霉了”

第三十一章 打孩子

李总旗李纪到自家门前才勒停了坐骑,急忙翻身下马直接拍门,用力砸了几下,院门从里面打开。

看到开门的是长子李应,李总旗才松了口气,没等有些惊愕的李应问候,就先开口问道:“家里都好吗?”

这问题让李应继续愕然,连忙回道:“家里都好,娘和弟弟小妹都好。”

听到这话,依旧紧绷着的李总旗李纪才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几分疲惫表情,摆摆手说道:“快去把马拴好,弄些饭食来,一早就朝回跑!”

李应连忙快步出门,出门前吆喝了声:“爹回来了!”

听到这话,李家人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小女儿李春花快跑几步扑到李总旗怀里撒娇,李总旗也笑着回应,李和则是满脸兴奋,凑近了就是开口。

“爹,你一不在咱们百户,这百户就闹翻天了,那朱达更是胡作非为!”

“出了什么事?”

“昨晚上大家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什么事,狗叫了几声,朱家那小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夜里过来拍门让咱们敲梆子,闹得全百户一夜没睡,第二天儿子找他们理论,结果那小子居然还敢打人,爹,我这膀子又疼了!”李和添油加醋的说道。

在李总旗怀里的李春花眼睛瞪大,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事,李春花两个哥哥被比自己小的孩子大了,自然没脸在家议论。

“朱达那穷小子居然敢欺负二哥,爹你要狠狠抽他!”李春花气愤的喊道。

听到这话,李总旗把怀里的闺女放下,盯着李和问道:“是朱达过来喊你们敲的梆子?”

“对,当时我和大哥都吓坏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敲响,结果第二天才知道被那小子唬了,爹,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天高地厚,如果不狠狠收拾,下次还不一定折腾出什么事来,下次真来了贼兵怎么办!”李和又凑近了步。

总旗李纪点点头,闷声问道:“下次你会怎么办?”

“下次?下次儿子肯定不会这么傻了,睡大觉,不理他!”李和大咧咧的说道。

他这边话音刚落,却看到自己亲爹李总旗扬起了手臂,这动作怎么也不像竖起大拇指夸奖,而是要扇耳光的前奏。

卫所武官家里管教孩子从来不讲道理,都是直接动手抽打,李和挨打也不少了,下意识的身子一缩。

李总旗动作用到半截,却看见李和那不方便的肩膀,要扇过去的巴掌就停在半空,叹了口气,然后放下,随即抬起把李和抓了过来,盯着他双眼说道:“你给老子听着,下次那朱达让你干什么,你给我乖乖听着!”

“爹,你怎么为了个外人打二哥!”在边上的李春花尖叫说道,在李家也就她有资格说这个话了。

正说话间,李总旗的老婆和长子李应都赶了过来,看到屋中这个场面,都是满头雾水,这么急忙忙赶回来,就是为了打自己孩子吗?李应更是摸不到头脑,盯着弟弟妹妹,李和和李春花当然不敢说。

李应送了碗热水到这边,总旗李纪大口喝了,这才坐下,他老婆李丁氏嗔怪说道:“孩子们之间闹腾由着他们就是,可你也不能打自家孩子,不偏帮自家认也不能偏帮外人”

“你懂什么!我为何这么急赶回来,是因为下马村里面两户人家被血洗了,一个就是管事的百户,一个就是卖盐的贩子,王百户你还见过的,他留在家里的一个都没剩下,两个女眷不知死活,十有**被掳走了,其他的全都杀了,三岁的孩子都没跑,那盐贩子全家更是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总旗李纪打断了老婆的嗔怪,在堂屋里咆哮说道,听到这个,其他人脸色煞白,越想越是害怕,李应和李和身子更是颤抖起来。

“知道怕了,那老王还和说,咱们村敲梆子狗叫是非多,贼兵不敢进村子,是闲的没事折腾,结果第二天村里就来人报丧,贼兵昨晚连洗了两个村子,死了十几个人,家里被抢的精光,这帮天杀的贼人,专门冲着武官和盐贩子下手”

“现在想想,多亏朱家那小子警醒,打起梆子来,让外面的贼兵不知道虚实,怕麻烦不敢进来,不然,咱们百户恐怕是第一个遭殃的,就算那晚上不遭殃,前夜也要遭祸,你们两个兔崽子还折腾什么下次不听,朱达说什么,你们都要听着,他是救了你们的命知道吗!”

李纪很是激动愤怒,但谁都知道他在后怕,前夜看似无事,却是凶险无比,如果和寻常夜晚一样,那贼兵肯定就会摸进村子来肆意妄为,而且目标肯定是李总旗家和向家,因为这百户里有余财宽裕些的就是庄头总旗和盐贩子两家,真要进来,自家肯定跑不了的,怎么可能不后怕。

“下马村那边都听到动静不对了,可事先不敲梆子,到这时候也没个应急的手段,全村人都在猫着不敢动,多亏朱达提前有了预备,把贼人吓住了你们知道我吓成什么样子了,早晨就骑马往回赶”

屋子里众人都被吓住了,李丁氏在那里念起了佛,李应和李和脸色煞白,都有点站不住的样子,谁能想到前夜如此凶险,真是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只有李春花在那里莫名其妙的来回看,可也被屋子里的气氛吓住,不敢说话。

李总旗越说越气,指着李应和李和喊道:“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去给朱达赔礼,别人救了咱们全家,你们知道不,还在那里傻愣着作甚,快去,客客气气的赔礼,要是有什么礼数不周的,老子打断你们腿!”

昨日上门寻衅被打,早晨去抓鱼又被看到,现在要登门赔礼,李家兄弟俩立刻苦了脸,这也太丢人了,还是在全村人面前丢人,刚要解释求恳,却看到总旗李纪摸出马鞭来,两个人不敢耽误,快步出门。

等到两个儿子出门,李总旗向后靠了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又是念叨了句:“可吓坏我了。”

“当家的,咱们家是总旗世官,那朱达是个军丁的孩子,何苦对他这么客气,还让两个孩子丢脸。”李丁氏埋怨说道,卫所武官都是互相联姻,李丁氏也是卫所出身,不是乡下无知妇人。

“朱达现在才十二岁,就有这样的见识,将来还得了,这样的人物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咱们家和他们走近了,将来肯定有好处。”李总旗说得很明白。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却又都看向一边的李春花,他家的小女儿被看得莫名其妙,却不知道生了什么。

这时候朱达正和周青云练武,周青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朱达才练了小半个时辰,他就拽着朱达对打,说是这样才练得快。

如果是一窍不通的就被他这话唬住了,朱达却有经验,笑着拒绝,套路不熟练到下意识掌握,对实战没有一点益处,你学了套路临到对战还是乱打,套路一点用不上。

“我听人说过一句古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青云你也不要懈怠,抓紧练习!”

不知不觉间,朱达已经把自己的威信建立起来,他说话虽然和气,可周青云下意识觉得该照做,因为向伯都听,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觉得有道理,那当然不能含糊。

两个人没有练多久,就听到拍门声,周青云立刻就停了要跑过去开门,刚一动就被朱达喊住,很是严肃的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什么事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十步。”

周青云拍了下脑门,讪笑说道:“我忘了,这光天化日的,你这么仔细干啥!”

“平时咱们不注意,要紧时候也注意不起来。”朱达回答道。

因为周青云射术不错,远程可以掩护可以偷袭,朱达就和周青云做个约定,但才约定两天,周青云从来不是个细致的人,还没形成习惯。

还没开院门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朱达没开门,而是先趴在门缝上向外看,他在那些年的人生中根本没这么谨慎小心,可这些日子朱达却无比的谨小慎微,生怕有一丝疏忽就万劫不复。

向外看了看,朱达笑着回头说道:“是李家哥俩,后面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

“李总旗没来?”

“没来。”

“不是回来了吗?他哥俩不叫大人还敢过来吗?”

一听李总旗没来,周青云立刻大大咧咧起来,朱达笑着打开门,看到了神色古怪的李家兄弟,还看到了围观的村民,和昨天李家兄弟寻衅时候比,这时候围观的人可是不少,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也没有掩饰。

朱达脸上的笑容变成冷笑,身后周青云也按照约定咳嗽了一声,朱达根本不怕,李家哥俩不懂打架,也不敢豁出去,这次结果不会比昨天好多少。

李应和李和向前一步,朱达后退到门内,在门边有一根短棍,随时可以抓起,只是没想到李应和李和尴尬的躬身说道:“朱达,昨日是我们兄弟不对,不识好人心,对不住了,请你不要见怪!”

围观众人哄然,本以为李家哥俩要动手报复,谁能想到居然这么低声下气的赔礼,总旗老爷家的孩子给军户和盐贩子家的赔礼,今天日子是不是不对?还真有人下意识的看天。

“下雪了”

不知道谁喊了出来,大家都是抬头,雪不大,飘落而下。

距离秋收不到一个月,第一场雪居然这么早

第三十二章 比外面好吃

“下雪了!”

“还没过秋就下雪,明年年景怕是悬!”

“家里的柴草还没凑齐,得抓紧出去忙活了。”

围观众人开始议论,算是给朱达和李家兄弟的冲突做了结尾,当李家兄弟赔礼道歉的时候,大家就没太有兴趣了,天大地大,哪有庄稼地的事情大,来年的收成才最要紧。

站在朱达后面的周青云已经收了弓箭,走到门前并肩而立,看着门前的李家兄弟,李家兄弟神色尴尬委屈,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看过来。

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村民们开始散去,李家兄弟则是没动,周青云却不知道怎么应付眼前局面,只在那里看朱达,他知道自家同伴肯定有主意,而且能妥帖处置。

其实朱达也有些诧异,他之所以有底气不过是李总旗好歹能讲道理,而且抽丁出丁的事自己帮了大忙,有份人情在,不会陪着两个儿子来无理取闹,但也想不到李家兄弟两个会登门赔礼,这面子未免太足了。

心中诧异,朱达脸上却有笑容,开口说道:“都是乡亲,这么客气作甚。”

得到这句话,李家兄弟两个好受了些,李应表情僵硬的回答说道:“好,那我们兄弟就回去了。”

不知不觉间,他俩已经把朱达当成长辈那么对待,这边刚要转身,身后朱达开口把他们喊住:“李家大哥二哥,先别急着走。”

眼下这场面看似自家得了面子,可这仇怨也就算结下,如果这么回去,藏在心里,闲来无事的时候胡思乱想就会让怨恨加重,因为这鸡毛蒜皮的冲突结下怨恨未免太无聊了,再说了,在这个小环境里,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你还想干什么?”李和回头问道,语气很是不善,已经暴露了心中所想。

“你们不是想要抓鱼吃鱼吗?可你们什么都不会,我教给你们,愿意学吗?”朱达笑着说道。

一听这话,李家兄弟在那里愣住,边上的周青云则是急,拽了把朱达,急忙说道:“你傻了,这法子教给别人干什么?”

“咱们有更好的法子,用这个交朋友有什么不好。”朱达低声回答,语气很是轻松。

李应和李和彼此对视,李和闷声说道:“你不骗我们,真的肯教,也能像你做饭的时候那么香吗?”

“当然,我既然要教,肯定不会骗你们,你们先回去,等午饭时候带着干粮和油盐过来,一起去河边,一起吃个午饭。”朱达说道。

如果现在就去河边的话,未免太主动热情,对方反倒觉得你有所图,这点分寸朱达把握的很清楚。

年纪小的人忘性大,即便李和十五岁,李应十八岁,对新鲜事物和美食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刚才的怨气,两个人现在还有些端着,可那一脸兴奋瞒不了别人。

“中午再说,我爹回来了,可能还有些公事要忙。”李应故作矜持的说了句。

院门前恢复了清净,两个人回到院子练武,没等周青云开口,朱达笑着说道:“这条河这么大,鱼这么多,多几个人抓不耽误我们吃鱼的,再说了,多几个朋友不好吗?”

周青云撇撇嘴没有接话,连李家兄弟这个年纪都记仇不忘,不要说刚十三岁的他,说起来,这几个年轻人中,年纪最小的朱达反倒是最豁达的一个,这自然有那二十余年人生的经验。

那“罗汉六刀”动作姿势很是单调,练习重复过程枯燥异常,朱达再怎么努力专注也是走神,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那二十多年间朱达愤世嫉俗,可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参加工作后运气不错,有人愿意点拨几句,这才明白很多东西,想通了从前很多不足,但已经晚了。

这“午饭时候”对白堡村的大多数村民来说是不存在的概念,但李总旗家不同,所以李家兄弟两个时间掐的很准,雪花很小,不耽误练武,也不耽误出门。

“你们家这日子还过得真不错,村里谁也不舍得这么用铁家什。”路上朱达调笑了两句。

村民们的农具都是几代传下来的,使用小心,保养在意,除了农活之外轻易不敢乱用,毕竟找铁匠修理要花费钱粮,打造一把新的更不用说,而李家兄弟为了抓鱼挖坑,直接拿了很齐整的铁锨和镐头。

朱达说这个的时候语气很自然,这倒让对方又去了几分别扭,他们在白堡村也很孤单,同龄人要不就是谄媚讨好,要不就是畏惧疏远,根本没什么能玩在一起的,朱达这种自然的态度让他们觉得亲近舒服,这两兄弟倒也不觉得对方要讨好攀附,打都挨了

“水有些冷了,用捕鱼坑的效果未必会好,这挖坑埋草再放碎料都有因由,挖坑是要有足够深的水装鱼,埋水草是让鱼不方便动不想动,也让饵料可以更分散些,鱼会一点点寻找,不知不觉困在里面,碎料就是不让鱼一次吃干净,而且先进来的小鱼会成为大鱼的饵料”

朱达把话说得很明白,李家兄弟包括周青云在内,都听得恍然大悟,这年头大家能做的事情不少,但能说清楚道理的不多。

学会这法子,别说李家兄弟摩拳擦掌要试,就连周青云都很想自己挖坑动手,但朱达却拦住大家不让做:“现在下河不容易了,现在寒气太重,干这个起码要在河里呆半个时辰,到时候落下大病可就不值。”

如果是昨日前日,朱达真就拦不住,可现在他说话大家都下意识的听从相信,李和满脸遗憾,倒是李应很是不好意思的说句:“白吃你家鱼,这个不好吧?”

“天长日久的,等明年你们抓到鱼再给我就好。”朱达大方说道。

年轻人是没有隔夜仇的,现在一缓和,李家兄弟也记起了朱达的好,真心实意的感激起来,把李总旗的讲述一五一十的和朱达他们说了。

有些话说给别人没太多感觉,可相邻的下马村被洗的两户人家,一个是管事百户,一个盐贩,对应到白堡村可不就是李总旗家和向家,这四个年轻人都在范围内,的确是要后怕。

“这帮千刀杀的贼狗,要是来了,要是来了”周青云念叨几句,却说不下去,他对自己的射术有自信,可也知道凭着自己这张弓杀不了几个,十几个贼兵进村,还真是对付不了。

李家兄弟也不知道怎么说,自家事自家知,他们家倒是有一张弓两口朴刀两柄长矛,可弓箭没人射的准,朴刀和长矛除了李总旗和李应勉强会用之外,其他人就是拿着装个样子。

气氛沉重下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大家却都看向朱达,都想起出丁抽丁前后,朱达出的主意,现在想来那的确是好主意,起码现在能用来应付贼兵的可行法子只有这个了。

“下马村这事是丧事,但对咱们村不是坏事,一出这事,大家不愿意做也要做了!”朱达知道他们想什么。

朱达和周青云还要跑步健身,先是跑着回到了村子,李家兄弟过了会跟过来,中间还抽空回家一次,按说家里孩子要油盐粮食出门,长辈总要拦阻训斥,但看李家两兄弟拿来的东西,看来家里非但不拦阻,还给了支持。

最让人惊讶的是一块猪油,盛在个小碗里,最多一两的份量,粮食倒是小事,这白堡村里大部分人家也就是养个鸡鸭,养猪的只有两户,完全自家吃的就只有李总旗家一户了,也就是他家能有猪油拿出来

加入荤油之后,炖鱼的效果直接翻倍,李家兄弟的吃相和周青云不相上下,都是吃的盘干碗净,肚饱溜圆。

“朱达你这手艺真了不得,我爹领我去千户老爷那边吃过几次席面,还比不上你这个,连这腌菜都做得这么好”李应感慨不已,他作为总旗继承人,还是被领着去见识了不少世面。

这评价让周青云和李和都惊讶不已,周青云更是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还以为是咱们没见过吃过才觉得好,原来比外面也好。”

吃完之后,双方再没有任何芥蒂,只在那里精神饱满的议论下顿饭怎么凑起来吃,这天冷有没有别的法子抓鱼,好在两家都算白堡村的头面,倒没有彼此拍着胸脯说“受了欺负来找我”这样的承诺。

“张家那头羊还没回来”临走时候有人念叨了句,没什么人在意。

午饭之后,全村所有人又被叫到了晒场那边,李总旗和大家说把人都送到怀仁千户所,但重点不是说这个,着重说得是下马村的遭遇,本来大家听得很不耐烦,初雪之后,收集柴草才是要紧事,听到这里之后,全场安静。

大家在这个时候看向朱达的眼神又不同了,有道理是一回事,事实证明道理是一回事,性命攸关又是另外一回事,白堡村村民这才明白,朱达那晚上的毛躁和“胆小”实际上救了大家。

接下来轮流出人组织值夜巡逻的提议没有人反驳,开始挖土修围子的倡议也没有人反驳,关系到自家安全,大家还都是分得清轻重的。

小雪继续飘落,一天又是过去,向伯就要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小孩子怎么知道的

清晨起来,外面已经是茫茫一片,本以为积雪很厚,可出门现是薄薄一层,小雪还在下,只不过是没化而已。

大同区域直面草原吹来的北风,向来冷得很快,村民们都加了衣服,朱达也穿上了棉衣,虽说这棉衣打了不少补丁,但还算齐整,他记得往年这个时候即便穿上棉衣也觉得很冷,可现在就强了不少,蛋白质和脂肪充足供应和锻炼身体加起来,御寒能力自然跟着大幅度提高。

朱达和周青云刚进了向家院子,还没等开始练武,后面李和就跑了进来,昨日之后,大家关系拉近很多,李和笑嘻嘻的说道:“朱达,我爹喊你有事,还说你们俩要是没吃早饭一起过去吃。”

总旗召唤没有不去的道理,两个人跟着李和一起过去,进院子的时候碰到村里谁家的婆姨正陪着李春花,先前趾高气扬的小姑娘看到朱达后跑到一旁,很是好奇的打量,心想从前那个穷小子家里这么看重。

那婆姨也满脸惊讶,她没想到朱达小小年纪,在李总旗家居然像个正式的客人,居然是李和过去请,这得多大面子,等回去一定要和家里人念叨念叨。

朱达和那婆姨点头打了个招呼,思路却散起来,按说这年头妇人女眷把名节看得很重,可村里这些妇人在李家当差也很坦然,外面下三路的议论很少,看来李家做得还算正派,不知道别处如何。

偏房里隐约间有呼噜声传出来,李和还回头解释了句:“两个表哥昨天下午回来,晚上跟着我爹去巡夜,才睡下去,辛苦得很。”

堂屋里只有李总旗和李应两个人,总旗李纪满脸憔悴疲惫,也是一夜未睡的样子,早饭还摆在桌上没有撤下,朱达进门的时候,李纪正在和儿子说什么,看到他们进来,很不见外的示意他们坐下,李应还笑着给他们添了两个碗。

早饭是杂粮粥、饼子和咸菜,李总旗家也不是什么锦衣玉食,无非粮食好些,能放量吃,总旗李纪这个态度透着亲热,不把朱达他们当外人,拉拢交好的意思很明显。

“贼兵也只能在咱们卫所里折腾,因为咱们各个百户村子是一盘散沙,地方上的村寨他们为啥不去,因为那边宗族大姓多,碰了一家,一族一宗的出来,那十几个贼兵好干什么,可咱们卫所,一户是一家,百多年前还能上阵,可现在都是小户种地的,又聚不起来,贼兵们自然不怕。”

他只是说道理给儿子听,朱达他们来不避讳一并教育了,当自家晚辈的意思,周青云倒是有兴趣再来一碗,朱达则是听得很仔细。

“卫所屯田是个定数,一家就这么块地,只有大儿子能有的种,其他兄弟也养不起,大了就赶出去找食,有的祖辈和爹妈舍不得,结果一块地不够全家吃,只能败落了,所以咱们卫所没有大家,只是小户,不敢多生孩子,不敢多生儿子,有了直接淹死,作孽啊!”

领着村里青壮巡逻一夜,到现在没有睡,疲惫之极,李总旗现在这个状态朱达理解,和醉酒倒是有些相似,人处于兴奋和放松以及迷糊掺杂,往往会说些平日里不会说的感慨。

刚才这番话让朱达受益匪浅,这个时代多子多福,可白堡村里几乎没有三个孩子以上的,在这种勉强温饱的情况下,按说会放开生才是,这个方向他一直没有想太多,今天李总旗的感慨让朱达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么回事。

卫所屯田是个定数,每一户的田地也是个定数,家里只有一个男丁能当军丁,这份田地也会继承,如果你想分家的话,估计上面不会阻拦,只要缴纳的税赋不变就好,但分家的人越多,每个人手里的田地就越少,吃饱肚子就越难,为了保证生存,就必须尽可能少生,杀婴虽然残酷,可总比长大了养不活或者整个家赤贫破产好,这个经验想必是无数惨痛的教训累积出来的。

但这样的百户没有任何的凝聚力,自从不用卫所军户打仗之后,军户们已经是纯粹的长工佃户,各家种各家的地,又没有血缘关系,又没有日常的操练,小家小户都顾着自己,上面只顾着收钱粮,组织不起来那就一切休提。

“下马村闹出那么大的案子,那两家进贼后就没动静吗?肯定喊了哭了,周围邻居也听到了,可没有一家去管的,据说啊,被抽丁的人家不敢去管,没被抽丁的人家指望着别人去管,朱达,你将来肯定有出息,你这个共担钱粮的提法让咱们百户抱团了这帮天杀的贼兵,我去了怀仁那边才知道,半夜狗叫的事情十几个百户都遇到了,这帮贼狗在琢磨那里好下手,咱们村运气好啊!”

听着李总旗的感慨,朱达能想象出那一夜邻村的景象,大家都觉得事不关己,都觉得只要缩头就无事,但这次不管,下次就会落到自家头上。

“总旗大人,我没什么功劳,那一夜要不是你把梆子敲响,贼兵没准就冲进来了,前夜要不是李大哥敲梆子,咱们村的风险也很大。”朱达很严肃的说道。

不管怎么说,李家父子是个有担当的,还有起码为公的心思,不然现在很多事也不会做起来。

这话一说,李总旗和李应都是高兴起来,谁都愿意听夸奖,何况这不是凭空奉承,总旗李纪笑着说道:“朱达,我也是看你长大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要见外,喊我李伯就好,至于这李应和李和,你叫哥哥就挺好,不过你们俩别觉得自己能当哥哥,有什么事多问问小达,他比你们明白。”

“李伯,青云是我兄弟。”

“对对,青云你也叫我李伯就好,以后多和李应李和来往。”

周青云对这种言语上的远近分辨不出来,只是一边喝粥吃饼子,一边闷声答应了。

那边李总旗打了个哈欠,晃晃头说道:“你们几个先吃着,不够再做,小达,昨晚我带着人巡逻,出来二十号人,改配的那根长矛都用不得了,可庄稼地的家什不好用,贼兵真进来还是无用,总的想个法子。”

这才是喊自己来的目的,对此朱达心里苦笑,倒不是为这个问题,而是觉得白堡村破败如此,李总旗找人商量问计都没有选择,只能找自己,话说回来,他找自己也没错,村里其他人的确不会有什么好主意。

但朱达也知道,这李总旗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找自己碰碰运气罢了,只不过他运气的确不错。

“总旗大李伯,侄儿家里的那根长矛也破烂的没法用,可铁矛尖锈掉了不能用,不如弄个木杆子,把杆子头削尖了一样可以戳人。”朱达出了个主意。

在这个时代,很多知识和技能是被某些阶层和家族垄断的,但在那二十余年中,书籍、杂志、网络上相关的信息浩若烟海,只要你想了解就会找到,什么问题大家都不怯场,都可以跟着去说几句,朱达自然也有相应的知识储备。

听到这回答,李总旗脸上有几分失望,摇头说道:“削尖了用处不大,穿厚一点就挡住了,被刀一砍就断了,我再想想办法,原来卫所还有些旧刀枪能给下来,现在想要就得自己买了。”

大家本来聚精会神,可听到这个回答又觉得很一般,心想这和拿着木棍没有区别,这个主意自己也能想得出来。

朱达在那里笑着补充说道:“李伯,削尖的长棍可以用火烘烤下,这就变硬了,小侄还听人讲,把尖的那头在粪水里浸泡了再烤更有用。”

早饭时候说到脏污事物,大家脸上都有厌恶神情,但李总旗愣了愣,整个人却呆在那里,木棍削尖烘烤后的确会变得更坚硬,沾染粪水后如果刺中划破,那伤口破烂波及全身,杀伤可是不小,这个法子简单,却从未想到,但谁都能想明白其中道理。

“这法子还真好用”

“李伯,大伙一定要聚在一起,一根长杆子贼兵不怕,要是几十个人聚在一块,贼兵也奈何不得。”朱达又补充了句。

这个道理同样浅显,大家能想明白,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好用,李总旗琢磨了下,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朱达说道:“老向居然还会这个,居然还把这个教给你了,他胆子可真不小。”

朱达挠挠头,嘿嘿笑着不反驳,向伯军中出身,有些兵法上的东西自然会被人联想到他那里,这个时代的人当然想不到,他们所认为机密要紧的兵法战策,在那个时代处处可以看到,还有各种专业不专业的分析,让每个想要了解的人都可以足够了解。

“行不行,还要练起来才知道,小达,那个青云,你们俩中午就在家吃饭,阿大,让你娘预备几个好菜。”

屋子里又是安静,李家兄弟两个目瞪口呆的看着朱达,心想自己父亲怎么这么看重朱达,到底生了什么,到底什么值得这么看重?

“多谢李伯,中午就不必了,我和青云要去接师父,师父中午应该能到。”

第三十四章 羊引起的

从李总旗家出来之后,周青云立刻迫不及待的问道:“向伯可不知道什么长杆子用火烤,是那个谁教的?”

自从朱达说了那个“野道人”的情况之后,所有想不明白的原因都会推到这个缘由,又因为一厢情愿以为那“野道人”是教门中人,提起来的时候都很小心。对这个问题,朱达只是干笑着点点头,没有出声,他也不能说这个是苏区时期赤卫队用的法子,或许赤卫队不是原创,但朱达是在这里听说的。

快要到中午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结束了练习,两个人向着村口走去,小雪还在飘洒,尽管雪花很小,小到是颗粒粉末的程度,毕竟下了半天一夜,村外算得上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也加了层雪白底色。

二人都情不自禁的看向东北边的下马村,这么远远看过去,看不出什么异常,如果不是李总旗回来讲述,谁能知道那边有两家已经被灭门血洗。

“羊回来了!”耳边听到有人高喊。

这羊跑了又回来的事,开始听有趣,可这一次次的生,谁还愿意理会,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只山羊正向村子这边跑来,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在那里等待,生怕再把山羊惊走。

“朱达,长大了你想做什么?”两个人等待的有些无聊。

这问题让朱达愣了下,他沉默片刻后笑着反问说道:“你呢?”

“向伯说要出去,不能呆在这个小村子里,要不去大同城,要不去偏关,要不就去山西,或者去更南的地方。”周青云嘻嘻哈哈的说道。

“大同不就是山西吗?偏关是哪里?”

“山西和大同不是一回事,偏关是山西镇的镇城,那边有水路连着西边和北边,过钱粮的地方,比大同和太原都不差的,你别岔开话啊,你长大想做什么?”

“我啊,我不想呆在这个小村子里,想出去看看。”

朱达回答的很含糊,说到这个问题,他现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自保,想要自强,但真有什么目标吗?过得好些说不上是目标。

周青云没有朱达想得那么深,他不过随口一问,说到这时,已经能看到远处向伯的身影,能看到老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杆子,应该是作为钓竿的竹竿了,看到这个,朱达和周青云连忙跑步迎了上去。

向伯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很急,当看到跑过来的朱达和周青云的时候,他的步子一下子放慢,等双方接近碰面后,能清楚看到向伯先前紧绷着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村里没事吧?”见面之后,向伯先问出了这句话。

“没事,大前晚邻村狗叫,咱们村敲了一夜梆子,昨天李总旗回来,开始带着人夜间巡逻。”朱达简单说道,向伯松了口气。

看到向伯这个表现,下马村的消息他应该知道了,这私盐网络传递起来消息还真是不慢,向伯挥了挥手里的竹竿,笑着说道:“这次运气不错,你要买的东西县里都有。”

“这伙贼兵要不然是盯得紧,要不然就是有探子,他们这次时机抓的好,各村一抽丁,他们就对村子下手了,还真会挑人动手,挑着武官和盐贩子杀”等到家了,向伯喝了口热水,开始讲述他听到的消息。

“消息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做主管事的人总要出头,他们不动的话,卫里那些老爷也不能不管了”

说到这里,朱达忍不住问了句:“向伯,咱们盐贩充其量比村里其他人家过得好点,可也好的不多,咱们盐贩家里都有兵器,后面也有靠山,这伙贼兵算计的这么精,还敢冲咱们下手?”

“他们也要吃盐,这就要过冬了,人人都要吃盐。”向伯简单回答。

朱达恍然大悟,盐是不能缺的要紧东西,没有盐,人会生病会虚弱而死,但他总有个惯性思维,朱达总觉得盐是无处不在,随时都有的,而且可以无限量充足供应,但在这个时代这个区域却并不是这般,大多数人家用盐都要仔细算计。

他这话却让向伯感慨起来:“可惜手里没有多余的盐货,不然这次就能占了下马村那边,还能多赚不少,咱家手里屯着的盐只够咱们村过年吃的。”

每家每户用的盐都是有限,一年进货的次数不多,每年年底年初都是卖盐的好时节,因为那时候冬闲过年,大家相对舍得花销,向伯给朱达他们讲过,过年各处的盐价都会向上涨个一成或者两成。

至于“占了下马村”的话,周青云听得糊涂,朱达却明白原因,这两个村彼此都是相邻最近的,下马村盐贩子被洗掉,盐也被抢了干净,贩私盐都是坐商,本村有头脸有手段的坐地贩卖,现在空缺下来,如果向伯过去,正好能占住这个空缺,而且这生意说不上太大,看到有人操持,外人未必来抢,向伯口中的上面估计也会默认这个。

但现在向伯手里没有多余的盐货,白堡村是根本,要保证这边的供应,而且一个村子所需要的盐货置办起来所需的钱粮不少,向伯手里没有这个余度

“向伯,昨天李家的两个儿子在咱们家吃的,还带来了块猪油,今天中午就用这个来炖鱼吧!”周青云急忙说道,然后转头对朱达说道:“咱们一起做饭去!”

折腾一上午,因为等待向伯又耽误了许久,大家肚子都是饿了,向伯也是如此,往日里朱达就会干脆答应,可这个时候却没有作声,居然在那里呆了。

本来周青云还要催促,可看到朱达苦苦思索的样子,也不知道生了什么。

“师父,我有个法子能弄到盐”朱达有些没把握的说道。

他这话出口,向伯和周青云立刻瞪大了眼睛,这盐都是北边和南边贩来的,他一个少年从何处弄到盐。

“师父,这个法子未必准,可能还要进山,但不会入山太远,您要试试吗?”朱达镇定了下,开口问道。

“真能弄到?”向伯下意识先问了句,然后又是说道:“准不准的总要试试,只要别夜里回不来,别进山太深,没什么大事。”

向伯已经兴奋起来,他搓搓手,又看了看颇为忐忑的朱达,却是想起来另外一桩事,笑着开口说道:“真要是有盐,能把下马村的生意拿过来,赚来的钱分给你家一半!”

听到这话,朱达连忙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师父!”

当想到可能弄到盐之后,朱达也想过开口求分润,但考虑后没有说,以自己师父的为人处世肯定会主动分配,如果自家开口反倒生分了。

“中午先吃几块饼子将就下,不能耽误时间,再晚恐怕就找不到了。”朱达急忙说道。

他这突然着急起来,让向伯和周青云都很莫名,但谁都知道这的确要紧,真要耽误弄到盐那就耽误大事了,去厨房里拿了几块饼子用锅里的热开水泡了下,大家就着咸菜吃了,然后披挂准备。

进山可含糊不得,遇到野兽甚至遇到贼兵,到时候不求能胜,起码要有自保之力,向伯把两把刀都是带着,又装了些干粮,葫芦里灌满了凉开水,周青云背着弓带了五根箭,向家一共十支箭,朱达也把匕别在腰上,除此之外还拿了个口袋,这是装盐用的。

“你也不用想太多,是老汉自己要进山碰碰运气,要是没有盐,就当领着你们俩去见世面。”临出门前向伯宽慰了句,朱达笑着答应,他越来越认可这个师父了。

朱达走在最前面带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领着去了村子另一头,然后向山那边走去,边走边盯着地上的什么印记,向伯和周青云都是经常进山打猎的,很快就知道朱达在看什么了。

“羊蹄印有什么可看的?咱们村那头羊跑出去多少次了。”

“就跟着这个进山,我现在说不准,如果我估计的不错,那里面肯定有盐。”

周青云和朱达聊了聊,虽然纳闷,但还是自告奋勇的去盯着蹄印走,他这方面的经验可比朱达强太多了,到时候向伯老少也明白朱达为什么这么急着出来,这小雪下过,羊蹄印在路上很是显眼,如果耽误的时间多了,那些蹄印很可能被雪覆盖,到时候就没办法追踪。

路上几乎看不到别的蹄印,因为几个村子的存在,野兽轻易不敢下山,因为贼兵作案,村民也不敢离开太远,在村子附近羊蹄印还略难辨认,越远越是清楚,甚至路上就只有这一种蹄印了。

开始时候走得很轻松,师徒三人说说笑笑,等快要进山的时候,周青云把弓从背上取下,搭上了一支箭,向伯也抽刀出鞘,并且示意朱达走在自己身后。尽管除了三人外没有他人,甚至除了鸟叫之外都没有其他鸟兽活动的迹象,可气氛还是紧张起来。

到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可羊蹄印已经很模糊难认,时间越长雪盖住的就越多,好在向伯是老猎手,一直还能分得出。

那头羊的足迹没有入山太深,进山一里左右,就拐到了很隐蔽的山窝里,那边因为地形起伏和枯树遮掩,不走近了根本现不了还有个山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山窝里还有个山洞,蹄印就进入那个山洞中。

看到这个山洞后,向伯和周青云都有几分糊涂,但一直忐忑紧张的朱达却露出笑容,总算能松口气了

第三十五章 骑兵过来了(33章漏传,大家记得看)

看到山洞之后,向伯停下了脚步,满脸疑惑,但他也注意到了朱达脸上的笑容和放松。

“这里有盐?盐不是海里和湖里出来的吗?”向伯开口问道。

大同这边盐货来源有两处,明路上是长芦盐场的海盐,还有一路则是来自塞外,蒙古部落控制的盐湖也出食盐,会有少部分进入大同,这两种是向伯知道的,但他从不知道山洞里还有盐。

山洞不高,向伯就要弯腰才能进入,在进去前,大家又把兵器什么的拿出来,因为在山洞口蹄印爪印可不止是羊的。

到现在朱达也不敢给出确实的保证,他弯腰进了山洞,里面的气味并不好闻,动物可不会讲什么规矩,但朱达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在山洞岩壁上,借着外面的光芒能看到岩壁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朱达靠上去,用舌头在岩壁上舔了舔,咸的!

“有盐!这里有盐!”朱达大声说道,在山洞中声音格外大。

向伯弯腰进来看了几眼,也学着朱达在岩壁上舔了下,但没有立刻下结论,反而走出山洞鼓捣一会,弄了根火把进来,昏暗的洞内顿时亮了起来。

洞内的岩壁并不是寻常的岩石,而是灰白色,看着倒像是品相不同的汉白玉,四壁经常被动物舔舐的区域很平滑,但够不到的区域很像是凝固的液体。

向伯抽出刀来试着砍了几下,碎屑掉落,他拾起又是品了下味道,点点头说道:“这盐不差了。”

“是不是有点不纯”朱达念叨了句。

“回去碾碎了用水泡过再晒,就能出好盐了!”向伯闷声回答,边上的周青云则是目瞪口呆的状态,他根本不理解为何山洞里有盐。

向伯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朱达,摇头说道:“那人还真是什么都教给你,我这个师父能教你的还真不多,你怎么知道这边有盐的,这里我和青云路过不知多少次,从不知道里面有盐。”

“师父那里说话,那野道人没准有什么别的心思,他说鸟兽都要吃盐,而且鸟兽有灵性能找到有盐的地方,往往是山洞里面,禽兽能吃,人也能吃,我看张家那头羊总是朝着山里跑,就想到了这个,今天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碰上了。

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朱达先知道的是山西有盐矿,有些矿脉会外露,外面的会被开采,但山洞中的很难被现,山中野兽往往会靠这个来补充盐分,野外旅行中他自己没有遇到,却听别人讲过见闻,其中有补充盐分这一项,“别处要多喝兽类的血,因为里面含有盐分,在山西的话,进山多找找山洞,这边外露的盐矿不少”。

这些事朱达没有太深的记忆,当年他野外旅行都准备充分,不存在缺盐的状况,可在这个时代,盐是一种紧缺商品,穷苦人家都是节省使用,私下贩运还能财,这些见闻不断提醒着朱达,让他越来越多的想起和回忆。

动物定期去某处补充盐分的逸闻朱达听过多次,但一直想不到这里去,但这次向伯提到缺盐,正好和这件事撞在一起,让朱达联系了起来。

不过他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岩壁上的盐这么明显,如果含量不怎么高的话,那想要取得就很麻烦了。

“谁能想到这里有盐?”向伯一边念叨一边摸着岩壁,不过他没有沉浸太久,拿过朱达的匕在岩壁各处都刮了些粉末下来,放在口袋里小心放好,然后没有耽搁,带着朱达和周青云向山外走去。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段时间,而且他们所在的位置没有太深入山区,可因为山脉遮蔽阳光,周围已经很昏暗,山坡树林,偶尔响起几声鸟叫,显得格外阴森。

“快走,以后再来得一大早出!”向伯催促了句,带着两个少年快步离开,走的时候还特意叮嘱朱达和周青云,每走十几步就要回头和四下张望。

这一路其实都很顺利,羊的蹄印没有被雪掩盖,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山洞,更幸运的是,山洞里的盐纯度不差,不过向伯没有丝毫的大意和松懈,周青云也绷得很紧,他们两个的状态提醒了朱达。

从山洞离开后,朱达就很是兴奋得意,出时代的见识终归会挥作用,但向家二人的表现让他很快冷静下来,山里有野兽也有贼兵,大意放松很可能给自家招来杀身之祸,小心谨慎时刻都不能放松。

回到村子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等进了向家院子,一路上都镇定戒备的向伯也露出几分兴奋神情,没有催促朱达和周青云练武,反倒是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开口说道:“朱达,你去拿着鱼和粮食,让青云给你弄两块干肉,今晚去你家吃饭,有事要和你爹商量。”

“师父,这个事能不能不和我爹说,就说是师父你自己找到,分给我家好处是为了让我爹出力帮着搬运。”朱达连忙恳求说道。

向伯的兴奋收了几分,满是惊讶的盯着朱达说道:“我还没说我心里怎么打算,你这就知道了?这事和你爹妈说有什么关系,夸奖你几句不好吗?”

“师父,那岩盐的份量不轻,你一个人挑担子弄不回多少,可这周围能放心找着帮忙的就是我爹了,师父你今晚去我家肯定为了这个,徒儿爹妈和师父您都很好,徒儿也不想要那些夸奖,只是这个现要是让爹妈知道,他们恐怕又要想东想西,害怕什么邪祟上身的。”朱达苦笑着解释了几句。

向伯盯着朱达摇摇头说道:“你何苦和我学本事,有这样的心思见识,将来什么干不了。”

这顿晚饭大家都吃的高兴,朱达本以为父母听到私盐上的事会畏缩,自己还要劝几句,没曾想父亲朱石头听了向伯的提议后,很干脆的答应了下来,母亲那边都没有拦阻劝阻,不过朱达也很快想明白了,自家儿子都已经拜了私盐贩子为师,反正都已经受了牵扯,倒不怕多受,而且这半个村子的私盐收益,对家里当真是个很大的贴补,怎么会不愿意。

向伯带着酒来的,本来要和朱石头喝几口,但今夜朱石头要去夜巡,不敢喝酒误事,下马村灶遭祸出事的消息已经在白堡村传开了,村民那还敢含糊巡逻的事。

这边晚饭还没散,外面却有人拍门,本以为是喊朱家去巡逻的,没曾想却是李家的二儿子李和,而且还不是来找朱家人,反倒是来喊向伯去他家商量,看到朱达和周青云在,一并喊上了。

白堡村内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散漫,这十几天内生了很多事,其他百户有的垮掉散掉,而白堡村反倒是凝聚起来,一听说公事,向伯也不摆什么架子,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朱达他们过去了。

“你这徒弟真是帮了咱们百户大忙。”见面后李总旗先说了句,向伯很是摸不到头脑,朱达在边上干笑几声,估计要和自家师父解释几句了。

李总旗李纪的精神比早晨看到的时候好了不少,喊向伯过来商量的事很简单,就是这巡夜的事要人带头,可村里懂点武艺,有几分胆量的也就是李总旗和向伯两个人了,也不能总是一个人熬夜不休,所以李总旗想和向伯定个轮换。

这件事关系到全村,向伯又是倡议的人之一,自然不会拒绝,李总旗和向伯交待了几句,约定明晚由向伯带队,又夸了朱达几句,这才散掉。

从李总旗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没等师父询问,朱达先把早晨出的主意复述了一遍,向伯听了倒没有李总旗那么惊讶,只是冷声说道:“看来教你那人就是教门的要犯,这一套是造反的本事,你向外说的时候要小心些!”

斩木为兵,把日常可见的东西加工成杀人的工具,造反要动民众百姓,仓促间又不可能拿出大批制式的兵器,加工木枪的法子就是用在此处的。

夜里朱达睡得不太沉,梆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敲响,这也是村里的规矩,梆子声响起就说明安全无事,如果沉默下来那就各自在家小心了,他睡不着倒不是因为这梆子吵人,而是这几天里自己倾倒知识和见识的度加快了,有些自己实践过,有些只是听闻见闻,这些东西教出去用出去,对改善自身和自家的处境都有各种好处,但从长远来看的话,朱达想得很多,最后想到渔具齐全自己怎么加工,趁着封冻前多钓几条鱼出来,冬天封冻后虽然也有抓鱼的手段,毕竟麻烦,就这么想着想着,在梆子声再响起之前,朱达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起之后,现天已经放晴,风比昨日大了些,风中带着寒意阵阵,天已经冷下来了,天际又出现了烽烟,按照向伯教的法子辨识,现这次比前面几次更向南了,而且滋扰边关的敌人规模更大。

但村民已经习惯了天际的烽烟,反正一天半天打不到自己这边来,理会他作甚,值夜的要好好休息,不值夜的要收集柴草,谁也闲不下来,到了中午时分,却现几里外的地方有烟尘扬起,居然有骑兵过来了!

第三十六章 平常日子

冬日里田土干燥松散,骑兵跑起来当真是烟尘滚滚,配上天际的烽火,还真是让人心慌胆颤。

“鞑子,鞑子骑兵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这一嗓子让整个白堡村立刻大乱,好在一百多户人家,三十几个青壮又去了怀仁那边,乱也乱不到那里去,这个时候李总旗还在补觉,正在督促练武的向伯快步走了出来,他看了眼到处乱跑的村民,转身回去拿了根长棍出来,朱达和周青云连忙跟上。

只看到向老汉大步走在村中,看到大喊大叫的就是一棍扫倒,几棍子抽打之后,村子里的人就安静了。

“号丧吗!鞑子骑兵来了,烽火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就是这么点烟尘!”

乱打乱骂,村民都不敢还嘴,可大家也不敢在院外呆着,整个白堡村迅安静了下来,想必都是躲到地窖里面去了。

向伯摇摇头,领着朱达他们直接去了村外,大股烟尘距离越来越近,看着骑兵在扬天尘土中若隐若现,分不清楚有多少,隆隆的蹄声也传了过来,声势的确不小,向伯站在那里淡定自若,可朱达和周青云都下意识的紧张起来。

“真他娘的混账,这么不爱惜坐骑,不杀敌追击,哪有这么放开跑的,跟穷汉显摆个屁!”向伯看着靠近的烟尘,满是不屑的骂道。

骂了几句,向伯回头说道:“这骑兵不会过二十,估摸着是卫所派出来的,真要是鞑子骑兵来了,不要说看到,你们在村里都能听到动静,地面都会震起来。”

远处过来的那队骑兵在距离白堡村几十步的时候放慢了度,但没有停下,有一骑分出来,招呼说道:“兄弟先去郑家集,我晚些赶过去!”然后直奔白堡村而来,其他人轰然而去。

说话声音不小,朱达这边听得很清楚,这郑家集是白堡村南边的一处大镇子,过千户人家,几千口人,是怀仁县外第一等繁华处,镇上店铺不少,寻欢作乐的处所也是不少,不过白堡村的人很少过去,一来手里没太多闲钱,二来隔着条夏米河,过河很不容易。

转眼间那离队的骑兵已经到了跟前,这人朱达居然见过两次,就是来这边支差传令的家丁之一,和前几次不同,这次的家丁浑身披挂,马鞍两侧挂着刀弓,坐骑前胸有皮障,似乎人也内衬着护身甲。

全副武装,人强马壮,看起来的确很威风,可那家丁的神情跋扈轻佻,看起来像是个春日射猎的富家子,朱达感觉不出丝毫的精悍和杀气,这骑马家丁大摇大摆,根本没理会站在村口的老少三人,熟门熟路的直奔李总旗家去了。

还没等向伯他们回去,村子里的气氛已经放松不少,大老爷派的家丁常见的很,这个没什么可怕。

而向伯和朱石头两人都带上扁担和箩筐,还借了几件工具,只说是要去外村帮向伯亲友做活,一起向昨日现的岩洞去了,周青云兴致勃勃的还想跟着去,却被勒令和朱达在家练武,不能有什么松懈。

临走的时候,朱达特意提醒两句,不要出村就直接奔着山窝走,而要先去别的村子绕路,走一段就要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随。

“一次两次没人盯着,难保日子久了会有麻烦,小心些没大错。”

“也不知道是师父混江湖,还是徒弟混江湖!”

向岳向伯没有否掉朱达的话,只是笑骂了一句,和有些紧张的朱石头出了。

等到午饭时分,李家兄弟过来找向伯,说是让他早些睡觉,晚上还要领着人值夜,顺便说了家丁们带来的消息,说是卫所指挥使大老爷们传下了军令,要各个百户训练军户,严加戒备,一旦有了消息就要上报,任何耽搁拖延的人都会被军法处置。

除此之外还告诉各个百户,说指挥和千户们的家丁亲兵都会出来巡逻剿匪,贼兵不可能嚣张多久,很快就会被剿灭。

“这伙贼兵应该蹦跶不了多久了,那伙家丁虽然张狂,手里可还是有真本事的。”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周青云很兴奋。

李和在家丁亲兵这些人手里吃过大亏,但对周青云的判断也很认可,只是压低声音说道:“我爹说,这伙家丁亲兵也很麻烦,把他们放出来各个百户活动,比起贼兵来,可能也就强个不杀人了”

上面派下来这批大爷,下面就要好吃好喝的供着,少不得还要被他们做点别的,各个百户都是穷苦,交租派差之后底子更薄,被这些大爷们折腾之后,和被贼兵洗掠的区别不大。

相比于周青云和李家兄弟的乐观,朱达则是听出了更多的意思,卫所的这伙大老爷们分明是在敷衍,把责任和防备都推给了下面,什么有消息立刻上报,真有了确实消息,肯定案子已经做过,而且防贼手段都是虚弄,唯一实在的就是各个百户自行办团操练,严加戒备,可想想每个百户都被抽了几十人去,力量也是空虚的很,这又怎么算?

不过目前来看,白堡村的形势还算乐观,和其他村子百户比起来,白堡村已经开始戒备,村民青壮有凝聚力,管事的李总旗算是个有担当的,而且朱达打听过,和附近的百户比起来,白堡村说不上是最差的,可也说不上富裕,毕竟这边距离官道有些距离,没什么经商贩卖的便利好处,油水不大又难啃,贼兵也不愿意白找麻烦。

李应和李和说完了之后却不急着走,磨磨蹭蹭的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应还拿出个口袋里甩了甩,赫然是那天一起吃午饭时装油盐和粮食用的,朱达哑然失笑,怪不得这个时候来,应该还想吃顿鱼。

大人不在家,大家凑在一起吃顿饭热闹没什么不好,周青云对此也满心欢迎,熏晒的鱼味道越来越好,中午大家又是吃得高兴。

吃完之后李家兄弟俩没急着走,兴致勃勃的看着朱达加工鱼竿,这个工序倒是不复杂,无非是将鱼线绑到鱼竿上,还要加个浮漂,缝衣针在灶膛里烧的通红,拿出来仔细捶打成弯钩,凉了后用线连上。

“这就能抓到鱼吗?”除了朱达之外,其他三位都不怎么相信,还催着朱达去河边试试。

但朱达没有答应,他说自己和周青云还要练武,等明日中午大家约了再去,李家兄弟满心不愿,可也没什么办法。

“练武不能放松,咱们今天跑步的时间已经不够,没工夫去钓鱼了!”

“要说你还算我师弟,怎么跟师父一样!”

对朱达的义正言辞,周青云很不情愿的嘟囔了几句,还是跟着一起操练起来。

看着天际的烽烟,朱达心里有一种紧迫感,按照向伯的话,蒙古骑兵即便真的冲破边墙进入大同镇,一路上即便没有人阻拦,来到白堡村这边也要十天上下,在这几天中,烽烟示警就足够让人准备逃跑和躲藏,即便烽烟不燃起,沿途烧杀抢掠的火光烟气也给人足够的反应时间。

“咱们大同好歹十几万兵马,鞑子进来了还有的打,小心是该小心,可也不用那么害怕!”

这是向伯的原话,但朱达不觉得十天的距离和什么示警让这边足够安全,他曾经徒步走过这一代,知道这边的地形很平坦,尽管朱达不知道骑兵的行进度,可这一马平川适合骑兵突进的地形总让他心里吊着。

目前没有解决的方法,自己离开家庭和白堡村生存下来的可能很小,唯一能增加安全,或者说增加虚幻的安全感的就是练武,让自己变强,在这个时代能生存下去,但朱达也知道,练武再多,遇到骑兵也没有用处,不如说现在把身体锻炼好,到时候可以跑得快些,保全性命。

想想那时候所看小说,那个改天换地,这个造酒贩盐,自己就只能呆在村里,为了生存,为了活得好一点,拼命和辛苦,或许这才是真实,绝大多数的人在时代的潮流中只能随波逐流,而不是迎风破浪。

练刀依旧很枯燥,不过朱达感觉到了进步,尽管这进步很微小,这六套简单的动作熟练之后,会感觉肌肉力的协调,从前同样的动作,可能力气被躯干和四肢以及多余的动作消耗许多,真正用在刀上的反而很少,而现在能确保力气大部分落在刀上,且不至于僵住。

这微小的体悟和进步让朱达联系的更加专注,倒是边上的周青云心浮气躁,向伯在的时候周青云就专心些,人不在的话,那就沉不住气了。但这样的差别反倒正常,成年人知道为什么学习,知道学习的价值和意义,少年只会感觉到学习和联系的辛苦和无聊,当然,能努力和勤奋的成年人在任何时候也不是多数。

那二十多年中,倒是能看到许多人努力争先,为自己,为自己的将来博荣华富贵,因为在那个时代,有向上的条件和空间,无论是国家还是人民,都是如此,华夏数千年,从未有如此景象。

走神了,朱达自嘲的笑了笑,重新起手挥动。

正练习间,听到外面向伯中气十足的喊道:“出来帮把手,我们回来了!”

语气中带着喜意,这十几天接触,朱达从没想到师父向伯能忘形到这个地步,收获一定不少!

第三十七章 趁手的工具

足足两担盐,一共二百几十斤,筐里的盐都很细碎,这说明岩盐的质地接近食盐,而不需要做太多的处理。

朱达极少在父亲脸上看到这样的惊喜之情,每个人得到一大笔意外财货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惊喜,尽管总数并不多,可对朱家这样的贫苦人家来说就很多了。

向伯同样喜意满满,贩卖私盐说起来很大,可只做一个村子的买卖就是小本生意了,现在有机会把这个生意的规模翻上一倍,怎么可能不高兴。要知道,他能拿下邻村的生意,而且还不需要进货的本钱,一来一去,这利润就大了。

看着两位长辈的喜悦,朱达心里却有几分惭愧,自己枉有那二十几年越时代的见识,能帮上家人和师友的却很少,钓鱼都说不上越时代,也就是这岩盐的找寻占了些。

自己在小学、中学、大学的课内课外所学和见闻,在那个时代算不得什么,人人皆知,但在这时代却价值千金,可价值千金不代表随时能换来真金白银,甚至还有巨大的风险,对贫苦军户来说有了财的点子甚至赚到了钱,都是“小儿持金行于闹市”,非但不能改善,反而会招来大祸。

朱达考虑的很周全,当年在福利院那么差的环境下,那么少的支持,都可以考上还算不错的学校,并且顺利入职,在这个时代,这么凶险的环境下,他自然要更加谨小慎微。

“朱家小哥,你先回去歇着,晚上还得出来巡逻,这边让孩子们忙活就好。”经历过这件事之后,两家的关系已经亲近许多,毕竟有共同的利益和保守共同的秘密。

父亲朱石头笑着答应了,又叮嘱朱达说道:“别偷懒,要听你师父的话。”

朱达能看出父亲的心情不错,更能感觉到父亲不那么小心畏缩,性格舒展开朗了些。

等人一走,向伯就让朱达和周青云停了练武,从库房里拿出锤子和碾子,三人要先把岩盐粉碎成颗粒,不然没办法按照份量贩卖。

“这盐货成色不错,一镐头下去就碎开好多块。”向伯也很兴奋。

筐里的岩盐没有太大的碎块,拳头大小的比较多,在岩壁上的时候看起来是灰白色的,但敲碎这般大小的时候就成了半透明的晶体模样。

看到这个样子,朱达放心下来,这种他很熟悉,那些年餐饮业很喜欢搞某某地岩盐的噱头,说是更纯更有某种风味云云,当然,这岩盐不会比经过工业加工的盐更纯,所谓的“风味”则是因为杂质,无非为了迎合富裕起来的人们追求“自然原生态”的扭曲心态。但这种岩盐的含盐度已经足够了,到了可食用的程度。

至于有毒与否,山羊吃了没事,山洞周围看不到什么鸟兽尸体,这就足够说明盐的安全。

盐块比较脆,很容易敲碎,这也是食盐的特质,朱达和周青云处理起来并不吃力,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全部碾碎。

向伯把四筐粗盐里外取了几小把,又是仔细验看,嘱咐他们两个不要耽搁练武,自顾自的出门,等到晚饭时候朱达才知道向伯拿几把盐来了自家,缠在喂鸡的饲料里喂鸡,还答应如果鸡吃坏了他会赔。

看来对山洞弄下来的岩盐,向伯心里没太有底,一定尽可能的证明安全才去卖。

晚上向伯带着村里的民壮巡逻值夜,他打周青云来朱家过夜,还叮嘱说道:“真要有什么事,你们两个小的只管跑,边跑边打,别近距离纠缠,别人以为你们是夜瞎子看不见,却不知道你们能看见还能射箭。”

朱达的父亲朱石头也拿着家里的长矛去巡夜,周青云把弓箭和短刀都带了过来,现在朱达能用的铁制兵器还是那把匕,不过他也给自己削出一根五尺长的木矛,按照自己的法子处理烤制过。

弓箭木矛匕短刀都放在院子里,等到睡觉前得个空子弄到炕边,不然让朱达的母亲看到,肯定会惊慌担心。

两人忙碌了一天,吃过饭后也没有耽误,脑袋沾上枕头就昏睡过去,本以为这么睡到天亮,可半夜时分被狗的狂叫警醒,然后是梆子声和人生呼喊,两个人刚摸起兵器来,狗叫声就停了,就听到有人边走边喊道:“无事了,无事了!”

经过这么一闹,谁还能睡得安稳,就这么到了天亮,早饭时候,朱石头拽着向伯一起到家吃早饭,现在两家绑在一起,这也是应有之意。

“还多亏村里养了几条狗,昨夜里狗突然叫起来,大伙都知道外面不对,可没几个能看清楚的,只能聚在火把跟前。”向伯闷声说道。

大部分的村民夜间都看不清楚,贼兵们油水什么的肯定更足些,真要夜间杀进来,村民青壮一来没经历过战斗,二来看不清楚,肯定会吃大亏,昨夜那局面朱达也能想到,估摸着贼兵靠近,被狗觉,然后又看到了村内的火把,听到了梆子声,贼兵能不能打不好说,但肯定怕麻烦,所以才迅离开。

整夜未睡的向伯脸色不太好,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他面色阴沉的说道:“这局面不太妙,现在有两个可能,要么贼兵能打,一夜活动二三十里,要么贼兵就在这附近,咱们这几个村子贼兵来了几次!”

贼兵躲藏在暗处,夜里劫掠各处村寨,可最近这些日子,白堡村现异常就有三次,邻村下马村则是被突入血洗,虽然其他处也有消息传来,可这边未免来的太多了,所以向伯才有这般结论。

这些话让屋中气氛立刻凝重不少,向伯很快吃完,闷声说道:“上午你们两个小子自己练武,我要去补觉,午饭叫醒我,下午去下马村问问卖盐的事!”

说到这个,屋子里的气氛轻松欢快许多,刚才忧心忡忡的朱家夫妇脸上浮现笑容,向伯伸手摸了摸朱达的脑门,笑着说道:“有这么一处,三年我不用从上家进货了,这钱财都是白得的。”

朱达的父母跟着笑出来,朱达咳嗽一声,看着向伯说道:“师父,上家的盐还是要买的,不然他们就现不对了,咱们可以少买点多卖些!”

屋子里一静,向伯立刻反应过来,用力拍了下朱达的肩膀,粗声说道:“师父我白活了几十年,居然还没你想的清楚周到。”

说完却把脸板起来,故作严肃的说道:“这几天老汉不在,你们两个小子可不能偷懒,到时候我可是查的出来!”

朱达和周青云连忙答应,向伯笑着走出门去,朱达的父母双亲表情复杂的看着自家儿子,脸上也有笑容。

上午练武,朱达和周青云都不敢松懈,做好午饭,把向伯叫醒,一起吃完后,向伯背着二十斤盐出门,两个人这才拿着鱼竿奔河边跑去,这是第一天用鱼竿,就没有去喊李家兄弟一起。

等到了河边之后,把野菜汁和杂粮饼碎屑做成的饵料放在钩上,然后甩出鱼线开始钓鱼,有钓竿的帮助,就可以在河流水深处捕鱼了,那边的鱼肯定要比河边捕鱼坑的肥大很多。

向伯带回来的钓具部件中,竹竿是杂货铺里的存货,用得人不多,但时常要用,所以有备货,反倒是生丝缺货,向伯带回来的是桑皮线,这线也足够细足够坚韧,至于浮漂,朱达用了根细树枝代替,至于铅坠反倒容易弄到。

这钓具很简陋,但却是个很标准的工具,再简陋的工具也比那种看天吃饭近乎原始的捕鱼坑要好用。

实际上,效果好的出乎意料,钩甩过去没多久,鱼漂就开始上下浮动,甚至不用看鱼漂,朱达都能从鱼线鱼竿传导到手上的力度感觉到鱼咬钩了!

没有渔线轮等部件,这简陋的鱼竿很多事做不到,只能用人的动作配合,朱达顺着传来的力道向前走了两步,鱼线绷紧,鱼竿弯曲,他顺着这么一走,鱼线略松,鱼竿也绷回来,在这个时候,朱达猛地抬起双臂,扬起鱼竿,看着一条大鱼被钓出河面,直接甩到了岸边河滩地上。

周青云一直全神贯注的盯着,突然这钓鱼出水,让他激动的哇哇大叫,却没有反应过来该干什么。

“你傻了,快砸鱼!”

鱼很大,近二尺长,也很肥壮,落在河滩上就开始拼命蹦跳,眼看着就要回到水中,好在反应过来的周青云动作很快,一棍子狠狠的砸在鱼头上,鱼立刻不动了。

无论钓鱼的朱达,还是砸鱼的周青云,都是仓促间爆,确定收获之后,两个人都是喘了几口粗气,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大鱼,真钓到大鱼了,这法子好用!”周青云几乎是跳起来吆喝。

“不是好用,是这边好钓,鱼都没人碰,太多了!”朱达笑着回答,任谁都会因为收获喜悦。

正在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两位小兄弟!”

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愕然回头,钓鱼时候太专注,刚才又是高兴忘形,根本没留意到有人靠近过来。

第三十八章 河边的陌生人

自从闹了贼兵之后,村民就不敢让家里的孩子跑太远了。

朱达和周青云则是家里管不了和没人管的,加上河边来的熟了,也没太多可担心的。

之所以听到人声这么吃惊,是因为河边向来人少,村里的妇人们洗衣服都是在水渠那边,毕竟这条河距离白堡村有些远,因为有孩童在河里溺死过,所以大人对孩子们靠近水边约束的很严,除了朱达和周青云来过外,也就是李家兄弟来过,那还是盯上了朱达抓鱼的事。

两人转身,看到一名年轻汉子站在十步开外,因为这汉子外表邋遢,须杂乱,年纪分辨不太清,只能看出个二三十岁的大概范围,身上胡乱穿着衣服,小腿上绑着两块皮子,背后大筐被蒙布盖着,倒是个行脚商贩的常见打扮。

“别怕,我是收鸡毛杂货的,来河边歇歇脚,看到你们”这年轻汉子挤出个和善笑容,说话有点急,可说了一半却现那两位少年没有害怕的样子,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大多数不在官道边上的村子都闭塞保守,村里的孩童野天野地,淘气无比,可看到生人下意识的还有畏惧躲避的心思。

一方面是本能行事,另一方面父母长辈总是说“拐子”“吃孩子的”之类吓唬孩子,让他们和外人不敢接近,当然,这也是一种保证安全的手段。

这年轻汉子身为行脚商人,走多了村寨百户,这等孩童少年的畏惧畏缩想必见得多了,他一出声大多数孩童都会跑掉,可眼前的两位年纪不大,却是另一种反应,很多准备好的套话就说不下去。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继续看向这年轻汉子,这汉子眼珠转了转,向前走了两步,和气的说道:“两位小哥,知道下马村怎么走吗?”

“下马村啊,你一直向北走,能看到我们村子吗?顺着我们村外的那条路一直向北走。”周青云抢着说道。

那年轻汉子脸上露出迷惘深色,偏头侧耳,摆摆手说道:“二位小哥,我这耳朵不太灵光,我走近点听你们说,我这还有麦芽糖来谢谢你们。”

说话间又是向前两步,朱达把鱼竿丢在了地上,手背在后面,略压低声音说道:“怀仁千户的骑兵就在你身后。”

这话说出,周青云诧异的看过来,而那耳朵不灵的年轻汉子脸上变色,急忙回头,但他身后的田地上空无一人。

“小杂种!”这年轻汉子的和善表情立刻烟消云散,咬牙切齿骂了句,又是转身,此时脸上已经全是狰狞。

可转过身之后,他又是一愣,本以为诓骗他露了行迹的两个少年会跑,没曾想还在那里站着,这汉子脸上浮现狞笑,到底是小地方蠢笨孩子,小聪明恶作剧诓骗了次,却想得不长远,看那个喊话的少年木呆呆的模样,那个高一点的则是满脸诧异,等着吧!

年轻汉子动作很快,转过身就扑了上来,彼此间距离五步不到,这汉子加大跨步已经到了跟前。

唬他的那个少年手背在后面没有动,看着已经吓傻了,高些的那个反应不慢,侧身闪了下,手中那根木棍就要抽打过来,年轻汉子混不在意,少年用的木棍能有什么伤害,挡都不必挡,抓到傻的这个,另一个也手到擒来。

可那高些的少年撤步挥棍,却不是下意识的抽打,居然摆了个架势,双臂力,直接用那木棍刺了过来。

要是挥打抽击硬抗挥动手臂就能挡在外面,可如果刺击就不那么容易了,但身体已经冲起来,挨着也只能强忍。

这一棍刺的很猛,正中肋部,那边是人身上的脆弱处,被击中剧痛无比,整个人动作都慢了下。

只看到傻愣着没动的那个少年后撤一步,然后猛地向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猛地挥下,不是空手,能看到寒光闪烁,这是挥斩而下。

几根手指掉落,年轻汉子疼得大叫,断指的右臂下意识的回缩,只看到那拿着短刀匕的少年向自己怀里冲来,他仓促间举起左臂向前挥动,想要把对方逼开,那少年用匕直接砍向他的左臂,这个伤害年轻汉子已经准备受了,拼着中刀也要一脚踹中对方,凭着他的力气,很有把握一脚踹死。

他一脚踹出,没曾想那少年居然躲了过去,一头狠狠撞在他的小腹上,手中匕没有砍向手臂,反倒狠狠的刺进了大腿。

听到那少年吼道:“你傻着干什么!”

木棍破空的声音呼啸,一棍重重砸在他脸上,这次没有遮挡,正砸在嘴上,鲜血喷出,牙齿掉落几颗,受不住力,整个人向后翻倒,好在背上有个大筐支在地面上,上半身抬起一定幅度。

倒在地上之后,还没等这年轻汉子反应过来,第二棍子又砸了下来,这次正中鼻梁,他含糊着出一声痛叫,鼻梁已经被砸断,满脸全是鲜血。

“再动,刀就插进去了!”眼被血泪糊住,腿上手上剧痛,还没等下一步的反应,听到少年的声音,喉咙上也感觉到一丝寒意,年轻汉子立刻不敢动了,可才僵住就又听到木棍挥舞的风声,立刻要挣扎。

“青云,别打了!”朱达怒喝一声,还要挥棍砸下的周青云立刻停住,喘着粗气瞪着双眼,看了看朱达,再看看受伤的那汉子,猛地转身,“哇”一口吐了出来。

朱达的状态比起周青云来强不到那里去,他也觉得胸腹翻腾,想要吐出来,浑身上下觉得酸疼,刚才躲避劈砍刺击,浑身紧绷,紧张至极,现在略微放松,各种反应立刻泛起。

那年轻汉子僵住不动,伤口流血,周青云拿着棍子愣愣的站在一边,朱达一边拿刀逼着对方,一边吼道:“别傻了,解开这混账的腰带,把他两条腿捆在一起,打死扣!”

周青云愣愣的点头,动作僵硬的开始忙碌,正在这时候,却看到那人身后大筐的蒙布开了,露出个脑袋来。

这突然的事件吓得朱达手一哆嗦,在那年轻汉子咽喉上划出一道血口,好在很浅,这汉子浑身抽搐了下,不敢妄动。

周青云也停了,被朱达又吼了声才去解下腰带,那这汉子的两只脚踝死死绑在一起。

“去看看那筐!”朱达闷声说道。

到这个时候,周青云已经从紧张中缓解不少,过去一看,瞪眼嘶声说道:“朱达,是个女孩子,里面还有口刀!”

“人拽出来,刀拿出来!”朱达全是命令,说话已经不怎么客气了,刚才那筐的冒出脑袋,他下意识的以为是人头,被惊吓到了,现在才缓和许多。

是个穿着花袄裙的小女孩,长得不瘦,肤色红润,看着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但衣服上有几个补丁,嘴被堵着,双臂捆在背后,双脚也被简单绑在一起,脸已经擦破了,涕泪交流,双眼满是惊恐。

朱达瞥了眼就看着那口刀,和向伯所用的刀很像,刀鞘破烂,用布条缠着刀柄,看不出血色,只看到脏污的油光。

“把那刀抽出来,放在另一边脖颈上,这杂碎乱动就戳进去!”

看着周青云抽刀,然后刀尖顶在这人的耳根下方脖颈处,这人身子一颤,更不敢乱动了。

朱达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松了口气,他不敢去回想,刚才仓促间的战斗,自己稍不留神,现在不是死了,或者就会比死更惨。

“你这么能打,你本来会武吗?”周青云看着也缓过气的样子,居然有精神好奇了。

“会个屁,这都是打架的本事,和武艺有什么关系!”朱达没好气的回答。

他那二十余年打架太多了,朱达身为孤儿没有什么依仗,不被欺负完全是你狠我更狠的性子撑过来的,动刀动棍的次数也很多,至于躲开这年轻汉子的踢踹,是因为他判断了对方的支撑脚,人仓促间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抬支撑腿,那就奔着这里去,怎么也能闪开。

至于动刀这个,当年拿来威吓人的时候多,可也知道利刃拿出来就最好用上,不用的话麻烦更大,在当年法制社会还有个分寸,如今这人吃人的世道可顾不上那么多,亏得每天总是居安思危想想,不然这匕也未必敢全力用出。

朱达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庆幸对方轻敌,庆幸自己警醒的早,没有被沉溺在家庭温情中,如果不是这些日子把身体活动开,恐怕真要吃大亏,后怕就是后怕这个,只是学来的武艺没有什么用。

反倒是周青云第一下闪避刺击是“罗汉六刀”的动作,当然,是朱达叮嘱他闪开打的结果,刺的动作也是训练几年养出的下意识反应,而刺中之后整个人反倒是僵住不动,完全不知所措,这个反应反倒正常。

接下来被朱达喊了一声之后,才继续挥动出手,别看他平日里总想偷懒,可毕竟练了几年,动作标准,力气也不算小,伤敌的效果不差,这也让朱达看到了练武的效果,练下去肯定有用。

“放了我,放了我!不然杀你全家,血洗你们全村!”被绑着那年轻汉子也缓了口气,粗声说道。

第三十九章 心狠手辣 不是少年

“放了我!”

喊归喊,这人却动弹不得,他受伤的手臂被踩在周青云脚下,另一条手臂则是被朱达用膝盖压住,脖子上顶着两把刀,这年轻汉子连挣扎都不敢挣扎。

“你们这帮天杀的杂碎,放了爷爷,你们还有一条活路走,不然的话,让你们家破人亡!”

“快放了爷爷我,不然活着把你们一刀刀切了,当着你们的面把你们的肉烫熟了吃掉!”

“快放了我!不然等爷爷的兄弟们来了,杀到你们家里去,把你爹切碎了喂狗,把你家的女人都扒光了”

受伤的年轻汉子不断的威胁,周青云听得脸色都有些白,朱达脸色阴沉。

这汉子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突然感觉咽喉处的刀尖撤掉,还以为威胁起了效果,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虽然古怪,可终究是少年,容易被唬住。

没曾想下一刻就觉得大腿上剧痛,他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剧痛刺激,下意识的就要做起,可两条手臂被死死压住,身体颤了下,耳根脖颈处的刀锋后撤,等他不乱动之后立刻又是贴上。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切你一刀,然后把伤口给你抹上盐,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有狼的,他们都是饿极了的狼,等狼来了,一口口咬你的肉,你还不能动弹。”

要说渲染气氛吓人,朱达可是听过见过无数的例子,那年轻汉子听了几句身子就颤抖起来。

“给爷给我个痛快,吓吓唬人算什么好汉”

听着对方色厉内荏的言语,朱达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会,继续用匕逼住这汉子,对周青云说道:“你去筐里翻一翻,应该有绳索什么的,给这孙子两只手也捆上。”

“朱达,你可真吓人。”

“不要喊我的名字,废话那么多作甚,快点找绳子!”

周青云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刚才朱达所描述的场景不光吓坏了这汉子,他也听着恐惧,当然,更多的还是好奇。

不过他的废话让朱达大怒,这汉子来路不明,什么都不能暴露,免得留后患,现在这个名字都说出来了,万一被人找到怎么办。

可想到这里,朱达自己也泄了气,眼下稳定才想得周全,刚才紧张的时候,“朱达”“青云”的名字两个人互相都喊出来,早就让这汉子听去了。

到了现在,朱达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也知道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迹,刀尖逼住这人伤口处处,流血还没有停止,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紧张甚至恶心。

朱达早就意识到这是个人吃人的时代,可从没想到有些事会来的这么快,会这么血腥恶心,那些年从媒体上看到太多,可看到了解到和亲身接触到是两码事,当年和如今,他都设想过自己面对这等场面会如何镇定自若,但真正遭遇后,这所见所闻所触,都和设想大相径庭。

第一刀刺下之后,接下来就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捆绑这个人双臂的时候,因为挣扎反抗,朱达又是一刀下去。

倒是周青云的捆绑很讲究,打了死结后根本挣不开,这应该是上山捆扎猎物的手段。

“你是什么人?不说的话就还有一刀!”朱达喝问道。

这汉子只是咬牙恶狠狠的看着朱达,他四肢被绑,也做不了什么动作,只能用表情威胁了。

朱达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把看到和想到的一切套路都考虑了,比如说这人会不会弓身来个头槌之类,朱达不敢有丝毫的心软,尽管他已经想吐了,而且手脚酸软,当年打架再怎么狠,即便动用刀棍,那也不是眼前这个场面,这实在太血腥残酷,但还不得不做。

看对方硬气,朱达没有丝毫犹豫的又是一刀下去,这次还特意转了下匕的柄,鲜血喷出,疼痛更甚,那汉子“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再不说,我就用匕搅碎你的舌头,你想试试,你觉得我敢不敢?”

这话说出来,那年轻汉子身体颤了下,就连周青云都禁不住后退一步,看着朱达的眼神都有点古怪,好像从不认识似的。

“我我是玉林守备下面的军兵,跟着我们什长一起来到这边的。”

“为什么来这边?”

“我们什长说鞑子就要打过来了,犯不着陪着大伙送死,不如先逃。”

“一共来了多少人?”

“十六个,除了我们这队的,还有其他营哨的跟出来。”

“下马村的案子是你们做的?”

“对”

“你们的人藏在什么地方?”

“铁屏关那边有个废掉的山神庙。”

铁屏关是山里一处谷底的名字,据说古时候是一处关隘,那边有座山神庙朱达也是知道,因为他说“野道人”后,几个人都猜测那“野道人”是不是从这山神庙出来的。

还是朱达的威胁更有效果,这汉子知无不言,问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确认这是“贼兵”的一员了。

“你来这边干什么?”

“现在各个村子都防范严了,又有骑兵巡逻游荡,上次晚上动手还折了一个弟兄,有人说现在各处不好去,不如单对单的过去,弄到孩子什么的要钱要粮都方便,我瞅空子抓了丫头,又在外面转悠,看能不能碰个运气”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后怕来,朱达又瞥了眼那个从筐里甩出来的女孩,女孩依旧不住的流眼泪,脸上的惊恐依旧,方才朱达动手威逼的过程她全都看到,这么凶残血腥的场面,五六岁的孩子肯定被吓坏了。

“我回去叫人过来。”周青云到这个时候总算镇定正常了。

“别去,村里那些人什么都不敢,保不齐还给咱们招来麻烦!”朱达立刻制止。

到时候这贼兵耍无赖,刚才的话一概不认,朱达和周青云还真没什么办法,以村民的见识,只会说自家两个伤人杀人,那五岁的女孩已经吓坏了,恐怕指望不上作证,再说一个小孩子,作证的可信度也很差。

朱达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从头理一遍,自己有什么漏掉询问的。

“这半个月的工夫,你们又是打劫又是绑票,这太急了,按说你们你们弄到的东西够过冬了。”

自从朱达听到有贼兵之后,白堡村他们应该来了不下三次,更不要说周边出现的案子,以白堡村这样的闭塞都有各种消息传来,可见他们活动的频繁,加上这很冒险的拐卖抢掠孩童,这伙贼兵对钱财的渴望未免太强烈了,根本不像要占山为王盘踞的意思,应该有别的打算。

“我们大哥说,他在河套那边有个老朋友,正在竖旗招兵,那边平地财,快活得很,他要带我们过去可要去那边得过边关,大哥说他那边有办法,只要凑足了银子,就有人送我们出去”

年轻汉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个字也不说了,朱达皱起眉头,刚要威胁,却现对方闭上了眼睛,脸色即便有血迹泥水,可还是透出苍白来。

朱达看了看对方几处伤口的流血量,又用手试了试对方口鼻处,明白生了什么,这汉子因为失血过多毙命。

这个结果让朱达松了口气,他本来就没准备留对方性命,该问的都问出来的,而对方也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这贼兵还有十几个同伴,要是招过来可是大麻烦,好在这河边没什么人,周青云又信得过,也不怕小女孩乱说乱讲,灭口的条件很完备。

战斗见血,逼问用刑,虽然恶心难受可还能忍了,但杀人这个事,朱达知道该这么做,可心理上实在难接受。

朱达深吸口气站起,闷声说道:“这贼兵死了!”

周青云脸色一白,捂着嘴又是转头,这次没有呕吐出来,平静下来之后恶狠狠的说道:“死的好,来多少咱们杀多少!”

他说完这个,脸上倒是涌现好奇,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贼兵的?”

“我不知道他是贼兵,但觉得不对劲,如果耳朵不灵光,那他说话声音很大,但他声音不大,所以诈一诈他。”朱达解释了句,周青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贼兵算什么,咱们兄弟一起动手,他根本不是对手。”周青云这时候又得意了起来。

朱达摇摇头说道:“这次是咱们运气好,这贼兵大意了,背着筐没拿刀就来抓人,他也不知道咱们能打也有刀,只要这贼兵抽出刀来,咱们就要有麻烦!”

方才那场面,当真是越想越是后怕,稍有不慎,自己和周青云的下场不是死就是被抓走,再想想这贼兵“切片吃肉”威胁,朱达突然想到,这贼兵能说出这个,恐怕不是编造吓人,他不敢再想,只觉得浑身冷。

闲谈胡扯,总算镇定下来,朱达低头看了看半天没人理的花袄裙女孩,笑着说道:“这丫头运气还真不错,要不是遇到咱们,还不知道多惨。”

在地上的小女孩脸颊通红,双眼瞪大,满是惊恐的看着朱达用匕割开了绑着她的绳索,然后取下塞嘴的布团。

“哇”的一声,女孩大哭起来。

第四十章 死而复死 天真女童

孩子一哭,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手忙脚乱,即便算上那些年,朱达也没有哄孩子的经验。

“看来这孩子被绑了没太久。”

“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然不会哭的这么大声。”

废话两句之后还要安慰孩子,或许女童意识到自己安全了,所以嚎哭的肆无忌惮,这更让人心烦意乱。

“你家是哪里的?”“你爹娘呢?”“你怎么被抓的?”朱达连续提了几个问题,可女童自顾自的大哭,根本顾不上回答,到最后他也急了,压低声音吼道:“再哭,坏人就来抓你了。”

最后还是这句话管用,女童硬生生憋下了哭声,只在那里抽噎抽泣,这边停了哭声,朱达和周青云都松了口气,这安抚孩童不哭的过程居然比刚才的生死搏杀还要吃力。

“带着孩子回去?”周青云问了句,朱达刚要点头,却看到了那具尸体,他略一犹豫后说道:“把刀给我,你让孩子背过身去,不要看这边。

“你要回头,坏人就来了!”顺口还要威吓句,女童实在是吓坏了,听到这个,当即乖乖的背转身去不看,周青云却不住的好奇回头。

朱达拿过那柄刀之后,深吸了口气,用这刀在那汉子的脖颈大动脉上狠狠切了下去,当刀刃接触到这人脖颈的时候,本已经“死去”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朱达没有停手,鲜血在切口处喷洒而出

他这个动作把周青云吓了一跳,他那个角度可看不到“尸体”睁眼,心想朱达对死人下手算怎么回事,周青云动作太大,连带着女童也要好奇的回头,周青云连忙制止住。

“人都死了,还要再杀一遍吗?”

“万一没死呢,求个保险。”朱达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他不想现在解释细节,也没那个时间,朱达此时背后全是冷汗,心想自家果然没有任何经验,不然还真被对方装死蒙混过去。

但这个贼兵没太有暴起伤人的可能,最多就是泄露消息,这贼兵睁眼时候已经被先前虚弱很多,就连动脉喷血的劲头也没那么猛,因为他伤口失血太多,即便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现,这贼兵的下场也很可能是失血而死,但牵涉生死仇杀的事,容不得任何侥幸。

想归想,动作没有停,朱达开始搜检这个贼兵的尸,他也不懂什么法子,索性把尸体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然后忍着恶心仔细搜检,周青云看得咋舌,索性转头不看。

贼兵身上套着三层外衣,都是打着补丁的袍服,应该是抢掠所得,除此之外看不出比白堡村的穷苦百姓强到那里去,身体略强壮些,可也没有出太多,最后袍子内衬口袋里摸出了点东西。

一个应该是银的手镯,上面沾着血迹,还有三块指头肚大小的碎银子,几十个成色不错的铜钱,价值最高的就是那镯子,几两重总是有的。

朱达琢磨了下,将碎银子和铜钱揣到自己怀里,把那个银镯子用力的丢了出去。

“你扔了什么?”周青云总是忍不住好奇回头,这一幕被他看到,愣愣的开口问道。

朱达示意对方走过来,等到跟前之后,朱达盯着周青云压低声音但郑重无比的说道:“这事现在就是不能让向伯之外的别人知道,不然要给咱们招来大祸,现在不能贪任何便宜,不能露出任何这事是咱们干的痕迹!”

这次杀人朱达连父母都不敢说,他们没领过什么,万一被惊吓到手足失措,反而会闹出乱子来。

周青云虽然好奇多动,但轻重分得清,听朱达这么说,立刻连连点头,正在这时,一直没敢回头的女童却在那里带着哭腔说道:“我眼睛不好用,看不清你们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愣住,咧着嘴看了看一旁瑟瑟抖的女童,朱达摇摇头,又对周青云说道:“你回村去借个镐头,咱们先把这个人挖坑埋了,有人问你,你就说为了抓鱼先别急着走,去洗洗脸。”

刚才的战斗中,周青云身上沾染的血迹并不多,脸上的洗掉,身上的直接用土抹几把,看起来脏污些,却分不清是不是血迹了,到这个时候,周青云也没了平时的嬉笑和轻松,快步向村子跑去。

“这小孩饿了,记得拿点干粮和开水。”朱达叮嘱了句,听到这话,周青云摆摆手脚步不停,倒是那女童身子不抖了,又开始哭起来,但这次不是嚎啕,就是抹着眼泪正常哭泣。

周青云走后,朱达先把剥下来的衣服给那尸体盖上,然后把自己的匕在河水中洗干净,那银镯子他扔了,可那柄刀却舍不得,朱达琢磨了下还是决定冒险留下,向伯家里的兵器不够三个人用,这把刀是很好的补充,缠在刀柄上的布条可以更换,脏污处能清洗,再略微打磨,任谁也看不出是从前的刀,倒是那银镯子上有花纹之类,被人认出来的可能不小。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女童已经转过身来,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忙碌,朱达不担心女童逃跑,对方根本逃不了,而且这女童远比先前表现出来的聪明,应该明白留下来最安全。

“你叫什么名字?”

“秦秦琴,姓是秦朝那个秦,弹琴的那个琴”女童脆生生的说道,她这个解释倒说明她还是小孩子。

朱达盘腿坐在河滩地上,他现在很疲惫,听到女童的话下意识用手指在河滩上把两个字写了出来,笑着说道:“很雅致的名字,你认识字?”

能说出自己名字的大概来历,肯定是认得字的,能起出这样谐音雅致的名字来,且五岁女童就能认得字,寻常百姓家肯定是不行的,但看对方这半新不旧的花袄裙,恐怕也不会是富贵人家,朱达点点头又是说道:“你爹是读书人?”

没曾想女童没有回答,只是瞪大眼睛盯着朱达写出的那两个字,满是惊讶的问道:“你认得字?还能写出来?”

朱达愣了下,然后立刻把沙地上的字划掉,这年头读书认字的人很稀罕,当年觉得这个时代处处都是读书人,觉得童生秀才这都是不值钱的,可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白堡村就李总旗勉强认得些数目字,这还是因为做庄头管事的原因,真正意义上的读书认字,据说邻村的邻村才有个老童生能做到,要说和读书人的交集,就是那年路过白堡村的读书人来家里借口水喝,顺嘴解释了几句自家的姓氏,那是唯一的遭遇了。

自己父母不认字,向伯也不认字,怎么解释自己会写字,尽管这字和这个时代的字体未必一致,朱达先是紧张片刻,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有什么可紧张的,就说是那“野道人”教给自己的就好。

“我爹教我之后,就我学会了,他的几个学生现在还写错呢!”女童惊讶道,她刚才大概看到朱达的字,虽然看的不太仔细,但觉得大体没错。

在这个叫秦琴的女童看来,朱达是个很常见的乡野小子,这样的人可能会农活,懂手艺,甚至会武,但和识字没有一点关系,可这位刚才不光写出来了,而且还点评很雅致,这似乎只有和父亲来往的那些叔伯才能做到。

女童瞪着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朱达,到这时候她才表现出些许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朱达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却把那秦琴吓了一跳,突然间很紧张的摆着小手说道:“你不认字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满是紧张忐忑的神情,朱达苦笑摇摇头,开口说道:“不用怕了,我要动手早就动了,你爹到底做什么的,你怎么学会这么多有的没的?”

这年头的女人,从孩童到成年,都在封闭的环境下成长,越是好些的家庭越是如此,往往会让女性没有见识颇为愚昧,可这秦琴明显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但非但没有什么礼数讲究,反倒教了很多心计手段,刚才嚎哭掩饰自己,然后又怕被杀人灭口,虽然拙劣了些,可能做到认识到的,很多十几岁二十几岁的男人都未必能行。

提到自己父亲,女童秦琴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甚至还扬起了头:“我爹是郑家集的秦秀才,大家都对我爹很恭敬很客气的。”

说完这话,秦琴可能觉得漏了底,忐忑的看了眼朱达,现在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也知道对方不是坏人,只是声音放低了点说道:“这位公公子,送我回去的话,我爹肯定会重谢的”

“小孩子别学大人说话。”朱达哭笑不得的回了句,这秦秀才的教育还真驳杂,让这丫头学了些什么出来。

既然是在郑家集,顺着这条河走十里地下去,那边有桥能过河,过河再走几里就是郑家集,也就是说这贼兵抓了人之后过河,沿着河向上游走,估计准备走到山边再进山,这样没什么人会现,凑巧现了自己和周青云,想要顺手财,或许只是想问问村里的内情。

“这贼人怎么抓住的你?”朱达肃声问道。

第四十一章 挖坑灭迹 贼兵私盐

亏得秦琴头脑清楚,口齿伶俐,能把来龙去脉表达的很清楚,不然一个五岁女童,又在这样被惊吓的状态下,还真未必能把事说明白。

这个年纪的女童自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每日里家里也管得不严,放出去和一群孩子们疯玩,也就在这天,一个相熟的小伙伴叫她去看新鲜玩意,一起那么久,秦琴不会怀疑,兴冲冲的跟着过去,没曾想拐了两条街,到了僻静地方就被人先塞住了嘴,被塞进筐之前,她看到喊她的那个小伙伴被踩在地上,僵住不动了,然后就被绑起来塞进筐里,在筐里不见天日,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刚才。

说起来这个事的时候,女童还是忍不住哭了,毕竟是五岁孩子,这天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看到了那么多血腥,不可能不害怕。

“你还真有胆量。”朱达夸奖了句,然后就陷入沉思中,拐个孩子是为了要赎金甚至是糟践,但贼兵为这个女童太下功夫了,从刚才这几件事来看,肯定是提前观察熟了才动手,然后还要运到他们老巢去。

站在贼兵的角度想想,郑家集那边人多热闹,被现的可能很大,抓的还是个有身份的秀才千金,事后又有纠缠,还要费劲的带回老巢去,看这秦琴穿着补丁衣服,家里未必有多少钱,费这么大力气,能勒索到多少银钱,到底为什么?

正在这时候,周青云拿着镐头和铁锹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这两样工具不轻,他来到河边后带着点气喘:“和李家借的,多亏李家俩小子忙着做活,不然还要跟过来。”

说完这个,解下包袱,里面有两块饼子,又把装水的葫芦递给那小女孩,估计被抓到现在已经饿坏了。

女童秦琴直盯着周青云和朱达手里的工具,红着眼圈又要哭了的模样,不敢接食物和饮水,在那里拼命说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别把我埋了,别把我埋了!”

“你爹平时都教给你什么?”朱达有点不耐烦的说道,这秀才家平时给自家闺女耳濡目染些什么,这五岁孩子怎么什么都懂的架势。

不过说完这话之后,朱达又看了眼女童,尽管他面色平静,可秦琴却被这么看的一缩,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朱达刚才的确想到,目前最万全的法子还真是把这个女童也灭口掉,这样才不会被贼兵盯上自己,但这念头就是一闪而过,他自己都痛骂自己禽兽,居然对这么大的小孩子起了杀心。

“我先刨,然后你来替我,不用挖太深的坑,是烧是埋还要等向伯拿主意。”朱达抡起镐头开始刨地,边劳作边想,这的确是个人吃人的时代,但自己也不能太丧失人性,自己没有脱于什么,自己也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的生活。

天气虽然变冷,但还没到封冻的时候,河边土软,刨起来也省力些,朱达和周青云两人轮流动手,很快浅坑就是弄出来,当然,两个人免不了满头大汗。

把尸体弄进去之后埋上,又把大概的痕迹掩饰了下,这就算简单处置完了,女童秦琴饿得狠了,杂粮饼子很快吃完,吃饱之后,女童也沉默下来,神情忐忑的看着朱达和周青云,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

朱达沉吟片刻,却又是抓起鱼竿,周青云瞪了眼睛,粗声说道:“你还有心思抓鱼?快回去吧!”

“不吃鱼,咱们身体力气就跟不上,现在混账事这么多,天知道还能不能天天来钓鱼!”朱达不客气的反问回去,他心里的紧迫感越来越大,这话周青云也没有反驳,只是抄起了那根棍子,拿起来之后又是厌恶的甩了甩,把上面沾染的血迹洗干净了才算拿好。

在秦琴满是好奇的注视下,朱达又是钓上了三条大鱼,这次没有在河边收拾,就拿苇草串在一起,弄完这些朱达左右看看,却忍不住骂了句“什么都丢不了!”

没奈何,又是把这贼兵的那大筐在河水里洗干净血迹,示意女童爬进去,然后又把那口刀丢进去,又把鱼弄进去之后,重新盖上蒙布,吃力的背了起来。

这个筐虽然扎眼,可村里也有这种筐,如果被人看到带着丫头回去的话,被有心人知道后就会弄出很多是非来,朱达觉得自己有点头疼,就算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极少这么全面考虑,结果现在这么折腾了。

工具和大筐的份量都不轻,朱达和周青云两个人轮流换班就这么回到村子,进了向家院子的时候都累得呼呼喘气,倒是这女童很懂事,一路上很安静,村民有看到这筐的,和朱达所想的类似,没人理会,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俩出村的时候没有这么个筐。

“味道好难闻。”女童从筐里爬出来的时候,满脸恶心欲呕的表情,这边的人都受不了太厚重的腥气。

到了现在,女童秦琴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还主动问道:“两位哥哥,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爹肯定着急了。”

“你娘就不急吗?”朱达随口打趣了句。

“我娘早几年改嫁了”秦琴脸色不好看的说到。

朱达摇摇头说道:“你先歇着,我们俩年纪也不大,恐怕要等大人回来让大人送你才行,你别出这个院子,没准坏人还在找你。”

听到这话,女童吓得一缩,立刻不敢说话了,朱达笑了笑,开始忙碌起来,他鱼先放在一边,用缴获的这口刀把大筐劈碎,然后让周青云丢到灶膛里烧掉,又把这口刀的缠布之类的拆下来烧掉,又仔细擦拭过了,放在武器架子那边,这才开始处理鱼获。

习惯性的想用匕,可想到匕沾染人血,又用开水洗刷了下,这才继续忙碌,朱达这边忙个不停,周青云跟着帮忙,而且还把弓箭拿出来放在手边,经过河边那件事之后,两个人都不敢大意。

女童秦琴没有睡,在院子里好奇的看着他们忙碌,一直对鱼出的气味很不适应,还问了句:“这鱼能吃吗?我听我爹讲,这鱼是难得的美味,只不过咱们这边没有人会做。”

“晚饭你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随口回了句,下午朱达他们没心思,也更没力气练武,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却看到小女孩靠着墙根已经睡了过去,受了这么大惊吓,折腾半天,到现在也该疲惫了。

朱达揉揉脸颊,走上前将女童抱起来,秦琴份量很轻,倒不怎么费力,只是朱达身上血迹和腥味交杂,味道很不好闻,秦琴在朱达怀里挣扎了下,闷声说道:“真难闻。”然后又是睡了过去。

才把这秦琴放在炕上,却听到外面院门响动,朱达下意识的紧张起来,随手把匕掏出,院子里周青云已经张弓搭箭了,经历过中午的遭遇,两个人下意识的戒备森严。

“开门,是我!”听到是向伯的声音,两个人才都松了口气。

向伯走的时候背二十斤盐,回来却不止这个数目,包袱里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粮食,有鸡蛋,还有几尺布,这年头手里银钱都少,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看来这次收获不少。

“这次运气好也不好,村里人都要买盐,这次能多要点价钱,但谁能想到大柜上派人来了,得亏这次没多带盐去,不然就被上面看出蹊跷了。”向伯把包袱里的东西分开,念叨着说道,能出他很高兴。

“大柜上是什么?”尽管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可朱达的好奇心占了主导。

“这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盐货都是在一处批下来的,那边官面上就是盐栈,名字叫升平栈的,官盐私盐都卖,那边就是大柜,各千户和市镇又有坐商拿盐,咱们就是在二柜上拿盐的”

说到这里,向伯总算注意到些不对了,朱达和周青云不像往常,注意到之后更能看出别的细节来。

“你们两个身上这么脏污,那口刀怎么回事,咱们家可没这口刀,遇到什么事了,怎么看着这么怕?”

“师父”对这一个个问题,朱达突然觉得放松不少,自己还是有依靠的,有师父在。

向伯没有去看睡在里屋的女童,仔细听着朱达和周青云的描述,这些日子向伯已经习惯听朱达一个人讲述说话,但这次他时不时的询问周青云,务求了解的全面,听完问完之后沉默许久,过了一会才闷声说道:“再等一个时辰,我们去河边把尸处置了,这伙贼兵到底要做什么,你们知道吗?大柜之所以下来人查,是因为这伙贼兵已经洗了四个百户的盐贩,原本以为这伙贼兵就是为了劫财,现在看,搞不好就是盐贩动手,那百户什么的都是顺手。”

“师父,那秦秀才和盐货有什么关系没有?”

“升平盐栈有一家分号开在郑家集,要说有什么关联就是这个,我没听过秦秀才这个人,再说了,读书人这种金贵角色,怎么会和私盐扯上关系!”

第四十二章 心有不忍 顺流而下

秀才和私盐的确扯不上关系,在朱达的记忆中,读书人在大家心里简直是天上人,尽管白堡村和周边几个村子只有一个老童生,大多数人也见过什么读书人,可大家就这么认为,觉得比什么都高一等。

读书能光宗耀祖,能家致富,能娶娇妻美妾,只要读书科举,这一切都不在话下,只要身上有个科举功名,哪怕是秀才这等,那也是众人敬仰奉承。

大同是军区边镇,武将军兵自然是占大多数,平日里吃香喝辣,耀武扬威的也都是什么武官和亲卫,这都是大家实实在在看到的,即便这般,大家依旧羡慕读书人,以白堡村这等封闭地方,都有人说出“文贵武贱”这个词来。

据说武将见到同品级的文官,那都要以下级的礼数相见,据说还不是低下一级的礼数,而且做文官不用打生打死,不用辛苦操练,就那么舒舒服服享受财,还能对武将武人呼来喝去,当然是文贵武贱。

秀才虽然只有”见官不跪“和”免除赋税“的少数特权,可天知道他的同年,他的老师里面有没有已经做官的,天知道现在他是秀才,将来会不会是举人进士,会不会是一方大员,所以小小秀才,方方面面也都要客气着。

大同是军镇,武夫多,文人少,可文人稀少正应着个“物以稀为贵”,地位更是被高抬起来了,这秦秀才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还有一桩可笑的,卫所军户人家从来没有指望孩子练好武艺博取功勋,反倒希望孩子读书走科举这条路光宗耀祖,只是穷人读不起书,很多人也没有读书的天分,毕竟义务教育、强制教育只有理想主义者的理想年代能搞,而且人民还不以为对自己有好处,反觉得多此一举。

向伯随口说几句,朱达则是联想了很多,不过想了想就是放下,秦秀才已经算得上大同左卫和怀仁县的清贵人物了,最起码在郑家集是有身份的乡绅,这样的清流读书人最忌讳和私盐这等卑贱事扯上关系,肯定不会有联系。

临出门前,朱达把熟睡的秦琴装到向伯家的筐里,女童睡得很沉没有被惊醒,朱达和周青云将秦琴送回了自家,嘱咐母亲照顾下,看到儿子突然带回来个五岁丫头,把朱王氏吓了一跳,听了儿子解释说半路捡到这才放心,朱达当然不会和母亲说杀人的事。

回到向伯家的时候,现那柄缴获的刀已经被向伯重新缠上布条,刀柄和刀锷都被调整过。

”这伙贼兵真是杀才,上阵要用刀枪厮杀的,结果用成这个破烂样子,不过也好,练刀还是要用真家伙,不然身上和手上的劲力把握不准。“向伯念叨了几句。

等朱达和周青云回到向家,向伯已经把要用的架势都整理好了,挖坑挖土的工具,引火的火种,但缴获后处理好的那柄刀没有给朱达和周青云,反倒是弄了两杆削尖的六尺木枪。

“你们用这个才趁手。”简单解释了句。

老少师徒三人出了村子,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村里反倒热闹些许,要值夜的村民开始活动,不少人看到他们三人,大家有的笑着招呼,有的低头不语,招呼后小声议论的最多,对私盐贩子“不合常理”的举动,大家反倒觉得“理应如此”。

等离开村子稍远些,向伯又开始询问河边的细节,那贼兵怎么出现,战斗的经过,还有拷问所说,朱达和周青云你一句我一句的回答,最后就变成朱达一个人在讲,因为他说得清晰有条理,朱达没感觉絮烦无趣,他知道向伯在确认,生怕少年受刺激之后会扭曲真相。

其实战斗相关,向伯询问的反倒不多,最多的还是贼兵的老巢在何处,那贼兵说了什么别的之类,但聊到这些主要是倾听,说起战斗的时候评点不少。

“让你每日练刀你还不情愿,这次知道好处了吧!”这是对周青云说的,他第一下刺中贼兵肋部和接下来几下抽打到贼兵脸上,都很关键。

而听到朱达描述的战斗经过,向伯点头夸了几句:”你倒天生是个练武从军的,别家这么大的孩子遇到这样的场面早就傻了,你倒还知道应对,而且也敢见血能下的去手,老汉我第一次见血的时候,吐了几天,你倒没什么事。“

正讲述间,朱达突然觉得眼前全是血色,鼻间满是腥气,擦拭血迹的湿腻重现掌中,到这个时候,朱达恶心无比,胸腹翻腾,顾不得和向伯说话,捂着嘴跑了两步,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呕吐出来。

这一吐就是昏天黑地,几乎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的样子,周青云瞪大了眼睛,向伯脸上倒是浮现笑容,摇头说道:“这才像个孩子模样,我还以为你从前跟着那野道人杀过人的。”

朱达抓了几把干草擦拭了下嘴边手边,又是走回向伯身边,闷闷的跟着向前走了一段,突然开口问道:“师父,我一直没问那个贼兵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家里还有没有亲人“

“那贼兵杂碎问过你们俩个的父母家人吗?”向伯回答的很冷淡。

这个道理朱达当然明白,可第一次杀人,而且那么近距离的接触,那种震撼,那种自责和内疚,不是懂得道理就可以不想的,他设想过自己杀人的情形和情绪,却没想到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向伯看着朱达摇了摇头,闷声说道:”等那贼兵动你父母家人的时候,那才是生不如死,自己死了还不算,还要连累爹娘乡亲”

说了两句,看着朱达的脸色依旧不好,向伯笑了笑,换了语气温和说道:“这是小事,等你习惯就好了。”

一时间无话,大家沉默着向前走,反倒是周青云在现场吐了后一直没什么所谓,几次想要凑近打趣朱达,都被向伯虎着脸瞪了回去。

快要到河边的时候,朱达开口问道:“师父,贼兵老巢这个事要尽快报官,这伙贼兵行事不讲规矩,但未必不警醒,这个人一天两天不回去的话,肯定会惊动他们,到时候可就很难找到,若有个万一,咱们也有麻烦。”

“不能报官,以官家做事的习惯,告的怕是会先被拘押起来拷问,如果他们要私吞悬赏的话,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向伯不屑的回答说道。

说完这句,向伯停下脚步,颇为郑重的对朱达和周青云叮嘱说道:“凡是沾到‘官’字的事情,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然连皮带肉都被人吞了。”

“向伯,卫所里的老爷们算不算官,我听说只有卫所外面的地方才有官。”周青云连忙问道。

“蠢货,卫所里的也是官,也不是什么好货!”

“师父,那咱们不把这个事报上去吗?”

“要报,这伙杀才盯着盐贩下手,怎么能不报上去,不找官家又不是没人找了!“

等到了河边,朱达和周青云指了埋尸的地方,向伯没有丝毫的犹疑含糊,直接拿着工具开挖,朱达和周青云现在也没什么不适了,都上去帮忙。

埋下去的时候就很浅,挖出来也不难,人挖出来之后,向伯弄掉泥土,很仔细的观察了一番,然后才看向朱达说道:”你想怎么处置?“

这个问题让朱达一愣,随即他就从向伯的肃然表情中看懂了,一件件事经历下来,向伯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来看待,名为师徒,可实际上却把自己当成个成人。

朱达对这件事又是意外又是在意料之中,自从展露见识和胆略以后,随着不断的证明正确和有道理,无论父母师父,还是同村的成人们,都会调整认识,把他当做成人,甚至是有本事有头脑的成人来看待。

关于这贼兵尸体,之所以埋得浅等向伯来,倒不是等师父拿主意做主,而是想着如果深埋需要成年人的体力,而且自己和周青云拷问出来的口供,要用这具尸体做见证,现在该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师父,放火烧了最好,可这平坦地面,白天烧有烟,夜里烧有光,怎么都会被别人注意到,深埋的话,咱们带着尸体进山太扎眼,埋在这周围又不保险,一条人命,等来年后年被折腾出来,咱们稍有牵扯都是大麻烦,到时候可说不清这是贼兵。”朱达说了自己的考虑。

其实无论放火还是深埋都不是不可以,但这件事能参与的就三个人,很多法子不错却根本做不到。

“不如丢在河里,让他飘到下游去。”朱达说了结论。

向伯脸上有不耐烦的神色,等朱达说完,立刻点头说道:“好,你们两个过来帮把手!”

这干脆让朱达有些愣,边上周青云急忙开口说道:”为啥要丢到河里,在河上漂着,早晚要被人看到。“

“问那么多作甚,朱达说出来的主意,肯定有他的道理,天快黑了,快动手!”向伯闷声训斥道。

朱达咧嘴无声的笑了,和周青云一起帮着向伯把尸体滚到河边,然后用那木枪将尸体推向河道中间,流血过多的尸体果然漂浮不沉,顺流而去。

“晚上谁会在河边,等天亮了早就漂出去很远,到时候天知道什么地方死的,什么地方丢下河的。”朱达还是解释了两句。

“快些收拾,弄完了回村,今晚早睡,明日早起去报信!”向伯粗声说道。

第四十三章 内有隐秘 童言稚语

将尸体丢进河中之后,扒下来的衣物还要处理,师徒三人在附近弄了些枯草树枝什么的,用带来的火种引燃烧毁,然后又把灰烬混在泥土里埋回去。

灰烬里现了块金子,在火光下验看才现是扭曲成团的金钗,应该是藏在袍服某处的贼赃,朱达搜查的时候没有现,烧后藏不住了。

“你们就当没这个东西,不然要招来大祸!”向伯严厉的警告了下,犹豫片刻还是揣到了怀里,在各个村子里,连铜钱这等通货都是稀罕物事,更不要说金银这种宝货,朱达现在都后悔把那银镯子丢在河里,在琢磨能不能捞出来。

焚烧衣物燃起的火堆不大,烧起来很快,不会引人注意,即便这样,师徒三人开始紧张异常,等把一切处置完毕之后,立刻回村。

这个时候晚霞映天,四处还很明亮,可三人的脚步都很快,四周田地空旷处一个人影也不见,贼兵出现后,天黑前一个时辰所有村民就只在村内活动,谁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等三人进村之后,巡夜的村民们已经在村中集合,手里大多拿着木枪,少见有矛头的,因为有过几次值夜巡逻的经历,大家已经不那么紧张,神情都很平静,甚至有说有笑,李总旗拎着朴刀站在一旁,神情颇为郑重。

看到朱达他们三个,李总旗特意点头招呼,向伯脚步停了下,让朱达和周青云等等,他则走了过去。

难道向伯改主意了,想要把贼兵的事情报官?让李总旗把消息传过去?朱达看着向伯和李总旗小声聊天,他这边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向伯就是回转,这点功夫也说不了几句,会合后笑着说了句“师父这次倒是借了徒弟的面子,李总旗倒是答应的痛快!”

“分赏钱吗?”周青云大大咧咧的问道。

“脑子想什么,是借马!”向伯心情不错,笑着训斥说道。

白堡村里只有一匹马,就是李总旗的坐骑,按照村民的议论,总旗李纪一直对这匹马宝贵无比,宁可亏待了老婆儿子,也不会亏待了这匹马,出借就更不用提了,当然,在这白堡村里,也没什么人有资格去借用。

师徒三人走了两步,朱达却反应过来,惊讶的问道:“师父,你居然会骑马?”

“这有什么稀奇的,向伯早就会骑了。”周青云觉得朱达大惊小怪。

懂得战场上的武技,懂得弓马,见识也不少,这样的人物却只在和百户村子里做个盐贩子,未免太屈才了,哪怕做个家丁亲卫之类,也会比现在的境遇强太多。

向伯仿佛知道朱达所想,无所谓的笑着说道:“老汉运气不好,教我本事的那位死太早了,不然能做个把总,运气好还能再上一步”

朱达记得师父提过当年从军时候,曾有个南方出身的亲卫教给他不少本事,但后来这个人战死,一切也就没了指望,此时听向伯笑得爽朗,似乎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应该是想得多了,也就想开了。

回到向家,向伯把去下马村贩盐所得分出一半来装进篮子里,让朱达带着回家,真要是十二岁的少年或许看不出什么,可朱达却看到师父的分配很偏向自家,有这份照顾在,他索性拽着向伯和周青云跟他回去一起吃饭,向家老少也没什么推辞,安排周青云去仓里割了一块腊肉,奔着朱家去了。

一进自家院子,正在收拾柴草的父亲朱石头连忙迎了上来,向伯笑着指了指朱达手里的篮子,开口说道:“今天去下马村的收成不错,这是你那份。”

朱石头明显很想看看篮子里有什么,但还是忍住,只是满脸喜悦的说道:“多亏向大哥,多亏向大哥。”

向伯和父亲在那里聊着卖盐的事,气氛很是愉快,朱达和周青云忙着把篮子里的东西放下准备做饭,师徒三人颇有默契,没有人会说什么杀人的事,看这个样子,那个女童秦琴要么没醒,要么没有说。

刚开始在厨房忙碌,母亲朱王氏走了进来,分来的东西她也见到了,不过朱王氏脸上却不见喜色,反倒是有几分忧虑,周青云对于朱家来说已经不算外人了,她没什么避讳的,压低声音说道:“小达,那个闺女是谁家的?怎么穿着补丁衣服,内里却是绸缎的褂子,别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平白多了是非。”

不是谁家孩子都能用绸缎做内衬的,而且平白无故,大户人家的孩子又怎么会走丢,又怎么会在白堡村这样的地方被捡到,如果因为这个被人冤枉,或者有什么牵连,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是个秀才家的孩子,没准从前家里不错,现在败落了。”朱达笑着安慰了句,他对秦琴的家境有估计,现在看倒是更出预料一些,当时看到这小女孩肤色和健康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

从那个贼兵颇费周折才绑了秦琴,这女童家境肯定不差,肯定有些现在不知道的秘密,贼兵没说,秦琴也不会说。

晚饭的时候很热闹,朱达的父母双亲喜气洋洋,他们看到了卖盐的分润,看到生活改善的希望,甚至会更上一个台阶,吃饱穿暖甚至吃好都不是奢望,这怎么会不高兴,向伯和朱达自然不会说出河边的真相,倒是周青云神情一直有些僵硬,只在那里闷头吃,这其实和平日里没区别。

让人惊讶的是女童秦琴,小姑娘居然也没说,只在那里讲昏昏沉沉就来到这边,然后遇见朱达和周青云。

“你这孩子就是不省心,去河边抓鱼能带回个丫头来。”父亲朱石头笑着埋怨了句,别的没有多说。

朱家夫妇二人很喜欢秦琴,不住的夹菜添饭,本来女童对鱼很有戒心,但吃了一口之后双眼亮,很是多吃了些,当然,朱王氏特意把鱼刺都弄干净了。

“真好吃,等回家了让我爹做给我吃!”朱家的气氛很好,除了向伯长得凶点,其他人都不像坏人,秦琴觉得安全,睡了一觉养好了精神,在那里有说有笑。

看着女童可爱,朱王氏习惯性的逗了一句:“秦琴,留在我家好不好,天天能吃这么好吃的鱼。”

妇人对孩童说这样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含义,类似的场景往往都会讲的,不管孩童怎么回答,大家哈哈一笑就是过去,没曾想秦琴转转眼睛,先看了看碗里的鱼肉,又看了看朱达,很为难的说道:“婶子,我不能给朱哥哥当媳妇的,我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家,起码也要嫁给千户家的大儿子什么的。”

女童这话一说,屋子里安静不少,朱达的父母对视了眼,又看了眼朱达,都是憋着不笑,周青云咧开了嘴,然后又是低头强忍。

现如今朱家也用得灯火,屋子里算是明亮,看着不知道天真还是复杂的女童,再看看身边人的表情,朱达用手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

“心思还真多,不光要当千户的儿媳妇,还要当千户的媳妇。”向伯说得很不屑。

卫所武官若没有恩赏罪罚的话,职位是世袭的,是长子继承家业,要当千户家大儿子的媳妇,就是说将来要成为千户夫人,在大同地方,这可是好大一块家业。

虽然大同的秀才很稀罕,可偌大的大同镇,千户也不过三百人,各个都是豪绅一等,区区秀才他们还看不上眼的,所以向伯语带讽刺。

但他语气里的讽刺女童听不出来,听懂的也不会点明,屋子里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其实朱达不光觉得当媳妇这个别扭,“朱哥哥”这个也不是什么好词。

“向大哥,咱们明天是不是再去山里一次,趁着天冷前多囤些盐,再把那山洞遮掩下,免得不小心被旁人现了。”朱石头说道。

见到了卖盐的利益,朱石头变得主动了起来,按说有个出盐的岩洞是大秘密,但在一个五岁女童面前没必要遮掩,反正她不可能听懂。

“不急,这几日不要出村,等太平了再过去!”向伯没有说太透,朱达却听懂了。

朱石头却会错了意,叹气感慨说道:“天知道这伙贼兵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老天爷真该天打雷劈了这些混账!”

向伯和朱达对视了眼,向伯闷声说道:“你家多了个女孩子不方便,你去我那边睡。”

等吃完饭之后,沉默了半天的女童秦琴小心翼翼的插嘴说道:“叔叔婶子,什么时候能送我回家,我几天不在家,我爹肯定急坏了,他起火来可吓人了。”

一个秀才火能怎么吓人,朱达笑了笑,温和的说道:“再等两天,最迟四天,肯定把你送回家去,现在不方便。”

或许是在河边看到朱达的行为,女童秦琴表现的虽然活泼,实际上对朱达很敬畏,听到他这么说,怯生生的点头,没有再说话。

“明早我去报信,你们两个留在村子里,拿武器做好准备,有事就喊人帮忙,巡夜几天,李总旗带着的人也靠得住了。”回返向家的路上,向伯郑重其事的叮嘱。

“不要去钓鱼了!”

“明白!”

第四十四章 外人入村 惶恐不宁

喊自己去向家睡,就是为了路上交代这几句话,贼兵活动范围比预判的要大,贼兵要做的勾当也出乎意料,河边杀贼只是运气,降妖自保还是得躲在村里,白堡村这几十口青壮,还是拿着木枪的青壮对贼兵来说,当真是个大麻烦。

在临睡前,朱达和周青云都准备的很细心,只是脱了外袍,弓箭和兵器放在随时能摸到的位置,向伯比他们还要谨慎,在门口墙头几处都做了布置,真要有什么人来很容易弄出响动。

外面巡夜已经开始,听着梆子声,这一天的疲惫泛起,朱达意识开始模糊,他身边的周青云早就已经睡熟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做噩梦,朱达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朱达是被向伯起床的动静惊醒的,醒来后他自己有些纳闷,这一夜睡得很沉,根本没做什么梦,看看边上的周青云,也是神精气足的模样,好睡之后全都恢复了。

兵器和干粮昨夜都已经整理好,向伯拿起就走,朱达和周青云送到院门口,这就是日常的礼数,刚要转身,那边向伯停下脚步,回头说道:“收你做徒弟,老汉运气不错!”

“师父一路顺风!”朱达没有接这句话。

此刻只有东方天边隐约有亮光,其他各处还是漆黑一片,村中的火堆也到了要熄灭的时候,巡夜的村民们各个无精打采,越来越冷,巡夜也越来越辛苦,这一夜很难熬。

看到这些的朱达突然很紧张,如果贼兵在这个最松懈的时候突然杀入,即便村民人数还有优势,手里的木枪有杀伤,恐怕结果还是会很惨烈,他越想越紧张,琢磨着是不是过去提醒几句,但朱达最后没这么做,仔细考虑之后,他觉得贼兵如果有这样的判断和组织,恐怕就不会守在这边,洗掠贫苦村寨,去拐带秀才家的女儿,这么折腾,危险极大,卫所的骑兵可不是好相与的,获利极小,盐贩子和百户家能有什么余财?

格局这么狭窄的贼兵也不会有什么谋略和决断,他们就算有冒险的心思,如今的白堡村也不是好目标,虽说巡夜的人们疲惫了,可其他地方巡夜懈怠,甚至还没有巡夜的队伍,那就更好下手了。

向伯骑马出村被不少人看在了眼中,“李大爷和老向这是穿一条裤子了!”“都是那朱达的功劳,现在李大爷的两个孩子和朱达玩在一起。”议论声不少,他们倒没多猜测向伯借马的用意,只是觉得向伯和李总旗的关系亲近。

等向伯骑马离开,周青云立刻就准备回去再睡,朱达当然不会让他如愿,直接拽住一起做饭,然后就是练武,这一件件事经历下来,周青云对朱达越来越言听计从,可嘴碎唠叨是免不了的。

“向伯不在,你比向伯管得还严。”

念叨归念叨,真到练武的时候,周青云没有丝毫的放松,朱达注意到他比昨日比从前认真许多,原本周青云对练刀很厌烦,可今日里完全不同,朱达略一琢磨就得出了缘由,昨日河边战斗,周青云短棍做刀用,罗汉六刀的一式有了作用。

学以致用,学习到的技能实际应用,并且有了不错的效果,这是最好的鼓励,再怎么枯燥的学习和练习都会让人觉得有劲头。

到中午时候,母亲朱王氏登门来找,却是让朱达回去做饭的,本来朱达的父母以为女童秦琴也是吃两顿饭,没曾想临近中午秦琴就在喊饿,如果放在从前也就不理会了,可朱达叮嘱过,这女童要当个客人来对待,善事已经做下,那就犯不上因为小事弄得不愉快。

午饭索性在家吃了,朱达的父母也只能跟着一起吃,这让朱达倒是很高兴,秦琴很喜欢吃鱼,但对朱家的杂粮干粮却很不满,扁着嘴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这个表现让朱达对秦琴的家境有了新的判断,五岁女童再怎么机灵聪慧,终归没有什么自制力,现在又是放松下来,饮食习惯就该是平日里的表露,在这重男轻女的时代,家道中落的秀才,居然能让五岁的闺女穿绸缎吃三顿饭,还习惯细粮,这可不对劲,怪不得那贼兵费了周折也要去绑票,立刻肯定有内情。

不过朱达也不准备对这个事深究,等把秦琴送回家里,这个事就算了局,毕竟担着风险救下这女童不是为了好处,而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午饭后一个时辰左右,正在练武的朱达突然听到了马蹄声,而且不是一匹马,白天村里也有放哨的人,如果没有梆子声说明不是危险,但村子里的狗这时候乱叫一片,这说明来了生人。

马蹄声近来远去,好像这几匹马在村子里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村中某处,片刻之后,却有人敲着梆子开始喊人:“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去晒场那边,有要紧的事要说,别耽误了,免得出了事埋怨。“

听到是李和在吆喝,朱达开了院门把他喊住:”出了什么事?“

朱达的询问让李和瞪大了眼,反问说道:”向大叔召集大伙,你怎么不知道?“

居然是向伯召集,难道刚才骑马转悠的也是他,居然没有先进家门,朱达心里纳闷,也不敢耽搁,叫上同样纳闷的周青云快步出了院子。

晒场那边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昨夜没有巡夜的人还好,那些巡夜的人脸色都不好看,嘴里嘟囔着,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朱达看到了上的几个人,李总旗沉着脸和向伯站在一起,但站在主位的是三个精壮汉子,他们都是骑着马来的,这三位的坐骑可比李总旗的强太多,精壮就不必说了,马具鞍辔齐全。

这三人都是劲装打扮,乍一看还以为是卫所里的亲卫家丁,但仔细看却不是,和那些轻佻狂傲的家丁比起来,这三位多了阴沉和剽悍,扫视场中的村民,被他们看到的大多是低头不敢对视,当真是煞气逼人,有一人的坐骑马鞍边上挂着弓袋和箭囊,三人都是佩刀,弓箭和佩刀都是军中的样式,可保养收拾的却比亲兵家丁要细致许多。

而且他们的年纪偏大,看着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上衣都围着皮革,脚上都是皮靴,上半身围着的皮革可以保证骑马时候把寒风挡在外面,而卫所的亲卫骑兵为了好看,则是穿着细纹棉布的外套,看着体面,在这天气里未必能挡风。

又过了一会,村里的男丁都到齐了,李总旗过去告知了句,站在当中的汉子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乡亲们,今日里我们有要紧事办,从现在起到我们三个人走,一个人都不许出村。“

话音刚落,下面的村民就骚动起来,看着李总旗都站在边上,大家也不敢太造次,”今晚要值夜,天越来越冷,还要出去打草“,只有这样的念叨传出来。

“我们不会耽搁太久,谁要敢出去,我手里的刀可要喝血!”那汉子的声音抬高了些,他语气并没有如何严厉,可村民们立刻安静下去。

李总旗脸色不太好看,向伯侧头嘀咕了两句,上前说道:“大伙也没什么不乐意的,耽误不了几天的事,加把劲就赶回来了,都回去歇着吧!”

有向伯出头,村民的情绪多少缓和了些,当然,那汉子威胁的话把众人都吓住了,上来直接说拿刀见血,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白堡村百姓哪里经历过这个。

村民散去之后,向伯直接把朱达和周青云喊到跟前,倒没有什么介绍引荐的意思,直接拽着两个帮忙干活,这三个汉子这么大的威风却没有去李总旗家歇息,一个人上了村中某家的房顶,他的坐骑就在这家的院外,其他两人则是去了向伯家,朱达看得明白,上房顶那位就是监视全村百姓是否外出的。

马要吃草,人要吃饭,人还好说,马匹需要的草料和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向伯给朱达他们两个的差事就是在白堡村收集马料。

如果是卫所的亲卫骑兵,现在就是全村摊派征集,每户人家都是男人骂女人哭,还不敢太大声音,这三位骑士尽管已经镇住了全村,却是拿出东西去换,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向伯家的盐。

一斤盐换多少草料和粮食,向伯给了大概的比例,即便是朱达不怎么了解行市,也知道这比例很优惠,各家都愿意来换,他们两个人挨家挨户说了条件,本来心存反感的村民们立刻热情起来,按照朱达两人通知的规矩,将要换的东西拿到了向家门前。

粮食大家手里有,反倒是草料不多,还是李总旗家出了大份,这盐基本上不会腐坏,春节前后价钱也要涨,趁这个机会多换些回去。

因为这个优惠,大家送来粮食和草料后,还愿意按照要求处理,比如说草料不能有杂物,要铡碎,粮食甚至要煮熟,倒是给朱达和周青云省了不少力气。

朱达知道向伯也没有亏,因为那汉子直接给的银钱,他还注意到性子刚烈的向伯对这几人很客气,甚至带着些许敬畏。

这三位骑士肯定和私盐贩运有关,只是这私盐买卖,居然有这么精锐的人马吗?

第四十五章 官不如民 夜半蹄声

在盐换粮草的交易里,朱家本来没必要来,朱达父母也的确没想着来,他们现在还真不缺这些,而且在父亲朱石头看来,现在来换是占向伯的便宜,以两家的亲近这么做太丢脸面。

为了这个,朱达特意回家说了声,让父亲拿着东西过来交易,即便参与了贩盐,也不要显得自家过得太好,过得太与众不同。

还有,朱达回家叮嘱了句,让母亲把秦琴看好,村里那三名骑士可不是善茬,秦琴的来历又很微妙,被看到了容易生出事端。

向伯劳累了几天,虽然老当益壮,可年纪在这里,现在已经有点顶不住,要睡觉休息,送草料送饭的劳作就着落在朱达和周青云身上,他俩其实也是乐于做这个,朱达对骑士们很好奇,周青云则是好奇加羡慕,就近观察的机会可不能放过。

草料和饭食送到跟前,要是卫所的亲卫骑兵直接就拿过去,还会抱怨几句难吃之类,这三名骑士则是沉默,点点头就算客气。

不管是向家宅院的两骑,还是爬上屋顶那位骑士的马匹,在这个时候,都已经卸下了鞍具,马鞍和各式装配整齐的摆放在一边,马匹则是慢条斯理的吃着草料,尽管卫所的家丁骑兵也没见过几次,可朱达听向伯说过,卫所家丁骑兵极少下马,对马匹也不怎么爱惜。

对骑兵来说,战力的大半恐怕都要着落在坐骑上,不爱惜马匹,奔跑或者临战的时候状态不好,那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卫所的家丁骑兵说白了就是指挥和千户们的打手,是用在和军户们耀武扬威的,上阵厮杀反倒是次要,大同边镇太平十几年,处在腹地的卫所的确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架势。

可朝廷的经制人马如此,这私盐相关的武力却很是精锐,谁能打谁强悍,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朱达观察来到的三名骑士,总是想用那二十余年人生中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专业”。

民间灰色组织,甚至非法的组织,却比合法的官方武装力量精锐,细想想可真是荒谬。

三位骑士的兵器坐骑和装具都是半旧,不过能看出整理收拾的很好,想必平日里不是用的多,就是练的多。

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房顶那位骑士下到平地上,背弓带刀在村子外围转悠警戒,朱达这边也格外忙碌,要去做两家的晚饭,还比平时多做三份,他倒是忙得高兴,能近距离多看看这几位骑士,朱达觉得收获不少。

做好了晚饭倒不用朱达去送,一位骑士吃过了晚饭自己过去替,没过多久就换回来了,那位在房顶上的进院子之后颇为感慨,闷声说道:“这村子倒是像样,贼兵不敢下手,以后跟外村争执也吃不了亏。”

好奇过了,朱达和周青云并没有对这三名骑士有什么好感,原因很简单,他们对向伯不怎么客气,虽然没有吆五喝六的命令,但态度明显是居高临下,在村里从来都是挺直腰板的向伯在他们面前也是低头的,这让朱达他们很不舒服。

朱达倒是能想明白层级压人,大柜,二柜,下面的盐贩子,这些骑士明显是大柜直属的武力,向伯则是底层,就和总公司来人对分公司基层员工一样,可以理解,但舒服肯定不会舒服。

这一晚朱达还是在向家过夜,两名骑士倒是没有抢占卧室,只是在堂屋那边堆了干草,穿着衣服躺了躺,每隔一个时辰就换班。

朱达这一晚睡的不踏实,外面骑士小声谈话,换班进出,总是有动静的,骑士们其实没有闹出太大的声响,向伯也没有睡,陪着换班闲聊,朱达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到了凌晨,又被外面吵醒。

“老向你大概盯着点,有什么事记下就好。”

“天亮了就去歇着吧,到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次你露脸了,要是做成,大柜上的几位可不是小气的人。”

低声闲聊几句,听得马匹嘶鸣,蹄声响动,然后院子里安静下来,但村里的狗却乱叫了起来,想必是离开了。

朱达把周青云推醒,两个人昨夜也是穿着衣服睡的,走出堂屋的时候,正遇到向伯,就着摇曳的灯火,能看到满脸疲惫。

“师父,你去睡会,我和青云去盯着。”

向伯愣了下,在那里揉揉眼睛才看到走出的朱达二人,他欣慰的笑了笑说道:“也好,我先眯一会,你们有事不要逞强,记得回来喊我。”

以向伯好强的性子,能说出这话来肯定是累极了,朱达答应了,还没出院门就听到向伯在身后喊道:“背着弓不要带刀,拎木枪出去!”

这边应了声,朱达知道向伯不是舍不得用刀,而是以朱达和周青云的臂力,用那种制式的钢刀会觉得沉重不趁手,还是六尺左右的木枪好用。

他们两个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巡夜的村民们,双方相遇,朱达两个还好,巡夜的村民们则是吓了一跳,有人惊叫怒骂,有人把木枪端平,朱达连忙吆喝了几声,村民们才反应过来,有人骂骂咧咧的最不干净。

走在边上的李总旗吆喝几句才安抚下来,总旗李纪对朱达他们倒是客气,还说了句“你们师父为咱们百户做了件好事。”

即便平日里为了练武早起,朱达他们也没有起这么早过,凌晨走在村中,两个人都觉得很新鲜。

到了这个时候,巡夜的村民们都聚在晒场那边烤火,隔一段巡视一圈,朱达和周青云则是来到村外,周青云在朱达身后二十余步的位置,随时准备张弓搭箭,相比于他们的紧张戒备,村外很安静,他们两个走了不到一圈,周青云就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巧合的是,这边打哈欠,下马村那边隐约有狗叫传过来,白堡村的狗也跟着乱叫一通,凌晨黑夜的安静顿时被打破,朱达和周青云立刻停下脚步,紧张的张望四周,这个时候是最黑暗的光景,根本不知道远处生了什么,朱达额头上有冷汗浮现,难道贼兵真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邻村的狗叫持续短暂,白堡村这边也不是狂叫,村里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巡夜的村民叫骂,还有被惊动的村民家中响动,这些日子每一家都是惊弓之鸟,尽管贼兵从未在白堡村出现过,可谁也不敢抱这个侥幸。

朱达松了口气,邻村的狗又零零碎碎叫了几声,但没造成什么惊扰,接下来就没什么突的动静。

在村外巡视,开始时候还有点军事行动的刺激感,两圈之后就变得枯燥无聊,天明前格外黑暗安静,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这几条狗都该杀了吃肉,刚才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贼兵来了。”周青云忍不住抱怨了句。

朱达刚要说话,却突然反应过来,邻村狗叫不是因为贼兵或者野兽,只怕是在下马村那边也有私盐组织的骑兵,更远的村子恐怕也有,所以惊动狗叫,然后彼此惊动影响,骑士们远去了狗也就不叫了。

按照那天贼兵所招供的,他们藏身的废山神庙就在骑兵远去的方向,朱达停下脚步,看向黑漆漆的夜色中,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却让他遐想连篇。

这升平盐栈还真是强大,居然能有这么强的武力,这么强的组织调配能力,白日里骑兵低调进入各村,一方面是封锁消息,一方面是小规模行动不会引起注意,等到凌晨人最松懈的时候,各村同时出动,务求出其不意。

用兵聚散如常以为上,朱达再怎么不懂,也知道这有多不容易,难不成这灰色地带的私盐组织居然要比官军强很多,这未免太荒谬了,这岂不是和武侠中武林帮派大过朝廷和官府一个德行,太不合常规。

又这么百无聊赖的走了几圈,天微微亮,巡夜的村民们哈欠连天的准备回去休息,看到朱达他们还在外面走,有人打趣说道:“你们俩倒是认真,天凉了还怕贼来。”

满场哄堂大笑,朱达他们也懒得理会,等天光大亮的时候,两个人才回到朱家,准备早饭。

进了院门,却听到屋内女童秦琴的哭声,还有朱达父母不断安慰的声音“肯定会送你回家的,就这几天”“现在送你回去,会遇到坏人,再抓起来怎么办”,这哭闹倒是让朱达觉得正常,毕竟是个五岁的女孩,还是会想家和害怕。

一起吃过早饭之后,朱达又给向伯那边留了份,然后过去安慰女童几句,不知道为何,他的安慰和保证对秦琴很有效,把这些琐碎事都忙碌完,两个人这才回去向伯那边。

向伯睡到午饭时候才起,督促练武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朱达倒是明白为什么,向伯在等那些骑兵的消息,如果消息是对的,好处是少不了的,如果消息不对,牵连责罚恐怕也逃不过。

毕竟这次行动是赌博,向伯报信和骑兵来到没什么间隔,说明盐栈那边没有去确认核实消息,直接派出了人马。

倒是没有白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马蹄声在村中响起

第四十六章 捷报传来 四处私盐

听到这马蹄声之后,向伯精神一振,朱达和周青云也都停下了动作。

马蹄声果然停在了向家门前,向伯丢下手中的木棍,快走几步过去开了门,门外那骑士正翻身下马,却是昨日三人中的一个。

骑士打扮不如昨日干净利索,身上沾染着可见的几处污渍,乌黑紫,脸上也有压不住的疲惫,不过这人却没有昨日那么严峻冷漠,除了疲惫之外还有兴奋和轻松。

看到向伯出门迎接,这骑士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开口说道:“恭喜向老哥,这次你可得了彩头啊!“

朱达记得很清楚,昨日三名骑士都是喊“老向”的,今日里客气亲近了不少,听到对方的话,向伯愣怔一下,随即激动的问道:“那些贼兵被灭了吗?“

“灭了,兄弟们先摸了他们的哨卫,等围起来的时候,其他人还都在睡大觉,冲进去之后,就两个人拿到了兵器,咱们的人就伤了一个!”谈起昨日的战斗来,这位骑士也是神采飞扬,看来打的很痛快。

说完这个,那骑士对向伯抱了抱拳,又是说道:“得亏向老哥的消息及时,这帮贼兵的包袱都已经打好了,要是晚去了几天没准就要扑个空,咱们大柜是赏罚分明的,向老哥这个功劳肯定好处不少!”

向伯脸上禁不住浮现笑容,摇头说道:“你们打生打死,老汉我却得了彩头,这怎么说得过去!”

“大家都有功,好处都是不少,客气什么呢!”骑士笑着说道,两人都是大笑。

接下来向伯连忙把那骑士请进来,这个时辰到了白堡村,晚上赶路已经很不方便,怎么也要留饭留宿,那骑士过来报信也是有安向伯心,彼此亲近的意思,对向伯的热情,这骑士也没有推拒客气。

晚饭自然是朱达来操办,向伯特意叮嘱了句不要做鱼,只是把家里存的酒肉什么的都拿出来,又把腌菜切了几盘,弄出了桌不错的饭食,这次就没有让朱达和周青云上桌,分了些菜让他们在一边吃。

民间规矩,长辈之间的席面晚辈不能上桌,还要避到隔壁去,这也是为了不打扰到成人间的聊天,不过向伯却把朱达和周青云他们留在屋内,那骑士虽然诧异,却也没有多事说什么。

朱达做出来的饭菜材料寻常,可味道却很不错,那骑士吃的很高兴,一碗酒下去一半,立刻就是无话不谈了,大家知道这骑士姓邓,是代州出身的,曾在杀胡口那边从军,也是亲卫家丁的身份,自家将主战死,又不愿意给别人卖命,索性被盐栈招揽。

不过朱达他们要听的不是这个,而是战斗的经过,好在很快探到,一开始说这个,朱达和周青云把饭碗都放下了,这种专心致志的倾听让这位邓姓骑士更是谈兴大。

和朱达预测的差不多,向伯报信之后,盐栈那边立刻下了决断,把自己手里最强的护卫们派出去,分成三四人的小队,分布在山神庙位置周围的几个村子里,不让村民外出,封锁消息让突袭的效果更好。

自从有贼兵的消息后,有六个村的盐贩子遭殃,遭难的其余人家也都是村内的殷实富户,而且贼兵们夜间行动,来得快去的也快,行动上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从这些事上,盐栈那边有个判断,村子里肯定有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有熟悉周围的地理鬼,不然没有这么准的。

三名骑士在白堡村没遇到什么事,但其他村是真杀人了,有的是骑士进去之后就有人想要偷着向外跑,有的是被抓回来拷问,有的则是追不上直接射杀,不过被抓到的人倒没有贼兵的同伙,反倒是牵扯出别的江湖勾当来。

不知道这样的提前戒备有没有效果,但骑士们在凌晨出动的时候,一直到目标所在开始围剿,都没有出什么纰漏。

按照骑士的描述,贼兵们很是稀松平常,本以为是军中出来的有几分章法,结果山神庙周围就一个哨卫,还在那里打盹瞌睡,山神庙里只有两个人手边有兵器,其他人围着四个劫来的婆娘,衣服都没穿整齐,被砍翻了三个之后,其他人跪在那里只是求饶。

“都给抓了,只是不见他们头领,还有个说是领最亲信的被派出去办事,一直没回来“

“贼兵的头领跑了?”向伯担心的问道,朱达他们也是紧张起来。

“不是跑了,是没在那边,那伙人说他们领隔三差五才会来一次,告诉他们找谁下手。”骑士回答说道。

说完这句,骑士连忙叮嘱:”向老哥,这些口供可千万别和外面讲,上面交待了不能外泄。“

“老汉我就在这村子里不出去,想说又说给谁去。”向伯笑着回答,但他表情不再轻松,颇为忧心的问道:“那逃脱的贼头可有什么踪迹,这个人在外面可是祸害。”

“招供的贼兵们说那个头目带着他们从军营里逃出来之后,就一直神出鬼没的,向老哥也不用担心太多,一个人能做什么,你们村子几十个汉子拿着木枪架起来,什么人也都顶不过的!”邓姓骑士说得满不在乎。

向伯点点头回道:”你说得倒也不差,真要一个人来,不管三头六臂,也得不着好去,可还是要问句,这贼头什么模样,别被他钻了空子。“

这个消息想必也是机密,那骑士犹豫了下才说道:“长得壮实,右手小指缺了一节,脸上有两道疤横在左边,个子不矮,比向伯你还要高半头。”

听到这个描述,朱达已经在脑海里刻画出大概的形象,比起来算得上高大的向伯,这贼很是魁梧凶猛,那边向伯也愣了下,诧异的问道:“这样的人就在下面当个什长?”

“军中的破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邓姓骑士回了句,两个人都是叹气一声,又是举起酒碗了喝了口。

两位成人在聊天,朱达则是陷入了沉思中,这位骑士饭桌上所说包含的信息太大了,升平盐栈出动了十五名护卫围剿贼兵,这个数目还算是合理,私盐组织毕竟是身在民间,不可能有太离谱的武力,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伙贼兵背后很复杂,原本以为是军中逃出来准备占山为王,后来说是要逃到塞外落草,再看则是针对私盐的行动,现在看背后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至于逃出来的这个贼朱达并不怎么害怕,说破天也只是一个人,小心些就不会有太大干碍,不过现在真相应该就落在这贼上了,不抓到很多疑问解答不出来。

朱达还在意一件事,升平盐栈不管是判断分析还是组织行动,都显得很老辣,这样的组织为何会轻信向伯的消息,按照事先约定,向伯把很多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比如说看到贼兵想要绑自家孩子,他赶上去打倒逼问,问出了这些事,然后害怕引来报复,把尸体丢进河中,其他东西烧掉,这一切都很自洽合理,但却是个空口白话,死无对证。

没有办法确认向伯上报消息的真假,就意味着或者白跑一趟,甚至可能是个陷阱,但行事那么老辣的私盐组织就立刻派出了骑兵,其中肯定有不合理之处,自己能想到的,其他人不会想不到,何况他们做这等事的经验远比朱达要丰富。

“向老哥,大柜上放赏从来不小气,这次要不是你,没这么快灭了这伙贼兵,我估摸着,少不得要放几个村子给你,搞不好还会直接从大柜上给你盐货,这可是能传家的生意。”那边酒喝得有点多,说话舌头都有些大了。

能拿几个村子做卖盐的市场,还免去了各处坐商的盘剥,这等于是获利翻了十倍以上,可能还要多,如果加上岩洞的岩盐,那利润更大,如果真能如邓姓骑士所说的奖励,向伯恐怕就从温饱直接向“殷实”甚至到”富裕“这个层次,当真是翻身家。

向伯听得高兴,只在那里说道:”大柜的安排咱们怎么能知道。“

“到时候小弟还要请向老哥你多照顾照顾。”

“好说,不过你们是大柜的心头肉,怎么都会有个好安排。”

看着平日里很严肃的向伯客气客套,朱达觉得有趣,他倒是明白那骑士为何过来报信示好,向伯接下来肯定不会是一个村子的小盐贩,手里能给予能交换的资源都会变多,这骑士不需要,可身边人或许有这个需求,提前过来结个善缘总归没差,要不然今晚那么多“机密”也不会说得这么痛快。

邓姓骑士喝了不少,他这一天都在路上,值守、杀贼、回返,到这时候已经累了,向伯喝得不多,因为晚上还要值夜,在消息没有最终确认之前,也不能和村民说贼兵被剿灭,大家不用巡夜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担当不起。

向伯出门带队值夜,邓姓骑士已经睡下,朱达和周青云也都是疲惫,听着身边两人的呼噜声,朱达却睡不着,听了今晚的这些事,他觉得白堡村太过封闭了,在这里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片段,朱达想要出去看看,最起码要了解这天地广阔。

第四十七章 送女归家 路有白骨

“这都是你的功劳,现在贼兵已经被剿灭,不用担心危险,老汉会把你做的事到处说说,给你扬名,你既然学武,有些名气才好。“

第二天一早那骑士告辞离开,向伯却不急着休息,颇为兴奋的和朱达说了几句。

学武的出路或者是官军或者是江湖,不管那一条,如果能早些扬名,总会走得顺利些,如果到处传扬你勇悍强壮,记在相关人等心中,招募录取总归会有个方便在。

“师父,你去大柜那边报信,是说那河边贼兵是你自己杀的吗?”看到向伯点头,朱达又问道:“盐栈大柜那边会不会守密,这件事会不会到处乱说。”

“大柜那边口风很紧,不然也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

“师父,贼兵领还没抓住,消息万一传出去肯定会有风险,那大柜再怎么保密,如果是徒儿杀贼的消息说过去,大家都觉得新奇,保不齐就会乱说,到时候会惹祸上身,师父,咱们现在还不能有任何的大意。“朱达说得慎重。

向伯琢磨片刻,摇头笑着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就不说了,咱俩这师徒倒过来才对,我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还不如你想得周到。”

这几天向伯也是连轴转下来的,吃过早饭就要去休息,临睡前对朱达和周青云说道:“你们准备准备,明天把那个丫头送回家去,耽误了这么久,那丫头家里父母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样子。”

听到这个,不光是周青云兴奋,连朱达都有些激动,在这十二年的人生中,他还没出过远门,能去那繁华的郑家集,看看白堡村之外的天地,这可是大好事,何况昨夜自己还想过这个。

中午回家做饭时候,朱达特意和女童秦琴说了,秦琴早晨又因为想家哭了一场,听到这个立刻高兴的拍手,要说这秦琴的确是古怪精灵,高兴过后居然又是擦起眼泪来,朱王氏连忙过来安慰询问,只听女童抽泣说道:”叔叔婶子和哥哥对我这么好,我都舍不得走了。“

“那就不走了。”朱达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秦琴立刻瞪大了眼睛说道:“舍得,舍得,没什么舍不得的!”

敢情这女孩在那里装哭,这等装大人孩子气的狡黠让众人都是忍不住笑,女童秦琴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怎么也不敢抬头。

下午向伯醒来后直接去了李总旗家,两人聊过,晚上值夜却不用三十个人,只留下了十个人,其他人回去休息,这个决定让村民们欢欣鼓舞,虽说巡夜值守是关乎自家安危的事,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辛苦难熬也是实在的,何况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事,大家都已经懈怠,李总旗这么顺应民意,大家当然乐得从命。

村里去过郑家集的人不多,向伯恰好是一位,从白堡村去郑家集不是随随便便就去的,来回将近三十几里路,要在外面过夜,对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来说可是大事,从朱达那边知道出行安排后,他的父母虽然担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们当真是管不了朱达了。

一早起来,朱达就在整理行装,清点要携带的东西,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兴奋,居然和个真正没出过远门的少年一样,早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等出门的时候,母亲朱王氏却红了眼睛,虽然和女童相处没几天,可她对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很喜欢,就这么分开还真舍不得,秦琴也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不过朱达一看就看出来是假装的,只能苦笑着假装看不见。

朱达和周青云背着包袱,而向伯背着竹筐,筐里放着一些干粮行李,不过这筐主要用来装秦琴,女童虽然能走几步,却不能指望长途跋涉,还要人来背着,朱达和周青云依旧拿着木枪和弓箭,匕随身佩戴,只有向伯自己带着刀,别看是一老三少,凭他们的武力,完全可以自保。

去往郑家集的路是沿河向南十里,然后渡河再向西走五里左右就会到达,只是这条路不怎么好走,沿河的路不是官道,而是人踩马踏出来的小道,坑洼崎岖,路中还有杂草,走着走着甚至要分辨下才能找到路。

“现在年景不好,除了货郎摊贩会到处窜窜,村里各处都很少外出,连带着河边来的人也少,这路一年到头估摸着都没多少人走。”向伯边走边说,一方面是排解行路的枯燥无聊,另一方面则是给朱达他们讲解传授,这些见闻看似浅显,可知道的人很少。

至于为什么不走官道,向伯也有解释,走官道要绕远,更有一点,筐里的女童秦琴不好解释,如果被什么人盯上总归麻烦,过了夏米河之后再上官道,遇到麻烦的可能会少一点。

朱达听得很仔细,他对道路两边观察的很仔细,心里印证着向伯的话,还有那二十余年的回忆,当年他也曾路过这边。

离开白堡村几里地之后,路愈难走不说,周围看着还有些荒凉,虽然也有收割后的田地,可看着明显不如村子附近的整齐,按照向伯所说要再走半个时辰才能看到另一个村子。

“师父,这边靠着夏米河这么近,怎么不多开些水浇地,多收成难道不好吗?”朱达忍不住问。

周青云满脸懵懂,此时筐口没有盖蒙布,女童秦琴也好奇的探头,他们都不知道朱达问的是什么。

向伯瞥了朱达一眼,摇头苦笑着说道:“谁不知道水浇地收成好,可哪有那么多人开荒耕种,家家就这么点人,话说回来,你要是开垦成熟地了,难道又能赚到便宜,不是租子要加,就是被人夺了去,一来二去的,谁还会花费这个力气。”

军户只有长子能继承家业,这就导致家里人丁始终不会多,没有人力就谈不上开荒耕种,加上这水浇地的熟地是上好田产,军户小民根本没可能保住,自己能想到的,肯定也有人想到,但试过之后没有意义甚至吃亏,自然就会放弃了。

看看不怎么整齐的田垄,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引水沟渠,再想想这禁锢积极性的军户屯田体制,朱达只能想到“落后”两个字。

再向前走不几步,一直在筐里探头探脑到处乱看的秦琴尖叫了声,直接缩了回去,她这动静把几人吓了一跳,向前看去,现干草丛中有一具尸体。

刚看到的时候,朱达还以为是那贼兵的尸体被人捞上来了,走近后才现不是,这尸体看着颇为恐怖,但还是能看出死了有段时日,更不要说距离河边有个几十步。

朱达和周青云如临大敌,向伯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还解释了几句:“如果在白堡村周围,一有尸,肯定会报官,至不济也会就地埋了,可这边是两个村的交界,麻烦谁也不愿意管,就变成这样子了,没什么稀罕的。”

说到这里,向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都说世道太平,只不过是圈在一处不知道外面,看着无事就觉得太平,我出去运盐来回,也就是十几二十里路,这等尸体总是能看得到,各村盐贩坐商在外面行走,隔几个月就能听到遇事遭难的,要是太平,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即便是听不懂的人,也能听得出向伯语气里的凝重,大家沉默着向前走了段,又探头出来的秦琴突然喊道:”北边又有烟冒出来了。“

“看来鞑子又在北边活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打进来,你们说这是太平吗?“向伯闷声说道。

没等朱达和周青云接话,秦琴脆生生的回答说道:”我爹说就算鞑子破口进来也不用怕,他们就是为了抢东西,到时候能进城的进城,躲进山的躲进山,鞑子在咱们大明呆不久,早晚都要走,等走了再回来就好。“

众人都是愣住,向伯和朱达都是哑然失笑,这秦秀才的话也没说错,不过被小女孩用稚嫩的语气说出,有趣又可爱,只有边上的周青云挠头弄不懂大家说什么,为什么笑,很是苦恼模样。

“朱达,我从前听人说,咱们大同的读书人要么就是死读书的酸子,要么就是能当军师的厉害角色,这丫头的爹搞不好就是厉害的。”秦琴的插话让向伯心情大好,笑着打趣。

“师父说的没错,能教出这么聪明的女儿,当爹的肯定也差不了。”朱达笑着附和说道。

朱达倒是挺想见见这秦琴的父亲,在这个时代,能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的人物肯定不简单,最起码会很有趣,走着想着,思绪却飘散开来,他知道这是嘉靖年间,可当年从没认真学过历史,对这个时代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似乎挺太平的”刚有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否掉,似乎是看什么戏说的影视才有这个印象,这可做不得准。

“未卜先知”指望不上了,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要知道有今日,当年在学校和社会上又怎么会懈怠放松,只会抓紧时间学习和自强。

事到如今,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当年的技能和见识还是记得不少,在这个时代还要努力的习练自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走着走着,朱达的步伐变得坚定。

第四十八章 繁华有感 仁义桥前

大概午饭时分的时候,老少四人已经可以看到官道了,随着靠近,沿路的田地变得齐整,脚下的小路也容易走些。

冷清清的走了那么久,看到官道上不多的行商客旅,还是让人精神一振,本来探头好奇张望的秦琴被勒令缩回去,筐口还盖上了蒙布,女童本来看得高兴,此时满不情愿,可也由不得她。

沿着小路上了官道,也看到前面的河桥,在桥和官道的交界口比别处又热闹不少,还能见到支起的茶棚和摆摊的小贩,有人进出留步。

这景象让朱达有些兴奋,在这个时代他几乎没见过商业,白堡村里的商业活动一是向伯的私盐买卖,二是偶尔来到的货郎,而乡里的市集,父亲去的极少,也不愿意带别人去,其他一概没有,这让朱达觉得太过无趣,现在总算看到了。

茶棚外拴着几匹马,里面有些行商甚至骑兵打扮的在休息喝茶,摊上则都是些土特产和简陋吃食,还有闲汉或蹲坐或游荡。

朱达他们走了这么久,也就是半路用葫芦喝了几口水,看到茶棚都想进去坐下休息片刻,当然,更主要的是好奇。

不过向伯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直接就走了过去,他当然也注意到朱达和周青云眼巴巴的表情,向伯没有转头,只是闷声说道:“茶棚里面是非多,再忍忍,等到了郑家集歇脚。”

路过茶棚的时候向里面看了看,内里也有人看过来,神色都很是不善,朱达还注意到在茶棚里的几乎没有老弱,不是成群结伙,就是青壮带着兵器。

才走过茶棚,朱达随意转头,却看到有两个闲汉正跟了上来,本来以为是碰巧相同方向,没曾想他这么一回头,对方下意识的低头,顿时让人注意到。

“师父,有人跟着我们。”朱达压低声音说道。

不得不说,杀过人后朱达的胆子大了不少,此时非但没有紧张,反倒兴奋起来,脑子里闪过许多茶棚酒铺里面打斗的片段,只可惜没看到什么带大斗笠故作神秘的人物,戏剧性少了几分,他还在想向伯会不会回答“不用回头,继续向前走”之类的。

没想到向伯直接停下,转过头盯着那两个闲汉看,手直接按在刀柄上,丝毫不见畏惧退缩。

就这么直接对视,那两个闲汉犹豫了下,干笑着躬身,直接走向两边空地。

向伯冷笑着摇摇头,示意朱达他们继续跟上,倒是在筐里的秦琴很着急,在里面低声嚷嚷道:“筐里缝太小,我看不清楚,我要出来。”

“闭嘴,再闹就揍你!”向伯毫不客气的说了句,女童倒是知道向伯凶悍不好惹,立刻委委屈屈的不吭声了。

“茶棚里的人有行商,有各处的家丁和武官,也有跑单帮的独行盗,这些人都是带着刀的厮杀汉,不在乎王法,有人的时候规矩些,遇到没人的地方,杀人越货都做得出来,咱们沿着官道走不用担心太多,可也别落在他们眼里,引动他们的贪心和杀心。”向伯边走边解释说道。

朱达和周青云都听得很仔细,出行也不耽误传授,朱达倒觉得这样的传授会让人学得更快,印象更深刻。

眼前已经见到桥了,这桥让朱达吃了一惊,居然是浮桥,七八条船用绳索相连,上面铺着捆扎成的木排,人马走在上面起伏不小,对面还停着一辆大车,已经卸下不少货物,看那个样子,要往返跑几次才能过去。

不管是作为“桥墩”的船,还是作为“桥梁”“桥面”的木排,都显得很破陋陈旧,不知道用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修缮。

“这桥原本叫仁义桥,二十年前过一场水把桥冲垮了,十一年前临近几个乡绅凑钱修的浮桥,还叫仁义桥。”向伯解释说道,他们已经走到了桥面上。

在筐里的女童秦琴探头出来看,被朱达呵斥了句才缩回去,在筐里还兴致勃勃的说道:“我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走过,记不清了。”

朱达用力在筐上敲打了两下,女童这才安静下来,向伯脸上带着笑意,继续说道:“这桥开始几年还好,始终有人修着,后来那几家乡绅破家的破家,内迁的内迁,也就没什么人管了,郑家集和这边的村子商量几次,都没谈拢这个。”

“官府不管吗?”朱达开口问了句。

“官家当然不管,架桥修路的事都是地方上士绅们做的。”向伯回了句。

朱达愕然,这等基础设施难道不该是朝廷和官府来管,怎么会让士绅,也就是地主们来做,还没等他琢磨,向伯却说起了刚才的闲汉:“那些都是无业的混混,来这官道上捡便宜的,看着外乡人老弱可欺的才会用手段,只要拿着兵器露出胆气来,他们就不敢乱动。”

走在浮桥上要小心翼翼,木排铺成的“桥面”总是起伏,两侧又没有扶手栏杆,虽说河水并不深,可现在天气冷了,掉下去浑身湿透冰凉也不是好受的,还要避让迎面走来的人马,走得很麻烦。

眼看就要到对岸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向伯笑着说道:“你们也别觉得官道上凶险,在这里小心些没什么大事,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官马大道,也要被王法管着的,那帮骑马的和街面闲汉不过是钻个空子,要到了那穷苦冷清的地方,想找个闲汉你还找不到,在那等地方,死了个人真就没有人管,找也找不到。”

这话说得像是调笑,可细想起来却觉得寒意深重,朱达想到了白堡村外,他杀了那个贼兵之后,如果深埋隐藏的好,杀了也就杀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朱达甚至想到了那二十余年里看过的一本小说,说很多人觉得田园乡村安宁祥和,却没想到这种安宁祥和也是犯罪的遮蔽,因为彼此间隔,所以犯罪很难被人注意到

从浮桥上了官道,大家都轻松些许,岸的这边已经不让人上桥了,先让卸货的大车过去,河边不少人都在等待,有人埋怨,但也就是埋怨,大部分人都很安静,看来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朱达他们几个就在人群中歇息片刻,喝水吃干粮,边上商旅路人看到他们虽然老弱,可都带着兵器,都下意识的避开几步。

接下来就是走在官道上了,准确的说是走在官道边上,时常有马匹奔驰而过,丝毫不避让路上的行人,那些牛马拉着的大车走得不快,但经常挡路,还不如在路边走起来方便。

“这路真宽,修起来肯定花了大工夫!”周青云感叹说道。

感慨之后看着朱达沉默不语,周青云笑着说道:“估摸第一次看到这么宽的路,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这个打趣让向伯笑了出来,筐里的秦琴也跟着笑,如今官道上喧闹嘈杂,倒也不怕被人注意到的。

过河之后的官道明显比河那边热闹许多,因为过河一里不到,又有几条道路交汇到这条路上,这种喧哗和热闹虽然和朱达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却有种微妙的熟悉感,这种感觉让他继续沉默。

先前的朱达当然不会被这官道的“宽”吓住,他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这条官道太窄了,这样的路连当年的乡间公路都比不了,只有那些很不达地方的土路才是眼前这样,而且那些土路往往还有基本的养护,脚下这条“官道”则是没有的。

装着水的葫芦和干粮被递进了筐子里,秦琴闷不做声的吃着,向伯则是给朱达他们两个说些闲话。

“从南边应州向大同右卫和威远卫那边走,走官道要过怀仁县,可最近的一条道却过郑家集,威远卫、玉林卫那边靠着鞑子,威远卫那边接着陕西,经常有些不见光的货物来回,商人们不敢走怀仁县,一般都是过郑家集,在这里打尖住店,休息贸易,日子久了,郑家集就跟着热闹繁华现在郑家集的人常说,亏得怀仁县是在百多年前建的,要是现在,县治肯定就选在郑家集了。”

向伯滔滔不绝,周青云听得一脸神往,朱达则是边听边想,这郑家集有点水6码头的意思,是非法和灰色地带的生意给他带来了繁荣。

要放在别处未必会有这样的兴盛,可大同本就是军区边镇,很多生意或者牵扯到大军,或者牵扯到草原的蒙古部落,和大军粮饷花用以及边贸走私相关,自然能生起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朱达还想到了别的,现在虽然是下午时分,可距离天黑还早,从白堡村出到这郑家集,走路充其量也就是大半天的时间,但白堡村的生活死气沉沉,没有从附近的繁华中得到任何益处,也没有人想着做什么。这时代封闭成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朱达甚至想要感谢那个绑架秦琴的贼兵,因为他自己才能出来,才能知道白堡村外有这样的地方,朱达总是习惯用那个时代的规律判断和认知,眼下能看出有很多不适合的。

“郑家集就在前面!”身边有人吆喝说道。

第四十九章 纷乱路上 集市在前

郑家集到了。

视野背景依旧是远处的叠嶂群山,不远处则是一道墙,一道很长的土墙,尽管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但几座望楼却很显眼。

“真不小,比咱们村子大太多了”周青云喃喃说道。

朱达没有说话,有了那些年的记忆,他当然不会被眼前所见震撼,比白堡村大算得了什么,那根本不能作为标准。

但眼前的郑家集是他在这个时代所见到的最大的市镇,从土墙的长度来看,郑家集少说也得有几个白堡村的大小,数百户人家,过千人口,这的确不算小了,要知道向伯曾说过,几千人口的县城都是常见。

路上的车马行人都开始多起来,除了这条官道,还有几条颇有规模的道路交汇此处,甚至还能看到两条不宽的河流。

“把头缩回去,别以为这边就没坏人了,再抓你走,你可碰不上我们!”朱达虎着脸对秦琴训斥了句,把兴奋的女童吓了回去,眼见距离郑家集近了,女孩几次兴奋的探头出来张望。

不管师徒三人各有什么想法,看到郑家集后,疲惫酸的腿脚也变得轻快起来,大家都加快脚步。

向伯又是解释说道:“从前我听人讲,扎营一定要先找好水源,行军一定要沿着江河,当时不明白,可现在有些琢磨过来了,人不能不喝水,一个两个人好说,几百人聚在一起就要打井,几千人聚在一起一定要有河”

边说边走更是轻松,没过多久郑家集已经能看清楚了,等看清楚之后朱达倒是吃了一惊,这边的人口可能比判断的要多些,因为土墙外还有低矮的窝棚,窝棚分布的很杂乱,看不到什么规制,还能看到牲口大车之类的停驻其中。

“看到那望楼没有,上面一张弓,能压着下面几十人动弹不了,话说回来,他站那么高,又有什么人能靠近动手。”向伯指点着说道。

向伯还没说的时候,朱达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望楼,那土墙近两人高,望楼还要比土围子高出一人多,上面有人张望四周,除了郑家集土围四角都有望楼之外,在大门处和两边也有设置。

他们几人走在通向郑家集大门的道路上,这条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说得上拥挤,路边有颇为齐整的房屋门脸,有的是茶棚饭铺,也有的是商行货栈,道路两旁还有摆摊的摊贩,有贩卖土产,也有卖药卖“宝货”的,路本就不宽,摊贩和行人让它更加狭窄和拥挤,而且还要避让马匹和大车。

走在路上的人贫富皆有,有乞丐,有平民百姓,也有带刀背弓的武人,也能看到骑马乘车的富贵人等,在白堡村能见到的富贵人也就是李总旗了,放在这里也是数不上的,朱达注意到几队人,光是仆役的打扮气概就要比李总旗强不少。

“真是热闹”周青云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小心些,都跟在我身后,你们盯着我,也彼此盯着点,有人靠近了就直接打回去!”走上这条道路之后,向伯没有继续介绍,只是低声让朱达他们做好准备。

向伯佩刀走在前面,朱达和周青云手持木枪跟在后面,虽说有老有少,可老人威猛佩刀,少年不怯场拿着兵器,寻常行人也都避让几分。

没走几步,朱达就知道向伯的嘱咐何等正确,这条进大门的路上,牛鬼蛇神的数量远大于仁义桥渡口那边,有鬼祟跟随的,还有故作憨厚到处搭话的,也有破衣烂衫装可怜乞讨的,更有人到处乱走乱撞,乱中取利的。

向伯毫不含糊,稍有不对劲就看过去,这么威猛高大的带刀老人颇有威慑力,别人也不敢放肆,朱达和周青云手里的六尺木枪直接做木棍用,真要靠近蹭过来就要打,而且还有要刺的架势,这般混不吝的狠辣,大家也懒得纠缠。

路走到一半,居然还有个当街卖艺的,围着一圈人叫好喝彩,把路堵住了一大半,更是让人头疼焦躁。

挤过去的时候,能看到有个女人在里面翻跟头,周青云很是好奇,才要停下来,就被朱达拽了一把,满不情愿连连回头的跟上。

等走过之后,向伯才闷声说道:“这等卖艺卖解的班子离他远些,里面是非和圈套太多,你们被里面的把式晃花了眼,却不知道围着看的那些人里有麻烦。”

周青云听得全神贯注,这等江湖市井见闻如果在白堡村和他说,根本理解不了,结合着眼前这些讲述,那就能深刻领会了,朱达也很认真,不过这郑家集的场面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那二十余年这些花样就见过不少,和现在比起来,无非是做得更明目张胆,或者细节上有点不同罢了。

再向前走,已经可以看到郑家集的东门,因为周边和官道等方位,郑家集最热闹的也就是这东门。

比起前面的繁华热闹混乱,反倒是靠近东门的位置清静些,这东门大概能并行两辆大车的宽度,走到这里才看到,郑家集的土围子边缘还有一道壕沟,壕沟宽丈余,在路上倒是看不到多深,那东门实际上是个吊桥,白日里放下,等收起来的时候,外人要跨过这壕沟很不容易。

在壕沟外侧停着不少车马,有人在那里照看喂草,相比于外面乱糟糟的窝棚,壕沟外侧两丈余的距离都是空旷,有拴马桩,甚至有简单堆放的货物,却不见建筑。

更多的人则是在吊桥那边排队,上桥之前有个卡子,无论行人车马都要在那边经查验方能入内。

道路上的人、马、车都不讲任何规矩,乱糟糟的推挤,可在这边却乖乖排队,也有人企图向前插队,可那些拎着鞭子,手持长棍的壮汉却不讲情面,稍不守规矩的立刻抽打下来,不老实的立刻就老实听话。

不过那些骑马乘车的富贵人等不在此列,他们不守规矩向前,排队的人最多埋怨几句,维持秩序的壮汉们也只做看不见。

朱达他们几个自然要排队,他和周青云都是全神贯注的观察四周,朱达是好奇和新鲜,周青云是被震撼到了,他们两个的表现让向伯也谈兴大:“这郑家集随时能拉出二百多厮杀汉,骑马的都有三四十个,有这样的本钱,周围匪伙响马之类的不敢碰,官差轻易也不敢过来。”

“不是有王法吗?”朱达问了句。

他这句问话让周围几个人都笑出声来,一名行商打扮的中年插话说道:“你这孩子真有意思,居然还知道王法,王法那是在县城里面才有的,在外面大家都看刀子和银子。”

说完之后,这中年行商瞥了眼威猛的向伯,抬手轻抽了下嘴巴,赔笑说道:“跟小孩子不该说这些,对不住了。”

“你说得也没差,这县里出城收税都要点齐人马,说白了还不是靠着刀子。”向伯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事去怪罪。

朱达嘿嘿笑着,他已经习惯装童稚天真来应对了,外人看来这个年纪就该这个表现,可朱达心里却在琢磨,不认王法,只知道武力,这分明是乱世和王朝末世的景象,但记忆和经历,现在很是太平,太平的死气沉沉,即便常见烽烟。

师徒三人排队的时候太阳还高,不过东门前的队伍很长,等向伯前面还有十几人的时候,日头眼见着就要落山了,可队伍看着还有过百人的样子,排队众人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原来车马插队大家还不怎么在意,现在则是叫骂声声。

相对的,郑家集维持秩序的青壮也加了一倍,看着大家平静熟练的神态,这等事不是第一回了。

“大市镇就有大市镇的规矩,咱们那边的屯田百户遮蔽围子都破烂了,加上穷苦,自然不去想什么防护,这郑家集就和怀仁县城一样,天黑就要关门落锁,不让外人进入的,你们别以为贼兵不敢来这里。”向伯闷声说道。

说到这里,边上有一名猎户模样的汉子冷笑接话:“这边不光防着贼兵,还防备着官兵呢!”

周围安静,向伯摇头笑了笑,却没有接话,正在这时候,却看到郑家集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沿着队伍走过来,他穿着长衫,身边跟着两个带刀的青壮汉子,看起来是个管事模样,边走边吆喝说道:“有牌子的给牌子。”

朱达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前面十余人也没有反应,反倒是到了向伯跟前后,向伯伸手在怀里掏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似乎上了漆,那管事接过看了看,还了牌子问道:“你几个人?”

向伯冲着朱达他们比划了下,那管事大概扫了几眼,面无表情的点头说道:“你是知道规矩的,先出来等着。”

跟着向伯出了队列,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满头雾水,心想这里面有什么关节,似乎区别对待,难道不让排队,难道今天不让进郑家集了?

第五十章 商用军法 升平盐栈

郑家集的管事把排队的队伍从头到尾问了一遍,除了向伯之外还有两个人也站出来,那管事摆摆手,向伯招呼着几个人一起向大门走去。

到这个时候朱达明白过来,敢情这牌子代表的是方便,排队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少人埋怨起来,也有人小声提醒,尽管朱达听不清提醒的是什么,可埋怨声很快就平息下来了。

“明天再进也耽误不了什么,郑家集里面是繁华,可也不便宜,这外面有好吃好玩的不少,比里面反倒有意思”

队列中有这样的议论声响起,朱达转头看过去,窝棚区已经有几盏灯笼被长杆挑起,估计是吃喝嫖赌各色店面的,很是吸引人的样子,灯笼挂起,排队的不少人队也不排了,嘻嘻哈哈的走了回头路。

“世道这么太平,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想想郑家集后面是谁,绿林上的人马怎么敢来,要我说,外面玩的比里面花样多,倒是痛快”

居然还有伙计来这边兜揽生意,有客栈的,还有私娼窝子的,刚才还颇有秩序的队列变得很是热闹。

听着议论和拉客,朱达几个人到了吊桥前,卡子就在这边,虽然天色明亮,这里还是挂起了灯笼,关卡这边有个简单搭起的棚子,里面摆放着桌椅,坐着两位中年人,看着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外面则是八位青壮,各个带着刀斧。

他们到吊桥前的时候,有三人一队的正在接受盘查,倒也没有搜身之类的,只是询问从哪里来去往何处,到郑家集里面做什么,三人回答了之后就被放行,轮到朱达他们几个上前,有守门的青壮对着排队众人吆喝说道:“今日关门,明日赶早。”

人群中响起一阵抱怨声,但还是各自散去,那些伙计们更是起劲的招揽。

门前一名青壮验看了向伯的木牌,没有检查货物,这青壮汉子不怎么在意朱达和周青云,只是随便扫了眼,刚要放行,棚子里却有人招呼他过去,这汉子连忙快步跑过去。

能看到这位青壮守卫对棚子里的中年人很客气,躬身听了两句,又满脸肃然的走回来,到跟前问道:“你来郑家集做什么,要待几天?”

“来这边买些杂货,顺便带着徒弟们见见世面。”向伯坦然回答。

那青壮守卫又一指向伯放下的大筐说道:“打开来我看看。”

向伯迟疑了下,那里面毕竟装着孩子,这青壮守卫多问这几句已经让他的同伴们注意到了,三个人走过来半围住了向伯,朱达看向那个棚子,现里面的中年人正盯着这边,主要是看着向伯。

大筐的蒙布掀开,看到菜干和山货装了七成满,那守卫扫了两眼,又去那棚子里说了几句,回来后就摆手放行。

这充其量是个小插曲,却让人有些紧张,不过向伯和朱达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走过了吊桥,进入了郑家集,到这个时候朱达倒是明白,关卡那个棚子里搞不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有什么可疑不对的,都是靠他们来察觉现。

等过了大门进入郑家集,向伯自嘲的说了句:“路上防贼带了两把刀,没曾想贼没遇到,被当成贼了。”

自嘲后又夸了句朱达:“还是你心思多,不然这闺女的事真说不明白。”

正在这时候就听到筐里女童嚷嚷:“朱哥哥,顶着包袱好累,我能放下来吗?”

没等外面人回答,这秦琴又是说道:“都已经进了郑家集,放我下来,我给你们带路,在里面憋闷死了,在这边没事了!”

“小声些,你就是在郑家集里面被抓的,还说没事,把包袱放下来再忍忍,等到了你家再说。”朱达没好气的训了句,女童秦琴嘟囔几声不说话了。

之所以打开大筐看到菜干和山货,无非筐里放着笸箩,笸箩上的菜干和山货都是粘上的,就那么薄薄一层,但不伸手掏摸的话,外面看着却会觉得下面装满了。

朱达这么准备的时候,不光周青云,就连向伯都觉得他多此一举,不过是进个市镇,何苦这么折腾。

现在看看,倒是准备的没错,从常理上说,即便是被守门青壮现秦琴的存在,无非是费口舌多解释几句,等到女童家人出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朱达想的很多,秦琴是在郑家集内被抓到,然后带到了白堡村那边,进去出来,又走了十几里路,想必这郑家集里也有问题,而且这贼兵贼伙行事并不简单,还有很多自己判断不出的细节和内情,说不准就会生出波折和麻烦,为求万全,宁可做好该做的准备,也不要赌个侥幸,如果这郑家集内真有什么问题,这和贼兵有牵扯的女童一被现,恐怕就有很多不能预测不能控制的是非麻烦。

只是没想到郑家集防备这么森严,向伯为了安全带着武器,却被人盯上搜查,险些节外生枝,细看向伯打扮装束倒也没什么奇怪,虽然年纪不小,可举止间看不出老态,形容威猛,又跟着两个手持木枪的少年,的确扎眼。

“从前没这么多防备,那棚子就是新设的,十有**是怕贼兵混进来。”向伯随口说了句。

听到这个朱达笑了,这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倒是有趣。

向伯左右看看,把背筐的布带挪了挪位置,开口说道:“等送了这闺女回家,师父领你们吃口好的,晚上咱们去盐栈那边投宿。”

那边向伯询问秦琴怎么走,朱达和周青云则是在打量郑家集,比起外面的窝棚草房来,郑家集内就很是规整了,从东门进来的街道很宽,并行两辆大车还有些余量,两边的门脸都是砖木房子,看着轩敞气派。

郑家集土围外也有店铺货栈,但那些只是打开门窗营业的房子,这边则是正规的店铺,为了商贸营建的房屋,还有匾额挂旗,从东门进来的这条路应该是郑家集的主路大道,路边大多是商行货栈之类的店面,虽然天还没黑,可店面门前大都挂起了灯笼且已经点亮。

眼前所见让朱达觉得有几分亲切,虽然远不如记忆中的,可眼前多少有些商业区的味道了,而且这郑家集是有夜生活的,这也让朱达觉得亲切兴奋,在白堡村天黑之后就是上炕睡觉,外面漆黑一片,大家都舍不得点灯点蜡,除了睡觉也没什么可干的,可看着郑家集街道上灯笼,显然入夜后郑家集并不是寂静无聊。

向伯领着他们向前走去,路两边店铺有的开始上铺板准备打烊,而酒馆这样的地方正到营业的时候,门前伙计殷勤招呼,偶尔门帘掀起,酒菜的香气和欢声笑语飘出来,格外的吸引人。

“这边酒馆饭铺不多,前面那路口拐过去,那才是花钱玩乐的所在,喝酒赌钱还有那个什么的都有。”

听着向伯的介绍,朱达禁不住暗笑,这郑家集内肯定有风月场所,向伯说顺口了后来才注意到在孩子面前说这个不合适。

“就算怀仁县城里这样的街道也不过两条而已,郑家集可就一条半了,这边不含糊。”

他们这边说得高兴,偶尔路过酒馆或是客栈,门前的伙计都是不理不睬,丝毫没有招呼的意思,在这通衢之地做生意的,自然分得清贫富,值得不值得招呼。

朱达他们当然不会在意,在秦琴的指点下向前走了一段,朱达想起件事,快走几步问道:“师父,那块木牌是怎么回事,怎么见了那牌子,咱们就不用排队了?”

向伯没有什么藏私隐瞒,从怀里掏出牌子丢给朱达,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升平”两个字,后面则是写着数目字“六十七”和向伯的名字,牌子很简陋,谈不上什么做工美观。

“这牌子是三年前下来的,靠这个牌子,大柜能管得到的地方都会给方便,拿货出货,也要靠着这牌子做,做得好的,这牌子就能多留些时日,乱做不做的,这牌子会收回去,定时会有人查这牌子,在大柜上有本帐,每个拿牌子的都在上面,有人想钻空子,结果三天就被查出来了”

这边滔滔不绝的说着,朱达听的仔细,不想漏下一个字,这升平盐栈还真是有人才,这块木牌就是每个盐贩子的身份凭证,向伯所说的所看到的,仅仅是很小的局部,从更大的方面看,升平盐栈可以掌握到最基层的分销商,也就是说,严密掌控了一个分销网络,有这个网络在,就可以更有效率的进行分销贸易,甚至可以做别的。

不知道想出这套制度的是何等人,朱达刚要感叹,却想到自己在这个时代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这套制度并不稀奇,而且这些放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就太常见了,可能从古至今有个传承,只不过自己不了解。

“想出这个的真是大才,居然把衙门那套用在这上面。”向伯感慨说道。

还没等朱达问,女童秦琴已经从筐里探头出来,指着前面兴奋的说道:“那就是我家了!”

顺着秦琴所指的看过去,却是个不小的商铺门脸,也挂着灯笼,映着牌匾上几个字“升平盐栈”

第五十一章 父女重逢 欲哭无泪

“你家是盐栈的?”朱达师徒三人都是一惊。

“我家在盐栈左边,对,门前有两个石墩子的就是我家。”看着家门就在眼前,秦琴高兴的手舞足蹈,拼命用手指着比划。

听到这个大家都是失笑,心想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升平盐栈是向伯的大上家,他徒弟朱达在河边救了个五岁女孩,结果却是盐栈出来的,果然没那么多巧合。

街上行人不少,看到筐里女童的也是不少,但也没人在意,朱达他们几个光明正大,其他人自然不会太多联想。

前面是个“丁”字路口,向左拐就是秦家,朱达现东门大街上的行人不少人也都向左拐。

等拐了弯才现为什么,向伯所说“花钱玩乐的所在”就是这里了,酒庄饭店的伙计大声招揽客人,更远处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娇声欢笑,身边行人都是兴高采烈,谈天说地,有说见闻做事的,有说今晚目的,形形色色。

向伯不动声色,周青云已经懵了,张大了嘴左看右看,朱达则是故作好奇,只是他所留意的不是少年会在意的。

朱达注意到来来往往的路人中,大同本地人不多,口音天南地北,江南和西南的都能听到,甚至还能听到“外文”,顺着看过去,现几个穿着皮袍子,头打散梳辫的汉子正在说笑,这似乎是蒙古人的装扮,他先是不在意,随即就猛回头,这年头蒙古可是敌国,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怎么就堂而皇之在这里寻欢作乐。

天际那时常燃起的烽烟就在不断提醒北边蒙古各部是食人的巨兽,村中老人闲谈讲古也会提到蒙古人的可怕,对于一个封闭落后的白堡村来说,老人们在这方面的见识未免太丰富,太活灵活现了,很容易就能想到,除了他们的眼见耳闻之外,还有祖祖辈辈的经历和经验。

朱达过大的反应引起了周青云的注意,他顺着看了眼过去,满不在意的说道:“不是鞑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周青云说话声音不小,朱达连忙提醒说道:“小声些,被人听到惹是非!”

他们的对话被向伯听到,此时向伯的心情很不错,笑着插话说道:“不妨事,他们自己就这么叫的,只是别说‘鞑虏’,听到这个就要动刀子了!”

朱达一愣,向伯所说的话完全是他概念之外的,不过眼下不是问询的时机,眼前就是秦家院门了。

从外墙看宅子不小,院墙、大门都很齐整,细看却显出几分破旧,倒是和秦琴身上的补丁袄裙类似,但能在这样繁华的街道上有这么个宅院,家境怎么也不算差了,门前很冷清,这也正常,又不是开门营业迎客的店面,当然不会有人。

朱达倒是觉得奇怪,东门大街和这条街都是繁华热闹,临街宅院应该租给商户开店才是,肯定会有不少贴补,秦琴家最多也就是小康,应该对收入很渴求,难道是因为读书人的清高才没这么做吗?可挨着盐栈,又在这等繁华风月地,这清高似乎也说不太上了

大户人家都有仆役在门前待客迎客,一个秀才家肯定没有这些了,向伯和秦琴确认后,带着朱达他们走上前去拍门。

刚拍了两下,门内无人应答,秦琴有些急,想要大声喊却被朱达制止,难道秦家现在没人?还没等向伯继续拍门,刚才还冷冷清清的秦家门前突然多了几个人,将他们三人包围了起来。

到这时候,没人顾得上拍门了,向伯转过身后退一步,摆手向朱达和周青云示意,这个事先有过演练,朱达和周青云举起木枪护住向伯的两侧,那边周青云左顾右盼的张望,他倒不是走神,而是在打量适宜射箭的位置。

围着他们的共有六个人,其中两个颇为精悍,腰间佩刀,其他四个则是闲汉模样,手中拿着棍棒,各个神情不善,估摸着看到朱达他们三人也带着兵器,一时没有上前。

女童秦琴反应倒是不慢,直接缩回了筐里,她的这个反应让朱达更加警惕,说明这不是秦家的人,不然不会不认识秦琴。

聚众看热闹的习惯倒是古往今来的一致,这边近十人的对峙立刻引来观看,已经有不少人停下了脚步,让这条实际上不宽的街道拥堵了不少,而且晚上人流汇集此处,人会越来越多,围着的一名闲汉转头吆喝说道:“郑老爷办事,闲人散开!”

虽不知“郑老爷”是谁,可这个名号喊出来,围观众人立刻散了,想想郑家集的“郑”字,倒也能猜出一二。

“干什么的?”为那人问得很不客气。

向伯手已经放在刀柄上了,闷声回答说道:“秦秀才丢了闺女,老汉捡到了给送回来。”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围过来的六人满脸都是愕然和不可思议,为那位瞪眼问道:“秦家小姐在哪里?”

“我就是!”秦琴大声说道,刚才她还缩回筐里,此时差点从里面跳出来。

从喊出“秦家小姐”这四个字开始,朱达就感觉到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散了,那六人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秦琴喊过那嗓子之后,围着他们那六人倒是反应过来。

“你认得秦家小姐吗?”

“不认识”

“还在这里瞎琢磨作甚,快去请秦家人来认,不不,去请秦先生来,没人敢来这边冒名顶替的。”

那边有人慌张的答应了声“哦”,向着一边跑去,朱达看过去,现这人直接跑进了升平盐栈里面。

现在是五个人围住一老三小,彼此依旧戒备,只不过缓和许多,为那人只在那好奇的打量朱达他们,看了几眼就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捡到秦家闺女的?”

向伯没有回答,朱达现自己师父在这种场面下没太好的应对,无非是沉默,问话那人见没回答也没生气,却笑着说道:“你若是假冒倒也假冒不得你运气倒是不错。”

这边话音未落,升平盐栈半关的门却开了,一名身穿长衫的年轻人快步走出来,后面跟着报信的和其他两人,出来后那报信的闲汉指着这边吆喝道:“就是他们。”

那年轻人转身看过来,却动作太急踉跄了下险些摔倒,身边人手快连忙搀住,被这穿长衫的年轻人甩开,快步走了过来。

“爹!”秦琴在筐里拍着手喊出声来,估计在筐里蹦了两下,向伯都有点站立不稳。

这年轻人就是秦秀才?借着天光和灯火可以看得很清楚,秦秀才二十五六岁年纪,比向伯略矮,身材瘦削,相貌颇为俊朗,双眼颇为有神,在灯下看来有些“剑眉星目”的样子,此时神态举止惶急,可朱达却注意到,这秀才已经冷静不少,短短几步路就稳定了心神,此时已经在观察自家三人了。

在这市镇居然有这等人物,朱达先惊叹了声,尽管初次接触,可这秀才完全称得上一表人才,这等做派让他想起那二十余年见过的杰出人物,在这个时代,朱达只见过几位潦倒童生,秀才还是第一次见,但再没常识他也知道,秀才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不然“酸秀才”的名目怎么来的。

秦秀才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上面也有补丁,可整体看着很齐整,气色也很不错,不像是寒窗苦熬的阶层,朱达先前被这个人吸引,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对方的穿着,他更想到这秦秀才是从盐栈里出来的,朱达嘴角上扬,事情还真是有趣。

听到女童呼喊,围着向伯的人都是松懈下来,脸上甚至还带了笑意,向伯则是半蹲将背上大筐小心解下,没等他动手,那秀才已经把秦琴从筐里抱了出来。

精灵古怪的女童在自己父亲面前放下了一切防备,咯咯笑着手舞足蹈,秦秀才看着瘦削,却有几分力气,抱起后就那么举着女童在灯火下打量,似乎端详自家女儿有无损伤。

没过多久,秦秀才将秦琴放下,脸上的关怀和惶急换成了愤怒,指着女儿鼻子怒斥道:“真是把你惯坏了,没个闺女的样子,到处乱疯乱跑”

越说越是激动,指着孩子就要动手,秦琴好像被吓怕了,先是愣住,随即捂着脸“哇”的大哭起来,秦秀才盯着女儿看了几眼,无奈的放下手臂,叹了口气,转身说道:“小女顽劣,倒是让几位见笑了。”

朱达距离他们父女很近,清楚看到秦琴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心想这孩子还真是有胆色。

那边秦秀才感慨一句之后,郑重其事的作揖施礼说道:“这位仁兄救了小女,这是对我秦家的大恩大德,秦某定当厚报!”

向伯倒是没有端着,抱拳回礼,很是客气的说道:“是这孩子福大命大,老汉顺手帮忙,任谁遇到都不会不管的。”

朱达和周青云站在边上,周青云觉得很有趣,朱达在观察着周围,他注意到一件事,秦秀才说“定当厚报”的时候,围着的那几位脸上居然露出了羡慕神色。

第五十二章 了如指掌 原来如此

几位在秦家门前客气,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有停步观看的,都被闲汉们赶走。

向伯的回答不贪功不施恩,显得很是大方坦荡,那边秦秀才的表情中带了些赞许,他扫视了朱达和周青云一眼,笑着说道:“本以为这不省心的丫头遭难了,今日真是惊喜莫名,秦某有些失态,倒是慢待了各位,请去寒舍一坐。”

“寒舍是什么?怎么这秀才说话我好多听不懂的。”周青云在朱达耳边嘀咕,读书人说话用词讲究,时不时蹦出个典故成语,朱达还好,周青云就麻烦些。

朱达还没回答,就看到秦秀才吩咐说道:“石六,你去福安老店那边叫一桌上好的酒席送过来,小王,你去里面把门开了,喊着程姐过来泡茶待客,等下你们收拾好客房。”

被他点到名字的人都是围着的那几位闲汉,听到后都是点头答应,快步跑去忙碌,那为的精悍汉子脸上有些为难,凑上前说道:“秦先生,老爷那边有吩咐的,现在事情都没了结,这几个又是生人,还是小心些的好,不如先安排去客栈那边好好招待着,等”

秦秀才脸色顿时沉下,肃声说道:“这位仁兄年过五十,这两位少年十二三岁年纪,他们辛苦把秦琴送回来,是我秦家的恩人,若是连我秦家家门都进不得,那岂不是笑话,出什么事我来担待着,你不要管了。”

被他这么一训斥,那看着不简单的精悍汉子不敢言语了,只是躬身示意,这时候院门被那小王从里面打开,秦琴欢呼着跑了进去,秦秀才看着女儿背影,溺爱的摇摇头,又笑着对向伯三人说道:“真是怠慢诸位,请!”

穷人家的秀才是穷措大,没什么底气又得了身份总要端起来,富贵人家的秀才只能看到身上的富贵气,那不是他读书得的,而是家里有的,这两种总归是能判断出来的,可秦秀才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威势,没有穷酸气和富贵气,细究的话,这威势里面带着些肃杀。

这种感觉,朱达能勉强描述,向伯能感觉到却说不明白,大家都是感觉不太对劲,事先以为是家境平常的秀才,后来看到秦琴古怪精灵的表现后又觉得这秀才或许洒脱不羁,带着几分名士性格,可今日见到又是不然,这种威势倒是和官威类似,可这等威严那些年接触极少,这些年更是没接触过,朱达也说不太准,可言谈举止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周围人等自心底的恭敬服从,都证明这种不太对劲并不是错觉。

当然,围着的那几位江湖汉子和闲人怎么也和斯文扯不上,那秦秀才从盐栈出来,对这些人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这怎么也不是书生所为,这些不对劲就不必说了。

折腾一通进了秦家后,已经是晚霞映天,进了秦家宅院,朱达观察的很仔细,这是个两进的宅院,规制齐整,借着不亮的天光能看出来,没什么破损之处,门窗墙壁台阶步道都被维护的不错,花池子里有几株腊梅,其余花草也有,可看不到什么枯枝败叶,院子里还有一口大缸,路过的时候朱达探头看了看,里面水装了七成满,这是为了万一有火灾救火用的水源。

如果秦琴没说漏什么的话,秦家应该只有父女二人,一个成年人一个孩童想要把这两进的院子打理的如此干净整齐,几乎不太可能,想要这般,恐怕要有几个专门料理伺候的仆役才能做到,这可不是个家境平常的读书人能做到的了。

进了屋子之后,尽管秦秀才笑着说“这几日为女儿操心,屋子有些乱,见笑”,可实际上,屋子里没有丝毫凌乱处,几盏灯都已经点燃,将不小的堂屋照的很明亮,家具陈设都不怎么新,看着却没有任何廉价穷酸的感觉。

从外到里,这秦家父女穿着带补丁的半旧衣服,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各处只显出一件事来,那就是颇有底蕴,这可是几代传下来才会体现出来。

秦秀才不是寻常读书人,秦家不是寻常百姓,只怕也不是本份人家,朱达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方为了感谢请大家进来,热情待客,自然不必担心危险。

实际上朱达现在觉得新鲜有趣,另有无比的好奇,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重来的这次人生不仅仅要自强,不仅仅要活下去,也要感受着人生中的趣味和精彩,比如说眼前这位和预判不同的秦秀才。

从进了郑家集然后来到秦家宅院,朱达终于确实的感觉到自己在明代了,这里的房屋规制,穿着打扮,谈吐举止,都是“古色古香”,而白堡村太贫苦太单薄,让他始终形不成明确的认识,现在有了。

才刚落座,那位“程姐”就是来到,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打扮整齐利落,进退谨慎规矩,没多久就奉茶上来,才沏好了茶,方才一位门外的闲人就送过来了点心,这点心却是送给朱达和周青云还有秦琴吃的。

点心是桃酥和油果,无非是油盐糖的混合,这等简单点心,周青云却好像无上美味,朱达也觉得极为好吃,现在肚子里实在缺东西,勉强解决了营养,可甜食实在稀罕,能吃的次数太少了。

秦琴对回家无比兴奋,本来赶路疲惫,在筐里睡了一次,此时精力却是十足,屋内院外的跑进跑出,还要拽着朱达和周青云一起疯玩,但向伯制止了,秦秀才也不去管,只是笑嘻嘻的看着。

“秦某前些年贫苦,身边人熬不下去改嫁,家母身体不好,都是秦某一人带着她到大,我一个读书人,杂事又多,不懂的带孩子,娇惯成这个样子,也惹下了这场祸事,要不是向兄你古道热肠,还不知道会有何等凄惨境地,秦某再次谢过了。”说完这话,秦秀才再次起身作揖。

数次施礼让向伯有些不耐烦,可还是摆手说道:“人送回来了就好,天色已经黑了,老汉和两个侄子还要去寻个住处,还是先告辞的好。”

“这么做岂不是让人笑话秦某,向兄且安坐”说到这里,秦秀才拍了下额头,又是说道:“从见面到现在忙碌慌张,却忘了请问向兄姓名,在下秦川,字默生。”

秦川这名字倒是耳熟,朱达咳嗽了声,互通姓名已经是很郑重的礼节,向伯压下性子抱拳回答说道:“老汉姓向,名岳,岳是岳爷爷那个岳。”

从进屋到现在,朱达多少能感觉到秦川并不是一味感恩,这个秀才似乎在控制节奏,先让大家放松,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做什么,应该是抛出问题,朱达倒不是如何敏锐才现,而是那些年入职后经过培训,交流的经验技巧多少掌握,眼前这情景正是符合。

不过听到“向岳”这个名字后,秦秀才却愣了下,从见面到现在的镇定从容都不见了,似乎这个回答让他乱了分寸,但这失态的时间很短,接下来的表现就不像先前那么彬彬有礼,很直接的打量向伯,带着玩味的笑意越来越浓。

刚才还礼貌客气,现在这样的态度则有些无礼了,向伯虽然不在乎,可眉头也皱起来。

“向岳,五十三岁,白堡村人士,无妻无子,你在弘治年间从军,正德十三年回乡,然后操持盐业至今,是不是?”秦秀才突然说出这么一段来。

听到这几句,向伯动作一停,猛地站起,满脸惊愕的看着秦秀才,这个动作太突然,周青云手里小半块桃酥险些掉落,朱达倒是没什么所谓,秦秀才突然说出向伯的履历必然有些大家没料到的原因,但看对方的态度肯定没什么危险。

不过“弘治年从军,正德十三年回乡”这个经历细节,朱达和周青云都不知道,向伯也从来不提,这秦秀才从何得知?

看到向伯的反应,秦秀才脸上笑意更浓,悠然说道:“五日前你在夏米河边杀了一名贼兵,从他嘴里问出贼窝所在,是不是?”

这可是只有私盐组织内部才能知道的机密事,却没想到被一个萍水相逢的秀才说破了。

“这等事你如何知道?”向伯惊问,他现在完全被震住了,坐在一边的周青云手忙脚乱的吞下点心,却想要去摸兵器,可此时弓箭放在外面,刚要起身就被朱达按住,摇头示意不用慌,眼前这场面找不出什么要谎的理由。

秦秀才笑出声来,摆手说道:“是那个贼兵绑的我家女儿吧,你们杀了贼兵,救下的她,是不是?”

这个问题比刚才给私盐组织报信都要隐秘,甚至只有朱达师徒三人和那女孩秦琴才知道,但自从进来后,他们父女的交流都在三人眼前,根本没有说这个,秦秀才怎么知道的?不光向伯惊骇,周青云都目瞪口呆。

朱达苦笑,用手拍拍额头,他总算明白秦秀才为何从隔壁升平盐栈出来了。

第五十三章 蛛丝马迹 不可思议

屋中气氛颇为古怪,到这个当口,再迟钝的人也能隐约想到些什么,可要把事情说清楚,再聪明的人也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向伯又重复了这个问题,他现在完全糊涂了,看了看面前秀才满脸轻松的模样,向伯转头看向朱达。

他这个动作倒是让秦秀才诧异,一老二小,长辈晚辈师傅徒弟,怎么看都是五十多岁的向岳做主拿主意,可这刚烈老人转头看向一个小的,明显是求教,这未免不合常理。

“师父,实话实说就是,秦先生没有坏心思的。”朱达笑着说道,他现在有些猜测,可也没办法掌握事情的全局,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秦秀才没有恶意,只不过有些巧合,对方觉得有趣而已。

向伯点点头,却是重新坐下,闷声开口说道:“那天老汉是去隔壁下马村了,那边坐商贩盐的被杀,盐货被劫,我去看看能不能在那边卖盐赚钱,等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件事,看到了那个闺女”

话说到一半,朱达却有些急,自己这“实话实说”是指按照约定的说,怎么师父把真正的真相也说出来了。

那秀才秦川先前注意到向伯手足无措,但这个少年给了建议后立刻沉稳安定,他本来好奇这个,等看到朱达急的表情,秦秀才脸上好奇神情更浓,对这个事愈觉得有趣。

朱达倒没有害怕什么,“真相”说出来会让人惊讶,会给自己和伙伴招惹很多注意,可也就是注意而已,那些麻烦和枝节,只要小心倒也不会有什么危害,所以他没有拦阻向伯的讲述,不过听着听着就现一件事,向伯也不是什么都说,而是很有选择,两个少年遇贼兵杀贼兵的事讲了,却没说什么山洞岩盐和钓鱼之类的。

听着听着,秦秀才脸上的笑意淡去,很是郑重的打量了朱达和周青云,开始他根本不在意这两个少年,还以为是出来见世面帮忙的晚辈,没想到救人的却是他们。

正说着,那边秦琴又是笑着跑进来拿点心,想要拿了再出去,这次却被秦川喊住询问,女童一指朱达说道:“是朱哥哥救的我,他那时候好吓人。”

说到这里再无怀疑,秦秀才脸上又有笑意,沉吟了下却是问向朱达:“看你这样子,你一直不想外人知道是你们杀贼兵救人,因果我大概能想明白,也就不问了,只是想知道,你们老少三人再怎么遮掩,总没可能让我家女儿说假话,她若是说真话,你也就遮掩不住了,你怎么想的呢?”

突然间把朱达当成大人来对待,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考较,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朱达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回答本身会不会旁生枝节。

他这犹豫让秦秀才点了下头,那秦琴也不出去疯了,在边上好奇的看着,朱达终于想通了,缓声说道:“寻常人问起说起,不会想到是我和青云这样的少年动手,想都不会去想,自然也不会去问,就算秦琴说了真相,也没人会信小孩子的话,只会说小孩子吓坏了记错了,只不过,没想到秦先生是这样的人,秦琴又是这般聪慧。”

秀才秦川仔细看着朱达,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笑着又问道:“秦某是什么样的人?你看得出什么?”

“秦先生不是寻常书生,其他看不出。”朱达实话实说。

秦秀才表情又有变化,赞许中掺了几分惊讶,开口问道:“你读过书?”

“没读过。”

“你父母什么出身?”

连问了三个问题,问朱达的出身之类,已经不太礼貌,向伯沉着脸咳嗽一声,秀才秦川反应过来,摇头说道:“秦某一时忘形,倒让各位见笑,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白堡村那等荒僻村庄居然能出向兄这般刚烈之士,居然能出朱达这样的少年英才!”

这话的份量不轻,尤其是这秦秀才看着不像个寻常读书人,话就更有些别的意味,向伯和朱达都有些别扭,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倒是周青云已经看出这秦家没有太多危险,所以专心致志对付面前的点心,吃得很是高兴。

正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无论布鞋皮靴走在砖地上都不太容易出声响,可外面这脚步声还伴随着“咔哒”轻响,似乎是金属小件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靠近堂屋。

没多久,一人推门而入,进来后先笑着对秦秀才打了个招呼:“秦先生,听小的说你家来了生人,我过来看看。”

进来这人是个壮实汉子,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肤色黝黑,一看就是经历过风霜的,脸上虽有笑容,眼神却很凌厉,进屋后先扫视朱达他们三人,好像要把人看透一样,不过扫视之后就放松不少,能感觉到这人的眼神恢复了正常。

朱达被对方看得很不自在,但却觉得这汉子穿着打扮很熟悉,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装束就是前几日来白堡村那三位私盐骑士的打扮,那敲击地面的声音也弄清楚了,却是皮靴后跟的马刺,一般骑士下马后都会卸下马刺,看来这中年汉子来的很急。

这人看过一圈后,秦秀才慢慢站起,笑着说道:“于三哥,这边都是自己人,劳烦挂念了。”

那边还没客套完,刚坐下不久的向伯突然站了起来,脸上是目瞪口呆的表情,盯着那位新进来的中年汉子,有些结巴的说道:“你你是管着盐栈马队的于三爷”

“居然认得我,你是?”这位于三爷皱眉反问,盯着向伯打量,明显不认得。

没等向伯开口,秀才秦川笑着说道:“这是夏米河东岸白堡村的坐商向岳,就是密报贼兵老巢的那位,也是救了我女儿的恩人。”

这一通说完,于三爷也是愣怔了下,然后颇为好奇的盯着向伯,脸上浮现笑意,只是态度变得有几分矜持,点头说道:“倒是个好样的,这次要不是你的消息,不可能抓的这么准,你立了大功,大柜上不会亏待你的。”

向伯却有些手足无措,对方说完这个,向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那于三爷说完后又看向秦秀才,又扫了眼向伯,摇头失笑说道:“老向你倒是好造化,以后有好日子了。”

“今晚恩人登门,兄弟已经叫了酒席过来,于三哥留下一起喝几杯?”秦秀才出了邀请。

“改日改日,郑家集这边多少事还没忙完,那就先告辞了。”于三哥客气的拒绝,又对向伯点点头,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此时的屋中,秦琴和周青云倒是差不多的神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向伯则是眉头皱起,一边慎重的打量秦秀才,一边转头看朱达,想从他那边得到意见,而秦秀才的注意力大都转移到了朱达的身上,整个屋中,只有朱达还算镇定,现在正若有所思。

朱达正在回顾刚才所见,被叫做“于三哥”的人进来后先观察自己这些人是否危险,然后再打招呼,到这个时候,秀才秦川才站起来,从双方的交谈和礼数来看,于三哥对这个秦秀才很客气,带着敬意但又保持距离,可秦秀才的身份高过对方却是肯定的。

再就是向伯的称呼,“管着盐栈马队”想必就是说管着私盐组织的那些骑士了,“于三哥”管着私盐组织的武力,这肯定是私盐组织内上层核心,这等人物还要秦秀才客气敬意,那这个秀才是什么身份,从刚才说破向伯身份,说出私盐组织的机密来看,这秦秀才和普通读书人沾不上边了

“老爷,酒席送到了,照老规矩布置到前厅去?”门外有人问道。

秦秀才答应了声,然后笑着问朱达说道:“朱达,你想出什么来了?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这话问出,连向伯的眼神都投注到朱达身上,朱达沉吟不语,秀才秦川摇了摇头,他问的问题就算成年人也未必能想得通透,一个没读过书,生长在闭塞环境的少年如何能回答,刚才那回答或许有人教授,这朱达或许只是有几分蛮勇而已。

不管怎么说,宝贝女儿失而复得,这就已经是大喜的日子,何苦因为考较惹得大家不高兴了,秦秀才已经准备说句闲话圆回来。

“剿灭贼兵是升平盐栈最机密的事,秦先生能知道这个,想来在盐栈里能参与机要,最起码也是个师爷幕僚的身份”朱达开口了。

秀才秦川听了后一愣,摇头微笑说道:“还说自己没读过书,没读过书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在这位秀才的心里,能想到这个算是中规中矩,拍脑袋乱猜也能猜到的,不过对于一个穷乡僻壤长大的少年也不容易了,这朱达说话里典故名词都不含糊,肯定是读过书的,秦川刚要结束这次谈话,朱达却没有停。

“那于三哥管着盐栈马队,怎么也是盐栈里的要紧人物,可他却对秦先生这么客气顺从,掌握刀兵的人物怎么可能对师爷幕僚如此敬意,想必秦先生是能管着他的,起码位置在他之上,我想在这盐栈里能在于三哥之上的不会过三人,秦先生想必就是其中一人,搞不好还是出主意的那人,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大总管?”

话未说完,秦秀才满脸震惊的后退了步,碰到椅子才停住,看着朱达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

第五十四章 桌上闲谈 匪夷所思

屋中目瞪口呆的何止秦秀才,向伯同样震惊,他震惊的看着秦秀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居然是大柜里面的头几号人物?是自己上家的上家的上家

“他们倒是不叫我大掌柜,小兄弟,你能猜出我在盐栈里身份不低并不难,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头三号的人物,如今这世道文贵武贱,能管着刀兵的没准会有很多,这出主意的你是怎么猜出来的,难道觉得秦某是秀才,所以就会出谋划策,小兄弟,你可知道这世上不通庶务的书呆子有多少?”秦秀才说了一串问题,称呼上也有了变化,开始喊“小兄弟”了。

朱达很是从容的回答说道:“我师父头天上报贼兵老巢的消息,第二天就派出马队围剿,如果做主管事的太多,怎么会有这样的决断,所以我猜只有三个,而盐栈马队的精锐老练不次于官军骑兵,官府可以文贵武贱,可盐栈却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贩私盐时时刻刻要准备动武,如果不重视,那么关键时候就不得用,所以那位于三爷的位置说不好也在盐栈前三,这‘三爷’的三就是排行”

秦秀才脸上的惊骇依旧,但随着朱达讲述却缓缓点头,他本来要说话,可看着朱达要继续,秦秀才就没有出声。

“至于为什么觉得先生是出主意的,这个就是猜测了,先生看起来不会武,除了出谋划策,管理细务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来”

朱达倒是坦诚,听到他这句话秦秀才又是愣住,然后又是缓缓摇头,脸上的惊愕散去,笑意则是越来越浓,笑意变成了笑声,笑声越来越大。

在一边的女童秦琴倒是乖巧懂事,刚才秦秀才和朱达问答的时候不出声,到这时才嘟囔着说道:“爹,我饿了。”

外面已经入夜,彻底黑了下来,酒席应该已经摆好,即便隔着距离还是能闻到酒肉的香气。

秦秀才笑声停歇,爱怜的摸了摸秦琴的头,开口说道:“这就去吃。”

说完牵上女儿的手,又抬手对向伯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道:“怠慢各位了,秦某知道向兄有很多想问的,咱们边吃边聊。”

到了这个时候,向伯反倒没了开始的从容,他是升平盐栈下面最基层的坐商盐贩,可面前这位却是最顶层的之一,彼此身份地位相差这么远,从容平等相待怎么可能,要知道,如果向伯去了盐栈总号,见到普通账房管事都要毕恭毕敬,而实际上见到的机会都极少,连打交道的身份都没。

不过现在的秀才秦川注意力根本不在向伯身上,他只是盯着朱达打量,快要入席前忍不住赞叹说道:“真是少年英才,这个年纪就能杀贼,更难得的是思绪敏捷,能想得明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琢磨事情可没这么透彻。”

入座的朱达只是笑着不说话,外人看起来只觉得是他腼腆,却不知道朱达有些汗颜惭愧。

刚才所说所分析的那些,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很不容易,但对于一个经历过完整的现代教育,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又有一定职场经验的青年人来说并不难,何况刚才各方面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只要留意就能得出大概的结论。

朱达也在想,如果那二十余年的人生遇到相同的事,自己未必能得出这些结论,但现在自己足够冷静和沉着,细心观察,沉着思考,得出结论不难,经历了这么多,的确比从前沉着冷静很多。

菜是四凉八热,有坛酒已经开了泥封,酒海飘荡着热气,瓷壶放在里面温着,席面颇为讲究。

“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不用在意太多。”秦秀才边说边给向伯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上。

桌上猪牛羊肉都有,那饭庄做得很用心,煎炒烹炸的手段全都用上,冷碟热菜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了,周青云一上桌眼睛就挪不开了,在那里直咽口水,秦琴的模样也差不多,虽然已经知道秦家不是破落户,可这样的饭菜也不是每天都吃的,只有朱达自制力强些,可本能难以抵挡,眼神不住的朝菜肴上飘,所以秦秀才才有这么一句。

朱达他们再馋也还先看看向伯,女童秦琴则是欢呼一声,小手挥舞着不和比例的筷子开吃,周青云也是跟上,在这个场合也没必要矜持,朱达随后吃了起来。

“想必向兄心里有许多想问的,但先让秦某敬这三杯酒,秦某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有什么闪失,真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的祖父祖母去说,真不知道秦某会如何伤心,多谢向兄和徒儿古道热肠!”秀才秦川说完,把手中酒杯和向伯一碰,一饮而尽,然后又是倒满。

酒是好酒,三杯量并不大,两人喝完之后都很正常,这才开始吃菜,向伯表情有几分沉闷拘束,知道对方是自己上峰,又有这样那样的疑问未解,放不开才是正常的。

“你贩盐快十年了,开始是从张家拿货,四年前开始在高家拿货,然后领了那块木牌,从前你拿货的价钱总是变动,出货的人总是克扣勒索,贩子们彼此串货压价,你生意做得很不顺,等换了上家,拿了木牌后,生意才做得稳当,对不对?”秦川依旧提了个问题。

朱达听父母和村民以及向伯都说过“高家”,是一位老资格的百户,祖辈曾有人做过大同左卫的指挥同知,家大业大,在左卫里很有势力,管着的百户在一处繁华镇子上,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只是“张家”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个,或许因为三杯酒下肚,又或许因为今日赶路疲惫,向伯很有些感慨,闷声回答说道:“张家有个总旗的身份,可做得却是土匪的勾当,他家就是个贼窝子,是平泉庄的大窝主,他那贩盐就和放债一样,一年到头赚不到什么,稍不小心还要倒欠进去,谁又敢和他们理论,他家养着几个亡命,劫财害命的混账事都没少做,多亏四年前天开眼,他们内讧火并”

话到这里,向伯却打了个磕绊,看向正在细听的秦秀才,对方很认真的听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一直在听着的朱达也偏头看了眼,秦秀才笑着回应,点了点头。

向伯自失一笑,端起酒杯抿了口说道:“这酒真好,平日里老汉那舍得喝,也喝不起,等高家接了分的生意,老汉都想着不做这营生了,高家那势力更大,老汉要是凑上去,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菜,没想到,没想到啊,这高家做得厚道了,还有许多规矩,比如说一个坐商一个百户,公道的价钱,处处方便的牌子,还有这愿意为下面出头的大柜,做事心里有了倚靠。”

开始时候或许在回忆回答,说到后来,向伯真有些感慨在其中,越说越是细致,秦秀才边听边微笑着点头,等向伯这边有个停顿,他悠然说道:“向兄,这些规矩都是我定的。”

这话说完,屋中安静,向伯和朱达都盯着秦川看,只有秦琴和周青云吃得高兴的声音,对秦川的这句话朱达有些估计和猜测,等对方亲口承认后还是觉得震撼。

一个只读四书五经的秀才居然建立了这套制度,这其实是从上到下建立了一套分销体系,划分销售区域,认定分销商的资格,稳定价格,这套东西在那二十多年里算是普通的商业制度,可在这个时代怎么也是领先的。

在这个时代,朱达能感觉到大家都是按照规矩来的,约定俗成是什么,王法惯例是什么,那大家就都这么做,村民如此,李总旗也如此,听人谈论说起,白堡村之外的人也大都是如此,在不达时代的寻常地方,这种保守封闭才是正常。

眼前这秦川不过是镇上一个秀才,在这大同和怀仁县之间或许稀罕,可放在大明算不得什么,他怎么就能突破常规,创新做出这些,尽管朱达不知道大明其他店铺商行是什么样子,可下意识的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大胆更匪夷所思的猜测,难道对方也是

想到这个,朱达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盯着对方的脸细看,双眼有神,五官俊朗,其他的倒是看不出来。

向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过酒壶,给自己和秦秀才的杯中倒满,然后郑重其事起身举杯说道:“秦先生做了大好事,老汉得好处不少,先前也不知道先生的身份,这杯酒一是为了谢恩,二是为了赔罪,实在是失敬了。”

朱达觉得自家师父的言行很别扭,明明是恩人却要谦卑赔罪,可他也知道向伯这么做很正常,不管对方怎么谦虚和善,身份上的差距是实实在在的,何况这秀才还握着向伯生计甚至某种意义上的生死。

秦秀才不过三十,却通晓世故,笑着站起,怎么也不接向伯的大礼,推让几次,两个人平礼干了一杯。

干了这杯之后,气氛更加融洽放松,朱达看到秀才秦川转向自己,笑着说道:“朱达,你想问什么吗?”

第五十五章 异想天开 有此佳徒

不知不觉间,秦秀才已经把来访三人的重点放在了朱达身上,不过向伯对这种待遇没有任何意见,至于其他二位根本觉察不出来。

朱达当然不会问心底那骇人听闻的猜测,但旁敲侧击是免不了的,他笑着说道:“既然秦先生开口,那小子冒昧问了,盐栈层层分销,划定卖盐区域,坐商编号,这些举动都是大才,但书经典籍上肯定没有的,不知道秦先生如何想到?”

“向兄,这孩子所学都是你传授的吗?”秦秀才没有回答,却先问。

向伯苦笑着摇摇头,看了眼朱达后说道:“老汉是个粗人,这些是别人教的。”

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毕竟“教门”身份太过危险,可向伯的确没办法揽下来,谁都知道朱达这般谈吐见识,不可能是他教授出来的。

朱达没有否认,不得不说,那个虚无缥缈的“野道人”是个很好的掩饰,一个生长在小村子的十二岁少年根本没可能懂得太多,朱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用的名词语句在这个时代的习惯用法是怎样的,可照着自己知道的表达,却又引起这样那样的讶异,只能推到“野道人”身上了。

秦秀才没有追问,笑着回答说道:“不知为何,被你称赞‘大才’,心里格外高兴,这些法子看似凭空而来,细究却也没什么,不过这卫所屯驻的法子加以变化,取长补短而已。”

听到这个,朱达稍一琢磨就是恍然,卫所分为千户所百户所分别驻防,各有防区屯田,这套法子和升平盐栈建立的制度本质上确实相通,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此时的情绪倒是复杂,有些失望,有些轻松。

看着朱达脸上表情,秦秀才很是讶异,禁不住问道:“你可想明白了?”

“细处还有些不懂,大概的意思却明白了。”朱达诚恳回答。

这回答让秦秀才更加惊讶,也顾不得边上的向伯几位,又是追问说道:“那你说说这套规矩是怎么回事?”

“卫所指挥控制下面千户,千户控制下面百户,每千户每百户都有自己的驻防屯田区域,盐栈就是卫所指挥,千户就是下面二柜,百户就是我师父这样的坐商,他们划定卖盐的区域对应着屯田的规模,这么做起来,事事都有章法规矩,人不会乱,货也不会乱,哪里乱,随时可以追查到,随时可以压住乱子。”说到这里,朱达就停了下来。

随着回答,朱达其实有更多的想法,可说着说着他就意识到要藏拙,甚至后悔刚才说的太多,到这时候却是想到当年听到的说法,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和现代军事制度是相通的,看来在这年代也是如此。

“怎么停了,你这话似乎没有说尽,你尽管说就是。”秦秀才聚精会神的倾听,自然听得出朱达停的不自然,立刻催促。

朱达干笑了一声,心里想自己怎么和个孩子一样,分寸什么的都控制不住,但此时并不仅仅是那二十余年人生的人格,还有这十二年的,只能说相对成熟的一面多些,可没有完全是。

他正在想着怎么敷衍过去亡羊补牢,身边的向伯却沉声说道:“朱达,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听到师父的话后,朱达诧异转头看过去,却现老人在微微点头,脸上全是鼓励的神色,朱达愣了愣,有些明白,有些温暖,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口,转向秦秀才。

“秦先生,你这套规矩恐怕不止用在贩盐上,升平盐栈现在可以把货物铺送到控制下的每一处百户村庄,可以是盐,可以是杂货,可以卖,可以买,可以收粮,也可以雇人,也能知道下面的风吹草动,这套规矩运转,升平盐栈的实力就会越来越强。”

其实朱达还有想说的,不过却装作说完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该反省,不管秦秀才的态度如何,双方这都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谨慎都是要的。

那边秦秀才脸上惊骇表情仍在,却已经陷入了沉思中,手指下意识的敲击桌面,而向伯脸上则是浮现笑容,自家倒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了不起,了不起,小兄弟你想的居然比秦某还要深远,比秦某还要透彻!”秦秀才感叹两句,脸上的表情变幻,又是陷入思索中,已经吃饱了的秦琴扁扁嘴,嘟囔着说了句“又在呆了”。

就这么沉默了会,秀才秦川的脸上突然浮现狂热和惶恐,尽管屋中没有外人,可秦秀才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兄弟,那你觉得这套规矩能让升平盐栈做大到什么地步?”

“应该做不太大,我觉得盐栈做到这个地步,秦先生和其他人肯定都在尽心尽力的管着盯着,一旦管不住盯不住,也就不能继续做大了。”朱达实话实说。

说是规矩,其实还是人治,升平盐栈现在能顺利运转不过因为规模不大,一旦扩大肯定就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朱达思考这些的时候,用的都是当年课堂课外各种培训和其他渠道了解的信息,当年觉得枯燥无趣,可现在联系到具体的实例,却觉得那都是真金白银的知识,他已经能想到升平盐栈有这套体制却没办法继续做大的原因——没有能运转这套体制的骨干和人才,没有建立人员培训的机制

这个回答让秦秀才一愣,随即失笑,用手在脸上用力的拍了下,自嘲的说道:“刚才却是昏了头,居然那么异想天开。”

秦秀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人追问他刚才到底怎么“异想天开”怎么“昏了头”,秀才秦川自嘲之后却拿起酒壶给向伯倒了杯酒,诚恳的说道:“向兄,你收了朱达这样的徒弟,真是有福气啊!”

两人碰杯之后喝干,向伯看着朱达,缓缓说道:“这孩子给老汉带来了不少好处,可老汉的本事不太够,教不了啊!”

“师父”

“长辈说话,问你你再说,不要乱插嘴。”向伯板着脸训了句。

秦秀才沉吟了下,郑重的对向伯说道:“向兄,你是秦某父女的恩人,既然来到,就一定要都住几天,让秦某尽尽地主之谊,至于白堡村和各自家里,明日秦某安排人去通知,你觉得如何?”

以朱达对师父向伯性格的了解,他未必会留下来,向伯是个做了好事生怕别人觉得自己索求回报的,这次送还秦琴就是如此,来前都已经说好,把女童送回家中之后,找一处投宿,明日逛逛就走,何况这秦秀才话里全是要报恩的意思。

“好,那就在这里住几天。”向伯回答的干脆利索,朱达愕然,周青云则是一脸高兴,秦琴也是欢呼雀跃的样子。

朱达自然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食宿的改善是次要的,在繁华的郑家集可以对这个时空有更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在封闭的白堡村能接受到的外来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是高兴归高兴,自家师父的态度和平时不一样,这个太怪了。

听到向伯这么干脆的答应,秦秀才也是高兴,又是给向伯斟满一杯,两人又是碰了下喝干,瓷杯虽然不大,可两个人连续喝了几杯也有二两的样子,酒是烧酒,两个人都有些微醺和兴奋。

“秦某就喜欢刨根问底,不知是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刚才光是问,现在也说说秦某自家的事,这次还真是巧,救人的也是盐栈中人,都是一家人啊!”

朱达和向伯都是连连点头,他们对秦秀才的身份当然好奇,虽说知道这位是升平盐栈的头几号人物,也知道这些规矩都是他建立的,可来龙去脉和很多细节都是不知,而且这些事怎么都是私盐组织的机密,询问打听可不怎么方便。

不过朱达也是奇怪,秦秀才一个读书人做出这么大的局面来,从“于三哥”和其他人身上也能看出服气,按说应该是个有城府心计的角色,怎么如此口无遮拦,这个性格恐怕是要坏事。

当对方开始讲述的时候,朱达就摒除杂念,认真听讲,唯恐漏掉什么,能有人愿意分享他的经历和人生,这是何等宝贵的机会,通过这些,肯定可以对这个世界有更深更全面的了解和理解。

秦川也是卫所军户出身,当然,在大同边镇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军户,在大明开国那几十年,军户只有习武从军这一条路,如今军户和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了,没办法的去种田,想要博一下的则是习武从军,而家道殷实的则是供养孩子读书科举,不过这都只是说百户以下的军户阶层,千户和指挥那等则是另外一种情形。

秦秀才就是家道殷实的那种,他曾祖父是大同左卫的千户,祖父是次子,想办法承了个百户,因为有父辈照应积攒下来了一份家业,开始供养自己的两个儿子读书,老大没有读出来,继承了百户身份,秦川的父亲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中了个秀才。

“哪怕是一家人的事,也要讲个公平,不然就惹出是非了”

说到这里,秦秀才颇为慨叹,看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当年神童 机缘造化

世上没有新鲜事,溺爱幼子也是正常,尤其这幼子读书寄托了几代的希望,结果家产倒是有七成贴补到秦川父亲这边,秦川伯父只是承袭了百户世职和田地,其他拿到很少。

不公平自然会滋生怨气,秦川伯父娶亲之后怨气更是加重,尽管顾着面子没有分家,可实际上已经分了,只由秦川的父母来供养祖父母这边。

卫所武家重长子,秦川祖父的做法非议不少,愿意帮忙照顾的就少了,世官的便利好处归在位者,秦川伯父也不愿意和家里分润,秦川父亲这边读书不事生产,所以全家都是坐吃山空,消耗家产。

秦川父亲读书以聪慧闻名,本以为很快就有功名,改善家境,谁也想不到这科举路如此艰难,秦川父亲一直考到了四十几岁还是童生

寒窗苦读苦熬的过程中,长辈故去,家产耗尽,兄长心怀怨气从来不管,秦川父母的日子越过越艰难,好在四十六岁的时候中了个秀才,日子总算没有进一步艰难下去,没想到才见曙光,却又有艰难,得中秀才后两年就得了大病。

过了一年,秦川父亲病故,又过了半年,秦川母亲也是积劳成疾,挣扎了半年就撒手故去,只留下了不到二十岁的秦川夫妇。

秦秀才自小就被人称为“神童”,大家都觉得他前途无量,尽管秦家已经破败,可提亲的体面人家还是不少,原因也很简单,武人子弟读书第一代能成的少,可秦家好歹出了个秀才,这下一代从小浸染,又有合适教育,把握可就大了很多,何况还是“神童”。

只是没想到秦川两次参考都是没中,这么一来,外人的风凉话就多了,也有人父子相比,觉得这位也要四十多岁才能中,而秦川的夫人是当地总旗家的二女儿,自小家境不错,可在秦家受苦太多,生下秦琴之后再也坚持不下去,由家人出头帮忙离开了秦家。

夫人一走,秦家的日子更是艰难,秦川一个人又要读书又要带着孩子,更不要说父母重病已经把家里弄得灯枯油尽,根本支撑不下去,按照秦秀才说话“寻死的心都有了”,好在儿时玩伴伸手帮了一把,这才勉强撑了过来。

父母双亡,妻子抛下幼女出籍,穷苦艰难,秦川当时有了寻短见的想法,可守孝三年之后去考秀才,居然高名得中,很有些苦尽甘来的意思。

“外人都说她不孝凉薄,可我也怪不得她,她嫁过来本想着跟我享福,却遭了几年罪,当时我闭门读书,她照顾公婆,二老接连病重,她撑了下来,等有了秦琴”

听到秦秀才说到这里,向伯露出同情和愤慨神色,朱达知道师父在想什么,无非觉得秦川的老婆太无情了,但朱达却能理解,家境不好,还要照顾病重老人,才松了口气又生了孩子,满眼看不到希望,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

朱达也知道老婆主动出籍意味着什么,虽然女方也被人诟病,可秦川这边肯定极不好受,旁人的议论和目光都会让他抬不起头,更不要说父母双亡、科举无望、家徒四壁、抚养幼女这几件事的艰难和绝望,不过回忆起这些的秦秀才很平静,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

这边朱达和向伯听得仔细,而边上的秦琴已经捂着嘴打起了哈欠,周青云则是继续风卷残云,面前几个盘子空了,还在琢磨着几个够不着的。

虽说听得仔细,可朱达却觉得奇怪,救了女儿的恩人上门理应感谢,可这秦秀才未免说得太多了些,向伯应该也在奇怪,不然不会数次看过来。

“你要是困了,让程姐带你去睡,还在这里撑着干什么。”秦秀才溺爱的嗔怪了句,又对向伯笑着说道:“向兄,你这徒儿若是疲倦,就早些去客房休息吧!”

向伯一愣,在朱达和周青云两人身上看了眼,又是沉吟片刻,然后开口说道:“不妨事,这混小子精神好得很,让他在这边听就是。”

听到这话的秦秀才笑着点点头,喝了口已经凉掉的茶,又是说了起来。

考上秀才后,秦家的处境并没有改善,该卖的都卖光了,又有不少亏欠,功名带来的优惠和好处杯水车薪,唯一帮助就是登门要债的人客气不少,要为养家糊口操心,刚过周岁的秦琴一刻也离不了人,在这样的状况下,根本没时间读书,甚至连开设私塾贴补自家都难。

“秦某那位兄弟知道我不愿意求人借债,也知道眼前这局面怕是不得不这么做了,就替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所谓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邀请秦秀才来盐栈做事,大同这边重武轻文,识字的人本就少,愿意去盐栈这等半黑不白的生意上做事的就更少,秦秀才当个文书账房之类的还是足够,工钱给的不低,又请人帮忙照顾秦琴,待遇相当不错。

“连秦某自己也想不到,当日里看的闲书,知道的那些无用学问,居然在这里起了大用”

这段经历已经是苦尽甘来,秦秀才讲到这里的时候,眉眼间神采飞扬,年少时被称为“神童”的秦川之所以几次没有考中,不是因为学问不到,而是心思没有用到书经上,秦家毕竟是卫所武家出身,当年求学读书机缘巧合,淘换了些史书和兵书,秦川自小就喜欢读这些书,反倒是把科举上的功课落下了。

“那书是一千户家里拿来卖,家中长辈读书不成,家里又觉得读书无用,不如好好经营这份世职,就这么便宜卖了,被家父买了下来,秦某倒是能想明白因果,这武家的子弟就算要读书,也喜欢那些和武事相关的,等读了几代才明白除了书经和时文之外,其他一概无用”

书经是四书五经,时文则是科举八股文章的集合,只有看这些才能保证科举功名路的成功率,其他的或许有用,可不考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相关的知识,朱达模模糊糊了解一点,向伯就是满脸懵懂,周青云也是糊涂模样,他们三人的反应都落在秦秀才眼里,不由得露出几分诧异来。

“书经是取功名富贵的,那些史书和兵法看透了却对实务和生意有大用,秦某出谋划策有对有错,不过这生意一天天向好”

这些谋划对升平盐栈的兴盛立下大功,秦秀才在盐栈内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没过多久,他那位儿时玩伴就邀请秦川加入私盐生意,这私盐生意是人人都知道却又见不得光的营生,开始时那儿时玩伴也不愿意让秦川的清名受损,可私盐买卖有了难处,秦秀才的计谋又那么好用,终于忍不住提出了邀请。

“当时老刘还忐忑,还说让我别觉得是冒犯,还说不答应兄弟情义也不会变,却没想到秦某立刻就答应了”

秦秀才答应下来的原因很简单,他需要钱,想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对穷惯了的人来说还好,秦川小时候家境优渥,是有过好日子的,正因为如此,才格外忍受不了贫穷,有机会摆在面前就会毫不犹豫的抓住,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有趣。

“有趣”两个字出口,向伯脸色不快,强忍着低头掩饰,对向伯来说私盐生意是有生死风险的,官面上私盐一斤就是处斩,江湖上盗匪搏杀许多,可在对方看来,却是“有趣”,这的确接受不了,反倒是朱达心有同感。

升平盐栈明面上是正经生意,秦秀才还隔着一层,而升平盐栈的私盐生意就牵扯到地盘和厮杀,秦秀才当年看的那些史书和兵书就起了作用,取得了一个个胜利之后,升平盐栈的局面也越来越大,当年看得闲书能学以致用,这让他钻研这些事的兴趣更浓,渐渐的也有了闲情逸致。

不过盐栈的生意稳了不到两年,这些日子就开始有是非了,说起来也巧,十几年未见的烽烟燃起,私盐生意开始有了麻烦,贼兵截杀各村盐贩子,秦秀才的女儿被绑走。

“这伙贼子居然还写信威胁,要秦某把升平盐栈的底细交出去,还说让秦某带着心腹去投靠,不然秦某女儿性命难保”

秦秀才没有答应对方,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今日里朱达把人送了回来,意外之喜的结局。

在秦秀才讲述的过程中,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已经被撤掉,有人送上了茶水点心,除了兴致勃勃的秦秀才外,只有朱达精神很足,听得认真仔细,向伯虽然端坐,可了解他的人都能觉察出隐藏的不耐烦,而周青云哈欠连天。

“秦某只顾着说自家事,倒忘了向兄几位赶路辛苦,真是抱歉,几位先去洗漱休息,明日咱们再聊。”秦秀才结束谈话也是干脆利索。

这干脆利索的结束让朱达也是莫名,本以为说完之后会提出相应的要求,谁能想到就这么送人去休息,不过在这里的主动权完全握在对方手里,向伯也没有提出异议来,朱达不会自己出头拒绝。

客房已经收拾的干净整洁,大家简单洗漱之后就上炕睡觉,临睡前朱达忍不住问了句“师父,这秦秀才想干什么?”

“老汉能教你的不多,遇到这个秀才是你的造化。”向伯答非所问。

第五十七章 幕后之局 故作场面

临睡前向伯那句答非所问的话,让朱达豁然开朗,他明白秦秀才想要干什么了,对方要笼络自己。

和初次见面的人述说坦诚自己的过往和感悟,的确是来近彼此距离的好方法,和书上的“解衣推食”本质区别不大,朱达只是纳闷一点,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对方如此看重。

倒是向伯在酒席上几个当时觉得莫名的举动,现在可以理解了,不管是答应秦秀才的邀请,还是让周青云留下来听,都是为了给自己和周青云提供更好的机会。

知晓这秦秀才身份之后,向伯自然明白对方的地位高高在上,实力什么的更不必说,可师徒关系却不是能含糊的小事,世上默认徒弟没有出师之前对师父有一定的人身依附关系,秦秀才再怎么想要笼络,只要向伯不答应那就没辙。

不过向伯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下来,要知道,有朱达这么个徒弟,明里暗里的的好处很是不少,岩盐、鱼肉以及各种点子,但向伯依旧答应的干脆。

这说明向伯真把朱达当成自家人来看了,考虑的时候没有考虑自身利益,而是想着朱达的前途和好处,当然,让周青云留下是老人的私心,希望周青云能和秦秀才挂上关系。

迷惑于秦秀才落力笼络自己的热情,感激于师父向伯的一片真诚,朱达缓缓入睡。

秦家的客房可是比白堡村村民的宅院强太多了,干净温暖安静,这一晚大家都睡得很好,等到第二天早晨三人都起的有些晚,不过这个“晚”也是相对而言,起床后天才蒙蒙亮。

昨日里来虽然没看到,不过秦秀才家里的仆役不止一个,他们三个起来后就有人送上早饭,白粥、烙饼和咸菜,大家吃得很开心,周青云还念叨着说道:“要能天天过上这个日子就好了。”朱达和向伯都没有接话。

“练武不能懈怠了。”吃完饭之后,向伯把朱达和周青云赶到了院子里。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起得很早,朱达和周青云用木棍比划刀术的时候,秦秀才也穿戴整齐出现在了院子里,可巧这时有雄鸡打鸣,秦秀才笑着说道:“这倒是闻鸡起舞啊!”

说完这句,秦秀才笑着问朱达说道:“这成语的典故你可知道?”

“晚辈记不太清楚,应该是祖逊和刘琨年轻时候奋向上的典故。”朱达回答说道,“闻鸡起舞”这个成语在当年学校里提到的次数不少,讲的很透彻,他也有印象。

秦秀才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看着向伯,向伯苦笑着摇摇头说道:“秦先生莫要看老汉,这些不是老汉教的,日后让这孩子和你说清楚吧!

这回答让秀才秦川哈哈一笑,还没等他继续,院门被敲响了,没过多久,昨日那位盐栈马队的统领“许三哥”走了进来,相比于昨日的全副武装,今天这位中年汉子从容轻松了不少,马靴上的马刺也已经取下。

进门后对秦秀才示意,也没说话,先盯着朱达和周青云他们看了半天后,点评说道:“这罗汉六刀练好了也能上阵对敌,倒不是花架子。”

然后这许三哥又对秦秀才笑着说道:“郑家集那十几个家丁昨晚走了,这帮混账,真恨不得火并了他们。”

郑家集的十几个家丁?不就是前段时间闹贼兵,卫所派出来剿灭贼兵的家丁骑兵?记得还路过白堡村村口,耀武扬威的说要去郑家集,这盐栈应该也是卫所相关的人开设,这些盐栈起兵十有也是家丁亲卫出身,怎么对官兵这么大的敌意?

听到这话之后,朱达脑子里蹦出了许多疑问,已经习惯思考的他迅把这些疑问串了起来,正在练武的他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朱达别走神,好好练!”因为有外人在场,向伯没有咆哮,只是皱着眉头喝了句。

他这呵斥让秦秀才和那许三哥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秦秀才更是注意到朱达脸上恍然惊愕的表情,秦川笑着问道:“朱达,你想到什么了?”

朱达犹豫了下,到底要不要明明白白说出来,随即就做了决定,带着些炫耀,没有任何城府的行为,反倒让自己更像一个聪慧的少年,他停下动作回答说道:“贼兵的事情想明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秦秀才和许三哥都听懂了,两人对视一眼,许三哥没好气的说道:“你小小年纪能想明白什么,你运气好杀了个贼兵,还能知道别的吗?”

秦秀才倒是温和,带着点鼓励说道:“朱达,你把你想的说说。”

“刚才听‘许三叔’讲到家丁走了,是不是卫所的亲卫骑兵?”朱达问了句。

那边点头之后,朱达继续说道:“晚辈突然想到,这卫所的家丁来郑家集对外说是剿匪,实际上是不是来对付秦先生的?”

他这话说出,秦秀才愣了下,随即脸色平静,那许三哥则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盯着朱达问道:“你在那个贼兵身上拷问出什么了吗?为什么不上报?”

“拷问出来的都已经上报了。”朱达不卑不亢的说道。

秦秀才点点头说道:“许三哥,咱们也拷问过了,都是什么都不知道,应该只有那个没抓到的贼知道内情,其他人都是被利用了。”

说完后又对朱达说道:“你继续讲来。”脸上有笑意浮现。

“我听师父说,盐栈的总号在另一处,可郑家集这四通八达的繁华所在,在这里的盐栈分号肯定生意也很大,更不要说秦先生在这里,那就更加重要,想来在这里放置的护卫人手也不少,那些贼兵各个百户村庄盯着坐商盐贩下手,想来就是要调走盐栈这边的护卫人手,等到守备空虚的时候再杀进来,到时候成功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朱达侃侃而谈,那许三哥双眼瞪大,好似看怪物一般看着朱达,向伯都满脸惊愕,却缓缓点头,想来是被这番话说得有些明白,秦秀才脸上有惊讶有赞赏,温和的说道:“说细一点,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在咱们大同左卫和怀仁县区域,最稳最赚的生意就是私盐,升平盐栈做得这么好,肯定被其他人盯上,有资格有实力来抢夺的也就是卫所将门,可秦先生身上有秀才功名,能光明正大把盐栈开起来的想必也有靠山,明面上下手不可能,那就只能用别的法子,城池市镇之外的地方是没王法的,野地里杀了人,报官没人管,所以可以放手对付各村各百户的盐贩坐商,在城池市镇虽有王法,但只要做得快,做得干净,也不会有人追究,所以他们一边对坐商盐贩们下手,打乱盐栈的基础,同时调虎离山,一边在要紧处布置好力量,只要守备空虚就雷霆一击,到时候快杀快走,也不会被人抓住尾。”

院子里已经安静了,几个人都在盯着朱达,除了周青云的懵懂外,其他人都是满脸震惊,朱达在说这些的时候却走了个神,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种事例看多了之后,对一些套路已经有了下意识的联想,但也亏得在这个时代,因为自己有目标和理想,所以步步慎重,养成了认真思考的习惯,不然也不会表现的如此“聪慧”。

“估计要下手的卫所将门也一直在寻找机会,边塞烽烟燃起就让他们顺理成章的可以做点事,比如说人造出‘贼兵’,而贼兵又给了他们派出家丁骑兵的理由,搞不好各个百户抽丁战备的事情也是为了这个,让各处百户空虚,让贼兵更容易浑水摸鱼,卫所将门应该知道秦先生的智慧和谋划,觉得秦先生管着盐栈的经营细务,一方面觉得杀了秦先生就会让盐栈大乱,另一方面又想着胁迫招揽秦先生为他们所用,所以才会派人来绑了秦琴,再多想想,恐怕郑家集里面也有里应外合的探子,不然那贼兵不会这么容易得手。”

“了不得啊!”秦秀才低声念叨了句,只有他身边的许三哥听到了,不过这时大家都在听着朱达分析。

“只是卫所将门没想到那贼兵会大意被两个少年杀了,然后盐栈反应这么快,直接剿灭贼兵,又抓到了活口,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下手的可能,只能无奈退走,再不走恐怕官面上和私底下都会有麻烦了。”

“可剿灭贼兵的时候,盐栈这边也是空虚,为何对方不动手?”秦秀才插嘴问道。

“一是快,来回也就是两天不到,二就是卫所的家丁骑兵太平太久,来到郑家集之后不想着紧盯,只是等待上峰消息,自顾自寻欢作乐,所以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秦先生的行险也就没有了风险。”

院子安静了会,许三哥瓮声瓮气的问道:“秦先生,你是不是把什么都和这孩子说了,故意演戏给我看,好吓我一跳!”

第五十八章 一日为师 不伤仲永

对于三哥的质问,秦秀才微笑着没有回答,不过这位于三哥显然是震惊过度,又是追问说道:“若不是你和他讲的,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川脸上似笑非笑,还是没有回答,那于三哥冷静下来,看向朱达的眼神更加的不可思议,表情中也多了几分郑重,摇头闷声说道:“这还真是了不得!”

朱达在那里挠挠头,干咳了两声,心里只是惭愧,严格来说,对方针对盐栈布的这个局不差,一环扣着一环,还有多重预备,借着几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悄然动,如果在从前,自己未必能想明白,只是现在冷静旁观,从利害相关判断,这才能想得这么明白。

亏得现在每一刻都战战兢兢,每一件事都三思而后行,加上旁观者清,这才显得有这般头脑,朱达总在想那些年,那时虽然是成人,却未必能像现在这么思考和分析。

“爹,我要吃点心!”屋子里秦琴的撒娇大喊,打破了院子里的安静。

朱达注意到向伯脸上浮现出欣慰,但还有些他看不懂的表情,而边上的秦秀才开口说道:“既然他们撤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小心戒备,不要被他们钻了空子,剩下的事,等咱们商议了再定。”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是说道:“这么早请于三哥过来,是想让三哥看看他怎么杀了那个贼兵。”

”秦先生觉得老汉师徒骗人?老汉撒这个慌有什么用?既然信不过“向伯很是愤慨。

”不是信不过,只是想看看朱达还有什么本领。“秦秀才一句话就打消了向伯的怒气。

那位于三哥看起来也很有兴趣,笑着说道:“那伙贼兵虽然算不得精锐,比起一般的营兵来可强出不少,暗地里杀人放火的江湖勾当也是做过,这样的凶货居然折在孩童手里一个,大伙都是纳闷着,今天正好试试。”

这是要全面考校的意思了,朱达还以为要和自己动手,没曾想那于三哥笑着说道:“你们好好想想当日里的情形,一句一句说给我听。”

原来不是动手比试,而是重现当日的情形,那于三哥看着是豪壮武夫,做起这个事来却很细致,他听着朱达讲述,自家装作那绑架秦琴的贼兵,还弄了个筐背上,又让朱达和周青云拿了合适长短的木棍作为当日的武器。

”这孩子还真是有胆色,能记得这么清楚,多少人第一次见血都是昏的“问到一半的时候,这于三哥也忍不住感慨了句。

怎么判断对方是假装耳背接近,怎么挥动匕砍下去,周青云怎么用棍棒,这于三哥倒是个杀人伤人的行家,他一边做动作,一边让朱达和周青云回忆当时,很多没说的细节也被他问了出来,比如拷问时候在大腿上扎刀之类,还要演示捆绑那贼兵的绳结怎么捆扎。

话说到最后,这于三哥的表情也带了几分诧异,禁不住点评说道:”你底子虽然不好,可脑子当真不错,临阵也能沉得住气,咱们习武厮杀的人,力气大本领好未必能活得长,有脑子沉得住的才能长久,才能赢得多。“

前半句话是点评,后半句则是和秦秀才解释,不过说完这句之后,于三哥又是皱起眉头,有些疑惑的问道:“按说你这几刀下去流的血死不了人,老向,最后你去看尸体的时候,那人死透了吗?”

说这个的时候,正好秦琴从屋子里出来,听见后兴冲冲的插嘴说道:“肯定死透了的,朱哥哥还给死人脖子上补了一刀,可吓人了!”

院子里又是安静下来,于三哥和秦秀才对视一眼,转向朱达很是郑重的问道:“小兄弟,你从前杀过人见过血吗?”

听到朱达否认后,于三哥沉吟了片刻,长吐了口气说道:“这样的我从前听过,但从未想过能亲眼见到,今日里见到了,难道真的捡到宝了?”

说出这话就是下了结论,于三哥侧转过身要走,才做出这个动作却又突然转了回来,伸手朝着朱达猛一推!

谁也想不到会突然动手,手掌已经到了跟前,朱达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上身一偏,右臂却是要抬起来,这是当年打架的经验和这些日子训练的结果,如果是平常孩子,要不就是吓傻,要不就是后退,朱达则是做出了闪避反击的架势。

这边动作,一直百无聊赖的周青云立刻惊醒,身体前倾,迈了两步,已经盯住于三哥身侧,倒是向伯安静旁观。

于三哥只是做了那么一下就停住,看了看朱达,瞥了眼周青云,脸上有讶异闪过,然后又有笑容浮现,开口对那秦秀才说道:“真是捡到宝了!”

这才是真正做出判断,下了结论,秦秀才满脸笑容。

“老向,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张口,能帮的都会帮。”于三哥对向伯说了两句,言语里的示好和客气,大家都能听得出。然后将秦秀才叫到一旁说了两句后离开,离开前却是对向伯和朱达都打了个招呼。

管着盐栈马队的许三哥一走,秦秀才就请朱达三人进客厅说话,三人正向里面走,向伯却拽了把朱达,两人慢了两步,向伯低声说道:“你要知道,这秦先生和那许三哥,平日里见到老汉,能点个头就是赏脸了,若是你一直做我的徒弟,以后恐怕也是如此,你这么聪明,有些事要想明白了。”

朱达看着老人诚挚的表情,沉吟了下,郑重其事的说道:”师父就是师父,师父的好意徒儿明白!“

走在前面的秦秀才自然留意到身后的对话,甚至都能听到,不过他只是微笑着向前走,只当做一切听不见

落座之后,除了向伯手边,朱达和周青云那边也有茶水摆放,这明显是把两位少年也当做成人来对待了,读书人最讲究礼数,如此安排实在古怪,不过想想从初见到现在,秦秀才就没怎么正常过。

众人落座之后,秦琴也跟着往里凑,秦秀才本来要撵她离开,女孩撒娇打滚一闹也只能无奈的留下。

“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秀才秦川无奈的苦笑一句。

朱达本以为秦秀才会先和他说话,没想到却是和向伯说的,秦秀才坐正说道:“向兄,这话有些失礼”

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向伯粗声说道:“秦先生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做尽管说就是,不要客套,老汉知道好坏对错。”

秀才秦川微笑着点点头,却是感慨了句:“向兄如此明白,却只是一个小村子的坐商,实在是委屈了。”

这话说是向伯“怀才不遇”,意思奉承的很,不过向伯脸上却很不以为然,只在那里摆摆手,朱达看到这个,倒是想起向伯说过的话“老汉活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这才明白些。”

秦秀才瞥了眼拿着布老虎玩的女儿,转向朱达说道:“我小时候被人叫做神童,可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神童,向兄肯定教不了你这么多本事,教这些的人还在吗?”

朱达摇摇头,心想多亏有个“野道人”的名目,不然里里外外还真不好解释。

“我想收你做义子,你愿意吗?”秦秀才又是问道,脸上依旧微笑轻松。

说完之后朱达还没反应过来,随即愕然,昨天才见,今天就要自己认个义父,这也太没有逻辑条理了,刚才在神游天外的周青云也目瞪口呆,反倒是向伯点点头,没有太多惊讶。

朱达本来想说“还没问过爹娘和师父”,但马上意识到这个理由没有意义,在这个年头,认干亲可不是件随便的事,一旦结下,彼此间,彼此家族间,都有了责任和义务,而秦川这样的家境和朱达的家境一比,不管怎么算,得好处的都是朱家,没可能拒绝,所以朱达的态度就是关键了。

“多谢秦先生的好意,秦先生,晚辈只是穷苦小村的孩子,您是有功名的秀才,救下秦琴您可以有很多别的法子感谢,收晚辈做义子未免太郑重了,不知道秦先生为何这么打算?”朱达斟酌着词语说出了这番话。

不管从哪方面来考虑,如果能被这秦先生收为义子,都可以改变处境,都可以让自己更强,当初拜向伯为师就是这个打算,但朱达没有立刻答应,一来是心有疑虑,二来是觉得别扭,有亲生父母就足够了,这义父算怎么回事?

他的回答让秦秀才的笑意更浓,手在边上轻拍了下,悠然说道:“能说出这番话来,能问出这问题来,就值得我收你做义子了。”

看到朱达的表情后,秦先生笑着摇摇头说道:“先不打什么机锋,你是个人才,有勇有谋,将来前途远大,收你做义子,将来你有了前途,我这边自然大有好处,这个理由够了吗?”

“晚辈这样的算什么人才?”每当被“成人”夸赞自己不同寻常,朱达都情不自禁的惭愧。

秦秀才脸上的笑意消失,肃声说道:“你知道‘伤仲永’的故事吗?如果你久在封闭山村,不见世面,不学本事,等再过些年,你就泯然众人了,秦某不敢说有什么才具,但算是个读书人,算是做过实务,我来教你,我来找人教你,这才是双赢之道,难不成看出你有才能天赋,就这么白白放走了,过些年看你平庸了,我再感慨悲叹吗?”

第五十九章 不卑不亢 念头通达

朱达觉得秦秀才这些话没什么错,尽管这提议看起来突然,可从利益和长远来考虑,对双方的确都大有好处,还顺带报了救女的恩情。

对这些话朱达其实想过,但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他当然明白在白堡村格局太小,也明白向伯能传授的不多,但在那个条件下只能努力自强,如果跟在秦秀才身边,在这四方交汇的繁华地界,能学到本领,也能涨见识,对自家大有好处。

“秦先生这是赌啊,晚辈若是辜负了秦先生的期望,那岂不是”

“有赌不为输,何况看你言行也算不得赌,无非是市恩而已。”

话一旦说开了,彼此倒是毫无避讳。

朱达犹豫了下,郑重其事的抱拳说道:“感谢秦先生的好意,不过这桩事晚辈做不了主,要先回去问过爹娘,还要师父肯,这才能回复秦先生。”

他说完这个,秦秀才点点头说道:“自然如此,你若拜我做义父,日夜都要在郑家集这边,不然也学不到本事去。”

朱达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继续郑重回答说道:“秦先生,晚辈在白堡村还有爹娘要孝敬,还有师父要传授本领,还没到说定的时候。”

这不卑不亢的回答让秦川笑了,而且笑得很开怀,向伯一直漠然的脸上终于浮现几分欣慰,朱达突然注意到,回答完这句之后,秦秀才脸上的一丝复杂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纯粹的开心。

“好,孝是大节,这个我不拦你,那就等你爹娘的答复了,我等你十日,若是答应了,十日内登门就好,若不登门,一切皆休。”秦秀才落定了这件事。

朱达突然意识到,这才算考验完成,如果自己刚才不管不顾的答应下来,只怕对方未必肯收,或者收下后也未必会厚待,这秦秀才可能还在考察自己是不是心性凉薄,

这桩事说完,屋中气氛轻松了许多,或者说秦秀才和向伯两个人轻松下来,秦秀才收朱达做义子是今天的要紧事,为了这个,秦川不光和向伯沟通,还喊来那许三哥验证朱达的武技,聊得时候轻松随意,实际上每个步骤都没有含糊。

朱达现在想得就是为何不提周青云,救人杀贼都是两个人一起做下来的,也不能光盯着自己,他随即意识到秦秀才不需要单独的报答周青云,回报了向伯自然就不会亏待周青云。

“向兄,这次贼兵作乱,白堡村最有章法,也没有受什么侵害,向兄更是上报了贼兵老巢的要紧消息,这是为咱们盐栈立下了大功,下马村那边命不好,李家村的坐商则是临阵脱逃,不光人跑了,还贱卖赊欠的盐货,现在人都不敢回来,货更没有交待,至于云山村那边的坐商不敢做了,说自己年纪太大想让自己的儿子接上,真不知他怎么想来,以为这坐商是代代相传的家业了。“

秦秀才说这个的时候,神色变得严肃,很是公私分明,下马村、李家村、云山村这三个村都在白堡村周围,距离由远有近,最远的不过是十几里的路程。

“向兄,这四家村子的盐货就交给你了,你一个人能担下来就一个人做,一个人担不下来,其他三个村的坐商向你拿货。”

这一下子把向伯的生意规模扩大了四倍,有了秦秀才这条线,拿货出货肯定还有别的方便,这到手的好处恐怕还不止这个数目。

“多谢秦先生的关照,老汉一个人能做的下来。”向伯起身道谢。

秦秀才摆摆手说道:“向兄太客气了,比起向兄师徒几人的救女之恩,这些算不得什么,日后咱们盐栈不光要做盐货生意,粮食和杂货甚至牲畜都会有买卖,到时候这几处也一并划给向兄。”

话里的意思倒是和朱达判断差不多,升平盐栈在搭建起从上到下的网络后,肯定不满足于只经营私盐,这么说起来,向伯掌握这四个村的好处可就比判断中还要大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却有人吆喝说道:“老爷,人来了,东西也都预备好了。”

秦秀才脸上露出笑容,起身说道:“既然都来了,秦某还等着你们回去回来的答复,那就先不留了,我送三位出门。”

这就下逐客令了,朱达很是诧异,但还是跟着向伯一同站起告别,收拾东西什么的都是很快,周青云一边忙着,一边念叨说道:“向伯,在这宅子里吃喝还好,就是太闷了,外面这么热闹,咱们逛逛再走吧!”

“有你逛的。”向伯模棱两可的说了句。

三人收拾利索后出了屋子,秦家父女正等在院子里,看见人出来,秦琴念叨着说道:“朱哥哥,我还要去你家喝鱼汤。”

朱达笑着答应了,几个人就这么一同出了院子,本以为出门之后告辞,没曾想门外停着一辆牛车,还有一名盐栈护卫牵马等在一边,那牛车上则是堆满了东西。

秦秀才指着牛车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也要带些东西回去,秦某乱买了些,还请向兄不要笑话。”

这还真不算乱买,能看到车上有米面,有布匹,还有半扇光羊,是杀好收拾干净的,以及十几只活鸡鸭,还有些日用的杂货,比如说铁锅和竹筐之类。能看出买这些东西是用心了的,都是针对村里的实际情况采买,没有胡乱下手,真要什么饰绸缎之类,反倒是无用,这些回去后家里立刻能用上,也能改善生活。

秦秀才又走近了步,将一个小布包递给向伯,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十两银子,车上竹筐里还有十五贯铜钱,向兄路上小心些,莫要露白。”

二十几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除了州府省城这样的城池大镇,其他各处货物不缺,但通货却紧缺,白银和铜钱都不多,在乡下很多殷实人家都未必能拿得出这个数目。

尽管秦秀才没有说盐栈的底细,但朱达心里有个大概,看秦秀才和许三哥的做派和用度也知道盐栈虽然有钱,可说不上怎么豪富逼人,能拿出这些东西来那真是实实在在的重谢。

不过以朱达对向伯的了解,自家师父搞不好要推拒,他可不是习惯拿人好处的性子,而且向伯也觉得救人是碰上了就该伸手,不觉得是怎样的恩情。

没曾想向伯很是大方的收下了那布包,直接揣进了怀里,看秦秀才的表情,好像也准备和向伯推让几个回合的,被对方弄得有些愣,刚要笑着说话,向伯先开口了:“老汉就不客气了,这银钱和货物有我的,也有朱家兄弟的,是我们卖徒弟卖儿子的定金。”

秦秀才一愣,有些尴尬的笑起来,一直关注这边的朱达却是忍俊不堪,捂住嘴没笑出声。

牛车和护卫的骑士都来了,向伯也就没带着人在郑家集逛,告辞之后离开,起来的早,聊得也短,估摸着赶路的时间,天黑的时候应该能到白堡村那边,这牛车也不光只是拉货,不愿意走,人也可以上去坐会。

无论是牛车的车把式还是那位骑马的盐栈护卫,态度都很是客气,让他们对秦秀才在升平盐栈的地位权势又有一重认识。

出了郑家集之后,车把式拿出根杆子绑在车辕上,杆子上有面旗,上面写着“平”字,“这是盐栈的认旗,官面和江湖上的看到了都不会动。”向伯解释一句。

这一路上大家的话都很少,周青云对牛车和那骑士都很好奇,而朱达和向伯就在那边闷闷坐着。

牛车看着慢,实际上却比人要快很多,很快就是到了浮桥那边,有那旗帜的确就有方便,居然可以插队,排在前面的几辆大车也没什么异议。

向伯三人先走过了河,到了对岸之后,向伯看着河面说道:“从前我见你也没怎么在意,后来看你在路边哭,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种地的,不安分的人不少,都没什么好下场。”

说话间避让开行人,向伯闷声说道:“你不一样,你有本事有见识,你这样的要么享福,要么遭祸,还是大祸。”

朱达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在那里沉默倾听。

“老汉没什么本事,就是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死,听人讲过些营生,会点军中的把式,这些你就算学会了有什么用?你愿意做个猎户?做个私盐贩子?也只能做这几样,想要投军博个富贵,那是想也别想。”

这个话朱达能听懂,向伯经常提起,也和盐栈的护卫骑士聊过,如今大明军中想有前途,最要紧的就是出身,没有百户以上的出身,任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是孔明再生之谋都是无用。

“先前老汉以为你想去做个亲卫家丁,可这些日子就能看出来,你不甘心,你想要做个老爷,想要什么富贵,要这些,老汉教不了你,可那个秦秀才能教,怎么也比老汉能教的多。”

“师父,徒儿”

“你比青云还小些,心思却比我都重,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次机缘巧合给你了个爬墙的梯子,要是不顺着上去的话,这梯子可要撤了,再找可就不一定有了,哪有那么多人的命碰巧给你来救。”

第六十章 有心则善 无心为恶

向伯说这些也不是等朱达回答的,朱达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至于周青云,一到这样的时刻,他就主动的躲远些。

大家就这么沉默着,等牛车过了浮桥重新上路。

朱达倒没有觉得师父向伯说话太直接,年纪差距这么大,又是师徒的关系,如果遮遮掩掩那反倒古怪了,朱达也在想,自己是不甘心吗?的确不甘心,不甘心这么贫穷,不甘心处于底层,不过那秦秀才也没有说的这么了得,一个有想法的读书人,一个县级私盐组织的头目,可要放眼整个大明天下,秦秀才不是底层,但也不会比底层高出太多。

但不管怎么说呢,秦秀才给出的这条路,的的确确是眼前自己能抓到的最好机会。

向伯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之后,他和朱达都是沉默,反倒周青云兴致勃勃,跑上跑下,问东问西,向伯和朱达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

“你们这一家倒是有趣,朱小哥年纪最小,看着却最老。”护送的那位骑士调侃说道。

跟在车边的这位骑士姓陈名力,四十出头的年纪,人微微有些福,喜欢眯缝眼笑,看着和气亲切,不过上下坐骑的动作还有虎口处的老茧都说明这人的本事,这陈力虽说有坐骑,却不是经常骑在马上,会牵马走大半个时辰后再上马骑片刻,然后下马步行,就这么周而复始。

“就这么一匹马,要紧时候靠它的脚力冲杀快跑,要省着力气用才好。”问到为什么的时候,这骑士陈力倒是不藏私,笑嘻嘻的回答。

朱达听得仔细,也注意到向伯说完那话之后,时不时的看自己,神情颇为复杂,几次看要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这次回程并不是顺着来路,因为这牛车走不了河边那小路,实际上这官道上走起来也很不方便,走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已经三次卡在坑里,老少一起上阵才把大车推出来。

官道上可比河边小路热闹的多,路边经常能看到茶棚和摊贩,甚至还有客栈什么的在,不过有这样设施的地方,或者是个岔路口,或者背靠着村寨。

每当路过这等地方,朱达总会注意到有些闲汉混子之类鬼鬼祟祟的张望,甚至还要跟着走一段,往往是向伯和那骑士陈力把兵刃拿起放下才退走,甚至还要周青云在路上练习开弓射箭。

“这路上还真不太平,杂七杂八的人这么多”朱达念叨了句。

向伯也是步行为主,走一个时辰才会在牛车上小坐片刻,听到他的话之后,边走边说道:“本就不太平,路上就没有孤身一人的,就是成群结伴的,要是漏了怯也要被人好好咬上一口。”

“朱小哥,这路上就没什么本份人,你看那商队什么的,进城是老实良民,真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还真就敢谋财害命,无非是看值得不值得下手罢了!”骑士陈力笑着插嘴说道。

“这还有没有王法?”周青云有点听不下去。

“知道王法的还真就不多,官府和卫所里那些人只怕知道的也不多,你们也不要光看着那些闲汉混混,这一路上不止三伙人盯着咱们的财货,只不过看到这认旗退了!”陈力开口说道。

朱达一惊,下意识的看向向伯,向伯点点头示意陈力说得没错,朱达和周青云脸上都有后怕和匪夷所思,刚才居然已经有探子盯着了,怎么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

看到两位少年的表情,那陈力哈哈笑了,继续指点说道:“闲汉混混们是占便宜的,真正敢杀人越货的也要防着旁人,哪敢这么大胆的折腾,这路边的摊贩和店铺都有他们的眼线,看着好下手不好下手,这个是江湖上的门道,你们现在懂不了。”

向伯和陈力都是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可朱达和周青云紧张起来,两个人在车上车下左顾右盼,看着来来往往的商旅各个像贼,他们这个表现让向伯和陈力忍不住笑。

这个常识更加深了朱达的一个判断,这还真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王法和规则都是在表面上,自家那个自强的判断没有错。

戒备归戒备,这一路上却没什么事,到后来甚至还能看出几分和平和繁荣来,商旅们脸上挂着笑容的都不少,就是黄昏时分开始有些变化,路上行人变稀少的度极快,还在路上的也有几分焦急。

“日后你们要在外面行走,一定要记得少走夜道,天黑前一定要找到投宿的地方住下,夜里响马土匪什么的都出来了,豹子和狼也不是好惹的。”向伯传授自己的经验。

陈力已经没了白日里的放松,牵着马来回仔细观察,闷声补充说道:“投宿和住店也要小心,你是外乡人,死在外面少说也得半月家人才能报官,野地里一埋谁能知道,住户和店家要下手反倒比强抢容易。”

周青云已经将弓箭拿在手中,满脸不舒服的说道:“这天底下还没个能安心的地方了。”

他这话让向伯和陈力都摇头失笑,向伯说道:“只要你小心戒备着,旁人看你有了防备也就不会下手,那他就是好人,可你要大大咧咧,让别人觉得动手容易,那他就是坏人。”

朱达听懂了这句话,周青云则是似懂非懂,向伯也看到了两人反应,感慨的摇摇头。

真正难走的路,反倒是官道去往白堡村的,这条路坑坑洼洼很难走,完全是压在从前留下的车辙上前进,时不时的就停下,要众人推或者搬。

不过这牛车的脚力起了大用,在太阳落山,天光未尽的时候,朱达一行人进了白堡村,刚一进村的时候,那骑士陈力倒是惊讶了下。

“你们村子这规制很像样!”

沿途走过几个村子,只有白堡村有过得去的土围子,还能看到放哨值夜的人,而且在他们这一行人接近的时候,墙头还敲响了梆子,当然,靠近后认出来人后就安静了。

从繁华热闹的郑家集回来,再看这白堡村,原来就能感觉到贫苦被放大了十倍百倍,不过朱达却感觉到很亲切,他心里想这或许就是“家”的感觉。

还没感慨太久,大家就现白堡村比走的时候热闹许多,虽说大家都出来看看朱达和向伯的热闹,可看热闹的人也比从前多不少,仔细分辨就能现,抽丁去怀仁千户所的那三十人回来了。

随便问了句,怀仁千户所那边说边塞外的鞑虏回去了,所以不需要这么多人忙碌,直接就是把大家放了回来,也不用继续抽丁轮换。

算算日子,放还众人的时间正好是贼兵被剿灭的前后,至于说这鞑虏没有危险则是笑话,就是放还大家的那天,烽烟在天际还很是显眼。

朱达脸上浮现出冷笑,还真让自己说准了,抽调各村丁壮,只不过是为了让贼兵更好下手,现在这手段失败,也就懒得做这些表面文章。

“卫里这些人还真是还真是”向伯念叨了两句,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朱达回头和向伯对视了眼,向伯只是摇头叹气,围观的村民都看到了牛车上的财货,也看到了一身劲装、骑马带刀的陈力,很多人都在小声议论,脸上露出羡慕和嫉妒的神情。

陈力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陈力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他上马大声吆喝说道:“我家老爷当年和向老爷一同上阵,被向老爷救过命,可巧这次遇上,特意让小的送了些吃用钱货来。”

周围人群惊呼一片,议论声变大了不少,朱达注意到村民脸上的表情平和不少,只剩下了羡慕。

“读过书的人心思就是多。”身后向伯感慨了句,朱达也是认同这句话,小小村寨,彼此间很难隐瞒什么的,向伯带着这些财货回来肯定被很多人看到,少不得被羡慕嫉妒恨,惹出很多是非,到时候这财货不是好处,反倒成了害人的根源,甚至会惹来官面上的麻烦。

不过陈力这么一喊,大家知道是有因果的,心里就能释然不少,加上喊话里“老爷”的称呼,天知道这位老爷是不是个官,那也是有根子靠山的,想到这一层,大家心里就算龌龊腌臜,也不敢表现,毕竟要想想后果。

就这么一路到了向家门前,大车就停在门前,向伯招呼骑士陈力和牛车车夫吃饭,安排朱达去做饭,安排周青云去请朱达的父母过来,在这之前,大伙一起把东西搬了进去。

别人护送拉货辛苦,向伯把家里的存货都拿了出来,有鱼有肉有酒,显得很是丰盛,车夫和陈力都吃喝得高兴。

但朱达的父亲朱石头、母亲朱王氏却没有和这两个人见面,向伯把他们安排到了另外一个屋子,让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来到,这屋子里堆着粮食布匹和其他送来的东西。

“这些我们两家对半分了!”向伯开门见山的说道。

朱家夫妇二人眼都花了,他们那里见过这么多的财货,细粮、布匹、光羊、鸡鸭、杂货,还有那一筐铜钱以及上面几锭银子,对他们来说,看着都觉得心慌,听向伯这么说,更是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摆手说道:“怎么使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些不是老汉送你,是你家朱达凭本事赚的,拿回去就是。”向伯不耐烦的说道。

居然是朱达的功劳?自家儿子的本事越来越大朱家父母有些目瞪口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向伯则是皱眉说道:“这都是小事,还有大事要说!”

第六十一章 骨肉分离 或为坦途

还有大事?朱达的父母身子都有些颤,眼前这些财货都是小事,那大事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表现就连朱达都有些看不下去,抬高声音说道:“爹,娘,咱们和师父是一家人,你们慌什么!”

说出这话来,朱石头镇定了些,朱王氏还是盯着财货不住的看,向伯坐在那里喝了口水,粗着嗓子说道:“救的那个闺女是个秀才相公家的小姐,这次财货都是他家给的,除了这个,剿灭贼兵的功劳也有咱们一份,上面给了老汉四个村子,朱家兄弟,这四个村子的进项,咱们一人一半。”

朱达的父亲朱石头下意识的答应了句,随即瞪大了眼睛,颤着声音说道:“什什么这怎么使得?”

边上的朱王氏也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向伯,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相比于堆放着的财货,这四个村子的私盐收入才让人震惊,怎么看都是个长年累月的进项,这好比是几块面积不少的上好水浇地,每年都能带来好收入,而且付出的辛苦比种地少太多了,有这两个村子,陡然就成了小康人家,甚至能说是殷实富户,可这个,怎么就凭空掉下来了。

“没什么使不得的,老汉孤苦一人,身边就是朱家兄弟你信得过,咱们一起去过岩洞运盐,难道还找别人去吗?再说了,这四个村子,老汉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如咱们一起操持。”向伯说得很实在。

说到这里,朱达的父母都顾不上回答了,只在那里看朱达,希望自家儿子能给拿个主意,不知不觉间,朱达的父母和师父都尊重他的意见和判断,甚至是听从。

“爹,师父不是外人,他这么说了,咱们谢过就是,以后多帮着点师父这边,毕竟师父年纪大了也不容易。”朱达说得很妥帖。

他这么一说,朱石头夫妇立刻镇定了不少,朱达的父亲咬咬牙,却拽着朱达的母亲一起给向伯跪下,朱达看到这个场面,也只能跟着跪下,听到自己父亲郑重其事的说道:“向大哥对我们朱家的大恩大德,我们朱家一辈子也忘不了”

“自家人弄这些事做什么,不起来老汉就火了!”向伯倒不是客气,此刻他是真有些暴躁。

周青云在边上好似看戏一般,还掏出来从秦家拿回来的点心,边吃边看,朱达看过去还对朱达做了个鬼脸。

“快起来,事情还没说完。”向伯粗着嗓子又是催促了一句,朱家夫妇两个身子大颤了下,心想刚才这两桩事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还有事又是什么?

向伯沉吟了下,他这个表情让朱家夫妇更是慌张。

“是这么回事,这次去”向伯一五一十的讲述,把秦秀才的态度和郑家集那边的见闻说了。

在讲述过程中,朱达的父母表情精彩无比,一时自豪,一时不可思议,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展,对白堡村的贫苦军户来说,读书人,还是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当真是天上人,而且向伯没怎么隐瞒秀才秦川经营盐栈的事,这就让朱家夫妇又多了一层的敬畏。

“小达,被秀才老爷认干亲可是大好事,咱们一定要去,你可别犯糊涂!”那边向伯还没说完,朱达的父亲就兴冲冲的下了结论,而且还郑重其事的叮嘱朱达,生怕自家儿子分不清好坏。

这态度让朱达哭笑不得,心说这还是不是亲儿子的待遇,亏得那秦秀才的根底自己大概清楚,如果居心不良的话,恐怕就要吃大亏了,不过转念一想,朱达倒是明白,父母可能觉得自己好武,可能会留下来和向伯学武而放弃这个好机会,在父母眼中,向伯比起秀才那可真是天差地远。

“师父怎么想?”朱达出于礼貌问向伯,这倒是他的父母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这太急切了保不齐会让人误会。

“老汉在路上就说得明白,这是你的造化和机缘,一定要抓住了,我愿意让你去!”向伯回答的干脆利索。

朱达点点头,刚要说话却看到一边的周青云,周青云脸上已经没有了好奇和兴致,反倒表情很是黯然,颇有些不舍的样子,看到朱达的眼神,周青云低下了头。

“爹、娘,师父,孩儿就算拜秦秀才做义父,也得把几件事做好,让爹娘和师父过上更好的日子!”朱达慨然说道。

向伯摆摆手回答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四个村子给过来,以后这日子肯定要红火起来。”

朱达的父母也连连点头,对向伯的话颇为认可,朱达转向向伯,肃然说道:“师父,徒儿有件事要求师父,这事恐怕会让师父很不方便。”

“你说就好,卖什么关子!”向伯不耐烦的回答。

“师父,徒儿这次去郑家集,想要带着青云一起过去,我们兄弟两个彼此帮衬也是方便,到时候吃住在一起,学本事也在一起,可周青云不在身边,徒儿怕师父孤单”

话说出之后,屋子里安静了下,周青云愕然抬头,对提到自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朱达的父母下意识的想要阻止,这年头认干亲不是白认的,你一个人被秀才收做义子是造化福气,你还要加个添头,万一对方嫌麻烦不要了怎么办?不过朱达的父母只是神色犹豫,却没开口或者动作。

那边向伯也是愣住,然后长吐了口气,看看朱达,又看看周青云,却伸手指着朱达训斥说道:“胡闹,你这么折腾,万一那秀才不认了怎么办?”

“那徒儿就不去!”朱达说的斩钉截铁。

边上朱达的父亲朱石头听到这话,本来要阻拦,想了想却是一拍大腿,站起来咬牙说道:“小达,好样的,咱们祖辈也是拿过刀的汉子,做事就该这样,向大哥,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那边要是不要青云,我家小达也不去了!”

“你”向伯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嗓子好像堵住了一样。

到这个时候,朱达笑嘻嘻的走上前扶住向伯说道:“师父,你这就是答应了,让青云和徒儿一起去?”

向伯低了低头,闷声答应了,随即站起来哑着嗓子说道:“我去安排陈力和那车夫睡下,回来咱们还有事要说。”

屋子里气氛很激动,所以除了朱达之外,其他人听不出向伯的嗓音有些许变化,周青云的兴致又高了起来,在那里笑嘻嘻的哼着小曲,这曲子也是朱达随意哼唱他跟着学会的。

尽管秦秀才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可对于朱达是真心的邀请,但对周青云则是客气,向伯自然能判断明白,只是向伯也很想让周青云能跟上,能在这个机会里分享些好处,不过老人是刚直的性格,他会提醒朱达一定要抓住机会,却抹不开脸面让朱达带着周青云一起,毕竟这次救人立功得了这样那样的好处,都是朱达的功劳,除去这次救人和拷问情报,还有其他的事,都是朱达在做。

向伯觉得自己欠徒弟的,没立场没资格去要求太多,可周青云的前程和将来对他又无比重要,所以才会犹豫,所以才在那里欲言又止,等朱达主动挑明这件事,老人再不敏感也能知道是朱达顾全他的面子,又替他着想,心中自然感激感动,再想想自家对朱达没有太多的帮助,而且收徒并不纯粹,提了这样那样的条件,可这个徒弟却如此的热心成全,向伯也有些动情,只是他好强惯了,不想让人看到失态,所以才出去。

他能想到的,朱达自然也想的明白,这次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父亲朱石头居然也有几分豪气,朱达拜师的时间很短,可他从来没有看轻这份师徒的关系,向伯收徒时候虽然提了条件,但入门之后却是真心实意的当自己是徒弟,而且没有太多的私心,想着自己,照顾自己,老人自以为把想法隐藏的很深,可朱达早就看出来了。

而且就算老人没这个想法,朱达也要拽着周青云一起,这个相处时间不长的少年是值得做兄弟的,真诚、质朴、刚烈,双方是并肩作战杀过敌的,在对那个贼兵的时候,足可以验证许多许多,自己有了翻身向上的机会,当然要和朋友一起去分享。

不多时,向伯回到这个屋子里,灯光昏暗,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向伯眼圈红的,此时屋子里的气氛很是热烈,朱达满脸笑容,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

“孩儿也不想天天都在那郑家集,孩儿想这边几天,那边几天。”朱达继续说道。

“现在可不是想家的时候,到时候爹和师父去看你,你过年时候回来就好”朱石头连忙说道,向伯也是点头。

他们想的很明白,朱达给人当义子并不是去享福做少爷,少不得要做些仆役长随的营生,甚至不得清闲,但这些都是值得的。

“不,一定要回来,孩儿要让爹娘和师父过上更好的日子。”朱达没有让步。

屋子里安静下来,朱达的父母和师父都看着他,如果是别的十二岁少年说这话,十有**会被人是笑话,但他说的话,没有人会掉以轻心,因为是被一次次例子证明过的,眼前这些财货也是实证之一。

“你们你们生了个好儿子啊!”向伯哑着嗓子说道。朱达的父母不住点头,不住的抹着眼泪。

第六十二章 远行在即 有骑来访

屋子里感慨感动的气氛过了一会才平和下来,事情定下,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倒是向伯这边想到了别的,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既然有四个村能卖了,那山洞里的盐怎么用上,怎么掺在一起。”

说到这个,朱达的父亲身体向前倾,脸上都是激动,现在是四个村的市场,如果再加近乎没有本钱的岩盐,利润当真暴增。

两个大人说完之后都是看向朱达,朱达也直截了当的说道:“岩盐先不要拿去卖,一下子得了四个村的地盘,里里外外盯着的人肯定不少,有什么不对的很容易被看出来,再说,这四个村能赚的肯定不少。”

“倒是这个道理,只是有钱不赚不甘心啊!”朱达的父亲点头说道。

朱达笑了笑说道:“那个岩洞只要看好就行了,盐放在里面坏不了,总归能用上。”

该说的都说定,向伯指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鸡鸭说道:“这些你们拿回去养,老汉可伺候不了。”

这十几只都是能产蛋的母鸡母鸭,鸡蛋鸭蛋能补身子还能去买卖换钱换东西,而且喂养好了能产蛋几年,在城里乡下都算是很像样的财产了,向伯这么大方的分配,朱达的父母连忙道谢不迭,满口说着等下了蛋一家一半什么的。

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议论完这些已经很晚,朱达的父母带着分来的一半财货,欢天喜地的回家休息,朱达却特意留下。

“师父,徒儿和青云一走,你身边就没人了,我爹那边也不能时刻照顾,徒儿觉得师父应该再收几个徒弟,一方面事情有人帮忙,一方面起居也有个照顾。”朱达说的很诚恳。

向伯笑了笑说道:“你这心思和大人一样,老汉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再说了,除了你这样精灵古怪的孩子,谁还愿意找老汉做师父。”

“怎么不会,我家过上了好日子,我和青云有了好前程,外人看来,这不都是师父的功劳吗?只是徒儿先提醒一句,师父要挑个老实本分可靠的做徒弟,咱们家里可有些隐秘事的。”

“去去去,你是师父我是师父,快回去歇着吧,后天还得回郑家集去!”向伯明显听进去了,笑着把朱达赶走。

晚上睡觉的时候,朱家三口都很兴奋,只是朱达沉默着回忆思考,显得睡着了,被动的听着父母在那里小声议论。

“向大哥对咱们家这么好,又让小达有了前途,咱们也不能含糊了,向大哥的老咱们来养”

“要是几个村的盐货都是咱们俩家卖,这田地怕是忙不过来,得找个人”

“小达表舅家孩子已经不小,是个老实人,吃都吃不饱倒是可以”

“那鸡鸭怎么喂,咱们家粮食未必能到春荒的”

“你真是糊涂,咱现在还为粮食愁吗?不够吃就去买,对了,明日里张罗顿酒肉,请向大哥过来吃”

父母议论的声音控制不太好,往往会变大,他们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而兴奋,朱达躺在那里,脸上露出微笑,在他想来这还远远不够,要尽自己所能,让父母活得更好。

想着想着,思绪莫名的转向了秦秀才那边,对方要收自己坐义子,看似很冲动突然,实际上从相见到决定,秦秀才并没有任何冒失的行为,每一步都尽可能的验证,这秀才只是下注比较快,朱达就在这思前想后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晨起来,北风明显加大,寒意阵阵,冬天临近,所有人都在说今年冷的早,秋天下雪可不怎么常见。

今日里倒不用练武,吃过早饭后,朱达看着父母收拾东西,要过去帮忙还被赶了回来,只是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朱石头满怀歉意的说过几月给朱达置办一身好的。

估摸着向伯那边也在给周青云收拾行李,朱达琢磨了下,不如去钓几条鱼,现在母亲已经会做鱼了,自己去了秦家应该不缺嘴,可父母和师父多吃几条鱼补充营养总归是好的。

朱达在家里简单做了些鱼食,拿着鱼竿去找周青云,和他判断的差不多,向伯正在收拾整理,叮嘱了句小心些就不多管了。

“咱们把李家兄弟也叫上,教教他们怎么钓鱼。”

还真是巧,说完这句,就看到李应李和走过来,没等朱达说话,李应客气的说道:“朱家兄弟,我爹请你过去一趟。”

从前都是直呼其名的,今日里不管称呼还是态度都客气了许多,朱达大咧咧的说道:“当我是兄弟就喊朱达,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客气了。”

“我爹说你攀上贵人了,不能怠慢”边上李和急火火的说道,却被李应戳了下瞪了眼,不敢出声。

朱达笑嘻嘻的说道:“咱们论咱们的,我刚才还要找你们一起去河边钓鱼的,教你们怎么用鱼竿,你们再见外,我可不教了!”

前些日子本来都已经熟络,刚才却显得生疏不少,这么插科打诨一通之后才没了距离,大家一起嘻嘻哈哈起来,李应的年纪勉强算是成年人了,李和立刻打听起来,朱达也没什么隐瞒,却把一切都推在了向伯身上,说遇到了向伯的旧相识,才有了礼品之类的事,这个解释大家都能接受。

等到了李总旗家,先看到的是李春花,这个小女孩已经不敢对朱达耍什么刁蛮了,反倒有些畏缩,只在那里好奇的打量朱达,心想怎么就有这么多的变化。

李总旗在客厅等着,他有武官身份,又是长辈,态度倒没有变化太多,可朱达坐下之后居然吩咐李应给端碗茶来,这个吩咐让李家兄弟都瞪大了眼睛。

在白堡村可不比郑家集,这边什么都买不到,粮食菜蔬之外的都要去外面买,李家的茶叶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寻常人来了都是一碗热水,没曾想朱达这个年纪的,又是管辖下的军户子弟,居然有这个待遇。

“朱达,贼兵灭了,抽调的男丁也回来了,这夜里巡逻和修土围子的事还要不要做,你也知道大伙的心气,早就埋怨着累了。”总旗李纪开门见山的询问。

朱达沉吟了下,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总旗大人要是想做些事,想以后和其他百户打交道不吃亏,修墙操练这类的事就多少要维持着。”

“可维持着要花钱粮,咱们百户可没那么多的余度。”按照规矩,每个屯驻的百户所都该有部分存粮,实际上这份粮食几成归千户所那边,几成归管事的百户和总旗,已经没有公粮,只是私产,现在太平安全,事不关己,自然不愿意多花费。

“做事总要花钱粮的,总旗大人平时在百户里能依靠的就是院子里这几个男丁,如果把这些做出来,多十几个人手还是有的,做事也就方便了很多。”朱达回答说道。

具体怎么选择,还是要那李总旗自己决定,朱达只是点明了两个方向,至于说让白堡村的男丁拧成一股绳,变成什么力量,眼下不现实,大家都是孤立的小门小户,没什么联系的纽带,之所以这段时间抱团,无非是外来贼兵和抽丁的压力,现在没有外来的压力,人心也就散了,而且即便能成力量,朱达一个少年也没什么好处,甚至还会妨碍到父母和向伯,所以他的态度就是明确的旁观。

李总旗在那里考虑了片刻,只是摇摇头,但也没说做了什么决定,却把话题扯开了去:“你给咱们百户抽丁出得主意真好用,别的百户有顺从老实的,这次还被摊派了别的差事,叫苦不迭,还有人被派下重活有了死伤的,只有咱们百户这几十人浑身是刺,谁都懒得理会。”

“总旗大人,这次卫所里也是三心二意的,所以能混过去,真要是大事,咱们也得低下头。”朱达说得很明白。

李总旗点点头,指着李应李和说道:“你们看看朱达,再看看你们自己,你们要能有朱达的一半灵醒,我这辈子就没白活,你们年龄差不多,以后要多多亲近才是。”

话说得差不多了,朱达、周青云和李家兄弟就都是离开,四个人兴冲冲的奔向河边,李家小女儿李春花眼巴巴的想要跟着,却被家人拦住不让出去,对一个十岁多的女孩来说,河边未免太远了。

来到河边之后,朱达和周青云下意识的避开了上次杀贼那个位置,而且两个人很警惕,一个人钓鱼的时候,另一个人在较远的位置望风放哨,李家兄弟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只是兴致勃勃的看和学。

鱼依旧很好钓,朱达钓上一条来就让李家兄弟拿起鱼竿试试,本就不是太难的技术,加上河里的鱼太多太傻,没试几次也是钓上来了,李家哥俩都是兴奋的大喊大叫。

这次可说得上是满载而归,中午四个人就在向伯家吃的鱼汤,李和还去厨房那边看朱达怎么做,朱达也不藏私,李家兄弟两个带了几条收拾好的鱼,准备回家做着试试。

天黑之前,朱达出门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父母开始叮嘱,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要说上几句,朱达也只能听着,偶尔苦笑着解释两句“我那边呆几天这边呆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

好容易嘱咐完毕,又让朱达去喊向伯和周青云来家吃饭,他这边才出门就听到马蹄声响,应该有骑马的人进村了,在朱达的记忆里,骑马进白堡村的只有两种人,一个是卫所骑兵,一个盐栈骑马护卫。

等到了向伯家门前,现一匹马停在那里

第六十三章 高家贵客 并非小事

向伯家门前拴着一匹马,周围有几个村民探头探脑的看热闹,被抽调的男丁回来后,村里看热闹的闲人也多了不少。

马匹正在啃着口袋里的草料,朱达直接推门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就看到向伯和另外一人站在那里聊天,那来人朱达也认得,就是来过白堡村的三位盐栈护卫之一,那位邓姓骑士。

“你来得正好,老邓过来送个急信,让咱们明天先不要去郑家集,那秦先生要带着人来咱们村,在这里收你为义子。”向伯开口说道,他脸上有讶异神情。

朱达也是愕然,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变化,那邓姓骑士笑着说道:“这可是好事,给你爹娘涨涨脸面,秦先生做人又是大方,好处也少不了的。”

向伯又跟着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朱达过来帮忙做几个菜招待这位邓姓骑士,朱达也过来吃之类的,让他先回家告知一声,朱达答应了,又是回返。

朱达在回家路上一直在考虑秦秀才为什么要来,他也知道是好事,这代表着态度上的变化,代表着秦秀才这边更加主动殷切,而且在白堡村操办的话,无形中会提高自己父母的地位,以后会少不少麻烦,可短短两天不到,什么促成了这个变化呢?

听到朱达的话之后,朱家夫妇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他们也能想到那秀才来这边的好处,可这样的场面他们压根没有经历过,怎么应付要预备什么都是不知道,好在那邓姓骑士说得明白,朱家不必操心太多,都由那边来操办。

朱家为了请向伯来吃饭,已经预备了三个菜,索性让朱达端过去两个,一切倒是方便,他在向伯家做饭做菜已经轻车熟路,这次还做了份鱼汤,本来家里已经没酒了,这次去郑家集带回来一坛二十斤的烧酒,正好能用上。

邓姓骑士上次来和向伯就很投缘,这次又算是报喜,大家喝酒吃肉,聊得很高兴。

“灭了贼兵有功有赏,不过到现在还没清闲下来,马队分成两拨,许三爷那边带着一拨守在秦先生那边,大东家自己领着一拨在怀仁千户所那边,整日里刀不离身,就和当年出塞接战似的”

“守着就守着,还有别的活计安排,就是前天派的差事,让马队和下面的人沿河去找一具尸,说是沿河飘下来的,还真是找到了,就在渡口那边被捞起来的,准备听放几天,没人要就要烧了”

“那尸都有些臭了,没奈何撒上些石灰也得运回去,听说还找懂行的人验过”

他在这边当个新奇有趣的见闻说得兴高采烈,朱达和向伯却知道这邓姓骑士说的是什么,两人对视一眼,边上周青云也反应过来,刚要开口却被示意,也就知道不说了。

桌上的气氛依旧,向伯和那人讲些当年和现在的见闻轶事,朱达脸上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说这秦秀才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言语上要逻辑圆满,武技动作上找那许三哥重现和验证,最后还要看这浮尸。

在有经验的人和仵作面前,尸的死因,受过什么伤都是明明白白的,甚至可以重现朱达和周青云当时的战斗,想必秦秀才从这尸体上得到了真正的答案,确认这个事确实是朱达和周青云做下,而不是向伯为了给徒儿亲戚扬名假作的。

如果验证出了什么岔子的话,那秦秀才还会不会来白堡村,还会不会收自己做徒弟,朱达没有太深去想。

就这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晨那邓姓骑士就是离开,才刚吃过午饭,就有一队人来到了白堡村,四名骑士、两辆大车,还有十几个步行的汉子,那大车上有桌椅之类的家具,还有酒肉和厨具。

这队人也是直奔向伯家来的,向伯迎出来之后却很客气恭敬,带队的那位年轻人被叫做“高四爷”,不过这高四爷对向伯也很客气,弄得向伯很不自在。

白堡村安静了这么多年,这几天接连来了车队,弄得满村百姓都跟着兴奋好奇,不少人来张望看热闹,这车队上下倒是不急着卸货,一名中年汉子和向伯打了招呼,让朱达领着去朱家看看。

去了朱家,朱家父母正在打扫宅院,对接待来客也有些手足无措,不过那汉子只是看了看,倒是对出来的朱达颇为热情,说得也很明白:“贵家小了些,还是向家宽敞整齐,认干亲的仪式就放在那边吧!”

朱达这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他自然没什么异议,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和这汉子一起去往向家,等他们到向家的时候,那汉子打了声招呼,大家开始卸货,桌椅之类的朝着宅院里搬运,还在向家附近找了个空档支起锅灶来。

这边才开始忙碌,李总旗却急忙赶过来了,按说私盐上的事,李总旗总是装作不见,客气了没什么好处,不客气别人也不怎么在乎,难免伤了自家的体面,没曾想这次会来。

但让朱达没想到的是,这李总旗过来的原因和他们没关,却是和那年轻的“高四爷”客套了几句,还朝着家里请,朱达看的很纳闷,那高四爷对李总旗施礼,明显是下对上的,礼数周全却很冷淡,但总旗李纪却很殷勤,这完全反过来了,让人看得糊涂。

“高四爷是高百户的近支侄子,在那边做个小旗,实际上是高家的管家,老高百户在大同左卫里根子可是深,连指挥大老爷们都要给面子”边上向伯过来解释了两句,虽说在自己家,可现在也没他什么事了。

朱达对“高百户”也不陌生,这个就是向伯的上级“二柜”,却没想今日里提到,还见到了对方的侄子。

那边李总旗和高四爷客气客套了片刻,高四爷似乎不太在意这个总旗,尽管对方品级要高过他,李总旗无功而返后又是来到这边,和向伯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什么“大家在一个百户里,有什么事要互相帮忙”,“你那份田被人占去了些,得弄回来”之类的,还满口说明日里一定要来。

等李总旗走后,向伯又是解释了两句,虽说总旗只比百户低了半级,实际上地位权势却差的很大,高家在大同左卫和大同右卫里是大族,现在还有人做指挥同知,千户和副千户也有几个,又是占着繁华富庶的市镇,有钱有势,比起这孤零零管着穷村的李总旗不知道强多少。

听向伯解释,朱达却想到了别的,白堡村这个百户每一户孤零零的,长子继承军户身份和屯田,次子和三子只能出去,结果各家尽可能的少生不生,没办法守望相助,没办法抱团,可上面的指挥一级、千户一级甚至百户总旗这一级,就可以让自己的子弟开花结果,形成盘根错节的宗族,上面越来越强,下面则愈来愈弱。

想着想着,朱达哑然失笑,他心中在自嘲,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不过自嘲归自嘲,朱达越来越喜欢这种分析和思考,能让他把什么事都想清楚,判断好利害之后才能安全,以这个为基础才能自强。

院子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杂物之类在指点下也收回到仓库和地窖里,桌椅什么的都是摆好,那“高四爷”对李总旗冷淡,可忙碌起来却不含糊,不时的吩咐,甚至还安排人记录下来,听着还有些东西要带过来。

村民们越围越多,大人们彼此交头接耳,孩子们大呼小叫的跑进跑出,车队的一干人对朱达和向家老少很客气,对白堡村的其他百姓则是冷淡,礼数什么的更谈不上了,动不动就是吆喝驱赶。

本来朱达对这种情况很不舒服,可他能看到村民们神情的变化,白堡村百姓看着自己和向伯的眼神已经和看李总旗差不多了,这种“狐假虎威”得来的敬畏却让朱达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村民嫉妒产生的恶果,他知道有团结一心的村子,可那样的村子往往都是宗族同乡抱团,在白堡村里,人和人之间,家和家之间,远称不上什么和睦友爱,从抽丁分摊那次更能看出其中的“恶”来。

那高四爷忙碌的差不多了,就走到向伯这边,笑着对朱达点点头,又是对向伯说道:“向兄弟,从前要是有什么怠慢莽撞的地方,还要请你多多包涵,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开口,不要见外。”

“高四爷哪里话,老汉承蒙二柜上照顾,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别的心思。”向伯再怎么粗豪直率,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场面上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高四爷笑眯眯的点点头,丝毫看不出刚才对李总旗的冷漠,看着他略胖的身材和殷勤客气的表情,也看不出是个小旗身份的武人。

“向兄弟,你这边进货不便,以后去总号进货,可要我家捎带过来?”

“去总号进货作甚,老汉还要从高老爷那边进货。”

听到向伯的回答,这位高四爷脸上的笑容更和善了。

第六十四章 养老送终 结拜兄弟

“以后决不让向兄弟吃了亏,会时时安排人过来看着,要货就给送过来,也不让那些混帐行子掺泥土坑人。”向伯表态之后,高四爷马上投桃报李。

说话间却又转向朱达,和气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朱家小哥了,能被秦先生看重的果然不简单,看着就是一表人才。”

朱达连忙施礼招呼,那高四爷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凑近了说道:“听说朱小哥还在学武,习惯用什么兵器,我们那边的铁匠手艺不错,到时候用好铁打造给你送过来。”

到这时朱达明显能感觉出来,这位高四爷拉拢示好的重点恐怕放在自己身上,双方刚见面,而且对方这逢高踩低的做派让人很不舒服,他也不想贸然就亲近,刚要推辞,向伯却把话接了过来:“这孩子跟我练刀,就是军中常用的雁翎刀,腰里别着一把短的,劳烦四爷帮忙了。”

“多谢四爷。”朱达只能跟着接话。

看到对方接受了自家的好意,这高四爷笑得双眼眯缝起来,伸手拍了拍朱达肩膀说道:“叫什么四爷,叫我四哥就好,这兵器一定含糊不了。”

喊向伯“兄弟”,又把向伯的徒弟做兄弟,这辈分已经乱了,不过谁也不会挑明,朱达顺势客气了两句:“日后少不了要麻烦四爷你,还要请你多照顾我师父。”

话中有分寸,而且礼数不缺,这却不是个十二岁乡野少年能说出来的,高四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只在那里“好说好说”,客套几句后又去安排忙碌了。

如今虽在向伯家的院子里,向伯却成了外人,他乐得自在,只是站在边上,等那高四爷走远了,才笑着说道:“好刀可不便宜,高家愿意出钱,你和他们客气什么,老汉在那边拿了几年的盐,这位四爷可从未正眼看过我,今天倒是称兄道弟。”

“师父,刚才这高四爷问你怎么进货的事,徒儿心里可捏着一把汗,生怕你说要去总号进货。”朱达压低声音笑道。

“老汉的确贪财,可又不傻,他高家一共手里才十几个村子,我如果分出去,那就成了大仇人了,还是你说得对,有这四个村子在已经赚得不少,还是莫要动心思生是非。”向伯闷声说道。

开始的好奇一过,周青云已经觉得无聊了,他朝这边凑过来,闷声说道:“这家弄得不像家了。”

“也不知道你还能住几天,倒弄出个娘们样子。”向伯笑骂一句,又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老汉教你们个事,看人可不能看笑脸,这位高四是不是和气,我可告诉你们,他这和气笑脸我还是第一次见,高家生意多,私盐上的买卖就是这高四盯着,那是出名的心黑手辣,就不说卖盐的勾当,手里人命都有几条了,断手断脚的那就更不必说。”

朱达和周青云都盯着那高四看,如果向伯不说,还真看不出对方是这样的人。

“大柜下来的盐都是白的,可到了咱们手里却成了黑的灰的,你们想想这里面,有人去大柜上告过,可没什么好下场”

向伯在那里念叨,朱达却琢磨着那秦先生知道不知道这个事,他倾向于秦秀才应该有数,只是权衡判断不去理睬罢了,大同左卫的这些百户村庄没有外来买盐的渠道,二柜掺假,下面坐商盐贩子也会动手,能保证每一层有钱赚相对稳定,估计盐栈总号未必会太较真。

等院子里清扫的差不多之后,桌椅什么的都是放下,那位高四爷就客气的告辞,除了对向伯打个招呼之外,和朱达也客气了一番。

看着变得整齐干净的院子,朱达和向伯他们都感觉好像不是自己家了,围观的村民们一直没有散去,还在外面张望议论,望着向伯师徒几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今天打前站的一个年轻人,连总旗大爷都得客气贴上去,对方还带搭不理的样子,可这样的年轻人,对向伯和朱达却客气示好,这师徒几个命还真好,到底是攀上什么大老爷了。

张望的村民中,孩童少年们的眼神格外热切,在他们想来,朱达原本和他们差不多,可不知道了什么疯拜师之后,日子就一下子过好了,开始吃那喷香的好东西,然后又被村里的总旗大爷看顾,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气派,如果我去拜师的话,没准会有差不多的福气。

晚饭是在朱家吃的,饭菜有酒有肉很丰盛,相比昨日的喜气洋洋,今天朱达的父母就沉默了许多,连向伯也是如此,这样的反应朱达倒是能理解,昨日里回来和家人描述将来,家人凭着想象去估测,总归可以接受,但今天这过来打前站布置的队伍却出了朱达父母的概念,他们判断不了,所以才会沉默,甚至有些迷惘。

向伯喝了几口酒之后,先打破了这个安静,他缓声对朱达说道:“原本以为是个造化,今日里看起来倒说不准了,师父也想不明白,但朱达你要是不想去,师父就把这个事拦下来。”

自从拜师后朱达已经总结出规律,向伯自称“老汉”是常态,这“师父”的自称则是郑重大事的时候才会提。

这边话一出口,朱达父母也露出赞同的神色,如果将来理解不了出概念,正常人会选择不改变和保持原状。

“师父,徒儿应付的来,也能照顾好青云。”朱达回答的简单而又自信。

向伯喝了口酒,沉吟片刻才点点头说道:“你能应付的来,换别人说这个话老汉未必会信,你说这个倒不是说大话。”

定了调子之后,酒桌上的气氛总算热烈了不少,向伯对朱达的信心也感染了朱家的父母,想想自家孩子这段时间的神奇表现,他们也不那么忧虑迷惘了。

又是几杯喝下,朱石头开门见山的提出来要和向伯结拜,话说得很明白,要不是有朱达拜师的关系,认向伯做个长辈也是应该的,不过现在就只能兄弟结拜,朱家得了向伯这么多好,能回报的也不多,希望能让向伯过得舒服些,给他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的承诺可不是小事,向伯平日里再怎么不在乎,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的晚年还是会悲观绝望,周青云年纪太小,怕是长大了之后就晚了,现在朱家夫妇提出来却是正合适的。

向伯是个好强的性子,又不愿意麻烦旁人,开始就要推拒,但朱家夫妇不是客气,两家在子弟上和私盐上都绑的这么紧,再走近一些也是应该,向伯自己也能想到这个,最后还是接受,又在那里承诺,这积攒的钱财之类的一定要分给朱家,这坐商的身份将来也争取给朱石头弄上一个。

放在从前,朱达的父亲对私盐生意害怕的很,现在却知道这比种地要好太多,自然愿意这么长长久久的做下去,可现在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向伯这个说法让他也激动起来。

在白堡村里结拜兄弟的事情不需要什么仪式,无非是两个人对天磕头,再说几句盟誓的言语就够了,等明确了结义兄弟的身份后,大家更加亲近,酒喝得快了许多,如果不是明日里秦秀才要来,恐怕向伯和朱石头要喝的大醉。

即便及时停住,两个人也有些过量了,朱石头在家简单,向伯这边就要由朱达帮忙送回去才好。

出了屋子,寒风吹来,向伯的醉意又加重了几分,他身材魁梧高大,朱达和周青云搀扶的有些吃力,只听着这老汉嘴里嘟囔念叨,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送到向家进了院子,朱达和周青云都已经满头大汗,又去烧水给向伯喝,一时也走不得,要等汗落下去才回去。

等水烧好了之后,向伯已经恢复了几分清醒,将朱达和周青云都喊到跟前,郑重无比的叮嘱说道:“秦秀才肯定要问你本事来历,你可以说是野道人,但不能提到教门,千万不能说,读书人对这个尤其忌讳,不光朱达记住,青云你也要牢牢记住,明白吗?”

对于教门相关,即便朱达自己认知也很模糊,周青云就更不必说了,不过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不是小事,从长辈谈起这个好似虎狼蛇蝎的态度也知道轻重。

等朱达回家之后,父亲已经沉沉睡去,他和母亲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准备休息,那边被褥刚铺好,父亲朱石头却从炕上翻身坐起,朱达还以为他要酒醉呕吐,没想到父亲朱石头大着舌头说道:“小达,外面不好就回家,富贵前程什么的好是好,爹和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爹不放心你过去”

念叨了几句后,又是酒意上头,还没等朱达答应,就又是呼呼大睡过去,边上母亲朱王氏抹着眼泪也叮嘱了几句。

此情此景让朱达感慨万千,到最后只是说道:“爹娘放心,孩儿肯定会保重自己,肯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第六十五章 猜疑处处 无所畏惧

朱达一家起来的很早,朱家父母想要朱达穿的齐整些,可就那么一身衣服,想要齐整也不可能,最起码上面的补丁显眼的很,这让母亲朱王氏不住念叨,应该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

天可怜见,也就是今年朱家才敢这么想,从前年景勉强吃饱都要谢天谢地,别说穿什么新衣了,朱达对这个倒是很坦然,劝了父母几句。

算计从郑家集到白堡村的路程,本以为秦秀才会在下午到,没曾想才吃过午饭不久,秦秀才一行人就来到了白堡村这边。

昨日里打前站布置的队伍就已经吓了白堡村上下一跳,今天来的更让这百余户人家的村庄震惊,光是骑马的人就有十几位,还有两辆满载的牛车。

有了昨日的经验,李总旗没敢大咧咧的待在家里不动,得了消息之后却在门缝里张望,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见面的,结果看了几眼之后就连忙开门出去,马队打头的那年轻人是书生打扮,可身边拱卫扈从的却是两个总旗,其中一人他还认得,正是老高百户的副手范总旗,昨日里那边来个小旗都要恭敬对待,莫说今天来的是那边的总旗了。

总旗李纪忙不迭的迎出来招呼,心里却在不住的纳闷,他昨天已经知道是有人要来收朱达做义子,还听说是个秀才,这秀才怎么就这么大排场,居然要两个有体面的总旗护着前来,他一边殷勤客气着,一边心里暗自琢磨,以后要对朱家再好一些,千万别被人挑出错处。

让李总旗更加惊讶的是,事件的主角朱达没有远迎出村子,就在村口等候,那为的年轻人下马后丝毫不见嗔怪,按说穷苦子弟被人这么看重,怎么也该远迎出去几里显示尊重,从这事来看,那秀才对朱达的看重可能还要过自己的想象。

不光李总旗在猜,就连和秦秀才同行的那些人也在猜,在他们看来在村口迎接是怠慢了,可秦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怪,对那少年热络亲切,让大家都是心中惊讶,调整自己对朱达的判断。

说起来他们还真是把事情想复杂了,朱达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的父母和师父也是如此,还是听到有人说队伍来了,朱达自己想起需要远迎,跑到村口正好遇上。

“秦先生,晚辈本该远迎的,却疏忽了这桩事,先生不要见怪。”朱达直截了当的说明原因,赔礼道歉。

朱达的态度让秦秀才很开心,只是伸手摸摸他的头,看着已经把自家放在长辈上了,这等亲切举动让大家又是若有所思,如果耳朵尖,还能听到队伍后头有人小声议论“这是不是秦先生的私生子”“看着不像”

让朱达没想到的是,才送回去的秦琴居然也来了,女孩对父亲和朱达的秦琴很吃味,扁着嘴不说话,不过没坚持多久就兴冲冲的跑过去说要吃鱼。

秀才秦川没有带着大队人马直奔朱家,反倒是让大伙先去向伯家休息,那两位总旗和身边人就顺理成章的去了李家那边,秦秀才带着女儿和两名护卫,在朱达和周青云的带领下一起去了朱家。

即便是三个外人登门,朱达的父亲朱石头还是有些惶恐,朱达的母亲不见外客,只是去给秦琴做鱼汤喝了,在这样的场面下,向伯言谈举止也有些僵硬。

相比于拘束紧张的朱达一边,秦秀才就随和亲切的多,即便不算盐栈里的权势,他身为秀才,地位也比朱家这边高出许多,可秀才秦川没有丝毫摆架子和矜持,完全是用和亲戚态度来打交道。

秦秀才这态度让朱达的父亲和向伯都轻松了不少,秦秀才对朱达是赞不绝口,说两人投缘,说本来想要收朱达为徒,却没向伯这么有福气,所以能收做义子,还很诚恳的询问朱石头的态度,问他愿意不愿意。

这姿态当真是做足了,朱达的父亲朱石头和师父向伯又怎么会不同意,当场喊过朱达给秦秀才磕头,三个头之后这关系就算定下,秦秀才还说等下在向伯院子里会有酒宴,会当众宣布,到时候朱石头还要当众答应,朱达还要磕头,然后又问朱达有什么想的。

虽然朱石头和向伯没觉察什么,可朱达却明白秦秀才的用意,对方做得还真是周到,领着这么多人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份不低,又把仪式办的尽可能正式和郑重,这是为了给朱家和朱达足够的脸面,也是抬高朱达的地位,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朱达把这个干亲的关系当回事,甚至现在这询问也是以朱达为主,前面对朱石头和向伯的反倒是礼节了。

朱达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些紧张,秦秀才所做都是因为自己远同龄人的“出色”,自己还能不能这么“出色”下去,到最后变成真正的“出色”不过朱达没有纠葛太久,事已至此,唯有沉下心努力做下去,惶恐没有丝毫的用处。

“义父,我想在郑家集几天,在白堡村几天,轮换着来,这边还有父母要孝敬,还要在师父这边学武”

朱达没有自称“儿子”或“孩儿”,而是用了更平等的“我”,秦秀才神情没有任何异常,显然是接受了这个叫法,只是那边向伯连连摆手说道:“老汉那有什么能教的,秦先生会给你们请更好的”

“赶路要耗费工夫,一个月可以回来五天。”秦秀才笑着回答,语气却很坚决。

“周青云和我情义深重,实在舍不得离开,请义父允许我和他一同去。”朱达询问这个的时候,礼数很是端正。

秦秀才对这个也没有任何异议,笑着点点头说道:“理应如此,青云这孩子沉静大气,和你一同历练闯荡,对你们都有好处。”

说到这里,那边向伯松了口气,连忙把在外面等候的周青云喊进来,让他给秦秀才磕头,秦秀才把话说得明白,周青云的关系从朱达这边论起,他认周青云做侄儿,对这个向伯自然愿意。

本以为在条件上会有些纠缠,没想到秦秀才答应的干脆利索,细想却也是情理之中,朱达按捺下念头,郑重其事的给秦秀才跪下磕头说道:“义父在上,孩儿绝不会辜负义父的恩德照看。”

那边周青云被向伯示意着一同跪下磕头,只是他这边不知道为什么磕下去,一直轻松自若的秦秀才到这时却肃然站起,将朱达搀扶起来说道:“为父读圣贤书知大义,定不会辜负。”

在这个场合下,朱达的跪下和秦秀才的回应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是他们两个明白,朱达这一跪除了义父义子关系确立之外,更多的是明确效忠,或者说是契约和交换关系的成立,秦秀才也明白这一点,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

看到这些的朱石头却动了感情,在那里只擦眼角,很有些自家的孩子被人抢走的意思,倒是让向伯看不过去,闷声说道:“这是大喜事,莫要弄出哭丧样子!”

这边礼节完毕,大家就要去往向伯那边,还要有个相对正式的仪式和酒宴,至于秦琴就留在朱家,有护卫在这边看着,那边做好的酒菜也会送过来。

“我丢了一次闺女之后就不敢大意了,这次来索性带在身边。”秦秀才笑着说了两句。

朱达和周青云跟在后面,周青云凑过来小声说道:“以后咱们就要住在秦家了吗?”没等朱达回答,他自问自答的说道:“总觉得怪,一睁眼就不能在家里住了。”

说完这句,周青云瞄了眼朱达,又是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有点怕?”

“我害怕?我怕什么”这个问题让朱达失笑,下意识的回了句,说到一半又是停下,挠挠头说道:“我是有点怕。”

周青云盯着朱达又看了几眼,两个人都已经落在队伍后面了,朱达被周青云看得纳闷,开口问道:“你盯什么?”

“现在才觉得咱俩差不多大,平时你都像个大人。”周青云直率的说道。

自从他们两个亲近后,只看到朱达冷静从容,智谋多端,甚至连肢体动作都很有规矩,表情也不见什么失态,刚才却不同,愣,挠头,倒是有些少年本来的样子流露出来。

“你倒是细心。”朱达笑着反问了句。

周青云一扬下巴说道:“好弓手就是要细心。”

朱达沉默下来,他没有继续掰扯,朱达意识到周青云说得没错,在这白堡村里,村民孤陋寡闻,环境封闭落后,在这里他有种安全感,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可去了郑家集,身周的世界大了许多倍,接触的人也变成了见多识广的老练人物,朱达的自信开始有些动摇。

莫名的,朱达想起了那些年,从福利院到学校,从学校到社会,那时比现在还要无依无靠,那时也有惶恐和畏惧,但那时胸中还有一种混不吝的无畏,什么都没有,自然就什么都不怕,任何事都有想去试试的战心和勇气。

“怕什么”朱达低声念叨了句,边上的周青云没听清,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怕!”朱达精神满满的朗声回答,当年如此,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何必患得患失。

“恩,你不怕,我也不怕!”

第六十六章 上品做派 未免太急

等到向伯家门前的时候,现这里已经围满了人,白堡村里除了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年轻女人和实在出不了门的,几乎都来到了这边。

之所以这么多人,因为现在农闲时间,没什么要忙的,更因为有人在门口炸货吃食,村民从老到小都缺油水,这种用足了油盐的果子就是无上美味,谁也不愿意错过,自己拿了还要给家人捎带着,而且看起来还要几轮的意思,大家就更舍不得走了。

看到秦秀才他们来到,大家自动让出一条路出来,用敬畏和羡慕的眼神目视他们前进,朱达能清楚的感觉到,村民们已经把他当成另一个阶层的人。

进了院子之后,昨日预备好的桌上摆着点心和茶水,跟随秦秀才来的不少人已经落座,更多的人在忙碌伺候,白堡村也有几个人坐在那里,除穿着武官服色的总旗李纪之外,还有三位村中长者也在,他们三个在村里勉强算得上“德高望重”,有些家产,年纪也到了,这三人很是拘束的坐在那里,似乎没想到这场合会喊他们来。

请他们的原因朱达想得到,凑数充充场面,不过在白堡村村民眼中,向家宅院里已经是仅见的大场面了。

院子里坐着的就有三名总旗,听说还有一名秀才,总旗就是大多数村民所能见到的“大老爷”了,那秀才更是天上人,外面还在交头接耳的议论,说院子里能坐下的其他人物地位都不差。

朱达进了院子之后,还看到昨日里打前站的那位高四爷来到,今日里就没有昨日那么高高在上,和院子里很多人客气的打过招呼,却是坐在很后面的座位上,这等

“老朱家真是命好,还说人家人丁少要绝户,可看看这个体面”

“皇帝万岁爷就姓朱,什么都是朱家的,命能不好吗”

“他不是说不是一个朱”

朱达明白秦秀才这么大张旗鼓的意思,秀才秦川不需要这样的场面,他是为了朱达和朱家这么做的。

如此张扬是给白堡村村民看的,也是给朱达看的,这么做了之后,白堡村再也无人敢看轻朱家,朱家做什么事都会很方便,那总旗李纪多多少少也会照顾,但最根本的还是做给朱达看,在朱达身上下重注,拉近彼此的关系。

能被这么看重,作为当事人的朱达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念头通达后,这种看重让他的信心又多了许多。

秦秀才带着朱达跟院子里的人见面,两位总旗分别是白堡村东北方向的两个百户任职,还有某员外的二儿子,某乡绅的侄子等等,一共介绍了六个人,看着都是精悍角色,应该在地方上是个人物,只是不知道和升平盐栈的关系远近。

朱达对每个人都礼数周全,不过他也注意到每个人眼神和表情中的迷惑,每个人都有,只是掩饰深浅不同,每个人都在仔细观察打量朱达,朱达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在纳闷秦秀才为何如此看重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且这少年看不出如何出色。

秦秀才把朱达的父亲抬得很高,完全是当做地位相同的人物平等对待,这让其他人诧异更甚,也让朱石头手足无措,完全是秀才秦川的照顾带领才不至于闹出笑话,反倒是向伯应对的好很多,尽管言行也很僵硬。

“你能看出来吗?这些人都要给秦先生面子。”大人和长辈们在客套,朱达坐在一边,他的聊天对象只有周青云。

“看不出来。”周青云其实都没怎么看,他对这个根本不关心。

朱达笑着自问自答说道:“其实今天是秦先生的独角戏,其他人都是陪着的,咱们这边的人还好,可跟着来的那几位都没有任何的不高兴,都很尽心尽力的陪着。”

“你不应该叫爹,或是喊义父什么的,怎么还是叫秦先生。”周青云直接说了别的。

“还不习惯。”朱达苦笑着说道,他实在不习惯再称呼其他人父亲,尽管在这个时代很常见。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礼节,朱达上前给秦秀才磕头,又给父亲和师父磕头,长辈们又都叮嘱交待几句,秦秀才又给了朱达见面礼,却是柄一尺多长的短剑,铁丝镶嵌的皮鞘,入手很是沉重,显见精工打造,用料也是上佳。

这礼物让懂行的众人也是惊讶,本以为这秀才秦川会给些金银饰物,没曾想却是这么一把好剑,当然,按照市面上的价钱,这柄短剑肯定昂贵,可在这样喜气洋洋的场合拿出来却不太合适,这个不合适的昂贵礼物只能说明秦秀才对这个少年的期许和看重。

此等场合,被秦先生介绍给朱达的几位长辈也要给出礼物的,可这柄短剑一出,倒是让其他人有些为难了,彼此对视交换眼神,那位范总旗笑着说话了。

“秦先生这见面礼一出,让大伙预备的东西都拿不出手了。”众人都跟着笑出来,从这言也能看出范总旗的地位最高。

范总旗笑着继续说道:“这柄短剑是潞州那边老铺子出来的吧?这样的好货在大同府就能卖个几十两银子,要是在鞑子那边,几匹好马都能换回来,秦先生你对自家孩子这么大方,可也要考虑兄弟们的脸面,现在这预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岂不是丢人,要不我们不给了,拿回去可好。”

众人又是哄笑,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让大家都自在了,秦先生摆手说道:“是学生太喜欢这孩子了,一时没想着大伙,你们该给就给,我们好东西不嫌多。”

他这说完,大家跟着笑,却都拿出了预备好的礼物,倒都是些吉庆场合能用的,大都是摆件挂件这种,福星寿星和老虎之类,做工勉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银子打造,每个都是几两重。

这些礼物拿出来,在座的几位白堡村宾客都是被惊到,李总旗还好,那三位“德高望重”的村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们可不管什么造型,什么代表着的吉祥含义,在他们眼里这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看着要过二十两的样子。

乡下贫苦,通货紧缺,百姓种地吃饭,织布穿衣,大部分时候都是自给自足,偶有需要也都是以货易货的实物交易,不要说银子,就连铜钱都是缺少,眼下一看到这么多,当真觉得是笔巨款,各个心里念叨,朱家到底是交了什么好运,居然一下子就“有钱有势”起来,当时还说朱家小子得病是鬼上身,现在看分明是财神附体。

来参加这观礼的人都是卫所武官和地方土豪,他们拿出这礼品一来是图个实在,二来也有几分炫耀,除了那范总旗之外,其他几人脸上甚至还有促狭,有人特意提醒说道:“这可是上好的白银打造。”,那心思谁都看得明白,分明是想震震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等对方露出急切甚至贪婪神色多少看个笑话,要说这人心里有多少恶意也未必,无非是粗豪武夫大大咧咧。

甚至连旁观的李总旗和那位三位年长村民都有类似想法,他们的心思则和嫉妒有些关系,看着平时孤苦的朱家突然间这么生风光,心里难免会有些失衡。

不过朱达的表现让所有看笑话的人都失望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应对客套就和成人一般,尽管礼数有些古怪,但那不卑不亢和从容自若,每个人都能感觉的出来。

这些粗豪汉子没那么纤细敏感,但也有种错觉,眼前这个穿着穷苦的健康少年和秦先生有些相似之处,甚至和卫所以及军中的某些杰出人物有相似之处,这些武人很纳闷,也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等到那范总旗跟前的时候,范总旗手里却是个银桃子,这也是有吉祥意味的玩物,每个人手里都是类似的,福寿禄、多子多福这种,不懂的人看不出什么,朱达想得多,却能现几乎没有针对这次典礼的专门礼物,看着都是急就章弄来应付场面的,但价值上都不含糊,在这乡野之间足够了。

“朱小哥,你一直在这百户住着吗?”范总旗递东西的时候,笑着问了句。

“一直住在这边。”朱达回答说道。

等朱达谢过回转,听到身后范总旗对秦秀才说道:“秦先生有福,这朱小哥看着倒有大家出身的样子,这等做派我只在大同和太原看到过,卫里和县里少见这样的人物。”

在这个时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卑不亢,不是每个出身穷苦的人能在富贵者面前从容自若,因为每个人从骨子里就知道尊卑分明,就知道上下贵贱,知道什么是高高在上,什么是云泥之别。

可经历过那些年人生的朱达下意识觉得“人人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受到的教育也是“不分高低贵贱”,尽管那些年的现实中越来越不是这样,甚至有意无意的向这个时代靠拢,可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刻在心底和骨子里的,轻易不会改变,所以朱达自然流露的气质神态,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就成了雍容和出众,这是英才英杰才会有的。

朱达捧着银闪闪的礼品又回到秦秀才跟前,还没等说话,就听到秦秀才笑着低声说道:“你回去预备预备,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

怎么这么急?朱达愕然。

第六十七章 做要做足 中途小憩

为了拜干亲的仪式,秦秀才提前一天车马队伍来到白堡村,声势弄得很大,而且外面已经搭起了灶台,任谁都以为会有晚宴。

没曾想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突然间过半个时辰就要走,朱达心中自然奇怪,不过如今秀才秦川也是长辈,说话不能不听。换了同龄人,只怕还念叨着晚上的酒宴,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难得有开荤的机会。

朱达答应下来,去和向伯以及周青云说了几句,周青云不情不愿的跟着他一起去收拾了。

“还真是个沉稳性子。”那位范总旗点头说了句。

两个人的行李本来不多,而且早就准备好了,回家取出来就好,倒是朱达的母亲很意外,本以为儿子还要一天再走,想想以后一个月也见不到几天,心里舍不得,哽咽着叮嘱了朱达,都是头天晚上说过的。

那边秦琴吃饱喝足了正在午睡,也被赶来的人叫醒,小姑娘满脸不愿却没什么意外,揉搓着眼睛和朱王氏道别。

等回到向家宅院后,看到收拾利索的朱达和周青云,秦秀才满脸歉意的对朱石头和向伯说道:“今日里本该和二位好好喝几杯,可突然有急务要赶回去处置,真是对不住了。”

朱石头连说正事要紧,向伯也说无妨,倒是陪坐的李总旗和村民满脸意外。

“酒席既然已经准备好,也没必要带回去,二位就请左邻右舍一起过来沾沾喜气,热闹热闹。”秦秀才很是大方。

向家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四张方桌,这是三十多位宾客的酒席,酒肉菜肴并不便宜,总花费不少,按照当下的习惯,主家如果不办或者类似的情况,酒席往往会撤回,那些已经做好的菜肴会留下来慢慢吃,其他的能退货就退货,不能的就自家耗用,毕竟这里不是富庶之地,节省简朴为先。

秦秀才说走,李总旗还好,那三位被请进来的村民满脸失望,等听到秦秀才的安排,立刻兴奋不少,一边琢磨着喊家人来吃,一边想着朱家有福气,摊上了这么大方的一位干亲,将来肯定能跟着分润不少好处。

跟着来的很多宾客都是冲秦秀才的面子,他这么一走,其他人也都闹哄哄的告辞,还是秦秀才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留下来,不然弄得就不好看了。

人正在向外走,一个负责操办的汉子吆喝着说道:“各位爷,这次酒肉材料是为了两顿饭预备的,既然要请村里的乡亲,不如摆个流水席,让能来的都尝尝,大家都来沾沾这喜事的喜气。”

听到这倡议,秦秀才笑嘻嘻的说道:“这倒是好事,秦某以后和这白堡村也算有亲戚了,正好跟乡亲们走近走近,就这么操办吧,向兄,倒是要叨扰你了,若是不方便,摆在院外也是一样。”

向伯没有马上回答,沉吟片刻后笑着说道:“乡亲们高兴老汉也高兴,就在这院子里办,免得人散在四处。”

秦秀才看着向伯,面带微笑的点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已经有留下的人出去吆喝,李总旗少不得也出面召集村民过来,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们是最早得到这个消息的,各个向前拥挤,整个白堡村渐渐骚动起来,凡是得到消息的都是兴高采烈。

昨日食材到村中的时候,很多村民已经看到了,看到了鸡鸭猪羊,也看到了酒坛,回去之后唾沫横飞的讲述,看到的神往不已,没看到的更以为是山珍海味,白堡村村民穷苦,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看到想到这些,哪有不馋的道理,很多人都琢磨着要些剩菜回去开荤。

没曾想每个人都有吃到的机会,从老到小都是欢欣鼓舞,不光琢磨着自己多吃,还想着给家里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带回去,村里的男丁和孩童们立刻都是拥挤了过来,唯恐去晚了就什么也没了。

“别挤别挤,大锅炖肉,人人有份”

听着身后的吆喝,秦秀才和陪他来的那些人都已经到了村口,本来李总旗想过来送,却被劝着留下维持秩序,朱达的父亲朱石头也想出村相送,却被向伯拽住,说不要弄出这种离别的调调,孩子们心里会不舒服。

秦秀才身上打了个包袱,秦琴就和个婴儿一般挂在他的胸前,朱达和周青云则是和两名身材瘦削骑士共乘一马,他们抱着腰也掉不下去,一行人缓缓离开了白堡村,朱达和周青云回头看看,现村子空无一人,全都去了向伯那边吃酒席。

朱达突然觉得这一切未免太刻意了,这酒席根本不是为了收干亲,而是为了把全村百姓吸引过去

想到这里,朱达下意识回头,却看到村口站着一个人,谁没去吃那些酒肉吗?他马上认出来是谁了,朱达的母亲朱王氏正站在路口看着这边,尽管隔着有些远了,可朱达知道,母亲正看着自己。

此刻的朱达再也控制不住,原本觉得寻常事,觉得只和自己的人生相关,可这一刻他什么都忘了,只是泪眼模糊的向后挥手,远处的朱王氏也在不停的挥手。

秦秀才回头看了眼,空出手摸了摸胸前的女儿,秦琴满不情愿的晃晃头,听着秀才秦川感慨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队伍里其他人却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句别的,被几个为的瞪过去,立刻不敢出声。

等再走一段,朱达心情平静下来,他突然想起,就在刚才和母亲挥手的时候,整个队伍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不止一个人回头,单纯的回头看看就罢了,几个后队的人是要兜转坐骑转身的意思,至于那嘟囔的话他也听得清楚“还以为有没看住的”

马队开始加,按照昨日护送他们回来那位骑士的说法,如果不是送信或者作战,为了保养马匹,一般不会骑的太快,可现在这样子是人人扬鞭,虽然没有放开了跑,可度当真不慢。

让朱达奇怪的是,这十几骑没有上官道的意思,官道的路况再差,也比乡间小路要好,真要赶路还是走大道更快,而且不管去郑家集还是东北方向的怀仁千户所,都是走官道更快些。

等再向前跑了一段,朱达隐约猜到怎么回事了,他们的目标好像是前面二里左右的一个小村子,就在这时候马队放慢了度,秦秀才拨马去了路边田间,给大队让开道路,驮着朱达和周青云的两名骑士跟着过去,其他人则是继续向前,那两位总旗和高四几人都是对秦秀才抱拳为礼,然后马队加向前。

秦秀才在这里翻身下马,让“襁褓”里的女儿下来活动身体,其他两位骑士则是用鞍袋褡裢里的饼子和豆子喂马,居然是暂时休整的意思。

周青云脸上全是迷惑神情,朱达则是笑着摇头,秦秀才走过来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秦先义父你还真是谨慎,对手也没盯得那么紧。”朱达回答说道,这称呼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

秦秀才脸上浮现笑意,马队已经进入了前面那村庄,他看着那边说道:“他们一直在盯着的,害过别人后怎么不防备着别人报复,所以演戏要演个全套。”

正说话间,能看到村子的另一边有烟尘扬起,烟尘却比刚才马队行进的时候大了不少,秦秀才缓声说道:“在村子里还有二十骑,兵器也在这个村子里放着,这村子是高家村,老高百户的近支堂弟是这里的总旗,在这边汇合之后,向东南跑大半个时辰就能到马家店,那边路口有个卖酒的客栈,他们要把那客栈烧了,里面的人要死十个以上,如果打的厉害,全杀了也是应该。”

“客栈里有什么?”朱达问道,边上周青云也满脸兴奋和好奇,问出这话朱达自己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丝毫的不适和惊惧,这可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还是见不得光的没王法的勾当。

秦秀才脸上满是赞许,他对朱达一直能跟上思路很高兴,笑着解释说道:“那客栈里不光卖酒,还有三张桌子聚赌,客房里还养着十几个粉头,又是那方圆几十里的窝主,贼赃都要在那边出货,混江湖的人物要不去那客栈挂个号,就没办法那边行走,别小瞧那客栈,一月入手的净利怕有大几十两银子。”

“大几十两”,这个数字让朱达思绪拐了弯,这么多黑道上的生意,一个月净利才这个数目,看来秦秀才对自己还真是大方,前前后后恐怕银钱已经过四十两了,财货什么的还要另算。

“客栈里面常驻着一个总旗还有二十多个军汉,混混和闲汉们又有几十个,平时也压得住场面,是卫所老爷们的财源之一,不过现在又添了一门新生意,客栈库房里存着一千多斤盐”

话说到这里,朱达的思路已经很清晰,升平盐栈和卫所争夺私盐的利润,卫所策动私兵绑架秦秀才的女儿,今日里对那客栈的突袭就是升平盐栈的报复,可秦秀才的言语里有些让朱达很糊涂的。

“秦义父,今日里来的有两位总旗,还有几位,都说是大同左卫的武官,那边也是卫所里的武官,都在大同左卫,算是同僚,怎么还会斗的这么狠?

第六十八章 同门相斗 正丁余丁

刚知道升平盐栈和大同左卫的争斗,朱达下意识的认为升平盐栈和卫所没什么关系,可沉下心琢磨,却能想出些不对劲的细节。

大同左卫是实土卫所,实土卫所不光是一个卫的军事力量,还是几千近万户人家的行政区域,在这片区域生活的土著都是军户。

也就是说,向伯是军户,秦秀才是军户,朱达所见到的盐栈力量大都是军户,那些护卫骑士搞不好也是上阵归来的老兵,甚至是没了依靠的亲卫家丁。

这次收义子的仪式上更确认了这一点,来的两名总旗,几位小旗,不是卫所里的人是什么,更有位“老高百户”。

按说都在卫所,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同僚,而且卫所武官是世袭的职位,多少代这么沿袭下来的,盘根错节的纠缠关系,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状态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暧昧才对,可看大家这个处置,那边调动贼兵杀人绑架,这边则是动用骑兵突袭血洗,此等态势形同敌国,那有什么同僚邻居世交的交情和亲情在。

朱达问出的问题让秦秀才愣了下,颇为诧异的看过来,秦川此时的表情朱达能认清,分明是“这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懂,却问这样的问题”。

“亏得把你从白堡村带出来了,不然这局促小村真要害了你。”秦秀才感慨了一句,他以为朱达是因为生长环境的闭塞才不知道,对这样的误会,朱达自然不会解释。

两位留下的骑士正在给三匹马喂料,还把马匹的鞍具卸下来,看着要让牲口休息一会儿的意思,秦琴刚要朝着田里跑,就被秦秀才拽住手不让动。

秦川拽着女儿,想要开口说话却沉吟了下,片刻之后才沉吟说道:“你不知道根底却也不奇怪,普通军户经历不到这些,我问你,你知道兄弟因为分家闹翻的事情吗?”

朱达点点头,这种事他见闻不少,白堡村里都有现实的例子。

“穷苦人家亲生兄弟都会为了分家多少翻脸成仇,甚至出过人命案子,他们争的是什么,可能是一块地,甚至是一口锅一尺布,为这个都能闹成这样,何况”

卫所和地方不太一样,府州县里有无产的民户,但卫所军户都有一块祖辈传下来的田地耕种,尽管或多或少都被指挥和千户们侵夺了。

普通军户的那份田地养活不了太多人,只有长男能承袭这个身份,能继承这份田地,这田地要养活家里不能劳作的老人,没成年的孩童,还有耕种的夫妇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家中长子之外的儿子在成年后就必须离开自谋生路,不然,家里那份田地养活不了更多的成年男丁,这些非长子的男丁,就是所谓“余丁”了。

所以普通军户一直在控制生育,但也没什么太好的手段,孩子还是免不了生下来,这时候就非常残酷了,卫所和大明很多贫苦地区一样,有杀婴的传统,只是其他贫苦地方习惯性杀死女婴,卫所则是反过来,真要是得了女儿,养大了嫁出去,或者能换回彩礼,或者能贴补家里,反倒是比多余生出来的男孩要强。

相比于普通军户们,处于卫所最上层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们,以及掌握着实权的千户们,都占有大量的田地,拥有大量的产业,卫所中大量的无产余丁,都是给他们做奴仆做佃户,做牛做马,劳苦一生。

指挥和千户们自然不会控制生育,他们有妻有妾,儿女众多,女儿不去说,儿子也有足够的财产和位置去安置,指挥和千户们的儿子往往也能挣到次一等或者更次一等的位置,王法和军法尽管没有定规,对于卫所的武将们却很容易操作。

但好不容易聚敛起来的财富,也不可能分家摊掉,民间或许有这个可能,偌大家业,儿孙们代代平分下去,到最后剩不下什么,可在卫所体制下,却不存在这种可能,因为身为长子的那个人要继承父亲的位置,从权力和地位上彻底压制他的兄弟们,肯定会占有最大那一份,然后周而复始,这么以此类推,即便是指挥使家的次子,三代之后也会有贫苦的子弟出现。

若是卫所刚建立的时候还罢了,几十年上百年过去,该生什么会生什么,谁都看得明白,贫苦军户这边没什么念想,早就死了那条心,可指挥千户家的子弟们,以及子弟们的子弟们,谁会甘心,尤其是曾经享受过,曾经看过,等成年了之后就失去,只能看着兄长拿走一切,自己只能在兄长面前求得施舍,这会让有想法的人都是心气难平,从某意义上,甚至比贫苦人家闹翻的兄弟仇恨更重,因为要争夺的利益更多更大。

指挥和千户这一级的人家,兄弟阋墙的事情要远远多于平常人家,这卫所高阶武官的子弟们从军经商的也远远多过其他,既然继承本家的官职和田产没有希望,那就自己去博一个出身和富贵来,只是沙场上风险太大,赚到军功不易,受伤、残疾甚至送命的可能则不小,所以绝大多数选择了经商这条路。

这些卫所高阶武官子弟虽说比不得他们的长兄,可比起寻常人的起点可要高太多,有门路,有本钱,有人手,还有武力,做成的几率比旁人也是高很多。

“咱们家也是一类,长子承袭家业,次子读书科举,可大同是边关要塞,武风昌盛,文事则衰颓的很,读出来的又有几个,大多都是去做生意了,要是在直隶、河南、湖广这等腹心地方,那就大不一样,卫所出身的秀才算得什么,举人、进士都是平常”

秦秀才看出朱达求知心切,所以讲得很深入详细,他收朱达本就有收徒的意思,这也算是传道解惑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秦琴背了起来,依旧是在那个“襁褓”中,马匹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不过秦秀才和两名骑士都没有上马,而是牵马前行,所去的方向和方才大队人马正好相反,朱达大概能估计出来,现在走的是正确方向了。

讲述还在继续,在卫所刚建立的时候,整个大明天下都是百废待兴,田地才是最稳妥的财富,等到后来,高阶武官们侵夺军户们的屯田,侵吞上缴的粮税,这屯田上的利益愈大了,不管怎么说,这代表着财富和权势的世袭武职,就是最值钱最宝贵的。

可到了现在,天下太平已经许久,农田产出的远远比不上经商贸易所得,而且人心贪婪,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钱多,谁也不会厌恶更多的生财手段,卫所的指挥使和千户们开始染指这一块。

正常的生意其实还好,无非是常见的商业竞争,可那些暴利的营生就不同了,比如说私盐,比如说和草原上蒙古部落的贸易,这些不受王法保护的地带自然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这里面的争斗都是要人命的,有些生意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打,三四代人的恩仇纠葛”

“不过恩仇纠缠,原来是家事,现在大都是生意了”

即便本代是兄弟,三代四代之后,贫富贵贱差距越来越大,关系自然也就越来越疏远,哪有那么多宗族内的争斗,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财,这世上也只有为了钱财会不死不休。

“大同这边虽说年年和鞑子开战,可大战真没几次,也就是武宗皇帝那时打过硬仗,加上卫所越来越不堪用,很早就不用他们上阵了,这么太平下来,人也就越来越多,你知道一个卫所有几个指挥使吗?”

秦秀才边走边提出了问题,朱达对这个还多少了解一点,村里也有人议论过。

“有一个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佥事。”因为这问题太简单,朱达特意把副手也说了出来。

秦秀才笑着摇摇头,在后背探头出来的秦琴笑着说道:“朱哥哥你说错了,咱们卫所一共有四个指挥使,十一个指挥同知,十二个指挥佥事。”

这么多?朱达下意识的以为这是谁和秦琴开的玩笑,可看向秦秀才之后,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太平地方,品级俸禄又不少,当官的自然就越来越多,咱们卫所内部世袭,外面还有封过来的,来了后也得世袭,还有挂名的,这可不是咱们卫所的特例,各个卫所都是这般,不过这做主的指挥使只有一位,唤作‘本管’的,同知和佥事能有实务管着的大概是五六位,千户里千户和副千户少些,可也不止一正两副,这些不管事的倒也可以说成‘余丁’。”秦秀才开了玩笑,不过朱达却觉得这个比方真恰当。

实权的和清闲的之间自然也有矛盾,有人抓不到更多的实利,自然要另开局面,可实利人人想要,一边多了,另一边就要少。

“这卫所军户里的事情,无非就是正丁拿得多,余丁拿得少甚至拿不到,不平不公,怎么不会狠斗。”

听着秦秀才讲述总结,朱达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卫所里的矛盾,归根结底就是正丁和余丁的问题。”

第六十九章 娓娓道来 谨慎夜行

“正丁”想要财,“余丁”想要谋生,“正丁”和“余丁”都越来越多,一方想要更大的财,一方想要护住自己的财源和谋生,然后在大同地面上的生财之道就这么几条,在大同地面上的人又都是卫所武人,矛盾就越来越激烈,厮杀也就越来越多。

秦秀才和朱达说得很细,朱达也不仅是单方面的倾听,时不时的提出问题,甚至和秦川讨论,两个人边聊边走,兴味盎然。

在背上的秦琴已经听得睡了过去,那两名护卫骑士和周青云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落后一段距离慢慢跟着,那两位骑士甚至还有闲暇让周青云试射一箭看看。

周青云倒也没有怯场推辞,张弓搭箭正中二十几步外指定的目标,让那两人喝了声彩,这二位本来存着逗弄孩子的戏谑,所以定了个就近的目标,没曾想却稳稳射中,两人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身后的闹腾惊醒了秦琴,也让朱达和秦秀才回头看了眼,在出前,周青云想要把弓箭留给向伯用,却被向伯训斥了一顿,说练了没几年,弓箭不在手边岂不是要荒废了,不过朱达和周青云都知道,向伯手边有一套弓箭的话,不管是打猎改善生活,还是防身自卫,情况都很不一样。

不过今日从朱家出来的路上,朱达和秦秀才提了这件事,一张好弓对向伯是件大事,对秦秀才这边就简单了,无非和人说声送过来就好。

“升平盐栈的事你早晚都会知道,以后慢慢都会说给你,刚才我说的和你想的其实简单了些,大同左卫里的各项争斗内情很多,也不光是正丁和余丁”

对这个朱达当然清楚,但刚才那番谈话让他收获良多,能更清晰的认知,更多的了解,这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六个人慢慢悠悠的走着,走累了就上马骑行一段,遇到村庄尽量避开,等到达官道的时候,太阳已经在西边天际了,官道上的行人已经不多,大多是行色匆匆,知道这个时候,三骑六人才开始加快跑。

今日从起床开始到现在,不是忙碌就是聊天,到了这时候搂着前面骑士的腰,反倒有机会沉静细想了。

从昨日到现在,朱达和身边人先觉得秦秀才对自己看重,所以各方面都把规格什么的提高,尽可能的正式隆重,被人重视,还是被地位远高于自己的人重视,这感觉当然很好,可对于等同于成人的朱达来说,却觉得秦秀才这些做法未免轻佻,虽然朱达和身边人都得了面子和里子,可从更高的层面来看,秀才秦川这些太像是戏台上的做派。

推测起来,好像是一个书生看多了传奇话本,然后要在现实中复制,可故事里的效果是虚构的,真实生活中只会让当事人觉得虚假,会让旁观者觉得是笑话。

好处归好处,自己的将来要和这么一个理想化故事化的人绑定,是福是祸,就让人把握不准,要郑重考虑了。

不过秦秀才到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全是精明,没有一丝的散漫,之所以主动来到白堡村收朱达做干亲,是因为捞起的浮尸证明了朱达的说辞,这个少年的确出色,值得下注。

而这场隆重的虎头蛇尾的收干亲仪式,则是为了奔袭马家店客栈而做的幌子,靠这个聚拢起来盐栈的武力,不让对方有疑虑和防备,这能够达到突袭的最佳效果,声东击西想必就是这种了。

但这样的算无遗策并不代表秦秀才值得依靠,他算计的太精明太冷血,根本没有什么情义在里面,双方如今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二十个时辰,说白了还是萍水相逢的程度,眼前所能看到的都可以诛心的说成是利用,今后如何,还要走着看。

朱达这么想下来,末了只是提醒自己不能大意,一定要小心谨慎,他心里也在苦笑,有过那些年的经历和记忆,活得就不可能太轻松自在,如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其实也不错,遇到这样的情况根本不会想东想西,只有单纯的快乐。

天已经有些晚了,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三骑马一直是小跑不停,秦秀才这骑被两名骑士护在当中,而且事先已经和朱达他们交代,真要有什么突袭,两个少年不要管其他人,先下马藏起来或者逃跑,不要掺合战斗,也不要停留。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风中寒意已经颇重,马背上的骑士迎风奔跑,更是格外的冷,不过秦秀才没有丝毫的松懈。

边上的朱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秀才秦川是个读书人,看着身量瘦削,却没有丝毫文人气,他骑术相当不差,以朱达的推测,虽说秦秀才举止间做出一副方正士子的派头,但应该懂得些武技,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角色。

几次和盐栈的骑马护卫打交道,朱达对骑乘马匹有了一定的了解,按照他们所说,除了在战场上的要紧关头和递送军报之类的场合,平时骑马尽量不要长时间骑在马背上,尽可能的给马匹休息,不然很可能把马累坏累病,甚至半途中马失前蹄之类。

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有感慨,大明这边缺马,有马匹就要充分的利用,草原上的蒙古各部则是另外一种,他们一人双马或者三马,跑起来半路换马就好,这样又可以保证行进的度,又不至于让坐骑太过疲惫。

可这三骑跑起来却没有什么休息的意思,连续过了两个挂着灯笼的路边客栈都没有停留,马匹身上已经隐约见了汗水,眼下每匹马上可都是承载着两人,秦秀才的女儿份量可以忽略不计,朱达和周青云再怎么瘦也不不能说轻,难道是为了安全和不走漏风声,顾不得马匹了,这坐骑可不便宜。

又跑了一刻左右,朱达的结论就被推翻了,他看到前面有家客栈,正以为会和先前几家一样路过后,却看到自己这骑的骑士吆喝了声,居然就这么放慢了度,看着要停下休息的样子,可在马上侧身看过去,前面那客栈破败陈旧,灯火昏暗,门前蹲着站着几个人,看起来就不怎么地道的样子。

他们三骑在距离客栈二十余步的位置停下,秦秀才和周青云所在那一骑都没有下马,朱达所在这匹的骑士下马快步跑了过去,秦秀才这时候给自己蒙上了脸,只露出双眼,这倒是寒冷天气赶路骑士的标准打扮,身后“襁褓”也拿布盖上。

没过多久,在客栈门前的那些人被里面吆喝回去,又过了片刻,就有人提着水桶,领着大筐向这边走来,水桶里面是水,也有装着马料的,大筐里面是干草之类,搬运过来之后,那些人又都是急忙的转回去,也不敢多看。

等那边人都回去客栈,这边才开始下马喂马让坐骑休息,客栈里只是提供了坐骑的食水,他们六个人只是喝了点随身葫芦和水囊里的水,已经冷掉,入口不太舒服,秦秀才倒是给秦琴一块点心,要给朱达和周青云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要,一是这饿能忍得住,二来这紧张气氛下,都没有什么食欲。

在这里短暂休息片刻后,三人又是上马向前,客栈门前有一人守着,客栈的大门此时也是紧闭,等三骑跑过去很久,朱达回头张望,才看见人被放出来。

这应该就是升平盐栈的据点或者同盟之类的,在这里能够放心的征用或者求来补给,能安心休息,至于没停留的,估计就是不能放心的。

“咱们六人三骑,若是去不放心的野店,太容易被人看做肥羊,叫上十几个汉子就敢动手,还有在水里用药的,原本这些门道我也不懂,还是许三哥下面一个伙计教的。”秦秀才笑着解释说道,在这个时候,刚吃过料喝过水的马匹不能跑太快,说话还比较从容,不至于灌一肚子风。

朱达和秦秀才交谈的时候,那两位护卫骑士的眼神都很好奇,只是朱达看不到而已,不过好奇的原因朱达他们也能猜到,无非是两人的对话根本不像义父和义子,倒像是平辈论交的。

亲生父子关起门来随便些倒还好,这义父义子彼此之间倒是要郑重有礼,何况这秦秀才论起地位身家,要比这白堡村的穷小子强出太多太多,即便这谈吐从容的少年做出什么事置换了人情下来,可在这种高攀的情况下,也该恭恭敬敬,可这位却没有丝毫这方面的觉悟,就不怕这难得翻身的机会又飞了?

不过这两位骑士也很佩服这少年,在升平盐栈上下,能跟秦秀才说上话的人不少,秦先生待人也和气有礼,可能交谈的人却不多,跟不上秦先生的思路,听不明白,或者自己说得太简单了,秦秀才马上能理解。

而这个少年却能从容的交谈和交流,所说所问的话语,听起来就和秦秀才说出来的差不多,从这方面来看,这少年朱达倒是有和秦先生平辈论交的本钱。

天黑下来之后,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在路上慢跑了一个多时辰,能看到前面有灯火闪烁,这地方朱达有印象,却是前几天经过的渡口处。

“就在这边过夜。”秦秀才开口说道。

第七十章 玄虚与否 万全为先

入夜后借着月光赶路,官道两侧不是没有村落,可望过去要么黑黝黝一片,要么有零星灯火闪亮,根本让人感觉不到人气,甚至误会为错觉甚至磷火之类的。

倒是这渡口前相对热闹不少,客栈门前挂着灯笼,还有人在路上游荡,朱达他们这三骑出现后,立刻有人张望,可在夜里大家举止都谨慎许多,朱达曾遇到那种肆无忌惮的靠近打量不见了,只有远远看着,绝不靠近。

他们倒也没有在官道这显眼处耽搁,反倒是拐进一条岔路,大概几十步的距离就能看到前面一座宅院,也是路边客栈的规制,门前挑着幡子和灯笼,但大门是紧闭着的,客栈都是这等规矩,过去敲门却是有人应的。

不过骑士们没有敲打迎客处的门,反倒熟门熟路的拐到了后院那边,一名骑士翻身下马到后门那边敲打了几次,很容易就能听出来敲打次数和节奏都是有规律的。

“什么人?”

“投宿住店。”

“怎么不去前门。”

“我们只走这道门。”

“走这道门的价钱可贵。”

“十两八文钱,我们知道。”

没头没脑的几句对答之后,里面有人把门打开,朱达觉得有趣,不过也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一套话基本杜绝了误打误撞的可能,也算是一重保护,这里应该是升平盐栈系统内的了。

即便里面开门,秦秀才也没有下马,那名敲门的骑士自己走了进去,客栈那人站在院外门边,对秦秀才他们只作不见,没有出声招呼,片刻之后,进院子那骑士走了出来,到秦秀才马前说了句“无事”,秦秀才这才翻身下马。

“不要觉得这一套麻烦古怪,一个注意不到就是杀身之祸,从前多少人吃过亏的。”秦秀才笑着说道。

“知道了。”朱达简单回答了句。

这回答倒是让秦秀才有些好奇,半是打趣半是告诫的说道:“你看懂了?该问就问,不懂装懂是要吃大亏的。”

“问话是怕人误打误撞蒙对了,要先走进去查看是怕里面有埋伏,之所以走到义父马前说,是怕他被埋伏胁迫,一定要看他背后有没有人。”朱达把自己想的说了出来。

秦秀才正在把背上的秦琴放下来,听到朱达的回答却愣了下,摇头笑着说道:“你还真明白这个,倒是我疏忽了,向岳算是个老江湖,你该在他那里学了不少。”

对这个判断朱达没有否认,也没必要事事逞强,真要显得自己英明神武,无所不知,反倒是会有很多不方便和疑点,刚才那些套路外人看着糊涂,可对于成长于信息爆炸时代的他来说不算什么,冷静思考分析就能得出结果。

和在半路休息的时候一样,这客栈出来伺候的人也只有一个,只负责把物资搬运过来,很多事情都是秦秀才和两名骑士自理,包括热气腾腾的饭菜也都是送过来由骑士们接下。

本以为路边客栈条件会简单粗陋,没曾想也有整洁的住处,等吃过饭之后,秦秀才却把朱达喊住说道:“或许不用我特意提醒,不过从今日开始你就要学了,不是我特意教的才是你要学的,所见所闻都要去留意。”

这个想法倒是和朱达打算的契合,当下郑重答应下来,秦秀才点点头之后又说了句:“今天这些布置倒不是故弄玄虚,没道理我们能想到的旁人想不到,只能我们自家考虑万全。”

朱达认可秦秀才的说法,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疲惫异常,无论大小都是睁不开眼睛的架势,可即便这样,两名护卫骑士还要商量值夜的事,朱达没什么迟疑就开口说道:“把我和青云也算进去,我们能帮上忙。”

骑士愣了下却看向秦秀才,秀才秦川笑着说道:“还没到用你们的时候,回去好好歇着吧。“

既然已经表达了态度,那也没必要争执坚持,朱达和周青云去了自己的房间睡觉,两个人都是穿着外衣入睡,兵器都放在手边,他们知道已经不是在白堡村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晨起来,每个人的精神都不怎么好,可见昨晚都绷得很紧,客栈的人送来了热汤热饭,大家吃得很香甜,秦秀才边吃边低声解释说道:“这几日是最要紧的时候,稍有破绽就落了下风,等过去了反倒无事。”

昨日忽慢忽快,今日里距离郑家集不远了,秦秀才彻底放松下来,把一切都收拾停当,甚至还让那两名骑士补了一个时辰的觉,然后才下令出。

“这渡口是交通要道,几个方向来往的人都要经过,所以有些心思的都会做布置,有钱有人的会开个客栈店铺,差一点的也会安排眼线,至不济也得买通几个通风报信的,这家客栈是咱们盐栈开的,你们看道边那家,那就是左卫两位指挥佥事出钱建的,进项还当真不少。”秀才秦川边走边解释说道。

如果没有人解说,还真看不出什么来,朱达记得自家路过这渡口的时候,只觉得闲人闲汉太多,没曾想里面有各家的眼线,他立刻说道:“义父,是不是小心些,别让他们认出来。”

“昨日怕让人认出来,今日是怕人认不出来。”秦秀才笑着说道,朱达恍然大悟。

六人三骑都没有上马,就这么牵马步行向前,朱达开始还有些紧张,这时候如果有敌人突然冲出来的话还真是灾祸,不过看着秦秀才几人淡然自若的样子,他很快就明白了,秦秀才和身边人并不是故作镇定甚至松懈,而是眼前的确没有危险。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是有王法有规矩的,真要杀人伤人,不可能严密封锁消息,必然会报到官府上去,会引起查办,对官府的干预,有实力的各方当然可以压得下去,但需要花费银钱,可能还要交出替罪羊,然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更上一层官府的追究,事态有彻底失控的可能。

真要追查下来,无论是大同左卫还是升平盐栈,根本无力对抗官府和官军,那就是灭顶之灾了,更不要说当众死斗会引起全面冲突,会让官面和江湖势力插手,有的要财,有的要火中取栗,有的要取而代之,同样会让局势变得不可控,甚至自取灭亡。

争斗大都是为了求财,即便是意气仇杀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毕竟不是孤身一人的场面,有家有业,有兄弟下属,还有妻儿老小,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必各方地下势力在争斗分寸上都保持着一种默契。

或许也有撕破了脸不死不休的局面,但大家都避免到那一步,真到了那样的程度,或许就要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了。

至于在乡间野地,在两边不见人烟的道路上,或者是僻静无人的夜里,那时候大打出手甚至杀人都是分寸之内的,不会有什么苦主,尸体往往会及时收尸掩埋,不会有什么人证,或者看不到,或者被灭口,这样的情况,即便消息外泄也不怕,官府不会追究无头公案,不可能凭着消息做什么,事态也就没有失控的可能。

把这些套路规矩放在贼兵和盐栈之间的事情上也是符合,大同左卫那边是借着边境烽火的外因策动贼兵,然后在夜里突袭各个村寨,同时派人绑架盐栈核心人物的家人,而盐栈这边则是得到消息后凌晨出击,在出击前,各个村的消息都控制的很严密,现在则是借用收干亲典礼的幌子策划突袭,并且在形式上尽可能的隐瞒。

互相厮杀暗算伏击,死伤出现后,没有人能抓住把柄,虽说事情没那么复杂,旁观者很容易猜出真相来,但却没办法追究什么,不可能通过传言和猜测抓人追究,毕竟卫所和盐栈都是有头脸的势力,对这等力量,官家也要讲点规矩的。

朱达越想思路就越是清晰,那些年看了不少黑帮故事,有的是小说,有的是影视,有的是游戏,还有则是媒体上的案例,很多套路和规矩都是暗合甚至相似的,毕竟除了那些玄之又玄的扯淡夸张故事之外,大部分的佳作还是要取材于现实,更不要说那些案例了。

“朱达,这次突袭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你说说看,这之后要做什么?“秦秀才突然提问。

朱达正好在想这个,笑着回答说道:“这一次给了卫所教训,双方就该坐下来好好谈谈,立个规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免得以后再有这样的厮杀,如果卫所那边甘心,就能安静一段,到时候会再想法子动手,如果不甘心,那接下来还不得安宁。”

他这详细回答让秦秀才失笑,摇头说道:“你果然能想明白,不过这样的算命言语少说,你觉得卫所那边会不会甘心?”

“我不知道,这桩事我了解的消息太少,想不出什么结果,胡乱猜个又有什么用。”朱达回答的实实在在。

话音刚落,秦秀才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朱达,身边两名骑士神情颇为古怪,都觉得这少年说话未免太硬了些。

“好,好,好,我没看错人,我没看错。”秦秀才评价两句,笑得很开心。

第七十一章 抛却世故 教头来到

他们六人三骑磨磨蹭蹭走着,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到达郑家集那边,秀才秦川在郑家集算是个人物,认得的人不少,自然没什么人在门前刁难,顺利回家。

自从秦秀才在渡口那边说了后,这一路上朱达就留意着身边的路人和闲汉,不过也没现什么可疑的人物,他倒也没有失望,毕竟看不出来才是正常的。

那日里送还秦琴的时候,秦家看着空无一人,今日里却有三人在门前等候,看年纪和做派都不是护卫,这应该是秦家的仆役了,恭敬的跟秦秀才问好,有人去接过秦琴,还有人去牵马之类的。

“这是朱达,这是周青云,他们一切都和秦琴一样,其他的我会吩咐。”一进院门,秦秀才就直接吩咐。

院子里面还有一位当时见过的妇人等候,这四人听了秦秀才的话都是连忙答应,看向朱达和周青云的表情也没什么诧异好奇之类,应该是提前就打过招呼了。

朱达和周青云同秦家父女都住在二进的宅院里,只是住在偏房,一名仆役领着朱达他们过去,秦秀才在身后说道:”等下一起吃晚饭,今日里好好歇歇,明早开始你们就没得闲了。“

宽敞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一应用具齐全,虽说不是崭新的,却没太多破损,对于朱达和周青云来说已经很好,毕竟和白堡村那边比起来是天上地下,这边还特意准备了两身半旧的袍服供他们换,安排那人说得明白“这都是浆洗好的干净衣服,是老爷当年穿旧的,二位少爷先穿着,过两日会请裁缝来给你们做新的”,这“少爷”的称呼,让二人浑身不自在。

晚饭很丰盛,主食不必说,肉蛋也是齐全,秦秀才笑着说道:“听说你们为了打熬身体还要去抓鱼,来这边就不用了,山珍海味没有,可吃好吃饱是有的。”

从昨日到现在,急忙赶路,小心戒备,朱达和周青云又是疲惫,又是饥饿,等秦秀才说完动了筷子,两个人立刻开始狼吞虎咽,连带着秦琴胃口都好起来了。

“这几日先不要出门,家里周围也有护卫警哨,没出结果之前,风险还很大。”秦秀才提醒了他们一句。

从收干亲的仪式开始到现在,在路上彼此的关系已经拉近不少,可真正住下来同席吃饭,因为周围的种种陌生,大家反倒是有些不自在,秦秀才也没刻意去做什么,只是催促他们早些洗漱休息。

等朱达和周青云进了他们的屋子之后,两个人才轻松不少,才刚要说话,外面又有人送进洗漱的热水和各项用具,两个人又是停住,那仆役知道村里来的未必适应这些,温和的指点他们该如何做,周青云做起这些来很僵硬,朱达倒是还好,当年和现在比起来,当年的不讲卫生都比现在要好太多,可再怎么不习惯,白堡村的条件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实现,秦家的生活条件就要强出太多,朱达从内到外觉得高兴,反倒是周青云就别扭了,对他来说,不仅没有概念,更觉得多此一举。

等洗漱完毕,又换上了干净衣服,朱达觉得浑身清爽,加上这屋子已经烧了火炕和火墙,被热气烘着,整个人都要软下来,连打了几个哈欠,那边周青云也差不多,两个人都是想睡了。

“兵器还要放在手边,晚上咱们得警醒些。”朱达提醒了句,周青云没有异议。

“以前我和向伯要去打猎,要去卖盐,忙活着才能吃肉吃饱练武,后来有了你,咱们还要去河里抓鱼,要是在这样的人家,能节省多少工夫练武“

周青云在那里含糊不清的说道,朱达刚要接话,却听着那边沉默下来,呼吸变得均匀,显见是睡着了,朱达伸手摸了摸那柄短剑,沉甸甸的份量让人安心,他也睡了过去。

少年人恢复的快,第二天朱达没有晚起,和往常一个时辰睁眼醒来,周青云也是如此,窗纸才刚白,外面隐约有鸡鸣传来,更清楚的是窗外洒扫的动静,显然是秦家的仆役起来忙碌了。

“咱们出去帮忙。”朱达开口说道。

看着周青云有些纳闷,朱达又是说道:“别人叫咱们少爷,咱们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少爷,来这里是要学本事上进的,如果懈怠下来还不如回家。”

周青云点点头,两个人穿戴利索后出了门,扫地的那位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忙碌,地面不见多少尘土扬起,应该是洒过水了,朱达笑着走上前说道:“这位叔伯,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仆役四十多岁年纪,腰背有些佝偻,听到这话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折杀了,折杀了,当不得少爷这么叫,喊我老王就好。“

“王伯,我们来帮你“朱达笑着伸手,这等客气套路,当年用的不少,在现在也是好用的。

“使不得,使不得。”那王伯忙不迭的后退,满脸的惶恐。

因为是清晨,大家都怕吵到其他睡觉的人,所以都压着声音,朱达笑着向前一步,客气归客气,只要自己坚持就不是客气了。

正在这个时候,秦秀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也已经穿戴整齐,只是脸色却不好看,冷声说道:“你来这里就是做家务学扫地吗?”

这话说出来,扫地那王伯连忙低头退后,秦秀才沉着脸走下台阶,到了跟前说道:“朱达,你机智警觉,能分析大势,又懂得许多实务,可在人情世故上偶尔却有些陈腐气,真正教你本事的那个人大家都语焉不详,我也就没有追问,现在倒是看出来了,是不是衙门里犯事被革除的吏员,也只有他们才会教出你这样的!”

官府有品级的官员很少,运转操持实务的都是吏目和差役,不过这两种人有实权做实事,却被认为是贱役,也的确坐下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在民间的名声极差,吏员们懂得文字,熟悉政务实务,善于变通,比起高高在上的官员们,的确算是有真本事的,朱达所展示的一切倒是和这些暗合,然后吏目都是人情精熟的老练之辈,这就是所谓的“陈腐气”了。

朱达自然不会否认反驳这番话,可对方这些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去,朱达此时脸已经涨红,他以为自己思考和做事都是成年人,算无遗策说不上,疏漏肯定不多,却没想到被秦秀才直指要害,刚才那几句话就和当众抽他耳光一样,狠狠的把他抽醒了,朱达觉自己已经有些忘记本心。

做这一切事的目的是什么,是变强,是在这个丛林法则的时代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可做着做着,行事目的居然部分变成了面面俱到,让人惊叹”这个少年好似成人“一般,被这种无聊的虚荣心迷惑,秦秀才丝毫不留情面的几句话,算得上当头棒喝。

院子里的气氛很尴尬,连一向迟钝的周青云都很不自在,朱达没有强辩,在这个时候怎么机智都是自取其辱,他红着脸抱拳说道:“义父教训的是,我这就去练武。”

秦秀才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朱达和周青云去了前院,两个人一板一眼的练起了刀,周青云本来想问两句,看到朱达的表情后就没有出声,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面就有人过来招呼,说是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在饭桌上秦秀才没有提那训斥,反倒是温和的提醒朱达他们,如果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这边置办起来都很方便,女童秦琴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兴致勃勃的谈天说地,对秦琴来说,朱达和周青云的来到让她不那么孤单,而且还是两个不陌生的同伴,自然会高兴。

吃过早饭之后,看着桌上的碗筷朱达迟疑了下,这动作却让秦秀才忍不住笑了,连连摆手说道:“就连秦琴都要帮着收拾碗筷,你们也别伸手看着。”

朱达苦笑着和周青云一起动手收拾,心想自己像是个真的少年了,大人说了什么,就在这里患得患失,进退失措。

把碗筷什么的送到厨房那边,自有那位“程姐”接下来洗刷,朱达注意到秦家仆役吃的早饭和秦家父女吃的一样,主仆之间的分别他也听人讲过,能做到这样的算是很厚道的,很多人家都是让下人仆役吃剩饭剩菜的。

才回到用早餐的客厅,就有仆役过来通报,说是有位“袁师傅”求见,秦秀才示意请进来,并让打算去练武的朱达和周青云留下,秦琴在家里很是活泼好动,一听来了生客,立刻兴冲冲的跑出去看新鲜,从前女孩每天都出去乱跑,出事之后就被圈在院子里,估计觉得憋闷无趣。

秦琴的动作太快,秦秀才刚要喊她的时候已经跑出了门,秦川连连摇头,朱达还以为这摇头是因为觉得女儿淘气,没曾想随即屋外响起一声尖叫,又听到脚步声响,刚冲出去的秦琴居然又跑了回来,满脸的恐惧神色,一头扎进了秦川的怀里,只在那里说“可怕”。

听到这声尖叫后,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戒备起来,还以为外面生了什么,倒是秦秀才无奈苦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道:“让你乱跑,被吓到了吧!”

安抚两句,秦秀才从座位上站起,对朱达和周青云说道:“你们跟我一起出去,给你们请的教头到了!”

第七十二章 独眼教头 一老二少

听秦秀才说出“教头”这个词,朱达心里只想笑,又是“义父”,又是“教头”,无非是为了不冒犯朱达和向伯之间的师徒名分,实际上无论秦川还是这位教头,都是各种意义上的老师。

当然,朱达心里也明白,这是秦川对自己的尊重,这位秀才相公很看重自己对他的想法,不想让自己以为他是一个借机侵占人脉便宜的下作之辈。

等出了屋子,朱达立刻知道秦琴为何尖叫了,这位“袁师傅”看起实在吓人,脸上有刀疤,这疤痕看起来把整个脸分成两半,斜着划过,一只眼睛也已经瞎掉,伤口是缝合过的,可当时处置的应该不细致,皮肉隐约外翻,桑皮线的痕迹也很清楚,似乎是一条血肉蜈蚣趴在脸上,随着表情还在蠕动。

幸运的是,口鼻还算完好,细想起来,这一刀下去还活到现在,肯定是很幸运的。

袁师傅身材中等,人有些胖,满头白,胡须则是花白,脸上皱纹不少,看着比向伯要苍老许多,一身棉袍,上身还套着皮袄,虽说是半旧的衣服,却看不到补丁,很是齐整。

相比于脸上的伤痕,这位袁师傅躯干和四肢倒是完好,行进动作间看着颇为矫健灵活,倒是没有长相那么老气。

“见过秦先生。”这袁师傅很随意的拱手见礼。

秦秀才笑着点点头说道:“劳烦袁师傅来这么早。”

“不劳烦,老夫睡不着起得早,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孩子?”袁师傅大咧咧的说道。

从两人的对谈和态度,朱达能大概判断这位袁师傅的身份地位了,当日里看到的那位许三哥可都对秦先生客气恭敬,这位却随意的很。

“你们还不给袁师傅见礼,袁师傅以后是你们的教头,传授你们武艺本领,以后你们要称呼袁伯,虽无师徒情分,却要像师父一样尊敬对待。”秦秀才开门见山的说道。

本以为会请进去奉茶客气,没曾想如此直截了当,谁都能听得出秦秀才的肃然庄重,朱达拽了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周青云,两个人大礼拜下。

直到现在,朱达还不习惯这个时代的下跪磕头,可这些事由不得他,该做还是要做。

“袁师傅名标,曾是闻名大同边镇的勇武俊杰,他老人家能教你们武技本领,是你们的福气,一定要勤奋用心,不可怠慢,知道了吗?”

“袁师傅,这边的是朱达,这边的是周青云,以后请袁师傅严加管教。”

那边“嗯”了声,如果说是仪式,未免不伦不类,不过秦秀才把话说到这里,朱达只能朗声回应“知道了”。

“你个酸子这时候最是讨厌,弄些虚礼来,老夫现在等死的人了,当年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跟孩子提这个做什么,都起来吧!”这袁师傅笑骂了两句,招呼朱达他们起来。

袁师傅用独眼打量了下,眼神扫过,朱达身体缩了缩,这看似老朽的袁标眼神当真凌厉,就像能把人看透一般,而且被看到后,朱达莫名的感觉到几丝寒意,他禁不住想到,这是不是所谓的“杀气”。

“这个孩子像点样,这个花架子。”这袁标夸了周青云一句,对朱达的评价很低。

朱达嘿嘿笑了,他倒没生气,比起武技本领来,他本就比周青云差不少,从技巧到力量都是如此,这可是几年的差距,要说有什么好的,无非是那些年累积的经验和狠辣。

袁师傅没理会朱达他们的反应,只是对秦秀才说道:“东西都预备好了吗?”

秦秀才笑着点点头,又是说道:“袁师傅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娇惯他们,这两个孩子都是能吃苦的。”

对这句叮嘱,袁师傅根本没回应,大摇大摆的向前院走去,朱达和周青云差点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秀才秦川,又是对视了眼,连忙跟了上去。

秦秀才的两进宅院相对平民小户算是宽敞,可用作练武就显得逼仄了,本想着这袁师傅会在前院先将就下,没曾想这位师傅大摇大摆的进了前院的库房,朱达他们有点愣,被这袁师傅回头吆喝了声,连忙跟了上去,心里更是糊涂了。

一进库房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库房里面还有个门虚掩着,通往相邻的院子,秦家的邻居朱达有记忆,这个方向就是那盐栈分号。

推开门过去,却是数倍于秦家院子的宽敞空间,这盐栈的院子地面平整密实,也不见什么货物堆积,而且在和秦家相邻的墙边还有个架子摆设,上面有各色兵器和长短不一的木棍。

原本有个年轻汉子守望,看到三人过来,点头招呼了下,自顾自的去了前屋。

看兵器和架子的崭新模样,这些东西准备没几天,也就是说,秦秀才在朱达第一次来到离开的时候就开始预备了,不得不说,他考虑的很周全。

“这里练射术不方便,咱们过去拿合用的家什。”袁标闷声说道,喊着三人一起过去。

看到袁标拿了一根四尺多长的木棍,朱达和周青云也都拿起了一样长短的木棍,袁师傅眉头一皱,粗声说道:“别跟着老夫,用真刀趁手的话,拿就是了。”

朱达还是拿起了木棍,自从他练武开始,一直是拿着这木棍,还真没怎么用过真刀,周青云也是如此。

到这个时候,朱达已经明白要干什么了,果然,等他们二人都拿好木棍,那袁标挥了挥手中的家什说道:“你们两个朝我打过来,尽管打。”

袁标继续说道:“若是能打中老夫,你们以后吃的苦头会少些,要是打不中,说明你们俩是废物,以后少不得要多多操练。“

老人脸上带着坏笑,配合上那疤痕却看着狰狞可怖,他说着很狂妄的话,可身体姿态却很谨慎,已经摆好了架势,手臂弓起变成随时可以力的样子。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一眼,先点头再摇头,周青云眨眨眼,他们两人神态交流,站在一边的袁师傅有点烦躁,忍不住要催促了。

才刚要开口,朱达一转身,双手平段木棍向老人袁标刺了过去,按说这木棍做单刀用,可朱达觉得平端当刺刀那么用更容易力,度和准确性都有保证。

“吆,还以为你会喊一嗓子。”袁标有点诧异,单手挥棍在朱达那根木棍上一蹭,立刻将朱达带的偏了,朱达的动作足够突然,可这位老人还是好整以暇的应对,甚至还在关注着周青云的动作。

没曾想周青云转身就跑,根本没有一点配合的意思,这倒是让那袁标诧异了,朱达急忙后退了两步,转了下身,看着很有兄弟俩一起转身跑的意思,袁标脸上的诧异已经变成了鄙夷,可朱达上身又是转了回来,双手握住木棍一端,轮着抽了过去,而周青云跑了两步绕个圈子,却是单手握住木棍,用左臂抬着,大踏步的向袁标刺过去。

“有点意思,你们练过?”袁标嘴里说话,动作却没停,后退了步,恰好闪过朱达的抽击,等朱达势头用老,袁标翻腕挥棍,直接把朱达手里的木棍挑开,顺着这动作袁标向前几步,直接到朱达跟前,老人的身体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这一碰撞,且不说体重悬殊,何况还是老人主动撞过来,朱达胸前空门大开,直接被撞了出去,踉跄了四五步才算站稳,袁标手臂伸出,只看到他手腕抖了下,正抽到周青云的手腕上,周青云拿不住棍子,直接松手,还没等继续动作,袁标手中木棍正戳在周青云的心口处,刚稳住身形的朱达也停下脚步。

袁标脸上表情愈狰狞,但细看就能现这老人只是在笑,他在朱达和周青云身上扫视了几眼,木棍向前轻轻一推,将周青云推开几步,开口说道:“捡起棍子来,咱们再打。”

自从在河边遇到贼兵之后,朱达就和周青云商量了几套配合的方案,因为在可以想见的将来,他们两个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并肩作战,但少年的战斗力有限,怎么迷惑别人,怎么下狠手,两个人很是琢磨了些套路,当然,也是吸取和贼兵战斗的经验,在成年人轻视少年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有把握伤害到对手,杀死对方的把握都不小。

可和这位独眼的袁标袁师傅遇上,这些套路都没用了,这让朱达和周青云为难起来,即便是练过几年的周青云,也没有太出色的武技和多少对敌经验。

不过有一点朱达倒是能觉察,这位袁师傅不在乎他们商量,虽说要是真正的战斗不可能有这等空暇,可此时争胜,朱达顾不得那么多了,总要给这位“教头”留个好印象,不能显得自己太废。

”要不硬上,咱们那些法子没用。“周青云闷声说道。

朱达盯着对面悠闲的老人,摇头说道:“那些法子不是没用,只是这袁师傅不怕。”

刚才的战斗中朱达很冷静,他能看出来袁标被自家的套路吸引了注意力,甚至也有破绽空档露出来,可这老人的武技太强,彼此实力的悬殊已经把空档什么的全都掩盖了。

“分开打,你左边我右边,我喊‘钓鱼’,咱们俩就后退,然后我左你右,咱们再上,咱们别管对方打的怎么样,各打各的!”朱达低声念叨几句,周青云点头,“钓鱼“这词在大同不是什么日常用语,喊出来一般人还真就反应不过来。

朱达二人又是向前走去,袁标手臂垂下,木棍指地,笑着看向前方。

第七十三章 老当益壮 身心俱伏

双方距离才不到五步,朱达刚向前就后悔了,刚才应该后退的远些,这几步路根本没办法加。

刚要提醒身边的周青云,却感觉对面的袁标躬身前倾,好像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不过是这姿态上的变化,就让朱达不敢妄动了,生怕转身或者侧身被对方扑上来,这五步的距离根本保证不了安全。

面对似有准备的袁标,朱达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感觉到对方随时可以动攻击,自己如果慢了恐怕就会被动,要快起来,要跑起来,不然就要挨打。

想到这里,朱达就要向前冲,可身边的周青云却比他反应更快,低吼一声,举着木棍就是刺了过去,可这一快一慢,两个人立刻就没办法保持协调,那袁标抬棍格开,那棍子顺势在周青云脖子上抹了下。

“你已经死了!”老人笑着说了句,然后踏步向前直刺,短棍正好指着朱达的胸口,如果是真刀真枪的较量,这战斗就是一个脖子被切开,一个被刺中胸膛。

袁标收了棍子,很是轻松的说道:“再来!”

朱达和周青云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十余步,他们听到了后面小声议论,两个人都没回头看,估计是盐栈分号的伙计来看热闹了。

到底是锻炼的时间有些短,几次激烈的活动,朱达喘气有些粗,周青云还是正常,观察老人看似轻松无谓的站姿,朱达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袁标未必就会先制人,只不过那姿态给人压迫,逼得他和周青云自乱阵脚。

“咱们别急,慢慢走过去,距离三四步的时候突然分开,从两边打,就按照刚才说的。”朱达闷声说道。

周青云点点头,犹豫了下提醒说道:“你不要想着耍赖,刚才我要不是停住不动,这袁伯会直接把我打翻。”

“知道了!”朱达没有反驳,他有时候的确会有走捷径的心思,因为见识思维都是成人,不会像少年人那么质朴直接,周青云和他熟了,多少能摸到些规律。

这话虽然刺耳,朱达却全盘接受,因为对面的老人实力全面碾压,根本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自作聪明的话,恐怕会吃大亏。

两个人慢慢向前走去,边走边提防着袁标突袭,只是袁标站在那里不动,悠然点评说道:“你们底子太差,一个架势简单,一个连架势都没有,练武要打熬身体,你们底子不行,还要磨练,真不知道那秀才怎么想的,给老夫找这等麻烦。”

朱达和周青云快步跑了起来,两个人先是向外,然后折返,本以为袁标会等在那里迎敌,可没想到那袁标跟着周青云动了,周青云刚转身,就被棍子在脑门上敲了下,然后袁标才转向朱达,面对面对敌,朱达知道根本不是对手,只得无奈的停住。

看着老人要收势,朱达却苦笑着举起棍子说道:“袁伯真是强手,晚辈认输了。”

嘴里说着,脚步却向前移动,做好了偷袭的准备,朱达觉得这不算耍赖,木棍没有沾到身体,战场或者私斗诈降也是个计策,只要靠近总能碰到。

折腾了几轮,朱达已经打出火气来,和周青云杀死贼兵后,他自觉地有些战力,今日却好似面团一般被揉扁搓圆,实在不甘心。

眼看着就要到跟前,就要到挥棍的距离,袁伯嘿嘿一笑,却是先动手了,手中木棍直接在朱达胸口点了下,虽说没什么力道,可动作却很快,根本来不及招架。

“你这点鬼心思,谁看不出来?”袁标调侃了句,说完之后,挥动棍子催促说道:“再来再来。”

等朱达和周青云退到十几步之外,袁标抬高了声音说道:“既然动手了,那就没什么厚道客气的,该弄鬼弄鬼,能骗到了人算你本事,别那么实在。”

本来周青云还想说两句,听到这个也是不出声了。

“到跟前,你左我右,别分开跑了!”朱达说道。

两个人冲上去,朱达这次却了狠,他估计向着老人瞎眼的那边挥棍,朱达判断那边可能是对方的视野死角,总归有些破绽,不过老人的动作很快,刚才都是干脆利索的几下,这次两下解决周青云后,却是转身调整步伐,这才击中朱达。

“到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厚道了,他瞎眼的那边看不清,咱们俩就朝着那边打,总能占点便宜!”朱达咬牙说道。

周青云用手抹了把额头汗水,闷声说道:“我抱住他的腰,你来动手!”

刚才这憋气的比试,把周青云的真火也是打了出来,两个人商议定了,在那里喘了几口气,平定下自己的状态,这才向前跑过去。

这次都是不管不顾了,靠近到五步左右的时候,周青云直接把手中的木棍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已经有些危险,袁标反应极快,那边才丢出,他已经挥臂出棍,直接打飞了这根木棍,周青云张开双臂就要搂抱,袁标却只是侧身,用握持的那端在他脑门上碰了下,周青云立刻泄了气,可动作太猛却收不住,和老人碰了下才闪开。

朱达此时已经转到了另外的方向,此刻他所面对的就是袁标的盲区!

对方看不见,短时间内转身不易,应该能打中了,朱达心中兴奋,手上动作却不慢。

可就在这个时候,袁标手腕一翻,变成了倒持木棍,向后戳刺,正中朱达的胸前!

老人没有用多大力气,可朱达动作太猛已经收不住,身体撞了上去,胸前剧痛,什么力气也提不起来。

如果是真刀利刃,这一下就已经要命了,朱达能想明白这个,也就没有继续动作,而且他还想明白了另一件事,看老人倒持木棍向后戳刺的动作那么熟练,根本就不是临时反应,恐怕是千锤百炼的套路。

再多想想,袁标独眼造成的视野盲区恐怕不是他的弱点,而是他诱敌的陷阱,从刚才的反应来看,先前自己攻击“盲区”的效果是袁标故意露出来的

眼下朱达已经看不到任何击中老人的可能,刚才绷紧的那股劲也是松掉,剧烈活动后的疲惫顿时泛起,立刻感觉身体酸痛沉重,小指头都抬不起来,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隔着老人的周青云好些,可也好不到那里去。

袁标笑嘻嘻转头看了眼,从两人中间闪出去几步,调侃的问道:“还想打吗?”

“不打了,不打了,袁师傅,我们俩从来没觉得自己了得,您本事这么高,晚辈们肯定会用心学,不会偷奸耍滑的。”朱达喘气说道。

老人袁标眉头一挑,手臂挥动,木棍停在了朱达鼻尖,似笑非笑的说道:“就你小子话多,小心思肯定也不少。”

简单动作,却是带起了风声呼啸,吓得朱达整个人僵了下。

“可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小子倒是能练,都有股敢拼敢打的狠劲,还知道动心思,老夫不是乱夸,你们俩没把这个比试当把式,真当成厮杀来看。”

袁标脸上或许有欣赏,或许有调侃,但朱达只能从语气上分辨,看表情的话只会觉得狰狞凶恶。

“你们俩动作不慢,心思也灵活,就是底子差,本事差,先操练起来,这几天不方便出去,你们贴着墙跑圈,我不说停不能停,快去,不听就要打!”袁标吆喝了声,为了恐吓还把手中木棍抽出呼啸,朱达和周青云不敢怠慢,立刻开始跑动。

袁标看着朱达他们很听话,满意的点点头,随手拽了个东西做下,开口说道:“练武最要紧的是练跑,不管是冲过去还是逃出去,都靠着两条腿,还有一桩你们不懂,跑得多了,上身就稳了,也就有了长劲,以前光比划着那几样把式有什么用,边军里练这个的多少人,有几个练出来的。”

话说的很不客气,他当然也有不客气的资格,不过话里却有指责向伯的意思,朱达还没说话,那边周青云边跑边说道:“我们也跑,我们也用石锁练力气的。”

跑步这个事是朱达倡议的,向伯觉得有用就允许了,可现在周青云带着情绪争辩,朱达也不会揭穿。

“老夫说什么就是什么,敢犟嘴就抽你们!”袁标吼了声,两个人立刻不敢出声了。

盐栈这院子虽然比秦家的大了好多,可用来跑步绕圈还是显得狭小,跑起来很不舒服,而且墙边堆放着货物和杂物,朱达和周青云本想着绕开,却被喝令攀爬蹦跳过去,磕磕绊绊跑的很不舒服。

不过朱达没什么怨言,周青云也闷不做声,谁都能想通其中的道理,更因为袁标展示的武技折服了两个人。

若是外人看来,刚才的比试好似儿戏,可认真投入的朱达却能感觉到惊心动魄,如果是真刀真枪动手,恐怕自己和周青云已经死了好几回,如果袁标用上力气,恐怕第一个照面自己二人就会疼得趴在地上。

另外朱达没觉得自己多弱,他和周青云毕竟习练过杀人的技巧,而且还有过实践,会基本的技巧,有见血杀人的经验,动起手来没什么障碍,不会身体僵硬,事先又演练过各种诱敌的套路,这样的实力说不上多强,可碰到成人,甚至是会武的青壮,朱达都有把握伤敌甚至杀敌。

第七十四章 杀人道理 苦练无趣

可这些在袁标面前没有任何用处,老人未必看出了套路,但在他高的武技和丰富的经验面前,一切都轻松破解。

方才几个回合,袁标没有太特殊的表现,可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控制的精妙,老人的确是控制分寸,可朱达和周青云都是全力以赴,在猛冲猛打的状态下,就算撞到静止不动的东西上都会受伤,何况袁标也在动作,但他却没有让朱达他们感觉到疼痛,点到为止,让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死了”就立刻收手。

这些都是向伯做不到的,这些不光朱达能看出来,周青云也能看懂,但朱达还看出些别的。

袁标当真是经验丰富,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厮杀和战斗,秦秀才介绍时说是“边镇的勇武俊杰”,在大同这样的军区边镇能被称为“勇武俊杰”,那可是了不得的称呼,其中或许有夸赞的水分,可看袁标没有丝毫谦让的态度来看,搞不好是真的。

向伯向岳是边军兵卒出身,运气好被一名家丁亲卫看顾,学到了些本领,见识也比同辈同龄人多了很多,但向伯的武技和经验绝大部分都是战场上的,很光明正大,很直来直去,相对简单,眼前这位面目狰狞的老人则不同,即便和少年们考量立威也不拘小节,朱达他们在用套路,袁标的套路更多更诡,丝毫没有什么长者的风度气派,一切都为了赢。

想想老人脸上的可怖疤痕,想想战斗时候的套路多变,朱达能分析出很多东西,不知道这袁标经历过什么复杂的局面,经历过什么样的血腥厮杀,才能养成现在的做派和习惯。

跟着这样的人学,才有更多的生存可能,才能够变得更强,只不过今后的训练不会轻松了。

但朱达还有别的疑惑,大同边镇是好大地方,过二十个实土卫所以及一府数县的区域,这袁标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都是有名的,却在这小小的郑家集,而且秦秀才这等小地方的土豪就能请动,这对比未免太悬殊了,其中肯定有什么故事。

不过朱达很快就没余力胡思乱想了,开始跑起来很轻松,可一直这么下去,身体自然就有了反应,出汗、酸疼等等,但想要休息却是万万不能,等他们疲惫的时候,袁标站了起来,谁要动作变慢,立刻赶上抽一棍子,虽说这老人在内圈距离近些,可前出后退敏捷如风,根本不像是个老朽。

在袁标好似赶羊的抽打驱赶下,朱达和周青云勉强突破了极限,又是跑了一段,瘫在地上起不来了,老人用棍子抽了两下,准确的击打在最疼却没什么伤害的位置,但朱达也只是抽搐痛叫,却爬不起来了。袁标倒是没有强求,只在那里摇头说道:“你们两个这底子太差,吃的不够,练的也不够。”

秦家的仆役已经给朱达他们预备好了热水,喝了口下去现是加了盐的,看来袁标的传授和训练都很有章法,刚才那跑步到后来当真是度日如年,本以为已经到了下午,等喝水的时候才现太阳没有到正中,朱达这才意识到“太差”这个评语没说错。

十二岁的少年精力充足,恢复的很快,但袁标没有让他们继续训练,反倒让朱达和周青云彼此推拿,放松什么位置,用什么手法,力道多少都有指教,而且还细致叮嘱,苦练之后一定要这么推拿,不然的话,一年两年没什么,五年十年身体肯定要落下暗伤。

专业就是专业,袁标的这些理论倒是让朱达更多了不少苦练的劲头,当初拜向伯为师是那时所能看见的最优选择,严格来说,是没什么可以选择的,但秦秀才提供了更好的,不过,朱达心里也很清楚,眼前这一切和自己有关,也和向伯有关,这份恩德不能忘,要当成自己父辈一样的孝敬报答。

一直到午饭时分,袁标也没催着朱达他们加练,午饭时候他们回到秦家宅院,仆役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秦琴好热闹想要凑过来,结果一看到老人的脸又被吓了回去,秦秀才过来打了招呼后,去带着女儿吃饭了。

饭菜很丰盛,饼子是杂粮和麦子掺和的,麦子六成以上,桌子上有肉有蛋还有豆腐,还给袁标单独炖了一碗肉,看着肥多瘦少油光闪闪,另有一壶酒在酒海里温着。

”一定要吃饱!“袁标叮嘱了句,就自顾自的坐下喝酒吃肉。

两口酒下肚,老人开始说话,本以为是喝酒兴奋,但袁标的语气语调没有一丝的波动,冷静的很。

“在外面吃饭,坐下前一定要看好退路,有人怕被风吹,怕饭菜沾灰,所以喜欢朝着店里面走,一遇到事被堵住,跑都跑不掉,还有这酒要少喝,什么天王老子,一口酒下去,十成的本领就先去了一成“

朱达听得很仔细,他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因为此刻的朱达无比兴奋,在这个时代的梦想实现了些许,想要变强,想要生存,想要生存的更好,眼前正有人讲述具体的法子和经验!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秦秀才也过来了,以前秦川都是亲切温和的模样,可现在却很严肃,让朱达和周青云听袁标的话,不要偷懒,还对袁标说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孩子不打不成器之类的,完全是严父的做派,他没有在这边呆太久,临走前又是叮嘱了两句,说没他的吩咐不要外出。

这边刚离开,老人刚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他喝酒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灌,袁标胡乱抹了把胡子,粗声说道:“你们俩知道为啥不出去吗?是防着暗害,这读书人平时千好万好,一到动刀子见血的时候就抓瞎了,知道为啥要练武了吗?有人要害你们,你们不用躲着,直接过去把人杀了!”

袁标这理论颇为荒谬,朱达左耳进右耳出,周青云倒是连连点头。

本以为吃过午饭之后还有一场苦练,朱达虽然有这个心理准备,可艰苦就是艰苦,总归不舒服,没曾想老人只让他们俩个去歇着,说能睡就躺下睡,睡不着就四肢轻晃慢走,这样的安排让朱达更有信心,说明袁师傅明白劳逸结合,知道苦练后要调整,不然会受伤得病。

下午倒不是跑了,可也没有太多的花样,院子角落立起两根木桩,木桩上用白灰划出三道来,大体是人的脖颈、胸腹和大腿的位置,挥舞着兵器不断的挥砍和刺击。

这样的训练让朱达的幻想破灭了,本以为袁标武艺高强,肯定会传授些精妙高的动作招式,甚至临敌经验之类,算是圆个武侠梦,没曾想这训练比向伯那边还要枯燥,这“罗汉六刀”好歹还有六式

在起手的时候,袁标先演示了几个动作,无非是怎么砍,怎么刺,然后肩部和手臂以及下盘的对应姿势,很简单,朱达和周青云照做几次,看着没错之后,就开始对着木桩那三道使劲。

朱达倒是也能看出来,这几个动作比起罗汉六刀来更纯粹更简单,他的推断也得到了袁标的确认。

“教你们那人没错,罗汉六刀学好了也不差,可这东西是军中的把式,太大路,太僵,当初徐达爷爷和常遇春爷爷创出这路刀来,本就没想着个人的本事,是要战阵上千人百人用的,你生里死里来来回回,厮杀的多了,别人死了,你活了,这罗汉六刀自然就练出来了,可如今哪有那么多的大军对战,和鞑子打更用不上这个,先防着那马队冲过来再说日常练,你们就听老夫的,罗汉六刀不想丢了,就闲暇时候自己比划,倒也有好处!”

袁标说话做事看着肆无忌惮,实际上却心思细密,他看出来朱达和周青云对向伯的感情,特意让他们放开心怀。

简单枯燥的训练很容易让人疲惫和懈怠,刚练会的动作更容易变形,不过有袁标的木棍随时纠正,朱达和周青云一直保持着强度和节奏。

下午习练的时间大概一个时辰,朱达他们依旧是浑身湿透,老人没有像上午盯的那么紧,等这一个时辰过后,让周青云拿来那张弓练习开合,让朱达绕着院子去跑。

“教你射术这人底子不错,没太多花俏,都是实实在在可用的。”袁标对周青云的射术点评了几句。

在这个时候,老人又开始东拉西扯,讲自己的见闻,说自己的见解,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袁标对武力很迷信,觉得不管是太平年景还是乱世,手里一定要有自己的刀,有了武力的凭仗,就能有个公平,就不怕被欺负,就有存身立命的本钱,朱达听得仔细,可也忍不住想,这位老人经历过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动作节奏慢下来之后,老人就催着朱达他们去换衣服,秦家那边已经把更换的准备好了,这让朱达又是感慨练武强身的耗费,他和周青云在白堡村的时候就那么两件衣服,那有什么更换的说法,可练的投入,浑身汗水,在这寒冷天气里,不及时更换就有可能着凉感冒,在这个时代可不是小病。

才换好衣服,神清气爽的从屋子里出来,却看到老人袁标已经坐在那里,悠然自得的喝着茶水,以上午的经历来看,接下来应该不用练了。

第七十五章 学武学文 且行且看

“想练出一身本领就不能死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过,在外面也活不了多久,别人耍个花样你就完了,这几日不说了,等方便了练完武就出去逛,要不跟着那秀才见见世面,多走多看也是练!”袁标在身后念叨说道。

听到袁标的说法,周青云撇撇嘴,朱达连忙答应下来,老人的这个做法他很认可,对自己能学到真才实学的信心有大了许多。

说是“自由活动”,实际上不自由,眼下秦秀才是他们两个的父辈,练武完毕后要去他那边询问接下来做什么,这个礼数必须要有的,朱达当然明白这个,只是他带着周青云才进了秦家院子,还没朝着内院走,就被一名仆役拦住,笑着说老爷在前院见客,除了客厅书房不能进,其他处所你们先随便走走。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闲逛的兴趣,都是回到住处休息,他们前脚进了屋子,后脚秦琴就跟了进来,女孩从前在外面乱跑乱疯,这几天也被圈在家里无趣无聊,来了朱达和周青云两位同伴,又不能打搅他们练武,现在正好得空直接窜过来了。

要说一起玩什么捉迷藏之类,朱达和周青云都没有兴趣,可不玩点什么又打不了,朱达只好挠破头的讲故事,他回忆了下自己看过和听过的,开始讲西游记,其实井口有蜜糖这种朱达也能讲,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说那么新奇,朱达知道身上的疑点已经很多,没必要为了一时的炫耀招惹无尽的麻烦。

但朱达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文化的匮乏,他早就觉得无趣的西游故事,却让周青云和秦琴听得聚精会神,双眼光。

尽管小说兴盛于这个时代,可说到底写书看书都要识字认字,在这个时代,能读书认字已经是少数人,只不过历史是由读书认字的人书写,后世看起来才误以为这时代文化兴盛,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是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会被人忽视然后忘却。

朱达才讲了个开头,却听到窗外有谈话声传进来,是秦秀才和另一人正在向外走,那人说了两句后朱达就听了出来,却是那位盐栈护卫头领许三哥。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从前大伙一身本领却不知道怎么用,有了秦先生的计策,咱们才敞亮了,这次打的痛快啊!”

“许三哥太客气了,学生我再怎么算计,也要依靠许三哥和兄弟们真刀真枪的拼杀,你们才是真正有功,受伤的弟兄都送到郑家集来养,一切也都方便些,犒赏这里下去。”

“先生你才是客气,得了,老许我不和你争这个,左卫管事的指挥已经和大哥约了日子谈,等谈定了之后,大哥会赶过来一次,和先生详谈,大哥还说这次去谈都按照先生定下来的办”

“不是学生定下来的,是杨兄定的,学生只不过跟着参谋一二。”

朱达停了故事,没理会周青云和秦琴的催促,坐在屋里细听外面的谈话,秦川和许三哥的闲聊客套中,能听出很多有用的信息。

“秦先生,现在骑马护卫还不能回来,大哥也得防着左卫那伙人,老刘他们坏规矩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从今日开始,在郑家集方圆十里之内秦先生不用担心了,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总在家里憋着。”

“老郑那边表态了?”

“没错,这老鬼不见兔子不撒鹰,告诉他大胜的消息后,他才愿意做担保,当时说得那个义气,就好像五天前没耍赖一样。”

“他应该在昨天就知道了,等着咱们上门去求,这样还能落一份人情下来。”

“老刘”应该是大同左卫的管事指挥,“杨兄”应该是私盐组织的领了,这“老郑”是谁,卫所和盐栈为了争夺私盐暴利的争斗,居然牵扯这么多方面。

朱达正想着,外面那许三哥沉默片刻,声音里却带着些恼怒,准确描述是恼羞成怒:“这老鬼真是奸猾”

“他要没这么多心思,也不会在这边三十年不倒了,许三哥不必生气,老郑既然肯做担保,那就是做了选择,不会再有什么岔子了。”秦秀才的回答倒是心平气和。

声音渐渐朝着院门那边去了,还能听到许三哥吩咐“把门户看好了,把先生也护好了”的话。

院子才安静下来,秦琴就催着朱达讲故事,什么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还现了瀑布后面有桌椅家具的山洞,让女孩听得如醉如痴,很想知道下文,可不巧的是,秦秀才送走了客人,在院子里招呼朱达过去,喊了两声之后才带上周青云的名字。

朱达能感觉出来,在秦秀才心里,周青云并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个“添头”,当然,周青云自己意识不到,秦川礼数上也做得足够,只是开始时细节顾不到,等日子久了,朱达相信任何人都看不出什么不对。

先冲出去的是秦琴,女童跑到父亲跟前说朱达讲的故事好听,恳求父亲让朱达继续讲。

秦秀才笑着安慰几句,带着朱达和周青云去了书房,看秦琴满脸不情愿的表情,应该是要求被拒绝了。

进了书房之后,秦秀才坐下舒了口气,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放松,这几天笑容下隐藏的紧张也消失不见。

“你们别觉得袁师傅古怪,他可是一身本领,能把这位请过来全靠杨家的渊源,你们要好好学才行。”

朱达倒没觉得袁标的言行有什么古怪,反倒很认可,不过在这个时代老人应该是个异类,所以秦秀才会事先提醒下。

在这样长辈告诫教育晚辈的场合,朱达也不会去分辨,说自己和周青云没有觉得怪,一直用心学什么的,只是答应下来。

对朱达和周青云的态度秦川很满意,笑着继续说道:“在咱们大同地方上,会武的人多,经历过沙场的人多,可能上阵杀敌又能市井私斗,又能教人强身练武的却不多,袁师傅则是难得的样样精通,你们好好学大有好处。”

即便没有相关常识,朱达也知道战场上的厮杀和江湖上的争斗不一样,也知道自己会武和善于教授旁人也不一样,能跟这样的人学当然是幸运的,不过朱达也能想到请到这样的人不容易,秦秀才还动用了盐栈的力量。

“你你们既然决定学武,那就不能懈怠,一定要勤学苦练,我听多人说过,练武要是懈怠偷懒,等将来对敌的时候就有死伤的风险,想想是辛苦流汗难受,还是死伤难受”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秀才却是失笑,摇头摆手说道:“从前坐馆养成了教训人的习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了,不过想要成就,也不能总窝在宅院里苦练,也要长见识多经历,从今日起就是方便了,每天练武之后,我领着你们到处看看,或者帮我做些事。”

“坐馆”这个词让朱达一时没绷住,脸上浮现笑意,秦秀才注意到这个表情,眉头皱了下问道:“有什么好笑吗?”

“今日里袁师傅也和义父说了一样的话,想到这个,我才忍不住笑。”朱达连忙回答说道,他当然不会说这“坐馆”当年是帮派头领的意思,这个时代的“坐馆”是说去私塾当老师。

听到这回答,秦秀才没什么怀疑,只是感慨说道:“文武之道都是相合的,袁师傅能有这个见地,倒是让人想不到,你们更要认真用心的去学,不要辜负此等良师益友。”

说完这句,秦秀才起身向外走去,朱达和周青云连忙跟上,秦琴看着讲故事暂时没希望,赌气跑到其他屋子。

秦秀才来到院中没有外出,反倒顺着侧门去了隔壁盐栈的院子,到那边之后现袁标已经离开了。

“这边还是局促了些,明后日就去专门的校场练武。”秦秀才边走边说道,和上午过来练武时不同,这次秦秀才过来后,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人从前屋后门快步迎了出来。

这中年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很富态,但不协调的是看不出太多养尊处优的样子,反倒显得经历过风霜困苦,这中年人走到跟前后就躬身拱手,见礼说道:“午时二老爷来,小的因为吩咐没出来见礼,怠慢勿怪。”

“老丁你就是想得多,是我吩咐的,我又怎么会怪你。”秦秀才打趣了一句,然后抬手介绍说道:“朱达,这是咱们分号的掌柜丁宝同,做生意管账可是一把好手,老丁,这是我的义子朱达,这是他的兄弟周青云。”

听到秦川的介绍引荐,丁掌柜愣了下,因为言语里对朱达的态度可不是义子,而是朋友兄弟这种,还是极为亲近的那类。

“见过公子,见过周朋友。”丁掌柜的态度可以说是毕恭毕敬,只是这郑重让朱达愣了下,让秦秀才又是哑然失笑。

第七十六章 盐事为引 贸易为重

“说了多少次,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秦秀才笑着埋怨一句,丁掌柜唯唯诺诺的应了。

秦秀才环视略显空旷的宅院,感慨说道:”从前这边是个总旗在管,盐包在院子里乱堆,结果下雨弄湿了,折损了三成多,换了老丁之后,一切都是干净利索,事情还是要内行来干,学文学武再好,也不是万事皆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是说道:“咱们去店里看看。”

那丁掌柜连忙走在前面引路,朱达觉得很奇怪,按说这盐栈在郑家集的分号规模不小,又是秦秀才亲自主持,应该是仅次于总店的位次,主持这家店铺的丁掌柜身份地位也不会太低,可这位中年人在秦秀才面前未免谦卑太过,甚至连秦家仆役都没有这样。

好像听到他心声一般,秦秀才边上说道:”老丁是遭过难吃过苦的,弄得如今战战兢兢,说了多少次不用那么小心,他也不听。“

朱达恍然大悟,走在前面的丁掌柜回头苦笑着说道:”想改改不过来,见笑见笑。“

这丁掌柜面上这么说这么做,心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觉得自家这小心和大礼都没错,因为秦秀才对朱达这乡下少年看重的太过,听说是救了秦家小姐,可眼下这种礼数对待,还有刚才的解释,分明是心腹亲信的待遇,难不成是秦秀才在外面的私生子,但看这个年纪不太像,长相也差的太远,丁宝同已经想歪了。

没走几步就进了前店,从院子里看这店面规制很大,进来之后却不觉得宽敞,因为处处堆满了货物,朱达从未进过盐栈,在他的想象中,里面无非是盐货和量具,多买少买都要过称,只有这样的业务自然简陋,没曾想这店面里面却见不到什么盐货,有柜台有货架,看起来倒像是个杂货铺。

打量货架上的货物,丝绸、布匹和毛毡是最多的,一边还有些毛皮堆着,另一边开始没有看清楚,走近了才现是堆倒扣的铁锅,至于盐包反倒是放在货架后面最不显眼的位置上,下面垫着木头,周围还撒着一圈生石灰。

秦秀才一进店面,还没等身边的丁掌柜招呼,看到秦秀才的伙计就慌不迭的过来行礼问候,每个人都是毕恭毕敬,秦川亲切和气回应,一旁的朱达能看出来,大多数人对秦秀才都是敬畏中带着亲切,能看出秦川在这里能服人也能拉拢人,唯有那位掌柜丁宝同表现的奇怪。

从基层的学徒和伙计,到算账的账房,还有在前面招呼客人的三掌柜二掌柜,都过来和秦秀才问候,然后又都被介绍给朱达,又把朱达郑重其事的引荐给他们。

盐栈从上到下的感受估计和那丁掌柜差不多,本以为朱达是秦家仆役长随一等的乡下少年,没曾想却是秦家大少爷的待遇,秦秀才表现出态度之后,众人自然明白今后该怎么对待。

“附近十几个村子都在这边拿货,和你们那里的规矩一样,用牌子拿定量的货,只能卖自己管的村子,郑家集和周围三里的人家都直接在店里零买,不过这两种生意都是搭头,真正赚的是边商买卖,大同附近的蒙古部落缺盐,这里的盐正好卖给他们。”

从丁掌柜到下面的伙计,大家本以为明白了该把朱达放在什么地位上,但秦秀才这么介绍生意细节之后,大家现还要高抬。

“说是做蒙古部落的生意,实际上是做大同商队的生意,能和蒙古人交易的那些商队背后都有咱们大同的将爷和老爷,这等商队只在辖区内有个便利,出去就不好用了,同样的,南边那些商队也不太敢进将爷们的管区,毕竟边关不比内地太平,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所以内地的商队把货卖给咱们,在咱们这里购进草原上的特产,大同的商队也是一样。”

朱达听得仔细,升平盐栈的生意模式他已经了解大概,做一个大同和外地的中间商,实际上是草原蒙古部落和大明的中间商。

边上掌柜伙计们看向秦秀才和朱达的眼神愈古怪,这等介绍,已经把盐栈赚钱的窍门告诉给了旁人,这等待遇,已经和大老爷和三老爷差不多了,总不能这位小爷是四老爷。

“你想到什么了?”秦秀才问道,旁观众人甚至有咳嗽出来的,心想这小小年纪能懂什么。

“大同这么多地方,郑家集这么多商铺,为什么来咱们这边买,不去别处,是因为我们这里有盐,有大宗可靠的盐,没太多可选的,再者郑家集又在道路交汇的地方,地理位置最方便,商队来往,顺手就可以进货销货,多赶路也要耗费,即便别处有比我们便宜的,加上路上耗费也变得贵了。”

店里的咳嗽声消失了,彼此交换的眼神不见了,古怪表情变成了震惊,要不是有客人上门,恐怕就是鸦雀无声的局面。

这个看起来有些土气的少年还真懂,他所说的这些大家能听明白,可这么清楚的被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连账房掌柜这样动脑子的人物都只是模模糊糊想到。

秦秀才脸上也有讶异表情,他对朱达的才能早有判断,可一个人不可能懂的那么多,知道阴谋和算计,居然商事买卖上也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理解,朱达当年的信息爆炸是个什么情况,除了太过高精尖的方向,其他各处没什么秘密,各种内情内幕真真假假的信息到处都是,有心人都可以获取,而且在学校毕业前后,学生求职会经过这样那样的面试,口才不太差的人都会有一套应付问答的手段。

现在的朱达也是如此,比起当年来,朱达能冷静沉着的思考,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模式相对简单,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变量和数据,秦秀才说得又十分明白,何况在那个全民经商财的时代,对生意上的事,人人都了解些,都能说几句,朱达自然就可以侃侃而谈。

秦秀才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环视各人的反应,却有几分自豪浮现,又是笑着问道:“还有吗?”

“咱们有刀,旁人做这等生意就是肥羊,咱们做这个生意不怕,有人有刀能护得住,这样生意才能长久,这样客人们才会放心跟我们做。”朱达又是说道。

私盐组织有自己的武力,和卫所对抗不落下风,从双方还能谈判来看,只怕在官面上也有依靠,只有这样的力量才会取得别人的信任。

秦秀才点点了头,温声说道:“你想得很明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笑着对众人说道:“听明白了,这生意不是谁想做就想做的,刚才是不是觉得学到了窍门,想要自己出去单干财?”

刚才听朱达把一切说得透彻明白,伙计们还好,掌柜们未尝没有心思,不过等朱达做了这个总结后,大家就都醒悟过来,看着容易,却有无法解决的困难,秦秀才把话说破,大家反倒是觉得轻松好笑,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时大好。

秦秀才招呼众人先去招呼客人,他领着朱达在店里转悠,却没有丝毫出门的意思,毕竟今日里才得了保证,为求万全还是在盐栈内活动的好,朱达不用特意观察就能注意到,盐栈里有三名身强力壮的伙计很是沉默寡言,盯着店内的客人和门前,门外也有两个看起来很突兀的小贩,经常和店内的人比划手势。

刚才听说骑马护卫都在千户所那边,从这个看来,盐栈的武力并不仅仅是那些精强的骑士,马队只不过是核心力量,还有其余的人手在。

“你们俩说店里的货物,最值钱的是什么?”秦秀才笑着问道,他收一个乡下少年为义子,又给了足够高的礼遇,即便有报恩的原因,可以为过了的人还是多数,朱达在人前展示这等才智韬略,才会证明他的正确。

朱达此时很愉快,来到这郑家集,所见所闻比起白堡村里多了许多许多,在这里才能更充分的感受这个时代,才可以学到更多,他听到秦秀才的问题之后,先扫视店中货物然后开口说道:“应该是毛皮。”

虽说看起来最贵的是丝绸,可山西潞州也是丝绸产地,还有南北各省的竞争,但这毛皮是越北越好,肯定是草原上最佳,这比较起来自然是毛皮最贵。

秦秀才又是笑了,调侃说道:“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总算能有个教你的,最贵的是铁锅。”

朱达愕然,秦秀才笑着继续说道:“蒙古从大明采买的一切都可以互相贩卖,倒手取利,只有这铁锅不卖。”

“是为了打造兵器?”

“也能打造兵器,但最要紧的就是用来生火做饭,能打一口刀,未必能打一口铁锅,没有刀可以拿着骨头木棍,没有锅却全家吃不好,会饥饿得病,不是每户牧民都要刀弓,可每户牧民都要有口锅。”

看到朱达听得入神,秦秀才兴致更高。

“在大明各处,一口锅放在灶台上能用好多年,可在草原戈壁,一口锅随着牧民搬迁,风吹雨打,再怎么珍惜宝贵,磕磕碰碰,锅也不会用太多年,周而往复,你来算算这笔账。”

第七十七章 陈腐少年 科举正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朱达现在对这句话有莫名的感慨,铁锅的价值重于毛皮和丝绸,这个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草原上铁锅贵重的弯弯绕绕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朱达能推断出其他来,比如说蒙古各部缺乏铁器,可能那些大部落有固定的来源,但小部落却只能依附大部或者边贸取得,这铁锅在关键时候也是打造兵器的材料,关乎民生,关乎生死,这铁锅居然成了战略物资

店里能看能说的不多,秦秀才领着朱达他们离开,除了周青云之外每个人都明白,这次进店并不是给朱达介绍生意如何运转,也不是考较朱达的才智,只是向大家表明朱达的地位,今后要当成核心人物来对待了。

掌柜丁宝同和其他几位送到后门门口才回转,态度客气恭敬,等走出些距离,回头看盐栈上下已经回去,秦川才笑着说道:“你别看那丁宝同唯唯诺诺,当年在大同西边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角色,莫说这盐栈了,就连各处卫所的指挥都得和他客客气气。”

在大同边镇的阶层中,卫所指挥使很高一级了,这样的人物都得对丁宝同客气,这丁掌柜当年的身份地位的确了得。

“只是他背后的将主战死,一切就都垮了,新来的有新来的班底,还要从他身上榨些油水出来,如果不是咱们盐栈及时出手,恐怕就在大牢里病死了。”秦川接着说道。

朱达心道果然,秦秀才或被勾起了感慨,又或只是想给朱达解说,边走边说道:“在大同这地方,朝廷派来的文臣武将和内官最有权势,可真正不倒的都是土著,大同的代王,各处的卫所,他们或许一时低头,却有个长久的富贵。”

每一句话都有各种知识,想要了解话中的意思,就要学习更多,朱达知道这时候不是卖弄捷才和小聪明的时候,他只是认真倾听,努力记住。

快要进秦家宅院的时候,秦秀才似笑非笑的说道:“我没去盐栈之前,他们只知道贩卖私盐,而且从上到下乱成一团,左卫和他们争的不可开交,下面的则是侵吞自肥,等我来到规划之后,上下一体,私盐成了练兵养兵的底盘,和各路商人的贸易成了外延,不光整个左卫稳固,生意也是日进斗金,咱们升平盐栈不光在左卫,即便在大同镇西路和北路也是赫赫有名。”

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朱达一时没有没有反应过来秦川的用意,还以为是正常的阐述,只在那里细听思索。

秦秀才这套法子的确很扎实,他通过贩卖私盐在控制的地盘上形成了网络,能够定时定量的取得收益,通过这稳定的收益和地盘,维持盐栈的武力,又通过这武力加强盐栈其他生意的信誉和生存能力,甚至用这个网络和武力来打击竞争对手,只要秦秀才建立的这套体系正常运转,私盐组织就有个稳固的后方,始终会有豪强和武夫站在他们一边,实力会越来越大。

“朱达,你觉得这些怎么样?”秦秀才的问题打断了朱达的思绪。

这提问让朱达立刻反应过来,敢情这秦秀才说这些是想要夸耀下自家的能力和功劳,想通这个让朱达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对方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他也能理解,看秦秀才所处环境和周遭众人,能交流这等事的几乎是没有,而自己又展现了足够的智谋和才能,又和秦秀才足够亲近,从某种意义上,秦川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平等并且放心的交流对象。

“义父容我想一想。”朱达回答的很郑重,他当然可以夸几句皆大欢喜,可对方这么郑重的对待,如果随便夸回去,那就是亲人的不尊重。

朱达的这个回应让秦秀才愣了下,随即满意的点点头,脸上还有几分期待神色,看到这个的朱达心里暗笑,这秦川毕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尽管经历风雨和老于谋算,可好奇和虚荣总是有的。

快要走到内院的时候,朱达抬头说道:“义父,你的谋划是将大同左卫变成盐栈的基石,下面坐商贩盐的利润就是盐栈在左卫收取的赋税,左卫的人力就是盐栈的伙计和护卫,坐商和买盐的客人就是盐栈的耳目,靠这些让盐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去图谋其他,有了这些,只要慎重从事,得利就变得非常容易,这和官府行事很像,却比官府做得更高效直接,义父是把书中所学化为实务,并且更有进步,这真是大才!”

“学以致用”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把书本上的理论化为实务,做起来实际上很难,理论是单调的,实务是复杂的,何况秦秀才所看的无非是经史一类,能从这里面提纯归纳,并且在实务中运转起来,而且效果良好,这还真是才华的体现。

“义父不要觉得我妄言,我想到了古时人物,比如说诸葛孔明”

在朱达想来,秦川所做和诸葛丞相的功绩还真有些相似,当然,相似多少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过了,这话怎么能说得。”秦川连连摆手,脸上满是笑意,这喜悦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只是我想要问义父一句,还望义父不要觉得我失礼冒昧。”

“怎么会,已经是自家人了,你尽管说来。”

朱达沉吟了下,缓声开口问道:“义父,升平盐栈在大同左卫就是小一号的官府,以贩盐来收取赋税,招募武夫精壮为差役,以转售贸易获利,周转不停,我想问的是,这盐栈还能做大吗?”

秦秀才收了笑容,犹豫片刻回答说道:“能做大,周围各色势力,无论卫所武家还是地方豪强,都没办法想盐栈这般扎实稳固,生财有道,只有咱们盐栈的实力才会不断变大,其他人或者停滞,或者很慢”

说着说着,秀才秦川停了下来,迟疑着的说道:“做大不了多少了,最多能到威远卫,要不是杨家这代有个游击,这大同左卫也未必能拿下来。”

“义父,盐栈形同官府,可不是官府,靠着依仗才能盘踞一方,所得的只有财货而已,义父谋划的这个盐栈做大了会是如何?取官府代之,想做大或许只有造反?”

朱达最后那句放的很轻,秀才秦川听清楚了,周青云还特意侧头看过来,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你还真是敢说”秦秀才念叨了一句就停下,过了会才又是说道:“这的确是个死局,我觉得从小到大会一直持续,却没想到其实只能在左卫一地,就这样还要各方争夺”

秦秀才从迟疑到沉吟,现在则是迷惘,说话声音不高,也是断断续续,朱达又是问道:“义父,你为盐栈做了这样的谋划,经营出这样的局面,义父肯定是不甘平庸,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可义父你只想经营盐栈,赚钱过个小康日子吗?”

把盐栈在大同左卫的产业做大,但极限就是大同左卫这范围了,想要再有所进取,按照秦秀才定下的规制实际上是侵夺官府和卫所的权责,把民力和财力接收过来。

这种事天下间的豪强都在做,可你在一村一乡一县做还好,如果扩到几县的话,那就会和官府冲突了,如果你是世家大族,家中有人为官,这还能包庇的住,大家也会觉得是常态,可如果是私盐组织这么做,那就成了武装谋反,必然会引来严厉的打击,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虽然乡绅们做同样的事,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明的祖宗家法,官绅们养些打手,可不会有太像样的武力,可盐栈这种体制就不同,他是用财力豢养武力,用武力护卫财力,而且还是能循环的体系,这是动摇大明的基础,并且有取而代之的可能,尽管这个可能很微弱。

尽管来郑家集的时间很短,可朱达通过和几位盐栈护卫的聊天,通过秦秀才所说的只鳞片爪,已经能大概得出盐栈的机制,也能想出这种机制展的极限。

距离屋门已经没几步路,可秦秀才呆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窝在屋子里的秦琴都忍不住跑了出来。

不过这个时候,秦秀才没时间和女儿交流,摆手低沉说道:“乖,去和青云一起玩。”

聪明伶俐的秦琴自然能看出父亲现在的状态,她直接拽着周青云离开,只留下朱达和秦秀才两个人。

太阳西沉,炊烟升起,能听到厨房的动静,饭菜的香气已经开始弥漫,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很暖和,可秦秀才就那么站在院子里呆,朱达站在一边等待。

“朱达,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读书科举,在功名路上更进一步。”

“教你那人也不能免俗啊”

“义父,在如今,读书科举就是正道!”

第七十八章 多话少年 商行掌柜

每个人都热衷功名利禄,可每个人都耻于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热衷,这倒是古今一致,看着正在剧烈思想斗争的秦秀才,朱达禁不住想到。

秦秀才这次没有想太久,用手在额头上揉了几下,苦笑着说道:“外面有些冷,咱们进去说话,你讲讲为何这么想?”

“难道读书科举求功名不是正道吗?”朱达反问了一句,跟着秦秀才向屋内走去。

二人在书房才坐下,就有仆役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饭,秦秀才让他们稍等,仆役刚出门,秦秀才就沉吟说道:“若为科举读书,那就是死记硬背,书经中的大义大理都不必领会,记住就好,且只要读那四书五经和墨卷时文,其他的一概不用,这样的书读出来又有什么用,脑子僵掉,做不得事,一切都得靠着幕僚师爷

“这样的书读出来之后可以有功名富贵,可以做事,那些脑子僵掉做不得事的愿做不愿做在他自己,其他人却连个做事的资格都没有。”朱达辩论说道,此时已经有点为辩而辩的意思。

到这个时候,朱达也大概明白秦秀才的逻辑,或许是没有想通,或许是矫情,不管怎么讲,秀才秦川是个出色的人物,这等不同凡俗的人才总是不甘平庸,别人去做的他们不屑去做,而且经营盐栈获得的名利权势也多少迷惑了他。

秦秀才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复杂,一看就是思想在斗争,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朱达,迟疑犹豫片刻才说道:“你继续说,我为何要去科举。”

“为什么不去?义父你先前筹谋盐栈是为了温饱是为了情谊,现在温饱无忧,盐栈形势又是大好,难道不该筹谋下自家的将来吗?”朱达反问说道。

秦秀才摆摆手苦笑说道:“这倒成了打机锋,你继续说。”

“义父,文人的根本是什么,是读书明理,是兼济天下,若是个无才无能的老朽倒也罢了,代人写书信,私塾教书,寻个温饱就好,义父年不过三十,胸有韬略,是想做大事的,如若不然,又怎么会用兵法民法约束盐栈,做得这么不亦乐乎。”朱达越说越觉得有些吃力,差不多是搜肠刮肚的状态。

说这个的时候他倒是想起当年有人说高考无用,说苦读摧残童年,还说什么快乐教育,可富贵子弟说这些就罢了,总归家里有权有钱给他兜底,平民百姓跟着鼓噪却是脑子有恙,读书高考再怎么辛苦,都是正道,是国家和社会培养人的正道,通过这个途径,你才能得到系统的训练,才能进入正规的体系,才能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当年供给还没那么丰富,大家还自认是个后穷国的时候,读书再怎么辛苦也是应该,因为大家知道那是唯一的出路,等日子过好些了,就有当年吃过苦的家长不愿意孩子再去吃苦,更有些人家是被媒体上渲染的各种奇迹和捷径晃瞎了眼,觉得别人可以,我也能做到,却没想到那是百万千万分之一,自家子弟是那百万千万之一。

“义父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可想要去做,就要有做的地位和资格,眼下能取得地位资格的只有科举一条路,走的人再多,看起来再俗气,这也是一条对的路。”朱达继续说道,口中说这些,脑海里却在不断的回忆当年。

在朱达看来,秦秀才已经有些被盐栈的实务迷住了眼,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靠着这个就可以有功名富贵,一个寻常秀才手下管着钱粮兵马,卫所里的武官都是恭敬客气,这也是权势富贵,也的确很能迷惑人,可这些毕竟是有上限的,现在就差不多到了这个上限。

“义父,我说句冒昧的话,这盐栈做得再大再好,也不是自家的产业,现在又不是为温饱糊口操劳,要想求个长久的话,还是要为皇家做事才好。”

朱达说出这话之后,秦秀才抬头看过来,这话的确冒昧了,再怎么看重,再有什么义父义子的名分,朱达毕竟才来不久,双方还没有建立起彻底的信任,而升平盐栈这边和秦川的交情可不一般,亲疏之别下,这话冒昧的很。

不过话已出口,也没必要继续解释和掩饰,朱达心里有些尴尬和苦恼,他为眼前这个情势尴尬,也为自己的处境苦恼,十二岁的少年,出身村寨的少年,想要说服别人,想要证明什么,只能依靠滔滔不绝,朱达知道自己能说,可也知道自己对节奏和时机把握的很差,刚才这些话即便问到也该委婉的支吾过去,等双方熟悉了之后再深谈,现在说出,反效果可能更大些,可有些话即便说出来效果不好也要说,朱达有种紧迫感,他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果错过恐怕就没有了。

被秦秀才这么盯着,朱达心中转念,迟疑沉吟之后就咬牙说道:“义父,要是盐栈真和你亲密无间,义父又怎么会把我招揽到身旁,我当然明白义父的爱才之心,可义父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收自己做义子是为了报恩也是爱才,说得市侩甚至诛心些那就是下注,如果自己将来有了前途必然会对提携的人厚报,但想得再深些,秦秀才是不是需要一个和盐栈没有太大关系的亲信和心腹在身边?他是不是对盐栈方面心底存着戒备?有些事秦川未必能清楚的想到,却会趋利避害的做出布置。

说出这番话之后,秦秀才的表情有了变化,有错愕,有恍然,也有惊奇,他看向朱达,就这么盯了半天,缓缓摇头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杨兄和我有兄弟情义”

解释了两句,看着朱达平静无波的神色,秦秀才有些无奈的晃晃头,又是盯着朱达说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是希望义父更向上走的,义父富贵了,我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功名利禄的心思,我也是有的,一个做官的义父和一个管着盐栈的义父,我当然选前面那个。”朱达说得直白。

听到这“诚恳无比”的话,秦秀才先是愣住,甚至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指着朱达说道:“真不知教你那人是什么来路,居然如此俗气,却又如此通透明白。

秦川边说边笑,笑声甚至把正在外面玩的秦琴都引了进来,等笑声停歇,秦秀才只是说道:“身在局中,果然当局者迷,倒是你看的清楚,你那些话话好比当头棒喝,从前隐约模糊的,今日里倒是通透了,且容我思量几日,大家都饿了,先吃饭。”

一听开饭,女童秦琴欢呼一声,却没忘了去喊周青云,朱达也没有继续说话,其实对谈中的很多问题秦秀才都是回避和模糊了,不过今日里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极为深入,再说就是不知分寸了。

晚饭时候秦秀才的心情很不错,也没讲究什么食不语的礼数,和朱达说起了闲话,但晚饭前的对谈却一句没提,只是说盐栈里的事,对丁宝同的来历说了很多。

这丁掌柜当年有靠山的时候,为人处世可没有今日见到的谨小慎微,而是骄横异常,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只要品级上不如他靠山的,那就盛气相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等他靠山一死,立刻就被打落尘埃。

没了靠山,他不过是个卑贱商人,在大同地面上什么都算不上,说死也就死了,之所以没立刻暴毙,是因为大家盯着丁宝同的家产,当年他那位参将靠山就以豪富著称,更有传言说丁宝同比他的靠山更富,因为他一直在上下其手。

正因为如此,丁宝同才会在他靠山战死的第三日就被抓住下狱,要知道,丁掌柜对这一天不是没有预备,他差不多是最早知道靠山战死的几个人之一,第一时间就带着细软要跑,结果同样是第一时间被抓。

“大同的武将们就这个德性,打赢打输先放一边,财才是最要紧的,他的将主战死,前线大营几匹快马去传信,都是要谋夺丁宝同的,那参将自家的还能护住,丁宝同的那就是肥肉,盯着的人太多。”

没了靠山,进了大牢,里面不知道备下了多少残酷手段,一方面要榨取家财,一方面还有恩怨要算,少不得这丁掌柜的妻儿也被抓了,用来要挟。

“这丁宝同鬼的很”秦秀才这般评价。

让人没想到的是,丁掌柜的妻儿居然都是假冒的,是在外地买来的粉头和孤儿,养在家里已经有四五年了,真正的妻儿已经不知去向,然后家中钱财的三分之一也不知何处去了,想必是被妻儿带走,去什么地方富贵一生了。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这丁宝同居然献给了大同镇守太监,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敢收这么大一笔银钱,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有资格过问。

“总兵和巡抚不敢收的,盯着的人太多,数目也太大,而且真送过来,这二位杀人灭口的可能更大些,反倒这位公公是个拿钱办事的”

第七十九章 娓娓道来 诲人不倦

丁宝同被抓的第三天,瓜分了丁家的浮财,又确认了丁宝同的妻儿都是假的,开始要用刑拷问,准备逼问他置办的产业和窖藏的金银,才拷问了半个时辰,大同的快马就到了。

大同镇守太监派来了自己的亲随,到这时拷问丁宝同的众人才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献给了那位太监,至于时机为何这么巧,是因为丁家附近一直有人盯着,丁宝同被抓,这边就快马去大同城报信,大同城内早就有人和镇守太监府里建立了联系,丁家的产业和财货清单迅就被递了上去。

太监不可能有后代,所以对金银财货格外看重,但捞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文官们盯得很紧,一旦现就会揪住不放,再也没有比抨击内官更能增加清誉的事件了,而且风险还很小,丁家这一大笔财货主动送到手上,还想了几个冠冕堂皇的名目,真是不拿白不拿。

收钱就要办事,何况占家产很大部分的宅院铺面以及窖藏金银,都得丁宝同本人指点和交办,这人也一定要救的,镇守太监也不含糊,直接派出了亲信前往。

在大同地面上,有四位人物是在最顶点的,文官是大同巡抚,武将是大同总兵,内官是大同镇守太监,藩王则是代王,镇守太监出面,再不情愿也得照办,人要放出来,拿到的浮财还要归还,还得赌咒誓,以后不能碰丁宝同一根汗毛,不然镇守公公要作的。

“丁宝同谋划的其实不错,解决的也算圆满,可他养尊处优久了,没经历过苦难煎熬,虽说拷问才半个时辰,身上挨了几盐水鞭子,拔掉了两个趾甲,可整个人已经吓坏了”

而且那些觊觎财产的人没彻底放手,丁宝同几次要离开大同都是半路折回,因为有人跟着,他要是真和妻儿相聚,恐怕全家死期就到了,就这么煎熬了十多年,镇守太监调走了,可图谋他的文官武将们也都换了,剩下的那些人以盐栈的势力也能庇护得了,丁宝同这才敢出来做事。

“他已经死了回家的心,连封信都不敢送出去你看他小心,盐栈里因为他家破人亡的有那么七八口了,在老丁面前,生意和账目上都做不了一点手脚,被查出来之后”

这些往事让朱达听得很过瘾,不光是这丁掌柜的人生传奇,更让他知道了大同的更多信息,总兵、巡抚、镇守太监和代王,从秦秀才的滔滔不绝中大概能判断出他们到底管着什么,然后能推测和猜测出更多。

不过朱达也有自己的疑惑“义父,听您说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丁掌柜经历这些的时候多大年纪,我今日看他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

“丁宝同出事的时候还不过三十,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的罪那么多人,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捞钱那么狠,据说当年送到镇守太监府中的单子骇人听闻,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他吓坏了,又要靠咱们庇护,所以异常谨小慎微,做得有些过了。”秦川笑着说道。

除了秦琴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之外,连周青云都听得很认真,这些往事跌宕起伏,那丁掌柜的应对和谋划也让人拍案叫绝,实在是精彩。

“义父,十几年前出什么事了?师父也总说,很多人都在说。”从急病中醒过来之后,朱达对任何谈话都听得很认真,他早就注意到很多人喜欢说十几年前,好像那是个重要的节点,今日里终于问出来了。

秦秀才一愣,随即失笑说道:“你不知道?对,你也不该知道,十几年前武宗皇帝领着咱们大明的兵马和蒙古小王子大战一场,把鞑子大军打退了,保了北边这些年的太平,那一次大战,咱们大同边军死了不少人。”

“武宗皇帝”,朱达反应不过来这是谁,嘉靖这个年号他知道,可前后是谁却记不清,秀才秦川说起这个却有感慨“御驾亲征,临阵接战,这样的勇武天子也就是太祖和成祖皇帝可比”

感慨两句后,秦秀才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住,又颇为严肃的看着朱达他们说道:“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们绝不能向外讲,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明白吗?”

大家都点头答应,实际上除了朱达认真听之外,秦琴和周青云都注意不到,秦秀才看到他们的反应也有了判断,又是说了句:“现在都说是荒唐胡闹,这个倒也没什么差。”

吃过晚饭后,秦秀才的话依旧不少,详细询问了朱达二人今日练武,又和他们讲了盐栈和郑家集的一些事情,这才让他们早点睡觉。

“秦先生今日话多了些。”临睡前周青云说了一句,他只是随口提起,说完就睡了。

朱达却知道秦川为何话多,今日里关于科举功名的谈话让秦秀才有些兴奋、甚至是紧张和惶恐,所以用滔滔不绝来掩饰,或者说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

今晚谈到的那丁宝同当年二十余岁,聪明异常,谋划周全,置办下偌大家产,最后却只能在这个盐栈分号里做个异常小心的掌柜,平淡平常的度过残生,而且明知家人在何处,却不敢过去团聚,不知道秦川说起丁宝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身,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还真有些相似。

这一晚睡得又比前晚好,一来是累,二来是适应了,第二天早早起床,却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朱达和周青云对这个倒是没什么兴奋,在他们二人的记忆里,冬天寒冷难熬,美好的记忆实在太少。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北边天际的烽烟清晰可见,说起来,自从在白堡村第一次看到,村民大乱之后,大家对这烽烟越来越适应和习惯,虽然这象征着危险,可总喊狼来了,狼总是不来,一次次的大家也就麻木。

如果在白堡村,遇到雨雪天气是不练的,不是怕苦,而是担心受寒感冒,在这边屋内温暖,又有干爽衣服可以更换,自然不必小心翼翼。

朱达和周青云在雪地里练了起来,原本周青云的晨练是固定姿势重复开弓和反复罗汉六刀的动作,自从拜向伯为师后,这些姿势就变成了各种标准健身动作,这些当年正常无比的姿势让秦家上下啧啧称奇,觉得不像练武倒像是请神。

没练多久,秦秀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朱达和周青云停下动作问候,秦川笑着答应,朱达在这时候特意看了看秦秀才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对,丝毫看不出昨晚那么多感慨,还有情绪上的失常。

“今天练完了,我带你们去街上逛逛,以后你们要在郑家集常住的,要熟悉了才好。”

听到这话,朱达二人都很兴奋,朱达觉得新奇有趣,周青云则是向往这边的繁华。

等秦琴起床收拾好后,大家就一起吃早饭,秦秀才虽然很宠这个独生女儿,在生活细节上却丝毫不放松,比如说从不让秦琴睡懒觉。

“朱哥哥,天边的烽烟里是不是有妖怪?”正吃着早饭,秦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烽烟那边是说鞑子来了,鞑子不是妖怪。”秦秀才会错了意,笑着解释说道。

秦琴连连摇头,急忙说道:“我说的是飞禽走兽变的,会法力的。”

听到这个,朱达嘴里那口粥险些呛出来,敢情秦琴还没忘了昨日的故事,他咽下去之后连忙解释说道:“天边那烽烟是为了示警,和昨天故事里的没关系。”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听到“没关系”就失望的继续吃了,秦秀才笑着摇摇头,对朱达说道:“你这个年纪,知道的未免太杂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没等朱达接话,秦秀才又是问道:“你知道这烽烟是怎么回事吗?”

“师父说过的,第一次看到这烽烟,整个村子都是吓坏了,不过我师父看得明白,说不用太急,烽烟的信号是说敌人还没有入边墙,只是在外面活动。”

听了朱达的回答,秦秀才点点头,放下筷子解释说道:“真要是大敌入塞,一个个烽燧示警,狼烟冲天,那时候就算看不懂信号也知道出了大事,现在不过是例行公事,守墙官兵在应付而已。”

“义父,我在村里的时候听说十几年这烽烟都没有起来过,这段日子却是不停,蒙古人又打过来了?”朱达开口问道,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都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提出来,这就是一个。

秦秀才端起茶水喝了口,朱达能看出来,秦川也在抓住每一个教育传授的机会:“昨天咱们不是讲过应州之战吗?那一战之后小王子很快病死,他下面的贵人群龙无,征战不休,草原上不是铁板一块,再小的部落也有机会去水草丰美之地,那一战蒙古各部又被大明打的怕了,再大的部落也不敢轻易犯边。”

第八十章 如惧虎狼 雪中起武

秦秀才娓娓道来,听得朱达心驰神往,皇帝亲征,还亲自临阵接战,打的蒙古可汗病死,打的蒙古部落四分五裂,打的对方十几年不敢犯边,这是何等的功勋伟业,真不知道那应州之战是怎样的大战,他脑海里禁不住浮现起那些影视甚至游戏中的宏大战争场面。

虽说听得热血沸腾,可朱达也觉得奇怪,他知道当年历史学得不用心,可那些大战役史书上都介绍的很详细,加上少年本能对军事战争的爱好,这些记得很清楚,什么长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什么的,这大明他也记得什么三大征什么松山之类的,可这应州之战为何没有听说。

难道并没有自己畅想的这么宏大,这么意义非凡,想到这里朱达倒是释然,当时认为的大事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听来往于草原的客商们说,草原上又出了英杰人物,大同北边的右三万户出了个豪杰俺答,东征西讨从无败绩,占据水草丰美之地,兼并大小部落,这俺答征伐各处,投奔的不必说,其他的自然被逼得越来越靠外,少不得又要来大明边墙外,开始存着几分畏惧,试探之后现边军荒废,不值得在意,一次次的胆子越来越大”

虽然郑家集距离大同边墙还很远,可这边是道路交汇之地,从边地来到的商队甚至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都常见,消息自然灵通。

朱达想了半天“俺答”这个名字,现没有任何的印象,但他也不好说不记得的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毕竟“嘉靖”他知道的也极少,除了这些之外,他是明白秦川所讲述的道理,草原上的战乱,层层压力的传导,终于影响到了大同边境,让烽烟燃起。

秦秀才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挂着冷笑,语气也全是讥刺:“这一太平下来,立刻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过十几年,就好像以后百年千年再无战事一般,亏的是鞑子现在胆小,还能蒙混。”

四口人吃饭,秦琴吃得最慢,等女孩吃完之后,早饭就是结束,秦秀才留意到朱达专心致志的倾听,笑着说了句“练武要紧,想听这个机会多的是。”

朱达要帮着收拾碗筷,和那天早起帮着干活一样,被秦秀才沉下脸训了几句,只得和周青云一起出了屋子。

这边刚把练武的家什收拾好,袁标就进了院子,朱达以为还是去隔壁的院子练武,却看着老人向外走去,他们正诧异,袁标回头吆喝说道:“傻愣着作甚,快跟上,盐栈那是存货的地方,在那边长久练武不是笑话吗?记得把你们那张弓带上!”

既然要去外面,少不得又回去收拾了些东西,本以为要带干粮,仆役却说中午会送饭过去。

朱达刚出门就停下,转头看向院内,倒是没有看到秦家父女,出去练武这等小事犯不上送别,朱达回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在担心秦家的安全。

尽管谁都没有说破,尽管义父义子的关系并不是假作,可朱达心里明白,秦秀才收自己做义子,并让他和周青云住进家中,应当是有安全和护卫的考虑,虽说他们俩才十二岁,可他们懂得武艺,还杀过人,就这么走了

“小子,你们俩的本事没什么用,想要能被指望上就下力气苦练,越早一天练出来越早一天能帮上忙。”袁标调侃说道,他倒是一眼能看出来朱达心中所想。

被说中心事,朱达笑着挠挠头,和周青云一起跟着袁标出,本以为校场在围子里面,没曾想却是向外走去,一直出了关门。

以朱达当年和如今的经验,袁标这种形貌特异的人物走在街上,总会引起人们好奇的眼神,甚至有胆大无知的孩童过来取笑辱骂,虽说老人并不怕这个,可真要折腾起来总归让人不舒服。

郑家集这等太平繁华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街上跑跳玩闹的孩童很是不少,虽说看着比白堡村那边脸色红润些,穿着整齐些,可那顽劣模样却丝毫不差,甚至还有过之,毕竟这边开放繁华,孩子们见识多了,也就少了些拘束和畏惧。

朱达快走了两步,准备从袁标身后追到身边,提防孩童们的无知玩闹,免得老人怒尴尬,真要动手伤到人,恐怕也有麻烦。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孩童们看到袁标之后都急忙闪躲,这种躲避并不是因为看到脸上疤痕后的害怕,而是一种习惯,朱达还看到有两三岁的孩子懵懂,正盯着袁标的脸好奇打量,被家长连忙抱走,走过那段街道的时候朱达终于明白过来,并不是孩子们害怕,而是郑家集的家长们恐惧,估计他们告诉子女袁标是类似于虎狼的存在,见到一定要躲避。

到这个时候,朱达反倒是好奇了,袁标到底为什么让别人如此恐惧,这里面一定会有故事

在郑家集土围的西门外,并没有东门那边商铺和窝棚林立,行人商队和闲人云集的热闹嘈杂,反而显得清静,这边是几处规模不小的大院,院墙都是土围子,里面是砖木结构的房舍,比起郑家集围子内的建筑,已经简朴到粗糙的地步,进去之后现里面很空旷,院子的面积差不多有盐栈院子的几十倍大小,土地平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边的房舍大门紧闭。

看了这边的环境后,朱达倒是有个想法,这边的大宅院规制和郑家集本身差不多,这里其实就是个小土围子。

这里的大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两道栅栏,也没有人看守,推开一条缝就挤进来了,他们三个进了院子之后才有人在大门外出现,似乎是要来驱赶的样子,但走近几步又是转身离开,好像是认出袁标来了。

“就在这里练,这才能练的开。”袁标笑着说道。

朱达倒是奇怪,这里应该有段日子没人住了,可一切却收拾的干净整洁,按说郑家集围子外游荡的闲汉和行商这么多,此处应该是个不错的容身之地,但却看不到什么火堆灰烬和垃圾脏污,小雪掩盖不了这些,也没什么定时打扫的痕迹,就是没有人来过,可这里是无人看守的状态,真不知怎么保持下来。

场院空荡荡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何况这里没人扫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袁标只是摆摆手说道:“先跑几圈。”

在这边跑步的效果可比盐栈的院子好太多,朱达二人在家里已经活动开身体,跑的很是畅快,才跑了三圈,场院这边又来人了。

十几个青壮汉子扛着各式用具进了院子,冷淡客气的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的忙起来,有人过去把正对着的一间屋门打开,从里面搬出椅子放在门边,不过这不是主要的,这队人带来了兵器架子和各种武具,有长矛、朴刀和雁翎刀还有短剑,都是一式两样摆在木架上。

除了真刀真枪,还有各种长短的木棍,看到这些,奔跑中的朱达想起向伯的传授,向伯没有这袁标见多识广武艺高强,但传授武技的路子是对的,比如说打熬力气,比如说这长短不一的木棍。

又有人拿着木桩和锤子在场院的另一边打桩,将木桩钉入地面,亏得还没到彻底寒冷的时候,不过地面铁硬,什么都打不进去,木桩捶打进去之后,又有人把稻草捆绑了上去,到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都明白这是什么了,应该是用来射箭的箭靶。

“雪不用扫,孩子没那么娇气。”还能听到袁标的言语,问话的一人点点头又是回了队中。

箭靶立好之后,还有几根木桩被立起来,应该是练刀枪肉搏时候用的。

经过这么一番摆设,刚才看着还很空旷的大院,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有练武场的意思,朱达和周青云也没办法专心跑圈,总是走神张望,周青云更兴奋些,他练习射术已经成了习惯,这几天都没有开弓的机会,今天可以练了。

那队人来的突然走的也快,给椅子边上备好一个泥火炉之后,一干人都是告辞离开,临走还把大门关上。

袁标把朱达他们喊道跟前,让他们原地蹦跳不停,免得身子冷了着凉,老人左右看看,摇头感慨说道:“秀才还真舍得下本钱,你们可得记着这份恩情,这刀枪看着平常,你知道外面要卖多少银子,这都给你们置办齐了。”

从前朱达对这个没什么概念,觉得只要官府不专卖,这些也无非是和农具差不多的铁器,无非多几分工夫打磨锤炼,但在白堡村的时候,他了解到了农具的价钱,看到了父母和邻居对铁器的重视,这才明白一件合格兵器的价值。

在这个时代,钢铁并不是随处可得的,而打造兵器利刃的合格钢铁更是得之不易,当然,大同这边是军镇,民间打造不易,可有关系门路的却可以从边军武库里倒腾出来军械,只不过官造的武器质量向来不怎么好。

第八十一章 短弓速射 枯燥习练

袁标脚边放着皮口袋和箭壶,朱达见惯了周青云用的箭,现面前箭壶里的箭支要短些,正琢磨的时候,老人打开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张弓。

这张弓和周青云所用的弓区别也很大,周青云所用据向伯说是大明军中制式长弓,弓臂弓弦整体看着修长,弓臂的弧度相对小些,而袁标取出来的这张却不同,弓臂的弧度很大,差不多是个半圆的形状,长度仅有周青云所用明弓的三分之二还不到,且粗很多。

“以后练射术,这张弓和你们自带的那个都要用,一半一半的练,都不能含糊了。”袁标开口说道,说话间把弓递给周青云。

周青云接过后下意识的拉下弓弦,眉头却是皱起,这让朱达很奇怪,还没等问,对方就把弓递了过来,开口说道:“你试试。”

现在的朱达谈不上什么射术,不过基本的开弓动作还是会的,周青云那张弓他试过许多次,接过这张弓后摆正架势,一力就知道对方为什么皱眉了,开这张弓需要的力气要比原来那张长弓大许多。

“这弓尽可能别开满,七分算是大了,五分就能射箭。”

“袁师傅,这张弓恐怕射不远吧?”

在外面的时候,周青云话并不多,难得提一个问题,也是因为他自小练射术,对弓箭更加熟悉。

“射不远,半开弓的话能射二十几步。”袁标笑着回答说道。

周青云摇摇头,朱达也是诧异,周青云所用的明弓开七分就能射出五十步去,满开八十步还要多,这开弓射箭就是为了及远,自然射程越大越好,二十几步未免太近了。

老人能看出少年们的诧异不解:“你那张军弓射出两箭的工夫,这张弓可以射三箭,遇到熟手可以射出五箭。”

看着朱达他们还有些懵懂,袁标又是说道:“那军弓是兵马对峙,列阵齐射,只管把箭朝敌军射过去,箭落下来就能杀人,准头是不去想的,再有一种,是摆好了架势瞄准,也能及远杀人,可练武厮杀,上战场经历大战能有几次,又有多少次能让你摆好架势瞄准了射杀?”

不等朱达和周青云思考回答,老人猛地弯腰,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张弓就射了出去,袁标动作不停,俯身取箭,开弓射,只听到弓弦嗡嗡作响,看得人眼花缭乱,等这边停下,在三十步远的地面上插着几根箭,钉在巴掌大小的区域内。

还是动作最直观,等老人几箭射出,连朱达这种不太懂射术的都明白差别了,如果用周青云的明弓,根本没办法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射出这些箭,袁标每次开弓都是半开,可离弦箭支的度和力量都能保证,但明弓半开的度就不行。

“江湖市井中的厮杀,都是百人以下的乱斗,要是马战,双方加起来过五十骑的都不多,极少在野地里开打,都是在庄子里,院子里甚至城里街道上,你觉得在这样的战场上,是射得远好,还是射得快好?”

袁标所说的道理朱达想通了,老人觉得他和周青云今后不太会上阵野战,江湖市井中的私斗恐怕会更多,在这样的厮杀中,在那样的环境下,无论杀敌还是防身,短弓射最为适合。

“你们骑过马吗?马背颠簸,人在马上开弓射箭那有什么准头,还不是靠到二十步内找个准头,那时候你们说是长弓好还是这短弓好,咱们大明上下又是瞧不起鞑子,又是怕鞑子,却不知道他们也有强的道理,这马上的短弓,咱们不如啊!”

袁标感慨了句,说到这里朱达才明白,这弓原来是蒙古草原的形制。

“也不是说你们不练军弓了,两个都不能耽误!”袁标笑着把话又兜了回来,只是配上他那疤痕,这笑怎么看怎么狰狞。

听到这话的朱达也跟着笑,只不过他这笑是苦笑,朱达对练武的辛苦早就有精神准备,不过现在看来,这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辛苦远自己预判。

雪花依旧不紧不慢的飘落,朱达和周青云已经练了起来,看袁标的示范动作凌厉快,照做却完全没那个效果,只能一板一眼的重复练习,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用作教鞭的木棍,稍有错漏就抽打下去。

“你们俩底子不错,倒是给老夫省了不少事!”

当年朱达在运动健身方面,是有一定专业基础的,这些知识理念让他能更迅的理解和接受武技,并且比完全空白的人更容易更准确的做出动作和掌握力,至于周青云,他已经有几年的训练,基础打的很牢。

不过这些仅仅能让他们少挨抽打,该枯燥的练习还是要练习,如何迈步,如何运用腰背,手臂手腕的弧度,一切一切都有范式,都是千锤百炼总结出的经验和套路,朱达和周青云就是要让自己的身体记住这些,让肌肉产生记忆,让武技套路成为本能和下意识的反应,想要达到这个程度,就得不断的重复,枯燥无比,疲惫无比。

朱达和周青云都有这样的自觉,都不是娇生惯养出身,他们认真的练习,这倒是让袁标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边上的火炉上烧着热水,虽说下雪天气,可也有几分惬意。

等到了午饭时候,秦家的仆役却带着食盒来到,两个三层的食盒,份量很是不轻,这仆役来到的时候,已经满头汗水。

“且等小的先热热饭菜,一路寒风吹着都有些凉了,等明日小的会把食材柴火送过来,那就方便”少不得解释了两句。

饭菜依旧很丰盛,有酒有肉,份量也是很大,即便是他们三个大肚汉都得剩下。

袁标中午喝得不多,只是感慨说道:“秀才在你们身上可真是舍得,不过也没做差,如果吃不饱吃不好,练武就很难有成就,多少人穷苦出身,苦练本领,吃的跟不上,亏了元气,刚过四十就一身伤病,到老没个好死,你们俩本来也该这么遭罪的,却天上掉下来了造化,真不知道怎么积下的德。”

午饭倒是在大屋里面吃的,这大屋和外面的场院差不多,都是宽敞空旷,有些简单的家具和占地不小的土炕,屋子里很暗,得开着门才能看清,外面看是糊纸的窗户,里面能看到窗户被厚木板挡住,关门关窗的话,整个屋子算是封闭的。

“老实吃饭,不要东张西望,这里是大商队的产业,他们人吃马嚼,还要防火防贼,当然修的和土围子差不多,再向北走,这样的场院还有箭楼和地道,常驻护卫的。”袁标解释了一句,倒是让人立刻明白了。

吃饱喝足倒是没有立刻大练,可袁标也不让他们坐下休息,慢慢走动,手里拿着弓,边走边开,短弓和长弓轮换着来。

看袁标开弓射箭利索潇洒,可从基础练起却很枯燥,不断的开合,好在老人一直说个不停,将怎么保养弓箭,怎么应对各种场面。

朱达听得认真,不过觉得袁标未必是在传授,可能就是想找人说说自己的过去。

下午练了一个时辰左右,又有生面孔上门,有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匹马进来,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自顾自的牵马去了后院,应该是去马厩了,这院子里有专门的畜栏,来来往往的商队需要这个。

那人走的时候挥挥手,袁标也懒得理睬,等人出去之后才感慨说道:“比我想的本钱还要多,居然还给你们弄来两匹马,虽说是老马,可也不便宜!”

这么大的练武场,完备的练武器具,丰盛的饭菜,还有供练习的马匹,如果是那些年的朱达,并不会觉得怎样,可经历过白堡村的贫苦,见过“大户”李总旗的生活,朱达完全明白现在的待遇意味着什么。

没等朱达说话,袁标在那里絮叨着说道:“秀才他家一定是积了德的,这辈子没穷多久,就考中秀才碰上了杨家的那个,现在又遇到你们俩小子,你心思重但不坏,小周人很实诚,将来都是能指望上的”

雪已经停了一会,在老人的喋喋不休中又练了下去,然后收工回返,本以为能学着骑马,没曾想袁标根本没提这茬。

练武结束,这了一天下来,即便互相推拿,做了相应的放松运动,两个人还是觉得骨头散了架,浑身酸软,只想着回去早些休息,把外面的兵器收拾进屋内后,就越归心似箭,提着兵器就向外走,袁标已经在院门口那边等着了。

昨日练武结束,老人颇为悠闲,还讲了些轶事见闻之类,今天朱达也很期待,没曾想走到跟前却现袁标虎着脸,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配合上那道疤痕,表情格外的吓人。

“兵器怎么不带好?”

这话问得朱达他们一愣,兵器?什么兵器?顺着老人的眼神下意识看了看,才现是说他们的短剑和匕。

匕是向伯给周青云的,短剑是秦秀才作为见面礼给朱达的,这两样短兵别在腰间,练武的时候就要拿下来,练也不练这个,用也用不到,他们两个只做配饰了,袁标难道为这个火?

第八十二章 时刻警惕 招商优惠

“兵器为什么不带好?你拎着那短刀难道是当木棍用吗?你那短剑提在手上,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铁器吗?”

老人的怒色还真是为了兵器,而且还是为了两个人拿着的姿势不对,袁标火气作的突然,朱达和周青云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的态度或许让袁标误会,不由得更加恼怒,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说道:“你们以为现在是练武,以为现在不是生死场上,所以就可以随便些吗?你们既然要选这条见血要命的路,从现在起就不能松着,知道不知道!”

老人说到最后,已经咆哮了起来,朱达倒没觉得袁标多管闲事或吹毛求疵,老人这么疾声厉色,自然有他的道理,边上的周青云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朱达照做,他也闷闷的跟上。

少年们的愣神让袁标以为对方不满或者想要顶嘴,正要借此机会教训,没曾想乖乖照做,一时间有些拳头打在空处的意思,不过老人经历太多,吐了口气把心情平静了下来。

“短兵要别在暗处,用到这个了,那就是要近身搏命,这种兵器你也没办法和人久战,一定要藏住,一定要出其不意,就算对方看到这家什了,也要把自己的动作藏住”袁标说道。

他认真的讲了两句,朱达二人也听得入神,却没想到老人自己先泄了气,摆摆手说道:“也不急着学那么多,慢慢我会教给你们。”

说完之后却弯腰下来,将匕和短剑给朱达和周青云佩戴好,都在偏左的位置上,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边做边絮叨,只是动作细致的忙碌。

袁标做完后叹了口气,朱达自然不会冒失问,可看着老人脸上的疤痕,想想刚才的失态,朱达没有继续想下去。

“大凡对方有了准备,不是十万火急的关头,拔出短兵前,一定要用空着的手晃一下,这样更有把握。”

说话间,袁标用左手向前一抓,他动作凌厉迅捷,朱达和周青云都下意识闪躲,却没想到老人的右手急跟上,指着朱达的胸膛,他们躲了前一个动作,对下一个根本没反应。

“如果老夫拿着家什,你们就死了。”朱达对老人的这句话倒是没太多意外。

平心而论,袁标的疾言厉色和动作示范说服力很差,但朱达和周青云都心平气和的接受,老人可能担心不这么做的话,两位少年不会听从,却没想到朱达和周青云的坦诚以及学习技能的急切。

教完这些后,老人沉默下来,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步走在前面,朱达倒是能猜到为什么,刚才的事应该是勾起往事回忆了。

雪停了之后,北风刮起,有日光从云层缝隙透射出来,夕阳光芒照在雪地上,比往日同时明亮许多,自然,比下雪时候冷了许多。

朱达和周青云在练武场院那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干爽着走在路上,不然被冷风吹上身,得风寒感冒的几率很大,这可是要命的。

在这个时候,郑家集土围的几个大门前已经开始排队,袁标在这里也是有面子的,他带着朱达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过了关卡,值守的青壮们陪笑客气,任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讨好和敬畏。

“这俩小子不一般啊!先跟着秦秀才,又跟着袁爷”身后还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大家在秦家门前分开,也不知老人想起了什么,脸色愈来愈阴沉,和朱达他们点点头后,自顾自的去了。

秦家下人说老爷在书房等着,朱达他们直接过去,坐在那里翻看书本的秦秀才抬头笑道:“还真是巧,我也刚从盐栈那边回来,你俩别急着换衣服,咱们一起去外面逛逛。”

朱达和周青云当然愿意,上次来这郑家集是来去匆匆,这几日或者宅着不出去,或者只走一条路,外面那么繁华热闹,走走看看肯定收获不少。

那边秦川在穿上棉袍,朱达一边等待一边观察,昨日里关于读书科举的谈话,似乎打碎了秦秀才的一些东西,也让秦川醒悟了些什么,情绪有很大的波动,但从今早到现在,秦秀才表现的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似乎那深谈从未生。

三人出了屋子后,却碰到了和仆妇在一起的秦琴,女孩包裹的很严实,噘着嘴,满脸不情愿的模样。

“乖,爹过几天领你出去,安心和崔姨在家呆着。”秦秀才笑着安慰了句,不过女孩不怎么领情,白了一眼后扭头就跑。

秦秀才对女儿的脾气不以为意,背着手走在前面,带着朱达他们出了门,秦川刚出了院子,就有三名精壮汉子前后跟上,这三人也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光明正大的把兵器拿在手上,警惕的四下打量。

反倒是秦秀才仪态悠闲,不时的和行人点头招呼,走了几步就笑着说道:“你们两个不用那么戒备,没看到盐栈派来的人吗?靠过来,靠过来。”

朱达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公子少爷,他也和周青云说得很明白,秦秀才的安全和他们的将来息息相关,要尽可能的保护好秦川,周青云尽管话不多,但他对朱达完全信任,自然听从照做。

尽管两位少年的武力很有限,可毕竟也杀过人,也懂得武技,而且这个年纪往往会被认为无害,真要有什么情况,未必一点用没有,朱达想得很明白,秦秀才也能意识到。

话说回来,朱达很多事都替周青云做主,但他不觉得对方是傻子,周青云比他大一岁,见识和经验都很有限,性格也是天真质朴,可朱达知道,很多事情周青云不是不懂,他未必想得很透彻,但利害远近却判断的很清楚,明白怎么选择,明白怎么做。

有盐栈派来的人护卫,朱达和周青云的确不用那么紧张,不过他们做出护卫的表现来也并不仅仅为了安全,也是一种态度。

靠近到秦秀才身旁,朱达跟在右手边,周青云则是在朱达的右手边,走在落后半步的位置,要是一左一右,还有点长辈带着两个晚辈闲逛的意思,现在这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虽然是小事,但秦川明显注意到了,秦秀才虽然很有些书生意气,可和人打交道上却礼数周全,面面俱到,即便对孩童也是如此。

“青云,来这边。”他随意的招呼了句。

对这句平常的话,周青云好似没有听见,秦秀才又是笑着说了次,周青云转过头闷声答道:“秦先生,我在这边挺好。”

这回答让秦川一愣,摇头失笑,却没有继续招呼,只是拍了拍朱达的肩膀,神色颇为赞许。朱达两边看了看,他表情倒是平静,刚才这场面很微妙,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生的好。

“郑家集原来不叫郑家集,就是路边的无名村子,前朝蒙元时候,口内到草原上就是一国,走通衢大路就好,这等偏僻地方也就没什么人理会,本朝太祖成祖时候,咱们大明兵马那是在草原上杀个几进几出,鞑子被赶得远走,也不担心什么,这里还是个荒村”秦秀才走得不快,却开始给朱达他们解说郑家集的过往。

盐栈和秦家门前那条街是郑家集最繁华的道路,不光伙计们招呼的殷勤,各项细节也做得不错,别处还有积雪,而这条路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路上闲逛的人很是不少。

第一次来郑家集,进围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看到夜游的热闹和灯火点点,现在太阳还没下山,能看到更多的细节。

街上的行人很杂,各种打扮的都有,本地外地,官吏商户,甚至还有蒙古来人,朱达并不仅在观察,还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居然很多人是从怀仁县和周围赶过来的,专门来这边吃喝玩乐。

“这边姑娘多,台子上抽的也少,县城里那些都是伺候衙门大爷的”可巧有人说着这话从身边路过。

秦秀才笑着看向朱达,解释说道:“郑家集的赌场抽成比别处要低一半,又不在里面弄花巧,外面的人都喜欢过来玩。”

他自然不会和少年们解释“姑娘多”,当然,朱达知道怎么回事,秦秀才又把话题扭了回来:“等土木堡那次之后,大明对蒙古就少有胜算了,稍不小心就被鞑子打进来,没奈何只能层层设防,一个个卫所建起来,蒙古和大明之间的路不好走了,这郑家集也就兴旺起来”

说话间已经路过一处院门,大门敞着,客人进进出出,在外面就能听到里面的热闹,在门前有几位青壮护卫,刀棍等兵器就放在墙边身侧,这几位颇为懈怠,打量来往人等的眼神与其说戒备警惕,倒不如说是为了打无聊,他们看到秦秀才之后却不敢怠慢,几个人都是躬身陪笑,秦秀才只是点点头。

“卫所出来的商队对南边不熟,南边来的商队不敢去边墙战区,大家选个中点互相贸易,各取所需,这些交通便利又靠近水源的中转地跟着繁华富裕起来了”

第八十三章 郑家往事 繁华哭声

又走过一处,这里却是店铺门脸,门前站着笑脸迎人的伙计,远远看到秦秀才后,立刻热情殷勤的过来打招呼,行礼问候之后又回去忙碌,朱达路过这边的时候特意向内看了几眼,借着夕阳光线能看到里面堆放着大小包裹,还有草木之类。

开始时候朱达很奇怪,心想着店铺为什么没有招牌,还纳闷里面买卖什么,看了也没弄明白,但闻到店内传出的味道后就知道了,药材的气味很浓烈,中药的味道从古到今变化倒是不大。

“蒙古人信的是巫医,得病受伤都是生死看天,可他们也知道汉地医药好用,更别说治牛马的兽药,官府是禁绝药材贩卖给蒙古的,不过这个又不像兵器之类的要紧,只要有关节,这生意不难做,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别挂招牌和幌子就好,这也是边地的规矩”

听到这个,倒是让朱达有些大开眼界,就连周青云也听得入神,护卫他们的三个人走近时也能听到,却没有任何感兴趣的意思,显见这些都是常识。

“这里做生意的人多了,村子也跟着兴旺起来,可归根到底是不稳,且不提南来北往的商队半商半匪,一言不合就要动刀枪,谋财害命的圈套设局更是常见,不必说周围的响马土匪,时不时就要来这里一笔财,官府也是差不多的做派,所以人多兴旺,可始终兴旺不起来”

秦秀才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齐整街道,继续说道:“这边要说有多好的地利也未必,若真是咽喉要道,通衢之地,早就是县城州城甚至府城了,和郑家集差不多的地方不少,要不就是坑害商队太狠再也没有人来,要不就是被匪盗官兵洗掠伤了元气,就这么破败消亡,这郑家集能到这个地步,多亏七十年前的那位郑百户,也是现在这位老郑,郑巡检的祖父。”

昨日练武结束回到屋中,听屋外秦秀才和那许三哥对话,提到过“老郑”,话中意思这“老郑”是郑家集的大人物,却没想到现在提到解说,朱达立刻在意起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那位郑百户只是个卫里站错了边的不起眼武官,他上面的指挥佥事倒了霉,郑百户本管着的好地盘自然要给新得势的那边让出来,当时的郑家集还是个无名村子,刚被土匪洗过,残破不堪,是最下等的去处,直接就丢给了郑百户。

村子虽然屡遭匪盗残害,可村民并不能说可怜无辜,坑害来往客商就不必说了。村民们本身就和周围匪盗有勾结,本身就难管的很,几任百户总旗在这里都没收上钱粮,甚至还丢了性命。

郑百户带着家人来到了这边,他们郑家和卫所里别家有个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兄弟友爱,别家成年就要分家,不然会影响到世袭的这份产业,郑家是三兄弟一直在一块过,做兄长的郑百户照顾两个兄弟毫不惜力,当时郑百户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大女儿嫁人,两个儿子也已经成年,两个弟弟的三个儿子也是成年,也就是说,光郑家的男丁就有八个,女婿家那边也是卫所武家,也能出人帮忙的。

早些年间,大明卫所武备还没这么废弛,百户人家往往都有沙场的经历,练过武的更多,兵器也是不缺,这郑家自己就有三匹马。

八到十个会武的青壮男丁,又有兵器装备,而且团结一心,这支力量不算小,在乡间村中更是了得,何况这郑家百户身份还在,这官家品级也是助力。

这一股力量来到残破的村子之后,立刻就站稳了脚跟,村民们的反抗不值一提,期间也有勾结土匪马贼来打的,可郑家男丁能开弓骑马,能挥刀弄枪,匪盗这种乌合之众真不是对手,两次损失惨重就不敢来了。

地面稳定下来,流落在外的人口回归,过往的商户停留,这无名村子渐渐恢复元气。

来的行商一多,有那依附郑家的村民就起了坏心思,建议郑百户对商户们下手,被拒绝后,村民们忍不住自己动手。

郑百户和郑家家人是见过世面的,懂得放水养鱼的道理,对村民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立刻是严惩,甚至还自掏腰包赔偿了损失,把面子和里子都做到了十成。

这事迹慢慢的传扬开去,过往商户愿意留宿这村子的越来越多,卫所商人担心南下不熟,南来的商户担心北上不安全,就在这村子里进行贸易,郑家开了客栈饭铺,又掏出本钱在里面做些低买高卖的中转生意,慢慢生起来。

所谓“生”不过是日子过得宽裕不少,说不上豪富舒坦,毕竟郑家一大家子人,武夫弓马刀枪的花费也大,这村子小打小闹的生意就是那么回事。

倒是在这郑百户五十一岁的秋天,两支商队来这个村子投宿,按照时下通行的规矩,支付了比市价高几倍的食宿费用,同样是这个规矩,郑百户就要负责商队在范围内的人货平安,在大同边镇的各处,这等事司空见惯,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

不在卫所和府县的核心地域,大事小情的传递上也会变得缓慢,甚至就没有人会记得给他们递消息。灾祸爆的也是突然,商队投宿的第二天上午,这个无名村子就被二百多名马贼团团围住。

那时候大明和蒙古征战不休,边关烽火连天,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贩运商货到大同,或者你有本事能卖到草原上,都能赚大钱财。相应的,乱成一团的边镇区域盗匪横行,甚至还有蒙古人参与其中,专门盯着冒险的商队们下手,据说边将们是幕后指使,甚至还有代王府的影子若隐若现。

马贼们洗掠村镇已经不算新鲜事,但来到无名村这边却很稀罕,因为这里算是深入腹地了,不知道马贼们是想深入腹地,还是早盯上了过路的商队,想要攻其不备。

有郑家人做骨干,村民倒是很快组织了起来,村子虽然土围子没有成型,可宅院也是防贼防盗的规制,凭依抵抗没什么问题。

马贼讲究的是来去如风,平地野战靠着坐骑的冲击力优势巨大,真要攻打什么围子工事就不擅长了,开始时候,马贼直接和郑家人提了条件,把商队交出来,村子不会有事。

无论人情还是道义,郑家把商队交出去都是常理,毕竟他要保住家人和村民,两支商队的头目都吓破了胆子,他们一共带着十多个护卫,算上商队自己的青壮有个几十号,可这些人凭借宅院据守还可以,出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商队和郑家说,如果能护着他们,那就把商货分出一半作为报酬,他们也没有动强的本领,要知道郑家男丁虽然少,真动起手来,杀光商队上下不难。

按照郑百户和两支商队的说法,郑百户当时拒绝了这个报酬,说郑家收了你的银钱就要做事,当然,也有些嚼舌头的念叨,郑家和商队打退马贼之后,郑家死伤惨重,只能图个面子和名声了,实利想要拿也拿不到。

马贼对商货是势在必得的,也觉得自己二百多号人,拿下这个残破的村子问题不大,试攻两次之后十几条人命没了,墙还没有越过,打到这个时候,马贼们也打出火气来了。

断断续续打了一天,直到郑家女婿带着救援的人过来,郑百户战死,郑家死了四个男丁,商队青壮死了九个,村民死了六个,马贼死了三十多,攻难守易,打到这个局面也算是正常。

两支商队再怎么算计,郑家也保全了他们的财货,还付出了人命的代价,一个百户的战死值些钱的,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讲都得感谢。

这次战斗之后,郑家人损失惨重不说,村民心中也有怨气,才站住脚没几年的村子,一下又是不稳。

郑家全家哀恸,可对眼前的场面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先把丧事操办了,没曾想头七还没过,来到村子里停驻贸易的商队数量暴增,甚至有商队不是顺路,宁可绕远也要在这边停留贸易。

除了商队之外,还有不少过来投靠的,有携家带口的百姓,有骑马带刀的江湖人,都是愿意为这郑家效力,想在这村子里讨一口饭吃。

经过那一战之后,重新残破的村子却骤然兴旺,归根到底,还是郑家那一战打出了名声,在这乱糟糟的大同一带,算是立起了一杆旗,盗匪横行、民贼不分的边镇区域,有了这么一处安心所在,行商百姓自然聚集,希望能有人护他们平安。

这边场面越做越大,郑家却遭了一桩窝心事,卫所得势的那派趁着郑百户战死,居然夺了这个百户的职位,郑家全家都成了余丁的身份。

“人的运势一起,怎么也是拦不住的,郑家也是这般,百户身份被夺,眼见着这块地盘要飞走,可这”

秦秀才说得高兴,朱达和周青云听得入神,他们已经走到了郑家集的中心,这边很有几处大宅,看起来颇为气派,除了气派宅院之外,还有寻欢作乐之处,热闹非凡,太阳快要落山,店家门前已经开始挂灯笼了。

就在这繁华闲适的气氛间,突然听到了嚎啕哭声传来,哭声在此间显得格格不入,秦秀才停了讲述,向声音方向看了过去

第八十四章 土围夜色 连环杀人

“古色古香”的街道,耳边能听到欢声笑语,太阳落山,将要挂起灯笼,在前方突然响起哭声,还是蕴含着凄惨和绝望的女人嚎啕

朱达突然响起当年看过的一些东西,只觉得心底冷意升起,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当真是毛骨悚然,随即看到身旁秦秀才神色如常,大多数的本地人等朝那个方向看了眼,就自顾自的忙碌起来。

“咱们正朝着那边走,到那里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秦秀才淡然说了句,却是继续讲这郑家的过往。

运气来了的确挡不住,郑家拼死护下的两支商队却和大同镇守太监有些关系,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还敢做生意的,背后的确会有几分仗恃,实际上,这两支商队根本没想到会在郑家集这个位置遭遇马贼,再向前几十里的话就会有官军过来接应,当然,马贼的来历也很蹊跷。

在郑家眼看就要扫地出局的情况下,大同城内的某位人物说了几句话,郑家人不做百户,那么他们所守卫的这块土地也从卫所里剥离出来,成了怀仁县的土地,那郑百户的长子莫名就有了个巡检的官衔,这可是地方官府中分守一处的主官,虽说品级九品远不如六品的百户,可实权远远过,这是标准的因祸得福了。

有了这巡检的位置是个助力,但真正让郑家集达起来的则是他们一家的做法,别处巡检都是设卡收税,这里是商队汇集之地,抽水收税最是合适,可郑家却不这么做,他只是在食宿上收钱,然后拿出本钱按照商场规矩做生意,这本就是交汇所在,郑家身为巡检,又有仗义的信誉,大家都愿意把货物卖给他,卖了之后也的确不会吃亏,没过多久,郑家就成了这一带最大的中转商人。

再者,地面上繁荣起来后,除了投奔过来的农户之外,三教九流的江湖市井人物也跟着越来越多,郑家对开设赌场青楼之类的并不反对,也承诺不会抽水,但必须要参股,他会花钱建好房宅,会帮着看护安全,其他不合王法的产业也都是照此办理。

郑家对所有开在郑家集的店铺都有个要求,那就是按照市价买卖,不得坑骗欺凌客人,不然就会关店封门。

对这些规矩,有人愿意听从,有人不愿意,但凡是不听的,都被郑家赶了出去,他们家和马贼打过那一场之后,在当地已经有了赫赫威名,更聚起了一支过百人的精强队伍,加上这分守一方的巡检职司,没什么压不下的乱子,真正郑家得罪不起的,基本都不会走这条路来。

“军伍草莽之中也有英杰,郑家这法子看似粗陋,却将人财货集中这一地,把这荒芜村子硬生生变成了类比县城的繁华处所”

秦秀才说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了几句,对郑家的做法,朱达完全能理解,和那些年几个弹丸之地的***区别不大,低税甚至免税,酒色财气的销金窟,还要充分的保障安全稳定,有公平的规则运行,做到了这些,人流物流汇集,其中自然而然就产生财富。

而升平盐栈依靠盐货将客商集中到店里贸易,其实用的就是类似道理,只不过规模和方向不同。

“现在的郑巡检四十多岁,是当年那郑百户的孙子,这就是郑家的宅院了”

不用秦秀才指点,朱达也能认出郑家来,因为在眼前只有一个大宅院,沿路走来,这是规制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倒是和白日里练武的场院差不多,而且从位置上来判断,这郑家就是在郑家集的中心了。

两人多高的土墙,四角和几处都有望楼箭塔,能看到正对着的大门处有六名带刀持矛的青壮汉子守卫,除此之外,又有三五成群的小队巡逻周围,这些青壮的状态可比路边店面门前的护卫要好很多,警惕警觉,不时的扫视人群。

朱达本以为秦家门前的两条街是郑家集最繁华的地方,等来到这郑家大宅门前,才知道此处更胜一筹。

这里能看到茶馆酒楼和妓院,酒肉和脂粉的味道交杂缭乱,却不见什么卖货的商铺,也就是说这边都是娱乐消费场所,当然,酒和肉体同样是货物。

“大生意都是在这里谈的,各路将主下面的掌柜,南边商队的买手,都是在这边坐着谈定下个月甚至半年后的生意,郑家或者是参与,或者是牵线,其中自有大利”

听到秦秀才的解说,朱达心里补了一句,在这茶馆酒楼妓院的花费也是不小的收益,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郑家大宅的规制,这其实就是缩小一号的土围子,真要有敌人打破了外面的防御攻进来,郑家大宅就是内圈的防御堡垒。

只是在这样的欢声笑语和繁华热闹中,却始终有凄惨的哭声,朱达已经看到了何处在哭,三名衣衫褴褛的男女在大宅正门边上磕头号哭,让他奇怪的是,护卫们警惕的看着四周,却对这三人不理不睬。

大户人家门前不是要保持体面吗?这样的穷苦人哭闹怎么看怎么扎眼,郑家这种手里有刀枪的豪强怎么会容得下?

更让朱达纳闷的是路人们的反应,驻足观看的似乎都是外来人,本地人熟视无睹,甚至连常来的外人都不好奇。

“又死了一个”

听得路人这么说话,朱达心里倒是明白几分,难不成这等事经常生,正想着,就听到秦秀才开口说道:“连续五年,这周围的村子每年总要死三四个女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他们只能来求这郑巡检做主抓人。”

说话间那大门前有一名身材不高的壮实汉子走了出来,相比于外面的棉衣皮袍,这汉子身上穿着的居然是细纹绸布,裁剪的很用心,脚下是上好的皮靴,看着就有股富贵气,他走到跪着号哭的三人面前,那三人一看到他出来,磕头的频率更加急促,哭声也变得更大。

那绸衣汉子安慰了几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些什么递过去,跪着的三位男女又是急忙磕头,哭声却小了很多,那绸衣汉子没有耽搁太久,他转身回转的时候,还能看到那几人不住磕头。

“这人是郑巡检的大儿子郑成勇,将来也要接这个巡检位置的,郑家在本管的地面上做事还算仗义,虽说破不了案子,可总会接济些银钱。”

边说边向前走,却看到那跪着的三人已经起身,正和他们走个正对面,两男一女的脸上被泪水冲刷尘土,糊成了一团,他们随手抹了抹也不去管,却都盯着当中那人手里的散碎银钱,也是刚才郑家长子接济的。

那妇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还有悲戚哀恸,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的则只盯着银钱了,朱达倒不敢判断年纪,他已经有了概念,这时代的贫苦男女被生活摧残的很厉害,三四十岁看起来会很老。

年纪是一回事,三个人的表情却让朱达心里凉,死的女人应该是他们的至亲,难道刚才他们的哀恸和绝望是装的吗?

擦身而过之后,身后响起了争吵,三人为这钱谁该拿的多些闹了起来“女儿是我家的,你个当叔叔的掺合什么”“你家闺女也在我家吃过饭”之类言语。

“他们知道破不了案,去县城里的衙门反倒会被苛责敲诈,还不如来这边,人死了就指望不上,还能换些钱贴补,去年有一桩惨事,十五里外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女儿病重,家人不愿意去治病,自家把人杀了过来磕头哭求,要不是他家孩子说破了,又把钱骗走了。”

在开始时候,秦秀才和朱达说话还顾及他是个孩子,随着交流的深入,却完全当成成人看待,周青云的承受力也很强,大部分的话他都能听到,一直是神色淡然。

听着秦川的讲述,朱达的表情变得僵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果然是人吃人的,每年死几个年轻女人,而且尽人皆知,却没有任何波澜,很少的银钱就可以打,每个人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那杀人凶手一直没有被抓到,还在外面活动,难道就没有人担心吗?

边说边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这条道路还是通明,店面门前的灯笼都舍得用烛火,还有直接在饭庄门前空地摆设烤架,上面有肥羊翻转,香气四溢,用这个招揽客人,烧烤用的火堆也明亮的很。

最亮的地方应该是三家妓院的门前,门上挑着四个大灯笼,下面站着浓妆艳抹的粉头,笑脸迎人,灯下看美人七分变十分,南来北往的客商路上清苦惯了,总是会驻足观看,或者向内走去,还有些熟门熟路的寻欢客,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妓院门前设置很有趣,粉头们站在正门,客人们却走边上的小门,那边就显得阴暗了不少,寻花问柳的客人们没几个愿意张扬的。

从出门到现在,秦秀才一直在介绍郑家集的来龙去脉,还在点评郑家和其他所见,淡定轻松,不过接触了几天之后,朱达已经大概了解了秦川的习惯,他心里在思考或者很激动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喋喋不休,也就是说,昨日那番科举的言语对秦川并不是毫无触动,可朱达也没办法肯定对方一定是想这个。

第八十五章 似曾相识 国士报君

秦秀才如何选择,朱达并不太关注,他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去建议,而且秀才考举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概率,谁敢说一定就能考中?

不过走到这里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些拥挤,那三名充当保镖的青壮已经不敢离的太远,可街道本就不宽,六个人聚在一起就难免和路人碰撞挨擦,彼此间都颇为不满。

秦秀才很无所谓的示意护卫们走远些,笑着说道:“外面的门已经关了,有人要动我也跑不出去,大凡有些脑子都不会这么傻。”

郑家集天黑之后是个完全封闭的所在,那两人多高的土墙不是说翻就能翻过去的,何况还有常备的武力,谁也不会选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动手,何况这还是在郑家大宅门前,十几号青壮护卫会迅赶过来的。

秦秀才说得有道理,护卫们听了后也是认可,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照做,秦川带着朱达和周青云两个少年,走动起来就变得轻松不少,秦秀才笑着指了指前面的饭庄说道:“那里的厨子可是在大同学艺回来的,烩羊肉做的不错。”

听到秦秀才的话,朱达和周青云都很兴奋,一来肚子饿了,二来大同手艺的名厨让人期待。

和一门心思想要去品尝美食的周青云不同,朱达虽然对美食感兴趣,可他对这郑家集街道上的夜生活同样有兴趣,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人群带给朱达一些熟悉的感觉,尽管这和他记忆中的夜生活天差地别,却有那么点相似了。

夜里不是漆黑安静,而是有光亮,有喧嚷人声,看着眼前的场景,朱达一时间恍惚起来,他这边停下,在人群中不知不觉被秦秀才他们落了下来,那边走出去几步才现人不在身旁,连忙回头招呼。

朱达从怅惘中清醒过来,答应了一声,有些感慨的看了看周围,就准备跟上去。

就这么随便扫视,在两步外却有一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腰背有些佝偻,可即便这样也比向伯略高,向伯已经是难得的高个子,这人如果腰背挺直的话在人群中肯定更加显眼。

因为这高大魁梧,朱达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亏得是在郑家集的街道上,借着灯笼映照,能看到这人左脸横着两道刀疤,这年头磕磕碰碰很寻常,脸上有疤的人不少,不过这人的疤痕显眼,看得很清楚,这魁梧又佝偻的汉子很是警觉,不住的转头张望,只是朱达个子不高,在人群中很难被注意到。

撇过这眼之后,朱达刚要前行却愣在那里,不顾那边的招呼,装作无意的偏头看过去,可巧那汉子正在向前挤,用手拨开前面阻挡的人,能看到有根手指短了一节

这壮汉力气不小,前面的人被他直接推开拨开,又想喝骂的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出声了,他本来佝偻的腰背也是挺直,微微躬身,右手伸进了怀中,脸上狞笑浮现,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到时候就要大功告成!

秦秀才和周青云还在那边喊着朱达,三名护卫两人在外面,一人则去看朱达,正在这时,却看到一名凶恶魁梧的大汉突然分开人群到了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短刀,狞笑着直刺过来!

事突然,人在这繁华夜色中走了一路,有下意识觉得此处安全,整个人都已经放松下来,谁能想到会有人靠近身旁,持刀暴起行凶,仓促间怎么能反应的过来,不光是秦秀才错愕当场,就连周围被推搡开的人也都呆愣,甚至无人惊呼,这等情形,居然诡异的安静了。

就在这绝望的安静中,突然间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痛苦扭曲,甚至不像人声,这一声终于打破了安静,路上夜游的各色人等急忙散开,有人惊呼,有人哭叫,有人痛喊,有人怒吼,吓呆了乱叫的,被踩踏推搡倒地的,还有向前冲的。

可嘶吼的人并不是秀才秦川,挥刀那名大汉张大了嘴,五官已经扭曲,整个人僵在那里,身体微微抖,在他右肋的位置上有个少年挂在那里,少年手中的短剑已经直刺了进去。

一尺多长的锋利短剑,剑刃差不多是八寸多,全都刺入身体,已经是伤到了要害!

肋骨遮蔽下的脏器本就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被利刃刺入,痛感已经达到了极限,痛疼甚至让人没办法行动。

朱达双手握着短剑,拼命的向前推,可护手已经被肋骨挡住,推无可推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朱达听过这大汉的描述——经历过战场,见过血,武技高强,对付这样的人只能用尽全力,只能博个运气,现在博到了,那要做到底!

此时用上的正是这两天袁标教授的,每天练习砍刺人身上的薄弱部位,肋部就是其中之一,朱达其实没什么选择,他能碰到的致命要害位置只有这个。

朱达现在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朱达生怕稍一放松,局面就会崩溃,他突然想到了袁标的传授“刺进去转一下”,老人明确说这样能加重伤害,朱达握紧了剑柄,狠狠的转了下。

剑刃刺在肋骨之间的缝隙,间距本就没多大,剑刃根本转不了太大的角度,但搅动脏器血肉,疼痛却会加倍。

可朱达这个动作让僵住的大汉有了剧烈的反应,他又是沙哑的吼叫一声,顾不得身前,只是曲肘向着肋下猛击过来。

朱达躲无可躲,又不敢松手,但他知道没有反应就是坐以待毙,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还是松开了一只手,曲臂格挡,准备挡住第一下之后,尽可能的把这个肘锤向外推,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就会打到自己的头颈上。

方寸间力,又是极痛下的动作,这根本不是朱达能挡住的,甚至连偏离都很难,何况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狭小的空间下,他能做的也很有限,肘锤撞到了他的手臂上,朱达试着向外推没有任何作用,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对方似乎浑身是水,颇为滑润。

就这么滑了下,力量没有打正,可大力依旧推着朱达的手臂,让他的手臂弯折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打在朱达的额头上,然后将他整个人打飞了出去。

过程如此,实际上生的极快,朱达感觉到头好像被重锤猛砸一下,意识迅模糊,他感觉到整个人在半空中缓慢的飞行,到失去意识前他记得紧抓剑柄,看到周青云怒吼着挺刀冲上去。

他的策略和应对都算是合适,可十二岁的少年对上壮汉,力量上的悬殊差距,在这方寸之地没有任何破解的可能,被打飞出去,直接打的昏厥,都是正常。

只不过朱达被打飞的时候,手还紧紧的抓住剑柄,那大汉此时的力已经出了极限,那柄短剑也借着这股力量被拔了出来。

朱达就这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左臂扭成很古怪的角度,右手却还牢牢抓着剑柄,的确是好剑,利刃上沾染的血迹很少,根本不像才从身体里抽出来。

短剑从身体“拔”出来之后,那大汉绷紧的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就好像一个吹足了气的皮囊开了口气,气喷出,圆鼓鼓的气囊憋掉,这大汉肋部伤口鲜血急喷而出,已经跑出几步远的路人也被喷到,在那里吓得大叫,下身有水渍,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大汉手里握着刀,嘴里出“嗬嗬”的声音,想要继续向前,秦秀才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再向前一点就能够到了,可大汉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从肋部不断的溜走,现在最微小的动作都重若千钧,何况那秀才身边的少年已经抽出了刀,怒吼着冲上来,一刀刺入了小腹处,还狠狠的向下一划!

那里同样是最疼的部位,可大汉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的嘴里也有血沫涌出来,他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可那扑过来的少年还在不停的刺进拔出,大汉的下身几乎被彻底搅烂。

这样的重伤下大汉没有坚持多久,他死前的表情很奇怪,刺杀功亏一篑应该是充满不甘,但却凝固在恍然上。

第八十六章 寒心合分 贵人恩情

“秦先生!”被隔在外围的三名护卫终于赶到,一个人挡在秦秀才身前,一个人过去拽开拿着刀还在不住刺的周青云,另一个人则是蹲在那尸体边上。

秀才秦川呆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好像被吓傻了似的,不算太远的地方已经响起了吆喝声和梆子声,路上的行人都急忙闪避,或者蹲在一边,或者急忙进最近的店铺里,街道上迅的安静下来。

十几名拿着兵器的汉子快步跑过来,持刀提矛,后面还有两张弓,若是谁细听,能听到更远处有马蹄声响起。

此地靠近郑家大宅,听到有乱子派人过来也是正常,来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郑家集的腹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是不给郑家留脸面,带队的汉子手持朴刀,看到那具尸体之后脸色就冷了下来,带队这人刚要喝问,却看到了呆立在一旁的秦川,灯笼映照下看得很清楚,带队这人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秦先生,秦先生没受伤吧?”带队这人将朴刀递给身后同伴,上前抱拳招呼说道。

秦川还呆在那里,带队那人耐着性子又问了两句,秦秀才晃晃头,这才反应了过来,但他没有理会带队那人的问候,只是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护卫,向前走了两步,周青云似乎已经镇定下来,正跪在朱达的身前手足无措。

“秦叔,朱达还有气,朱达还有气!”注意到秦川过来,周青云急忙喊道,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

听到这话,秦川身体摇晃了下,整个人好像要瘫掉的样子,不过迅又是站稳,他没有去看朱达,只是看了看跟着他们的三名护卫,那三个人都被秦秀才看得有些别扭。

就这么扫视一圈,秦秀才依旧没理会郑家赶来的护卫头目,反倒看转向路边的店面,依旧灯笼高悬,就这么漫无目的的看了几眼,秦秀才长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复杂,有恍然有颓然,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

“有劳郑久兄弟过问,学生带着子侄辈在街上闲逛,这凶徒突然冲出来,多亏两位晚辈拼命保护,这才幸免,学生受了惊吓,现在有些失神失措,只求巡检大人能看顾些,帮着请名医救治学生的义子,也请巡检大人派人护卫学生家宅,这些恩德,学生必有报答。”秦秀才沙哑着嗓子说道。

说是惊慌失措,可秦秀才的言语颇有条理,那郑久负责街面护卫上的事,听到秦川这话之后,直接愣了下,一时没有回答。

郑久这反应倒是让跟来的护卫们颇为诧异,郑久一直是管着街面,和各路人马都打过交道,想来世故精明,应对伶俐,没道理连句话都接不下,这秦秀才虽说是郑家集的大人物之一,可郑久对上也不会低头太多,怎么今天这么僵。

他们却想不到郑久是在咂摸秦秀才话里的意思,刚才那几句话看着简单,实际上却包含着多重含义,郑久开始以为自己听懂了,晃晃神才想的多了些。

朱达自以为知道秀才功名的贵重,其实还是估计不足,对于郑家来说,不管秦川有没有盐栈谋主的身份,单这个秀才本身就值得拉拢,即便秦川没有任何江湖上的背景实力,他身为秀才表达的请求就足够有分量了。

秀才是读书人最低一等的功名身份,有些许优待,没有任何的流品,可这个秀才却可以在官府表达自己的意见,有同年和座师互相帮扶,也有他日金榜题名的可能。

这样的读书人不管从前出身如何,只要中了秀才,他就是统治阶级的一员,就不能被人轻忽,而在千余户人家的郑家集,除了郑巡检之外,只有一个人有官府的功名,那就是秀才秦川。

秀才身份在郑家集已经很是贵重,何况还加上个横跨黑白的盐栈,有身份有武力,秦秀才在郑家集的地位可想而知。

不过刚才这番话却有和盐栈切割的意思,而且言语里明显有对郑巡检的示好甚至低头,郑久在郑家也是能说上话的角色,自然知道郑巡检对秦秀才被盐栈拉拢这个事一直很不高兴,秦川考中秀才之后,郑家准备等一等,等秦川境遇更难过一些再去示好,这样能收获更大的人情,却没想到还没怎么拿捏,别人抢先一步了。

结果是原本郑家在郑家集说一不二,现在很多事要看秦秀才和盐栈的意思,让郑家上下很不自在。

有这份因果,郑久没花多少盘算就得出了结论,他很是郑重的抱拳说道:“秦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乡亲,又出了这样的事,帮忙都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郑久回头和队伍里的同伴交流片刻,赶过来的护卫队伍略有骚动,随即分出几拨来,有人急忙跑回去报信,有人去路边维持秩序,那郑久则是带着几人将秦秀才和先前那三名护卫隔开来。

秦秀才身边的三名护卫对郑家人的举动很错愕,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看向秦川,秦秀才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吐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放松的神色。

此刻的局面有些微妙,秦秀才拍了拍没有沾染尘土的长衫,迈步向前走去,三名护卫想要跟上,却被郑久的属下拦住,他们想要争执,看到前面秦川连头都没有回,三个人迟疑了下都没有出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秀才秦川走到昏迷的朱达跟前,缓缓蹲下盯着朱达的脸,刚要抬手动作就被跟过来的郑久喊住“秦先生,别动他,等郎中过来,不然还会再受伤。”

秦秀才停住手,就那么看着朱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朱达说道:“我以为要做一次你的贵人,让你才尽其用,不至于埋没在荒僻山村,没曾想你是我的贵人,救了琴儿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周青云呆呆的站在一旁,秦川继续闷声说道:“你对我家这般大恩,又给我拨开云雾,让我如何报答”

他这边说没说完,身旁的周青云忍不住说道:“秦先生,朱达还没死,先紧着救人吧!”

第八十七章 似梦似真 今日人生

朱达大口吃着快餐盖饭,大口喝着碳酸饮料,这些餐饮没有任何的健康可言,大量的油脂,大量的盐和调味料,还有大量的糖,吃这些会胖,造成高血脂高血压,还会缺钙。

但朱达觉得这些就是无上美味,当年在白堡村的时候,家里哪舍得放盐,油更不用说了,至于甜味只能从野果和蜂蜜上找。

吃完眼前的这些,朱达还琢磨去买点饼干和炸鸡之类的,以前总觉得这些对身体有害,现在却根本不考虑了。他去卫生间简单的洗了下手,然后准备冲个澡,朱达从没想过用热水淋浴也是这么享受的事,

洗完之后神清气爽,朱达准备瘫在床上玩会游戏,在那时候努力不去想念,但电脑游戏什么的比起河边抓鱼和练武好玩太多了。

电脑似乎有些故障,一直打不开,朱达恨不得砸碎了它,等女朋友回来就不会让玩游戏了。

正焦躁的时候,却听到外面门锁被打开,一个靓丽的美女走进来,看到朱达摆弄电脑,脸上立刻有嗔怪的表情。

“你怎么又玩这个”

“我就是”朱达转头解释说道,可看到自己“女朋友”的时候,却觉得不对劲,这个女人不是偶像明星吗?怎么是自己的女友?

意识到这个,朱达恍恍惚惚的觉得不对,不管是租住的房间,刚才吃喝过的快餐饮料,还是眼前的电器和女友,全都变得虚妄起来。

朱达回忆起背包出游的时光,原本看到的那些现代化村庄,在山地平原随处可见的电线和公路却变成了破败土气的村落,他跟着人锻炼身体的时候,一会是健身房和场地,一会是木人桩和石锁,然后又是回到学校,回到福利院,那些奋努力,好勇斗狠的时光,以及刻在骨髓里的孤单和狠戾。

“孩子,你是有爹娘的,怎么能胡思乱想,说自己没有爹娘,什么天上飞的,地上开的,你是烧说了胡话了,孩子,别吓唬娘,娘给你自己请个道士做法祛邪。”

“咱们命不好,能安稳活着就不错了,咱们这辈子安分种地,烧香念佛,多做善事,下辈子就能投个好人家,那总旗大爷还有上面的各位老爷大老爷,那都是做了几代的善事”朱达正垂头丧气的坐在田垄上,觉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佝偻消瘦的父亲正在苦劝。

可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头,记得自己还有另一个人生,那个人生中虽然无父无母,可却从没有为生计愁,只要努力多少会有回报,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公平,可得到就算很少,比起现在来也是丰富许多。

现在这种埋头种地,每天累死累活,田里也不会有太多收成,当年那习以为常的亩产千斤此时完全是不可能的,而且拼死拼活收来的粮食却没有多少能被自己吃到,大头都被老爷们收走了,想想平日里花费了多少辛苦,可一年到头肚子饿成了常态,吃的上面,别说是油盐,细粮都少见。

这么活着有什么劲头?已经成年的朱达时不时就泄气,想要离开村子,可却无处可去,没有足够的盘缠和干粮能去到哪里,何况外面盗匪横行,稍不留神就没了性命,而且要命的还不只是盗匪,官兵同样是虎狼,哪怕看似老实的村民百姓,都会在某种情况下谋财害命,据说还有更惨的下场,被人绑了卖到草原上,给蒙古人做奴隶,那真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临死还会被切碎了喂狗,甚至还有没死就被切碎了的。

朱达的父母一直不知道孩子为什么抱怨,他们家的情况比起村里很多人家已经算好了,最起码不会被饿到,只要无病无灾的,娶个媳妇也不难,大家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也没好过,怎么就天天抱怨丧气。

恍恍惚惚间,朱达总觉得自己有选择,村子里的那个猎户周青云在向老汉死后就离开了这里,有人说是去边关投军,也有人说他去大同那边闯荡,如果自己能和向老汉学武,是不是也不被拴在田地上,是不是能活的自在些。

在这样的困苦和绝望中,朱达几次想到了死,的确,身边的同龄人都在这么生活,甚至活得连他都不如,可朱达知道自己有过更好的生活,甚至也能做其他的选择,有这些因素在,让他怎么也无法甘心。

只是一了百了的决心并不容易下,想想含辛茹苦养自己长大的父母,朱达就只能强忍着,但脾气越来越控制不住。

恍惚间北边烽火连天,但已经起不到示警的意义,因为大股的蒙古骑兵已经破口而入,沿着官道南下洗掠,当看到北边的烟尘扬天时,逃跑也已经晚了,朱达想要带着父母妻儿逃跑,却知道在平地上根本逃不过骑兵,想要进山,可妻儿父母怎么能跟上,无奈之下只能做出了最坏的选择,藏入了家中的地窖。

大军过境作战,往往不会在抢掠上花费太多功夫,只会在回程上顺手为之,但蒙古破口入关大都是为了劫掠来的。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年的秋冬之际生过,大明的百姓有代代相传逃避躲藏的经验,蒙古骑兵也有代代相传搜检抢掠的经验。

对白堡村这样的穷苦村子,蒙古骑兵们并不指望能赚到太多,能让人马吃饱,然后弄到些财货,最要紧的是快活一番,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就靠这个来维持士气,毕竟深入敌境,没些刺激没有人卖命。

白堡村的百姓应该都藏了起来,焦躁不安的朱达安慰着焦躁不安的孩子,在安静中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孩子已经被吓得哭出声,朱达捂住了孩子的嘴,他能听到蒙古人的骂声和谈笑,甚至还有脚步声。

没过多久朱达就松开了手,因为外面开始放火了,本就不怎么通风的地窖中,呼吸越来越艰难,对蒙古骑兵来说,屠杀平民同样是一种刺激。

一家人开始咳嗽,想要从地窖里出去,但却听到了外面的嬉笑和惨叫,又想要继续忍耐,拼个侥幸觉得总能躲过去,只是这侥幸和迟疑要了命。

“掐死孩子,省得遭罪”

父亲朱石头挣扎着说了句话,朱达看着痛苦无比的儿子,只觉得自家胸膛正被一把刀刺进拔出,他觉得要窒息了,泪眼模糊的抬起了手

好像过了很久,好像又是瞬间,朱达现自己在黑暗中,他糊里糊涂的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已经很久了,也意识到“妻儿”都是不存在的,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却清晰记得,朱达懵懵懂懂又想到了爹娘,那些年的物质享受和信息时代,和这些年的父母亲情贫苦生活,到底哪个更重要?

平时这个问题他根本不会想,可在此时恍惚懵懂的状态下,居然思量了起来,念头一起,却有无数的回忆画面浮现,朱达像是个旁观者,又像是一个亲历者,在经历,在回忆,自出生时起父母的慈爱关怀养育,一直到最近这些日子。

朱达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一点,这是梦?还是幻觉?对于经历过两个人生的他来说,很多事不能用常理对待。

“小达!”“朱达!”“儿啊!”

声音似乎响在很遥远的地方,然后越来越大,好像雷声轰鸣,在这个时候,朱达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受伤昏迷,意识到身上的疼痛,意识到自己的疲乏无力,可这种彻底的黑暗让朱达无比恐惧,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缝隙,光透过这道缝照来。

“醒了,醒了!”

“快去喊郎中来!”

“都小声些,不要惊动了他。”

“孩子他娘,先别哭先别哭,小达最看不得你哭!”

有惊喜,有慌乱,还有埋怨,朱达辨认出几个人的声音,还有没说话但松了口气的动静。

朱达先看到的是床帐,然后是一张张惊喜莫名的面孔,脸上或有眼泪,或有泪光,朱达想要转头,可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却做得艰难无比,甚至让整个身体都剧痛起来。

“孩子,你先不要动,好好歇着,郎中说好好歇着就能养好。”

头多少偏了点,能看到另一边的人,有爹娘,有师父,有秦秀才,有周青云,在角落里还有满脸不耐烦的秦琴,外面正有脚步声响起。

朱达看到父母脸上全是狂喜,母亲拼命的擦泪却止不住,喜极而泣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父亲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第一个字就是哭音,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在脸上纵横流淌,也在那里擦抹。

那边周青云明显要扑上来的样子,却被向伯一把抓住,还呵斥了几句,向伯脸上全是宽慰和放松,站在一边的秦秀才眼中似有闪亮,秦川表情很僵硬,似乎绷的很紧,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欣喜和宽慰。

朱达想要开口,可全身的力气好像在刚才的翻身中耗尽,再做不了其他的动作了,尽管从亲人嘴里听到医生的判断,可此刻的他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第八十八章 睡睡醒醒 养兵悠闲

医生的话是不是安慰,自己会不会就这么全身瘫痪,卧床一生,那大汉临死的反击重重打在头上,头颈可是要害,那些年多少因为这个瘫痪甚至植物人的。

没多久郎中已经被请了进来,看着五十多岁,文士打扮,姿容清癯,白须飘扬,倒是极佳的扮相,只不过满脸焦躁和不耐烦破坏了这仙风道骨。

“几位,姜某已经两日不在医馆了,这要耽误多少生意!你们还要留姜某到几时?就算不为生意想,也得为其他看病的人想想”

这姜郎中进来后没看朱达,而是直接抱怨,情绪颇为激动,朱达父母对郎中的抱怨有些手足无措,向伯表情已经沉了下来,秦秀才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对方,他的脸上好似能刮下层霜来,秦川冷冷说道:“姜先生,诊金我们是照三倍给的,留你在这些日子也不是白留,你这么说话,是想和秦某结怨吗?”

秦秀才直接言语威胁,那姜郎中禁不住一愣,没想到会被病家如此对待,他是知道秦川身份的,知道除了秀才身份之外的能量,反应过来之后怒气全消,脸都跟着白了。

“秦先生,不是老朽推脱,是这位小公子的确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晕了几天,内外都损了元气,需要慢慢修补,好吃好药调养十几天就好了,老朽留在这边也”

姜郎中苦着脸解释了两句,看到秦秀才越来越冷的脸,还是悻悻然的停下了。

此刻的朱达光是睁着眼保持清醒就已经耗尽全力,他唯恐落下一个字,无论结果好坏,怎么也要做到心里有数。

听到郎中的结论,看这姜郎中的表情语调,怎么也不像作假的样子,惶恐无比的朱达瞬时间放松下来,这一放松立刻是疲倦酸痛涌上,眼皮撑不住,清醒的意识变得模糊,临睡前还听到父母的惊呼。

这次倒是没有那亦真亦幻的梦境,睡得很踏实,等醒来的时候,朱达能感觉到身上不适明显减轻,这让他的惶恐去了不少,头颈活动的范围大了不少,感觉四肢也能动,只是没有力气支持,还有就是深深的饥饿感。

朱达睁眼后先看到的是父母双亲,母亲双眼红肿,明显是哭了很久,父亲眼圈也是通红,两个人都是神憔悴,颇为疲惫的样子。

“小达,咱不练了好不好,回去过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太平日子”母亲朱王氏说了几句就泣不成声。

听到这话,父亲朱石头虎着脸就要火,可看看朱达,看看自己的妻子,却是长叹了口气,双手摩挲了几下闷声说道:“回家,吃肉是过日子,吃粮也是过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师父教不了你太多,村里没那么多”向伯也说了两句,看着三位大人在朱达昏迷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而秦秀才站在一边,面沉似水,他注意到朱达看过来,却是微笑着点点头。

虽说做不到从对方表情就能领会对方想表达的意,可朱达大概能猜到秦秀才这个示意想要传达的,就是让自己顺应心意去做,不要有什么顾虑。

屋内床边有资格表达的都说了话,然后都看向朱达,他是小辈,可大家都知道要尊重他的意见,大家都习惯了朱达是正确的,周青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在这个场合,他说什么都没人听。

被众人注视倒是没给朱达太多压力,只不过父母双亲、师父和义父的态度却让他陷入了沉思中,父母的关爱和亲情,师父的教导,这些难道不宝贵吗?为了现在所追求的,会不会失去这些?值得不值得?

朱达莫名的想起当年,当年的野外旅游是仅有的乐趣,其他时候都是为了竞争,为了有个平淡平常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放弃了很多东西,要知道,福利院的童年和少年也不仅仅是暗的,难道在这个时代还要重复

重伤初愈整个人都是极为虚弱的状态,不要说动一动,就连深入思考都觉得吃力,朱达想到这里已经有些迷糊,但脑海中几个画面却清晰无比的蹦了出来,比如说天际的烽烟,比如说趾高气扬的卫所骑兵,比如半夜村里群犬狂吠,比如说河边被他杀死的贼兵,比如说被他杀死的那个贼兵领刺客

亲情温情的确珍贵,可在这个时代,贫贱弱者的这些何其脆弱,想要拥有,想要维护,想要保卫,那就不能去碰运气,也不能甘心情愿。

看着满脸怜惜痛惜的父母,看着满脸关心的师父,再看看内疚的义父秦川,还有盯着他的周青云,朱达突然觉得身上似有重担,沉甸甸的全是责任。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该想的这么负责,不该有这么重的责任感,可他并不是。

“我我我想留下来,学学本事”

朱达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他说这几句话都断断续续,十分吃力,朱达说完之后,屋中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每个人都是不可置信。

师父向岳先是诧异,接着露出了“本该如此”的表情,义父秦川先是大惊,然后欣喜,随后感动,最后神情肃然,而父母,朱达已经注意不到,他说出这些话后只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从心里卸了下来,好像明确了什么,疲乏和放松包裹了全身。朱达又是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朱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肯定不止四五个时辰,这次醒来后朱达明显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好转,这让他多少轻松了些,看来那个姜姓郎中说得没差,自己欠缺的就是休息。

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父母,双亲脸上有惊喜的表情,但更多的是复杂难言,看到朱达醒来后,大家立刻把郎中喊了进来,尽管姜郎中满脸焦躁,可医道造诣很不差,诊脉观之后又是给朱达全身做了推拿,“总这么躺着气血不通,以后每日里要做这么三次,不然会落下别的病症”

做完推拿之后就是喝药,母亲把药端过来喂他喝,母亲边喂边感激的念叨,朱达也知道这药花费不少。

不得不说姜郎中的治疗和药方都很有效,喝完药之后,朱达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尽管还是虚弱,却不是一动不能动了,而且神智没那么快昏沉疲乏,还保持着清醒。

“袁伯来了!”周青云从外面冲进来,兴冲冲的说道,他后面跟着秦琴,小女孩脸冻得红扑扑的。

看到他们两个身上的雪花,朱达才知道外面下雪了,他才注意到窗外很暗,屋中点灯,又有窗纸隔着,外面怎样也很难知道。

“弟妹你先避一避,小达的身子见好,也不用时时盯着,老汉在这就行。”在屋角的向伯闷声说道,朱达也没注意到师父的存在。

朱王氏拿着湿毛巾给朱达擦了擦脸,这才不舍的离开,听着屋门响动,袁伯大步走了进来,人一进屋,那边向伯就站了起来,说起来两个人的年纪差不太多,可在这面目“狰狞”的袁标面前,同样不怎么面善的向伯就拘谨很多,两个人对视一眼,先拱手见礼的是向伯。袁标则表现的大大咧咧。

“你教的不差,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底子,好胆!”袁标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指点。

脾气暴烈的向伯对袁标的态度没什么反弹,只是点头苦笑着说道:“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和造化,老汉我没多少功劳的。”

袁标转头看着病床上的朱达,嘿嘿笑了两声,又是说道:“周青云这四五天练的不勤,老弟你带他出去跑几圈,免得身子都僵住了。”

听到这话的周青云立刻苦了脸,向伯点点头,招呼着周青云一起出去,顺着还哄着秦琴离开,袁标则是走了过来。

“本来当日就该过来,可外人都说老夫身上煞气太重,会冲撞身子虚弱的,这都是屁话,可不听不行”

“袁伯你不用和晚辈解释,袁伯能过来,晚辈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以袁标的性格,居然为自己没有及时过来解释几句,朱达当然不会让长辈难堪,连忙把话接了过去。

“按说你这样心思多的玲珑鬼,是没办法练武杀人的,你这样的心思太重,手上沾血一多就疑神疑鬼,最后没等外人动手,自己不是疯了就是找个了断,真正无事的是周青云那种,杀了就杀了,根本不去想。”袁标坐在床边,自顾自的感慨了一通。

说完后没等朱达开口,袁标又是问道:“你不杀人,那人就要杀你,就要杀你身边的亲人,这等杀孽,就算有神佛看着也不会怪罪,你能想通这个吗?”

到这时候,朱达倒是明白老人为何上门絮叨了,这和当年暴力机关击毙歹徒后要做心理诊治建设一个道理,袁标是担心自己少年杀人留下心病。

第八十九章 前路已定 缓缓而行

到这时候,朱达倒是明白老人为何上门絮叨了,这和当年暴力机关击毙歹徒后要做心理诊治建设一个道理,袁标是担心自己少年杀人留下心病。

“晚辈能想通,何况那贼人造孽太多,我杀了他,只会积德。”朱达依旧有些中气不足,但却不至于声都难。

袁标笑着点点头,却追问了一句:“要是面前是个好人,你不得不杀,那你会怎么想?”

这问题让朱达愣住,当年从福利院到学校再到社会,每一关卡都会有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早就形成了一种反射,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有各种定式,朱达下意识的就想去那么回答。

可话语出口之前,整个人虚弱了那么一下,朱达有些吃力的看了看光线不怎么好的屋内,又看了看“狰狞”的袁伯,他突然不想掩饰什么,只是闷声回答说道:“杀就杀了,还想什么。”

这回答让老人先是诧异了下,随即嘿嘿的笑出声来,朱达觉得这笑声很冷酷,但他也知道,老人平常也这么笑的。

“这么想就对了,你选了这条路,以后遭遇的就全是你死我活的事,想得开就能活得久些,活得舒服些,想不开的啊,都死了!”袁标没盯着朱达说这些话,老人看着别处,似乎有些回忆,有些怅然。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出声,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会,袁标拍了下大腿站起,闷声说道:“你这次做得不差,知道藏住,知道刺要害,知道不放手,多少厮杀汉在这场面都慌张,就连老夫也未必应付的过来,只要你自己别偷懒耍滑,北边地面上有你这口刀的饭吃。”

袁标来得干脆,走的利索,也没什么“好好养病”的安慰话语,问清楚说明白后就是离开。

他这样的干脆利索倒是让朱达很舒服,刚才的问答也让他想通了,当年好勇斗狠的极限也不过是受伤见血,杀人根本就不是个选项,甚至必须要避免,可这个时代,杀人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选了武人这条路之后,杀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不是什么惊世骇俗心灵崩溃的大事了。

“等养好了病要好好练武,这次还是吃在没实力的亏上,即便是少年体弱,如果知道致命要害的话,也可以一击杀人,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怎么不见秦秀才,不,义父,这个药应该有安神的成分,现在”

在神飞天外胡思乱想的状态下,朱达又是沉沉睡去,这次依旧没有梦。

这次睡下醒来就没那么踏实了,甚至和平常睡觉差不多,在临近醒来的时候听到屋中有争执,可能就是被这个吵醒的。

“小达醒了。”是父亲朱石头说了句,朱达注意到父母和师父向伯都在不远处,依旧不见秦秀才的踪迹。

三位长辈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母亲朱王氏明显刚哭过的样子,朱达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愿意母亲哭,但朱达知道没办法做什么。

“小达,你好些了吗?”母亲朱王氏随手擦了把脸,关切的上前问道。

“娘,我好些了,你和爹别担心了。”朱达笑着回答,他倒不是为了宽慰,而是的确感觉又有恢复,这让朱达心情大好,不自主的就有笑容。

却没想到他这一句话让母亲的眼泪又是流下,还没等朱达询问,朱王氏就一边擦泪一边笑着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的表情让朱达很难受,可也觉得诧异,这表情不像是喜极而泣,而且父母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出身,没那么多愁善感。

还没等朱达问,他父亲朱石头在边上叹了口气,满是疼爱的看着朱达,在那里欲言又止了下,好像在下什么决心似的,咬牙说道:“小达,爹和娘先出去给你做好吃的,你师父要和你说几句,你放宽心”

还没说完,向伯瞥了一眼过去,朱石头讪笑着停住,又是叹了口气,拽着朱王氏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向伯和朱达两个人,向伯脸上有几分肃然,走到跟前之后却开始给朱达推拿四肢,他手劲比那郎中大很多,效果也更好,就这么上下按过一遍后,朱达除了浑身酸痛外能感觉到明显的恢复,向伯坐到了旁边。

“老汉对你没什么用处了啊!”向伯闷声说了句,谁也没想到开场会是这么一句话。

朱达对这个问题却很放松,他笑着说道:“师父就是师父,没师父就没徒儿的今天,徒儿不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向伯晃晃头,苦笑着说道:“因为老汉才有的今天,老汉在你身上得好处不少,却没给你什么,老汉不是个不知足的,你想”

“师父,从零到从无到有最难,从有到多不那么难,师父领徒儿进门,这就是大恩,徒儿和青云生死与共,我爹和师父已经结拜兄弟,现在是一家人了,算得这么清,咱们可就太生分了。”

从零到一,从一到二,当年用烂了的道理,现在说出来不是那么好理解,向伯沉默了许久,朱达也不着急,就那么安静等待。

向伯下意识的摩挲着胡须,表情变幻,不过这样的状态没持续多久,他缓声说道:“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念叨两句后,向伯却是站起,盯着朱达说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能想的明白,你的伤也一天天见好,老汉这就拽着你爹娘回村里了,我们在这里反倒是添乱,你带着青云留在这边好好做,做得好了不必说,做不好了回家去,师父和你爹给你们留一条后路来!”

话能听出来,向伯心里一直前挂着周青云,但也能听出来,他的确想明白了,或者说,向伯已经做出了决断,只不过朱达的话语做了更好的处理。

刚才这对话不是师徒之间应有的,向伯说完这些也有几分尴尬,转身向外走去,等到了门前停下脚步说道:“老汉不配做你的师父,那人怎么就教你这么多。”

“那人我都快忘了,师父才是我师父。”朱达抬高声音回了句。

向伯这次没有搭话,出门片刻之后,朱达的父母却是进屋,母亲朱王氏已经是忍不住哭,父亲朱石头眼圈通红,走到跟前说道:“小达,爹和娘这就回村子,你在这边好好养病,咱们都听你的,你觉得在这边好那就留下,要是撑不住了就回家。”

双亲都是不敢多说的样子,甚至连抚摸都不敢,好像碰了朱达就下不了决心一样,朱达哭笑不得的说道:“爹,娘,孩儿又不是不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那边朱石头拽着朱王氏向外走,就这么出了屋门,等门关上后才听到外面强忍的哭声,向伯也没有再进屋。

躺在床上的朱达满心愕然,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倒是屋中没有无人太久,周青云和伺候秦琴的那名仆妇端着药走了进来,周青云关上门就嚷嚷说道:“向伯和叔叔婶子都回村子了,还让我照顾好你。”

仆妇把药端过来,用调羹喂朱达吃药,吃了几口后朱达却反应过来,在被里忍不住笑,笑得被药呛到,把仆妇和周青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生了什么。

朱达边咳嗽边笑,刚才那一幕弄得好似送自己出家或者卖孩子做奴仆,这次离别再见极难,父母和师父未免把留在郑家集想得太严重了,估摸怕自己有牵挂,怕耽误自己学本,怕耽误前程什么的

笑完之后,朱达却觉得自己又安心不少,自己下定了决心,父母和师父也下定了决心,现在自己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疲惫拼命的把眼皮向下拽,朱达意识到自己还远没有恢复完全,体力和精神依旧不怎么跟得上,入睡前他有些纳闷,怎么不见秦秀才。

好像回应他的念想,再次醒来的时候,朱达一侧身就看到秦秀才坐在那边,正在低头沉思,那名被叫做程姨的仆妇则在她这边伺候,现他醒了后立刻就上前伺候。

“程姨,我饿了。”稍一清醒,朱达就觉得饥饿难耐。

“炉子上有肉粥热着,等等就好。”仆妇答应了,连忙出去张罗,朱达这句话也让沉思的秦秀才反应过来。

秦川站起身,伸手搬了凳子向这边走来,到跟前后笑着说道:“郎中嘱咐过了,只要你喊饿,那这伤就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调理和休息。”

人一走近,朱达却是愣了下,秦川语气轻松,可表情并不开朗,任谁都能看出纠结模样来,难道这些日子遇到什么事了,朱达马上就想到那次郑家集内的刺杀,想来想去,难道和这个有关系吗?

“还是你说得对”这是秦秀才的第一句话,话没说完,那程姨端着肉粥走了进来。

“我来喂他,程姐你先忙着。”秦秀才接过碗说道,那位仆妇愣了下之后连忙答应。

等程姨离开屋子,秦秀才动作熟练的吹凉了粥喂过来,笑着解释说道:“莫看我现在穿着长衫,当年照顾小琴的时候又当爹又当妈,伺候孩子和病人的本事也有几成在身。”

第九十章 公仇私怨 合纵连横

肉粥里除了瘦肉之外应该还有些药材,但朱达顾不得品评滋味,一连吃了十几口下去,肚子里才不那么空落,精神也足了不少,秦秀才又去一边倒了杯温水过来送他喝下,这才浑身舒坦。

“那天你昏的早,后面的事看不到”秦秀才没做什么铺垫,开门见山的述说,听着对方的话,才轻松下来的朱达又是绷紧起来。

刺客为什么要到人多的地方动手,在这里杀人固然会被很多人现,可乱起来之后逃掉也容易,更重要的是,护卫的失职也有了理由,不管护卫们是真被人流隔开还是别的原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才最要紧,而且郑家集再怎么繁华,人流也密集不到这样的程度。

“我和你提过的那位杨兄,已经去补了个千总的缺,这可是他们杨家的大喜事,你可能不知道,有个总旗的身份就能做千总,可卫所里的千户都未必能当得上”

大明卫所兵马,在正统年,也就是英宗皇帝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要平息匪盗民乱,要和鞑虏蛮夷真刀真枪的厮杀,就得花钱募兵,要武官们费心力操练笼络,这才能有几分战力,才能指望得上。

原本卫所的小旗、总旗、百户一级级就是军官的阶级,可现在这些名目充其量是个品级,代表着你能管多少丁多少田地,好处无非是克扣地租,白用徭役,想要财要么自己做生意,要么不要脸克扣的再狠点,眼下真正代表武官权势和阶级的是另一套体系了,伍长、什长、把总、千总之类,他们才是手里攥着刀把子,人人都要让三分的人物。

把总管着一百到二百人,千总管着四百到八百人,各地略有不同,一个千户下面正丁军余的加起来搞不好过两千,可能拿刀子杀人的不会过几十,可把总千总手底下都是能拿刀子杀人的角色,这么一对比,谁说话管用就一目了然了。

要说这千总和把总明面上的财源很简单,就是军饷,上面七折八扣的下来,他们再七折八扣的下去,这么一算,远比不得卫所里田亩和生意的出产,如今年头还算太平,有钱才是真大爷,你手里有刀怎么样,饿肚子那就没资格张扬。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大同边镇,情况又有不同,身为千总和把总,手里有个大小营头,几百把刀枪,要么是在边关守卫堡寨,要么在镇内守备关卡,这些内外关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都是商队,都是财货,谁过去不得抽几分,这可是平地生财的好事,若是有心思的,可以直接跟着贸易买卖,这就赚得更多了。

有权有钱,比起土里刨食的卫所可是强出许多,何况卫所里充其量是个富家翁,想要有个奔头,就要在在这一体系里奋斗,虽说有死伤的风险,可立下战功,一级级上去,到时候分守一地甚至总镇一方,甚至封爵,这都是可想的,武家出身的子弟再怎么被富贵太平腐蚀,这些想法总是有的。

“杨家已经有一个游击了,杨雄是他们家这一代下力捧出来的,直接就能做个千总,任谁都觉得是大喜事,一个游击一个千总,两代人都能立住,谁都知道他家接下来会兴旺达,指挥使这等人家都有愿意送闺女过去做妾的”

朱达最喜欢这样的对谈,按照当年的话来讲,就是对话中包含着大量的知识点,他现在对卫所体制的认识都很模糊,更不要说募兵这些了,但从平日观察和秦秀才的话里都能得出结论,卫所根本不是大明军制的主流,另有一套体系在运转。

正因为他沉浸于“知识”中,等秦秀才说了几句才注意到对方的语气有些沧桑感慨。朱达这时才反应了过来。

“为了这千总的位置,杨雄把盐栈的生意都送了出去,对方因为这盐栈死伤惨重,总要出口气”

事情到这里前后能串起来了,尽管屋中很温暖,被褥也不怎么透风,可朱达心里还是感觉到凉意阵阵,杨家拿着盐栈的生意去和对方做了个交换,换来了杨雄的千总前程,至于秦川,这个出主意的人让对方恨得咬牙切齿,也就顺水推舟做个搭头了。

“那边就想做这卫所和半县的生意,觉得这一套学起来也容易,留我这种不好打交道的酸子作甚,不如杀了对下面有个交待,他们倒是点名要了丁宝同,说这才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义父,那咱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朱达闷声说道,不过说出来才意识到不对,看向伯、袁标和一干长辈们的反应,这里应该很安全。

秦秀才笑了笑,不过那笑没有丝毫的轻松畅快,他替朱达塞了被角,继续说道:“现在这宅子是被郑巡检的人看护着,盐栈的武夫都已经撤出去了,那一天我被杀了,怎么都好说,可现在我活的好好的,杨家和下面的人没法解释,不少人他们还要带到军中去的。”

那些四十左右的骑马护卫,放在千总营中可是一股大力量,掌握营头,稳定军心,拿到该拿的,都有大用,但秦秀才这事如果做差了,那就会让下面的人凉心,心有议论和怨言甚至散去,对于生死场上的战兵营头来说都是大麻烦。

所以杨雄先把事情推到那刺客个人身上,说是自行寻仇,然后又主动登门来找秦秀才,一方面说下面人保护不力,一方面将这个盐栈送给了秦川,秦秀才又要了白堡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私盐行销,他也干脆利索的答应了,除了这些之外,杨雄还送了不少财物,又许了若干承诺。

“这些事做给外面看是足够了,知道的都说他杨家做得大方我倒是没想到,多年的兄弟,从小到大的交情,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秀才说得断断续续,几次说话都是停下,在那里沉默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

朱达能理解对方的情绪激荡,被小兄弟背叛,秦川为这个人谋划了这么多,却被弃之如敝履,更窝心的是,为了自家的安全,还要配合对方演一出兄弟相得的戏码,还要成全对方的美名。

想必这些日子秦秀才都无人可聊,只能在这个时候和他谈谈心,心中郁闷辛酸可想而知。

把话说出来之后,秦秀才心情略好,摇头苦笑两句:“这时候真得识时务,如今的杨家一狠,郑巡检未必扛得住,这样大家面子也过得去,左卫的刘指挥真是可笑,他家儿子居然没胆子去做那个千总,只能用来换盐栈的生意,真真是猪狗不如!”

看着秦川越说越激动,朱达咳嗽了声,伸手拍着秦川的后背说道:“义父,你不满三十,我才十二,君子报仇,咱们不急。”

朱达说得很严肃,可一个病床上的十二岁少年说出这话来显得古怪,秦秀才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惆怅感慨苍凉的情绪都在这笑声中散去了不少,秦川摸了摸朱达的头顶,笑着说道:“不急的,今年的乡试我错过了,这三年我好好读书,看看有没有上榜的运气”

说完这句,秦秀才停顿了下,却是收了笑容,颇为郑重的说道:“朱达你说得对,科举功名路才是正途,最起码是我的正途。”

少年人受伤恢复的度远成人,那姜郎中又是个有真本事的,药用的对,按摩得法,朱达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才从秦秀才口中得知事件的全貌,大同左卫刘指挥用千总缺交换盐栈的决心其实就是在刺杀前两天下的。

一个千总缺很宝贵,能交换到很多人情和财货,升平盐栈不能说是小生意,但比起这个珍贵的官缺来讲还不太够,之所以让大同左卫的人咬牙拿出来,是因为秦秀才策划的那次突袭很致命。

死了亲信要安抚,损失要弥补,不然的话,卫所指挥的位置和连带着的很多东西都会有危险,还有自家子弟也的确不堪,不敢去做这个千总,也不想让身边的卫所武家去做,咬咬牙就拿出来做个交换。

杨家做事很果断很敢赌,当对方拿出这个千总缺之后,立刻就做了决定,把私盐生意交出去,只不过对方要求秦秀才的人命搭头却没有立刻答应,杨家心里有个计较,千总位置很珍贵,可如果这次太难看名声坏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人愿意为杨家卖命,何况秦秀才在私盐体系里面很受敬重,偏生敬重他的这批人和杨家的骨干人马联系和重合颇多,出卖起来的顾忌就更多了。

可双方在各项生意上争斗,因为这秦秀才的谋略计策,大同左卫这边吃亏太多,实在是恨得咬牙切齿,不动手说不过去,所以双方达成了个妥协,派刺客在郑家集动手,杨家这边会创造条件,杀了就杀了,只要凶手走脱,事后怎么都交代得过去,郑巡检那边就算猜到也没有真凭实据怪罪。

第九十一章 私盐之局 反思轻忽

实际上没人料到会有意外,秦秀才再怎么谋略百出,他也是个书生,即便不是手无缚鸡之辈,可也比不了那些武人厮杀汉,谈定之后,大家都觉得秦川是必死的结局了,杨家甚至还敦促对方快办,因为再耽搁的话,消息很可能会传到秦秀才那边。

任谁也没想到,秦川身边有朱达这个变数,一个乡下出来的少年居然能注意到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刺客,居然能那么果决的出手,人如果不死,很多事很容易想明白,以秦川的头脑一定可以想的清楚。

没有人想到会失败,所以没有人对接下来的局面有预案,郑巡检更知道这位秀才的价值,从某种意义来说,和郑家同在一处的秀才,比对杨家的盐栈的价值要大很多,平时恐怕也对亲信心腹们感慨过,所以那郑久听懂了秦秀才的话,刺杀之后的第二天,郑巡检就聘请秦秀才做郑家子弟的老师。

相关人等都能从这个聘请西席的举动中看出含义,今后秦川是郑家来保护了,加上这消息就在刺杀之后放出,就等于是郑家的武力愿意为秦川流血。

大同左卫和杨家的确势大,可在郑家集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郑家足够的强,也不是全无背景的白身,严格来说这九品巡检的权势比起千户来丝毫不差甚至还要强出些许,撕破脸开战搞不好会引起文武官员的反应,自家的人命和钱财以及人情就不必说了,开打见血的决心很不好下,何况杨家还不想让家族的力量心寒,要做的遮掩有节制。

事到如此,也只能顺水推舟,大同左卫只能该忍的忍了,出手一次算是有个交代,有了盐栈的盐利,真金白银和地盘也足够安抚众人,对杨家来说则是要尽快挽回可能的不好影响。

按照秦川的话说“杨雄还真是成大事的人物”,明明背信弃义的出卖,居然能在刺杀生后的第三天立刻来到郑家集,在老郑巡检的牵线下和秦秀才深谈了一次。

杨雄演的很好,只说自己要专心从军带兵,为国效力,私盐的生意没心思做了,结果一时疏忽让歹人趁虚而入,险些坏了兄弟的性命,只是以后也不能一起做事,所以把郑家集的盐栈分号和几个村子送给秦川,算是补偿,秦川这边也是千般不舍,说自己在这里和兄长相得,但私盐对官路是个拖累,自己也想专心读书了。

双方把戏做足,又在郑巡检的见证下,隐晦的表明彼此再无瓜葛,杨雄也带来了大同左卫的承诺,事到如此,该死的都死了,大家各自财,有些恩怨还是丢下的好。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郑家子弟或是习武,或在做生意,根本用不到秦川教文识字,那个名目不过是个宣示,不过秦川也不是死读书的酸子,知道如何把郑家和自己绑紧,索性将这盐栈分号的干股送了一半给郑家。

盐利虽然不少,可比起郑家操持的贸易商事以及本地营生来,真算不得什么,但因为大同左卫和杨家的争斗,私盐这一项郑家始终嫌麻烦,虽说不在意,可外人看起来,这就是郑家没有完全控制郑家集,毕竟是个缺憾,现在又能补足,又有银钱进账,何乐而不为,那盐栈店面就在郑家集内,生意好坏郑家最是清楚。

要说杨家做得为什么如此收敛,要说秦秀才怎么对内情如此了解,原因也很简单,袁标是那位“许三哥”的师父,这几年一直是秦川在郑家集供养着,这位袁师傅在杨家的家兵中声望很高,而且和杨家人关系一般,实际上,这次对秦川的放弃,杨家连许三哥都是瞒着的,事后少不得要收拾局面。

秦秀才并不是一次把消息倾倒给朱达,等他开始挥刀的时候,差不多全部的脉络才全部说明,与其说不想让朱达劳神,倒不如说秦川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理顺自己的思绪。

等把该说的都说明白,朱达对眼下的处境有了判断,现在的事情差不多了结了,秦秀才和身边的一干人的人身安全都已经得到充分保障,相关各方得到了该得到的,也没有寻仇的动机,而且在郑家集内的这次冒险,实际上已经大大得罪了郑巡检这方,大家也不愿意和这位土豪真成为死敌。

卫所武家对军中的实缺看得太重了,导致这没见过面的杨雄和杨家乱了方寸,真想要秦川的性命,其实有太多的法子可以做好,但这次却犯了错误,结果就是要花费不少力气弥补,这弥补保证了秦川的安全,也保证了秦川的利益,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靠着这盐栈分号的进项,秦家还是能活的很不错。

随着身体的恢复,朱达的头脑也重新快运转,在和秦秀才以及袁标的交流中,对这件事的全貌知晓的越来越细,秦川的耐心还好,袁师傅已经被他问的有些烦躁,因为朱达不管什么细枝末节都想知道,还有相关的知识也要问到。

越回想整个事件,朱达心中越有感慨,不知不觉中,自己参与了这次“私盐战争”,开始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但因为自己的不甘,机缘巧合之下却卷入了风暴的中心,用言语和行动决定了这件事的走向。

大同左卫和升平盐栈从一开始的死斗到妥协,然后到交易,阴谋、战斗、妥协和出卖等等等等,最后以一个谁也想不到的结果结束。

朱达不断的询问,不断的将整个事件的全图补充完全,他一直在尝试着复盘,却沮丧的现做起来很艰难,毕竟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没有经历太多,也没什么相关的经验。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可以夸夸其谈,可以说些大道理,甚至可以分析,但真正完整的操作整件事,完整的理清脉络,却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朱达问别人的同时也在询问自己,如果自己身在任何一方,甚至是郑巡检这边,能不能做出和他们一样的行动和决断,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保障自己的安全,朱达不敢肯定。

为了利益,为了生死,每个人都会竭尽全力的投入和争斗,没有人特殊,开始时候,朱达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毕竟有那二十多年的人生,远远领先于现在的信息爆炸的人生,可现在,不光他意识到这是丛林社会,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对这个时代的很多人来说,这些是刻进他们骨子里的,是他们的本能,反倒是自己,远不够格,朱达意识到自己天真了,甚至还有些自大和狂妄。

能努力如何,这个时代有多少人在努力,能想清楚并分析又如何,别人或许没有接触过信息爆炸,但华夏历史数千年的积淀,多少圣贤,多少大能,多少谋略,多少实例,这些足够让人不断学习成长,能想清楚并分析得出结果,想想自己不过是有了点皮毛,有什么妄自尊大的资本,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自己还不是在底层艰苦打拼,所谓的成果就是给自己争取到了些许的空间,这根本算不上成就,做到这些的人何止千万亿万,又有什么可自豪自傲的。

朱达不断的反思,父母双亲、师父向岳、义父秦川,还有周青云、李总旗,长辈、玩伴、路人,各色人等对自己的惊叹和赞美是因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真的天才,真的聪明绝顶吗?人总是习惯性的美化自己,深刻甚至尖刻的去想,或许能得出一个很尴尬的结论来,大家赞美的,大家惊叹的,不是什么天才和聪明绝顶,实际上是一个十二岁少年表现出远实际年龄的见识和逻辑思考,这些放在成人身上,或许只能得出个思路清晰的评价。

那些年的见识,那些年所经历的,能给自己加成多少,未必就有多少,或许仅仅是给人新鲜感罢了,耳目一新说起来并不是那么宝贵。

任何时候都有聪明人,都有强者,永远不要把自己想成是聪明人和强者,永远别把自己当成是特殊的。当然,朱达的确有些不同。

白堡村很多人的世界就是大同左卫,甚至郑家集很多人的眼界也不过是大同边镇,可朱达是知道华夏有多大,知道世界有多大,在这区区一县之地的大同左卫就遇到了这么多,那么整个大同边镇如何,整个山西如何,整个大明如何,甚至

在外人看来,朱达在伤好后很是沉默寡言,在恢复和练武之后甚至有走神的情形出现,从长辈到同伴,大家都觉得很正常,毕竟是杀过人受过伤,而且那伤势处理不好会很麻烦,经历过这么大的冲击,人一时无法恢复正常也是正常的。

他们当然想不到朱达在反思,在不断的分析,朱达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意识到自己还是轻视和轻忽了。

第九十二章 人贵自知 不做不兴

朱达没有畏难,更没有绝望,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既然自己要生存,那么就要走下去,那些年的人生里,当他意识到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候,他咬牙苦读,除了真正的天才之外,大部分的差距可以通过勤奋和努力来弥补,在那时候,他从班里的差生变成了前十名,当他被人欺负殴打的时候

既然意识到了,那么就全身心的投入去努力去拼,何况自己不是胡乱摸索,有懂行的高人指点,有足够的条件,如果没有成长,只能是说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勤奋。

朱达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不管从心智、见识还是经验来说,他的确比同龄人,甚至同时代的很多人强些,在这个基础上,可以保证自己不走岔路,效率更高,还有很多很多的优势,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用不上的,只要,如果

当所有人觉得朱达恢复正常的时候,他表现的又不那么正常了,勤奋到不像话,勤奋到拼命,看到朱达的这种努力,秦川甚至都想要劝解,到最后感慨说“这等下力,读书认字功名路未必不行”,只有袁标觉得应该,老人也有自己的看法“生死路上走一遭之后,就知道多练才能活命,很多人想到这个的时候已经要死了,你总算不晚”。

朱达在努力,朱达非常努力,朱达努力到了极点,朱达努力到了不要命的程度

就这样过了三年

农户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季节,去年秋收的积储在春荒中消耗的差不多了,今年种下的庄稼还未到收获的时候,仓里空空,腹中空空,只能去做些副业找些副食,更多的都是东挪西借,指望着年景不错能填上亏空,至于什么挖东墙补西墙,谁都明白,谁都顾不得了。

每到这个时候,各村那些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就成了青壮们羡慕的焦点,都说这些人不学好,可他们无牵无挂活得自在,比这么辛苦刨食看不到尽头要好太多。

赵大胆就是被人羡慕的一个,他是怀仁县东槐左村的光棍汉,三十多岁的年纪,父母早亡,也谈不上什么成家,祖传的那份田地早就卖给了村中大户,他不会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按说应该活得很潦倒,或者去给人做个长工,或者去外面流浪,没曾想却活得很滋润。

他一个月回来不了几天,可衣衫齐整,红光满面,破烂宅院里时常弥漫酒肉香气,本村和邻村的破鞋都勾搭的很勤快,这日子实在痛快。

村民都知道这赵大胆从小练过几年刀棍,这也是卖地破落的原因,大家虽然封闭,可看这破落户活出如此光景,少不得要多方猜测,按照猜测里的那些罪过,这赵大胆足够上刑场被千刀万剐了。

可嫉恨归嫉恨,没到青黄不接的难熬光景,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就顾不得老人们的告诫,三三俩俩议论的时候,总谈到去跟着这位赵某人出去,“哪怕是杀头的罪过,能快活几天也值了”。

不是没人上门找过,可那赵大胆从不接茬,有人纠缠的紧了,这破落户直接瞪眼开骂,有不服气的直接打出去,还有放狠话的,被这赵大胆拎着刀直接找上门去,看着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什么小心思都被吓没了。

猜测和议论是一回事,较真起来,还真就不知道赵大胆出去做什么,周围几个村子都没什么消息,他也很少和本村外村的小户大户往来,很是神秘。

这两年下来,赵大胆还弄了匹马,骑马进出更是威风,看到这个,村民连议论问询的胆子都没了,连本村和邻村的大户都客气许多,当成一号人物来对待,这骑马带刀的,真撕破脸动手一个顶没马的十个二十个,这样的汉子做不了自己人,可也别成了敌人,这样的人物,就算在村里祸害祸害大家都要认了,管不了,也不敢管。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赵大胆看着张狂,在村里却还是中规中矩,人人松了口气,莫名的又有人说赵大胆仁义,当然,惧怕是免不了的,白日夜里都不敢距离赵家宅院太近。

原本大家也没这么多忌讳,因为这赵大胆在村里算得上规矩,有个不知死活的无赖汉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进去偷盗得手,等赵大胆回来后不知怎么就现了,上门计较那无赖汉撒泼打滚,这赵大胆居然没有翻脸,只是回了家。

难道这赵某人只是个纸老虎?是个银样腊枪头?骑马带刀都是假的?大家害怕这么久都是自己吓自己?村里一时议论纷纷,先前把这赵某人想得天上地下的,现在都纷纷改口,甚至有人起了心思去占便宜。

没等众人付之行动,光天化日之下就有几骑蒙面进了村子,直接把那无赖捆在马后拽出了村子,那哭天抢地的哀嚎,把槐左村的狗都吓得不敢叫唤,等到第二日,村民才在十几里外找到了无赖的尸体,已经被狼啃的不成样子。

蒙面骑士进村的时候,赵大胆就在家里,这几天一直在,也看不出他和那几人的关系,大家就算心里猜到,可谁又敢做声,就算官差能抓了人,要是再有这凶神恶煞的响马进来,谁能挡得住,这次杀一个,下次杀全家怎么办。

这桩事之后,大家只做村里没有赵大胆这人了,他做什么大家都当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响动也当听不到,甚至村里人都不敢养狗了,赵大胆经常深夜回来,村里狗在乱叫,万一得罪了这位爷怎么办,好在这位赵大胆骑上马之后,村子里再也不着什么外贼了,那无赖死了后,连内贼也没了,这也是好处。

赵家这宅子很破败,勉强能做到遮风挡雨,赵大胆光鲜起来后也没有整修,就这么一直破烂着。

对赵大胆来说,不是没有更好的住处,他相好的粉头家里就很齐整,吃穿用度都不差的,他手里宽裕又有闲暇的时候都住在那边,但住在槐左村的老宅子里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在这里安心,除了几个过命交情的,没人知道这边,几样体己的要紧物事,也都藏在老宅子里。

这安心也是相对的,有些事做多了,夜里很难睡得沉,风吹草动都会把人惊醒,不让大家养狗这个事看似自觉,实际上也是赵大胆放的风。

现在的槐左村很安静,只有蛐蛐还是什么虫子在叫,大同夏夜相对凉爽,睡着了会很舒服,可赵大胆躺在炕上怎么也闭不上眼,夏天生意不怎么好做,但细心一点,大胆一点,总归不会空手,可月初和同伴们汇集,有三个人却没出现,大家都不知道消息,但在这一年半的时日里,总有类似的事传出来,只是各家做各家的生意,彼此都藏着掖着,消息都隐隐约约的,只不过这半年消息越来越多,轮到自家就是确信了。

这让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草草做了两桩生意就散伙,先回家猫着,等秋日里生意好做了再聚。

躺在炕上的赵大胆翻来覆去,想着自己是不是去延绥和榆林那边谋生,或者大同镇边墙各关卡附近,那边同行多,风险大,不过生意也多,而且那边无法无天的事谁都不在乎,也没人会注意到自己

正想着的时候,院子里的马打了个响鼻,接下来又是嘶鸣几声,真是不省心的畜生,赵大胆又是翻了个身,突然间,他听到了脚步声,赵大胆只觉得汗毛炸起,反手抓住身边的那口雁翎刀,缓缓从炕上做起,这些日子睡觉他一直不脱衣服,哪怕气味难闻也顾不得了,正要小心翼翼向着门边蹭的时候,却听到有人拍门。

哪里来的蟊贼这么不知死活,本村的吃了教训不敢了,难道这是外来的,外来就更不用在意,赵大胆深吸了口气,虽然放轻脚步,可动作却加快了些许,走到屋门前,卸下门闩,猛地一刀斜劈了下去!

他甚至都没有在门缝向外张望,生怕惊动了门外的人,赵大胆这一刀又狠又急,就是朝着劈死人去的,他不在乎死人。

万万没想到,这一刀劈了个空,接着夜色天光,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根长棍收回去,长棍上绑着什么东西,刚才并不是有人敲门,而是用棍子敲,而且看棍子上绑着的东西,赵大胆大概能猜到,如果趴在门缝上看,十有会以为那是人影。

既然门开了,人也暴露在门前,赵大胆直接就冲出了屋子,但却不敢向那院门的人影靠近,他也不敢肯定那长棍是不是长矛,现在对方一刺就完了,自己要做的就是别站在门框前后,施展不开。

赵大胆出了屋子后不敢妄动,但对方表现的很怪,把长棍收回几尺之后,就向着边上一丢,他向前靠近几步,却又看到对方那边有亮光,这唬的他停住,随即看到院子里明亮起来,对方居然点亮了一根火把

第九十三章 猎命猎财 莫求心安

这行动奇怪的人就站在院门口,他腰间挎着刀,身形修长却不瘦削,夏日穿衣单薄,能看出上身的肌肉,个子不矮,但也说不上高,就是寻常成人的样子,这人头上带着头套,露出双眼和口鼻,在火把照耀下,倒是能看出这人很年轻。

地上的确是一根长棍,长棍上扎着一捆干草,看到这个后,赵大胆倒是没后悔刚才迟疑,因为这长棍前端削尖烧黑,这东西不比铁打的长矛差,刺进去一样杀人,弄出伤口来,保不齐就会溃烂甚至破伤风。

门前那奇怪的蒙面人把火把丢到了稻草上,让火势又大了些,然后将刀抽出,把刀鞘丢在了一边,抽刀丢鞘的动作很寻常,赵大胆也看不出什么出奇的,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傻了,刚才就该趁对方没有拔刀的时候冲过去,对方未必能来得及格挡,可赵大胆又觉得多亏没做,他是参与过厮杀也杀过人的,很少见到抽刀这么利索的人,刚才冲到跟前去,未必就能占到便宜。

“兄兄弟在磨儿山上烧五炷香”

对方向前走了一步,赵大胆心头一颤,越弄不清对方的底细,从前做过的许多事都是翻上心头,莫名的气虚了不少,后退了半步后又是咬牙说道:“兄弟是威远王千户护着的,有什么说不开的王千户都会给个交待”

威远卫王千户是绿林中有名的大窝主,是大同边镇西边地方响当当的江湖大佬,这名号轻易不敢说,但说出来谁都会给几分面子,可如果没事乱报名号,王千户的厮杀汉会教你做人,而且说了也不白说,若想没有手尾,事后怎么也得送重礼登门,即便如此,这还是自家兄弟才有的待遇。

说完之后,赵大胆就意识到对方不为所动,他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就要把藏在屋中的几件体己物事报出来卖命。

这个念头刚起,赵大胆突然想到,这蒙面刀客就一个人,赵大胆的目光越过眼前向敞开的院门外看去,黑黝黝的不见人影,除了后院马匹有些焦躁之外,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看来这奇怪的蒙面刀客孤身来到,想到这里,赵大胆立刻变得名副其实起来,对方一个人一口刀,自家也是一个人一口刀,谁比谁差,那就见见真章吧!

“你现在要是走,兄弟我绝不声张,要是缺少盘缠花用,铜钱碎银还是有的,要是不然,我这口刀可不是吃素的。”赵大胆把刀横在身前,冷笑着说道。

那蒙面刀客没有回答,只把手中刀举起,身体弓下,能看出来已经在绷紧了,边上被点燃的草把“噼啪”声响,赵大胆嘴里继续威逼利诱,人却已经冲上前去,挥刀就砍!

蒙面人的反应很快,可却不去挥刀格挡,而是侧身向前一步,平着刀就是刺了过来,互相动作,赵大胆不管怎么算都觉得自家会被刺中,只能仓促间收了动作,猛地退了两步,后退时又踩到院子里的杂物,身体险些失去平衡。

按说这是个突进的机会,可那蒙面人不急不慢的向前一步,到这个时候,赵大胆汗下来了,他终于弄明白对方不是趁夜打劫的盗匪蟊贼,刚才那以攻为守的刀路很是利索,一看就是用老了刀的,恐怕今晚只能拼了。

赵大胆用手抹了把脸,又把沾满汗水的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先用脚在地面乱蹭了几下,把可能的杂物踢开,然后怒喝一声,挥刀又是冲上,这次刀劈蒙面人的右肩,自家胸腹间却有很大的破绽,任谁都会向着这破绽动手。

可如果真这么做,却是中了圈套,赵大胆这动作看似凶猛,实际上却留了六分力,只要对方对破绽动手,他就翻手撤刀,对方头颈肩三处必然受重伤,毙命的可能也极大,这套路是一位同伴传授,说是军中的法子,赵大胆实战里用过几次,都占了大便宜,看对方这江湖人的样子,未必能看得懂这个。

刚上前两步,那蒙面人也是加迎上,从开打到每个动作,赵大胆对这蒙面人的度有个判断,动作很稳,力气不小,要说快却快不到那里去,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对方突然间的提,让他猝不及防。

这蒙面人的确冲着故意露出的破绽而来,但没想到的是,人到跟前,整个人猛地矮了下去,赵大胆已经翻手挥刀砍下却是落空,下一刻,刀光自下而上的翻卷而起,从他胯部直到左胸都被刀斩开,鲜血喷出,动作也是僵住。

如此巨大的伤口,这么大量的失血,足以让人失去行动能力,却又一时不得死,那无比剧痛让赵大胆再也忍受不住,大声惨嚎起来。

安静夜里这般凄惨的嚎叫,整个村子都听得很清楚,可谁又敢动作,就算不是赵大胆家的事,大家也不敢出去招祸上身,如果知道是赵家,那就更不敢理会了,赵大胆这等人的事村子里可管不了。

蒙面人没有让他惨叫多久,只是随意的一挥刀,刀刃准确的切开了赵大胆的喉管,让他再也无法声,赵大胆身体扑倒,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他借着黯淡下去的火光,近距离看到了对方的面孔,尽管用布蒙着脸,却能看出很年轻,身上脸上都沾染了血迹,面前有人开膛破肚,却镇定自若,好像见惯了这等场面。

年纪不大,到底是杀了多少人赵大胆倒在地上,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第一次杀人劫财的时候,那个苦主临死前哭骂说会有报应,报应还真的来了

尸体趴在地上,可蒙面人还是把尸体翻过来,用刀在脖颈处切了下,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压低声音不耐烦的说道:“你杀过这么多人了,就该知道下刀后人死没死,每次多余这么一下,快去搜检!”

话才说完,人就剧烈咳嗽了起来,蒙面人随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有些无奈的回头说道:“袁伯,下次你就不要跟着出来了,你的身子经不住这么折腾。”

“放屁,老夫不跟着出来,哪能纠正你这么多零碎,你是不是当年河边杀贼落下心病了,真要是放在人堆里面厮杀,一刀致命”一个身形佝偻的蒙面人扶着院门门框,说了两句又剧烈的咳嗽。

这时从火光照不到的暗处有人出现,这人手中张着弓箭,同样蒙着脸,他比持刀的那位蒙面人要壮实许多,他走到袁伯跟前,一边拍打老人后背,一边把腰间的葫芦取下,示意老人喝水。

“朱达,你先去搜检,村里的人没准会聚起来,袁伯这边我来伺候。”这持弓的蒙面人催促了两句。

“杀了就是杀了,别想着死没死,不然这挂念会要你的命”

“袁伯,这话你絮叨过多少次了,朱达能记住的。”

“混账,生死沙场上的事,没改过来就要说,周青云,你这几次动手还是不留力,没到拼命的时候就要想着后路,不管是厮杀还是怎地”

袁伯的话没说完,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周青云无奈的摇摇头,他本想扯下蒙脸布,犹豫了下没动,只在那继续拍打老人的背部,希望袁伯能好受些。

进去搜检的朱达倒是没耽误多少工夫,很快就拿着个油布小包裹跑了出来,刚要一起来搀扶袁伯,就被老人怒骂了回去“去把马牵上带走,那个也值钱的!”

和事先知道的消息差不多,赵大胆和槐左村的关系不紧密,却已经把整个村子震慑住了,不管他家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村民们也不敢做声反应,尽管半夜有外人进村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可槐左村的百姓们居然都不闻不问,连朱达他们最忌惮的两家大户都闷不做声。

“也是被这赵大胆惯坏了,他兔子不吃窝边草,算是护住了村里的百姓,这几年的太平让槐左村以为这辈子都这样。”

牵着赵大胆的马出了村子,又把咳嗽不停的袁标搀扶上坐骑,朱达和周青云用布带和绳索把老人固定在马背上,袁标倒是能通过缰绳控马,不过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实际上他的坐骑是和朱达的坐骑连在一起的。

三人四马都是整备完毕,槐左村依旧安静,或许村中已经有些许的骚动,但一直在留神注意的朱达三人没有察觉到,也就说明村民还没有针对他们的举动。

不过朱达他们也不敢放松,打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才确认安全,亏得是星月光芒足够明亮,不然跑都不敢快跑。

“赵大胆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十几条人命总是有的,这次算是他的报应。”朱达在马上念叨了句。

行进中马背颠簸,袁标反倒是气顺了些,听到朱达的话之后不屑说道:“这种事你不用挂在嘴上,不要图什么心安,既然你要拿刀子,以后手上肯定要沾不少血,过后就忘最好,要是总记着,到老了非得疯掉。”

第九十四章 残烛暗火 此行回乡

朱达和周青云已经习惯了老人的刻薄,在马上对视着笑了下,尽管互相看不见对方的笑容。

夜里行动和白日完全不同,骑马对行进度提高的很有限,主要是能节省体力,村子之间,以及村子和官道之间的路都不好走,纵马奔驰容易让马匹摔倒骨折,那就是更大的麻烦,所以走一走就会停下来歇歇。

“袁伯,咱们每次都把这马匹卖掉,会不会被人觉察,这一年多杀人得罪的可不少,万一引上门来,恐怕是大麻烦。”

“怕个球,这马就是金子银子,大家都觉得是黑吃黑,大同地面上各家折腾了这么多年,杀来杀去纠缠不清,你明目张胆的卖马求财,他们反倒是想不明白猜不准。”

“袁伯,万一他们在集市上安排眼线,咱们卖马的时候被盯上”

每当这样的场合,周青云就会安静的倾听,或者喂马或者准备其他,争论的双方主要是朱达和袁标,朱达好像什么都能考虑到,而向伯则不屑一顾,处处反驳。朱达的这个考虑让老人笑得咳嗽出来。

“你以为他们多大的能耐,还去集市上安排眼线,有些心思就不会放着人回家住,要圈在庄子里,三年四年再放回来,真是个做事严谨的就在最后都灭了口,怎么会像这样”

说到这里,老人笑了笑,尽管火光很微弱,可朱达和周青云都注意到这笑容的冷酷,配合上老人脸上的伤疤,在这夜间好像恶鬼一般,袁标喝了口在火上温热的汤,沙哑着声音说道:“真要现了又怎样,真刀真枪的杀就好了,你们两个这么年轻,不会想着享受太平富贵吧!”

对老人说出这样的话,朱达和周青云甚至都没有对视,只在那里习惯性的无奈摇头,看着老人不出声了,朱达才又沉声说道:“袁伯,你这身子越来越经不住折腾,就不用白天夜里的和晚辈们跑了,我和青云两个人应付得来,再不济,他手里还有一张弓,真遇到事,杀不了也能跑的了,你在家好好歇些日子。”

“我我帮不了你们太多,可见识还是有的,你们俩杀了这些人就自以为是老手了还差得远,今天这赵大胆”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叨叨的开始点评。

到了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不再顶嘴,而是很认真的倾听,时不时的提出问题表意见。

讲解评述也是休息,没过多久,三人就熄灭了火堆起身继续前进,袁标在那里强忍着咳嗽被朱达和周青云搀扶到马鞍上,朱达知道周青云和自己一样担心袁标的身体,老人的确撑不住了。

三年前初见袁标的时候,老人精神很足,但到底是受过重伤,损了元气,两年前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让袁标的身体一下子崩溃下去,眼见着看不到明年的样子,可越是这般,老人越不肯在家休养,整日里给朱达两人制定目标,跟着他们前往,然后评判他们的行动,这样的拖累也让袁标的身体愈的不堪。

他们没有直接回郑家集,而是向西而去,越向西走,来自陕西还有延绥、榆林两处的商民就越多,这几处和大同互不管辖,同样又都是边镇的做派,所以大同边镇的西边格外无法无天,在那边做事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人设圈套下黑手,同样的,在那边做生意不问来路,只要有利可图,什么都敢做。

就在西边某个路口处,每到清晨就有三三俩俩的小队和独行人物聚集,他们会向过路的商队兜售各色货物,从小件到牲口,甚至连闺女和孩子都有,价钱相对合适,只要你不怕后续的麻烦,买下来转手就是红利,有商队根本不顺路宁可多绕也要过来碰碰运气,甚至还有江湖绿林的人物来这边淘货。

朱达用泥土把脸弄脏,牵马去了路边,赵大胆的坐骑鞍具已经被他丢掉,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历,虽说这是北境边地,可马匹依旧是稀罕紧俏的货物,几个人问价之后,很快就是拿到现银出手,看着朱达骑马带刀的样子,也没人起什么坏心。

即便如此,朱达离开这边的时候,还是特意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盯梢,这个倒不是小心,而是教训,就在半年前,也是来这边销赃,因为收获不错,没走多久后面就跟上人了,也多亏周青云那张弓压阵,不然怕是有大麻烦,从那之后,朱达每次都谨慎异常,生怕被别人盯梢,当然,他也琢磨着怎么去跟着别人。

等回到周青云和袁标等待的地方,现老人已经睡着了,朱达和周青云没有急着叫醒,反倒在那里安静的等了一个时辰,袁标是自己醒来的,没好气的把两人一顿骂,可精神多少好了些。

三人还是没有朝着郑家集走,他们反倒又绕了远路,朝着白堡村那边去了,这么东绕西绕的,有心人很难跟上来。

原来从外面去白堡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官道上走小路,一个是沿着夏米河走小路,上了小路之后,路上冷清不说,而且坑坑洼洼,杂草丛生,很是难走。

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如今官道和河边通往白堡村的两条路都不能说是小道,都可说是大路,和破破烂烂的官道比起来也丝毫不差。

这修路可是要大人力要大本钱,莫说是已经没有私盐做基础的秦川,就算当年鼎盛时候,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之所以变得好走和宽敞,原因很简单,走的人多了,那些年的文坛宗师曾说过‘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当真是不假,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变多,比从前变得多,自然就把路踩出来了。

而且沿路村寨都想做行人的生意,就算买不了大笔货物,搭个棚子卖茶水也是好的,总归是个贴补,既然想在这里面赚点,那就要多少操劳,如果自家村寨前的路面太破烂,大家不愿意停留,那谁赚个什么,所以沿途村子百户之类的,多少会把门前的路面整修一下,时常垫土挖沟之类。

距离白堡村还有十几里路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都让坐骑慢慢走,这样可以不用太颠簸,让袁标在马上舒服些。

他们选的是从官道到白堡村的小路,在这个距离还要经过下马村,要是三年前,三名骑马的外人经过,整个村子要么戒备,要么紧张,天知道是不是卫所大老爷派家丁过来催收粮税,如果不是大老爷派出来的恐怕更糟,马贼进来那可是大祸。

可现在完全不同,一看到朱达过来,村子里的总旗都快步迎了出来,笑着请朱达去家里喝茶,百户实在拉不下来这个脸,可也让自家儿子过来请,两边嘴里喊着的都是“达公子”,说多亲热就有多亲热。

朱达也懂做的很,早就翻身下马,和这百户里的头面人物寒暄客套,大家都把这个礼数做了个十足,尽管最后也没去做客,但也约了下次的日子。

以往在这等百户村中,百户和总旗们奉承的,下面的军户百姓往往是冷眼相对,这么多年下来,这等奉承的往往都是来吃人肉喝人血的老爷,大家畏惧权势不敢如何,但心里肯定恨的咬牙切齿,但对朱达几人不同,只要见到的都是客气恭敬的问候,那是自真心的礼貌恭敬和感激。

朱达对这些人同样客气礼貌,他没觉得自己如何高贵,朱达一直把自己当成个普通军户来看,绝不摆架子之类。

若有从前来过下马村的人,会现这时候的村子和三年前完全不同,当年这边被卫所老爷们压榨的很惨,又被贼兵突入,弄得很是残破,但村子里人家还是不少,青壮男丁还是有的,可朱达经过的时候,却不见村中有多少青壮,甚至连壮妇都少,如果让一个不明内情的人看到了,恐怕会以为这村子真的残破。

因为坐骑慢走,在马上老人的状态也好了很多,离开下马村的时候,忍不住在那里感慨“你这孩子的心思我弄不懂,有这样的本事还学武干什么,拿刀搏命那是没办法才走的路,你何苦来”

“袁伯,你絮叨多少次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没刀的话,什么都护不住!”朱达笑着说道,看着远处的白堡村,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夏日正是绿意繁茂的季节,这边距离夏米河近,又不缺灌溉,不管是庄稼还是草木都是茂盛异常,骑马行走其中,人也感觉身心舒畅。

春忙过去,秋忙未至,田里也不见多少人,白堡村土围的几个门大开着,看着和平轻松,只有几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奔跑玩耍,他们看到朱达三骑之后没有害怕,反倒是凑过来看了几眼,然后笑着向后跑去,边跑边喊道:“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听到这个的朱达满脸苦笑,袁标则是嗤笑说道:“郑家集老郑的孩子勉强能被叫个少爷,你这倒好,居然加了个大。”

“袁伯你别笑话我了,他们分不清达和大,就这么乱叫,我也觉得别扭。”

第九十五章 百户小村 旧貌新颜

师徒一边斗嘴,一边进了村子,村子里很冷清,只见老人和孩童在阴凉处,这老人是老的不能做活的,孩童也是帮不上家里忙的,青壮成人什么的都是不见。

这边对朱达的态度比起下马村还要亲热恭敬几分,孩童们在马前马后的奔跑,老人们则是充满讨好的打招呼。

村子依旧不大,却比三年前整齐洁净了许多,村中道路很平整,也不见什么垃圾,绝大部分的人家的宅院都翻修过,破损的院墙不见,屋顶苫草和瓦片都齐整异常,若不是村子小,看着倒是和郑家集临街的体面差不多。

说话间就到了向伯住处,朱达下马后从马鞍褡裢中拿出一包麦芽糖来,给跟着的孩童们分了些出去,孩子们都欢天喜地的走了。

还没等朱达上前拍门,向家的院门却从内打开,里面一人笑着说道:“听到小子们的动静,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快进来吧,他们都在河边忙活着呢!”

开门这人却不是向伯,而是当年帮着向伯运盐回来的那位八叔,他比当年要胖了些,白了些,眉眼间满是安定生活带来的轻松,对朱达他们三人满是亲热和殷勤。

向家宅院比起三年前已经扩了两倍出去,屋子也翻盖过,而且所用材料居然是砖瓦,而不是村中常用的土坯苫草,院子里也是砖地,看着很是讲究。

倒也不是什么几进的房子,只是正房三间外,两侧都是不必正房小多少的仓库,更远点则是能容下四头大牲口的马厩牛栏,还有放置大车的地方,只不过畜栏空着,也不见大车。

“你们来的倒是不巧,李和那小子去郑家集送货了,向大哥进山那个砍柴去了。”八叔说到最后嘴里打了个磕绊,脸上露出“你懂的”笑容。

朱达点了点头,进山做什么他当然清楚,每次回来虽然都会满载柴草,不过拉回来的东西却不是柴草,这算是个要紧的秘密,只有向伯和朱家知道,这八叔如果不是带着家眷过来,又和向伯从前有过命的交情,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这边闲聊,大家熟门熟路的将袁标搀扶进偏房,尽管是夏天,可这间房的炕上还铺着毛毡,老人在外面还绷得住,在这里显得很放松,但这放松就是睡意和疲乏涌上来了。

“袁伯,吃了药再睡,郎中特意叮嘱的。”朱达略抬高了几分声音。

这边给袁标的一切都是预备好的,朱达从木匣子里拿出蜡封的丸药,周青云那边弄来碗温水,剥开蜡封将丸药在温水中化开,搅拌均匀后给老人喝下。

喝了药之后,袁标整个人都变得舒缓许多,躺在那里被盖上薄被,迷迷糊糊的说道:“你有这生财的本事,何苦走这条生死路,何苦来”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陷入了沉睡,朱达对周青云和那八叔打了个手势,三个人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屋子。

“八叔,还是老规矩,要劳烦婶子那边熬些肉粥,记得加洗净切碎的青菜进去。”出了屋子,朱达轻声叮嘱说道。

那八叔笑着回道:“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作甚,这些规矩都记得。”

说完这句,那八叔也晃头说道:“袁师傅次次都说,就算我忍不住絮叨,朱小哥你真是有财的本事,这些寻常营生,居然能被你鼓捣的这么生,村里都有人传你是财神童子下凡了。”

“八叔,说了几次,是我运气好,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朱达笑着回应。

类似的对谈已经生过许多次,双方都没有深谈下去,回来的流程已经做得熟了,从屋中出来,大家又去栓牲口的地方给坐骑喂了草料,把这些都忙完之后,朱达才有空闲去喝杯水,然后和周青云一起向村外走去。

尽管白堡村内冷清安静,但出了村子,却看到河边热闹非常,那边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模样,不光热闹,民居院落俱全,比起白堡村和下马村要大上几倍,看着倒像是另起了个新村

实际上那边还真就叫“临河新村”,名字是朱达起的,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一纳闷的是,每次说起这个名字,朱达的表情总是很微妙。

能看到新村那边有人进进出出,尽管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却有道道炊烟升起,还有牛马大车停在那边,也有人搬运东西上上下下。

若有细心人在,还能看出别的不同,除了河边那扎眼的新村之外,从夏米河到白堡村之间,又有道道沟渠,这边的庄稼比起下马村那边的长势好出太多,在河边和村子这边,跑来跑去的孩童们也是多,他们看到朱达之后,都是笑着向新村那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这称呼让朱达满脸苦笑,倒是边上的周青云笑着说道:“你是大少爷,我就是二少爷,不对,我年纪比你大一岁来着。”

“青云,你不太会开玩笑”

孩子们跑到新村里面没多久,就能看到两位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朱达和周青云也加快了脚步,到了跟前行礼问候说道:“爹,李叔,你们最近可好。”边上周青云也跟着招呼。

朱达的父亲朱石头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道:“上个月不才见过,肯定很好,你这孩子就是规矩太多了。”

三年前的李总旗在朱家父子面前,尽管表示过亲近,可那只是表面上的礼貌,骨子里还是端着的,可现在却完全是自己人的做派,身为村子里管事的总旗,却让普通的军户朱石头站在正位上,说话也是附和朱石头,看着倒像是个管家的做派。

要是数年前的朱石头被李总旗这般对待,肯定是紧张惶恐,手足无措,可现在却很是从容淡定,好像一切再也正常不过。

如果一个这几年没有见面的旧相识看到朱石头,怕是没办法立刻认出来,长相倒是没怎么大变,人健康了不少,胖了不少,可也没到胖得变形的地步,朱石头的改变是从内到外的,从前那个中年人,被贫苦生活折磨,被层层压榨,而且已经麻木的认命,他整日里的表现是猥琐胆怯的,对将来没有任何指望的,脸上从不见什么笑容,可现在的朱石头,健康、自信、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也知道将来会更好,整个人的状态自然不同。

这才是他真正巨大的改变,至于身上的细纹棉布的袍服,牛皮底的靴子,比起他性格和底气的改变来,反倒不那么显眼了。

不止一个人和朱达感慨过,说现在的朱石头和朱王氏夫妇比三年前年轻许多,这个并不是奉承或者赞美,而是实实在在的情况,朱家夫妇的肤色变得红润健康,吃得好让两个人不再干瘦,皱纹都消去了很多,言谈举止更干净利索,的确是年轻了许多。

“李叔,二和在郑家集干得不错,秦先生那边夸过几次,说待人接物都很不错,将来能独当一面的。”朱达和李总旗说了下李和的情况,听到这个夸奖,李总旗立刻是心情大好,眉开眼笑。

“朱小哥,我家二和年纪比你大,但眼界脑子比你差得远了,你就当他是个弟弟看,该说就说,该教训就教训,二和这小子要是不服,你李叔我拿鞭子去抽他!”李总旗笑着说道。

四人寒暄着回到那“新村”,距离这片建筑越近,就能听到越大的嘈杂声,虽说也有人声喧哗,但更多的却是鸡鸭的鸣叫。

随着走近,朱石头和李总旗神色如常,朱达和周青云则是下意识的皱眉,伸手捂了下鼻子,看到他俩的样子,朱石头和李总旗都是笑了,朱石头开口说道:“我们天天在这边的还好,你们十天半月来一次,当然受不了。”

这边调侃了句,李总旗接着说道:“朱小哥你放心,鸡鸭粪便都是随时清扫积存,可这鸡毛鸭毛还有鱼骨的味道也难闻,这个实在没办法。”

朱达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做派,稍一适应之后就神色如常,他笑着说道:“岸边空地不少,咱们要再修起新院子来,鸡鸭说娇贵也娇贵,也得要宽敞地方养着,鸡毛鸭毛还有鱼身上的零碎也弄远些处置,这里毕竟有客商来的。”

李总旗连连点头答应,若是有那精通世故的人物在,就能看出这总旗李纪方才那番话不是陈述,而是解释,是下属对上司的那种态度。

即便朱达有个秀才做自己义父,可李总旗毕竟是他们家的本管,而且从官面意义上来说,李总旗的品级身份要比秀才要高的多,怎么就这么上下颠倒。

“你们别嫌老李我絮叨,每次看到朱达我都忍不住,这真是了不得的大才啊,就和星君下凡一样,朱达也是老李我看着长大的,突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能耐,你说咱们百户在这边百多年了,这条河就这么摆在眼前,怎么就没人琢磨出这些道道,这可都是点石成金的本事”

第九十六章 乡野闲谈 何足挂齿

李总旗说得兴奋,声音渐渐大起来,说这个也不需要什么忌讳,周围人也听得清楚,本村和邻村的都是上前见礼问候,外来的则是不然。

此时在路边正站着五人,三人是仆役伴当的打扮,其中一人背着朴刀,另外两人则是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身穿绸面员外袍,袍服下摆却将将过膝,内里则是颇为合身的棉布短衫。

员外袍是富贵人物的外衣,讲究的是下摆及踝,短衫则是武弁和手艺人的打扮,这等配搭很是古怪,可大明边地的军民们却司空见惯,边商大都是如此打扮。

边贸有重利,边商豪富,不过这边贸却比别的生意辛苦许多,来往大明边塞关卡,乘车骑马不停,风餐露宿常见,住店休息却不易,更不要说马贼盗匪、野兽风雪之类,在这般情形下,舒适悠闲是万万不能的,想要应对商路上的各种情况,也就不能太讲究气派体面。

这短打扮就是为了行动方便,不然有个万一,赔钱是小事,死伤可是不可逆转的大事了,可便利归便利,也不能一味的不顾体面,太过穷酸的话,做生意的信用也会受影响,所以短打扮配了丝绸缎面,看着不伦不类,却已经是边地的富商常服。

当然,能有这等打扮的身家也不算小,中小商户都是羊皮袄应付过去,谁还在意这样的面子,路边这两位富态中年身家肯定不会差了,除了装束打扮之外,这仆役和护卫也不是寻常商户能用得起的。

路面不是太宽,他们距离朱达一行人不远,李总旗的话也被他们清楚听到,两位中年人对视了眼,彼此表情都很漠然,等朱达他们走得远些,站在左手边那位中年人笑着摇头,满脸都是不屑,语气里带着嘲弄说道:“真是井底之蛙,这等偏僻小村见过什么世面,见过什么繁华,居然还敢用点石成金几个字,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这么一说,身后三个下人都跟着笑,那背刀的护卫还好些,另外一人嚷嚷着说道:“老爷说的是,不就是养鸡养鸭腌蛋烙饼的本事,谁家婆娘干不了,弄些干粮腌菜倒还好,这臭烘烘的味道要命,老爷这上好的南绸袍子,进去沾染了味道现在还散不得,只能寻个香丸来了。”

“乡下人知道什么,咱们二位老爷是金山银海的大生意,这些村货可能赚个几百文就说是大钱了。”

另一位仆役言谈倒也风趣,逗得几人都忍不住笑,嘲讽贫贱的勾当人人爱做,这几人也不例外,就连那背刀的护卫都忍不住咧嘴。

“路兄,这边看完了,咱们先去郑家集那边歇息,虽说是乡下市镇,勉强有几样算体面的去处,要是觉得受不了,咱们去怀仁县再歇脚不迟。”

被称作“路兄”的那位一直没有开口,神情淡然,到这个时候才开口说道:“一粒米多少钱?”

这问题很是突兀,那边嘻嘻哈哈的主仆三人都是愣住,咧嘴的那位护卫也立刻绷住了表情。

路姓商人看向朱达几人的背影,自问自答的说道:“一粒米不值钱,一斤米,十斤米也不值钱,可要是千斤万斤就了不得了,盐也是同理,真正做大生意的不是粮商就是盐商,我们比起他们来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让众人依旧有些懵懂,路姓商人又是继续说道:“一颗咸蛋值不得什么,可到了几百几千甚至上万的数目上,赚得可不算少了。”

仆役护卫没资格开口,先开口嘲笑的那位带着些不服气说道:“卖咸蛋的确能赚钱,但这又能怎样,你看看他用了多少帮工,还要运到集市上去,又不是什么独门的法子,现在各处买卖咸蛋的越来越多,他还能赚多久,无非是个辛苦脚力钱,也赚不长久。”

那路兄笑了笑,只站在路边不动,慢悠悠说道:“魏兄弟,这咸蛋的确人人会做,为什么这怀仁县郑家集能出这么大的量,为什么怀仁周围几个县的咸蛋都运到这边来卖,为什么商队宁可绕远路也要来这边采买?”

这个问题让众人无言以对,那不服气的搓着下巴沉吟说道:“可也是,相熟的几家都这么做了,路兄你不也是好奇?”

路姓商人笑了笑,却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问那护卫说道:“小莫,你和我常走河套,蒙古和往年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带刀护卫埋头想了想,开口答道:“回老爷的话,鞑子越来越有章法了,都听土默特”

“这等大事人人知道,说这个作甚。”路姓商人哭笑不得的打断了他。

他这么一打断倒是让那护卫“小莫”反应了过来,拍了下脑门说道:“鞑子们开始吃咸蛋了,倒也不怎么稀罕,有几匹马的人家都能吃得起,要不是当时老爷和小的提过,小的还真忘记了,以前可不见鞑子吃这个”

听到他这么说,那魏姓商人表情慎重了不少,下巴的动作不停,有些含糊的说道:“居然这么大的量,那还真是个不小的生意。”

说到这里,魏姓商人却停了下,摇头笑道:“大利不在他这里,只能说是个长久营生了。”

草原上百货稀缺,大明出产的各色货物到了草原上都会翻几倍十几倍的价钱,咸蛋也是如此,但这边贸的利润都被商人和边将们拿去,白堡村这边肯定是赚不到的。

不过草原上家境一般的蒙古部民也吃鸭蛋,没有成为什么暴利的稀罕物,而是成了日常佐餐的小菜,那就变成了日久天长的需求,而且是总量很大的需求,这腌蛋不是什么牵扯军国的要紧物事,一直卖到草原上也不会有什么干碍,加上数倍的利润,这门生意就很值得做了,只是这生意的最大好处不是生产出腌蛋的人,而是能把这些腌蛋贩运出去的人。

当然,生意既然能获利,就会有人长久的维持下去,生产腌蛋的白堡村这边就可以把这个生意一直做下去,长久经营。

“村子里的人未必不懂这个道理,本我倒是觉得,他们是有分寸,不贪多。”路姓商人打了个磕绊,笑着说道。

说到这里,路姓商人却是来了兴趣的样子,滔滔不绝的继续说道:“从前这腌蛋只不过是乡野百姓自家拿去集市上贩卖的营生,成不了气候,可现在却已经成了边贸的大宗,不光往来的商队会带上自用,还有人卖到了草原上,我问过这边,这生意不过是一年半的工夫就做成了这等模样,无论是谁起始,谁推动,都是了不得的心思和本事。”

“腌蛋本身就带着盐,放置的时间长,口味不差又能补身子,比起肉来又便宜许多,在咱们边地和草原上还真是能卖。”那魏姓商人接了句。

路姓商人脸上露出笑容,却又是问道:“你们光看着腌蛋的生意,有没有看到鸡鸭肉的生意也做起来了,风鸡腊鸭,还有这卤过的鸡鸭骨架,最近市面上可多了不少,魏兄弟你不怎么吃这些东西,问问他们。”

这话提及的就是身后仆役和护卫了,他们三个都是点头,一人笑着说道:“回两位老爷的话,风鸡腊鸭咱们商队里用的不少,价钱比牛羊猪肉便宜,放着不容易坏,野地里支锅做饭的时候下在汤里口味也不错,这鸡架子鸭架子什么的,都是小的们平时下酒下饭用的,虽说没什么肉,可咂摸着滋味好。”

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两人都是点头附和,满满全是赞同的意思,有一人还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还不知道,除了这鸡鸭架子之外,鸭胗鸭肝鸭肠子什么的都是下酒好菜,老爷们尝尝鲜也是好的。”

“除了这些吃的,那鸭绒被和鸭绒袄你们不知道吗?”这路姓商人又问了一句。

“也和这边有关系?这用鸭绒的被褥和裙袄原本都是富贵人家自作的,现在市面上有了被里子和内衬,卖的很不错,还以为是哪家商行的巧思,没曾想也和这边有关系!”说到这个,那魏姓商人露出了震惊神色。

震惊过后,魏姓商人忍不住笑着感慨说道:“这白堡村还真是有能人,这一切的生意都在鸡鸭身上找补,这么盘算起来,居然从肉到骨头再到羽毛,没有一处浪费的,路兄,小弟在这里倒是要认个错了,这村子在鸡鸭身上赚到的可不是小利。”

说到这里,彼此的讨论应该有了结果,路姓商人反倒收了笑容,缓缓摇头,表情也变得肃然,闷声说道:“魏兄弟,难道你只看到这些吗?”

这话问的魏姓商人愕然,路姓商人又是摇头说道:“这上面有厚利,但真正的大利不在这里,而是借着这个引来的商流客流,这才是真正的大利。”

两人闲谈的时候看似平等,穿着打扮也没什么差距,可到此时,路姓商人却摆出教诲的姿态,而魏姓商人也不见丝毫恼怒,身后下人们都是神色如常,一副本该如此,或者司空见惯的表情。

第九十七章 河边新村 上下尊卑

“这边的出产都送到郑家集那里,腌蛋、风鸡和腊鸭,各种卤货,还有这鸭绒的被服,都成了这怀仁县郑家集的特产,现在已经有不少客商特地绕路去那边采买,那么多南下北上的客商汇聚,他们之间就不做生意吗?郑家集就不能做做转手对缝的买卖,那客栈和货场就不是生意?饭铺赌场和青楼就不是生意吗?也不怪魏兄弟你不知道,为兄我路过几次之后,特意放了人在哪里才弄清楚,小莫,你说说你看到的”

路姓商人长篇大论之后,又点名让自己的护卫解说,那背刀的护卫连忙说道:“回老爷的话,现在怀仁临近各县各卫所,都有朝着郑家集贩运鸡鸭蛋的,有的还是腌好的,但根本卖不上价钱,也很不容易卖出去,都低价给了达川商行,这商行坐地收进卖出,也是细水长流的生意,最近又在做活鸡活鸭了。”

魏姓的商人听出门道来了,在那里感慨说道:“也不怪别人只认达川商行,在他家买东西就是熨帖,腌蛋是煮熟的,还用草给你绑好,不怕路上颠簸,也不会脏了。”

他说到这里,路姓商人也笑着说道:“还有一桩,咱们自己去买,十个蛋里保不齐有两三个坏的,若是不谨慎,遇到那黑心的角色,五个坏的都有可能,可外面都是蛋壳包着,你也看不出来怎地,但你在这达川商行买的,买十个差不多全是好的,买一百个里面有一两个坏的,他们家还包换,其他货物也是如此,买的让人放心。”

“了不起,真的是了不起,能在这常见的鸡鸭上做生意做出这么多花样,更难得的是自造商机,让区区的乡间市集变成了商路枢纽,这是了不起。”

“但魏兄弟你刚才说得倒是没差,这小地方的人见识浅了,他们以为外人不知道,所以在自吹自擂,照我看,这一切恐怕都是那秀才秦川的谋划和主意。”

“秀才?秦川?就是商号里的那个大东家?消息不是说都是这村里一个小子出的主意吗?”

这问答让那路姓商人失笑,指着河边的“新村”说道:“你看河边这布置,再想想刚才为兄所说的那个套路,能是个村里小子出的主意吗?”

魏姓商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满脸都是赞叹,连连说道:“读书人心思就是多,藏拙,这就是藏拙啊!”

“那秀才为兄安排人查过,原来却是本地武家的师爷,帮着那人把私盐做出了好大的生意,当时也是用私盐做引子,引来南下北上的商户和他做生意,你细想下,是不是和现在的规程很像,也难为他一个读书人,居然连农家手艺都这么明白。”

“这么一想就通了,真是人才,真是点石成金的本事,路兄,这样的人才何不请进来,能有这样的谋划,就算给些干股都值。”那魏姓商人也开始认真讨论了。

听到他的话,路姓商人忍不住苦笑摇头,颇有些郁闷的说道:“这等经商的奇才,为兄又怎么会放过,可一去打听才知道,这秀才一心仕途,今年就要去太原乡试了。”

“那的确没什么办法,做出这样的生意,想必是不缺钱的,又是一门心思科举求官,且看他上辈子的福禄如何了,这天底下的人才,最后都是走了这条路啊!”

主仆五人说到这里倒都是放松下来,那路姓商人的解说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向着车马停靠处走去,到那里之后,少不得也要感慨一句“那秦秀才还真是有才,停驻车马的地方也弄得规整。”

已经走进“河边新村”的朱达自然不知道身后的议论,当年白堡村来个外人就会让村民围观好奇,现在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来来往往的商户这么多,也顾不上这么几个。

河边那片建筑,外面看着像是村落,走进去才现不同,分明是一片片仓库和货场的聚合。

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气味都不好闻,更不要说里面,活禽、腌渍、烹饪和煮制烘烤羽绒的味道夹杂在一起,不适应的人都觉得无法呼吸,如果单是这个还好,还有耳边嘈杂的声音,能听到鸡鸭的鸣叫,人的吆喝,还有水磨转动的噪音,甚至还有牛马等大牲口的嘶鸣,纷乱喧闹,会让人心浮气躁。

朱达和周青云又是皱眉,其他人虽然适应这样的环境,表情却没有先前那般轻松,反倒变得紧张起来,没走几步,李总旗的长子李应和一名四十多岁的壮汉跑了过来,李应没什么变化,略高壮了写,那四十多岁的壮汉也不是生人,却是当年盐栈的骑马邓姓护卫,和朱达以及向伯打过几次交道的,现在看倒是比当年略有些福,不是那么精壮了。

看着他们过来,朱石头没有说话,总旗李纪却皱起了眉头,不客气的训斥说道:“你不盯着你那一摊,跑过来作甚。”

训完自家儿子,李纪又是对那邓姓汉子点点头,也不怎么客气的说道:“邓开,咱们俩差不多年纪,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被他训斥之后的李应有些畏缩,壮汉邓开倒不怎么在意,嘿嘿笑着说道:“朱公子来到这边,我和小应还是要过来看看,公子爷要是挑什么毛病,咱们大伙当面问清楚了赶紧改。”

邓开态度很是混不吝,李总旗说不出什么,朱达只在那里摇头,哭笑不得的说道:“邓叔,你和向伯平辈论交,叫我公子,还加个爷字,这不是折煞我吗?喊朱达,喊小达,这不是挺好。”

“规矩还是要立起来,要不是这辈分在,大伙该叫你老爷的!”说到这里,邓开倒是严肃起来,其他人也都是点头赞同,朱石头则是笑容满面。

朱达苦笑着又是摇头,在场众人,除了周青云和李应之外,其他人都是长辈身份,很多话只能接着,反驳就有些不妥了,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摆手说道:“既然来了,咱们还是老规矩,走一处看一处,有什么我都说出来,大家自己人,都不要见怪。”

这话说出口之后,朱达身边几人,除了周青云之外,连朱石头都算在内,各个神情绷紧,紧张起来的神情中,还夹杂着些许忐忑,那邓开嘴里嘟囔了句“这是真老爷!”,大家都是听到,可没人在意。

朱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却变得认真锐利,他身旁的周青云脸上露出几分无聊,向后退了退,让其他人离朱达更近些。

“从村里过来,一路见不到什么脏污东西了,路面也都硬实,排水沟也都清理过,这挑不出太多毛病。”

朱石头、李总旗父子还有那邓开听到朱达的话之后,彼此看了看,李总旗松了口气,其他人还没有放松。

众人继续向前走去,朱达理所当然的走在了前面,边走边看着四周,几个人很在意他的目光所向,朱达看那里,他们也跟着看过去。

“这次的边角都打扫干净了,你们不要觉得我絮烦,外人看不到,自家人可能也看不到,可边角你不督促着打扫,大家就会松懈下来,慢慢的,路面也不干净了。”

朱达领着众人在“新村”的路上走了一圈,和白堡村以及下马村的规制不同,那两个百户村子都是每户人家一个宅院,许多小宅院加上外面的土围构成了整个村子,而这新村是一个个大院子组成的,每个大院子都比白堡村小不了太多,院子和院子间的道路也十分的宽,两辆大车并行很轻松。

路是砂石路,任谁都能看得出经常修缮铺垫,大同这边虽说干燥,可夏秋的风雨也不小,保持路面平整就得不停的查看和垫土,院墙也规整,虽说用的是土坯垒墙,可外面刷了白灰水,看着就爽利。

院子之间有道路,可大院的距离却不仅是道路的宽度,院墙外有丈余的空地,空地和道路相连,有的空地上种着菜,有的则是堆放着货物。

在这个时候,不管菜地还是货堆那边都见不到什么人,道路上也少见行人车马,朱达一干人看着道路显得安静,可耳边却很是嘈杂,又从院子里传来的,也有从更远的方向传来的。

他们走得不快,但每走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三个拎着长棍的青壮并排走过来,看到朱达们后,连忙躬身问好,还有人向李总旗和那邓开说声“无事”。

走了一圈之后,朱达一干人到了“新村”的西边,和村内的安静不同,村外就喧闹许多了,有牛马大车停在村外空地上,有人守在车边点数,也有人朝着车上搬运货物,倒是少见木箱之类,偶尔有被草编套着的罐子,草编的包裹甚至箱子最多。

除了牛马大车装运货物之外,在一侧还有个不小的门面,很像郑家集临街的店铺规制,在门前很多人排着长队,门外的空地上有些拥挤,但很有秩序,有人出来后背着筐离开,也有人把货物放在驴背上,还有人推着小车,更多的则是送货过来,拿钱离开。

第九十八章 规矩先立 在商言商

“这边倒是安定,不怕闲汉和小偷”

“咱们小本生意,就怕碰到无事生非的,没曾想这里这么好”

“都是自家人,我又怎么会坑你”

这门脸和西边大院的院墙连成一体,在门前摆着几张桌子,桌前放置着大小不一的秤,有专人称重唱数,又有人记账付钱,还有些青壮汉子进进出出的搬运。

摆着大秤的桌前人很稀落,可货物当真不少,往往都是大牲口甚至大车运送,称重唱数的流程也相对简单,只是搬运的人忙碌些,反倒是摆放着小秤的桌子前热闹非凡,桌子里面的仔细检查,桌子外面的争辩不休,等过秤的时候,又是瞪大眼睛看着,那秤砣进一分退一分都要引起一番口舌来。

大秤小秤两边的人也不同,大秤那边是体面人带着仆役劳力在忙活,而小秤那边看着都是普通百姓,当然,大秤那边的体面人在村前那路姓和魏姓商人眼里,充其量是个土棍,还是好日子没过几天的那种。

富贵贫贱,层级高低就差别在这里了,上面瞧不上的,下面还要仰望,大秤那边的几个“体面人”还不屑和小秤那边的百姓平民混在一起,只远远的站着,几个自认为身份差不多的闲谈说笑。

说起体面来却也不见绫罗绸缎,无非是一身不见补丁的八成新布衣,带几个简单的纹样,脚下穿着布鞋,这在乡下地方已经是难得的齐整衣服了,下田做事辛苦的是穿不上也舍不得穿的。

这几位身上值钱的却不是衣服,而是腰间挎着的刀,尽管刀柄和刀鞘不那么体面的半旧甚至破旧,可任谁都知道,一把能用的雁翎刀怎么也得小十两银子,值钱又能杀人的刀,这才是体现身份的。

三个人站在前面,一个人站在后面,站在前面那几位都是三四十岁年纪的壮实汉子,都不是什么良善模样,衣衫敞怀在那里大声谈笑,倒是站在后面那人十几岁年纪,有些畏缩,可又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在那里左顾右盼的张望。

“老叔,过秤的时候不用看着点吗?”这年轻人虽然一直在好奇张望,可看得最多的还是过秤的桌前。

听到他这文化,站在当中的汉子用手拍了拍肚皮,这年头肚子上有赘肉的可不多见,笑着回答说道:“不用管,肯定不会有差的。”

“老叔,万一这商行收货的使什么坏心,咱可就吃了亏”

他这话让站在他身前的汉子们都笑起来,那胖大汉子身边的两位都满脸赞许,其中一人还夸奖说道:“小章是个过日子的人,有这份心思以后差不了,你们老程家倒是有好苗子。”

“我们家小六当不得你们夸,在家看书都看傻了,还得历练些年才成。”那胖大汉子连忙谦虚几句,可表情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这边说完,这姓程的胖大汉子才对那年轻人解释说道:“在别处是得盯着,伙计们会缺斤少两的揩油,咱们自家长工也借机占便宜,但这达川号不会,给你开出的票子上是多少,那就是多少。”

“从前也有人动过歪心思,被狠狠收拾了一顿,全家都跟着倒霉,一次次下来,也都老实了。”边上有人插嘴解释说道。

被喊做“小章”“小六”的那年轻人点点头,他知道自家叔叔是当地的奢遮人物,边上两位也是差不多的身份,他们都是不事生产,养着几个闲汉,做些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勾当,能被他们说句“狠”,那手段肯定不轻。

“五叔,你和几位叔伯收了鸡鸭蛋和土产过来卖,我看那些百姓卖的也是这些,在这边没人收吗?”

“这周围二十几个村子是朱少爷的地盘,谁敢在这边加价倒手也不是没有过,有人这么干过,后来怎么来着?”

“老朴是吧?去年进山打猎,好像再没回来。”

几个人随口议论,语气稀松平常,那年轻人也下意识的点头,下一刻却反应过来,身子在那里颤了颤,脸色变得白。

大秤这边的货物交割已经告一段落,有人拿着条子过来给一人看了,不过拿条子和看条子的都不认识字,估摸着是那边说了什么,这边照着念,年轻人探头过去看看条子,写的几行数目字,盖着几个章,有个园章应该是这达川号的印记,其他几个章则是禽蛋和各种特产的形状,倒是一目了然。

“这家做事就是公道,咱们家少算了六斤,他们给算出来了,换在郑家集和县城那些大爷,十有占了这个便宜。”

那印章形状让年轻人忍俊不堪,“公道做事”的让他有些好感,刚才那打猎未归造成的恐惧消散了不少,这年轻人看着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小秤队伍,忍不住说道:“那这朱少爷还真有仁义心肠,让当地百姓不受盘剥之苦,能在耕田之外多少有些贴补,真是善人。”

“说话前也不在心里过过,没我这盘剥,咱们家这日子怎么过的,怎么有钱供你读书!”那胖大汉子呵斥了句,身边两人只是笑。

训完周,那胖大汉子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调侃的说道:“你以为是善心,却没见这边狠辣的时候,这边收鸡鸭蛋和土产的价钱比郑家集要低,但省了脚钱和饭钱,省了各路闲人的盘剥,细盘算下来,大家来这边卖倒是多赚几个,刚开始收的时候,大家谁当他是善心,只当做缺了心眼。”

郑家集那边收购禽蛋土产倒还好说,本来就是人流物流交汇的所在,可在白堡村附近收购的时候,四里八乡却觉得是个新鲜营生。

除了管人管事的百户和总旗等人家,寻常军户百姓家里养的鸡下的蛋一般都不是自己吃的,而是当成银钱来用的,家中有人要补身子,或是来了贵客要炒个好菜,就不必说了,家里有什么必须的花用,往往都是去集市上卖了禽蛋,换回银钱来应付,要知道,除了城镇和繁华市集之外,银子铜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大多数人都是以货易货,但总有些必需品是要用银钱来买的。

从村里去往集市,怎么也得搭进一顿饭去,这耗费先不论,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总有坑蒙拐骗敲诈强要的,拿去的禽蛋土产能不能卖个公平价钱两说,搞不好先折损不少进去,还有那年轻气盛的起了冲突,被人打伤打残,被人设了局弄进衙门的,这可都是倾家荡产的祸事,就算运气好什么都没碰上,大伙平日里在村里忙活,出去都是两眼一抹黑的,在买卖价钱上吃亏也是经常,结果卖了个合适价钱反倒成了稀罕事。

等着达川号散出消息说要收购,周围各处都是将信将疑的,也就是向伯贩盐的四个村子相信。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还真是公平买卖,这白堡村备足了银钱、粮食和盐货,这三种都是保质保量,给的价钱也是公价,大家都觉得不吃亏的,银钱、粮食和盐货在乡村中已经可以作为通货来用了,还有消息传来,说这白堡村的商号里还有各色物美价廉的杂货供人选购,比集市上还能略便宜些。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来到这边的人就越来越多,还有心思活的在这边摆摊做起了生意。

“你不是常说‘民风淳朴’,说村里的百姓心思都是正的,可达川号刚开始收土产,这四里八乡的百姓却想着有便宜就占”

开始几次大家还算守规矩,可看着达川号的伙计态度温和,从不敲诈克扣之后,村民百姓们习惯性的觉得他们好欺负,开始在土产里面弄花样了。

“有在干菜里面混进干草和枯枝的至于这鸡鸭蛋上的花样更多,用那臭的坏蛋就不讲了,居然还有用鹅卵石的”

“不收不行,说是有规矩也不行,当初收了我家的蛋,现在也要收,不然就是欺负老实百姓,不然就要砸了你这店铺,让你在四里八乡没办法做人”

开始时候,这达川号是好言相劝,结果收货的桌子让人砸了,预备好的钱粮盐巴也被人抢走了不少。

“是不是有各村的无赖汉鼓动?”

“你是不是想说,有没有你叔叔这样的人鼓动?这混账小子,读了几天书就六亲不认了!”

“我告诉你,还真有,这四里八乡见过什么市面,谁又知道郑家集的秦秀才是做什么的,真有些不长眼的在背后鼓动,想着在里面占便宜,可巧咱们离得远,没有趟这趟浑水。”

被叫做“小章”的年轻人能看出几位叔伯脸上的庆幸,此时他心里情绪很复杂,本以为民风淳朴却是这般无赖,可看这热闹又有秩序的场面,想必是经历过来了。

朱达他们做出的反应很快,尽管从一开始就没赚多少钱,但在朱达的坚持下,秦秀才贴了百多两银子下来,有这些钱财,加上袁标和向伯的面子,也凑出了二十几骑的队伍,开始对闹事的各个村子扫荡。

第九十九章 求治需狠 河边场院

寻常村寨里的土棍哪有本事和这些骑兵抗衡,何况郑家集和盐栈的骑马护卫,单拿出一个来都是横行乡下的,莫说动手,胆子都被吓破了,村里更是不敢庇护,而且话说回来,这事不占理,说出来理亏,当然,若是没这么多全副武装的骑兵出现,那肯定是嘴硬不会认错。

有人全家被砸了,有人被当众打了几十鞭子,血肉模糊,有人被从村子里直接拽走,马后拖了几里地,几个背后撺掇的闲汉混混有两个没跑了,被打断了手脚,那跑了的再也没见过人回来,这等无头无名的案子,去官府告都没个结果。

凡是参与闹事的村子,都乖乖的交出了赔偿,而且还被罚出劳役,各处都是吓得不敢出声,辗转托人,求神拜佛。

“那岂不是收不上禽蛋来了”

“骑兵扫荡的时候,已经给各村放了名话,一月之内谁敢不去卖的,到时候烧房杀人,决不轻饶”

叔伯们的话让年轻人义愤填膺,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强买强卖”话说了一半,却是收住,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对,要说谁对谁错还真是很微妙。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达川号把自己的刀把子亮了下,让该知道的人都意识到他们不好惹,然后又继续公道买卖,村民们明白得罪不起,也明白和这家规矩做生意有收益,一切也就恢复了正常,当然,二十几骑凶神恶煞横行乡间的场面,也让很多有心思想要竞争的人打消了心中念头。

“接下来咱们就弄不懂了,怎么就把这养鸡养鸭的生意做到这么大,都说他家有个聚宝盆”

冲突不可能只有这一次,混混土棍们不想闹了,还有各处的百户总旗,也有借机作的,鼓动全村老少过来折腾,老人哭,孩子打滚,妇人撒泼,青壮拿着棍子等着上前,百户总旗则等着闹完了前去讲数,他们都是奔着占便宜去的,要知道组织全村能动的百姓出远门折腾,起码要管饭,还要给出些减赋税徭役的承诺,期望拿到的总比这花费的要多很多才行。

背后推动的人想得很明白,那二十几骑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拉出来的,自己这边老弱青壮全上阵,未必能折腾出什么大害,却是个大麻烦,想要太平,那就拿出真金白银的好处来息事宁人。

只是没想到白堡村的百姓真不含糊,青壮男丁甚至下田的婆娘,都人手一根杆棒,还没等闹事的人开闹,他们先打了出来,虽说青壮数量差不多,可白堡村这些更能打,隐约有点军阵的意思,那些老弱婆娘想要打滚耍赖也没机会,不是被打的头破血流,就是被白堡村的婆娘们拽开,末了被打的大败而退,可事情还不算完,隔了一天,那村的总旗家里就被人丢进了死狗去,另一个村百户的柴房被人放火烧了

那位听讲的年轻人聚精会神的听着,脸色却有几分迷惘,这达川号所做的分明是奸恶之事,比他这几位横行一地的叔伯还要混账,可结果却在眼前,村民们吵吵闹闹的争相售卖,在这商号里得到了好处,他也是出身乡间,自然明白农户百姓想要换点活钱有多不容易,想要得个公道对待又有多难,越想越是矛盾,越想越是迷糊。

在“河边新村”这里,这样的议论和谈论并不稀罕,对于十里八乡的村民百姓,甚至对于郑家集和怀仁县以及卫所里见过世面的那些人,河边新村的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比起他们一成不变的麻木生活,比起大家已经习惯了的天际烽烟,这里实在是太好玩了。

最开始的时候,朱达很喜欢听这些议论,他半大小子的模样,探头探脑的旁人也不会在意,等到现在,朱达对这个也不怎么在意了,翻来覆去就是说那几样事迹,他自己都觉得无趣,其他人还说个没完,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朱达对这个很难理解。

在收货出货的地方看了几眼,朱达笑嘻嘻的问道:“最近没有内盗搞鬼的吧?”

听到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身边众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还是李总旗干笑着接话说道:“整治了那几次之后没有人敢搞鬼了,朱达你给咱们大伙带来了好日子,谁手脚不干净要遭报应的。”

“占便宜的人总是有,就连那些当暗线的人也得盯紧了勤轮换,不然他们也靠不住,我们这么做不是不信谁,而是为他们好。”朱达又是笑着说道。

话好像在闲谈,可李总旗和李应都禁不住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朱达父亲朱石头的表情也很僵硬,只是那邓开闷着不做声。

朱达也没什么宽慰放松场面的话,只是笑着转身走进院子,大家彼此看了看,连忙跟着走了进去。

门脸里面的院子是仓库和货场混合在一起,外面收进来的鸡鸭蛋经过简单的分拣之后被放到草编的托盘上,然后有人推着双车向另一个院子运送,同样的,也有人推着大车送进这院子来,一个个瓦罐一个个草编的箱笼被卸下送进仓库。

这川流不息的场面在朱达看来很寻常,尽管不止一个人和他说,这已经是整齐无比,应该是用军法约束,若不是胸有韬略,怎么能做成这般场面,可朱达觉得眼前很乱,那些年的人生中手工作坊也就是这样了,可能还有所不如。

“小心些,昏了头吗?白线不能过,撞碎了货物怎么办!”有人怒喝说道,被呵斥道的人连忙答应。

在大院里除了干活忙碌的人之外,还有几人在到处巡视,他们从青壮到中年皆有,时时刻刻盯着细节,稍有不对,立刻大声呵斥,甚至直接过去用棍棒皮鞭抽打。

朱达摇摇头,什么时候能有些自觉性,实际上那几名“监工”自己错漏就不少,只不过没有人提醒他们。

看到朱达摇头之后,大伙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颇为忐忑的等他给出结论,不过朱达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几个仓库走了走,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朱石头刚松了口气,就听到自家儿子说道:“仓库里几样货堆的太高了,这样压坏了货或者翻倒,都是大麻烦!”

朱石头干咳了两声,连忙说道:“这些管事的又是糊涂了,我这就和他们去说。”

说完也不耽误,朱达他们继续向外走,朱石头则是奔着仓库跑了过去,一进去打开一扫,因为来得熟了,立刻知道说得是什么,却是腌菜坛子垒高了,他皱着眉头喊了两个人进来,很不客气的说道:“上次砸了一堆坛子的事你们忘了,怎么还敢这么弄,你们那点工钱和饭钱扣的吗?”

下面人连忙陪笑,朱石头催促着他们规整好,又叮嘱把其他各处再看看,这才转身出门去追,被喊过来的两个人嘴碎的很,没等朱石头出门就念叨说道:“这当老子和当儿子的掉过来了,规矩怎么就那么大!”

这话被朱石头听个清楚,转头说道:“开始我也上火,现在习惯了,反正又不是做错事。”

议论的那两位有些尴尬,倒也不怎么惶恐,先开口那个反倒是扬声说道:“朱大爷你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才有这辈子的掉个,别人想这般还求不来呢!”

仓库里外听到的都是跟着哄笑,有人真心,有人奉迎,气氛一时间热闹非常,朱石头满脸都是笑,摆摆手出去了。

朱达他们走得不快,等朱石头追上来之后,朱达才笑着说道:“爹,你是管着他们的,老和他们没大没小的管不住人,刚才那玩笑是他们能开的吗?”

“我勤着些,盯紧了就没啥,这玩笑也不是第一次开,每次听着都心里欢喜,没啥事的。”朱石头乐呵呵的说道。

朱达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父亲为自己自豪,贫寒人家的孩子如此孝顺,让爹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还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能有这样的儿子,对父母来说就是最大的喜悦和自豪,愿意和别人分享,也愿意别人提起,朱达随口点了句也不想深究,仓库那边名义上的总管是朱石头,下面还有两个心思细密的人盯着,不过话说回来,靠着父亲朱石头那种没有威信但勤谨仔细的做事风格,仓库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避让开前面几辆运货的打车之后,朱达一行人进入了下一个院子,这院子比起上一个院子有个特点,一是空间大了许多,二是湿漉漉的,三是地面居然很考究的用了石板,在院子角落那边有几个屋子,能看到烟气和蒸汽从那边升腾而起。

在这个院子里劳作的很多人都是妇女,各个年龄的都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最多,他们对朱达等人的进入并没有惊慌失措,几个为的婆娘起身招呼了一声,开始大声吆喝着督促干活,都有些在朱达他们面前表现的意思,要说在体面人家都讲什么礼教。讲什么男女大防,可人为了温饱操劳的时候,谁还在意这个。

第一百章 城门立木 身有杀气

但劳作的妇人们多少有些不自在,朱达几人也不像外面那么随意谈笑,不在意归不在意,可也不能表现的太过随便。

在那些升腾着蒸汽和烟气的屋外有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放着草编的托盘,上面摆着一个个煮熟的鸡鸭蛋,有些已经凉下来了,有人用坛子和草编箱笼把他们装起来,在泥封或者封皮上盖上达川号的戳记。

有些蛋壳破碎的咸蛋被拣了出来,破损太严重的被收拾到一边,蛋清蛋黄完整的放在另一边。

“这个事一定不能含糊了,腌蛋一旦碎了外壳,可是很容易坏掉,咱们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现在可都是走远路的和草原上的鞑子吃用,万一吃出好歹这买卖就做不得了。”

在这边管事的却是李总旗家的婆娘,百户总旗的夫人往往都是差不多的阶层,相比于大部分蒙昧懦弱的妇人来说,武家出身的她们算是见过世面,性格也很刚硬,倒是适合管这样的场面。

李总旗的婆娘性子已经算是温和了,可比起村里的大部分妇人,哪怕是平时表现很泼辣的那些,都比不得这位李夫人能管事做事。

“少东家放心,这事不会含糊的!”李总旗的婆娘干脆利索的回答。

每到这个时候,李总旗总觉得有些尴尬,可又说不出来什么,自家婆娘在这一摊事上赚得可是不少,夫妻两个都开始琢磨积攒几年替儿子买个副千户的身份,这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更不要说家里那节节高的好日子。

说起这“少东家”的称呼,李总旗叫不出来,他婆娘却喊得轻松顺口,这里面自然有身份地位的差距。

朱达对李总旗的夫人也很客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过几处之后笑着说道:“婶子,煮坏掉摔坏掉的蛋贴补伙食没啥,大伙干活也辛苦,但别把这些让大伙带回家去,这是规矩,大家习惯了会坏事的。”

“少东家,我想着在这吃也是吃,回去吃也是吃,反正不能卖的,既然少东家说了,我一定照办。”李总旗的夫人下意识解释了两句,被自己丈夫恶狠狠的瞪过来之后,立刻改了口。

朱达脸上笑容依旧,态度愈的温和,解释说道:“婶子,你让他们带回家坏的,开始他们觉得是情分,后来就觉得是应该,你没觉得这些日子煮坏掉的腌蛋有点多吗?”

这话说出来,李总旗的夫人愣了下,还没等他丈夫用眼神示意或是提醒,这位李夫人恨恨的拍了下手,满脸懊悔的说道:“我说呢,这几天扣了三个人的工钱都不顶用,从前坏不了那么多,现在却出了这样的麻烦,还以为是收上来的蛋有问题,少东家,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

“不用,不用,有意无意的也不好说,你把规矩定下来,也就没那么多是非和毛病。”朱达笑着阻止。

在这个院子里,他始终没有训斥什么,大概看了一圈之后就带着人出了院子,留在院子里的李总旗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恶狠狠的扫视院子里劳作的妇人们。

他们出了院子之后,却和三个巡视的青壮碰上,等这巡逻的队伍过去,李总旗连忙要对朱达说话,朱达摆手说道:“李叔,我说过多少次,对事不对人,婶子那边有什么事,我说明白了,照做就好,李叔若是每次都这么客气,以后大家就生分了。”

被这番话一说,李总旗讪讪的停住,表情却没刚才那么僵硬了,不过大家都觉得朱达有些生气,但大家也知道,朱达虽然算得认真仔细,可也不算什么小账,刚才被劳工占便宜的事他不会放在心上,可现在都能看得出朱达的沉默,难到为这个生气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刚才那件事勾起了朱达的回忆,朱达想起在学校时候的几次参观学习,因为所去的都是自家学校的前辈工作的地方,介绍解释起来都颇为实在,没什么掩饰和虚假,所以知道了不少内情。

酒店的自助餐厅在部分时段会有剩下的食物,这些食物品质优良,又没有人动过,能保存到下顿当然要储存起来,可有些生鲜却没办法这么做,但大多数有规模的酒店都是将这些食物处理掉,而不是给员工食用或者拿回家去,从情理上讲这是浪费,不过酒店这么做有他们的道理和曾遇到的教训,当你给他们吃或者拿“反正要处理掉的”,到最后都会变成吃或者拿“所有的”

这样的过程和结果,与人性本恶没什么关系,倒不如说是不合适的规则会放大人的私欲,会对事情本身造成破坏。

当年知晓这些规则和为何指定这些规则的原因后,朱达和身边的同学们都觉得一时回不过味来,很简单的事情又觉得很复杂,但到最后都能得出差不多的结论,出点如何,人心如何,其实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要有个合适的规矩,然后严格的执行,并且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做出调整。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有不同凡响的见识,即便有个有实力的义父,能把生意做到这个局面都很不容易,何况还不是全心全意的扑在上面去做,朱达在经营的时候,当真是战战兢兢,时常反思。

能以腌蛋生意为轴,将禽肉制品,羽绒羽毛制品以及辅助的地方特产联系起来,这和他当年专业学习分不开的,食品加工的技术和知识在这个时代算是手艺,而在那个时代已经是个系统工程,尽管这些都不是朱达的本行,可这些校内校外学到的和了解到的,足够在这个时代做出小小的奇迹。

但朱达觉得这个奇迹的原因有三成是自己的专业知识,另七成反倒是当年郑重思考过几天,后来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道理——要有合适的规则,然后严格执行,然后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这一摊生意里,能用上的自己人都不多,就连父母双亲那边也只能说是信任,能力就不用提了,其他人更不必说,能建立起简单的信任就很不错,偏偏所要做的那些生产和生意需要大量的人手,朱达就是用“规矩”来逐渐展壮大。

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难熬,可朱达找准了关键点,切合了市场的需求,让他所做的副食生意销路大好,又有足够丰厚的利润,靠着这些撑过了人力上的缺失和错漏百出。

规则的确定和推行并不顺利,大部分的村夫村妇对这个没有任何的概念,愚昧自私等等反倒是他们的显性表现,区区朱家三口镇服不了他们,朱家赚到的钱反倒会被他们觊觎窥伺。

但朱达比起其他人来说还有一个优势,除了还算宽裕的钱袋子之外,他还有刀把子,在秦秀才和袁标的面子下,向伯也力所能及的帮了忙,再怎么偷奸耍滑,再怎么好吃懒做,在棍棒鞭子甚至刀斧面前,都很容易被纠正。

又这么磕磕碰碰的走了一年,生意规模扩大,利润大增,原来不习惯这套规矩的人,开始意识到在这套规矩下自己能赚到和种田差不多,甚至更多的收入,一切就开始变得顺利,靠着越来越大的规模和利润,朱达也和越来越多的人建立了信任,比如说,李总旗一家,比如说郑家的几个近支亲戚。

即便如此,细节中的不如意依旧有很多,那些执行规则维护规则的人也在做违犯规则的事情,朱达觉得没办法对父母和师父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放心,无奈下,在秦秀才某次提醒后,朱达开始在产业里安插眼线,可靠得住的内线也不是那么好找。

他没有为这个烦恼太久,杨家将升平盐栈的生意转给大同左卫的人之后,大同左卫的指挥们根本没办法像秦秀才那样运营,各家争权夺利的内斗更不必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安插自家人做事财的位置都不够,别说从前的那些伙计之类,这些伙计管事之类都是在秦秀才的规矩下做熟了的,在朱达的简陋作坊和店铺体系里,算是难得的人才了,最起码能让朱达的种种考虑能够实现。

至于这大半年,朱达来河边新村的次数少了很多,但说话份量却越来越重,旁人对他也是越来越敬重,开始朱达以为是自己威信建立起来,等知道真实原因之后当真哭笑不得,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三年来因为训练量大和营养跟得上,身体育的也快,看身材好似成人,言谈举止更是成熟,在这样的外形相貌下,所说所做比起十二岁瘦弱少年的所说所做有说服力的多,原因之二则是大家情不自禁的畏惧。

当知道大家情不自禁的畏惧之后,朱达没有任何的欣喜,反倒是旁敲侧击的问大家知道了什么,有这个感觉的人给出的回答都一致,就是下意识的觉着畏惧,好像遇到猛兽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此为基业 铁律无奈

确定没有泄密之后,朱达松了口气,也大概明白众人为什么改变感受,杀人多了,身上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在改变,一个人掩盖隐藏的再好,也没办法阻止别人的本能和潜意识,不过他对这样的改变并不紧张,更谈不上反感,因为这样可以更有效的出命令,执行那些规则。

走出加工腌蛋的那个院子之后,会路过一片开阔的货场,在这里视野略好些,能看到北边和西边的烽烟,朱达瞥了眼后没有在意,现如今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了,三年前大家还有些紧张,现在都是漠然和麻木,按照商队带回来的消息,边墙和关口已经被鞑子打破几次了,但都没有太过深入,就被官军赶了出去,不过也有人危言耸听的讲,鞑子已经冲进来几十次,只不过官府隐瞒不报而已。

这些军情军报并没有影响到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生活,这边相对于大明是边镇,可在大同却算是腹地了,那些军报再怎么惊人都是距离很远的事情,毕竟北边还是照常来商队,甚至还有蒙古人的队伍,要真是有乱子,谁还敢做什么生意,这不是一切照常吗?

这方圆百余里的地方,恐怕只有河边新村对这个才重视,朱达看了眼烽烟,又是叮嘱说道:“地道一定要勤着维护,每隔几天就要叫着大伙一起练疏散,千万别懈怠了,干活要紧,活命也要紧,明白吗?”

几个人习惯性的点头,邓开笑哈哈的说道:“朱少爷也不用担心,边墙那些孬种看到个兔子也要把烽火点起来,前些日子我去怀仁县办差,县城里面都没咱们这么紧张。”

听到这话,一直很温和的朱达神情肃然,闷声说道:“县城有城墙,鞑子打不破城墙,可咱们这边有什么,就算把土围子修起来,又能挡住多久,咱们又能修出什么样的围子来,要是来了贼匪怎么办?大伙能挡得住?这些坛坛罐罐的可以再置办,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人手没了,他们家里父母妻儿怎么办?”

这一叠声的问题让邓开哑口无言,等朱达停住不说了才低声嘟囔道:“这么太平的年景”

话没说完,朱达立刻瞪了过来,几位成人连同李应下意识的低头,那邓开甚至把头扭过去,不敢对视。

接下来去的院子里倒是简单,都是些半大孩子甚至是孩童在忙碌,他们所做的就是把各种食物材料清理干净,有的是鸡鸭蛋,有的是干菜之类的土产。

少男少女和孩童们一刻不停的辛苦着,边上则是有婆娘领着盯着,稍有不对就是喝骂,手里拿着的柳枝也不是吓唬人用的,时不时的就上前抽打。

忙碌的孩子们满头汗水,很害怕管事的婆姨,朱达他们进来后,甚至连抬头好奇的看看都不敢。

在那二十余年里,无论农村城市,只要不是太极端的地方和环境,孩童们总归有个过得去的童年,如果是他们在做这样的劳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会问责体制,兔死狐悲的家长们会表现出愤怒,国家机器也会认真的追查,在那个时代,这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们的确是个摧残,的确让他们丧失了童年和学习知识的机会,但在这个时代,每个家庭甚至每个孩童本身都感谢这样的辛苦

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让孩子们能自食其力,不必消耗家里的存粮,有人教他们手艺和规矩,不再到处疯跑疯玩,担心上山下河出什么危险,或者被拐子或者混账残害,就连孩子们自己都很高兴,能吃饱了,能吃些油盐。

当温饱都满足不了的时候,就没那么多人道主义的关怀了,生死才是最要紧的,谁做到了这个,谁就是大善人。

不过朱达在这里比其他处更轻松些,而且是自内心的轻松,在离开前扬声说道:“明天中午加餐,一人一个蛋,不能带回家,吃完了才行。”

说完这句之后,辛苦劳作的少男少女欢呼一片,管事的婆姨也不好训斥,只在那里彼此说道:“这些崽子们真是有福,遇到了朱少爷这样的大善人!”

朱达一行人的笑容都是自内心,对儿童和少年的关爱,是人本能的一种,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谁都愿意这么做。

出了这个院子之后,却是一片空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边和另一个院子的间隔很大,中间的横竖道路格外的“宽”,就和空地货场没什么区别。

“小达,那里味道不好闻,又是脏污地方,别去看了吧?”朱达的父亲开口说道,其他人都是赞同的点头,看什么不看什么,在这样类似“检查”的场合下,也只有朱石头有这个资格。

朱达笑着摇摇头,开口说道:“没事,无非就是鸡鸭血的味道,我受得了。”

听他说这句,大家都苦笑着点头,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不是不想让朱达去,而是大家不想去。

倒是站在边上的邓开低声嘟囔了句“人血都见得多了,鸡鸭血算个什么”,说话的声音小,没有人能听到。

盐栈护卫骑士出身的,少不得在厮杀场上滚过二十年,刀尖舔血搏命,对很多细节他们自然能感觉的到。

出了这个院子后,尽管还在空地上站着,可气味已经有些古怪了,有香气也有腥臭气,边上的周青云拿手在鼻子上捂了捂,然后皱眉放下手,朱达和其他人都是满脸笑容的向前走。

“大家例钱和分红都不少,想吃什么就从店里买,别占这边的便宜,那些鸡鸭杂碎和风鸡腊鸭什么的没几个钱,这样的便宜占了不会得什么实惠,只会让下面做事的劳力们看不起,几位也不要嫌我絮叨,我知道大家都很规矩,我就是提醒一句。”朱达看似无意的絮叨说道。

“那是,那是!”

“还用小达你说,大伙都知道分寸。”

“谁也不会贪这口。”

朱达身边人七嘴八舌的说道,朱石头倒是坦然,李家父子两个也好,那邓开却在干笑。

这些鸡鸭肉制品自然不是什么无上美味,可味道不差,又是肉食,对于物资匮乏的乡下来说很吸引人,在一开始,劳力们的偷拿很让人头疼,用皮鞭板子和罚款抄家整治之后才纠正过来,下面管住了,上面的也管不住手,毕竟这是口肉,在大同地面上,地主家也是缺油缺肉的。

邓开自从来到白堡村做事之后,就不像从前那么警醒谨慎了,喜欢喝几口酒,这下酒菜就是用这边的东西找补了。

朱达倒不是心疼这些东西,而是规矩好不容易立起来,如果放纵不管,很容易就这么乱下去,不过这个事,也只能这么提醒下。

接下来要去那院子是屠杀鸡鸭的地方,外面送来的鸡鸭都在这里屠宰去毛分割,然后分门别类送到其他院子去,朱达本来想把这些院子称作“车间”,可总觉得别扭,后来也就算了。

“生病的鸡鸭一定不能下锅,不能给人吃,也不能给猫狗吃,一律埋起来,闹起疫病来,谁也担不起!”朱达说这个的时候,当真是疾言厉色,他每次说起这个都是严厉非常。

不过这个强调的背后同样很无奈,即便是朱达的父母都觉得他这么要求太忘本,“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这么浪费”,不止一个人这么说,甚至有老人满不在乎的说“吃坏了也没啥,反正都要死了”。

尽管每次都这么强调,可根本是屡禁不绝,朱达所能控制的,只是不要影响到这边的生意,也不要影响到劳力的健康。

鸡鸭屠宰处理的场院里人反而不多,屠宰和分割甚至拔毛都需要一定技能,在这边劳作的大部分是壮汉,少部分妇人也很健硕,比起其他场院的劳力来,他们健康状况都很不错,毕竟这个时代能称得上壮实的人并不多,对应着健康情况,比起其他场院来,他们的工钱也是最高的。

朱达在这边检查的最仔细,跟着他的每个人也是如临大敌的对待,可结果却是最好的,连小毛病都不多,按说这屠宰分割的地方杂碎最多,血肉羽毛之类的垃圾更难处理,按照朱达的“食品卫生”要求,能被挑的错处肯定不少,之所以这边没什么问题,是因为这边的要求一直是最严格的,而且这里的劳力都是带着技艺来的,他们是更纯粹的被雇佣关系,觉悟和自觉也就更好,加上李总旗父子和邓开盯得很严,所以才有这样的好结果。

“这里不错,比别处都要好。”

“那次出事,浪费了那么多肉,白瞎了银钱,大家都是心疼,谁还敢再出岔子!”邓开闷声说道。

能让大家自觉起来的,也就是惨痛或者说“肉疼”的教训了,在场的几个人,包括家境稍好的李总旗父子在内,都说不上经历过什么好日子,自然也就见不得浪费,尽管大头损失不在自家身上,可还是受不了。

第一百零二章 河泥生财 病愈奇迹

几次因为监管维护不善,鸡鸭腐坏造成丢弃和损失,甚至连人都吃不了,分红和月例被扣让人头疼,生在眼前的浪费更让认无法接受。

离开了屠宰分割的场院之后,朱达神情平静不去说,众人神情都是轻松了不少,朱石头脸上还浮现出笑容。

初来这“河边新村”的话,会以为这边是一个个大场院组成的,在外面看只能看到院墙,可只有走到这边之后才会现还有另外的规制,这边能看到些低矮的屋子,成人出入恐怕要弯腰低头,环绕着屋子的是好大一圈篱笆,一直延伸到河边,更让人惊奇的是,篱笆和栅栏甚至扎进了河中,露出河面的也是密密麻麻。

在这处濒临河岸的院子西边看着两扇小门,门外有几个壮健婆娘忙碌不停,时不时的就有少年少女提着篮子来到外面,篮子里面装着的都是禽蛋。

来到这里之后,朱石头拍了拍朱达的肩膀,笑着说道:“晚饭喊着你两个师傅还有青云,都来家里吃饭。”其他人则是拱手抱拳,都是打了个招呼之后离开。

只有朱达和周青云向着院内走去,门前的几个婆娘倒没那么恭敬,也是笑着打招呼让他们进去。

“河边新村”这样的建筑规制并不常见,尤其这种连接成片的高墙大院,四里八乡的军丁百姓们,甚至郑家集的镇民们,所习惯的宅院都要矮小许多,这让在这里劳作的人们更不适应,压抑感是免不了的,就连朱达也是如此。

可进了这个临河的院子之后,却立刻变得心旷神怡,栅栏毕竟不是密不透风的高墙,这个院子与河面连成一体,虽说河面上也有栅栏阻隔,可乍看却像开放通透,对岸的山河好像是这院子一部分,此情此景下,又有先前的对比,人的心情自然会好。

夏日晴好,青山碧水,的确是一番美景,如果没有那么多鸭子的嘎嘎乱叫,和若有若无的排泄气味,这一切就更好了。

临河所在是草窝子和沙滩地,从前的夏米河边当然没有这样的地形,这是为了方便鸭子生蛋和活动做出来的,当时风言风语很是不少,看笑话的人更不用说了,但见到效果之后都是惊掉了下巴。

有二十几位少男少女在河滩地这边巡视,少年们都是布遮住口鼻,用小铲子将排泄物铲进专门的筐里,这么多鸭子每日里产生的排泄物当真不少,鸭粪之类说起来脏污,却是很有价值的肥料,粪肥另外的地方堆积处理,然后运到白堡村和下马村肥田,外村也有来讨的,那就要花钱或者拿东西来换了。

本村和邻村百姓也不是白用这肥料,往往要用劳力来换,这规矩刚立起来的时候,可不止一个人念叨,说“朱家连便溺都要做生意”,但看了朱家以及向家还有李总旗家田地的长势,任谁也都知道这生意让人不舒服,可还是得做。

等一年过去,也没什么人念叨埋怨了,看看自家田地的收成,大家都琢磨着是不是明年多弄些,或者去山里开几分荒地,这日子还能上一层。

“除了这便溺的生意,河底的生意也做得,这是财神童子下凡”,这也是村民们的话,开始朱家和他们用一样的肥料,后来却改用养鸭河段河底下的河泥了,这看着黑乎乎的,肥力却更壮,原本朱家的田地只能说是中等,可这两年养下来已经是上好的肥地。

议论闲谈是小事,不过大家也知道河泥肥田了,白堡村和下马村周围的几条河沟还有那些半废弃的水渠都成了抢手货,被村民们清理的干干净净,里面的淤泥自然被拿来施肥翻田,这么做又有连带的好处,淤泥清理干净之后,沟渠通畅,又有利于灌溉。

肥力加大,灌溉又跟得上,白堡村和下马村的收成当真是大涨,村民百姓家家都是欢呼雀跃,再加上在“新村”劳作所得,按照村里老人的说法“过得好像在好年景过年”。

没有人忘掉这两个村子是大同左卫的百户堡,收成大涨日子好过之后就更不会忘掉,千户和指挥们在第一年就惦记上了,只是这两个村子却有一位秀才和一位巡检的面子,实在不好下狠手,而且这村子本身就有武力,几十条青壮汉子多少有个队形,举着削尖烤硬沾过脏污的木枪,也不是好相与的。

大同左卫也没多少硬来的底气,原本卫所里近百骑马的家丁,可杨雄得了军中的实职上任,为了能坐得住坐得稳,除了把自家武力带过去之外,还大力招募卫所里的骑马家丁。

大凡是能战善战的青壮精锐,心里都是有几分念想的,不愿意做些催租欺人的打手,能跟着到军中效力,能去阵前厮杀博个功名富贵,这才是他们心中所愿。

结果杨雄一去上任,大同左卫真正能打的骑马家丁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没胆子图享受的,这些人欺压下平常的百户村寨还行,对付白堡村这种已经抱团又有靠山的就有心无力了,何况背后还有读书人和土豪,加上大同左卫的将门一直没有完全消化私盐生意,所以就这么放了下来。

这种“生产队”与“供销社”结合的法子,放在朱达的那二十多年人生中不值一提,可在这个时代却先进无比,等于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大同左卫和怀仁县点燃了“市场经济”这把火,或者说把原来微弱可以忽略不见的火苗烧起来了,郑家集的兴盛让怀仁县和大同左卫都跟着收益。

卫所的将门,县里的官吏豪强,都在这兴盛中得到了这样那样的好处,勉强算是做到了多赢的局面,再考虑到这块肥肉背后的尖刺,大家就这么旁观其存在。

当然未尝没有人打着养肥了再下手的主意,只是没人想到朱达的产业会长得这么快,实力随之增大的同时,又有些若有若无的传闻,让很多人心存疑虑。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秦秀才刚过三十岁,对于读书人来说,还很年轻,顾忌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个秀才,尽管大同边镇的读书人很稀少,更关键的是,秦川还有可能,三年一次的乡试,三年一次的会试,他还有在青云富贵路上的很多可能,现在得罪了,将来会有什么祸患,谁都不好说。

对年轻读书人的顾忌,并不仅仅在大同边镇,整个大明都是如此,有理智的人都会这么想,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物,这些年若有若无的传闻足够吓阻他们了。

在这个大院子里女孩最多,她们或是在照看鸭群,或是在拾捡鸭蛋,还有的准备食料,这也是其他人不跟着进院子的原因,这边女人太多,颇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虽说穷苦偏僻地方不讲究礼教大防,可不是毫无在意。

少女少年们都见到了朱达,正在劳作中的人是不能见礼问好的,鞠躬低头足够,朱达倒是不在意他们的礼数,他和周青云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应该过来迎接的人反倒不见。

养鸭的这个院子是朱达的母亲朱王氏和李总旗的女儿李春花在管,朱达每次来到,她们两个都会热情相迎,朱家母子情深就不必说了,李家闺女的心意大家都看得很明白。

不过没什么人觉得奇怪,甚至朱家父母和李总旗一家都有意无意的撮合,毕竟对朱家来说,总旗算是高贵门第,对于李总旗一家来说,方圆百里的确找不到比朱达更出色的佳婿。

李春花当年很瞧不上朱达,可这几年父母和兄长不住的夸奖,她和朱达公事私事接触的也不少,好感慢慢也就养成了,每次见到朱达总有些小儿女情态,而朱达应对的落落大方更让这武家女儿心头乱撞。

朱达对这个女孩倒没有太多心思,不然也不会落落大方的应对,但李春花比起她的同龄人来说健康和活泼许多,有一种天然的活力,这让朱达对她印象不差,但也仅此而已了,他的这种态度还引起了另一种误会,这个误会也有很多人相信,郑家集和白堡村这边很多人都猜朱达可能想娶秦琴。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娶个年轻富裕秀才的独女肯定比总旗的三女好处多很多,何况朱达和秦琴之间倒是真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之所以大家没有坐实,因为秦秀才没有表态,从同样功利的角度来看,秦秀才把自己的独女嫁给个底层军户,尽管这个军户颇有才略,那也是不合算的。

外人如何猜测,朱达懒得理会,他觉得自己还没到考虑这些的时候,现在的朱达,只是疑惑这边为什么没见到管事的人。

“婶子她们在那边?那不是袁师傅?”作为一名射手,周青云的视力很不错,他立刻现了。

听到这话朱达愣了下,心说袁标袁师傅不是喝了药在床上躺着吗?怎么会来这边,顺着周青云的指点看过去,看到自己母亲和李春花搀着一个人,和袁师傅还真像两人对视一眼,快步向那边跑了过去,。

“袁师傅,你怎么起来了?”等跑到跟前后,朱达甚至都没顾得上和母亲打招呼,直接惊讶的问。

这边还真是袁标袁师傅,从白堡村来到河边新村也要走个两三里路,对于成人孩童都很简单,可方才袁师傅咳嗽的已经站不住了,怎么能走过来,更古怪的是,每次旧伤作的苍白脸色此时居然很红润。

“这边风景还真不错,倒像是什么桃源的。”袁标站在那里念叨一句,他此时的精神很好,居然不用人搀扶。

说完这句,袁标才转过头来笑着说道:“刚才醒过来,这身子熨帖的很,几年都没这么舒服过,趁着有精神出来转转,没准这旧伤全都好了。”

旧伤这就痊愈?那可是好事,朱达下意识的高兴起来,还没等他说话,却看到自己母亲朱王氏表情不太对,尽管也带着迁就的笑容,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是强自欢笑,倒是站在一边搀扶的李春花有些不知所措。

“那真是太好了”边上的周青云却欢呼出声。

“等袁师傅身体好了,我和青云陪着你去大同走一圈,袁伯你不总念叨着那边,还要去偏关看看吗?”朱达也笑着说道。

偏关是山西的水6码头,陕西和山西6路和水路的交汇地,也是山西总兵驻地,后世尽管没什么名声,可如今却是数得着的繁华处所,差不多能和大同相提并论了。

袁标笑着摇头,缓声说道:“去什么偏关大同,我领着你们去京城和开封走走,要不就沿着运河向南去。”

听袁师傅这么说,朱达跟着兴奋起来,他一直想要看更广阔的天地,对这个时代了解更多,但没能力和资本走太远,也脱不开身,可现在就不同了,有见多识广的袁标领着,那么路上一定会精彩的很,不用担心安全,能涨很多见识,当然,现在手里银子不缺,路上也会很舒服。

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朱达却看到母亲冲自己使眼色,从开始他就觉得母亲朱王氏有些不对劲,朱王氏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要说袁标这伤疤做派的确会让平民百姓害怕,可那是刚认识的时候,后来熟悉了也是和向伯一般对待,袁标见多识广,又是个风趣人,上上下下对他很亲近,怎么今日这般?

朱达又看了眼李春花,女孩现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李春花毕竟是女孩,心思很细腻,平时虽然努力和朱达亲近,可今天明显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

诧异之余,他突然意识到不对,母亲的强颜欢笑和眼神中掩盖的情绪朱达看出来了,是悲戚,是哀伤。

想明白这个,朱达突然感觉到心口抽痛,哀恸和悲伤涌上,这那里是什么病愈的奇迹,这是回光返照!

“还想去边墙走走”老人在一旁微笑着说道。

第一百零三章 死不瞑目 危险为难

那有什么奇迹的痊愈,被旧伤困扰了二十余年的袁标身体开始崩溃,只不过这崩溃来的太突然,让人没有准备。

朱达脸上保持着微笑,可内里却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他和周青云名义上的师父是向伯向岳,但这一身本领都是袁标教授,这三年来是袁师傅带着他们历练,带着他们闯荡,把全身所学毫无保留的教给了他们,他们之间早就是真正的师徒,甚至比这个还要亲密。

若有个准备还好,但现在亲眼见证老人的回光返照,这才真正让人受不了,即便算上那二十余年的人生,朱达也没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今天,现在,就在眼前,朱达狠狠的咬着牙,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很不自然,接近扭曲。

人在回光返照时极少有自己意识到的,袁标也是如此,他完全被眼前的田园风光吸引住,还向前走了几步,不知脚下打滑还是怎地,趔趄了下,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朱达和周青云的动作都十分敏捷,老人身体歪倒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冲了过去,一左一右的将老人扶住。

刚扶住袁标,就看到老人的脸色已经大变,袁标向前走的时候背对众人,谁能想到就这短短几步的时间,老人的脸色已经由刚才“健康”的红润变为了灰白,,整个人那虚幻的好状态烟消云散,似乎睁眼开口都极为吃力。

“师父,师父!”朱达连喊了两声,周青云也意识到刚才老人的“痊愈”意味着什么,只是搀着老人,眼眶已经红了。

袁标想要说话,但张嘴似乎要千钧之力,几次都没有成功,只是最后才虚弱无比的说道:“我不行了”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

“师父,你没事,我背你回去吃药,吃完药就好了!”朱达急忙回答说道,这还是袁标教授的知识,人在垂死之际一定不能自己丧气,一定要坚持,这样还有几丝机会,如果自己放弃,那就是生机涣散,神仙也救不回了。

在周青云的帮忙下,把老人搭在肩上,朱达的母亲朱王氏已经出去喊人,趴在朱达背上的袁标,连呼吸都有些微弱了。

河边新村物资和人手都是齐备,朱达才把人背出去,就有人赶着马车来到,朱达父亲和李总旗以及邓开都是跑了过来。

“先别急着放,找干草铺上,车把式等下要慢走,不能快!”邓开的经验很丰富,吆喝着让大家准备。

养鸭的场院里干草不缺,少年少女们很快就把大车上铺了厚厚一层,朱达把老人放了上去,看着其他人还要跟上来,他连忙摆摆手说道:“我和青云忙得过来,你们忙自己的。”

对朱达的话,大家倒没什么异议,他虽然才十五岁,可行事和成人已经没有区别,大家跟着去恐怕也是添乱,只是忧心忡忡的目送朱达和周青云跟着大车离开河边新村。

河边和白堡村之间的道路宽阔平整,倒是没有给老人太多颠簸,朱达跟着大车快走了几步,却用手拍了下额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两颗指头肚大小的药丸。

朱达和周青云两个人上了大车,车把式则是下车去前面牵着牲口,步行向前,也不敢让拉车的牲口跑,老人受不了这个。

“青云,拿着水葫芦过来。”招呼了一声,朱达捏破药丸的蜡封,又用力撬开老人的牙关,用水把两丸药都送了下去。

“能有用吗?”周青云闷闷的问道。

朱达摇摇头,盯着已经陷入昏迷的老人说道:“袁师傅当年说了,这两颗药一定要喂他吃下去,不然死也不甘心。”

这两颗丸药倒没什么神秘,是袁伯拜托那许三哥去大同买回来的,说是人濒死之际还能续命片刻,能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在朱达想来,里面应该是有些大补甚至刺激性强的虎狼药,能够激人片刻的潜能。

看着犹如枯木的老人面容,朱达觉得心头沉重,从袁标旧伤恶化那天起,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天要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起来,老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心底还藏着什么呢?

“师父醒了!”周青云喊道,他们老少三人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师徒”的称呼,无非是礼数和规矩,到了现在,谁也顾不得这些。

前面牵着牲口的车把式刚要喝停,朱达却示意继续向前,耽误不得时间,能早到家一些,或许还有虚无缥缈的可能。

朱达看到老人眼睛半开,先是迷茫,然后又恢复了些许的清明,朱达连忙凑过去问道:“师父,我和青云都在,您有什么话说!”

到这个当口,连忌讳都不必讲了,袁标声音很虚弱,但却没什么恐惧和哀伤,只是带着股看破一切的平静“你们把郑勇杀了”

听到这句话,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愕然,没曾想袁标会说出这个,郑勇就是郑家集郑巡检的长子,是郑家势力的第二号人物,已经开始主持郑家的一些事务。

朱达第一次见到郑勇就是这郑家少爷出来安抚受害亲属那次,一个矮胖的年轻人,在那次之后又打过几次交道,因为秦秀才的关系,朱达在郑家集算得上一号人物,和郑勇打交道的时候大家态度都很客气,至于郑勇这个人,感觉为人处事很老练,不是那种评书话本里的纨绔子弟,但也仅此而已了,江湖上混熟的都这等模样,没太多稀奇。

为何要杀这个人,郑巡检的长子可不好杀,郑勇本身武艺就不差,不然也没办法统合郑家那些家丁私兵,何况这郑勇平时出入都是前呼后拥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还没说郑家的势力以及各种事后的麻烦。

“郑家集周围这些年一直有年轻女人死,那些被祸害死得惨的,都是郑勇下的手,我没办法拦着,也怕连累别人”

话说到这里,袁标呼吸有些急促,话也说不连续了,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一眼,却觉得寒意从脚底一直泛起到脑门,天气尽管很炎热,可感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郑家集方圆几十里这些年一直有年轻女人死掉,死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人,有未出阁的闺女,也有刚嫁人不久的小媳妇,每个人都死的很惨,不光被糟蹋过,而且尸不全,看着好像被野兽撕咬过一样。

报官后说是盗匪作恶,却一直没有抓到人,后来开始传言什么妖魔作祟,就这么一直下去,都已经成了常态,开始时一年一个,现在则是三个月死一个,原来是郑家集周边外围,最近一年,郑家集内已经死了两个,郑家集的护卫也加强了巡视。

当时朱达和周青云还特意和袁标讨论过,说在郑家集这样的封闭所在,有人敢作恶的话很快就会被抓住,因为很难跑掉,很容易被瓮中捉鳖,他们还特意加强了对秦琴的看护,有个赋闲的骑马家丁专门为秦家护卫,没曾想这罪犯就在眼皮底下,怪不得,郑家护卫抓不到这个人。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缓慢,眼睛里刚刚出现的那点清明光芒又变得黯淡了下去,没等朱达和周青云说话,袁标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心里放不下,也怕连累了你们,你”

话停在了这里,老人嘴半张开,眼睛圆睁着,却是彻底失去了生气,朱达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恍惚了下,随即才觉得撕心裂肺的痛苦充斥着胸膛,视野被泪水弄得模糊一片,抓住袁标的手哑着嗓子嘶声说道:“师父,师父,师父”

感觉老人的手冷下去,朱达喊了几声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只坐在大车上无声的哭,周青云还在拼命的救护,用朱达教过他的法子,挤压老人的胸膛,为袁标做人工呼吸,自然没有丝毫的用处。

“车把式,你快点,朱达,家里还有药,我骑马去请郎中,你”周青云语无伦次的说道。

这些话让朱达的悲恸更甚,他深深呼吸,用力的擦了把眼睛,沙哑着说道:“没用了,师父死了。”

说完之后,朱达哭了出来,周青云楞在那边片刻,也是大声嚎哭,这条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看着大车上朱达和周青云嚎哭,都觉得奇怪,不过不认得的都有正事要办,认得的也不敢凑过来。

快要进白堡村的时候,朱达已经停了哭声,他看着前面牵马的车夫,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车把式,车把式。”

这声音边上的周青云能听到,还在抽泣的他纳闷的抬头,朱达依旧用很低的声音在问,逐渐的把声音放大,就这么过了一会之后,前面的车夫才转头听到,他一边牵扯着缰绳,一边回头说道:“达少爷有啥吩咐?”

“刚才车上说话你听到了吗?”

“就听到两位少爷哭了,再就是刚才的招呼。”

“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出村送货了,知道吗?”

周青云看着朱达,他现朱达面有泪痕,眼神却很森冷。

第一百零四章 斯人已去 何日杀贼

朱家在这片区域能动用的人力有很多,马车还没有进村的时候,白堡村就有人迎了出来,却是向伯家的那个八叔。

此刻“八叔”的脸上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搓着手跑到马车边上,支吾着说道“小达不不达少爷,我以为袁伯睡熟了,这才出去做活,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出了这等事”

因为哀恸哭泣,朱达感觉脸有些僵,他用手搓了几把,从车上跳下来,哑着嗓子说道:“不干八叔的事,谁也想不到会在今天。”

每次袁标来到这边,服药之后都会睡很久,这八叔在白堡村里有事要操持,也不会时刻在炕边照顾,这当然不能说尽心,可也是人之常情。

安抚了八叔之后,那边周青云也跳下车来,朱达看了眼等在一旁的车夫,开口说道:“你先去向伯门前等着,人放在车上先不要动。”

车把式答应了声,连忙赶着车去了,等拉着尸体的马车进了村子之后,朱达才闷声对那八叔说道:“这个车夫从今以后不能离开白堡村和新村半步,直到我说让走才能走,要是这车夫硬要走,你去找邓开,一起把人杀了。”

这八叔没想到朱达会说这个,身体打了个颤,看到朱达盯着自己,连忙点头说道:“我自己能收拾得了。”

朱达点点头,现在的八叔是个忙碌农活和生意的中年人,当年也是手上沾血的私盐贩子,这等事当然做得了。

“袁师傅是从北边逃回来的人,他早就有过交代,死了就火化成灰,有机会就倒在杀虎口关外的草原上,没机会也不要下葬。”三人向村内走去,朱达说着接下来的安排,他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

那二十余年他无亲无故,走得也无牵无挂,生离死别还是在这些年才经历过,身边亲人更是第一次,这种哀恸和茫然让朱达有些手足无措,可这些年生死厮杀的历练不是白过的,他依旧沉稳。

北边的蒙古部落每次入寇都会掳掠大批的青壮男女北归,这些汉人大部分都被作为奴隶使用,过得还不如牛马,这些被掳去的青壮也有逃回来的,他们对蒙古各部都是深仇大恨,作战时自然舍生忘死,大明官军很喜欢吸纳这些青壮参军,因为绝无二心,而且作战时候奋勇向前,甚至连京师最核心的禁军都在招募这些人。

当初袁标说出这个来历的时候,朱达还吓了一跳,心想自己误打误撞编造的那个“跑到北边”的“教门人物”岂不是要露馅了,没曾想袁标根本没有怀疑,反觉的是再正常不过,因为大明南北走投无路的人物去除也就是那么几个,北上蒙古,南下南洋,也有西窜到西域的。

就这么回忆着和袁标的点点滴滴,朱达恍惚着来到了向家家门前,边上的周青云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身形敏捷,性格又警醒,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之后更是不凡,可就这么短短一段路,却差点被路上的小障碍绊倒。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离别,尤其是朱达,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铁石心肠,两世为人加上这几年杀人见血,本该对这等事平常对待,可真遇到了,还是这般。

“要安排人去告诉向伯吗?”八叔问了句,朱达没有答应,产盐的那个岩洞现在成了个小宅院,外面看起来是猎户和山民的住处,里面却和岩洞相连,那边比较隐蔽,不必担心什么风险,又因为在山中,风景宜人,向伯每次去住都会停留几天,就当作休养了,对外只说是去打猎。

朱达沉默片刻,又是晃了晃头,状态不是那么浑噩恍惚,这才开口说道:“别去找向伯,他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未必受得了,何况赶回来能做什么。”

向伯倒真是老当益壮,这几年吃穿用度都远胜于从前,朱达和周青云又让他事事顺心,可以说是人生最快活舒服的时光了,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这几年和袁标慢慢熟悉,因为都有过军中的经历,所以很是投缘,这样一个噩耗突然告诉向伯,这精神冲击很可能给老人造成麻烦,真要出了什么事,在山里可顾不过来。

耽搁了这么久,河边新村的管事人们都已经赶了回来,朱达的父亲、李总旗和邓开,李应则是留在那边盯着,一个人不在也不行。

“小达,这”谁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大家都知道袁标时日无多,也看到袁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大家都下意识的认为,老人还会撑很久,最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件事就这么突然生,当真吓了众人一跳,朱达的父亲朱石头这几年对自家儿子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不了解,但朱石头知道,朱达对至亲的人感情很深,他很担心自己的儿子伤心过度。

朱达听到了父亲的问话,不过他的注意力都在袁标身上,老人很平静的躺在那里,自从旧伤开始作,袁标每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极为难受,而且一旦运动激烈,旧伤作的就越剧烈,可即便如此,老人依旧带着他们东北西走。

如果现在不知道真相的话,躺在大车上的袁标好像睡着了,沉沉睡去,旧伤也不再作,看着那么安详。

朱达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众人说道:“袁师傅早有交待,死在那里,就在那边火化,我这就去准备下,在村子北边把袁师傅焚化。”

众人脸上都有不忍神色,李总旗犹豫了下,上前一步说道:“小达,袁师傅是怕后人麻烦,可咱们操办这些事不难,还是给老人一个过得去的后事交代吧!”

听到这话,大家都是点头,就连周青云也颇为赞同,生死为大,时人都把这葬礼看得很重,而且讲究入土为安,袁师傅对朱达和周青云有传授之恩,而且朱家现在很是富裕,算得上体面人家,如果将师傅就这么简单火化,传出去会被人念叨,会被说成薄情寡义。

李总旗是为朱达考虑,朱达当然能理解这个,他又是沉默了会,挤出个笑容说道:“李叔你的心意我懂,不过袁师傅生前说得很明白,我做晚辈的不好为了自己违逆他的遗愿,就这么火化了吧!”

话说到这里,旁人也不好给建议了,朱达平时很通情达理,也很尊敬长辈,不过每个人都知道朱达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主意打定,朱达建立这套体系的效率迅体现了出来,干柴和煤炭很快都送了过来,朱达和周青云骑着马,几辆大车跟着,一同向白堡村北靠近山的空地走去,袁师傅骑的那匹马就跟在装运尸体的大车边上,这匹坐骑意识到了什么,一直焦躁不安的嘶鸣。

两个人沉默不语的走在前面,出了白堡村向北走,几里地之后就是荒草地,村子周围能开垦耕种的田地并不是无限的,村民步行需要体力,田地灌溉需要沟渠,所以以百户为中心周围一定距离的土地才能开垦,以白堡村这样的地形,西北方向出去几里就不适合耕种了,这边用来放牛放羊和打草的地方,朱达准备在这边种树备着但还没有开始,不过在这边区域,时常有被清理干净的地方,正好用上。

朱达的长辈们想跟过来,都被他拒绝了,想安排人来帮忙,也被拒绝了,只是找了个干净的瓦罐带着。

等到了这边,车夫们卸下木柴和煤炭后,朱达把所有人都打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

木柴和煤炭都收拾的很齐整,朱达和周青云将木柴围成一圈,然后将煤炭朝着圈内填放,时不时还要用木柴做出间隔空隙,这也是袁师傅教授的法子,说是蒙古部落焚化所用的法子,可以燃起大火,当然那边没什么煤炭。

将袁师傅抬到了木柴和煤炭堆砌的平台上,按照老人生前的吩咐,朱达和周青云搜了一遍袁标的身,这也是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来这边,虽说这是老人的遗愿吩咐,可让人看到后总归是怪异。

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并不多,在老人贴身的口袋里,放着一根食指长短的钗子,钗子应该是铜质,制作的颇为粗陋,应该有一定年头了,却很闪亮,能看得出老人经常摩挲把玩,只是不知道这根铜钗对袁标意味着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了。

老人只是说火化时候身上不要留兵器和钱财,袁标在身体垮下去之后,很怕突然暴死,所以一切都说得很清楚,将铜钗放在老人手心,替他握紧,贴身的短刀和匕则是取下。

朱达和周青云后退几步,对着袁标的遗体跪下磕头,然后将早就预备好的火油洒上,用火种点燃。

大火燃起,在这样的炎热天气中,朱达和周青云都被烘的难受,可他们两人依旧凝视火堆,汗水和泪水流出又烤干。

“什么时候去杀郑勇?”

第一百零五章 看透生死 不知言何

何时去杀,怎么去杀,朱达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也没有议论,说过那一句话之后,两人静静的看着大火燃烧,不时的添加柴草煤炭,一直等老人烧成了灰烬。

等稍微冷却了些,朱达和周青云将焚化的骨灰聚拢装进了瓦罐,又是向焚化的地方磕了几个头,这才上马离开,冥冥中或许有些什么,袁标的坐骑焦躁不安和悲鸣,等彻底焚化后,反倒是安静了下来。

回到村子后,现一干管事的长辈都在村外等候,先迎上来的是朱达父亲朱石头。

“小达,要不要做一场法事,不能让袁师傅这么去了。”对于生长在大同腹地,没经历过血火洗礼的人来说,他们很难理解这种看淡生死的处置和做法,总觉得要按照规矩来办。

“爹,我们要这么做了,袁师傅的在天之灵肯定恼火,按照他的遗愿来做吧!”朱达淡然回答说道。

朱石头皱皱眉刚要再说,边上赶来的邓开拽住了他,摇摇头说道:“你们不习惯,军中不少人都是这么做,别争竞了。”

“爹,我今天就和青云赶回去,这边一切照常,不用折腾什么祭奠法事。”朱达没什么心情多做解释。

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也都不在争论,朱石头和李总旗却紧着离开,去准备给朱达带走的东西,朱达和周青云也没有催促,反倒跟着大家一起来到河边新村。

没过多久,在邓开和另外一名壮汉的护送下,朱石头捧着个包袱走了出来,他神情慎重,任谁都知道包袱里面不是寻常东西,也有人猜测里面是不是金银珠宝之类。

“儿子,这些银钱就交给你了,是这个月赚的,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朱石头颇为担心的叮嘱道,或许因为心情激荡,说话的声音不小,每个人都听到了。

朱达点点头接过了包袱,他扫视了周围一圈,很多人注意着这边,有生人,有熟人,有人好奇,有人表情却不怎么自然,还有人在低声议论,说什么朱达也能大概猜到,无非是这河边新村赚得不少,或者是做事怎么不小心,难道不知道财不露白,这么张扬粗疏会惹来麻烦吗?甚至有人裸的露出了贪婪神色,乡野村镇是没有法度的,这钱财肯定是能者得之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杜绝有人打白堡村的主意,这边兴旺起来后,自然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明面上的势力被制衡住了,却难保暗地里想要下手的,特别是那些根本不讲规矩的亡命之徒,朱达所用的方法就是光明正大的把钱带走,而且很难被人抓到规律。

拦路劫财或者聚众抢掠,是要找到规矩或者确定钱财在的时候才能做,朱达这么一来,很多人就不好下手了,不是没有跟踪朱达和周青云的,但下场往往不好,人少了会被反杀,人多了则是跟不上。

将银钱放进褡裢里,马匹都已经喂饱了,在上马之前,朱达和周青云仔细检查了鞍辔和兵器,周青云甚至连箭支都仔细清点,做这些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黯然,因为这都是袁标传授的技能。

骨灰罐子被仔细的包裹好,又加入了干草垫衬,这才放在马上,骨灰的余温还未散去,感觉到这样的温暖,当真心情复杂。

“爹,各位叔伯,我先回郑家集了,不用担心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道理我早就想的很明白。”

说完这些,朱达在马上抱拳示意,打马离开,周青云则是阴着脸没什么动作,等他们骑马远去,朱达的父亲和身边诸人都面面相觑,刚才朱达在马上所说,让每个人都有几分错愕,不该是这个年纪的人说的,可又是那么自然。

“多大年纪,就看透生死了?怕是连个妞都没沾过。”邓开撇撇嘴念叨了句,说完之后,自家却是摇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莫非杀的人太多了?”

“老邓你念叨什么?”

“没啥,没啥,我自家乱嘀咕。”

朱达和周青云并没有纵马狂奔,但也没有和正常商旅一样慢跑,甚至没有朝着一个方向跑,两个人时不时的就停下,甚至拐向路边的小道,如果被人看到,只会觉得两个少年在嬉戏胡闹,可如果后面有人跟着就会在这兜兜转转中暴露出来,官道大路上自然安全,那些小道都是朱达他们跑熟了的,贸然跟进去只会被算计。

不过这种没规律的取钱离开很难被判断和跟踪,这次也没有人跟上,走出很远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就固定在官道上赶路了,天际的烽烟很密,可官道上的行商客旅都很平静,甚至很少有人去看,这些年下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蒙古各部犯边,也是边墙北边的事,偶尔有小股突入,那也不敢深入,要是次次被惊吓的话,生意还做不做,日子还过不过,何苦理会。

“真是烦人。”周青云看了眼天际的烽烟,闷声说了句,朱达倒是知道,自己这位伙伴不是为了这个心烦。

离开白堡村的时候已经有些晚,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直奔郑家集,而是略绕了些路,去了一处官道边的大车店,这里却是当年升平盐栈的据点,那杨家和秦秀才毕竟没有明面上翻脸,有些资源还是能够互通互用,而且这等地方是有根底规矩的,住在这里,倒是不担心会被算计,当然,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

来到这里都已经熟门熟路了,而且房间是他们长包下来的,是个库房边上的柴房改建,胜在僻静安全,有退路可以走。

进了屋子之后,按照袁标传授的经验,先把该查看的地方查看到,比如说通过暗记确认有没有人来过,比如说看看墙壁上有什么洞眼之类,一个个都检查无误后,才将床下的两块砖撬开,那两块砖却是挖空的,里面用油纸包着些金银饰,都是猎杀中的缴获,很多战利品并没有集中在一处,会分别存放,这里是据点之一。

“师父是不是早想到了今天,存在各处的大都已经拿出来了。”周青云在整理金银的时候说了句。

朱达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说道:“想到了会早死,但没想到是今天。”

吃了随身带着的饼子和咸菜,天色已经黑了,朱达和周青云没有一起入睡,而是轮班值守,按照自己的判断,大概一个半时辰轮换一次,这样会让人很疲惫,可却很安全,事关生死,舒服就放在后面了,这也是袁标的传授,不在完全放心的地方休息,那就必须要保持警醒,不得松懈。

不过邓开和许三那些人对袁标的这个要求也很不以为然,说那是在草原上做夜不收,在乱地逃命才用得上的,在腹地守这么严的规矩,未免有些过了。

朱达让周青云先睡,他拿起刀坐在门边,左手自刀柄到刀鞘慢慢滑过,朱达已经形成了习惯,这缓慢单调的动作就是他的计时单位,计数多少次之后,朱达就会和周青云换班。

吹熄了灯火后,屋子里很安静,入夜之后,这等路边客栈没有客人上门,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能听到野兽和猫头鹰的叫声。

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悠长,而且很平缓,在稍微嘈杂的环境中就很难听清,但朱达和周青云则很敏感,类似的声音会很快被现,他们之间已经很熟悉了,听到这样的呼吸节奏就知道周青云没有睡着。

“朱达,那郑勇我见过好多次,下盘很稳,肯定懂得武艺。”沉默片刻之后,周青云说话了。

“老郑给他儿子请了名师,郑勇自己经历的厮杀场面也不少,不是弱手。”朱达回答说道,相比于身边亲近人,他对周围的各色人等了解的都多些,旁人觉得无关紧要的消息,朱达也很感兴趣,郑勇作为郑家集的头面人物,他了解的更多。

炕上的周青云安静了会,闷闷的说道:“他怎么下手这么狠,我看过一次被害女人的尸体,整个人都被撕烂了,看着就像被狼啃过似的,肉也少了不少,还以为什么妖魔禽兽,没想到是人。”

“他不是人,是畜生!”周青云所描绘的惨烈场面朱达也亲眼见过,他当然不相信是妖魔鬼怪,又觉得野兽做不到这个地步,可心中还有几分侥幸,认为会有些狼或者豹子之类的野兽这么做,只是自己不熟悉,却没想到真是人做的,而且还距离自己那么近,想想郑勇去接济安抚那些受害者的家人,朱达就觉得浑身冷,居然有人能残忍到这个地步,所谓“人面兽心”,真是切实!

两个人安静不下来,白日里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如何能安静,可两个人又不知道如何诉说对袁标的怀念,离去太近,反倒让人不知所措。

看那边周青云不开口,朱达忍不住说话了:“郑勇进出都有护卫跟着,郑家养着几个好身手的,这个人不好杀。”

第一百零六章 直面所惧 父女相迎

“不好杀”这三个字一出口,朱达就意识到自己胆怯了,他甚至还想到周青云会不会火,最起码也要呛过来。

但周青云也没有出声,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朱达反应过来,周青云同样胆怯了。

两人第一次杀敌是在白堡村的河边,第二次杀人是在郑家集的夜市,这两次两人都没有胆怯害怕,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你死我活,容不得任何的迟疑。

接下来这几年他们杀人不少,可每一次都是设好了局,对对方的实力有大概的了解,考虑到上风,也考虑到下风,每一次都想得很全面,就算杀不了人,也有把握离开,虽说杀人是个大事,可朱达并不那么紧张。

朱达也揣测过老人袁标的教授思路,估计接下来就该设计短兵相接的场面,毕竟生死厮杀很多时候都是暴起突然,根本没那么多全盘考虑的余地,不过袁标的身体没有支撑那么久,接下来该如何就谁也不知道了。

和那些算计好的敌人不同,郑勇可不是跑单帮或者见不得人的贼匪之流,他是一方大豪的长子,手里有人手有地盘,能打能杀的青壮可以拉出来百余号,武艺不差的也有二十几号,何况又是在这大同边镇,会武的人不缺,更不必说这郑勇本身也不是弱手,在这乡野市集中,能被当成地方势力的继承人培养,身手一定不差。

“郑家”朱达又说了两个字,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除了方才考虑的那些困难,郑家本身就是最大的阻碍,现在郑家集各方势力都和秦秀才以及自己保持善意,如果自己要去杀郑巡检的长子,那么自己就是处处为敌了,不光人杀不成,还要连累秦家。

屋中又是安静下来,这次安静的时间有些久,再开口的周青云语气中多了些犹豫不定,多了几分动摇“那我们杀还是不杀?”

朱达知道自己如果说“不杀”,周青云恐怕就会听从,可以周青云这样表面憨厚内里刚烈的性子,这次不杀,日后就再也维持不了兄弟情谊,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决裂,他会以这次的胆怯为耻,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去动手,如果让周青云孤身冒险,那还不如和自己一起,这样把握更大。

可如果自己沉下心去说服,阐明利害,周青云是能听进去人讲道理的,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去闯龙潭虎,不管怎么讲都太莽撞了,留得大好性命,还有天高鱼跃的好将来。

朱达脑中浮现一幅幅画面,有袁标临终的呢喃叮嘱,有在郑家集号哭的受害者家属,有模糊粉碎的受害女孩血肉,还有故作同情惺惺作态的郑勇,这些画面在朱达的脑海中越转越快,最后停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破碎血肉上,耳边好似幻听一般出现了嚎啕的哭声,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却感觉到听见了

“杀!”朱达脱口而出,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停住,屋中又是恢复了平静,两个人下意识的屏住呼吸,都在细查外面,生怕惊动到旁人。

就这么过了一会,朱达又是压低声音,但斩钉截铁的说道:“杀,这样的畜生留着,还会残害更多的人,这样的畜生留不得!”

说完这句后,却没有得到身后周青云的回应,朱达刚有些纳闷,却听到了另一种呼吸节奏,周青云已经睡着了。

下定决心,朱达也轻松了不少,就坐在那里摩挲着刀鞘,一直到预定中的换班的时刻。

凌晨天际泛白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就收拾利索准备出,临走特意和店家说还要来住,留了几百文作为定金,实际上他们再也不会来这边,老人一死,生前用过的据点和路线全部会废弃,免得出什么意外。

一夜休息,不光人的精神养足,马匹同样恢复许多,趁着清晨天气不那么热,一开始两个人就跑的很快,等到太阳出来,路上的行人客旅看着多了,这才去路边阴凉地吃了早饭,又喂了下坐骑。

等能看到郑家集的时候,距离正午不足一个时辰,而且还看到了熟人,秦琴做少年打扮,和两个壮汉等在路边,张望着过往的人群。

秦琴今年虚岁十岁,比起当年古怪精灵的可爱模样,如今已经能看出少女的美貌,不过那古怪精灵依旧。

双方都第一时间看到了对方,朱达他们放慢马到跟前,而在茶棚里的秦琴也冲了出来,指着他们说道:“出去玩又不带着我,你们太不够朋友了!”

他们三人一起在郑家集生活了几年,又有当年生死与共的交情,彼此间就和嫡亲兄妹一般,说话做事很是亲密,朱达和周青云也知道女孩在开玩笑,只是此刻谁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秦琴见到他们两人倒是很兴奋,一时间没注意到朱达和周青云的表情,做着鬼脸兴高采烈的说道:“我爹很生气,说你们越来越不知道轻重,早晚要惹出大祸,这次回去要和袁伯好好说说,也要好好教训你们俩。”

对袁标没和朱达他们一起,女孩倒是没什么疑惑,因为袁标经常在白堡村那边歇息一段时日,然后再由人送过来或者朱达他们去接。

“阿琴,袁师傅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对朱达语气沉重的告知,秦琴下意识的跟了句,随即反应过来,吃惊的捂住了小嘴。

女孩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却多,她立刻收了嗔怪打趣的表情,秦琴对袁标没有太多感情,平时因为袁标脸上的伤疤还总躲着,哀戚是没有的,不过还是严肃了不少,在那里说道:“咱们快些回去,我爹急着见你们,这个事你们也得和他说说。”

朱达点点头,又对那两名秦琴身边的壮汉示意,这才把秦琴接上马来,放在自己的身前,他今年十五,女孩今年十岁,已经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这种行为更是有违礼数,不过从没有人说什么,唯一念叨的倒是李总旗家,大家心知肚明因为什么。

之所以对那两名壮汉示意,是因为对方并不完全是秦家的奴仆护卫,实际上是盐栈退下来的骑马护卫,在这里领一份干饷,顺便帮个忙而已。

秦琴已经习惯了骑马,在马上显得很兴奋,尽管知道此时不适合谈闲事,可朱达和周青云是她自小的玩伴,她说到底又是个刚十岁的少女,怎么忍得住,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抱怨说道:“郑家那个什么郑勇真讨厌,几次碰面,都死盯着人家看,还上来没话找话,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别学那些厮杀汉说话!”朱达忍不住呵斥了句,秦琴好奇心太重,又太喜欢模仿,朱达周青云还有那些退下来的护卫的言谈举止,女孩有时候就照着学,可一个少女怎么能说这等杀气森森的话。

训了句秦琴,在马上的朱达却和周青云对视了眼,这郑勇非杀不可!

平心而论,在这郑家集内,秦家算是第二号体面的人家了,郑勇作为郑家当门立户的男丁,客气几句也没什么,逗弄下秦琴也可能是三四十岁中年汉子对女孩的喜爱,可直到这郑勇的底细之后,这等事如何能让人放心,谁敢向着好处去想,如果有万一怎么办!

“阿琴,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抛头露面的不好,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怎么办,现在郑家集也不那么太平”朱达少不得语重心长的说几句。

这话说得秦琴捂住了耳朵,在马上就闹腾着说道:“达哥哥你怎么也说这些,我不听,我不听!”

女孩这动作说是撒娇倒不如说更像撒泼,朱达无奈的皱眉,自从那次被救回来,秦川对自己女儿就更加疼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反倒是朱达还做个样子管管,也亏得他在管和纠正,不然秦琴早就无法无天了。

秦琴倒也注意到朱达有些怒气,闹了一会就停住,颇为自信的说道:“在郑家集谁敢动咱们家,不想活了吗?”

女孩有这样的自信倒也不奇怪,秦家因为朱达的辅助这几年十分兴旺,郑家手里刀枪人手不少,可细算起来,河边新村也有几百青壮能拉出来,只不过大家和和气气不闹腾而已,要说谁怕谁家还真说不上,秦琴也意识到这点,所以很是有些骄横。眼下也不是说服的时候,朱达无奈的摇摇头,继续打马向前走。

在马上张望两边,能看出现在的郑家集和三年前比起来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一个去过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人来观察,就会郑家集和那边有不少相似之处,道路宽敞、很干净、又有秩序,在三年前的郑家集,繁华热闹不差,可这干净规矩什么的,差得远了。

要说真正和三年前的不同,就是这郑家集的繁华数倍于从前,秦秀才的盐栈,朱达的各种特产,给这本就是交通枢纽的郑家集招揽来了更多的商流客流。

再向前走,却看到郑家集东门外,身穿长衫的秦秀才满脸怒气的等着,朱达和周青云连忙催马向前!

第一百零七章 止杀勒马 或有私心

秦秀才身为长辈,哪有出迎的道理,而且还是在“城外”相迎,这个礼数可就大了,朱达和周青云都觉得不对,急忙上前。

“荒唐,真真是荒唐!”两人刚翻身下马,才将秦琴抱下来,秦秀才就指着二人怒叱。

这土围大门前都是知道秦川身份的,看到他在这边作,连忙走远些避开,甚至还帮着驱赶想过来看热闹的。

秦川是读书人,又有秀才功名,平日里很讲究做派和气度,今日里真是失态了,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真连体面都不在意。

在秦秀才面前,朱达和周青云也没有解释的立场,只能乖乖低头听训,秦川呵斥了两句之后,指着朱达还要说话,却被秦琴拽了拽衣角,这才把要出口的话强忍下来,阴沉着脸说道:“先跟我回家!”

转身要走之前,秦川才注意到袁标的坐骑,还有坐骑一侧装着的瓦罐,秦秀才聪明过人,刚才怒气上头的时候不必说,现在冷静下来,立刻注意到朱达和周青云脸上的哀恸神色,一切也就串联了起来。

“袁师傅走了?什么时候走的?”秦川立刻问道。

“昨日走的,按照他生前吩咐,不办后事,焚化之后将骨灰带回。”朱达涩声回答说道。

秦秀才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末了只是摇摇头,怅然叹气,想要说话又是停住,只是摆摆手说道:“回家说吧!”

四人三马就这么进了郑家集,门前的乡勇没有什么盘查,反倒很恭敬的上前招呼问好,从外面进到里面,一路上都是如此,上前打招呼问好的往往是看着有些身份的体面人,更多人则是敬畏的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

和秦秀才打招呼的人,多少也要对朱达客气示意,秦秀才和朱达都是点头回应,大家也看出他们脸色不对,没人会在意失礼与否。

朱达心里明白,在如今的郑家集,也没什么人有资格指责秦秀才失礼,这三年来迅膨胀的财富,还有这秀才功名,已经有无限可能的年轻年龄,秦川的地位权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已经很高很高。

一行人闷闷的进了门,秦琴倒是警醒,知道接下来要训人,一进门就跑回自己屋子了,等进了秦秀才书房,仆役送上茶水和果子,屋子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秦川盯着朱达他们说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们跟着袁师傅出去,说是四天就回,可每晚回来一次,我就提心吊胆的睡不着觉。”

朱达和周青云知道对方不需要回答,只站在那里听着,秦秀才又是说道:“我现在就后悔给你们请了袁标做教头,他出生入死惯了,不知道珍惜自身,你们两个才多大年纪,又有父母长辈要奉养,怎么就敢不管不顾的这么折腾!”

“猎杀贼匪,去猎山上豺狼熊豹都有风险,何况是这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你们大好年华,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这次足足晚回来了三天,你知道我担心成什么样子,偏生你们做的又不能对人说,这真是”

秦秀才怒声说了几句之后才停住,他长吁了一口气,拿起茶碗喝了口,这次冷静了许多“朱达,你有勇有谋,胸有韬略,不该在这等鸡鸣狗盗的琐事上下功夫,你要读兵法韬略,你要做万人敌,封候拜将才是你的前程所在,青云也是这般,你们两个人都有军户身份,就该去参加武举,走武人的正途,怎么就自甘堕落行这等绿林之事。”

“义父,袁师傅是带我们去历练,是为了见血练胆。”说到这里,朱达忍不住解释了句,秦秀才话里的讥刺和鄙视意味太重,平时秦川和袁标彼此间就有些看不顺眼,私下里在朱达和周青云面前都没说对方好话,那时候大家听听笑笑也就罢了,但昨日里袁标刚去世,今日里就被这么说,朱达有些受不了。

没曾想这句反驳让秦川脸上怒色突现,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却听到外面有人轻“啊”了声,不用看就知道是秦琴在外面,被这突然的作吓到了,大家也只当作不知,低头继续听训。

“见血练胆,经历实战,谁会拦着你们,难道我就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物吗?可你们两个已经沉溺其中,你们已经嗜杀嗜血,当我看不出吗?杨家也有,郑家也有,就有这等不好钱财女色的武人,只是喜欢杀戮,你们就要变成这般,你们自家不知,现在听到告诫,难道不知警醒吗?”

那边周青云还有几分懵懂,朱达却悚然而惊,秦川说得没差,自己的确有些沉溺其中了,第一次杀人和第二杀人都是紧张和恐惧,但被袁标领着出去猎杀贼匪,施展自己的武艺和所学斩杀目标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是兴奋,极为美好的兴奋,在这之后,每次杀人都让朱达觉得兴奋甚至是快乐,他能感觉到周青云也是如此,他能感觉到两个人都盼着出去猎杀,从某种意义上,秦秀才说得没错。

“袁师傅去了,你们两个也收收心,走走正途,博取个功名富贵,现在很多事不是不能经营,你也别觉得自己出身太低,在军中就无法上进。”秦川摇头叹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大明官军中阶级森严,武将几乎都是卫所出身,而且和卫所里的阶级相似,普通军户出身的军丁根本没有什么机会,靠着武勇和功劳,或许有可能到把总、千总这一级,但再向上就要看出身了,而到了参将、副将和总兵这一级,没有卫所千户的出身,那就根本没可能,即便你侥幸立大功,肯定也会被排挤。

不过事在人为,九边重镇也有种种变通的法子,毕竟需要人去真刀真枪的拼命,没真本事也不行,怎么把外人变成自家人,收义子是一个法子,结亲也是一个法子,认祖归宗用的也不少,秦秀才脑子活,人脉又很广,对这等事自然熟络。

醉心于功名利禄,这等事说起来很是俗气,可朱达没什么能辩驳的,一来这道理没差,如今这条路的确是最好的一条路,或许没那么快,二来,同样的话他对秦秀才说过,没可能打自己的脸。

看着朱达和周青云低头听讲的态度,秦秀才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袁师傅武艺高强,鬼蜮伎俩懂得很多,对这周围的地面熟悉,人脉又广,所以才能领着你们有惊无险的历练,现如今他走了,你们再去那凶险可就大了许多,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自己,如何对得起你们爹娘长辈,如何对得起我!”

说着说着又是激动起来,秦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压住自家火气,三年前的秦秀才还有几分张扬肆意,看着更像是个年轻人,而现在的秦川则是老成许多,甚至有些刻意的留了胡须。

秦秀才在朱达面前一方面很放得开,某种意义将朱达当成同辈人看待,一方面则是有些敏感,知道双方并不是单纯的义父义子长辈晚辈关系,所以不能太过失态,免得被看低。

这次回来后,激动失态已经不止一次,秦秀才也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其实朱达对此倒真是无所谓的态度,这几年的相处他把自己真当成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虚心谦逊的听别人教诲或者建议。

秦川沉默了很久,让外面偷看偷听的秦琴还以为生了什么事,不管不顾的伸头进来看,却看到三人沉默相对,又是纳闷的缩了回去。

“你知道轻重,也是能听进话的人,为父不多说了,为父在郑家集的时候,你们不管生什么,总还有救助的机会,为父若是不在此处,你们稍有闪失,恐怕就是不能挽回的大祸”

这些话说得倒是很平和,秦秀才语很慢,又是继续说道:“今年八月秋闱,我后日就要出去太原了,我不在的时候,从前能做的现在就不能做了,人在尚有几分情面可讲,若是不在,托辞理由好找得很,你明白吗?”

八月秋闱就是说秀才考举人的乡试,三年一次,在省城举行,大同边镇的读书人要去山西太原参加考试,这也是三年前朱达提出科举才是正道这件事之后,秦秀才做出的选择,这三年他在读书功课上下了大工夫,而且每年会有一两个月出门游学访友,建立自己在山西士林的人脉。

在怀仁县这边走官道去太原府城大概十日左右的路程,但乡试是关乎人生前程的大事,自然不能当日到当日考,不提在学政衙门的手续,安顿休息,熟悉食宿,这些也都需要时间,所以要有很大的余量,秦秀才这等提前两个月过去的已经算是心宽了,看在外人眼中,等同于弃考,提前半年过去的也不是没有。

至于人在不在本地的概念,朱达当然很理解

第一百零八章 人走我留 观察跟踪

人在当地,当地生的很多事能做出及时反应,相关各方也会考虑到这一点,如果不在地的话,且不提及时反应,就连被事后追究的顾忌都少了很多,毕竟可以编造,可以查无实证。

如果朱达和周青云是寻常顽劣少年,只是打架斗殴,甚至偷鸡摸狗,都还罢了,可他们做的是猎杀贼匪,杀人越货的血腥勾当,而且牵扯到了大同地面上的绿林和江湖,甚至背后还有豪强、边军和官府,这真是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有秦秀才这个身具功名的士人,而且是读书人稀少的边镇,就会起很大作用,如果不在,那很多事都是不可测的。

“我不在家这几个月,你们要做的就是老实待在家里,看好生意,看好秦琴,不要生什么是非,等我回来再从长计议!”

“请义父放心,袁师傅这一走,我们也要修身养性一段。”

把因为担心和隐忧积攒的情绪泄出去之后,要交代的事情倒是很简单,看好家,别乱动,这也和朱达与周青云的打算差不多,至于袁师傅临终的交代,朱达和周青云当然不会去说。

当听从朱达的建议之后,秦秀才面对科举的态度就没那么洒脱了,和朱达他们交代清楚之后,就开始准备去往太原府的事宜,衣食住行倒是不用担心,达川号可不缺银子,连护送和伺候的人手都是齐备,跟着去了三个伺候起居的,还有两名护卫,会跟着大商队共同前往。

在秦秀才出的那天,一直跟随杨雄的许三哥和几名骑兵来到了达川号这边,他们现在都是官兵打扮,那许三哥居然还是个把总的服色,他们来到之后,只是给袁标的骨灰盒磕头,每个人脸色很严肃,但没有人哭,他们磕头之后也没有耽搁太久,和朱达还有周青云说了几句话,大体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他们,然后就快马离开。

许三哥他们来到后,就再也没有人拜祭过袁标,老人生前交代过,死后只通知许三哥他们,其他人不用理会。

尽管秦川离开,可达川号的生意依旧正常运转,因为这摊生意本身就是秦秀才和朱达共同操持壮大的,在郑家集的掌柜、账房和伙计们早就意识到了这个十几岁的练武少年很精明,很难糊弄,几个暗地里做手脚的没了手脚之后,大家就更不敢含糊和做小动作了,而且大家也心里有数,在这商号上下,明里暗里都有眼线在,还是谨慎小心做事的好,再说了,秦川和这位小爷出手都很大方,从不亏待做事的人。

胳膊有些不利索的李和如今在达川号里做得不错,他性格圆滑,但从不偷懒,方方面面的人都很喜欢他,加上和朱达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了个管事的身份。

一切顺利,一切正常,只有秦家大小姐秦琴不怎么高兴,她本以为要过几个月快活日子,因为管着她的父亲去外地赶考了,朱达和周青云算是她的兄弟,怎么也会顺着她来,没曾想秦川一走,朱达和周青云直接把她禁足了。

秦琴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气,立刻在家里大哭大闹,不过,秦秀才临走的时候说得很明白,他走后的生意和家里一切事是朱达做主,更让秦大小姐生气的是,那些疼爱她的下人们对禁足的命令居然很支持,絮叨着“闺女抛头露面不好”什么的混账理由,把她看得死死的。

不甘心的秦琴当然要找朱达和周青云作,只是聪明的女孩一开始就现不对,原本很让着她的朱达直接就冷了脸,眼神很可怕,而平时无可无不可的周青云同样目光森然,尽管不知道生了什么,可秦琴意识到还是生了什么,委委屈屈的不做声了。

“现在每天就是在院子里数烽烟,这日子过得真没趣!”秦琴除了埋怨这个,没有做别的。

“这女孩是真聪明,很懂得轻重。”朱达对周青云说道。

实际上连秦家的下人仆役也不理解朱达的做法,秦琴内院要时刻有人陪着,那位程姨就担当此任,外面要有两名男丁看守,时刻有人围着外院走动,据说连商号的护卫也有任务,一旦内院出事,要立刻赶过来,大家纳闷归纳闷,但吩咐总要听的,何况朱达这边还给他们临时加了工钱和月例。

在外人看来,朱达和周青云要留下看家,又没有那相貌可怖的老人带着,所以最近他们很是老实收敛,整日里在郑家集内乱转,偶尔骑马出去走走,也不过是在郑家集方圆几里打转。

“郑勇每隔五天会去郑家周围的产业看看,有的是收租,有的是运货,有的就是去走走。”

“郑勇身边常年跟着三个人,都是弓马娴熟的人物,应该暗处还有两个人跟着,在郑家集内外还能掩人耳目,一旦出去了,五骑奔驰,拉开距离也显眼的很,就是不知暗处还有没有护卫。”

“应该没有,郑家一共才多少得用的人手,他郑勇能带着这五位精强之士,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应该对秦琴没什么兴趣,就是单纯的调笑,毕竟秦琴在这郑家集是头一号明艳美丽的女孩。”

“真要动手,只能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看看在外面有没有机会。”

“这郑勇在郑家集内倒是只带着一个人,可在这郑家集内,一旦出事,很多事没办法撇清,甚至当场都跑不开。”

“本路截杀吗?我和你两张弓,能杀几个人?”

“我有把握开弓两次杀两人,你的射术做不到,有把握伤到人,可射杀不好说。”

“我射术的确不如你,但近战我们也没太多把握,说起来,这些次猎杀,都是把天时地利做足了,被杀的贼匪心胆俱裂,十成本事用不出五成来,可对上郑勇他们,咱们二对一才有万全把握,一对一,那是冒险。”

“那还杀不杀了?”

“要杀!”

朱达和周青云或轮班或共同,他们两个人尽可能的观察这郑勇的行踪规律,这倒不是太难的活计,郑巡检父子本就是这郑家集的主人,想要维护管理就必须要时刻出现,照顾到方方面面。

郑巡检这几年来很少在日常事务中看到,一来是年纪大了,资历又深,能和他打交道的也只有千户这一级朝上和县衙里几位体面大爷,二来想要栽培自家儿子郑勇,有意让他在人前多露面,也是为了日后打算。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找不被人注意的观察郑勇并不难,在郑家集内外的各色人等,只要你是常驻,只要你有心留意,那就能看到该看的东西。

朱达和周青云看出来了很多规律,所用的都是袁标传授,尽管老人只是单纯的传授他们本领,教授他们经验,有些事没有和他们说,可到了现在,朱达和周青云愈觉得私下里的判断没错,袁标当年在军中的经历的确传奇,可离开军中之后,恐怕那经历更丰富多彩,自家两个人所知道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跟踪观察郑勇的时候,现袁标的传授当真好用。

当下了除掉郑勇的决心之后,朱达和周青云才现有更多的困难等着他们,尽管这些年杀了很多独行盗匪,落单的亡命之徒,可他们两个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清晰的估量,真和这些刀马精熟的厮杀汉正面放对,还真没什么必胜的把握,更何况是以少打多。

关键是这场杀局只能他们两个去完成,说郑勇是这些年残害女人的妖魔,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因为没什么证据,这等事万一走漏了风声,郑家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人灭口,到那时候是真挡不住的。

“这个畜生一定要杀,我们考虑好后果了吗?先不要说连累家人,如果动手不成,我们死伤怎么办?”

“袁师傅临死时说杀了郑勇,我们可以不动手,我们可以等那郑勇老了,可我心里过不去这一关!”

“你是说不怕死伤,一定要杀了他!”

“不能放过郑勇,我们耽搁的时间越久,还会有女人被他残害,别忘了,白堡村离这边也不是太远。”

朱达现自己的心境毕竟不是十几岁,事到临头他想得还很多,反倒是周青云有自己的坚持和坚定,朱达独处的时候也自我反省,这次下定决心,倒不如说是周青云的坚定让他也决定了。

七月的大同最是炎热,怀仁县和大同左卫一切如常,郑家集也一切如常,天际烽烟渐渐少了,大家不耐烦的心思跟着安静下来,说起来有些讽刺,代表着灾祸来临的烽烟现在看着让人心烦了。

自从郑家集闹过几次人命案子之后,郑家的乡勇民壮加强了对土围子内外的巡逻,而且做得颇为用心,随着壮勇们的巡视,案子就没有再生了,上上下下都说这是郑老太爷和郑老爷庇护乡里,只不过这种传闻到朱达和周青云耳中,听起来却有别样的意味,唯有冷笑而已。

第一百零九章 我先你后 光天化日

七月初四这天,朱达和周青云带着秦琴离开了郑家集。

对于秦家仆役下人,对于达川号的掌柜伙计,朱达和周青云带着秦琴去白堡村不算是乱跑,只是回家而已。

七月初七这天,和从前每个月的初七一样,郑勇带着四名随从,骑马出了郑家集,向着郑家集西南的吴家围子而去。

原本大同边镇只有卫所,后来才有了府县衙门,卫所和地方官府辖地交错,颇为复杂,以大同左卫和怀仁县为例,各自所辖并不是完全相连,都有在对方范围内的“飞地”,这吴家围子就是一处怀仁县的飞地。

从郑家集去吴家围子,要穿越大同左卫的各处百户所,甚至还要在锦屏山那边兜个圈子,这才能到达,即便骑马也要花费一天半的时间,怎么也要在路上过一夜。

百姓去往自家田地所用的路程不会过五里,再远就不合算了,对于郑家这样的土豪也是同样的道理,田产店面之类的太远,收租管控都有麻烦,还不如专心经营近处,更有一点,郑家毕竟只有个巡检身份,他所能控制的田地和产业是有局限的,不可能太远,这种骑马走一天半,还要跨过卫所辖地的远处庄子,已经有些不合道理,也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

之所以郑家始终不放手吴家围子,是因为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产一种药材黄芩,这种俗称山茶根的中药能止血清创,这样功效的中药在边地的需求都会很大,无论大同边镇还是草原各部。

有这个药材,郑家就等于掌握了类似盐货的需求,南下北上的商队也会为这个绕路而来,除了采买黄芩之外,还带动了郑家和郑家集的其他生意。

因为这资源如此重要,所以郑家对这里看得紧,郑勇每月都会去一次,其他郑家管事跑的更加频繁,一方面是督促生产清理账目,另一方面也是威慑各方力量,让他们不要对这块肥肉乱伸手。

隔着很远,还要兜个圈子,没出过门的人一听还以为路途艰险,实际上不然,自郑家集一路到这吴家围子,实际上没有丘陵起伏,是一马平川,走的也是通衢大道,各处都方便的很。

骑在马上的郑勇很轻松,和他的四名随从有说有笑,自从他开始接触家业,这条路不知道跑了多少次,因为是平坦大路,所以不存在什么拦路的盗匪,最多有些钻空子的蟊贼,这等小角色当然不敢得罪骑马带刀的人物,无非是骑马去骑马回,沿路可以看看风景,在吴家围子还被当成上宾伺候,这趟行程对郑勇来说很轻松,对他的四名随从来说则是难得的美差。

随从们殷勤奉承着郑勇,他们都知道轻重,知道自家将来在郑家的前途全要仰仗眼前这位郑大爷,好在这位郑家老爷做事说话都很体面,对下面人也很照顾,大家将来非但不会难做,日子更好过也未可知。

有一名随从注意到郑勇偶尔眼神闪烁,会去看看路边和田里的女人,这都是些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谈不上什么姿色,这随从还特意私下说,在晚上留宿的客栈有县城过来的唱曲娘子,可以喊来伺候老爷。

这个体贴的提议被郑勇拒绝了,但也没有端着摆什么姿态,反倒说兄弟们若是想要玩乐,他可以出这份银钱,提议的那名随从笑着接了几句话,以为自己误会了郑勇什么,男人看看女人再也正常不过,可能就是看看。

他们走的并不快,在这条平坦官道上也没办法纵马奔驰,对郑勇一行五人来说,他们反正也不急着赶路,乐得轻松自在。

“老爷,还有半个时辰日头就要落山了。”一名随从说道。

听到这句话,郑勇还好,其他几人都跟着兴奋起来,他们身上银钱带的足,晚上住店吃肉喝酒不说,还能找些别的乐子。

到了这个时候,路上行人已经渐渐稀少,住在附近的百姓农户都是回家,只有走惯了的行商之辈和郑勇他们这种才不怎么着急。

晚上要投宿的那处庄子已经在视野中了,此刻路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向那边去的,郑勇和随从们愈的放松。

“看那边,你说这人解手也不找棵树遮挡着,就那么在田间小道站着,这几十步远,怕是连下面那话的大小都看得清楚。”

“田里要是突然蹦出什么来再给他咬住!”

一名闲极无聊的随从指着路边说道,另一人接了句话,大家都是哄笑,他们本就没什么礼数可说,这等话司空见惯。

距离官道三四十步的田间小路上,有一人一马,人带着夏日赶路常见的斗笠,应该在那边方便,这人倒没有和随从说得那般暴露,人站在马后,官道上的人也看不到什么,也没人会去看这个。

而且那人是站在背光的位置上,大路上的人看过去,会被夕阳晃到眼睛,这就更看不清楚了。

郑勇瞥了眼过去,只是笑了笑没接话,正在这时候,却听到后面有人吹响了一声口哨。

大家都是赶路一天,到现在人困马乏,没什么精神谈笑,大路上颇为安静,这声口哨实在是突兀刺耳,郑勇和随从们下意识回头看去,吹口哨的人应该在身后不远。

和口哨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急破空的呼啸,郑勇和随从中的两人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射箭!

距离实在太近,这箭来得又是太过突然,弓弦响动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听出来,可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也想不到提防,这太平世道,这官马大道,这平平常常,他们五个人一看又是不好惹的,怎么突然就会有人射箭。

另外两名随从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身经百战,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出来是弓箭破空。

更关键的是,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郑勇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

这句话刚出口,落在后面一名随从惨嚎了声,一根箭已经将他射中,箭射入腰背之间的位置,那边有骨头挡着,没办法贯穿,伤处也不是致命所在,只不过这人接下来行动会有些不方便,没办法做太大的动作。

事突然,直到这时候,路上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有人射箭,有人中箭!

虽说围观看热闹是几千年来的传统,可性命要紧,别遭池鱼之殃也是祖训,惊叫乱喊之后,大家一哄而散,倒是将射箭那人暴露了出来。

这人距离郑勇五骑三十余步,一身褐色土布短衫,脸上带着头罩,只露出眼口鼻,身边停着匹马,正在张弓搭箭,第二支箭已经上弦了。

“冲过去,砍了他!”郑勇反应的不慢,在马上就抽刀出鞘,其他两名随从几乎和他一样的反应,都在兜转坐骑,其中一人也是张弓搭箭,在这个当口,他们知道自家调转坐骑需要时间,可无论如何不能逃,那就把后背暴露给敌人,也不能下马,那就给敌人射出更多箭的空档,只能冲过去,那人在这段距离最多再射一箭,何况还能用前面的同伴挡着

落在后面的两名郑家随从,包括中箭那位,此时也只能咬牙抽刀,准备转身战斗,他们现在可以逃,但对方只有一个人,五骑怎么也吃了他!

几乎就在这同时,隐约间“嗡”的一声在路边响起,随即箭支破空的呼啸大作,郑勇等人此时已经警觉异常,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却被日光刺了下眼睛,可众人也反应了过来,那就是方才被调笑的那人。

三十余步的距离可以一箭射杀,可后面那人只是射中了非致命处,如果路边田间那人的射术也这般,还

这种侥幸的念头刚起,身边“噗”一声响,又听到同伴闷声痛呼,声音好像被堵在嗓子里,郑勇转头看,现身侧一名同伴的脖颈已经被箭射穿,正歪歪的载下马来,在田间那人好射术!

“动起来,跑起来!”郑勇到底是经历过厮杀场的,身边被随从环绕,他还有几分从容能反应。

可他要动,其他三人也看到了被射杀的同伴,就要到达过夜客栈的时候,整个人疲惫想要休息的时候,走了一天无聊无趣的时候,突然间的截杀和射箭让每个人都吓坏了,先前受伤措手不及,同伴的突然被射杀更是让他们震撼,身后两人已经有些慌了,此时不知所措,更不要说中箭那人活动不便。

站在官道上,在郑勇他们身后的那人的第二箭已经射出,郑勇他们每个人都是下意识的弯腰低头,尽可能的蜷缩身体,想要靠着同伴,想要靠着坐骑来躲过。

这一箭他们躲过去了,只是人躲过去,坐骑却没躲过去,在这个距离上,箭支的穿透和杀伤都足够了,箭镞直刺而入,连着箭杆没入两寸,马匹受到这样的剧痛,立刻被刺激的人立而起,直接把上面的那个人掀翻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 名师强徒 双狼逐兔

被掀翻下马的那个护卫正巧是先前中箭的那位,好死不死,这一落马,箭杆和地面碰撞,将箭镞硬生生向内砸了寸许,当然,箭杆没那么坚韧,很快就是崩断,可砸进去这寸许已经伤到了要害。

倒霉的这位大声惨嚎,身体却直挺挺的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又被惊马踩踏了两下

郑勇他们那还顾得上同伴,这位落马的反倒是正合心意,身后总算空出位置,可以冲过去斩杀那射手。

正在这时,侧边田地里又有破空呼啸,大家下意识的躲闪,仓促间谁能反应的那么快,还没办法清醒的意识到田里那弓手的神射,大家还是蜷缩身体趴在马上,又是入肉之声,又是大声惨嚎,郑勇身旁一人肋部已经中箭,箭支没入身体三分之一,在马上就口吐鲜血,眼看着就不成了。

五人之中,顷刻之间,已经两死一重伤,能战的只有两人,郑勇心胆俱丧,那还有什么冲过去斩杀敌人的战心,本来调转马身的动作也是反转,继续刚才前进的方向,拼命打马,向着前方猛冲过去,另外一人才向着身后官道上的弓手冲出三步,听到身后同伴惨嚎,瞥了眼现同伴惨死,再看到郑勇狼狈奔逃,主家都跑了,他还有什么恋战之心,接下来可就是一对二了,可官道那蒙面弓手又是张弓搭箭!

官道这位射术一般,但坐骑和人在一起是好大目标,总能射的中,不管射中人或者坐骑,都会有伤害和麻烦,转身跟着郑勇一起跑,还是冲过去杀了这人,权衡片刻,立刻是扯动缰绳,拼着受那弓手一箭,还是先跑出去再说。

权衡需要片刻,马匹向前已经跑了几步,再勒停转向又需要片刻,官道那蒙面弓手居然没有立刻射箭,反倒借着这两个片刻沉下心瞄准,又是射出。

这一箭又是射中,只不过没有射中人,却射中了马身,郑勇护卫的坐骑痛嘶一声,好在骑手还能压得住,就这么扭转了方向,跟着郑勇奔驰而去,这一箭反倒是将坐骑的潜力激了出来,让马匹跑得更快。

田里那人倒是没有射出第二箭,反倒翻身上马,向着官道这边赶过来,在官道上那位弓手同样是翻身上马,向前而去。

官道两侧的行商客旅都是战战兢兢,本以为接下来两个蒙面的刺客会一路狂追,他们也不用躲在沟里和田地里,能回来看看热闹,能晚上投宿时候议论下见闻,没曾想两个人在受伤那护卫跟前停下,一人翻身下马,手起刀落,将那重伤动弹不得的护卫砍杀,这才上马向前追去。

看到这两名刺客远去,躲开来的行商客旅才一哄而上,这年头敢出远门的角色都不是良善之辈,他们可都看到官道上最起码有两匹好马,一匹还能治好的伤马,几把看着不错的兵器,尸体穿着打扮都算是齐整,搜检下或许能有浮财,这个便宜该赚的还是要快些赚,至于这几位骑马带刀的背后是谁,就算天王老子又能如何,大伙捡完便宜就走,谁能拿人,谁又知道是谁做的?

就是不知前面两位刺客会不会回来财,所以大伙还是动作快点,免得接下来有麻烦,想想方才还真是惊心动魄,谁能想到那两张弓居然这么有章法,以少打多,还占了这样的便宜。

没过多久,路上的尸体就被扒了个精光,直接被丢到了路边的沟里,马匹兵器甚至衣服都被分了个干净,甚至有捡到大便宜的客商直接绕路,弄到匹马,这次可赚得不少。

“马匹受伤会激凶性,会一直向前跑,可如果不及时救治,伤口出血会越来越厉害,力气会不断衰竭,最后会瘫倒而死。”

朱达念叨着这个,和周青云并排向前跑去,借着夕阳的光辉,能清楚看到路上的血迹。

前面的路上行人本就不多,刚才郑勇和仅剩的那名护卫一前一后跑过,又把这些吓得闪开,等朱达他们两骑追过来,立刻熟门熟路的让开。

“怎么这么容易?”周青云闷声问了句。

朱达跑了一会,这才开口回答说道:“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乡间土霸的武力,咱们可是跟着师父还有袁师傅学的本事,那可不一样。”

刚才的战斗,朱达紧张兴奋,但他也很冷静,这是三年训练和从前积累下来的成果,在这样的生死搏杀中,而且自家人少,如果不冷静处置,很容易招致灭顶之灾。

可从头到尾,朱达的感觉就和周青云一样,怎么这么容易!简单的交叉火力就让郑勇这五人溃不成军,唯一能做出反应并且付诸实施的就是郑勇一人,其他人或者茫然失措,或者慢了半步,能让朱达和周青云各自射出两箭到三箭。

想来想去,能想到的原因很简单,或者自家很强,或者对方很弱,一个怀仁县乡下的土豪,他能训练出来什么样的私兵,他能有什么样的精锐,就算身在大同边镇,能找到名师能雇来精锐,但又有什么地方能用上?

而自己和周青云,从某种意义上,自家二人才受到了上好的培训,又有不断的实战训练,他们的教官和师承在大同边镇这种尚武之风浓厚的军区都不算弱小,更不要说这次是以有心算无心,朱达考虑到了很多种可能,才做出了这样的布置,他和周青云分在两处,开弓射箭,射杀、射伤甚至没有射中,对方冲杀过来,朱达都有考虑,在这样的状况下,优势自然很大,自然觉得很容易。

“是因为你射的准,真没想到你射术到这个地步了!”朱达在马上笑道,现在也不是长篇大论分析的时候,不如奉承两句放松心情。

周青云听到这话大是高兴,只因为蒙面看不清脸上的笑容,在那里得意的说道:“我从五岁就学弓箭,十年的功夫啊!”

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都不紧张,如果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倒罢了,这三年来他们见血太多,比这个麻烦惨烈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要说没有忐忑也不可能,只是在射杀对方数人后,这忐忑和紧张也烟消云散了。

“奇怪!”追了一阵之后,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出了疑问。

朱达没急着开口,让周青云先说:“怎么都是和我们顺路的,少见迎面来的。”

“我也纳闷,可能对面来的都已经投宿住店了,天色毕竟太晚。”朱达这个理由自己都觉得不太靠谱。

路上的血迹很醒目,路上的行人都吓得躲避,但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却少见迎面来的,这未免有些反常,但朱达的解释也说得过去,现在重点毕竟不是这个,两个人很快就抛开杂念,继续向前追去。

和先前说得经验差不多,他们跑了一炷香左右,就看到了前面那位郑家护卫,这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不住的抽打坐骑,受伤的马匹流血已经流了一阵,不知不觉的度慢了下来,可那人已经吓破了胆,根本不敢下马躲避,等回头看到被追上,抽打马匹就更离开了,马匹失血也是加。

就这么距离不断拉近,那人的坐骑突然间瘫倒在地上,直接把人摔了下来,这人爬起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晃,或许已经受伤,可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跌跌撞撞的向路边逃去,如果一开始他就这么做,藏身田地或者某处,朱达和周青云很难找到他的踪迹,可失魂落魄,心胆俱丧的状态下,哪里想得到太多。

“如果能射杀对方几人,那么就一个不留!”

“如果开始能把郑勇逼出来,或者吓跑了其他护卫,那就只杀郑勇。”

眼下这个情况,就不能留下任何的活口,因为那会给接下来的追杀增加麻烦,何况杀也是顺手杀了。

那人在田里跑了没几步,背心就被周青云射中,挣扎着踉跄向前,后背又是被射中一箭,直接摔倒在田里,朱达没有留下什么可能或者意外,拎着刀走了过去,给了这郑家护卫一个痛快。

“郑勇会不会躲在田里,他如果真找个村子一钻,我们还真抓不住。”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会有几个选择,会找最安全的,他要投诉的那个庄子客栈,和郑家关系很深,去那里会有人保护,何况已经快要天黑,他不敢回程,如果回程的话还要一天路程,被伏击截击的危险更大,他不会朝着村子里走,这郑勇在各处村子里沾了那么多血债,我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如果他不这么想呢?”

“那就再设局杀他,我们两个想要做成这件事,就只能冒险,只能赌几种可能。”

又追了一段,终于能确认郑勇冲着前面的庄子去了,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直接过去,反而兜了个圈子,去了距离庄子几百步远的一处,那边是百户村田地的边缘,在太阳落山的当口,已经没什么人过来,在几棵树木的遮挡下,也没什么人能看得清楚。

“等天黑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守株观兔 客栈鬼哭

在朱达那二十余年的记忆中,故事里常有那种官道边孤零零的客栈,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稍有常识的人都不敢进入住,任谁都能猜到这是黑店。

闯荡这三年的经验里,客栈往往是村寨的外延,或者是某些私人庄园的设置,不然的话,没办法保证行旅客商们的安全,也没有办法取得客人们的信任。

郑勇投宿的这个客栈也是如此,清风客栈靠着的就是清风百户所,是当地某百户名下的产业,这位百户在当地的地位类似于郑家集的郑巡检,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土豪,这客栈也是他的场面之一。

清风百户所修得比白堡村要完备许多,这清风客栈就是土围子一处大门外的建筑,和土围相连,土墙环绕。

远远观察,能看出来这客栈戒备森严,这样的戒备已经出了客栈该有的程度,甚至还能看到骑马带刀的武人在周围游荡。

“大同这边不缺马,乡下土棍也能弄几匹骑着招摇,中原那边可不一样”

看到这个,朱达情不自禁想起袁标的话,不管老人语气里多少讽刺的意思,但大同这里靠近边境,常年征战,军民不分,这土豪土棍的战斗力也不能小瞧。

周青云蹲在一边整理箭支,他动作很小心,尽量不让箭簇碰到自己的皮肤,做这些的时候,周青云皱着眉头,周围还有些飞虫,因为味道很不好闻,大概收拾完之后,他才开口说道:“何苦用粪水泡这些箭,这臭味几天都散不了。”

“因为只要射伤,不及时清理伤口,到晚上他就会烧,挺不过去就会伤口溃烂而死。”朱达压低声音回答。

这种处理箭簇的方式和当年在白堡村生产木枪自卫的道理差不多,用脏污浸泡,到时候会给敌人造成感染引起病症,同样有致残致死的杀伤。

“没想到这郑勇真进了这个庄子,哪怕朝着别处跑,也能让咱们难追。”

“他欠了血债,就算他是没有一丝人性的禽兽,怕心里也存着几分忌讳,你别总坐着,小心麻了气血,等下活动不方便。”

“他怎么进了客栈,要是进了那百户所还能更好些。”

“这百户和郑巡检的关系也就是那么回事,骑马一天的路程,一个是地方,一个是卫所,遇到这样的悍匪巨盗,能收容到客栈,派人巡视已经是偌大面子了,进庄子的话,万一被连累了怎么办?”

“进了庄子也没什么,咱们也琢磨过这个,没准进去趁乱更好动手。”

天渐渐黑下来,外面游荡的骑马武人们也都回了庄子,只看到客栈和土围上有火把和灯笼亮起,其他各处除了星月光芒外依旧漆黑。

每到这个时候,朱达就对自己当年的行动庆幸不已,正因为一开始就补充足蛋白质和脂肪,所以在训练中没有让身体有所亏欠,更关键的是,夜间视力不受影响。

在这年头很多习武之人的营养也不是那么足,莫说油水,粮食能吃饱的也不是那么多,在这样的营养状态下,夜间视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夜瞎子是个常见状况,至于朱达和周青云这些年来,猪牛羊鸡鸭蛋奶鱼都没少吃,蔬菜粮食什么的更不必说,自然营养充分,身体没什么毛病。

正因为“夜瞎子”也就是夜盲症的存在,很多人夜间没有足够亮的灯火就看不清东西,在黑暗中的视力更是极差,所以军队很少敢夜战,还要防备被少数敌人偷袭甚至自家人骚动导致的炸营,地方上这些力量夜间也往往是守着灯火,因为在外面很容易迷路,甚至被人或野兽暗算。

朱达和周青云找人确认郑勇的行踪很容易,身上有血,手上有刀的蒙面人逼问,又是事不关己,没什么人会咬牙不说,郑勇这等亡命奔逃的样子又是显眼的很,当大概能确认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呆在了预定的地方。

这片区域他们来的次数不多,但已经分别来过,将各方面情况弄得清楚,然后回去一一对照过,到目前所生的一切还是意料之中,两个人都不怎么紧张。

“秦琴没什么事吧?”周青云闷闷的问了句。

“那小屋里吃穿用度都是全的,怎么会有事。”朱达知道周青云现在不是紧张忐忑,周青云一方面能沉得住气,另一方面则是害怕无聊,特别是在这等待动的前夕,他习惯性的会说些话排解无聊,因为这个习惯已经被袁标训过好多次。

周青云又是沉默了会,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

“我是想着我们回去晚了,向伯他们也会进山把秦琴接回去,不是说我们这次就折在里面,你现在给我把嘴闭上!”朱达被周青云说得有点火气,怒斥了两句,周青云摇摇头,开始保养弓弦。

朱达的确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然不会把秦琴放在盐洞附近的宅院里,只是临战之前说这个话实在太丧气,所以才忍不住火。

这么做对接下来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朱达已经权衡过许多次,不但没有积极的促进,反倒会有很多不可测的风险,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即便有秦秀才在背后,郑巡检也是个庞然大物,而且是爪牙锋利的庞然大物。

对这个时代有疏离感的朱达犹豫过,但到最后还是决定去做,不然的话,本心难安,这一点对他自己很重要。

天彻底黑下来了,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朱达开始以为夜间不怎么黑暗是常态,住户的灯光、路灯和各种公共照明甚至光污染让天地很光明,但他去参加野外旅游的时候被震惊了,原来真的有伸手不见五指,原来真的是漆黑一片,原来以为照亮夜间的星光是那么黯淡,怪不得星座只能用来指明方向。

那时候领队曾说,说如今的黑夜还算不得什么,城市和乡村的光芒依旧影响到了所谓的“野地”,从前完全不同,朱达对此将信将疑,人毕竟只对亲眼见到的才有信任,但这十几年的人生中,他知道说得没错,这个时代的黑夜是真正的漆黑,如果月光不足够的话,人本来的视力在黑暗中确实不怎么够用,或者说需要更长时间的适应。

今夜不会有什么月光,尽管弯月如钩,星光灿烂,却只有在仰望的时候感觉得到,看向那个庄子客栈的方向,只有灯火摇晃,能隐约看得到灯光周围的青壮还有地形,朱达和周青云一开始是背对客栈的,他们只看没有光的地方,偶尔才回回头。

又过了一会,清风客栈方向的灯光也熄灭了几处,无论烧柴还是点蜡,都需要花钱,这么一处客栈没有那么大的生意,自然也就不用那么多灯火。

四下里愈的寂静,偶有鸟兽的鸣叫却让这样的安静更甚,朱达他们已经藏在了黑暗中,他们的坐骑都已经喂饱了草料和水,此时被套上了笼头和嚼子,不能出声音,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马匹也已经陷入了睡眠。

放在平日里,清风客栈应该上了门板,掌柜伙计什么的一大半都是入睡,可现在门板已经上起,一半的人还不得睡,都拿着家什值守各处,外面还有七八个百户所里的民壮放哨,因为有一位百户老爷朋友的儿子路上遭了贼,现在害怕贼人追杀,所以要大伙值夜。

郑家的人什么做派大家也看得清楚,平日里骑马带刀的很牛气,传闻也不少,什么今日火并占了便宜,明日厮杀大获全胜,又有什么武艺精熟的好汉在这里效命,什么边镇精骑,什么草原大盗的,这样的强人都被杀了四个,剩下一个大少爷狼狈逃过来,那截杀动手的是何等能耐,难道是猛虎下山?难道是武将们的家丁又出来财了?

他自己都护不住自己,凭什么让大伙为他拼命,百户老爷自己身边儿子侄子的不派出来,连围子都不让进,那还保护个啥,那些煞星们真追过来,咱大伙就抓紧躲开,可千万别傻乎乎冲到前头,脑子灵活的小三子不是说了吗?百户老爷也就是客气客气,咱们大伙也跟着客气就得了,别傻乎乎的不长眼。

有这样的心思在,可想而知会怎么懈怠,大同此时的夜间天气很是宜人,火堆里放入几把艾草还能驱蚊,正是打盹的好时机,胆子小的打瞌睡,胆子大的直接在火堆边上闭眼了,周围也愈安静,贼人夜里也看不清,估摸着等明天要来,等明日天亮,那就换班了,不干自家事喽!

小三子在那里不住点头,下巴磕碰胸口的时候才会清醒点,他睡眼惺忪的环视周围,小三子知道自己看不清啥,只能看到火堆照射的范围,稍远些就不行了,不过他也不想看清,免得看到了不该看的。

就在这个时候,小三子看到远处似乎有灯火摇曳,还以为是萤火虫或是眼花,刚擦了擦眼睛,却又听到若有若无的哭声,他刚要闭眼,瞬时间又是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浑身汗毛炸起,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这难道是鬼火,这难道是鬼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放悲声 二人入内

人在土围子内都有些神神怪怪的,何况这客栈外是荒郊野地,这深夜的鬼哭和鬼火当真让人吓炸了胆。

等听到不远处同伴的惊叫后,小三子也猛地站了下来,确定不是自家睡糊涂的幻觉了,搞不好真有什么妖魔鬼怪。

从百户老爷到带队的管事,对保护客栈里的那个郑勇都是出工不出力,此时看到外面的骇人景象,大家下意识的都是向后缩,心想不是说贼人在追杀吗?怎么还闹鬼了?

百户里的青壮们又是胆怯,又是好奇,客栈里外好歹二十几号男丁,又都靠着火堆之类,心说这鬼未必就敢靠近来,可大伙要是看到点什么,一来以后知道怎么应付,二来回去闲扯的时候有个谈资,可以吹吹牛,对大伙来说,只怕这二来更要紧些。

借着那“鬼火”的映照,眼神好的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佝偻妇人正向前走,隐约间能看清身形。

这又把大伙吓了一跳,这哭声本就凄惨,加上是个佝偻老妇的形象,青壮们不由自主的想起什么老太太抓孩子吃的童年故事,只觉得浑身寒,有些人开始给火堆添柴,火势旺些亮些能够壮胆,还有人抓紧了手里的家什,总归给自己点安全感。

只见着那老太太又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距离这边几十步,有人已经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那老太太停了下来,只见到那“鬼火”明亮了些,然后凄厉的哭声响起。

“我那苦命的儿啊!才给你说了亲事啊!你怎么就死的那么惨啊!”

“我和你爹就这么一个闺女你怎么就被人害了你到现在也该有孩子了”

“娘没给你过过一天好日子,你死都没个好死,连个全尸都没”

“天杀的妖魔,你害了我家那么好的闺女,一定会有神仙来收你,一定要有雷劈你”

“老婆子我去了庙里了愿,要用一命换一命”

这老妇人哭声凄惨无比,哭骂的极为恶毒,声音也是很高,刚开始哭的时候,青壮有人被吓得一激灵,随即反应过来,大家都是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有人更是吐了口唾沫在地,念念叨叨的骂了几句脏话。

“还以为是个啥,原来是李老太太,吓死个人!”

“怎么来这边哭了?”

“她精神不太好,这周围什么地方都哭过,这不是有人见着可怜还给些周济,这今晚来哭是什么病了?”

“瞧你们吓得那个样子,你看看我就什么事都没有,咱阳气壮,鬼神都不敢近身!”

“少在那里吹牛大气,我看你是吓得动弹不了了,怕是再有一会儿,你尿就吓出来了吧!”

众人反应过来,小三子也听出来是谁了,这李老太太是附近一处小村的住户,那里就六户人家,老太太有个女儿,出落的格外水灵,本以为老两口能借着女儿过几天好日子,突然间就遭了害,老太太的老伴一口气没上来去了,老太太孤身一人艰难度日,她因为悲伤过度精神都不太好了,不过也有人说得恶毒,说这老太太经常去各处装可怜求周济,日子过得不差。

大家听着心烦,可一时间也不好赶人,老太太的确可怜,再者说,天黑值夜枯燥无聊,有这么个哭的,倒是个调剂,小三子心中则是想着老太太的那闺女,他见过一次,的确很水灵,据说百户儿子都要娶回来做小,没想到这么被糟践了,早知道还不如嫁我,正在他神飞天外的时候,觉得眼花了下,似乎是眼角瞥到了什么,转头看过去,那边没有异常,小三子也就只当自己眼花了。

在李老太太出现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就开始向客栈匍匐前进,这套技巧倒不是袁标的传授,而是当年野外旅游时候,一位退伍军人出身领队的经验,这样接近旁人的时候,可以最大限度的隐蔽自己,这个经验朱达和袁标讲述的时候,袁标稍一琢磨就大加赞赏,还让朱达和周青云好好练。

实际上在这样的漆黑夜间,在荒草丛生的田地里匍匐前进,那些分散值守的青壮们根本注意不到,他们也没有意识去警惕,现在他们都被李老太太那边吸引。

就这么到了一处火堆跟前,他们两个人还小心翼翼的沿着火光照射的范围绕了个圈子,就这么到了值守青壮的背后,朱达和周青云同时起身,轻手轻脚的凑了过去,当你想不到身后会有人的时候,往往也会忽视身后的动静,何况李老太太的哭声太凄厉,在这安静夜间格外的刺耳。

朱达和周青云分别捂住了身前那人的嘴巴,一扳一顶,直接把人放翻在地上,按照事先安排,周青云在放翻人的同时,还没等对方挣扎,单手把人向着地上一按,然后膝盖重重顶了下对方的太阳,那人立时昏了过去,周青云则是拿起他的家什,站在了他们刚才的位置,其他各处看过来,依旧有人站在那里。

剩下的那人瞪大的双眼透露出惊恐神色,可嘴巴被牢牢控制住,一点声音都不出,刚要四肢鼓捣出点声音求救,就被对方的匕顶在了咽喉上。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别想着乱来,不然你肯定先死!”说话的声音很粗,他们蒙着脸,即便有火光映照也看不出什么。

“郑勇是在这客栈里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在拼命点头之后,那蒙面人顶在他咽喉上的匕略微后退了些,又是低声问道:“郑勇住在什么地方?”

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为了碰个运气,在对方摇头之后,朱达用匕握柄敲晕了这青壮,然后用布条绳索将这两个昏迷的人上衣扒下来,然后牢牢捆好,连嘴巴都是塞住,把他们在火堆前摆了一个背靠背睡觉的姿势,因为没办法判断昏迷的人什么时候醒来,虽说有个大概的时间段,但要避免意外生。

朱达和周青云轻手轻脚的来到客栈外墙下,那二十余年的记忆里,古代的客栈都是两层楼三层楼的架势,而且和现代化的酒店差不多,每人一个房间之类,实际上这时代的客栈不过是个大宅院,和平常住户区别不大,只不过分割的空间有区别而已,这外墙并不高,毕竟客栈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对住在客栈的外人并不需要负太大的责任。

在墙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客栈内倒是没那么安静,听到这个的朱达脸上露出苦笑,搞不好客栈内的骚动就是因为这哭声引起来的。

夜里翻墙对他们两人倒是熟门熟路,一人托举一人先趴在墙头,观察院内的动静之后,一人坐在墙上将另外一人拽上来。

进了客栈之后,他们二人倒没有鬼鬼祟祟的行动,一人低头走在明处,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店里的伙计在走动,一人则是在不远的暗处,随时准备策应。

在客栈内其实比外面要简单,因为大家下意识认为内部是安全的,所以谈不上值守,而且这边还住着别的客人,总不能为一个外人生意不做了。

朱达二人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店伙计,直接制住了拖到暗处询问,若是在平常情况,一个偶然遇到的寻常店伙计不太可能知道每个客人的情况,但郑勇亡命奔逃进来的声势太大,人人都知道这位要紧,还是当日的谈资,自然知道他住在那里,最靠内的那小宅院,在这里算是上房独院了。

这等位置的这等客栈,平常这等时候早就安静了,最多也就是不安分的找了土娼在折腾,可现在却不同,亮着灯火的房间院落颇有几处,还有人带着火气的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谁在号丧,你们不去管管的话,爷就不付住店的钱了!”

喊的人还算有分寸,更有人直接破口大骂,看着应该是被吵醒了脾气不好,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是出来安抚,满口答应出去赶人,客栈渐渐热闹了不少,在这样乱糟糟的情况下,也没什么人在意朱达和周青云的行迹,他们两个人已经来到了郑勇的独院前。

能看到在独院门前有一名汉子坐在门边,除了这人之外,其他倒是冷清的很,郑勇被人追杀过来,大家都是心存忌惮,就算在大同边镇尚武,可这几条人命还是吓人的,大家可都不愿意沾染太多,所以都躲远些。

朱达他们刚出现在这边,坐在门口那汉子立刻警觉起来,扬声问道:“你们干什么的?”

话刚问出,就看到朱达和周青云低头向这边小跑过来,边跑边吆喝说道:“外面外面不好了,掌柜的喊”

倒是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这话说的模糊,外面凄厉的哭声阵阵,客栈内已经有了骚动,这话完全对得上,尽管没有称呼,可惶急之间喊不出也应该。

那汉子已经站起,朱达和周青云也跑到了跟前,借着院门口的灯火,终于能看清面前这两人蒙着脸。

“你们是”

他话说了一半,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出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善恶有报 意犹未尽

以朱达的判断,守在门前的这位应该是身手出色,他知道这个客栈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朱达也不准备伤害谁的性命,尽量留几分余地,不过在他的计划中,如果郑勇门前有人守卫,那这个人是要解决掉的。

慈悲也是有节制的,总不能为了原则让自家和伙伴死伤,所以,他和周青云一出手就没有留情。

可这位警觉的汉子却没有拿着武器死斗,反而转身就跑,喝问出声的时候,明明中气十足,看着要打一场的样子,谁能想到跑的这么利索。

跑掉了也是麻烦,朱达低声骂了一句,手中动作却快,左手的刀鞘直接投掷了出去,这却是抓人拦人的技巧,刀鞘正中那人两腿之间,被别到绊倒,直接趴在地上。

“这人要是声张的话,灭口之后,咱们先跑,以后再来解决。”朱达咬牙低声说道。

事情有了最坏的展,如果短暂遭遇激战,朱达和周青云有很大的把握击杀或者打晕,可人出乎意料的逃跑,如果现在那人大喊示警,不管这个百户庄子的人怎么虚情假意的庇护,里里外外的人也会围过来,任他们两人如何勇猛高强也没可能打得过,只能趁着黑夜走为上策。

“二位,二位好汉,你们打晕了我,里面的事和我没干系,我家里还有老小,饶命,饶命啊!”

等赶到跟前,还没等这边举刀动手,那守卫汉子已经出声了,声音放得很低,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脸冲着地,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尽管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朱达和周青云还是愕然,没想到这人会是这么“识趣懂事”,周青云冷笑了声,笑声中满是鄙夷,朱达倒是能理解对方的逻辑,非亲非故,何苦卖命,示警是为了百户老爷的体面,可归根到底还是自家的性命要紧,孰轻孰重,这个太容易掂量清楚了。

有些事或许不那么英雄,但却是现实,并不残酷,并不黑暗,就是每个人的现实而已。

朱达心中感慨,手上动作却不慢,刀刃抵上了趴着那汉子的脖颈,粗着嗓子低声问道:“外面这么闹腾,院子里面的人有没有动静?”

“没,连门都没响一声,有人送过晚饭进去,说这人脸上没什么血色,拿着刀坐在那边呆,人一进去差点被他砍了,好汉爷爷,饶命”

问出这个来,朱达移开了刀,随即用刀柄重重的砸在这汉子脑袋上,用手按着这人的后背,当感觉到肌肉彻底放松下来之后,知道这个人真被砸昏了,然后用绳索把这汉子捆好,嘴也塞住,然后拖进了僻静的角落里,万一有人走过来的话,也只会以为人离开,而不是现出事。

这独院只是内部隔出来的空间,院墙只是象征性的,周青云双手举起就能搭在墙头,他微微力把身体带起,用心听着里面的动静,而朱达则是抽出随身佩戴的匕,伸进门缝里从下向上的滑动,这样客栈内部的独院,院门虽然有门闩,却不会是比较复杂的结构,实际上在这样的地方,能有门闩就不错了。

朱达用匕微微挑了下门闩,低声对周青云说道:“从墙头蹭进去,慢点,我从正门进!”

周青云双手用力,整个身体开始翻过墙去,但他没有大幅度的翻动,而是上身贴在墙头缓缓的蹭过去,在这黑夜中,如果有人向外张望,没有太明亮的光芒,根本注意不到,墙头才高了不到一吃,不会有个突兀的黑影立在那里。

“里面还点着灯”周青云低声说了句。

“我进去了!”朱达声音略高,手腕向上一抖,门闩已经被卸了下来,他猛地推门,却没有直接冲进去,而是躬身半蹲,抽刀在手,在门大开之后沿着门右边闪进去,这里面有个短暂的停顿,如果院内有人埋伏,门开的一刻会有动静和反应,自家沿着右侧进去,大多数人是右手持兵器,攻击这一侧很不方便。

再者推门的动作这么大,也是为了掩护周青云翻墙进去,毕竟动作再怎么轻,还是会有动静。

“什么人!”听到这声喝问,声音是从屋内传来,再看到屋中的灯没有被吹熄,朱达放轻松了不少,他没理会屋内慌乱的响动,从容的转身虚掩院门。

草莽中有英雄豪杰,也有大奸大恶,可眼前这位不是,他或许在火并中有几分血勇,练得几分本事,但其他没有太出色的地方,即便是带队火并厮杀的功绩也不好说是真假。

说到底,这郑勇不过是个乡里土豪的儿子,见识不会过这个范围,学到的本事也不会出太多,反倒朱达这边是个例外,袁标甚至向岳都有过乡村过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见识,这也和秦秀才以及杨家相关,这两位无论本心如何,他们都有放眼整个大同边镇甚至更大的胸怀,在他们的训练和熏陶下,朱达觉得即便没有那二十余年的记忆,只要自己不放松懈怠,也会强过这个郑勇。

如果他真是残害女人的那个恶魔,这么多年能横行无忌,无非是他的能力和能量远远强过那些无助的平民贫民之家,甚至被人现之后,也会有人放他一马,朱达突然想到,郑勇连环杀人残害的事情未必只有袁标知道,只不过老人心里过意不去,临终交代给了这两位热血少年。

朱达对周青云打了个手势,周青云退了步,隐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黑暗中,尽管院子里本来就很昏暗。

“郑勇,你还记得这些年做得孽吗?还记得这些年杀过的女人吗?”朱达这次没有压低声音,故意用那二十几年记忆中吓人的声音说道。

不得不说,这样说话在那二十余年已经成了笑料之一,在这个时候效果很不错,朱达眼角瞥到周青云似乎打了个寒颤。

屋子里先是安静,随即听到几声大的动静,似乎什么东西被撞翻,脚步声响起,郑勇已经冲了出来。

即便屋内传出的灯光很昏暗,可郑勇的惨白脸色依旧能看得很清楚,到这个时候,朱达能确认了,就是这个人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案子,就是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能看到郑勇身体在微微颤抖,手中那杆朴刀也不成旗鼓,他死盯着院子里的朱达,在那里咬牙切齿的说道:“杀了她们怎么样,猪狗一样的,生出来不就是被人糟蹋用来快活吗?我杀了她们,她们爹娘还能过几天好日子,我是在做好事”

话说到这里,外面又有凄厉的哭声和骂声传过来,尽管传到这里已经有些隐约,可郑勇还是有了巨大的反应,整个人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居然不顾面前持刀的朱达,在那里茫然的看天和四处张望,嘴里还在胡言乱语的念叨:“别怪我,别找我,别找我,我每年都给你们烧很多纸,给你们请人做法事,你们就算嫁人都拿不到那么多彩礼,你们爹妈得了好处,你们这辈子这么苦,早死早”

这个人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当他以为自己所做都能瞒得住的时候,还能在人前保持镇定,可这郑勇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勾当,深夜无人的时候难免会畏惧鬼神,只不过鬼神一直没有出现,他才一直镇定得住,今晚给他造成的刺激未必有多大,但却是个引子,让这郑勇紧绷着的精神崩溃了,朱达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的本意只是让那老妪引开护卫的注意而已。

朱达没有贸然攻击,郑勇人疯疯癫癫的,可手里那杆朴刀却比他的雁翎刀长出近一倍,郑勇上身已经没什么动作,下盘却还算稳当,万一是故意露出破绽怎么办,尽管这个可能并不大。

郑勇的无耻言语却让隐藏在黑暗中的周青云受不了了,他忍不住上前了两步,郑勇整个人已经不怎么正常,听到侧面黑暗中的动静,猛地转身看过去,同样浑身绷紧的朱达瞬时做出了反应,挥刀向前刺去!

对方的胸膛以上全是空档,但朱达却奔着对方的胸前而去,这是为了压住对方的刀柄,就算郑勇还能反应,也会被朱达的刀身压住没办法快的反应。

朱达多虑了,他刀刃一碰郑勇的刀柄,看着对方已经来不及回身,趁势手腕翻起,刀刃前推猛地翻起一撩,郑勇从前胸到脖颈被或切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狂喷而出。

郑勇在这个时候才转过头,距离这么近,朱达清楚看到郑勇眼神中的狂乱已经不见,只不过眼中的那一点光芒迅的黯淡下去,刚才那刀是致命的伤害,没可能再有什么意外了。

即便如此,朱达也没有松懈,临死前的一击依旧能致命,他将刀刃横过又是一下,郑勇连刀也拿捏不住,整个身体也跟着软了下去。

朱达深吸了口气,先前如临大敌,从追杀到潜入都还算顺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自家做了万全的准备,考虑到了种种可能,总算有了好的结果,雄狮搏兔就是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且向山行 太平无聊

“这是报应,你知道吗?你去了下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你!”朱达凑到濒死的郑勇耳边说了句,他觉得郑勇死的太简单了,这算不上惩罚。

“我好怕,我看着他们这么做,我被吓得睡不着,可又总是忘不了我忍不住”郑勇嘴里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说到最后却瞪大了眼睛,脸上有极大的恐惧,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嘶声说道:“我忍不住,别怪我,别怪我,饶了”

话说得没头没脑,朱达却隐约能听出因果来,这郑勇小时候曾被几个亡命绑票,后来被郑家救回,传说被救回来的之后郑勇精神有些不正常,慢慢才养好的,现在看来,或许是当年受过什么精神刺激。

想通因果是一回事,朱达翻手一刀狠狠剁在了郑勇下半身的要害处,这样无比的剧痛甚至让濒死的郑勇都清楚感觉到了,瞪大了眼睛就要嘶喊,朱达已经将匕抄在手中,直接刺入郑勇的口中。

“归根到底,你还是个畜生和人渣。”朱达闷声说道,你当年受过刺激,不是你能杀人如禽兽的借口,你当年再怎么可怜,都有那么多无辜弱女子惨死。

这两刀下去,人彻底死透了,朱达吐了口气站起,边上周青云又恨恨的剁了几刀下去,当目标达成之后,紧绷的精神才会放松,到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才注意到外面的哭声已经停了,倒是有严厉的喝骂响起。

那号哭的老太太就是附近的住户,开始或许能吓住客栈的护卫,只要现必然会被喝骂赶走,不过引人注意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低头向外走,别吭声,有人问就含糊着过去。”朱达叮嘱了句,和周青云把尸体朝着独院里一丢,又把院门在里面闸好,守在外面的低声信,里面的人这才翻墙出来。

院子里依旧很安静,常年在外的人都知道,夜黑时分,即便听到什么异常动静也不要好奇,不然的话,被谋财害命的下场就在等着。

朱达和周青云低着头,只是沿着墙根走,路上没碰到几个人,偶尔遇到也懒得打招呼,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不说,就算看到了,两个穿着平常服色,低头走路的人,也没什么值得理会和注意的。

等到了墙根,两个人互相搭着翻墙出去,特意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走,然后开始匍匐前进,要回到自己出的所在。

“混账玩意,大晚上装鬼出来吓人!要不是看你是个孤老可怜,今晚就打杀了你!”

“几位大爷,是神仙爷爷让老婆子过来哭的,说是不过来哭,我那苦命的闺女就在十八层地狱受苦。”

护卫青壮们恼羞成怒的喝问,和那老婆子惊慌失措的解释交杂在一起,爬过那边的朱达禁不住冷笑,说什么神仙,自己的确装神弄鬼了,可丢给老太太的五两碎银子才是真正的原因,不然又怎么会这么晚出来哭。

“这几天北边没来客人,正能清静闲着,结果一个郑勇,一个老太太,让人睡个觉都不安生。”

“别想那么美,几天不来,几天后来的更多,说不准半路上耽搁了,该忙活还得忙活。”

客栈内外的大部分护卫们,对郑勇如何,对晚上闹鬼如何,都不怎么关心,充其量是个谈资而已,他们真正在意的,还是和个人息息相关的事。

这样的心态让朱达更加轻松,越是这样不在意,越早现郑勇的可能就越小,自家逃出去的可能就越大。

就这么匍匐前进到足够隐蔽的地方,然后起身到了坐骑跟前,因为离开前就很妥当的安置,坐骑依旧安静的等待在那里。

“还以为是龙潭虎,没曾想却是个草窝,那边现在还没现,这还不如咱们去猎过的那几个贼窝。”才把身上沾着血迹的衣服换掉,周青云就禁不住说道。

即便以周青云的沉稳,能够成功潜伏进去,顺利杀人回返,这心中兴奋也是免不了的,朱达也觉得有些轻飘飘的,可还是故作成熟的念叨说道:“这才简单不一定是好事,咱们兄弟千万不能大意了,没可能次次都这么容易。”

“太假,你都忍不住要笑了。”周青云忍不住回了句。

朱达低声笑了笑,没有争论,在谈论期间,两个人手脚麻利的将坐骑收拾好,牵马向着官道而去。

这么摸黑走了一段,等到了大道那边,这才点燃火把,略微放开些坐骑,让马匹向前慢跑,边走边回头看看,等回头再也看不到那客栈和百户所的灯火之后,这才彻底放松,两个人开始轮流休息,一人骑马牵着另一匹马,另一人趴在马背上打盹,然后换班。

等到天边白的时候,借着天光判断了下大概的位置,黑夜中行进,又是在这等平原地带,不小心的话很容易跑错方向,往往夜里走了几个时辰,天亮一看已经偏离好多,这也是为何大家除了那些危险之外,不愿意走夜路的原因,往往容易事倍功半。

等天色一亮,就不能这么行进了,两个人走在路上就有可能被人看到,虽说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识,但万一有个熟人,看到两个人这么早出现在这里,如果又知道郑勇夜里被杀的事,那就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被联系起来了,即便是白日里看到,现他们离开郑家集这么远,也会有胡思乱想的可能,对于失去长子的郑巡检来说,到那时候未必会有那么冷静的分析和判断,恐怕会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事了。

虽说郑家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搞不好得到了正确的结果,可对于朱达和周青云来说,还是杜绝的好,寻仇这等事,可是防不胜防。

二人开始离开官道,沿着小路向远处的山脉跑去,走到山边附近,快马奔驰差不多要一天半的路程,再沿着山走,大半天就可以到山里的那个盐洞位置了,这实际上是绕了个大圈子,可却能确保不被人现,进山的采药人和猎户往往都是独来独往,这些人看到听到什么,往往很晚才会传扬出去。

朱达和周青云穿着的血衣装在包袱里没有丢掉,埋下去有可能被人挖出来,烧掉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二人准备到妥帖的地方再处理,为了防止血衣引来蝇虫,还特意在包袱上洒了石灰。

他们二人在路上没碰到几个人,天气炎热,大家都在村寨附近活动,就算有人注意到了,看到这等骑马带刀的人物只会远远避开,在县城外若不是豪强坐镇之地,那就没有任何王法和规矩可讲,纯粹的弱肉强食,任何人都会成为谋财害命的目标,朱达和周青云有马有刀,明显就是得罪不起的,反过来也是一样,真要遇到人多势众,别人也敢对他们两个下手,所以他们远远避开那些人多的地方。

这一路都走的很安静,唯一扎眼的还是天际烽烟,不过看了这么几年,原本会惊心动魄的信号也让人麻木,何况前些日子浓烈的烽烟现在还变淡了不少,说明边关的形势已经在好转。

“我们距离边境比距离山西还要远,怎么还都说咱们是腹地,还说是什么太平地方。”走的无聊,朱达笑着说了句,在开始的时候,朱达始终不习惯这种分法,这山西和大同居然是并列的两处。

周青云也是无精打采,在那里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道:“鞑子破边能进来百余里就算不错了,咱们这边比这百余里可远得多,当然算腹地。”

朱达是从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有这些地理知识,而周青云则是从袁标和向伯那里学到,朱达也一直有意识的传授,现在的周青云认字有限,可见识和知识却已经出周围同龄人甚至成年人好多。

远处的山峦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朱达和周青云走得也越来越轻松,村落变得稀少,人迹也是如此,周青云甚至有时间去射了三只兔子,晚上宿营的时候可以烤着吃,现在他们很少直接钓鱼吃鱼,除非带着锅灶出来,钓鱼这件事倒是没停,只是这鱼都料理的很干净,烹调的时候也会佐料齐全。

“郑勇的尸体该被现了,郑家会不会派人到处搜查,会不会请来杀手之类的,到时候咱们两个怎么对付?”

两人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着肉,一边小声议论,周青云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有些兴奋,朱达苦笑两声,心想就不该给他讲太多武侠故事,现在给周青云造成了些不现实的幻想,平常人家还好,两人这么出生入死的,不现实可是会有危险。

“别胡思乱想了,你算算时间,我们走了一天半夜才到这里,那客栈报信的人怕是现在才到郑家集,还来不及反应。”

听到朱达的话,周青云颇为无趣的低头拨弄火堆,朱达笑了笑说道:“老规矩,轮班休息,明天下午就能见到秦琴了,也不知道她自己呆着怕不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鸟兽惊噪 快马加鞭

当走到山边的时候,两个人开始沿着山边道路向东北行进,到了这里,他们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即便郑家知道了消息,决意要为郑勇报仇,他们能派出的力量只会拦截在交通要道,去和各路豪强势力打交道,没有人会找到山边来,没有人会想到朱达和周青云这二位“杀人凶手”会绕这么远,走了很多无意义的路。

轻松自在的两个人议论着秦琴,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同伴,这个女孩和她的同龄人,甚至和她的同性别的人都很不一样,有一种混不吝的大胆泼辣,还有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成熟和狡黠。

这样的性格出现在郑巡检家的女眷倒有几分合理,出现在秦秀才这等读书门第里实在是奇怪,朱达有时候禁不住想,秦琴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因为自己,朱达平时尽可能的装作循规蹈矩,可那些年的记忆和习惯没那么容易磨灭,这等格格不入和新鲜领先的思想,对身边人肯定会有影响,秦秀才、向伯和周青云都被影响到,更不要说正在成长,努力吸收经验知识的女孩秦琴。

“可能我们这次去了会扑空,没准被向伯接走了。”周青云笑着说道。

两个人都没有挑明说送秦琴去的目的,因为太过残酷,之所以送女孩去山间小院居住,是怕这次暗杀郑勇失败,秦琴呆在郑家集太危险,送到白堡村去有人保护,也能撇清关系,之所以没有立刻送过去,是怕时间上被人看出端倪,如果出现秦琴被人照料的情况,那么两人或者是死,或者是逃亡。

在怀仁县和大同左卫这里,和边墙间隔着山脉,离山有段距离的时候还能看到北边的烽烟,走在山脚下反倒是什么都看不到,二人也不在意这个,反正对自家没什么干碍,在天黑之前,他们就进了山。

山路相比于平原道路人迹更少,当年袁标领着他们猎杀贼盗,就是在山中进行迂回,这样很难被人追踪,逃跑时候更是方便,他们走山路之后就彻底断绝了郑家追查的可能,因为无人看见,怎么说都有道理。

进山之后可就不敢乱走了,他们寻了一处避风避水的窝子,然后将杂草灌木大概清理,就在这边生火做饭,随身没有大锅,却有个多用的铁碗,烧开水之后吃了点干粮,热汤热饭很是熨帖。

山里天黑得早,抬头看天还是亮的,可山腰处已经昏黑,在这个位置只要点燃篝火,也不必担心野兽袭击,朱达和周青云要早些睡下,明日早起赶路,这样中午之前就能接到秦琴,晚饭就可以在白堡村吃了。

“这次运气当真不错,两张弓几根箭,都射中了该中的地方”

“郑勇他们五人都惊慌失措,也难怪,他们不过是争水争地,仗势欺人的武斗,生死搏杀不太多,心情又是放松”

“其实未必要这么谨慎,如果我们预定第二箭或者第三箭射杀郑勇,未必不能成功,省了很多麻烦”

“你的射术很好,可咱们不能光想着赢,要按照输了逃命准备,这样才能万全”

“师父说得没错,你这样的和个老头没区别,年轻人就该有我这样的冲劲,本来必败的还能挣一份胜算”

每次猎杀和战斗之后,朱达和周青云都会在袁标率领下复盘,总结经验得失,尽管袁标离去,可他们还是把这个习惯保留下来,因为一次次总结下来,的确能感觉到提高,朱达是称呼向岳为师父,周青云则私下里喜欢喊袁标师父,尽管从未拜师过。

本来准备早些休息,可复盘开始后,两个人却兴奋起来,越说越是深入,因为这次针对郑勇的伏杀完全是他们两个策划布置,并且达到了目的,虽然这成功有几分侥幸。

从头到尾完全参与进来,对整个过程的得失就把握的更加清楚,有更深的感悟,在这样的体会下,能总结的也就更多。

“如果下次做同样的事,在官道上我们就能把人全杀光”

两人总结完之后,朱达得出了结论,周青云也是沉稳点头,话刚说到这里,却听到远处似乎有呼啸惊噪传来,两人猛地站起,周青云在感官上比朱达灵敏些,他略皱眉头,随即说道:“是北边传来的声音。”

他下这个判断的时候,朱达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因为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林间山中有狂风呼啸,从北至南,仔细听的话,似乎从东北到西南,两个人没有乱跑乱动,在这山中夜间,乱跑才是找死,很容易迷路,也很容易碰到猛兽。

抬头看,天空仍有亮色,如果在白堡村那边,此时应该可以看到夕阳余晖和晚霞,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大事?

正琢磨的时候,那狂躁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这边,已经栖息落下的飞鸟都被惊起,叽叽喳喳的在半空中乱叫,也有些野性兽类在吼叫,山中乱成一团。

朱达和周青云手持武器,紧张的环视四周,但这样的惊噪没有持续多久,飞到半空的鸟群又都是落下,刚才狂躁的山中又变得安静许多,就像刚才那一幕没有生过似的。

“哪里地震了?”周青云问道。

朱达缓缓摇头,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野外旅游时候没有遇到这样的景象,因为鸟兽数量太少,在这三年的猎杀中,却碰到了两次,他和周青云颇为紧张,老人袁标却镇定的很,说是远处天地异动,鸟兽灵性远人类,所以提前感知到了。

因为袁标说的太玄,朱达当时似信非信,等出山之后过了几天才知道山西某处生了地震,这才信服。

或许刚才的异动就是被某处地震之类的影响,不过以这个时代消息传播的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知道消息。

经历过这突然的躁动之后,两个人也没了复盘的心情,将火堆整理了下之后就倒下休息,本来能睡得很踏实,可经过刚才,两个人夜里都不安生。

但这一夜很安静,山间的天空出现亮色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已经起来,先是喂过坐骑,然后收拾完毕,继续向前赶路。

虽说走的是山路,可不能完全在山里走,特别是过夏米河的时候,渡河要走浅滩缓流,那边是在山外,出去之后还是沿着山边行进,实际上,过了夏米河,在山边已经能远远看到河边新村和白堡村了,只不过要先接人,所以不能先回家。

二人刚上马,昨天傍晚听到的呼啸惊噪又是在远处响起,朱达和周青云都有种感觉,这次的呼啸惊噪比昨日距离自己更近了些。

虽然更近,但响动却比昨日要小些,因为天色一亮,禽鸟就从草木上飞起觅食,反倒不会有那等受惊的狂躁动静。

朱达和周青云都很镇定,只不过朱达却在心里嘀咕,这么连续两次,莫非还有什么余震,在这样的纷乱下,两人的坐骑都有些躁动不安,安抚之后才平静下来。

山中的躁动很快就烟消云散,该飞的飞掉,该跑的跑掉,自然就没那么多闹人的动静,朱达二人早起整备就要见到秦琴的愉快心情却散了许多,只是沉默向前赶路。

这条路他们走的熟了,在预估的时间内到达了夏米河边,河面没有往日那么平滑如镜,好像有四面八方吹来的微风吹出紊乱的波纹,朱达和周青云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熟门熟路的脱掉衣服,然后和行李一起放在马鞍上,开始牵马过河。

河水最深处大概能没到成人的胸口处,他们两个人的坐骑也不是第一次渡河,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只是在河中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了眼,朱达闷声说道:“上岸再说。”

等上了岸,朱达和周青云顾不上穿衣,快步走出河滩,到了泥土地立刻趴下去侧耳倾听,两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肃然和震惊。

“大股马队?”

“几百骑,上千?怎么会有这么大股的兵马,难道是大军过境?”

两人都和袁标以及向伯学过伏地听声判断敌骑规模的本领,朱达和周青云交换了下判断,没有继续说话,都是急忙的去穿衣收拾,然后翻身上马,驱动坐骑向着山外跑去。

他们是在河中有所感觉,听到声音有了判断,大股马队是从东北向西南来,而且是在河边这一侧,也就是说,这大股马队很可能是冲着白堡村的方向过来。

“难道昨晚和今晨的惊动是因为这马队行进!”

“他们为什么不白日里赶路,而是起早贪晚!”

朱达和周青云顶着风互相吼了两句,两人脸上都是阴沉,大股马队在山峦附近行进,震动地面,的确会让附近的鸟兽惊扰,什么样的马队会沿着山边行进?什么样的马队会在凌晨到清晨,黄昏到天黑的时段行进?他们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行迹?

快!快!快!

朱达和周青云拼命抽打坐骑,狂奔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跪乳反哺 禽兽不如

朱达和周青云沿着河谷地向外冲去,山中河谷是没有像样道路的,河滩乱石,灌木丛生,马匹在这样的环境下奔跑很容易被伤到,可现在谁还顾得上,只是拼命的抽打坐骑,尽可能快的出去。

“没有烽烟,怎么会有大股的骑兵!”

“会不会是官兵过境?”

周青云在马上大喊道,他这么喊倒不是询问,而是让自己安心,真正要是大明官军过境,郑家集和其他各处围子都会提前好久知道消息,一方面做好劳军准备,一方面做好防卫,免得被官军祸害,以朱达和他在郑家集的消息灵通程度,居然一无所知。

“少他x的说话,看好自己的马,别栽在路上。”朱达吼了回去,越是这等要紧时刻,越不能慌张狂乱,不然会更耽误事。

他们二人向外狂奔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低沉轰鸣,听着像是天际的闷雷,可抬头看天,日光明媚,这动静更让人疯。

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山口,甚至能看到些河边新村的建筑,在这个狭窄的角度看过去,一切似乎如常,可又怎么可能如常!

也就在这个当口,“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响起,期间还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吼叫和呼喊,朱达知道,这是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警戒信号出了,他对两处的百姓帮工早就有过应急训练,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各有安排。

当时他也考虑到大股敌人入侵,只不过把这种极端的情况当成极限,轻易不会遇到,可谁能想到今日里就这么出现了,就这么突然的出现,让人毫无准备!

可应对这样极限局面的方法,无非就是不顾财产,躲到地窖和地道里面去,那里食水充足,又十分隐蔽,但这样的法子有没有用?如果真是仔细搜寻,又怎么会找不到?朱达没有任何的把握。

至于抵抗,靠着两个村子加起来不到千人的人口,能做什么,这千人还有老弱妇幼,男丁不足五百,没有常备的训练,又拿什么去抵抗。

终于出了山口,朱达和周青云都下意识的松了缰绳,忘记挥动马鞭,不让坐骑狂奔快跑,因为他们看到了烟尘,铺天盖地的烟尘,好似正在移动的山峦,正朝着这边滚滚而来,他们甚至能感觉到烟尘下传来的震动,感觉到那如雷的轰鸣在耳边炸响,大股骑兵,大股马队,正在向这边冲来。

他们两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声势,但却知道这是大队的骑兵,因为袁标、向伯甚至白堡村和郑家集的老人们都曾描述过这样的场面,当北边的蒙古大队破关而入,洗掠沿途村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势,当大明官军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势,当时朱达只觉得夸张,可真面对的时候,才现那些人言辞的匮乏。

是蒙古人?是大明官军?到现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声势肯定不是为了和平和行进,在这样的声势面前,一切都会被彻底碾碎!

两骑才略放慢度,就立刻反应过来,朱达和周青云又是重新加,两个人都是向着河边新村跑去,天色一亮,长辈们都会早早的赶到新村那边,开始整天的忙碌,去那边还能救到人,至少能把父母和向伯带出来。

向前跑出十几步,朱达和周青云一直忍不住偏头看东来的滚滚烟尘,周青云看了眼就不再去看,朱达却偏着头,马匹都险些控制不住。

朱达这么恍惚了会,一咬牙,用刀背狠狠的抽打坐骑,马匹吃不住痛加,窜到了和周青云并排的位置,朱达在马上伸手直接抓住了周青云,猛地一拽,两人身体都是一震,如果不双马并行奔驰,这一下朱达的胳膊恐怕就会断掉。

周青云回头就要咆哮,在这个当口,万一把人从马上拽下来,耽误了救命的大事怎么办,可看到朱达的表情后却大吃一惊,朱达刚才只能说是阴沉的表情,此时却变得有些疯狂,双眼通红,五官扭曲,还在紧咬着牙关。

“我们进山!”

听到朱达的吼叫,周青云还以为听错了,朱达又是大喊了句“我们立刻进山!”,短短工夫,朱达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你疯了!你爹娘和师父还在村里,我们去救他们出来!”周青云嘶声吼了回去,他极为愤怒,他根本没想到朱达会说出这样的话。

“来不及了!我们过去,对方会把我们追上,过河也来不及,去了只能一起死,我们进山还能活!”

判断度并不难,从山边到两个村子需要时间,双方距离差不太多,可远处来的大队骑兵人多势众,他们进了村子,敌人恐怕也到了,到时候就算过河也来不及,坐骑渡河很慢,根本没办法拉开距离,敌骑若是渡河追击,一样摆脱不掉,还是一个死字。

“我不管!要死一起死!你这个没胆的孬种!”周青云在马上已经气疯了,如果不是这等狂奔状态下要控制住坐骑,恐怕他都会抽刀砍过来。

朱达在马背上伸手去抓,却被周青云挥手打开,直接就破口大骂,朱达稍微慢了步,又是驱动马匹向前,靠近之后,并掌为刀猛地砍向周青云的脖颈,这是生擒活捉敌人的手段,周青云根本没想到会遭这样的攻击,等被砍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甚至来不及去瞪去骂,整个身体就软在马上。

那边周青云刚被打昏,朱达已经和周青云拉平了马头,他双腿在猛踢马腹,马刺把马腹的刺得鲜血淋漓,马匹痛嘶不停,却能始终保持度,朱达伸手一抓一缩,直接把周青云从他的坐骑上拽了过来,放在身前马鞍上,然后拼命勒停了坐骑,朱达不敢急忙转向,这样的奔驰度,很可能马匹翻倒,把人摔下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急不得。

及时停住,距离山边还不太远,再看滚滚烟尘已经快要靠近白堡村了,下马村恐怕已经被掠过,在这样的声势面前,看似坚固的土围,手持木枪的青壮,都会和纸糊的一样可笑,什么用处都没有。

刚才的狂冲刺,现在马背上驮着两个人,朱达觉得胯下坐骑有些跑不快,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抽出匕,准备必要的时候刺坐骑。

好在马匹终于跑了起来,而周青云的坐骑再向前冲了一段之后又是自己兜转,向朱达这边跟过来。

山边距离白堡村和河边新村不到几里路,能看到村里向外狂奔的各色人等,有人骑马,有人赶车,也有人不管不顾的跳进河中,那示警的钟声还在不管不顾的响着,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马匹,那么狂奔或者跳河都是最坏的选择,因为根本跑不过骑兵。

朱达不想去看,可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紧咬牙关,嘴边都沁出血迹,抓着缰绳的手臂青筋暴露,朱达知道自己的父母一定在村中,向伯可能在村中,自己熟悉的人可能都在村中,甚至秦琴也可能被向伯接到了村中,他们会骑马逃掉吗?他们会躲进地窖里吗?他们能活下来吗?自己是不是见死不救!

越想心思越乱,朱达只觉得眼前模糊,他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用力之大,直接让脸颊红肿起来,剧痛也让思绪清明许多,他转头看向南边,已经能看到扬尘中的真相,的确是骑兵,穿着皮袍的骑兵,和大明官军完全不一样的骑兵,他们呼喝乱叫,有人冲进了白堡村,有人则是冲向河边新村。

这是蒙古骑兵,这是鞑子!这是鞑虏!这几天天际边墙的烽火都渐渐变淡,为何没有变得太平,反倒来了大股的蒙古骑兵,这分明是虚实颠倒。

能看到有一大股骑兵分出来直扑河边新村,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这一带,骑兵奔驰扬起的烟尘反倒没有那么大了,因为这里田地灌溉的很好,不会有那么干燥的沙土扬尘,也让朱达看清楚了骑兵的数量,或许没有他想得那么多,声势如此骇人,可也到不了成千上万,分出来的只不过有几百近千骑兵,但这样的力量也足以碾碎这两个村子。

大同的乡野间难得有这样富庶的地方,苦寒之地南下的蒙古骑兵就好像饿狼见到了血肉,要扑上去撕咬和吞噬,隔着几里,都能看到马上骑兵的兴奋。

再向前就是夏米河,包抄和追击有了界限,能看到蒙古骑兵甚至分散开来,追击那些逃走的百姓,他们或是开弓或是挥刀,将一个个跑不远的村民百姓杀死。

朱达看不清这些乡亲的面目,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亲人,他强自扭头,向着另一条进山的道路跑去。

骑兵进山各种不便,他们也不会跑这么远,也不会一个人都不放过,他们为了劫掠,而不是为了杀人,或许追击出来的蒙古骑兵已经看到了朱达,可他们的确没有兴趣追击,看了眼就兜了回去。

朱达刀弓都已经备好,真要是逃不掉,那就只能拼了。

在这个当口,似乎不能说运气不错,可的确没有人上来追击,朱达拐进了熟悉的山路,回头看看,烟尘依旧,马蹄声、兴奋的嚎叫传来。

朱达停住了马,周青云还在昏迷,朱达愣怔了半晌,又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下用力极大,直接扇出血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本心如何 泣不成声

进山后不能说安全,蒙古骑兵不太可能追击过来,他们犯不着为了零星逃散的人费力,他们的目标又不是为了杀光所有人,可真要追也不难,不过是多跑几里路而已,尽管进山后大队骑兵的所有优势就只剩下人多这一条了

朱达没有继续快马加鞭,反倒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几块杂面的饼子掰碎了喂给坐骑,然后又从马鞍褡裢里取出用棉絮套着的瓷罐,把里面的蜂蜜倒在手上,然后涂抹在坐骑的腹部,那里被马刺刺的鲜血淋漓。

蜂蜜有止血和杀菌的功效,但时间长了会有副作用,这个时候也考虑不到什么长远,维持住就好。

又是给周青云的坐骑做了相同处理,然后抱着依旧昏迷的周青云坐了上去,这匹马负重奔跑的时间比较少,力气相对充足,无论袁标还是向伯都说过,真到了生死关头,一定要冷静,将该想到的都想到,稍不小心就会招来大祸。

尽管在此时说“幸运”或者“侥幸”都像骂人,可外面那声势汹汹的马队骑兵的确没有进山追击,朱达带着周青云骑马向那盐洞跑去。

盐洞开了已经有近四年,可知道这盐洞的人依旧不过七个,就连李总旗这边也只有隐约的怀疑,朱家和向家对此都隐瞒的很好,甚至在道路上也有伪装,山路岔道看似到了尽头,可搬开灌木和干草,现又是一条小路蜿蜒向前,路上有马蹄印和独轮车的车辙,但都很模糊,看似时间长久,实际上每一次都要专门的处理,麻烦归麻烦,但这么一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财源在,再麻烦也是值得的。

半路上周青云没有醒过来,虽然他身体强壮,可在那等危急关头,朱达用力没有什么分寸,打昏之后朱达甚至担心会不会直接把人打死。

等到了那盐洞附近后,朱达才松了口气,这边比起路上更加隐蔽,这几年来,向伯和朱石头有意移植灌木丛在周围,又浇水施肥,导致这边植被比从前茂密许多,看着就和寻常山中洼地没什么区别,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另有玄机,这里有朱达的功劳,他用了些那二十余年的小窍门,大体是视野错觉这种。

绕了几绕,来到了盐洞前的小宅院这里,这是颇为齐整的土坯木屋,是向伯和朱石头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才修建起来,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主要是花在隐蔽的运送材料进山了。

自从这小宅院建好后,向伯即便不运盐也愿意来这里多住些时日,环境不错又很安静,几乎不见人烟,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到了门前之后,朱达没有拍门,反倒手伸进栅栏的缝隙里,摸到一根皮索,拽了两下,隐约有铃铛声响,又过了一会,就听到里面屋门被推开,秦琴欢快的声音响起:“朱大哥,青云哥,你们来了!”

十岁女孩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恐慌,若是她的同龄人被这么丢在山里一个人过活,早就吓得崩溃,可秦琴却觉得很有趣,这也和女孩子经历了太多事有关,另外,如果有人直接拍门的话,根本不会有人迎接,秦琴会从地道跑出这个宅院,在几十步外一处隐蔽的宅院里藏好等待,如果是向伯在,则是会从地道出来,拿着刀从背后靠近,看看是什么人。

秦琴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看到门外的景象,脸上的欣喜和笑容就僵住了,她看到被朱达抱着的周青云,看到了坐骑腹部的血肉模糊,还看到了朱达脸上的红肿和其他。

“朱大哥,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站在这小宅院的门前,朱达突然觉得抑制不住泪水,视野变得极为模糊,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他听到秦琴的询问,伸手去擦,却碰触到被自己打肿的脸颊,不知道是痛还是怎么,让眼泪流的更厉害。

秦琴和朱达认识有几年了,她一直觉得这位兄长年纪虽然没比自己大几岁,但言谈举止却好像大十岁二十岁的人,甚至和她的父亲一样成熟,可今日里却见到了这般模样,让秦琴有些手足无措。

“关上,关上门。”朱达泣不成声的说了这句话,他想要嚎啕大哭,却还是在努力控制,现在没到哭的时候,更会吓坏了秦琴。

将周青云放到屋中的土炕上,又将马匹放在简易马厩那边,正式处理伤口之后,又把备好的草料添上,朱达这才回到屋子。

这山间小屋的各项物资都储存的很充足,足够五个人活一个月,积储这么多物资可不是太轻松的活计,但从朱家父母到向伯对这个都很支持,他们把这个理解成一个避难所,自从日子生起来后,他们的危机感都很重。

“朱大哥,出什么事了?”秦琴看着朱达的情绪稳定了些,急忙追问说道。

朱达也不准备隐瞒什么,开口说话,第一句没有说出声音来,他又张了张嘴,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之极,从刚才进来就一直沉默,也没有现这个情况。

“蒙古人鞑子打进来了,已经进了白堡村和新村”

“鞑子草原上的蒙古人打进来了?”秦琴懵懵懂懂的反问了句,随即瞪大了眼睛,这件事对她来说太不可思议。

“你们不是说这里是腹地吗?爹不是说过,现在什么松懈,可还要过些年才有结果,怎么会这样?”

再聪明的女孩,毕竟年纪在这里,平时又不关注这些,得到的都是一点支离破碎的印象和概念。

“那叔叔阿姨怎么办?向爷爷怎么办?春花姐怎么办?”女孩懵懂的问出前面几个问题后,终于反应过来,声音也变得尖利了许多,这些人对秦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女孩反应的很快。

秦琴的这些话让朱达沉默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朱达突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很可笑,但更可笑的是自己,这里是大同腹地,可去往边关也就是不到七天的脚程,其他人被这短暂的和平麻痹,自己有那二十余年的见识和记忆,怎么也就相信了“腹地”和“太平”,这里是边关!这里是战区!那有什么太平!

“朱哥哥,你不要吓我,他们怎么了”

正在这时候,躺在一边的周青云迷迷糊糊的醒来,开始还没弄懂眼前状况,下意识的说了句“怎么进了山”,下一刻却是翻身而起,专注朱达的秦琴被吓了一跳,看到周青云醒来后,又是转移了目标问道:“青云哥,村里到底怎么了?”

周青云没有理会秦琴,起身后红着眼来到朱达跟前,一拳就是打了过去,怒声喝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不是你贪生怕死,我们还能把人救回来,你这个没卵子的孬货”

他说没几句就哽咽起来,朱达被他一拳打了个趔趄后,只是默默站起,周青云骂了几句又是一拳打了过去,朱达伸手格开,沙哑着嗓音说道:“救不回了,我们赶不及!”

这话却让周青云暴怒起来,挥舞着拳头又是打了过来,嘶声骂道:“救不回就一起死,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向伯,你这个冷血禽兽,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爹娘,你就顾着你自己,你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别人,平时你装的好,一到这样的生死关头你就露馅了,你眼里心里还有什么!”

在这样的情绪下,周青云的动作没什么章法,只是乱打不停,朱达没怎么挡着,被接连打中几下,又是后退两步,听完周青云的嘶声怒喊,朱达突然出手抓住了周青云的双臂,撤步一翻,直接把周青云制住,任他如何挣扎也是动弹不得。

“你们别打了!”秦琴被吓得哭喊起来。

“我”朱达出声说了句,却现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周青云其实没说错什么,朱达把这一生的父母当成亲生爹娘,可又有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知道的疏离感,与其说是血肉相连的嫡亲家人,倒不是说是感情很好的长辈亲戚,这样的别扭和古怪,朱石头和朱王氏只觉得孩子或许长大了,以后会好,周青云却有另外的感受,包括向伯也是如此,这个时代一旦成为师徒,那关系非比寻常,可朱达也一直是保持着亲近和尊敬的态度,作为可亲的师长看待,仅此而已。

在看到好似汹涌大潮一般扑来的骑兵之后,不想去救人,到底是因为确实不能救,还是单纯的考虑了自己,放弃了那一点点可能,是不是自私冷血?朱达现自己想不清楚,也说不清,当时看似本能的反应,到底有没有冷血的考量,想不清楚,说不明白!

“放开我!你这个孬种!你对得起”周青云还在大骂。

朱达深吸了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一开口又是控制不住,眼泪流淌,忍不住想哭,就这么深呼吸了几次,朱达终于平静了下来,双手加力,周青云立刻疼的说不出话来,朱达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们去了就是一起死,我们要活着,我们要报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死不能生 辗转反侧

当朱达说出“报仇”两个字的时候,周青云的挣扎不那么剧烈了,边上的秦琴也停止哭喊。

朱达松开周青云,把人向前一推,本以为冷静下来的周青云脱开之后又是回头,朝着朱达扑来,朱达后退半步,猛地一拳砸在周青云的下巴上,这一击让对方头晕目眩,再也站立不住,直接半跪在了地上。

“你就想着和大家一起死吗?你觉得这样对得起大家了吗?可你死了,大家都死了,杀人的人不会感觉到,他们依旧快活,我们要活下来,我们要为死去的人报仇,你要没想明白这个道理,那现在可以出山,鞑子还没走!”朱达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冷漠。

周青云晃了晃头,咬牙切齿的抬头说道:“我们要是赶过去,还能把人救出来!”

“你有五成的把握吗?”朱达森然反问道,在那样的大范围包抄,用疲惫的坐骑找到人,再在纷乱的村子里出来,能跑的掉吗?朱达越想越没有可能。

周青云被问的愣住,张了张嘴,突然捶地嚎啕大哭,朱达咳嗽了几声,闷声说道:“等下做饭吃饭,然后轮流值夜,明天我们还要尽早出去。”

“是去救人吗?”女孩满是担心的问道。

“不是,是去侦查敌情。”说到这里的时候,朱达满是疲惫。

说这些话的朱达已经转过了身,和秦琴擦肩而过后,走出屋子去整备各项,屋中只留下愣怔的秦琴和嚎哭的周青云。

等朱达出了屋子,秦琴愣着说道:“朱大哥哭了,满脸都是眼泪。”周青云停顿了下,哭声更大了。

朱达出来是想要准备晚饭,秦琴这几日吃的都是饼子、肉干之类,想要有更充足的体力就必须要吃些营养丰富的食物,尽管在这样的心情下,谁也吃不下去什么。

刚把柴火放进灶膛,朱达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现自己心痛无比,后悔无比,如果跟着周青云冲进村落,如果万一有机会能把父母救回来,哪怕只是万一的机会,可这么一来,自己就要失去所有的亲人了,或许和周青云说的那样,死在一起不是坏事

朱达也哭了,他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这么一个人在外面哭个没完。

实际上天色没那么晚,大家勉强吃了朱达熬得肉粥和饼子之后,太阳还没下山,毕竟他们是在中午之前遇到的事。

朱达去看了下坐骑的情况,招呼镇定下来的周青云开始收拾兵器和干粮,准备出去看看。

“你们现在去救人吗?”秦琴不可思议的询问。

“不是去救人,是离远了看看情况,憋在这里就是瞎子聋子。”

“你们不骑马吗?”

“马匹必须要休息,不然会暴毙在半途,天黑之前你记得喂一次马。”朱达叮嘱了秦琴两句,那边周青云已经整备完毕,他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神情不再是那种木讷,任谁都能看出阴沉来。

从盐洞这边出山的话其实不远,步行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朱达和周青云带刀背弓,又拿了一人份的干粮,一路向外走来。

他们边走边仔细观察山路,看看到底没有人进山,山间小路的路面并没有那么坚硬,路边植物也探到路上来,所以一旦有人走动,痕迹明显的很。

这茫茫山中当然不是只有盐洞这么一处有人烟,光朱达知道的在十几里外就有一处勉强能称得上村落的聚居地,在另一个方向还有个山神庙,那里常有些法外之徒聚集,更不要说进山打猎采药的各色人等。

但走这条路出山的人极少,如果这条路有进出,那么一定是异常,一路仔细巡查,并没有什么异常,朱达和周青云彼此对视,一方面是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也有些失望,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村的话,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村民逃出来了,目前看并没有。

快要出山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向外走,而是爬上了路边的山坡,现在唯一稳妥的观察法子就是居高临下的张望,没有被敌人现的可能,还能一览全局,尽管看得不是那么清楚。

无论向伯又或是袁标,都曾带着他们爬过山,而且都在高处观察过白堡村和河边新村,很正式的研讨过如果土匪来了怎么办,如果和隔壁村生冲突怎么办,还有官府差役,卫所家丁下来滋扰怎么办,两个村子的设置都考虑了许多,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来得是蒙古人,而且是大队骑兵。

当爬到可以观察的好位置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脸上都浮现出绝望,眼前这景象的确不会有任何的侥幸在。

无论是白堡村还是河边新村,村落周围都停着许多马匹,也有小队的骑兵往来于两个村子之间,骑兵的数量已经远远过村民的数量,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蒙古骑兵正在大包小包的向外搬东西。

白堡村和河边新村在这几年有远其他村落甚至市集的富庶,集中了大量有用的物资,其中很多品类已经在草原上卖出了名气,仔细搜刮这两个村落,能得到的好处远过其他各处。

当然,这么远的距离也很难看清太多细节,朱达一直在脑补着各种情形,他突然痛苦的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自己卖到草原上的货物引来鞑虏抢掠,而且父母亲人们即便是藏好了,会不会这些强盗觉得这里有足够多的财富而仔细搜寻,然后导致亲人们也被找出来,朱达越想越是烦躁。

“不要胡思乱想了,既然要报仇,那就想着报仇,所有人都说你爱钻牛角尖!”在边上的周青云沉声说道,看起来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这几句话让朱达猛地从自责和幻想中清醒过来,他闷闷的摇摇头,现在这样的情形,只想着如何报仇就好,多想无益。

天色渐渐黑下来,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外围都有很多篝火燃起,河边新村的多些,白堡村少些。

朱达和周青云还在仔细观察,没有返回的意思,实际上天黑的很快,除了那星星点点的篝火,很难看清什么了,如果再耽误下去,虽然去盐洞小屋的距离并不远,可山中夜路很危险。

“咱们能不能趁夜摸进去,村子里的人或许都藏起来了,夜里我们有机会,就和去哪个清风客栈一样。”周青云突然出声问道。

朱达看着山下的篝火摇摇头,闷声说道:“这些篝火和帐篷把外面所有的路都封死了,那些马也是麻烦,惊动一匹就会惊动一群,而且鞑子和百姓们不一样,他们可没有夜盲,他们对夜袭可比大明百姓警惕的多。”

袁标和向伯都对他们讲过,草原上蒙古部落要比大名各处活得艰难,也活得警惕,除了河套那边学着汉人种田的那批之外,其他各部都逐水草而居,居住的地方无非是各个帐篷环绕,没有城墙什么的遮蔽,所以夜间示警和防备都做得很周密,这还是部落的迁居,如果是大队纯粹的骑兵行动,那就更加小心。

并不是说对方一丝破绽和疏漏都没有,而是凭着朱达和周青云两个人的能力,他们没有自信做到这一点。

“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朱达下了判断,看着周青云没有动,朱达又是催促了句说道:“鞑子深入大明,肯定不敢呆的太久,他们要不然就是多抢掠几处,要么就是抓紧回返,大同那十万兵马不是开玩笑的,或许明早他们就要走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清晨和黄昏赶路,就是为了隐蔽。”

“十万官兵有个毬用,还不是把鞑子放进来了。”周青云嘟囔了一句,这次倒是没有和朱达争辩,两个人摸黑下了山,有着火把照明,虽然走的磕磕绊绊,还是回到了小屋。

秦琴正在满脸担心等待着他们,女孩脸上泪痕仍在,下午应当是哭过了,等朱达和周青云进了院子,秦琴连忙问道:“我爹会不会有事,他会不会遇到鞑子。”

“不会,你爹早就到了太原城那边,鞑子去不了那么南,何况那是省城,肯定太平无事。”朱达胡乱解释了两句,秦秀才也确实不会受到影响,唯一可担心的就是在太原城收到消息后,还有没有好状态去应考,不过这种事现在不重要了,活着就好。

草草吃了点,女孩睡在炕上,朱达和周青云直接在木屋中铺了干草睡下,为了防虫防蚊,还在屋外点燃艾草。

晚上能听到女孩低声的哭泣,能听到周青云的辗转反侧,朱达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下的,只是夜晚开始胡乱做梦,原本做梦那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常会出现,可这一晚梦中只是回忆,回忆这些年的家庭和学习,父母、向伯、袁标还有村子里每一个有印象的人,就这么一一闪过。

下半夜的时候,朱达就是醒来,外面漆黑一片,朱达没有继续睡,只在那里安静等待,等着可以出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居高观兵 祸福无常

动物的感觉比人灵敏许多,当山间谷地头上仍是黑夜的时候,它们已经意识到天快亮了,开始躁动起来。

朱达就是靠这个判断出的时间,当他起来的时候,周青云也默默的开始收拾,连一向贪睡沉睡的秦琴都怯生生说道:“你们要小心。”的确,在如此情形下,又有谁能够安睡到天明。

一晚上的回复和休息之后,不光朱达和周青云状态好了不少,两匹马同样恢复很多,它们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和包扎过,按理说要等痊愈后再骑乘才最好,这个时候同样顾不上那么多了。

叮嘱秦琴注意安全,朱达和周青云牵着马出了,骑马到昨日登高瞭望的山坡下面,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把马拴好,二人向上走去。

山里依旧黑夜,而山外则有了亮色,在这样平原和山地的交界处,会在某个时刻有这等日月共存的景象,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朱达对这个很是迷恋,当成是野外旅行的乐趣之一,这些年也会回味,此时此刻,全无心情了。

远远能看到两个村子都有炊烟升起,那些蒙古马队也知道在敌国腹地,不敢太过放纵,此时已经开始整备,所能注意到的是马匹上都驮着包袱,显见收获不少。

朱达和周青云看着这一切都有些紧张,他们心中未尝没有侥幸,村里亲人们躲到了地窖地道里,而蒙古人不会在这里耽误太多的时间,那么就有可能逃过去活下来。

“这些鞑子千万别放火!”周青云自言自语说道,他紧张的攥紧双拳,能看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袁标、向伯以及村里的老人都说过,蒙古人南下洗掠后习惯杀人放火,这样的做法并不仅仅为了泄,而是削弱大明边镇的战争潜力,死伤越多青壮,能动员的力量就越少,这个道理很简单。

无论如何焦躁急躁,该等也是要等的,昨日里的狂怒之后,周青云也明白取舍,一起死和活着报仇,很容易做出选择。

两个村子的马队开始向河边新村聚拢,朱达和周青云都伸出了手,用袁标教授的法子估量人数,这是军中探马夜不收观察敌情的小手段。

“一千五百到一千七百骑”这个数字让两个人又是沉默下来,连急躁的情绪都消去许多,绝对悬殊的实力差距,巨大的压力可以让人打消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朱达和周青云的等待中,整备完毕的蒙古马队终于出了,这千余骑没有渡河,反而顺着河道向西南而去。

“他们要去郑家集那边?”沿着河道南下,最有价值的目标就是郑家集附近的区域,那边是怀仁县和大同左卫除了县城之外最富庶的区域,而且没什么防护可言,那样的土围子抵挡匪盗勉强够用,这样规模的兵马,恐怕就和纸糊的一样。

“有人给鞑子带路。”

“不用带路,每年过来做生意的都有多少,这边的路瞒不了人。”

朱达和周青云对话两句后,都是向山下走去,他们知道郑家集将要遭难,可按照蒙古马队这个行进方向,他们根本没机会去报信,且不说蒙古马队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前后撒出去的侦骑小队很多,只在清晨和黄昏行进,他们选这条路线也是最合适的,在夏米河东侧的道路最好走,如果渡河过去,直线距离近了,实际上却要兜几个圈子,那样才有赶到前面去的可能,现在这般,去报信一是送死,二是来不及。

眼下秦琴正在盐洞小屋里很安全,秦秀才去太原乡试,袁标已经去世,其他在郑家集的人没有那么深的情谊值得去救,这件事是很冷酷的现实,会让人很不舒服,但却不得不承认。

走下山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蒙古马队应该走出一段距离了,朱达和周青云都很焦急,动作也十分的快,两人都想尽快去村里看看,看看有没有奇迹出现。

在拴马的地方才解开缰绳,突然间山林又是躁动起来,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和绝望,难道蒙古马队又兜回来了吗?这是要扼杀一切的侥幸和希望吗?

没等周青云开口,朱达就闷声说道:“不急着动,防备万一。”

周青云神情复杂的点点头,两个人没有骑马,步行向山外走去,他们没有出山口,只是在附近停下,周青云先趴下去听,朱达也是做了同样的事。

“这次没有那么多,而且不是一个方向。”

“就算没那么多,也不是我们俩能对付的,回去再观察,到了现在,更不能急了!”

朱达说“更不能急”的时候,语气加重不少,因为他看出周青云有些忍耐不住的情绪,好在这次周青云没有冲动,只是阴沉着脸跟着他重回山坡。

等到了刚才的观察位置,能看到沿河走的蒙古马队加快行进度,在草原上南下的时候,蒙古大队骑兵一天极限就是三四十里,因为要保持人和坐骑的状态,也没有那么多的粮秣可以消耗,但突入到大明境内之后,一天最多可以突进百里,一方面是身在敌国,必须要保证高机动,另一方面则是可以靠抢掠市集村寨补充粮秣,所以当真是进退神。

这样的快行进,对于接下来的百姓是灾难,但对于现在的朱达和周青云则有便利,可他们依旧不敢下山进村,因为从昨日蒙古马队来的方向,又有另外一支马队正在急靠近,也是朝着白堡村和河边新村而来,虽然规模不那么大,但同样烟尘滚滚,声势惊人,烟尘间,隐约还能看到旗号摇动。

朱达和周青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真正的绝望,这到底是多大规模的入寇,千余骑才过,这又来了一拨,难道要把大同周边的聚落扫荡干净吗?蒙古到底来了多少人,现在大同城还在不在?

如果是这样的形势,那就不要奢谈什么报仇,现在唯一考虑的就是生存了,最起码现在只能窝在山里,朱达苦恼的拍了下额头,如果当年学得认真些,他应该对这段历史有所记忆,可什么都没有,如果那二十多年人生中对这个有所侧重,起码可以避开眼前的灾祸,但当时又怎么可能想到现在。

“是官军!是官军!”边上的周青云突然大喊起来,语气里全是狂喜。

官军?朱达回过神来,看向正在前进的新来马队,和前面那种举着三角小旗,穿着皮袍的蒙古马队不同,新来的兵马远看着可就整齐许多,还有几面旗帜招展,显得颇为威武雄壮,大明和蒙古之间互有胜负,但骑兵军容大明的确强过蒙古,蒙古部落人人都会骑马,都是骑兵,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整齐装备,远看显得凌乱潦草,而大明骑兵都是主将的家底子心头肉,家丁亲卫主要都是骑兵,自然是优先供应,优先装备,看起来当然是整齐威武,精锐非凡。

朱达从前听袁标和向伯描述大明官军,都是颇多鄙视,以朱达平日里观察所见,也的确强不到那里去,欺凌百姓,横行霸道的本事是有的,但真要火并厮杀,哪怕是江湖意义上的争斗,成色都要差很多,而且那二十多年人生中,朱达对大明这个朝代的记忆就是很少打胜仗,官军羸弱不堪。

这次蒙古马队的突入,从某种意义上更是证明这一点,边墙的边军要比怀仁县这边的应该强悍许多,连他们都没有挡住,甚至连烽火都没有燃起,这样的官军能指望什么,但没有想到的是,官军来得这么快,居然还敢以人少追击人多,朱达甚至替这官军马队担心起来,如果离开的蒙古马队转身杀回来,以少打多,官军肯定会有麻烦。

“官军是来杀贼救人的,他们是来杀贼救人的,还是官军靠得住,还是官军靠得住!”周青云激动的手舞足蹈,几乎在那里大喊着说话。

在这个时代草原上的蒙古人是敌人,大明官军平时表现不佳还算是自己人,眼下这等已经有些国战当头的意思,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这大明自己的兵马靠得住,朱达比周青云冷静不少,可心情也是越来越激动。

“快下山,快下山,我们抓紧去村子里看看。”周青云出声催促说道。

朱达连忙答应,两人一起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边走边看着官军的动向,官军没有去追击蒙古马队,而是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停了下来,或许要看看村里百姓的死伤,看看能不能救治,追击优势之敌是送死,能做到救人疏散也不错了。

向山下走的时候,两人边走边看,尽管仍不乐观,但毕竟有了好的转机,有了些虚幻的可能。

“快看,村里有人出来了。”眼神好的周青云突然喊道,朱达也停步看了过去。

天气晴朗,居高临下,距离几里远虽然看不清细节,但能看到个大概,朱达和周青云同时激动和狂喜,果然有人活下来了,这不会是官军,官军是骑马的。

既然活下来了,为什么要跑?两人激动之后,立刻有了这样的疑问,他们看到有官军骑兵催马追上了跑出来的那人,一刀砍杀

第一百二十章 不得其解 夜入家乡

为什么要杀人?

朱达和周青云都停下了脚步,呆呆的看着远处,刚泛起的那些激动和侥幸烟消云散,浑身都被莫名的寒意浸透。

接下来再没有人跑出来,官军骑兵全都进入村子里,朱达和周青云再也看不到什么,只是这样的看不到比看到还要可怕。

“我们再去上面观察。”朱达低声说道,话出口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声音中没有丝毫的生气,木然绝望,周青云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默默的点点头,两人转头重新向高处走去。

官军骑兵先进了村子,然后才有人跑出来,再然后才被追上砍杀,尽管未曾亲见,但其中的逻辑很容易想清楚,官军骑兵这么大声势过来,村子里的人不可能毫无防备,何况大队蒙古骑兵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很有可能是官军骑兵过来之后,用了某种手段让村里的人出来,但村民现不对,慌忙逃跑,然后被追上灭口。

能想通事情生的顺序,却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官兵为什么要杀人?“杀良冒功”,蒙古人的级虽然很值钱,但袁标和向伯都讲过,在大同边镇勘验级的官员很精明,蒙古人的脑袋和汉人的脑袋区别很大,从型导致的头皮黑白,还有吃食物导致的牙齿不痛,以及骑马和步行区别的腿弯直与否。

在这种种区别下,连就在大明生活的蒙古人都不可能被误认,杀良冒功的破绽实在太大,风险根本控制不了,而且自百余年起,大明和蒙古的交战就没什么亮眼之处,听袁标说过,大明官军斩数十已经是“大功”,能过百甚至可以博个封侯,在这样的数量级下,以常理判断,杀了十几个敌人,混入一两个百姓做功绩能蒙混的过去,眼下白堡村这几百人口难道要都杀了去冒功吗?

这根本不合常理,可前面蒙古人刚走,后脚官军就来了,这里面同样透着诡异,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缘由?

朱达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隔着几里外看着村子,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站在山坡上的两个人站久了就坐下,呆呆的看着山下的村庄,太阳升高曝晒他们不在意,蚊虫叮咬他们也不在意,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只不过接下来再也没有人跑出来,官军始终在村庄里没出来。

就这么过了几个时辰,太阳西沉,村子里的官军终于动了,和前面的蒙古马队一样,官军也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离开,只不过他们的包袱比蒙古人要少很多,而且带着包袱的官军走得是另外方向,其他人则是沿着河向西南而去。

“官军是在跟着鞑子一起走吗?”周青云用疑问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此时他提到官军的语气和说起蒙古人的一样,都是充满了怨恨。

“官军跟着鞑子干什么?难道跟在屁股后面捡别人吃剩下来的?”朱达闷声说道,这里面太多让人不懂的细节,如果不是官军装备的太齐整,蒙古人很难假扮,他都会以为后面来这批官军骑兵是蒙古人,不然这所作所为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山下大队骑兵都已经离开,但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还有五骑停在村外,也就是说村里还有五名官军骑兵。

在落日余晖下,官军骑兵渐渐沿河远去,朱达站起身来,周青云转头看了他一眼,此刻的周青云有些迷惘。

“我们回去准备下,晚上去村里看看。”朱达闷声说道,周青云连忙跟上。

等到了盐洞小屋的时候,满脸忐忑的秦琴迎了出来,女孩一直待在这里,外面生了什么只能听同伴的描述,偏生秦琴又是个想象力丰富的,难免不担惊受怕,等到人回来,立刻想知道外面生了什么。

没等女孩开口,朱达先肃声说道:“你什么都不要问,这几天就好好留在小屋里,明白吗?”

秦琴委屈的瘪了下嘴,看到周青云也面无表情之后,立刻红着眼睛点点头,尽管平时朱达和周青云把她当成同龄人看待,可女孩也知道朱达板起脸来的时候,甚至比她父亲还要严厉许多,更何况在这个时候,秦琴觉得朱达很可怕,甚至比当年绑架她的那个绑匪还要可怕。

看着女孩乖乖的离开,朱达和周青云开始准备,夜袭夜战该预备什么,两个人都已经很熟悉了,周青云把自己的长弓放下,换上了蒙古人用的角弓,箭支也做了变换,朱达的装备倒是老样子,只不过多拿了一架投矛器,还有五根三尺长的木矛。

投矛器并不是太复杂的机械,只是一条扁平的木板,一端有翘起的短刺,一端则是榫合镶上的支架。

制作这投矛器倒不是袁标和向伯的传授,而是那二十余年人生中的学来的小知识,当然只有投射木靶草靶的机会,在前几年也是出于好玩才做了一个,但袁标对这个评价不高,说乡野之地用来自卫还勉强,战斗的时候最多能用来偷袭,比不得别人的弓箭快。

只是用投矛器投掷出去的木矛,因为重量足够,在短距离的杀伤足够大,穿透力也不差,而且和弓箭比起来,朱达在投矛器上是有准头的,这个掌握起来比弓箭要容易许多。

木矛都在脏污之物里浸泡过,也用火烘烤干硬,这次出前,又拿火重新处置了下,避免受潮软。

越是事到临头,越不能慌乱,朱达很认真的准备了晚饭,他和周青云都吃得不多,但出的时候都带着烙饼,吃饱了容易精神不济,饿了则会让体力跟不上,只能在路上不断的少量进食,这样才会让状态最佳。

朱达和周青云这一天经历了愤怒、绝望和大喜大悲,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反倒平静下来,有条不紊的准备,和平常一样吃着饭,只是这样的气氛却压抑之极,让秦琴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吃不下去。

当他们两个出的时候,秦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泣不成声的说道:“你们一定要回来。”

已经牵马出门的朱达转过身摸摸秦琴的头,温和的说道:“回去睡觉,睡一觉就见到我们了。”

“你们还会回来吗?”

“你在这里,一定会回来的。”

朱达和周青云看着秦琴去隐藏的地方睡下,又亲手在外面做了遮蔽,这才离开这个小木屋,夜空中仍有灿烂晚霞,有这样的光线,山路并不是太难走,朱达二人骑着马向外走去。

快要出山口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在这样的能见度下,还不能贸然骑马出山,即便对方只有五骑留在村中,那也不是正面可以匹敌的,但出了山口去往村子的话,路就好走许多,所以把这里当做中继点很合适。

两人下马后又是喂马,自家也吃了少许,重新检查了武器和装备,临战的时候,一丝细节也不能疏忽。

晚霞渐渐消退,繁星开始布满天空,今晚月光很明亮,但不足以清掉所有黑暗,朱达和周青云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出的时刻,刚要翻身上马,朱达沉声说道:“等下还是按照老规矩,你在我身后三十步外,我来跟他们放对,这次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我要是重伤或者动弹不得,你不要管我,你回去找秦琴,记得把她送到义父身边去。”

周青云翻身上马,两个人沉默着向前骑了一段,他这才冷笑着说道:“是你说活下来去报仇,怎么现在又要送死去了。”

“我没说去死,我只是做最坏的准备。”朱达冷声回了句,但他知道周青云说的没错,此刻的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想要杀人。

那五匹马停在白堡村外,村子里道路和空间都太过狭窄,懂行的人都不会将坐骑停放在村内,再说了,眼下局面根本不用担心盗匪什么的。

距离白堡村二里左右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下了马,将坐骑拴在小树上,并给坐骑上好了笼头,先前已经喂足了马料,几个时辰之内坐骑会很安静。

“如果我有什么万一,你不要跟着去,记得把秦琴好好的交给秦先生。”这一次周青云没有反驳,只是郑重的答应了句。

村子里似乎有声音传来,远远能看到透出的光亮,原来那土围已经没有太多用处,门户大开,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和从前一样匍匐前进,在这样夜色笼罩的田地里,只要不被灯火直接照射就好,他们只是缓步向前。

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狂笑,朱达能听到身边周青云深深呼吸,似乎在强自忍耐。

朱达很愤怒,但他很奇怪的现自己很冷静,朱达没有转头,只是沉声说道:“在我身后三十步,记得我的叮嘱。”

周青云停下了脚步,朱达继续向前走着,距离村子不太远了,朱达将短矛架在了投矛器上,手臂抬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战村边 莽撞少年

出声音的宅院很容易确定位置,就是李总旗他们家的住处,在白堡村里是规制最好最体面的宅院了,火光也是在这里透出。

距离村子不远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都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们两个这几年也经历见识过残酷场面,自然有些经验。

“这味道很新鲜!”朱达几乎是咬着牙说出。

天气炎热,尸时间一长就会腐坏,出恶臭,也就是说,村中的杀戮有不少是白日里所见官军做成,村里的百姓躲过了蒙古马队,却被自家的官军屠戮,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混账事。

昨天观察蒙古马队的宿营和警卫都很有章法,可眼前这五骑丝毫没有防备的意思,马匹就大大咧咧的拴在外面,里面传出的哭声笑声说明他们在放纵,但这样的放松让人更加愤怒,恐怕这些禽兽以为外面没有威胁了,更可能的是,外面没有活人了。

“你去那几匹马跟前,让马叫起来!”朱达回头招呼了句。

那边周青云快步走到了官军拴马的地方,几下子就弄得马匹嘶鸣惊噪,村子里立刻闹腾起来。

夜里很安静,马匹嘶鸣起来很是刺耳,屋子里的笑声停了停,又有几声叫骂,女人的哭声也停了,没过多久,就有两个人从院子里面走出来,向着拴马的地方走来,边走边在谈论:“大半夜的这些牲口乱叫什么?”

“村子里这么大的血腥气,引来些野狼野狗的也寻常,马匹被惊吓了。”

想必问话那位也知道这个“合理”的解释,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回答,直接埋怨说道:“什么都不给我们留,就这么个破烂货,还要几个人用,不都说大同这边的娘们好吗?和咱们那边比也没强出多少啊!”

“有得玩就不错了,这还是范老二和上面关系好,求了个断后的差事,不然连这种你都玩不到,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好货,最多是个野味,尝几口就得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跟前,马匹在在那里很是焦躁的乱动乱叫,但因为被拴在桩子上,又没办法离开。

“这也没什么野兽,怎么回事?”一人出了疑问,话说完了,但后半截话却被呼啸掩盖住了,当风声响起已经来不及躲避,硬生生被侧面飞来的短矛钉到了胸口上,直接射了个对穿,这样的伤势一时间不得死,人还能出凄厉的惨叫,另一人反应的不慢,下意识的就是要躬身,可弓箭来的更快,一根箭钉进了他的左眼。

在这片区域,已经有火光照明,只不过周围很多不认真就看不清的昏暗角落,朱达在另一边,周青云则是潜伏在马匹边上。

地上那骑兵还在惨嚎求救,宅院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有人大声向外喊道:“癞头,老谷,出什么事了!”

“我”地上那人挣扎着要出声,却被赶到跟前的朱达抹了脖子。

朱达又把一根短矛架在投矛器上,又回头对周青云说道:“去邻居房顶,居高临下看准了来!”

周青云没有反驳,绕了个圈子快步向另一边跑去,朱达又是扬起手臂,并没有奔跑,顺着灯火照不到的地方一步步朝李家宅院走过去。

大声询问外面没有回应,李家院子里也就安静下来,里面篝火依旧闪亮,血腥味依旧浓烈,整个村子似乎变成了个死村。

朱达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他和周青云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在夜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李家宅院还是有了动静,距离大门很远的地方有人动作轻巧的翻墙出来,人总会下意识的认为有门会从门走,可经历过凶险场面的话肯定能知道,外面如果有埋伏,肯定在堵着门。

翻墙出来这人动作颇为灵活,如果不是留意,很难现他的动作,但朱达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因为朱达也在同样的方向沿着墙壁遮蔽的黑暗向前,那人落下,朱达的手臂同时跟着挥下。

投矛器会让投出去的短矛度加快,准确度也变高,但同时也会让动静变大,翻墙出来这人的反应很快,下意识的向着旁边一闪,短矛呼啸而过,直接钉在墙壁上,擦下一大块泥土,尘土飞扬,还没等这人做下一步的反应,又有一样物件带着风声砸来,只是没有那么方才那么迅猛,可经历过刚才后,闪避已经成了习惯,又是向边上一闪。

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在身后了,这人大吼一声,手中武器猛地向后砍去,身体却向着前扑,趁着一刻拉开距离,才向前半步,猛觉得腰间一凉,随即整个身体僵在那里动不得了。

这三年来,朱达已经有足够多夜间格杀的经验,那人的闪避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做到了极限,可想要躲过朱达却还不够,朱达准确的跟上了他每一个动作,匕刺入了他的腰间,在腰间某一个部位刺入的话,只要刀刃足够的长,那就能刺到肾脏,会让肾上腺素量急分泌,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人连声音都不出。

正在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一声惨叫,有人吆喝着说道:“对面房顶上有弓”

话还没说完,又是弓箭射的声音响起,这人的吆喝惨叫也戛然而止,已经爬到房顶的周青云射出了两箭!

朱达过去捡起方才投掷的投矛器,又把一根短矛架在上面,弓身快步向李总旗家的后院跑去,外面有五匹马,里面有五个官军骑兵,现在已经杀死了四个,一对一的话,又是自己擅长的夜战,朱达不怯场。

刚才的战斗已经很说明问题,就算官军的骑兵家丁武艺精良,可他们这都是战阵上的本事,真要在复杂的局促环境中厮杀,又是这种有心算无心,他们的强悍未必就真有多少的优势。

李总旗家的正门前是一片空场,右侧靠着田地野地,左边和后面才有邻居,朱达已经来过李总旗家很多次,对这宅院的规制很了解,既然周青云已经封锁了前院,后面就是个堵人的好去处。

朱达很容易就挑开了后院的门闩,从蒙古人来到再到官军侵袭,李家恐怕来不及封门上锁,而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偷摸,这样的门禁,用匕塞在门缝里直接就可以挑开了。

门闩落地,朱达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开,却没急着向里进,而是闪在门边,万一对方在这里有埋伏怎么办?

正在这个时候,却有急促的口哨声响起,是周青云的口哨,这哨音的意思是有危险不要轻举妄动,尽管双方距离不远,可周青云却不敢喊出声来,那样反而会让敌人知道外面有两个,暴露自家的虚实。

后院没有动静,朱达已经绕到了李家柴禾堆那边,正要翻墙向里面走,听到这哨音后却停下了动作,什么危险?

但这些信息就不可能从哨音中知道了,这又不是传递信息的暗语和密码。还没等朱达下一步动作,却听到前面有人喊道:“里面的杂碎,出来和我见个真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青云已经从侧面的房顶下来,听声音判断,他搞不好已经进了李家的前院,这是干什么?

“这位好汉,兄弟们来这边也是奉命行事,要是能高抬贵手,咱们只求脱身,这钱财女人什么的尽管带走,要是不然,那就只好鱼死网破了,话可说在前面,真要不死不休,以后你们在大同各处可没有立足之地,山上河里都跑不了!”

“咱们?兄弟们?”屋子里的自称有些不对,杀了四个,不该剩下一个吗?难道还有更多的人?那周青云一个人出现在前院想要干什么。

朱达心下焦急,直接把投矛器和短矛扔下,提着刀挑开李家后门直接冲进了屋子里,看光亮透出来的方向,只可能是堂屋,从后面进去应该是安全的。

“你们还想走?这死了多少人!我要把你们千刀万剐!”周青云在前面破口大骂,还能听到弓箭射出的动静,但显然是落了个空。

朱达在后面弄得动静不大,进屋之后却听到有人闷声说道:“一个人来送死,是不是漏网之鱼!”

确实在堂屋,周青云这么冷静的人怎么这么糊涂,朱达一边放轻脚步,一边绕了过去。

隔断堂屋和后面的无非是两道帘子,朱达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能听到从里面开门的动静,周青云这是在自寻死路吗?

朱达已经顾不得别的,直接就冲了进去!

正要开门的那人慌忙转身,顺势又把屋门关上,转身举刀做出了防御的姿势,屋内有灯火,而且点了几盏,还有没有吃净的酒肉,还有缩在一边,浑身的年轻女人,身上有伤痕,她的表情很木然,朱达知道她,村子西头一户人家的闺女,已经许了人家,屋中气味很难闻。

除了这女人之外,屋内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朱达,还有两个是官兵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三人四人 三死无伤

大明官军有好多种,骑兵和步卒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朱达见过步卒,装备破烂,面黄肌瘦,走在路上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而骑兵则是披挂精良,身强力壮,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据说也有些步战的精锐,可那都是督抚和将军们的标营亲兵,只在大营和要害处才能见到。

这堂屋里的两名官兵就是骑兵,身强力壮,武技看起来也不差,朱达从冲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优势了。

两名官兵都是二三十岁年纪,精壮汉子,身上简单的披了件褂子,一人下身还是裸着的,两人手中都拿着好铁打造的雁翎刀,各自退了步和朱达对峙。

朱达没有莽撞的冲上去,在他和周青云闹腾出动静之前,这屋子里生了什么成年人都明白,这两个人的下身还有些狼藉脏污,屋子里难闻恶心的腥气更说明了这一点,即便这样混账松散的场面,这两名官兵的反应依旧很严谨。

他们记得先把屋门关上,没有直接上来动手驱赶,而是摆开了阵势对峙,这两名官军现在已经遥制住了朱达,朱达想要动作就立刻会被夹击,想要对任何一人用不要命的打法自家都会先丢掉性命!

缩在一边的女人也抬头看向朱达,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人被糟践到这个地步,恐怕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希望了。

朱达没有蒙面,他身形虽然高壮,神态举止虽然成熟,但这半大孩子的样子怎么也瞒不了人,堂屋被破坏的不像样子,但灯火还算明亮,那两位绷紧了的官兵一开始的惊愕过后,看清楚冲入的朱达,两个人却有些放松了。

一名手臂上有疤痕的汉子咧开嘴笑了,另一人也跟着嘿嘿笑出声,朱达注意到,那个手臂有疤痕的汉子应该地位高些,不光衣服料子略好,武器质量似乎也不错,而且另一人明显是被指挥的身份。

“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好汉,敢情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子,加上外面那个傻大胆的小子,看看你刚才的孬种模样,居然被这两个吓破了胆。”

“标营的人你都敢杀,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要是识相就把刀丢下,这娘们已经快弄烂了,把你那后面给咱们玩玩,没准饶你一命!”

带疤的那人调笑,被调笑的那人有些恼羞成怒,语无伦次的挑衅,刚才他们两个可是如临大敌,可本来藏在暗处的那位“神射手”走到了院子里,又有一人自投罗网冲进了屋中,一看都是半大孩子,立刻放松下来。

“标营?你们是哪里的标营?怎么做下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朱达沙哑声音问道,他现在要把呼吸调匀,不然就没办法全力出战。

“谁的标营,你猜啊?”那两人对朱达的问题避而不答,这让他们更加放松,都忍不住狂笑出声。

“先宰了这个小子,再出去收拾另一个。”带疤的那人已经下了命令。

朱达已经注意到屋角放着几张弓,骑兵是官军中的精锐,刀枪弓马都是来得,等下周青云也没有什么优势,现在的朱达终于明白周青云为什么会傻乎乎的大喊,他想给自己示警,屋子里有两个人,现在又想引开敌人,只是在这样的黑夜之中,两人多少被愤怒和复仇冲昏了头脑,到现在却是这样的结果。

尽管很清楚的判断出形势,可朱达没有恐慌,反倒更加冷静,他开始深深呼吸,手中刀刃指向了带疤的那个汉子,森然说道:“你们今晚总得死一个在这里,至少死一个!”

“臭小子,你倒是好大口气!”

那边不屑归不屑,可也摆好了架势,朱达死盯着一人,他有八成的把握让一人受重伤,那么周青云活下来的把握就更大,朱达突然间心中愤怒,只不过这怒气是冲着周青云去的,如果都死在这里,秦琴一个人在山里怎么办?

正在对峙间,那刀疤汉子打了个手势,两名官兵都向前一步,朱达换了个姿势,对方配合的很娴熟,他不知道对方手势的含义,接下来的危险可就大增。

按照袁标的传授,在这个时候唯一该做的就是逃,可看到屋中的景象,想想村子里的尸,朱达就不愿意逃,人要趋利避害,可人也由不得不为,学武为了什么,为了保护自己和保护身边的人,如果保护不了怎么办,那就只能

缩在墙角的年轻女人突然间跳了起来,直接搂住了那个带疤的壮汉,对着脖颈狠狠一口咬了下去,这女人没有丝毫的示意,就连朱达都有瞬时的愣,但他反应的足够快,大声怒吼,向着没被抱住那官兵冲了过去。

谁能想到毫无反抗被轮流糟践的村姑会有这样的反应,那女人朝着脖颈恶狠狠咬下,那带疤壮汉猝不及防,立刻惨叫起来,几乎能看到那女人嘴角有血飙撒出来,另一人也是被惊动,扭头看过去。

这个时候,朱达却怒吼着冲了上来,分神这人反应不慢,连忙挥刀迎战,朱达的刀已经奔着他下身来了,好在防备的还算及时,直接将朱达的刀磕碰开。

那带疤壮汉拼命甩动,女人到底是身体损伤太大,一时的爆后,再也吃不住力,被直接甩了下来,壮汉捂着脖颈上的伤口,怒骂了几句,挥刀砍了下去,或许因为吃痛力不准,第一刀没有砍死,那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嘶声咒骂。

另一边,朱达和对手已经碰了几刀,到底是官军精锐,即便失了先手,防的还算森严,朱达没有占到便宜,眼见着那带疤壮汉就要过来了。

对那女人的第二刀还没有砍下,却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响,大家还没来得及注意,一边的窗户却被人直接撞开,木屑纸屑纷飞,有人直接从窗户翻滚了进来。

这突然的事件让朱达的对手又一次分神了,由不得他不分神,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那迸溅的木屑更是打到了他,动作稍慢,稍微恍惚,朱达已经欺近到身前,这壮汉守卫的依旧严谨,要害处都确保不被动,但朱达的刀却不是奔着致命,只是在他小腿上划了一刀,这人是光着腿,一刀下去就是血肉翻起的伤口,痛足够痛。

“青云,一起来!”朱达大吼了声,翻身爬起的周青云已经拿刀在手,可他冲向的是那位带疤的壮汉。

虽然没有合力,但受伤已经让朱达所对的这人行动不便,周青云没有冲过来,可他下意识觉得会来,又是恍惚,加上行动不便,朱达又在他大腿上划了一刀,这一次切中了什么,鲜血狂喷而出,这官兵想要拼命,却觉得力气跟不上,朱达的第三刀切开了他的咽喉。

没有管被淋上的鲜血,朱达向着那带疤壮汉冲了过去,现在是二对一,优势在这边!

那带疤壮汉脖颈上全是鲜血,被他砍死的可怜女人没有咬到要害,但撕扯下来好大一块肉,血流不少,疼痛钻心,稍有动作就是疼的要命,而同伴的身死更让他心慌,他们是官军的精锐,却不是所向无敌的强手,他们的强悍在于军阵,个体只能说不差,朱达和周青云同样不差,而且没有伤,而且配合的足够娴熟。

周青云出刀,被架住,朱达的刀在这壮汉小腿弯划了一刀,这带疤壮汉反击,被架住,周青云的刀在他左臂上砍中,带疤壮汉向后翻滚,却被年轻女人的尸体挡住,想要跃起,却被一刀砍下了肩膀。

疼得惨嚎一声,他根本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更没想到对方武艺精强,还这么敢拼命,真正惊人的是章法,这不是血气冲头出来拼命的少年人,而是老练的见血武人。

自信荡然无存,只剩下痛苦和求生的,这带疤壮汉没意识到他的伤已经救不回来,反倒在那里惶恐无比的求饶。

“我我只是奉命,饶了我,饶了我”

朱达摇了摇头,第一刀剁在他的裆部,第二刀砍在他的小腹,惨叫声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小,朱达一刀刀砍下去,直到没有声音。

“凭什么饶了你。”朱达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两个人盯着地上的尸体了会呆,朱达才转向周青云,阴沉着脸说道:“一个人死和两个人死不一样,有人愿意赴死,有人还得活着,不是说死了的人比活的人更值得,而是死有死的道理,活着也有活的负担,你特娘的这么送死,你想让秦琴死在山里吗?”

说着说着,朱达暴怒起来,周青云却没有在乎,反而一脸烦躁,不耐烦的说道:“这不是没死吗?接下来怎么办?”

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冒险是为了什么,真要作吵架也做不出来,朱达转头走向屋子一边,蹲下来开始翻检这六名官军骑兵的东西,边翻边开口说道:“刚才他说是标营出来的,我想起来了,在大同地面上,只有两支标营,一支在总兵麾下,一支在巡抚手中,他们是谁家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焚尸盖井 杀杀杀杀

严格来说,在大同地面上有资格拥有标营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大同镇守太监,只不过他的亲卫家丁规模较小,朱达和周青云可是看到了数百骑的大队官兵,能动用这些兵力的,恐怕只有总兵和巡抚两人了。

被杀的六人除了死在外面的四个之外,屋中两人的行李衣服都胡乱堆在边上,朱达走上前仔细翻检,边动作边闷声说道:“按照袁师傅的,巡抚标营除了大战轻易不动,因为这支精锐不在身边,他就指挥不动大同的骄兵悍将,更没有办法应付突的要紧大事,镇守太监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他被文官盯得太严,何况他手里兵马不多,全进全出的话太过显眼。”

翻出来的东西不多,带血的散碎银子铜钱,被砸扁的金属器物,还有同样带血的女人饰。

“该有的小心都有了,可做得还是太肆无忌惮,不过也是正常,只要不被抓到活口,只要没有要紧的证据,口头官司谁也不怕打,如果他们没聪明到撒谎的地步,那这些人,只可能是大同总兵的。”朱达念念叨叨的。

一向沉得住气的周青云此时却很焦躁,急火火的打断朱达,催促说道:“絮叨什么,咱们快把两个村子走走,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

“你觉得会有活着的?”

“万一呢!”

对周青云的焦躁,朱达能想到部分原因,真正猜测出背后可能的指使者,反倒让人无奈和无力,大同总兵是什么地位的武将,袁标和秦秀才都做过很详细的解释,这是天下武将最上层的几个位置,无论是地位还是掌握的实力。

统兵十万,挂征西前将军号,卫戍直隶左翼,抗衡北面的蒙古大军,坐在这位置上的,往往都是大明的武家将门,家世能上溯到开国和靖难之时,除了官衔之外,一般还有爵位,身份贵重,实力强大,这样的人物在大同军镇中就是真正的主宰,无论是大同城内的一等亲藩代王,又是地方大员巡抚,或者代表皇权的镇守太监,都只是名义上能和总兵抗衡,真正掌握实权的还是总兵。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人物为何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勾当,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去报仇,两个人去面对十万大军?

即便十万大军是个虚数,总兵身边亲兵家丁护卫,两个人怎么办?这可不是乡间土贼,也不是什么亡命大盗,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刀光剑影的精强武人,朱达和周青云这样的历练算得了什么

知道了仇人,却想不到如何去报仇,知道了仇人,却是无能为力,怎么可能不焦躁。

朱达没有争辩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和周青云一人拿了一根火把,带着兵器出了门,李家宅院在白堡村的边缘,百余户人家一户户都要看过来,特别是自家和向家。

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刚进入村子时候感觉到那股浓烈的血腥臭气,现在已经不那么刺鼻了,可依旧让人很不舒服,周青云本来想先回去看看,却被朱达拽着向村中走去,因为气味都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这这些千刀杀的畜生,我我”

气味飘来的方向是村子中间,那边有一架公用的石磨,算是村子里的一个小广场,当他们借着火把的光芒看清之后,周青云愤怒的声音都已经变了调,朱达手上的火把也在颤抖,他们见过血腥,见过死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这片空地上,尽管一个个血肉模糊,形容可怖,但每一个人朱达都熟悉,每一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他们都是村子里的老人和孩童,尽管他们有人心胸狭窄,对朱家财冷言冷语,有人无事生非,喜欢占朱家的便宜,有人消极保守,从不敢跟着朱家一起做什么事,更不要提那些被惯坏了到处疯跑破坏的熊孩子,平时朱达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可今日里他们全死了,朱达身体颤抖着走上前去,用火把凑近了照明去看。

“这些柴草?”凑近了看,却现更多的细节,尸体上居然堆着零散的干草,而尸体堆下面居然铺着煤块和柴火。

“有的人死得早,有的人死的晚。”周青云也得出了他的结论,这些年历练下来,对尸体的勘验多少有点心得。

这个结论是两人意料之中的,蒙古人来写了一批来不及躲藏的,官军来到杀了一批躲藏起来又被诓骗出来的。

尸体让人愤怒却是意料之中,但这些煤块和柴草是怎么回事?蒙古马队、官军骑兵只管洗掠屠村,做完了就走,难道还管着焚化尸吗?

这时代虽然讲究个入土为安,可如果暂时做不到的话,那就会把尸体焚化,出远门在外的是因为带着骨灰回去,而就地焚化的大都是为了不让疫病暴。

夏日炎热,尸容易腐坏,病菌之类深入地下水和土壤之后,会被后来人吸收得病,瘟疫流传,死人无数,为了避免这个,往往会及时焚化,地方上的乡绅以及寺院等处会做这等事,可官军为什么会这么做?而且这些官军还是杀人的凶手?

朱达怎么也想不明白来龙去脉,只觉得荒谬无比,那边周青云还在拿着火把仔细搜寻,朱达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闷声说道:“向伯和我爹娘只会在新村那里,这边找不到。”

在河边做起来的那番小小事业,朱达父母和向伯都极为看重,每天天不亮就会赶过去忙碌,很多时候会直接住在那边,算算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来的时间,不太可能在这边。

听到朱达这么说,周青云就要把火把丢上去,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乡亲们这个样子,早些火化心安。

“还没到放火的时候,天知道鞑子和官军走了多久,这么大火不要引来什么不该来的,我们先在村子里走走看看”朱达冷静的制止了他。

朱达和周青云举着火把去了村内的每一户人家,越看越是愤怒,等看完之后怒无可怒,反倒是平静下来。

各户人家中,有血迹的不少,但血迹都已经干了,很多人家都没有血迹,但他们家的尸体却在空地上摆着,蒙古人杀了来不及躲藏的,官军杀了躲藏起来的,这其中可能还有严刑拷打,逼问出各家地窖藏身处的情况。

还有一处古怪的地方,那就是水井被封好了,井口用几块门板盖得很严实,还用磨盘压住,他们如此爱惜维护水源,就和他们要焚化尸一样不合常理。

朱家和向伯家里都没有血迹,只能看到被仔细翻检的痕迹,家具都被搬出来砍碎,要查看里面没有没有夹层,这么做倒也正常,朱家和向伯家一看就是村里最好的宅院,明显是新翻修过的,自然会被仔细搜寻,按照袁标和盐栈护卫们的说法,老到贼匪洗掠富户都会是这个做派。

这两处宅院里的确有银钱,可没有放在他们以为的地方,朱达和周青云直接进了地窖,两家的地窖比起其他人家来的要讲究许多,就是个设施完备的地下室,尽管两家长辈都觉得很不吉利,说好像阴宅。

在铺地的某几块青砖下面,挖掉一层土就会看到还有青砖,再拿掉会看到下面有密封的罐子,管子里面放置着成色上好的银锭,两家加起来一共有五百多两。

“新村那边还有一处,应该也没被人拿走。”做这些事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更差了些,朱家父母和向伯埋藏这些银子的时候,都喊着他们两个旁观,那是做生意赚到了真金白银,大家都知道好日子要来了,人人振奋,还笑着说这笔钱会给两个人置办产业,让他们成家立业。

想想这些事就在眼前,可当时的音容笑貌还能不能看得到,两个人都知道结果,现在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只不过是给自己的理由罢了。

夜色愈深重,但朱达和周青云没急着休息,反而举起火把向河边新村走去,他们从白堡村出来后,却注意到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有些东西,而拴在树上的马匹则在不断的嘶鸣惊叫。

若是没见过的人会大惊小怪,朱达和周青云则是骂了几句,刀出鞘,箭在弦,向着拴马的地方走过去,看到有人举着火把过来,马匹安静,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也闪避开来。

“血腥气这么重,连狼都招来了!”

山中野兽会避开人群聚居的地方,可过重的血腥气却让它们顾不得了,朱达和周青云倒没什么惧怕,一支箭射死一只,就都吓跑了。

骑马来到河边新村后,朱达和周青云最后一丝侥幸终于烟消云散,他们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绝望景象。

朱家父母死的很正常,和其他乡亲死的一样惨,向伯手里拿着刀,身上有几处致命的伤口,看起来应该厮杀过。

在这河边新村对尸的处置以及那些不正常的布置都和白堡村一样,朱达想让自己冷静,却根本没办法抑制胸中的火焰。

“杀杀杀杀杀杀杀!”

狂呼之后就是嚎啕,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跑回来的狼跟着长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平乱世 似疯似癫

河边新村一大半的人是死在蒙古人手上,这里面包括朱达的父母,而向伯应该是死在大明官军刀下,临死前还有搏斗,李总旗一家则和向伯一样,他们毕竟是武家子弟,遇事反应要快,或许因为他们是卫所武家,所以对官军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所以死在了这边。

在河边新村这边,尸体同样被堆成了一堆,上面下面都有煤块和柴草,各处工场能被抢走的都被抢走了,其他也被有意无意破坏的残破不堪。

找到父母和向伯的尸体后,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继续搬运翻找,这是个太让人疲惫的活计,至于李总旗一家的尸体则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的,只是不见了李春花,少女未必来得及躲避,或许在尸体堆的最底下。

周青云本来要将朱家父母和向伯的尸体挖坑掩埋,但朱达制止了这种行为,两个人已经很累了,黑夜中有这样那样的危险,大明官军和蒙古马队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死的人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

柜台上和两家存钱的地方自然被席卷一空,只是藏钱的地方还完好无损,这里放着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拿着银子离开河边新村之前,朱达和周青云用找到的油泼洒在尸体堆上,然后引燃了火,接下来又赶回白堡村,同样放了一把火。

官军的坐骑和兵器披挂都被他们带了出来,村里还能用的粮食和腌菜之类也尽可能的带了些。

“我们还要在山里住些日子,鞑子和官兵都冲着西南边去了,有八成的可能还要走回头路,我们现在藏山里最安全,先尽可能的备齐物资吧!”

朱达闷声和周青云解释,平时双方有默契,可在这样的要紧关头,朱达和周青云的反应和情绪很不一样,他决定把话说透,免得有什么误会或者自行其是。

两个人年纪相近,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但实际上朱达的心理年龄比周青云成熟的多,朱达平时遇事做事,有自己的逻辑和经验,而这个年纪的周青云,更多的还是本能和直觉。

“我们一直猫在山里不出来?”

“鞑子和官兵早晚都要走的,不过现在乡野已经乱了,接下来一段日子会盗贼遍地,活下来的百姓也会拿起刀枪,我们两个人带着秦琴很难生存,唯一能依仗的地方就是城里,这些官军骑兵十有是大同总兵的部下,那我们去大同城也不安全,去怀仁县最稳妥。”

这几年来,朱达从长辈,特别是秦秀才那里了解到,大明的律法和规矩只在城池以及周围几里勉强通用,在那之外则是靠着乡绅和土豪甚至寺庙和绿林江湖维持基本的秩序,因为有这些势力维持着并保持平衡,所以才有“田园温情”,才有“淳朴善良”。

但现在,入侵的蒙古马队和疯狂的大明官兵摧毁了这套乡野间的秩序和平衡,剩下的所有人为了活着为了掠夺活着为了随便什么,都会无法无天,这个环境对于朱达和周青云来说太危险了,他们两人两骑还能打不过就跑,如果加上秦琴,那就什么都不好说。

而城内则不同,朱达所说的城池不是说郑家集这等有规模的土围子,而是大明性政治所所在的城池,也就是所谓“县州府”各级衙门所在的城市,在大同地方上,凡是这等县州府所在都是城墙高耸,相对安全。

袁标、向伯和秦秀才都讲过古,说蒙古人入寇大同的次数不算少,摸到山西边境甚至更加深入的次数都很多,大明官军也有野战的惨败,但蒙古马队野战可以,却不善于攻城,几次破城都是因为城内出了奸细,在此之外,基本上没有成功过,甚至蒙古人自己都会避免攻城,尤其在大同边镇内的各个城池尤其如此,因为这里是边镇战区,城市的城墙和防务都格外要紧。

“如果怀仁县也被鞑子或者官军打下来怎么办?”

“那样就继续向南逃。”

周青云提出了个相对极端的可能,朱达却没太在意,蒙古马队这次的行动明显是快进快出的意思,不太可能会在坚城下纠缠,若是官军打下的怀仁县城,那就等于谋反了,大同大乱,那时候留在大同已经没有意义。

缴获官军骑兵的六匹马都驮满了包袱,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白了,有煤块和柴草的助燃,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大火烧得越来越旺,朱达和周青云对着两个村子各磕了九个头。

“朱达,我们能报仇吗?”

“我们今年十五岁,最少还有几十年好活,只要不忘,那就能报!”

磕完头之后两人上马离开,当快要进山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朱达回头看过去,却现不光白堡村和河边新村有浓烟升起,几个地方都是一样。

在山里熟悉的地方把马匹拴好,朱达和周青云又是快步上了山坡,在这几日他们瞭望观察的地方。

不止白堡村和河边新村起了火冒了烟,远处的下马村,更远处的几个村庄,以及郑家集的方向,有道道烟柱冒起,他们不知道其他村子生了什么,可想想昨夜里在自家村里所看到的,这些燃烧就让人心底寒。

“这些畜生,这些畜生,这些狗杂种到底要干什么?”周青云呆愣在那里喃喃自语,眼前生的这一切太过冲击,已经让他语无伦次。

朱达也呆呆的看着这一切,愣怔了会之后,他却向着山顶走去,周青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在山顶的确可以望的更远些,在这里能看到大同城池的轮廓,也能看到更多的烟柱,大同周围有许多村落在燃烧,而天际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升起,比往日里更加密集。

看到这一切之后的朱达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向山下走去,周青云又是跟上,快要下山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朱达却突然狂笑起来,这反常的举动吓了身后的周青云一跳。

“我们还要报仇,你可千万别疯了,挺住!”周青云连忙喊了几句,可前面的朱达还是笑声不停,完全不是平日里的笑声。

周青云想到了袁标的说法,有人大喜大悲容易癫狂,这时候好言相劝是没用的,直接把人打昏了最好,醒来后就能冷静许多,想到这里,周青云攥紧拳头靠近过去,他有把握一拳就把人打昏。

他一拳挥砸过去,没曾想朱达猛地低头,转身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下用力一压。

瞬时间周青云觉得右臂好似割裂,身体不受控制的半跪下来,只听到朱达喝问说道:“你要干什么?”

“你没疯轻一点!”周青云又是纳闷又是吃不住痛,但话说了半句又是停住,他看到朱达脸上全是泪水,可刚才不是狂笑吗?为什么在哭?

受到袭击反击控制,这一套动作都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朱达立刻松开了手,周青云这才讪讪的说道:“还以为你疯了,想把你打昏,你没事吧,刚才听你在狂笑,怎么又和哭了一样。”

“疯什么,我刚才想通了一件事。”朱达哑着嗓子说道。

“什么事?”

“这个世道是个丛林,面子上或许有些规矩,可实际上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谁的力气大,谁手里有刀,谁的刀多,这就是谁的世道。”

听到朱达的话,周青云挠挠头,有些烦躁的说道:“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走吧,秦琴应该等急了。”朱达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是恢复了平静说了几句。

有了这段插曲,两个人的情绪多少稳定了些,就这么沉默着走下山去,牵马向盐洞小院走去。

对于朱达来说,那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真实的,这十余年的人生则有些不可思议和虚幻,这也让他在平日里的生活中有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冷静,有微妙的疏离感,这也是为什么周青云情绪崩溃的时候,会怒声指责他不像是父母亲生,也不像是拜过师。

这些不真实感和疏离被这次大难砸的粉碎,看到父母和师尊的尸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疼,那种恨不得食肉喝血的仇恨,让朱达意识到,自己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的,可自己没有早些意识到,没有早些珍惜,到了现在,剩下的绝大部分是仇恨和冷漠了。

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极大的力量来维护稳定和规矩,教育和温饱也让大部分人愿意去遵守,尽管有越来越多的无赖想要借着不守规矩来赚便宜,但总体是稳定有序的,可在这个时代,朝廷和官府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借着士绅和土豪的力量勉强维持体面。

在这样的世道下,让自己被规矩和秩序套着,那就等于把自己当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朱达愿以为自己想通了,可这几年来还是不知不觉的按照规矩做事,只是钻一些空子,直到刚才,朱达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为自己,为亲近的人,砸碎一切,不择手段!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方将乱 所见废墟

将物资带回盐洞小院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只把自己的坐骑留下,将其他的马匹带到了大山深处,然后一匹匹的杀掉,在这样的天气里,血肉会引来野兽,也会迅腐坏,更不要说这里没什么人会去在意。

即便在靠近草原的大同,马匹依旧是很昂贵的牲畜,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马匹识路,而且军马都有烙印标识,以后万一有什么闪失后果太过严重,在这等要紧关头,任何隐患都要避免。

当朱达和周青云回来之后,秦琴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尽管女孩没有看到山外到底生了什么,但朱达和周青云的情绪她能清楚感觉到,没有见到,却控制不住想象,这让女孩越来越怕。

“坏人不会进山,你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我和义父答应好了要照顾你,那就一定会做到,你现在就是多吃多睡多运动,不要胡思乱想。”

朱达没有太多精力安慰秦琴,只是斩钉截铁的说了几句话,秦琴倒是很吃这一套,毕竟经历过被人绑架,也见过朱达失去意识,大概的抵抗力还是有的。

安抚住了秦琴后,朱达和周青云轮班去山外瞭望,除了原本观察白堡村的所在,还要去山顶和其他几个位置,务求能看到更多的方向,得到更多的信息。

似乎不止一队蒙古骑兵攻入大同,不过大同西南这片方向就只有一队,“追击”或是“跟随”的官军骑兵在这个方向上也只有一队,而且没有后续的人马,这也是奇怪处,敌军入侵如此深入,从程序上来说,前期几百官军骑兵救急还说得过去,几天后也没有更多兵马追击设防就诡异了。

不过从官军屠村烧杀开始,一切就都不能以常理推断,朱达和周青云也没有在上面深想,只是等着该走的走。

接下来的展倒是和预计差不多,朱达和周青云回到盐洞小院的三天后,能看到烟尘滚滚,蒙古马队撤回来了,这次蒙古马队的行进度不慢,却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快,原因很简单,尽管隔着很远,可马匹上的大包小包还有拖在马后的人口就是负担和原因。

那些被蒙古马队掳掠的人口下场都很悲惨,被带到草原上那就是一辈子牲畜不如,更大的可能会在出边墙之前被杀掉,见到了官军骑兵的作为后,朱达对他们被官军救下后能有什么结局也不乐观。

尽管看着心中不忍,可朱达和周青云都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冷漠的看着,把这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蒙古马队过去了大半天后,官军骑兵也出现在视野中,回忆起来,官军骑兵和蒙古马队好像有默契一样,一前一后,一方绝不会追上另一方,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本以为官军骑兵会找下失踪的六名同伴,但官军骑兵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就那么扬长而去,或许以为同伴早回去了,或许以为同伴逃走了,不管哪种情况都不值得寻找,可身在军中,有军法约束,行事就这么随意吗?而且这还是大明的精锐,朱达有些理解蒙古和大明交战,为何大明败多胜少

官军骑兵过境后,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立刻出,为求万全,他们又等了一天,接下来没有看到什么大队人马经过,视野所及之处,也没有几十道烟柱冲天,只剩下淡淡的烟尘升起,显然是各处村落快要烧完了。

只不过在临近天黑的时候,却看到零散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进了村落废墟之中,在天黑前又是离开。

看到这一幕之后,朱达知道自己的预测是对的,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将这一片区域彻底摧毁,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秩序可言,开始时候是为了活命,马上就要变成刀枪为王,强者为尊的规矩了。

坐骑的伤势恢复很快,在山里吃得膘肥体壮,朱达和周青云也开始准备出,他们将三分之一的银子留在了盐洞小院里,这边也有隐蔽的布置,他们在这里留了一定量的物资,带了四天耗用的干粮和物资,所有的武器装备都尽可能的带走。

朱达在这几天又新作了投矛器和短矛,周青云则是拿了两张弓,秦琴则是由朱达背着,却不是真人绑在背带或者什么上,而是一个大的柳条筐,上面有盖子,秦琴就一直呆在筐里,没有朱达的肯不能出来。

在如此乱局中,秦琴这样的少女一方面是值钱的商品,另一方面则是兽性的目标,不管那方面都是危险的,如果她不露面的话,朱达和周青云手持朴刀,弓马齐备,旁人要动手也得掂量掂量。

两骑三人出后没有大模大样的离开山麓在官道上行进,而是尽可能的在山内动作,如果实在走不通的话则是沿着山边行进。

白堡村和周围几个村落都是地处平原,距离山脉有些远,加上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来得太过突然,所以一个人都没有逃掉,不过渡过夏米河之后,朱达和周青云还是碰到了不少幸存者,他们有的是逃到山中,有的则是侥幸不在村内,也躲过了官军骑兵的诱杀,可已经无处可去了。

田里的庄稼还没到收成的时候,村子里的存储不是被洗掠就是被焚毁,还算是丰饶的平原对他们一下子成了荒原,他们现在都要找吃的活下来,去废墟里翻腾寻找,去想些办法,从蒙古马队席卷而来到官兵骑兵过境,再到他们离开,已经是将近五天,他们都快要到人的极限了。

人一旦到了生死关头的极限,平日里的很多约束就不再有效,为了活下去,规矩算什么,道理算什么,王法算什么,人命又算什么?

但什么都不顾的这些百姓奈何不了朱达和周青云,这两个人刀弓马齐全,人马吃得饱,同样不在意什么王法规矩,真有拦路想要行凶的,直接策马冲过去,朴刀在马上砍下,面黄肌瘦没太有力气的百姓就一哄而散了,至于被砍死的那个,根本没有人关心,这些日子看到的死人太多了。

“如果是咱们村子里的百姓,把木枪拿着,现在肯定不会吃亏,咱们两个人看到也得远远躲避。”周青云莫名有这个感慨。

“我们村子里也没正经练过,就算正经练了,那两三百号男丁也没大用处。”

说起村子里的事,两个人心里都很不舒服,几天前还一切正常,现在却阴阳两隔,白堡村被抽丁前后,外有流贼的威胁,村民们为了保卫家小和财产,练着还有些劲头,等朱达开始做起生意来,大家的日子都跟着有所改善,多劳就能多得,这练武自保的事就已经是个负担。

就在朱达去杀郑勇之前,李总旗已经提议雇佣白堡村和下马村之外的百姓来充当乡勇,本地人专心赚钱就好,在这样的状态下,谁还有心思去练那枯燥的木枪,看着都寒碜,还不如打造一把上好的长矛,即便不练,摆在家里也是体面。

原本骑马半天能到的路程,这次却花了将近一天,而且临到下午的时候,朱达又特意兜了个大的圈子,在这样的形势下,天黑无论如何不能在平原地势上过夜,太多的偶然会生,但在山上就安全许多,而且能找到很多隐蔽的地方。

这三年来猎杀贼匪,之所以能隐蔽自己的行踪,靠得就是在平原和山地之间绕路,平原地面总有住户和行旅,但进山之后,被人看到的可能很小,对外界的意义来说就是隐藏踪迹,正因为如此,朱达和周青云对山路很熟,能藏人的地方也很熟,所以能躲开无法无天的暴民和饥民。

幸存下来的百姓们也知道山里安全,可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往往都没有去山里的力气了。

“郑家集应该没事,他能动员起数百男丁,那土围子也靠得住,鞑子和官军未必能打的破。”

“看到再说,今晚轮流值夜,我第一班。”

朱达现在不愿意有任何乐观的企盼,免得受伤更甚。

露宿山头,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朱达感觉到了些许凉意,大同的夏天时间不长,不知不觉间,酷暑就要过去了。

这一天的路上就没什么耽搁,官道上除了游荡的零散饥民之外,也见不到其他人行动,不过朱达和周青云也注意到小股烟尘在不算远的地方,伏地倾听,站在马背上观察,大概能判断是十数骑的马队在行动,恐怕是江湖绿林势力,还有那些没有被摧毁的村寨开始有所行动了。

局面如朱达所料一般乱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赶路,先去看看郑家集有没有侥幸存留,然后再奔着目标行进。

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郑家集,没什么侥幸,这样的土围子在太平时节能够防贼,当真正的兵灾来到,也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往日里繁华无比的郑家集如今是一片废墟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何处能容 竟有重逢

在来到郑家集之前,朱达心中还有几分幻想,严格来说是推演,以郑家集土围子的规制还有能动员的男丁数目,这个规模的蒙古马队很难打破,毕竟他们不是毁灭性的大规模,这等深入敌国,肯定要战决,不会在打不下的目标那里浪费太多时间,要是有闪失的话,很容易被人堵住回不去。

至于官军骑兵更不会做这样肆无忌惮的事,因为暴露的可能太大,杀光一个村子的几百人容易,可杀光这样市镇的几千人却很难,且不说会有抵抗,消息泄露的可能也是无限大,官军骑兵这次做事如此缜密,想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当亲眼看到的时候,朱达心中的推演和幻想都彻底粉碎,郑家集被打下来了,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这三年来,郑家集土围之外扩建了许多,也比从前繁华了许多,可现在已经烟消云散,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和焦糊的味道,能看得出有几处被放过火。

郑家集内外规模都很大,以那支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的力量没办法做到对付百户村那么干净彻底,人也没有杀光,也没有焚毁尸体,没有焚烧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也没有人去收敛。

土围子大门洞开,门板不知道被谁拆到了何处去,看起来就不似良善之辈的各色人等,成群结队的进进出出,在外面就能听到里面的狂笑、怒骂和哭喊。

“彻底乱了,有人在死人财,还有人对幸存的那些人乱来。”朱达对周青云说道。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进郑家集内,即便在外面还能看到土墙内仍在飘起的烟柱,他们知道里面彻底毁了。

“要不要进去看看,你不要出来,缩回去!”周青云问了句,随即又呵斥耐不住的秦琴,女孩到了家之后已经忍不住从筐里露头向外看。

朱达拽了拽缰绳,把坐骑向路边靠了靠,进进出出的人都在打量他们两个,尽管脸上的贪婪和疯狂不加掩饰,可没什么人敢上前去调薪,且不说马上的两名年轻人面无惧色,明处的刀弓也不像唬人的假货,更让人畏惧的是他们带着的那股森森杀气,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可这些日子的混乱下来,大家对这个都不陌生。

“里面街道太窄,如果真有什么想堵住我们,我们出不来。”

“义父家的那些存货?”

“明面上的什么都不会剩下,藏得好的别人也翻不出来,到这个时候,顾不得了。”

简单对答之后,两人都是拨转坐骑,向着郑家集外走去,周青云对这郑家集也没什么执念,只不过来到却不进去,总要有个说法。

朱达和周青云骑在马上,坐骑也走得不快,可他们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朱达的朴刀已经拿在手上,周青云的蒙古骑弓上搭着箭半开着,朱达背上有筐,所以只看着前面,周青云则是左顾右盼的观察。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警惕和戒备,往来的各色人等都不敢轻举妄动,而且现在最好的机会是死人财或者进城折腾,犯不着啃外面这两个硬骨头,大家都知道怎么取舍。

走在土围大门正对的道路上,能看到两侧外围聚落的中也有不少人在,相比于明目张胆走在路上的那些人来说,这些人就小心了许多,没什么人敢露脸露头,哪怕朱达和周青云望过去,他们都急忙的闪开。

偶尔也有乱民暴民的团伙冲进这些地方,也会有怒骂和哭喊想起,不过并不太多,很快又是归于沉寂。

“我知道你想管,我也想管,可我们管不了,我们力量太小!”朱达咬着牙说道,这个时候为了生存,也只能违背本心。

眼看就要离开外围这片聚落,朱达和周青云都松了口气,没可能快马奔驰来回,而且这样做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心虚,很容易被无法无天的暴民们一哄而上堵住,只能装作沉着稳健。

“大少爷!朱达!青云!”

正行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是在路的左边,朱达和周青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即都向一边看了过去,喊的声音有气无力的,稍不留意还真容易含糊过去,当他们扭头看过去的时候,这呼喊的声音也变大了不少,甚至还带上了哭音。

不少好奇的眼光望了过来,被朱达和周青云扫视之后,又是立刻缩了回去,眼下的郑家集没有王法规矩,随时会拔刀见血,骑马带刀的青壮还是少得罪为好。

到了这个位置,朱达和周青云也没什么害怕的,真要闹出什么事来,直接冲出去一走了之,只不过那个声音听着很熟悉,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因为已经沙哑的变了调。

从进入郑家集开始,背筐里的秦琴就在低声啜泣,背筐也有张望的孔洞,女孩能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能猜到自己的家会是什么结局,秦琴对不能进土围能理解,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听到这呼喊,连秦琴都忍不住从筐里露头,被周青云呵斥几句也不听,三个人看到有人从路边的小巷中跑出来,这个人蓬头垢面已经脏的不像样子,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就和边墙遭难的逃过来的难民一样,可他们三个还是立刻认出来是谁,因为这个人的动作极为特殊,其他人学不来。

跑过来这人的姿态不那么平衡,正常人跑步双臂摆动,可这位的一边摆动不那么标准,在郑家集这个姿态,又和朱达他们熟悉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李总旗的二儿子李和,他的肩膀被卫所骑兵砍断之后恢复的很勉强。

百难余生,在山坡上看到亲人被兵灾吞噬,沿路行来看到一个个被毁掉的村庄,当看到郑家集的废墟之后,朱达他们已经彻底绝望,亲人、朋友和熟悉的人恐怕都在这次大灾中尸骨无存,谁能想到还能碰到一个,还是白堡村的乡亲,还是相处了很久的人。

李和作为李总旗家的次子,虽然没有他大哥李应那样的成熟稳重,却有乡下军户人家中少见的圆滑和殷勤,这个性格让他在郑家集活得很不错,李和在达川号商铺里是很要紧的人物,年纪不大,却谈成了很多生意,他又是个精明圆滑的性子,在郑家集和方方面面打交道,郑家人对他很欣赏。

在白堡村乡亲们的眼里,李和有出息,李总旗有福,军户人家往往顾不上长子之外的子女,可李总旗的两个儿子各有出路,过得比寻常百户人家的长子都要体面舒服,这当然值得羡慕,可郑家集被毁,这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李和跑到朱达他们马前,抬头看着朱达和周青云,张嘴想要说话,话未出口眼泪先流,直接哭了出来。

“都死了,郑家人都死了,商号的人都死了,秦家宅子里的人也都死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郑家集被打破的话,最有钱的两家人,最值得抢掠的地方,无非就是郑家和秦家还有达川号商铺,这几处平日里最让人羡慕最是风光,可在这样的大灾面前,却是取祸招灾的场所。

“别哭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有伤吗?”朱达打断了李和的哭诉,很是冷硬的问道。

“没伤,鞑子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盘货,藏在了救火备着的水缸里面,等出”

“不要说了,跟我们走出去!”

朱达的语气很不友善,他能看得出李和很虚弱,可朱达不准备让出坐骑来,他准备救人,可也不准备牺牲自己,在这样的局面下,道义和生存之间,取舍很容易得出。

绝处重生,大难重逢,李和无比惊喜,更有着这几日紧张躲藏后的放松,他有很多话想要倾诉,没想到被如此冷硬的对待,李和僵立在那里,连秦琴都忍不住从背筐里探头出来说话:“李二哥”

话说一半就被朱达粗暴打断,几乎是被吼了回去:“再敢从筐里出来,我就揍你,二和,想走就跟上,别特娘的在这里废话!”

没马的同伴在这样的混乱环境里就是拖累,如果自己不主动跟上,反倒叙旧情耽误拖延的话,那就不值得救助。

缩回筐里的秦琴又是哭了起来,周青云倒是有默契在,和朱达一起驱动坐骑向郑家集之外而去,李和呆愣了片刻,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朱达和周青云的坐骑走得不快,两个人的戒备不曾放松半分,倒是跟在后面的李和有点心惊胆战,生怕什么时候被转身一箭射杀,不过他倒是跟得上去。

就这么走出距离郑家集几百步了,本就饥饿疲惫的李和已经没了当初激动,疲惫和饥饿都是泛起,走路都有些跟不上,他甚至都想要放弃,在这等危难关头,从前的交情也不管用了,李和都想着放弃了,这等世道,死反倒是痛快。

正在这时候前面的两骑停住了,马上的人丢了两件东西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冷酷之选 结拜兄弟

看到东西飞来,李和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他肩膀不太利索,可普通的动作完成起来不难,东西入手后才现,一个是夹着腌蛋的饼子,一个是装满了水的葫芦,这几天李和东躲,一直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看到这两样,眼眶顿时红了。

现在路上的人不多了,这几天的大乱之后,有马的人早就逃走,没有马的人也没能力离开,郑家集这种地方虽然被摧毁,却毁的不怎么彻底,很多人下意识的来这边找一线生机或者财的机会,所以离开郑家集一段距离之后,路上就见不到什么人了,在这个时候停下也是安全的。

李和拿到食水之后已经顾不上感谢,直接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能看得出他这几天吃了不少苦。

朱达和周青云翻身下马,周青云把秦琴从背筐里抱出来,让女孩去不远处方便,然后等着李和吃完。

“家里怎么样了?”这是李和吃完后的第一个问题,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很惶恐,这个表情大家都能理解,一方面不抱希望,一方面还存着几分侥幸。

朱达和周青云彼此看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还是朱达开口说话:“村里的人都被杀了,除了我们之外没有活口。”

李和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后愣了片刻,随机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时候的秦琴已经赶了回来,看到李和这个样子,女孩也能想明白因果,。开始还想上去安慰,可还没动作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不该停在路边宣泄感情,可真要去制止李和和秦琴的哭泣,朱达和周青云都忍不下这个心,就这么等了片刻,李和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泪水把脏兮兮的脸庞弄花了。

“达少爷朱达达爷”李和变换了几次称呼,周青云眉头皱起,朱达却神如常,他能大概猜到李和心中所想,第一个是老称呼,可想到没了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产业,那现在的朱达就是个穷小子,那秦秀才远在天边,一时也指望不上,自家可是总旗的儿子,身份要高不少,所以喊了句朱达,但马上又想到现在自己能依靠的只有朱达,而且在这等情形下,所有的依靠都毁掉,眼前武艺和头脑都很出,又披挂齐全的朱达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马上又换了更恭敬的称呼。

如果换了旁人,朱达也不会想这么多,可这个李和是个天生的场面生意人,这几年在郑家集见了场面,心思越不同,这总旗家的二儿子还真就能考虑的这么全面。

当然,李和这句“达爷”出口,恐怕也是认定了今后要跟着谁走,最起码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内跟着谁走。

“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别在称呼上折腾。”朱达不耐烦的训斥了句,这不见外的态度倒是让李和轻松了不少。

“达爷,我爹娘和大哥还有妹妹的后事怎么处理的?”李和多少恢复了点镇定,又是闷声问道。

生死大事,又是至亲们的后事,任谁都会问起,提到这个,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会好,朱达涩声说道:“时间紧急,危险重重,和我爹娘以及师父一样,都在村子里用火焚化,哪里是他们生长的故乡,骨灰能和乡土化为一体,于情于理也过得去了。”

听到这个回答,李和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嗓子回答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要不是达爷你,恐怕就会曝尸荒野,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孝了。”

朱达的父母和师父也是火化,骨灰没有带出来,知道这个的李和心里也就平衡了,不会有什么怨气,朱达这回答带着技巧,只不过其他人没有听出来。

“郑家集怎么被打下来的,按说鞑子马队的动静瞒不过瞭望和探子,来之前就能封门,也会让乡勇抵御,鞑子的骑兵不下大功夫怎么可能打开,可这才几天功夫,当天来当天打开的?”朱达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说起这个,李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脸却变得狰狞几分,咬牙切齿的说道:“谁能想到鞑子用计,他们居然狡猾成这个样子,达爷你和云爷走了几天之后,就有一队官兵来到咱们郑家集,郑家好吃好喝的招待,谁能想到这些官兵是鞑子假扮的,大队鞑子来到之后,他们里应外合打开了门,等大队人马冲进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李和的话音里有了哭腔,周青云听得同样咬牙切齿,经历过白堡村的那些事,自然能想明白郑家集的套路,这假扮官军的“鞑子”十有是真的官军。

“这里人多,官军没办法肆意妄为,所以要给自己做个伪装,事后也有托辞解释,不过这些事知道了会招祸,没必要让李和知道。”

趁着李和哭起来的空当,朱达和周青云低声交代了几句,周青云明显想要揭穿真相,被朱达连忙拦住。

李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这里嚎哭不停,秦琴也在哭,女孩的父亲没被这场灾难波及,可秦家的仆役们全都没有幸免,这些人等同于秦琴的家人,看着她成长,互相熟悉,朝夕相处。

“都不要哭了,别伤了身体。”朱达说了句,没有人听从。

“都停住!我们还要赶路,死了的人死了,我们还要好好活下去,再不停,我就动手打人了!”这次朱达直接吼了出来。

秦琴和李和都很少见到朱达暴躁火,这等作吓了他们一跳,立刻把情绪控制住了些。

朱达叹了口气,抚摸了下女孩的头,示意秦琴回到筐里,又给她了几块点心,然后才转身对上不知所措的李和。

现在的李和确实很茫然也很恐慌,他一方面庆幸自己劫后余生遇到了熟人,另一方面又担心被朱达和周青云抛弃,对方明显并不是太看重他。

在这样的情绪下,父母和兄长以及妹妹遇害带来的悲伤已经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李和想要做点什么,可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个成人,也的确在成人圈子里能说上话有自己的办法,但面对朱达的时候,李和一直觉得自己是彻底的弱者,尽管开始时候很不服气,可越到后来就越无奈的认识到现实。

论身份,总旗的次子比起军户男丁来的确体面些,可实际上区别很小,生杀予夺不可能,最多也就占个粗声大气,论武力,他可是听父亲说过朱达身上的杀气,周青云的射术也是了得,论生意上,自己在郑家集的风光日子拜谁所赐,这些李和都很明白,所以无论心里如何想,他都把姿态摆的很低。

什么都比不了,现在更是什么都拿不出,全村死难,甚至连乡亲的情谊都拿不出来了,所以李和很惶恐,他现在的命运甚至生死完全被别人把握,他只能等待结果,没有任何影响的可能。

李和脑子转的很快,也想到了种种最坏的可能,越想越是忐忑不安,越想越是心慌。

“二和,我们接下来要去怀仁县城,我们会带着你去,吃喝会给你,但是马你不能骑,若是有贼人拦截攻击,我和青云会去厮杀,会保护你的周全,但贼人要是太多太强,我和青云会带着秦琴先走,你的死活看你自己。”

听到朱达说出这番话,李和先是一愣,他没想到朱达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但李和也知道,这比他自己所预想最坏的情况要好很多,最起码里面还有几分希望在,如果没有朱达和周青云提供的干粮和食水,没有他们提供的武力保护,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会有什么结果,想想就毛骨悚然。

李和愣了下,随即苦笑着说道:“达爷,何必说的这么直接,我能不听吗?我现在有资格不听吗?”

“这件事不是你愿或者不愿,只是我的安排。”朱达毫不客气的回答说道。

李和想要苦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但这也是不能否认的事实,现在他没有任何决断的本钱,略作沉默后,就开口说道:“达爷,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从前喊我达少爷,喊得时候都是开玩笑的语气,现在却郑重其事的喊我达爷,想必是觉得现在自家什么都做不了,想要活下去就要靠我和青云,所以要恭敬些,是也不是?”

这个问题提的更加直接,正中李和的心事,这却让李和有些挂不住了,为了活下去已经舍弃掉很多东西,这却是将最后一点都要撕碎,李和真的忍不住了。

“现在白堡村只剩下我们三人,咱们应该彼此照顾帮扶,如果再生分的话,家人和乡亲们的在天之灵容不得咱们,咱们自己也对不起自己,李和,我们三人结拜为兄弟怎么样,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之后,一辈子生死与共!”

第一百二十八章 撮土为香 拦路做贼

听到朱达郑重说出来的话,李和愣住了,对他来说没有别的选择,何况朱达给了他一个保证,结拜为异姓兄弟。

因为那二十余年的记忆,朱达对结义兄弟和师徒之间的关系没有太深刻的认识,尽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成为没有血缘的亲人,彼此之间有了义务和责任,而且包括生死。

朱达意识不到,可李和知道的很清楚,倒是周青云被朱达影响对这个看得不太重,当然,他们两个本就有生死与共的经历,又有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不同。

“那真是太好了,从前一直想和达爷朱达你亲近,却觉得高攀不起,今日里能结拜成兄弟,实在是上辈子积德,实在是上辈子的缘分。”李和满脸欣喜的说道。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结拜兄弟的关系真正挥作用,要等度过眼前的难关,要活着到达能提供太平安全的区域,不然一切休提。

李和的话里并不仅仅是惊喜,他的情绪更是复杂,朱达没有理会这些琐碎,只是沉声说道:“既然你答应了,咱们三个人撮土为香,就在这里向天地祖宗以及父母誓,结拜为异姓兄弟!”

虽然此处僻静偏远,可也没有太多余暇能耽误,结拜兄弟是拓展人脉的重要一步,但也没有环境和物资让仪式正式肃重,只能因陋就简了。

三个人带着所有物资,骑马距离大路远了些,找了块平整地方,堆砌个小小土堆,插上几根干草,朱达摇头说道:“他日若有富贵的时候,咱们再风光结拜。”

“当年桃园三结义,恐怕也没什么讲究,今日里患难与共,是个吉兆。”李和凑趣的说道,他本就粗通文字,这几年在郑家集长了不少见识,言谈举止很多套路。

结拜兄弟的礼数讲究起来也很复杂,不过民间所做大部分都是学评话故事里的套路,无非就是磕几个头以鬼神和祖宗为号盟誓,再喝血酒之类,像是眼前这样的,跪下磕头念叨几句就是。

朱达和周青云都懒得多说,上前就要跪下,彼此间的年纪包括李和的都是知晓,很容易分出兄弟座次,秦琴被从筐里放了出来,红着烟圈看这边,若是从前,女孩恐怕要嚷着加入,今天也没了凑热闹的心思。

简单的仪式还没开始,李和却突然招呼说“先等一等”,等朱达和周青云看过来,他才神情严肃的说道:“咱们三人我年纪最大,青云你该比朱达大几个月,可兄弟顺序不能这么算,朱达才是咱们三个里面最有本事的,能文能武也能做主,我觉得他才应该做兄长,做大哥,青云你这种刚烈勇武,比我强出太多,我觉得该做二哥,小弟我没什么本事,也就是能鞍前马后的做些小事,做个小弟最合适,你们觉得呢?”

这番话说出,朱达倒是明白李和这三年在郑家集为什么有声有色,口才出色就不必提了,这份殷勤和算计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具备的,更难得的是伶俐,对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很清楚,能屈能伸对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是可贵的本质。

朱达看向周青云,周青云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之间自有默契。

既然所有人都认可李和提出来的方案,那朱达也没什么矫情的,只说了句“也好”,就跪在了当中。

“我等三人,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自述姓名之后,说出成套路的话,磕头之后礼成,三人起身,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开口,李和则是亲热的喊了声“大哥”“二哥”。

看着面前满脸欣喜和热情的李和,朱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李和担惊受怕这些天,又在刚才得知父母和兄妹的死讯,现在却要强颜欢笑为了自己的生存努力,这种诚惶诚恐的难受心思,实在一言难尽。

朱达迟疑了下,拍了拍李和的肩膀,闷声说道:“你挺不容易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李和也愣怔在那里,等朱达转身收拾的时候,眼泪却抑制不住的流出来,擦了好几把都没有停住。

结义之后三人之间也没有太多变化,给李和的食物和水,还有换的一套旧衣,就算没有结拜也要给的,当然,他还是没有骑马的权力,大家心里都明白,真要是结拜兄弟或者如何,等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短暂休息后,李和的状态好了很多,三人一起向着怀仁县城而去,对去往县城安置的计划,李和很赞同,只不过几个人心里都有隐忧,郑家集都被这种里应外合打开,那怀仁县城会不会有类似的下场,如果那边残破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让李和舒服一点的是,朱达和周青云也没有大摇大摆的骑在马上,而是牵马向前,只有看到周围有人的时候才会上马,这当然不是为了照顾李和的感触,在这等处处危机的关头,马匹的机动力是保命关键,当然要让坐骑好好休息。

深夜那一点点凉意好像从未出现过,艳阳高照,暑气逼人,夏天没有什么过去的迹象,在这样的气候下,没有收殓的尸体会迅腐坏,散出让人作呕的臭气。

从郑家集向西南走,在官道上一直弥漫着这种腐臭,甚至能看到野狗窜来窜去,甚至还有别的兽类。

这也证明大同地面上的开很不完全,平日里人烟繁茂,可人一退,兽类立刻补上了这活动了空间。

越朝着县城的方向走,腐臭的味道就越淡,路上的行人也越多,从穿着打扮上看都是附近的住户百姓,各个背着包裹,神情仓惶,开始时朱达和周青云还满是戒备,连李和都做好了躲藏逃跑的打算,等现这些只是逃难百姓之后,多少放心下来。

路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见不到骑马的,甚至见不到拿着兵器的,百姓羸弱良善,他们甚至没有手段自保和战斗,最多也就是青壮拿着木棍和农具,和这些人比起来,朱达几人算是武装到牙齿了。

“在这边,鞑子不敢做得肆无忌惮,因为他们不敢耽搁,要出什么变数就走不了了。”朱达下了判断。

有官军骑兵参与到屠杀,甚至参与到郑家集里应外合的事,朱达不准备对李和说,这等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看到路上这么多人,怀仁县城保住的可能就大了许多。”

路上的百姓有人在痛哭,有人在怒骂,更多的人是神色麻木,这样的神情表现倒是说明他们幸运,最起码他们逃出来了,好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哭骂和麻木了。

当远远能看到怀仁县城轮廓的时候,靠近官道的村庄也完整了许多,即便不过去仔细观察,也能看出村庄被破坏过,但破坏的不彻底,可能在外围放了火,然后被人扑灭,可能过境烧杀,但大部分人及时躲藏,也没有被找出来,这些村子的百姓进进出出,相比于路上的难民,他们更幸运了。

在路上人多起来之后,朱达和周青云都是上了马,拿着短刀的李和快步跟着走,一时间没有放马奔驰的必要,李和也不用担心被甩掉。

走在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倒不是有新的难民加入,而是前面的人越走越慢,似乎被什么堵住了,甚至还能听到大声的吆喝和哭号。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又转向李和说道:“要是有事,你先逃,现在你帮不上什么忙。”

叮嘱完这句,朱达又让周青云把装着秦琴的筐锁死,平时可以让女孩透透气什么的,这等关头还是防备为先。

向前没有走几步,已经能看到折返的人,被大伙围住打听前面到底生了什么,朱达和周青云因为坐骑凑不到跟前去,李和倒是凑过去听,他手里拿这把刀,又说着客气的话,大家倒是给他让开了。

没过多久,李和就面色慎重的跑了回来,到跟前说道:“前面的庄子设卡拦路,说是查贼,实际上就是要钱要物,过卡的人都被抢了,不抢的那庄子直接动手,乡勇还拿着刀棍,蛮横的紧。”

周青云神情肃然,朱达没有回答,而是翻身上马,再稍一力直接站在了马鞍上,站高些向前面望去,看了会就翻身下来。

“我们绕路走,咱们两匹马过去很容易被困住,到时候跑都跑不了。”朱达拿了主意。

他这边说完,周青云点点头,李和说了两句凑趣的话:“这一马平川的地面,拦住个路口有什么用,怎么绕还绕不过去。”

田里的庄稼还算茂盛,可也拦不住人马行走,更别说田垄之间还有小道,不光朱达他们想到了这点,很多怕事的难民百姓也都从官道上散去,走近庄稼地来,看看能不能绕过去。

这么散进去的话,又没有什么人看管,庄稼肯定被踩坏了,也没什么人在意,甚至还有人念叨叫骂,说是活该。谢谢大家,接下来更新不定,打赏的各位到时候一并感谢,忙碌中上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乱局无良 蒙面冷评

人多少都是被习惯约束的,尽管知道走庄稼地可以避开,可还是很多人拥挤在官道上,有的人迟疑不前,有的人则是向前走去,念叨着自家也不是贼,根本不怕查。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理会其他人,他们双骑四人绕进了田间小路,尽可能的兜远些,然后绕过去。

田里庄稼地中也是要有路的,有的是田间小路,有的是前面人踩踏出来的路,朱达和周青云在马上高些,能看到前面有十余名难民,身后有十余人跟过来,倒是能观察出前后难民百姓没什么勾连,大家就是随机碰在一起。

可前面就那么十几人,按说官道上进庄稼地的不少,前面的人那里去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没可能扯开这么远,倒像是人分成一队队的进入庄稼地,但乱哄哄的怎么可能这么有秩序。

“小心些,藏在人堆里别乱动。”朱达回头叮嘱了句,李和反应不慢,点点头却后退几步,和难民混在一起。

朱达和周青云早有默契,两人打开了刀鞘的绷簧,弓也是拿在手中,相比于他们,走在路上的难民百姓就没那么警醒,这里虽然难走,可没官道上那么喧闹拥挤,多少走得轻快些,甚至还有人议论庄稼的长势。

“要不是鞑子来祸害,今年收成还真不错。”

“鞑子倒是没来得及祸害庄稼,要是过了这场灾难,还能回去抢收,搞不好邻村的庄稼也能捞到些。”

逐利是天性,人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忘不了占小便宜,朱达却听得眉头挑了下,很多人都和他讲过,每次鞑子冲进来都会破坏庄稼,这会让大同边镇伤元气,更没办法立刻反击作战,这是必做的合理举措,伤敌强己,这次却有些反常了,更证明自己的推测。

路上一直倒是平静,沿着前人踩踏出来的路向前走,没什么异常,大家都是越走越放松。

朱达突然停了坐骑,翻身下马,背上大筐里的女孩被磕碰到还是怎地,嘟囔着埋怨几句,就连后面跟着他们走的难民百姓都停下脚步,但他们却不敢做声,朱达和周青云身上的刀弓足以让人敬畏,大伙只是纳闷,这小伙子蹲下来看什么,难不成掉了什么东西要捡起来?

“麦秆不是今天断的,地方也被人踩的很结实,这里至少过去几波人了,咱们小心。”朱达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周青云默默点头,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搭在了弓上。

就在这时候,李和凑过来说了句“两位兄长,后面没什么人跟上来了。”

朱达和周青云对李和点点头,没有做更多的回应,李和也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者失落之类的表情,只是安静的缩回人群中。

从进入庄稼地,路走到一半,朱达他们就现了这个情况,官道那边越来越拥挤,如果呆在哪里,骑着马相对体面的他们这一队人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要说,在拥挤的道路上,骑马的机动力优势荡然无存,还不如到开阔地好些。

“路上肯定有人搞鬼,撺掇着人走庄稼地绕路,又撺掇着人不走,我们还是出来安全些。”这是路上朱达和周青云的判断,这些消息秦琴都能听到,但李和还没资格知道。

又向前走了一段,差不多快要走到和路旁庄子平行的位置,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那边路上关卡不少人,朝着这边的土围边缘甚至看不到人影,难道这庄子的注意力只在官道上?除此之外都不管了?

难民们没有朱达他们那么多的经验,甚至没有李和那样的心机,毕竟他们只是面朝黄土的农户,极少离开自己的村子,这次只是被迫出来避难,他们判断安危局势都是用很简单的思路,难民们只觉得眼前这情况对他们很有利,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队伍的气氛更加不错,甚至有人嘻嘻哈哈起来。

“朱大哥,有人在哭。”背上筐里的秦琴突然说道。

孩童五感灵敏,而且在场中都是谈笑,哭声突兀,更容易被听到,朱达看向周青云,周青云皱眉低声说了句“还以为是恍惚,没想到真有哭声,还有吗?”

“没有了,就那么一声。”秦琴闷着回答。

朱达轻吁了口气,眉头皱起,扫视周围,他也把弓放在了马鞍上,此刻却看到不对了,四周的麦子开始乱颤,而且不是风吹草动,是非自然的颤动,有人藏在了庄稼地里。

从判断这条路有问题到现在,朱达的心一直是吊着,此时却轻松了不少,他停住坐骑笑着说道:“得亏咱们这片地方种的是麦子,如果是高粱地,恐怕就遭了暗算。”

话音刚落,就听到呼哨一声,在四边庄稼地里有十几人站了出来,都是青壮汉子,为两人有些武人模样,三四十岁的年纪,身材粗壮,两人手里都拿着朴刀,其他的倒有三根长矛,其他的都是木棍农具的样子。

突然冒出来的这十余名汉子表情狰狞兴奋,看着难民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人,而像猎户看着猎物一般。

“查贼抓贼,你们不走大路,却要走这等小道,一定不是良民,一定是鞑子的暗探,还不跪下,不然一并打杀了!”

这十余人套路倒是精熟,吆喝的时候声音整齐,又是手持兵器,几十名难民百姓顿时被震慑到了,其中几个孩童要么吓得蜷缩,更有的直接嚎啕大哭,一名年纪大的百姓居然直接就贵了下来。

“我我们是逃难的良民啊!”

“鞑子过来,家里都毁了,我们拖家带口的,怎么能是贼呢!”

有人结结巴巴,有人言辞便给,无非都是要解释,平白被诬陷是贼,任谁也接受不了,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再迟钝的在这个时候也觉得不对劲了。

“是不是贼要查过才知道,贼人最愿意假扮成娘们,我们要好好查查!”有人嬉笑着说道,一干人面色猥琐的哄笑,

“你们想干什么!”这污言秽语还是惹动了年轻人,有那身强力壮的难民忍不住怒气,甩开劝阻的家人,拎着棍棒站了出来。

他这边吆喝出来,难民堆里也有些骚动,大同地面的百姓和大明腹地有所不同,他们是边镇军户,经历得多,军事和武事经常接触,还有几分敢斗的心,一人出头,其他人也愤愤不平,三十几名难民里青壮近二十,人数上不差,心中不虚,倒是没有人在意朱达和周青云他们,这两人虽然有刀弓,可看着年纪不大,穿着打扮相对体面,总觉得不是一路人,难民们甚至下意识以为,贼人都不会去动这两人,这两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了。

那年轻气盛的难民百姓刚出列,就看到鼓噪查贼的十余名汉子有些沉默,这反应看在其他难民眼里,分明是邪不压正,这些混账外硬内软,一下子就被吓住了,其他人也准备向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那十余人中,一名拿着长矛的汉子吆喝了声,挺矛刺了过去,手虽然在颤,可步子不小。

没人能想到会突然动手,那年轻气盛的难民百姓手里只有根木棍,那里挡得住这根制式的长矛,他更没想到对方真会刺下去,所有的难民百姓都觉得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都觉得这唬人的动作的确很吓人,大家还是别闹了,万一真被刀枪弄出血来怎么办,大家都是良民,也没太多余财在身

这根长矛真的刺了进去,稍有缓慢,但还是贯穿了这个年轻百姓的身体,那百姓嘶声惨叫,手持长矛那人将长矛抽了出来,又是一下,这次的动作就流畅了许多,那难民身上鲜血喷出,直接倒在了地上。

场面短暂的寂静,连哭闹的孩子都安静了,有的人被吓住,有的人被长辈捂住了嘴,随即齐声吼叫又是响起:“还不跪下!”

能看到这十余名汉子的脸上全是狰狞,看着随时要杀人的架势,他们这次的齐声大吼可比上次的效果要好太多,难民百姓们情不自禁的跪下了近一半的人,其他人倒不是胆子大,很可能是被吓呆了。

说起来巧,在这个时候,平地还真是起了一阵风,大同这边本来就是多风,没什么奇怪的,风吹开了两侧的庄稼,眼尖的人都能瞥见里面躺着人,眼神再好一点的话还能看到那些人被绑起来塞着嘴,还有全身赤裸的

尽管被有意无意的忽视,可现在场中只有朱达和周青云最显眼了,人在马上,周围都是跪着的想不显眼也难。

“现在这伙人未必想放咱们走了,你看,前后左右的人都跪下了,咱们就算豁出去踩也要被拦几下。”

朱达好整以暇的对周青云说道,就在刚才折腾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把脸蒙上,开始没有人注意,当仔细观瞧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两个蒙脸骑马的人了。

“人啊,平时老实巴交,一到这等没规矩的乱局,就变成了无法无天的禽兽,青云,你说咱们怎么办?”

“都把脸蒙上了,还废话什么!”感谢“人穷志更短”“爱有小兵月,起点读书ios”“hc1978”“我想代表国家”“正在加状态的一方”“樱凌”“以后不想说,起点读书ios”“打卡上坟”“行到水尽头坐看云起时”“中网汤姆猫”“nypd”“asdgk1,起点读书ios”“bbzy,起点读书ios”“qaszxcera”“daguo111”“高锋叔叔”“各位新老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更新没有正常,我尽力而为,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章 双骑割草 人贵自强

两人先前骑在马上,人群中很是显眼,可也没有人会去特别注意长得什么模样,等朱达和周青云带上蒙脸布的时候,想仔细端详也晚了,只要蒙脸布不掉,就算绞尽脑汁回忆也不会有太详细的印象,那就很难追根溯源找到本人。

这是在袁标身上学来的本事,这个本事也让朱达对袁师傅的过往愈好奇,武将亲卫武技高强经验丰富都是应该的,这等闹市杀人的刺客手段是因为什么学会的?老人对这些经历不愿意提起。

“李和怎么办?”周青云问了句。

在他提问之前,朱达回头瞥了眼,现李和早就和其他百姓一样,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地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放心吧,搞不好他比我们活得长。”朱达笑着回答。

李和如果仗着朱达和周青云的武力,傻乎乎的站在那里,肯定会被当成弱点围攻,甚至被当成人质要挟,以朱达和周青云目前的态度,李和难逃一死,但他现在和其他难民百姓一样跪下,这就显不出什么特殊,自己人赢了,跟着走就好,自己人输了,还有伏低做小当俘虏的活命机会,这选择也算是冷静和成熟。

周青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忍不住咳嗽一声,很快就把无谓的情绪丢在脑后,闷声说道:“左右怎么分?”

“你左我右。”

他们二人对话的时候,场面有些冷场,难民百姓该吓住的都被吓住了,该跪下的都跪下了,只剩下他们两个蒙面在马上谈笑,拦路的十余名青壮也不敢妄动,不住的看向那两位手持朴刀的汉子。

拦路众人不是太担心,他们人多势众,马上那两位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而且难民们一起赶路去县城,还要绕路,再强也不会强到什么地方去,拦路的人反倒不急。

那两名手持朴刀的汉子有些不耐烦了,看着跪了一地的难民百姓,看着鲜血淋漓的那具尸体,再看看身边的青壮,一人闷声吆喝说道:“你们还不”

话音未落,却看到一直安坐闲谈的马上两人齐齐的张弓搭箭,朝着他们射来!

朱达射左!周青云射右!

事起仓促,距离又近,拦阻的诸人根本没有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甚至连闪避阻挡的心思都没,那两名手持朴刀的汉子,右边那个左眼中箭,直接贯穿脑壳,左边这个被射中前胸,被射中这人根本没想到,甚至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低头看了看,然后才痛叫出声,身边同伴都下意识的闪开。

只是这惨叫立刻就是截断,第二支箭射中了他的咽喉,这人想要伸手去拔,动作到半截就停住,仰天翻倒。

“太瞧不起我的射术了!”朱达在马上念叨了句,方才那致命一箭当然是周青云补上的。

嘴上说话,开弓射箭却是不停,朱达和周青云的目标很明确,先杀死威胁最大的两名头目,朴刀是场中最精良的兵器,那两名汉子又是号施令,自然要先收拾掉,接下来依旧按照左右分野,朱达射右,周青云射左。

比起周青云的箭箭致命,朱达就显得没那么出色,他能射中敌人,却未必一箭杀人,往往一时不得死。

但这样的射术其实已经足够,向伯对此有些评价,朱达记得很清楚,“弓箭杀人未必要射得多准,抬弓就射,别擦着皮过去,那就足够。”

箭簇带着力量贯入人体,破坏血肉和脏器,让人失去行动的能力,即便不致命,却可以让人没办法战斗,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个人也不会活的太久,真正厮杀场上想要百步穿杨不易,因为要观察要瞄准,但在一定距离上,射中人体这么大的目标却不难。

朱达没有周青云那样的天赋,自然朝着最有效率的方向去练,眼下就是他练习和实战的结果。

拿着长矛的人接连中箭,周青云射死四个人的时候,朱达也射中了三个,有的躺在地上不能动,有的艰难爬行。

乡勇拦路劫财逞凶,太平时候或许是乡亲,此时却把难民百姓当成鱼肉,他们只想着自家的肆意和痛快,却没想到来了虎狼,从吃肉的变成被吃的肉,这落差是在太大,这落差和惊恐让剩下的人直接崩溃掉了,好在距离家园不远,些许镇定还在,知道四散奔逃。

“留不留着?”

“我看都能追上,省得麻烦了。”

朱达和周青云议论两句,催动坐骑开始追赶,周青云却换了一张弓上来,这是适合骑马射的蒙古弓。

他们两个根本没理会跪在前面的难民百姓们,坐骑倒是凭着本能不会去践踏,误伤也是免不了的。

等跑过前面来不及躲避的百姓,马匹立刻加快了度,最有威胁的朴刀和长矛都被杀死或者重伤,剩下了手持农具的青壮,这些人看着就像是凑数的,此时更没有任何战斗的欲望,可朱达和周青云却没有丝毫留手。

坐骑奔跑的过程中,没有挥动刀剑的必要,只要平端举起,让兵器划过人体就足够,坐骑会给兵器加足够的力量和度。

朱达纵马追上跑都跑不远的,血光飞溅,在被追击的过程中这些人就吓破了胆,嘴里出不成调子的哭喊,甚至大小便失禁,可依旧逃不过一死,周青云则是要快的多,每一箭都带走一条性命。

杀戮的过程很快,而且远处的庄子没什么反应,一来有庄稼阻碍视线,二来没什么人关注这边,想来道路的另一侧也有差不多的布置,大路也需要人拦阻,这个庄子没那么多的人力做这个事。

以朱达的见识和判断,即便庄子里的人现了,也没未必有胆子过来干什么,一个庄子的青壮或许有百余甚至几百,但敢出来打敢见血的没多少,大部分只能摇旗呐喊,顺风借势,若是真刀真枪的厮杀见血,大部分嘴上叫的震天响的都会怕,毕竟自家性命要紧,何况这等是为了求财,又不是同仇敌忾的自救拼命。

兜转马头转向回头,跪着的那批难民百姓都已经站了起来,正在叫骂着殴打那些受伤的拦路青壮,那几个中箭之后失去了行动能力。

方才胆怯跪下的那些人此时都凶神恶煞,中箭那些拦路青壮甚至连求饶和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就直接被打成了肉泥,血肉飞溅到难民百姓身上,显得每个人都狰狞无比,丝毫看不出来刚才的怯懦。

“秦琴,怕吗?”

“刚才颠的厉害,捂着眼睛不敢看。”

朱达问了句,女孩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没听出来几分恐惧,朱达倒是想到,方才杀人过程中秦琴搞不好趴着筐缝向外看。

“抓紧了,别不小心被甩出去!”朱达没有阻止什么,在这等局面下,让秦琴保持童真和无暇是个笑话,当年经历过被绑架后,女孩已经比同龄人早熟很多,现在需要秦琴更快的成长起来。

现在难民百姓看向两人的眼神已经不同,方才一同行进的时候觉得得罪不起,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杀神人物,这么砍瓜切菜的宰了十几人,虽说百姓们一共三十几号人,却根本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刚才围殴的兴奋还在,胆气也比平常壮了许多,平时该噤若寒蝉的,现在倒是有胆子说话了。

“二位二位老爷,这些畜生真该被千刀万剐,都是畜生!”

这几句话与其说是交谈,倒不如说替自家解释,朱达没有答话,也没有把脸上的蒙布扯下来,这个时候,越是模糊越好,他的刀弓兵器依旧放在好拿的位置上,在马上漠然开口说道:“边上庄稼地里还有些受苦的乡亲,你们把他们放出来,人凑多些别人也不敢碰你们。”

惶恐兴奋的难民们听到这话,就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立刻就散过去解救,庄稼地里躺着被捆绑的人,他们也是看到了。

“李和,跟过来!”朱达招呼了一声,一直停在原地的李和快步跑到跟前,朱达冲他点点头,两骑四人就要离开。

看到他们的动作,正在胡乱忙活的难民百姓们都是愣住,但片刻后就反应过来,妇人和孩童还好,男丁们直接就炸了锅,有人直接吆喝着说道:“二位老爷,二位好汉,你们可不能丢下我们走啊!”

“行侠仗义怎么能这么做,你们对得起大伙吗?”

“好汉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难民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念叨吆喝,有人哭求,有人则是愤愤不平的吆喝,几句话下来,难民百姓们的言语都变成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愤怒的恳求,或者说是要求,你们两个好汉既然帮了我们,就一定要帮到底,不然就是没有良心。

朱达没有辩驳,只是张弓搭箭,一根箭钉在了距离难民人群两步远的位置,所有的喧哗和不忿立刻戛然而止,难民人群好似才想起两位骑马的蒙面人刚才的杀星模样,有人后退几步,有人甚至跪了下来。

“人要自救!”朱达闷声说了句,他们一行人转向扬长而去。百忙之中,这话不该自己说,可真是这么回事,我尽量改善,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一章 路上有尾 愿投明主

朱达他们一行人倒是没有狂奔,人马都是小跑着向前,后面那些人却不敢乱动,很快就是拉开了距离,但朱达他们倒也没有在庄稼田地里耽搁太长时间,绕了个圈子后还是上了大路。

因为前面那个庄子设卡阻拦,这段路上的人就少了很多,不过很快又变得有些拥挤,因为大路小路上的人都在朝着官道上汇集,难民百姓们眼下都有一个目标,去怀仁县城。

走到这里的时候,怀仁县的城池已经在望,不得不说,国家官府修筑的城池要塞看着要厚重高大许多,比起乡下的土围子来更给人安全感。

和先前路上的路人难民不同,越靠近县城,骑马坐车相对光鲜的人物和队伍多了不少,朱达他们也不那么显眼了,而在之前,能推着独轮车的已经少见,何况骑马背筐的。

“这是逃难还是搬家,一个个大包小包的。”周青云讥刺了一句。

骑马乘车的这些队伍除了光鲜外,还有几分摆谱的意思,护院和下人时不时的呵斥旁人离远点,他们彼此之间还要吆五喝六的冲突,的确不像是逃难的,比起先前所遇到那些惶惶然的人群,真是天上地下。

朱达倒是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更多的信息,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这附近的鞑子和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来去如风,根本逃不出这么多人,更不会让这些老财有收拾家产从容赶路的机会,只怕鞑子根本没有在这边认真,兜一圈就走了。”

边上的周青云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说道:“靠近城池不方便吗?”

“只要没给他们突袭的机会,轻骑根本没可能拿下城池,耽误时间久了就会出现变数,鞑子马队要是走不了怎么办?那些贼兵要是露馅怎么办?不管暴露出什么来,都对主使者不利,所以他们一定要快,稍有麻烦和耽搁都不会去碰。”

听着朱达沉声说完,周青云半天没有回应,向前又走了一段才咬牙说道:“就活该我们倒霉吗?”

“大同城和怀仁县城之间,我们那边是最好下手的地形。”朱达答非所问。

官道本就不宽,加上人车马混杂,拥挤难行,朱达他们已经判断接下来形势会安全,所以并没有急着赶路,走得很慢,聊天的时候,如果旁人想要挤着向前,他们也会主动避让,倒是没人觉得他们好欺负,两个青壮骑马装备刀弓,怎么也得罪不起。

走得慢也是为了给李和休息的时间,方才拉开距离的时候,马匹小跑,人要快跑,得亏李和吃得饱,体力跟得上,即便如此,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朱达和周青云在马上的谈话,压低声音的时候李和就听得模糊,其他则听得清晰,本不想插话,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难道郑家集这乱是白乱了,没几天就会有救济和安置?”

郑家集被摧毁之后,内外已经完全失去了秩序,剩下的人在废墟上弱肉强食,无法无天,因为绝大部分幸存下来的人都觉得已经天下大乱了,这边被毁掉,外面也会被毁掉,失去了希望,自然肆无忌惮。

但那些丢弃人性的乱民根本想不到,汹涌而来的蒙古骑兵会迅的离开,而且不会在当地盘踞太久,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才显得残酷。

李和这句话并不指望有人给他答案,他在愤怒的感慨,朱达和周青云也是沉默,最起码郑家集还有很多人活下来了,可白堡村那边只有他们几个

正说话间,在筐里的秦琴突然开口说道:“有两个人一直跟着我们,从绕路杀人那时候跟过来的。”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很镇定,朱达和周青云都是回头,站在下面的李和则是张大了嘴,他倒是对秦琴很熟悉,只是没想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还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千金小姐,居然能这么冷静的说出“杀人”,刚才经历了那样的场面,居然还这般淡定。

朱达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周青云则是将箭抽出,朱达却又转了回来,倒不是故作镇定,而是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让秦琴观察和描述。

女孩观察和记忆的能力很出色,从进筐开始,除了最危急凶险的时刻之外,秦琴都趴在那里向外观察,或许她只是在排解自己的恐惧和无聊。

一个十多岁,一个二十出头,穿着的衣服都是农家土布褂子,补丁不少,寻常相貌,年轻那人瘦高个子,明显比别人高些许,二十出头的则是敦实身材,年轻那人手持一杆削尖烧黑的木枪,敦实汉子腰里别着一把砍柴的斧头。

当秦琴描述出这二人的相貌特征后,朱达又转过了身,他们三个人都可以在人群中找到那两个人了。

不去说李和,朱达和周青云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那两人倒是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一直在左顾右盼的寻找,等看到朱达和周青云之后,立刻向这边跑来。

“就这么两个人,没看到有什么同伙,秦琴,庄稼地和我们同行的那些人里还有跟过来的吗?”

“没了,就这两个。”

这倒是让朱达和周青云放松了警惕,但戒备还在,反倒是将马匹向路边带了带,避开路上拥挤的人群,李和本想跟过来,朱达摇摇头,李和立刻明白,开始装作无事的藏在人群中,甚至还特意缩了缩。

距离越来越近,跟过来的两人倒是不避讳什么,朱达也能看清他们脸上的汗水和气喘吁吁的状态,想来跟过来的时候一直在跑,不然就会被甩开了。

周青云在马上换了换姿势,箭已经搭在了弓弦上,朱达则是转头四下观察,他要确定等下去何处打,向何处跑,此时路上这么多人,光天化日杀人必有后患,因为接下来不是无法无天的时代,还要被规矩和王法约束。

朱达瞥了眼李和,这一路上李和的表现让朱达很是惊叹,李和并不勇敢,但每到关键时刻却总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比如说在这个时候,李和所在的位置是藏在人群中,但随时可以出来帮忙,当然,如果情况不对,他随时也可以一走了之。

这个年纪的人,聪明和热血都很正常,但这么有分寸懂得审时度势的做事,就很罕见了,在白堡村的时候,朱达没有感觉出李和如何出色,可去了郑家集这几年,居然能成长到这个程度,或许是天赋,或许是受伤让他有所改变。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在这等关头,全神贯注面前的人才是要紧,方才自己虽然救了他们,可到走时彼此关系并不太善,朱达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赶过来的那两人好像也不愿在官道拥挤处,特意绕到了路边田地里,这让朱达他们更加戒备,眼看着没有几步,就要拔刀动手的时候,就看到跟过来这两人丢掉手中的家什,直接跪在了马前。

“俺叫李得贵!”敦实汉子闷声说道。

“俺叫张进北!”年轻人跟着说道。

“小的愿意跟随两位好汉爷,做牛做马的伺候!”

“请两位老爷收留小的,小的一定忠心做事,若有假话,那就天打五雷轰,劈碎了我自己!”

这李德贵和张进北几乎是抢着说出来的,话说出之后,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愣在那里,倒是不用担心眼前这两人玩弄什么计谋,短暂相逢又追上来,也没那么多心机可用。

跪地要投靠为奴,这一幕在人人匆匆赶路的官道上显得有些新鲜,不少人看热闹的天性作,居然很快就有个小小的圈子围了起来。

还没等朱达说话,藏在人群中的李和却冒了出来,拿着手中短刀比划驱赶说道:“看什么看,快些散去,等我家老爷作,可有你们好看。”

大家虽然不情愿,可这短刀还是认得,更别说朱达和周青云的武装很是震慑人,在这等乱局下,看热闹还是比不得活命要紧,大伙心不甘情不愿的散去,李和也没凑过去装什么三老爷,继续拿着刀子赶人。

朱达很清楚自家不是英雄豪杰,也没有身躯一震让人跪下的霸气,何况现在没有收容旁人的余度,多两个人就多两个累赘,就算李和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不得不收留的立场。

说起来眼前这两人年纪比自己和周青云都大,可这举动却儿戏的很,朱达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的这种行为等于是将接下来的人生托付给别人,没有大决心或者抉择,轻易不会做出。

就这么沉吟了片刻,朱达缓声说道:“咱们萍水相逢,我都不记得你们是谁,你们就要这么投靠,是不是太莽撞了些,我们也是逃难的难民,投靠我们没什么好处。”

“好汉老爷,我们不要什么好处,这乱世道,跟着你能活命,跟着老爷们不怕受委屈!”那敦实汉子大声回答说道,瘦高年轻人因为被抢了话有些急,只在那里拼命的点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感谢的等下一章总结上来,太忙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病相怜 城外百态

“你们以为接下来都会这么乱吗?这是你们的错觉,鞑子已经走了,官府和官军马上就要回来,世道还会变得太平,你们回去还能好好过日子,不要痴心妄想了。”

当朱达坦诚说出自己判断之后,跪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明显开始迟疑,朱达在马上笑了笑,又是说道:“如果鞑子还在,哪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在官道上,你们没看到这周围一切还算完好吗?”

逃难几日,看到了无法无天的乱局,又体会到了弱肉强食的恐惧,经历过死亡就在身边的危险,自然把勇猛甚至凶猛的朱达和周青云当成依靠,更可能是一时冲动和热血上头。

朱达判断的很清楚,当把道理和因果讲明白后,这两个年轻人就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了,和他判断的差不多,跪着的李得贵和张进北已经迟疑犹豫,甚至有些尴尬,毕竟刚刚跪在地上求恳,马上不理会,未免羞刀难入鞘。

“回去吧!爹娘家人还等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朱达明明比跪着那两人都小,可教训的口气却像是长者。

可他安抚这句后,却现敦实的李得贵和瘦高的张进北脸上居然有差不多的表情变化,先是错愕,然后悲伤,随后却变得坚定起来。

“老爷,俺愿意跟随!”这次是张进北抢先。

“俺也愿意跟随!”李得贵随后说道,两个人的语气和神态却比刚才要坚定了许多。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一眼,有瞥了眼站在旁边的李和,他们都觉得诧异,但朱达心中也有几分火气上来,声音略抬高了些说道:“你们愿意,你们爹娘家人怎么办,你们就这么不管了吗?”

游侠闯荡,热血少年,这些表象下却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这两个人冲动下不管不顾,朱达没想着能多两个手下,他也没想着去收什么手下,却对这两人的凉薄和不负责任生气,简直是荒唐,因为朱达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师父,就是几天前的样子

张进北“老爷,我没爹没娘”

“老爷,我爹娘死在鞑子手里了”李得贵。

张进北说话的时候表情漠然,李得贵则是眼圈红,咬牙切齿,他们说出这个理由之后朱达倒是理解不少,无牵无挂的人自然敢去冲动。

朱达原本不想在这件事上耽搁太多,交代几句就准备离开,可听了这两人的情况,莫名有几分同情涌上心头,松开缰绳又劝说道:“你们两个都这个年纪,看着身体也不错,种地做工都能好好过日子,何苦要投靠为奴,你看我们的样子,将来少不得要出生入死的,大好性命,你们就这么舍得?”

这番话说完,略年长些的李得贵又是沉默,犹疑神色重新浮现,而张进北却向前膝行一步,又是磕头下去,斩钉截铁的说道:“老爷,爷爷奶奶养小的到十二岁,二老病死之后,家产就被叔叔抢去,把我赶出了门,在小的十五岁的时候,叔叔全家又被卫所的老爷弄死,田地也被吞了去,要不是小人跑了出来,只怕也性命不保,这几年小的给人做佃户帮工,受尽了白眼,受尽了欺负,小的不怕死,小的只想痛快些,腰杆挺直,不被人欺负,二位老爷能让小的这样,小的愿意跟着!”

话说了大通,尽管有些颠三倒四,却坚定的表明了心意,一直没表明态度的周青云看向朱达,尽管周青云没有开口,可朱达却明白身边人所表达的意思。

听张进北说完这句话之后,李得贵没有沉默多久,神情也变得坚定许多,也是磕头下去,闷声说道:“二位老爷,看你们做事痛快,也能让小的们痛快,这窝囊日子小的过够了,家里什么人都没了,小的接下来不想那么窝窝囊囊的活着,要跟着你们学!”

“朱”

周青云开口说了一个字,朱达就笑着打断,盯着马前那两人说道:“既然你们想的这么明白,那就跟着好了。”

跪着的两个人都惊喜抬头,朱达笑着继续说道:“先别定什么主仆,跟着我们进城,等安顿安稳下来,咱们再定不迟,路上要有什么变故,我们到要紧关头不会管你们,要是你们自己想走,我们也不会留你们,一切等安顿后再说,这是我们的结拜三弟李和,现在你们听他来管,跟上来吧!”

朱达没征询他们的意见,说完之后就拨马前行,张进北和李得贵倒是看着李和脸熟,却没想到会是朱达他们的结义兄弟,怎么结义兄弟两个骑马一个步行,而且这个三弟看着年纪比马上两位年纪还大。

疑问归疑问,从前面追过来,恳求又被拒绝,好不容易被答应收留后,张进北和李得贵正是高兴,也就不太在意这些不对的地方了,乡下出来的两位年轻人虽然经历坎坷,心思倒还简单,都抢着帮李和背行李,张进北还提出要帮朱达背筐。

“要怎么安置他们?”两骑慢慢走在前面,周青云忍不住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手里有银子,安置不愁!”朱达简单的回答说道。

路上再没有什么耽搁,尽管走得不快,可还是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怀仁县城的东门,不出意外的是,城门已经关闭。

各处城池都是在太阳落山前就要关门,朱达他们对这个倒不意外,可这么多难民赶来,东门外却不见什么聚集宿营的人群,虽说城外也有些院落民居,但没道理都已经收容投宿,在这等状况下,谁还有胆子住在城外。

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吆喝说道:“打听到了,这几日只有南门会开,每天开两个时辰,大伙都在那边等着进城。”

以城池位置来说,南门是相对安全的方位,后来难民听到这个之后都向那边绕过去,朱达一行人也是跟上。

绕着城墙前进,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大片的人群,从某种意义上说,倒也是热闹非凡,远远的就听到叫骂、吵闹以及哭喊。

县城的居民并不仅仅都在城内居住,城外宅院房屋什么的都不少,这些人想必第一时间逃进了城内,留在外面没有遮蔽,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宅子自然最适合居住,但朱达他们来得晚了,这里面早就被人抢占,当他们到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有人在宅子门内外叫骂,后来者想进去,里面的人不让,可里面的也不是屋主,做不到理直气壮,大家就只能吵架甚至动手。

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宿营,天光仍在,不过大家都准备点燃篝火,熬过这个晚上,不少房屋能被拆下来的都被拆了,用作柴禾燃料。

宿营过夜的难民中界限分明,那些有财有势的大户人家自成一体,护卫家仆什么的招呼着,不让闲人靠前,他们尽管晚来,可靠着花钱或者威逼动手,居然也能住进那些宅院里,至于其他平民百姓则是按照同族和同乡各自聚堆,彼此戒备森严,各不往来。

像是朱达这样的小队伍在这么多人中显得特别,但也不是孤例,除了他们之外,也有些三五人甚至一两人的队伍,有的看着畏缩可怜,有的则是尽可能的隐蔽,而且低调隐蔽的这些,往往都是骑马带刀的。

那些畏缩可怜的想必是逃出大难的普通百姓,但身边人都遭了秧,至于那些低调隐蔽的,他们在这次的灾难中逃出来的可能最大,但身份有些不方便,所以不张扬了。

朱达他们在明面上倒是不需要遮掩,不过凑在人群中会有这样那样的隐患,就只在边缘区域开始休整,让秦琴洗漱和方便,一个小女孩此时最需要谨慎和保护,然后开始准备生火做饭。

“城外也不会过三千人,怀仁县没那么多人,周边的难民也未必要朝着县城来,他们可以进山,可以去大同。”朱达下了判断。

尽管是天色渐黑,可朱达还是大概清点了有多少人,这是夜不收观军估数的手段,是袁标的传授,而且朱达还有个根据,那就是李和他们搜罗到足够的柴禾没有花太长时间,如果城外人太多的话,一切吃用的东西都会被搜**净。

到了城池这边,携带的干粮就没必要太省着用,朱达和周青云很大方的拿出来和大伙分享,吃到粗细粮混合的饼子和肉脯,以及盐管够的热汤之后,李得贵和张进北都很是兴奋,颇有些跟对了人的意思,这年头随时能吃这等粮食和肉脯盐货的,寻常百户村庄的地主都未必能做到,何况这两人身上的装备,那更不是寻常人会有的。

新投靠的两人除了能吃愿意干活之外,倒没有体现太多长处,反倒是李和拿了些散碎银钱出去转了圈,居然还给坐骑弄来了些草料,也打听回来了消息。

“进城恐怕会有麻烦,有人已经四天没进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机有益 本性渐露

“最开始闹灾的时候进城不花钱,可五天前就开始收平乱捐,一个人两百文,孩童不要钱,每天都在涨价,前天已经是一两银子一个人了。”

李和打听的很仔细,有趁乱财的不稀奇,半路还有庄子杀人劫财,这边设卡勒索倒也正常。

一两银子一个人的确不是小事,朱达他们这一队除却秦琴之外,有五个成人,足足五两银子。

这些年来,朱达有个认识,那就是大同的乡间缺少通货,按照走南闯北的各路商人描述,整个大明的乡间都是如此,银子和铜钱在乡下是稀罕物,大家的交易方式更多是以物易物,在郑家集和新村的两处生意能存下现银来,得亏是和商队做生意,他们手里的银钱要常备的。

李和从前在朱达的生意里做事,当然知道不缺这几两银子,可不缺归不缺,却不代表能随便花,在大同乡下,五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足够四口之家过上一年日子,还是中等人家的好日子,这么一笔大钱,凭什么随随便便花出去。

所以李和没有当众说出城门难进,而是将朱达和周青云喊到一边小声说出,为了女孩秦琴,这边支了两个火堆,秦琴单独一个,朱达和周青云来回走动着,朱达听他说完之后,立刻浮现出笑容。

朱达很清楚李和在想什么,喊到一边这个动作显得自己和两位“老爷”关系不一般,以后可以在李得贵和张进北面前充大,另一重意思则是核心,如果朱达不愿意出钱的话,自家占个私下求恳的便宜,毕竟为一人出钱和为三个人出钱完全不同。

“既然收留了,那该花的银子就要花。”朱达的回答很简单。

听到这话,李和忍不住松了口气,现在大伙还只是名义上的主仆和兄弟,朱达事先都把条件摆的很清楚,再没有真正确认安顿下来和安全之前,他没有太多的义务和责任,随时可以自顾自的先走,李和知道自己比那两个新来的要近些,可在这个时候,近些的关系没有任何用处。

李和心潮翻涌,脸上表情却控制的不错,只是满脸感激的起身施礼,闷声说道:“大哥,二哥,这份恩情,小弟牢记在心!”

说完之后也没多说,却是走到张进北和李得贵跟前,用恰到好处的音量把刚才这些事说了一通,借着已经生起的篝火,能看到这两个年轻人脸色从凝重、忐忑、惊惧再到惊喜然后是感激的变化,没过多久,这两个年轻人就从火堆旁起身,快步跑到了朱达和周青云跟前,径直大礼跪下。

“老爷的大恩大德,小的记在心上,以后做牛做马,粉身碎骨”

这感激涕零的态度绝不虚假,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朱达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却没有和李和那般直接,反而笑着说道:“这假模假式的做派放一边去,既然跟着我,那我就不会让你们吃亏。”

张进北和李得贵感激的已经说不出话来,萍水相逢,这两个年轻人居然如此诚心对待,还没有丝毫摆架子,难道遭难的同时又被神佛保佑了吗?居然碰到了这么心善大方的人物,几两银子的大钱说给就给!

把人打回火堆边守着,李和却没有立刻过去,只是颇为郑重的说道:“大哥,二哥,城里混官面的角色都是吸血吃肉的,咱们这么容易的给出五两银子,就怕还有后患,万一被盯上?”

几个年轻人随手就掏出五两银子买路钱,肯定会让人起了别的心思,如今兵荒马乱的,拦路收钱和拦路杀人的事情都不稀罕,金银露白让人起了坏心也有很大可能。

“没办法,现在只有进城是安全的,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想法子去解决掉。”朱达沉稳的回答。

李和知趣的没有继续,转身回到自己的火堆了,等他过去,周青云把一张弓的弓弦解下,让弓身挺直,弓箭必须要这么保养,不然弓的拉力就会越来越小,周青云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既然鞑子已经回去了,咱们没必要非得进城,哪里去不得?”

“你知道鞑子回去了吗?万一杀回来?万一那伙人还没回去,还在外面游荡,也杀回来呢?你敢猜,可你敢保证吗?”朱达冷冷反问。

现在关于鞑子离开,官军骑兵不再活动的判断,都是朱达做出的,大体上有道理,可谁也不敢保证绝对如此,如果有一点纰漏和含糊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死路。

“这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关系到咱们能不能报仇,含糊不得,不能有一点的纰漏,而且你有没有想秦琴,她爹回来之后去那里找她,义父回来后只有怀仁县能来。”

“我想的简单了,那就进城。”

两个人的对话很简单,从前也生过很多次,一方反驳了另一方,只要有道理那就没什么怨气,坦然接受。

他们说话没有避讳秦琴,女孩抱着膝盖坐在一边,大家相处久了,有时候不把这个刚十岁的女孩当成真那么天真烂漫。

“我不喜欢那个李和,他小心思太多了,先是想让你给他自己一个人出钱,接下来又替你们卖好。”秦琴闷闷的说道,女孩对刚才朱达和周青云的议论没有任何反应,却说了别的事。

周青云没有出声,开始给弓弦上油,大家彼此很熟悉了,朱达知道周青云恐怕赞同秦琴的判断,他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他没有做对不起我们的事,做得都是对我们有好处的,你不喜欢,是不是对李和太不公平。”

这种逻辑放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很寻常,甚至都有些俗烂,可在这个时代却有些标新立异,最起码在他们之间是第一次,从前朱达一直让自己没那么特殊,因为他想踏踏实实的活下去,作为一个在这个时代活得很好,没那么出挑的人,现在看,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不是把丢掉的捡起来,而是让自己随性和自在些。

当然,朱达心里也很清楚,这“随性和自在”恐怕也只能在这个场合对着这几个人了,接下来的日子,是自己从来没有走过的,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只见别人演过,到了现在,多少也能猜到,那些演的只是表象,十有**不对。

“你有点不像你了。”周青云闷声说了句。

秦琴倒是有了点兴趣,看着朱达说道:“朱哥哥,你是不是被人附身了。”

“不该给你讲那么多故事,我杀气这么重,什么敢附身。”朱达忍俊不堪。

当天彻底黑下来之后,闹哄哄的宿营地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时不时的能听见哭声,有孩子的,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这哭声让安静更加安静。

秦琴裹着毛毡已经睡着了,李和和新来的两个也是不停的打瞌睡,倒是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睡着,两个人还在警惕的看着四周,兵器也都预备在手边。

“你说鞑子要打这县城的话,县城能不能守住。”周青云问了句。

城池就在不远处,怀仁县说不上什么大城,远看比郑家集也强不了太多,可在这等近处却真能感觉出巍峨高耸来,城墙的高度绝不是人力能攀爬上去的,按照天还亮时候的所见,城墙对外能看到的部分没有任何木质的建筑,这才是真正的城墙和城门楼,和那二十多年人生中的旅游景点完全不同,这样的规制,不会被城外的敌人放火烧到,也不会为救火浪费人力物力。

在下面向上看,能看到城墙垛口后有灯火闪动,外面几千难民,蒙古马队入侵的灾难还没确定有没有消散,县城内部也不敢有任何放松,在那个高度,又有垛口遮蔽,从上面射箭或者投掷木石的杀伤都会有加成,更要想到攻城的人是自下向上,防备也有困难,可想这城池是怎么易守难攻。

从前他看城池也就是看看,但袁标却给他讲的很透彻,在这等事上,秦秀才秦川也功劳不少,好谈军事的文人兵书很多,对攻城守城的事例所写所记载的也很多,朱达现在看城池能看出更多来。

但朱达也知道自己能看到的能知道的都很粗浅,光是袁标所讲述的他就没办法全部领会,何况袁标所能讲的只是个人经验。

“就咱们看到的那些鞑子打不下来这个县城,这城墙可冲不开。”朱达先说了句。

答案也是意料之中,周青云点点头,随口接了句“那还是进城保险。”

正在闲聊的时候,周青云却转过了头,朱达和他同一时间反应了过来,有人鬼鬼祟祟的穿行于各个聚落之间,每一处都有所停留,但也没什么激烈反应,应该没太多危险。

等周青云转回来,朱达又是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果这城里面也有混进去的奸细,到时候里应外合,没什么打不下来的。”

周青云冷笑出声感谢“hnetm”“有话不得不说”“死亡卐梦境”“书友141117164714545”几位新老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半夜杀贼 乱民进城

黑夜中出现鬼鬼祟祟的人,朱达这一队人都提高了警惕,行踪鬼祟的人共有四个,仔细观察后,却不是每处聚落都要凑进去,再看下来,现未必是鬼祟,只不过夜间行事看着没那么光明正大罢了。

过了没多久,这四个鬼祟的人就来到了朱达他们这边,朱达他们和大队保持一定距离,显得很是特殊,接着篝火光芒的映照,能看出这四人都是二三十的年纪,看相貌举止就知道不是正经人物,恐怕是混混一类。

倒不是朱达有怎样的火眼金睛,在这个时代,老实务农的农户,市镇的百姓,摊贩生意人和江湖人等等都有完全不同的气质和打扮,这四人也很容易被认出来。

当走近之后,这四人也看清楚了火堆周围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先是诧异,随即停住了脚步,脸上有失望和不屑的神色,低声交谈几句,转头就要离开。

为那人刚转身,却被边上的同伴扯住,转头又是看过来,视线所向大家能判断得清楚,先看秦琴,再看马匹,再接下来,这四个混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而且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肆无忌惮的扫视几眼,这才离开。

这四名混混看过来的时候,李和还算镇定的添柴拨火,张进北和李得贵则很紧张,张进北不住的看向朱达和周青云这边,李得贵在那里犹豫不定,想要起身驱赶却又不敢,最后还是颓然低头。

至于朱达和周青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坐在那里闲聊几句,身边的秦琴只是抬头瞥了眼那四个混混,又是对着火堆呆。

离开的四名混混没有朝着其他人群走,反而向着黑暗中走去,很快各处篝火的光芒就照射不到他们,消失在每个人的视野中。

“老爷,这几个人怕是不怀好意。”张进北急忙过来说道,现在的傍晚已经很凉爽了,可他额头全是汗水。

李和和李得贵也凑了过来,都是眼巴巴的看着朱达和周青云,朱达笑了笑,还是周青云闷声问道:“要杀光吗?”

“杀光了,箭记得要拔下来,伤口剁烂,别被人看出痕迹来。”朱达平静的回答。

他们的谈话没有避讳身边几个人,李和表情很不自然,张进北和李得贵先是张大了嘴,随即额头上涌出更多的冷汗来,尽管见过朱达和周青云骑马杀人的姿态,但近距离看他们视杀人似吃喝的做派还是感觉到震撼和惊惧。

朱达没有多说什么,他这番对谈本就有镇服的意思,片刻之后,李和、张进北和李得贵都恢复了镇定,张进北吭哧了几句沙哑着嗓音说道:“老爷,需要小的们动手吗?”

他说出这个,李和与李得贵才反应过来,想要跟上一时却没那个勇气,还是李得贵先开口了“小的也也不怕”

没曾想最后开口的居然是李和,李和脸上有几分尴尬,却咬牙切齿的说道:“二位哥哥尽管吩咐,我和他们拼了。”

“看好秦琴,其他的事不用你们管。”朱达笑着回了句。

女孩虽然不情愿却没有抱怨什么,还是钻进了筐里,李和他们三人手持柴刀和木枪,分理三个方向护住大筐和行李,朱达和周青云则是熄灭了自己的火堆,将兵器拿起,走向不远处拴马的地方。

人在黑暗中有种种不便,马匹倒是还好,朱达和周青云眯着眼睛站在了马匹边上,他们要适应黑夜的光线。

四周连哭声和嘈杂都平息下去的时候,真正到深夜了,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们两个人用一种固定的节奏扭头观察,当一个人看向火堆的时候,另一个人绝不会看过去,这是避免适应光线造成的暂时视觉模糊。

“那个小张和小李恐怕已经看不清了,二和的油水大些,应该没事。”朱达低声念叨说道。

“这世道老实人吃不饱,下三滥倒是有荤腥。”周青云答非所问的说道。

“那些混混饥一顿饱一顿的,未必多好日子,无非舍得吃喝,偷鸡摸狗也都进了肚子,来了。”

低声闲聊到这里,朱达和周青云都是弯腰,将身体藏在马匹后面,能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虽然有意放轻,可也没有太过遮掩。

“大哥,只不过几个崽子,何必那么小心,你牵了马,我们几个去抓了那小娘,明日进城卖了就好。”

“你脑子坏了,那么多人,万一那几个孩子吆喝起来,其他人过来帮忙怎么办,咱们四个能打得过那么多吗?先弄了马走,再过去抢那闺女,不和他们纠缠,抱着就跑,他们几个乡下泥腿子,怎么会知道这边怎么走,绕就绕糊涂了。”

“大哥真是高见,这次领着大伙财,还想的这么周全。”

“少废话,快些动手,外面这见缝插针的日子没几天了,城里城外的老爷们谁也不是傻子。”

他们正说着话,朱达在周青云的左臂上轻拍三下,两个人拎着朴刀从坐骑背后绕了出来,靠近这边的火堆已经熄灭了,马匹一直又很安静,混混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在,更没想到是拿着刀过来的。

夜空无月,没有特别注意的话,几步之内看不太清楚,当你觉得前面不可能有人的时候,有人影晃动,你只会下意识的认为是眼花,下一刻才会反应过来。

但朱达和周青云却不同,他们习惯了在夜间行动,有很多主动适应的技能和反应,更知道面前的就是目标。

走在前面的两个混混还没来得及被惊吓的时候,朴刀已经砍了下去,身上那层单薄的布衣根本挡不住朴刀的挥砍,这砍的位置也有选择,这一刀下去必死,而且不会喊出来。

没被砍到的两个混混瞬时间被鲜血泼洒一身,他们总算看到了刀光,朴刀反射远处火堆的光芒让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也是他们最后看到的东西,尽管是夜间,刀刃还是准确的砍开了他们的脖颈。

“身上应该不会沾血,咱们力都是朝着前面走。”

“沾了血也没关系,等下打个滚就看不出了,这局面身上有血的不稀罕,把尸体弄远些就好,外面有刀的不止咱们,查不查还两说。”

朱达和周青云手起刀落之后,没有丝毫的兴奋和紧张,只是低声交流几句,回头看看自家火堆的位置,然后拖着尸体向远处走去。

“三爷,两位老爷不会有事吧!”张进北压低声音问道,他自己都没现自家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进北和李得贵比起来更世故些,应当是孤苦经历让他多了几分圆滑。

“乱说什么,路上的勇猛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几个土贼算个球。”李和这么回答,可气也不是很足。

他们三个人浑身绷紧的看着四周,黑暗中影影绰绰,看着好像有东西,但又看不到什么,总觉得贼人藏在黑暗中,随时会扑出来,气越来越虚。

李得贵闷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两位老爷不会回不来了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三个本就忐忑的人都是沉默,只听到喘息声越来越粗,却没有人说话。

“就是回不来你们现在能干什么,黑乎乎的跑不远,等天亮了再说,答不了你们把我卖了!”先开口的却是秦琴,女孩声音不高,却让这三个人都清醒过来。

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但紧张和焦躁却渐渐烟消云散,能沉稳精神继续等待了。

这番对话之后倒是没有等待太久,听到黑暗中有动静先是紧张,随即就听到了事先约定的讯号,两短一长的口哨声,他们终于放松了下来。

看着恍若无事的两个人走过来,李和他们三人都不能确认朱达和周青云消失那段时间到底去干了什么,杀人抛尸之后不该这么轻松自若,可如果什么都没干,为什么混混们一直没有过来?

李和倒是眼尖,借着火光看到朱达和周青云身上多了些污点,隐约看着透出血色,但他知趣的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和同伴们说。

“咱们五个分两班值夜,都早点睡,明日里进城!”朱达笑着说道。

这一晚肯定有人没有睡着,第二天起来,朱达和周青云以及秦琴休息的还好,其他三人都是双眼通红,面有憔悴神色。

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大家就朝着城门处走去,尽管天没亮他们就起来,但怀仁县城南门那边还是堵满了人,如果不是城墙前那道壕沟足够宽和深,现在不少人已经贴在城门上了,即便这样,一时半会也很难挤到前面去。

“这些穷汉也想进城,还不得被人打出来。”听到身后有人嗤笑,朱达他们转头看过去,却是某大户的家仆,满脸都是不屑,现朱达他们望过来,甚至还挑衅的回望。

朱达他们只是笑笑,没有继续回应,也没顾得上继续回应,越来越多的人向怀仁县城的南门涌去,甚至有人被挤到了壕沟里,没有人维持秩序,场面已经失控感谢“普查老陈,起点读书ios”“樱凌”“1_27”三位书友的打赏,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更新惭愧,就不说什么了,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五章 哄堂大散 后队在前

怀仁县城南门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城门紧闭,壕沟上的吊桥还高高悬着,而且大家从昨日来到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城门会在巳时和午时开门,距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时辰。

即便这样,大伙还是争先恐后的向前拥挤,好像距离城门越近等下进城就会越容易,昨夜就等在壕沟边上的人们已经维持不住深沟边的位置,就那么不断的被挤下去,后面的人没站稳又是如此。

妇孺老弱根本没办法支持下去,有人哭喊求救,在这个当口,即便有好心人也帮不上忙,后面的人不断涌过来,冲到前面去的人开始回身推挤叫骂,到最后变成了厮打,然后厮打的人又被向前推挤。

还有人想从壕沟的另一头爬上去,不过怀仁县城的城防做得很好,壕沟和城墙边缘之间只有很窄的空间,根本容不得太多人站立,站在那里更是很难挪到城门那边。

“在大同各处的防务都做得不差,因为牵扯到生死,谁也不敢在这个上面含糊。”朱达寻了处稍高的地方观看,边看边评价说道。

现在拥挤在城门左近的都是普通难民百姓,带着家仆护院的大户都躲得远远的,还有余暇在嗤笑穷汉们疯,也有少数跑单帮的没有掺合,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恐怕和朱达他们有几分接近。

城门处喧闹大乱,还有更多的难民百姓赶过来,有人躲在一旁,有人则是拥挤进去,眼看着这场面还会继续酵起来。

这边朱达已经把最后几块饼子拿了出来,加上肉脯和腌菜分给自己队伍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虽然还要考虑最极端的情况,可能在县城周围,各方面的余度就非常大了,也不必太过担心。

今日里张进北和李得贵的态度又有不同,昨夜之前,除了敬畏之外还有几分手足无措,一方面见识过朱达和周青云的勇猛,一方面又不知道投靠之后该做什么,这两位老爷也没什么具体的要求,而且话说得很冷淡。

但昨夜有几个混混惹事,本以为要提高戒备,甚至还要厮杀一场,没曾想这两个看起来比自家年纪还小的却直接说杀了,半夜里不声不响的出去,不声不响的回来,然后就这么到天亮。

张进北和李得贵不觉得那四个混混会虚言恐吓,所以到天亮后他们能确认这两位年轻的老爷确实没有留活口,这个年纪,居然把人命视作草芥,这和勇猛又没有关系,会让人感觉到一股从心底泛起的凉气,是面对猛兽的那种感觉,在这样的老爷面前,除了恐惧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莫说是他们,就连李和也谨言慎行了少许,只不过李和心里琢磨,朱达和周青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谈笑风生杀人如平常,这可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出来的,但这三年他们不就是老实做生意吗?杀人不就是杀贼和杀刺客那两次吗?

怎么想是一回事,每个人心里突然不那么怕将来了,投靠之后,他们还是在担心鞑子打过来怎么办,如果有其他的恶霸之类怎么办,经历过昨夜的事之后,突然间就安心下来,除非老爷不要咱,不然什么都不怕。

“死人了”“人要死了”下面传来了这样的喊叫,不知道是殴打出了事还是踩踏出了事,没人觉得这是在唬人,有些惨叫即便距离远些也能听到。

死人又怎么样,喊归喊,没有人愿意从城门处退下来,生怕错过活命的机会,朱达脸色不怎么好看,眼前这个场面和他无关,但朱达大概有个判断,鞑子十有**不会再来,伪装为害的官军骑兵也会消失,现在的大环境其实是安全的,可下面这些拥挤狂乱的百姓们不知道,当他们意识到之后,会不会为眼前这事后悔。

朱达他们这队边上还有几家人在等待,眼前这一幕开始还能看个笑话,可后来这种狂乱愈演愈烈,每个人都觉得惊惧,谁还能笑得出来。

“就算鞑子来了都没这个样子。”不知道谁念叨了句。

这话没什么错,可这话说出后,边上的队伍却紧张的打了个激灵,有人神经质的转头吆喝说道:“鞑子,什么鞑子!”

“鞑子!”不远处有人用更大的声音吆喝。

就这么一句句的传扬了开去,尽管有人喊“不要慌张”,但更多的人还是慌了,也不知道传到何处,已经有人在吆喝“鞑子来了”,声嘶力竭的大喊。

乱哄哄尘土扬天的城门前突然变得安静了不少,随即爆出更大的骚乱,有人对着城头大喊“官爷,鞑子要来了,快开城门啊!”

但谁都知道鞑子人马真要过来,城头的第一反应是闭门不开,狂乱拥挤的人群也明白这个道理,片刻安静后就是一哄而散,大家都是在跑,现在的城下不但没有希望,反倒成了最危险的地方,鞑子真要来了,大家想跑都被城墙和壕沟拦着,四下野外多少还有几分生机在。

乱哄哄推挤的难民百姓突然惊散,有些远处看热闹的大户队伍也跟着跑,跑单帮的马队也跟着跑,看到别人跑,自家也跟着跑,谁都以为要出事,谁都怕跑慢了要死在城下。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展,旁观的朱达失去了镇定,在那里目瞪口呆,他还要安抚住惊噪的坐骑,马匹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是不安。

“难道是遭了魔障,或者什么妖孽。”李和念叨了几句,看周青云和其他几人的神色,都是深以为然,这场面要不是非自然的干涉,怎么就会突然崩掉。

朱达和众人向一边避让,免得挡在人群面前,这种百姓狂奔乱跑的势头也颇为惊人,他们几个可阻挡不住,朱达倒没觉得有什么妖魔作怪,无非是群体性意识,而且还是在这种绷紧了的状态下投下了最大的变量,激起这样的恐慌效果倒是不奇怪。

看着这等汹涌势头,朱达莫名想起那日看到的蒙古骑兵,都是这般汹涌,都让人不敢拦在面前,生怕不小心就被撞的粉身碎骨,如果自己顺着这样的人潮向前,如果自己能操纵这样的汹涌人潮

这念头一闪而过,朱达还是拿起了武器,招呼众人缓缓后退,眼前的人潮是无意识的,但杀伤却是巨大,不能有一丝的含糊,不然被卷进去就是粉身碎骨。

人群哄散惊逃的度很快,没多久场面就冷冷清清,只剩下没来得及跑掉的老弱妇孺在那里哭号不停。

即便躲到了足够远的地方,这么多人的溃散逃跑还是让人惊心动魄,甚至动摇人的念头,张进北和李得贵对朱达如此敬服,还是忍不住问了几句咱们是不是跑,尽管他们是刚才那些事的亲历者,知道眼前的荒谬。

烟尘落下,场面安静,能看到狼藉一片,很多人带着仅剩的值钱家当来到,却因为刚才的惊吓什么都撇下,那些哭号求救的老弱妇孺,能动的也是向外动,都觉得留在城下是找死,城墙前的壕沟里,正在向外攀爬。

喊出“鞑子”两个字的那个大户队伍也没受什么损害,里面有几个四十多的汉子很是得力,在有人要崩溃跑掉的时候,拳打脚踢维持住了队伍,到了现在,虽说惊魂未定,却不影响行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尽管事情因这支队伍而起,这支大户队伍还在这件哄堂惊散上得了便宜,可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是庆幸和尴尬交织的微妙表情,尤其是朱达他们还在边上,从头到尾看了事情的经过。

不过这支队伍和朱达他们还是向着城门处而去,正好可以排在前面,毕竟大家等待这么久,还不是为了进城。

城门外除了丢下的行李之外,还有十几具尸体东倒西歪,都是刚才冲突中踩踏或者殴打的结果,也有重伤员在那里哀嚎求救,朱达他们和那支大户队伍都没有理会,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受这等伤势的人根本没办法救助,活不下去了。

至于给个痛快的慈悲行为,谁也不会去做,毕竟这是在县城门前,又有外人在,真要动手了,怎么说都是杀人大罪,城内官府要是追究,那就是倒霉的大麻烦。

那支大户队伍还是抢在了最前面,队伍里的男丁壮汉看着朱达他们的眼神很不善,如果不是朱达和周青云的刀弓摆在那里,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城墙外的壕沟又宽又深,朱达很少能如此从容的观察城池细节,实际上,在这般情势下,能有这等从容好奇心态的也就是他了。

才向前迈了一步,就听到壕沟下面有哭声,朱达对背上筐里的秦琴吆喝了句,让她抓紧,然后探头下去看。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边上的人应该是她亲人,安静不动的趴在地上,头部处有鲜血流出,周围已经被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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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心慈悲 太平信到

先前乱的那么厉害,大家推搡拥挤谁也顾不得谁,抱着孩子的肯定就更加吃亏,或许当时她还以为抢到了好位置,没曾想却是个夺命的机缘。

朱达探头看下去,其他人和那大户人家的队伍也都如此,都看见了那个孩子,这是壕沟下面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几具尸体不必说了,还有几个将要成为尸体的,至于轻伤还能动的,在听到刚才的“鞑子来了”后,能跑早就跑了。

大户人家的队伍中人看了眼就缩退了回去,彼此感慨几句“真是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娘”,却没有人做什么。

而朱达这一队,所有人都在看着朱达,周青云不怎么说话,大家下意识都认为是他做主决定,事实当然也是如此。

从李和李得贵到张进北,每个人的判断都差不多,孩子很可怜,但现在没有帮的能力,他们也不觉得朱达会管,这位年轻的老爷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星,怎么会管这等小事,如今排队进城才是最要紧的事。

当看到朱达退了一步之后,大家都准备硬下心肠不去理会,却看到朱达把自己背上的大筐解下,递给一旁的周青云,又把朴刀放在旁边,转身进入壕沟后来到那孩子跟前,将那孩子抱起,然后向沟外爬。

在壕沟边的几个人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朱达抱起孩子要爬的时候才连忙凑上前去,七手八脚的帮朱达一起出来。

孩子脸上和手上也有几处磕破的,沾染了不少尘土,身上穿着个打补丁的花袄,尽管被朱达抱了上来,可还是在惊恐的嚎啕大哭,最先知道做什么的倒是李和,他用随身带着的凉开水浸湿了布巾去给孩子擦拭,又给孩子水喝,并且搜刮出些食物的残渣给孩子吃。

“既然见到了,不能不管,既然能管,那就要管。”朱达也看到了同伴们的诧异眼神,禁不住解释了句。

杀人不眨眼、冷酷冷血和救助弱小并不矛盾,让他对这样的场景无动于衷,朱达做不到,那么一个孩子坐在母亲或是亲人的尸体边上号哭,不管不可能。

“是个闺女。”李和一边笨拙的安慰着,一边说道,把尘土擦掉之后大概还是能分清男女。

孩子的哭声已经小了很多,一是没什么力气,二是有些饿了,碎饼子毕竟是细粮和粗粮掺合的干粮,对她很有吸引力,正在小口小口的吃着。

一直站在边上的周青云开口问道:“这孩子怎么办?”

“现在只能带在身边,进城后看看能不能找个靠谱的人家托付。”朱达回答的简单,这也是常规的安排。

这边说话间,那支排在官道正对城门处大户队伍居然排了人过来,是个壮健婆娘,手里托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这婆娘的态度很和气,过来后就开口说道:“这是我家奶奶让送过来的酪条,你们掰碎了可以喂孩子吃,一次别喂的太多,也别常用这个,以后还是换人或者熬粥。”

酪条在大同地面上不是太稀罕的食物,但寻常人家却不知道,因为这是类似于奶酪之类的食物,牛羊奶制成的,说起来这还是草原上传过来的食物,因为需要牛羊奶,制造流程也不那么容易,所以穷苦贫民是碰不到的。

朱达和周青云手头自然不缺银子,秦家日子也不错,而且在外活动的时候,这酪条和肉脯是一样便捷的食物,只不过这次没来得及预备,也没有存货。

酪条是牛羊奶浓缩后的制品,一斤奶出几两,价钱很不便宜,对方送这个过来,萍水相逢的交情,很不含糊了。

那婆姨倒是把因果交代的很清楚:“心善必有好报,我家奶奶以后念佛的时候也会替你们念叨几句,这么可怜的孩子,多亏遇到了你们。”

这么一来,双方有些紧张和尴尬的气氛倒是缓解几分,在壕沟里救起来那孩子吃饱之后,精气神倒是足了不少,看到被陌生人环绕,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救人归救人,让他们这几个半大小子和小伙子去哄个两三岁的女娃,实在是难为人了,越劝越哭,而且这孩子有精神了之后,似乎对朱达格外的依赖,抓着还不放手,以朱达这样的心境都觉得头疼了。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是秦琴,她让朱达把孩子放进大筐里,由她来安抚,吃的和水也被一同放了进去。

在狭小不怎么黑暗的空间里,又有细心的大姐姐照顾,这个女娃娃总算安静了不少,可远处正在看这边的那个大户队伍却不知道筐里有秦琴,刚才还满脸和气的那婆姨脸色都不太好,估摸想着把孩子给这些人很不靠谱。

朱达正准备把大筐上肩的时候,边上的周青云脸色突然变了下,因为距离不远,朱达更注意到不远处的大户队伍里也有两个人脸色变了,周青云直接趴在了地上,侧耳在地面倾听,脸上的紧张消失,只是有些奇怪,起身后说道:“有骑马的过来,但就是听到的那些。”

在这个当口,朱达也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马蹄声,他下意识的看向另一边,那大户人家趴下去的两个人也没那么紧张。

朱达倒是能想明白为什么,如果是大队骑兵,无论是蒙古马队还是官军,那都是滔天的祸事来到,唯一的选择就是逃,但只有听到的马蹄声这么多的话,就不足为虑了,反正后面没有跟过来大队人马。

没过多久,三名骑兵就出现在视野中,能看清身上服号之后就能确定,这的确是官军骑兵,就是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尽管三名骑兵不足为虑,可朱达他们和另一队还是从城门前散开,毕竟都拥挤在这里有很多的不方便。

这南门的城门楼和两边城墙上一直有人,但下面百姓大乱的时候他们没有露头,溃散的时候他们也没露头,这个时候总算有人探头出来,只是露个脑袋就缩了回去,不看仔细还以为自家有了幻觉。

三名骑兵来得很急,快马到了城门前之后就勒停了坐骑,没有理两侧很突兀的两支队伍,只在城下吆喝吼道:“怀仁城内的人听着,进犯的鞑虏已经被官军击败,赶出了边墙,从消息送到时候起,地方一切照常,赈济灾民。”

这边嗓门大的喊完,城门楼那边居然连露头都不敢露头了,直接用同样不小的嗓门吼了回来:“谁知道你们是真是假,不要再靠近了,再向前就用弓箭了!”

下面那三名骑兵用不小的嗓门骂了几句,倒是没有惊讶表情,只是一人下马,另一人取出一个封好的圆筒,又把这圆筒绑在箭支上,一人站定了张弓搭箭,城头更是不见人影出现,连喊话都不见。

“这弓比军弓还要大些,箭支也要长,看这腰腿的姿势,估摸也是用了力气才能满开。”看到这个,周青云倒是点评几句。

“嗖”的一声,这支箭被射进了城内,那骑兵又是吼道:“里面是巡抚官署和知府衙门的用印文书,送给你们老爷看了,要是耽误了大事,小心你们的脑袋。”

吼完后三人急忙又是上马,还没等他们打马要走,那大户队伍却有个满脸带笑的中年人快步跑出来,手里举着几吊钱,连声说道:“几位军爷辛苦,这些钱拿去喝酒消乏。”

本来看到有人拦路,几名骑兵就要用鞭子抽下去,看到这铜钱之后才是停住,可还是不耐烦的说道:“什么事,爷还要跑几处,没工夫和你闲扯!”

“军爷说鞑子已经走了?大同地面太平了?这可是真的?”

“骗你作甚,爷是鲁大帅麾下的亲卫,这次都被派出来传这消息,我们鲁大帅把鞑子打的大败赶出边墙,谁敢假传消息,不怕军法杀头吗?”

不耐烦的回答更是确认了这个消息,骑兵们扬长而去,大户人家的队伍也是一片欢腾,悬在大家心中的那块大石总算消失不见,总算可以太平过日子了,有人笑,有人大喊,都是兴奋的了不得。

朱达这边除了他和周青云之外,其他人也是兴奋喜悦的了不得,只有那个捡来的女孩还在哭,周青云则是扣紧了弓弦,箭也已经搭上,这个距离用短弓的话能占先机。

“有没有这三个?”

“我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在这里不能动手!”

低声对答之后,周青云缓缓吐了口气,周围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估计筐里的秦琴听到了些,女孩当然不会向外讲。

“不用等多久,城门就开了。”

和朱达判断的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之后,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城楼上开始有人探头探脑,此时太阳也刚出来没多久。

“劳烦把城门打开,我们是怀仁县应家的人。”那大户人家有人喊道。

朱达知道在怀仁县西北的方向有个应家庄,那应家在官面上关系不少,没曾想在这里见到,城头也做了回应。

“等太尊老爷的回信,消息一到,立刻开城门!”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书友12o428o224o24o9”“hc1978”“樱凌”三位书友的打赏,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说谎为财 仍在城前

从城门去往知县衙门的路程并不远,可从城头说“等回信”到消息真正来到,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先前散去的难民百姓们又是渐渐回来,城门这边的人又开始变多了,尽管人开始变多,先前的混乱和拥挤却没有出现,因为现不对早回来的都是些大户人家以及有武力的人物,这些队伍和人物手持武器护住自己的位置,让后来者不敢冒犯。

而且难民百姓们经过清晨的大乱之后,已经没了什么精气神折腾,各个神色萎靡的排队等待。

朱达他们排在那应家队伍的后面,算是入城的第二顺位,后面回来的大户人家本来想让他们让开,看到朱达和周青云手里的朴刀之后,犹豫再三没有动作。

等待开门期间,李和抱着捡来那个女孩去各队难民百姓处询问,问到底是谁家丢得孩子,根本没有人搭腔。

“要不就说不知道,要不就说没有,倒是有个村子出来的回了一句,说什么既然没有人理会,没准是孤寡人家的孩子,这乱世道多张嘴多个负担,又是个没把的,谁还愿意要。”这是李和的复述,

“那回了句的十有**和这女孩有关系,或者知道点什么,但不想相认,或者不想说,这样子的话,把孩子送过去只怕也没个好下场。”这是李和的判断。

众人相顾无言,没奈何又把孩子放回了筐里,二三岁的孩子都会说话,秦琴倒是会安抚,这小女孩说自己姓王,名字叫小红,是不是大名她不知道,这是娘每日里都这么叫,乡下人家的名字大体如此,倒是不稀奇。

早晨起来的经历让这个小红吓坏了也累坏了,精神安定下来,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熟睡,李和抱着她去认亲的时候也没醒过来,如果醒着的话,女孩自己或许能认出来什么,但有了刚才的经历,认出来未必是好结果。

“既然已经太平了,我们还要进城吗?”周青云问出了这个问题。

“城外各处都已经残破不堪,没有我们能依托的地方,而且接下来各方势力就要来争夺,我们不进城在城外太危险了,现在鞑子虽然走了,但有秩序能做些什么的地方只有这县城内。”朱达又说了下理由,周青云点点头,不再说话。

日过正午,一天最燥热的时候到了,早晚的凉意好像从未出现过,在这日晒之下,人群又开始有些不安。

就在这个当口,听到“吱嘎”声响,人群突然间变得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城门处,只看到吊桥在连续的“吱嘎”声响中缓缓放下,吊桥遮掩下的城门也向内敞开,壕沟外的人群依旧安静,随即爆出欢呼声,城门终于开了,终于可以进城了。

朱达回头看了看欢呼的人群,一时觉得有些荒唐,现在已经太平了,应该抓紧回去收拾,重建家园抓紧秋种秋收之类的,还有什么必要为进城欢呼,那应家的队伍也是神色古怪的回头看着,想必有几分同感。

城门开启,人群骚动的又是厉害了不少,一浪一浪的向前涌动,后面的人又是情不自禁的被向前推去,眼看着上午那混乱场面又要重演,正在这个时候,听到几声锣响,在这嘈杂中很是刺耳,人群又是安静下来。

能出这样动静的铜锣不会小,这样的响器只有官府才配备,大伙都知道这是衙门里来人了,尽管蒙古马队祸害乡野不见官府和官军,但这个时候官府出现,还是有足够的威慑和震慑。

从城内走出几十人来,为五人都是皂袍方帽,其中三人配着刀,两人拿着铁尺,其他大都是青壮,手中拿着大棍,其中十余根大棍是用黑红漆涂过,这也是官府用具的象征,其他人或是木棍或者刀斧,并不怎么整齐。

那几十人神色都是肃然凶恶,但细看就能现是装出来的,不过这幅打扮,这般表情,也足够吓唬人了。

他们来到吊桥这边,为那人对应家的队伍抱了抱拳说道:“请应老爷家赏个面子,给兄弟们个办差的空地。”

应家的队伍倒是没有坚持或者别的,就这么后退让出一块空地来,这出城的几十名官差和青壮就在吊桥这边摆上了三角木架,有人站在两侧,有人站在后面,算是摆好了阵势,一名青壮却从后面闪了出来,乍一看不知道做什么的,只觉得嘴很大。

接下来这位最大的青壮拢着手在嘴边,大喊说道:“乡亲们,太尊老爷开恩,知道鞑子还在,还有贼匪强盗作乱,让大家去城内躲避,今日里特意开城门三个时辰,天黑前关门,可人这么多,难免有鞑子的奸细在,万一被混进城去,那就是咱们大伙的祸事,所以太尊老爷吩咐要严加盘查,大伙也懂事些,要是不听号令,王法可不认人。”

他一开口倒是让大伙知道为何是他来喊了,这嗓门的确不小,甚至有牛马被吓得躁动,听到这位说话,朱达他们和应家那队都是面面相觑,心想不是说太平了吗?怎么还说鞑子还在?

但大家随即也都反应了过来,没反应过来的,看到官差们那恶狠狠带着威胁的眼神,以及举起示意的刀棍,也能反应过来,这分明是要借机财,这次大难到了尾声,他们要最后的国难财。

可反应过来的人就他们两拨而已,那些等着入城的难民什么都不知道,还对这些官差说出的理由深以为然,他们怎么也不想到,这看似大义凛然的理由无非是要让他们继续紧张,为了进城付出代价。

喊完这话之后,又有几名青壮敲锣进入人群维持秩序,那边的官差却招呼应家人先上前来入城。

官差们对应家人很是客气,也没见到盘查和勒索,甚至穿着衙役服色的几位还有些讨好,应家上下在这个时候倒是矜持了许多,甚至有头脸的管事之类都不怎么招呼差役,等几十人的队伍都进了城门,才有位仆役拿了两吊钱过来说是请大家吃酒,那态度倒像是打赏。

他们进去之后,第二队就是朱达他们,朱达注意到设卡官差们的表情,这些官差们已经没有面对应家的那种小心客气,面对朱达他们的时候态度完全是赤裸裸的,就好像看着货物或者砧板上的肉。

朱达放下了背上的筐,让秦琴和那个捡到的女孩小红出来,到现在从某种意义上也算安全了,秦琴不是见不得光的,不如光明正大的出来,要是被差人们搜查出在筐里,反倒会有不必要的纠缠。

官差们彼此交换眼神,甚至在小声议论,他们最先看的朱达几人的穿着和模样,注意最多的则是朱达他们的兵器,但视线停驻时间最长的则是两匹马和马具,也有人看向秦琴和那女孩,那眼神让朱达脸色变冷。

“几位差爷,我们也要进城。”朱达先开口说话。

带刀那三位官差里有一人开口了,却是打着官腔说话“你们几个看着也是好人家的,家里大人呢?”

“家中长辈死在鞑子手里,我们几个逃了出来。”朱达实话实说。

他们这个队伍看在外人眼里,分明是殷实人家的少爷带着仆役出来,朱达和周青云虽然穿着不富贵,却很齐整,而张进北和李得贵又偏寒酸,至于李和介于两者之间,很像是伴当或者长随什么的,背在筐里的秦琴估摸着是他们妹妹,只有那个小红说不太清楚。

一听长辈死掉,官差刚有些难看的表情又是恢复了兴奋,能骑马带刀的殷实人家他们未必得罪的起,但长辈死掉的话,这些少年男女就是任人宰割的肉了。

还没等官差开口,朱达好像想起什么的说道:“义父去了太原赶考,逃过一劫,至今还没回来。”

听到这个后,站在头里的几名官差眼皮都是一跳,寻常人不清楚,他们可是明白,能去太原赶考的大同读书人,那肯定是个秀才了,在怀仁县和大同左卫这片区域,可真没几个秀才,这些人能不得罪还是少得罪的好。

不能得罪是一回事,耽误财又是一回事,几名官差彼此凑在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先前开口那位又是说道:“你们说自己是秀才相公的家人,说出来谁信,你们骑马带刀的,万一是奸细怎么办,可有什么凭证吗?

这还真没有凭证,朱达和周青云随身携带着路引,但那是去外县和其他卫所活动时候所需要的,现在拿出来非但不能说明,反倒会引起怀疑,毕竟百姓们带着路引的很少,尤其是本乡本土的人们。

“差爷,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您听口音就能听出来,谁会带什么凭证啊!”朱达陪笑着说道,在这个场合下,也只有他能应对。

“你们说是就是吗?万一你们来路不正,万一你们是鞑子的奸细,这全城百姓怎么办,快走快走,现在不能让你们进城!”一名官差横眉怒目的喝道。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一剑68”“爱有小兵月”“呆霸王”“樱凌”几位书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捕快常凯的好彩头

听到官差的怒喝,静立在旁的周青云脸色立刻变了,张进北和李得贵则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只有李和眼珠乱转,若有所思。

朱达脸上的笑容依旧,甚至没有多少勉强,官差态度极差,蛮不讲理,但话却没有说死,城内的差役大概知道朱达刚才见到了传信骑兵,也能推断出朱达已经了解城外现在是安全的,所以话里强调了“现在不能进城”。

“快滚快滚,不要耽误爷们财不搜查!”后面一名衙役有些着急,口不择言的说了句话,好在改了过来,倒是更印证了朱达的猜测。

明日进城,后日进城,等到这些焦急等待的难民百姓和富贵体面人们知道了消息,他们就不愿意为进城花费代价,到时候进城就是个寻常事,也不耽误什么,也不需要多花钱,严格来说,官差们的余地留得足够。

不过朱达不想再在城外耽搁了,队伍里的干粮已经消耗殆尽,现在又多了个二三岁的女孩需要照顾,更关键的是城外还有意外,今天过来送信的就是大同骑兵,如果外面还有不是送信的活动呢?赌不起,不敢赌。

此时不光衙役官差们焦躁,连后面等待的各色人等也是急躁,对于等待的那些人来说,蒙古马队的威胁依旧存在,晚一刻或许就有杀身之祸,看着前面在磨蹭,如何能不着急。

但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多久,朱达从怀里摸出了点散碎银子,在掌心一晃又是攥紧,陪笑着说道:“差爷,咱们过几步说话?”

虽说朱达的动作很快,可在衙门办老了差事的角色,在银钱上都有火眼金睛,刚才那一闪,和朱达说话的那位已经估计出来了,差不多二两银子。

居然是实打实的白银,还知道不当面办事,到时候给身边同伴分润也是自家说了算,这个便宜可不小,这位官差脸上焦躁一扫而空,换上了暧昧的笑容,还赞叹几句说道:“到底是秀才相公的亲戚,就是懂得做事,我领你们去吊桥中间说话,兄弟们先忙着。”

看到他们这边了局,后面的差役和青壮们也都有了笑容,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舔着嘴唇说了句“开张了”,丑态不一而足。

“这位差爷怎么称呼?在衙门里管什么差事?”朱达笑着搭话说道。

“姓常名凯,凯旋的凯,字我不会写,在县衙快班做个副捕头!”这官差大大咧咧的说道。

县衙快班就是捕快群体,负责县内区域的抓贼捕盗和维持治安,为的就是捕头,大伙往往会尊称为“总捕头”,这“副捕头”的称呼看似唬人,水分却很大,听着好像总捕头的副手,但实际上没有这个职位,快班里面每位捕快对外都自称副捕头。

这等知识,袁标知道的不多,可郑家集有不少人对这个很明白,盐栈里面就有熟悉的,朱达自然了解。

“原来是常凯申,不,常捕头,进城以后请你还要多多关照。”朱达莫名说错了名字,失笑着奉承一句。

两个人走到了吊桥中间,大部分的差役和民壮都去了吊桥那边,设卡检查的地方才是财的所在,这边暂时还没人经过。

站定之后,朱达摊开手,差不多二两碎银正在掌心,他笑着说道:“常捕头,这银子是家里长辈给的,请您行个方便放我们兄弟几个进去,这就当成给您喝茶消乏的孝敬,您看怎么样?”

常凯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大汉子,满脸横肉的凶恶模样,此时小眼睛正半眯着,仿佛掩盖其中更盛的贪婪神色,他能看出来朱达掌心的碎银子成色很好,切口很亮,说明这银子是从银锭上剪下来没多久,这几个人有刀有马,家境肯定不错,从大难中逃出来,说不得就带着家里的存项。

两个半大孩子,三个穷小伙子,还有两个小姑娘,这样的队伍算得什么,如果喊上几个伙计动手,就算没什么存项底子,那两匹马和兵器也能卖钱,这两个闺女卖到周围府县不保险,可卖到商队里那就没人管了,糟践死了随便一埋,或者卖到蒙古人那边更是回不来。

捕头常凯心里在狞笑,你个半大小子看着什么都懂,世情通透,却不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你觉得把事情办妥了,又有个秀才干爹,等下料理了你,丢在城外喂野狗。

这常捕头心里做龌龊的打算,脸上笑容却变得亲切不少,手上动作也不慢直接就过去拿那碎银子,这算是个开门红了。

可手刚碰到银子,就被对面他鄙视的半大小子牢牢抓住,常凯的身量要比朱达胖大许多,他下意识的就要抽回手臂,也觉得自己能轻易抽回,没曾想对面这半大小子的手好像铁铸的一般。

“混账”常凯怒骂,左臂抬起就要挥拳,可手臂抬到半途就僵在那里,闪亮的匕正顶在他胸腹间的位置,匕平持的位置很刁钻,城门和卡子的人都看不到,因为被手臂遮挡着。

匕尖已经刺破了衣服,让常凯的皮肤感觉到丝丝寒意,再向前一点就要刺进去了,面前这个半大小子脸上依旧带着殷勤讨好的笑容,日在正午,天气也有些闷热,可常凯却遍体生寒,好像在冰窟一般。

“常捕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大伙都是不懂事的崽子,是不是觉得我露白了,是不是觉得眼下兵荒马乱的,到时候抢了我们后灭口,神不知鬼不觉的,人不要太贪心,拿了点好处就该知足,你心里乱琢磨什么呢?”朱达笑着说话,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常凯吓得浑身汗毛炸起,下意识想要挣扎又强忍住,结结巴巴的解释说道:“小兄弟你你瞎想什么,我们当差的汉子都是说话算话,拿钱办事的,怎么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难道不怕王法吗?你你先把那刀朝后挪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朱达的手没有丝毫松动,匕也没有退一点,脸上的笑容愈温和讨好,话还是那么冷森森的:“常捕头,你要想清楚几件事,你若是想没完没了,等下脱身后喊着同伴来对付我们,我们可能得死,但死前一定会宰了你,你觉得衙门里这些货色谁愿意为了你拼命,为你拦住我们,我想清楚了,你想清楚了吗?”

说完这两句,朱达笑着又说了一句:“这些碎银子您还是拿着,该出的不会不出。”

常捕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达,眼前这半大小子年纪是他的一半,却能把事情因果想得这么明白,就好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什么弯弯绕绕都摸透了,常捕头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达,突然间就泄了气,无力的说道:“这位小哥,不,这位小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就进城,咱也别耽误后面的生意。”

朱达还是没松手,笑着说道:“那常捕头还不招呼一声?”

捕快常凯的脸色有些黑,可还是强笑着冲吊桥那边喊道:“兄弟们,这位小哥和家里人都是良民,放过来吧!”

他这边吆喝,那边立刻开了卡子,周青云他们牵着马走了过来,看到他们通过卡子之后,朱达立刻松开了手,匕也是入鞘,常凯呆立在那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朱达笑着说道:“常捕头,这二两碎银子的好处还是拿好,人要不贪心就能活得快活,常捕头一定要想清楚啊!”

说完之后,他们一行人向着城门走去,常凯站在吊桥上有些愣,等卡子那边相熟的招呼了声“老常!还傻站着作甚,过来忙,好活就要被抢走了!”

这常捕快摇摇头,连忙向卡子那边赶过去,距离衙役和民壮的队伍越近,胆气就越大,怒气也越来越盛,心想这次被个半大小子拿住了,而且刚才吓得后背都湿透掉,自从在快班当差,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实在不甘心,听那小子说得厉害,到底就那么几个人,豁出来不要财,引着大伙动手,不怕拿不下来。

正想着,又有一队大户人家过了桥,和常凯相熟的忍不住埋怨说道:“怎么耽搁这么久,就是排在前面的有油水。”

听到这个,常凯更是怒上心头,心说这个亏不能这么吃,刚要作的时候,从城门那边却跑过来一个帮闲的壮汉,过来后凑近说道:“常爷,刚才那几位进城的小哥问了你家住在何处,说有份土产给你送过去,让俺过来带个话,常爷,这真是好彩头啊!”

“什么!你和他说了我家住处?”常凯先是一愣,随即瞪着眼睛喝问。

过来传话这汉子满脸懵懂,点点头说道:“没错,这等好事,小的就替常爷做主了,还特意问了身边知道您住处的,常爷,这以后有了”

常凯怒气和恶意瞬时间烟消云散,他攥了下拳头,碎银子硌手,多少都有收获,还是算了吧,只求以后再也不要和这种年轻人打交道,这等人交道打多了,想想都睡不着觉。感谢大家的订阅、月票和打赏,忙ing,感谢大家,下次更新列出名单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六十两银子的两进宅院

在怀仁县城南门设卡检查的差役们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这财只能一天,最多两天,鞑子退走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各处流传开来,进城不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他们也就没有了勒索的资本。

大伙都想抓住这最后的财机会,每个人心里虽然遗憾,却不见什么悲伤,这些日子趁乱财人人都得了好处,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想着事情了结后怎么花差,去何处喝酒,去何处赌钱,避开老婆去某处,大家都议论的唾沫横飞。

卡子处的几十人中,只有五人是衙门里在册的官差,常凯也在其中,大伙自然以他们为,设卡收上来的财货大头要他们拿走,衙门里还有好多人要分的。

既然如此,这常凯自然要抖擞精神,盯着下面人不要私藏,还要给自己私藏下好处,要十二分的认真仔细。

可常凯自从捞了笔“开门利是”之后,就神不守舍,魂都不在身上,做事也丢三落四的,连被检查的百姓真有问题的都是含糊放过,得亏被同伴揪住,这才没有放跑了好处。

被埋怨几句之后,常凯喊过来下面一个使唤熟了的民壮,打他去自家看看,那民壮满心不情愿的,可平时就是跟着常凯办差,只能快跑进城去了。

没过多久,这民壮就是回来,说嫂子和孩子正在家里准备酒菜,等大爷回去庆祝下,这些日子辛苦财总该慰劳,不见什么外客。

听到这个,常捕头总算放下心了,明白刚才那半大小子只是个点到即止的威胁,自家要是懂做那就无事,要是不懂做的话,祸事可就要登入家门,心思落定的常凯立刻是雁过拔毛,把急着进城的百姓平民弄得叫苦不迭,官差衙役们都是赞叹,说老常知错能改,还是平时见的那条好汉。

朱达他们走过了城门洞,就看到了眼前的那条大路,这城内通着城门的道路都是最宽最好的大道了。

“怎么还不如郑家集宽,河边新村都比这个要强!”这是他们的评价,朱达和周青云还是第一次来县城,从前都是在城外路过,因为以他们做得见血勾当,有官府的所在还是尽可能躲远些,有了什么万一,关城大索的话,想跑都跑不了。

眼前的道路看着有些狭窄和脏乱,还真是不如郑家集和河边新村,朱达摇摇头,闷声解释说道:“郑家集收拾的好是为了引来四方客商,那是郑家的私产,自然用心做,知道维护,咱们新村也是一样,这县城是大明的,谁会操心那么多。”

“可这路边堆着这么多货物是怎么回事?”

就在城内城门两侧,就那么搭着几座棚子,棚子下面堆着各色货物,有的看起来是商队的货物,有木箱草包什么的,包的很是整齐,除此之外还有各类土产,就那么胡乱堆放。

开始看着纳闷,稍一琢磨就能想通,秦琴最先说了出来:“城外那些官差收入城的好处,能给出钱的没多少,给不了钱的估计就拿着值钱东西抵账了。”

至于那些商货,无非是趁乱逃走的商人没有带上货,或者想要进城的商人拿不出现钱等等。

大伙都想着抓紧找个住处,只有朱达在那里盯着棚子看了会,连周青云都忍不住催促了句:“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几天实在折腾够呛。”

从那山中小屋出来后,一路上危险没有遇到太多,但却始终保持绷紧的状态,虽然再持续一段时间也没什么问题,可到了安全的地方,想要休息的愿望就越来越迫切了,朱达这不紧不慢的就有些让人心烦。

“走了,走了,先去吃个午饭,再去找房子安顿。”朱达摆摆手轻松说道,尽管这十几天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看到了残酷景象,可进到城内,被厚实高耸的城墙包围,下意识的还会有些安全感,身体也跟着想要休息。

在这个时候,从李和到张进北以及李得贵,三人的表情都很复杂,按照事先的约定,进入怀仁县城后,结义兄弟和主仆的关系就此确定,朱达和周青云会保护他们会给他们一份活干,可知道蒙古马队退走,世道变得太平后,这么做还值得不值得,想到这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但也没有提出异议。

越向城内走,就觉得县城内的脏乱差,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难民躲进了城内,又不是每个人都有亲戚朋友可以投宿,很多人就是露宿在街头,这县城街道清扫的又不是那么及时,自然难以下脚,气味难闻。

“哪里有客栈?”却是李和正在向人打听。

牵着马的朱达转身说道:“不要问什么客栈,问问城内体面人家都住在何处,咱们去那边。”

“大哥,投宿的话,户主未必会收留我们。”李和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很自然亲切,真是将自己看做三弟,心中如何去想就不好说了。

“非亲非故投什么宿,咱们买套宅子住下来。”朱达说得很是豪气,周青云没做声,只是拍了拍坐骑的褡裢,大几十斤的银子就在坐骑身上,说这个话当然有底气。

怀仁县城体面人住的区域是城池东北的区域,朱达他们一行人到了那边的时候,环境的确比其他处好了很多,齐整的院墙,相对高大的房舍,居然还有两条石板铺地的路面,街上也不见游荡露宿的百姓,很有点郑家集郑家附近的意思。

之所以没有难民百姓,是因为有差役在来回巡视,看他们满脸不情愿的模样,大概能猜到原因,无非是不能去南城门那边设卡财。

看到朱达和周青云骑马带刀的装扮,差役们瞄了几眼后也没上前询问,在常人看来,能骑马带刀的年轻人家境一定不差,或许是来这边探亲访友的。

来到这边之后,李和却显出来了本事,殷勤客气的敲开能敲开的门,或者和门外的仆役门房什么的搭话,询问何处有宅院卖,或者有宅院愿意长租的,毕竟这么个不大的县城里,遇到体面人家想要卖宅院不是那么容易。

没曾想真遇到了一户卖宅子的,却是这县里的前任主簿的宅子,宅子已经空置了两个月,只留下一户远房亲戚在这里守着,等卖后拿了银子离开。

主簿是九品小官,排在知县、县丞和县尉之后,在县内排行第四,统管全县户籍和文书以及民政,虽说身为九品排行第四,可在大明地方上有个说法,方圆不过二十里的县城内不设县丞,而县尉这个职务是名存实亡,主簿在大部分县内都是第二号人物,手里大权在握,油水当然也是不少。

这样的身份,宅院自然也不会差了,而且这主簿是去了大同府城那边高就,留下来的面子大家还得照顾,没有人打这个宅院的主意,怀仁县城不大,最富裕的地方又在县外的郑家集,城内的富贵人家又有自己的宅院住,怀仁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富贵人等没有在本城置业的打算,就这么留了下来。

两进的宅院,还是占地比较大的两进,正房三大间,耳房四大间,还有其他功用的房间数间,足够他们这一大家人住,还远远有富余。

“纹银五十两,不还价。”留守的是个苦瓜脸的中年男子,脑筋看着不怎么灵活,但讲价却是咬牙不放松。

说“白银”若干两的还能在成色上做文章,这“纹银”就是把成色定死了,李和做生意这么久,门道倒是精熟,他一听这价钱和喊价的方式就知道自己做不了主。

“大哥,郑家集这样的宅子才卖四十两,这怀仁县还不如郑家集那边值钱,而且还咬定了银子成色,这样的价钱能买三进了。”

事情显而易见,闹过蒙古马队入侵后,怀仁县已经不是什么好地方了,买不起县城房子的依旧买不起,买得起的肯定会搬家,可这前任主簿居然用这么高的价钱卖,要么是不知道行市,要么就是想捞一笔算完。

但对于朱达他们来说,如果想要买像样的宅院,眼下怕是唯一的选择了,去住客栈,或者买一处平民百姓的宅院,都比这个简单节省许多。

“买,照价支付,但必须要去衙门做个公证,地契房契齐全。”朱达很快做了决定。

有这么一处体面的宅院,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毕竟是在县内富贵人家环绕中,外人会觉得你是其中一份子,照价支付避免今后因为价高价低彼此纠缠,这样会利索,地契房契由官府公证作保也是为了在明面上没有后患,既然要安顿下来,那就要选择最稳妥的。

“大哥,找官府作保的时候要小心些,这家和衙门好歹有相识,万一结伙坑咱们可就麻烦了。”李和低声提醒了句。

“找个认识的放心的官家人就好。”朱达点点头,沉声回答。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哥特式骑士,起点读书ios”“hc1978”“樱凌”“搞么之”“大哥为”“爱有小兵月,起点读书ios”几位书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章 出手真是大方

城外那些急着进城的难民中,不少人在城内是有亲戚的,也有亲戚消息灵通,衙门里的事一清二楚,毕竟怀仁县城不大,人就那么多,被敲诈勒索一番进了城之后,有些人就知道鞑子已经退走,外面太平了。

既然外面太平了,那还在城内窝着做什么,风餐露宿的不说,家里没被彻底破坏的,还有田里的庄稼要收,就算是破烂屋子也有破烂家当在,不回去什么都没了。

结果急匆匆的进城,急匆匆的出城,对那些虚张声势的官差民壮敢怒不敢言,只能哀叹自家银钱财货被狗吃了,可少不得对那些还在排队等着进城的泄露消息。

什么城外太平,什么鞑子已经退走,这等消息说出来开始时无人信的,可架不住看着不久前排队进城的又出城了,谁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说谎。

一来二去的,人人都知道鞑子马队退走,那些家园被毁的或许还要在城内呆些日子,其他人都是归心似箭,又有人去官差那边讨回进城的财物,官家办事的吞了钱又怎么会退出来,板着脸唬几句,要不然就挥舞着牛尾刀和铁尺吆喝恐吓,把人吓跑了算完。

本以为可以四个时辰的财,没曾想三个时辰不到就哄堂大散,官差、副差和白役们都觉得有些扫兴,骂骂咧咧几句之后又重新提起兴致,这些日子外财不少,大伙怎么也得聚起来好好快活下。

若是往常,常凯就跟着过去了,今日里在吊桥上吃了惊吓,一直是心神不宁的状态,总觉得要回家看看,不然就觉得没底,所以把今日勒索来的财货登记造册送去衙门后,又去外面取了自家私藏的一份,急忙赶回家去。

作为在衙门里有身份拿着工食银的差役,常凯在怀仁县也是体面人物,住的宅院也在体面人居住区域的外围,是很齐整的宅院,这几日他外快不少,回家前还去买了包桃酥点心,切了一斤卤肉,准备犒劳全家和自己。

常凯才到门前,却听到谈笑声从院中传来,应该有外人在,常凯家也不讲什么男女大防,他浑家是牛马贩子的女儿,待人接物的本事很不差,有外客上门常家婆姨留下聊几句也不是伤风败俗的事。

上去拍了几下门,听到自家婆娘吆喝着出来应门,开门之后还没等常凯问,他婆娘就笑着说道:“当家的,刚才家里来了兄妹三个,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儿女,说话那个有礼数,还带着份重礼,我正琢磨这等你下了值,我去张罗几个好菜招待他们一顿,还没打人去找你,你到早回来了?”

这话听得常凯稀里糊涂,“兄妹三人”“好人家的儿女”“带着重礼上门”,这几重条件在脑海里过了数次都想不出是谁,但送礼上门没有推出去的道理,或许什么好事找上门来,正好冲掉上午的晦气,常凯露出笑容,快步向屋里走去。

“两位小哥,我家当家的回来了,有什么事你们和他说,不是夸口,我家当家的在衙门里也是有几分脸面的,我去给你们烧水续茶。”

“几位”常凯迈进堂屋,话说了半句就吞在了嘴里,屋中两位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端坐,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子正领着自己的二闺女在玩,可不就是桥头那几位,现在笑容满面站起来的那个,可不就是把匕顶在自己肚子上那位。

常凯此时的表情有些扭曲,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上前一步说道:“几位,既然已经进城了,老常都把各位忘了,怎么还找到家里来了,且不说公平买卖,就算是真有什么争斗,又何必祸及家人?”

说这话的时候,常凯的婆娘去厨房烧水,他二女儿才四岁,懵懵懂懂的也听不出话里意思,不然就要被吓坏了,捕快常凯话里服软求饶的意思很明显,别看对方年纪小,可真要动起手来,恐怕自家就要被灭门了,在这等情形下,当然要低头做小。

“常捕头说那里话,今日我们兄弟登门是道谢来了,没有常捕头心善,我们也进不来城门的,还没通报姓名,在下朱达,这是我兄弟周青云,这位是我们的义妹秦琴。”朱达笑着说道。

常凯摇摇头,很是光棍的说道:“什么心善,无非借机弄些好处,你们也知道鞑子走了,偏生要进城,也怪老常自己不长眼,打主意到你们头上,现在连家人都牵连了,这位小哥,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确实有事相求,我们兄妹要在城内买所宅院,人生地不熟的害怕有些波折,想请常捕头出面帮忙,找衙门里办事的帮忙做定契约,关节上的花费我们愿意承担。”对方说得直接,朱达也开门见山。

听到是这个事,常凯松了口气,现在面对朱达和周青云的时候他没有恼怒,只觉得害怕,尽管常凯在衙门里见识过血腥恐怖的案子,手上也不是那么干净,可面对朱达的时候总觉得浑身冷,他能感觉出对面的半大小子会杀人,杀人就杀人,可那么冷静,对待杀人好像平常事的,还是这个年纪的,那就太古怪了。

而且常凯办案不少,街面市井的勾当精熟,自然知道这下手最狠最没轻重的就是这等半大小子,很多老江湖都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丢了性命的都不少,更不要说这朱达是会武艺的,那么大的手劲,顶在胸腹间的匕那么有分寸,又这么冷静,这样的半大小子还是少得罪微妙。

至于边上那个总不说话的,一看就是能开弓的人物,这个年纪能开弓射箭,这还能含糊得了吗?

“好说好说,不知朱小哥什么时候办,老常保准给你张罗妥当。”

“今日办,多花些银子也可以。”

既然说定了,常凯毫不含糊的领着朱达等人出门,听着他婆娘招呼大伙回来吃晚饭,自家闺女扯着“小姐姐”不让走,常凯心里禁不住在暗骂糊涂,老子这是把杀神们弄走,你们还这么热乎,真没见过市面吗?

常凯在衙门里地位不算太高,可人头精熟,又不是单纯的耗费人情面子,常例银子该少的一钱不少,尽管是下午时分,签房和户房的办差吏员文书什么的都很帮忙。

那宅子留守的人现衙门众人是这个态度,也把自己的小心思藏住,乖乖办了房契地契,其实那房主前任主簿给他留了凭证,有这凭证后办下的房契地契才算合规,官面上挑不出毛病来,要是不出这个凭证,房契地契办了也会无效,看房子的远方亲戚又不是房主,怎么有权买卖。

本来这人还想欺负朱达年纪小,没曾想这层关节被常凯带来的人点破,想要做点手脚都不能,这还真是常凯的人情了,常凯只求不要留后患,眼前就算看了这朱达的笑话,事后这小子拿着刀找上门来,哭都没有人理。

等办完之后,大伙都拿了常例的好处,常凯又许了请大家吃酒,都高高兴兴的散掉,常凯也不愿意多留,要走的时候却被朱达喊住。

在这个时候,李和正督促着原来的住户搬出去,那家人还想着多住几天再去赶路,李和没有给他们丝毫的情面,直接向外赶人,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还想在其中装神弄鬼,那就一分情面都不留。

卖宅院的银子又不是自家的,这几十两又犯不上私吞后亡命天涯,现在住处都没了,看守宅院的那家人哭哭啼啼的向外走,但也没什么留下的房子。

看到如此场面,常凯更不愿意多呆,心说自家做到这般地步,也不欠这朱达什么,要是再没完没了的纠缠,那就别怪自己翻脸了,可起了这个念头后又泄了气,心想何苦跟几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折腾,性命要紧,家人要紧。

“常捕头辛苦了,初来此处,仓促间每个准备,这些还请常捕头吃酒喝茶。”朱达笑着说道,顺手递给常凯一个小纸包。

尽管心存忌惮,可常凯又不得不承认,这朱达杀气重归重,可说话做事却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就和知县老爷幕僚先生和六房几位大爷一样,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敬重,想归想,掂量了下小纸包,又是二两银子,这出手真是大方,往日里这等牵线搭桥的活计,两百文就到顶了,最多加一顿酒。

“事情办妥,那常某就告辞了。”常凯可不愿意和朱达再有太多牵扯。

“那就不送了,以后还少不得叨扰。”朱达跟了句,常凯一愣,苦笑着转身离开,还是别叨扰的好。

常凯到家之后,饭菜已经备好,一儿一女流着口水坐在桌边等他回来吃饭,常家娘子把他应进屋内还问了句“怎么不带着那兄妹三人回来?”

“你这糊涂婆娘,那是三个煞星,有妨害的,你还当贵客了?”常凯不耐烦的呵斥了句。

“送了四色点心,半扇风羊,还给闺女一个小银锁,这样的煞星你怎么不多带几个回来!”常家娘子直接顶了回去。

常凯愣住,风羊是风干熏制后的羊肉,点心银锁什么的大概都有价钱,这差不多又是四五两的样子,这半大小子花钱还真不心疼,常凯突然有些盼着朱达继续叨扰了。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以及打赏,谢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安顿下来之后

“做生不如做熟,有过一面之缘,多少明白彼此的份量,再说了,我们知道他家在哪里,这就更方便了。”

“城外和城内没什么区别,在城外你要攀上土豪和士绅,咱们家有义父和郑巡检,在城内这官府是避不开的,何况是这样的小县城,能有几个大豪和士绅,有这常凯的关系,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强。”

“咱们能给得起好处,也能给他苦头,这常凯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能掂量得起轻重。”

住进宅子之后,李和领着张进北和李得贵跑前跑后的安置和收拾,朱达对周青云解释自己的作为。

听了他的解释后,周青云似乎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些纳闷的说道:“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你心里弯弯绕绕很多,可没现在这么多,现在你就和那些掌柜,不,你比那些掌柜还要弯绕,以前你是装的?”

周青云这话听着刻薄,可考虑到他的为人做事,就知道周青云就是为问而问,只是这个问题激起了朱达的感慨,却又不能明白回答,朱达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闷声说道:“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前想换个活法。”

“你才十几岁年纪,怎么说得和向伯袁师傅他们一样,难不成你被什么老鬼附身了。”周青云对朱达的回答不屑一顾,冷嘲热讽了回去。

双方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饭菜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要说这李和还真是个做管家的好材料,现在这两进宅院差不多是空空荡荡,没什么行李和装备,他带着人去外面买了些皮货回来,晚上的被褥就有了,然后雇佣几个妇人做短工,把宅院上下收拾干净,又去临街的饭铺置办了今晚和明早的饭菜,甚至还专门给那小红定了肉粥。

“如今人心惶惶的,很多人都准备搬家去大同或者太原,粗重家具什么的要卖,明日里就能布置全了,大哥要是想要几个使唤人也容易,有些难民无家可回,收进来做下人也很便宜。”李和有计划,做得也很精明。

那个捡来的女孩王小红依旧很慌张,好歹不怎么哭了,只是非常依赖秦琴,秦琴一不在视野里就哭闹不停,倒是难为秦琴这个活泼的性子,居然也耐得住安抚和照顾。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甚至还弄了一坛酒过来,大家都吃得很饱,吃完后,张进北和李得贵先被打出去收拾自己屋子,李和也要起身去忙活,却被朱达喊住。

“三弟,这二百两银子先放在你那里,有什么花用你直接支取就好,宅子里外的事你先管起来,以后还有生意上的事要管。”朱达开门见山的说道,在说之前,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摆了出来。

李和一直在朱达的生意体系下做事,对朱达身家多少比旁人有更清楚的估量,二百两现银对现在的朱达来说绝不是小钱,恐怕要占到财产的几分之几,这样一笔钱拿出来,而且放心让他花用,这就是进城后做真结义兄弟的意思了。

真心实意,虚情假意,这个要日久天长才能体会出来,现在最实际的就是银子,实实在在的二百两银子摆在面前,让你保存和花用,而且你还知道这些银子对给予的人不是小数目,你就明白,这是信任了。

想想从郑家集的废墟中和朱达他们重逢,一路上提心吊胆的前行,在那个时候,结义兄弟只是个承诺,到现在一切都成为了现实,这一切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李和心里很明白,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朱达和周青云对这个承诺翻脸不认的话,他只能认帐,却没想到对方这么重诺守信,李和知道来之不易,所以会郑重珍惜。

看到银子,听朱达说完后,李和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即便如此,还在那里沉默了半天,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略有些涩:“大哥,二哥,咱们今后怎么办,虽说这些银子够咱们衣食无忧很久,但总不能坐吃山空。”

“你想得对,我们不能坐吃山空,窝在这里什么都不忙活的话,也会被人当成块死肉,到时候苍蝇野狗就都过来了。”朱达回答说道。

如果窝在宅院里不动,以手里的积蓄能过上很体面舒服的日子,可那样的话,建立不起人脉,始终是在孤立的状态,短时间还好,日子一久,会有很多人盯上这边,就算不知道宅子里面有许多现银,这宅子本身也是块肉,朱达和周青云有武力有智谋,经验算是不缺,并不怕事,可总是应付事不是办法。

何况朱达不甘心如此,他不想维持个小县城的体面日子到老,朱达还想着很多可能,这些可能只能去做事才能实现,不断的忙碌,不断的拓展,在过程中现机会和可能。

现在的李和与朱达和周青云已经亲切随便了许多,朱达说完之后,李和又是沉吟片刻,这次他已经完全平静,再开口说话已经在考虑正题了:“那我们做什么生意好?郑家集的商行还有河边新村的各项买卖,现在做恐怕不行了。”

“自家兄弟,说话不用那么留面子,郑家集的私盐生意是郑巡检和我义父两边照看的,不然开不下去,现在郑家没了,我义父那边没有任何消息,私盐生意就有杀头的风险了,当然做不得,河边新村那个”朱达本来说得很流利,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停顿了下,一提起那里,他就想起很多和生意无关的事,想到那日所见的惨烈和残酷,才知道本以为按捺住的心境没有平静,里面那股火还在燃烧。

朱达的停顿每个人都有感觉,李和叹了口气,周青云开始保养弓箭,这是能让他掩饰自己的手段。

“那边的生意要从小做起,要有放心得过的,要有那样的地方,现在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了,外面不太平。”在这里朱达含糊过去了,其实回到河边新村,照着从前的规制开始经营未尝不可,但官军骑兵杀光了那边的人肯定不是为了抛荒,这个风险必须要考虑。

听到朱达说完,李和有些颓唐,摇头闷声说道:“那咱们还能做什么,难道要开个饭店之类的地方,这穷乡僻壤的,能有几个在外面吃饭的。”

朱达笑了笑,声音抬高了些说道:“别这么灰心,当然有生意能做!”

他这么一说,连在一边哄着小红睡觉的秦琴都注意了过来,在众人好奇企盼的目光注视下,朱达摆摆手说道:“我们去搬砖!”

“搬砖”,听到这个词的每个人都愣住了,朱达说有生意要做,难道就是去出力帮佣,那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住这么大的宅院,手里又有银子,难道去给人做粗活出力,李和倒是想的远些,难不成要做个包工的力巴头?

好奇归好奇,朱达却不想说太多,又是安排李和把张进北和李得贵喊了进来,两人一进屋,朱达笑着问道:“现在鞑子已经退走,又已经进城安顿下来了,我最后问你们一次,你们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走,去留两便。”

这次张进北和李得贵都没怎么迟疑,干脆利索的回答说道:“愿意留下来。”

朱达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里我们去衙门定了契约文书,以后有你们的月钱,也有你们的差事,松懈了有责罚,做好了有奖励,明白了吗?”

两人没什么迟疑,都是跪下答应,倒是一旁的秦琴纳闷的问道:“给人做奴仆有什么好的,你们怎么一点犹豫都没有?”

“大小姐,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莫说小的做牛做马,小的村里那些不做奴仆的可曾享用过?”回答秦琴的是张进北,他说的很实在。

秦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是她没接触过的生活,朱达没有让他们的对话继续下去,开始安排值夜,这个安排让张进北和李得贵很诧异,在他们想来,在县城内就是安全的,何必还要这么警惕,但确定主仆关系和身份后,他们没有质疑的权力,而且朱达和周青云也参与到值夜中,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琴和小红一起睡,在临睡前,秦琴问了朱达:“我爹现在怎么样了,何时能回来?”

“我们几个人抽不出人去找,只能托人打听了,你不用着急,鞑子来的时候,你爹肯定在太原城内,不会有事。”朱达回答的很简单,秦琴知趣的没有多问。

这一夜对朱达他们很疲惫需要休息,对捕快常凯来说也是一样,连续在城门设卡勒索,这可是辛苦活,第二天就想多睡一会,反正有人帮着点卯,没曾想天刚蒙蒙亮,外面就有人拍门,只能从炕上爬起来去开门。

开了院门,常凯却是愣住,门外站着昨日打过交道的朱达,这年轻人满脸带笑,拱手作揖说道:“常捕头,又要叨扰。”

常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笑着说道:“好说,好说。”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大哥为”“hc1978”两位老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

“千里做官只为财”,主官如此,下面的吏目差役更是钻在钱眼里了,对这些人来说,当差就是为了捞钱,捞钱是除生死之外的第一大事,对不少人来说甚至大过生死,只要有钱赚,没什么不能做的。

常凯开始对朱达心存忌惮,甚至颇为恐惧,但这三次打交道下来,两次是顺手为之的小事,一次是登门拜访,收益居然有小十两银子,如果不是赶上这次鞑子作乱,那么多人急着进城,可以趁机勒索财的话,在衙门里敲骨吸髓雁过拔毛,一年又能有多少个十两银子,这样出手大方的财神爷,自然乐意亲近效命。

如果是寻常的有钱少年,靠山还不清不楚的,衙门内几个人一合计,黑里白里的手段用上,直接把钱财吞下来,留条命算是慈悲,灭口算是正常,可这朱达表现出来是个煞星,有杀人的本事还滴水不漏。

又有钱,又有刀,还能让人得便宜的人物,常凯唯一能做的就是满面堆笑的弯腰低头,乖乖听话,有得赚那是运气,没得赚那也得照做,除了银钱还有刀悬着

常凯一边把朱达请进门,一边细心观察,这几次见面都是在紧张或者糊涂的状态下,根本没有太多留意的心思,这次总算带着些平常心了。

初见的印象以为是个江湖刀客,刀头舔血做人命生意的那种,可今日见却现对方热情中带着精明,却和那些有身家的生意人很像,可举手投足间除了武人训练带出的架势之外,又有几分矜持和文气,这又和读书人像,神态举止则蕴含些许自信和矜持,这种神态,常凯只在知县老爷和巡检大爷脸上看到过。

衙门中人见多识广,每日里都是和人打交道,这人做什么,出身如何,甚至现在处境怎样,稍加揣摩就能判断的很清楚,但常凯却在朱达身上犯了糊涂,往日里常被同僚夸奖的好眼力今日不管用了。

这次跟在朱达身边的,不是那个沉默健壮的同龄人,而是那个年纪略大,肩膀有些不利索,看着就像商铺管事的小伙子,这更让常凯摸不清对方的来意,只能乱猜是不是要在城内开什么骰子铺私娼窝子之类的买卖。

“怎么又拿东西上门,这么客气做什么。”常凯的婆娘也迎了出来,满脸带笑的埋怨说话,手上却不慢,直接把东西接了过去。

这次带的礼物是一卷布,一方肉,价钱的确没有前两次高,可都是能吃能用的实在东西,不是糊弄人的样子货色,对常凯的婆娘来说,这样的人来得越多越好。

“当家的,朱家小哥要是想办什么事,你可得给办妥了,别含糊着!”收了礼物,常凯的婆娘还念叨了两句,常家夫妻这么多年,很多关节她心里也明白。

“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给朱家小哥泡茶去。”常凯虎着脸吆喝了句,对旁人这么夫唱妇随的就应付过去,对朱达这等人可不能含糊,贸然答应事后反悔,吃了好处不认,对旁人能做,在这里就是找死。

常家婆娘自然想不了这么深,听到训斥之后,喜滋滋的说道:“这就去烧水,给你们上好茶!”

客气殷勤之后,总算请进了堂屋,常凯还没问来意,自家女儿又跑出来问小姐姐怎么没来,听说不来了之后,满脸失望神色,差点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常凯当真哭笑不得,还是朱达承诺,说可以去找小姐姐玩,这才破涕为笑。

“不瞒常捕头说,我是达川行的东主,郑家集东边白堡村的鸭蛋生意也是我做的。”没等常凯问来意,朱达先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

刚听到这话的时候,常凯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就愣在那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达,直到厨房里自家婆娘吆喝儿女,声音传过来后表情才有变化,变成了肃然起敬和不可置信的混杂。

常凯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抱拳说道:“没曾想那位点石成金的神童就是阁下,真是失敬。”

怀仁县各路人物没听过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极少,一来这两处在县内,二来这两处太传奇,三来这两处太生。

本县生的事本县人自然最清楚,虽说河边新村和白堡村属于大同左卫下辖,但这个范围大家从来都含糊过去的,自太祖开国到如今,大家的日子一直没什么变化,传说粮价比起几十年前要贵许多,可谁也判断不清真假,其他的大事无非是鞑子又打进来了,这河边新村和达川行的兴起是新鲜事,让人兴奋的新鲜事。

县城的百姓瞧不起卫所的军户,当他们是改了名目的农奴和佃户,也觉得卫所各个百户堡都是穷苦地方,结果就是这样的穷地方却做出了好大生意,那咸鸭蛋处处都有,这小小百户堡却做成了红火买卖。

单有一个咸鸭蛋还好说,更神奇的是,能把这鸭蛋带来的生意串联起来,没过多久,县城里也有人吃腊鸡腊鸭,用鸭绒枕头,也有百姓在城内养了鸡鸭平日里卖蛋给收购的人,到时候鸡鸭都能卖过去,怎么算都是赚钱的生意。

常凯身为衙门差役,对市面上的很多变化比旁人要敏感,比普通人有更多的消息来源,开始河边新村和达川行的消息传过来,衙门里的人都当是市井闲谈,可不知不觉间,却现市面上的皮货种类多了,价钱也便宜了不少,其他各式百货也有类似的趋势,这才意识到,传闻中的这两处真给郑家集和怀仁县带来了繁华和流通。

至于做生意的是个少年,梦中被财神传授了天书和宝物,那边的鸭蛋和各色特产都和别处不同,味道鲜美,质量高之类的荒诞传闻,常凯就是将信将疑了。

怀仁县的吏目差役们最关注的还是钱,达川行的生意里有私盐这一项,河边新村的各项特产又是畅销塞外,大家都能估计出那边的进项有多少,这样的肥肉,谁不琢磨着上去吃一口。

可真正老成的人却不会动,单是做私盐生意这一项就让人心生忌惮,私盐生意背后往往都是士绅和豪强,不然就是亡命徒跑单帮,在大同地方上的私盐又和卫所以及驻军扯不开关系,这样的背景谁敢去碰。

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冷静,随着河边新村财源滚滚的消息越传越广,有些人就坐不住了,可去试着做些什么的都碰的头破血流,狼狈不堪的回来,有少数几个甚至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到这个时候,大伙摸清了底细,敢情达川行的生意郑巡检有参与,河边新村这边还有位秀才,而且这秀才和一位游击的关系密切,这样的靠山背景露出来之后,那就无人敢碰了,郑巡检是怀仁县头几号的大豪,而那位和游击关系密切的秀才,在衙门里待久的人都多少知道是谁,知道当年干过什么。

这样的靠山和背景,谁还敢去碰,大家看着眼馋,有闲暇的时候去愈加繁华的郑家集快活一番,议论几句也就算了。

这次鞑子马队掳掠破坏,大伙一边吓得够呛,一边顾着自家财,没什么人去想郑家集和河边新村,大同边镇一百几十年的历史,口口相传和亲身经历的事例很多,无论多么繁华的市镇地方,闹了兵灾之后,立刻毁于一旦,什么都剩不下,只有那些县城府城之类的才有长久的机会。

不管主动被动,关于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消息,常凯都被灌输了许多,今日里突然现正主就在眼前,这“不可思议”和“肃然起敬”当然是免不了的,但最初的震惊过后,常凯又觉得就该是眼前这人,也只有这么样的人才能做下那么大的场面来。

“原来是朱公子,不知道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现在怎么样了?”

“都毁了,郑家集被毁了,那两处村子也毁了,我们兄弟几个进山打猎才逃过一劫。”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常凯感慨的叹了口气,大同太平了十几年,让他们都不太习惯这种兴兴灭灭,如果是放在从前,连叹气都不会的。

郑家集毁了,郑巡检肯定完了,那秀才也凶多吉少,岂不是说现在的这念头在常凯的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消失,为了全家的姓名着想,还是不要想太多凶险的勾当。

朱达笑着说道:“从前的一点场面都被鞑子毁了,这次说出来倒不是为了炫耀,只是说出从前做过的事,会让常捕头更信任些,不会觉得我在诓人。”

“朱公子说那里话,老常怎么会觉得公子诓人,朱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好。”常凯没意识到自己对朱达已经有了信任。

“这次鞑子作乱,百姓和商队急着进城避难,衙门这边趁机刮了不少财货吧?”朱达的态度依旧温和。

只是这问题却让常凯愣住,这位朱公子要来仗义执言吗?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大哥为”“书友2o1,起点读书ios”“啄先森,起点读书ios”几位朋友的打赏,谢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只出市价的二成

年轻人不知道轻重,常常热血上头,管不该管的事,这作为会让旁观的闲人喝彩,可事后往往不那么容易了结。

家里有办法的,或者压下去,或者破财消灾,家里没办法的,挨打都是轻的,很多人被寻个由头治罪,到最后连命都丢了,当然,要是家里背景太大,大伙都得低头服软,评话故事邪不胜正的段子大多源自于此。

眼前这个朱达背景已经垮了,一个死在兵灾,一个生死不知,依靠的无非是狠辣和手腕,这样的角色确实让人忌惮,可真要做那没头脑的勾当,比如说要管这借鞑子入寇搜刮财的事,那就是和整个怀仁县官衙作对,上到知县老爷,下到最底层的帮闲白役,都会和他为敌。

就算这朱达一身是铁,有三头六臂,怀仁县各路人马也能把他炼化了打碎了,彻底碾成肉泥。

常凯想到这里,心中刚升起的一丝敬畏就烟消云散,脸上真诚的笑容变得僵硬了不少,干笑着回答说道:“大伙都有家人要养,咱们怀仁县又是个穷苦地方,好不容易来个机会,又不会害人性命,就是顺手捞些辛苦钱而已。”

他甚至都没有问朱达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琢磨着怎么送客了,朱达和李和对视了一眼,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了几分戏谑。

常凯刚要找个借口,那边朱达悠然说道:“衙门搜刮了这么多财货,难道就是想要自家吃用吗?以咱们怀仁县四里八乡的样子,恐怕没榨出多少银钱来,都是给的实物,衙门各位想必不缺这些东西,可要是这么分给下面的副役和白役,是不是太亏?”

听到朱达所说,常凯送客的借口立刻憋在了嘴里咽了回去,这话头可不是仗义执言的意思,而且正正说中了衙门大伙的心思。

所谓副役和白役白身,不领衙门工食银的差役,官方的言语叫“不在册”,用朱达那二十余年的记忆还有个更形象的描述“编外”或是“不在编”,一处县衙按照大明吏部定下的规矩,领工食银也就是官府合法报酬的人员不过数十人,加上克扣和空额,能实打实下来的恐怕不过三十人的足饷。

可最小的县也有过万人口,三十人怎么能够,而自太祖朱元璋开国,大明对官吏的编制一直是严控的,任何增加编制的行为都会被攻讦成“扰民”和“有违祖制”,但地方上该办的事情要办,该收上来的赋税一定要收,不然就没有丝毫前途。

既然有了这不通人情的规矩,那下面就有灵活应对的办法,没有工食银,没有编制,那就找那些不用工食银,不需要编制的人,报酬自然就从赋税之外的征收里支出,至于编制,有银子赚,有威风可耍,谁还理会编制。

所以全天下的衙门里,在册的吏目和差役身边总有两三个副役,但这还远远不够,往往一个副役身边还有两三个白役,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所以衙门在册拿工食银的有几十人,实际办差的有几百人。

你看这常凯只是衙门里普通捕快,可手里也有二十余号人手,在外面被人喊做“爷”和“大爷”的。

这次借着蒙古马队入侵财,衙门里几百号人手自然全部动员,在城门处敲诈勒索来的财货,银子铜钱金银饰物之类的都已经被有身份的人物走,剩下的就是这些堆积在城门左近的货物。

比起通货现银来说,堆积在城门那边的货物更值钱,因为数量很大,但衙门里管事的几位却为这个忧心,这么一大笔实物现货值不少银子,可这兵荒蛮乱的,这些货物想要出手可很不容易,但把这些实物现货什么的分下去,有几百号人要分,就算是根据地位高低多多少少的分下去,每个人落在手里的也不会多,辛辛苦苦成了均分的好处,这让管事做主的人实在不甘心。

这些事对身在怀仁县衙的常凯来说自然不陌生,所以刚听朱达提起的时候也没当回事,但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的,他不可能知道,那说这话的用意是为何?

常凯不能说不精明,稍一错愕就得出了大概的结论,因为他在朱达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知县老爷的钱粮师爷,户房的书办吏员们,那些商人们,都会有类似的表情。

“朱公子想怎么办?说来听听,老常是做不了主的,就是听听了。”常凯说得很含蓄。

“常捕头喊什么朱公子,叫我朱兄弟或者小朱都行,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这些刮来的货物,我用现银收购,但只出市价的两成,要许我赊一半,过一个月再付另一半。”朱达说得很明白。

常凯又是张大了嘴,他猜到些许,却没想到朱达居然是这样的计划,常凯下意识的说道:“朱公子,朱兄弟,只给两成,这是不是太低了?”

“常大哥,你又不是做主的,卖几成你能分到的又能有多少,咱们兄弟之间好处不是这点,你先把这话递过去,若是做主的人不许,无非再谈。”朱达笑着把话圆了过来。

那边常家婆娘把茶水送了上来,又热情的留朱达吃午饭,常凯没有轰人也没有插话,只在那里沉吟不语。

就这么过了一会,常凯拍了下大腿,闷声说道:“老常就信朱兄弟一会,想必朱兄弟也不会少了我的好处,朱兄弟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去衙门传话。”

“请常大哥放心,我不是个亏待朋友的人。”朱达当然听懂了常凯的暗示,笑着回应说道。

双方关系还没到做客吃饭的地步,朱达谢过常家婆娘的热情挽留,带着李和同常凯一起出了门,在离开之前,朱达把李和介绍给常凯,一听是朱达的结义兄弟,常凯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还在院子内的时候,常凯忍不住说了句:“朱兄弟这个做派,倒像是世代在衙门里面当差做事的,可就算世代当差的人家,和朱兄弟同岁甚至比你大的那些,都做不到你这般,这是做老了公务的样子。”

对这个问题,朱达只是笑着不说话。

常凯刚出院门后,三个蹲在边上的青壮汉子都是站起来,笑嘻嘻的问好见礼,口称“常爷安好”,这三个年轻汉子穿着勉强齐整,都是普通的半旧布袍,眉眼间有几分轻浮,看着就不像好人家的子弟,别看常凯对待朱达很客气,在这三人面前却是拿大的很,只是淡然点头,随手指了一个说道:“黑石头,你带着这位公子去城南堆货的那边看看,要是有人问询,就说是衙门的贵客,你得伺候好了,不然扒了你的皮!”

被喊做黑石头的是个黑壮的小伙子,年纪也就比李和大几岁,听到常凯吩咐,连忙谄媚讨好的躬身行了大礼,连声说道:“请常爷放心,小的一定伺候好朱少爷,不然不等常爷你动手,我自己扒了这层皮。”

朱达笑着点点头,又和常凯打招呼告辞,这三个年轻人都注意到常捕头对朱达的客气态度,那黑石头的腰又弯下不少。

谄媚油滑,对常凯毕恭毕敬,朱达已经对这三个人有大概的判断了,应该就是常凯手下的副役和白役之类,应该比寻常的地位高些,算是亲信。

“大哥放心,市价这个小弟门清,当年在商行里老掌柜都佩服小弟这个本事。”朝着南门那边走,李和自夸了几句。

朱达点点头,李和这个本事很多人在他面前夸过,朱达叮嘱说道:“现在兵荒马乱的,日常用的营生价钱会涨上去,但商货会跌,怀仁县不是商路,很多货只有出了山西才能卖出价钱,他们没处卖,只能屯着,心里着急,价钱就会低。”

城池不大,去往南门那边倒也没有用太久,昨日大伙还是闹哄哄的进城,今日里就是闹哄哄的出城了,连带着街面上也没有那么混乱脏污,官差们倒是没想着不让出城来勒索钱财,因为反正都不急了,被宰一刀的心思也没了,你不让我出去,那我等几天就好。

甚至还有人去堆放货物的棚子那边讨要,这个就没有好下场了,官差们的棍棒砸下来可丝毫不留情面。

“居然还有这么齐整的皮货,这些牛角也不含糊。”

“回两位老爷的话,当时鞑子来得急,有些商队人跑了货丢下来了,衙门里的各位老爷出城把东西运了回来。”

“那这些布匹是怎么回事,鞑子们来得快去得快,把商队人杀了,来不及放火就走了,一伙穷汉以为得了彩头,进城后被老爷们罚没了。”

朱达和李和都是摇头,不过这黑石头打听来的应该是实话,这么光明正大摆在外面的,应该不会有太多蹊跷,蒙古人来的那么突然,很多商队的确反应不及,他们又不知道来得快去得快,对商队来说,在那个关头,就是生死事大,钱财乃身外之物了,只是便宜了外人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人穷志更短”“闪光的幻影”两位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财引杀心

县衙是整个怀仁县的中心,不过从建筑的完备程度来看,丝毫没有中心的样子,破破烂烂杂草丛生,要说有什么和街面上不一样的,那就是还算干净,总有民夫丁壮时刻打扫。

当然,这种破烂陈旧并不是怀仁县一地的特殊,全天下府州县大体如此,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员们六年一任,九年一任,这衙门是临时所在,不值得花费钱粮修建,而且自开国就有这个传统之后,还有些约定俗成和迷信,比如说你要修缮衙门,那就说明主官贪污腐化,你要修缮衙门,你就没有升官的气运等等。

常凯走得很快,一路上和同僚们打着招呼,对那些副役和白役的问候都是点点头应付,他没有进这破破烂烂的衙门正堂,而是在大门那边绕了个弯,拐进了边上低矮的一趟房间,都是青砖瓦房,开两扇格门,上部开着槛窗,这格式放在寻常百姓家算是体面,但放在富贵人家里就很寒酸了,不过在衙门里,建筑破旧是个平常事,处处如此。

但这一趟低矮破旧的房间却是整个县政的中心——六房,朝廷有吏部、兵部、礼部、刑部、户部和工部,与之对应的,府州县各衙门都有吏房、兵房、礼房、刑房、户房和工房,朝廷六部是国家大政,地方衙门的六房是具体而微的事务。

县衙的主官知县、辅官县丞、主簿和典史都是流官,由吏部统一调配管理,都是外地人来本地做官,他们几年一任,官职调配多变,很难对地方政务有具体的了解,而六房的书吏都是本地人做,而且世代从事这一行,这么多少年累积下来,事务政务烂熟于心,人脉关系也是庞大,所以在地方府州县里真正做主的就是这些人,科举上来的官员们反倒是要依靠吏员们做事。

常凯身在快班,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刑房那边,可他今日却没进刑房,直接钻进了户房那边,县里的户房主管本县征解夏税秋粮,丁差徭役,杂项课税,这一县的财政相关都在户房手里,管着钱袋子的部门。

这边虽说管着一县的财税,可布置却很破烂,地面甚至连砖都没铺,还是泥地,所用的家具也都陈旧破烂,唯一齐整些的就是放置文书契约的几个大木柜,好歹还上了油漆,许多人都在木桌前端坐,或是在打着算盘,或者提笔记账,更多的人则是在喝茶闲聊。

尽管户房里面的各色人等没几个穿新衣的,常凯却对他们知根知底,这里面一大半的人家里宅院气派体面,端坐在中央的那位中年人更是豪富,别看坐在破旧桌凳上,他喝茶用的茶壶茶杯,可是来自江南的上等货色,茶则是来自南直隶的名茶,连知县都未必享用得起。

看到常凯进来,大部分人只是瞥了眼,少数相熟的点头招呼了声,六房做事的文员自以为是穿着长衫的体面人,对三班衙役这些出力的角色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常凯也不在意这个,满脸带笑,脚步轻快,腰身半弯的跑到了居中端坐的那位中年人跟前,躬身问候说道:“金管年,常凯给您请安了。”

衙门六房每一房主事的人被称为“经承”,副手则是“管年”,户房管年姓金名良,大伙都尊称职位,至于这“请安”本是军礼,卫所中武官向级别相差不大的上级问候时所用,因为大同本就是军镇,天长日久成了通用的礼节和习俗。

对常凯的殷勤,那位金管年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意翻了桌面上的账簿,淡然说道:“是常凯吧,有什么事吗?”

金管年的态度矜持漠然,可常凯没有丝毫的不满,双方地位差得太远,能喊出名字问有什么事已经算客气了,常凯扫了眼屋中,很多人看似在算账喝茶,却有意无意的偏向这边,都想听听他来说何事,在县衙六房三班中,自然会有明争暗斗,多知道些消息即便自己用不上也可以作为人情和筹码,再说了,快班的捕快来找户房管事的人物,这两边平时可是不相干的。

常凯混了这么久当然不含糊,不理这位金管年的皱眉不满,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这更让户房办公的一干文吏好奇,眼尖的还看到金管年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

耳语两句说完,金管年已经神色如常,他沉着脸扫了圈屋内,好奇张望的那些文吏都是低了头。

“今儿个天不错,老常,你陪我出去走走。”金管年起身说道,这“老常”称呼让常凯眉开眼笑,腰身又弯了不少。

他们两个人慢悠悠的走出了屋子,他们两个一走,屋中已经不那么安静,有几个文吏直接从座位上站起出,出门张望几眼之后快步离开。

那金管年和常凯一前一后的走在县衙中,路上不断有人问好,金管年淡淡点头,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让他态度殷勤些许,旁人见到常凯都是顺带着的点头招呼下,意思意思过去就行了。

等离开衙门之后,向西走出一段距离就僻静不少,金管年转头看向常凯说道:“老常,你爹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得了急病走了,你两个叔叔就要夺这个快班的位置,当时我在吏房做个文书,老经承和老管年说起这事的时候,老经承想把位置给你二叔,我还大着胆子为你说了几句,惹得老经承好不高兴。”

当年那段因果常凯心里清楚,是快班班头当年被他爹救过一命,为这个事求到了刑名师爷那边,位置这才落到了他的头上,和金管年没什么关系,但他扯出这段人情,自家也得认,毕竟这无中生有是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

在衙门里当差久了,傻子也会变得精明,常凯已经满脸感激涕零的模样,大礼就要参拜下去,金管年自然知情知趣的把人搀住。

“老常,过去的事就不必说了,今天你说那个点石成金的小子,这桩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二爷,进城是小的放着进城,今天又来找我,衙门里面的旁人他不认得,别人还不知道。”

管年是六房次席,称呼“二爷”是规矩,金管年听到常凯的回答后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说道:“你们快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不少,我手里也有几个得用的人,不如直接把人料理了,他们手里的财货咱们二一添作五,这怎么样?”

常凯一愣,那金管年沉吟着继续说道:“掏出几十两买宅子的事我昨日就知道了,当时还不怎么在意,今天又听你说他们要收货,想想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生意,只怕这几个半大小子带了几千两跑出来了,这笔大财何苦留给别人。”

户房平日里过手钱粮,暗扣吞没,对这等财货相关很是敏感,朱达尽管花用的不多,却让金管年有了个猜测,这颇为离谱的猜测倒不是无源之水,达川行和河边新村的生意影响实在太大,口口相传,把真相传的很夸张。

几千两银子是常凯从未想到的,但这金良金管年说得也很有道理,几十两几百两还不值得冒太大风险,但几千两的话就算不是全拿,也可以让全家豪富,几代不愁,这就值得犯险了。

这念头在常凯脑海中一闪,随即却想起在城门吊桥上被朱达匕抵着的那刻情景,那个身量健壮过成人的半大小子脸上带笑,嘴里却说着杀人夺命的威胁,接下来更是找到了他的家门,常凯更想起那个周青云,不怎么说话,眯着眼睛打量人,事后琢磨,这就和屠夫割肉何处下刀是一个眼神。

常凯越想越多,还想到第一次上门是朱达和周青云一起,第二次则是带着另外的人了。

“老常,这桩事你收了好处吗?小钱和大财比,你得拎清啊!”看到常凯的沉默,那位金管年闷声提醒道。

“管年,这小子身后有人啊!”常凯下意识的回答道。

“郑巡检这次灭门了,秦川又和杨家闹翻,他一个秀才值得甚么,这地面上的秀才都是到死还是秀才。”金良知道的消息可比常凯要多,至于“到死都是秀才”这话,说得是怀仁县和大同左卫这片的秀才没有考中举人的,算是文风凋敝。

秀才虽说是有功名在身,却没办法对抗县衙和吏目们,真要下狠手,不是不能革去功名,秦秀才原来被大家忌惮,无非是有武家杨氏撑着,后来又和郑巡检合伙,那时他的功名才值钱,现在这两个都指望不上,谁还在意他这个秀才身份,给几分面子最多,要说世人敬畏读书人,无非怕他们在功名科考路上更进一步,可这边从未有先例,一辈子是个秀才,那还理会什么。

“管年说得有道理。”常凯回答的很敷衍,让金良忍不住皱眉,却不知此时的常凯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老婆孩子的音容笑貌。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樱凌”“hc1978”“大哥为”“哥特式骑士,起点读书ios”几位老友的打赏,感谢大家“管年”是职务名,不是人名,别混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还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常凯很快就确认了一件事,如果对朱达出手,成功的可能性很难说,但事后肯定会有报复,自己的妻儿必然遭殃。

先前的敷衍回答,接下来的沉吟,已经让金良金管年很不高兴,他板起脸哼了一声,拉长腔调说道:“老常,别和我说你们三班出来的已经吃素了,谋一个外来的小子,还这么为难吗?”

常凯晃晃头,却又凑近了几步说道:“金二爷,老常我快班快二十年了,各种案子,各种亡命见过不少,能看出来这朱达是杀过人,而且不是杀过一个人的,身边几个同伙都不是好相与的,天知道这小子从前是江湖绿林中的哪一号人物,咱们县城里这些人二爷你也清楚,糊弄百姓还行,真要厮杀火并,遇到个狠角色未必遭得住,真要逃了一个,咱们大伙的家人可都在城里,闪失不得啊!”

金管年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是人精一般的人物,察言观色能看出很多东西,金良诧异的现常凯很真诚,这话是自肺腑的,对衙门中人来说,“真诚”和“自肺腑”两种情形是极少出现的。

双方就这么对视了片刻,金良要看常凯是不是说实话,常凯心里不虚,又想要说服对方不要行险。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金良好像想到什么了,若有所思的说道:“郑家集那个盐栈手里养着不少厮杀汉,几年前和左卫那些军将闹得很大,据说三十多条人命交代进去,只是没人闹到官府来,那秀才和杨家掰了后,盐栈继续开下去,而且还能开的顺当,这几个半大小子怕不是善茬。”

“金二爷,咱们大伙都是有家有业的,和亡命赌不起啊!”常凯添了一句。

又是沉默,金良满不情愿的点点头,咳嗽了声看向常凯,脸上倒是挂起笑容来说道:“平日里和老常你来往的少,没曾想你是这般老成持重的性子,以后可以多走动下。”

“二爷高看赏光了,等事后要请二爷你吃酒的。”常凯喜不自胜的接了句。

“你先回值房等着,我去周老爷家里请个话,到时候给你准信,你把话带给那朱达,我这边经手要十两的好处,要是不给,他就拿不到两成的价钱,要是给了,这把握就有八成。”金良心思落定后,办事的效率一下子高了许多。

“二爷放心,老常一定把话带到。”常凯连忙躬身答应。

周老爷是户房经承,总管着全县钱粮财税的大人物,已经在户房做了三十年,当了十二年的经承,别处知县的钱粮师爷比户房经承要高一线,可在怀仁县,知县的钱粮师爷在周经承面前要自称晚辈,根本抬不起头。

这样的人物已经不用当值了,徒子徒孙每日里去请安问候,按照规矩给他办事,他一个条子下来,全县都得给面子。

周经承在财上很有一套,这次鞑子入寇的没良心财,开始是闹哄着谁弄来算谁的,还是他老人家定了章程,说到时候统一分配,免得坏了交情,也免得这些日子大伙分赃不均闹起来不好看。

两人就此分开,常凯没回衙门之前,先喊了自己亲信的副役,让他去找朱达要十五两银子通关节的耗费,这才进了值房,回到值房后还没坐下,已经来了三四拨人询问有什么事,常凯只说金管年有私事吩咐他,大家好奇归好奇,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等好奇的人散去之后,那位亲信副役也跑回来了,十五两银子交付。

常凯本想着朱达未必愿意出这十五两的好处,何况自己在原价上加了五两,计划着如果要费口舌解释,自家就把这五两抹去,顺手做个人情,没曾想朱达回应的这么干脆利索,这让常凯心中更有计较,还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么安心痛快的赚钱多好,心中高兴之余,他还顺手给了副役五钱碎银,给完之后常凯莫名又是想到,那朱达难道不知道自己从中加价赚便宜吗?未必不知

不过常凯对金管年能说成这个事的把握只有五成,金管年都算计到这个地步,那周经承老而成精,算计的更是了得,想想城下堆积的那么多货物,两成价钱让出去的话,那老经承怎么舍得,肯定还有几番往来。

可常凯万万没想到的是,金良金管年回来的很快,得到的结果也是最乐观的情况,周经承答应了这个事,但要求朱达出价是货价的三成,双方估价定价,现银交割,金管年又是暗示,两成五就是底线,就能谈成。

衙门是什么样的地方,就连身在其中的常凯都认为是暗无天日的,里面没有不爱钱财的,都是雁过拔毛的角色,朱达那货价二成支付现银的交易虽然也有道理,可对于有便宜就占的各位爷来说,总算都是吃亏,没曾想就这么答应下来,还给出了这么公平交易的条件,里面难道有什么不对。

“朱兄弟,老常把事办成了,可还是得提醒一句,这事办的太容易了些,我们衙门里可没有这么痛快做事的,何况又是被你压价,这边虽然还价可也不离谱,这事太简单了,太容易了,别的老常也不好说什么。”常凯话说得含含糊糊,但话里的意思谁都能听得明白,他倒不是好心,而是怕真有周折会被报复。

这次是常凯直接去了朱达的住处,在说今日事之前,还看到朱达在院子里练武,那没有充满实用性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让他眼皮直跳。

听完常凯带来的消息和提醒之后,朱达沉思了一会,末了脸上还是露出笑容,轻松的说道:“既然愿意交易那就最好,至于后面的,我们小心些就是。”

朱达既然拿定了主意,常凯也不好多说,正要告辞的时候,朱达笑着招呼了句:“常大哥这次有心了,常大哥的好意照顾,朱达牢记在心,我不是个忘记朋友的人,也从不会亏待朋友,咱们日久天长。”

尽管说完后,常凯就打算着先保持距离,免得真有什么麻烦连累到自己,但听到朱达说这句话,常凯心里还是大跳了下,觉得这或许是个了不得的事。

朱达带着李和已经去把堆积在城门边的货物粗粗看过,货物里面最值钱的就是来自山西之外的商货,草原上的皮子和牛角,大明的药材和布匹,这应该是在蒙古骑兵入寇时候,商队遗留或者奉送,甚至不好说明来路的货物,其他的林林总总,鸡蛋鸭蛋、零散的粮食,甚至还有活鸡活鸭活猪活羊,村里能换出钱的东西都能见到。

把这些东西盘点过之后,倒是能理解衙门不均分下去的理由,这些东西根本没办法均分,多给少给都很容易闹出麻烦,为的独吞也不现实,因为这些货物太扎眼,被所有人都盯着,真要贪心怕是压不住事,压得住了以后人心也会崩散,有这么一个外人过来把货都吃下去,未尝不是个好的解决方式。

让朱达惊讶的是,衙门的人这件事极有效率,那边常凯才说完,下午就有人登门拜访,和他约着看货的时间。

等第二天带着人去看货的时候,衙门中人表现出来的态度更让朱达惊讶,居然做得很有分寸,是户房一位文书和县城内某商行的掌柜负责谈价估价,三班六房来了六个人盯着,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用强的意思,对价钱的争执也是正常做生意的范畴,朱达能把道理说明,对方也会接受。

盘点货物大概用了一天,大概议定是二百三十两银子,按照两成五折算,这些货物的总价大概是近千两,这数目当真不少,但占这价钱大头的主要是两宗货物,牛角、牛皮和布匹以及药材,这都是市面上明码标价的,至于那些农产品之类,价钱就极为低廉,平时就是以货易货,甚至都不知道具体的价钱,到最后朱达给了几两银子的好处,大伙就半卖半送了,不是自家私财,谁也不会这么在意。

把这些货物买下来之后,在朱达住处那里付了银子,画定了契约文书,朱达安排张进北和李得贵轮流过去看着,又用十文钱一天的价钱雇了七八个白身看守。

在生意确定之后,户房过来的那位文书却说了句话:“朱少爷,这次还有不少值钱的货物没有拿出来,等你这批货卖的顺利,后续还有的谈。”

话说的没头没脑,朱达也没怎么在意,他开始后续的安排,清点过货物后,李和开始当街卖那些活禽和猪羊,价钱比市面上足足便宜了三成,而且不必用现钱,用烙饼腌菜这样的干粮就可以换取。

拿了朱达银子的常凯也没闲着,以公人的身份在街上帮着招募劳力,那些无家可归无处可回的进城难民为了一天两顿饱饭愿意做很多事,这么足足招募了二十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一直关注着朱达行动的文吏差役们如此评价。感谢大伙的订阅和月票,感谢“大哥为“老友的打赏,谢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有些残酷的夜谈

鸡鸭猪羊换饼子和腌菜,价钱又那么便宜,就算家里不舍得吃肉,转手倒卖也能赚到,这等小账人人会算,朱达的这些活物自然好卖。

“换来饼子和腌菜作甚,难道想薄利多销,卖给百姓?”

“怎么可能,百姓要吃会自己做,谁舍得去买个饼子,家里来了客人那要打酒买肉,买饼子腌菜做什么。”

衙门六房三班,从吏目到差役,很多人都在关注着朱达做什么,这些货是大伙搜刮来的,却被折价卖了出去,在这之前大伙除了均分外想不出太好的主意,都好奇朱达低价买去后怎么做。

大家的心态很微妙,一方面好奇想要学几手,一方面又盼着朱达砸在自己手里,户房那些过手钱粮的老公务都说了,虽说是两成的价钱买到,可大部分的东西根本出不了手,在这怀仁县可没那么多商机,窝在手里不动,早晚还得折价去卖。

知道这个后,很多人都有了打算,你朱达要在怀仁县城卖,我们就用原价的一成五甚至更低买回来,对衙门中人来说,在县城地面做这样的事轻而易举。

除了屯饼子和腌菜,朱达买来那个宅子每日里炊烟不熄,卖柴和卖煤的源源不断的送进去燃料,消息也被传递出来,说是那宅院的灶台用来煮鸡鸭蛋,买来所有的鸡鸭蛋都被这么处置了。

“这不还是河边新村那一套吗?”

“听说这小子还雇了几辆大车,要把这些货拉到外面去卖”

“难不成还想去商路上去售卖,想得倒是不差,可就这么一盘散沙,由两个半大小子领头,出去后不就是一盘菜吗?”

在这怀仁县内,没什么消息能瞒得过衙门中人,谁也不是傻子,你做了何种准备,用何种方式,那么想要得到何种结果,都能推断的出来,尤其是朱达过往经历很是传奇,知道的人很多,综合推断就能得出结论了。

“二爷,要不要找城外的人”

“还用你操这个心吗?衙门内外,城里城外,多少人已经打这个主意了,咱们不着急办,别人做不成就罢了,做成了就不能少了咱们的好处”

“听说这小子还弄了几十根木枪,把尖头烤硬后又沾了粪尿,每日里让那些年轻人练练,这还是有点法子”

“乡下防贼的老法子,你看绿林响马的谁吃过这个亏,真要见血还是得有刀有马,弄几根棍子有毬用”

能推断出朱达的用意,也能推断出其他人想干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判断和打算。

就在这短短数日内,朱达已经成了怀仁县体面人物的笑谈,据说连知县和师爷聊天的时候也会说几句。

从把货物收进来开始到现在,原本的五花八门已经变成了简单几种,布匹、皮货、牛角、药材、面饼、腌菜和熟蛋,为了包装收上来的食物,还额外买了些坛子罐子和油纸,这笔额外的花销又被县内人讥笑。

不说别的,就连朱达招募来的二十位年轻人都是心浮气躁的,要不是每日里能吃饱,恐怕早就跑了。

“他们现在无处可去,农忙的时候没到,各处又被毁了很多,没有人要帮工劳力,县里没那么多工商行业,也没有人雇佣,至于开荒屯垦,他们种子和工具都没有,咱们能给口饭吃,其他人可没这个好心。”

就在出的前夜,朱达把秦琴喊道自己房中,连周青云都不在,李和则是在监督着年轻劳力装车预备,女孩对朱达的作为有所疑虑,朱达毫无保留的解答。

说完这些后,朱达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一切都想得很完备,但世上事没有万全的,河边新村和郑家集的生意那么好,谁能想到被突然冲过来的鞑子毁掉,这次我们出去了,很可能回不来,你要做几个预备。”

听到“回不来”这话,灯光下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浑身猛地一激灵,但秦琴没有失态,只是脸色惨白的继续听。

“我留李得贵在这里,这人算是本份,前几天故意掉落两次银钱,无人处掉落,李得贵都是捡起送还,让他出去采买也都没有克扣,如果我们回不来,他短时间内还能安心伺候,只是你要足工钱,也要收买人心,这些你都懂吗?”

“我爹说过点,我试着做做。”秦琴居然没有慌乱失措,反倒点头应了,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朱达没有质疑面前十岁女孩的回答,他知道秦秀才还真和秦琴说过,秦琴也真的学以致用。

“但人心难测,你不能把李得贵当成个好人来看,要时刻提防,我不在家里,你身上那把短刀要时刻在身,我教你的处理法子不能断,你袖口和腰带上的金豆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露出来,那不是在危急时刻卖命的,而是在关键时刻讨好的。”朱达盯着秦琴说道,他说这些已经不是十岁女孩能接受的范畴,但这等关头不得不说,朱达也相信秦琴会努力的理解并照做。

“要是觉得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最后一招就是朝着县衙跑,找个人多的地方求老爷给你做主,一定要把自己爹是谁是个秀才报出来,一定要说你爹回来会分出一半家产酬谢,不管谁叫你走都不走,只有进了衙门才算,你明白吗?”

“朱大哥,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城吗?”

“万一有个闪失,你就没命了,在城内你还有活命的机会,你爹从太原回来,无论如何要进城的,秦琴,你是女孩子,如果真遭了难会很惨,但你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你明白吗?”

有些话朱达还是不肯说明,和一个小孩子说得这么明白太过残酷,但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残酷了,秦琴大半能听懂。

女孩沉默了一会,盯着朱达说道:“朱大哥,我爹还活着吗?他一定会回来吗?还是你在哄我。”

“鞑子作乱的时候,你爹应该在太原,他的生死我不知道,很大可能是活着,他一定会回来,我不哄你。”

“朱大哥,你该哄我的。”

朱达和女孩聊完后觉得很疲惫,秦琴懂得很多,朱达有个判断,在目前这些同伴里最通透的就是秦琴与李和,其他人没他们这么想得明白。

从屋中出来后,朱达能听到那二十名年轻劳力散去,李和的吆喝声“大伙明日里早些来,城门一开咱们就要出去的”,大家都是响亮回应。

朱达直接去了马厩,他和周青云的坐骑都养在那边,这些日子下料很足,马匹休养充分,皮毛都是油光水亮,精神十足,他去的时候,周青云正在那里洗刷马匹,检查马具,这是出动前必备的功课,也是袁标严厉要求过的,如果准备不充分,临阵出了问题就是生死大事,对这个要求,他们两个一直贯彻的很好。

沉默的收拾片刻,周青云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也可以晚些出城。”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安静了会才说道:“晚几天就赚不到钱了,想要富贵就得冒风险。”

“你把这富贵看得太重了,从前做鸭蛋生意的时候你都没这个样子。”周青云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没富贵就什么都保不住,所以我要富贵。”朱达沉声回答,在他心里,这个时代“富贵”和“实力”是一个意思。

这一夜朱达和周青云睡得很迟,他们用惯了的有四张弓,这次一并带上,两杆朴刀,两把雁翎刀,还带了一百多支箭,原本没有这么多的存量,却是怀仁县城内有不少存货,直接买了过来。

如果边镇之外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箭支存货,而且还是军弓所用的,得亏大同边镇,再怎么武备废弛也比内地强不少去,这弓箭的储存就是具现之一。

第二天出的时候,秦琴领着那个小红出来送,但在内院门那边就是停住,李得贵有些不情愿的留下,张进北分到了一把刀,高兴得脸上光。

本以为昨夜说了那么多话,秦琴或许会有些不理智的行为,没想到女孩今日里很安静,但话语比平日里少了很多,只说了“一路顺风”和“早点回来”。

朱达和周青云上了马,张进北小跑跟在后面,至于李和已经早去了城门那边,大宗的货物还存在那里,此时应该忙着装车的事情,果然,等他们到城门处的时候,几辆大车都已经装满,用绳索苫布捆扎的牢靠,那二十名年轻人都来齐了,他们这些日子吃得饱,手里拿着简陋的木枪却自觉威武,各个很有些兴高采烈的意思。

天色已经亮了,距离开城门还有小半个时辰,这几日进城的难民还在返乡,已经有不少人等在这里,看到朱达的队伍,都是躲远些议论纷纷。

“朱兄弟!”招呼的声音很沙哑,朱达没有听出来是谁,顺着声音方向看过去,居然是常凯,他正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猫着,身上穿着却很破烂,头上还扣个草帽,乍看是认不出来的。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海狮hs”“菜籽song”“樱凌”“人穷志更短”“大哥为”“cs2oo6”“斐度”几位新老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事情多,不得不忙,更新请大家见谅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重走来路的警惕

常凯这装扮足够唬人了,谁也想不到平时挺胸叠肚的常大爷今日里居然学了个叫花子难民的打扮,破衣烂衫不说,还佝偻着腰身,谁能认得。

喊出那声之后,常凯看着朱达那边,满脸都是忐忑神色,一来担心自己被旁人认出来,二来担心朱达不能会意,把自家身份喊破,遇事临机应变只有老江湖才能做到,眼见着朱达牵马过来,这担心愈重了。

没曾想朱达打马过来,脸上带着悲悯,翻身下马说道:“看着也是可怜,你家在何处?”

到这时候,需要随机应变的是常凯了,常捕头愕然之后才反应过来,带着哭腔沙哑嗓子说道:“老爷,小的全家都遭了难,没处回了。”

朱达从身上摸出几文钱丢在常凯面前,他们所在的位置偏僻,城门周围都是急着出城和回家的,没人会过来凑热闹。

“有什么事?”

“老常只是想过来送朱兄弟,老常一家把朱兄弟可都是当自家人看,外面现在被鞑子祸害,肯定是不太平的,朱兄弟路上一定要小心点,等到城来,老常备酒给你接风。”

二人都是压低声音说话,常凯没头没脑说了两句后,又给朱达作了个大揖,这才佝偻身子向城内去了。

朱达牵着马回到自家队伍,李和正在盯着几辆大车,周青云则是盯着那常凯的背影,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

“估摸着城外有麻烦,这人过来说一声。”

“多少人,在什么地方的麻烦?”

“他来说这个就是为了把自己撇清,这常凯精明得很,生怕我们跑回来找他算账,所以先说明白了。”

周青云眼睛眯了下,又是追问了句:“你有把握吗?”

朱达嘿嘿笑了,神情中带着自信,却又有几分不屑,同样压低声音说道:“在这怀仁县地面上能有几把刀,能制得住我们的,无非是各庄的那些豪强,这一波都被鞑子和官军洗了,跑单帮那些我们怕谁?何况这波也死了不少。”

周青云点点头,拍了下佩戴的刀弓,在这个时候,城头吆喝,城下骚动,只听到“吱嘎”的声响,城门打开了。

怀仁县城内的体面人物都知道城外还不太平,可平头百姓却觉得大难已过,或者都知道不太平,可百姓们没有那么多余量可以消耗,都得出来为生计打拼,朱达雇来的这四辆大车,车把式算是消息灵通,见惯世面的人物,当然知道外面的情况,可再不出来,人吃马嚼的消耗就顶不住了,靠着养活自己和家人的牲口和大车就要贱卖了,那还不如赚个脚钱开工,至于那二十个年轻劳力,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这些日子,朱达没有限制雇工们的人身自由,干活之后随意,他也得到些消息,说有几位雇工想要找别的活计,可根本没有人理会,外面甚至还有年轻人愿意来,哪怕知道要出城做事,县城内并不是安乐窝,这些日子饿死被焚化的尸体已经有两位数了。

出了城门后,有些难民百姓在欢呼,更多的人则是紧张,在城门外的那些宅院已经重新有人住进去,甚至还能看到摆摊的贩子,这种恢复正常的气氛让人多少放松了。

给雇工们用的木枪有一半放在车上,因为大车在官道上并不好走,雇来的劳力要时刻帮着推车前行,不然的话,大车木轮往往陷进坑里就很难出来,有这么二十个壮劳力在,大车行进不会被耽搁,二十个人轮班推车跟随,不在大车边上的就分两列在,每个人都拿着木枪呈一队排列。

朱达当然没教过他们队列,只让他们一个个的跟着,五个人的队列歪歪扭扭也看不怎么出来,可这等样子被其他人看到就不同了,几辆大车两边还有手持长矛的护卫,又有两个骑马的,这可是了不得的队伍。

城内还有些王法规矩,城外那就是刀枪为王,道路上谁敢惹这样队伍的麻烦,敬畏旁观,给他们让路闪避,倒是让行进顺利了不少。

出城之后没有二里地,朱达就让队伍停了下来,吆喝着给他们讲了几句,无非是现在不太平,咱们带着货,真要贼人来了,骑马的能跑,赶车和推车的跑不远,想要能活得长久,就要用他的法子。

法子倒是简单,无非遇到贼人后,将四辆马车弄成个头尾相连的方框,车把式在里面拽住牲口别乱动,外面二十个人也躲进来,看着贼人过来就用木枪来戳刺,用大车和货物做遮蔽,能够保证自己安全。

大伙都听得很认真,毕竟是保命的手段,尤其是车把式们,这大车和牲口可是他们的命根子,万一没了就亏大了。

可认真归认真,一旦演练起来就手忙脚乱,大车拼不起来,有的人急忙进不去等等,但这番演练让大家觉得很有趣,忙中出错又让人哈哈笑,紧张感消散了不少,无形中也团结了许多。

还是赶路要紧,演练两次之后又是重新上路,过了城外的宅院区域,官道两侧的农田已经不那么冷清,很多人在田里忙碌。

再向前走一段的话,就是那个拦路设卡的庄子,不光朱达和周青云记得这里,就连车把式和雇工们也有印象,雇工们记得被勒索时候的境况,消息灵通的车把式们则知道这王家庄出了壮班一个副班头,工房某位大爷,庄子里还有几个身家不清白的,所以在这一片横行霸道。

“也算遭了报应,据说闹灾的时候被哪里来的好汉杀了十几个,全村哭了几天,多了十个寡妇!”车把式说起来没有一丝的同情。

朱达和周青云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这庄子明显被吓怕了,路过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卡子,田地里忙碌的农户们距离官道都很远,甚至害怕官道上的过客,有人去路边方便都会让他们惊动。

一直维护车队的李和此时有些愣神,他靠近到朱达这边说道:“刚才向着村子里面看了看,有好几家都在办白事,躲过了大难,却造了这样的孽。”

牵马行进的朱达笑了笑,李和咳嗽一声,又是说道:“我知道他们杀了不少人,糟践了不少女人,这是他们的报应,可看到后还是不忍心。”

这本来是朱达要说的话,看李和自己想得很明白,朱达只是笑着拍了拍李和的肩头说道:“你不忍心是对的,因为你见血见得少了,习惯了就好。”

“大哥,你和二哥这几年都做了什么,看你们的样子可不是老实做生意学武。”李和忍不住问道,说完又急忙补充说道:“小弟多嘴了,不该问这个。”

“杀了不少人,杀的大多是恶人,至于细处你不知道最好。”朱达干脆利索的回答说道,没隐瞒,可也没有说透。

李和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为刚才的失言很后悔,可听完朱达不见外的回答,李和却又想到了从前的见闻,他在郑家集做生意,算得上是消息灵通,这几年不断的听到某某人暴毙被杀,说是什么匪盗之流,说是什么老天报应,现在想来,朱达和周青云才是给他们报应的人,不过这些事李和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

好在朱达没有继续说什么,看着前面周青云骑马回来,他这边上马跑开,两个人轮流担任探子,在队伍的前前后后转悠,这也是真正的万全。

队伍走走停停,每到路边有空地的时候,朱达就会让大车和雇工们演练下,每次都是手忙脚乱,但总归是越来越熟练了。

中午歇息的时候还好,官道两边的村寨和田地都还完好,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路边渐渐有了被破坏的痕迹,路上除了他们已经不怎么见行人了,急着出城回家的无非是觉得家园没怎么被破坏,那些被蒙古马队彻底摧毁的,人都没跑出来几个,还会去做什么。

“反正都是在荒郊野地露宿,趁着还有天光的时候向前再走走,还能再走大半个时辰。”一名车把式说道,不可能投宿或者住店,这段距离不见得这边就比那边安全,不如赶路为先,今日多走,每日就能少走。

他这提议倒是让其他的车把式跟着附和“路上这么冷清,贼也懒得出来,不如多走几步。”

这时候在队伍中的是朱达,车把式们说完之后回头看他,都知道这位小爷才是做主的,朱达点点头,大家又是继续行进。

前面能看到周青云正骑马返回,朱达却靠向一辆大车,直接从马背上爬到了货物堆上,站稳了向北张望,那边见不到什么,但在一个时辰之前,却注意到有一骑在远处跑过,走的还是和他们平行的方向,更要紧的是,那一骑路过这边的时候度放慢了些许,这个距离很可能是误判,但不能不郑重。

周青云打马回到了队伍中,靠近那大车后没记着说话,示意朱达下来,等朱达回到马上,周青云才低声说了句“前面有人!”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文明奇迹小齐”“书友2o17o82o14143565o”“人穷志更短”“大哥为”“闪光的幻影”“jay1inm”“爱上猫的蛾子”各位新老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未遇贼先崩溃的人心

说“前面有人”,差不多就是“有贼”的意思,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朱达压低声音问道:“多少人,装备如何?”

“最少有四十多人,没有马,也不是专门等咱们,就聚在路边生火。”周青云回答说道。

议论这些的时候,两个人表情都很平常,他们并不担心或者恐惧,之所以压低声音说话,是担心在队伍里引起恐慌。

听到周青云的描述后,朱达点点头,袁标教过他们两个观阵的法子,观察估计对方的人数多少会很准确。

“那个骑马赶路的是不是给他们送信?”

“应该不是,赶到更前面去了,我远远看到他两次,他也该看到我了,每次能看到的时候,他都会放慢些,怕是有蹊跷。”

“出来都出来了,向前走吧!”

两个人简单对答几句后,就继续向前,这次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分出一个人去查探,都是留在了队伍中,这些消息没有跟李和说,李和只回头望了眼,没有过来询问打听,只是督促着队伍向前走。

再向前走了一段,晚霞映天,天色虽然很亮,可大伙都知道天要黑了,几个车把式已经吆喝着询问是不是该找宿营的地方。

就是这个当口,队伍里大半的人都能看到在路边某处庄稼地里,有人突然站起来向远处狂奔而去,所谓“庄稼地”是那些没被破坏的田地,可已经没有太多能收割的庄稼了,但用来藏人还很方便。

“二位少爷,这恐怕是贼匪望风的!”当先的那个车把式急忙喊道。

四辆大车在官道上走得是一字队,这打头的把式经验很是丰富,所以走在前面,整个车队实际上是由这个车把式来调度把控。

朱达和周青云都没有动,周青云闷声说道:“算计距离,就是我看到的那几十人。”

前面李和转头看过来,朱达吆喝说道:“就在原地扎下,按照我教你们的法子围成一圈,大伙不用担心,保你们性命安全。”

他说完之后,有些紧张焦躁的队伍一时没有反应,还是李和急忙催促,这才开始忙乱起来。

“看着骑马带刀的,怎么不追上去?”

“恐怕是个样子货,等下真有事,他们骑马的先跑,咱们可就完了。”

队伍里已经有人这么念叨出声,声音虽然不大,可也没避讳着朱达和周青云,李和脸色很不好看,想要上前呵斥,朱达笑着摆了摆了手示意不必,他脸上带着笑容,如此轻松写意,这等作态倒是让队伍镇定了不少。

尽管路上演练过十几次,可真事到临头,还是手忙脚乱,车把式稍好些,那二十个年轻劳力当真是丑态百出,甚至还有自家脚拌蒜摔倒的,大家在忙碌的时候都不住张望那路边藏着人逃走的方向。

好不容易这大车摆成了个框子,大家都是进去,有大车和货物堆做遮挡,勉强算是在封闭的空间内,大家的心思多少安定了些。

但在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却还在马上,包括李和在内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难不成这两位小爷这就要骑马走了?

“你一人双马游荡着,我在这边压队!”朱达笑着说道,直接翻身下马,拿了一张弓,还有几十支箭在大车那边放着,一杆朴刀一把雁翎刀也是取下。

周青云没和朱达争执什么,只在那里点点头,将朱达坐骑的缰绳挂在自己马上,打马向着远处而去,朱达则是翻身进了大车围成的方框里。

看到朱达进来和大伙一起,众人都是松了口气,也有个车把式闷声问道:“那位老爷是去通风报信了?”

朱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在那里吆喝着说道:“还不一定是不是贼人来,真要是贼来了,你们只管用你们手里的木枪捅出去,你看你们手里的木枪一丈多长,贼人够不着你们,大伙仔细想想,贼那里弄这么长的杆子?”

雇工和车把式们想了想,立时出哄笑,大同地面上山脉不少,这制作木枪的杆子都取材于山上的树木,然后去往市镇贩卖,这整个过程需要人力和财力,寻常百姓谁会用这样的杆子,除了住在山边的住户之外,又怎么能容易取得,这四下里一马平川的,蒙古马队过境又彻底破坏,贼人恐怕也无处找这样的长杆子,想清楚这来龙去脉,拿着木枪的雇工和车把式顿时有了底气。

“逃难进城是你们的福气,你们不知道外面惨成什么样子,鞑子把什么都糟践掉,没逃到城内的没什么吃,都有吃人肉的,你们要是落在贼人手里,恐怕会被一片片割了吃掉,你们一时间还死不了,看着自家的肉被做熟,那真是惨啊!”朱达讲得绘声绘色。

蒙古马队的入寇和官军的血洗确实造成了大难,但情况没有到这么极端的地步,因为蒙古人和官军做得没那么彻底,真要是求活,靠着翻检废墟收拾没被破坏的庄稼,甚至搞些渔猎的副业,都饿不死人,日子会极为艰苦,但还撑得下去,反倒是进城的人会有麻烦,如果没有亲友投奔,城内又没有开粥厂赈济的话,那真会活活饿死。

外面固然遭到了破坏,但活下来的人也变得少了,这么分摊下来,生存压力还没那么严酷之极。

朱达刚经历这些的时候觉得是地狱一般,但现在冷静下来回想,比起父母、义父和师傅以及村民长辈所记忆的灾难,有些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有些是他们的长辈经历的,地震、大旱、蒙古大军入侵,每个人叙述这些灾难的时候都很平淡,朱达却听得毛骨悚然,那才是地狱。

朱达当然不准备和雇工们说这些真相,可他如此生动的描述已经把人吓到了,这可是那二十几年信息爆炸带来的本事,可以把没见过的事说得活灵活现,雇工们脸色白,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被身边的人痛骂,又手忙脚乱的弄土掩埋。

“咱们要和他们拼命,宁可吃他们的肉,也不能被吃,和他们拼了。”李和大喊鼓劲,雇工们都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木枪。

可也有几个人左顾右盼,任谁都能看出来心地不定,大伙也能猜出来他们要干什么,十有**是想跑掉。

“外面的贼都吃人肉了,你们还跑去那里,跑出去被吃吗?”李和大声吼道。

这声吼却让几个雇工信心崩溃了,有人把木枪朝着地上一扔,蹲在地上哭道:“留在城里多好,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事。”

本来就人心浮动,有人这么泄气,其他人的心思也不稳了,你看我我看你,李和脸色黑已经抓住了手边钢刀,朱达倒是淡然,眼前这情况本就在意料之中,这些平民百姓没经历过生死场,现在没全部崩溃已经算不错了,之所以这么早停下也是为了稳定大伙的心思,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在这等口舌之事上,周青云不擅长,只能他来。

还没等朱达开口,队伍中一名瘦高的年轻人却骂咧咧说道:“在城里,在城里饿死吗?那些人自己都不够吃,谁可怜我们,这几天大伙又不是没去外面找工作,谁理会咱,咱们又不是娘们,连卖都没出***起城里憋屈饿死,我倒愿意吃饱了来个痛快!”

这人说话也是道理,刚刚骚动的气氛又变得安静不少,朱达认得说话那人,本就是自家的张进北,自从招募雇工后就把张进北混了进去,都是无依靠的城外难民,又是本地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不对。

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又不是说谎胡扯,很多人当然听了进去,他们愿意当雇工,当时也愿意出城来,心里是做了些准备的,只不过刚才贼匪来袭的可能冲击太大,让大家才稳不住心绪,到现在又被拽回来一点。

朱达笑了笑,扬手说道:“你们怕个鸟,老子都在这边陪着,我的命可比你们值钱多了,我都留下,你们还慌什么?”

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也让雇工们心思更安定,甚至车把式都是帮腔“老爷这样的身家都不怕,你们这一条穷命怕啥。”

“我和你们讲,以后这样的生意还要常做,只要愿意跟着我朱达做,那就吃饱穿暖,做得久了,吃肉喝酒还能盖房娶媳妇,不跟我干,你们还回去苦熬,还是去要饭当个叫花子饿死!”

“小的愿意跟着老爷闯荡,要死也要痛快点,别缩在街角屋角的饿死!”张进北第一个出来应和,有人带头,其他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昂了不少。

站在大车货包上的朱达笑着点头,扬声说道:“我朱达肯定对得起大伙,等着吃香喝辣吧!”

“贼来了,贼来了!”一直有人在盯着外面,在晚霞映照下,能看到有几十人正向这边跑来。

“妈呀,我不干了!”几乎就是同时,一个雇工丢下手中木枪,从大车下面钻了出去,狂奔而逃。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人穷志更短”“海狮hs”“樱凌”“大哥为”几位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杀人杀贼的轻松

天色已经暗下来,看远处的景物已经有些模糊,那几十人闹哄哄的向这边跑来,看着声势可很大,心惊胆战之下,以为是百余人几百人都是有的。

大车围成的框子内已经乱了,那丢掉木枪的雇工动作很快,他本就在队伍的外围,几步就钻了出去,他这一动就好像是个提醒,其他人都慌乱起来,彼此推挤乱叫,甚至车把式们都要上车驱赶着牲口离开。

那逃跑的雇工动作快,朱达动作更快,他是在距离那逃跑雇工较远的大车货堆上,朱达直接从货堆上跳下,踩着拉车的牲口背部,又跳到了另一辆大车上,几下爬到货堆上,站定了张弓搭箭。

雇工离开这大车框子还不过十步,在这个距离上,朱达射术还是能做到百百中的,一箭射出,准确命中那雇工的后背,这个距离,满开弓的箭支力量足够大,箭杆没入差不多七寸,已经接近把人贯穿。

被射中那人惨嚎了声,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伸手想要做什么,或许想要翻身,却什么都做不了,就那么抽搐惨嚎着死掉。

那一箭是射中了要害,惨嚎没有几声之后就悄无声息,只是这一箭却让大车框子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些雇工和车把式甚至都忘了外面来到的贼人,都在惊恐的看着货堆顶的朱达。

自从被雇佣开始,朱达对他们就笑脸相待,而且很和气,大伙甚至都以为这朱达带刀背弓是做做样子,心里隐隐觉得真要闹翻了大家占着人多,你个半大小子能顶什么,给面子就走,不给面子围起来揍一顿,从出城之后,一直苦口婆心的劝说解说,安排大家做那个好似儿戏的大车围起防御,看不出什么本事来,倒像是个有钱人家不知天高地厚折腾的少爷,

谁能想到这朱达真能杀人,而且杀的这么干脆利索,那可是人命,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站着,和大家说笑牢骚的人命!

“你们有三条路,出去被贼人杀了吃肉,逃跑被我宰了,还有就是守在这里拼命,为自己求一条活路,要死要活,你们自己选!”朱达根本没看越来越近的那几十名贼人,杀气腾腾的俯视说道。

天色虽暗,可这个距离上还能看得清楚,朱达狰狞扭曲的表情如同吃人猛兽一般,贼人还在闹哄哄的靠近,那是可能的死亡威胁,但眼前的朱达却是近在咫尺,这才是最要命的。

大伙对逃跑那位同伴都有印象,是个口齿伶俐爱讲笑话的年轻人,干活虽然爱偷懒可也没有太过分,每个人对他感觉都不错,可这样的人就死在大家眼前,每个人都看到被射中死掉的惨状,每个人都听到了凄厉的痛嚎。

“都还呆着做什么,拿起手里的家伙顶上去,死了我给抚恤,谁要想逃,外面那就是下场!”朱达粗声喝道。

雇工和车把式们都是一颤,再没有二话,拿着木枪各就各位,没有一个人迟疑,没有一个人议论或不满。

李和在下面挥舞着钢刀喊道:“为啥贼人还没靠近,那小子就朝着一边跑,没准就是贼人的奸细,大伙都给我盯紧了,谁敢放松下来,我大哥的弓箭不饶人,我手里这把刀也是要喝血的。”

若不是心细的人,恐怕还真听不出李和说话时的颤音,他也在害怕,却硬撑着场面。

朱达冲他点点头,几个纵跃就跳到了正对贼人的大车货堆上,将箭支插在货堆的缝隙中,然后直起身观察前方。

“你们怕个什么,这伙贼人一看就是笨贼,这么闹哄哄的跑过来先把自己累得够呛,哪有什么力气和精神开打,你们可是有屏障遮蔽,手里又是拿着长兵器,打起来根本不会吃亏。”朱达扬声说道。

刚才杀人是震慑,但也要让雇工们别绷的太紧,这次朱达带队行商的确是冒险,他要尽可能的维持住队伍。

他的这些话不知道下面听进去没有,经过刚才那一幕之后,下面很是安静,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的紧守在自家位置。

闹哄哄的贼人队伍距离大车还有几十步了,朱达深吸了口气,他腰身做好了预备,就在这时候,看着贼人队伍停了下,难道是要休整片刻再做布置,然后冲上来开打?朱达有些紧张,如果这般,说明对方很有章法。

“兄弟们,抢了这几辆大车,咱们吃肉喝酒玩娘们,冲啊!”就在这停顿片刻,却有人这么吆喝喊道,那伙闹哄哄的贼人又这么闹哄哄的冲上来。

贼人们的反应险些让朱达一口气泄掉,这样的队伍就是乱民汇聚成的贼伙,没有丝毫章法,根本不值一提。

借着霞光余晖,能看到冲来的贼人何等模样,贼人们的打扮很是扎眼,每个人都穿着几件衣服,甚至有人穿着妇人的衣衫,一个人裹着三四件上衣,臃肿花哨,干净利索是说不上的,看起来都很古怪,跑动中还有人被衣服绊倒,爬起来继续向前。

本来全神戒备的朱达不顾自己暴露,又是重新站直身体观察四周,贼人们这等乌合之众的模样,让朱达觉得其中有诈,甚至想这些人是不是幌子或诱饵,还有另外的手段隐藏在周围。

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的异常,何况在停车之前特意观察过,这周围没有藏匿多人的地形,站在大车货堆的顶端,周围很难隐蔽。

“有时候不用把事想那么难,该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简单。”朱达念叨了一句,站在货堆上张弓搭箭。

不管事先如何震慑,当贼人靠近到三十步的时候,大车方框内的雇工和车把式们还是开始骚动慌乱。

“老爷,你怎么还不射箭!”下面有人声嘶力竭的喊道,刚才可是看到朱达射杀逃跑的雇工,现在却一直放任着贼人向前。

临阵脱逃的那个雇工才跑出去十几步,现在距离两倍于此,可对于没什么经验的雇工和车把式来说,贼人闹哄哄的每靠近一步,他们就觉得贼人在眼前了。

“谁再闹哄,我就一刀砍了他,老爷的事老爷自己做主!”下面李和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他声音里的颤抖任谁都能听的出来,可在这个当口,谁又会注意这个。

和方才不同的是,不管怎么声嘶力竭,心惊胆战,下面没有人赶跑,朱达对下面的混乱和嘶喊不理不睬,只是冷静的眯着眼观察敌人。

乱哄哄前冲的贼人们也注意到了车顶的朱达,只是注意到的人不多,有人狂喊着:“你们投降不杀,我们只要东西不要人命!”还有人狂喊着:“要是不投降,把你们杀了吃肉!”

听到这个的朱达忍不住咧嘴笑了,这伙贼人还真知道配合自己,这么一来,糊弄人的也成真了。

“跟他们拼了,弄死一个够本!”雇工和车把式里有人喊道,喊这话的人既不是李和也不是张进北。

“拼了,拼了!”其他人纷纷应和。

朱达又是微笑,这更证明外面贼人的草包,如果真是惯匪,此时只会好言好语的劝降许诺,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掉块肉下去。

“二十步”朱达念叨了一句,话音未落,一箭射出,他没去管射中与否,又是拔出插在面前的箭,张弓搭箭又是射出,在这个距离下,每一箭都能大差不差的射中敌人,虽说未必能射中咽喉、心脏、眼窝等一箭毙命的所在,但足够射中并让人重伤甚至射死。

第一箭就有人惨叫着倒地,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不少,第二箭射中,闹哄哄的贼众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等第三箭第四箭射过去,整个贼人队伍彻底乱了,有人急忙转身,后面的一时还没转过来,瞬时间混乱起来,他们乱,朱达没有乱,又是三箭射出去!

这等乱糟糟的队伍想要哄堂大散倒也容易,短暂混乱之后,就是没头苍蝇一般四散而逃,可在这二十几步的距离上,人怎么又跑得过弓箭去。

一个个人惨叫着倒地,这里面一箭射杀的不多,但都是被射中身体,都是会让人失去行动力的重伤,没有救治就会致命,他们打滚惨嚎,让没中箭的同伴心慌胆丧。

在大车围着的人群中,雇工和车把式开始目瞪口呆,等朱达射出第五箭之后,都大声欢呼,到这一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安全了。

弓箭满开急射,没有间隔停顿的话,朱达射九箭就要停顿休息,不然就会动作走形,可在这二十步三十步的距离上,朱达开弓只是半开,即便没有耗尽全力,射出十箭之后他还是停住了,天知道会不会还有后手,或者这些乌合之众是不是诱饵,贼人实在草包的不像样子,草包到有些假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雇工喊道:“马蹄声,马蹄声,有骑马的从西边过来了。”

刚才的欢呼顿时安静下来,难道这贼众只是个幌子,后面还有感谢朋友们的订阅和月票,感谢“hc1978”“闪光的幻影”“樱凌”“一路挺进”“有金子的穷人”“烟雨如石”“书友2o17o8o81o3829211”几位新老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更新还没有正常

第一百五十章 这可不是做生意的路数

能听到马蹄声了,那距离也很近了,最开始的惊慌过后,可以看到一骑从贼众的侧面靠近过来。

才一个骑马的,刚刚安静下去的雇工和车把式们又是躁动起来,更有眼尖的认出人来,就是先前离开的周青云,另一位少爷东家。

有人要欢呼,喊出声就被人捂住嘴,这时候心情放松,大伙心思也灵动不少,有脑子活的想到,莫不是两位老爷布下的局,你要是吆喝出来让匪徒觉,岂不是坏了大好局面。

可到了这个时候,局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贼匪四散奔逃,对车队没有一点的威胁,对贼人来说这车队就是追命的所在,离得越远越好。

眼神好的能看到周青云先前在马上要张弓搭箭,犹豫了下又是放下,在马背上抄起了雁翎刀,直接冲进了溃散的人群中,挥刀就砍了下去,这等追砍就是割草,一刀砍下去就是一条人命。

周青云的一骑冲击让贼人们彻底溃散,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漫无目的的奔逃,就那么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黑暗中。

砍杀几个人之后,周青云本想追击,但又是勒住了缰绳,对货堆上的朱达喊道:“我去把马带回来,你们先收拾着。”

朱达的坐骑交给周青云带走,应该是被拴在了远处,这次来的贼人实在太不值一提,就算狮子搏兔,也懒得动爪子。

等周青云骑马离开之后,大车围着的车把式和雇工们先是安静,随后爆出欢呼,更有人喜极而泣,好像经历了一番生死间的大凶险,对他们来说,真正有可能杀他们的反倒是朱达,而且还杀了一个。

“别吆喝了,出去收拾尸体,挖坑埋掉,不然被后面的人看到也是麻烦。”朱达命令说道。

现在道路上当然没有其他赶路的商旅,可这里又是必经之路,明日白天被人看到满地尸体,虽说大部分人会装作看不见的过去,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多事的,多少就会有些麻烦,对衙门来说,再怎么糊弄,起码在人命官司上要做表面功夫。

收尸挖坑这种活计,雇工们倒没什么抵触,不说这次大难,平日里多多少少也见过路倒饿殍这种。

“爷爷们,小的也是没奈何才来做这个,小的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救救小的!”

以朱达的射术,自然做不到一箭杀人,有三四个被射中之后只是跑不得,爬又爬不快,眼见着同伙都是散掉,只能在那里求饶了。

这时候求饶喊话还是中气十足,不过朱达却知道他们活不长了,箭簇已经深入体内,箭簇上沾染的脏污东西肯定会感染血肉,拔掉箭簇本身会造成大出血,这一关就很难过去,时间拖延的稍微一长,伤风败血,那就更活不成了,看这些贼人破衣烂衫的模样,想必没有人给他们救治的。

坐在货堆上的朱达摆了摆手说道:“给他们个痛快吧!”

这话说出,欢欣鼓舞的气氛又是沉寂下来,雇工和车把式们都转头看着朱达,“给个痛快”大家都能理解,可谁来动手,大伙都算是良民百姓,怎么就要动手杀人了。

“你们这些孬种,你们不来我来!”看着气氛沉寂,张进北粗声说道,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颤抖,明显想要打开局面的意思。

“你停住,每个人把木枪捡起来,围住一个人扎下去,扎死算完,谁不动手,现在就得死!”朱达喝止了张进北,却从车上站起来,又把弓拿在手上,也正在这个时候,一人双马的周青云从远处回来,却没有立时归队,只是在另一边看着。

刚才的战斗大伙都看得清楚,朱达站在车顶张弓射箭,射杀了十余人,而周青云骑马砍杀,手上也有三五条人命,现在距离大车不远,朱达的弓箭够得着,而且就算跑出去几个,两条腿还能跑过四条腿吗?

“他们现在求饶,要是这大车被打破了,求饶的就是你们,你们觉得这贼人会大慈悲放人吗?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宰了吃肉?”朱达扬声说道。

这话说完之后,雇工和车把式脸上的恐慌和忐忑去了不少,朱达没给他们继续动摇的机会,指着李和说道:“老三,你看着他们杀人,谁不动手你点出来,我送他上路!”

尽管李和也是面色苍白,可听到这话没有一丝迟疑,挥舞着钢刀说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先围过来!”

朱达和下面人等的大声对谈自然也被贼匪的伤员听到,这么毫无顾忌的说着如何杀人,而且被杀的还是自家,让这些人心胆俱丧,有人直接上下失禁,哭喊着求饶,有人拼了命的活动身体向前爬。

朱达接下来没说话,只是站在货堆上向下看,天越来越黑,稍远些已经黑乎乎看不清什么了,就在李和的催促下,朱达的注视下,手持木枪的一干人围住了一名贼匪的伤员,大多数人的手臂都在颤抖不停,但没有迟疑太久,在李和用刀背抽打一人之后,大家还是下了手,木枪也能杀人,贼匪身上没有足够的防护,但往往第一下刺中的不是要害,要连续刺下去才能杀人。

年轻雇工们的第一下往往是哭着动手,第二下有人呕吐,只是见了血之后,大家就那么木然的一下一下的戳下去,把那受伤的贼人戳刺的血肉模糊,再无声息。

在戳刺的时候,受伤的贼人求饶、痛骂、哀嚎,甚至还有吓得昏过去的,但杀了第一个之后,雇工们就再没有停手。

逃生和胜利之后的喜悦气氛荡然无存,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惊慌失措和恶心,大家只是木然的做事,把尸体扒光,把尸体身上的财物搜检一空,然后在路旁挖个坑埋进去。

已经有人在路旁生起了火堆,做完这一切的雇工和车把式们聚集到火堆旁,这次出行的饭食很不差,饼子腌菜管够不说,每天还有个熟鸡蛋吃,这让大伙都很期待吃饭,不过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很沉默,甚至都没什么食欲。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单独在一边,而是和大伙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和雇工们吃得是同样的饭菜,此时和大家的区别就是胃口不错,李和则是边吃边忙碌,很多细碎的事务要他去操心。

虽说他们两个不讲究上下尊卑,但雇工甚至车把式们对他俩充满了敬畏,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逼他们做这个,是不是太狠了,这些蟊贼我们两个就能杀光。”周青云低声说道。

朱达笑着低声回答说道:“多几个人帮忙,总比就咱们两个强,再说了,这次出来回去少说要五六天,这些人难道都要我们两个照顾吗?”

周青云瞥了朱达一眼,盯着火堆说道:“恐怕你打算的不光这五六天吧?”

“谁都知道出城有风险,可这二十个,不,十九个了还是跟着出来,要么没牵挂,要么胆子大,以后咱们指望不了太平生意安分日子,这样没牵挂胆子大的就要多找些,总归有用的。”

“你真是变了个人。”周青云闷声说了句。

三口两口把饼子吃饭,朱达低头看了看身前,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伙贼人身上有些财货,被射死杀死的这十二人里,居然搜出来两千多文铜钱,三两多散碎银子,和七件银铜饰物,不知道是抢掠所得还是从死尸上扒下来的,以朱达和周青云的经验,这些东西算十两银子不算高估。

尽管雇工们还在杀人见血被震撼的负面情绪中,可大伙的眼神还是禁不住朝着那一小堆财货上瞄,实际上他们连死人的衣服都要扒下来,当朱达喝令他们烧掉的时候,不少人都觉得可惜。

在这个时候,倒是车把式们的状态好些,和没什么见识的雇工不同,他们好歹走南闯北去得地方多些,行商客旅的见识不少,恢复正常也快,他们除了吃饼子腌菜之外,居然有个车把式还带了一壶酒,先过来让朱达和周青云喝,被拒绝之后回去几个车把式换着喝得兴高采烈。

朱达拍了拍手,这次不用李和主动维持秩序,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看向他,这威严已经立起来了。

“这次大伙都出了力,这些缴获我取三成,大家把其他的分了。”朱达拿着匕将缴获分成了两份,情不自禁看过来的众人都注意到,朱达只给自己捡了三样铜货,是最不值钱的,缴获的时候车把式们都看过,确实是铜的,这金子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雇工和车把式们的负面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能分到几百文的外快才是真的,这东家可真大方。

“老三,你来给大伙分一下,切记要公平。”朱达招呼李和说道,李和笑嘻嘻的上前来分配,刚才还坐得很远的一干人立刻围了过来。

“大伙都是手上沾血的人了,要是消息泄露,或是被官府拿到,不但要送到大牢里,到手的钱财也全都没了,把这些事想清楚,是拿钱吃肉喝酒,还是去大牢里受罪。”站起来的朱达悠然说道。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有金子的穷人”朋友的打赏,谢谢大家,更新还没正常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心无大错

再木讷的人也能听懂这番话,眼前这好处能拿,但得想明白坏处,每个人手上都沾着血,都有人命官司,如果想要报官惹麻烦,自家根本洗不脱,现在拿到的这些好处也就烟消云散,更不要说还要赔进去些,如果赔无可赔,搞不好性命就要丢进去了。

车把式们脑子灵活,把事情想得很明白,几个人笑嘻嘻的交换眼神不做声,雇工们则是迟疑动摇,但最后的目光还是聚焦在那堆散碎银钱上,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眼前的银钱才是真的。

天可怜见,雇工们从前过得都是苦日子,买卖大多是实物交易,见过的通货银钱少得可怜,这次给朱达做工也是奔着吃饱来的,谁能想到这就能见到现钱,而且每个人能分不少。

“咱咱们这些烂命都是两位老爷给的,又又给了小的们这么多银钱,小的们以后就是要做牛做马报答,谁要不长眼,不等老爷们动手,咱们大伙先宰了他!”一名雇工粗着嗓子开口。

说话这人却不是张进北,李和更没说这话的立场,是位个子不高的年轻人,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黑瘦身材,平平常常,即便在十几名雇工中也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当然,朱达记得每一名雇工的名字,也记得这位叫纪孝东,当时知道这名字的时候,朱达颇为惊讶,特意问过才知道是他家请了村里老童生起的。

这纪孝东刚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结结巴巴,说到后来就流利起来,他说得很实在,现在大家是坐在一条船上的,而且还是共同维持着这条船不沉,谁想离开就会导致其他人受损,现实中谁如果要背叛告密的话,其他人不光会损失钱财,甚至会丢掉性命,纪孝东说得明白,其他人也听懂了。

大伙先彼此看看,又看看朱达眼前的银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表态“谁说谁就被雷劈死”“跟着老爷才有好日子过”“真要有钱分,再杀几个也行”

就在这鼓噪下,李和把银子和铜钱分配给了每一个人,车把式们拿到之后笑嘻嘻的道谢,第一个拿到钱的雇工是张进北,他冲朱达磕了个头,其他人也纷纷照做,拿了银钱起身之后,神情态度和刚才又有不同。

贼人们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也都是些农具木枪之类,只有三把斧子两把柴刀还算是铁器,被朱达留了下来,找了块合适的平整石头磨了磨,分给几名雇工,但特意叮嘱,还是得依靠木枪。

安排值夜的时候,每名雇工都是心甘情愿的听令,朱达可是清楚记得,从前安排雇工们多做一点事都会想法子偷懒。

白日里朱达忙碌辛苦多些,所以夜里他排在后面,周青云先带队,在临睡前,那名带酒的车把式还讨好把酒葫芦送过来,笑着说道:“老爷,喝几口再睡消乏,明日里精神更好。”

“从前有人教我,喝酒睡得快,但睡不踏实,想要歇好,就不能喝酒助眠。”朱达摆手拒绝,这是袁标的传授,他牢记在心。

那车把式讪笑着点点头,脸上颇有失望神色,朱达没有在意,就在铺着的毛毡上闭眼睡下,他调整着呼吸,很快就进入临睡的状态。

“本以为是做工,怎么成了做好汉,这不是什么贼伙”

“这日子倒是不差,能吃饱饭,还有钱拿,以后腰杆也能挺直了,不必受闲气”

听着雇工们的小声议论,朱达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看到蒙古马队毁灭了白堡村开始,朱达总是做梦,这一晚则是沉睡无梦,等被周青云叫起来的时候,倒是神清气爽。

“没什么事,挺安静的,几个小子还问我以后是不是上山落草。”周青云和朱达交代了两句,尽管他们俩比大部分的雇工年轻,却叫对方小子,从经历和心态上,他们俩的确要成熟不少。

他和周青云分上下半夜来值守,朱达起来的时候,正是夜最深的时刻,大车周围黑黝黝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偏生又有些磷火之类飘荡,更显得幽静,远处还能听到兽类的嘶叫,让人心有所感。

“会不会有鬼?”下面有雇工低声说道。

“若是有鬼,鞑子就不会好好的来,好好的走了。”朱达坐在车顶接了一句,下面安静下来。

等天亮了之后,朱达把周青云叫醒,他们两人安排着大伙做饭,早饭要吃饱,每人一个的熟蛋也是在早饭下,还特意带了肉骨头熬汤,别说穷苦惯了的雇工,就连车把式都吃得香甜。

只是这饭菜的花费让李和很看不惯,几次三番私下劝朱达,说这次出来太耗费,光是吃用就得把屯着的熟蛋和饼子吃掉大半,这些卖出去可是要赚钱的,朱达没有听他的话,只说这是小钱,不必在意。

一同吃了早饭,朱达就在大车上补了补觉,叮嘱说是一个时辰后叫醒他,算计时间,下午就该到郑家集那边了。

“搭个伙成不成,俺一个人赶路害怕,可家里怎么样还不知道”朱达是被这句话喊醒的。

从大车上起身,却看到队伍没什么变化,有个汉子在队伍左侧吆喝说话,始终跟着走,始终不敢靠近过来。

看着朱达醒来,车把式热心的说道:“老爷,咱们走了会这人从小路跟上来了,说是鞑子来的时候他去南边走亲戚,躲过了鞑子的大灾,现在急着回家,看到咱们想要搭个伙,周老爷不让。”

朱达揉揉眼睛,从大车上跳下去,没急着上马,借着去路边方便的机会看了看那要搭伙的独行汉子,这汉子穿着短衫,粗手大脚,肤色黝黑,要说是农夫或者小贩之类没什么疑点,看到朱达望过来,这汉子还赔笑着点头,态度很是谦恭。

如果这汉子真是匪类贼人,想要做点什么,那么在这个时候挟制朱达就是个好机会,朱达也表现的很松懈,一副快来下手的姿态,那个汉子凑近两步后又是停住,讨好着说道:“这位少爷,俺也能干活,让俺和你们搭个伙,这几天管一顿饭吃就行,这兵荒马乱的,不搭伙心里没底,能不能开恩帮忙。”

朱达瞥了这汉子一眼,没有回应,径直回到了队伍中,刚才这汉子要动手的话,就会被周青云一箭射杀,就算周青云射不中,朱达还有短刀在等着,刚才固然是要方便,但也是个试探。

尽管这汉子没有被试探出什么,可也不能证明对方是安全的,萍水相逢不知根底,不敢放进队伍中来。

“把他赶远些。”朱达翻身上马,随口对一名雇工说道,那名雇工答应了句,提着木枪就去驱赶。

“俺一个老实做小买卖的,想要急着回家,怎么不行了,这么宽的大道,凭什么就你们一家走,俺的爹娘和老婆孩子还不知道死活,你们你们”

这汉子一听要被赶远些,立刻跳着脚的大闹,那雇工昨日里见过血了,又有这么多同伴在身边,立刻虎着脸举起木枪来威胁,那汉子也不敢动手,再现这队年轻人都不是良善模样,手里又都拿着器械要戳过来,那汉子嘟囔几句自己走远了。

不过出去的那年轻雇工也没驱赶太远,朱达倒是知道原因,他看到雇工和车把式脸上都有不忍的神情,这汉子的遭遇让他们感同身受,蒙古马队入寇,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这汉子回家后还不知会哭会笑,且让他跟着走,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又向前走了一会,同行的人开始多了几个,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是一个人,那汉子也不是专门跟着车队走了。

天已经大亮,周青云和朱达打了声招呼,骑马先向前去了,预计中午时候就能到郑家集,不过那边的情况什么样现在没人清楚,朱达也是在赌,他自己很清楚。

两个人轮流向前去查探已经是默契,没必要打招呼什么的,朱达将弓弦绑在弓上,正因为要用弓箭,所以要勤加保养,不能有一丝的含糊。

远处周青云打马远去,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他们这一车队人多货多,自然引人注目,大家也看到周青云是队伍中一员,这突然离开还是颇为引人注目。

好奇归好奇,但这件事最多是个谈资,没什么人在意,大家还是沉默着向前走,接下来的路比从县城出来那时候要宽阔平整许多,走在这条路上朱达有些唏嘘,这是因为郑家集的繁华才导致四里八乡把路修好些,然后带来了更多的繁华,而这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但这繁华和小小的局面如此脆弱,在这次大难中被彻底摧毁,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路边的庄稼地还没怎么破坏,雇工们小声议论着,都说年景不错,可这些庄稼都被糟蹋了。

正在这时候,朱达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唿哨,回头看,正是那要搭伙的汉子出!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hc1978”“有金子的穷人”“搞么之”“息流”“樱凌”几位朋友的打赏,感谢大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贼兵

唿哨声响起,朱达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回头时候身体已经伏低,避免被暗算伤到,等看到是那个要搭伙的汉子后,朱达却立刻观察其他位置,那汉子距离自己还远,一时间靠近不得。

刚才随意走在路边的两个人却向着大车冲过来,这两人都已经拿出了短刀,动作很是迅捷。

单从这配合来看,就比昨夜遇到的那乌合之众强出许多,明显不是生手,明显身有武艺。

昨夜里还鼓噪果决的雇工们此时都被吓呆了,甚至都没被吓住,他们只是仓促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动手,挡住他们!”朱达大喝一声,喊出一句之后,立刻驱马向前冲去。

朱达的反应也让对方诧异非常,路上本来看着平常,突然间暴起动,怎么这年轻骑手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做出反应。

那两个朝大车冲过来的汉子先前就装作无意的靠近,路上人多之后,雇工们也没有太多防备,动之后,他们还是比略靠后的朱达早到一步。

朱达人追不上,但朱达在马上直接抽出朴刀,单臂挥斩,这个长度就能够得到了,朴刀沉重,带着马匹的力量,怎么是步战短刀能挡得住,一名落在后面的汉子下意识的举刀格挡,却被连手臂一块砍了下来,鲜血喷出,惨叫出声,不光一人惨叫,居然还有两名雇工也吓得惨叫。

有人已经跳上了马车,车把式连缰绳都顾不得了,直接从另一边翻了下去,好在这大车是牛车,走的稳重,不易受惊,跳上马车那贼人已经看到了同伴惨状,看到朱达气势汹汹,手里拿着朴刀马上就要再砍下来,这贼人也有些慌张,就这一瞬间的迟疑,从大车的另一边却有两根木枪愣愣的戳刺过来。

若是有会武的人在旁观,会说这两根木枪使的太差,这动作僵硬太容易让人躲开,而且没有后手,刺出后怕是会被敌人反击。

可在这等情境下,那贼人前面是牲口,后面是货物,另一边是持刀骑马的朱达,他躲无可躲,两根木枪就这么戳中了贼人,胸口和大腿被刺入,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还没等痛呼或求饶,朱达的刀又是劈下,半边身子都被劈开了。

又有人被吓得大叫,有队伍外的路人,也有雇工们,这短时间内,贼人突袭,朱达冲突挥刀,鲜血喷洒,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鬼叫什么,快他x的围起来,有贼人来了!”朱达大吼说道,与此同时,又是听到凄厉的惨叫,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被他砍断胳膊的那个贼人被反应过来的雇工们刺死了。

其实这一次的反应,已经比昨日好了许多,最起码敢杀人了,贼人来袭让他们惊慌失措,但还是敢于还击,至于朱达吆喝的“围起来”,大家则是熟门熟路,七手八脚的开始忙碌起来。

朱达肩膀有些疼,朴刀是双手使用的兵器,他骑马单手挥砍,上肢用力太猛,已经有负面的效果显现,可此时的朱达根本顾不上这个,他先去看四周,最先看得方向就是那唿哨汉子。

刚才两名想要突袭的贼人毙命,没人顾得上先前要搭伙的那汉子,现在看过去,那汉子并没有趁刚才的混乱靠近,似乎就向前走了不到三步,此时脸上满是惊愕,这汉子应该想不到这车队的反应如此快,本以为会趁乱得利,没曾想这么快两名同伴就被杀了。

“路上不会就三个贼,大家小心!”朱达在马上大吼道,朱达这队将近三十人,如果说贼匪只有三人就敢动手,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在这个时候,雇工们昨日的历练体现了出来,慌乱归慌乱,却没有人溃逃,有十个人帮着车把式们挪动大车,有九个人拿着木枪掩护,尽管根本不成阵型,但还是在大车的外面,若是在昨日,只怕早跑到里面去了。

路上行人已经跑了个精光,但在道路的前方还有三人留下来,他们本来空着手,去路边草丛摸索几下,每个人手里就有了刀和长矛,又有六人从两侧庄稼地里站起,都是拿着兵器,去和前面那三人聚在一堆,而在队伍后面的那名唿哨的汉子,则是绕了个圈子向前面跑去。

朱达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将朴刀横在马鞍上,不被身边雇工和车把式们的嘈杂混乱影响,就在那里张弓搭箭,那先前要搭伙的汉子跑得很是警觉,边跑边看着朱达这边,等现朱达张弓搭箭的时候,这人居然在跑动间还做了个翻滚,直接被路边的庄稼和野草地遮盖。

只怕等不到这汉子再直起身来了,朱达大概判断了提前量,一箭射出,然后再也不管,草丛和庄稼地里没有什么痛叫传出,应该是躲过了。

“老周,你干什么,快回来,快回来!”

“前面是贼!老周你疯了吗?”

四辆大车就要围成方框的时候,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那辆大车却调转方向,平时心疼牲口的车把式拼命抽打驱赶,平时走不快的大车也提起了度,向着道路一边跑去,甚至都不在路上了,直接进了一边的庄稼地。

这一刻,大车围成的防御已经无用,在正对着敌人那面已经出了个巨大的缺口,雇工和剩下的车把式们都目瞪口呆,随即就是慌乱,没了这防御的依仗,怎么还来面对贼匪。

先前唿哨的汉子已经和前面九个人会和,手上也抄起一把刀,但他们十个人没有贸然向前,谁都看到朱达手中的弓箭。

“骑马那小子,你现在转身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那边有人喊道,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跑向大车那边。

在马上的朱达冷笑一声,箭支搭在弓上,弓却只是小半开的程度,随时可以张弓搭箭射出,这个距离上,他对伤敌杀敌都有把握。

“都不要慌,有老爷在,咱们人比那边多,怕什么!”

“谁要乱动,老爷不射死他,我也要用刀砍死他!”

“和他们拼了!这些人只让老爷走,这是不给我们活路,我们拼了!”

这几句话嗓门极大,却是不同的人喊出来,第一句话是纪孝东,第二句话是李和喊得,第三句话是张进北。

前面两句还好,第三句让马上的朱达皱了下眉头,这么喊很不妥,太容易让人钻了空子,所有动手的贼匪都是为了求财,能不费力就能拿到钱财当然不会去拼命。

“对面的人听着,兄弟们只求财不要命,你们现在走,没人会管,要是不长眼,等下就把你们杀了喂狗。”

这喊话一说,刚才还慌乱不休的雇工们却安静了片刻,车把式们则不然,这个道理倒是能想清楚,牲口和大车都是值钱营生,落在贼人手里肯定是拿不回了,如果拽着他们赶车,事后要杀人灭口的话,那下场更是不堪。

“咱们杀了两个贼,你觉得他们会不报仇吗?咱们大伙抱团还有活路,真要散了,恐怕真要被贼人一个个杀了吃肉,大伙别犯糊涂!”李和大喊了出来,他边说边是挥刀,样子好似疯狂。

他这话喊出来之后,雇工们倒是不像刚才那样骚动,局面勉强压住了。

“跟着我出生入死的,我不会亏待,但要是临阵脱逃的,你们也知道下场。”朱达扬声说道。

不管是“不会亏待”还是“下场”,雇工和车把式们都是心中有数,而且亲身经历,想想分到的那些银钱,再想想被射死的那些同伴,雇工们判断的尺度很简单,朱达距离他们更近,想要杀死他们比那边喊话的贼人更简单,至于隔着三辆大车射中不易,他们在这个当口则是考虑不到了。

朱达紧张的盯着不远处的敌人,这些人同样紧张盯着他手中的弓箭,这些贼人和昨日遇到的乌合之众大为不同,知道用言语扰乱和说服,能趋利避害,而且这些贼人知道如何战斗,有一定的默契和配合。

“贼兵!”朱达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这次行动,几乎将所经之地血洗一遍,不要说乡间豪强被扫荡干净,依附他们的贼匪也没有多少幸存的可能,只有无处可去的难民结伙成为暴民贼匪,但贼兵不同,他们比没见识的乡间土豪更有见识和经验,更知道躲避兵灾,贼兵们幸存的可能更大,当然,或者他们就不是流浪在外的贼兵,而是最近才从军营中逃出来的。

想清楚这些的朱达并没有任何轻松,他心情沉重,只是在默默苦笑,刚才事仓促,挥砍时候的姿势不对,肩臂扭伤,开弓三次恐怕就没办法继续,可对面有足足十个人,自己这边有近三十人,帮不上忙的三十个人。

周青云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两个人面对眼前的局面会好很多,可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不见同伴的踪影。

就在这时,看到有贼人从逃开的那辆大车上搬下货物,他们要干什么?拿着东西要走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投出

逃走的那辆大车上装着牛皮和羊皮,这些皮货都没有经过鞣制,还是板硬的状态,几张一套简单捆扎。

现在这些牛羊皮被拆开后重新捆扎,两张并在一起,而那十名贼人则是手抓着捆扎绳索,将这皮革挡在身前,赫然就是盾牌,两层硬皮。

这还真是军营出身的,多少明白几分门道,朱达深吸了口气,这样的“皮盾”差不多能把全身要害遮蔽,如果是周青云在,或许能抓到些许的空隙杀敌伤敌,但朱达做不到。

眼见着贼兵们人手“皮盾”遮蔽,向前靠近过来,雇工们开始慌乱,朱达坐在马上张弓随后又是放弃,这让雇工和车把式们的情绪更加崩溃。

“周二你个千刀杀的,居然勾结贼人,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周二哥,咱们俩是有交情的”

车把式们比雇工们脑筋活泛些,反应也不同,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则攀交情,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李和用刀背狠狠抽了几下。

朱达刚才刚把弓张开,就觉得肩臂有疼痛,对关节和肌肉的反应他有清楚的判断,出现这样的反应,如果继续做同样的动作,疼痛会迅加剧,最多再开三次弓,就没办法做完全的动作了。

而眼前几十步外这两层叠加的“皮盾”,不满开射出的箭根本无法穿透,造不成杀伤。

“小子,你们不就仗着有两张弓吗?有本事你就把这些都射穿了,要不是爷爷们这次来得匆忙,几张门板举起来,你有啥也没用。”

“入伙吧!你们俩都是拿刀子吃饭的爷们,和咱们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是正理,每日里辛苦作甚,来了就是兄弟!”

看着朱达准备开弓又放弃,那十名贼兵的情绪也高昂起来,在那边又是嘲笑,又是拉拢。

“老爷,咱们投降,好死不如赖活着,总有几分活路!”又有雇工忍不住说道,他这句话出口,众人的情绪又是骚动起来。

朱达冷着脸刚要回头,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只听得李和用变调的声音嘶喊道:“谁再说投降,谁就先死!”

回头看过去,一名雇工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李和浑身溅血,五官狰狞扭曲,挥舞着刀威胁说道,朱达冲着李和点点头,闷声说道:“做得好!”然后又扫视着说道:“不要不知死活!”

这下子雇工们和车把式们彻底被吓住了,他们本就被朱达震慑,是留下来或者逃跑并没有达成一致,也没有他们商量的空间,到现在动摇者被砍死,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贼人威胁不能立刻致死,可如果动摇逃跑,那就立刻被杀,大家都知道怎么选择。

朱达扫视一圈之后已经达到了震慑的目的,但他没有立刻转头,却眯起了眼睛,只不过这看似失态的反应没有持续多久,就立刻说道:“李和,张进北,纪孝东,你们把备用的木枪砍成两段,要多长,就是你平端着手臂这么长,快!”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张进北是朱达安插进来的人了,可在这个时候,谁又顾得上这些,朱达命令下达,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忙碌起来,大家都清楚不听话的下场,尽管朱达没有命令到他们。

木枪用不了太久就会损坏,材料又廉价易得,所以准备了很多备用,就放在大车货物的两边,朱达下得命令又很简单明确,还在马上平举双臂比划了下,示意是这个长度。

有李和手中的那柄钢刀,做这样的处理很简单,无非是一根根砍断,事到如今,已经死了一个,局面反倒不那么慌乱不堪,大伙木然的完成每一个动作,很快就有五六根递到了朱达手中。

“一次给我两根。”朱达平静的说道,将弓箭放在鞍袋里,接过截短的木枪。

所有人都有些懵,不管这边的雇工和车把式还是那边的贼兵,要说这位小爷被吓疯了也不像,可拿这砍断的木枪做什么。

朱达在马上坐正身体,却没有去握持缰绳,两手各拿一根短木枪,过头平举,脚跟磕碰马腹,催动坐骑上前。

用身体摆动、腿部力量和脚跟敲打来控制坐骑,朱达懂一点,但用的很不熟练,可在眼前的场合中足够了。

他做的实在莫名其妙,贼兵也觉得奇怪,从“皮盾”的遮蔽下探头来看。

“看什么看,等这小子过来用长矛戳他,不知死活的货!”贼兵领怒骂说道。

朱达缓缓驱动坐骑,马匹一开始是小步快走,二十步之外才变成了慢跑,但始终保持这个度并没有变快太多。

一名骑士骑马冲来,蹄声震耳,那才有威慑,可眼前这样的慢跑却让人觉不出什么危险,贼兵们的队形更紧密了些,还是向前逼近。

战场上,或许眼前这个状况只能被称为场面,比起刚才的躁动慌乱,现在却变得安静了许多,雇工和车把式们都在盯着朱达,贼兵们也是如此,这个距离上能清楚的听到贼兵们的交流,说是朱达靠近过来,立刻让开一条路,用刀枪从两侧把他切碎掉。

朱达在马上的姿势没有变,就这么缓缓靠近,二十步,十步,在贼兵就要动作的时候,他右手上的木枪投掷了出去,然后是左手的,开弓需要力,投掷木枪同样要力,朱达的肩膀更痛了。

木枪向前飞出,马匹的确跑得不快,但马匹的度和投掷的度加在一起,木枪的度变快了。

“碰”的声,木枪贯穿了“皮盾”,势头并没有被这两层皮盾阻碍多少,又将后面的贼兵贯穿,凄厉的惨叫顿时响起,被木枪贯穿,这么样的伤口一时死不了,但根本救不活!

左手投掷出去的那根木枪势头稍弱,但造成的杀伤并不小,这么近距离投掷木枪,本就有足够的力量,何况人在马上,这投掷出去的木枪也带上了坐骑的冲量,骑马杀人不需要挥砍,马力就带了足够的动能,何况是这种投掷。

两根木枪,杀两个贼人!

坐骑还有惯性,马匹向前冲了几步,朱达已经抽出了刀,即便自己是骑马,可对方数倍于他,陷进去就是死,他抽刀并不是为了砍杀冲锋,而是为了防备,但贼兵们没有趁势反击,反倒散开。

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自家预备好皮盾已经可以挡住弓箭,这一人一骑冲过来也不足为患,看这小子举起两根木枪来,还以为是疯掉了要冲锋,谁能想到是用作投矛,而且还有这样的杀伤。

最前面两个同伴算是胆大能打的,就那么直接木枪贯穿,倒在地上,看着就好像被钉在了那里一样,在这个时候还不散开,难道等着被投中吗?

他们的散开给了朱达调转的空间,虽说敌人慌乱,是追上去砍杀的好时机,但朱达还是坚定的转身。

当他骑马靠近自家队伍的时候,一直安静的人群突然有欢呼爆出来,每个人都兴奋的大喊大叫,刚才还以为是寡不敌众无计可施的死局,没曾想就这么简单破局,还杀了对方两个人,木枪可是有几十根。

朱达没有理会下面人的兴奋,他缓缓呼吸,晃动肩部,在这短暂的间隙内,朱达让自己拉伤的部位尽可能的缓和。

“跟我四根。”朱达又一次调转坐骑,正对着前面慌乱的敌人,两根木枪放在两侧鞍袋里,双手各握持一柄,高高举起,又是驱动马匹。

几十步外的贼兵已经乱起来,看到刚才的杀伤之后,谁还敢像方才那样扎堆,可现在谁也不甘心跑,毕竟还是人多势众,对方一人一马,应该还有办法,有什么办法,没有人知道,但就是不甘心。

朱达没有理会他们怎么想,只是驱动马匹向前,这次比方才快了些,因为贼兵已经开始闪避,准备绕开了。

马匹的力量和度都远远胜过人类,所以没可能追不上,特别是贼兵心存犹豫,觉得还有机会,但这迟疑却给了朱达机会。

这次没有人等在前面被朱达投掷木枪,但很容易就追上一个,十步之内的抛投出去的木枪,这次的坐骑度更快,带来的冲量更大,这样的力量不需要贯穿要害,只要被扎中,必然是重伤,第三支木矛直接贯穿了贼兵的胸膛,第四支木矛却投空了。

在第三个人被木矛扎死之后,贼兵们立刻乱了,财货动人心,可那也要有命来享受,对面这小子人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五步以上的距离就会投出木矛,这个距离刀枪很难伤到人,却躲不开木矛,一旦被贯穿,那就是必死,或者要经历过一段生不如死才死掉,这等情形下,不跑就是傻子。

落空一人,剩下的人散开,朱达没有回转,又是抽出一杆木矛,驱马追了上去,现在不必顾忌,现在就是猎杀的时刻,朱达忍着肩膀的剧痛,用力投出!谢谢大家,接下来更新能正常些,今年劳碌忙乱了几个月,总算告一段落,但紧绷着到现在,身体很软,需要恢复,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月票,感谢“书友2o17o6o9oo2659378”“搞么之”“243的牛牛”“樱凌”“搞么之”“书友15o5252349o8577”“心海聆音”新老朋友们的打赏,再次感谢大家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个都不能少

几层布衣根本挡不住人力马力合一的木矛投掷,朱达的第五根木矛直接把目标贯穿,那人惨叫着踉跄两步,才趴倒在地上。

在马上的朱达表情有些扭曲,并不是为了眼前的杀戮,而是肩膀剧痛,但他没有丝毫的放松,生死之间,些许疼痛算得了什么,朱达左手控制住缰绳,右手举起第六根木矛,他现在空出手来控马,坐骑和他的配合更密切,追击目标,加大投矛的威力。

第四名贼兵被杀死之后,这拦路的贼兵小队已经崩散,大家四处乱跑,只要能离朱达远些。

看着朱达控马举矛,一名穿着齐整些的贼兵猛地回身,大吼说道:“兄弟们,他一次只能投一根,杀了他!”

这贼兵身材比其他人健壮不少,手中雁翎刀比其他人的兵器成色更好,他这几句喊出来,四散奔逃的其他贼兵居然停住脚步回头转身,此人或许就是领,而且这人比其他人也勇敢许多,吼过之后,自己提刀冲上来,很有些一往无前的意思。

如果是没怎么经过沙场,第一次见血的年轻人,到真正面对面的时候,或许会迟疑呆愣,给对方绝处逢生的机会,但朱达经历过这么多生死场面,此刻很冷静,那人迎面冲来,正是好靶子。

朱达抖了下缰绳,脚跟猛踢了下马腹,坐骑加,正迎着那贼兵头目冲上,本就距离不到十余步,转眼间已经在十步之内,那贼兵头目或许也有投机唬弄的心思,没曾想,这看着胡须都不多的年轻人如此镇定,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到贼兵头目脸上的慌乱,他或许想跑,可来不及了。

“死吧!”朱达暴喝了一声,上身后仰,举矛的手臂扬起,整个成了个弓形,又是猛地向前一掷,这是投掷标枪的标准姿势,也是投矛能挥最大效能的姿势,他的坐骑此时还在力。

木矛当真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那贼兵头目知道躲不了,挥刀想要去格挡,刀碰到了木矛,可木矛上的力量太大,居然将刀弹开,但到底还是偏了些方向,避开了胸前,从贼兵头目的右腰射入。

若是直接贯穿前胸,暴毙还没那么多的痛苦,可贯穿腰部后会伤及柔弱内脏,那才真是痛苦的极致,何况这一投掷的力量极大,几乎是拽着人倒在地上,被贯穿的部位和周围几乎糊烂掉了。

贼兵头目倒在地上只出一声短促的痛叫,接下来就在地上抽搐,张大着嘴却不出声音来,上下失禁,眼见着身下的血浸染开,越来越大一滩。

这人一死,剩下的五个贼兵甚至没有立刻逃跑,而是呆在那里,片刻之后才声喊,声音中满是恐惧和慌乱,扭头就跑,刚才跑的时候大伙还是朝着一个方向,可现在是四散而去,毫无目的的溃逃。

“兄弟们,杀贼啊!”身后李和大喊说道,如今的雇工们可是热血沸腾,谁能想到会有这等结局,绝境中居然能翻盘,看着可怕无比的贼兵此时也不足为据,还剩下五个被吓破胆的,咱们这边还剩下十几个,怕他作甚,一起杀贼去!

朱达一边勒停坐骑,一边回头大喊道:“不要乱跑,追上前面那辆车,把货带回去!”

若是在平常,大伙热血冲头,谁还顾得上朱达的吆喝,可这几天的经历下来,朱达一开口,众人立刻就是停住,好像有什么无形的约束一般,迅的调整方向,朝着那辆大车跑去。

被叫做“周二”的那个车把式才开始逃跑,开始还是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看过来,等到朱达手持木矛投射的时候,他被震慑的目瞪口呆,往复投矛杀人不过顷刻之间,这车把式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等意识到要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虽说牛跑起来不慢,可大车上的货物不轻,加上牛跑起来需要慢慢加,怎么跑得过劲头正足,轻装狂奔的一干雇工,那车把式周二边赶车边回头张望,看着被背叛的同伴们狂呼乱喊的追上来,愈的惊慌失措,几鞭子抽下去,拉车的牲口只是嘶鸣,度却一时提不起来,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到最后索性跳下车拔腿狂奔。

雇工们都是十八二十左右的小伙子,车把式都是三四十的人了,一个兴奋至极,一个惊慌腿软,即便这周二先跑,没过多久就被追上,这伙雇工被朱达也是影响到了,等追到十几步的时候没急着抓人,反倒把手上的木枪丢了出去。

他们手中木矛长度太长,重心和投掷的角度也掌握的很差,想要杀伤很难,可架不住十几根木杆子呼啸飞出去,就算砸也够疼的,那周二被打的脚步踉跄,直接趴在了地上,雇工们欢呼连声,上去就拳打脚踢,车把式们腿脚虽慢,可也跟了上来,他们对周二的痛恨比旁人更甚,下手更重,如果不是李和挥舞着刀喝止,恐怕这周二就被活活打死了。

朱达不紧不慢的追着一个目标,跑在前面的那个人正是半路搭伙,又唿哨信号的那个汉子,骑马想要跟上一个奔跑的人很容易,前面那汉子已经没了先前的从容,跑得惊慌失措,踉踉跄跄,但朱达始终没有下杀手,尽管随时可以这么做。

这伙贼兵肯定不是半路起意来拦劫,那车把式也不是事到临头才叛变,城内肯定有人在盯着,有人在谋划,这次凶险的截杀对朱达来说,即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财帛动人心,自家这几大车货物出城,一方面是车上的货,一方面是存在城里的钱财,只要在城外把人宰了,里里外外都能吞掉,这次行商,路上不出事是不可能的,这是意料之中。

至于意料之外,是朱达没有想到会下手这么狠,这几年来闯荡,朱达见多了厮杀和争斗,各处势力肆无忌惮,但他觉得在县城内应当是有些许规矩的,不敢闹得太过,没曾想这次下手没有任何的顾忌,直接就是招来贼兵半路截杀。

贼兵们喊话里所说的“只求财不要命”,雇工和车把式们或许当真,朱达却压根不信,他甚至还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贼兵们真得不想灭口杀人,反倒不会刻意强调这个,这么说了,反倒说明心思叵测,如果不把知情人都灭口,里里外外的财货怎么能放心吞掉。

朱达一边拿出自家的朴刀,一边还在思索,要说真是城内那些人做的,这里面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劲的关键还是太肆无忌惮,这种简单粗暴的作风和城外的贼匪没有任何区别了,有太多手尾会被抓到,毕竟在县城内真要是被抓到勾结贼匪的把柄,用王法也能决人生死。

看着前面越跑越慢的贼人,朱达停住了自己的思绪,他手腕翻转,驱马向前,在过那贼人的时候,用朴刀狠狠砸中了对方的后背,度不快,力量却不小,那贼人被打的居然飞起来几寸,重重跌在前面。

朱达没有停下,反倒琢磨着是不是追杀其他贼人,已经逃走的四名贼兵依旧有大威胁,正在这个时候,却能看到一骑从远处靠近,雇工们已经学会了站在大车货包上张望,看了几眼却是欢呼起来。

“周老爷回来了,周老爷回来了!”

听到那边呼喊,朱达脸上浮现笑容,却是催动坐骑,转身大喊了一句“把这个人捆起来,要是乱动就宰了!”

到这个时候,朱达对雇工们已经放心了,倒不是说雇工们能做什么,但他们已经不怕杀人。

地上趴着的那贼人想要挣扎起来,可动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朱达没有理会,向前跑出十几步之后,却把朴刀丢在了地上,抽出自己的雁翎刀,到这个时候,要尽可能的减轻马匹负载,快追击。

朱达一边驱马向前,一边挥舞着手中钢刀,尽管他觉得肩膀好似撕裂,却丝毫不敢懈怠,就这么逐渐追上另一个,那人也跑不动了,哭喊着向前,嘴里不知道在骂谁,当朱达靠近的时候,这人回身想要讨饶,可朱达一刀砍下,还剩三个。

再向前追了十几步,本已经散开的三人脚步踉跄的重新聚齐,这三名贼兵都气喘吁吁的站在一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凶狠绝望的看着正在靠近的朱达。

“饶咱们一命,日后给你烧香上供,要是没完,今天咱们就拼了!”

“拼了!”

沙哑着嗓子吐出了威胁,边上同伴应和,可说了两句却咳嗽出来。

一骑对三人,若是还有木枪,或者此时能开弓射箭,朱达不会害怕,但现在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单纯肉搏的话凶险就大了。

这边朱达让马匹减,他的反应倒是让那三个贼兵胆子大了,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就要动作,就在这时,却听到弓箭破空的呼啸,一名贼兵脖颈中箭,当即毙命,还没等他们反应,第二箭又来了!21o89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对恶人的残酷

两名同伴脖颈中箭,这是何等射术,剩下的那名贼兵彻底没了勇气,其实他已经不知所措,手中兵器掉落在地上。

“留活的!”朱达停住动作,朝着周青云的方向大喊说道,以周青云的连射手段,再不阻止只怕第三箭就过来了。

好在周青云距离已经足够近,听到了朱达的喊话,那贼兵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有不对自家就了事了,只是嘴上不停“爷爷,小的一时糊涂,放了小的,做牛做马也愿意,身上钱财全归爷爷,要不就让小的带着两位爷爷财,两位爷爷这般好本领”

絮絮叨叨话说半截,就被赶过来的周青云一脚踹翻,那人五官和胳膊都磕破了,可顾不得喊疼,还在那边不住求饶。

“你那边怎么样?”周青云脸色铁青,一边拿着绳索捆绑贼兵,一边急忙询问。

“有个车把式临阵叛变,险些闹出事,还有个雇工扰乱人心,被李和一刀砍了,其他无事,我抓了一个活口。”

“贼人来了多少?”

“十二个?”

听到朱达的回答,周青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问道:“雇工们帮忙了?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

“先用朴刀砍了两个,又用木枪做投矛,把剩下的都宰了,你来把这人带回去,我这条胳膊刚才拉伤,现在已经抬不起来。”朱达笑着解释几句。

“木枪?投矛?”周青云对这个回答先是愣了下,随即点点头,表情多少轻松了些,又是说道:“也只有你能想到这些。”

如何加工木枪,怎么用这种武器去战斗,在周青云的认知里,只有朱达经验丰富,他能想到用这个并不稀奇。

但说起这个来,朱达并没有什么轻松和自得,反倒是摇头说道:“这次还是大意了,觉得外面纵然有贼,也能轻松应付过去,而且认为这伙年轻雇工多少能帮上忙,一时没准备好,险些出了大祸事,早知道就弄些投矛器给他们,不敢肉搏冲打,投矛总是敢的。”

朱达的确很自责,他觉得自己做好了最全面的准备,现在想来,还是低估了遇到的困难,而这个困难并不是无法解决,如果将投矛器准备好,这些贼兵虽然有经验,可还真是不足为惧。

到底是什么限制了自己的想法,朱达有个总结,一个是自信,觉得自己和周青云两骑两张弓足以扫平可能遇到的敌人,一个是思维被局限,尽管自家也用投矛,却下意识觉得有弓箭在,不用理会相对原始的投矛,没有把自家的力量挥到最大。

还有个埋在心底的念头,朱达知道自己有些大意,下意识用那二十余年的经历套用,觉得城内有规矩就是有法制,却没想到对方做得这么肆无忌惮,还是丛林社会那一套。

朱达在内疚自责,周青云同样不好受,尽管他没说什么,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周青云觉得自己离开才让众人遇险。

如果两个人在的话,即便不是最后用上木枪投矛,两骑分进合击,足可以完全消灭这十名贼兵,但一人离开,却被对方钻了空子,不过大家也都清楚,对方就是观察到了朱达他们的行动习惯,才在这个时间来突袭。

先前被朱达抓到的那名贼兵已经被雇工们五花大绑起来,后来周青云抓到这个,直接绑在马后拖拽了回来,路上磕磕碰碰,谁又会理会这个。

“老三,你去带着人把贼兵的尸聚起来,能扒下来的都扒下来!”朱达开口吩咐,李和立刻带着人去了。

抓到的两名贼兵和那临阵脱逃的车把式周二都是鼻青脸肿,其他车把式和雇工们都是在生死线上转了回来,自然恨极,如果不是朱达把话放在前面,又有李和看着,只怕那要搭伙的贼兵和周二直接就被打死了。

朱达一直在轻轻晃动肩膀,刚才的战斗急骤,下意识的会忍住和忽视疼痛,现在略有放松,拉伤造成的疼痛加剧了。

被抓来的三个人都在不断求饶,朱达扫视了几眼,对周青云说道:“把木枪刺到这个人小肚子里。”

他所指的那个人是最后被抓到的贼兵,周青云点点头,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枪,径直戳刺了过去,那贼兵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接就被木枪刺了进去,这贼兵惨嚎一声,本身就捆绑着没办法维持平衡,就这么直接躺倒,小腹这边内脏器官不少,又是柔弱之地,被刺入木枪当真痛苦无比,只在那边疼得满地打滚,谁都知道没办法救活了,但大家也知道一时不得死。

本以为会有殴打和拷问,无论贼兵还是车把式都有这个心理准备,可下意识的还存着几分抵赖、狡辩和求饶的侥幸,谁能想到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下手这么狠,听着同伴的惨嚎,看着他满地打滚的抽搐惨状,那搭伙的汉子和车把式都是魂飞魄散。

“我问几件事,要实话实说,如果我听出不对来,死都不得好死。”朱达闷声开口说道,那两人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谁指使的?”

“壮班杨大爷,不,杨守文!”“城里包赌窝赃的谢石。”

贼兵和那车把式给了不同的答案,没等朱达去分辨真假,那车把式就自己急忙说道:“城里的人都知道,谢石头是杨大爷的人。”

朱达眯了下眼睛,壮班杨守文,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壮班的副班头,壮班有一正二副三个班头,这个副班头在县城内算得上是个人物,至于这车把式的话反倒证实了贼兵的言语,副班头犯不着亲身去和车把式打交道,徒子徒孙吩咐几句什么事都有了,但贼兵那边可不是一个下面人能打的。

这壮班衙役所负责的就有城防,却和这杀人越货的贼兵勾结在一起,还说什么规矩,这实在是可笑了。

揪着这个问下去,却也没问出什么意料之外,见财起意之后和城外的人勾结在一起,准备做一票,按照这贼兵的说法,壮班杨守文和他们勾结不是一天两天,外面风声紧的时候,杨守文还会把他们收容在城内,然后再出去活动,还借着他们的手洗过两个庄子,销赃窝赃这等事都不必提了,这次只说朱达和周青云懂些武艺,要小心。

至于那车把式周二,从前有把柄落在衙门手里,这次又被许诺可以分给他好处,动心就做了。

“你们老巢在哪里?”朱达问了第二个问题,这当然是问向那贼兵的。

那贼兵迟疑了下,朱达对周青云点点头,周青云默契的又拿起一根木枪来,那贼兵打了个寒颤,连忙说道:“从这边沿着小路向东五里地,有个破的土地庙,附近的村子都已经荒废了,就我们在那边。”

朱达注意到这贼兵目光闪烁,他咧嘴笑了笑,对那贼兵说道:“你有改口的机会,你说得确定是真的?”

“是真的。”贼兵明显犹豫了下才回答。

朱达向不远处的张进北招了下手,两个人来到那被刺伤的贼兵跟前,那贼兵还活着,但连翻滚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可疼痛依旧,在那里有气无力的惨嚎。朱达低头看去,这贼兵的眼神都有些涣散,脸色惨白扭曲,显见疼到了极点。

“说出你们老窝在哪里,我给你个痛快,不说的话,还要疼一次再死!”朱达笑着说道。

躺在地上那贼兵听到这话,身体禁不住颤抖了下,末了还是嘶哑着嗓音说道:“在在”

这边话还没说完,先前被问到的那贼兵脸色大变,连忙说道:“前面有棵歪脖子树,顺着书下小道向西走,三里地外就是一个看瓜的窝棚,这些日子大伙都在那边,老爷,爷爷,我这是猪油蒙了心。”

“那边还有没有人了?”

“没了,大伙因为鞑子好久不敢出来,这几日都在外面做生意,杨守文给了这个活计,知道爷爷你们人多难缠,就全出来了。”

“贼赃都在那边放着?就在那一处?”

“都在我们大哥身上,他藏在那里我们也不知道,放过小的吧!”

朱达转身对周青云说道:“你骑马去看看,他们就算把财物藏起来,也瞒不过咱们,放心,这边我一个人弄得过来,现在他们顶用了。”

他们两个之间自有默契,周青云没有多说,翻身上马,朝着问出来的位置赶去。

朱达手里提着一杆木枪,顶在了先前说谎的那位贼兵胸前,笑着问道:“你又能假扮,又能撒谎,在这贼伙里肯定有座次的,排行第几,怎么称呼?”

“我小的排行第二,姓宋名勇。”宋勇颤抖着声音说道。

朱达点点头,能乔装打扮要混进来,又是信号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想浑水摸鱼,虽然没什么高明,却比其他人狡猾许多,这样人在贼伙里肯定有些地位。

“等我兄弟回来,如果你说的有一丝虚假,我就把你身上钉几根木橛子,天黑后等狼和野狗过来活吃了你!”1989

第一百五十六章 身有血债

三里多的路程对于骑马来说并不远,周青云很快就是回返,当看到周青云带着的那个皮口袋之后,那宋勇的表情立刻灰败不少,到了跟前之后,周青云直接把口袋丢在地上,落地“嘭”的闷响,显见份量不轻。

“还以为会难找,结果就藏在窝棚后面的土坑里,从盖着的浮土上就知道有蹊跷。”周青云不屑说道。

朱达没去打开那皮口袋,只是笑着说了句:“贼兵就是贼兵,能强到哪里去。”

大明官军的步卒无用草包,跑出来的这些贼兵又能强到那里去,无非比平民百姓懂得些配合,胆子大点,手上有好用的兵器,但这依旧掩盖不了他们的无能和废物。

“爷爷,祖宗,给小的个痛快吧!”瘫在那边的贼兵嘶声说道,如果不是周围还算安静,这边根本听不到。

朱达根本没去理睬,只是让张进北把雇工们都喊过来,那宋勇和周二只是不停求告,嗓子已经哑了。

等人都聚齐,朱达指了指那被刺中腹部的贼兵说道:“老规矩,一人一枪,戳死他。”

这次的命令没有任何阻碍,雇工们甚至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第一次千难万难,这次就不怎么在乎了,何况这伙贼兵和他们不共戴天。

只看到雇工们围过去,几声无力的惨叫,雇工们的木枪前端都有些黑,都是转过了身,自然而然的看向那宋勇和周二。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当真让人毛骨悚然,那周二直接就跪在地上,宋勇被捆的结实,直接就那么直挺挺摔了下去,两个人都拼命的以头抢地,哭着求饶,什么做牛做马,什么粉身碎骨的话,一遍一遍的说。

朱达脸上依旧带着笑,指了指周二说道:“要是和贼兵硬碰硬的打,死了也没啥,可这狗贼把咱们大伙都卖了,到时候真要是有个死伤,当真闭不上眼,一人一下,戳死他!”

这就被判了死刑,周二在那里张大了嘴先出一声尖叫,凄厉的不像人声,把围拢过来的雇工们吓了一跳。

“你们要不怕王法吗?你们杀了我,官爷不会放过你们,壮班的大老爷会把你们都抓进大牢里去”

他这一喊,雇工们都是迟疑了下,只有那纪孝东大步向前,李和还有张进北都是大怒,只是还没等他们说话,三个车把式却挤了进来,他们有家有口和雇工们不同,朱达不怎么难为这些人。

三名车把式不知道从那里摸了几块石头,都是拿在手中,进了人群之后,拿着石头向周二砸了下去,几下子就打的头破血流,车把式都边打边骂。

“你个千刀万剐的畜生,勾结贼匪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你这是不想让我们回去了!”

“家里还有孩子和老娘,我要不回去,他们要活活饿死,你是连车带货都要吞了是不是!”

“这杀才平时就和官府勾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说咱们通匪,把家产都抄了去,老婆孩子搞不好也要落在他手里。”

这些话好歹是有条理的,其他都是污言秽语的咒骂,雇工们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这周二勾结匪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王法,有没有想过这么多人的性命,周二完全没在意过,大伙在这里束手束脚的作甚。

十几根木枪你一下我一下的戳刺了下去,周二在这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下身体在那里抽搐,很快连抽搐都不能了。

朱达一直在边上摇头笑,等雇工们冲上去动手,才无奈的说了句“傻”。

到了这个时候,宋勇脸上虽然被磕碰出伤口,脏污一片,但没被脏污的部分都是毫无血色,煞白一片,只在那里求饶。

看着面前这年轻人脸上带着笑,满不在乎的轻松,宋勇更觉得浑身冰凉,因为他看出来这个勇猛善战的年轻人根本不在意什么生死,尤其是别人的生死,看自己的眼神就和看一团死肉一般。

“爷爷,祖宗,大老爷,小的能做好多事,城内城外的江湖绿林小的都熟,销赃窝赃的路子也熟,这些下三滥的事小的都知道,你放了小的,小的鞍前马后的,一定效死力!”

听到宋勇这么喊,李和、张进北和雇工们都是停下了脚步,看向朱达这边,从出城到现在,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朱达不是个纯粹的生意人,这宋勇吆喝出来的事,恐怕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不管大家心里如何愤恨,要是这位小爷要留他性命,那大伙就得听着,看这位小爷如此杀伐果断,没准还真要来个收服什么的。

朱达看了看在一边的雇工们,挥手催促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人一枪,戳死他!”

“祖宗,饶命啊!你这么杀人,不知道收服人心,怎么成事,怎么做出局面来。”那宋勇挣扎着乱喊。

“因为你身上有血债,你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饶过你,天不饶你!”朱达声音变冷,狠狠的挥了下手。

命令下达,雇工们再无迟疑,手持木枪走上前去,一枪枪的戳了下去,宋勇嘶声惨叫,很快就没了声息。

不过做完这些事的雇工们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倒有几分凛然的感觉,刚才朱达那些话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替天行道,是正义之举。

“把这些尸体都砍了脑袋,挂在大车边上,然后把尸体堆在一起烧掉,周二的脑袋不要,一块烧了”朱达下了命令,雇工们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现在也不光李和有刀了,用贼兵们的刀把贼兵们的脑袋砍下来,倒是省事。

远处尸体燃烧,恶臭扑鼻,四辆大车向前走了百余步才避开这味道,张进北和纪孝东捧着不少东西到了朱达跟前,都是刚才的缴获,这十名贼兵和车把式周二所带的财物可比昨日那些蟊贼要丰富许多。

贼兵们也未必信得过老巢和领,很多财货都是替身带着,比如说银子铜钱,比如说抢来的金银铜货,除了钗子锞子银锁,还看到压扁的酒壶这种,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居然有个几十两银子。

“我和青云取三,你们把剩下的七成分了。”朱达大方的做了决定,一直在盯着财货的雇工们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朱达,然后出了欢呼,虽说类似的分配昨日做过,可那才几个钱,现在这些已经算得上一注大财了,居然还是这么大方,跟着这样的人物做事,肯定吃不了亏,肯定能得到好处。

“狗子还真是傻!”“他是没那个命。”也能听到有人念叨这个,这个“狗子”朱达知道是谁,就是今早被李和砍死的那个胆小雇工。

分完了钱财之后,又把十把刀枪集中在一起,一共七根长矛,三把腰刀,还有短刀四把,短斧两把,朱达没怎么迟疑,只是一个个点名,将兵器了下去,张进北得了一根长矛还有短刀一把,纪孝东也是一样待遇,其他人只得了一件兵器,剩下的短兵器都被收了起来。

有人拿着钢刀铁枪,有人还拿着木枪,雇工们倒是能得出原因,分到像样兵器的,都是干活肯干,遇到事多少敢向前的,这次果然有了好待遇,只是大伙纳闷,一把刀可比一根长矛多耗不少铁料,为啥朱老爷不把腰刀给自己人?

“你们以为刀好吗?那玩意没个几年习练根本用不好,可这长矛实在,你就端平了向前戳,看准了人戳过去,他还够不着你,你能刺到他!”朱达吆喝着说道,边说边比划着做了个刺杀的姿势,下面很多人下意识的模仿起来,脑子灵活的大概明白为什么让他们用木枪。

朱达没有耽误太多时间,站在大车上吆喝说道:“咱们半路上遇到贼兵,大伙英勇杀贼,可周二和狗子还有小三子都死在贼人手上,听明白了吗?”

这话还有什么不懂的,雇工们先是愣住,随即露出轻松表情,原来自家担惊受怕的事,在这位老爷手里这么容易解决,在场的每个人手上都沾着血,都有因果在,谁会泄露,再想想老爷好似杀神一般,谁又敢泄露,就算不想那么多,想想分到手里的银子铜钱,谁还会傻乎乎的吐出去。

“赶路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郑家集了!”朱达吆喝了声,车队重新上路。

向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路上开始有别的行人,躲远的同行者开始追了上来,可看到大车旁悬挂着的头颅级,谁都不敢靠近。

朱达没有骑马,周青云也没有再去前出侦查,朱达坐在大车上用匕切削出来一把简易的投矛器,无非是一个简单的木架和一个底座,再把木矛尾端抠的内凹,能和底座大致扣上就好,挥动木架,就可以把木矛抛射出去,方向和力量都会加强。

雇工里面有两个手艺不错的,看着朱达做完之后就自告奋勇的帮忙,做出来的倒是比朱达的更标准好用。

“郑家集快到了!”最前面的车把式吆喝说道,那片废墟已经出现在视野中。6689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进郑家集之前

望山跑死马,在平原地形上看到并不代表马上就到,只是视野中出现了郑家集那片废墟,每个人的心思都安定了下来,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大伙别松下来,郑家集现在乱的很,里面各路人马打来打去,咱们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朱达在大车上吆喝说道。

朱达、周青云还有李和三人的神情都很复杂,郑家集外面的土围子没有被破坏,这么远远望过去好像并没有被蒙古骑兵和官军洗掠过,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可从里面出来的他们都知道,那边已经完了。

不管郑家集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那边都是交通要道,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神情紧张,行色匆匆,一方面急着赶路,一方面提防着身边的人,在外行路,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搭伙,要和看起来可靠的人一同行走,这样会少很多麻烦,官军差役以及乡勇和绿林这种,都不愿意招惹人多的队伍,朱达他们这四辆大车二十几号青壮的,自然成了大伙最愿意靠过来的,只是靠近过来后,往往会被大车两边悬挂的人头吓住,又急忙退后几步,宁可跟在后面或者不搭伙,哪有带着人头赶路行商的。

朱达没有理会路人们的看法,他一直在传授雇工们使用投矛器,这种极为原始的工具用起来确实很简单,保持木矛夹在投矛器上,举起手臂,直上直下的挥出,尽量不要摆动肩膀,这就足够了。

如果单纯握持投矛抛射的话,没有专业的训练,没有武技的底子,不能对身体有效的控制,往往用了十分力气能挥出来三分,投射出去的木矛或者度不够,或者方向偏离,但有了投矛器之后,十分起码能挥出七分,甚至可能到九分,方向也能大差不差。

此时的雇工们很有些令行禁止的意思,两班轮换,一班帮着推车,一班护卫四周,严格来说,现在的道路上很太平,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可他们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这段道路已经是从前郑家集的范围所在,因为朱达兴商贸的影响,郑家集也主动翻修周围的道路,在蒙古马队入寇之后,郑家集毁掉,周围的道路不会有人维护,可想而知会荒废掉,但现在还好用的很,路面平整宽阔,这让熟悉郑家集的结义三兄弟心情很差,但因为这路面的平整宽阔,雇工们基本不用推车了,倒是能空下时间学习投矛器。

朱达的训练简单有效,让雇工们先用自己的手臂和肩膀投矛,再用投矛器来投,让雇工们自己现不同。

“这这木枪听使唤了,我都不知道能丢出这么远去!”“只要挥胳膊的时候不偏,丢出去就是直的!”“居然这么大劲,对面就算用木板子挡着都挡不住。”

雇工们的言语都有些惊喜,对他们来说,这个投矛器像是个玩具,能给他们带来些许的成就感,但对于雇工们来说,从小到大,卑微、饥饿等等苦难是他们回忆的大部分,这点成就感会让他们印象格外深刻。

力量差不多的话,可以把木枪投射到三十步外,但确保有杀伤的话,就只能在十五步到二十步的距离内了,当然,这也和投矛本身的材质有关,如果不是木杆削出来的尖头而是铁刃的话,那就又是不同。

朱达就这么不紧不慢的督促雇工们习练,这点时间不能指望练出什么,但起码让他们会用。

又向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朱达感觉自己肩部的疼痛缓解许多,不会是伤筋动骨的大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身体出了问题可是致命的,他心里松了口气,正要招呼下一队雇工上前习练,却现在第二辆大车的右侧,有个路人靠近过来,这人看着没什么出奇的,就和路上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可朱达还是看出来不对劲。

穿着打扮是一回事,打量车队的方式是另外一回事,寻常路人不会那样观察,看这个车队的人数多少,看护卫的位置,甚至对朱达和周青云坐骑和兵器看得那么细致,周青云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策马来到了朱达附近,使了个眼色。

就在这个时候,这路人却看到了大车上悬挂在两边的头颅,刚才他是远远观看,这些级又没有特意处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装水装酒的罐子之类,离近了才会现。

“这人不对劲”周青云压低声音说了句后,就看着那人死死的盯着级,脸上先有不可思议的神色浮现,然后就是恐惧,先踉跄着退了两步,然后看向坐在大车上的朱达和旁边骑马的周青云。

这人一看过来,却正好和朱达以及周青云的眼神对上,看到这两个年轻人正在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那眼神没有任何提防,反倒像是猎人看着猎物,这人惨白的脸色没有恢复,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却没办法做到,就这么僵硬的跟着车队走了几步,才拼命在脸上挤出笑容,站在路边对朱达和周青云做了个大揖,这才转头离开,没走几步就开始跑起来。

“这路上还真不太平。”周青云念叨了句,他看着这人跑开之后,前前后后各有几个人散去,谁还想不明白生了什么。

“不管郑家是好是坏,他们在的时候,各处的牛鬼蛇神不敢乱动,鞑子和官军过境不光毁村杀人,把这边的规矩也坏了,大伙都是肆无忌惮的动手,不然这贼兵怎么就敢在官道上光天化日开打。”朱达闷声回答道。

“还要乱多久?”

“不会太久,没了郑家还会有新人冒出来,或许什么大帅那边早就盯上了这边,等新人来到,这规矩也就建立起来,那时候就太平了。”朱达躺在了大车货物上,太阳把货物苫布晒得滚烫,热度透过衣服传到拉伤的地方,让人感觉到很舒服。

“我先抓紧休息一会儿,你也慢些动作,等到了郑家集那边,我们还得忙碌。”朱达对周青云叮嘱了句,开始自顾自的做恢复动作。

在距离郑家集还有百十步的时候,就有人主动迎上来搭话,却是招揽生意的,说是围子内乱哄哄臭烘烘的已经进不得,要是想停驻休息,他们有场院可以提供,在那边休息有食水供应,只需要给市价两倍的价钱就好,租金另算,比时价也得贵出一倍去。

严格来说,这不算漫天要价,来往商队到了郑家集根本没得选择,除非不考虑补充给养再继续前行,而且无论食水和租金,就算翻了一倍两倍,也贵不到什么地方去,商队在外,对这等花销余度留的很多。

“答应下来就好。”朱达对这个没有异议,拦住了想要讲价的李和。

他们去的那个场院就在围子西侧,朱达对这片区域印象很深,因为袁标领着他们在这边练过武技、射术和骑术,一路行来,看到这些大场院里大多有人,而且不是难民这种,都是各处来的商队,和朱达判断的差不多,蒙古马队来得快走得也快,南来北往的客商未必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中途想要改变道路怕是来不及了,只能勉强过境。

当然,这些商队也是知道了蒙古马队已经离开,不然不会大着胆子来这边,这些商队都没有放松警惕,看着全副武装神情戒备的护卫们就能知道。

朱达他们还注意到一件事,引领他们去各个场院的人并不是郑家集本地的,朱达、周青云和李和三人对郑家集的生意人以及三教九流都十分熟悉,但这些人明显不是,朱达更注意到,这些人做事不怎么熟练,看那样子和气质,更有几分匪盗样子。

答案很快就被同住在一个场院的商队说出“这伙人说是临近村寨的,遭难的时候一伙人在山上砍柴,等下山后家里都毁了,无处可去就只能来这边,他们一个地方出来的心齐,把其他人都打走了,可这地方已经破烂,捞不到什么好处,他们想要落草为寇也难,来往商队那个不是几十上百号青壮,根本吃不下来,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倒是条出路。”

这答案意外也不意外,从上次路过这里到现在不到十天,却有人本能的意识到了机会,混乱终究只是一时,最后秩序占上风,能在这秩序中找到机会就能生存下去。

“当年郑家就是这么达起来的,要是背后没有官军,这伙人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可惜了。”朱达这么对周青云说道。

对于官军来说,打下郑家集有种种风险在,可还是费劲的里应外合拿下,就是看上这一处的利益,或者觉得这边必须要被毁掉,不管从什么方面考量,他们都不能接受除此之外的人来掌握或者耕耘,这些村寨出来的人物靠着本能行事,怎么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官军,还是最精锐的那些,所以说,可惜了,他们有能力,但没有时间和空间。

“赚钱去!”朱达没在这事上费心太多。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什么是生意经

“兄台,下次不会走这郑家集了吧?”

“还怎么走啊,从前在这边就能出货进货,还能补充给养,人和牲口得病了还能在这边治,大伙吃喝玩乐也有去处,现在有啥,就这牲口都吃不下去的粗粮饼子,这只知道加盐的牛马肉?”

朱达都不用特意去寻找,直接和同住一个场院的人就能搭上话,如果是平常,走南闯北的商队商人会觉得朱达这等半大小子太不可靠,但悬挂在大车上的人头会让人产生足够的敬畏,等说了两句之后就知道是懂行的生意人,那就能聊的下去了。

这次蒙古马队入寇,的确让大家措手不及,南下北上的商队都无可奈何的来到了郑家集,他们埋怨归埋怨,其实心里还有几分庆幸,多亏还有伙人在这里支应接待,尽管比起从前的繁华商埠来,实在天差地别。

听到对方的描述,朱达倒是对这伙占据郑家集的人多了几分看重,牛马肉怎么来的,无非是蒙古马队入寇时候的死伤,腌渍牛马肉的盐十有**来自于达川号,能整合这些资源,算得上有心人。

“老哥,这加盐的牛马肉可比不上咸蛋,那个滋补,吃着也熨帖,到草原上还能卖钱。”

“可不是,这天杀的鞑子马队把什么都毁了,现在上哪里买去,等这次回去,也得让家里那边把这些东西操持起来,咸蛋在鞑子那边好卖的很。”

“小弟这边倒是备了些咸蛋,小弟是从县城出来做生意的,图个快进快出,不知道大哥要不要买。”

几句话就兜到正题上,同院的那商人先是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指着朱达说道:“小兄弟,你还真是个装猪吃虎的老把式,真会做这个生意,开个价钱吧!”

朱达笑嘻嘻的给了价钱,比这次大难之前贵了两倍的价钱,那商人也没还价,直接买了下来,咸蛋的价钱本就不高,商队出门在外,在吃喝上留的余度很大,何况郑家集这中继被毁掉,补充给养,尤其是补充合意的给养,要比从前要困难,有这咸蛋在,直接就买下来了。

交易完咸蛋之后,那商人却指着大车上的布匹和其他杂货说道:“这些什么价钱,你都把苫布掀开了,肯定是要招揽生意的。”

如果是要继续赶路行商,那苫布肯定会一直覆盖在上面,而朱达进了场院之后就将苫布敞开,把里面的货物给别人看,行商之人脑筋灵活,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问。

“小兄弟,看你刚才做生意很老练,怎么这时候这么莽撞,这一匹染过的棉布市价不过四百文,再向北走,哪怕到了边墙也不过六百文,你居然喊价一两,你看看我的车队上有多少棉布,这些在开封上的货,一匹三百文不到的,小兄弟,做生意要实在,你这样做不长久的。”那商人板着脸训了几句,朱达脸色没有变化,只在那边笑嘻嘻的听着。

那商人说完之后,看了看朱达的表情,又是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轻轻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这兵荒马乱的,这样,我三百五十文一匹收你的布,其他杂货都按照市价来算,老哥看你投缘,就吃这个亏了,怎么样?“

周青云没有在朱达身边,跟着朱达出来谈的是李和和张进北,旁听的时候,两个人脸色一直在变化,咸蛋拿来几乎不要钱,这就翻了三倍卖出去了,一匹棉布拿过来不到一百文,这就翻了三倍不止,这那里是做生意,分明是在河里捞金明抢,他们两个听到商人报出价钱之后,下意识的看向朱达,心说你快答应下来,这赚了太多。

那商人一直在观察朱达和同伴们的表情,当看到李和还有张进北的期盼惊讶神情之后,心中更有把握,脸上却做出一副我是看中你才肯亏欠利益的表情来。

朱达笑着点点头,悠然说道:“这次鞑子打过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来,只怕省外的商队一两个月不敢再来了吧,而且鞑子敢进来,大同边军也不能善罢甘休,只怕这边贸互市也要停了,这些杂货都是日常要用的,一天不卖过去,价钱就会涨起来,何况要停几个月,这道理小弟能想明白,其他人比小弟聪明那么多,肯定也能想得明白,我卖给老哥卖贵些,可老哥卖给鞑子或者关口的边将,卖的肯定更贵,赚得肯定更多,我是觉得和老哥投缘,才想和老哥你做这个生意,送一笔财,老哥若是不愿,现在也有七八家商队停在这边,小弟去问问别家。“

说完后,朱达扭头就走,他身边的李和与张进北愣了下才跟上去,心想难道这单生意就不做了吗?眼前这个好歹还是混熟的,如果其他陌生的听到朱达狮子大开口一样的喊价,生意会不会更做不成。

看着朱达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而且走得很坚决,看不出要回头的意思,在这边住下的人少不得要出去看看,这位商人怎么会不知道围子外的场院里住着其他商队,自然也知道那些商队都不是傻子。

“小兄弟,小兄弟,我真是怕你了,你这个性子这么急,怎么能做生意,难道还容不得讨价还价了,你说的都没错,是老哥我刚才没想清楚,可一两银子也太扎手了,八百文如何?“

朱达笑嘻嘻的转身,真正震惊的是边上的李和,张进北更加夸张,嘴巴都长得好大,只是这表情被那商人看在眼中,却成了对自家自作聪明的讥刺,只得心中苦笑,当没有看见了。

”老哥,小弟我这边进价也不便宜,看老哥你投缘,让个二十文,但要用金银结账,不能有坏钱。“朱达笑嘻嘻的回答。

那商人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指着朱达说道:“看你不到十八的年纪,怎么这生意经和三四十岁的老朝奉一样,你倒是打算的精细,九百文怎么样?“

一两银子一千文,这是官府定的行市,可实际上八百文到七百文就能换一两银子,这差价看似有空子,可钱和钱有区别,官铸钱和私造钱有有区别,这官铸钱又分内造和外作,私造又分东造和西造还有民造。

内造质量最好,可基本不在宫外流通,无非是礼仪节庆的赏赐,外造质量极差,里面往往掺杂着各色贱金属,甚至有摔下去碎几片的情况,而私造是说民间铸钱,尽管这个是杀头的罪过,可根本没办法禁止,这其中,民造就是那种粗制滥造的货色,西造则是说南直和福建之外省份大宗私铸的铜钱,而南直和福建的则是东造,西造质量不差,但东造质量最佳,因为这边是海主和东南豪强勾结,运来东洋南洋的铜,找来匠人认真做出来的铜钱。

说起来有些荒谬,价值最高的就是东造的铜钱,抗磨损,字纹清晰,用料十足,东造的永乐通宝六百文就可以换一两银子,有些民造的铜钱,一千二百文还要讲价。

更关键的是,去草原上和蒙古互市的商队基本不接受铜钱,要么是金银,要么是以物易物,谁也不会用铜钱,而朱达最后那两句话,就是把对方最后一丝试探掐灭,都是商场里的老人物,谁也别想糊弄了谁。

最后双方是敲定了九百五十文的价钱,现银结账,朱达喊着雇工们帮忙,李和在旁边点数记账,他拼命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太过失态,但张进北的涵养差了些,始终是木呆呆的在那里。

翻了十倍,恐怕还翻了不止十倍,生意就能这么做,这根本就不是生意,这是点石成金,张进北看着朱达就好像看着鬼神一般。

做成的生意不仅仅是棉布,还有携带的其他适合草原上的大明商货,朱达既然点破了关窍,那商人也不含糊,拿出银钱把能买的都买了下来。

“老爷,咱们翻了十倍卖他,怎么这人还脸上带着笑。“张进北终于忍不住,瞅空问了一句。

“因为他有得赚,大明和鞑子的买卖会有最少三个月的空档,马上就要入冬了,到了冬天价钱还会涨,对他来说,手上有货才是最要紧的,货越多,赚得越多,买了我们的货,他还有的赚,不买,他没得赚,换你,你怎么想。”朱达笑着解释了几句,张进北恍然大悟。

那商人把货物都搬回去之后,却盯着其他大车上的皮货,脸上的表情不加掩饰的垂涎,到最后还是懊丧的拍了拍手说道:“这次是北上,手里的银子也不够,真可惜了,真可惜了。”

感慨后,这商人扫了眼大车边悬挂的级,脸色多少有些僵硬,但很快调整过来,看向朱达的眼神已经完全是平辈论交的态度,抱拳说道:”小兄弟这等手腕,将来大同和山西的商场上定有你的名号,先前老哥托大,倒是有些怠慢,请小兄弟不要见怪,我姓魏名代北,出身平遥魏家,请教兄弟怎么称呼?“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比明抢都赚

听那商人自报姓名来历,朱达也按照礼数回应说道:“小弟姓朱名达,是大同左卫军户出身,本地人士。”

平遥商人魏代北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惊讶,朱达刚在外面闯荡的时候,自报姓名还想着看看对方的惊讶,想着对方会不会猜自家事皇族,但根本没有人朝着这方面去想,后来才弄明白,宗室不得出封地所在,而且都在州府名城,他一个到处跑的卫所子弟,怎么会和皇家有关系,这是常识。

不过看到朱达脸上平静如常,那商人倒是愕然,随即失笑,刚才的郑重尊敬消去了些许,笑着感慨说道:“小小的怀仁县和左卫,居然有这么多点石成金的生意人,先有河边新村那位,又有小兄弟你这样的人才,还都是这么年轻,当真是财气汇聚。”

萍水相逢,又不是能长久做下去的生意,朱达从一开始就不想攀交情,看门见山的把套路做出来赚钱,做完了扭头就走,通报姓名也懒得做,但听到对方说起河边新村来,当真心中感慨,忍不住笑着接话说道:”魏兄可是去过那边?“

“我没去过那边,族里大兄倒是去过几次,对经营那新村的人赞不绝口,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样无中生有,平地抓饼的生意,就这么被鞑子毁了,可惜,可惜啊!”这魏代北感慨说道。

朱达眉头皱了下,河边新村的经营者是朱达,这个消息虽然没有大肆张扬,可也不是什么秘密,用心就能打听到,这魏代北族里的大兄既然来过,怎么会不知自家姓名,同族的这位怎么没听过,除却这些细节之外,对方对河边新村的赞叹却让朱达心中有些酸楚,他也不想和对方吹嘘,说自己就是创造了河边新村的那位,一切都已经消散无踪,说出来能有什么用吗?

看着朱达沉默,魏代北犹豫了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兄弟,你没听过平遥魏氏吗?”

朱达知道平遥,那是太原府南边的汾州下辖的一个县城,虽说是县城,却隐约是整个山西商界的核心之一,许多豪商都是平遥出身,但他也仅是知道这个常识,平遥魏家就丝毫不知了。

他这反应让那魏代北失笑,摇头说道:“朱兄弟,这做生意不光是靠勤快和手腕,消息灵通也很要紧,现如今这郑家集就聚着十几家生意人,你要是愿意,可以打听下。”

朱达敷衍着点头,他对这个还真没兴趣,对方说得其实没差,可现在朱达要做的事很多,了解山西商界这件事排序上很靠后,按说对话到这里就该了解,可这位商人居然滔滔不绝了。

“朱兄弟,怀仁县和大同左卫是穷乡僻壤,几十里外就是大同城,什么好处都被那边人得去了,那边又都是富贵人等,你争不过的,可朱兄弟你这样的人才困在这小地方未免太可惜了,为兄真心实意的说句,虽说你我初次见面,但当真投缘,设身处地的替兄弟你想了想,你这等才具,在怀仁就被局限住了,不如来魏家这边?和为兄一起来做?“

这话说得朱达有些愣,还真没想到对方要招揽自己,讨价还价做成一桩生意,又闲谈几句,怎么就要招揽了,话说回来,眼前这位又有什么资格招揽。

从开始接触,朱达就没有太认真的观察过对方,到现在倒是认真起来,本以为是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细看却现年纪没那么大,可能在外面风吹雨打的久了,看着沧桑成熟,穿着打扮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布艺皮袍,至于他的身家,只不过十辆大车,六头骆驼,百十号人而已,这样的商帮规模甚至连中等都挂不上,自己商队规模虽说也不大,但相比起来远说不上悬殊,这位居然就开口要招揽,到底是什么给他的信心。

朱达打量和观察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魏代北自然明白,他干咳了两声说道:“朱兄弟,不要看为兄的本钱不多,但我们魏家的生意却极大,只要能给魏家赚到钱,那就会有大本钱投进来,这可不是去做个掌柜管事,而是有五成的份子在,只要赚得多赔的少,那投的本钱就会越来越大,朱兄弟,这账你得算清楚,虽说赚到的被分走五成,可大本钱小本钱不一样,赚到的还是多得多,更不要说随着生意做大,我们魏家能给的也是越来越多,到时候不光是银子,连官身都能给你置办到,这可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如果魏家的规矩真像这魏代北所说,那还真是高妙,已经和记忆中那二十余年的合伙人制度类似,不断的吸收英才进入体制之中,又分享利益,又得到英才创造的好处。

朱达承认魏家这套做法很吸引人,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而且面前这魏代北看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魏家怎么庞大兴盛,在这位贸然招揽的魏代北身上是看不出来的,朱达没怎么掩饰自家的眼神和表情,对方也看出来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朱兄弟,你还不满二十,为兄也才二十六岁,咱们都还年轻,能合伙做一番事业,要是有了兄弟你帮忙,咱们还用窝在这边做生意,直接去跑大同和偏关两条商路,那才是流淌金银的财路。“魏代北兴致勃勃的解说道。

从南边过郑家集去往边地贸易的这条商路能赚钱,却不是最好的,大同和偏关是大同镇和山西镇的总兵驻地,是人流物流的集散所在,大明和蒙古的大宗物资都在那边贸易买卖,和这两处比起来,郑家集这等中继的确算不得什么。

“魏兄,何必急在一时,你说的这等大事,小弟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魏兄你也说了咱们都年轻,这日久天长的,今后什么事说得准,不如咱们先认个朋友,小弟就在怀仁县城内居住,欢迎魏兄来做客,等从边地回来了,去小弟那边住几天,饮酒喝茶如何?“

“朱兄弟,你我结拜”魏代北急切的很,居然还想着要结拜兄弟,看到朱达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才停住,讪讪的说道:“等这次回来,一定去登门拜访。”

朱达笑着点点头,终于断定对方年纪真不太大,不然不会做的这么漏痕迹,但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二十几岁的样子,能带着十几辆大车百余号人北上贸易,这魏代北的并不是一无是处,只不过这做事惶急毛糙了些。

“朱兄弟,看你面相不过二十,你是不是吃过什么丹药或者有什么家传的法子,现在已经四十多岁,只不过显得年轻。”那魏代北没头没脑问出这句话来,朱达愕然,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张进北和李和,现他们两个居然有赞同的表情,立刻哭笑不得,这问题他也懒得回答,只是笑着摆摆手,转身自去。

“大哥,你真不是什么星宿下凡或者鬼魂附身?这魏某说得对,你这手腕和心思,做了二三十年生意的也就这样了,当时我在郑家集做事,几个老掌柜也比不得你啊!”李和禁不住感慨说道,张进北在那边连连点头。

“少在那边胡思乱想,这都是袁标师父和我义父的教诲,想事做事要抓住要紧处,一通百通,明白吗?“朱达找了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李和与张进北明显没听懂,但又觉得很有道理,一时间没有再问。

这种不明觉厉的效果就足够了,朱达也不想解释的太透,本身就有很多没得解释,何必说太多。

懂行的生意人随处都能现商机,就在朱达和魏代北胡扯的时候,已经有别家商队的人过来张望,甚至和朱达这边的雇工和车把式们闲扯,如果不是大车两侧挂着的人头让他们忌惮谨慎,恐怕早就进来聊了。

“这次鞑子入寇,边贸肯定会断绝一段时间,大明货物在草原上,鞑子的货物在大明这边,都会暴涨起来,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这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钱和勇气照这个势头去做,那么,这些有本钱有胆气的就要搏一搏,能唬住骗到就唬住骗到,不能的话,就花钱屯下来,不做没有机会,做了就有财的可能。“朱达边走边对李和、张进北说道。

这些道理放在记忆中那二十余年也不是人人都能领会,在那个时候的朱达其实也不理解,倒是在这个人生的十余年中想清楚很多事,他尚且如此,张进北和李和仓促间怎么可能明白,这几天下来,朱达的言行经历给他们灌输了太多,这么多信息和言传身教想要消化吸收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何况他们两个未必有这个觉悟去学习。

两个人此时都是懵懵懂懂的状态,但朱达看得出李和用心在琢磨,张进北恐怕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

找魏代北的时候,朱达只是想要试探下,没指望能一次把生意做成,但赚钱财的关节一旦点破,有经验的商人都会明白做什么,不过说到底,这桩生意做成只是巧合,从这场院出来之后,朱达所做就很有目的性了,他只找从北边回来的商队,商队往来南北都有一定的时间限制,携带的给养,运货交货,甚至牵扯到在本地商界的信誉,这些商队已经没有了再回北边囤货的时间,可他们一定知道皮货会很值钱,不会放过任何赚钱和财的机会。

“小子,你知道不知道你价钱比市价高了多少,当我们是傻子骗吗别走别走,小兄弟,有话好说,我这嘴有时候管不住,你看这价钱“

“这位兄台,小弟我这价钱已经很低了,谁不知道大明就要和鞑子开打,这皮货一年半载的进不来大明,价钱肯定要飞涨,这不过是四倍市价,我看涨成十倍都是有的,你看你看,其他几家也赶过来了!”

“小兄弟,不不,这位公子,既然都找到我们了,那这生意我们就做定了,老张,你不要抢朱公子,我们也愿意加价你们两家真不省心”

朱达去了一家,把其他两家交给了李和与张进北,他们两个上门去谈的时候可没有朱达那么顺利,尽管说得是和朱达一样的话,也陪着笑脸,但那两家南归的商队可没给他们好脸色,说话磕磕绊绊的年纪又小又不像是生意人,换谁也不会相信,张进北和李和当然是灰心丧气,可朱达交办的事情却不敢含糊,知道一定要做完,尽管他们俩知道关系不同,可这两天看到的血淋淋场面却让他们不敢懈怠。

好在商人逐利,当他们说出自己有什么货物要兜售的时候,这两家商队立刻有了反应,怀疑是有的,可知道一注财源就在不远,不去看看可对不起自家多年做生意的经验。

先去朱达所在的场院里看到了大车上的皮货和草原货物之后,接下来就是想法子把货物吃下,大车上的货物说不上很多,可能赚钱,而且可见暴利的货物为什么不拿下,鞑子入寇之后,北地有日子去不得,现在能扫到的货物就要抓紧。

当三家南归的商队聚齐之后,看着笑嘻嘻的朱达,这三家都知道没法子占便宜了,只能靠着手段多赚些,讨价还价了。

“小兄弟,你这手段真是了得,翻手居然卖出了六倍七倍的价钱,看你这本事,我这些年算是白活了,看你这么年轻,做生意倒像是做了几十年的”

“老张,要不是你和李家的跑来抢,何苦这样,咱们会去也就多赚个四五成,小兄弟,你这些有窟窿的羊皮卖不卖?”

”既然老哥想要,这些皮子也卖不上价钱,不如就送给老哥,老哥你自己看着算,给小弟几张毛毡就好。“

朱达笑嘻嘻的客气话让大家都是哄笑,生意做成之后,大家都觉得轻松,羊皮换毛毡等价生意,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

他们常跑这条商路,彼此都是熟识,有交情也有竞争,别苗头不服气都是有的,所以朱达把他们聚在一起之后,喊价抬价就成了必然,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财赚钱变成了次一等的事,争过对手,赢过对手,才是最要紧的,宁可少赚点也要去争,不然心里就不痛快,当然,不赚钱的事没人去做。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年纪和自家子侄辈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小些的年轻人能把事做得这么妥帖,三家都拿到了货,拿货的价钱都比要出的最高价低了几成,还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所以走南闯北的三家商人对朱达没有丝毫的轻视,完全当成同辈人来看待。

在争论抬价期间,其他商队的人已经过来张望,也有人在外围议论,聊着这单生意各家能赚到多少,后悔自家没机会跟上,这种议论和后悔让做成生意的三家更是高兴,对朱达所提的小小要求也痛快答应,那被扎出洞眼的破损羊皮也不是不值一钱,裁剪后还有用处,不是赔本生意。

尽管生意做成,朱达却没急着离开,他这次抓住机会投机赚钱,从某种意义上是赚了别人能赚到的暴利,现在大家正处在生意做成的兴奋期中,可这劲头一过,万一生出几分怨恨来,那就有后患,所以朱达留下来聊了几句。

他并不只是闲聊逗趣,而是把那些年人生中的投机案例讲了几个,比如说回到当地散布鞑子入寇贸易断绝的消息,北货就会飞涨,然后先扫掉其他家的北货,再趁着高价缓慢出货,要盯紧价钱,也要盯紧北边的消息,不能让货物砸在手里,也不能让价钱跌下去。

此等炒作手法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但在朱达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被各路媒体详细的描写出来,只为让人多看几眼,朱达没有实操的能力,但转述却很简单。

这等手法听着新鲜,可懂行的生意人自然能分析出是否可行,朱达这一番话开始大家不怎么在意,后来则是凝神细听,就连过来围观看热闹的其他商队人士都聚拢过来,甚至还有人回去喊人,只不过南归的三家商队也很警觉,有一位已经喊着伙计封门挡路了。

李和还有张进北一直站在边上,看着热热闹闹正在议论的人群,他们两个人都有些不真实感,自家这位老爷恐怕真的是被什么老鬼附身或者星宿转世,不然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棉布翻了十几倍,皮货居然翻了二十几倍,其他杂货也是十倍的翻,就连事先做好的饼子盐蛋都是几倍的价钱,看朱达这么有条不紊的做事,心中更是震撼,难不成这些都是他事先料到的?

这二位胡思乱想,直到朱达喊他们两个人回去,要交割货物收钱了。

“老爷,你不是财神转世吧?”这话张进北能说出来,他也实在忍不住想问,李和就没有开口。

“什么财神转世,我这是做生意。”朱达笑骂了一句,然后同样压低声音说道:“回去让大伙把大车围起来,把兵器都端起来,小心戒备。”

“这生意都做成了?怎么还要小心戒备?”

“要是没有提防,半夜咱们这些人全得死,财货他们还要拿回去。”朱达脸上带笑,话却森寒。

第一百六十章 生意好做也难做

朱达的话让跟着的两个人有些懵,从出来到现在,大家都是在和和气气谈生意,脸上大多数时间都挂着笑,怎么就被朱达说得如此残酷。

懵归懵,惊讶归惊讶,李和与张进北却相信朱达所说的,从相识到现在,这个比他们年轻的人还没有错过,他这么说,那就一定会如此,两个人郑重的点点头,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

南下北上的商队手上现银都不少,一车车货物卸下交割,白花花的银子入账,帮着搬运的年轻雇工们都有些愣怔,从小到大他们见到的铜钱都不怎么多,可现在看着银光闪闪,好像这金银宝货都不值钱似得。

有了朱达刚才那句,李和与张进北的热情都差了不少,他们对那些商队多少带着提防,仔细观察倒是能看出细节,过来搬运货物的商队中人,很多人在忙碌间隙不停打量他们这四辆大车,看得认真仔细,已经过了好奇的程度,偶尔视线交汇,这些人的眼神让人心悸。

其他的雇工们倒是感觉不出,热火朝天的干活忙碌,倒是周青云闲坐在一旁,漠然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周青云的这等表现,再看看朱达的满脸笑容,李和与张进北又是安定了不少。

等交割完毕,收来的银钱都被装进个皮口袋里,和缴获贼兵的家底并排放在第一辆大车上,那辆大车上有纪孝东呆着,不过,周青云带回那缴获之后,朱达始终没有去看,李和同张进北都挺佩服这个,觉得换了自己,恐怕忍不住打开清点了。

把生意上的事做完,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朱达倒是没闲着,从其他商队那边买了只羊回来,南下北上的商队,进入大同边镇之后都习惯带着一群羊,食用补给,如果临走没有吃用干净,那就转手卖掉,比起买猪肉什么的要方便,家家都带着,匀给朱达一只也不算什么事。

杀羊收拾的活计,只有朱达和周青云能干,周青云拎着短刀去忙活了,年轻雇工们兴致勃勃的要过去帮忙,却被朱达喊住,连正在歇息的车把式们也不放过,都把长短木枪拿起来,走出场院开始操练。

四辆大车已经空掉,就在各处寻了些草把木板之类的摆上,雇工们呼喝着将大车拼成方框,然后拿木枪做好守备的架势,然后朱达又是下令,雇工们手忙脚乱的把短木枪放在投矛器上,摆正姿势投射了出去。

天光仍在,各个场院还没有闭门休息,朱达他们折腾出来的这番热闹引得不少人出来看,比起其他商队二三十岁的带刀汉子,朱达他们从上到下显得很稚嫩,看着他们舞弄操演,很多人脸上都有轻蔑的笑容,就好像看着孩子玩闹一般。

朱达呼喝令,雇工们或聚或散,大车开合,木枪平端高举,投矛被呼啸着丢出来,的确是热闹非凡,他们的演练在朱达看来不值一提,甚至达不到“有个样子”的地步,可在外人眼中,却不是完全散乱,多少是有规制的。

真正让人动容的是投矛投出来的效果,场院之间的空地距离有限,投矛丢出去,十有**是碰到土坯垒砌的墙上,但木棍削尖制成的投矛,居然能扎在坚硬的墙上,没入一两寸的样子,而且雇工们不是投一次就算完了,接二连三的投射,呼啸连声。

雇工们投射短木枪的时候都很兴奋,就好像在外人面前演示炫耀一样,可围观众人的脸色却从开始的不以为意到慎重,不停的来回打量,不停的交换眼神,到最后又都是默默的回到驻地。

这些年来,朱达和周青云在一块除了武技提升之外,两个人做饭烹调的本领也都提升不少,那头羊很快就是料理干净,羊血都放到瓦罐里,没有丝毫浪费,肉、骨、内脏什么的都被分门别类的处置好,摆在干净的油布上,雇工们练完回返,立刻热火朝天的过来帮忙,但不是所有人都过来,还有八个人和车把式在大车边护卫。

进了场院之后,魏家商队的一干人态度也有不同,那些带刀的汉子神情间明显有几分提防,倒是魏代北和一名伙计赶了过来,那伙计还带着坛子。

“朱兄弟,为兄送一坛酒过来,这可是我们汾州产的好酒,出门在外生意为先,身外之物不好带的太多,只能送这些,等为兄回了汾州,再给你送些好的来。”魏代北的言语态度比方才又亲近不少。

看到朱达笑着谢过,魏代北心情不错,又是说道:“这做饭的材料营生你们可能没带齐,缺什么去我那边拿。”

行商在外,很多时候要自己操心衣食住行,就和在外面过日子一样的,像是朱达和周青云这种初次出来的,很可能准备不全,这魏代北倒也是好心,朱达笑着拒绝了,却留魏代北在这边吃饭,同在场院里,方才又有那样的示好,回应总是应该的。

那魏代北高兴的答应了邀请,却安排同来的伙计回去取东西,才说了几句,就目瞪口呆的停住,只看到在锅边的几人打开几个小坛子和纸包,将各种葱姜蒜以及佐料放了进去,甚至还有鱼干,随着大锅热汤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的腥膻气很快就变成诱人的香气。

“朱兄弟,你这还真是讲究。”魏代北苦笑着说道。

朱达笑着摆摆手,从小到大对这饮食的讲究习惯持续到现在,其实没吃什么好东西,无非是家常荤素材料精心烹饪,那二十余年的经验和这三四年的心得,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太差,只不过对于忍耐清苦的商队来说,他们就有些奢侈了。

羊肉和内脏在下锅之前汆过水,然后切成薄片,等加入羊骨的汤水烧开再放入,接下来才是各式佐料,甚至还有临时在场院外采摘的野葱野菜,更是去腥增香,太阳落山,晚霞漫天的时候,汤水已经可以出锅了。

吃饭的人一共二十几位,今日里上午开战,生死场滚过,下午到达目的地,生意又做得顺利,这晚饭等于是犒劳,每名雇工木碗里的羊汤都是肉杂十足,汤水反倒不多,大家拿着饼子,几个人围着一碟腌菜,大快朵颐,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可以再舔。

“这才半个时辰,怎么就熬出这等乳白汤水,在汾州闲着的时候也吃过羊汤,要有这样的成色,差不多要小火炖两三个时辰。”被留饭的魏代北赞叹不已,这等表现倒是让朱达对他方才的描述多信了几分,这年头世道,能有心思琢磨饮食的人家都不会差。

“想要出白汤不难,加鱼进去就好,只不过鱼要收拾干净,用油炸最好,或者不带水汽。”朱达解释这个倒是不藏私。

这番话让魏代北眯着眼睛看过来半天,喝了口汤才疑惑着说道:“倒是不怕兄弟怪罪,看兄弟出身应该不是富贵之家,可这言谈做派又像是大宅门出来的,这还真是古怪。”

朱达判断魏代北的道理,同样被对方来判断自己,魏代北倒是没有纠缠这个,看了不远处兴高采烈吃犒劳的雇工们一会,缓声说道:”本来今晚想要喊着朱兄弟和为兄的队伍聚做一堆,或者等其他几家的人杀过来,出来用魏家的面子护住朱兄弟,能卖个大人情出去,没曾想朱兄弟带着的居然是这般队伍,倒是让为兄的打算落空,朱兄弟,你可能不懂我说的意思“

”多谢魏兄的关照,商队行商,骑马带刀的汉子这么多,除了看护商队之外,看到合适下手的,顺手做一票财也是寻常事,反正这远离城池的路上,宰了人烧了埋了或者被野兽啃了,毁尸灭迹容易,没有尾后患,这郑家集已经毁了,老规矩已经没了,人多刀快就是新规矩,小弟我多赚了些,又是势单力孤,当然会被别人盯上,白日里笑嘻嘻做生意,晚上过来再把银子拿走,财货两得,大家不都是这么琢磨的吗?“朱达笑嘻嘻的回答说道。

魏代北脸色随着朱达的讲述变化,等说完后愣怔片刻才缓过神来,真心实意的感慨说道:“朱兄弟真是人才,等为兄这次事了,一定要去怀仁县登门拜访,做个长久的朋友。“

说完这句,魏代北却反应过来了什么,急忙又说道:“朱兄弟,我和你交易的时候可没琢磨什么坏心思,我们魏家做事一向规矩,有祖训说得明白,按规矩做买卖赚不到大财,却能长久做下去,一年看不如,十年看一定胜过。”

朱达没有接话对方的辩白,只是笑嘻嘻说道:“如果不是存着能拿回来的心思,大家在讲价的时候未必这么痛快,不过大家也想着拿不回来,所以还要和我讲价。”

前后因果都想得这么明白,魏代北本来满脸正气,听到朱达说完这些,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却嘿嘿笑着说道:“这些事魏家也做的,可一定要有万全的把握,不让人知道不就是没做过吗?”

朱达哈哈的笑出来,这魏代北的言谈做派还真是直率,但也不是贸然冒昧,大家萍水相逢,日后能否相见是个未知,真想结交,坦诚相待就是最好的态度,魏代北的分寸把握不好,但所用方式却简单有效。坐在一边的周青云也忍不住咧嘴笑了下,魏代北脸上的几丝尴尬也在笑声不见,跟着笑了起来。

吃饼喝汤花费不了什么工夫,那坛送过来的好酒一直没人碰,魏代北吃完之后就笑着告辞,朱达起身致意之后坐了回去。

按说到这个时候就应该准备休息,但魏家这支商队居然忙碌了起来,停在院子里的大车和牲口又做了重新的布置,里外值夜的人手好像也变多了,朱达和周青云一直在安静看着。

“还是担心晚上出事,我们要小心些。”周青云收拾弓箭,缓缓说道。

“不光担心晚上出事,还放着我们对他们起坏心。”朱达笑着说道。

这话让周青云放下手里兵器看了过来,盯了一会说道:“朱达,你的心思怎么这么多,莫说袁师傅,就连秦先生也不会有你这么多的弯绕,这才不到一个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原来想当个孝子,练武防身,家致富,全家人好好过日子,可这世道不让,就只能弯弯绕绕,不被人吃,就只能吃别人了。“朱达没有转头,依旧看着魏家商队的方向,笑着说道,可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就会现在火光映照下,朱达的表情有些僵硬。

两个人沉默下来,就这么安静片刻,却不约而同的看向外面,借着残存天光,依稀能看到郑家集还未垮塌掉的土围子,沉默的看了一会,朱达才开口说道:“秦家和袁师傅的宅子都被毁了,咱们上次只是拿了藏银,明天再回去看看,恐怕以后就看不到了。”

周青云点点头,闷声说道:“现在就该有疫病,可还是要回去看看。”

郑家集毁掉,围子内外的几千人口死伤大半,又没有什么人去收拾尸体,如果不是当初趁乱起火放火,恐怕此刻在围子外都能闻到腐烂的恶臭,这边几年内水不能喝种下的庄稼都不能吃,可那起火毕竟没有目的,还有许多尸没有被焚化,现在已经腐烂臭,其实靠近后隐隐能闻到,这也是朱达为什么觉得这次的生意就一次的原因,商队人等经验丰富,下次肯定不会把这里当成落脚点了。

明日里进去看看,是二人为了缅怀和纪念,再之后,这里除了路过就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三年的成长,翻身的机缘,就在明日后埋藏心底了。

“你先睡,下半夜你看着。”朱达但然说道。

“累了一天,你能顶得住?”周青云问道。

“只是睡不着,这样低买高卖赚大钱的生意,我也第一次做,赌对了,兴奋的睡不着。”朱达脸上又有了笑容。

随着入夜,原本不怎么喧闹的各处场院很快安静下去,这里不是目的地,大伙来这边是要充分休息,无论来去,接下来的路上还得辛苦,但每支商队都不是所有人睡下,都有部分人值夜守卫,出门在外,商队不光要防着贼匪,还得防着彼此,有时候同行更加可怕。

和朱达他们同院的魏家商队也是如此,实际上魏家商队的戒备比起下午来更加森严,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值守,而且关注的重点是朱达他们那边,夜里安静无聊,周围的狼嚎和野兽嘶叫一直没停过。

“这么多人肉,把狼什么的都招来了。”

“你说咱们是不是太高看那伙乡下蛮子了,二十几个就敢出来招摇,九爷加派人手,是不是想让咱们半夜“

“别瞎想,真要动手,死伤一半都未必吃得下来。”

“就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说笑话吗?”

“没看到那些木枪,你觉得被甩过来扎不穿你,你再看这几堆火,这里里外外都照应得到了,任谁乱动,进了二十步就能看到,只怕这二十步内木枪就丢过来了!”

有人能看明白朱达他们的布置,在几堆篝火的照耀下,他们能看到值守的雇工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聚精会神的模样,再想起下午见到抛射投矛的情形,就觉得怎么都不能轻视。

上半夜还好,下半夜就很难熬得住了,毕竟白日里身体和精神都经历了太多波动,好在朱达安排了换班,已经有点撑不住的雇工们将先睡下的同伴们唤醒,然后自家睡下,朱达换回的几块毛毡还没裁剪,拼起来十个人睡在上面不算拥挤,有毛毡隔绝地面的寒气,和衣而卧的众人睡得很舒服。

周青云醒来后就在大车围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尽管他提着弓箭,动作却很轻,没有吵醒已经睡下的人,朱达躺在一辆大车上,却没有睡着,只是躺着看天呆,周围愈安静,野兽的嘶叫都渐渐消失,能听到的无非是两边值夜人的咳嗽和火堆燃烧的噼啪炸裂声,只是这声音不显得嘈杂,却衬托夜间更加静谧。

在这样的安静下,细微的声响就很容易被人觉,脚步声放得再轻也会被人听到,只不过在这个时候,睡下的人睡得正沉,没睡的人正在瞌睡,未必能注意得到

魏家商队值守的人中,有好些个正在瞌睡,微风吹过身上一凉稍微清醒,却现身边的老练同伴正在聚精会神盯着某处,顺方向看过去,在火光映照下,墙头有人冒了出来,这一吓让整个人清醒过来,但还知道不出声,免得得罪了不相干的人,魏家这商队能自保就好,那小队伍既然不愿意合在一处,就该承担结果。

几乎和这反应同时,就听到“嗖”的一声破空利啸,又是一声凄厉惨叫。

这下子,所有人都清醒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郑家集废墟

第一声惨叫出来后,莫说是刚清醒的,睡下的都反应过来,急忙抓摸身边的武器,可老把式却全神贯注的盯着那边,只看到周青云一箭射出,又是一箭搭弓,几乎没有停顿,又是射出,第二声惨叫!

能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又能听到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只剩下这场院内所有人被惊醒的喧闹。

魏家车队几个头领都在盯着对面,到现在他们才明白这二十余人的底气,不光是看着声势威力都很大的投矛,还有这么准的一张弓,厮杀场上短兵相接是一回事,弓箭射的准又是另外一回事,若说防备是个十成,刀枪使得好让人最多防备五成,可这弓箭射的准,又能随时随地的开弓杀人,那就要防备八成了,那刀枪你腿脚快点能跑,可人在五十步内怎么跑得过弓箭。

更有人眯着眼看躺在车上的朱达,这小子恐怕不止生意算盘打得精,武技也不会差了,虽然没看他动手,可这二十几人明显以他为的,何况来的时候,这人骑马的架势就不是百姓的姿态,分明是骑兵模样。

魏代北披了件衣服从屋中走出来,这就是有规模商队的好处,很多事不用他亲力亲为,魏代北直奔一名中年,一边看向朱达那边,一边低声问道:“还是有人夜袭?”

“有,被那朱达的伴当射杀了两个,其他的都吓跑了。”中年人沉声说道。

“这朱达倒是藏着不少门道,他身边那小子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魏代北愕然了下,开口说道。

中年人盯着对面没移开眼神,同样低着声音说道:“这样的射术是下了大工夫的,要有正经的师父交,还得自家有那个天分,可要紧的还不是这个,你看对面那些人,你再看看咱们这些人,这才是那朱达的本事。”

魏代北回头看看自家商队范围,现乱糟糟的不像样子,虽说守卫的人没挪动地方,可那些刚被惊醒的,没睡但是好奇的,或是胡乱打听,或是凑热闹,又看向朱达那边,那二十余人到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又是十人巡守,十人休息,看起来就和刚才什么都没生一样。

“这还真是”魏代北念叨了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中年人看着像下属,可言谈间对魏代北却没什么客气的,只在那里摇头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八成是武家出身的子弟,这次出来历练了。”

“可十一叔,卫所出身的这么会做生意?”魏代北疑惑了句,随即自问自答:“卫所那些人都是钻到钱眼里去的。”

周青云射出两箭后没有紧张的戒备,只是转头看向朱达,躺在那里的朱达眼睛还睁着,边看星空边说道:“不会再来了,你这两箭告诉他们这是带刺的硬骨头,啃了嘴要流血的,我先睡了。”

接下来到天亮,就和朱达所说的一样安静无事,天亮后出门转悠甚至找不到尸,而墙头上迸溅的血迹还能看得出新鲜,有雇工说天快亮的时候闻到过烧焦的臭味,大伙大概有个判断,恐怕是趁着黑夜把尸弄了回去烧掉,虽说这郑家集如今是个无法无天的所在,但要防备朱达他们寻仇,这二十几人已经展现了让人小心的实力。

朱达他们起火做饭的时候,就有三支商队离开了郑家集,魏家商队也准备着中午离开,魏代北今日里对朱达的态度比昨日又有不同,亲热招揽去了几分,可敬重多了些许,很是正式的请朱达去平遥那边看看。

“其实朱兄弟你们来的时候不对,两天前这场院里有近二十家商队,可来来走走的,有的路过了也不愿意停留,就剩下这些了,估摸着再过几日消息传开,这边都不会来人了,要是前几天来,朱兄弟的货物没准能卖上更好的价钱。”

“能赚到这么多,已经是运气,不去求太多了。”朱达的平和心态让魏代北很诧异。

朱达和周青云没急着去土围子内缅怀,而是等魏家商队开始整备的时候,打过招呼后他们占了场院的大屋,然后用四辆大车在午门外摆出了个弧形,安排人雇工们守卫戒备和晚上一样,这才骑马离开。

白日里不是没有危险,必须要做好准备才敢出去行动,不然后悔药都没得吃。

大同的天气是冬夏分明,春秋则很短暂,前几日还让人觉得有些酷热,而现在太阳出来后依旧是凉风,朱达和周青云拿出随身带着的干净手帕,用葫芦里的凉开水浇上浸湿,又以蒙面方式蒙在口鼻处,这才骑马向土围子内走去,朴刀弓箭都是带着的。

“你肩膀没事了?要是行动不便,宁可不去。”周青云关怀的问了句。

朱达在马上将拉伤的肩臂转了几圈,笑着说道:“恢复过来了,大贼不会盘踞在里面,小贼咱们要么能杀的出来,要么能杀光他们。”

周青云点点头,双方驱马前行,出了场院没走几步就遇到了昨日带路收钱的向导,态度比昨日里要客气许多,甚至到了谄媚讨好的地步,这原因很容易想明白,不提大车两边悬挂的人头,昨日下午演武,深夜射杀夜袭者,这暂时占据本地的团伙不可能不知道,这等武力强横的人物,可不是他们概念内的。

“二位老爷,小的对这郑家集内外都熟,小的给二位老爷领路吧!”来的是个干瘦汉子,看样子就是个油滑角色。

没等朱达说话,周青云不耐烦的摆手驱赶道:“不用你带路,我们比你熟。”

那干瘦汉子一愣,朱达却笑着说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这和蔼态度让那干瘦汉子又是一愣,他知道这两位年轻人里朱达是做主的角色,连忙点头哈腰的赔笑说道:“当不得老爷这声喊,小的赵升,这字不会写,说是升官财的那个升。”

朱达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小串铜钱丢了下去,那赵升眉开眼笑的接住,朱达在马上说道:“你跟着我们走,有想问的我们会问,不问你就跟着,看你这做派模样,从前怕不是种地的人吧?”

一看铜钱的成色,赵升脸上的笑意又是多了些,只是朱达这问题让他脸色僵了下,但还能笑着回答说道:“老爷好眼力,小的从前是个到处跑的货郎。”

对朱达的这个态度,周青云没有争执,他知道伙伴为什么这么做,无非是结个善缘,说不上何时就能用上,而且每个人都有旁人不知的消息和事件,朱达对这个特别感兴趣,有时候周青云甚至觉得朱达会为聊天付钱。

只是事情都有意外,到了土围子西门那边,朱达就忍不住问了“这围子内还能住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进出?”

现在朱达和周青云两人都用清水浸湿的白布覆盖口鼻,这是已经估计到围子内人畜尸体腐坏会传播疫病,刚被毁掉的那些日子有贼伙互相攻伐,或许还有人想要拾捡各家废墟中的财物,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是已经被这一帮占住了吗?

“好叫二位老爷知道,这都是各处来财的。”那赵升笑着解释了句,然后又是说道:“这郑家集没坏之前是四里八乡闻名的富贵地方,里面有钱人多,谁不知道那郑家和秦家比大同的老爷都不差,还有些做生意的也不含糊,这次被鞑子毁了,很多人的家财都没来得及带走和藏起来,藏也藏不了太深,有些被先前的几伙人搜到拿走,还有些藏的巧,就得让人找了,这几天总有人找到谁家藏起来的,多少一笔财。”

这年头有钱人的财货都是自己储存着,要防着贼,要防着匪,甚至还要防着自家人,却很小能想到蒙古马队来袭的情况,这样的事往往和天灾等同,一是来了躲避的可能性不大,二是能来得及的话,那就顾不得藏私,挖出财物来逃跑,谁能想到这次蒙古马队里应外合,一切都太过突然,想跑都跑不了。

蒙古马队和官军不会停驻太久,他们能抢到的是最容易拿到的财货,接下来的人会用心搜寻,什么地窖暗格夹墙之类的躲不过后面这些人,一次次的筛过去,估摸着什么也剩不下。

“二位老爷也想碰碰运气?您来得晚了,现在进去的人不少,可找到东西的人不多,很多人也都不来了。”赵升继续说道。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一眼,后者脸色不太好看的低声说道:“只怕秦家已经不像样子了。”

“本来就毁掉了,不要想太多。”朱达宽慰了一句,他想的很明白,这等大灾面前就不能按照正常的世道去理解,就凭自己和伙伴这点力量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没必要为其劳心伤神。

就要进门的时候,朱达略抬高了些声音,笑着说道:“赵升,你的脚程应该不快,如果设局算计我们,先死的肯定是你,而且就凭着你们这些草包,只要动手,我们兄弟杀光了你们很容易,你要想明白,动手了再求饶我可不认。”

这轻描淡写的言语让赵升先是愣住,要辩白的时候却对上朱达和周青云的眼神,话好像被塞回喉咙,再也说不出来,尽管很凉爽,可额头冷汗不住的流淌下来,刚才暗中做得手势业绩忙明摆着比划起来,前前后后有四五个闲人停住了脚步,愣怔片刻后散去。

“你提醒他作甚,我还想等下宰了他。”周青云有些不满的念叨。

这话让赵升更是脸色惨白,动都不敢动,末了只是跪下来磕头,其他准备进围子的人都是散开,远远的看戏。

“两位老爷,小的猪油蒙心不知好歹,还请老爷饶命,小的这就滚,再也不脏了老爷的眼睛。”那赵升边磕头边说道。

“起来吧!”听到这话的赵升如逢大赦,急忙爬起身就要走,刚转身迈出一步去,就被朱达喊住,立刻僵住不动,他背后以肉眼可见的度浸湿,可想冷汗出到什么样子。

“继续前面引路。”朱达的这话让赵升身体一抖,趔趄了两步险些摔倒,战战兢兢的回头看过去,现朱达不像是看玩笑,周青云沉着脸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战战兢兢的应下来。

“接待来往商队,把持着郑家集的废墟,这两样赚的还可以,怎么也做设局杀人的生意?”朱达在马上问道。

如果不是朱达说这事就好像说吃饭喝水一般,赵升怕是又得跪下,看到朱达和周青云的神色如常,这才惶恐无比的说道:“大伙都觉得这边做啥都行,是财的好机会,有些糊涂人又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乡下人,诓骗进去杀就杀了,多少能捞到些,两位老爷,我是被逼的,我没什么力气,想要有口饭吃就得跟着他们,不然就得被喂了狗啊,老爷,我是清白的。”

“问你什么说什么,别的废话不要讲。”周青云不耐烦的呵斥了句,这位赵升连忙停住。

进了围子内部之后,却现情况比上次居然还要好些,预料中的腐臭味道有一些,但却是正常范围内的,问了赵升才知道,他们这一伙人和后来各种目的的人群都在焚化尸体,不管在围子内或者野地里,总归看到了会一把火烧掉,名目上是善心,实际是为了让这里能让人常住,这郑家集的土围子再怎么残破,比起寻常村寨来也强不少,虽说许多房屋过火焚毁,可也有保存不差的。

朱达和周青云先去的秦家宅子,这次来比上次还要粉碎,估摸着寻找藏宝的人们什么角落都没放过,挖地三尺说不上,但有没有夹墙暗格之类的肯定都查过了,自然没什么完好的建筑留下。

这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两个人下马在废墟中走了走,彼此无言,倒是那赵升忍不住说了句,这边没什么可找的,已经被人翻过许多遍了。

“不知道义父看到这等情形,心中会如何想?”朱达在离开上马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

周青云沉默片刻才回答说道:“希望秦先生别碰到这兵灾,能和咱们再见。”

朱达知道周青云的意思,这等蒙古入寇对于怀仁县和大同左卫来说就是大灾,这次失散怕是以后相见也难,秦秀才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急着向回赶,会不会遭了兵灾之难,又或者听闻家乡被毁直接就不回来了,天下之大,如果没有消息连接,恐怕再见真的很难了。

离开秦家宅子之后,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和往常一样节省马力,反而骑马前进,而且刀弓都摆在容易拿出的地方,尽管四周看不出什么威胁和危险,而且人也不多,但他们两个都知道,越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越不能放松,这等“城内”区域地形复杂,能观察到的东西太少,万一有敌人出现,如果没有防备那就是灾难,只能做好最坏的预备,只不过他们这样的做派让带路的赵升更是战战兢兢。

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在各处废墟上搜寻的人群并不多,倒是偶尔路过几处还算完好的宅院,能看到里面人警惕的向外张望,应该是占住宅子的人,赵升对这个也有解释,开始乱糟糟的时候,围子里寻到财物还能带的出去,后来寻到财物你得杀出去才行,不然就被其他人抢夺,甚至闹出死伤人命来,结果越到后来,“寻宝”就要成群结队,人多之后效率就高,结果能被找出来的都被找到,现在来的人就是碰碰运气,更多的,反倒是想在这围子里安家。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搭话,不过他们知道留在围子里的人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蒙古马队洗掠后不会长留,但官军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事做绝,可不是给这些人安家之所的。

在这土围子内,朱达和周青云想看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秦家宅子,另一个却是郑家的宅院,在郑家集期间,郑家一直在对秦秀才示好拉拢,秦川也没有冷淡对待,来往还是有些,秦秀才去郑家做客吃酒之类,往往会带着朱达和周青云,所以在这围子内,秦家和郑家算是他们两个熟悉的地方,其他各处就那么回事了。

相比于其他处,郑家这边出人意料的冷清,据说当日里内应在围子里闹起来,唯一做出反应的就是郑家,郑家凭着自家大宅院据守,但在那么多的蒙古人和官军面前,这大院子根本守不住,也正因为这据守厮杀花费了些力气,所以郑家被破坏的很彻底,外墙都被扒开,官军和蒙古人也知道这种土豪有钱,所以从内到外能敲开的都敲开了,浮财拿走,还要把藏着的财货一并洗掠,他们都做得这么彻底,后来的各色人等就只能在细处找寻,找不到金银,能用的能换钱的都要带走。

所以在朱达和周青云眼前的,差不多就是一片比略高些的瓦砾堆,而且只有瓦砾碎渣,有形状的都被人带走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消失不见的水井

“郑家人的尸怎么处置的?”朱达问道。

在这次大难中,郑家应该被灭了满门,按说宅子这边是尸最多的,到现在应该最是恶臭难闻,不过站在前面感觉还好,味道都是从其他地方飘来的。

“他们家人穿金戴银的,鞑子先过了一道,其他人也不会放过,男男女女都被剥的精光,不过大伙多少都念着郑家的好处,没做太多的孽,聚在一堆用火烧了,算是个好结局。“赵升回答说道。

大乱时候,男人被杀,女人和孩童的遭遇才真正残酷,郑家的女人比起平民百姓来又养得好,长得漂亮,遭遇更不必说,甚至死后都未必被放过,战乱时候,没有规矩,也没有人性,想想郑家那郑勇在外面做了多少禽兽不如的恶行,但郑家人在郑家集的名声却不错,倒是有了些相对而言的好结果。

“别处大户平时没有积德,这次到下面都不安宁,倒是郑家和秦家不一样,大伙多少顾念着点。“赵升念叨说道。

听到这个,朱达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地了,短暂的放松些许,当时他和周青云带着秦琴去怀仁县城,路过郑家集的时候很匆忙,知道秦家的仆役和商号的很多人死于非命,却没时间给他们收尸安葬,“入土为安”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很重要,当时没做,朱达觉得心有亏欠。

先前朱达点破了赵升的企图,这瘦削汉子一直是惶恐讨好,看着朱达和周青云对郑家的废墟感兴趣,连忙接了句:“二位老爷要不要进去看看?这样的大户人家,平日里靠近了看都要挨骂,现在还能进去瞅瞅。”

来都来了,进去与否是无所谓的事,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都是翻身下马,牵马向郑家废墟内走去。

相比于秦家宅院和达川号商行,郑家宅邸的规制要大很多,毕竟这里是小一号的土围子,是郑家武力最后凭依的工事,虽说被破坏的彻底,但宅邸内的大概规制还有,来往的道路还算能走,小心些可以避开各色的瓦砾和垃圾。

想想从前这里的繁华热闹,再看看眼前的废墟,当真是物是人非,唏嘘感慨,朱达和周青云没那么多风花秋月的感受,两个人都是阴沉着脸,咬牙切齿的缓步向前,让带路的赵升战战兢兢。

在秦家宅院和商行那里看到的情景,就已经让朱达和周青云愤怒,但身在这等混乱地方,还能强忍的住,再看到郑家景象的时候,虽然郑家和他们关系不深,可在这里引起的情绪波动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个人都是极恨,恨毁掉了这一切的蒙古马队,恨烧杀抢掠的官军骑兵。

眼前这一切在大半个月前还是富庶繁华之地,现在却是这等模样,在之前这里还有他们要敬畏、蔑视、提防和敷衍的各色人等,但现在,所有人都死了,一切都被毁掉了。

“我要“周青云闷声说了句,却被朱达用眼神制止,虽说赵升知趣的躲远了些,可情绪控制不住的话,很容易被人看出什么,虽说眼下没人能危害他们的安全,但还是不要旁生枝节。

周青云深吸了口气,两个人已经到了郑家中庭的位置,朱达和周青云来郑家很多次,对郑家大宅院的规制比很多郑家仆役都要熟悉,因为他们是有意要摸清记牢,袁标当时要求的很严,几乎把这个当成传授技业的一项,朱达和周青云当时还不理解为何,但袁标让他们去杀郑勇的时候就全懂了。

“这里应该有口井,难道被填上了?“朱达开口说道。

像是郑家这样人口众多的大户,自家都是有水井的,这水井比外面的都要讲究,朱达和周青云都有印象,青石垒砌的井座,还有竹木搭起的亭子遮蔽,带着雕工的井栏,那井轱辘上用的铜件,这些东西亏得在宅院内,在外的话早就被各色人等偷走了。

不过当时再怎么讲究,遭遇大难之后肯定会被破坏殆尽,那些石板、石块、轱辘的铜件之类,就算蒙古马队和官军看不上眼,后来的一拨拨难民乱民暴民也不会放过。

但井座是高过地面的,井又是很深,如果真被填平的话肯定会比地面低些许,毕竟在这等纷乱局面下,没有人会特意去填平一口井,那也得花费不少工夫,还没有任何收益,没有人会去做。

注意到这点之后,朱达和周青云都向这边走来,赵升快步跟上,只是刚动了几步就被朱达用眼神制止,在这个场合,犯不着他来献殷勤。

地面很平整,看不出任何有过水井的痕迹,这就更不对了,废墟中瓦砾处处,残垣碎砖比比皆是,这里也不例外,但这边和其他各处的相似才是最不对劲的,真就是各种废料朝着井里面填塞,或者会凹下去,或者会满出来,这等好似在平地上的情形最不该。

三年的历练在这个时候也有效果,尽管朱达和周青云注意到了不对,可两个人却好像闲逛,只是走到那边的时候,用脚踩了踩,地面是结实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对,朱达又用脚在原来是井的地面上蹭了蹭,这一脚却蹭出不少沙土,上面一层,下面似乎是别的。

“有些不对,晚上带人进来看。”朱达闷声说了句,他和周青云都是继续若无其事的向前走去。

本来只是要走马观花,经过方才那个小插曲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心照不宣的将郑家宅院走了个遍,但只是看到了那一处不太对的地方。

那已经是平地的前水井处在其他人眼中也是寻常,郑家人已经死光了,后来人又怎么知道这里是水井,要不是朱达和周青云曾熟记郑家的规制,又对江湖上的很多门道清楚,恐怕也不会现这点不对。

他们从前走到后,偶尔也能看到几个人到处寻找,这些人看到朱达他们之后,往往神色不善,朱达和周青云也毫不客气的亮出兵器来,双方还是相安无事。

”现在带人进来?“

“等天黑后再说,这时候要是挖出什么来,不光是围子内外的队伍,就连场院的商队都得参与进来,消息会传的到处都是。”

两人简短对话定了章程,朱达和周青云向外走的时候,没有让赵升继续引路,赵升乐得如此,急忙跑开,转过转角就不见踪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朱达和周青云上马之后立刻加向外赶,来时他们不紧不慢,心情沉重,走的时候却是驱动坐骑快跑。

回到场院后,雇工和车把式们都很放松,场院没有其他的商队进来,空旷安静,大家也知道这次的生意做完,接下来就该回城了,尽管没人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这次出来一方面经历血腥,受到的惊吓不少,一方面又都是收获良多,雇工们每个人手里都得有三两银子以上,还都是实打实的银子铜钱,车把式们就更多,靠着这次的收获,每个人维持一年多温饱问题不大。

车把式们见识多些,雇工们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活,他们固然惊惧害怕,但到了现在,每个人心里还有些兴奋和惶恐,兴奋是经历了这么多不复平静,而惶恐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以后再也不愿意去种地做活,如果愿意,每个人都会有个新的将来,这个将来怎么样,能想清楚的人很少,但每个人都对这个将来很惶恐,因为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甚至都未想过的生活。

“太阳落山前吃晚饭,现在大伙收拾兵器,每个人要带四根投掷的木枪,车把式把牲口喂好,今晚咱们有事要忙。”朱达扬声说道。

本以为朱达回来就要下令启程回返,没曾想却下了这样的命令,但雇工们和几个车把式不会质疑,而是立刻照做去执行,院子里迅忙碌热闹起来。

“你和纪孝东去其他场院转转,买镐头和铁锹,能挖土的工具,别人问要干什么,你就说我想带着你们去土围子里挖宝贝。”朱达把李和与纪孝东喊了过来,叫他们出门忙活。

“挖宝贝”这三个字让李和与纪孝东都瞪大了眼,朱达做人稳重多谋,虽然十几岁年纪却好像三四十岁人一样的成熟,在他嘴里说出“挖宝”来,实在让人错愕。

看到对方惊愕的表情,朱达也是哭笑不得,不过不是解释的时候,只是示意对方快些去,他和周青云是吃过午饭才去的围子内,来回折腾,时间也不那么宽裕。

当开始准备起来,才现需要东西还很多,比如说灯笼火把这样的夜间照明之物,不过这类营生其他商队不缺,自制也很简单,只是这么折腾过后,场院的商队都知道那怀仁县的年轻小子要去围子里挖宝了。

大伙吃惊后都觉得好笑,不过笑过之后反觉得理所当然,朱达这么做才是正常,他这个年纪做生意的手腕高,谈吐圆滑,只有这有些天真的行为符合他的年纪,如果一直这么老成,倒显得怪异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层层的挖下去

准备的虽然热闹,但朱达他们做的并不急,吃过提前的晚饭之后,又多加工了十几根木枪,用木板草把之类的放置在大车四周,看起来好像个不规整的大箱子一样。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场院的商队都闭门落锁,加强戒备,围子内外变得安静,朱达才喊着雇工和车把式们点起火把,向着围子内而去。

天黑之后,白日里还有几分热闹的郑家集废墟立刻死寂,鸟鸣兽叫让这边好似荒野一般,没了郑家维持秩序,官府和豪强的力量段时间又到不了这里,没有了白日里众人的公心和良心,夜晚的郑家集就是无法无天的地狱。

黑暗可以遮蔽很多事,在黑暗中生的一切只要没被抓到,只要没被报复,那就是从未生过,周青云夜里射杀两个人,尽管派出这两人的商队距离不远,可没有人出头承认,甚至连尸都不见,只做没有生过。

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出来,谁也不愿意莫名其妙的死在黑暗中,连个因果缘由都无,何况这黑暗会放大很多人的胆量,白日里卑微无比的乞丐,在夜里也会借着黑暗起杀心,更要紧的是,你在黑暗中很难防卫,说不准从那个注意不到的地方就有暗算。

有家有业的都犯不着冒险,没了有价值的目标,有力量的团伙也懒得出动,只剩下一些孤魂野鬼,但这些依旧有危险,在这个逻辑下,不代表有家有业的良民不会趁夜杀人,不代表盗匪不会连夜出动。

每个人都这么想,每个人都犯不着以身犯险,所以就显得朱达这支队伍格外不同,四辆大车尾相连,中间两辆大车上用木板草把围成框子,还有火把被绑在大车的车辕上,两侧则是手持刀枪,背着木矛的青壮,而朱达和周青云都没有骑马,两个人的坐骑就拴在场院里,两个人手持朴刀,身边大车上放着弓箭,居中指挥戒备。

他们这队伍火把不少,队伍内外都照耀的清楚,商队各色人等都趴在墙头门缝看得清楚,大家都觉得哭笑不得,也有老成的担心,这黑灯瞎火的出去折腾,实在容易招祸,而且这么大张旗鼓的,很容易把不安好心的人招来。

“灯火通明,固然是别人看得清楚,可咱们也能看清楚别人。”朱达有自己的道理。

在场院范围内还好说,等进入土围子之后,四周一下子变得彻底安静下来,土围子内倒是能见到几处亮光,可远远看着,也不知道是磷火还是什么别的,隐约间好似鬼蜮一般。

“各位老少,我们来这边做事,无关人等不要靠近,免得生出什么误会,灯火能照到的范围内,有生人必杀!”朱达扬声喊道。

他大声说完,雇工和车把式好像凑趣一般跟着喊道:“格杀勿论!”

二十几人的同声呼喊,在这安静夜间传出很远,然后又是朱达吆喝,其他人跟着大喊,这样的呼喊多少能壮胆,喊过几次之后心思都稳了不少,看看一同作战过的伙伴,再看看手里的兵器,想想投矛的威力,底气就跟着壮了。

当然,真正让大伙心里有底的是朱达和周青云,这两位老爷没骑马,那就是要和大伙生死与共了,有他们手里的两张弓,什么难关都过得去。

“这是阎王巡地府啊!”有最快的车把式念叨了句,大伙都是哄笑起来,让气氛更加的轻松。

这二十余人的队伍进了围子后,四周就没有任何异动,在这深夜安静的环境下,一点动静和声音都很容易被现,但队伍四周一直很太平,就这么顺着道路来到了郑家宅院里面。

此行目的地当然是那口异常的水井,没有立刻开挖,而是先做布置,先用四辆大车在水井位置周围布置了个小圈子,又用带来的柴草在大车圈外四十余步所有的距离上布置了六堆篝火。

当篝火被点燃之后,以水井为圆心四周八十步距离内,所有都被火光映照的清楚,这个距离就是弓箭的有效射程,除非对方带着军中和蒙古的大弓来,若有人出现,立刻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楚。

“谁?”去点燃第四堆篝火的时候,还是看到远处有人影一闪,却没办法看清去了那里,本来有人藏身在黑暗中跟踪,跟着前面有火把的朱达等人,但现在却没办法保持隐蔽了,而在百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也没办法及时做什么,何况真正做事的地方被大车遮蔽着。

朱达靠着记忆圈了个范围,雇工们立刻忙碌起来,开始以为要挖几锹土,没曾想铁锹刚下半截就碰到硬物,而且还不是一处,大伙索性平铲,没多久就把水井范围的土铲了个干净。

“怎么一直没有人现?”

“因为没人知道这里有井,即便踩到上面,最多觉得这里土软,就算想着挖地三尺的,这里是院子他们也懒得去折腾,地窖什么的都在屋子下面。”

朱达跟身边的周青云闲聊几句,周青云没有理会挖掘的事,他手持弓箭站在大车上,不断的四周观看,以他的眼力和感官,有什么异动很难逃过观察。

土清理干净,却露出几块青石板,这让还有些糊涂的雇工青壮们精神振奋,几块青石板并不巨大,把周围沙土挖干净之后,两个人力就能掀开,没多久,四块石板就被掀开,露出下面的井口。

只是露出之后每个人都有些愣,因为井口被堵住了,散碎石块和杂草交织在一起,上面也有沙土,看着就是被破坏堵塞的井口,没什么异常的,如果一口深井真被堵住的话,今天这二十余人恐怕要挖掘几天才能疏通,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场面有点冷,朱达皱眉凑到跟前,接过一把铁锹插了插,很结实的回力,看来是填结实了。

难道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口被破坏的水井,然后这口井又被鞑子和后面的难民填上,之所以上面盖着青石板,石板上面又有浮土,只不过是巧合,虽然有些太巧了,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雇工们面面相觑,车把式则是绷着脸使眼色,意思是大伙别不知趣的乱说话,免得触老爷的霉头,那么多事都英明神武的做对了,偶尔昏几次不算什么,早点回去就好。

朱达要过来一根火把,拿着铁锹在石板下面的浮土刮了几下,瓦砾、石块还有杂草掺杂混合,看起来的确是被人随意填埋过,朱达转头看看周青云,对方正站在大车上戒备周围,难道自己两个判断错误?一边失望的想着,一边顺手刮了几下。

这一刮却看到不对劲了,井口范围内的瓦砾、石块和杂草依旧在,但没了浮土的遮掩,却看出些不同来,瓦砾、石块和杂草分布的很有规律。

“过来两个人,把上面的浮土清干净了。“朱达闷声说了句,和过来的两个雇工开始清扫,在周围戒备的雇工和车把式们彼此交换了眼神,都觉得这次挖也挖不出什么来,可既然老爷要做,那大伙就跟着忙活就好。

当浮土清扫干净之后,这一层看明白了,是用苇草编制的草包,里面装着瓦砾和石块,里面还掺杂着常见的杂草,如果不清理浮土的话,这看起来的确是被填埋的样子,而且你用铁器去挖或者戳,都和碰到被填埋的地面一样,很难现。朱达伸手抠了抠,花费些力气就弄出个草包来,大概是盛装两斤酒坛子的大小。

看到朱达这么做,过来帮忙的两个人也照做不停,没过多久,这一层草包挪去之后,却又露出了下面的一层青石板,现这层青石板后,朱达兴奋的挥了挥拳头,而围在一边忙碌的雇工们都忍耐不住自己的兴奋,还是周青云出声提醒才勉强安静,不在值守的雇工都向前拥挤。

“把石板掀开,小心别掉下去。”朱达拔了一根干草,在石板的缝隙上试了试,现有风吹动,知道下面有很大的空隙,连忙叮嘱说道。

车把式们从大车上取下捆扎货物的绳索,绑在去掀开石板那几人的腰部,这些石板的位置已经比地面低了一尺半,石板很容易掀开,用镐头撬起一翻就能掀开。

本来还防着石板太严丝合缝的话,掀开后很难拿出来,甚至容易掉下去,没曾想石板下面居然有个井字格的石梁,石梁两端都深深的钉在井壁中,踩在上面没有任何松动,足够结实了。

三块石板很快就被送到了井外,借着火把向下看,那石梁上还用铁链帮着两个大桶,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心想这大桶里是不是藏宝。

那绑在石梁上的铁链是活扣,不用朱达吩咐,大伙七手八脚的将铁链解开,将两个大木桶传递了上来,提上来之后大家都是凑过去看,一个木桶里放着井轱辘和支架,一个木桶里盘着绳索,这是什么,这一晚的辛苦就白费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四个箱子

两个大木桶里放着的东西虽然不值钱,但还是将木桶提了上来。

桶和里面装的东西不值钱,但吊着的铁链可不便宜,这番构造明显不是仓促做成的,说明对这个木桶和装着的东西很重视,所以把东西提出来之后,朱达很是仔细研究了一番。

以他和周青云的经验,如果木桶有夹层或者暗格,井轱辘有什么古怪,很容易就会被现,夹层和暗格会有缝隙,材料不同份量会有差异,朱达不是没想过那木桶和井轱辘是用贵金属制成,可惜一切正常。

“如果这里面的布置能瞒得过我,那郑家也就不该在郑家集了。”朱达念叨了句。

这还看不出什么古怪,朱达重新进入井口,踩在石梁上用火把下探,然后丢了几块石头下去,井里的确有井水,而且并不浅,又用绳索吊着火把下探,一直到水面那边,火把的火焰也没有因为气流被吹向某处,只不过灭的很快。

“会不会有鬼?”探头向下看的李和说了句。

“有什么鬼,是封闭的时间太久,下面没有活气,等一炷香再放火把下去,不灭的话就没事了。”朱达没好气的说道。

现井下有水后,朱达开始怀疑井里是不是有暗道,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曾学过某处在井下挖掘密室,后来被人现就是因为用绳子吊蜡烛下去,现火苗向着暗道的方向偏,但用火把试验之后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至于火把放下去很快熄灭这个,在这十余年的人生中父母长辈都叮嘱过这个,说什么地窖如果长时间不打开就会蓄积死气,打开后要空置一段时间才能进入,不然的话,很容易晕倒甚至憋死,这个无非就是二氧化碳含量过高的意思。

朱达重新下去站在石梁上,让他们把车上的一盏风灯带了过来,这样可以距离水面更近去观察,还没把风灯放下去,却听到外面弓弦响动,周青云开弓射箭了,在井中也能听到外面的雇工们骚动,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什么事?”

“好像有人,不知道射中没有。”

听到周青云沉声回答之后,朱达又是看向水面,有了方才那打岔却让他反应了过来,朱达笑了一声,踩踏着石梁爬了出来,却直接站在井口脱起了衣服,这让雇工和车把式们目瞪口呆,心说自家这老爷难道失心疯了,这次赚的不少,何苦挖不到东西就要赤裸,倒是周青云瞥了两眼,还是继续对外戒备。

朱达脱了个赤条条之后,却喊着人把那井轱辘重新架在井口,那大木桶里居然专门有轱辘的支架,很容易就能搭建起来,搭好之后又把绳索捆在腰上,对身边人说道:”慢慢把我摇下去,得了消息再向上拽。“

然后又是准备一条绳索,就那么直接甩下去,朱达手里拎着两根火把先来到石梁这边,然后开始向下,井口处两个人控制井轱辘,缓缓将朱达放下,又有一人向下送另外一条绳索。

等到距离水面三尺左右的时候,朱达摆动绳索,将火把插在两侧的井壁缝隙内,然后喊着上面继续。

这个天气的井水当然很冷,朱达顾不上这个,顺着势头缓缓沉睡水中,水很凉,水很深,如果不是在上面做过热身活动,恐怕现在就要抽筋僵了,井水差不多没过成人。

朱达深吸一口气后入水,他这些年专门练过水性,这个深度还不算什么,入水后在水里摸索了几下,借着火把透过水面的光芒,很容易就摸到了异物,在井底有四个镶铁的木箱。

果然不出所料,朱达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忍不住露出笑容,自己把这布置想复杂了,其实很简单,这口井就是郑家在危急时刻的预备,大户人家都有这等布置,给自家留再起的机会,至不济也要让遇难幸存下来的家人过上温饱的生活,这口井看着正常,怕是很容易就能磨平,青石板和装着瓦砾杂草的草包都是事先预备好的,一旦需要很快就可以布置完成。

上面垒砌两层是防止被人挖掘,先不熟悉郑家的人很难知道这边有水井,正常人家的水井不会在这个位置,这里地面伪装的和其他各处没有区别,即便侥幸碰巧现第一层石板,掀开后看到第二层的瓦砾杂草也会放弃,觉得这水井被填死了。

如果还有人仔细观察能破开第二层看到下面的石板,那么这个隐藏和布置其实已经失效,至于石梁上吊着的木桶,里面装着的轱辘和绳索,这个根本不是什么疑阵,就是为了下水捞取木箱的工具,任谁都会需要。

这些布置安排不能说不周密,也考虑到了种种情况,但却没想到这次大难来的太突然,蒙古马队这么快就打破了郑家集,恐怕这郑家人忙着布置这口井的前后,郑家宅院就已经快被打破了,连跑都跑不掉。

朱达没有在井下思考太久,他很快就用第二根绳索绑住了一个木箱,大概两尺长一尺宽一尺高的体积,上面还有方便用绳索捆扎的铁环,朱达很快就是绑好,浮出水面喊了两声。

“老爷,是不是卡主了,怎么不动。”绳索绷紧却没有上提,井口有人喊道。

朱达一愣,随即又是下水,他已经感觉身体略麻木,太冷了,摸到被绳索拴着的木箱跟前,四周都是水,难道下面有什么挂着的,朱达憋气去搬了下那木箱,第一下居然没有搬起来,他一边打算去上面要一把短刀,一边用更大的力气搬了下,立刻明白了原因。

“再喊个人来,多使些气力!”朱达大喊说道,他伸手抓住了那根绳索,然后喊着井轱辘向上摇,能听到井口处吆喝力,那木箱被一点点提了起来,不是有什么被卡住了,而是那木箱太重。

这个太重倒不是重的如何夸张,而是大伙都不觉得在井里会有多重的东西,用的力气也有限,当加了人手之后就没太多困难了,朱达和木箱一起出现在井口,朱达跳出来之后先是在井口张牙舞爪的活动,边蹦跳边说道:”井水太凉,都要冻僵了,你们谁带着酒,早知道把魏家那坛子酒带来了。“

一名车把式连忙送个葫芦过来,还笑着说道:“老爷放心,这里面没下药。”

那木箱差不多小两百斤的份量,有两个人索性下井踩到石梁上,拖着木箱出井口,又有两个人过来接出去。

喝了口酒下肚,虽说是辣嘴烧喉的劣酒,可却让冰凉的身子热乎起来,朱达又灌了口,还是不停的跑动,边上有雇工连忙说道:“老爷,小的也会水。”

朱达看了眼,摇头笑道:“你身子不够壮健,在下面顶不住,到时候只会淹死。“

他和周青云这些年粮食鱼肉都不缺,整日里打熬身体,底子很好,在冰凉水中能顶得住,这些过穷苦日子,身体有亏欠的雇工就不一样,寒气入体,很快就会抽筋僵硬,在水中没办法动作,溺死的可能很大,而且人一入水,上面绳索不可能做到太精细的控制,根本顾不过来,等现就晚了。

那雇工略有些讪然,干笑着说道:”老爷,小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和老爷一样壮健?“

本是句没话说话,朱达却认真回答说道:”以后好好跟着我,每日里粮食鱼肉管够,几年就能壮健了!“

再下井朱达做了调整,井轱辘的绳索自然垂进井中,另外再沿着井边放下两根长绳,一根捆着腰,另一根作为凭借,攀爬者下去,等入水之后,直接用轱辘垂下的绳索绑住木箱,这次再向上提的时候就容易许多,郑家考虑的很全面,井轱辘就是为了把这几个沉重的木箱从井水中提上去。

当提到第三个木箱的时候,朱达又听到周青云开弓射箭的动静,而且还听到他的呼喊下令“各自把住自家的方向,不要乱动,见到眼前有人就把木枪投出去!”

他们这队在郑家宅院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夜间游荡的很多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但看着火堆又不敢靠近,周青云的弓箭让人更加忌惮。

“把木箱搬上车,两个箱子放一辆车。”朱达此时被冻得脸色青,边活动边催促说道。

雇工们连忙抬上车,每个箱子都是将近两百斤的份量,木箱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用的好木料而且上了几遍清油,就是放着水泡,边角都用铜铁加固,铁链缠绕之后还上了一道锁。

朱达和周青云没急着开箱,不过搬运的时候,雇工和车把式们都有兴奋神色,这个份量不轻,里面肯定装着值钱的财货,等木箱都装上车,朱达又和几个人将青石板和草包丢回井里,用石板重新把井口封上,盖上浮土,这才出。

“这是没主的东西,见者有份的!”黑暗中有人大喊道,亏得他能看到。

第一百六十五章 黑暗中的骂声

如果日常饮食见不到荤腥,入夜后的视力就会很差,所谓“夜瞎子”就是这种,如果不是这段时间雇工们吃的不错,没什么夜瞎子的症状,朱达根本不会带着他们出来。

倒是这些敢晚上出来活动的人,不知道平时吃得什么,他们不会吃鱼,郑家集这边明显没那么多的肉,牲畜早就被人瓜分殆尽,至于各种尸体早就腐坏的不成样子,吃了后根本活不了。

要么有几个江湖人,要么是混迹在这边的团伙喊话唬弄,后者的可能更大,“夜瞎子”的症状也不是完全瞎掉,有光线能模糊的看见,何况这些习惯夜间出动的人比正常情况要好不少。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朱达并不太担心,只是安排着车把式和雇工们离开,四周的火堆添了几次柴草后烧的还算旺,借着这光照快的收拾,放在大车上的木箱并不显眼,何况他们还带着木板草垛之类的营生,很容易就能盖住。

朱达更注意到,车把式和雇工们对黑暗中的骚扰并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显得有些兴奋,这不到十天的经历,让这些从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年轻人,和油滑惯了的中年人们,都已经脱胎换骨。

黑暗中喊话之后,隐约看着不止一人,而且不光在一个方向,但周青云没急着射箭,凭着目力就能判断彼此的距离,射箭没太大把握,但他也不怎么紧张,只是站在大车上从容环视,他射不到别人,别人同样很难碰到他。

在开始返程的时候,朱达比周青云要紧张,他紧张戒备的不是黑暗中的什么人,而是车把式和雇工们

从现水井的异常后到现在,朱达也有种恍惚,在这夜间这种恍惚感尤甚,甚至有“恍如梦中”这等酸气的想法。

因为收获太大了,郑家在这郑家集经营了几十年,肯定积存不少,却没想到这么多,这个体积的木箱却有这样的份量,而且一共四个,想想郑家在灭门前的景象,仓促间就能拿出这四个箱子,郑家的底蕴实在惊人,可朱达总觉得这样一笔财货相对于郑家的规模来说还是太大了。

不说这不对称的藏宝,朱达真正紧张的是这巨大的收获被所有人都看到了,尽管近距离接触的人都是同伴。

朱达对周青云还有李和有信任,但其他人,哪怕是跟随更早些的张进北和主动靠近的纪孝东,朱达都不敢信任,原因很简单,财帛动人心,在巨大的财富面前,很多常理都会被扭曲甚至摒弃,好人会变成坏人,正常人会变成疯子。

和黑暗中未知的危险不同,如果雇工们或几个车把式真要动作,他和周青云必然会手忙脚乱,应付不来,那些未知的敌人也会趁乱掺合,到那时候,一切就都不可控了,车上的四个木箱固然是天降横财,但在这个时候,同样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朱达心中如此想,神情却没有异常,他和周青云本就在大车上四下观察,朱达看到雇工们各个很高兴,车把式们也是如此,大伙都不住的看大车,尽管大车上的箱子已经被木板和草把盖着。

每个人的兴奋都很正常,有艳羡,有企盼,却没有贪婪,偶尔和朱达对视,也没有心虚扭头的,朱达还注意到李和很紧张,李和在观察着每一个雇工,而且距离大车很近,看来李和也想到了朱达所想到的。

观察一阵之后,朱达总算松了口气,人性本恶本善并不重要,这次没有出事的关键是他和周青云能压得住,这一路展现的铁血手腕和高武技,以及被他们杀死的那些敌人,足可以镇服这些人,而且车把式和雇工们没有怨气,朱达给钱很大方,待人并不严酷,生死场面上的督战杀人谁都能理解,如果不那么做,大家都会很惨。

正因为没有怨气,所以才不会滋生扭曲的想法,正因为被朱达和周青云的武力所震慑,所以在有了扭曲的想法之后还要想到后果。

更有一点要紧的,这个时代的阶级之分如天堑一般,尽管读书人可以凭着科举高升飞跃,但绝大多数人做不到,主人是主人,奴才是奴才,在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心里,有一套衡量方式,有主人的立场,有仆役的立场,老爷有,不等于小的们有,这些“道理规矩”朱达觉得不该,这个时代的人们却觉得理所当然。

这种不该和理所当然的差异,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再向前几十年,伟人和人民改天换地,以血祭华夏,方有这从未有过的平等,当然,在朱达那二十多年人生经历,越到后来,这高低贵贱的分野就越是分明,越有人觉得这才是天经地义

当判断自家的队伍不会有问题之后,朱达才专心观察队伍周围,放在平时,朱达很容易下判断得出结论,可在这等人心变化上,他却没有太大的把握,不管是信息爆炸的那二十多年人生,还是现在。

“这伙人肯定挖出来大财了,这些都是郑家埋下去的,现在没有主家,这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有我们的一份,这是咱们大伙”

黑暗中又有人吆喝着鼓动人心,周围也有应和的声音,不过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一直站在车上的朱达和周青云却同时跳下大车,向着声音出的方向跑过来。

朱达和周青云的动作很突然,就连雇工和车把式们都没反应过来,直接愣在那边,朱达跑过一名雇工的时候,顺手将一人的火把夺下,周青云在这个时候放慢了脚步,等朱达拿起火把,两个人又是齐头并进。

“你们继续向前,我们再向前跑四十步!”朱达沉声喝道,雇工们听得有些懵,而周青云却点点头,脚步节奏都没有变化。

两人跑动间火把的火焰飘摇变小,可还没有熄灭,朱达低声说了几句,周青云跑到了他前面,遮挡着跑动带起的风,火焰重新恢复正常。

他们跑得很快,听到“四十步”这句话的雇工还有计数的,按照他们想来,两位老爷这么突然起跑,又是黑灯瞎火的,恐怕这四十步把握的不那么准,没曾想他们计数到四十的时候,周青云停下,朱达从他身后闪出来,手中火把的火焰猛地颤了下,但没有熄灭,安静后很快又是烧起来。

从起跑到停住,不过短短片刻,黑暗中煽动的话戛然而止后还在沉默,朱达单臂挥起,将手中火把向着声音出的位置跑了过去,火把在半空中翻滚,火焰随之变化,远看好似光点在半空旋转,但火把上的火焰越来越弱,眼看就要熄灭。

在黑暗中,微弱的亮光就可以照亮一片范围,跑出四十步,投掷十余步,微弱的火焰能照耀到二十余步的距离甚至更远,黑暗中喊话的那人已经在这光照中暴露出来,他们面目很模糊,可这就足够了。

暴露出来的人不止一个,甚至有人出了尖叫,没了黑暗遮蔽,那种安全感烟消云散,周青云站定了,张弓搭箭,弓箭呼啸射出,火把落地之后还没有完全熄灭,火焰还能映照出其他的身影,周青云没有停下,连续两箭又是射出。

第一箭射出后,那些暴露的人影终于从呆滞中清醒,慌忙就要散开,但第一箭射中!第二箭射中!

判断是否射中很简单,中箭后的痛嚎和惨叫,两声惨叫,而且一直没有停歇,只是嘶喊的中气越来越弱。

“射中两人,未必立刻射死,第三箭落空。”周青云闷声说道,在黑暗中,有这样的射术已经是十分了得。

朱达点点头,笑着回答说道:“没有射中致命处更好,他们一时不得死,就能把其他人吓跑,这些憨货,还以为晚上就能为所欲为。”

方才大车向着围子外走,大车队周围被火把照耀的明亮,但照不到的黑暗中一直不安静,影影绰绰的有人跑动,或许也没有,可看不清楚,一处有,其他处也让人疑神疑鬼,但这三箭射出后,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心里的感觉,但雇工和车把式们的确觉得周围没有什么隐藏的敌人了。

这黑夜已经不安静了,被射中那两人虽然没有被射死,可被射到的位置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行动能力和活下去的可能,这种伤害又极为痛苦,他们在那里痛叫,喊着同伴来帮忙,可将死的同伴谁又会理会,刚才朱达和周青云那奔跑丢火射箭的一连串反应把他们吓住了。

当车队快要出围子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在咒骂,还说再不救就要把什么都喊出来,大家都不得好死,然后就是两声短促的惨叫,接下来就安静了,同伴没有救助他们,给了他们痛快。

回到场院之前,倒是有先前引路招揽的汉子过来看,却知趣的没有上前做什么,在场院这片区域灯火不少,视野很清楚,朱达撇到转角处一人影闪过,看着有些熟,但到了场院这边,不会再有什么意外生了。

“大伙先回去歇着,一切都等回城再说,我不会亏待大伙!”安顿休息之前,朱达召集众人说道。

“好!”车把式和雇工们都答应的利索,干脆的自去值守和休息,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看到这一幕,朱达晃晃头,想着自家心思是不是太阴暗了些。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临走前还要见血

明早就是回程,回来后布置值夜,大家都是早早休息。

每个人都知道告一段落了,所以休息的人都睡得很沉,这些日子的紧张疲惫都放松下来,呼噜声倒是此起彼伏,值守的人也在小声聊天,畅想以后的日子,这一次出来每个人的所得都可以置办一份不大的家业,温饱过活不成问题。

等天再晚些,朱达现最兴奋紧张的原来是自己,这次本来想着抓住机会做一笔投机暴利的生意,没曾想半路洗了贼窝,然后在郑家集又有这样的挖宝收获,所得远远过估计,那么接下来的计划也要跟着做调整了,想到将来,又紧张可能出现的危险,朱达也觉得自家太阴暗了,那二十多年人生的经历和记忆本就很难让人有正面的情绪,加上袁标和秦川这几年教导也都是讲人心诡谲,导致朱达思维逻辑从来都是向着底限去想,总想着手里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财,外面的人,身边的人,会不会起什么坏心。

就这么恍惚迷糊的想着,一直到周青云和他换班,这一晚就是朱达轮值下半夜了,等到第二天众人准备出的时候,能看到朱达眼圈黑,明显这一晚都没怎么睡好。

这边才刚开始生火造饭,却听到场院外一阵骚动,人声嘈杂朝这边来了,忙碌的众人都停了动作,有雇工趴着墙头向外看过去,回头喊道:“老爷,好多人朝咱们这边来了。”

说来此时天刚蒙蒙亮,看西边天际还是黑夜,这时是刚能借着天光活动的时候,夜里看不清容易混乱出事,听到雇工喊,有些无精打采的朱达动作迅捷的上了墙后土台,爬墙头向外看了看,近百号人手持刀枪棍棒正涌过来,其他人不怎么熟悉,有一人倒是昨日见过,正是带路的赵升。

其他各个场院的商队也是在这个时候准备出,场院的大门都已经敞开,可看到这等样子,都是迅无比的关闭大门,也派人在墙头警戒,想必护卫和商队其他人等已经拿出了武器。

“南来北往的各位老少,那怀仁县的小子偷拿了我们的财货想跑,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不要管,咱们找回东西后就走!”

“姓朱的小子,把东西交出来,乡里乡亲的还能饶你一命,要是不知死活,那就走不了了,爷爷们在这边杀人可不怕官。“

看到赵升后,朱达就大概猜到对方是冲自己来的,等听到这喊话后就更加确定,要说这占据了郑家集的团伙有几分章法,商队在外遇到贼匪很容易同仇敌忾,这团伙倒是先指明目标,当确定只针对一家之后,其他人也各扫门前雪了。

“不要血口喷人,昨晚我们什么都没拿到,你们这些贼人就是看上了我们做生意赚得钱,想要谋财害命!”朱达在墙头大嗓门喊了回去。

查无实据的事,何苦让人起了贪心,这样喊回去,起码让自家有大义的名份,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大家都是嘴上吆喝,没人会知道,也没什么人会在意。

“把大车横到墙边来,找东西垫着,能上来的上来!”朱达回头喊道。

尽管外面人多势众,叫骂喧哗,可雇工们并不怎么慌张,按照朱达的吩咐把大车横在墙边,又在院子里找寻了木板草垛甚至柴禾摆在大车上,方便人踩踏着上去,在这种围子外的场院,院墙往往很高,因为也有防贼工事的效用,而且墙后都有土台,方便人在上面防御外敌,十一二个雇工很快就是上去。

外面那伙人已经吆喝着要撞门了,还有人举着草把之类在头顶,甚至还有两块门板什么的,昨夜里看到周青云射箭,前日下午看到朱达的队伍投矛,这点防御意识还是有的。

“看到下面的人没有,大概盯着一个,把手里的木枪用力投下去,不用管能不能扎中,拿起下一根再投,觉着胳膊酸了就休息会,现在就开始投!”朱达没有什么临战令的气势,反倒絮絮叨叨的说得详细。

但这样的详细叮嘱,反倒是让雇工们更适应,他们的经验还不足半月,只有说得详细,执行起来才不会偏离太多。

“不要愣,你以为外面人进来会善心吗?能饶你性命还是供你当祖宗?”朱达吆喝说道。

这道理谁都能想明白,可不说出来很多人还真就想不到,一喊出来,略有犹疑的雇工们呼喝连声,挥动投矛器,将木枪抛射了下去。

门板是挡得住木枪的,木枪的尖端再怎么处理还是偏脆,那两扇门板的目标又大,几根木枪都被崩开,尖端都被崩断,可也有两根钉在了门板上,可见投矛器居高临下投射出的木枪势头有多猛,只不过举着门板的人看不到,其他人也顾不得仰望观察。

一根投下去,第二根立刻跟上,无非是将木枪架在投矛器上,用力挥动手臂,可门板只有两块,草把之类的根本挡不住,第二次投出的木枪,就避开门板了,木枪从上到下贯穿了人的身体。

有的木枪落空,但只要扎中的就是毙命和重伤,当很多雇工举起第四根木枪的时候,下面已经倒了二十几人,其他人一哄而散,这场院门前尸横遍地,血已经将土地浸成了黑紫色,至于举着门板的几个人,直接把遮蔽自己的门板丢下,拔腿就跑。

朱达站在一边,他手上拿着弓箭,扫视下面的每一个角落,朱达从头到尾只是旁观,这场面不值得他出手,朱达还要防着敌人有什么手段,比如说也有弓手,而周青云则领着人在防备另一面,敌人不是傻子,或许会从后门冲过来。

但气势汹汹的来,落花流水的逃,乌合之众就该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些人不那么冒进,昨晚就该趁夜放火滋扰,白日里等商队离开场院后再一拥而上,那时候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点。

现在这样的情况,明显是昨晚吃了亏,又认为朱达他们确实挖到了宝贝,恐怕这一晚上都是按捺不住,生怕这一注大财飞了,天一亮就冲了过来,这伙人评价战力强弱的标准估计就是人多人少,觉得人数优势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压过强弱,结果就是来送死的。

这团伙本来很有章法,占据郑家集之后想要靠着残存的设施做长久生意,只是在诱惑面前没有按捺住贪念,损失惨重,接下来搞不好还要有内讧之类的事,但这些因果已经和朱达他们无关了。

当判断清楚敌人溃逃不会回来,朱达真正关注的是雇工们,雇工们击退敌人之后很兴奋,但情绪的表现也就仅仅是兴奋而已,没有人因为下面的尸体和鲜血恶心,也没有人对情绪失去控制,雇工们已经慢慢习惯了杀戮。这几天看到的血腥和死亡已经让他们适应不少。

把敌人击溃之后,朱达没有急着出门,反倒是继续生火造饭,让雇工们仔细收拾,不要遗落什么东西,甚至还把外面的门板搬了进来,这两块大板子用处可是很多。

等吃过饭收拾利索,打开场院的大门,四辆大车鱼贯而出,门前的尸死伤只是简单收拾了下,别挡在大车面前就好,朱达和周青云就是骑马走在前面,他们俩也很放松,甚至没有一前一后的照应队伍。

“原以为这边彻底完了,现在看倒还好,要是后来人能收拾整齐,多少还能恢复些。”朱达对周青云感慨了句,不管后来者出于什么目的,及时的收敛和焚烧尸体等于保护了此地的水土,让后来的人疫病的可能少很多。

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行走在场院间,其他准备出门的商队一直闭门不出,这些旁观者都已经被吓坏了,现在不是防着郑家集的贼,而是要小心这二十多人的队伍,这伙人看着才像是虎狼恶兽。

至于郑家集本地的团伙,溃逃之后还有人不甘心,只在那边远远张望,却始终没有再接近过来的勇气,朱达居然又看到了赵升,这个人确实如印象中的油滑,同伴死在前面,自家却逃走了几次,也是一桩本事。

离开郑家集几里之后,朱达却让队伍停了下来,大伙还以为有什么异常,没曾想却是安排大伙把车上各处沾染的血迹清理干净,挂着的人头也取下丢掉,这个安排说出,众人立刻执行,附近取水,用干草团起来在血迹上揉搓,刚开始忙碌的时候,大家还有说有笑,渐渐的都沉默下来,清理血迹这件事让大家意识到这次要回到怀仁县城了。

在城外杀人和被杀,无法无天,只要你强过别人,能杀过别人,那就万事有理,可回到城内,那却是有王法的,这些日子的生活和回城后的要过的会完全不同,记得前些天刚接触这残酷血腥,大家都想着太平日子,可太平日子就在眼前,大伙的念头却不是当时那般了。

正在这时,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声音从郑家集的方向传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来搭伙的商队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从郑家集杀出来的,现在那边有动静,应该紧张和惊慌,对十几天前的雇工和车把式,他们现在应该手足无措,但雇工们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起了木枪看向朱达和周青云,他们在等待命令。

远处奔过来的只有一骑,朱达示意大家继续忙碌,不必在意,对方不一定冲着自家来,很可能是过境或者做别的。

没曾想还真是奔这边来的,看那骑士的打扮倒熟悉,应该是同在场院的商队所属,那骑士距离这边几十步的时候就摆手吆喝:“那边的几位爷,我们东家有事想要请托。”

这骑士姿态摆的很正,远远的就是扬起双手,掌控缰绳的时候,另一只手也高举,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场院那边的商队可都见识过周青云的射术,也见识过那木枪被投射出去的威势。

“两位老爷,我们这一队也是去怀仁县城的,现在这路上兵荒马乱,想和老爷们搭个伙,我们东家说了,老爷们不必担心,大伙分作两队走,真要有什么风险,请老爷们伸手帮个忙,真要是生死大事,请老爷们自去自的,愿意先付五两的定金,等到了县城,还有五两相送。”等到了跟前,骑士下马说道。

话说得很客气,这也是看中朱达这队伍的武力,这年头匪盗贼兵不少,可能像朱达他们杀人这么砍瓜切菜的却不多,如此实力,想借个光蹭个便宜也很正常。

这位骑士下马说完,朱达和周青云还没做反应,队伍里的其他人颇有振奋和骄傲的神情,让别人敬畏,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经历。

看到大伙的神态,再回忆下这家商队的规模,朱达笑着回答说道:“出门在外,能帮的一定要帮,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个时辰后若是不到,我们就先走了。”

那骑士听了这个答复,连忙躬身谢过,迅的上马返程,等这骑士一走,包括周青云在内,几个人投来疑问的眼神。

“两队搭伙,贼人就会顾忌人多,不会来骚扰,咱们会少很多麻烦,不过咱们也得小心了,万一这伙人起什么坏心思,咱们得把他们杀光!”朱达扬声说道,他说完之后,其他人的疑虑尽去,都是轰然答应,脸上全是自信和昂然。

倒是没有等太久,说要搭伙的那支商队就赶了上来,这支队伍六十余人,是二十几头骆驼,五辆大车,看着带刀的不过十余人,搞不好还是伙计兼任。

看到这商队的规模和组成,朱达和周青云的戒备消去不少,骆驼为主的商队分两种,一种是走口外塞外,那做得都是大明和蒙古甚至西域的生意,利润丰厚,但这种商队,骆驼多,牛马多,大车也多,而且护卫的人手同样不少,带刀骑马护卫的要有几十人,伙计们也都是能拿着兵器拼命的,另一种就是眼前这样了,他们最远也就是去边墙那边,做得是穿州过府的零碎买卖,将各处需要的货物贩过去,又收购各处的特产,这等商队不会带太多护卫,因为行走在官道省境,相对安全,利润也是平平,但总比种地做活要高不少。

这也说明了许的报酬为什么那么寒酸,一共十两银子,这个放在大商队找人护卫都不会开口,免得得罪人。

主持这商队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须半白,胖乎乎的模样很是精明,商队赶到这边后连忙从大车上下来,满脸赔笑的告罪,说下面人马虎犯错,结果收拾货物花费了时间,不然早就赶过来了。

“也没等多久,看您这队伍早就收拾利索好久了,是一直想和我们搭伙吧?”朱达笑嘻嘻的说道。

按说双方心里有数的事没必要点破,不过以后没有交集的可能,而且这商队做事太有心机,朱达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家好蒙骗。

听他这么说,这老人愣怔了下,脸上的殷勤变成了苦笑,连忙拱手说道:“好好从代州那边来,谁能想到这边闹了兵灾,走也走不得,回也回不去,那几家商队人多马壮,实在不敢靠前,小兄弟你这边要去县城,做事又是个本份地道的,小老儿就厚着脸皮占个便宜,搭伴一起过去。”

朱达点点头,却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对方这个判断没差,朱达他们这支队伍来到之后就说自己是从县城来的,这么说是为了告诉这边的人,别看我们就二十几人,却不是没根底的外来户,想要做什么要掂量下后果。

但这个从县里来,旁人能从另外的角度得出判断,那就是这人不是可以烧杀就走的光棍,也是有根底的,做事还要讲规矩分寸,最起码目的地都是县里的会让他们多几分忌惮,当然,也是这商队好歹也有几十号人近二十件刀枪,有足够自保的能力,这才敢提这样合则两利的建议。

可朱达还是问了句“我们在郑家集可杀了不少人,你就不怕我们半路见财起意?”

“小老儿从头看到尾的,小兄弟你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小老儿这边就是想要太平到县城那里,小兄弟你这样的义士怎么会做那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这是拿话圈人了,不过说得明白,想得明白,也就没有必要继续试探了,双方又都是换了副表情,颇为郑重的互通姓名来历,虽说都知道以后不会生交集,可到了现在,都知道彼此是对等的,不会轻视对方。

那老人姓李名修,是代州人士,这商队就是他自家的生意,据说已经传了三代,让朱达没想到的是,这李修居然知道自己。

“就是以腌蛋做起大生意的朱公子?你们达川号做得可是好买卖,这天杀的兵灾,这千刀万剐的鞑子,这大好局面都被他们毁了,朱公子你逃得大难必有后福,看看你这做生意的能耐,这真是点石成金的好本事,以后还要大财的。”

对那些北上南下的大商队来说,郑家集的各项生意对他们充其量是方便,可以就近补给或者采购,可对于李修这样游走省内的商家来说,朱达那边生产的各色货物就很要紧了,采购贩运到各处会占据获利的相当比例,自然要对朱达了解清楚。

聊了几句,那李修的言语很有分寸,知道达川号和河边新村的掌故对现在的朱达来说是伤心事,所以点到即止,但有了这番了解,双方关系从表面上看着熟络了许多,朱达心里也明白,对方之所以知道自家来历后会说这么明白,未必没有拿来历框住自家的打算,知道来历,又多了一重保障,出门在外,就得这么处处提防。

李修商队来到之后没有耽搁时间,朱达他们已经将大车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一同出就好。

和事先说好的一样,双方一前一后保持着几十步距离,朱达选择跟随在后面,因为这种骆驼商队走得度快些,自家的大车遇到坑洼障碍还得人力抬或者推,免得会耽误时间,他说的这个理由对方痛快接受。

不过真实的原因很简单,朱达不想让对方关注到自家大车的车辙,四辆大车上现在就放着些行李、木枪和门板之类,那几个木箱都被遮盖住了,可体积盖得住,重量却掩盖不了,袁标传授的知识这时候有了真切实例,土路上被碾压出的车辙印子相对深,稍微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不对。

当然,李修的商队也没有完全信任朱达这边,倒是有一半的青壮在队伍的后面,而且几个愣头青还在不住警惕的看过来。

相比于来时的麻烦频,回程则要太平安静很多,路上行商客旅不少,有很冒失的探子,也有伪装不错的探子,还有直接上来挑衅的混混。

但这些人凡是看到朱达他们那队伍之后,都立刻远离避开,区别就是有的脸色变了,有的脸色没变,至于混混直接就被木枪抽打的趴在地上痛叫,然后被踹到路边。

“看来咱们杀贼的事传开了。”朱达笑着说道,周青云点点头。

朱达和周青云杀匪伙杀贼兵,两天两次战斗,或是打垮对手,或是杀光了对手,尸没怎么处置,想必来来往往的人看得清楚,再说那战斗时候,路边未必没有所谓的江湖同道在旁观,消息传扬的很快,朱达他们这支队伍的特征又很明显,当日里就有凑过来又躲远的,何况这几天消息应该传扬开了。

贼匪探子的表现给朱达他们这支对方增添了不少乐趣,雇工和车把式们的腰杆又挺直不少,脸上多了几分傲然,只不过前面李修的商队看不懂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纳闷,还有人议论,说这条路毛贼不少,怎么一下子太平了。

尽管路上走得顺利,可还是得宿营过夜,经过白日里同行,扎营的时候,双方多少能互相帮忙了,可营地还是隔着几十步,井水不犯河水。

“把换来的毡子拿出来,这又不是回去卖钱的,就是让大伙垫着暖和。”朱达吆喝说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被人劝要放下

如果没有蒙古马队入寇,商队过夜是没必要宿营的,在这个节点位置上很有几家规模不差的大车店,据说还有郑家的经营,可这场大灾之后,一切都被破坏,这也是李修商队为什么要冒险搭伙的原因,不搭伙的话赶路危险不小,宿营的危险更大。

两支商队在路上虽然彼此防备,扎营之后也泾渭分明,可那李修却是个会做人的,早早的带着酒肉过来,要和朱达他们一同用晚饭。

“种地的百姓一日两顿,可咱们这行商的人却不行,一顿不吃没了力气,说不准就在什么时候耽误事,出门在外就不能在这吃用上省钱,朱小哥你做得大方,以后也差不了。”李修在人情世故上比那魏代北要熟练很多,熟络之后就很亲近,把自己摆在年长者的位置上,这非但没有让朱达觉得怠慢,反而自在。

李修来到这边之后,看到雇工们的饭食居然是十足的粮食,大锅里炖煮的是羊肉,这比自家那边吃的还好,所以有这个感叹。

到了这个时候,朱达也没必要绷的太紧,和对方喝了小半碗酒,他酒量很好,这点酒也就让身体略热,倒是那李修几口酒下肚,谈兴起来了。

“不瞒朱小哥讲,不知道你是朱达的时候,老汉就觉得你大有前途,一定得和你攀个交情,就算老汉自己用不上这交情,儿孙那边总归有好处,不说别的,这毛毡可不是便宜货,在大明两京十三省处处都能卖上价钱,你拿来给伙计们用,要换了平常,老汉只以为他是个傻子,可做生意如此精明,又怎么会是傻子,朱小哥你是有大志向,了不起,了不起啊!”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倒是让朱达知道这李修的酒量寻常,眼前这话多且说出来有点含糊的状态不像是装的,这才喝了一两多些,看着陪他过来那伙计尴尬苦笑的样子,这酒量不行又真实许多。

如果李修商队有异动的话,瞒不过这边,就算晚饭时候这里戒备也没有放松,朱达倒是很喜欢这种闲谈的状态,笑着回道:“估计这毛毡在鞑子地面上不值什么钱,就是长途跋涉到了大明才卖上价钱,就和咱们这边棉布卖到那边能得厚利差不多,纺出来的营生,那羊毛又是随处可得的,无非费些人工,到咱们这里就值钱了。”

李修眼睛已经有些迷瞪,晃晃头说道:“朱小哥你这就说差了,毛毡在鞑子那边也不便宜,可不是费些人工的事,老汉我当年去草原上跑过,哎呀,当时十几个同乡差不多年纪,到如今就剩下老汉一个了老汉这一喝酒就要念叨从前的事,不说这个,这毛毡”

这老人所说的每件事朱达都有兴趣,从闯荡行商只剩一人,和制作毛毡,但这李修还没有完全喝糊涂,对制作毛毡讲的很详细,草原上的驼毛和羊毛收集起来整理干净,然后将一层层毛平铺折叠,再用带着钩子的细针不断的刺入,然后用木锤捶打,驼毛和羊毛折叠再用细针刺入提拉,让毛除了横向竖向交织之外,还能上下交织,绒毛彼此粘合连接成为整体,捶打等于让一层层的粘合度加大,这样才能制作出毛毡来。

草原上本就人口稀少,而制作毛毡要专门人力,耗费时间,这耗费时间不能去放牧打猎,无形中又把这人工价钱加高了不少,何况制作毛毡等于把蓬松的羊毛驼毛压实,所用的驼毛和羊毛还要清理干净,一张毛毡耗费的驼毛羊毛也是大量,更不要说驼毛和羊毛剃毛同样耗费人工,这层层叠加的人工和原料的花费,让这毛毡怎么也便宜不下来。

“那伙人愿意和朱小哥你换,是这毛毡能卖价钱却不怎么好卖,毕竟用的人有限,又是你卖给他们的货物能赚大钱,要不是老汉只跑口内,小哥你的这些货我都想争一争”

“鞑子只能买咱们的布,不然就只能用皮子做袍子袄子,只有咱们棉花蚕丝才能做出来”

朱达听得很仔细,可又觉得这李修的话有些不对劲,只有棉线蚕丝才能纺织出棉布和丝绸,可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却知道有“毛纺”这个概念,他是学食品加工专业,这个专业是轻工业系统的,他所在的那学校又是个大而全的老大学,校内有纺织学院,多多少少能听到相关概念,如果说到生活中,毛衣和毛料西服可是很常见的。

想到这里,朱达觉得隐约间抓住了什么,不过外人看起来,老人絮絮叨叨的没完,这年轻人听烦了,和李修同来的年轻人禁不住低声提醒了句,朱达隐约听着“大伯,你又没完没了”,朱达没有在意。

那二十多年的人生和记忆,当然不能说出来,倒是那李修迷糊的快,清醒的也快,放下酒碗喝了口热汤后倒是好了不少,眼神也见清明,双方一时间无话,看着不远处正在巡视的雇工们。

“老汉我倚老卖老的问句,朱小哥你有什么志向,你才十几岁年纪就如此不凡,再过些年,当真前途远大,只是不知朱小哥你自己想做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李修很是认真的看向朱达。

不光李修看向朱达,刚结束巡视的李和以及陪着李修过来的那年轻人都看了过来,如果平常萍水相逢的闲聊对谈,问志向这个无非是空对空,没有人会认真,尤其是问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往往是回答不重要,长辈的劝诫教育才要紧,可这么一个会做生意会杀人的半大小子,他的回答就让人很感兴趣了。

李修和他的子侄辈看到朱达能赚钱能打,而李和则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现在这个小队伍聚合起来还不到二十天,几次要临阵崩散,现在维持下来,在财货上又有大收获,将来要做什么,这可是关系到自家今后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的要紧事。

对于李修的问题,朱达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含糊过去,可话未出口,却沉吟下来,他倒是没注意到身边人的态度,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圈子安静片刻,其他处倒是喧闹欢笑,就这么过了会,朱达开口说道:“李老伯你知道我的出身,想必也能推测出我和兄弟的父母长辈都死在这场大难之中,我的乡亲们只有几个活下来的,我的家乡全被毁了,更不要说河边新村和达川号那小小局面,这一切全都没了。”

问得是志向。却没想到朱达说出这么沉重的话题,大家一时间都肃然,李和则是要紧牙关。

朱达平视黑暗中,实际上视线并没有聚焦某处,他缓缓说道:“我现在想的就是报仇,杀了我家人亲人的,我也会杀光他们的家人亲人,毁了我家乡的,我也会毁了他们的家乡,不,这还远远不够,我会百倍千倍的报复回去,这才能告慰我父母长辈,我所有亲人的在天之灵。”

说出这番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听着的人却感觉到森然寒意,而和朱达立场一致的李和等人则是满脸涨得通红,咬牙握拳。

“或许做完这些后,我才会考虑我的志向,到那时候才会想将来。”朱达略放缓了些语气做了结尾。

团坐在这块毛毡上的几个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本来兴致勃勃的老人李修也放下了酒碗,借着不远处篝火光芒看着朱达,看得很仔细,好像在确认方才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到末了只是长叹了口气。

叹气之后又是摇头,这才开口说话,话语里满是沧桑之意:“朱家小哥,你我萍水相逢,本不该说太多,可老汉真的要倚老卖老说几句了,你这么年轻,又有这样的本领,还有大好的几十年要活,何苦背上这样的血仇,这父母家人大仇的确要报,可作孽的事那些天杀的鞑子,这仇你报不了的,放下吧!好好活着多好!”

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能说出这话来确实是善意开导了,有明一百余年,对孝道看得很重,甚至在大明律法中,子女因报父母的血仇杀人可以轻罚,如果明知仇人下落,子女毫无反应会被世人耻笑排斥,抬不起头来。

但人情法理也没办法和大势相比,大明九边万里,西域各部、蒙古各部、女真各部,甚至还包括东边的倭寇,南边的暹罗和缅甸以及交趾,这些敌国侵入杀掠所造成的血海深仇比寻常世间的仇杀要残酷百倍千倍,可这样的仇怨又如何能报复回去,天理人情,没有人会觉得你放弃了这样的仇怨是不孝。

大明被掳掠了这么多人口,被入寇烧杀了这么多次,又有几次报复了回去,如此庞大的帝国尚且如此,何况具体到边镇的个人。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低下了头,坐在他身边的李和表情变得有些茫然无措,老人李修这番话说得有道理,这大仇能报吗?如果不能报,整日里这么想着,自己的人生就这么毁了,父母兄长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但不报

不提李和心中的思绪,那边朱达深吸了口气,闷声说道:“仔细想想,我未必是真想报这个仇。”

话的意思有点怪,但李修略显欣慰的点点头,能放下就好,朱达又是继续说道:“但不杀光这些人,我心绪不平,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如刀割,如果不做的话,我以后一定会疯掉,所以,我一定要杀光他们,报这个大仇!”

李修愕然,坐在他身边的那年轻人却瞪大了眼睛,表情很是激动,李修摇了摇头,却拿起酒碗了喝了一大口,方才小口抿的时候有些迷糊,这么大口酒喝下去人倒是很清醒的状态,这老人像是先沉入了回忆之中,然后才怅然说道:“你怎么能报这个仇,报不了的,老汉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和族里兄弟们出来闯荡,以为能在草原上财,却遇到了马贼,老汉和两个嫡亲兄弟逃了出来,我大哥和三弟每日里想着报仇,最后留下老汉照顾爹娘,他们去边关投军”

说到这里,李修的嗓音变得沙哑:“投军第二年就战死在边关,他们连边墙都没出去,是被鞑子攻进来杀死的,老汉那弟弟还留了个全尸,可怜我那兄长被鞑子骑兵践踏,连衣裳都找不回,那时候老汉恨啊,每日里就和被火烧灼一般,只恨不得去草原上杀个痛快,可最后想想爹娘,想想我那寡嫂侄儿,还是得忍,不忍又能怎么办,可这日子还得过,人还得活啊!”

对这语重心长的告诫,朱达没有接话,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老人李修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晃着头说道:“年轻人不听劝,我絮叨几句,是为了不让你吃老汉吃过的亏,可老汉当年不也是这样,老辈人相劝又何曾听过,只有吃了亏”

到这个时候,大家倒是能确认,这老人确实喝多了,跟着老人的那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搀扶,特意对朱达说道:“我家伯父喝了酒就会念叨从前的事,朱公子莫怪。”

朱达笑着摆摆手,那年轻人点点头,扶着李修离开,这么打照面看起来,年轻人和李修的长相有几分相似,国字脸很是方正,想来李修年轻时候也是相貌堂堂,倒是这年轻人很是认真的看了看朱达,不过也没人在意。

短暂的晚饭喧闹之后,李修那个商队很快进入了休息,朱达的商队也有些规矩和习惯了,值守的继续戒备,没轮到的去休息。

朱达倒没急着休息,他就那么躺在大车上,周青云警惕的看着四周,就站在他边上,李和也没有睡着,很想过来说几句,但知趣的没有靠前。

“睡吧,回到县城也没可能松下来,给自己养养精神。”周青云闷声说道。

谁也不会觉得回到县城就和回家一样可以放松自在,县里的各路人马连贼兵都用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第一百六十九章 败家的分享

“我知道,我在想着那些和咱们有仇的鞑子和官军骑兵。”

“想他们干什么?”

“我在想能不能把他们杀光报仇。”

“难。”

周青云迟疑了下才回答说道,他和朱达之间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有任何的掩饰。

“我们一定要报仇。”说完这句后,朱达没有说话。

醒来后,李修的商队送来些腌菜和干肉末,并指点说这个就是做汤用的,等汤水烧滚了,把干粮掰碎了泡进去,连汤带水的饱腹还暖身子,这是对方常年在外的经验所得,朱达他们照着试了试,虽说比不上现做得肉汤,可做起来却很快很方便,吃着也好吃,虽然李修和其他人都没露面,但大家能感觉到关系更近了。

但李修的商队表达善意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甚至有些保持距离的意思,不过这一天的路程比起前一天来要好走更多,毕竟已经是怀仁县城周围一日内往返的距离了。

“细想想这才几天,居然好像过了几个月。”有雇工这么感慨说道。

自怀仁县城出到回返,这期间经历过的惊心动魄和悲喜实在太多,每个人都不复出前那样的懵懂,那时候他们可能只想求份工,求个温饱,只想继续过太平浑噩的日子,但现在完全不同了。

当能看到怀仁县城池的时候,李修商队保持距离的意图完全能确认了,他们特意停了下来,说是要投宿在城外的某处大车店里,县城周围这些日子迅的恢复,甚至有变得更加繁荣的趋势,因为郑家集的荒废破败,让大批的行商和旅人把这边选为休息补充的地方,毕竟作为县治的城池,在地理上本就是周围区域中心和中继。

”咱们是带着血的,身上背着人命干系,这些日子的大乱马上就要平息,接下来又要按照太平世道的路子来走了,他们在大明做规矩生意的,自然不愿意惹麻烦。“朱达对周青云说道,这些话与其说解释给周青云,倒不如说是教给李和还有其他人的,李和人情世故和寻常打交道上不差,可大局观却寻常,很多事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别的。

没理会李和等人的若有所思,朱达勒停了坐骑,转头吆喝说道:“今天咱们不进城,去城门外找一处过夜。”

三名车把式,十八名雇工,这些人到现在和朱达还只是雇佣关系,在城外因为生死厮杀不得不完全服从,那是因为城外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可回到县城的范围内,这边的规则是另外一套,是大明的律法加上本地豪强的默契规矩,有这套规矩在,车把式和雇工们就有不服从的法理和立场。

这一点,不光朱达和周青云心中清楚,雇工和车把式们也很明白,不过在这个时候,朱达的命令大家依旧听从,毕竟天快黑了,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即便是在城池之外,背靠城墙的休息也让人有很强的安全感。

大伙就在城门外的一处大车店住下,店主本来逃进城内,现在又重新开张做生意,车把式们跟这人却是熟识,大车店目前空着一大半,打了个招呼就住了进去,熟门熟路的开始安置休息。

朱达注意到一件事,又有闲汉在城外的街道小巷乱窜了,蒙古入寇之后,这些人可是无处容身,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了,他们这支大车队住进去之后,也有闲汉过来探头探脑,现车把式是本县的熟面孔之后,没有继续盯着打望。

晚饭还算齐备,火烛卧具都是齐全,看来生意和生活都在恢复正常,四个箱子和两个皮囊都卸在朱达和周青云所住的小院里,一个皮囊和四个箱子都是战利品,还有一个皮囊装着这次生意所得。

正在清点箱笼的时候,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大喊,可听不清在喊什么,朱达和周青云并不在意,县城内夜晚是有宵禁的,城外从前也有豪强维持秩序,现在还是乱糟糟的,喊两句算什么。

吃过晚饭之后,车把式和雇工们都是哈欠连天,当看到怀仁县城之后,每个人感觉都是真累了,比起昨夜来更加的放松,杀戮和血腥以及挖宝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就在琢磨早睡休息的时候,朱达却让李和来喊大伙,说去他那个宅院。

三位车把式脸上有不满神色,有一人还抱怨了句,倒是雇工们没有说话,但在看到城墙之前,朱达吩咐下来的事,没有人会不满和抱怨,只会立刻去执行。

等来到朱达和周青云的那个小院门前,却现张进北和纪孝东正在门口守着,而且满脸肃穆的神情,手里还拿着刀枪,这等戒备倒是莫名其妙。

可进了院子之后,大伙就知道门外为什么如临大敌了,小院靠墙的地方插着七八根火把,院中还燃着火堆,得亏秋风还刮着,不然院子里的烟气都要辣眼睛了,但进了院子,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到了地上,地上有二十块银锭,银光闪闪的方锭,那肯定是白银,尽管还没有去摸,可看着这火光映照的银色,每个人都心神迷醉的如此想。

“这是分给大家的那份!”朱达指着地上说道。

尽管没有具体说明,可大家都知道“这份”就是井中挖宝的所得,至于贼兵老窝的缴获和做生意的收入利润,怎么都和大伙没关系,但话说回来,挖宝所得,说不给也就不给了,难道谁敢和这两个手上沾满血的厮杀汉计较?

“这次雇佣大伙是去做生意的,却让大伙出生入死,总要有所补偿,每个人先拿二十两。”朱达朗声说道,周青云面无表情的站在旁边。

二十两!白银二十两!就算在大同城内,四口之家过温饱有余的小日子一年也才六七两的样子,在这小县城精打细算的话,四口一家一年也就五两还不到,这都时常有酒肉的,可这一下子就拿了二十两!

雇工和车把式们听到这话后第一反应是看向朱达,心想这位小爷是不是在诓骗大伙,甚至先前埋怨的那位车把式直接问了出来:“老爷可不要戏耍小的们”

只是话说半截就被同伴踹了一脚,打了两拳,身后还有人扯他衣服,险些仰天摔倒,直接捂住嘴不敢说话了,然后人群中才有惊呼和欢呼,大家总算反应过来一件事,这位小爷说话算数的,路上出手就大方,现在这大方应该不假。

欢呼声中车把式们反应最快,弯腰伸手就把眼前的银锭拿起,沉甸甸的一块银子,入手凉飕飕的,雇工们也是跟上,他们平日里哪里见过这样的财货,车把式们平日里接触的无非是碎银铜钱之类,这等大锭银子对他们来说只在传说中。

“听人讲只有那些大老爷们府里才会有这种银锭,是几辈子都不准备花的,要传给后代儿孙的,没想到今天咱们也能得一块,我也要传给儿孙!“一个车把式摩挲着银锭激动说道。

“就算这怀仁县,只怕就是方大老爷和周大老爷两家才可能有,县太爷都没。”又有人念叨了几句,这方大老爷是管着县衙吏房的经承,全县吏目差役的任免升迁考评都由他来经手,这周大老爷则是户房经承,管着全县钱袋子的,一个管人一个管钱,两家都在这怀仁县做吏几代了,也就这两家被认为是名副其实的大户豪门。

车把式们好歹见过市面还在议论,而很多雇工们激动的屏住了呼吸,虽说先前零零碎碎也拿了不少,但这到手一笔结结实实的大银锭,实在太过震撼,他们从前莫说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

正在嘈杂议论的时候,朱达却又在地上摆下了一堆散碎银子,议论嘈杂戛然而止,又都是盯了过去,看这个架势,难道还有更多的?

以雇佣的关系,以主仆的关系,以这强弱的关系,这一路上朱达已经分了不少,这次藏宝就算一文钱不提大伙也得认了,先前拿出这些银子大家已经心满意足,再笨的人都能想到,二十个人可是拿了千两银子,这可是一千两!怎么还有?

“这一路大伙出生入死,除了临阵脱逃的那两个孬种,还有那个良心丧尽的周二,大伙都是跟着我们见了血的,这一路来去,大家冒了风险还一直坚持,每个人拿五两!”

场面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变粗了,大伙突然觉得所有的疲惫、埋怨和后怕都烟消云散,原来这两位小爷做事如此公道大方,那冒险和恐惧都是值得,敢去拼,能忍住,就有报偿。

车把式们犹豫了下,却是雇工们先上前去拿了银子,他们自有底气,只是拿起那堆碎银的时候,最开始那人先是犹豫了下,然后跪地给朱达和周青云磕头,后面的人也都照做,车把式们最后上前,倒是没有磕头,可都是大礼相见。

不知不觉的,院子里的气氛有几分凝重,可大伙的郑重过后,又有些轻松泛起,现在虽然不能花,可马上就能过快活日子了,等下好好合计

但朱达没让众人走,居然又拿出了银子铜钱,在地上摆下六个小堆,居然还有!

“败家!”有人莫名的想到。

第一百七十章 这才算真正收服了

“张进北、纪孝东、刘南、陈大山,潘柱子,王井,你们六个遇事不退,敢于向前杀敌,每个人再奖三十两!”

一块银锭加上散碎的银子和铜钱凑起来三十两,地上有六堆,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明暗光芒。

朱达声音不高,却说得很清楚,院子里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一紧,就连刚刚进来的张进北和纪孝东两个人都是呆滞的状态,他们俩知道自己能拿到二十五两,所以先前在外面守备,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重奖!

这六个被点到名字的人能拿到五十五两!如果算上路上零零碎碎分到的,差不多会有六十两银子,这个数目如果懂得经营,已经可以在城里城外置办下一份产业,可以长长久久的过日子了,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买田地,甚至放出去吃利息,这数目都已经不少。

五两银子可以让人舒舒服服过一年,六十两银子可以让穷人翻身,这辈子甚至连子孙的命运都会改变,没得到这笔钱之前,很多人甚至不会有子孙。

四百两、一百两、一百八十两,眨眼的工夫就有近七百两银子分下去了,朱老爷还真是大方到败家,有这七百两银子,直接奔去大同城里花天酒地都够了,居然就这么分下来,对朱达和周青云大方的念头只是一闪,大伙的注意力只在多拿了银子的六人身上,他们可比大伙多拿了一倍多。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财货上旁人多拿了这么多,有人脸上不加遮掩的浮现出嫉恨来。

“是不是觉得他们六个凭什么多拿,是不是觉得这一路大家都吓得够呛乱了方寸,他们也是这样,为什么多拿?”朱达在这个时候开口问道,很多人下意识的点头,这话简直说到大伙心里。

朱达扫视众人之后,沉声给出回答:“因为他们听号令,因为他们冲在前面,他们听令冲在前面的时候会不会死?这次运气是好,可当时谁有把握能活下来,可他们还是照做向前了,这就值三十两!”

院子里很安静,可每个人心里不安静,稍活泛的性子都会腹诽几句,这六位没准没那么多心眼,当时反应不过来会死会活,傻乎乎的就这么冲上去了,结果就掉下这么一注大财,如果知道如此好生,我当时也不犹豫了。

“跟着我走,听我的号令,我不会亏待你们。”朱达斩钉截铁的说了这三句,说得每个人都是心头一颤。

小院子里就这么安静着,拿到更多银子的被激动和狂喜冲击,茫然站在那里,其他人则想着朱达刚才的话,若有所思。

朱达眼角瞥到周青云微微摇头,而稍远处的李和则是满脸激动,好在这两人都在背光处,动作表情不太会让人注意到,朱达心中有些无奈,脸上表情却变得亲切,放缓语气继续说道:“这些银子能做不少事,能过好日子,回城之后,大伙要是想要自己谋生路,我绝不阻拦。”

大伙都没想到朱达会说出这番话,还能清醒思考的人在这个时候都以为朱达要收揽人心,谁能想到这小爷又给出了第二条路,这条路明显比前一条路更吸引人,大伙手里有了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眼光长远的琢磨过好日子,眼皮子浅的已经琢磨着喝大酒找粉头了,舒舒服服的过活和享受比什么都好。

尽管县城就在眼前,尽管县里是有王法的,可朱达这位小爷真要是说跟着他走,大伙谁也不敢说二话,一路上杀星般的表现大伙可都看在眼中,却没想到这小爷给了大家这条好选的路子,而且大伙不担心朱达欲擒故纵,这一路上不管怎么凶悍和谋略,这位小爷说话算话却是一贯不变。

朱达表情平静的看着众人,没有任何威逼和期待的神色,这让大伙的心思更是放松,看来这位小爷还真是要让大伙自己选了。

“老爷,我跟你走!”

在安静中,突然响起这个声音,还有双膝跪地的“扑通”闷响,是纪孝东,是这个看着莽撞冒进的雇工,可这小伙子傻人有傻福,就这么不怕生死的一路跟上去,到现在也没什么事,手里还拿了这么多银子。

捧着银子的六个人本来就是站在前面,看到纪孝东跪下去,刘南、陈大山和潘柱子也跟着跪了下去,张进北本来愣住,等看到前面四个人跪下,他脸上浮现出几分懊丧,也是上前跪下。

倒是最后一个跪下的王井,跪下后膝行几步,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青的直起身来,不顾疼痛的扬声说道:“老爷,小的们也就是向前几步,真正杀贼的事都是老爷们做的,小的不该拿这么多银子啊!”

朱达脸上的笑意颇为微妙,纪孝东知道自己要什么,别人笑话他傻,恐怕这人倒是大智若愚的意思,至于刘南、陈大山和潘柱子则是憨实,看到纪孝东怎么做就跟上了,但他们三个也不是糊涂,这三人心中已经认定了一件事,跟着自己走不会吃亏,而张进北的心思怕是多些,只不过还是做出了选择,至于这王井恐怕就是油滑之辈了,但敢赌,甚至在生死厮杀场的时候,就赌了朱达和周青云能赢,越到后来就越知道自家选的没错,只需要事事在前就不会被亏待。

至于为何最后一个跪下,恐怕是在盘算得失,跪下后也是因为得出了结论,而这番作态则是为了博取更多的好处。

朱达看破了这些人的心思,但却没有点破,哪怕是最后跪下的王井,油滑之辈也是自己的油滑之辈,能做得好,那就该招揽过来。

“手里拿了这么多银子,被旁人盯着怕是招来祸事,现在没家没业的,只有老爷们才能护得住小的,小的愿意跟着老爷上刀山下火海,愿意生里来死里去,老爷让小的干什么,小的绝没二话!”

王井大吼着说出来,看到朱达脸上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觉得额头上有汗流下,这位老爷未免太难伺候了,自己跟着他到底是对是错,可人跪在地上,沉甸甸的银子在手,还有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杀伐场面,王井突然绷不住了,大声说道:“不跟着老爷,哪里赚这么多的银子,不跟着老爷,小的就要被人宰了,只有跟着老爷,小的才能去宰别人,小的才能财!”

“都是自家人了,说这些话干什么,跪着干什么,都站起来!”朱达连忙上前搀扶,满脸都是热情,纪孝东和跟他跪下来的三人被搀扶起来,张进北在地上多磕了几个头才敢被搀扶起来,等到王井跟前,没等王井做什么,朱达双手箍着王井直接提了起来,还笑着点点头。

除了当事诸人之外,其他人看这场面是另外一回事,朱达说出两条明路后,拿了最多银子的六人直接跪下投靠,而那王井喊出的一番话更是说到了大家心里去,也让大伙的糊涂豁然开朗。

不跟着这位老爷出生入死,那里会有这么多的银子,不跟着这位老爷,谁会打生打死的时候挡在前面,眼下这个世道,你手里拿着这么多银子,家人族人都死个精光,谁来护着你,还不是一块肥肉,跟着走下去,才能挺胸抬头,甚至还有人想到,给某某大户做奴仆的谁,看着比小门小户的都风光,眼前不就是这个机会吗?

什么都是假的,生死场上,老爷冲在前,挡在前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这几十两银子是真的。

到这个时候,很多人倒是想通了,从前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缴纳赋税,什么人都能欺负喝骂,为温饱劳累,娶个媳妇都是奢望,要防着天灾**,可现在这个日子,握紧手里的木枪,或者刺出去或者投出去,别怕死向前走,就能吃饱了粮食和荤腥,就能谁也不怕,挺胸抬头。

这一切一切,都只要你投靠眼前这位老爷,没了朱达,什么都不是,有了朱达,可以痛快活着。

“老爷,我跟你走!”“老爷,小的这条命就是你的!”“老爷!”每个人都咬牙切齿表示自己的投靠,有人说着说着哽咽流泪,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苦难,但他们没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一刻做出了选择,对错什么的都顾不上了,但想想这几天的经历和所得,这个选择他们没有任何退缩和悔意。

三位车把式们满脸都是为难,彼此看看,再看到眼前的热火场面,他们甚至感觉到惶恐,他们在怀仁县有家有业的,这么投靠算怎么回事,可要把银子退了也不舍得,过去磕个头,然后明日再计较?

正在这边为难惶恐,朱达却笑着对他们摆摆手,扬声说道:“你们三个有家有业的,不用跟着我们做凶险事,下次再出城咱们再搭个伙!”

朱达说得很和气,那三位车把式却愣住了,他们看看手里的银子,再想想这几日的经历,再没有交换眼神,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跪了下去,他们不是为了投靠,而是感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带血的金银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朱达如果想让车把式们投靠,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拿了这么多银子难道还不够卖命,难道当朱达手里的那口刀不快吗?所以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朱达讲理和体面,不管是感激涕零的车把式,还是刚刚投靠过来的雇工。

朱达把车把式们搀扶起来,笑着说了两句,无非是让他们放宽心轻松下来,自己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该结善缘的时候也会示好。

等院子里的气氛安静冷静,朱达挥挥手示意有话说,每个议论的人都立刻停住看向他,朱达扬声说道:“大伙手里拿了不少银子,肯定想要去快活下,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这次进货就占了县里的大便宜,出去回来,这一路上的消息城内肯定听说,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咱们,如果钱财露出来,肯定会引了别人的坏心,大家千万要忍住,千万要小心。”

“老爷,那这钱什么时候能花?”刚站起来的潘柱子瓮声瓮气的说道。

这话说得冒失,不过朱达没觉得这人是抬杠,一路到现在的观察,这潘柱子就是个没心眼的直肠子,吃饱穿暖不苛待,他就死心塌地的听话卖命,其他人还会想想值不值,这位就是让做什么做什么,所以这话也是下意识问出来,不包含心思。

不过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在关心,就连车把式们都盯着朱达看,他们年纪虽然都是三四十岁,可跟了朱达一路,知道这位小爷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听他的准没错。

朱达笑着点点头,温和的说道:”赚钱就是要花的,等咱们在这里站稳了,就能花钱过舒服日子。“

“站稳了“这话乍一听简单,可细琢磨下来却含着很多重意思,不过朱达说出这个结论后,众人倒是安定不少,既然朱达说站稳了就能花钱过舒服日子,那么就一定能。

院子里又是安静,不过这安静包含着人心的安定,又有人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朱达扫了一圈,几个人慌忙捂住嘴,没曾想朱达也打了个哈欠,院子里顿时人人哄笑,朱达也跟着笑起来,他随意摆摆手说道:”到这边大伙都累了,都歇着去,今晚我们俩值夜。“

话是这么说,雇工们却不能照做,纪孝东和张进北以及其他人都连忙上前说自家不累,要跟着值守,但都被朱达拒绝,驱赶他们去休息。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们是习惯了,你们还未必绷得住,先去好好睡觉,入城之后你们未必能睡得好。”朱达所说让很多人摸不到头脑。

其他人离开的时候,王井却被留下来,其他雇工都艳羡的看着他,张进北的脸上甚至有几分嫉恨,而王井自己却没有任何欣然,脸色却有点白,随即堆上笑容来到朱达身边。

朱达脸上带着温和笑容,周青云面无表情,李和坐在稍远处,这个肩膀有些不便的三爷还好说,朱达和周青云让王井感觉到很大的压力,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小地方出来,年纪还比他小,虽说聪慧明白,可经验不多,只要自己做出几种样子总能糊弄讨好,为自己赚到好处,可没想到对方看事想事就好像三四十岁常年在外的老家伙,人心通透,做事精明,自己这些小心思在对方面前被看得通透。

而且朱达和周青云看人不像是看人,好像在看死物,这种眼神王井小时候看过类似的,屠夫杀猪之前琢磨下刀似乎就是这个表情,王井走到朱达面前,心里越来越慌。

“你不是苦出身吧?”朱达开口问道。

王井没想到朱达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和其他雇工看着没什么区别,都是年轻但说不上壮实,肤色黝黑粗糙,要说有什么不同的,无非是眼神灵动些,牙齿白些,可这样的人穷苦人里也有的。

”小的父亲是玉林卫副千户,但小的十岁时候犯了军法问斩,家业被几个叔伯都分去了,小的娘亲带着小的来这边投亲,靠着缝补杂活什么换碗饭吃,本以为能太平到老,没曾想鞑子来了,只剩下小的一个人“王井镇定的很快,说得也很流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朱达抬手打断了的王井,笑着说道:“真是苦出身的孩子,没你那么多心思,也没你那么活络,我只是确认下,其他的我不想知道,你去好好睡一觉,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王井一愣,忍不住问了句:“老爷,你就不想知道我的底细?”

“你有再多的底细,现在你也只剩下孤身一人了,在生死场里还是得拼命向前,还是得实心做事,心里怎么想,结果是如此,你有什么不想说的就不说吧!“朱达说的很豁达。

话说完后,王井却没有立时走,站在那边了会愣,然后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才记得回头慌张张的作揖告辞。

朱达没在意这王井的失措,只是笑着上前把院门关上,回头说道:“贫寒是埋没人的,这王井虽说没享过什么福,到底是见过世面,他娘亲比起旁人来也懂得多,贫寒人家就算有心,可整日里为温饱操心,其他的恐怕顾不上了。”

“大哥你出身贫寒,不也做出了这样的场面。”李和笑着说道,院内只有他们三人后,气氛很是放松,连周青云都找了处随便坐下。

“我不一样,贫寒不是不能出人才,可那要有大毅力或者大天赋,还要步步不能行错“说到这里,朱达又是摆摆手补充了句“我算不得这种,我是运气好,有点小聪明。”

有些关于自己的话不能太深究下去,不然会越说越糊涂,朱达自己停了这个话题,但在李和看来,这是他在谦虚低调。

“进屋去说。”朱达招呼了声,每个人拔起两根火把,向着屋中走去。

屋子里通风不好,带着六根火把进来,屋中烟气立刻有些呛人,但光亮足够,四下被照的通明,朱达将火把插在地面的砖缝里,弯腰将屋中的一个个木箱皮囊打开,打开后屋内又变得明亮不少。

这并不是错觉,火光照射在金属上,反射出金色、银色各种光亮,让这寒酸的大车店房屋立刻变得有几分富贵。

缴获贼兵的所得,从井下现的四个箱子,就在这地砖上放置着,现在是清点的时候了,缴获贼兵那个皮口袋里大概价值四百多两的金银,最值钱的是两个金元宝和四个金镯子,镯子的雕工不差,银子很杂,有银锭银元宝,还有碎银和银饰,金银耀眼,不过让人不太舒服的是,金银饰一些雕工细处,还能看到些黑红的污渍,那都是干掉的血污,想必得来的时候杀人伤人。

“怎么还有金子,这是大明什么地方的?”他们三人各自清点一个箱子,刚开始忙碌,就听到李和惊呼了声。

给车把式和雇工们分银子之前,朱达想定了数目,就在贼兵缴获和一个箱子里面凑,郑家井中的箱子里全是二十两一块的银锭,当时三个人还有感慨了下,郑家真是有底蕴,居然藏着这么多的家财,为儿孙准备的这么充分。

暴户和富贵两代的人,没这个心思,更没这个钱财,来准备窖藏大锭的银子,银钱要平日里流通用度,怎么会存储起来十年几十年不见天日,也只有富贵几代开始琢磨长久的人家才会琢磨这个,朱达听袁标说过,大同、太原等山西各处豪富都有窖藏金银的习惯,喜欢做几百两一个的银冬瓜,偷不走搬不动,是长久传下去的财货,但袁标也说这是传言,真假不知,郑家这种在偏僻地方起家的门户,很可能听风就是雨,只不过别人是几百两一个的银冬瓜,他们是二十两一块的银锭

有银子很简单,但金子就相对罕见了,金银饰是一回事,大块的金锭有一两块也寻常,可没想到有一个箱子里面居然全是金子,而且都是同样的规制,这就不对劲了,以郑家的积累,没可能有这样的财富。

准备分银子的时候很匆忙,朱达只是按照自己想定的数目来,没有想会给自己剩下多少,开了一个箱子后,现里面将近二千两银子,下意识就觉得其他三个箱子都是一样,没曾想有一箱里居然是金子,而且还是这样的金子。

一个个拇指肚大小的金币,正反两面都有图像,似乎是头像和纹章之类的,这明显不是大明的事物,也和草原无关,每个金币的大小差不多,并不是崭新,边缘能看出磨损。

这些金币在火光照耀下金光闪烁,朱达抓起一把来又是撒下,叮当作响,李和呆呆的看着挪不开眼神,周青云也忍不住瞥过来几眼,这么抓起撒下几次,朱达看到了污渍,金币肯定是清理过表面,但肯定有些细节没注意到。

和缴获贼兵赃物里那些金饰一样,这一箱金币的来路恐怕也是沾着血,沾着人命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墙上下的夜谈

郑家的家底不该那么少,郑家的家底也不该那么多,郑家的家底也不该有这些。

井中所藏的财货已经出了乡间豪强所能拥有的财富,即便他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已经传承了几代。

看到这带血的金币后,朱达倒是能想到原因,郑家一定在远离郑家集的地方做江洋大盗,以袁标所讲述周边的消息判断,郑家这二十年来应该收手了,从前恐怕做得很大,这么多非大明规制的金币,来源只有几个,或者是来自西域的商队,或者是来自草原的商队,或者是大明的商队。

无论是那一支商队,规模都不会少于几百人,这几百条人命恐怕都被杀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些二十两一块的银锭,可能是劫掠其他商队的所得。

在大明地界,也只有在边关和沿海才能抢到这么多金银,因为大额的生意来往需要大量的贵金属作为通货,其他各处根本不可能,很多县境就算翻个底儿掉,都未必有这么多。

井中的金银除了豪门窖藏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以郑家的体量,太多的财货拿出来会惹人怀疑,他们这么存着,是为了将来能见天日。

这次生意的收入加上缴获贼赃加上挖宝所得,一共白银四千三百余两,黄金一千一百余两两,在那个箱子的底部还放着一层银锭,让黄金的数目没有预计那么多。

大概清点出数目之后,就连一贯镇定的周青云呼吸也变得急促,李和更是有点呼吸不能的样子,这是过万两的银子的大数目,在这个时代来说,从任何意义来说都是惊人的财富。

有了这笔大财,只要不胡作非为,三个人这辈子甚至儿孙都可以过上豪富的日子,很多人奋斗一生,甚至是聪慧出色之辈奋斗一生,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收获,可这些却摆在他们眼前。

“如果不报仇,这笔钱怎么都够了。”李和莫名说道,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朱达听,还是说给自己。

“你要是想分,随时可以拿一份走。”朱达闷声说道,李和连忙晃晃头,刚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金银上,到时候才反应过来。

朱达这话没有任何讥刺反问的意思,语气很平淡,仿佛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和能听得出来,自己如果想分,一定能拿到,不过,李和也知道自己分不到三分之一,可能拿到的也足够多了。

只不过这念头一起就被李和自己掐灭,他晃晃头,干笑着说道:“分什么分,这金银是咱们兄弟的,要留着报仇做大事。”

到这时候,李和才现朱达清点完之后根本就没看什么金银,只是对着灯火不知道再映照什么,走近了一看才现朱达手里拿着一小块毛毡翻来覆去,甚至还揪下一丝来放在火上烧。

“大哥,这毛毡带着一股腥膻味,店里有干净的棉被褥子,就不用睡在上面了。”李和觉得刚才有几分失态,没话找话的说道。

朱达盯着手上那小块毛毡,看得仔细无比,好像里面有金丝银丝一般,头也没抬的说道:“都早点睡。”

李和心中忐忑,总觉得刚才说错了话,可从朱达的言谈神色中看不出什么,而且从前两人并不陌生,朱达专注起来是不怎么理会人,李和弄不清楚到底如何,就和周青云一同将金银整理好,箱子锁上,皮囊封好,然后才出了门。

离开院子之后,两名大车店的伙计抬着草料经过,边走边在闲聊“好久没听着城下喊话了,以前觉得折腾,现在听到,心里还挺踏实的。”

“又不是正经人吆喝,你倒是想得多。”

这两个伙计说说笑笑的过去,李和先是觉得鞑子入寇造成的死难和乱局正在过去,世面又变得太平,后来才想起这二位所说的事是刚才听到外面的动静,敢情那是城下向城头喊话。

李和从前也听过这个典故,城池每日里关门,可有些东西和消息要在关门后传递到城内,守城的壮班差役们借这个赚些便宜,递话的要收取多少好处,递东西的要收取多少好处,因为除了他们,旁人没资格上城。

“四辆大车上的货都不见了,车上装着什么看不清楚,都用东西盖着,可肯定有值钱的财货,在路上压的印子可是很深。”

城下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还要不能让大车店那边听到,还要及时赶过来报信喊话,实在是累人,怀仁县城本就不大,这差不多绕城半个圈子了。

“车上见血吗?”

“收拾的挺干净,看不到有什么血迹,店里的伙计也去瞄了,没看到人头挂着。”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算上车把式,一共二十四个。”

城下大声吆喝,城头那人听得很仔细,往日里城头也有个二十几号人巡逻,每隔一段还有瞭望各处的更夫,这时候却一个人不见,只有一名胖大汉子靠着垛口问话倾听。

“看到周老二了吗?”

“没见到,就看到三个车把式,小的各处都问了,还让伙计们去看,他们人头都熟。”

听到这回答之后,胖大汉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用力丢了出去,没过一会,就听到城下有人喊着“多谢杨二爷,多谢杨二爷。”

胖大汉子没理会城下的感谢,转头快步下城,有壮班的差役在台阶转角地方等着,一见这胖大汉子过来连忙满脸堆笑的奉迎上去“晚上风大天寒,二爷去值房那边坐坐,喝口烧酒暖暖身子。”

“改日,你们忙着,我这还有事要办。”胖大汉子点头说了句,脚步不停的走了下去。

被叫做“杨二爷”的这位一下城,转角处的一位壮班差役突然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家看看,请各位同僚担待。

谁当差的时候还没个闲事,大伙没二话的答应下来,还有不修口德的调笑是不是回去看看家里女人弄上一火,那差役笑骂几句,快步跑下城去,看他去的方向,倒是和“杨二爷”走在一路。

等这人下了城,其他的壮班差役沿着台阶向城头走去,一人冷笑着说道:“还让兄弟们在这边等着,他吆喝些什么谁还不知道吗?无非是窝赃分赃的勾当,做得不大气。”

“听说他使唤动的那伙人全折了,以后怕是不能吃独食,怎么也得让兄弟们分润些”

“你想得到美,还分润些,杨守文是和方大老爷结了亲的,有方大老爷护着,太尊老爷都奈何不得,还用在意咱们?”

“什么结了亲,无非是把亲妹子送给方大爷做小,他说到底是个副班头,咱们王大爷才是主事的班头,杨守文靠着方大老爷,咱们王大爷还和周大老爷结了儿女亲家,谁比谁差。”

“你们念叨这些有个卵用,刚才去给王大爷报信的小山好歹还巴结上了,咱们这吃雪喝风的,老实巡城吧!”

被壮班差役们念叨的那胖大汉子,下城之后就一路急赶,奔着县衙附近而去,让身边跟着两个伴当,都是穿着皂衣的差役。

天色已黑,路上偶尔有人路过,或是值夜的差役更夫,或是晚归的各色人等,这些人见到这胖大汉子杨守文,都恭敬的问候,笑着避让到一边,这可是壮班副班头杨二爷,城内的大人物,据说在城外有好几伙厉害贼匪为他奔走,说杀谁就杀谁的角色。

对这些问候礼貌,杨守文都是带搭不理的,夜里已经有些冷,可这位胖大汉子却走得额头见汗,而打着灯笼的两位伴当都快要小跑了,不打灯笼是不行的,怀仁县城内只有几条街道夜里还算光亮,大部分的地方入夜后黑乎乎一片,路上杂物脏污又多,不小心就会踩上绊倒。

就这么赶到了前面一片区域,虽说也未见得明亮,但有几户人家的门前还挂着灯笼,街面上也显得干净许多,来到这边之后,不管是杨守文还是他的伴当,动作步伐都小心了些。这里住着的可都是城内体面人物,或是得罪不起的,或是犯不着得罪的。

路过一户宅院的时候,杨守文偏头看了几眼,这宅院规制不差,门前却没挂灯笼,这是从郑家集搬来的那户人家,现在只有个小女孩和佣人在,当真是好大胆子。

杨守文狠狠的吐了口吐沫,脚步却不停,又向前走了一段,拐过街角,却是占地更广,看起来更气派的一处宅院,不光门前挂着大灯笼,还有两个差役打扮的坐在门前。

“通报一声,杨守文有事拜见方老爷。”杨守文去了门前,笑嘻嘻的打了招呼。

“二爷来了,大老爷有吩咐,二爷来到直接领进去就好,二爷跟小的一起。”守门的差役也脸上带笑,起身迎接,带着杨守文向内走去,那两位打灯笼的伴当知趣的停在外面。

另一位守门差役扫了那两位伴当一眼,却没有站起来,虽说大伙都是三班当差做活的衙役,可自己是给吏房经承方大老爷看门做事的,这两个是给壮班副班头杨守文做事的,比自己低了几个档次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怀仁县的大人物

有明一代,在官面上的价值体系中,文吏和差役被认为是卑贱的,不在士农工商之列,在现实中,文吏和差役则是真正的人上人,比他们高贵强大的只有官员豪绅,即便“士”中的秀才也无法抗衡,最多能不受欺负而已,当然,如果是士绅豪强出身的秀才不在此列。

地方官有任期,且本地人不得就职本地,入仕途又得苦读和实务无关的四书五经,第一任时往往无甚经验,只能依靠幕僚师爷,但幕僚师爷这等,也只是知晓办差规矩,对地方实况并不了解,真正去办差做事的还是出身于本地的文吏和差役。

而官员们的第一任地方官往往就是知县,于公于私,他们都必须要倚重当地吏目差役之流,不然寸步难行,甚至会一事无成获罪丢官。

更要命的是,文吏和差役的身份是可以世袭的,任期有限的文官每隔几年就要变化,文吏差役则是世世代代传承,天长日久,文吏差役们在当地的势力就愈稳固强大,地方官对他们的让步就越来越多,他们成了真正管理地方的人。

一代代传承,财富和人脉不断积累,文吏和差役本身就成了当地的豪强,这让他们更是无人能制。

还有一桩极大的弊端,朝廷官府给文吏和差役们的工食银极少,少到没办法正常养家糊口的地步,大家都以外财为生,这外财何处来,无非从平民百姓敲骨吸髓,更可怕的是,天长地久到如今,大伙都以为这是理所应当,文吏差役是虎狼,平民百姓是猪羊,虎狼吃猪羊,天经地义

在一县之地,吏役最上层是六房经承,他们把持着县政的方方面面,其余文吏和三班差役不过是为他们奔走的文书和力工而已,而在吏、户、刑、兵、工、礼六房中,处在最顶端的则是吏房,吏房经承则主管着吏房,操持全县。

吏房掌管一县人事,管升迁、考绩、任免,等于全县人事前途掌控在手,若没有这位置,其他一切休提,掌握这一切的吏房自然就是最上层,而吏房的掌管者经承自然就成了掌管全县的人物。

按照官府层级,吏房经承只是个不起眼不入流的角色,知县、主簿、典史都在其上,但实务中,这些有品级的官员都要给这吏房经承面子,甚至要礼让几分,不然的话,政令不出大堂,甚至个人都要被妨害,实际上,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这吏房经承给流官几分面子,官员们都明白这等规矩,就算不懂,幕僚师爷会教他明白,要是不想遵守,那就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撞的头破血流。

当然,文吏差役之间也有流转,不是说世世代代都能做一个位置,你这辈子做得再好,也只能保证子孙能在文吏和差役中有个位置,或是还算不错的位置,但想要掌握实权,独当一面,就要看自家的造化了,甚至常有父辈祖辈是某房经承,结果放纵骄纵子孙辈,导致得罪人多,散尽家产,最后只能做个壮班差役,甚至连白身副役都混不上的。

可怀仁县吏房经承方铭方大老爷不一样,他家上数三代,曾祖那代还只是个礼房没身份的副役,却不知为何去了礼房管年的独女,给自己弄了个吃工食银在册的身份,到方铭祖父那代就是礼房正式当差的文吏,礼房是管着县内典礼县学之类,最是没油水权势的地方,六房之中倒数第一,可方铭祖父却是有本事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迁转去了吏房,此事生,当真全县震动。

后来人们得了消息,说方铭祖父当时典了自家房子,还曾有郑家集放印子钱的人物过来寻过闹过,在吏房这边就算借了高利贷也有人帮着还,这些事自然都不是问题,方铭祖父在吏房做到了管年的位置。

到了方铭父亲这代,对在任的知县颇多巴结,当时很多人瞧不起他,说这等不知长远,太尊几年就走,可本地人才是一辈子的事,方铭父亲不知轻重早晚要遭报应,却没想他巴结的这位知县居然去大同府做了一任通判,后来又升了府丞。

在地方实务上官斗不过吏,但高过几级真要行文下令,文吏差役根本抵抗不了,那位在怀仁知县位置上受过方铭父亲的好,等高升之后就暗自力,把这方铭父亲调到了吏房经承的位置上。

每次方铭父亲念叨这桩事就捶胸顿足,说当初要不是顾念乡亲,还能给儿孙辈巴结个功名出身回来。

正因为方铭父亲“顾念乡亲”,所以这吏房经承做得很稳,太太平平到老,到老时理所当然的把方铭送到了吏房办差,几代钻营传承,这方铭当真是精明无比,一身本事,加上几代积攒下来的人脉情面都在,在他父亲交卸经承后的五年,就众望所归的坐上这吏房经承位置。

如今这方铭已经五十三了,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吏房经承,伺候了五位知县老爷,在这怀仁县内当真是根深蒂固,说一不二,到了现在,知县私下里还要称呼做老先生,至于师爷之流,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对待,什么事都是商量着来,大体以这方经承的意思为准。

若不去求什么功名富贵,方铭这辈子也算圆满,可他却有两桩不如意处,一是别处县城方家这等除却士绅之外就是第一等了,可在怀仁县内却有郑巡检郑家这等豪强,卫所武家也是勾结地方胡乱伸手,让县里的顶尖人物做事很不快意,第二个不如意处就是方家三代单传下来,这一代还是独苗名叫方炎,女儿倒是有三四个。

光是单传也罢了,如今这方炎也三十几岁年纪,算是有惊无险的养大,但这方炎却被从小娇惯,不但没有父祖那般的精明能干,却沉溺酒色,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掏空了身子,到现在虽有妻妾数人,却一个子女也无,自家也体弱多病,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每当念叨起这个,人前风光的方大老爷就唉声叹气,虽说已经过继了本家一个侄孙来做本家孙儿,可这差了几层,毕竟不贴心,女儿女婿还虎视眈眈的盯着家产,不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只能趁着能动的时候多置办些,免得走后子女没得分。”方铭在亲信面前常这么无奈的念叨。

至于外人讥笑“几辈做事不积德,现在有了报应”,以及“老方如今太不体面,大家好歹也是在衙门里做事的,怎么和没见过银子的副役白身一般”这类,方铭也不是没听说过,可他也不在意了,而且能说出这话的几位,倒也不怎么怕他在意。

以往杨守文来求见方铭的时候,往往要等上半个时辰,即便方大老爷无客也是如此,双方地位差的太远,没什么礼数要讲,至于杨家妹子做小的事,那是方大老爷赏脸,别真以为自家是亲戚。

不过这次求见,杨守文却立刻被喊了进来,客厅里几根蜡烛点燃,颇为明亮,方铭正端坐在太师椅那边闭目沉思,外面仆役通传了之后放杨守文进来,这方铭依旧没有睁眼的意思,倒是杨守文轻手轻脚的凑过来。

正在这时候,却从宅内某处传来了哭闹声,还有什么被摔打,尽管隐隐约约,却在这安静夜间听得清楚。

杨守文低头站着,神色如常,只做什么都听不见,心里却在计较,那方炎这名字是因为命中缺火才起的,但这人却是个虚火旺盛的,嗜好不光在女人身上,据说还喜欢玩清秀小倌,这方炎的婆娘又是上一位刑房管年的闺女,脾气很大,为这个事打闹不停。

这喧闹声让太师椅内的方铭端不住了,他那好似富家翁般的胖圆脸庞阴沉了下来,没好气的冷哼了声,睁开眼看着方铭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事先把胸脯拍的山响,还安排什么里应外合,还什么插翅虎,在边关也横行的,就全被两个半大小子灭了,还让他们太太平平回来了,栾千户可是带着银子来的,又带着银子走的,你让老夫这脸面摆在何处!”

壮班副头杨守文腰弯的更低,谄媚着解释说道:“方爷,栾千户也是想捡个便宜,这批货他最多也就出八百两银子,可这俩小子带回来的银子远不止八百两,守文我安排人去搜过那插翅虎的贼窝,藏着的东西被人挖了,说不准就是那俩小子干的,方爷您想,插翅虎做了这些案子,手里存着的恐怕不是个小数啊!”

方铭眼睛眯了下,却没有继续说话,杨守文又是说道:“您老也听到消息了,这小子在郑家集做成了几笔好生意,赚了十倍十几倍,这一来一回,手里可不止八百两。”

看着方铭略有倾听的态度,杨守文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伙都猜,他们从郑家集回来,十有**是把达川号藏的银子挖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明是有王法的

郑家这么多年了,众人对他的家底大概有个估计,或者自以为有个估计,可达川号和河边新村崛起太快,产业链的玩法旁人又看不太懂,对秦川和朱达手中财富的估量就很离谱。

他家生意这么兴旺,旁人自然不会朝着少的方向估量,总觉得金山银海也聚敛出来了,而且交相议论,只会越来越夸大。

而郑家藏在井中的财富真是没有人能想到,观察到朱达商队那深深的车辙之后,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这年头富贵人等都有窖藏金银的习惯,达川号想必也是如此,这侥幸从大难逃出来的小子为什么还要回郑家集那破碎荒废的地方做生意,不就是要把这个挖出来吗?有因有果,整个的逻辑是自洽的,由不得旁人不信。

所以当杨守文说起这个,方铭故作矜持的态度全然不见,只是死盯着杨守文,肃声问道:“这话可能作准?”

“方爷,几个眼力好的都赌咒誓,那大车车轮压出来的印子绝对是带着金银的,不然没道理货物那么少,印子那么深。”

方铭眼睛又是眯了下,却沉默下来,杨守文察言观色的问道:“方爷,现在城内城外拿刀的还能聚齐五十多人,狱里的亡命也能点出来十七八号,不如”

“不如什么?在城外做一票,你不是说插翅虎那十几号顶得上咱们县里这过百吗?还不是被那二十几个杀了个光,且不说你打不过,就算打得过,这么大的杀伐你以为衙门里都是瞎子,太尊不管,老周也会闹腾。”方铭没好气的打断了这个提议。

“是守文脑子不好,方爷莫怪。”杨守文连忙告罪,他也知道这提议不靠谱,只是这等交谈,需要他先起个头。

县里是有王法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何况文吏差役的第二号人物户房经承周大老爷和方铭一直不对付,两家斗了快二十年,这么大一把柄要是摆出来,肯定会被揪着不放的。

方铭用手指敲击桌面,沉思了片刻说道:“你安排过去那个周二没回来吧?”

“肯定是死在半路上了,这个没用的孬货,就算没死在半路,回来我也得劈了他!”杨守文恨恨说道。

“那周二我也见过,是个本份经营的良民,怎么就能被人无故杀死,尸无存,大明可是有王法律条的,只要有人去衙门告状,太尊老爷不会不理,一定会按照王法法办,杀人偿命,抄没家产,这都是理所当然。”方铭拉长声音说了几句,然后盯着杨守文说道:“你明白了吗?”

杨守文连忙点头说道:“守文明白,还是方爷有本事,几句话就把这难题说明白了,只不过”

方铭没想到还有质疑,眉头一挑,看着杨守文“哦”了一声,杨守文连忙干笑着凑上去说道:“方爷,不是说这小子背后有那秦秀才,有些城内的手段不方便用吗?怎么现在可以使了?还有,要是这么做起来,要分的人恐怕就多了,周爷,不,周四那边,还有县尊那边”

“蠢材!乡试已经考完了,要是那秦秀才考中,报捷的快马早就来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还怕个什么,那秦秀才一直不务正业,这次恐怕名落孙山,只怕都没脸回来了,就算回来,一个秀才算得什么,至于分润的,既然城外吞不下去,那只能在城内料理了,这笔钱应当不少,不是咱们自己能吃得下的,左右规矩还在,大份落下来就好。”方铭没好气的训斥说道。

杨守文连连点头,所谓规矩就是说案子的分润,谁来起谁就会决定分配,何况苦主告的会是那车把式的家人,自然会主导着赔过去。

“要是那周二活着回来了,你得料理干净!”

“方爷放心,那周二怎么着也是死了,绝不会有岔子。”

补充两句,方铭点点头,该说都已经说定,杨守文就要知趣的告退了,还没等他开口,方铭咳嗽了声说道:“那秦家的闺女记得送到这边来,这等读书人家的闺女,是兴旺子嗣的,给方炎做小正合适。”

只怕要你自己上阵,杨守文心里念叨,方铭说到这里却焦躁起来,对杨守文说道:“你找个空子,把那两个兔子都弄到城外料理了,咱们怀仁县是个淳朴传家的地方,怎么就闹出来这么多歪风邪气!”

这是说自家儿子的丑事了,杨守文不敢多说,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等从方铭所在的书房告辞,杨守文出门后脸色就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这是一注大财,奈何凭着自己吞不下来,而且他这副班头升正班头还指望着方铭,现在必须得巴结好了。

“等你死了,你家的家业守不住,到时候老子连本带利的都拿回来!”杨守文肚子里翻来覆去的恶骂。

一出方铭家的门,却看到门前除了自己伴当之外,还有一名壮班出身的差役在等候,这位在壮班是个小头目,官面上没什么衔头,只不过这位和自己不对付,是户房经承周思武的关系。

这差役看到他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千,故作神秘的说道:“周大老爷说知道那小子要回来了。”

就这么句话没有下文,杨守文却心里明白,那就是说遇事该分的不要装糊涂,他干笑着回了句:“周大老爷放心就好,我杨守文绝不是坑自家人的。”

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点头,杨守文忍不住心头火起,粗声说道:“周爷是周爷,你是你,别飘了!”

对方也不怎么理会,杨守文哼了声扭头就走,拐过街角后才对跟上来的伴当气愤说道:“咱们壮班就是个筛子,你们信不信,现在全城都知道那小子回了,明早还不知道会闹腾到什么样子。”

第二日一早起来,见面客套的时候都说句“越来越冷了”,不过朱达他们这商队准备的很快,从车把式到雇工们都是归心似箭,每个人忙活得都是热火朝天。

大车套上牲口,货物重新装车捆绑,各自将刀枪什么的装备上,一切准备停当,大家兴高采烈的出门,等着城门开启。

按说他们出院子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县城边上的大车店和外面不同,往往不是那么早起早睡,在这样的区域,大伙多少放松些。

本以为自家是出来最早的,没曾想才出大车店,或者还没出所住这大车店,就有各色人等准备进城了。

“看来城内一直等着我们回来,你瞧这些探子。”在马上的朱达笑着说道,他倒没什么紧张,只是调侃。

“这也叫探子,任谁都看得出不对。”周青云瞥了眼,不屑说道,当初袁标训练他们的时候,对乔装改扮打探消息有过加强。

本来李和是可以坐在大车上,但他不闲着,不摆什么“三爷”的架子,正拎着刀维护队伍秩序,前面后面的来回走。

“不要挡着路,躲开些!”看到周围有人向前凑,李和不客气的呵斥说道。

没曾想那“路人”还有意无意的挡在路上,李和眉头一皱,指着喝骂说道:“好狗不拦路,在哪里晃荡什么,想当路倒还是想当牲口?”

这话没有一点客气,而且骂得很是恶毒,被他骂的那人脸色立刻变了,本就是个闲汉模样的,立刻横眉竖眼的站在那边吼道:“你他x的说什么,大伙评评理,这话是人话吗?”

大凡闲汉找茬闹事,总会寻个由头来,他撒泼打滚耍赖的向前蹭,等你忍无可忍,他趁机作,到时候想后悔都晚了。

而且现在这路上可不止这一个闲汉,一个人吼,七八个人凑了过来,他们未必会厮打,但耍无赖却会让人头疼,讹诈就不必说了,添堵添恶心总是有的,你有正经事要做,他们可是没有。

在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骑马离得很远,对这等事他们没怎么在意,只是看了过去,朱达脸上露出冷笑。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靠近那闲汉的一名雇工,直接抬起手中木枪狠狠抽了下去,等于是用长棍砸在那闲汉的脖颈和肩胛骨之间,砸下去的时候就带起呼啸来,用力极大,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

这一棍直接把那闲汉打的扑倒地上,吓得凑过来那一帮人都停住脚步,眼见着被打那闲汉半边肩膀动弹不得了,躺在地上惨嚎,心说没有下手这么狠的,这可是朝着人命和重伤去的,万一吃了官司怎么办。

可打人那雇工满不在乎,李和直接迈步向前,到那闲汉跟前,朝着腰部就是狠狠一脚,这一脚更狠,远看着都觉得自家下体剧痛,那闲汉整个人蜷缩了起来,疼得喊都喊不出来,李和又把人踢得翻了了个,这才回到队伍。

刚凑过来的一干人急忙闪避在路边,甚至不敢对视,都在那边低头,只做与己无关的缩头模样。

“杀过人见过血,就是不一样。”朱达在马上大笑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遇到混混闲汉要躲

平常人都是图个太平无事,都觉得闹到官府去有更多麻烦,遇到闲汉无赖的滋扰,往往都是忍下来的多。

莫说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就连商户商队这等有身家的都会花小钱免了麻烦,都觉得人不要和狗一般见识,而且你不知道这狗到底谁家养的,万一是官面江湖上人物设局之类,自家为了一时之气上当,那可就损失大了。

混混和闲汉们自然也明白这种心理,所以闹起来讹起来的时候往往肆无忌惮,加上烂命一条,在意的也少。

可这些满地打滚的人物今日里却撞到了铁板,都说这朱达是个没了根基的生意人,招募了些苦孩子们出去行商,这等人不该是老实憨厚吗?于是忍气吞声吗?怎么如此强横?

那先出头的被棍子打倒在地之后,很多人第一反应是这次做成了,忍不住动手,那大伙就有了闹起来讹诈的由头,不死先让他掉层皮,衙门里大爷的态度很明白,那就是这朱家的商队没有人庇护,还露出点让大伙找他麻烦的意思,那这不就是能啃一口的肥肉吗?能跟着喝口汤也好。

没曾想这商队里的年轻人下手这么狠,根本没有留后手的意思,看那劲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补上去那一脚更说明了这点。

更让闲汉们胆寒心悸的是,这商队里的年轻人看着他们的眼神不是畏惧,而是挑衅,眼尖的更见到了放在车上的真刀真枪。

那个肩膀不利索的年轻人更是蛮横,大伙明明都低头站在路边了,他居然还不罢休

李和扫视路边,到现在他也明白这伙人恐怕不是早起偶遇,心中厌恶压不下去,回到队伍里之后看着路边那些人只是低头不动,心头火顿时上来,拎着刀又是走到路边,抬脚就踹了过去。

被他踹那人下意识的向后面一闪,让李和踹了个空,心说平日里我们都这么说办旁人的,今日里且忍气吞声,不和这些年轻人一般计较。

谁能想到李和反手就是抽刀出鞘,直接把刀横在了躲踹那人的脖子上,冷声说道:“踹你就挨着,再动一下,信不信老子切了你!”

不管信或者不信,冷森森的刀刃横在脖子上,无论如何也不敢动,而且这年轻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虚言恐吓的意思,怎么感觉都是杀气森森,被盯上这闲汉一方面觉得脖子凉,一方面觉得身子软,这可是县城外面,城门马上就要开了,这可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这伙人肆无忌惮的。

那人定住不动,李和却把刀挪开了,还没反应过来,李和却又是一窝心脚踹了过去,这次可躲不开了,而且这一脚下的力气极大,根本不在意死伤的势头,那人捂着肚子就跪在了地上,李和反手又是一刀抽上去,看得周围人都是浑身一颤,好在这次用的是刀背,只是厚铁片子抽到脸上,立刻红肿,牙恐怕还掉了几颗。

“平白无故,你们起这么早,谁安排你们这么干的,说名字出来,不然宰了你!”李和吼着问道。

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停住了马,朱达脸上挂着笑容,周青云依旧是面无表情,每个人都要成长,经历过大风大浪,生死之际,凡是生存下来,凡是挺住没有崩溃的,都会有巨大的成长,李和就是如此,雇工们也是一样。

从离开大车店开始,朱达就没有去干涉什么,尽管他也看出了不对,但这点不对犯不着去理会,不过朱达没想到李和也会现,并会这么主动的处置,更不要说,雇工们的那种强横,年轻人们已经不把自己当做平民百姓了,而是更强横的一类,所以朱达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冷笑,而是自内心的赞许。

“是皂班的马三爷,马三爷叮嘱小的过来看着,要看到各位爷回来要仔细看着。”混混无赖自然不会有多硬的骨头,很快就是交代明白。

“马三爷?”李和眉头皱起来,朱达和周青云很多事不瞒他,贼兵是壮班杨守文指使的李和也知道,现在又出来个皂班的什么人。

李和转头看向朱达,马上的朱达只是点点头,虽说没有明说什么,但李和却领会了这个意思,这是让他放手去做。

“还愣着干什么,站在路边的都抓起来,谁要跑直接打,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听到李和这声吼,一直守卫大车的雇工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拎着木枪扑向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些混混们。

凑过来的闲汉混混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跑,可就算提前动弹跑开几步的,就被对方用长棍直接从背后抽翻在地上,其实动手的时候雇工们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们从前最怕和这等无赖闲汉打交道,被纠缠上之后怎么也得脱层皮,心头火起还不敢打,生怕被讹上赔钱坐牢,从前遇到都是远远绕开,唯恐照面,甚至看一眼都不愿,谁能想到今日里上手就打,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畏惧。

“说出谁让你们来的,不说的就打!”此时的李和哪有殷勤伙计的样子,挥舞着刀恶狠狠的吼道。

雇工们也不含糊,手中木枪做木棍,抡圆了带着呼呼风声打下去,有那体格稍弱的直接就被打昏。

“我是壮班”“我是快班”“小的是刑房”

挨不住打的一干人连忙说出了自己的来历,三班六房的人都有,能指使动这些闲汉混混的,也就是文吏差役这等人了。

报出来历后又被痛打几下,然后丢到路边,被打的人往往疼的站不起来,能站起来的也装作不能动。

那股打人的劲头过去之后,李和倒还好,其他的雇工们多少都有几分忐忑,没曾想自家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却被全县官面上盯住,回到县城有王法在,大伙和官斗,这可是大麻烦大难题。

看到众人目光汇聚过来,朱达脸上的笑意更盛,每个人都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大家都等着朱达拿主意,现在每个人手里都已经有了几十两的身家,每个人手上也都有人命和鲜血,如果认同王法,那么才拿到的这一切,甚至包括自身的性命都会被拿走剥夺,现在他们只有一条路可选,跟着朱达走下去,这一路到现在,他们都认清了。

“进城!”朱达轻松的摆摆手。

既然他这般说,雇工们也没有继续问,大伙就是继续回到队伍周围跟着大车前进,只不过神情不如方才那么轻松自在,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如今没有其他的路可选了,只有跟着走下去。

倒是几位车把式脸色很是灰败,他们在城内有家有口的,最知道那些衙门人物的难缠,现在既然盯上了,他们也脱不开关系,朱达和周青云还有雇工们还能打一打,他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想东想西,终于比不得归家的念头,队伍还是距离城门越来越近,经过方才那般乱打,就算有早出门的也不敢和朱达他们抢道,加上他们来的足够早,排在了城门外的第一位,就等着吊桥放下来进城了。

趁着城门开启前的这段空闲,三位车把式凑在一起,面色沉重的小声聊天,时不时的看朱达这边一眼。

“大哥,我觉得这三个车把式都能用,他们城内城外有见识,心思又足够多,对咱们可是有大用处的。”李和凑过来说道。

下马的朱达点点头,瞥见城头正有人向下张望,还不止一个人,盯着的就是他们这支队伍,就在这时候,远处又响起了昨夜听过的吆喝声。

“这三位也和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过来,彼此知根知底,要是能在一起做事当然好,可关键是要他们自己想明白,咱们求着他们过来,以后没办法摆。”朱达笑着说道。

李和点点头,但却有不忍之色闪过,朱达摇头笑着接了句:“一同出生入死过来,真有事我不会不管,但自家人和有份人情的事两码事,咱们自己还弱,顾不了那么多,要是想不通这个,会招祸的。”

这次李和点头的很郑重,看着他满脸肃然,朱达又扫视了车队的一干人,现从雇工到车把式,每个人都是神情慎重。

看到这之后,朱达又是忍不住笑了,转头对李和说道:“看看你们,进个县城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这才多大的场面,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大哥,城里这么多衙门的官差针对,你有法子应付?”李和忍不住问了句。

朱达摇摇头回答说道:“还没法子。”

李和一愣,哭笑不得的说不出话来,朱达看向怀仁县城池说道:“我们没什么法子,可这些官差的法子也不会有什么稀罕的,如果这一个小小县城我们都应付不过来,那以后我们怎么办?”

这番话让李和听得有些愣,“小小县城”,这怀仁县是大伙的存身之处,比起郑家集可大多了。

“开城!”城头上传来中气十足的吆喝。

有车把式抬头看看天色,纳闷的说道:“比往日早开了起码半个时辰。”

第一百七十六章 犯了什么王法

边镇的城池开城,都讲究个晚开早关,生怕被外敌钻了空子,这规矩执行久了就变成官差们财的手段,不管你有天大的急事进城出城,总要弄出些规矩来拦着你,不给钱是出不来进不去的。

既然要在这上面财,那开城肯定不会早,拖延半个时辰都算正常,可今日里却反其道行之,实在诡异。

知道城门要打开,朱达商队忙碌了一阵,看着吊桥缓缓放下,等吊桥放下时候,城门已经半开了,从里面涌出几十号人来,而且这几十号却不是什么出城的行人商旅,而是官差以及副役白身的打扮,一大半的人手持刀棍。

尽管天光刚亮,尽管隔着护城壕沟,可还是能看到对面这些差役们的表情神色,当真不善,恶狠狠的盯着这边。

朱达看着对面,他眼角余光瞥到自家队伍又开始紧张了,这四十余名差役的威慑并不在于人数和手中铁尺棍棒的兵器,而是他们背后的城池,那代表着王法,代表着大同边军,代表着大明帝国。

未必每个人都能像朱达认识的这么深刻,但每个人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就是压力所在,很多雇工回头看向朱达,回头看向城外,而家业在城内的车把式们各个面如土色。

“杀光不难。”周青云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这声音不大,就是朱达和附近的李和能听清,本来李和也很紧张,可听到这话之后突然就轻松下来,朱达摇摇头,看着正在走过吊桥的官差们说道:”他们也配吗?“

说完这句,朱达却抬高了声音问队伍众人:“这些官差比半路遇到的贼伙怎么样?比贼兵怎么样?比郑家集围攻咱们的那些土匪怎么样?再看看你们手里有几根木枪,几根投枪,还怕吗?“

“你这还真和秦先生差不多,你是不是被鬼上身了,怎么好像那些三四十岁的一样。”周青云有时候话也很多。

朱达回头瞪了眼,又是转过头,脸上带着淡然微笑,他说完那番话之后,雇工们的表情有明显变化,从惶恐紧张变成了疑惑,然后打量对面正在靠近的官差们,神色开始变得缓和,从疑惑变成了恍然,从恍然变成了轻蔑了,再从轻蔑变成了轻松。

对平民百姓来说,一开始接触厮杀生死是最难的,血腥和死伤会让人崩溃,有些人适应不了会永远适应不了,有些人适应了就会习以为常,失败者会变得麻木,胜利者会变得兴奋,在这个时代,生死无常距离每个人并不远,适应起来没那么难,甚至不需要后世的严酷训练和纪律,毕竟只是适应生死厮杀而已。

“还怕吗?有什么可怕的?是不是觉得想笑?”朱达语气轻松的说道,这是当年野外旅游学来的技巧,逆境中领队会用闲谈的方式引导和提升士气,对经历了信息爆炸,心思百转的人有用,对这些心思简单的年轻人们会更有用。

朱达话音未落,雇工们就笑了出声,开始这笑声是下意识的,到得后来就觉得先前恐慌好没道理,就和刚才遇到无赖闲汉一样,从前怕,现在算个什么,想到这点,心下越的轻松畅快,笑声也就更大了。

他们在笑,就连车把式们都跟着轻松了许多,尽管被笑得摸不到头脑,左看右看满脸都是羡慕表情。

倒是从吊桥上走过来的官差们脚步变慢,这么多年下来,从没见过被几十个官差迎面走来,还是恶狠狠气势汹汹的迎面走来,居然不心虚气短左顾右盼,反倒在那里哄笑,各个心里嘀咕,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气势此消彼长,官差们脚步放缓,甚至有脚下拌蒜踉跄的,那吊桥本就不宽,有人身形不稳顿时造成混乱,为的就在那边喝骂,让这边的笑声更大了不少。

好在这个过程没多久,官差们就来到了吊桥的另一侧,平日里他们是在城门处设卡抽验,被他们刁难勒索的人等不能进城,还得从吊桥上走回去,让这条狭窄又有点危险的通路很拥堵,今日里倒是改了,用鞑子入寇时候的规制设卡。

此时等着进城的只有朱达这一队,在他们后面倒是有人,可远远避开不肯靠前,这些人未必知道城门开了,可那些凑近的混混闲汉们正躺在那边痛叫,活生生的教训在那里,谁还敢离着太近。

”要要进城吗?“这话是废话,本来官差要气势汹汹的问出来,可朱达队伍这二十几人除了三名车把式略微讨好的微笑,其他人的笑容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隐约间更有让人心寒的意味,喝问的那官差话刚出口就打了个磕绊。

朱达翻身下马,笑着回答说道:”这边就我们一队,又早早等着,当然是要进城的。”

说完后招了招手,车把式们下车牵着牲口,雇工们开始准备帮手,大伙当然知道,不会随随便便让大家进城,果不其然,这边才动,那边官差就吆喝着说道:“这车上装着什么,验过后就能进城。”

从雇工到车把式们,谁都知道车上装运的是金银,有这次赚到的,有这次缴获的,还有这次挖到的,就那么装在箱子和皮口袋里,堂而皇之的放在大车上,就用干草和门板盖着,这等遮掩任谁都瞒不过。

每个人分到的几十两银子都是随身带着,用各种法子带在身上,也有人私下里给朱达建议,建议老爷把这些金银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先埋下去,然后分批带进城内,这样稳妥,可朱达根本不听,看着这如狼似虎的几十名官差,这些衙门里的眼睛里可只有一个“钱”字,这么大一笔金银被看到了,只怕要惹出麻烦来。

“我们是本城出去做生意,交割货物后回来,既然问起,这大车上装着的是木板干草、吃喝用的干粮和腌菜,还有几领毛毡。”本以为会硬顶回去,没曾想朱达却一五一十的介绍。

这样的应对,不光朱达的同伴们愕然,官差们同样愕然,不过愕然之后,官差们却是放松不少,彼此对视露出笑容,任你什么本领,在王法面前都是要低头的。

“就是这些吗?”先前喊话的那位拉长声音说道,倒是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达身上,朱达恍若不觉,却把盖在木箱皮口袋上的干草和门板掀开,他这动作让车把式和雇工们摸不到头脑,完全糊涂了,愣愣的帮着他动手,木箱和皮口袋展现出来。

朱达好像不知道藏私,也没想到财货露白后会引起的麻烦,就那么大大方方的把箱子和皮口袋打开,露出里面的黄白之物来,莫说是官差就连雇工和车把式们都看了过去,官差们错愕片刻都是向前拥挤,许多人吞咽口水的声音稍远些都听得到,脸上贪婪之色任谁都看得明白。

“这是“”这是“官差念叨了两句,整个人都已经错乱的样子。

“这是这次出城贸易所得,看完了吧!”朱达简单的回答两句,黄白之物大部分是黄的,但不是金币,而是铜钱,少部分是银锭,看着铜钱多银锭少,几个箱子和口袋里所装着的财货,朱达是专门调整过,当然不能直接就把金币什么的展现在人前,这样给人看到的,虽然有震撼却不会觉得多离谱,铜钱多,银子少,大家心里估计出个数目来,这个数目是合理的。

根据车辙深浅来估计装载货物的重量,这是个很多人都懂的经验技能,但靠着车辙能估计出相对精确的重量,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就很少了,所以说,堆满了铜钱和碎银的木箱和皮口袋,车轮在地面上压出了深沟,没人觉得异常。

“怎么也得有两千两,不,三千两吧!”有差役忍不住小声说道,他们估计的这个数目也是在常识范围之内的,谁能想到郑家在井中藏了那么一笔大财。

官差们在那里呆,朱达却伸手盖上了箱盖,就近的车把式和雇工们动作也不慢,紧着盖上盖子,把口袋系紧。

并不怎么耀眼的黄白光芒消失之后,愣神呆的官差们总算反应过来,有个带方帽穿皂衣的中年差人吆喝说道:“进城要抽税,要检查,你把盖子打开!“

“快打开,难道里面藏着什么赃物不成!”“混账东西,难道不知道王法吗?”官差们纷纷喝骂出声,刚才这么配合的行为已经让官差们找回了平日里的感觉。

朱达拍了拍手,轻松说道:“进出的货物抽水,钱财可没说要抽水的,各位能从百姓客商身上榨出钱来,靠得是你们手里有刀,想要榨我,你们靠什么?“

谁也没想到朱达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间又是冷场,话没有错,但这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恐怕是第一次,安静片刻,官差人群中才有人结结巴巴的回应道”靠的是王法!“

“我犯了什么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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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打进县城

朱达这一句话将城门前的官差们全部问住,大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犯了什么王法?”平常若有人这么问,直接就一耳光闪回去,瞪着人说道“爷就是王法!”,再敢不服,那就一拥而上,不死也让他脱层皮,可眼前这位明显是不吃这套的。

听说这朱家小子不光做生意出挑,武技射术也是了得,这次去郑家集行商,手上起码二十几条人命,这样的奢遮人物,谁敢当面硬顶。而且话说回来,真要论起王法,大家还真不知道王法,只是隐约猜测,如果在律条上较真,朱家小子也没有错处。

拥挤在吊桥前的官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场面就这么安静下来,朱达收起笑容扬声说道:“既然没犯王法,我们要进城了,你们不要挡路,让开些。”

不少差人一直死盯着木箱,朱达喊出这句话之后他们压根没有反应,还是挡在前面,朱达牵马上前,不耐烦的伸手拨开眼前的差人。

被朱达伸手拨开的那人下意识瞪起眼睛,闷声说道:“你好大胆子”

话没说完,朱达脸上的不耐烦瞬时变成了怒色,比神情变化更快的是动作,朱达抬脚就踹了过去,那人被踹个正着,整个人弯腰踉跄着后退,朱达这一踹的力量很猛,连带着那人后面的都被波及。

本来差人们站在吊桥边上,又拥挤在必经之路上,身后没多少空间,前面的人突然后退,后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推挤到壕沟边上了。

“你敢“一名差人大吼了声,话喊了半截,急忙转身朝着人群里钻,他看到朱达从马鞍挂钩上取下朴刀,这可是杀人的利器,喊话这人只觉得浑身都凉了,只想着跑远,这又让拥挤不堪的卡子处混乱起来。

朱达的朴刀刀刃上套着皮鞘,他也不取下,挥舞朴刀只做大棍,劈头盖脸的挥砸下去,根本不管面前是谁,官差人群一阵大乱。

从朱达踹出那脚开始,这些官差就没反应过来,他们根本想不到朱达会动手,在县城范围内,谁敢和衙门里的人动手,而且现在官差明显是人多势众的一方,还有这朱达一直是讲理辩论,谁能想到突然就动手。

这边挥舞着带鞘朴刀不断的挥砸,所用的架势却是刀法,官差们自然不会傻傻挨着,拿起手头的兵器格挡还击,可他们大多是铁尺和木棍,偶尔几把腰刀长度比不得朱达的朴刀,还有一点,尽管痛叫怒骂连声,可官差们却不会抽刀出鞘,他们心里有数,一旦开刃见血,吃亏的肯定不会是朱达。

朱达一个人已经打退了面前的十几个,周青云带马去了队伍的后面,旁若无事的观察四周,李和却是挥手大喊道:“咱们还看着作甚,上去打啊!”

看到朱达在前面威风凛凛,又有刚才痛打无赖的带动,雇工们已经心浮气躁,听得李和吆喝,大家都是齐声吼叫,挥舞着手中木枪就冲了上去,木枪就是长棍,挥舞着劈头盖脸的抽下去。

刚才朱达一人就已经造成麻烦,这十几号青壮挥舞木棍打来,官差们当真是吃亏大了,他们手里都是三尺四尺的短兵器,可雇工手里的木枪都是九尺以上的长棍,这么胡乱的抽打下来,而且力气用的不少,根本抵挡不住,唯一的选择就是退。

前面后退,后面只能跟着退,眼看就退到壕沟边上,吆喝着告诉前面同伴,可谁还顾得上,第一个人直接跌倒壕沟里面,后面的人又是跟上,虽说下意识的做动作支撑下,还摔下去还是七荤八素,更麻烦的是上面还有人不断的跌落下来,能闪开的都急忙闪开,免得被同伴压到。

官差一共四十几人,根本经不住这么猛冲猛打,倒是有那么四五个见机得快,转头向着城门内逃去,朱达动作同样不慢,眼看着有人向城门处逃,他转身几步就是上马,驱动坐骑就冲了出来。

看到他骑马冲来,还站着的几个官差毫不犹豫的就向壕沟跳下去,吊桥倒不是太长,但长度足够让朱达骑马追上那几人,甚至都不用刻意的冲撞,这几人也停下脚步跳下吊桥,万一被马匹撞倒那可就是伤筋动骨的重伤了。

朱达并没有停马,就这么直接冲进了城门洞中,只看到几名民壮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朱达就在城门洞里停住,转头吆喝说道:“进城了!”

看着几辆大车和雇工向前挪动,朱达才转头对这几位民壮说道:“我做生意回城进城,这不犯什么王法,就是回家,天经地义的事。“

这四位民壮刚才就站在城门洞中,想必见到了朱达他们暴打官差的过程,此刻听到朱达在那里尽心尽力的解释,各个觉得荒唐古怪,你这是说给谁听,不过这几人看到朱达并不是阴阳怪气,都放松些许,一名年纪稍大些的苦笑说道:“这位爷好把式,若是想要夺城,此刻就把这城池拿下来了!”

朱达倒是没想到这人会从这个角度想,在马上笑着回道:“谈不上夺城,只是怕这些差人关闭城门,到时再进城还有麻烦,所以先站在这边。”

“公子爷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今日里提前开门已经不对,要是半途再把门关上,真当这城门是他壮班一家的吗?”这句话引得朱达看了过去,却是站在边上的另一名民壮,打扮样貌都是寻常。

不过这话的意思朱达却听明白了,做出城外这桩事的是一伙人,可衙门里还有人是另外的想法,他们不是一条心的。

四辆大车和雇工们鱼贯入城,朱达留在最后一位,那边被赶下壕沟的官差们也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很多人都直不起腰的样子,想来被摔得够呛,朱达没急着进城,反倒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可他这一骑刚出城门,对面那帮官差就吓得连忙散开跑远,朱达笑着挥挥手,又是兜转进城。

过城门洞进了城内,看到大车和雇工们在那里等着,雇工们脸上都有些释然和兴奋,在更远处则是有三四个人张望,远远看着又不敢靠近。

“你们还怕吗?“朱达在马上问了句。

雇工们先是愣了下,随即响亮但不怎么整齐的回答说道:“不怕!”

朱达在马上笑了,转头看城门上方,正有几个人伸头向下看,此时急忙的向回缩,唯恐被朱达看到,这等畏缩狼狈的模样,又是让雇工们哄笑一片。

这边欢声笑语,赶车的三名车把式脸色依旧不好看,他们站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却是达成了共识,三人快步向着朱达这边走来,等到了马前,直接跪了下去,为那人急忙说道:“老爷,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朱达没有下马,俯视着笑道:”同行一场,我们同生共死过,能帮忙还是会帮的,可我这边是花钱雇车,你们拿钱干活,该多给的银子我也给了,这次货物卸下之后,咱们两不相欠,我就算想帮,也没那个帮的名份啊!“

话说到这里,那三位车把式已经知道怎么回答,恐怕在之前的商议中就已经有了定论,三人齐齐的磕头下去,为那人说道:“小的三人愿意卖身投靠为奴,还请老爷收留。”

“你们可都是良民,愿意卖身为奴,这就是贱役了,你们真心愿意吗?”朱达淡然问道。

“做良民还不是被官差和混混欺负,做良民又那里赚得到这么多银子,这良民哪里比得上给老爷做奴仆,小的们平日里被人盯得紧,都说什么‘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人人瞧不起,还要被官面和江湖上的欺负要钱,这日子小的们过够了!“为说话那人姓董,说起来滔滔不绝,但能听出来是自真心。

”小的们做这行是赚得辛苦钱,时时提心吊胆的,也想和大伙一样喊出’不怕‘!“另一个车把式说道,这车把式姓谢,另一人就是拼命点头,此人年纪最大,却很是木讷,姓胡。

朱达翻身下马,伸手把这三人扶了起来,开口说道:“既然愿意跟着我走,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谁想动你们,先过了我这关。”

没有任何的矫情矜持,也没有欲擒故纵,直截了当的表明态度,那三名车把式明显还有继续磕头恳求的意思,却没想到朱达答应的这么利索,三人顿了下才继续磕头认主。

“你们先回家,家里老小等着你们,也等着你们手里的银子。”朱达笑着说道。

这话说得车把式们脸都有些红,投靠为奴是为了自救和护身,可奴仆私产也归主家所有,这三位却提都不提,不然这次的几十两银子可就飞了,朱达点了一句,却没有深究,只是暗示自己想到。

“大伙先回家!”朱达扬声说道,众人齐声答应,这时候却有一名乞丐佝偻着腰出现在街角,天色这么早,乞丐出来的太早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聪明有何用

乞丐靠着乞讨为生,早出晚归显然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人向谁去要。

不光朱达看出这乞丐异常,周青云已经向那边走了几步,手摸在了刀柄上,并不是时刻都要用弓箭的,另一个比较灵醒的却是王井,他快步走到朱达身边,低声说道:“老爷,叫花子可不会这个时候出来,肯定不对。”

朱达点点头,对总算放心下来的车把式说道:“你们先回家安顿,然后带着人去我住那边凑合着,不在一起照应不到。”

车把式忙不迭的答应,不住在一起的话,真要有个闪失,就算朱达愿意管,等过来的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货物之类的倒是不用担心,几个箱子放在一辆大车上,这辆周二的大车现在是朱达的了。

安排完这些,朱达才转身走向那个乞丐,他看似轻松,手却放在刀柄附近,那乞丐身上披着破被,也看不清头脸,这是乞丐的惯常打扮,如今早晚已经冷了,如果没有遮蔽取暖的营生,很容易在深夜凌晨被冻死。

这乞丐不光是活动的时候不对,这披挂也有问题,其他乞丐即便有些遮盖衣被之类,也都脏污不堪,气味难闻,可这位的披挂其实就是弄了些尘土之类,走近三步距离内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朱达并不担心这奇怪乞丐能造成威胁,现在这场面这乞丐稍微乱动就会被拿住,他已经猜测这是不是捕快常凯假扮,出城的时候这位来过这么一出,乞丐抬头,露出棉被遮盖的脸孔来,朱达脸色顿时变了。

“秦琴怎么了?”露出脸这位居然是留守的李得贵。

当初半路收留两个逃难的年轻人,一个是张进北,另一个就是这李得贵,张进北上进的心思重,人又活泛,而李得贵木讷憨厚,这次李得贵就留下和秦琴一起,也有着护卫的意思。

这样的看护肯定要寸步不离的,但李得贵却来到城门处,而且还是这么早的时候,那秦琴生了什么,这是朱达在意的少数几人之一,立刻就着急了。

看到朱达的狰狞表情,李得贵被吓得一缩,没等朱达上前问,就急忙说道:“是小姐让我假扮成叫花子来这边探望,等看到老爷你回来就和你说些事。”

朱达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心头有怒气升起,这小女孩太不知天高地厚,在这时候还弄花样,让护卫他的人假扮乞丐是为了好玩吗?

“老爷,小姐和小红不在原来那个宅子住了,她让小的去高价租了一处,每日里也不出门,吃用什么的都是小的和房东在外面买回来。”李得贵看到朱达后其实很兴奋,忙不迭的说这几日的情况。

听到这些,朱达先是哭笑不得,然后就觉得不对,秦琴再怎么胡闹,也犯不着不住那大宅子要费这样的周折搬出去。

“出什么事了?”

“老爷你走后的下午,门前门后就有鬼鬼祟祟的人张望,还有婆娘自己上门要卖身做奴仆的,小的看不准,小姐出门看了说是不好,逼着小的和她俩一起化妆出了门,还带了两百两银子出去,老爷,小姐拿着剪刀逼小的,说小的不听就自杀,等你回来千刀万剐了小的”

这李得贵没说几句就开始解释起来,朱达倒是能想到秦琴的手段,而这李得贵现在明显觉得自己做错了,生怕怪罪,在这里不住的解释,朱达摆摆手说道:“住在那边有人盯着吗?”

李得贵一愣,心想十岁的女孩这么折腾,朱达居然没有任何生气,反而问怎么胡闹,和他事先所想的完全不同,迟疑间现朱达瞪过来了,连忙又是说道:“小姐把房东哄住了,自己又弄了身野孩子的衣服出去晃过,说是没什么事,小姐还让小的盯紧房东,也没什么事。”

“你们从宅院出去的时候,没人盯着吗?”

“后门原本有人,后来被叫走了,小姐说这县城也没什么有本事的,未必是计策。”李得贵回答说道。

“你从大宅去租的房子,难道就没有人盯着你?”

“小姐不让小的去,只说远远看着,小姐和小红露个脸就是没事,有话说的时候会装作路人,对面走过去的时候叮嘱几句,小的这几天白日里就住在大宅,晚上下半夜披个被在墙角窝着,大亮的时候来这边。”

“你来这么早,难道没有人看破?”

“小姐叮嘱过小的,小的每日里都不来太早,可昨晚有人砸门,小的过去问是谁,那人只说老爷今日就要进城,让小的提醒一句,说小心些。”

朱达问的很急,问题很跳,李得贵被问的有几分慌乱,但回答还算流畅,不过在这样的询问频率下,以李得贵的心思怕是来不及编造和说谎,朱达问完后就陷入了沉思中。

自己离开后的城内局势并不复杂,衙门里的人立刻盯紧了宅子,肯定是等城外得手后就把秦琴他们人财都吞掉,不过县城内的人物也做不得什么大事,设暗哨盯梢之类很不严谨,让秦琴得空子跑了出去。

秦琴有这么多古怪精灵的手段,一方面是有这个天赋,另一方面袁标和朱达和周青云讲述经验的时候,对秦琴并不避讳,女孩当真学到了不少。

“你先跟着董把式回家安顿,换一身衣服后,你再去找秦琴,把人带回大宅子。”朱达吩咐了两句。

李得贵答应了,他还不知道董把式是谁,朱达喊过来又吩咐几句,董把式听后愣,心说老爷怎么知道我家住处离这里近,从雇佣到现在,老爷从没打听过这个,自家也从没聊过,难不成老爷在雇佣之前,事先就已经打听清楚

大伙动作麻利的将货物挪到一辆大车上,李得贵还和张进北打了招呼,因为等下还要见面,所以没有多聊,张进北这边还好,李得贵倒是一步三回头的张望,他感觉几天工夫,张进北有了很大变化。

“这几天县里有人盯着咱们住处,秦琴偷跑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了,应该没被人现。”朱达上马之后,和身边的周青云说了几句。

听到这消息的周青云也是一愣,沉默片刻问道:“反映倒是不慢,可看你不太高兴。”

”我是不太高兴,这事看着聪明,实际上却是小聪明,一步踏错,咱们就再也找不到她,接下来凄惨境遇我都不敢替她想。“

”要是咱们回不来,她先逃出去就是逃出一难,秦琴是吃过亏的,这么做算是聪明了。”

“我们不会不回来,我们两个的本事,要是连怀仁县和郑家集之间都趟不过去,那什么都不要提了,这次出之前我就知道一定能回来,所以我才会让秦琴守在宅子里,如果我觉得咱们会在外面遇险,会在外面耽搁,这次出我会先把他送到杨雄那边。”朱达说得有些恼火,秦琴这次躲避万一有个闪失,这次回来当真是找都不知如何找去。

周青云没有出声,朱达说送到杨雄那边他反倒没异议,杨雄虽说轻易出卖秦秀才,但行事却很体面,只要大张旗鼓的把秦琴送过去,杨雄一定会把照顾旧友子女这桩事做得旁人挑不出毛病,秦琴不会吃苦,也会有个相对顺利的人生。

只是沉默并排向前走了一段,周青云还是忍不住说道:”这次出去,我们俩真就万无一失吗?“

“真要有什么事,那秦琴我们也管不了,只是有这么一处大宅子,几百两银子,她长得不差,又有个秀才的父亲,能拿到手的肯定是头面人物,做小做妾免不了,可也不会吃太多苦,这么不明不白的躲出去,要是出事会有什么下场,你想不到吗?“朱达低声说道。

话说到这般地步,已经探到了底线,两人都没有继续谈下去,在蒙古马队入寇之后,朱达带着人来到怀仁县城,低价收购,招揽人手,出城售卖,这一切都是在赌,现在赌成了,去念叨没有生的结果没有任何的好处。

经过城门内外的折腾,等朱达他们来到“自家”大宅前的时候,整个县城的一天已经开始了,街面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路上也有人看到朱达他们后扭头就走,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报信,没有人去理会。

说是“自家”,其实每个人都很陌生,他们在这里多的住了三天,少的呆了一天,要不是朱达和周青云记得清楚,恐怕都不敢确认是这里。

门上没有挂锁,但宅院里面其实是没人的,还得安排人翻墙进去开门,然后再把大车上的货物向内搬运,在忙碌时候,也有几位闲汉装作无事的向这边走,但都不敢靠近,不知道是小心还是知道了城门处的冲突。

等人和货物都进了院子之后,每个人脸上都见不到预想中的轻松神色,城门处的遭遇告诉了他们,城内不比城外安全,恐怕会更加危险!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得令开始让人想笑

所有人进了院子之后,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欢呼出声,内敛的也吐了口气,不管这里多陌生,可这边毕竟是自己的家,来到这里就有安全感了。

这宅院不大,功能却很齐全,带回来的两匹马和两头牛在马厩里能安排得下,前院也能放得下大车,装着银钱的木箱则是摆在堂上,这大笔财货放在何处是朱达的秘密,其他人不该过问。

”等下出去买被褥,都老实点,该收拾打扫的别闲着,大伙在这里都能住下。“李和吆喝着安排。

两进的宅院其实能住下不少人,无非把原来的厅堂改为卧房,多添置些被褥就好,雇工们的忧虑都被这分配住处的事冲淡不少,他们从小到大,何曾住过这么体面的地方,他们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这等宅院内里的规制,只是在外面远远看过而已。

周青云则没耽误时间,坐在院子里支放起来的大车上,将弓弦卸下,开始整修弓箭,朱达也没掺和院子里的热闹,没理会放在堂屋内的几箱财货,环抱双臂站在那边呆。

就这么过了会,所有人都意识到朱达的沉思,大伙也跟着安静下来,才刚刚安静,朱达却从呆中醒过来,扬声说道:”大伙这次赚到钱了,也回到家了,可大伙的心是不是还在吊着?“

他声的太突然,很多雇工都被吓了一跳,方才的兴奋没办法冲淡沉甸甸的担心,朱达提起,大家都是看过来,表情证明被说中了心事。

“是我想得太简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成了纯粹的生意,以为可以低买高卖赚一笔钱,可现在想来,这不是咱们会做生意,而是城里的人早就想要算计。”朱达继续说道。

朱达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个人,大伙都聚了过来,他说的有些复杂,但每个人都在用心听着。

“衙门里的那些人不是一条心,有的想要均分,有的想要独吞,可这钱是他们上上下下捞的,独吞就没办法交待,索性便宜卖给我们,赚到的钱大家分,可独吞的那些人不愿,他们不愿意让咱们赚这笔钱,他们要自己去低买高卖,但他们没去争竞,面子上答应便宜卖给咱们,可私下里却在城外埋伏了人手,那土匪,那贼兵,还有郑家集的算计,都是他们背后指使着,把咱们杀了,把货物吞下来,还能把咱们的私财全部吞了,衙门里这些人看我们就和看猪羊是一样的,觉得随时能杀了吃肉!”

朱达这些话七分真三分假,如此描述出来,对每个亲历一次次截杀和战斗的雇工们来说,这些都是真的,他们脸上渐渐浮现出愤怒和恨意,尽管有部分因果他们未必琢磨清楚,但被人当成牲口一般对待和宰割,运气稍差现在就活不成了,这怒火不可抑制的熊熊燃烧起来。

“大伙拼死拼活的打,在郑家集做生意赚到了钱,又和那些贼匪死战,保住了赚得钱,可回到城里又被衙门里的混账盯上,他们在去的路上没得逞,就要在城内给咱们下套,把咱们拼了命赚来的钱拿走,可咱们不会答应,所以他们就要谋财害命。”

“凭什么!”一名雇工怒喝说道,更有人直接骂了出来,沉甸甸的银子就在怀里,怎么就要被人拿去,还要害了自己性命。

朱达的语气更加高昂:“他们在这城内不敢像城外那样无法无天,但他们在城内却比在城内有办法,这些衙门里的混账要动用王法,要把咱们送到大牢里,让咱们不明不白的死在那边,不光钱财没了,还要背个坏名声。”

就算再没见过世面的人,也都知道官府衙门是怎么回事,都知道这里暗无天日,都知道进去后生不如死。

“咱们和他们拼了,兄弟们,大牢里面那真是生不如死,我们村有人说过,在里面只想着快点死,多活一天都不干,他就是家里有几亩好地不愿意卖给衙门官差的亲戚,就被安了罪名送进去,才进去三天,出来后就没个人形,整个人都坏了,咱们没有罪过,咱们不杀贼,贼就要杀咱们,咱们没有犯王法,咱们和他们拼了!”

喊出这些话的却是王井,王井满脸涨红,唾沫横飞,说话的嗓音都已经嘶哑,看着整个人都被怒气和恐惧刺激的癫狂,所以显得格外真诚,每个人看到王井浑身颤抖张牙舞爪的样子,就不觉得他在做戏。

身边同伴如此反应,同一立场的雇工们自然有了共鸣,从进城来就存在心中的忧虑被完全激出来,如果是几天前,每个人只会惶恐和绝望,可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还有另外一条路可选。

“凭什么!”

“和他们拼了!”

不同的怒吼声了出来,还有人拿起刚放下的木枪,挥舞着大声喊道,当那长短不一的木枪拿在手中的时候,怒吼的声音都跟着放大几分。

朱达看着激动的雇工们,高举手臂挥舞着说道:“兄弟们,咱们拼死拼活要过上好日子了,凭什么都要给别人拿去,谁敢来碰咱们,咱们就和他们拼了,那土匪贼兵都被咱们杀个精光,城里这些衙门孬货又算个什么,跟着我,跟他们打到底!”

“拼了!”“打到底!”每个人又跟着怒吼出声,朱达强调的战绩让每个人的信心都跟着涨了几分,那些贼兵强盗都被这投矛打的落花流水,城内只知道欺负良善老弱的官差都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看着朱达和周青云,这两位小爷激动归激动,却始终表现的很有信心,再想想这二位骑马冲杀,所向披靡的威风,大伙底气就更足了。

朱达扫视每个人,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坚定,他又看向王井,王井表现得格外坚定和狂热,朱达点了点头,王井动作僵了下,脸上喜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变成了激动模样。

王井心思很多,不如其他人质朴诚恳,但在这样的时候,还就是这种心思多的出了大力气,把气氛煽动起来,用恐惧和愤怒让每个人把决心更坚定许多。

“大伙都是我朱达的家丁,那我就不会亏待大家,咱们不怕,可咱们也要沉住气!”朱达放缓了语气,但声音还是那么大。

听到“家丁”这个词,雇工们脸上又有兴奋和喜色闪过,他们都已经投靠为奴,可是奴才还是奴隶或者只是雇工还没有定位,但朱达这句“家丁”却让每个人都昂扬起来。

别处不说,在大同边镇“家丁”这个词是有特殊含义的,不管出身于卫所还是州县,比大明内地,边镇的百姓都知道些武事,当然知道武将身边最精锐最靠得住的就是家丁亲兵,也知道很多家丁亲兵都会被安排出去独当一面,家丁并不仅仅是奴仆,他们要和主家共富贵共生死,朱达这么说,他们所有的心思都更加纯粹。

朱达向下压了压,看到这个手势,场面安静下来,朱达又是说道:”大伙不能松下来,这两天是最难的时候,稍不小心就会被衙门里的混账算计,但过了这两天,我们在这边就能站稳了,大伙都绷紧守好,听我安排,听到没有!“

这番话的语气和缓,大家还没从片刻前的激动中恢复过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却是王井反应最快,抢先吆喝说道:“得令!”

朱达愕然,王井到底还是从武家里出来的早,心思灵动些,却做不到太圆满,这不伦不类的回答让朱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但雇工们,不,家丁们却很肃然的跟着回答:“得令!”

七嘴八舌,不怎么齐,可说完这句,每个人又不太一样了,朱达深吸了口气,朗声说道:“张进北,你去领三十两银子,去找谢把式,你们一起采买这几天要吃用的粮食和菜肴,鸡鸭猪羊该买就买不用省钱!”

“得令!”

“纪孝东,你来安排排班,就和咱们在外巡逻值夜一样,三班轮流休息巡逻,睡觉不脱衣,武器放在手边,谁要不听你的号令,杀掉就好!“

“得令!”

开始时候,朱达听到“得令“嘴角总忍不住抽动下,只是越到后来,朱达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王井,你和李得贵在院子外面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在院外门外停留,不管他身份是什么,一概打走!“

“得令!”

家丁们在分派下各自领命,没多少人注意到,王井的地位已经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刘南、陈大山、潘柱子,你们领一百两银子,跟我出门,我不在的时候,所有事都是周青云做主!”朱达又是一道命令,家丁们齐声答应。

坐在那边的周青云摇了摇头,站起没有和朱达说话,却开始分配具体的防卫哨位,那三人在李和那边拿了银子,忙不迭的跟在朱达身后,刚出院子却碰到了一位带着家人赶来的车把式,没想到来得最早的是最木讷少言的胡把式。

“让你家老小自己进去安顿,你领着我去城内的铁匠铺!”朱达招呼说道。

第一百八十章 给钱了别想反悔

除了这最后一道命令,其他的吩咐大家都明白为何,无非是加强这院子的戒备,不要被城内觊觎财货的恶人找到空子,可去铁匠铺干什么?而且还要带着大车,难道去搬空铁匠铺子吗?

现在每个人都有刀枪兵器,还是铁制的,又有木枪做辅助,去铁匠铺打造兵器岂不是多余,难道要打造其他器具,这个现在肯定顾不上。

走出宅院后,看到门前街道空空荡荡,在两侧街口倒是能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一见朱达他们出来连忙缩了回去。

朱达也不理会,带着人向城东走去,尽管对这怀仁县城不熟悉,可大同城池内的规制如何他很了解,各处都差不太多,这铁匠铺子应该在城东和城南交接的某处,胡把式所带领的方向果然是这边。

出了这片县内的体面区域,朱达和身后三人走在街上,可以说是人人侧目,因为他们四人都带着兵器,朱达更是跨刀背弓全副武装的样子,唯一奇怪的,就是身后还跟着一辆大车,在城池之内就算衙门的差役也没有这么装扮的,早起的百姓都是避开,唯恐触了霉头。

朱达拐过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就现后面有人跟着,不过这盯梢跟踪的能力很差,离得太远,很容易跟丢,可细琢磨也容易理解,看着他们四人的武装,靠近了得掂量下自家的死活,还是离远些好。

县城不大,朱达很容易就找到了铁匠铺,和大同各处差不多,这里的铁匠铺规模不小,生意也很兴旺,铺子里面十几个壮汉在忙碌,这么早的时候就有客人进进出出了。

这不奇怪,大同是边镇军区,即便民间对武备也有需求,会找铁匠打造或购买武器,而来来往往的贸易商队之类,需要购买蹄铁和更换的铁件。

还有大家心照不宣的两桩生意,一个是草原蒙古部落缺铁,各种铁制品在那边能翻几倍的价钱卖出去,尽管官府严禁民间输出,尽管这等生意都被高门垄断,可这等前提却让这个生意更加暴利,自有人来铁匠铺收购贩运,屡禁不绝,另一个说起来就有些讽刺了,官军卫所也有需求,官造兵器质次价高,且不能足量供应,想要有靠得住的兵器杀敌保命,就得来这样的民间匠造求购,大同官军卫所这么多,需要上阵的武人更多,铁匠铺的生意当然差不了。

当然,这等厚利又有风险的生意,寻常人是开不下去的,不然官军采买不给钱就能吃垮了,官差敲诈勒索更顶不住,所以这生意背后一般都有士绅豪强做股东,不怕风险,不怕欠账。

朱达四人走进店中,若是其他店家,看到这全副武装的四位进来,紧张惶恐是免不了的,可铁匠铺里忙碌的铁匠和学徒等人,不过抬头看一眼,有人迎上来,其他人旁若无事的继续忙碌。

别处怕这边可不怕,铺子里近二十条壮汉,铁器兵器随处可得,真要动手谁吃亏还真说不好。

“这位小哥,要打造什么?”迎上来的是位铁匠,三十多岁年纪,高大魁梧,这位先瞥了下跟在后面的胡把式,显然是认识的,不过没打招呼。

朱达扫视了一圈,开口说道:“铁枪头,有多少要多少,你这里应该有现成的。”

铁枪头就是长枪长矛的枪头矛尖,这是铁制兵器里最廉价的一种,铁制武器最本质的成本就是耗费多少铁料,枪矛之类耗费最少,价钱自然最便宜,村寨自保,豪强护卫,用得最多的铁制兵器就是这长枪长矛,那刀斧往往是教头或者亲近人才能拿到的,其实更多的人所用不过是木棍木枪。

本来看着朱达全副武装又有几个伴当,这铁匠脸上带着重视,听到只要“铁枪头”立刻就松懈下来,等听到“有多少要多少”这句话的时候,却变成了错愕。

“小兄弟,这铁枪头是用下角料打造的,学徒学艺日常不闲着也是打造这个,我们铺子里可存着二百多个不止,全要的话,怎么也得二十几两银子,小店可是不赊账的。”

“我全要了,现银结账。”

这回答让铁匠又是愕然,就连靠近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朱达也不含糊,示意身边人出示现银,三位家丁和胡把式其实也是愕然,不过吩咐还是听得到的,立刻照办。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接待的那铁匠恢复了郑重神色,咳嗽一声继续说道:“铁枪头分两种”

“民造的也要。”朱达打断了对方的话。

听到这句,那铁匠知道遇见懂行的了,官造是说按照兵器规制打造的枪头矛头,长短厚薄都是有说法的,质量上佳,而民造则是为乡勇团练装备,能用即可,打造用料上怎么省事怎么来。

既然懂行,还是有武力有银子的豪客,那就不能怠慢了,这铁匠挤出些歉意笑容,躬身说道:“是在下算错了,如果全要的话,十五两银子就足够,银子成色好还能再聊聊,这边烟熏火燎的,要不后面坐坐,喝杯茶细聊。”

朱达摆摆手,盯着对方说道:“我还有生意要照顾你,你去帮我买些木杆子和木料来,裁成我要的长短,然后把枪头矛头磨好了套上去,我先给你三十两银子做定金,要是能在两个时辰内做好了,我再加十两。”

木杆子的价钱就很便宜了,就算一个枪头对应一根杆子,十五两也有很大的富裕,铁匠稍一盘算就瞪大了眼睛,但随即露出几分警惕神色,声音也变得生硬些许:“这位公子,可不要耍笑小的们。”

“银子不会耍笑,先拿三十两去。”朱达很豪气的吩咐道,潘柱子立刻揭开包袱递了银子过去。

铁匠们对质地和重量比寻常人看得更准,这位手掂量了下,又后退几步借着铁炉光芒仔细看看,等这位铁匠转过头来之后,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警惕,甚至没有继续向前,反倒粗声说道:“我们铺子可是良民,王法可是从来不犯的。”

打造这么多兵器,的确有聚众作乱的嫌疑,也难怪对方会这么说,朱达笑了笑刚要说话,却听着一直沉默的胡把式说道:“老张,你怎么说话,这位老爷住在前任主簿大宅子里,是达川号的东家,前些日子收了官府们的货物,出城做生意的就是这位老爷,我们老爷会做生意来买你们家的东西,是照顾你们生意,怎么说出这样的胡话来!”

这番话吆喝出来,铺子里不少人都看向这边,有个年轻学徒模样的说道:“张头,是那位小哥,当时收货出城我还去瞧过热闹。”

接待的铁匠张头回头骂了句“哪里都有你,天天闲逛不正经干活”,等转过脸时候又是满脸堆笑了,开口说道:“原来是朱老爷到了,小的也是话多疑心多,这生意小号接了,不知朱老爷想要什么样的杆子,还请出个规制?”

在城中有那么体面的宅院,又是以会做生意闻名的人物,这是有根底的富贵人家,自然不会搞什么作乱的事,朱达收购官差所得出城贩卖的事在怀仁县到处传扬,胡把式说这些都有验证的,这算是作保,铁匠再无怀疑。

朱达给出了规制,长杆子十根,用官造铁枪头,其余都是短杆子,短杆子差不多是长杆子的三分之一长度,还有几样简易铁件的规制。

等朱达说完比划完要求,那铁张头脸上的笑意更浓,开口说道:“可巧小号备了些货,这就安排人开做。”

铁匠回头吆喝,大部分忙碌的匠人和学徒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还有人去后院搬运,没过多久,就有成筐的铁枪头和一捆捆的杆子被送到前面来。

那一捆捆的杆子送上来的时候,铁匠铺的各色人等都露出占便宜的窃笑神情,铁匠铺子打造兵器,别人买当然不会只买个铁枪头回去,肯定要安上木杆做柄,这都是现成的,至于裁短那就更赚了。

“生意耽搁不得,各位快些。”朱达脸上没什么吃亏的神色。

铺子里各项家什都是凑手,把枪头装到木杆上平日里做得多了,很快就是热火朝天的做起来吗,打磨铁枪头,切割木杆子,然后装起来加固,没过多久,十根规制的长矛做好,短矛也有几十根了。

“做出多少来搬车上多少。”朱达说了句。

“朱老爷,还是做完了打成捆再搬容易些。”铁匠张头笑着说了句,朱达没理会。

就这么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有人在铁匠铺门前张望却没有进来,倒是有人张望之后没多久,有一名学徒从后面把铁匠张头喊了过去。

过了会,张姓铁匠脸色不太好看的回来,搓着手到朱达面前,尴尬犹豫的说道:“朱老爷,这生意恐怕不能做了。”

一直盯着忙碌的朱达冷笑了声,背着手说道:“银子你们收了,货装了车,说不做就不做?”

第一百八十一章 嚣张的走在街上

朱达加上身边人一共五个,那车把式没什么战力,这铁匠铺里的青壮起码十六七个,而且也不缺兵器,双方动起手来,还真不好说谁吃亏。

可没到极端的情况,大家还要讲个道理,铁匠铺子里的很多人都见到自家收了银子,还多收不少,当时收钱高高兴兴,现在就说不做生意,天底下没这个规矩,到哪里去评都是铁匠铺理亏。

所以朱达横眉怒目,铁匠铺却硬气不了,那张姓铁匠满脸尴尬,强在脸上挤出笑意来,干巴巴的说道:“朱老爷,我们这是小本生意,老爷们一句话就开不下去了,您这么大家业,不要和我们为难好不好。”

“我且问你,银子你收了吗?”朱达根本不接话茬,直接回了句。

任你说破天去,朱达就这么一句话,钱我给了,那铁匠又被噎了下,莫说是他自己,就连铁匠铺子里的匠人学徒也都是面有惭色,实在底气不足。

张姓铁匠咬了咬牙,闷声说道:“朱老爷,要不把银子退给你,您老把枪头退回来。”

“要也是你们,退也是你们,怎么说生意的,不退。”

到这个时候,就连朱达都看到铁匠铺后院有一位明显不是这边的人,正在那边探头探脑的张望,张铁匠回头看了眼,跺了下脚,闷声说道:“朱老爷,要不再给你加五两银子,这生意我们不做了!”

“想得美。”朱达笑着回了一句,转头向外走去,身后几人都连忙跟上。

看到朱达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张铁匠真的急了,在身后吆喝说道:“朱老爷,那就别怪我们”

话说一半,朱达转过身,转身的同时拔刀出鞘,冷然说道:“不怕死就上来试试。”

精工打造的雁翎刀在日照下闪烁寒光,那张姓铁匠的后半截话顿时被吓了回去,尽管人还在铺子里可还是被吓得退了两步。

铁匠铺不怕事,有二十几个青壮,武器不缺,可到底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商户,真要是舞刀弄枪的见血拼杀,他们没这个胆子,有这个心气的,恐怕就不会老老实实做工赚钱了,而且这件事铁匠铺没有占丝毫道理,更没有拼命用强的心气。

“咱们走。”朱达挥手说道,胡把式开始驱动牲口,潘柱子等三人都是拿起兵器护卫,虽说他们不懂武艺,可也在城外经历过厮杀的,绷起来很有几分样子,铁匠铺的人真被吓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能看到后院那人追上来,跺着脚的埋怨。

不过张姓铁匠在朱达面前被气势压的抬不起头,在这位面前却不怎么怯场,只是冷着脸应对。

等朱达他们走出几十步去,张姓铁匠却追了出来吆喝:“朱老爷,这可剩下不少银子,你就这么丢在这儿?”

这话让朱达忍不住笑了,对方做生意倒是挺实在,他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扬声说道:“先放在你们这里,过两天来提货!”

从铁匠铺离开没多久,就连朱达之外的四人都察觉到被人跟踪了,这甚至都说不上是跟踪,几个人跟在后面,后来变成了十几个人。

只是这场面很古怪,双方隔着二十几步的距离,跟踪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过这个距离,有时候朱达回头看一眼,这二十几人立刻停住脚步,左顾右盼的装作自然,可怎么自然的起来,大街上都已经清空了,就前面这一小队和后面这一大队,街道本就不宽,看得实在明显不过,路人百姓远远看到远远避开,就算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看到了也立刻避让到路边,少不得在角落里指着这前后奇怪队伍议论来去。

那胡把式颇为紧张,不住的回头张望,潘柱子、陈大山、刘南三人开始也是如此,走出十几步之后,看着后面老鼠怕猫的样子,紧张渐去,只觉得好笑了。

又走了段,拐过街角,陈大山忍不住笑了出来,瓮声瓮气的说道:“小时候在村里常耍这个,回头他们就不能动,动的就要站一边去!”

朱达也笑,这游戏从古至今倒是流传了几百年,被陈大山这么一说,胡把式抖了下缰绳,也忍不住笑,边赶车边摇头说道:“从前怕这些官差怕得跟什么似的,打一次交到几天吃不下饭,可现在看觉得还真是怂包。”

拐过来之后,本来街上还有行人,等后面跟着的几十号人出现,这些行人也消失无踪,朱达又回头看了看,现彼此的距离接近到二十步,回头看过去,立刻是停住,扭头转脸的人倒是比刚才少了不少。

“柱子,你拿根投矛向后面投一次,看看这铁枪头能出去多远。”

“老爷,扎到人怎么办?”

“你先吆喝一声,让他们闪开不就是了!”

对答两句,那潘柱子在大车上抄起一杆投矛,然后又是拿出投矛器来,这是铁匠铺子里用铁件加工过的,份量略重,但固定投矛和使用次数上都比从前好很多。

潘柱子架好之后举起,转身朝向跟过来的那些人,先是吆喝喊道:“我要投矛了,你们先闪开,被伤到了可别说没提醒!”

站在后面的官差没有动,潘柱子吆喝的声音不小,听到是肯定听到了,可没一个动的,这让潘柱子也愣住了,转头问道:“老爷,投还是不投?”

朱达眉头皱了皱,手在刀柄上摩挲了下,闷声说道:“再喊一次,不管他们散开不散开,都投出去,不要留力气。”

“好嘞!”潘柱子痛快的答应下来,转身就是吆喝。

朱达选的这六位,张进北早就跟随,王井心思油滑,纪孝东有决断,其他三位则是很淳朴实诚,拿到了好处,得到了恩义,就死心塌地的做事效命,没有任何的折扣。

潘柱子第二次吆喝的时候,其他几人都看向朱达,神情状态都是绷紧,最好了随时开打的准备,站在大车旁的胡把式脸色灰败,汗如雨下,不住的用手擦抹,心说这几位还真是无法无天,好好的就要在县城里面开杀戒了,可一边忐忑,一边又觉得很痛快,眼睛不住的朝着车上瞄,心说等下要不要也拼了。

和上次不同,潘柱子话音刚落,一直跟在后面那二十几人突然就炸开了,四散奔逃,就没有向前面跑的,仓促间摔倒的不下六七个,摔倒后甚至都站不起来了,手脚并用的向后爬,爬了几步总算能站起来,没多久,街面上只剩下朱达他们五人和一辆大车。

这次错愕的是朱达他们,跟踪这二十几人逃散的实在太突然,太有爆性,让人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等空空荡荡的时候,先是那胡把式笑出来,朱达他们跟着笑,先是小声,后来则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连手中兵器都拿不住。

整条街就他们五个人在肆无忌惮的笑,只有些好奇胆大的住户百姓敢探头探脑,潘柱子手中的投矛都有些握不住,过了会笑声停住,潘柱子又是问道:“老爷,还要不要投?”

“投,用足力气投!”朱达给了明确的回答。

潘柱子点点头,摆正姿势,吐气开声,挥动手臂将投矛抛射出去。

街道上没有人,但这条街距离不怎么够,二十步之外就是一堵土墙,这投矛平飞出去之后,刺中土墙,没入了几寸,牢牢的插在上面不动。

“这有了铁枪头的比起木枪怎么样?”朱达只问了这个问题。

“感觉飞的更直,能用在短矛上的力气更大,从前木枪到了墙那边最多碰掉一块土!”潘柱子回答说道。

朱达点点头,示意大家继续走,潘柱子回头看了眼,忍不住说道:“老爷,那根短矛还要不要了?”

“放哪儿吧,盯梢那帮人还得仔细看看。”朱达笑着说道。

木矛加上铁制枪头之后,重量会提升,投射出去的冲量自然更大,而且因为前端加重,投射时候的威力还有加成,更不要说这铁器本身的坚硬和锋利,可以说加了铁枪头之后,投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兵器。

等他们几位走出去一段,后面才有人敢出来,一帮人再也不敢向前跟着,只是围着那根扎入墙中的短矛咋舌。

“这就算拿着盾牌也挡不住”

“看来城外传闻是真的,那小子真用这投矛杀了好多人”

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提要不要继续跟着,更有人敲了敲墙壁,虽说是夯土墙,可这是新建的墙,大同气候干燥,墙壁眼下是很坚硬的状态,可还是被贯穿几寸,又有人试着去拔了下,居然没弄下来。

不提身后这些勾当,朱达走着走着突然失笑,同行几人看向他,听着朱达自言自语的说道:“小小怀仁县,大家却只知道郑家集有豪强,只知道卫所里的武家,这等无人无能的地方,真是土鸡瓦狗,以为是祸害,最多就是个麻烦。”

自言自语说完之后,朱达旁若如人的大笑,路上依旧没有人,行人都躲开了,差人们不敢跟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谈好了谁去做

在怀仁县城东有几处大院子,是放置货物的场所,在郑家集还没有兴盛起来的时候,都是商行的地盘,等地方衰颓之后,这几处也就闲置下来,整个县城的宅院都不值钱了,自然没人在意这里,最后落到了户房的手中,只是户房自己也用不太上,六房三班等等办差的人物,谁要用就过来用了。

朱达从铁匠铺回返自家的时候,城东大院子的某一处内有几十号人在议事,闹哄哄的乱得很,谁也不敢管,外面有好奇的张望几眼都连忙走开,唯恐挂上关系。

只要是怀仁县城的住户,就能认得院中人等,都是三班衙役里的各位大爷好汉,那都是在街面上横行的人物,良民百姓看到一个都得躲远些,何况今日里有这么多,要是人头熟的更会看出院子里壮班的人多些,壮班的正副班头都在当中,正在比划着说话的则是副班头杨守文。

“兄弟们,咱们几十条汉子还怕他们那些半大小子,一个个毛都没长齐,饭都没吃饱,咱们去了肯定是手到擒来,抓到了人可有赏,每个人二两银子,足足二两银子!”杨守文唾沫横飞的说道。

他说到这个,围观的几十人中有些骚动,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却有人冷言冷语的说道:“杨头,不都说那小子带回来几千两吗?怎么才给大伙每人二两,沿路做事的时候还要三七开,这可比押送罪囚要难啊!”

“程家老六,你这话怎么说,那伙半大小子能有什么难的,这就和弯腰捡钱没个区别,就是去抓个人办个案子,你们还想要多少,再说了,搜检的时候你们就不拿了?”杨守文横眉立目的说道。

“你们壮班押送罪囚沿路洗过去能财,我们皂班就是受苦,你们这是在显摆吗?”

“胡扯,上次动手结果惹出几十个乡勇来,拿着刀枪追了我们十里地,差点连山窝里的罪囚都捡不回来,辛苦钱,辛苦钱!”

人群中哄笑一片,自顾自的扯闲篇,根本没有人理会那杨守文,杨副班头气得七窍生烟,指点着几个人怒骂说道:“少他x的耍混,这次的差事谁交办下来,你们心里有数,你们不愿意去做,多少人等着来,早晚把你们刷下来换听话的上。”

他这么一说,人群里倒是有十几个应和的:”这是太尊批下来的案子,大伙不去怕是要坏了差事,何况还有好处能拿,为什么不去!“

却另有人不干了,直接指着吆喝说道:“少给老子扯臊,你们一家人自然多分好处,我们凭什么要去,我还真就不信了,我没犯什么错,谁能换了我,我王家当差几代,什么人没见过,拿这话糊弄人,见鬼去吧!”

谁也不是受气的,能说话的人都是有根脚有传承的,大伙都在册子上拿工食银,谁也不要吓唬谁,倒是副役白身这等不在册的都是站在外面不说话,他们决定不了什么,能做主的都在吵闹。

杨守文气得又在指点,可站在他身边的两人却不吭声,一人四十多岁干瘦模样,脸上没有表情,另一人胖大汉子,拢着手只在冷笑,杨守文指点几下,却说不出话,转头闷声说道:”黄头,老刘,你们说句话,不能就我一个副班头张口,这可是太尊那边批下来的案子,不能不抓。“

那干瘦人物没吭声,胖大汉子嘿嘿笑着说道:“这官腔就别和我们打了,黄头懒得说,老刘话多絮叨几句,这好处你不能一个人吃尽,没道理你们几千几百的,我们兄弟就二两,不然下次押送罪囚可就带不回钱了,再开个价吧!”

听到这话,杨守文五官都扭曲了下,随即挤出几分笑来说道:”老刘,这次二两银子都是我求下来的,真不能多了。“

被叫做老刘的那位眉毛一竖,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冷着脸说道:“糊弄崽子是不是,不加价,我就带着弟兄们出城办差了,你先开个价出来,老杨,该让出来的要让出来些,别想着一家都吞了!“

杨守文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瞥了眼干瘦人物,那位依旧老神在在的样子,杨守文咬咬牙说道:“每人五两不,每人十两。”

看着老刘变化的脸色,杨守文急忙变了个数目给过去,老刘这才点点头,又是盯着说道:“下面的差不多了,大头还得再议,谁也别当谁是傻子,你把案子抓到了,那也不能不按照规矩来。”

“老刘,你知道这案子是谁交办下来的吧?可别太不知趣了。“杨守文咬牙切齿的说道。

老刘嘿嘿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方爷既然布置下来了,那咱们总要用心去办,不过周大爷那边说了,货是大伙置办的,钱大家也分了,既然还有收成,那大伙都得有份,没道理被一家吞了,免得以后没人用心,黄头,你说是不是?“

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中那干瘦中年根本没有表意见的时间,这时问起,这位黄头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既然方爷和周爷都说话了,太尊那边也行文拿人,那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我提醒一句,那家的秦秀才也是来县城递过帖子的,事情做的过了,各位大老爷难免要问下,到时候这板子可不要打在壮班的屁股上。”

“没事,方大爷说了,那秦秀才肯定没考中,不然报捷快马早就来到,就算没死在路上,一个秀才能值什么,我明白了,刘家这种二十年没出过举人的,当然看重这个,你说是不是!”杨守文说得满不在乎,最后却又点了句。

那被叫做黄头的中年冷哼了声,脸色变黑,却不说话了,杨守文和那老刘对视一眼,就要吆喝着说话,这时候还能听到不远处人群窃窃私语“黄班头是刘家出来的,那刘家二十多年没人中举,眼看就败落了,你说这读书人,穷人中进士,连续出了几个,连大同的大佬都得客气,这二十年没考上,一下子就完了”“还是举人值钱,秀才什么都不算”

场面喧闹,议论什么的也有,皂班快班的几个人更是在外面叉手看笑话,倒是看着杨守文和那老刘都向前一步,壮班安静些许,除了十余个脸色不忿的,其他人都知道谈定要做事了。

可杨守文刚要说话,外面却气喘吁吁跑进一个人来,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吆喝说道:”那朱家小子去铁匠铺打造了几十杆短矛,都是铁枪头,让张家磨快了“

说到这里气没喘匀,在那里拍了几下胸口,院子里却骂开了,”老张家怎么还敢做他的生意,还卖他们兵器!“”他家连城外那些亡命都敢卖,这算个球,可你们看着了就没拦着?”

“拦了!张大锤说不做这生意,可那小子先给了三十两,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几十根,想要拿回来那小子动了刀子,大伙都不敢动手!“

“你们二十几人,难不成那小子的人手全去了,可那边没有报信的啊!“

“没,没全去,就去了五个人一辆大车“

“混账东西,五个人你们二十个拿不下,就算拿不下,拦住都拦不住,还让他们打造了几十杆兵器回去!“

七嘴八舌询问,杨守文终于忍不住怒骂几句,那报信的气也喘匀了,连忙辩解说道:“杨头,不敢拦啊,那小子的手下拿起一杆短矛撇了出来,飞出几十步,又平又直!扎进了墙里一尺,好家伙,那墙是新夯的,正是硬的时候,直接就扎透了,你想想,这要是扎人,两个人都得扎穿了,谁敢拦着!“

说到最后,倒是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架势,壮班的位置要么是花钱买的,要么是代代传的,这条性命金贵的很,可不能随便去丢了,大伙出力可以,卖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位说完,院子里稍一安静,立刻有人喊出来:“那小子在城外用木枪都杀了几十人,插翅虎那伙被他全灭了,现在手里有了铁家伙了,大伙要是去动手,那得死伤多少,别说二两,二十两都不干!”

“姓杨的,你这心坏透了,还糊弄大伙说外面瞎传,这就是木矛投枪使得好,三十步都扎进墙里,咱们怎么受得了!”当即有人怒骂出声。

本来站出来的老刘瞥了眼杨守文,摇摇头又是退了回去,自己弄出的局面自己收拾,一起财还行,一起被骂还是算了,这班头副班头平常下令大伙是听的,可要是这等厮杀拼命还没把握的,那就没人听号令,你又偏生奈何不得,只要在册的,你就动不得,不然坏了规矩。

“几十根铁枪,没准还有几百根木枪,他们那二十几号人刀枪齐全,咱们去了送死吗?杨守文,你要舔方家的沟子,别拿大伙的性命折腾,有本事你自己去!”有人都站出来指着骂了。

杨守文面色铁青却没有还嘴,他那十几个亲近人各个低头,犯了众怒的勾当可做不得。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个人都睡了

怀仁县这种城池是没有驻军的,官面上的武力有两种,一是巡检手下的弓兵,一是壮班的差役,但又有惯例,巡检所属弓兵在壮班衙役里抽调,等于两支其实是一家。

壮班掌握着县城防务,除了特殊时候,比如说前段时间蒙古马队入寇难民进城检查,三班差役都被动员,寻常的规矩是壮班把控城门,设卡抽检,虽说大头被户房这边拿去分配,可也算有一份稳定财源。

不过真正的外财却不是这个,消息稍灵通的人都知道壮班的外财来自何处,有些大案要犯知县衙门没权限审判,要押送到府城那边,押送贼囚往往是壮班差役们负责,押送途中对案犯的敲诈勒索就不必说了,壮班差役往往借着这个机会假扮强人作案,靠抢掠烧杀财,他们作案没有规律没有征兆,更加上有衙门内部的庇护,所以不怕案,做得肆无忌惮。

至于下乡收税之类,快班和皂班的战力往往也逊色于壮班,毕竟是见过生死厮杀的,更不必说壮班还有守城的职责,真要鞑虏或是乱贼攻城,他们也得出力死战,所以这壮班是县城内最强的武装力量。

但勒索行商捞钱不必打,假扮盗匪是财愿意打,守城死战为了乡土家人不得不打,这为了县衙公务去抓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办公事好处本来就少,还得去和朱达他们死战,谁也提不起劲头来。

何况三班衙役的消息本就比其他人灵通,朱达这一队在往返途中做了什么事他们多少知道的,几乎是杀过去杀回来,当时消息传过来,大家还将信将疑,心想两个半大小子,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怎么就这么能打,但今早朱达二十人打了一倍的人硬冲进城,又有这铁枪头的投矛当真投的远,扎的又狠又准,那就印证了先前传来的消息,这半大小子和草台班子真能打!

也就是说,去做这件公事,死伤恐怕会很严重,大伙根本没去考虑朱达不敢动手的可能,这伙人在城门处就敢下手,在城内敢当街投矛,这样的人不会在意什么官差和王法,何况大伙这次也是奔着捉拿逃犯格杀勿论去的,不能指望别人伸出脖子来被砍。

财可以,为了财流血受伤也可以,甚至有那么一两个人送命也不是不行,毕竟有人运气不好,可要是死伤惨重,人人都有送命的可能,那这差事就没人愿意去了,你开出十两银子的赏格,还有捞钱的机会,可也得有命享用,不然一切休提

壮班副班头杨守文脸已经黑了,他心里明白这次的差事根本做不下来,可想想成事后能拿到的好处可做不成的后果,杨守文决定再试一试,他扬起手吆喝说道:“赚钱拼命,拼命赚钱,老杨我把赏格再向上“

他话说了半截,外面却又有一个人跑进来,众人看过去后,都知道是盯着朱达宅院的人,看这人满脸晦气的样子,想必没带来什么好消息,这位大喘了几口气,呼吸匀了之后直接嚷嚷了出来:“那小子回去之后在那里射箭,朝着天上扔萝卜和茄子,奶奶的就没有射不中的,大伙还是散了吧,这样的射术咱们靠不得前,这是这条命要紧。”

壮班对武事多少懂些,同伴的描述很容易就明白了,下面人朝着天上丢萝卜和茄子做箭靶,下面人射箭,萝卜和茄子目标不大,还是运动着的靶子,居然能百百中,这样的射术可不含糊,比起那三十几步的投矛来,这样的射术可代表着出色的武技,或者是系统的武人训练,朱家小子有这样的能耐,那大伙去了送死的可能就更大了不少。

这番话喊完,杨守文直接没有开出赏格,他知道不管怎么也聚不齐人来,最起码今日里院子这些人是聚不起来的,只是这波折让杨守文恼羞成怒,指着那第二个报信回来的怒骂说道:”让你们去盯着,怎么就半路回来了,这点事还值得说吗?“

“杨头,不是兄弟们不盯着,是那朱家小子直接动手,十几号人拿着刀枪从街头追到街角,跑慢一步就被围住了打,兄弟们还怕惊扰了各位老爷,他们是什么都不怕啊!”

“散了,散了,杨头,今日身子不利索,差事就去不了了,告罪!”

“杨头,这样送死的事别拽着大伙一起,谁又不是办差,何苦这样不积德,太不厚道了!”

听到这里,更坐定了朱达这伙武力强悍无所顾忌的印象,大伙再也没兴趣在这边耽搁,直接哄堂大散,性子好的编个理由,性子不好的直接就埋怨几句,就这么散掉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只剩下十几个杨守文的亲近人,可这十几位的脸色也不好看,为关系留下,可不代表着为关系去拼命,有人低着头,有人小声嘀咕,那刘副班头背着手走远了,黄班头嘿嘿笑了几声却是没动,大有看看笑话的意思。

“杨头,这是江洋大盗,这是反贼,靠咱们壮班怕是拿不了,不如请各位老爷们话,调四里八乡的民壮进城,人多了事情也好办。“总算有人说了句话。

杨守文还没反应,站在边上一直没动的黄班头却笑着点点头,转身就向外走,边走边念叨说道:“杨守文,你手底下倒是有几个明白人,你得记住了,今天我可没答应去拿人,真出了什么死伤,我不管的。”

跟着这黄班头走的没几个,杨守文脸色铁青的站在那边只是冷哼了一声,但大伙也都明白,这调集民壮进城的建议是给了杨守文个台阶下,不然今天这脸丢得就太大了,尽管该丢的已经丢了不少。

等院子里就剩下杨守文和他自家人,才有人闷声开口说道:“杨头,这朱家小子就和郑家杨家一样,是个大虫,要动就得大动,靠着城里这些人手动不了的,何况大伙又不是一条心。”

说这话的和先前提议的倒是一个人,杨守文张嘴要骂,嘴张开没出声又是颓然闭上,摆摆手说道:”我去方大爷那边,你们先散了吧!“

“杨头,那盯着朱家的人手?”

“盯个屁,你们谁敢靠前,就别弄着糊弄自家人的傻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杨守文没好气的回了句,低头出门自去忙碌了。

壮班衙役聚集,城内各色人等都知道要出什么事,都是各种猜测和好奇,等衙役们散了,就有人过去打听,消息当然瞒不住,很快城内各色人等都知道,今日里没什么事了,一切如常就可,特别是那些要防备官差的生意,都是放心开张。

不过城内也传开了消息,新住进来的那伙外来人是大虫,不要去招惹,连官差都不敢对他们下手,什么城外杀死贼兵若干,什么殴打官差之类的事都渐渐传开,等于是给枯燥无聊的县内人等加了不少谈资。

朱达和周青云轮流带人出去巡逻,剩下的人在院子里熟悉加了铁枪头的投枪,三位车把式带来儿女,未成年的和女孩子都和秦琴他们在一起,妇人则是帮着准备饭食,除了采购铁枪头之外,他们还出去购买粮食副食,也有人添乱阻拦,一顿乱打之后,就是处处顺利。

两进的院子里已经很拥挤了,更不用说房屋和院子还被买回来带回来的物资占去了不少空间,除了车把式以及他们的家人之外,家丁们的情绪都很平静,但这出宅院的气氛却渐渐紧张。

没有人心存侥幸,尽管几次“扫荡”后,院子外面再也没有什么人“闲逛”,可大伙都觉得免不了一场恶战,光是城门那边就有四十几号,这城内的官差和从属动员起更多的人来也是难免,只是试过铁枪头之后,家丁们的心思稳了不少。

那临时制造的木矛都有那样的杀伤,现在这是笔直浑圆的杆子,磨制锋利的铁刃,那又有怎样的威力,抛射出去飞的平稳笔直,力量感觉全能加到短矛上,飞得快,飞得稳,劲头还大,连土墙木板都被扎进去甚至扎穿,那杀人的时候又会怎样,有部分家丁甚至很期待。

车把式的未成年儿女们其实很兴奋,大家忙些他们看不懂的事,可又很和气,住在这么大这么好的宅院里又是个从未有过的体会,跑进跑出的欢声笑语,但车把式的老婆就不一样,这分明是上了贼船,不一定什么结局,争吵几句免不了,还有小声哭的。

秦琴和那小红没有在外面耽搁多久,跟着车把式和李得贵回来,朱达没有训斥,只是说了一句“现在还顾不上你,下次再有这事我抽你!”对这话秦琴只是扭头冷哼了声,牵着懵懂的小红进了屋。

等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就不领着人出去巡逻,两个人在屋子里和衣而卧,就那么睡了过去,家丁也都理解,这些日子甚至今天,他们都太操劳了,也该歇息歇息。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习惯了摸黑

天黑夜深之后,这大宅院里倒是热火朝天,除了屋中灯火之外,院子里也有篝火点燃,让周围住户不了解的是,这朱家小子居然还在院子周围的道路上点着火堆,把一切映照的通明。

朱家的家丁们没有窝在院子里不动,他们五人一组定期出去巡视,顺便给火堆添火,在院墙屋顶高处也有人放哨瞭望四周,火光映照的范围内,根本没可能借着黑暗摸进来,这宅院相邻几家倒是很好奇,有仆役出来张望,也有孩童妇人趴在门缝向外看。

但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游荡,白日里那些挨打被撵走之后就没有人自讨无趣,甚至连正常的路人邻居之类都远远避开朱家宅院附近,免得被这伙看着凶神恶煞的年轻人盯上。

三位车把式的婆娘都在操持晚饭,边忙边小声议论着担心,在她们的嘴里这十有**是被强人挟持了,不得不从,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糟心的事生,另外就是觉得这家人太败家太不知道过日子,给下人吃的饭食也这么舍得下荤腥,居然宰了一头羊,而且全都炖上,杂面的饼子还要放油,实在不知俭省,这样糟践,而且自家男人把那两位年轻的老爷说得天上地下,可也不见如何出挑,天黑了才吃了两块饼子,分明是娇惯坏了。

“我们出去遛遛,你们把家看好,小心为上,但也不用害怕,天都黑了,县城不会组织大队人马过来。”朱达临出门前吩咐了句。

看着他和周青云一身深色劲装,背着刀弓,家丁们心中都有所猜测,自然也不会询问什么,只有李和沉默着送到门口,临走前叮嘱了句“要小心,家里我会看好“。

墙头街上的家丁们看着朱达和周青云不紧不慢的走出了火光范围,消失在黑暗夜色中,他们终于紧张了起来,开始全神贯注的警戒四周。

但朱达和周青云一直走得不紧不慢,只不过进入黑暗中后立刻拐到了另外一条街上,他们在街边缓步行走,穿着的又是深色衣服,若不是有心观察,在夜里很难一下子看出来。

两人拐到这条街上后先停住不动,确定前后都没什么人之后,两个人从怀中掏出头套套在了头上,只露出了双眼和鼻孔,然后每走几步就摸下身边的墙壁,星月黯淡,不能举火的情况下,即便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夜盲症,想要适应夜间的黑暗也有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即便如此,细节也未必能看清,所以要尽可能的小心,走得慢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这个。

怀仁县城内入夜后就见不到什么人了,无非是几处寻欢作乐的场所还热闹些,朱达和周青云不需要去这样的地方,提前在路线上就会避开。

不过这不代表一路无人,每走一段就会听到更夫敲打梆子的声响,这是更夫和壮班差役以及民壮巡城,听到声响后提前避开就好,更夫有时候也懒得时时敲打,不过在这安静夜间,脚步声和谈话声一样会传得远听得清楚。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夜间出来活动的不法之徒了,但此等人数量不多,怀仁县城内太小,没那么多值得下手的目标,何况他们讲究个不照面,远远的就算看到了朱达和周青云,也不会好奇的张望,只会避开。

就这么摸黑了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来到了一处宅院外,这边和漆黑一片的贫苦百姓住处不同,门外即便没有灯火悬挂,隔着院墙也能看到里面有灯火闪动,能点得起灯火的人家都是不差的。

到了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很适应夜间的黑暗了,他们贴着宅院的院墙站着,四下张望。

“就是这里,四处都对,我们进去。“朱达低声说了句,区区县城没什么太离谱的宅院,穷人家的住处都差不多,富贵人家的也是差不多,在这伸手看不清五指的夜里定位,就得从周围的建筑甚至街道宽窄等等特征来确定,朱达和周青云这方面的技能都很熟练,也经过许多次的实践。

朱达十指互扣,双臂下垂向前,周青云单脚踩着朱达的双手,踩上之后,朱达向上一送,周青云借着这股力一蹬腿,双手攀上了墙头,稍一力就坐了上去、

坐上墙头之后,周青云双腿夹住,弯腰垂臂,朱达轻跳了两次,两人握住了手,一人力上提,一人用力蹦跳,朱达也上了墙头,上墙之后,两个人都是上身趴在墙头上,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不对。

朱达从怀中摸出块石头丢了下去,一声轻响后安静片刻,两个人从墙头跳下,都没有抽刀,只是将短刀和匕翻手拿在手中。

这等朝向规制都平常的宅院,内部构造对朱达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仆役住在何处,若有值夜的人在何处,主家又在何处,这些都有一定之规,不会有什么异常。

走过两处屋子,能清楚听到屋内传出的鼾声,轻手轻脚的避过,再进一个院子,这就是主家所在的住处了,院子内的隔墙都是矮墙,朱达和周青云很容易就是翻了过去。

时候的确不早了,内院也是漆黑一片,屋内同样有鼾声传出,朱达用手在周青云的身上敲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到屋门前,掏出匕插进了门缝里,从下到上的轻轻滑动,而周青云则是抽出了刀,就在朱达身后一步的距离。

当碰到门闩后,朱达把匕向上挑了挑,门闩活动,看来是架上去的,朱达用匕短刃别住门闩,缓慢的向上力,同时另一只手在向前推门,而身后的周青云则是弓腰跨步,随时准备前冲。

门闩被一点点挑起,很快就被从卡扣上挑下,门闩都是木棍木方,落地肯定会有动静,只是朱达最后挑离卡扣的时候猛地力,那门闩向上跳了下,门推开时候,门板撞倒门闩出声响,并把门闩向内撞去。

本来两个人动作都很小心缓慢,门闩一被挑开,朱达和周青云立刻加,门猛地被推开,门闩重重落地一声响,可与此同时,朱达和周青云已经进了堂屋,进入之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冲向右侧的房间,那边只有棉帘子隔断。

安静夜里的声响很刺耳,但人熟睡后很难有太快的反应,尤其又是在自己觉得最安全的家中,当朱达和周青云掀开帘子冲进卧房的时候,这卧房里的人才刚反应过来,或者说刚刚醒来。

对于适应黑暗的朱达和周青云来说,他们很快就看清了炕上的两个人,可炕上躺着的两个人还有些懵懂的起身,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朱达和周青云没给他们惊叫的机会,刀背刀鞘直接把人砸昏了过去。

朱达直接将屋中的被面用刀切下来拧成绳索把两个被打昏的人捆上,周青云则是去把屋门重新关上,并架起门闩,然后回来点燃了灯火,并把灯火放在了窗边,灯火离火炕远些虽然很暗,却不会把人的影子映在窗上,何况这样的拷问,有点亮光就足够。

准备停当之后,随手取了桌上的一碗凉水,就那么泼在了男人的脸上,虽说是个刺激却没有立刻醒过来,几耳光扇下去之后,这男人总算醒过来了,开始还有点懵懂,随后迷糊的神情就变成了惊恐,想喊也喊不出来,一团破布被按在嘴上。

“杨班头,不要喊,喊了就没命了,听懂了你就点点头。”朱达压低声音威胁道。

看着杨守文拼命的点头,朱达伸手扯开了他嘴上的破布,杨守文喘息几口,颤抖着声音问道:“到底是那一路的好汉,兄弟是县衙壮班的班头,要要银子尽管拿去,要办什么事,杨某也会尽心,咱们一切好说,今夜之后,杨某就当什么都没有过“

这番话倒是给自己留了足够的余度,朱达用匕拍了拍杨守文的脸,笑着说道:“都喊你班头了,当然知道你是官面上的人,我问你,这里里外外对朱达那伙人的手段,可不是你一个副班头能操办的,谁指使你的?“

听到这个问题,杨守文的五官有瞬时的扭曲,表情变得狰狞,但迅又变成了惊恐,在这个当口,猜到来历又能怎么样,只是在他开口前,朱达又是冷着说了句:“开口前仔细想想,等下还要单独问你婆娘,要是对不上口径,你知道下场的。”

说话间,朱达用匕在杨守文脸颊上轻轻划过,一道血口渗出血来,很多人做事都会和老婆讲,心里话总要有个诉说的地方,而且女人不出外门也不用担心消息泄露,所以这是个印证的手段。

这伤口疼倒是不疼,但带来的恐惧却让杨守文的脸色瞬时惨白,他盯着两个蒙面人露出的眼睛,若是细心的话能看出这是年轻人,可杨守文根本顾不上这个,只是停顿瞬间就说道:“是方铭,是吏房经承方铭!”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杀人放火

朱达听过方铭,不是来到怀仁县才知道,在郑家集的时候,县城的英雄谱不是没人谈论,这位方大爷够这个资格。

杨守文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多少有几分期盼,希望这等白两道的大人物能震慑这两位突然出现的蒙面人,可这两位的眼神漠然,没有丝毫波动。

难道是外来的?想到这个的杨守文没有丝毫轻松,反倒更加恐惧,这等穿州过府的亡命徒做事可也没有一点顾忌,他们在本地没有牵扯瓜葛,当然肆无忌惮。

“二位爷,是不是朱达雇你们来的,二位爷不用答话,你们可知道那朱达手里有多少钱,足足一万多两,他们当年在郑家集做得好大生意,这次就是把银子挖回来了,小的不该起了贪心,可二位爷想想,这是多大一笔银子,二位爷可以对那朱达动手”

越说声音越大,朱达抓起一团破布塞到他嘴里,对旁边的周青云说道:“我去问问他婆娘。”

周青云点点头,杨守文浑身都是僵住,尽管被捆绑的牢靠,但他还是能活动身体,真正让他僵住的是恐惧,他注意到这两个蒙面人的眼神,杨守文对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衙门里的刽子手上法场行刑时候就是这般,他们看着死囚的眼神就和这两个年轻人看着自己一样。

我太冤了,我不就是想上进,黄班头的靠山已经败落了,老刘那边又有户房老周做靠山,再说了,你一个死了长辈的外来小辈,有这么多钱不就是猪羊吗?我打打主意借此上进有什么不对,这还不没做成吗?杨守文越想越是激动,越想越是恐惧,他只想开口辩解两句,要不然

杨守文的婆娘被拖到堂屋里面,能听到短促的哭喊和问答,还有一句说出就刹住的尖叫,还有一声闷响,这声音杨守文听过些次,利刃切割皮肉的动静。

只看到那蒙面人掀开棉帘子,看了看正在挣扎的他,对另一人做了个砍的手势,杨守文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挣扎,可看守他的那蒙面人死死的按着他,用匕猛地刺向他的胸口,其他各处三班都做这弱肉强食的勾当,凭什么我杨守文的意识到此为止。

朱达从堂屋将妇人的尸体拖进来,重新丢到炕上,周青云用匕将两人的捆绑割开。

“我先去把油找出来。”朱达低声说道。

家用的灯油往往就在堂屋角落放置,取用方便,要找出来也容易,朱达很快就是拿到,直接泼洒在杨家的炕上。

“外面要烧吗?”周青云闷声问了句,看到朱达点头,周青云从炕上撕下些布条,绑在拆开的椅子腿上,也在油里滚了滚。

朱达做完这一切之后,随手把窗台处的灯火丢在了炕上,被浇上油的被褥很容易燃烧,立刻起火,周青云把临时做成的火把凑在火上引燃,和朱达一起出了屋子。

大同是北地边镇,每家都有储藏柴草的习惯,越是体面人家就存的越多,这杨家也是柴火和煤块都不少,堆在墙边,周青云动作麻利的用木柴搭了个窝子,把火把丢在了里面,不用多久,木柴会烧起来,煤块也会跟着燃烧。

城内夜晚倒是没有风,这对于放火来说更合适,因为火势在一开始的时候不会太大,等烧起来被人现的时候就晚了。

两个人做完这一切,还特意听了听前院的鼾声,没什么变化,应该是没被惊醒,两个人顺着原路翻墙出了院子,出去后没有说话,只是沿着墙根快走,拐出两个街口才慢了下来,回头看看,那边隐约能看到火光了。

“火烧起来,能逃出去几个?”周青云突然问道。

朱达沉默的向前走了两步,没有回头,继续前行说道:“估计一个也逃不出来,等被觉的时候,所有屋子都该烧起来了。”

“杨家两个人该死,可其他人不是,要灭满门吗?”

对这个问题,朱达没有说话,又是向前走,周青云以为没有回答的时候,朱达开口说道:“我们要自保,就要杀人,被杀那人的家人会不会和我们一样去报仇,为了自保,一了百了”

两人又是沉默走了会,朱达又开口说道:“做了就不要去想,袁师傅说过多少次,如果总是念着,会落下心病,到时候人就废了,再说了,今晚还没杀完,我们还要去方家。”

在城池之内的豪强人物比起城外的来,总是松懈自大,他们被这城墙保护,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对很多危险根本没有防备,比起他们来,郑家集和外面村寨各处则不同,在那些地方,要小心注意的事有很多。

当然,有城池保护的确会安全很多,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包括很多武技高强的人物,高耸的城墙,巡逻的壮班团练,这些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们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总得想到风险,在城外可以跑,荒郊野外,山岭连绵,地方广大,跑出去藏起来无处可追,可在这城内,任你有天大本领,城门一关,聚起人手来搜捕,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对于文吏差役的头目来说,他们鱼肉百姓已经习惯了,以为自己是虎狼,以为自己天生就有力量,天生就比别人强,把弱肉强食,巧取豪夺当成理所当然的规矩,把官府和王法的力量当成自己的力量,觉得平民百姓,无依无靠的各色人等就得任其宰割,觉得自己敢下手的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不会有反抗,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说起来也没有错,大明天下的各色人等对官府王法都有天然的畏惧,没有人愿意去对抗和官府相关的力量,都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对于文吏和差役来说,这才是他们的日常,这才是他们的天理。

可凡事总有例外,大伙都在棋盘上下棋,以为万事都只能按照棋盘上的规矩来做,朱达直接掀翻了这棋盘,既然你们是要涸泽而渔,那就鱼死网破,何况靠着他们这些年的技能,网破了也不会让人知道鱼在那里。

他们不知道方铭住在何处,但想要打听也容易,悄悄的跟在更夫后面,顺手制住了一个落在队尾的民壮,逼问两句得到答案,把人打昏了塞在街角,然后直接就过去。

出人意料又是意料之中的是,方铭的住处和朱达买的那宅院距离不远,就是隔着一条街的样子。

方家所在的区域比起杨家来就要明亮不少,门前挂着灯笼,还有门子值守,不过前门处如此,两侧就没那么明亮照人了,寻一处相对昏暗无人的方位,朱达和周青云彼此支撑借力,很容易就是翻了进去。

两人刚一落地,周围并没有什么人,但几乎是落地的同时,院子里就有狗狂吠起来,方家到底是传承几代的县内豪族,宅院规制要比杨守文家里大好多,不过这没什么复杂的,除非方家有外宅或者住宿别家,不然什么身份的人住在何处,这都是有固定的规矩,不会有任何例外,虽说是身为贱役的吏目一等,可总是会按照士绅的礼数规矩来做。

“不用管狗,找到方铭。”朱达低声说了句,他习惯在这样的行动中说两句排解,倒不是说周青云需要他来指点,两个人早就有默契了。

尽管院子内有些骚动,但朱达和周青云两人依旧只拿出了匕,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沿着墙根向前行进。

路过二进耳房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停了片刻,因为在这里有人在值夜,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夜里不是所有人都睡下,有专门的人整夜盯着。

“狗怎么还叫?”

“是不是朱家那边折腾个没完,把狗惊动了?”

“没道理这个时候又叫起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这么低声议论,有仆役起来开始巡视,但没人想到有人潜入进来,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个。

可朱达和周青云还是越行进越慢,倒不是地形复杂,而是因为狗不停的狂叫,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在县城内的宅院再大也大不到那里去,每个起来的人都带着灯火行走,不然看不清,可这样暴露的危险也大大增加。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接下来是继续潜入还是硬闯,暴露出来怎么应对,这都是追到眼前的事了。

正在这时候,却听到院子外面有急促的锣声和梆子声响起,这声音来的突然,院子里安静了下,只有狗还在继续吠叫。

“走水了?是东边!”院子里又有不少人被惊动。

这是更夫敲响的水锣,实际上就是城内的火警,房屋大多是土木建筑,木材用的尤其多,更不要说北方人家储存柴草,一旦闹起火灾就是大事,要是蔓延开来烧到别家更是大麻烦,所以夜晚示警,城内民壮和各处都会赶去救火。

朱达和周青云知道何处起火,就是杨守文家,他们放的火烧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藏不住就冲

方家宅院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城内起火吸引过去,朱达并没有感觉到侥幸,也不会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这让他们变得更危险了。

城内起火不是一家的事,也不是起火这一家邻居的事,如果起火后很快被扑灭了还好,火势一旦大起来,整个城池都会戒备,尤其北方这等缺水的地方,因为火势蔓延很可能焚毁全城,每一家都有被波及的可能,所以要严加防备。

方家自然不会例外,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越来越亮堂,朱达和周青云已经有些藏不住了,他们俩不断的变换位置躲藏在阴影之中,但他们很清楚的认识到,被现就是早晚的事,这个早晚不是一说一早一晚,恐怕就在这半个时辰之内。

朱达接到了周青云的信号,是不是撤走,朱达没有立刻回应,杨守文被杀的事很容易就能想出来龙去脉,虽说没有人证物证,可心证就足够了,到时候相应的人会严加戒备,更会有种种手段,到那个时候,一切才会变得真正艰难。

“把大伙都喊起来,把走水的家什预备好!”一名管事模样的吆喝说道,下面轰然答应,这方家露面的男丁仆役就有十几人,管事说话的时候随意扫视,差点就看到朱达和周青云他们。

这等门第使唤人手众多,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即便不干净也未必能藏多久,毕竟只是个县城内的院子。

“方铭应该在院子的正房里,这个年纪就算有小老婆也未必睡得动,就算他在小老婆那边,我们也来得及找到他。”朱达突然出声说道。

隐藏时候尽量用手势表达,突然间出声说话很容易暴露,周青云被朱达这举动弄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同样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硬闯进去?”

“他今晚一定要死!”朱达说得斩钉截铁,周青云点了点头。

说完这句话,两人默契的站了起来,都是抽刀出鞘,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匕,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很多人立刻就现了,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吓得大叫,少数人则是呆立不动,他们被吓住了。

深夜时分,沉睡之后被惊醒,很多人还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这么闹哄哄的在院子里,谁能想到那边会藏着两个人,还是一身黑衣的人,多数人都注意不到他们手里的兵器,而是想着是不是见鬼了。

等反应过来是人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冲向了内院,起火之后内院的门已经打开,这是为了防着一旦有事锁上的门是障碍,没想到却给朱达和周青云行了方便。

“有贼!”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朱达和周青云的动作很快,几步就来到了内院的院门前,可巧这时候迎面正冲出一人,这人愣愣的喊道“有什么贼”

在这个当口上,挡在人前那就该杀,冲在前面的朱达翻手就是一刀,在这人胸前和脖颈处斜着划过,鲜血飞溅,这人大声惨叫,整个人就这么软倒了下去。

本来后面的仆役男丁已经抄起了手头的棍棒器具,可还没等他们行动,却听到前面惨叫,借着院子里的火光甚至可以看见飞溅的鲜血,这让每个人双脚都钉在了地上,难道不是偷东西的贼,怎么这就杀人了!

这年头生死不是大事,可被杀横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可是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大伙下意识觉得就是安全的,想不到这残酷血腥的场面就会在自家眼前生。

等反应过来之后,有人扭头就跑,有人则是慌不择路的去柴房之类的躲避,就是没有人向前追来,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他们就这么一直向前冲,每十步周青云才会回头瞥一眼。

正房的门已经被伺候丫鬟打开了,她觉得外面太闹,甚至还探头要呵斥几句,想不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大踏步的冲来,吓得她急忙缩头回去,刚想起来关门的时候,门已经被人拽开,最先进来的却是利刃,被屋内的灯火映出寒光。

又死了一个人,是什么人朱达没有看清,但他没有理会,冲进堂屋之后就朝着主家的卧房跑去,还能听到屋内有人喊道:“春香,出什么事了!”

要是在县城之外的豪强之家,外面出现惨叫,屋内不会有任何的动静,到这个时候甚至都不能贸然冲进去了,可城内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清楚怎么应对,因为城墙的围绕让他们觉得内外不同,当变得一样的时候,他们死得更快。

即便这样,朱达也没有大意,他冲进卧房的时候,是猫腰冲进去的,在地方翻滚了下才起身,起身后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还有一个强做镇定的声音:“老夫可是怀仁县吏房经承,在大同府,在京城吏部都是上了名册的,你敢动老夫,那就是造反。”

朱达直起身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穿着亵衣的妇人正摸索出一把剪刀,他直接投出了匕,匕正中那妇人的咽喉,直接毙命,朱达记得老人袁标的教导,在有些时候,被认为是弱者的女人会是威胁。

卧房里点着上好的蜡烛,朱达看清了瘫坐在床上的方铭,一个干瘦的老人,尽管努力做出些威严气度,可已经被吓得颤抖,那妇人的死更让这方铭崩溃,整个人就蜷缩了起来,好像小了一号是的,刚才艰难撑出的气势也烟消云散,只用变调的声音说道:“好汉,在床下有个小箱子,那里面有二十两黄金,若是肯放过”

话没说完,朱达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所有的言语立刻吞了回去,方铭只是看着带着面罩的人,凭他的精明和人生阅历,能看出面罩后的人很年轻,最近正在对付的是谁,最近最糟心的是谁,方铭突然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了,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只是下一刻方铭就后悔了,自己这么贪心作甚,怎么就得罪了这样的人。

“朱”方铭颤抖着出声,可朱达只让他说了一个字,刀刃切入了脖颈。

朱达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尽管这样会更出气,但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只会有更大的风险,万一有人听到了什么怎么办,难道把每个人都杀了吗?

这一刀并没有恰到好处,朱达用了大力,好像要把方铭的头切下来一样,这是确保没任何的意外,这个切开的深度,的确死的不能再死了。

“放火,能点上的都点上。”朱达抽刀后在绸面的被子上摸了摸,对周青云说道,朱达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冰冷。

方家把持吏房这些年,自然很是富裕,家中用度都很讲究,深夜里也舍得耗费烛火,外面守夜的丫鬟都能点上油灯,不过这也给了朱达他们放火的方便,蜡烛点燃丢到床上没有被鲜血**的地方,很快就会把棉被和床榻引燃,油灯泼在在家具上,这方家到底是文吏出身,屋中还有书籍和账册,这或许是方家掌握怀仁县人事的根本,只是这个时候,却成了助燃的材料。

窗户已经被朱达打开,居然还没什么人冲进内院来,院门处被劈死的那人果然震慑了其他人,但外面却有人大声的喊起来:“有贼,有贼进了方老爷的住处!”“杀人了!死人了!”他们总算反应过来,就算什么都不做,声示警,让更多的人听到。

朱达本来还想着做个火把,看来是来不及了,随手扯了一件男人衣服,在已经烧起来的火焰上引燃,转身和周青云出了屋子,周青云却拿衣服卷了两根刚找到的蜡烛,然后再引得火。

两人刚走出屋门,就看到内院院门口探头探脑的人急忙缩了回去,朱达也没理会,直接把手中着火的衣服丢到了院中的柴草上,方家毕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屋子里也得烧着火炕火墙,为了夜里添柴续火,院子里也得有柴禾煤块,周青云也是照做。

他们接下来当然不会再从院门处冲出去,而是朝着和院门相反的方向翻墙出去,没有人跟过来,没有人敢跟过来,但身后已经变得喧闹嘈杂,再不走恐怕真的来不及了,等巡夜的民壮过来,那还真会有麻烦。

当翻出外墙之后,方家的火光和远处杨家的火光,已经让这黑夜不那么黑暗,朱达和周青云只是观察着街道前后,到这个时候遇到人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拐过街角的时候果然遇到了赶来的人,方经承方大爷家遇到事,还是很多人着紧。

朱达他们多绕了一条街,这才避开了赶向方家的各色人等,当靠近自家宅院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摘下了头套,他们没急着奔跑,而是先出现在火堆那边,让守备的家丁们看清楚是谁,这才向着院内走去,不然的话,很可能门不开,投矛先投过来了。

就这么冷着脸进了院子,朱达和周青云开始脱掉外面的深色衣服和头套,然后丢入火堆中,刚做完这些,朱达绷着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哇”的声呕吐出来,好像他第一次杀人后的样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想被人吃的话

对朱达来说,这样的呕吐就是失态了,他在同伴和家丁们的印象里,就是个长着十几岁少年模样的成年人,还是那种沉稳、杀伐果断的出色成年人。

谁也想不到深夜外出后,进了院子居然呕吐,是受伤了?还是受了刺激?到底外面生了什么,居然让朱达也这个样子。

就连周青云都停下了收拾的动作,皱眉看了过来,朱达呕吐之后喘息几声,擦擦嘴摆手说道:“跑的急了,吃得又不好,所以肚子翻腾,打两桶热水来,再把这滩埋掉。”

他做出这等无谓的样子,其他人也都放松下来,急忙着去张罗,家丁们倒是对朱达和周青云的深夜外出有种种猜测,回来时候浑身的血腥气以及县城内的两处火头,也能让他们坐实猜想,不过没有人去问,憨实的觉得不该问,聪明的觉得早晚能知道,反正这些事不是出城去做,只有周青云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

到这个时候,深夜的怀仁县城已经没那么安静,特别是方家距离这里还很近,能听到救火声、哭声、怒骂声和惨叫声,家丁们都加强了戒备,连睡下的人都被喊起来,现在不光是要防着对方打过来,还要担心火烧过来。

朱达就坐在院内的大车上,他和周青云都在热水桶里洗过了手,主要是手上迸溅血迹,要洗干净,现在则是把沾了血的匕和刀在水桶里泡一下,然后拿出来擦干净晾干。

到这个时候,外人看起来朱达已经轻松了许多,喝着热茶笑道:“这救火声,哭声、骂声都能想到,怎么现在还有惨叫,难不成还有从火场里跑不出去的?”

周青云沉默了会,却是答非所问:“杀正主之外的人,你受不了?”

“怎么受不了,看着是无辜,可那方铭和杨守文作孽作恶的时候,这些人肯定不干净,那方铭的婆娘可能没亲手杀人,但”朱达下意识滔滔不绝的回答,可看到周青云的表情,他停住了说话。

两个人在这里聊着的时候,披着衣服的秦琴从内院走了出来,秦琴也没说话,就这么爬上了大车,抱膝坐在了两人后面。

朱达和周青云回头看了眼,没有驱赶,没有谈话,只是沉默着坐在那里,女孩也是沉默。

“他们可能不是无辜的,可能是无辜的,如果我们做得小心些,有几个人可以不杀的,他们不是那些亡命凶徒,是不一样的,杀了他们,我的确很不舒服。”朱达突然开口说道。

周青云没有应声,继续沉默,但能看出他在仔细倾听,朱达说完这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环视院内,家丁们正认真的执行警戒,王井拎着铁锹带着人出门走了几趟,说是要去看看路上有无脏污血迹之类好去铲掉,朱达和周青云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不过能想到这点的王井倒是让人高看了些。

没人催促朱达,也没有人要他一定要说什么,坐在车上的秦琴居然睡着了,此时的怀仁夜间很冷,但女孩睡得很沉,朱达回头看了眼,起身去喊人在这边搭个火堆,可以让秦琴暖和不少,不至于感冒。

搭建柴禾堆,点火引燃,这少不了动静,而且外面救火救人的吵闹声势越来越大,可秦琴始终没有被惊醒,睡得很实。

“她这几天担惊受怕,看到我们回来了才能睡安稳”朱达看着秦琴说了句。

说完这句之后,朱达脸上的虚弱和彷徨消退许多,转过头来说道:“我要是不去杀那些人,我们做不成事的可能就会大很多,被拦在那边只能逃跑,甚至被困在那边被人抓住,结局都是凄惨,如果我们不杀,留了后患,落了痕迹,这次非但没有起效,反倒会招来更大的祸患,杀了之后,这次才算圆满。”

周青云并没有用心倾听,朱达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整理保养弓箭,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应当是放松下来了。

朱达说完这些后,又是沉默片刻,看着火堆失笑说道:“杀了就是杀了,我何苦给自己找这么多道理。”

“想通了吗?”周青云头也不抬的问了句。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火堆看了会才说道:“没想通,可我知道再遇到这样的事,我还是会杀!”

周青云点点头,没有说话,等他将弓箭整理完成,又去屋子里拽了两条棉被出来,就这么躺在大车上盖上一条,闭上眼睛看着好似睡了。

朱达笑了笑,拿起另外一条棉被却给身边的秦琴围上,女孩这几天应该是缺觉缺的厉害,等棉被围好了之后,才睡眼惺忪的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着朱达,朱达笑了笑说道:“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想不被人吃,就得吃人。”

秦琴没有做出回应,睁眼之后又是闭上,继续沉睡,朱达没有继续说什么感慨,只是跳下大车,开始去检查家丁们防备。

凌晨前后,整个县城重新恢复了安静,或许是蒙古入寇,县内民壮百姓紧绷的那根线还没有完全松弛,所以深夜起火,居然能动员起很多人手来灭火,加上方家和杨家所在的区域都不差,各家人手众多,及时扑救之下,火势没有蔓延。

灭火之后,方家还是喧闹了一阵,冰冷黑夜,大伙都不愿意在外面耽搁太久,最后还是安静下来,该谁的人都睡着了。

天亮时朱达正在火堆前添柴,身后周青云醒来,扭头看到他说道:“你去歇着,换我来。”

“等太阳出来,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万一打过来呢?”

“有这个胆色,那郑家集就不会被郑家把持那么多年了。”

周青云还想再说,却听到身后传来鼾声,回头瞥了眼,现朱达裹着棉被已经睡着了,倒是一旁的秦琴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到处张望。

等太阳出来之后,怀仁县城的安静变回了喧闹,就算朱达他们所住的这等地方,也开始人声喧哗起来。

家丁们白日里的戒备就比晚上要松,只有一人在屋顶瞭望,其他的就是正常在门口街道上放哨值守,也看不出太多异常,除了大家都不从朱家门前过之外,要知道附近街道不多,周围人家若是不从门前过,就得多绕些路,一家两家还是正常,毕竟在县城内绕路也没多远,可人人如此就不对了。

“有人过来了,两个,不对,是六个,前面两个看着像是差役,后面四个都挑着担子。”门口家丁吆喝着说道。

昨晚尽管家丁们只在守卫,可火起和喧闹却让他们情不自禁的绷紧了,一看到官差过来,门前值守的两个家丁立刻抄起了投枪。

他们这架势吓得那两个差役急忙停住,脸上堆着的笑,后面四个挑夫险些刹不住脚步撞到他们身上,弄得手忙脚乱一团。

“两位兄弟,我们可是快班的,当时放你们进城的就是我们,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在城里住的习惯还是不习惯,送点家用的东西上门,绝没什么恶意。”差役站在那边不动,陪笑着说话。

他们这态度让身后的几个挑夫瞪大了眼睛,心说衙门里这些混货从来都是鼻孔朝天,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不过看看眼前这宅院倒是恍然,差役对这样的富贵人家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先等等,我去问老爷。”一名家丁绷着脸说道,他们对官差多少还存着畏惧,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的弯腰低头,也只能绷着,绷不住怕是会露出笑或者尴尬。

朱达和周青云也不进屋子,巡视后就还在前院的大车上坐着,倒是车把式家的孩童们已经开始里里外外的乱跑,他们早饭吃得饱吃得好,又在陌生的环境里,各个兴奋。

问过后得了同意,外面两名差役和挑夫被引着进来了,从进了院子之后,两名差役的腰板就没有挺直过,一直是半躬的状态,看着家丁们各个手持兵器,颇为肃杀的值守巡视,更扎眼的是那两位年轻人,很随便的坐在车上,刀弓放在一旁,可不知怎么,这两个差役就想起偶尔见过的几个大盗,有的是在公堂上,有的是在别处,那种亡命凶悍之气让人战栗,眼前这两位年轻人就有类似的气质,但又有所不同。

只是这类似的气质加上昨夜里生的事和种种传闻,两名差役都觉得腿都软了,心想今日里这么倒霉,几十号人抽签轮到了自己。

“朱老爷,周老爷,这是快班送来的一些心意,你们刚搬来县城,吃穿用度一时置办不齐,我们林班头就说要帮帮,二位老爷,我们快班可从来都是向着二位老爷的,从进城到办货,从没有过歪心,二位老爷明鉴啊!”有人陪笑着说道。

“别动手,别动手,我们是皂班的,过来探望二位老爷,还备下些薄礼。”外面有声音传到了里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热情好客的怀仁县

皂班所说的和快班来人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撇清自己,顺便拉近关系,从送的礼品轻重就能看出想要表达的态度。

两次送来的礼物数量不少,却算不得贵重,无非是些吃用日常的物件,倒像是亲戚家走动的意思。

等这两拨登门的人离开后,门前清净许多,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倒是有闲汉模样的远远张望,可连院子范围内的街道都不敢进,只是看几眼,万一被家丁瞄到,就连忙点头哈腰的退走。

天再亮些,居然还有家丁仆役模样的张望,但也不敢靠近的样子,瞧几眼就离开,倒是让家丁们紧张不是,不紧张也不是。

“四名家丁配一辆大车一位车把式,上街买粮买菜,王井你换身衣服在后面跟着,有什么不对就回来报信。”朱达没打算困在这个院子里,很快就做出了安排。

这辆大车除了带着买菜买粮的银子和器具之外,还装着十几把投枪,家丁们的刀枪也都放在上面。

“你们没什么武技本事,也没有上阵厮杀的能耐,无非是用投枪杀过几个人,见过生死和血腥,懂得手艺,胆子大些,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了得,如果敌人上来,先投短矛,然后就撤,这个不丢人。”临走前朱达叮嘱了几句,他说的声音很大,不光是说给出门的这些人听,也是说给其他人的。

从郑家集归来之后,等于是一路打进城内,从未服软过,家丁们身上的自信已经带了几分骄狂,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参加太多战斗,至于血腥厮杀经历的也不多,每个人也谈不上武技,这是纯粹的样子货,如果认不清,遇到朱达和周青云不在的场合,很容易吃大亏。

听到朱达的话,家丁们脸上都有悻悻然和不服气的神情,肯定是觉得扫兴了,不过能这么想,危险总归小几分。

搬开门槛让大车出去,算着还没拐出院墙的范围就听到吵闹声,院内众人略有些紧张。

“你挡着路干什么,这两辆独轮车堵在这,谁还能过去!”

“几位兄弟莫要恼怒,小号也是急着送货过来,朱老爷都把银子给足了,小号东西还没送来,这是砸招牌,昨天小号上下忙了一天一夜,这才做完了些,急忙着送来,多包涵多包涵。”

听到这对话,大家才放心不少,朱达笑着摇摇头,他已经能猜到是谁了,没一会,那两辆独轮车已经到了门前,车上装满了加工好的短矛,带队的那人也是满脸堆笑的样子,却是昨日的那位张姓铁匠。

这张姓铁匠一进门就看到朱达和周青云,连忙是抱拳作揖,礼数做了十足,满口歉意的说道:“小号紧忙慢忙才赶出四成货来,怕朱老爷急着用,先送来一批。”

朱达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说道:“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你们送来一批,是觉得我们还有事要做吗?”

这话说出来,那张铁匠的脸都白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朱达笑着说道:“把货卸下来就好,朴刀长矛什么的你们也能打造吗?”

“能,能,小号耽误了朱老爷的事,我爹,不,我们掌柜的意思是先把银子退给朱老爷,日后再摆酒赔罪,朱老爷,你看”张铁匠随着说话,从提着的口袋里掏出昨日的几锭银子。

朱达摆摆手收了笑容说道:“买货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也没耽误什么,不用这么小心了,日后找你们忙活的事还有很多,这次不给银子,难不成以后也不收了?”

张铁匠一直颇为失礼的盯着朱达,倒不是要端详这位小爷的长相,而是要判断他说的话到底真假,看看能不能从表情上有所结论,朱达没有丝毫的刻意,很自然也很真诚。

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再给出银子反倒惹麻烦,张铁匠讪讪的把银子又放回口袋,指挥着伙计们将车上的投矛卸下。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朱达随口问了句。

他问出这句之后,周青云和李和都纳闷的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做声,朱达对匠人和手艺人总是格外看重,喜欢喊一句“师傅”,要不是他这么叫,河边新村和白堡村根本没这个说法,可朱达是能做主的,大家也就随着这么叫了。

那张铁匠根本都没想到朱达是在喊他,愣怔了下才意识到这个称呼,忙不迭的摆手说道:“朱老爷折杀小的,怎么当得起,怎么当得起,喊小的大锤就是,张大锤。”

“这是外号?”

“不是外号,我爹起名就是这个”张大锤笑着回答,想来这问题不是朱达一个人问。

朱达笑着点点头,却没有改口,又是说道:“张师傅,我还要买三十根长矛,矛杆做到十三尺,是大尺,枪头矛刃一尺半,要有铁套或者铁条护住矛杆两尺到三尺,要上好的铁料,要上好的杆子,不能是拼的,能做出来了吗?”

被朱达喊做张师傅,这张大锤不自觉的腰杆都挺直了,神情中也带了几分认真,听完之后却下意识的说道:“这也太费料倒是能打造。”后半句好歹圆了回来。

“用心做,等做成了按照你们的公价我再加三两的辛苦钱。”朱达笑着说道。

公价里面本身就有利润,再加三两的话,这生意赚得更多,账很容易就能算明白,张大锤脸上讨好已经不见,变成了生意上的那种谄媚,这等愿意给钱还愿意多给钱的大主顾任谁都喜欢。

“请朱老爷放心,到时打造好了请老爷过目,老爷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来找小号,张家铁匠铺做了差不多六十年,这手艺周围县城都有知道的。”

这边张大锤欢天喜地的走了,朱达脸上也有笑容,李和招呼着人把短矛送到宅院的各处,要保证值守的家丁随时能抓到短矛,库里也存放了一批。

“你知道我为啥对铁匠这么客气吗?”朱达突然问道。

正在安排的李和愣了下,回头说道:“大哥你想收服人心,或是以后想让这铁匠铺为咱们尽心做事。”

“你说的没错,不过还有一点,这铁匠铺是汇集全城手艺人的地方,把这边坐实了,全城的匠人你都能用上,这对咱们可是大事”朱达回答说道。

李和点点头,但从他的神色上能看出来其实还是懵懂,不知交好匠人的意义何在,朱达也没有继续解释。

这铁匠铺汇集全城匠作的道理倒不是朱达自己琢磨出来的,而是袁标的传授,老人当时说的很简单,想要做什么修补什么又不知哪里找,那就去当地的铁匠铺,什么都可以找到。

因为打铁利大,又是各方必须,所以打铁需要木匠皮匠各种匠人提供的配套,比如说打造兵器的手柄刀鞘之类的,但朱达对匠造的看法又有不同,这个就不足对外人道了。

“大哥,咱们以后要在这城内长留吗?”安排完的李和又是回转,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要长留,现在的城外都说不上安全,鞑子杀进来倒是偶然,可马贼强人什么的却不少,郑家集毁了,外面没有能遮蔽的地方,想要有个太平安生就只能在城内。”

“那咱们要做点生意,低买高卖怕是不成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总不能这么熬着。”李和看着朱达说道,他现朱达没有回应,连忙补充了句:“现在手里钱多,现在这些人维持得下去,要不就在城外置办些田产,这样也能长久。”

朱达一时没有回答,沉默片刻才说道:“田产先不急,郑家集、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田地都是我们的。”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了,但李和能感觉朱达的情绪不太对,就没有继续说话。

没过多久,派出去采买的队伍就回来了,没有什么人找麻烦,一切都很顺利,粮食副食堆了一大车,现在的这所宅院已经有些拥挤,尽管在李和的调度下,物资堆放的都很整齐,可对于这宅院来说还是太多了,尽管也支撑不了多少天。

才把大车弄进院子里,外面又有访客来拜访,这次来的却是壮班的班头黄多,身边才跟着两个人,礼物用一辆独轮车推过来的。

皂班和快班都派人来过了,不过来的人都是普通差役,可这壮班直接就是班头,问过车把式之后,还知道这班头是正职,虽说身份比前面两边来的要高,但礼物的价值却差不多,看起来也寻常。

家丁们的态度都不怎么好,城外遭遇贼兵,贼兵是壮班杨守文指使的事大家都知道,副班头都这等混账,正的又能怎样,说不准就是指使。

那黄班头倒是坦荡,只是跟着他的两个壮班官差战战兢兢,脸上都不见血色,一进院子这黄班头就扬声说道:“那位是朱家公子?”

这边答应一声,那黄班头就拱手抱拳,态度和方才那张铁匠没什么区别,还没等朱达招呼,却看到常凯领着一人在门外张望。

看到这些,朱达又是忍不住笑了,边上前迎接边笑着说道:“县城的人还真是热情好客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就怕万一

“朱公子,本县壮班败类杨守文勾结贼匪,谋财害命,截杀良民客商,血债累累,本县三班绝不容这等败类存活,人证物证确凿,同党从犯已经捉拿到案,定要办成铁案。”壮班班头黄多义正言辞的说道。

若换个场合,壮班黄爷正气凛然,面前往往要有几个千恩万谢的苦主,还得奉上好处,可在此处,朱达和周青云以及身边人颇为闲散的站着,黄多进来先赔笑,然后再说了这么一套,就算脑筋不怎么灵光的也都听出来什么意思,这是撇清。

站在身后的常凯也是咋舌,黄多虽然在壮班说话没什么人听,可也是这县里的一号人物,怎么就这般谦卑,可马上就想通了,任谁听到见到昨夜生的事,都得弯腰跪下来。

“这位怎么称呼?”朱达问道。

“鄙人黄多,是县衙壮班的班头,今早先办了败类杨守文的案子,连忙赶过来见朱公子,还望朱公子不要对怀仁县,不要对壮班有什么误会啊!”黄多恳切的说道。

朱达笑了笑,看似无谓的说道:“黄班头难不成做不了壮班的主。”

说完这句,朱达就看到对面黄多干瘦老脸苦了下来,他还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常凯点点头,似乎是在肯定他的那句话。

“不瞒朱公子,我黄某人真管不了这壮班,那杨守文是个泼皮性子,仗着背后的靠山,从来都是横行霸道,不把我放在眼里,另一个副班头又有老爷撑着,黄某人能干个什么,下面兄弟们诉苦,上面几位老爷看不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管不了,那杨守文在县城里真是无法无天,作恶多端,多亏朱”

黄多喋喋不休的解释,话说到这里,朱达脸色沉了下来,黄多立刻转了口风:“多亏老天有眼,这等恶人恶有恶报,朱公子,黄某人管不了事,消息也无从得知,今日里抓捕杨守文同犯的时候才知道他们针对公子的事,黄某对天誓,杨守文这混账的所作所为,和壮班无关,和黄某无关,若有一句假话,天雷劈碎了我!”

谁都知道黄多来这边做什么,看他这么惶恐的赌咒誓,倒是没多少人怀疑,朱达也懒得计较,只是点头说道:“黄班头既然和这事没有关系就好,我这边刚回来还有的忙,就不远送了,日后若是打交道还请照顾。”

“好说,好说,请公子放心,若有能用得上黄某的尽管开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壮班副班头刘平和杨守文关系很近,这次的事”黄多听懂了对方的送客之意,也听出来对方接受他和此事没关系的解释,黄多心中放松之下却还想着给身边人挖个坑,看到朱达不耐烦的挥手这才陪笑着离开。

黄多回头后却正看到常凯,脸色禁不住僵了下,低头快步走了出去,常凯站在门前却没有立刻进来。

院子从朱达到下面的家丁,大多数人都认得常凯,但这几日最要紧的时候,常凯却没有出现,大伙心里都存着几分鄙夷,这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不值得理睬,当初能走得略近也不过是威逼利诱的结果,现在过来凑,谁理会你。

常凯好像也知道大伙的态度,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一位年纪差不多的汉子,常凯对这汉子示意,这汉子略显尴尬的开口说道:“你们夜里小心些。”

听到这个,院子里很多人都是愣,心说这莫名其妙的作甚,难不成是在提醒吗?只是这句话说出,院子里却有人反应了过来,刚进城的时候风雨满楼,居然有人隔着门提醒让他们小心警惕,就是常凯身边汉子出的声音。

“老爷,就是他来提醒的咱们。”听出来的家丁立刻说道,当初那种紧绷紧张的气氛下,肯有人通风报信,这人情让人牢记在心。

这话说出来之后,院内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化了,看着常凯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脸上也都挂上笑意,朱达笑着招呼说道:“常老哥,站在门口作甚,快进来做,安排人烧水泡茶,常老哥和这位兄弟,里面请!”

看到朱达这样的态度,常凯多少放松了些,但他身旁的那人始终拘谨的很,而且朱家这宅院并不像富贵人家的住所,此时是个仓库和工事,货物和兵器整齐堆放,家丁们杀气腾腾,这的确让人紧张。

内宅的堂屋是唯一没堆放货物的地方,正好用来待客,周青云懒得出席这种场合,就在外面盯着,李和跟了过来,顺便安排人奉茶倒水什么的。

“常老哥,整个县城都想把我吃下去,你来通风报信,这胆子可真够大的,常老哥不是这么莽撞的人啊!”落座之后,朱达笑着说道。

常凯脸上带笑,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几次交道打下来,他知道面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比起三四十岁的精明人都要老辣,更别说面前这人杀性太重,现在已经做得不怎么在意王法规矩,千万不能惹。

“老常我也不敢来报信,杨守文背后靠着方铭,得罪了他们也是倾家荡产的罪过,可老常又觉得朱老爷你不会输,朱老爷你算计的这么精明,怎么会想不到城内有人针对,又怎么会没法子对付,老常琢磨着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安排人给朱老爷你报信了,这是我兄弟常申,不是自家兄弟没谁敢来做这个事。”常凯笑着说道。

实话实说,也没有借机占什么人情,常凯知道眼前的朱达太精明了,实话实说就好,该认的对方一定会认下。

“老三,拿二十两银子出来,谢过常家两位兄弟。”朱达笑着说道,李和干脆利索的答应了。

自从让李和管钱之后,拿钱出来的时候他总是不怎么情愿,这次则是脸上带笑颇为积极。

听到“二十两”这个数目,常凯倒是还好,他那兄弟立刻张大了嘴,很是惶恐的看着常凯,常凯本来不想理会,忍不住说了句:“这是朱老爷的好意,你收下就好。”

这话说完,常申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向朱达大礼拜谢,被常凯拽住,有些尴尬的说道:“朱老爷别见怪,我这兄弟心眼实诚,本来想给他弄个白身副役的身份,后来也是作罢,就怕去了反倒是害他,常申你老实坐着,别让朱老爷笑话。”

李和很快就把二十两银子拿了回来,说话时候是一回事,沉甸甸凉冰冰的银子交在手上的时候,那感觉又不一样,莫说常申的手一直在抖,就连常凯都控制不住自己,眼神不住的向那边瞄,从刚开始遇到朱达,这银子就始终没断过,一两二两,这次居然是二十两了,虽说要兄弟两个来分。

“常老哥,危难时刻见真心,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我要在县城长住下去,也要常老哥这样的本地土著关照,天长日久,好日子还在后面,说不准能有什么生意之类的合伙做做。”朱达笑着说道。

话说到这里,常凯忍不住站了起来,满脸激动的拱手说道:“朱老爷放心,俺老常一定报效,我们常家也是老公门了,不说在里面有多大本事,可消息肯定是灵通的,不敢说别的,衙门里有什么事,不过半个时辰肯定能到朱老爷这边,还有不少兄弟无依无靠的,朱老爷要是想用他们,老常过去说。”

他这边慷慨激昂的说,他兄弟常申颇有些不服气的表情,心说你让我镇得住,自家怎么这么沉不出气。

常凯瞥了眼常申,自家兄弟的心思当然能懂,这个时候也懒得解释,心说你可不知道这位朱小爷的本事,不说打打杀杀,这做买卖可是点石成金,当年靠着鸭蛋就开出一片局面,本以为来了这县城没办法了,居然低买高卖弄出暴利,而且还挖回了藏宝,这样的财运谁人能比,能沾上光也是好的。

更别说朱达刚才这话有拉拢的意思,常凯缺得就是靠山,公差身份对平民百姓好用,可衙门内部就讲究势力了,这次朱达已经证明自家是强豪,有这样的靠山在,以后地位就大不同了。

客套过后,朱达直接问到了城内各处的反应,这是他们在城内的麻烦,各方面的消息对他们是隔绝的,不会有人来和他们说,他们也很难打听到,就算车把式们是本地住户,现在也被当成外人。

昨夜杨守文家只逃出来一个人,其他的都被烧死在家中,因为处处起火,火势又蔓延的太快,等现时候就晚了,而且不光烧了杨家一家,连两户邻居都被波及,好在邻居没有人受伤,据说尸已经被烧的不像样子。

方家这边居然烧毁了大半个宅院,火势之所以蔓延,却不是因为处处起火,而是因为**,方家的很多人和赶过去的很多人都没有去救火,而且没有人被烧死,倒是有几个伤重不治而死

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进去了,朱达纳闷的想到。

第一百九十章 怀仁县三班的算计

方家“遭贼”之后,的确进去了许多人,开始是救火救人,当知道方铭身死之后,很多人就开始琢磨财了。

谁不知道方家是怀仁县排上号的豪富,三代在衙门当差,聚敛几十年,不知道捞了多少,城外那些田地动不了,传说中大同的铺面也看不到,可宅子里金银财宝的肯定很多,方铭既然被杀,他儿子又是个废物,不必考虑将来方家会如何,无论是人情还是报复,这方家到现在就可以说是彻底被毁了,那大伙就什么都不用在意,先顾着自己财就好。

开始还有人假模假式的救火,后来就是放开来偷抢,甚至还在院子里大打出手,更奇葩的是方铭独子,自己亲爹暴毙,没想着去查看,居然和来“救火”的众人一样,开始找寻钱财。

看到方家自家人都如此,就连还在维护的方家仆役都变了立场,其他人就更是不在乎,而且方铭在的时候,他这个不成器的独子还有几分体面,别人都让着,方铭一死,谁还在意这个酒色掏空身子的孬货,方家立刻就变得大乱。

没过多久,方家宅院明面上的浮财就被搜刮一空,大伙很快就动上了器具,开始砸开可能有暗格地窖的地方,朱达和周青云他们放的火就没有被彻底扑灭,刚刚控制住火势的时候大家都就都去偷抢了,灭火的事就这么放在一边,结果火势就这么蔓延开来,越来越大,直至失控。

之所以被扑灭,只因为方家的邻居都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家,火势蔓延这些人家就得遭殃,方家不值得奉承了,但其他人家还没暴毙,这又重新动员起来,将火扑灭。

一旦牵扯到衙门内的人物,平时吃拿卡要、拖沓作梗的文吏和差役们倒是高效运转起来,天还没亮的时候,杨家和方家死了多少人,具体死的是谁差不多已经查明。

虽说杨守文和方铭都被烧得不像样子,但对于仵作来说,验明真正的死因并不难,很快各处就都已经知道,吏房经承方铭和壮班副班头杨守文是被人用刀杀死,死后放火,这验尸结果很快又是到了各处。

等到天亮上值,该知道这消息的人就都知道了,昨日里好多人见过这二位,谁能想到夜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最起码出现在官面上的说法是“莫名其妙”。

要说这二位的死因是什么,只要消息不那么闭塞的人都能猜到,在这些日子里,方铭和杨守文针对的是谁,谁又有反抗的能力,盘一盘就能想到了,要说县里和方铭、杨守文不对付的那几位也有嫌疑,可最近没任何事会让他们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也就只有朱达这些人有这个可能。

常凯叙述的很细致,但也很小心,尽管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所指,但他从不提朱达和周青云的名字,有些事没必要挑明。

实际上,那些和方铭、杨守文有仇怨的人细想想就没有嫌疑,他们闹得再大也不会做出这等暴烈的举动,无非就是让谁被贬,让人没了差事,真要见血也是问罪下狱,在里面用手段弄死,谁也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夜晚杀人放火,大家不过是在棋盘内做文章,突然来个人拿斧子劈了棋盘,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

原本朱达和周青云来往郑家集经历几次战斗,杀掉多少敌人,朱达如何勇猛,周青云射术如何高明,城内众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但昨夜这些事却和外面的勇猛战绩联系在一起,大家都是深信不疑,同时又是彼此验证,昨夜里这骇人听闻的杀人放火的事,寻思整个县城,也就是他们能做得出来了。

杨家被灭门,方家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从传承上来说,和被灭门没什么区别了,方家那小子守不住他父祖积攒的家业,这次不死,接下来未必比死好多少,县里县外各位都等着撕碎了分食,这些有资格分的说起来还都是方铭的同辈和晚辈。

对于本县土著来说,吏房经承、壮班副班头都是县城内的大人物了,跺跺脚城管城厢都得颤,可这样的人物一夜之间暴毙灭门,震惊了每一个人,从衙门诸位到平民百姓,大伙都觉得县城之内是有规矩王法的地方,大家做事都有底线,杀人灭门的勾当只有城外的强豪才会做,谁能想到突然间在县城内就有这样的血腥残酷,每一个人不是震惊,每一个人都是震怖,每一个人都被震慑。

从利害关系,矛盾冲突,时间远近,怎么都能猜到是谁做的,想要按个罪名很简单,文吏和差役们做事,真要想颠倒黑白很容易,没有证据给你做个证据,到时候三木之下,没有你认不下的罪名,何况眼前因果这么明白的,抓来拷问就好,肯定能问出什么。

但谁也不敢动,衙门抓人无非是快班出动,什么水火棍、铁尺、钢刀、锁链,快班对付不了的,还要动员起皂班和壮班来,没准就会有些刀枪弓箭之类,如果说白身副役都算上,还有木棍农具之类的凑数,快班十几位吃工食银的正身,把白身副役都算上,能有大几十号,再把其他两班的加上,两百号人总是有的,真要大干,甚至还能从附近抽调士绅豪强们的民壮团练,这就更多了,可依旧不敢动。

班头副班头和几个懂得武技把式的不管怎么盘算,都觉得抓人会血流成河,死伤不过十个那可以用抚恤,但以朱达和周青云他们展示出来的战力,那二十几步也有穿透力的投矛,一根矛就得半条人命,据说打造了几百根,还有朱达和周青云那两张弓,这等射术,一根箭一条人命,也不知这二位手里存着多少根,搞不好还得动刀枪肉搏,那又要丢掉多少人命下来。

三班差役和民壮团练的成色大家都清楚,欺压良善可以,以多打少可以,真要血淋淋的生死厮杀就不行了,唯一的例外就是鞑子来的时候守城,关切到家园和自己的生死存亡,大伙的确要拼,可除却这个,实在是不敢。

那“插翅虎”为的十几个贼兵,在怀仁县周围做了不少案子,也不是没动心思去捉拿,有几次还真围上了,结果硬生生被这些贼兵杀了出来,官差死伤十几人,现在那些人的家眷还在闹腾要抚恤,闹腾的事且不去提,按照确切的传闻,那十几个贼兵可都是被朱达一个人杀光的

这么来来回回的盘算下,真要去捉拿朱达和周青云,双方打硬仗,难道要死伤百余人才有可能拿下,真要几十条人命丢下去,只怕自家这位置也坐不住了,真是损失几十名官差,莫说是班头包不住,只怕知县老爷都坐不稳,何况还只是个可能,万一拿不下,被对方杀进杀出,甚至自己的性命折进去的话想都不敢去想了。

“就你们手底下那些怂包,还死伤一半,死十几个就要逃散了。”这是某位班头的亲爹所说,这位爷当年是在边关上阵厮杀过的。

拿是拿不下的,这朱达又不是伤天害理的残害百姓,又不是要杀光全城,大伙怕也没这个心气去拼命,更有一点,真要动手去拿了,万一消息走漏出去,自家晚上被灭门放火怎么办,现在猜是朱达和周青云动的手,万一不是,万一他们还有后手隐藏怎么办。

这些考虑到的一切,都容不得半点含糊,因为一含糊就有可能被灭门了,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拿不拿朱达都是一样,何苦为了两个越吃越独还已经死了的前同僚冒险,而且这风险的后果是灭门。

其实能做主的不能做主的一干人并没有考虑多久,想明白这个因果之后更想通了一件事,怀仁县根本就动员不起这样的力量去打,更不用说拼命了,眼下这全城沸沸扬扬的,一旦说是对朱达动手,只怕会哄堂大散,先前琢磨能不能抓到,不过是空想而已。

细想想也是悲哀,平时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真遇到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强横人物,大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打不过拿不了,那就只剩下人人畏惧了,大伙接下来都考虑的很现实,我有没有得罪这两位爷,千万别有什么误会,招来祸患被灭门放火,再细想想,城门设卡抽税的,事后拦着不让进门的,又纠集人手准备抓人的,好像就是三班里外这些人,壮班杨守文已经倒了大霉,大伙抓紧上门解释。

皂班的先来了,快班的也来了,而这壮班压根就不敢露面,另一位有实权的刘副班头已经躲进了衙门里面,那杨守文的十几个亲信现在一半跑出城了,一半吓得在家不知所措,到最后壮班上下都求着这黄班头黄多出面。

“黄多也不容易,他原来的靠山在大同地面上都是大佬。”常凯点评说道,朱达听得津津有味,这些话就是怀仁县的消息,他最喜欢别人谈这些。

第一百九十一章 算是站稳了吗?

在寻常平民百姓眼中,凡是衙门里做事的人物都是大爷,在懂些门道的人眼中,只有在官府名册上拿工食银的人物才是爷,至于白身副役之类,说到底不过是个帮闲罢了,在有身家的人眼中,衙门里六房的经承和管年,其他各房各处的主事,三班的班头和副班头,这些才是要紧的位置,有权有势。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他们所认识到的仅此而已,至于县衙里有品级的官员们,那属于另外一个阶层,和文吏差役完全两码事,官员家的仆妇亲随之类,则是和文吏差役差不多的层次,至于幕僚师爷这种,往往是和官员们一样。

但对于士绅来说,一县之地,能让他们给几分面子的无非是县城内的知县和分驻各处的巡检,一个是本地的主官,一个是各处的头目,其他人都不在眼里,当然,能被称为士绅的家里怎么也得有个举人功名。

在县城的政治生态中,县内有品级的官员和士绅是一个阶层,高高在上的阶层,在百姓眼中有权有势的文吏差役们,就和士绅们的家奴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府州县各处衙门的文吏差役,往往都是士绅家奴充斥,这也是士绅们把持地方权力的手段,是大明立国至今通行的规矩。

当然,如果功名不能代代考中,那么士绅的资格就不复存在,特权什么的也都烟消云散,上一代还奴颜婢膝的吏目差役们,这一代就会变成虎狼。

这等情状怀仁县也不例外,只是整个大同边镇都是文风凋敝,科举不盛,已经三十年没有出过举人了,没有功名,自然成不了士绅,那么县内的文吏差役自成一体,掌握着各项公权力的他们成了本地的豪强,所以方铭才有如此势力。

但三十年之前,怀仁县的情况完全不同,自大明开国至今,大同边镇不过出了十六位进士,其中怀仁县就出了六位,这六位进士中,有五位出自一家,那就是怀仁刘家。

六代五位进士,等于这刘家兴盛了近百年,那时候怀仁县的事轮不到官府做主,刘家一言而决,这样的士绅豪门势力远不止小小的县城,甚至在大同城内都有影响,名帖送到山西太原那边都是招牌,那时候什么吏房经承,甚至巡检老爷知县老爷在刘家面前都直不起腰。

怀仁县是边镇县治,来这里做知县的最多是个举人,这等功名,怎么能在进士面前高声,那时候的刘家书信可以直达京城,看待本县的官吏差人就和看蚂蚁差不多,他们想安排谁在县衙当差,无非是让管家长随过来打个招呼。

这等高门看着烈火烹油一般,任谁都以为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可刘家最后一位进士死在任上之后,刘家子弟再也没有中过举人之上的功名,看似不倒的高门立刻就土崩瓦解,不单官面上的事人走茶凉,地方上也不再顾忌,原来刘家的很多产业都被众人巧取豪夺而去,要不是刘家还有几位故旧做官,只怕早就被撕咬干净。

壮班班头黄多就是刘家家奴出身,将他安排到衙门做事的时候,刘家最后一位进士还有半年就要死在任上,黄多当差时候倒是和其他刘家出身的人不同,做事周全,懂得分寸,所以在刘家只有一个秀才的时候没有被人踢出去。

当日里,刘家那个秀才年纪还小,怀仁县都以为这位秀才会和他的长辈祖辈一样,在考场上连战连捷,一路高中,却没想到这位终其一生只是个秀才,他的儿子到四十几岁才考中秀才功名

靠着大家的这个错觉和期盼,黄多这么坐上了壮班班头的位置,就这么十几年过去,大伙也能推断出这刘家搞不好败落了,黄多这壮班班头的位置也就不牢靠,可就在大伙要动黄多的时候,却又出了一桩事,有人要侵占刘家的族产,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曾想把刘家逼急了写信求恳故旧,层层传递,结果那一任的知县被罢官,主导此事的某人也被问罪下狱,这就震慑住了怀仁县上下,大家才知道烂船也有几斤钉。

再接下来这十余年,刘家愈的惨淡,甚至连秀才都有考不中的架势,当年的故旧亲朋也都烟消云散了,大伙对此也心知肚明,不过都给几分面子,当个死老虎来看,免得再有当年那等祸事,反正没有多少油水可榨,懒得理会了,至于黄多这边,这么多年经营了自家的关系,上下都奉承的不错,也不和旁人争什么,所以就这么猥琐着一路下来了,当个没有实权的空架子。

所以这位好处没有太多,但遇到为难事却得顶上,比如说这次和朱达打交道,另一位实权的刘副班头死活不敢出现,黄多只能硬着头皮过来,要知道这壮班上上下下都怕得要死,谁也不敢出头了。

这黄多的事没什么稀罕的,无非是正常的人情冷暖,倒是这科举世家刘家相关让朱达很感兴趣,按说如此高门大户,郑家集不会听不到,但根本没有人提起,从秦秀才到郑家人都是如此,想必在世人眼中,这刘家等于不存在了,提都懒得去提。

在这十余年的人生中,朱达所遇到的任何人,无论高低贵贱穷富,都推崇一件事,那就是“惟有读书高”,世间万事,只有科举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实际上在那二十余年的记忆里,也是大体如此,只不过在那个时代的学习是个训练,培养你的逻辑思维,积累基础知识,然后去从事各行各业,类似于科举的公务员考试仅仅是一条路而已,这条路只在东三省和山东特别受推崇。

但在这个时代,所谓的成功,只有寒窗苦读,科举考中,然后做官这一条路,在主流的价值观中,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所以无论秦秀才、袁标还是向岳,都曾对朱达说过,你这样的头脑不去读书可惜了。

可如此一条金光大道,却如此不稳,看起来好似浮萍一般,考中了便是富贵加身,但考不中便是贫寒度日,即便你营造了一番富贵,子孙若是考不中,那就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存在一般,说起来还不如当地世代传承的那些文吏差役之家,他们身份先天根深蒂固。

朱达知道自己想的太远,人能活好一生已经不易,想要谋划世代传承会有多少艰难险阻,更何况儿孙如何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但朱达还是准备这么走下去,既然来此,那就要有大决心大毅力去做从前不敢做的事。

常凯见朱达听得认真,也能猜到朱达想要了解这怀仁县的各种情况,说起对本地的了解,谁又能比得过他们这些差人,所以这常凯也说得很详细。

说完黄多,又继续说县里各方的反应,这常凯还特意提醒了朱达一下,不管是快班、皂班又或是壮班送礼来人,除了为自家辩解之外,还要替背后的人分说几句,三班差役并不是个独立的存在,他们类似于吏房、户房、兵房、刑房的外延,所以除了给自家解释,还要担心朱达误会身后,毕竟方铭也是半夜遭了杀劫。

“这次的事,实际上是吏房方大方铭和户房周大爷两个人别苗头,周大爷知道方铭想要多占些,他就故意要低价贱卖,大家平分,虽说心思如此,但所做对朱公子你是有好处的。”

听到这话,朱达倒是明白暗指,他笑着问道:“常老哥这是替这位周大爷说话吗?”

“其实不是,是户房的金二爷托我来说的,因为这次朱公子你收货是我出头的,金二爷知道咱们有关系,其实这次金二爷也起了坏心,但后来压住了。”说“自己人”三个字的时候,常凯看了朱达一眼,现朱达笑容不变,这才继续说下去。

“人有坏心不是错,不做错事就不会遭老天报应,老天是有眼的。”朱达笑嘻嘻的说道,常凯连连点头。

尽管都知道那一晚灭门放火是谁做的,而且双方还是亲近自家人,但谁也不会挑明此事,心照不宣的彼此明白就好。

聊了半天,朱达知道了县内的不少消息,本来他还想问问有什么江湖市井人物值得注意,常凯却回答不值一提,县内这等人物都是依附在士绅和官差身上,可眼下官差和士绅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何况他们手下这帮人。

“照这么说,我们在这县城内算是站稳了?”朱达问了句。

“站稳了站稳了。”常凯点头如捣蒜。

因为昨夜的杀人放火,整个县城纷乱无比,但县衙内堂却很安静,怀仁知县艾正文与师爷胡守秋对坐饮茶,悠闲适意。

“东主,那些小吏衙役都惶然不安,全无平日的气焰,看着好笑,若确是那朱家小子所为,当真大快人心。”

艾正文神色不动,抿了口茶水说道:“杀害官吏,防火灭门,大明有王法在,本县可容不得这等恶行!”

怀仁知县的表情突然变得正气凛然,师爷胡守秋反应不及,目瞪口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知县的谋划

这“王法”二字官面上可讲,私下里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贵体有恙,要是讲王法,大伙现在只能吃手里的一点俸禄,拿到的还是如同废纸的宝钞,这就等于没钱,拿什么养家糊口,更别说请幕僚师爷,要是讲王法,县衙就没有副役白身可用,就这么几十号人里里外外的忙活,什么都做不完,什么都做不了。

再说这朱达一伙是亡命大盗,在城内就敢灭门放火的狠角色,全城文吏差役都已经被吓住了,连个捉拿的人都没有,你却要问罪,谁去办差,没人办差的话,晚上再被人潜入杀人放火?嫌命长不是这么玩的。

师爷胡守秋有些失礼的打量知县艾正文,心说自家这位东主也是做师爷出身的,据说还是给某道员做幕僚,因为这道员获罪下狱才回乡重走科考路,谁能想到天降鸿运,居然乡试得中,这才能外放出来做这个知县,这样的人物可不是苦读书经不知实务的愣头青,请自己过来不过懒得再做当年做熟了的事,从前都是精通事理实务的样子,方才怎么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是失心疯了?

“守秋,你是不是以为我失心疯了?”艾知县笑着问道。

胡守秋下意识的点头随即连忙摇头,艾正文失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县内官差都已经丧胆,无人可捉拿这些亡命之徒?是不是觉得万一打草惊蛇,咱们也有危险?是不是觉得我也是做老了实务的人,谈王法是不是失心疯了?”

“东主既然想的如此周到,为何还这般打算,学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这朱达年纪虽小,做事却周密得很,这进出县城,尽管有冲突斗殴的事,但在其他事上却没有露什么痕迹,让人抓不到把柄,抓他们可是无凭无据,就算没什么刀兵凶险,抓过来用刑都有后患,更别说这两个人是卫所出身,他那义父虽说生死不明,也有几个认识的士子,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到时候闹将起来,对东主有碍啊!”胡守秋沉吟着说道,既然该想到的都能想到,那就可以讲理相劝了。

艾正文放下茶碗,摇头笑了笑:“我也听人说过那秦川的事迹,好好一个读书种子居然去做盐枭的谋主,这些套路想必都是他教的,怎么避让王法,怎么和官府打交道。”

尽管衙门暗无天日,可一定要有个由头才能对平民百姓问罪,如果是硬来攀诬,除非能压住方方面面,不然就有麻烦,本地士绅看不过眼,苦主亲属去上峰上告,稍有不慎,被本地士绅质问,被上峰责问,案子翻盘,运气好的话灰头土脸,运气不好直接罢官下狱。

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太太平平做官,只要能长久下去,什么好处都能拿到,犯不着为了一时之气和眼前小利去争斗,遇到朱达这等明白规矩可能有后手的,更是不会理财,当然,这也是朱达做事的考量,让人顾忌并不需要有真正的威吓或者实力,让对方以为有,或者对方觉得可能有,就会减少很多风险。

如果是个闭门读书,科举得中,外放做官的书呆子,可能会忍不下一时之气,或者心胸中有愚蠢的大义,去捉拿朱达等人,但艾正文深谙实务,当年或许拿同样的理由劝说过他的东主,又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

“守秋,我来这怀仁县之后,不怎么管事,这个你是知道的。”艾正文悠然开口说道,胡守秋连连点头。

“从前几任和我一样,但他们是管不了,是不知道怎么管,我是懒得管,小小县城,无非就是秋粮上有些门道,实在无趣,秋粮上的常例也不曾短了我的,那还管个什么,瞧瞧下面办差那些人的眼界,觉得这县城里面有金山银海,能有什么,他们就算不要脸的刮,一年又能有几百两的银子?何况还刮不上来,这边有个好汉,那边有个豪杰的,谁理会官差。”艾正文说这些话的时候颇为轻松,不过胡守秋知道是实情,自家东主不怎么看的上县里的油水,何况六房人等也算知趣,该给的一文不曾短少,双方也就这么含糊和气着下来了。

艾正文端起茶碗抿了口,若有细心的人在,能看出这位中年人此时有些激动,放下茶碗后又是说道:“朱达在郑家集那边做的好大生意,这次不光做生意赚了钱,还把自己藏的银子带了回来,下面不都是传吗?说是带回来大几千两,这边人眼皮子浅,但看过车辙的人说,三千两起码是有的,这笔银子能拿到一半的话,我调任到山西或者河南的事情就能成了。”

话说到这里,胡守秋恍然大悟,财帛动人心,自家这位东主原来是对这么一注大财起了心思,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秋粮常例和日常衙门里的好处确实不多,官场交际和日常花用下来就剩不下多少,何况东主艾正文还想着再做两任,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绝,所以捞钱很讲个体面,而这怀仁县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地方,自然没有落下好处。

自从蒙古马队入寇,打破了这十几年的太平幻象,怀仁知县的风险也变大了许多,这次郑家集被打破了,下次如果是怀仁县呢,知县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上吊自尽,艾正文本就计划中的调任心思急迫了许多,但想要调任到内6县治,就得额外花钱,花钱越多去处就越好。

艾正文当年给人做幕僚,人面上很是不差,只要有足够的银子,调任到合适的去处不难,只是差在银子上,可千两以上的现银不是那么容易筹集到的,眼前却送来了现成的机会!

“东主,一来无凭无据,二来这两个小子是虎狼,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这县里能动用的人手也靠不住了。”胡守秋说出了担心,昨夜里起火和死人可不是假的,何况说是拿人,今日里六房三班的官差轮流过去送礼示好的事他也是知道,没有人愿意卖命,那后续自然无从谈起。

胡守秋点明这几点,艾正文却成竹在胸的说道:“昨夜这二十几条人命肯定和这两个小子脱不了关系,抓进来拷问,能问出确凿的口供和实证,到时候就是铁案没有翻盘的可能,至于抓人的事,杀害官差,半夜放火,这不是凶徒作案,这是贼人意图作乱,是要造反,本县官差靠不住,那就动用乡勇和团练,没被鞑子残害的地方还能调集几百人来,他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挡得住这几百人吗?”

“东主,这么多人手脚怕是不会干净,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我只要一半,再说了,大笔银钱存放只要官差们盯得紧,乡勇拿不了多少,到时候散出几百两去,都是心满意足,至于这差役们,没胆子对付那朱达,可不代表心无恨意,使唤的动。”他考虑的很全面。

“东主,万一那人狗急跳墙,三班六房的人能防得住吗?”胡守秋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身家性命可是最要紧的事。

说到这里,艾正文脸上却浮现出自信来,冷笑着说道:“这朱达胆大又懂得规矩,所以他白天只敢斗殴不敢见血,杀人放火只敢在夜里,你看他进城出城这一桩桩事,尽管是胆大妄为,却不曾落下把柄,他知道规矩,他在钻规矩的空子,这等人看似胆大,实际上却知道分寸,他敢杀吏,却不敢杀官,杀官就是造反,真要这等胆大包天,那就不是用乡勇的,到时候会有官军围剿,他知道这个后果,他不敢这么做。”

胡守秋缓缓点头,自家这位东主果然是做过多年幕僚的前辈,能将人心揣摩剔透的精明人,他刚才这番话的确是有理,自从自己听到朱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此人是个聪明人,不碰规矩,却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做文章,这样的人不会杀官,在大明天下,文吏差役是贱役,是公认的可杀之辈,而杀官则是对整个大明的冒犯,会招来整个大明的报复,官军围剿,任你钢筋铁骨也是枉然,那朱达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既然明白,那定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守秋,从即刻起,让三班六房都到衙门上值,带刀带棍的人调三十个人来防护内堂,其他人等时刻巡守,不得懈怠,等把这件事做得了,再安排调集乡勇的事。”

在胡守秋说出最后的顾虑之前,艾正文解答了这个疑问,这朱达虽然不敢杀官,可万一狗急跳墙冲撞衙门甚至潜入暗害怎么办,知县大人早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想的很周全,这让胡守秋自内心的敬佩。

“请东主放心,学生这就去安排。”胡守秋连忙起身告辞,他转身出门的时候还在赞叹,这才是为官之道,能抓住旁人看不到的机会,跟着这样的东主,日后不会差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筛子

王法就是王法,规矩就是规矩,任你文吏差役如何把持县政,这县城真正的天就是知县,在这一县之地,知县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甚至连掣肘的人都没有。

所以胡师爷开始调动县衙各股力量的时候,从来都是拖沓缓慢的县衙各方高运转了起来,当然,这也有人心惶惶的原因,吏房经承方铭被杀后,六房三班的所有人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什么都不敢做,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当有命令出的时候,大家下意识的执行运转起来。

代表命令的签子下,没有人敢违背耽搁,知县想收拾平民百姓要罗织罪证,周折不少,但收拾县衙内的文吏差役,当真是易如反掌,打杀都不过一句话的事,且不说衙门政务可以凭空挑出错处来,这些文吏差役又有谁身上是干净的?这位艾县尊虽说平日里不怎么管事,但大伙记得很清楚,在这位县尊上任第一年,很是弄死了十几个不长眼的文吏和差人

胡师爷做事很有章法,他先调集三班差役聚集到县衙来,把内堂外衙守卫好,然后开始点卯,三班六房以及其他各房的文吏差役该到的都要到来,他把这个事想得很明白,只要县衙塞满了人,而且都是熟面孔,人多势众是一头,生人混不进来是另一头。

若是平日里,这等调集得折腾三四个时辰才行,可今日里大伙都觉得在家不安全,这衙门是有王法护持的所在,再大胆的凶徒也不敢打上来,所以消息一到,都是加紧赶过来,没多久就把衙门塞个满满当当。

这等做派倒把怀仁县内的百姓们吓得够呛,本来昨晚的杀人放火就让人心惶惶,他们的消息又不怎么灵通,可文吏差役纷纷涌向衙门这个是看得到听得到的,一时间居然有了鞑子再来的流言,好在城门该开还是开着,这才让人心多少安定,只不过大部分人家都不敢出门,生怕外面有祸事之类,今日的怀仁县城市面冷清无比。

把该做的都做完后,胡师爷开始调派艾知县的家人仆役出去传信,能掌握乡勇团练的士绅豪强地位不低,都和知县有往来的,而且这等传信多少要保证机密,整个衙门里最让知县和师爷信任的就是带来的这些家人了。

胡师爷倒没有怀疑文吏和差役会泄密传信,艾知县也是同样的判断,那方铭和杨守文是文吏差役中的头等人物,这样的人都被灭门放火,其他人想必同仇敌忾,不会做出里通外敌的混账事,之所以用家人和仆役传信,无非是防个万一。

从艾知县决定动到调派执行,每一个环节都算是稳妥周密,尽管是在朱达眼皮下的行事,却让朱达无从知晓,就在不知不觉间,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开始张开,等盖上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实权官员家里的仆役可不是做牛做马的下人,那是有各种好处的,单说这守门的门房,那是被叫做“守门大爷”的,想要拜见主家就得先过这关,没有些好处谁给你去通报,且在外面等着,除了这门房,还有掌印的,管文书的,大凡在内宅做事的,衙门上下都得敬重着,大老爷千里做官带过来的人,肯定会看顾护着,就算讨好不到,也不能得罪了,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闹出麻烦来。

这些知县家人仆役早就习惯了被奉承讨好,在内宅虽然低头温顺,可出了内宅颐指气使的人当真不少,平日里这传讯报信是好差事,去了之后最起码能有顿酒喝,但这次却不是,临行前说是把消息送达之后立刻回来,不得停留,叮嘱的还颇为严厉,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老胡一个吃闲饭的凭什么指使咱们?”大体上是这等怨言。

有人抱怨归抱怨,该去报信还是去了,也有人从来都是油滑,出了衙门之后找个远些的消遣处玩耍,却把这活计交给白身副役去办,反正巴结他们的人不少,跑腿的活找个人很简单。

传讯带话一方面是口信,一方面是带着知县印鉴的条子,要把事情说得明白,还得给对方信得过的凭证,随随便便带着刀兵进城,这种事可大可小,万一事后不认账,那就是粉身碎骨的罪过了。

交办人办事的话,自然要把口信说清楚,要把条子交过去,白身副役们听到这个都是吓了一跳,吓了一跳之后,这些人嘴上答应的好,也说马上就出城传信,等拐出一条街去立刻奔着自家本管这边来报信了。

白身副役并不是官府招募雇佣然后分派到下面的,而是文吏差役私人找来的人手,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类似于主奴之间,有这样的消息,还是当下城内最要紧的,怎么敢不去禀报。

没过多久,城里不止一个官差知道了这桩事,衙门从来都是个筛子,关系又是盘根错节,相熟的议论几句,很快整个衙门里无人不知了,只是大家故作沉默,装作不知道而已,倒是胡师爷觉得大伙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

旁人还好说,常凯却有些急了,他还指望朱达带契着自家财过好日子,要是被民壮抓了,一切岂不是空欢喜。

可常凯也觉得这次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这可是县太爷下令动手,还十里八乡调来几百乡勇,朱达再能好勇斗狠,再智计百出,又怎么对抗几百青壮,对抗县令的王法,这艾知县的手段一出,当真是泰山压顶,怀仁县内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抗衡。

上午拿到的银锭还踹在怀里,沉甸甸,冷冰冰的,就算不能把局面扳回來,能让朱达及时逃走,以对方知恩必报,出手大方的性子,自家好处少不了。

“我那婆娘还预备酒菜,要和她家大哥喝几杯,得让人回去说一声,改日子吧。”常凯没好气的对同僚交待一句,就这么出了值房,捕快们或是嘻嘻哈哈,或是半真半假的抱怨几句,没有人拦着。

县令召集大家来到衙门,却没有禁止大伙外出,不过有了方才的传言,文吏差役们也都心中有数,知道如果无故离开,事后有什么差池的话,县令追究起来怕是要命的。

有身份的文吏差役都在衙门内呆着,他们的白身副役都在外面等着,这几天生的事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谁也不敢擅离职守,聚在熟悉的地方,起码人多可以抱团取暖,多少觉得安全些。

常凯出去喊自家的副役,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出去喊的不止他一个,有的是安排人送饭,有的是吩咐些日常的闲事,他喊来之后叮嘱几句,副役连忙走了,常凯也背着手回到了值房中。

没过多久,外面却有人过来喊,说是常凯的兄弟常申有事找,闲聊得热火朝天的常凯又起身向外走去,这次回来的更快,连好奇问的人都没有,大伙都知道老常有个兄弟,不怎么成器,时常过来求恳兄长。

“知县调集城外的乡勇进城,要来抓我?”

“我大哥是这么说的,一个字我都没记错。”

常申脸上带着几分紧张,虽说他脑筋不怎么灵光,可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让常申纳闷的是,眼前这年轻人脸上除了诧异之外,并不见什么惊慌恐惧。

听到对方确认之后,朱达点点头,对李和说道:“再拿二十两给他,送他出去,记得看看外面有没有盯梢的人。”

李和就没有朱达这般镇定了,好在还没有失态,有些仓皇的点点头,连忙照办忙碌。

现在屋中一共五人,除了茫然紧张的常申之外,朱达、周青云还有哄着小红在玩的秦琴都很镇定,常申一直很纳闷,心说这家的女儿真没个规矩,这等大事当前,居然也不知道回避,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玩着。

没多久银子拿过来,李和把人送走回返,本来有些慌张,可看到这几人的状态,他也跟着镇定起来。

“老三,这宅子我就给你留一个家丁和两个车把式,你和秦琴小红呆着,等我们回来,去把睡着的都叫起来,有事情要做了。”朱达做了安排。

听到这话,李和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刚要去忙碌,还是犹豫了下转头说道:“大哥,这可是官府,要是和官府动了刀兵,那可就是谋反的大罪,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朱达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怎么看都是狞笑,他一边披挂兵器一边说道:“杀人放火的罪过也是一死,杀官造反的罪过也是一死,左右都是一死,你选那个?我们手里这么多银子,谁都想要弄死我们吞了银子,不震住他们,怎么保全自己。”

“这可是官府啊!”

“披了层虎皮而已,被吓住了就吓住了,不在意的话,那就是层皮!”朱达脸上始终有笑容,可这表情看着让人寒。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登门拜访

“请大哥放心,拼了小弟这条命去,也不让人碰秦琴和银子分毫。”李和斩钉截铁的说道。

朱达和周青云都已经披挂完毕,朱达略微活动了下手腕,转头对李和笑道:“看好秦琴,银子谁要拿就拿去,之后让他们十倍奉还,跑不了的。”

这话看似壮胆打气,但李和听了之后,心中莫名的不再惶恐,只是剩下担心,难道要杀官造反,这条路一走再回头可就难了。

朱达脸上浑不在意,周青云面无表情,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子,家丁们都已经聚齐在院子里,这些日子来来回回的折腾,家丁们处事不惊的心态倒是练出来不少。

“和大伙说一件事,县太爷盯上咱们的银子了,要抓咱们定罪,说咱们杀人放火,我要去和他讲讲道理,你们谁跟我去?”朱达扬声说道。

听到“县太爷”三个字,本来面容坚毅的家丁们都是错愕,随即露出畏缩的神色,接下来却都看向朱达,畏惧王法是一回事,可朱达同样让他们恐惧。

“愿意跟我去的就拿上五根投矛跟上,不愿意跟着的就自己走,没人追究。”朱达扬声说道。

说完之后,朱达和周青云转身出了院子,他也没有去观察每个人的神色,也没有去言劝说或者鼓动,谢把式早就把马牵了出来,这车把式看着朱达小声说道:“要不要先把东西装在车上,真要弄不住,咱们出去落草,官军不顶事,山上那么多寨子还不是动不了。”

“放心,就算弄不住,回来再走也来得及。”朱达笑着回答说道。

他们两人并驾齐驱的向前走,马匹行进的度都不快,周青云突然开口说道:“如果真要回来,那恐怕就出不去了。”

言语虽然没头没脑,可朱达明白意思,现在城内人人畏惧,无人敢惹,可一旦露怯示弱,那么立刻就是人人喊打,满城围攻,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如此了,真到了这一步,恐怕没有回来收拾再出城的机会,甚至有没有活下来的机会都难说。

“这衙门里有谁和我们有深仇大恨吗?不夺了我们的银子就活不下去吗?我们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们一条心吗?”朱达问了四个问题,说完后抽出刀来挥舞几下,周青云没有再问。

朱达这四个问题表述的也很清楚,怀仁县官差没有任何拼命的动力,但他和周青云却可以不顾生死的厮杀,有这个区别在,就不存在示弱露怯或者吃亏,但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形势如此,不代表没有风险,厮杀场上瞬息万变,原本想着的势如破竹很有可能变成了危机重重,甚至被围攻绞杀。

他们两个都知道这等勾当必然有生死危险,但对于朱达和周青云来说,更凶险的也做过也经历过,这次还有这些有利的条件,那就更值得去闯了。

“只是对不起秦”周青云感慨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回头看过去,家丁们正从院门里追过来,每个人都是拿着投枪,快步追上他们两骑,等到跟前的时候都有些气喘。

“老爷,咱们一起去!”有人大声说道。

朱达笑着点点头,大概扫了下人头,却是笑着说道:“没想到都来了,李得贵,你回去照顾着秦琴,其他人跟上来。”

没想到人全跟上来了,就连安排护卫秦琴的李得贵都拿了长矛出来,听到朱达点他的名,李得贵脸涨得通红,看着身边同伴大喊说道:“老爷,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可谁都想吞好处,咱们只有和他们拼了才行,没道理兄弟们卖命,小的在家呆着,小的也要一起去!生死都在一块!”

他这话倒是让人群齐齐喝彩,刘南也是喊道:“衙门里的老爷说咱们是杀人要犯,抓到后肯定要杀头,不杀了咱们怎么夺咱们的银子,和他们拼了,不拼就是死路一条!”

“拼了!”“拼了!”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喊,那边谢把式已经套好了车,正在那边伸头大喊:“快帮我把这大车弄出去,别吆喝了!”

被打断的家丁们先是错愕,随即哄笑,又有几个人跑过去帮忙,朱达在马上也是笑,边笑边说道:“这怀仁县我们立得住了,我们不走了!”

此刻的朱达心情畅快,所有的家丁都跟上来了,而且没有鼓动没有威胁,是他们自己跟上来了。

现在的家丁们已经想清楚了,要保住现在吃饱穿暖的日子,就得拿起兵器去拼,已经没有任何的侥幸可言,现在大伙手上都有人命,怀里都有银子,外面的人想要拿走这银子,也不想留下后患,逃避服软的下场要么就是落草流浪,要么就是被谋财害命,落草流浪就是死路一条,跟着朱达横冲直撞,不代表他们自己能闯荡出什么局面,家丁们根本没有养出这个自信来。

左右都是一死,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去拼了,跟着朱达拼下去,就有继续吃饱穿暖横冲直撞的好日子,从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跟着朱达还没吃过亏,那么就继续跟下去吧!

这也是朱达畅快的原因,家丁们自己想清楚了,不管怎么劝解怎么诱导,如果是外力推动,那终究不牢靠,要自己觉悟,自己下定决心,那才不会后悔,那才永远不会动摇。

“我们上下一心,怀仁县无人能敌,但不能松懈大意,一切听我号令,违令者死!”朱达回头大喝说道,下面轰然听令。

白日里大伙各去忙碌,街道上本就清静,加上昨夜那杀人放火的勾当,这片区域的住户宁可躲远些,所以街上空空荡荡。

“冷清些是应该的,但连个盯梢放哨的人都没有,那就是笑话,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捉拿咱们兄弟,还想占我们的便宜,真是妄想。”拐出两条街道,朱达冷笑着说道。

明明是生死厮杀的计划,却如此漏洞百出,的确让人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周青云也是摇头,而且朱达所住的区域距离县衙很近,如此凶险的势力就在身旁,却大大咧咧的不去理会,这样的对手甚至称不上是对手。

“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坐以待毙,凭什么觉得他布局设伏,我们毫无察觉,这等想当然的事,实在是可笑。”朱达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县衙门前。

距离天黑还早,游荡在衙门周围的白身副役以及各色闲人很多,文吏差人只怕都要留在衙门里过夜,他们或是送饭或是回去报信,甚至要安排对朱达财货的瓜分,都少不了跑腿差遣,所以大伙都在这等着。

人虽多,大家却都是冲着衙门,朱达领着人刚出现的时候,居然还没有人注意到,听到马蹄声响才回过头,县内认得朱达的人并不多,外面的人看着朱达只是愣,可也不敢脾气之类,这等带刀骑马威风凛凛的年轻人肯定不是百姓。

不过就算不认识的很快就知道是谁了,后面近二十位青壮手持短矛,后面还背着四根,这等杀气腾腾的做派除了朱达一伙还能有谁。

反应过来之后,县衙外的人群顿时就炸开了,知县调集乡勇进城抓人的事谁不知道,结果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几个,这位居然找上门来了,难道要大开杀戒。

“娘啊!”有人喊了这么一嗓子,紧接着就是哄堂大散,每个人都在向外跑,外围的人还能狂奔,里面的人互相推挤,还有人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外爬,弄得鞋掉了都不知道,没多久,县衙门前连个人影也无,空地处倒是有鞋和帽子之类的残留,狼藉一片。

朱达他们来到门前之后,因为拥挤没有向前,他们还没怎么动的时候,突然间人群崩散,转眼间就剩下他们一队,朱达和周青云无奈摇头,家丁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之后,都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能看到正门处悬挂着的匾额,上面写着“怀仁县衙”四个大字,但因为不修官衙的传统,已经有些破败,匾额右侧有鸣冤的大鼓,这玩意就是个形式,多少年不会有人来敲响,正门大开着。

要动刀兵,强敌在侧,结果门户大开,不知道是故作正常还是根本没想到这一茬,以怀仁县官府上下的表现,后者的可能只怕更大。

县衙外面闹出这等大乱,里面的人也是看到了,等人散去之后才现朱达他们的存在,错愕片刻后,大多数人向里就跑,有几个向外冲看,应该是要关门。

朱达用脚跟磕碰马腹,驱动坐骑向前,翻手在鞍袋里抽出一根短矛,高举着向前,本来向外跑的几个人看到朱达这个架势,立刻扭头就跑,谁也顾不得关门了。

距离大门还有五步的时候,朱达勒停了坐骑,右臂挥动,投掷短矛,短矛呼啸着飞出,狠狠的钉在县衙匾额上。

“县令可在,朱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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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等做官的本事

短矛脱手飞出,狠狠的钉在了匾额上。

有“怀仁县衙”四个字的匾额悬挂在县衙正门上,在县里各方眼中。这就是怀仁县官府的象征。眼下这个象征被人钉上一根短矛,每个人都是震骇莫名,突然觉得王法不是那么靠得住了。

刚才哄散的白身副役很多人并没有跑远,有人是观望,有人是单纯的想要看热闹,这等人物本就是闲汉混混出身的多,今日里这些事固然惊人,可作为谈资也能说个好久,大伙都不想错过。

等看到朱达向匾额投矛的时候,看到短矛钉在匾额上的时候,人人震骇,人人目瞪口呆,胆小的扭头就跑,其他留下的也是脸色白,寒冷天气还不住的擦拭冷汗,还有人嘴里念叨着:“难道要造反吗!”

朱达翻身下马,随便一指不远处的某个副役,扬声说道:“你,过来把这两匹马安顿好了,等下我要出来骑。”

被他指上的那人就好像被咒定住一样,立刻动都不敢动了,就这么呆愣半晌才苦着脸走过来,等到跟前的时候能看到他身体居然颤抖不停。

把自己和周青云坐骑缰绳交给这副役,朱达回头看看家丁们,家丁们年轻的脸上都有还未消退的震惊神色,但更多人的神情是在咬牙切齿,大概的想法朱达能猜到,无非是闹到这般地步,已经没有了回头的可能,拼下去吧!

朱达笑了笑,招手说道:“大伙跟我进去!”

说完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大步向县衙内走去,家丁们略有迟疑,也都是快步跟上,衙门门前的空地面积不小,周围围观的白身副役也是不少,尽管朱达他们都已经走了进去,可没有人敢靠近观看,只留下那孤零零的一人牵着两匹马。

“说起来,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进衙门,袁师傅只给咱们说个大概,这袁师傅当年真是官军吗?就算江洋大盗也未必有这么多经历。”朱达随口闲谈说道,周青云也不接话,颇为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其实他们对袁标的来历有相对清晰的猜测和判断,大将亲兵是没差的,但这等江湖上的勾当肯定不是从军中离开后才学会的,只怕在军中的时候,就常做些战阵之外的活计了,身居高位的人有很多事肯定不能那么光明正大,袁标只怕就是做这等暗地勾当的执行者。

县衙内看着很破旧,建筑上修修补补的痕迹非常明显,但相比于破旧又很整洁,能看得出打扫收拾的很勤,只是空无一人,朱达进了大堂之后只能看到背影,每个人都在躲避,或者说每个人都在逃。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进过衙门,朱达和周青云也从未来过,大部分家丁们也是如此,除了朱达二人外,其他人进来之后都是很紧张,但衙门里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吏差役都在闪躲,几乎看不到人,就这么一路走在空空荡荡中,渐渐的紧张感消去,只剩下好奇了。

绕过“明镜高悬”这块匾额之后,再穿过一进院落,就要到知县居住的宅院了,按照官府的规制,官员住宅和正堂之间还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等朱达他们来到这边的时候,总算知道消失不见的衙门人等去了何处,全都拥挤在这边。

能看到几十名青壮差役手持棍棒和铁尺、锁链等兵器挡在前面,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文吏打扮的拥挤着,始终有人向着两侧磨蹭,等到了边上就跑走离开,衙门又不是个完全封闭的结构,四周门户还是不少,看到在场人数之后,朱达已经有了判断,只怕刚才自家进来的这一小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跑出去了。

可看着官差手持兵器警戒,家丁们下意识的都把短矛架在投矛器上举起,他们齐刷刷的抬起手臂,对面的官差立刻被惊到了,几十人顿时混乱起来,正当面的想要闪开,更有人把手里的兵器直接丢到地上,高举双手摆动,还特意露出谄媚的笑容示意自己无害,他们身后的文吏更是直不起腰的样子,只怕马上就要拱手作揖了。

“朱老爷,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吗?”突然有人吆喝着问道,躁动混乱的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每个人都看向朱达。

可错愕之后,大伙又觉得问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好,这明火执仗的进了县衙,难道不是杀官造反,而是来看光景的,只是这个大伙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被这句话点破之后,每个人心底都泛起寒气,真要杀官造反的话,难道就只是杀了知县吗?接下来还有多少人命要折进去,朝廷从不会优容招抚杀官的盗匪,接下来大军进剿的话,朱达他们活不了,可官军杀人不分青红皂白,怀仁县恐怕也要残破凋敝,在场众人不知道会不会受牵连。

就在这瞬间,原本要散开的官差们都停住了,甚至有人起了战斗的心思,气氛突然间绷紧了。

朱达还是轻松自若的态度,他瞥了眼喊话的那人,却是上午来过的常凯,周青云也注意到谁喊出的这句话,周青云有些纳闷,常凯明明算自己人,怎么喊这样的话。

“谁说我们来杀官,我们就是来找知县大人聊聊,双方有这么误会,如果不说清楚的话,再有什么波折,岂不是麻烦,杀官造反可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我们是老实做生意的体面人,怎么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听着朱达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话,全场又是安静下来,从官差到文吏,甚至朱达他们身后的家丁都满脸错愕,这边艾知县调集乡勇要进城抓你,然后你领着人直接冲进衙门,听说还在外面的匾额上扎进一根长矛,然后说要和知县聊聊,还说自己是老实体面的生意人,这些话说出来骗鬼吗?

不过接下来却有“叮当”几声响起,又有几名官差尴尬的弯腰捡起兵器,从紧绷到错愕,有几位手里的兵器都拿捏不住,直接掉在地上。

“你真不是来杀官的?”

“当然不是!”

又有人问了句,朱达满是肯定的回答说道,场面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既然不是来杀官,那大伙这么如临大敌的干什么。

“你们要拦着我不进去?那我可就要翻脸了。”朱达却变了脸色,盯着眼前的人群问道。

既然不是要杀官造反,既然这朱达也知道王法可怕,也知道后果严重,可能就是来找知县大老爷谈谈的,朱达这番话有几分可信不去说,官差们只是捡着愿意相信的去信,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不信的话,如果大开杀戒的话,搞不好自家要死在当场。

朱达说了不杀官,说了要找县令谈谈,那大伙没有阻拦的理由,就算朱达进去之后动手杀人,大伙也只是被蒙蔽被骗了,并不是保护不力,或者故意将反贼放入,换句话说,你们私人恩怨就私人去解决,大伙办的是公差,还是不跟着掺和了。

这就是常凯喊话询问的妙处,将势不两立的局面变成了可以含糊过去的情况,给了大伙抽身的余地,也让罪名没办法坐实到朱达身上。

“既然这样,那朱老爷和太爷先聊着,我们就不耽搁了。”接话的人还是常凯,他说完这话之后直接向着边上让了让,有这么一个人起头,本就心惊胆战的其他人立刻跟上,从人群中呼啦闪开一条路来。

朱达笑了笑,却扬声说道:“放心,我不会杀官的,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

这话看似对所有人讲,实际上却是对常凯说的,常凯也听懂了,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接话。

朱达领着众人走到了知县内宅的院门前,伸手推了下,院门紧闭,又拍了几下,只听到里面有人带着哭腔骂道:“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我家老爷吩咐的事你们居然敢不听,等事后追究,剥了你们的皮!”

听声音年纪不大,不知道是书童还是小厮,成年家人仆役应该都派出去传信了,外面的文吏官差脸皮厚的神情自然,脸皮薄的左顾右盼,每个人都在装听不见。

“都是你们这些奴才颠倒黑白,想必还要隔绝消息,我是找知县说话的,你们拦着作甚,。翻墙进去两个人,把院门打开。”朱达扬声说道。

文吏差役们彼此对视,心说这位朱老爷年纪不大,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事可是娴熟,来县衙办差会是一等一的好手。

内宅院墙低矮,三名家丁过去搭个架子,轻易就翻了进去,才坐上墙头就听到里面有人喊着“贼人进来了”,声音迅远去,想来顶门那人跑远了,院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朱达向着里面走去,在门口停了下,对外面不知所措的官差们说道:“你们不要胡思乱想,我和知县大人说清楚了就好。”

朱达他们这一队进去,内宅院门关闭,外面能听到里面朱达的号令“把所有人都找出来,赶到一处去”。

外面的大伙面面相觑,都看懂了彼此要做的,刚才那话,只做没听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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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只有同归于尽了

艾知县很好找,朱达他们才进内宅正堂就看到了,艾正文穿着一身官服,头戴乌纱帽,端坐在正堂正座上,粗看颇为大义凛然。

这等身着补子官袍头戴乌纱,正襟危坐的架势很唬人,对于世间大部分人来说,官威压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掀开帘子进屋的瞬间,只有朱达和周青云继续向前走,家丁们都下意识的停顿了几步。

等走近了才现底细,这位知县脸上全是冷汗,浑身颤抖不停,努力绷着脸,可眼角嘴角都在不断抽搐,色厉内荏的活写照。

“你你们,难难道要杀官造反吗?”艾知县结结巴巴的质问说道。

“不敢。”朱达回答的干脆利索。

这回答让满屋子的人都呆愣了下,心说你不敢还主动上门作甚,一时间家丁们都不敢动作了,还是朱达回身摆摆手,笑着催促说道:“别呆,去把人圈过来,抓女眷的时候别太放肆。”

看到朱达这种成竹在胸的状态,家丁们倒是疑虑散去,立刻四散忙碌起来,周青云则是跟着几个人向后堂走去。

“既然知道杀官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还敢不要伤我家小”艾正文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两句之后,看到家丁们毫不在意的进了内宅区域,立刻吆喝出来,等注意到朱达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才住了口,又是绷着脸说道:“你既然知道利害,还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擅闯公堂,侵犯官员,一样是杀头流放的罪过。”

“不不,擅闯公堂,侵犯官员,只要内眷没有被侮辱,官员没有伤残身死,一切都有的商量,真要用刑弄死了,事后被追究起来,倒霉的是官。”朱达笑着回答,艾知县一愣,没想到朱达能这么应对。

这事说起来简单,可大明两京各省恐怕也只有京师、南京、苏州和松江府几处的百姓才能有这般见识,其他各地只有讼师文吏才有这样的判断,朱达一个没怎么讲过世面的小伙子,而且他那义父秀才秦川也没上过公堂,不可能知道这等关节,如何做得出这般回答。

但到了这个时候,艾知县已经没有开始那么紧张了,对方表明了不敢杀官造反,而且愿意辩论说理,那这件事转圜的余地就非常大,甚至自己还处于优势,艾正文想到这里,忍不住坐直了些,脸上的惊惶和绝望尽去,变得愈威严凛然,他咳嗽了声,有几分提醒朱达注意过来的意思,对方正在东张西望,显得对这私宅颇为好奇,他这一咳嗽,倒是看了过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朱达毫不客气,也没有留半分余力,狠狠的抽在了这位知县的脸上,以他的力气这一巴掌当真是很重,艾正文被抽的身体一歪,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好不容易正过来的时候,左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嘴角已经带了血丝,手下意识的捂脸却又弄痛了,急忙松开,惊恐无比的看着朱达。

“你就是觉得我不敢杀官造反,所以你就敢动用王法谋财害命,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得乖乖等死呢?”朱达脸上笑容都未变,声调平常的问道。

这等从容姿态配上刚才那一耳光让艾知县更加恐惧,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辣做派不该是这等年纪的人会有的,艾正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自家自以为全局在握,和胡师爷滔滔不绝,自以为张开了一张大网拿人,到时候财也拿到,人也杀得,以为自己身为官员,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却没想到对方这般可怕,入山猎虎,不要想着虎皮虎骨值钱,而是要预备好后事,提前想到被老虎吃掉的后果,面前这和气笑着的年轻人,就是一头吃人的老虎。

“你你你要杀官吗?”再问这句话的时候,艾正文说话已经不成腔调,甚至带了哭腔。

“不,我不杀你,杀了你是大事,落草之后也求不到招安,何况还是在大同边镇,边军会追着我围剿,你捞不到的银子他们还想要。”

听到这个回答,艾知县没有丝毫的放松和庆幸,被刚才那个耳光一闪,他已经不敢做判断了,不过心里却有计较,只要自己留得性命,只要自己能安全脱身,且容你现在猖狂,到那时候动用民壮,甚至请动官军,拼得银钱不要,甚至倒贴家产,坏了文武规矩,也要把你捉拿,千刀万剐了你

艾知县心里正在狠,却听朱达说道:“我不能杀你,可也不能走,只要从这衙门离开,你就会动用团练,甚至动用官军,一定会置我死地而后快。”

被说中心事,坐在椅子上的艾正文身体大颤了下,脸色灰败之极,他这等反应,朱达自然能猜到为何,只是冷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不能杀你,又不能走,也只好留在这宅子里叨扰些时日了,知县大人,想要全家都安好,那就不要做杀事。”

“朱达,不,朱公子,艾某人愿对天誓,毒誓,绝誓,今后绝不对朱公子有任何的企图,若违背誓言,甘愿被天地鬼神惩罚,今日事闹到这般已经伤了彼此的体面,还是算了吧,算了吧!”艾正文口齿模糊的连连拱手,态度谦卑,做足了求人的态度。

“如果你我倒置,我誓你信吗?”朱达笑着问道。

艾知县本来要顺着回答,可看到朱达的眼神后,立刻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朱达摇头笑了笑:“就这么一起住着,我们兄弟日夜护卫知县老爷,等你离任之后,再送上几十两程仪,平日里也请老爷放心,不会有人对你家内眷无礼,也不会侵犯你的财产,只要你不自寻死路,我们也懒得理会你。”

听到这话的艾正文愣怔了片刻,却是长叹了一声,捂着脸颓然无语,如果是换他有这般遭遇,又不甘沦为鱼肉的话,也只能这么做了。

“请艾老爷知足些,你若不是有这身官袍护体,明日里你全家就要地下相聚了。”朱达依旧说得淡然,却让艾知县浑身颤抖起来,端坐官衙听着方家杨家被灭门放火的消息,总觉得有几分不实,可看着气势汹汹冲进来的一干人,再加上那狠狠的一耳光,那些残酷的事件变得真实而有代入感,朱达的话开始让他恐惧。

说到这里,却有哭声求饶声越来越近,又有催促和喝骂声夹杂其中,没一会,就看到艾家仆妇等人被驱赶进了正堂,进了边上的偏房,艾家这些人都是惊恐无比,刚看到端坐在那边的艾正文,下意识的就要求救,等看到自己老爷高高肿起的脸颊和那颓然神色之后,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又过一会,听到女人的动静,此刻的艾知县真正紧张起来,到现在打也打了,兵器也凉了,自家女人的贞洁谁还会在意,这些粗汉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能控制得住,万一坏了名节,自家这名声也就完了,那黄脸婆还好说,娶了才两年的小妾却可惜。

等女眷进屋的时候,艾正文倒是放下了心,几名女眷衣着整齐,虽然哭哭啼啼的,却不见被侵害的模样,看到他之后都要过来,不过朱达的家丁们用短矛把人都逼住了,矛刃森然很是唬人,可也保持一定距离。

“我无事,你们听话就好,不要哭闹耽搁。”艾知县挥手说道,让哭哭啼啼的家眷们错愕非常,在催促中同样进了偏房。

“朱公子,能不能将我家内眷和仆役们分开,男女大防,传出去坏名声啊,艾某一定约束家人,让大家老实听话。”

“现在不急,这个面子我会给的,不过人一分开就不好管,谁要出去报信请救兵之类的就是麻烦,到时候少不得要杀了你全家,然后再杀出城去,这个后果你要想清楚。”朱达详细说明。

“晓得,晓得,请朱公子放心,艾某一定管束家人不做傻事,艾某最迟两年后就会调任,这两年熬得下来熬得下来,终究还是性命要紧,朱公子既然识得大体,艾某也不会自讨苦吃。”

事情一旦摊开,利害关系分明的时候,人要做什么选择很容易,朱达点头说道:“我这边也不容易,本来大好事业要做,现在要和你家同住几年了。”

正说话间,外面又有响动,一个人被毫不客气的推了进来,直接趴在地上,那人身上长衫有几处破损,脸上也有青紫磕碰,一抬头就喊道:“是艾正文这厮指使,是他见财起意要谋害朱老爷,是”

这位正是胡师爷,吆喝两句看着气氛不对,这才住嘴,艾知县脸色已经铁青,只有肿起的左脸红润依旧。

“烟尘,烟尘,有骑马的过来了,人还不少!”

“是不是招来的团练!”

“四里八乡谁家也没这么多马,会不会是鞑子!快关城门,快敲锣!”

怀仁县城的东门城楼处已经乱成一团,远处正有烟尘扬起,向这边靠近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得着了

大同各处的百姓们应对这种事情有丰富的经验,城头虽然慌乱,却不耽误把城门上并做好防备。大敌当前,三班差役和全城民众们都被动员起来。大伙都顾不上衙门里据说被劫持的知县老爷了。

喧闹声声,就连县衙里的朱达都被惊动,特意派了一名家丁出来查看,外面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随着烟尘的靠近,怀仁城头上的守卫渐渐放松下来。原来不过十几骑而已,这个规模的队伍在野外出现或许令人忌惮防备,在城下却不值一提,随着马队的靠近,倒是能现,不是马贼或者鞑子,更像是更像是豪门骑马出行的样子,所谓鲜衣怒马就是这般了。

以城墙垛口后各位土著有限的见识来看,这种队伍,怎么也得是个参将人家才有。不然怎么会有这般气派,十几名精壮骑士,人都是壮汉带刀,马则是健马好鞍,这等队伍寻常富贵可置办不了。这十几骑拱卫着当中一人。

被拱卫这位和其他人比起来倒是有几分扎眼,身量比其他人单薄些,看着也疲惫些,骑术也没其他人熟练,而且穿衣比起身边人来显得略微寒酸。

大伙正琢磨间,有一骑却是向前靠近壕沟,马上人拢手在嘴边,冲着城头大喊道:“快开城门,光天化日的关什么门?”

言语间颐指气使的态度显露无疑,更确定了豪门的猜测,不是贵家出来的人怎么会有这般横冲直撞的气势,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贵人大爷。城头气势已经弱了几分,过了会才有人战战兢兢的问话说道:“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有何贵干?”

这话问得很糊涂,城下骑士听到这问话却不生气,回头和同伴们对视几眼,隔着虽远,却能看出他们面有笑意,也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只见一人比个手势。突然间十几人一起大喊出声:“怀仁县生员秦川,报中乡试经魁第三名,我们兄弟来讨赏了!”

十几人突然齐声大喊,声势当真不小,没有任何准备的城头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有人甚至趔趄了下,险些摔在城头。

那喊话中气十足,任谁都听得清楚,秦川是谁?名字倒是熟悉些,这报中乡试经魁第三名又是什么意思?城头众人听得糊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

看城头面面相觑的样子,喊话的汉子们也是哭笑不得,城头众人看着被拱卫那人说了几句话,虽然这位相对寒酸,看起来也是瘦弱,可那些精壮骑士却很是恭敬。

明显得了吩咐,先前喊话那骑士转头又是喊道:“你们县的秀才秦川秦老爷,考中举人了,快放我们进城。”

城头又是安静,片刻之后才是轰然,大伙对视,每个人脸上有错愕,有震惊,也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喜悦。快三十年,咱们县城终于又出了一个举人。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轻易开城,边地百姓的惨痛教训不要太多,又有人探头喊道:“这位老爷,城内可有认识的人?”

喊完这句,探头那人急忙补充了句:“老爷得体谅些,这是铁打的规矩,坏了要杀头的。”

下面十几位骑士又要鼓噪的架势,却被拱卫那人挥手止住,自顾自的打马向前,在壕沟边上朗声说道:“礼房齐经承和牛管年两人都是旧识,请来见我吧!”

听着点出这二位文吏的名字,大伙都知道**不离十了,虽然还是得请人来认,不止一个人向城下跑去,按说这给衙门送信一个人就够了,但消息却不能只传到县衙里面去,还得给好多要知道的。

“这举人是什么?”有一个年轻白身愣头愣脑的问道。

“你看看,年纪小的连举人都不知道,这刘家几代把咱们怀仁县的文气给耗干净喽!”

“举人是什么,举人和咱们太尊一个样,咱们太尊也不过是个举人。”

“那举人和县太爷一样大?”

“怎么比得了,知县老爷在咱们县最多待几年,可这位秦老爷要呆一辈子的,有这么个举人,也有替咱们出头讲理的老爷了。”

自从朱达领着人进了县衙内宅,又放话说不杀官造反之后,三班六房的文吏差役一哄而散,大家各忙各事,倒是有一切如常的样子。

等城头的守卫过来喊了人,一听是本县秀才中了举人之后,礼房那两位怎么敢怠慢,急忙的向着城头跑去,这二位跑到半路上就看到大伙都向那边跑,怀仁县内能知道消息的体面人家都向着东门赶,有几位平日都不怎么能见到的老人家都坐着轿子出来了。

“就是秦先生,就是秦老爷。”在城头礼房经承和管年很快就认出来了,认出来之后就急忙催着开门。

当确定下来后,城门内的空地上立刻热闹起来,大伙都争先恐后的向前拥挤,都想站在前面问候见礼。

“这朱达是秦老爷的义子吧?”突然有人念叨了句。

秦川和朱达的关系并不是秘密,郑家集虽说和县城两码事,但英雄谱彼此都是熟悉的,县城里有人不知道,可也有不少人知道。先前大伙都以为秦川没有考中或者死在半路,都当他不存在了,自然也不会在意,到现在就想起来了。

这些日子里,县内最被人关注的就是朱达,低买高卖,陡然暴富,灭门放火,又有今日的杀进衙门,谁不知道这位小爷是个大虫,到现在大伙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朱达和新晋的举人还是义父义子的关系,那么

在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你推我挤的场面先安静了下,大家彼此对视,绷得住的咳嗽一声,绷不住的却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艾知县怕是有麻烦了。

快班常凯从衙门里出来后没有回家,他要去朱达那个宅院,当判断朱达不会杀了知县之后,常凯就知道这件事或许会很拖,但朱达这一队不会有大碍了,现在该做的还是尽可能的做人情做交情,把该做的做到前面去。

但确定朱达这个灭门放火的年轻人不会冲动杀官也需要时间,常凯比衙门里其他同僚走的都要晚一些,等到艾知县内宅有小厮出来张罗晚饭,问清了艾知县无事之后,常凯才放心离开。

出衙门的时候常凯也忍不住笑,艾家的那小厮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身边跟着的朱达家丁倒是横眉立目的样子,这等半挟持半耍赖的手段却是应对眼前危局的最佳方式,不能杀官,但又不能让官杀自己,那就索性这般,熬到这官离任没了管辖的权力就好。

要说这么做对朱达有什么难处,无非是这么小的年纪,正是好动活泼的时候,怎么能陪着知县形影不离的熬几年,可看朱达这权衡这决断,也应该熬得住几年,这个年纪就有这等权谋手段,必成大器。

正感慨间,却看到一相熟的副役正快步跑过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迟疑了下,停住脚步说道:“有桩事好叫常爷晓得,咱们县秀才秦川中了举人,刚刚进城,常爷先忙着,小的去给付爷报信去。”

这副役说完就跑进去了,常凯愣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就这么呆了片刻,他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得着了,得着了!”

知县内宅正堂只有两个人,艾正文呆坐在那边,朱达的脸色也不好看,想想今后这两年的日子,如果没什么变数的话就得困在这小小宅院里了,要做的很多事都会耽误,虽说是不得不为,可心情无论如何畅快不得。

“朱公子,本县”

“闭嘴!”

朱达没有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正在这时候,却听到距离正堂不远的外院传来喊声:“报喜,报喜,本县生员秦川乡试得中,秦老爷中举人了!”

“秦川中举了,义父考中了?”朱达一愣,随即扯着嗓子对外面大吼问道:“把人抓进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人被家丁们半真半假的推搡进来,朱达才意识到喊话的人是常凯。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全城人物都去迎接了!”常凯说得斩钉截铁。

朱达深吸了口气,转头对周青云说道:“你骑马过去看看,亲眼看到再回来告诉我!”周青云脸上也有激动,快步出了屋子。

家丁们神色振奋,朱达神情变幻,而那艾知县则是脸色灰败,双目无神。

这次没有等多久,周青云从外面跑了进来,平时的镇定已经不见,脸色涨红,激动非常的说道:“是秦先生,秦先生考中了!”

屋中爆出一阵欢呼,朱达缓缓站起,走到完全颓然的艾正文跟前,俯视着怀仁知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喊了一句:“艾老爷。”

艾正文抬头,朱达反手狠狠一个耳光抽上!艾知县另一边的脸颊又是红肿!

“记着这个教训,下次别犯傻!”朱达笑着说道,背手转身,狂笑着向外大步走去,狂笑声中说了句:“大伙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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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重逢的惊喜

艾知县捂着脸呆坐屋中,听着朱达等人大呼小叫的离开,他却没有做任何的举动,没过一会,胡师爷探头探脑的进来了。

两人对视无言,有刚才胡师爷声嘶力竭指证艾正文的情景,现在确实不知说什么好,艾知县想要瞪眼,可整个脸是肿的,表情变幻也会疼,只好瞥了一眼,继续呆坐,那胡师爷也讪讪的坐在一旁。

那胡守秋才坐下,外面却有几人跑进来,妇人哭天抢地,男人满面怒色。

“老爷,这些人太胆大包天了,一定得抓了他们”

“滚!滚出去!哎吆!”

艾正文爆大骂,吼了两句却牵动肿痛处,痛叫出声,倒是把那几位家人仆役吓得噤若寒蝉,连忙退了出去。

“老爷,咱们就这么走了?”“老爷,要不要留几个人看着?”在向外走的路上,不断有家丁询问。

“不用理会那县令了,翻不起天,你们看看王井。”朱达大咧咧的说道,笑着指了下王井,和担心纳闷的家丁们不同,王井听到这消息后立刻兴高采烈,大步流星的走在队伍中,秦川考中举人的意义,想明白的只有朱达和王井两人,王井懂得举人身份贵重,而朱达想的更深刻些。

身为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虽说除了特例之外,惯常的上限只是知县,但有了这样的资格,就是进入了统治阶级,是官绅的一员了。

朝廷官府对秀才有种种管束,除了减免赋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特权,不得妄议政事,县令想要革除秀才的功名也很简单,可举人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减免赋税徭役的额度更大,而且有参与政事的权力,会被认为本县士绅的代表。

当初秦川给朱达讲述这些的时候,朱达却想不通举人为何有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在他看来,举人身份不过是个功名,固然带来免除赋税徭役的好处,可敬重和影响力不是自己说有就有的,要别人的承认,县衙官员文吏以及土豪们不认也就不认了,你个举人又能如何,如果大家都不理睬,又何谈权势。

如果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举人,那自然有借势的效果,可这样的权势和你本来的实力有关,举人功名仅是锦上添花,如果一个贫寒士子中举后被本地实力排挤抵制,那么除了经济上有所改善之外,这功名没有任何的好处,在官吏豪绅面前一样是弱者。

“自古举人便是官宦一等,人人都觉得贵重。”“百姓会这般想,可百姓想有何用,士绅豪强们不这么想怎么办?”秦川和朱达时常有这种抬杠似的问答,到这个时候,朱达还觉得举人是个纸老虎。

“咱们大明最重同乡、同科,最重师生,乡试中举后,拜座师,彼此勾连,进士也在这些人中出,今日交好,日后官场上或有关照,或有帮扶,党徒就是这般来,若有求恳,我今日不帮,明日若有求恳谁来帮我,还有那座师门生,各省乡试主考都是天子钦点的,他做这主考,是把这一科考中的举子看做门生,这师生之间要在官场上成一党的,若不彼此帮扶,谁愿会结成一党,谁会跟随”

这个理由就很让朱达信服了,当时说得秦川额头见汗,他不太理解朱达为何问得这么细,明明是刮风下雨一般的常识却要讲个所以然出来,秦秀才越说越是深刻。

“说是穷书生,可读书是要不事生产的,能从秀才一路考中举人,大多都是富贵人家,大多是本省的士绅,家中亲朋故旧本就有功名在身的,更别说那座师了,本就是有品级的清贵大员,士子考中举人后,就是全省士绅的一员,谁若就和他做对,就是和全省的士绅为敌,且说一件事,举人写信给同年和座师哭诉求恳,有人懒得管,可若有人过问下来怎么办,巡抚、巡按、布政、道员、知府他们管还是不管,这些人哪怕句话,除了两京苏州这等地方,又有什么人能抗住”

说到这里,朱达就彻底理解了这套体系,举人已经是大明士绅的一员,他可以动用这个体系的力量,这个体系就是他的靠山和后盾,举人这个身份的确天然具有权势和力量,成为举人之后,不管他从前如何,立刻就是士绅,立刻就是豪强。

举人只要不去外地当官,在官面上有座师和同科的关照,在地方上则是豪强士绅,又有本地土著盘根错节的关系,这等实力和人情,面对只就任几年的流官毫不怯场,怕只有府城才能勉强压得住,县里就不必说了。

“难得看你这么高兴。”正在向前走着,周青云在身边说了句。

朱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喜怒形于色了,他平时可是绷得很紧,不过这时候确实是从内而外的喜悦,笑着回答说道:“当然要高兴,接下来不用过得这么紧张,晚上能放心睡觉了。”

县城不大,街道上又空旷得很,朱达他们一行人出来后没多久就看到了前面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平时很少见,十余匹高头大马纵队行走在街上,马队两侧是各色人等,这些人都跟着马队走,都在努力的向前凑,想和排在位的那一骑靠近。

这么看过去,已经能看见凑近乎那批人的打扮,大多是长衫袍服,这就是怀仁县的富贵人等了,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白老者,都是不顾辛苦的向前凑。

“怎么锣鼓班子也来了。”家丁队伍中有人念叨了句,顺着看过去,却看到另外一条路有拿着锣鼓的人正赶过来。

朱达看清了马队位那人,那是分别数月的义父秦川,当年的秦秀才,现在的秦举人,他不在意功名变化,朱达只是觉得亲切,蒙古马队入寇,贼兵洗掠烧杀,自己的父母两位师父以及绝大部分的乡亲都死在大难之中,只有自己和周青云、秦琴相依为命,现在又有一位亲人长辈活了下来,朱达心潮翻涌,脚步越来越急,从慢走到快走,从快走到小跑,跑的越来越快。

他这边跑起来,周青云也跟着跑,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跑,他们都是全副武装,这么跑动倒像是冲锋一般,本来街道就不长,这边喜气洋洋的突然间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冲过来一帮人,整条街都安静了。

“什么人!”“秦老爷别动!”能听到几声暴喝,秦川身后的几名骑士不管路边凑近的那些人,提马就向前冲,跑动时候已经抽刀出鞘,还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朱达和周青云刹住了脚步,身后纪孝东还喊了声“举矛”,家丁们这个动作倒是熟练,立刻是将短矛架在投矛器上,举起准备投掷,这等骑兵冲来不退,并且要做出反击的架势也不差了,那几位骑士都是勒停了坐骑,还有人回头大喊道:“有不对,准备走!”

倒是马队两侧那些凑热闹奉承的怀仁县众在慌乱片刻后,就安定了下来,可这突然间的剑拔弩张却把很多人镇住了,让他们一动都不敢动,朱达这边家丁们是杀过人的,那马队想来也是见过血的精锐,突然间杀气外放,让喜气洋洋的怀仁县人等惊骇莫名。

“义父!义父!”朱达忍不住大喊了两句。

人过来时候,马背上的秦川正在和身边的人搭话,等事情生,视线已经被阻隔,秦秀才是见过杀伐场面的人物,当然不会失态,只不过心中纳闷,还没等询问,就听到了朱达的呼喝,身体大震,原本无精打采的神情也变了。

“是小达?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呼喊倒是让两侧的怀仁县人等反应过来了,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只不过这次颇为尴尬,因为居住在县城内的人对蒙古入寇贼兵洗掠的灾难,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很难设身处地的理解生离死别。

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在灾难前离开怀仁县的秦川,在太原城乡试前后知道了这次大难的消息,心中应该有几分侥幸,但理智的觉得家破人亡,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回返怀仁县。

而怀仁县的各色人等,都觉得朱达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事,下意识觉得秦川也该知道,没必要去多说,这就是纯粹的灯下黑了,几个精明的心里埋怨自己,这是个多好的巴结机会,还以为这举人老爷没什么精神是累的,却没想到是强撑着悲痛和大伙交际。

“义父,是我,秦琴和青云都活着,我们都活着!”朱达大喊说道,他本来做好了再不相见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展,秦川不仅回来了,还是考中举人回来的。

“让开!让开!”听到秦川的呼喝,只看见他分开人群跑了过来。

朱达还没说话,却被秦川一把抱住,朱达下意识要闪避,可看到对方的满面泪流,还是没有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秦川嗓子突然哑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父子横行

“这哪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子,秦老爷可是咱们怀仁县二十年来的第一个举人!”

路边有这样的对答,当街下马的秦川先是搂住朱达,然后又把周青云搂住,当街痛哭失声,显得很不体面。

虽说有人理解大难重逢的惊喜,可也有人不习惯这样的感情外露,加上对新举人难免会有几分嫉妒,风凉话就出来了。

不过说风凉话其实也没说错,秦川是读书人,但当年和杨家搭伙经营私盐生意,沾染不少江湖市井的做派,不是那么讲究规矩气度,所谓斯文风度的确差些,但这等风格更被人称为洒脱。

锣鼓班子已经赶到,得到允许之后立刻敲打起来,这段街面上立刻被弄得喜气洋洋,这等看似凑趣实际上不合时宜的响动,将朱达三人从失控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秦川右手抓着朱达,左手抓着周青云,眼泪未干,脸上全是笑意,朗声说道:“回家,去看琴琴,这段时间苦了我家女儿,她是不是在闹小脾气,就你们俩来人接。”

说完这话秦举人眯了下眼睛,他当然看得到朱达、周青云和那一干随从都是全副武装,迎接自己断没有这般剑拔弩张的准备。

“怎么回事?”秦川激动的情绪已经收束了不少,淡然问道。

“义父,我们从衙门里出来。”

“从衙门里出来,带着刀弓去官府?”

虽然众人环绕,可朱达毫不在意,就在街上一五一十的说了,扈从秦川回来的那些精壮汉子有人想要向前凑,被秦举人瞥了眼才讪讪停住。

随着朱达的述说,秦川脸色越来越冷,等这边说完,秦川哼了一声,扫了两侧人群几眼说道:“人若落难,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先去县衙。”

说完这句,秦川背着手向前走去,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连忙跟上,秦举人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又是说道:“你们俩跟着,其他人回住处去,城内有住处吗?”

“有的”朱达才说话,精壮骑士为的那位就上前一步说道:“秦爷,要不要兄弟们跟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川说道:“不必,区区一个县令,他能如何。”

朱达眨了眨眼睛,不知作何反应,虽说在他心里,知县也算不得什么,可明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七品文官百里侯的前面怎么也加不得“区区”二字。

倒是那询问的精壮汉子没有诧异,只是笑着说道:“秦爷说得是,那小的们就先去等着了。”

朱达对家丁们招呼了声,让他们带着这十几位骑士先回去,家丁们答应了后立刻离开,这等令行禁止的作风让骑士们颇为惊讶,连带又多看了朱达几眼。

“回去别歇着,把人盯紧了,还未必是自己人。”当王井经过朱达身边的时候,朱达叮嘱了两句,王井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听见,却不住的点头。

等家丁和骑士们离开回转,街面上的气氛才轻松起来,锣鼓喧天,怀仁县体面人物和自认为体面的都向前凑着恭贺,顺便邀请秦川去家里做客,还有心急的已经开始说自家的女儿和妹子,有人说是为秦举人续弦,还有人说做妾也无妨,甚至还有说房里却伺候的,伺候就好。

这些殷勤讨好已经让朱达和周青云愕然,再向前走几步,还有人直接跪下,求着投献田产,还要卖身为奴的,如此等等,让朱达对举人身份的贵重有了清晰认识。

“诸位父老的好意秦某心领了,今日还有事要办,等在城内安顿下来,还要一一登门拜访,多多交结,多谢多谢”秦川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对每一个上前的人都客气相对,跪在地上的也会伸手搀扶。

朱达和周青云就充作护卫和小厮了,让道路不至于太拥挤,他们三个人可以一直前进,刚才秦川一直在马上,又有十几个骑士拱卫,所以才勉强前行,现在大伙快把这条道路拥挤的水泄不通。

再向前走了几十步,却冒出不少衙役来,这伙人刚跑出来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下意识的就要拿兵器,等看到这些人没拿家什才略微放松。

“各位乡亲父老,前面就是衙门重地,没事的就先散了。”衙役们吆喝着说道,话里客气,却是虎着脸,也没谁不知好歹的继续向前凑,到这边呼啦啦散去一大片,只有三个人跟了上来。

这三人两位五十余岁,一位四十出头,都是秀才功名,不过让官差客气的不是这秀才功名,而是家里田产和势力,从士绅就这三位来讲,也可见怀仁县的文风凋敝了。

“刘家还在自高身份,真是看不清局面。”不止一个念叨这话,六代进士那是从前,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可还端着拎着。

场面刚刚冷清下来片刻,两侧站满了讨好殷勤的差役,顺利向前走了十几步,就看到衙门方向跑来一帮人,这次朱达和周青云没有任何紧张和戒备,因为那帮人都是穿着长衫的,一看就是文吏之流。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圆滚滚的老者,若不是这身略寒酸的文吏长衫,看着就好像是富商员外的模样,这老者因为年纪和身材跑得不快,不过他身后的年轻人都在控制着度,免得过这位。

距离不远,没多久这些人就到了跟前,这伙文吏停下来的时候都先喘气擦汗,不少人额头上全是汗水,这等冷天很容易着凉,赶过来的匆忙模样倒不是做戏,朱达知道底细,压低声音说道:“义父,他们都是从家里赶过来的,估摸着要在这边汇合才来拜见您。”

“小的怀仁县户房经承周贵,见过秦老爷,恭喜秦老爷乡试高中,光宗耀祖。”为那胖老者深深一揖,言语和态度都恭敬到了极处。

户房经承周贵,朱达虽然没见过这人,却听旁人不止一次的提过,这位是怀仁县文吏差役的顶尖人物之二,是和户房经承方铭并列的,把持着全县的钱粮税赋,手底下徒子徒孙众多,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物在刚刚中举的秦川面前如此恭敬,举人果然是更高一等,是这个社会的统治阶级了。

随着周贵的作揖拜下,后面的一干文吏都是躬身大礼,前面数十人齐刷刷矮了半截,能来这边作揖恭贺的,都要在衙门里有个身份,那种不在编的文吏,还没有资格在场。

“各位乡亲有心了,日后秦某要在县内长住,少不得要和各位打交道,还请多多关照。”秦川这话里还是带着几分豪强味道,如果是纯正读书人的话,压根不会这么客气。

听到这话,周贵才直起来的腰又弯了下去,谄媚陪笑着说道:“关照二字真是折杀小的了,秦老爷直接吩咐就好,小的一定尽力办妥。”

本县举人未必会出去做多久的官,一定会在本县呆很久,这样的人物就是县内的天,何况这位秦川不是世事不通的书呆子,当年在郑家集的时候就是一号人物,这等奢遮豪强又有举人功名,在怀仁县内当真是横行,大伙对他来说好像蝼蚁一般,更何况,先前县令和方铭打过秦家家产的主意,大伙就更要小心翼翼,免得被迁怒报复。

秦川笑着点点头,大伙直起身之后就要闪到道路两旁,这本县举人往往是本县吏目差役的靠山,本地人还是要帮本地人的,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今日见面后,大伙还得琢磨怎么讨好攀附。

没等众人闪避,却看到秦秀才拍了下身边朱达的肩膀,笑着说道:“诸位乡亲,这是秦某的儿子朱达,这位是我的侄子周青云,他俩少不更事,还请诸位多多照顾。”

既然被提到,朱达就做足了晚辈的姿态,笑着上前拱手,周青云只是点点头,朱达这一拱手,刚刚自然些许的文吏们错愕瞬间,立刻弯腰拱手回礼,惶恐不必刚才差,只是脸上的笑意怎么也堆不起来,脸上神情都有几分古怪。

这位小爷前晚才灭了方家和杨家满门,那大火烧得全城都看得见,就在刚才还在县衙匾额上扎了一根短矛,现在还扎在上面,而且还把知县挟持了,秦老爷你不来怕还没个了局,更不要说去郑家集一路上杀了近百人,贼兵流民都被血洗

如此凶煞人物,如此的大虫,自家就在县城内横行无忌了,何必让大伙照顾,想到这里,文吏和两侧的衙役都反应过来,这秦举人和这位小大虫还是义父义子的关系,一个人全城就得低头,两个人谁还喘得过气。

“请各位多多关照。”朱达笑着说了句。

“不敢不敢,还请朱公子多多关照。”下面忙不迭的回答,站在一旁的秦秀才摇头,神情有几分无奈。

第二百章 下不为例

不管真心实意又或虚情假意,该客气的客气过了,文吏差役们让开路来,秦川、朱达和周青云三人在前,县衙诸人随后,一同向官衙走去。

刚才那见面不仅仅是恭贺秦川高中,也是明确今后的上下主次,别处贫寒士子中举之后,家乡豪强还有钻空子为自家捞取好处的机会,甚至可以让这位举子供其驱使奔走,可在怀仁县这里,从一开始大伙就没有这样的侥幸,秦川是什么人,那是县外和卫所勾结的大盐枭,手里掌握过几十骑厮杀汉的,上上下下的关节没有不懂的,何况还有朱达这位小爷,大家趁早灭了火中取栗的心思,免得被烧死。

如今本县文吏领户房经承周贵,规规矩矩的走在朱达和周青云身后,甚至没有落后半步的意思,他都把自己摆在这样的位置,大伙也明白自己如何了,但没有人觉得心气不平,这几日经历下来,实在心服口服。

大伙没走多久就来到了县衙正门前,却能看到有仆役打扮的正急忙向外跑,出门后碰到这么大帮人连忙闪开继续赶路,到队伍中段的时候却被熟人拽住询问。

“老爷吩咐了,去把各处传信的人喊回来,那些乡勇团练的就不要进城了。”

听到这话之后,很多人都是忍不住笑,秦举人和朱达周青云则是没什么反应,他们在县衙正门处停下脚步,秦川背着手看匾额上那根短矛,边看边是摇头,身后离着近的几人心下都是琢磨,这等肆无忌惮的作风会不会被秦川呵斥教训,最起码面子上的活计也是要得。

“鞑子入寇,大同那边有急报去往太原,说是大同城与怀仁县之间,村镇全毁,民众被屠戮,也有商队带回消息,说郑家集周围全完了,我还以为你们全都死了,又找不到得力的人回来打听消息,所以就在太原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你们在怀仁这么不容易,真是委屈你们了。”秦川说得很沉重。

朱达笑了笑回答说道:“也没什么不容易的,要不是袁师傅临终前吩咐我们做些事,这次恐怕逃不开大难,算是善有善报吧!”

“哦?回家后说给我听。”秦川回头看了眼,袁标领着朱达和周青云做什么,他心里大概有数,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波折。

后面几位文吏面面相觑,敢情连罚酒三杯都没有,反倒是说朱达很不容易,慈母多败儿知道不知道,这么骄纵以后要惹祸的,可这话也就是心里念叨,谁也不敢说出来。

秦川聊完看完才回头淡然说了句:“扎在上面不好看,找人拔下来吧!”

他不理后面忙不迭的答应,就那么大步走了进去,拔下来倒是不难,几个年轻衙役搭个架子就把短矛拽了下来,弄下来之后不知怎么处置,却看到前面朱达招手说道:“还给我就好。”又连忙把短矛递了回去,递过去之后又觉得别扭,这朱达和周青云刀弓短矛装备齐全,到底想干什么。

来到审案的正堂之后,秦举人背着手说道:“弄张椅子过来,请艾知县来这边叙话。”

跟着过来的一干人都是衙门里当差的,自然熟门熟路,秦川吩咐下去之后,立刻有人把椅子搬了过来,居然还有人弄了个茶几,给秦川泡了壶热茶,殷勤得很,还有人要为朱达和周青云安排座位,却被秦举人肃然说道:“这个年纪不要摆什么架子,站在我身后就好。”

没过多久,快班班头从内宅方向跑了过来,来到正堂后通报说道:“秦老爷,艾知县这就过来。”

快班班头在怀仁县也是一方人物,说话在城内城外都是有份量的,此时却好像个小厮仆役的做派,他自己没觉得什么卑下,看着秦川嘉许的点头,立刻满脸谄笑的点头,就好像占了先机一般,朱达更注意到其他人脸上有羡慕嫉妒的神色闪过。

内宅正堂的距离很近,通报后片刻后,怀仁知县艾正文就来到了大堂之上,此时虽然已经下午,可太阳还没落山,大堂内还算是明亮,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艾知县红肿的脸颊,朱达手劲不小,那红肿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看着就和猴子屁股差不多。

这体面威严都是要维持的,艾知县从前或许有些,今日里看到这猴子屁股一样的脸颊,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六房三班的文吏差役们都是彼此对视,想笑又不敢笑,可那嘲讽轻视强忍笑的态度却没有掩饰。

知县艾正文是穿着官服出来的,胡守秋师爷跟在背后,只是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好像不愿意靠近一样。

官府大堂是审案断案的地方,身为一县主官的艾正文就在此处决定人的对错甚至生死,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因为在这里,他就是王法和朝廷的代表,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每次上堂都会让艾知县感觉很舒服,在这里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但今日里这样的感觉荡然无存,本来应该躬身相应的文吏和差役们都在看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更扎眼的是端坐不动的那位,县尊上堂居然没有起身为礼,而且这么年轻,想想自己什么时候中举,乡试得中之后已经没有了考进士的心气,可看看眼前这位,此时还未到三十岁,居然就有了这样的成就,而且家境宽裕,可以专心科举

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自己对这位新晋举人没有任何办法,自家是县令,对方是本地士绅,自家功名是举人,对方功名也是举人,这是唯一能相提并论的两项,其他的都不如对方,无论是家境还是前途,县内县外以及官场上所考量的各项,都是不如,真要互相针对,其他人肯定会有所倾向,都会偏帮这位年轻举人。

艾知县站在案前想了很多,他只看到了端坐不动的秦川,却没看到站在秦川身后的朱达和周青云,不是没看到,而是不敢看,全副武装的闯入内宅,和毫无顾忌的两个耳光,让这位中年人彻底慌了,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操持别人生死的角色,但刚才那年轻人却让艾正文明白,自家生死**持在旁人手上。

读书人难见真章,对心惊胆战的艾正文来说,此刻和朱达眼神对视都是煎熬,索性装看不见了。

秦川没有一直端坐不动,艾知县站在那里局促没多久,秦川就从座位上站起,拱手说道:“学生秦川,见过艾大人。”

若是客气或亲切,怎么也得说声“老父母”,秦川脸上连个笑意也无,这“大人”更是生分,不过这般表态已经让艾正文松了口气,好歹还是做了个姿态,不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当真下不了台。

“秦贤弟不在城内居住,来往却是不多,再加上得中喜报今日才到,就只能在这里道喜恭贺了。”艾知县的姿态倒是放得很低。

“多谢大人的好意。”这样的对答让艾正文松了口气,不管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好歹应付过去算完。

话说到这里,秦川本就没有笑意的神色突然紧绷起来,他盯着艾正文厉声说道:“学生去太原赶考的时候,没有管教好晚辈,让他们做下这般胡闹的事,这次没有回家就来到公堂上,是特意向大人赔罪的。”

场面很安静,每个人看看秦川又看看艾知县,艾知县脸上挤出个笑容,如此肿胀着的脸想要有个笑容也不易,这笑比哭都难看,语气也很勉强:“好说,好说。”

“财帛动人心,就算不是自家钱财,数目大到一个度,就会有人不管不顾的铤而走险,这不走正路是有风险,是要遭报应的,艾大人,我这两个晚辈就是这么昏头蒙了心,做了错事,要对艾大人说句对不住了。”

说完这句之后,秦川转头对朱达和周青云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向艾大人道歉。”

朱达瞥了眼周青云,强绷着表情,上前一步对艾知县说道:“艾大人,对不住了。”

艾正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火辣辣的疼,再看看堂上的文吏和差役们,各个面无表情。

堂堂牧守一方的县令百里侯,被人闯入内宅,刀抵在脖子上,又被狠狠扇了耳光,只说句“对不住”就能了结?谁也不是傻子,刚才秦川说得那番话到底是批评自家晚辈还是指着鼻子骂娘,在场诸位都是心里明白。

艾正文真的想哭了,不该财迷心窍,现在被人登门抽脸,这秦举人自己根本对付不了,这件事只能咬牙忍了,及早调任最好,刚想到这里,突然间和朱达对视了眼,只觉得这少年脸上带笑,眼神却冰冷,艾正文心里打了个突,身子都跟着颤抖了下,连忙说道:“都是年轻人胡闹,不妨事,不妨事!”

“艾大人,下不为例。”秦举人肃然说道。

艾知县已经不想说话了,眼下这场面,好似有无形的耳光一下下抽打在脸上,可看秦举人的表情,不给个回答不行。

“下下不为例。”艾正文的言语里已经带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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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重逢总有很多话

秦举人出门几个月后急着回家,所以没有在县衙耽搁太久,和知县艾正文简单聊了两句就是告辞。

艾知县“架子很大”,没有把人送到门外,反倒是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将人送了出来,每个人腰都是弯着的,也难为户房经承周贵,他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胖的身材居然一直谦卑如此,让身后的后辈以及徒子徒孙们心下赞叹,怪不得周经承能有今日地位,这等小意奉承的本事大家就得多学。

“今年秋粮的差事已经接了,可账目还有不清的地方,今日时辰晚了,等明日就送到秦老爷那边,请老爷帮着做主,老爷刚从太原回来辛苦,小的们就要劳烦,这真是过不去啊!”周贵满脸是笑的说道。

这话后面经承管年和班头副班头们听到,下意识的脸色就变了,秋粮秋赋是县政最要紧的事,也是最大的事,甚至可以说县衙和三班六房以及白身副役都是为了这个搭建的,从民间收取粮食赋税上缴,就是大义的名份,在收税收粮的过程中层层分肥,就是私下里的好处。

一县之地的粮食赋税当真是个大数,是县内从知县到下面白身的好处来源,而周贵这番话等于将这最大的好处交出去,让这位新晋的秦举人分配,虽说这位秦老爷必然要参与到粮食赋税的分配切割之中,还要做主占个大头的,可今年秋粮赋税磕磕绊绊已经做完了,因为鞑子入寇已经比往年少了好多,大伙该拿的也落袋为安,怎么还要拿出来重新分,更要紧的是,看看那两个年轻的大虫,不敢拒绝啊,凭空少了多少好处。

可跟在后面的这些人,谁又不是人精,下一刻很多人看向周贵的眼神敬佩更甚,有年轻的甚至竖了大拇指出来,周老爷这是真正的聪明人啊,以秦举人的眼界哪里看得上这点东西,提早说出来反倒显得坦荡,省掉了后续的麻烦,要是让这位秦老爷开口问,朱达帮着讨要,大伙手里能剩下一文吗?搞不好家产都得被剥层皮下去。

如果是寒窗苦读的士子,周贵这番话说出来都未必听得懂,但秦川却明白过来,脸上浮现亲切的笑意说道:“都是乡亲,谈什么劳烦,秦某也多说一句,若是把眼界放在粮税上,那就太低太小了,这经济之道秦某倒有几分心得,到时可以聊聊。”

周贵腰身更低,整个人都要打个对折了,满脸都是笑容,身后众人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谄媚更甚,秦川果然是年轻老道之辈,刚才不仅听懂了,还做出了妥帖的回应,粮税他不会沾多少,还要给大伙指点财的路。

若是旁人说会有怀疑,可这位爷家资豪富,又在郑家集做出了那么大的局面,愿意带着大伙的话,肯定比在粮食赋税上打转强太多,至于这财本领的强弱,看看那位年轻大虫,低买高卖赚了多少。

等回到住处的时候,门前街道上已经不能用热闹来形容了,而是拥挤和混乱,如果多了十几名大汉和十几匹壮马后的确会如此。

马匹都在院外的街道上拴着,临时扎下去不少木桩,口袋里盛装着草料,马匹都低头吃着,还有两名车把式拎着口袋收拾巡视,十几匹马排泄如果不及时清理,会把这边弄得臭气熏天。

门前站着四个人,两名家丁在张望,而秦琴则是领着小红左顾右盼,一看见秦川出现,立刻小跑着冲了过来。

看到自己女儿,秦川的情绪又控制不住了,向前快走迎了几步,将扑过来的女儿搂在怀里,不断的抚摸秦琴的头,摩挲几下就擦拭自己的眼泪,喃喃说道:“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了,撕心裂肺的疼”

父女重逢,彼此的情绪都有些失控,朱达和周青云没有上前去凑,看着这一幕他们都有些感慨,只不过没有在这样的情绪中沉浸太久,朱达就拽着周青云后退两步,周青云本来有些入神,被拽了下之后一愣,却没有反抗什么。

“官兵屠村的事不要和义父说了。”朱达压低声音说道。

周青云眉头皱了下,朱达继续说道:“我们俩家破人亡,义父这边只是没了几个仆役,他没有你我这样的仇恨,和他说了,他管还是不管,不管是鞑子还是贼兵,义父什么都做不了,他有大好的前程,不要把他扯进来了。”

“就一直不说吗?”

“等待能说的时机,现在说只会让人为难,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看到周青云点头,朱达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对方,他话里处处为秦川着想,但也有功利的一面,不知道周青云有没有想到,但现在不是解释太清楚的时候。

院外的街道虽然是公用的,可前有朱达后有秦举人,知趣的各色人等都不会在这边出现,所以秦家父女重逢相见的情绪失控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还是那王小红看着秦琴一直不回来,脚步蹒跚的过来拽人,这才让他们情绪稳定。

“这是?”秦川纳闷的问了句,秦琴口齿伶俐的解说明白,听得秦川唏嘘感慨,连说了几句“不容易”,小女孩的遭遇固然让人同情,但一路上遭遇的截杀,那种好似乱世的崩溃局面才是让他触动的,朱达和周青云就这么一路带着秦琴进城。

“孩子,过来说说你这些日子的遭遇。”秦川招呼朱达说道,从在郑家集遇刺之前,他就很喜欢自己在前面走,朱达和周青云跟在身后,秦举人喜欢这种长辈带着晚辈同行的感觉,而且因为他养了个女儿,对男孩又有些格外的喜欢。

朱达和周青云快步跟了上去,他们俩一个真的成熟一个早熟,可他们同样喜欢这样,并不是这行为蕴含的温情和亲情,而是这么做会有从前的感觉,那时候鞑子和贼兵还没有毁掉这一切,太平悠闲畅想着将来的可能。

几人进了院子之后还没来得及闲聊,院内比院外整齐不了多少,家丁们在李和的指挥下收拾院落,那十几名护送秦川回来的骑士正在闲逛观看,又有几名家丁看似守卫,实际上监视着这些骑士。

“秦爷,你家这些小子不差,就是见过的场面少了,要能在边关历练几年的话,不会比我等兄弟们差,这投矛也是个好营生,骑兵冲步阵用得上。”为那人赞叹不已,这是行家对后进的夸奖,大伙都听得懂。

这人的评判让秦川很开心,他转头拍了拍身后朱达的肩膀,又用手捶了下周青云的胸口,笑着说道:“都是这两个练的,我这儿子和侄子在兵法上很有一套。”

那为的骑士露出几分惊讶,很是认真的看了朱达和周青云,带着些慎重说道:“还以为是谁家长辈教出来的,这可不是江湖绿林的套路,只有行伍里才有这等能耐,二位,可是有军中的传授?”

“我的两位师父都在边军中效力。”朱达回答的中规中矩,那位露出果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秦爷,这边拥挤,今天我们兄弟就在外面找一处投宿了,等找到了地方,再安排个兄弟过来告知,秦爷有吩咐的话传信就好。”这骑士交代几句后告辞离开。

这些护送秦川的骑士态度很让朱达奇怪,他们足够的恭敬客气,但又保持着距离,看他们的装备和见识,寻常豪门恐怕都供养不起,不知背景如何,秦川又怎么和他们挂上的关系。

“好,你们一路上辛苦,在怀仁多歇息几天再回返。”秦川说得也很客气。

但那为之人没顺着这个客套下去,略一迟疑的说道:“秦爷,我家老爷所提的还请秦爷考量,怀仁虽好,却远比不得太原”

话被秦川打断,那人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拱手告辞,其他骑士也都鱼贯而出,朱达注意到家丁们都是松了口气,他能理解这样的反应,这些骑士在院子里的时候没有彻底的分散,始终保持着阵型,彼此之间有兼顾照应,一人受到攻击,其他人立刻能够接应,而且还可以将院子里的家丁们分割包围。

家丁们未必能体会的那么细微,可这些日子的生死搏杀,让他们已经有了警惕的自觉,感受到压力也不稀奇。

“是太原王家的人,王琼王德华,王恭襄公的家兵,看来你们不知,等下和你们细聊。”秦川说了个名字,看朱达和周青云懵懂的样子,失笑自嘲了句。

“义父,屋中有些东西给你看。”朱达低声说了句,秦川一愣,随即笑道:“好啊,我也想知道你们这些日子的经历,细说给为父听。”

屋门关上,灯火燃起,一个个木箱打开,里面的金币、银锭以及各色饰反射着灯火光芒,让屋中有一种莫名的梦幻之感。

“怎么怎么这么多,你们从那里得来?”在巨额的财富面前,就算新晋举人秦川也有些呆滞。

第二百零二章 欲言又止的倾谈

“这是多少银子?”

“粗估一万余两,主要是这金子的成色折算不好说。”

内宅书房里有五个人,秦川父女,朱达、周青云还有李和,他们围着几个木箱,箱子里盛装着金银钱财。

看着金银光芒闪烁,秦举人有片刻的恍惚,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缓缓摇头,长吐了口气,脸上这才浮现笑容,对朱达说道:“给我说说来龙去脉,讲讲你们怎么逃出来,又怎么得了这么一注大财。”

在秦举人面前,朱达和周青云很是自然,李和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秦川只是摆手说道:“都坐下说话,李和你别见外,都是自家人。”他看似无意的招呼之后,李和脸色也舒缓了很多。

朱达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从带着秦琴回白堡村开始,到去山间小屋,再到现鞑虏袭来,看到白堡村和河边新村被屠戮血洗,熬到鞑虏退走他们进村子去查看,然后带着秦琴向县城赶来,再接下来就是入城、做生意、死斗和挟持县令直到秦川回来。

这些事只有朱达和周青云都经历过,很多事连秦琴和李和都是第一次听到,每个人都听得很入神,朱达当然没有全部描述,离开郑家集去杀郑勇,现官军骑兵参与屠戮,他和周青云深夜下山查探两个村子都没有说,这其中秦琴能猜到些真相,但以朱达对她的了解,女孩不会和她父亲说的。

讲述的过程中,并没有因为秦琴是个孩童就有所避讳,夜里去方家和杨家杀人放火,去行商路上和贼兵乱民的厮杀,以及临阵对家丁和车夫的处置,都说得很详细,女孩听得认真,尽管有些时候露出畏惧和紧张,却没有失态。

听完这些之后,秦川半响没有出声,末了又是长出了口气感慨说道:“这真是天降横祸,若是平常人就死在这场大难之中,你们还能护送着秦琴逃出来,这真不容易。“

说完又是沉默,秦举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你父母和师父那边可曾下葬,总得入土为安。”

“天气炎热,尸体太多,我和青云忙不过来,又怕鞑子没有走干净,所以放了把火全烧了。”朱达闷声回答。

这边又是沉默,秦川叹了口气,众人都是无话可说的样子,只是看向当众的金银财货,就这么安静片刻,秦举人才说道:“找一日方便的时候,带人将骨灰什么的埋了吧,也算有个去处。”

“这么多天没有去管,风吹雨打的恐怕早就和泥土混合在一起,何况那边死伤太重,火未必能烧干净,或许会有疫病,父母和师父记在心里就好,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朱达说得很平静。

“这辈子都不会忘。”周青云跟了一句,这话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个能明白,除了仇恨外,也有现实的考虑,只怕被鞑虏和官军洗过的区域很不安全,除了疫病之外,天知道官军什么时候会再洗掠一次,他们杀的这么彻底,肯定是有别的打算,就凭自己和家丁的武力,根本没办法从官军骑兵手上逃出来,甚至会引起别的波折。

“既然你们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了。”秦川摇头说道。

“叔叔婶婶和伯伯都死了吗?”秦琴小声问了句,那些残酷的景象女孩没有亲见,尽管知道却没有确认,或许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今日听朱达说得确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才崩散无踪。

看到朱达点头,秦琴小声啜泣起来,坐在一角的李和不住擦拭眼泪,没有人问他什么,但李和的全家都死在鞑虏入寇之中,他同样有刻骨的仇恨,这些日子忙碌紧张,很多事都是忽视,提起后才现心中剧痛。

秦川脸上有悲恸惋惜的神色,但秦举人的悲伤和愤怒仅此而已,对他来说,自己的女儿还活着,自己又中了举人,还有光明远大的将来,秦川的情绪也就到目前这个地步了。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这是旁观者才能说出的豁达言语,至亲家人死去给活着的人带来的伤痛是永远的,或许会隐藏下来,但永远不会忘记。

秦举人也没做错什么,但朱达更确认了一点,官军骑兵参与屠戮的秘密现在不能说出来,天知道会有什么不可测的后果生。

屋中又是安静,这样的沉默安静让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末了还是秦川长舒了口气说话:“这次我去太原赶考,那杨雄做了些顺水人情,我这位兄长是个人才,就是太圆滑了些,为人处世面面俱到不是坏处,但边将做商人样却是差处,有了当年那些算计,彼此都是路人,何苦还要做个兄弟情分给旁人看。”

秦举人把话题引开,说起自己去太原赶考的事,他的态度让李和很诧异,秦川明显是和朱达还有周青云分享经历和消息,这样的做派并不是父子和长辈晚辈该有的,反倒有几分平辈论交的的意思,一个是新晋举人,一个孤苦的少年强豪,怎么看也不该这么平等论交,难道是看在这些财货上?李和猜测很多,但都放在心里。

杨雄如今已经是大同镇西北方向的游击了,手握军权的实职武将,已经是这大同边镇的上层人物,虽说杨雄私底下的腌臜事做了不少,可面子上的名声一直维护很好,尽管秦川被他出卖,如果没有朱达相救甚至会暴死街头,可在外人眼里,杨雄和秦川一直是兄弟,杨雄还有个不忘贫贱的美名。

对于杨雄来说,他坐上游击的位置后,钱财权势都是膨胀了许多,也有更多的余度施恩做事,他和秦川翻脸后,当时的秦秀才除了不和他来往外,并没有掀老底死斗之类的事,杨雄就把这面子上的工夫一直维护了下来,反正是顺手为之的有益勾当,年节馈赠,对达川号的关照,这都是少不了的,不提秦川心里如何想,秦秀才面子上也是老道人物,自然是笑着应对,客气往来。

这次秦川去太原赶考,杨雄也是派人提前过去招呼,虽说大同一个游击对乡试无能为力,可总能安排人照应下,外地生员来到省城,若是住在客栈或者租住房舍的话,就算舍得花钱也会有各种麻烦,很是浪费精神,影响科考的状态,若是有个体面人家接待借宿,各方面招待的很好,甚至还能和乡试相关各方有所往来,那就好处多多了。

“谁能想到王恭襄公故去不到六年,子侄辈就会因为边地行商求到大同镇的一个游击,放在从前,杨雄连王家的门都进不了。”秦川说起这个的时候,又是冷笑,又是感慨。

“义父,这王恭襄公是谁?”朱达问道,秦川点点头就开始解释,话题变幻的太快,倒是让李和没有反应过来,心说正是这等哀痛时候怎么突然就开始讲述典故了,随即意识到,双方都在转移话题,有些话都不想说的太透。

秦川提起数次的王恭襄公就是太原王琼,成化年的进士,历任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从工部主事做到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另外还有少师和太子太师的荣衔,死后追赠太师,谥号为恭襄,从官职荣衔和谥号来说,是文臣的巅峰了。

熟悉大明国史的人都知道,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内廷外朝,天下大势完全是不同的,每一次驾崩登基都是大范围的洗牌和死人,多少权倾朝野的人物就在这更迭中黯然身退或是身死败亡,内廷的刘瑾,外朝的杨廷和,都已经败灭,而这王琼则是相对太平的在任上善终。

这王琼一来是善于为人处世,无论忠臣奸佞,宦官文臣武将,他都能相处的很好,能根据不同的形势改变策略达成自己的目的,二来就是有能有为,一生中有几大功勋,在工部时治理漕运,漕运畅通有功,推举王守仁镇守江西,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有大功,整顿西北防务,抵御西番部落和蒙古大军的侵扰有军功,有功勋傍身,轻易撼动不得,更别说历次功勋都是荫蔽家人,王琼三个儿子一位是世袭锦衣卫佥事,两位是世袭的锦衣卫千户,可以说是富贵满门了,在太原在山西都是最顶尖的门第,

可王琼一死,家中子弟在科举上没有寸进,中过秀才,乡试上却没有收获,只能安排着去国子监熬,但这也是科举路的下乘了,没有科举功名,只有世袭的衔头,这门第迅败落下来,各方也不怎么买账了,更别说王琼当年与包括内臣奸佞的各方交好,又和边军搅合的很深,和如今的官场士林隔阂颇深,也没有人顾念旧情照顾什么的,王家后人越的不顺。

王家是文臣出身,自然明白科举的要紧,但自家子弟不争气不得寸进,那就琢磨着从别的路子上找补,比如说招婿,所以杨雄请托王家照应秦川,王家现秦川如此年轻有为,又是丧偶未娶,自然热衷起来

第二百零三章 值得借鉴的王家

王琼身为四朝元老,做过权柄最重的吏部和兵部尚书,得过少保和太子太师的荣衔,虽然不曾入过内阁,可说个位极人臣丝毫不算夸张,这样的大佬故去六年,官场上的门生故旧想必很多,多少都会顾及从前的情分帮衬,而且家中子弟都是世袭的锦衣卫千户,如此门第,怎么看都是富贵逼人。

但世人公认,王家已经败落了,王家子弟科举功名只是个秀才,将来或许会有贡生,再也不会有什么突破了,旁人也看的明白,王琼后半生大都在操持兵事,整日里和武将打交道,对子弟疏于管教,结果清贵门第的男丁读书不成,混成了勋臣世官。

身为世袭的锦衣卫千户,俸禄和特权该有都是有的,但从前王琼在位时候的权势和方便全然不见,士林官场已经把王家子弟当成了武人一等,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了,而这个世道是文官做主的。

没了权势和方便,什么事都会有麻烦,原来穿州过府的边贸生意做不得了,原来坐地收钱的货栈商行不顺当了,原来子弟犯事后安全无忧的保障没有了,原本见面点头哈腰的府县官吏现在都是用鼻孔看人了,这一切一切的原因都在于王家没有科场上的功名,没有人做官。

想要解决这难题,想要恢复从前的荣光,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再出一个进士,如果出不了,有个举人也是好的,可自家子弟已经被富贵耽搁了,家中文风凋敝,就只能在远支旁系子弟里想想办法,甚至收养外姓人,还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那就是招婿。

“杨雄人情世故都是精熟,介绍王家给这边,保不齐就有这个念头。”秦川说到这个时候满是讥刺。

秦举人在朱达面前还不摆什么义父的架子,完全是平等相待,甚至还说出王家那边不止他这一个赶考生员,分别住在王家府邸供客人居住的各个小院中,而王家适龄待嫁的女儿只有一位。

别看王家子侄科举无能,可待人接物,品评人才上很有一套,每个借宿的适龄秀才他们都会设宴款待,闲聊客套,在这过程中会对客人做一个评判,真要是不通世事的书呆子一等,招婿到王家的意义也不大。

”我从前好歹谋划过私兵的械斗,做过私盐的生意,不算是死读书的,估摸很合王家人的口味。“秦川满是自嘲。

当年杨雄把私盐生意做大,然后和大同左卫内外的各路势力死斗,秦川都参与其中,带队行进夜袭,或许还曾带刀杀人,秦川的谈吐气质和闭门读书的书生大有不同,显得眼界开阔,见多识广,更有一种风霜磨砺,此等种种,和偏近于武家的王家人颇为相合,当年王琼操持兵事的时候也并不是完全的文臣做派,秦川表现未必没有让他们想起王琼。

别人都是吃一顿饭,慰问两次,秦川这边则是吃了几顿,慰问数次,据说两三次夜宴中还有人在屏风后观察,不知道是王家的内眷长辈还是那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当然,王家这等世家大族对这等事做得极有章法,真正要下结论要看是否考中,考不中可以招募做个请客师爷,考中自然一切好说。

所以等秦川乡试考中消息出来,王家的热情顿时高涨了许多倍,二十几岁的秀才考中举人,接下来还有无限的可能考中进士,就算没有考中,一个不出去做官的举人也能顶门立户了,更妙的是,这位举人和边将有结义兄弟的情谊,王家很多不顺的生意都可以做下去,还有一点要紧的,文士成家都比较晚,可二十多岁的往往都已经有妻有子,秦川这等丧偶未娶的实在合适。

“又想到我父母双亡孤单一人,又想到琴儿是个闺女,这些都是合适。”秦川说这话的时候,朱达立刻明白过来,周青云没有理会,李和愣了下才懂。

招婿进门,如果女婿出身强势富贵,那也不会被招赘,而且进来后有反客为主的危险,孤单一人只能依附岳家,符合王家的需求,如果秦琴是个儿子,那么今后王家的家产还能被无关人分走,是个女儿的话出嫁就是外人,到时候和王家女儿生下的孩子跟王家姓就好。

他们能想明白的,秦川一样能想明白,怀仁县郑家集虽说和太原比起来天上地下,但秦举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对王家热切的招揽示好都客气的推拒,王家则是热情不减,本来一直和秦川说怀仁县周边彻底被毁掉,无人生存,让秦秀才安心在太原备考休息,见秦川坚持要回去,这才派出来家兵十余骑,一路护送着返乡,也馈赠了几百两银子

”事后想想,这些年我也没有离开过郑家集,但整日里和你们在一起,就觉得见过好大的世面,太原那是咱们山西最繁华的处所,可去了见了,觉得比起河边新村来大则大,富贵出,可细处远远不如。“莫名感慨到这里,秦川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可惜都毁在鞑子手上。”

相比于朱达和周青云深仇大恨,秦川对鞑虏入寇造成的灾难则相对豁达,并不是说他没有仇恨,但对于大同边镇的军民来说,鞑虏入寇就和洪水暴雪等天灾一样,不可避免,有了后也得认命。

秦举人的这等反应无非是让朱达提醒自己,现在说出真相没有意义,也让周青云认同朱达的话,朱达直接转了话题,他沉吟了下说道:“义父,王家能派十几名家兵送你,说明王家的力量不止这些,这样的实力在左卫和怀仁县怎么都算大股了,养起来耗费也是不少,王家既然已经败落,为何还要这样的耗费。”

“王家没了权势,各处不再卖他的面子,如果再没有能打的力量,恐怕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秦川回答的很直接。

王家在太原府城内有店铺,城外有田庄,又有商队行走于各地,没有权势,从前的各种方便就没有了,但还不至于被人侵吞强夺,可手里没有能打的力量,那么商队行走在外,过营盘关卡的时候或许没事,可走得远了,说不准就有蒙面强人追上来杀人劫财,就算在太原城内城外,各路英雄豪杰也是不少的,惹上门来怎么办,真以为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能护身吗?除非你真在锦衣卫里当差,不然这么个军户身份又能比别处的穷卫所强多少。

之所以败落后六年,王家家业田产没有缩水太多,就是因为这近六十人的私兵,这些人都是王琼当年管着兵事时候的亲兵家丁或是老部下的子弟,当年那是督抚标营的精锐,战斗力自然是不差的,王琼几起几落还要收容这些人,未尝没有想到自家身后事。

“爹,那你想不想娶他家的女儿?”秦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朱达和周青云都忍不住咳嗽,李和则是憋不住笑,索性扭头看向别处,本来大伙还在思索王琼以及王家的起落兴衰,这里面有很多可借鉴的事情,当然,秦琴关心的点大家也能理解,毕竟自己亲爹毫不避讳的谈到,而且大伙都觉得王家这小姐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家父女的确和别家不太一样,两人都经历过生死,见识过血腥,很多事当然看的开些,看得开归看得开,秦川还是略显尴尬,跟着朱达他们咳嗽了几声。

“不好说,为父孤苦有才又乡试中举,这才让王家看重,但对为父来说,王家败落没有什么能仗势强压的能力,也不是坏事,但还不急,现在若是决定,对彼此都太轻忽市侩了。”秦川说得很实际。

王家觉得秦川没有奥援好控制,秦川又何尝没有觉得王家败落可以利用,当然,是否成亲入赘之类的不能现在谈,大家都没到穷途绝境,体面还是要做的。

秦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噘着嘴气呼呼的不出声了,秦川笑了笑,屋中几人从下午聊到现在,灯火燃起,外面天已经黑了,李和瞅了个空子出去安排晚饭,结果根本没去厨房就直接回转,想要奉承的人太多,户房经承周贵直接送了两桌酒席过来,已经在前厅那边摆好,就连家丁和车把式们都有丰盛的饭食。

“义父,接下来你怎么打算?”朱达沉声问道。

秦川愕然失笑,摇头说道:“我先问这话才是,你倒是先开口了,”

“义父,现在银钱足够,我还要去做生意赚钱,义父可以安心读书游学,甚至可以提前走动关系,真要是在会试殿试上有所得,那万事不愁了。”朱达说的很实在,举人就这般贵重,那万里挑一的进士又会如何,真要考中,那真是金光大道。

秦川摇了摇头,缓声说道:”这次已经是侥幸,不敢奢求再有一次侥幸,考还是要考的,在这之前要把自家的根基夯实!“

第二百零四章 将来做什么

屋中谈的闷气,正好外面送来两桌酒席,大家将屋中的金银简单收拾放入地窖,然后出去吃饭,要聊的还有很多,饭桌上还得继续详谈。

刚才在屋中谈话的几人独占一桌,另一桌则是大家分下去,家丁和车把式们都没过几天好日子,虽说已经享用颇为丰盛的饭食,再来些也吃得下,倒是秦举人和朱达他们上桌时,只是给自己留下了六人份的饭菜,其余的都是拨出来给车把式们的家眷们分了。

主家老爷吃饭,吃剩的由仆役们分食都叫赏赐,仆役们觉得是犒劳,自然没什么嫌弃之类,秦举人和朱达他们这么做已经称得上是体面大方,更难得的是不刻意而为,自然而然,这就让大伙更心悦诚服。

“原本以为秦举人大老爷不好打交道,没想到和朱老爷是一样的人。“这些话很快就从王井传到了李和这里。

对这样的评价,秦川和朱达都没在意,本来就不是为了这评价而做,上桌吃饭的时候比屋中谈话多了一人,却是王小红这个女孩,秦琴照顾她不足一月,可两个女孩之间莫名的有了些依赖关系,谁都离不开谁。

看到丰盛的饭菜,王小红倒是很高兴,秦琴一样样夹给她,两个人吃得很高兴。

“这丫头倒是有这样的体贴,我还担心长大后会是个无法无天的假小子,看来这担心要少几分了。”秦川打趣了句,秦琴白了眼过来,桌子上的气氛颇为轻松。

随着菜肴送来的还有几坛烧酒,但秦川只喝了一小杯就不再碰,吃过几口菜后,秦举人颇为郑重的说道:“这举人功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寒窗苦读得中功名,但多少人苦读一声不得寸进,这里面还是有几分侥幸在,想要长长久久,就不能靠侥幸。”

这话还是接着屋中谈话聊的,只是秦琴听到这些脸上露出无趣神色,对吃得香甜的王小红说道:“别听伯伯和几位哥哥聊,他们一说就说好久,听得人想睡觉。”

“举人可以减免赋税徭役,可以勾连士绅,有这个身份轻易就能聚敛起大笔钱财田产,就能让自家和子孙成为人上人,但没了这个身份,子孙若没有考中功名,这些聚敛的钱财田产立刻被人蚕食瓜分,就好像浮云烟气,根本不得长久,有功名在,就有财势,没有,就什么都没有。”秦琴的埋怨让大家一笑,可该谈的正事还是要谈。

“没有能天长地久的营生,无非是比较而言,不因这功名而有的财势,那也不会因为这功名消失而消失,功名在身不是坏事,可我们也不能依靠这功名。”秦川说得很严肃,从他讲述的顺畅和条理来看,应该中举后就开始考虑了。

“我们要先把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盐货生意收拾起来,以后这两处的盐货生意,只能是达川号出货,从前的货牌子要重新下去,郑家集毁了,南来北往的生意要从这县城过了,达川号也要给这些生意立起规矩,让大伙都能赚钱,还要让这生意做得长久。”

秦川话音未落,朱达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周青云缓缓点头,李和则是满脸振奋,秦举人看到朱达神情,用手点了点笑道:“你有话就说,不用藏着掖着。”

“义父,咱们做这些事好像也和这举人功名相关,有了这功名,要容易好多。”朱达笑着说道。

秦川失笑摇头,喝了口茶水后说道:“有这功名当然要用,不然就太矫情了,不过这次就算没考中,回来也要做这个事的,原本打算是三年内做成,现在看来用不了那么久了。”

“义父早有这个打算?是想要和郑家火并吗?”朱达诧异的问了句,秦川出去赶考的时候,郑家集还是最繁华的时候,而且老郑巡检对朱达颇为优容,没想到那个时候秦川就有这样的谋划。

朱达这么诧异的询问,倒是让秦举人忍不住笑了下,他和朱达交流一直颇为平等,朱达表现的也是成熟而又有城府,极少这等错愕时候,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秦川感觉自己是个长辈,可以指点一二。

“郑家靠不住,要真是安稳做生意的土豪,郑家集根本生不到这样的程度,从前就有传闻,说是郑家早年间外面有一支私兵,专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劫掠往来商队,郑家就是怀仁县和大同左卫最大的窝主,看到箱子里那些金币,我开始诧异,后来就想到了这番因果,后来又有说法,说郑家为了撇清关系,用计策让那伙私兵全灭,但这些年大同太平无事,往来商队众多,杨雄曾说过,郑家可能又有了一支在外面的力量。”

听到这些描述,朱达知道自己为何诧异,因为信息不对等,秦川知道的这些事他并不知道,这描述初听像是空穴来风,可和眼见的很多实证结合起来,却越来越有真实性,郑家集那般繁华,还有维护这市面的那些力量,仅靠着经营想要做到可不容易。

这就印证了朱达当时的观察,如果单纯的经商和经营,郑家集达到这样的富庶和繁荣所用的时间太短了,再怎么善于经营再怎么赶上了好时机可能都要多花几十年。

“义父,若这些都是实情,那我很佩服这郑家,这还真是长久的谋划打算,只可惜遇到了鞑虏的天灾。”朱达忍不住感慨说道。

在外面做着杀人劫财的恶行,在郑家集却是个维护秩序的豪强,外面带血来路不正的钱财不断的投入到郑家集的建设上,变为了基建水利,变成了店铺街道,变成了贩卖的本钱,把不义之财变为正当收入,把轻易可以耗尽的浮财变为世代相传的基业。

能有这等谋划,当真是有远见,有大局,只可惜时运不济,当然,也可能是格局终究有限,没有考虑到鞑虏入寇这个大危险,可能想到这等,也当真是了不起了。

对郑家的重新认识让朱达更加的小心和自省,提醒自己那多出来的二十几年人生并不会让自己比这个时代的人强多少,还要步步小心,还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的确了不起,不过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你河边新村的生意越做越大,虽说让郑家集得了不少好处,但如果把这些产业收归自身,那么好处岂不是更大,而且你在白堡村那边的经营其实和郑家集的路数相近,郑家当然心存提防,到了时候肯定会动手。“

这番话说出,朱达和周青云还算冷静,但李和却面露惊容,他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尤其李和当年是白堡村和郑家集两边呆着,和郑家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当时还觉得和气可亲,当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杀伐结局,李和还能想到,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家一点防备都没有。

秦川看着三人的表情,脸上又有微笑浮现,悠然说道:”我当时做这样的打算,也是看你们并不是毫无防备,河边新村和白堡村修得也是完备,而且那村社青壮的编练颇为齐整,拉出来也是能打的。“

“当不得义父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财帛动人心,白堡村富了,惦记的人肯定要多,自家的钱财要自己守护,别人靠不住,自家兵强马壮了,也能镇住有心思的。“朱达回答的很坦诚。

“这么做就对了,不关外物如何,先把自身做好,郑家顾忌几件事,一是我的秀才身份,二是你的生意还能做到多大,提前动手会不会杀鸡取卵,而且你做生意的路子他们不懂,想着和你合伙会不会比自己做赚得还要多,第三就是你们两个的本事,袁师傅的人情关系也得算上,想要对我们杀人夺产,要谋划顾虑的太多,没有考虑完全,他们未必会动手。“

说到这里,秦川缓了缓,每个人都神色平静,李和表情却有几分复杂,按照秦举人所说的,郑家未必良善,可秦举人考虑的也不仅是防备,恐怕也有凶险的心思在。

好像看出李和心中所想,秦川继续说道:“生意小的时候还能并存,做大了之后,你大一些,他小一些,到时候就是水火不容了,我们不做预备,难道等他们杀过来吗?”

李和一愣,却陷入了沉思中。

这句解释却让谈话回到了正题,秦川都顾不上吃菜了,沉吟着说道:“当时你练的乡勇很像样子,再有一年两年就能和郑家的人相抗了,现在没了乡勇,你这些家丁也是能打的,私盐的生意要抓过来,其他的生意也要拿过来,郑家做过的我们接着做,没做过的我们也要做,郑家已灭,杨雄不在,怀仁县和大同左卫谁能挡得住我们!”

说完这些,秦川脸上却露出了慈爱关怀的神色,看看秦琴,又看看朱达和周青云,缓声说道:“这些就是留给你们的长久营生,就算没有功名也能守住的。“

“好!那就做一场,给怀仁县和左卫立下规矩!”朱达轻拍了下桌子说道,这本就是他的打算之一,秦川这番话明确了思路。

朱达拍的这下让这一桌的男丁都跟着振奋起来,没曾想朱达也来个转折,语气放缓故意卖关子说道:“其实,我还琢磨了个新生意!”

第二百零五章 不觉得太小了吗

朱达很少有卖关子的时候,他说出“新生意”后,连不怎么认真听的秦琴都好奇起来,倒是秦举人神色不像方才那么激昂,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脸上挂着淡然微笑。

“别问,别问,这生意如何还说不好,我得仔细盘算,到时候会和你们讲。”朱达打消了众人询问的心思。

吃过晚饭,就算是周青云都有些撑不住的样子,连续紧张了几天,今日里又有大起大落,精神和身体都需要休息,到现在怎么说也是安全,人紧绷不起来了,朱达出去转了一圈,安排家丁们四人轮转值夜,这就是正常过日子的状态,每个人都能好好休息。

朱达准备凌晨值守一个时辰,其他时候睡觉休息,刚安排完,哈欠连天的秦琴就过来找他,说是秦川喊他单聊。

进了书房,和从前在郑家集时候一样,比正常人家多点了三倍的灯火,这是朱达的建议,一根蜡烛或者油灯会让视力有不可逆转的伤害,既然用得起,那就不怕耗费。

在相对明亮的烛光下,能看出秦川脸上有轻松也有疲惫,看到朱达进来关上门,秦举人摆手说道:“我在太原的时候,包括这一路回程都想着你们已经遭难,真想不到你们还活着,心头悬起的一块大石落地,现在觉得浑身都软下来,就想着早点休息。”

这份欣喜是自内心的,朱达心头有感动也有感慨,秦川对自己的关心和亲近是真的,但他只有劫后重逢的惊喜,却少想到自己父母师父离去的悲恸,这并不是秦举人凉薄,而是关系远近不同的自然表现。

“你父母和向兄真是可惜,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却没有多久”秦川不会不提起,但只是礼貌和客气。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和义父您见面,更想不到义父回来时候已经是举人功名,这真是双喜临门。”朱达的话也是自真心。

秦川笑着摇头说道:“机缘巧合,考中考不中我都会回来,只不过这次有这样的大难,又被太原王家留住,所以才耽搁了时间。”

大家都要休息的时候把人喊过来单独面对,想来不是说这些感慨,果然,说完这句之后,秦举人坐直了些,示意朱达坐在自己面前,颇为严肃的询问说道:“朱达,为父如今已经是举人身份,自有富贵在身,统合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私盐生意和各项买卖,是给你和青云做得,这桩事若是做成,再加上你从前做生意的种种手段,一年几千两银子是有的,你又琢磨什么新生意?现如今世间我们父子彼此依靠,难道还要生分吗?”

朱达说“琢磨了个新生意”,当时的语气态度很明确,是在秦川谋划的范围之外,其他人或许没听明白,觉得还是河边新村那样的系统,秦举人何等聪慧精明,立刻就想到很多。

“义父,没有生分。”朱达回了句。

还没等他继续解释,有些生意的秦举人又是开口说道:“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秦琴将来是要嫁人的,她不会嫁到什么差的人家,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吃亏,秦家的这份财货她拿不去多少,难道你还想着把秦家的和朱家的分开算吗?义父是这样的人吗?”

“义父,你还要再娶的,再成家生子,总要给家里留一份长久些的基业。”朱达平静回答。

这说法却让秦川脸上有怒意浮现,皱眉刚要说话,朱达又是说道:“我不是生分,也不是觉得义父小气,我是想做一份大家都能分到足够的买卖,义父,你不觉得怀仁县和大同左卫太小了吗?”

“太小了?”这问题让秦川先是一愣,诧异的看向朱达,凝视片刻才摇头说道:“你倒是雄心壮志。”

“义父,白堡村和郑家集的生意难道不是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局面,我们做的那么兴盛,等鞑子一到,还不是烟消云散,咱们在这怀仁县做得再大,若是再有强势来到,鞑子攻破城池,什么大老爷要强夺财货,咱们又怎么能守得住?”朱达问了句。

“鞑虏攻不破城池”秦川反驳了句,但底气不是太足,大同边镇这边被蒙古大军小股侵入不知多少次,野外劫掠,攻破城池也不知多少次,最近自开国以来怀仁县的确没有被攻破过,可这二十年大家还以为鞑虏不会入寇,连烽火燃起都麻木了,最后有这样灾难,谁又说得准。

更何况举人身份虽然贵重,可那只是在一县之地,如果真有什么大豪大佬想要强夺,其实也没有抵抗之力。

“你说这等都是天灾,若能料到地震洪水之事,何必要去读书经商,做个神仙岂不是更好。”

“义父,只局限在怀仁县这大同左卫这两处,不管是私盐还是边市都有上限,赚到的银子有限,能拿得出的实力就有限,就对抗不了天灾**,我们要有更大的局面,才能有更大的实力,我要琢磨的新生意就是和地盘无关,上限远远过私盐和边贸。”

“你要造反吗?”

朱达正在侃侃而谈的时候,秦川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朱达当即被问得愕然,愣了会才回答说道:“只是为了自保,只是为了过得舒服长久些。”

“真不知当年那人教了你什么,当时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记得这么牢靠,若是平庸之人也罢了,这等妄想万万不能有,你见识虽广终究没有出过这怀仁和左卫的区域,你可知天下之大,你可知大明是何等模样,不要去胡思乱想了。”秦川莫名感慨了句。

当年朱达把自己钓鱼和见识都归结于一位神秘道人的传授,这位莫须有的“神秘道人”被大伙认为是白莲教的逃犯,这等人有什么奇思怪想都是正常的,朱达有时候的念头也被归结到这个,倒是省掉了很多解释。

“没有胡思乱想。”朱达不想去多解释,就现在这局促在一县之地,手里二十几个刚学会战斗的年轻人,想什么都不现实。

“义父,咱们手里有足够的金银,有这些财货在,就算一事无成也可以保余生富贵,既然我们要做事,那又何苦被局限,不如多做,不如试试新的,失败后无非就是拿着存银靠义父的功名过舒坦日子,万一成了呢?”朱达这番劝说实际上把话岔开了。

举人秦川一时无话,他觉得朱达说得有问题,可这个义子又把方方面面考虑到了,让他无从辩驳。

“做吧!你按照你想的去做,做不成了还可以回来,咱们是一家人,不要闯的那么不管不顾。”末了叹了口气,秦川有些无力的说道。

朱达笑了笑,秦川这态度让他心中感动,可朱达已经不是会因感动而展现真性情的人了,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说道:“义父,想要统合两处的私盐,靠着现在这些人是不够的,还得再行招募,我已经有了法子。”

对这明显的转移话题,秦川笑了,摆手说道:“我这边也有招募练兵的套路,看来是不如你的,你自去做就好。”

“我和青云对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乡勇团练还是知道的,成色如何很清楚,招募来人手,一个月后就可以清扫各处,把私盐生意抓过来。”朱达笃定的说道,当时袁标带着他和周青云闯荡各处,对这等地方的武装摸得很透。

听到这话,秦举人笑了,笑得颇为畅快,对秦川来说,这是他这一晚对谈中唯一占据主动和上风的时刻,虽说自家人不讲究这个,可还是让人心情舒畅。

“统合私盐的事,明日就可以做了,开始的时候,倒也用不上刀枪,要是顺利,就算全拿到手也未必要动刀兵的,这举人身份的好处,还有不少你想不到的。”

朱达愣了下,随即也笑了。

这一夜每个人都睡的很踏实,不光是朱达他们这边,怀仁县其他各处的人也是如此,因为大伙能确认晚上不会被灭门放火,也不担心县令疯去调集乡勇,这位秦举人回来后,县城局势就是定了。

当然,睡得踏实不代表睡得早,很多人要谋划打算,因为今夜之后,怀仁县的天就变了。

第二天一大早,沉睡中的朱达就被家丁叫醒,说是常凯带着几个人赶过来了,朱达简单洗漱之后就出去迎接,这位常捕快帮忙数次,也算是患难中的交情,不能像以前那么对待了。

“老常,都是自家人了,以后有的照顾,何必这么早赶过来奉承。”见面先开了句玩笑,常凯不光自己来的,居然还带着自家婆娘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人。

“我的小爷,一看你们就是没什么准备的,还开玩笑,快忙起来吧,这几天咱们松快不了。”常凯脸上倒是没什么轻松,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急跺脚。

朱达倒是愕然,接下来本来就不会轻松,可准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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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这一切都值了

那边常凯看到朱达不懂,也是愕然,在他想来这位小爷是人情世故精熟的,但这茫然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

“我的小兄弟,秦老爷中了举人大伙都要来贺喜攀交情的,你以为昨天那游街就完了?”常凯连忙说道。

体面人交往起来有一定之规,秦川中举回乡进城,大家恭贺不是昨日里街边道一声恭喜就可以的,要备齐礼物,拿上名帖,登门拜访,真正的体面人家还要摆下宴席相请,礼数才算足够。

而秦川这边有客上门的话,茶水点心果子要备齐,来客要通报传帖子,送客的时候要有人送出门外,还得有安排对方仆役长随的,引领对方车夫牲口的,如果真正够资格的人物上门,还得留客喝酒,如果赶过来的人多了,那还要摆下几桌酒席。

从茶点到迎候人等,这都要预备安排,这里面含糊的话也没人较真,“秦老爷以后要在这城内常住了,总不能让人在礼数上说嘴,能做好的当然要做好。”常凯这话朱达也认可。

想要参与怀仁县大小事务,就得摆出个威严体面来,心里有所谓无所谓是一回事,但面子要做的足够,这样才能大伙认可,朱达对秦举人和自己有自信,靠着秦川的功名和手腕以及自己的武力,统合这小小县城是轻而易举,但面子上合规矩,行事就会顺当很多,面子上的事是小麻烦,可以避免以后的许多大麻烦。

“喊李和起来!”朱达拽住一名家丁说了句,那家丁刚下值,听到这个急忙跑了过去。

说来也巧,家丁才进门就遇到了李和,两个人急忙回转,李和看着刚起床的模样,神色却很郑重,觉得生什么大事。

“老三,你今天听常老哥指派,不管是调派人手还是花钱,只听常老哥的,把大伙都喊起来,今天还歇不得!”朱达笑着指派过去。

到这时候的李和还有些懵懂,但还是拱手示意,常凯忙不迭的摆手说道:“三爷不用这么客气,老常就是来帮忙的。”

连续不停的战斗和操劳不是一夜沉睡就能休息过来的,何况朱达还起来巡守一个时辰,等安排着常凯与李和忙碌,朱达禁不住打起了哈欠,在这个院子里,他和周青云是有不参加劳动的特权,但他没有去休息,坐在那边看人来人往的忙碌,让朱达觉得心情平静。

常凯的婆娘也是个能张罗的人物,除了她自己带来帮忙的,车把式的婆娘们和两个大点的闺女都被叫在一起,开始整备后厨和打扫院子。

三位车把式把自己的大车弄出院外,套上牲口之后先各回各家,事到如今,倒是不用躲在这处大宅子里了,可回家安顿后还有的忙,常凯已经列出了单子,让熟悉本县的车把式们去采买。

虽说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可三位车把式全家上下都是兴高采烈的,自家老爷威风八面就不说了,自己老太爷可是高中举人,马上就是整个怀仁县都数得着的大人物了,宰相门前七品官,自家也是个人物,肯定会被照应到了,何况这位老太爷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没准自家儿女都能得好处。

一家上下除了孩子们都被安排了伙计,车把式和家眷们非但没有怨言,反倒是干劲满满,这正是要表现的时候。

不要说他们,就连秦琴都被常凯家里的喊起来,女孩今天的人物就是看孩子,连带着常家的孩子一块。

以怀仁县上下的作息来说,城门开启后,城内百姓就要吃早饭了,早饭不过是两炷香的时候,几乎是卡着这个点,在街面上刚有些动静的时候,户房经承周贵的管家就赶到了这边,他带着人,也带着各项用品,这位被喊做周八的中年人来到的时候,先是诧异,等看到院中好像管家的常凯,忍不住嘟囔着骂了句。

不过这位调整的也快,只是让家丁通传,喊了常凯出来,先是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倒是让你小子得了彩头。”然后尽可能客气的说道“很多忙你就算想帮也帮不好,该占先的都已经占了,接下来的也分润些。”

常凯倒是从善如流的答应了,他现在只是庆幸自家想得明白,不但没有和朱达成仇,反倒顺手帮了几个小忙,在朱达灭门放火之前,双方的交情就是奠定,现在上门来是为了锦上添花,而不是攀附贵人,这一早一晚,不知道差了多少出去。

再说这周家能帮上的忙比他多太多了,怀仁县想要置办像样的酒席,只有从几家大户手里借厨子,刘家是一个,方家是一个,这周家也是,方家覆灭,很多人都是逃散无踪,刘家自高身份现在还没过来,常凯本来就打算在周家这边借厨子,没想到对方直接上门了。

这几天被占用的客厅什么的都被重新整理,按照规制摆放家具,院子也得清扫,家丁们都忙得满头大汗,不停的进出。

秦举人起的同样很早,但比常凯登门的时间晚了小半个时辰,背手出来的时候看到这热火朝天还诧异了下,不过明白过来也是很快。

“不沾烟尘太久了,自以为无事不知,可这等细微处却没看到。”得知忙碌什么之后,秦川自嘲的说了几句,只是这些话太文,朱达听懂了,其他人却糊涂。

这时候,下人有下人的忙活,主家也有自己要做的,比如说穿上长衫端坐正堂,随时准备迎客待客,秦举人感慨两句之后就要回到屋中。

那边常凯正忙碌的脚不沾地,却被到处闲逛的朱达喊了过来,领到秦川面前说道:“义父,这位是县衙快班的常捕快,咱们来到城中,出去做生意,包括前些日子的风波,这位常捕快帮了不少忙,有几桩说是救命也不为过,是自己人。”

听到朱达说这番话,有些手足无措的常凯立时呆立当场,随即身子摇晃了下,当真是欢喜冲头,让人撑不住要昏过去,还是朱达笑着拽了下才清醒过来,常凯满脸感激的看向朱达,却被朱达调侃了句:“正主在你眼前,别拜错了神仙。”

“小人常凯,见过秦老爷。”常凯当即大礼拜下,作为官府中人,常捕快对举人的贵重比大多数人有更深刻的理解,他知道这位举人会有何等权势,也知道县内豪强士绅会如何巴结,更知道今后县里的大事小情会被这位爷把持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人物对于文吏差役来说就是天,是比知县还要贵重的存在。

知县数年就要调任,文吏差役却长居本地,世代相传,盘根错节,同样的,举人也是本地土著,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参与其中,而且在怀仁县这等二十年没有考出举人的地方,天然处在最顶点的位置,对这样的人物,如何不敬服,得到这样的关照,怎么不会狂喜。

在这一刻,常凯觉得一切都值了,从前被朱达威逼,然后因为朱达的大方为他通风报信,做了这些后不是没有后悔后怕过,觉得自己是不是昏了头,为一个城外小子的恩惠做这样的莽撞事,现在看来,一切都值了,朱达这句“自己人”就什么都值了。

常凯头都要碰到地上,却没有预想中的回应,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才有这个念头,只觉得对方脚步向前,有人抓住了自己双臂,直接搀扶了起来,常凯抬头看去,只看到年轻的举人老爷双臂搀扶,满脸笑容的看着自己。

“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以后随便些!”秦举人的语气很和气,常凯愣怔了下,连忙回道:“折煞小的,折煞小的”说不两句,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尽管秦川年纪比常凯小很多,可还是做出一副长辈的派头,常凯也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秦举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多和朱达来往,他主意多,多听他的没坏处。”

“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常凯忙不迭的答应,秦川笑了笑回转内堂,只留下这位常捕快呆立当场。

还是朱达咳嗽了声,常凯才反应过来,看着朱达戏谑的表情,常捕快却又是大礼作揖,感激涕零的说道:“大恩不言谢,朱公子的恩德,老常牢记在心。”

“自家人别这么客气,以后要你张罗的事多得很。”

“好说好说,只要老常做得到的”

他两人正在闲扯,却听到外面有人吆喝着说道:“户房经承周贵,拜贺秦举人乡试高中。”

听到这个,常凯顾不得和朱达说话,连忙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怪不得周大爷是县里头几号的大爷,今日里能头一位赶过来,这就是本事,朱兄弟,安排人迎客接礼了!”

清静了没多久的朱家门前,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若有鹰隼从天空俯瞰,就能看到从县城各处,甚至连同城外各处,各色人流向这边涌动

第二百零七章 不能什么都要

“县城父老在吃盐上一直不怎么方便,我对这个心里不安,此次回想就要把这难处给解决了,不能让乡亲们再吃那黑乎乎的官盐!”

“秦老爷真是心怀大义,县城大伙吃的盐货质次价高,六房三班和各位爷都想着扳回来却做不到,秦老爷愿意管那真是再好不过,此事定能妥善解决!”

“秦老爷尽管吩咐,谁要不听,不用秦老爷说话,我老高第一个和他没完!”

当提起盐政的话题后,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满怀感激,快班的高班头还拍着胸脯表态,能在这内堂有座位的都是六房经承,管年得站在边上,三班的班头和副班头也都是站着。

尽管提前打了招呼,说外面有座位大伙出去喝茶休息,可谁也不愿意离开,哪怕挨挨擦擦的旁听。

本来不过是秦举人接受大家恭贺的客套往来,结果还没到午饭时分就变成了合议的局面,衙门里各位实权头目汇聚,县城内外能称得上士绅的四位也在座,就连故意保持距离的刘家都派了管家来,众人虽然嫌弃刘家摆架子,可还是在屋里给他一个站着的位置。

朱达则是站在秦川的身后,外面有周青云和李和在操持,他不用操心太多,而且朱达对屋中合议的内容更感兴趣,越听越觉得有趣。

每个人都是义正辞严,都是为民请命的架势,口口声声讲得是大义,不管是官府头目还是地方士绅,但他们所说的却是私盐,是大明王法里严禁的营生,是私贩一斤就要杀头的私盐。

如此堂而皇之的说违法勾当,还这么大义凛然,实在让人别扭,更加讽刺的是,从某种意义上,他们还真是为了本县百姓谋福利,因为所谓官方渠道的盐确实质次价高,卖出来的盐货与其说是盐,不如说是沙土,买来吃用的都是穷苦人家,普通百姓以上的都是吃质量不差的私盐,这个倒不是怀仁县一处的特例,而是大明天下所有府州县的规矩。

但怀仁县这边有和其他处不同的,那就是头轻脚重,别处县城所在都是经济中心,而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的经济中心是郑家集,自从杨雄和秦川参与私盐之后,县城这边就没与被统合其中,买卖私盐往往比正常的程序隔着两层,所以质次价高,县城各方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

不顾王法这个事就不讲了,县城吃盐不方便和质次价高的原因就是面前这位举人老爷,大家都是面色如常的谈论,好像很多事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脸皮和涵养倒是让朱达惊叹。

“这县城里外,整个县域还有临近的大同左卫,盐事上的规矩要先立起来,我有句话说在前头,谁要为了个人私利不顾大局,绝不会和他客气,当年我操持盐事大家是知道的,做事的手段大家也是知道,不要事到临头埋怨言之不预!”秦川神色严厉的说了几句。

众人又都是点头,自从鞑虏入寇洗掠地方,郑家集毁掉,地方上很多村寨都元气大伤,很多事的规矩要重新建立起来,包括各项生的勾当,如今县域内县城是真正的中心了,谁参与到规矩中,谁就能跟着受益财。

从前县里有资格做此事的人都不能让大伙信服,知县不会停留太久,所以不会参与,即便参与了也不得信任,而方铭太贪,大家担心自家的利益不能得到保证,至于周贵这边则是太软,很多事不愿意冲在前面,没有担当,而且六房经承在县里虽说是个人物,可权势地位毕竟不够,如果知县艾正文想要动手开刀,大家还真是挡不住。

也没有谁真是傻子,艾知县看着什么事不沾,可那种准备杀肥猪的企图,大伙也都看得很明白,吏役世代传承,这么多任主官经历下来,大伙见的多了,没有太多新鲜事。

所以一来二去,秦举人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了,举人身份足够贵重,又是本地土著,而且操持过私盐事宜,他来主持的话最为合适,对秦川的人品众人早有耳闻,这样心有大志又有手腕的年轻人居中主持分配,不会亏待了大家,毕竟年轻举人还有远大志向,并不会太贪婪。

想想在私盐上大家能得到的,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兴奋,何况秦举人除了怀仁县之外还画了一个饼,大同左卫的私盐如果也能包揽过来,那就是凭空多出一块钱财,大家也能跟着沾光的。

每个人都做出衷心拥戴的态度,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的参与,秦川也做出一副要成事需要大家多多帮衬的态度,不时的有人看向朱达,这个年轻人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大伙总觉得那是讥刺的冷笑。

其实他们想的没差,朱达始终在调整笑容,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讥嘲,不管眼前气氛如何和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是秦举人完全可以抛开怀仁县这些实力人物的参与和支持,自己来做,而且可以做得很好,因为秦举人加上朱达,不管是功名上的权势还是武斗的实力,县内各方都没有抵抗的能力,在这样的局势面前,大家自然会全心全意的支持和拥戴。

不然的话,凭什么让一个城关之外的没有家族和背景的人来参与,就算他考中举人大家也得谈一谈的,没有这种愿意吃干抹净就吃干抹净,愿意带着一起就带着一起的绝对掌控。

”盐货这个生意,不光是盐货一桩,牵扯到方方面面,为了这盐货生意顺利,方方面面都得理顺了,想必有很多人物不愿意帮忙,我是准备碰一碰的,先提前打个招呼。“

秦举人的这番话说出,下面响应就没有那么热烈了,几位年纪大的经承神色不动,其他人则是神态各异,主要是脸色苦,因为秦川这番话就是说能把持的都要把持了,由他来居中分配。

这盐事上属于无中生有,大家本来沾不上的,等于是拿出个新局面大家分配,怎么说都是赚的,可其他生意虽然没有盐事赚钱,但在这堂上的众人已经分润干净了,你一块我一块的多少都有些,这一重新分配肯定是有多有少,先不论怎么分,这秦举人参与进来少不得要吃个大份,怎么说大家都少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多一份盐上的收益好说,但只能多不能少,众人正迟疑间,却看到朱达脸上的笑容不见,冷冷扫视一圈,就是这片刻,堂上众人立刻自内心的支持秦川,纷纷说道”本县很多事规矩都乱了,得有位老爷整饬一下,只怕辛苦了秦老爷“,少不得还要骂几句艾知县的胡作非为,方铭和杨守文的为非作歹。

在朱达扫视的时候,大伙立刻都明白了,杀人父母死的是父母,要是不答应,这位小爷可是会杀全家的,这等权衡很容易得出结论来,随即有心人注意到秦川脸上的笑容不变,似乎没有为刚才众人的迟疑生气,稍有些心思的立刻明白过来,那位小爷杀人用刀,这位大老爷如今要灭了谁都不用自己动手,就算没有朱达那个凶神,官府一样使唤的动,别看现在大伙看似立场一致,这位秦老爷话,多少人愿意鞍前马后的效力,没准堂上几位冲在前面,虽说秦川拿了大家就少了,可如果在堂上的那一位被收拾了,他这份大家一分可不少,别人不知道,身边几位心狠手辣雁过拔毛大家是知道的

说完这些后,屋中安静了片刻,熟识的交换眼神,也有人低头沉思,这位新晋举人果然是接地气的精明角色,当年私盐生意真不是白做的,接下来还要拿什么大家都觉得忐忑了,偏生没有抵抗的能力,这才真让人难受。

坐在秦川左手边的户房经承周贵看了看神态各异的屋中诸人,又看了看面带微笑,轻松自若的秦川和背手站立的朱达,他眼睛转了转,略抬高些声音说道:“秦老爷,咱们县的粮赋也是乱糟糟的,年年做得为难,也得要人来整顿主持,秦老爷是精通实务的,在下觉得秦老爷就该和盐事一样对待这粮赋。”

这话说完,屋中有人不顾体面的出惊呼,三班六房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周贵,大伙都是不可思议和痛恨的神色,这粮赋是官差们的最大财源,也是最要紧的财源,秦举人自己都没开口,你怎么主动提起来,方铭太贪,做不了怀仁吏役的席,本以为你周贵和气精明可以担当,现在看也是个糊涂蛋,不值得信任。

可咬牙切齿归咬牙切齿,大家又无可奈何,现在不是大伙愿意不愿意给,而是这位秦老爷那位朱小爷要不要,想要的你就拦不住,想来想去,很多人都有些绝望了。

这位周经承开口说起这个,朱达和秦川的眼神都看了过来,他们下意识的以为这周经承是讥嘲,可这位周经承满脸诚恳不带虚妄,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请求。

朱达微笑,秦川微笑,秦川哈哈大笑,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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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巧取豪夺莫过于此

不管从文人士子的涵养,还是从体面人的做派,秦川都不该这么肆无忌惮的大笑,堂上众人心里念叨几句是少不了的,可这些人随即就反应过来一件事,秦川何必在意他们。

举人功名已经可以压服全县,何况这位还是个精通实务的举人,更不要说那个早熟的朱达,这把刀的锋利在怀仁县也是头号的,没什么人见过朱达动武,但城外贼兵乱民的脑袋挂在大车两边可都看见了,单凭一个,怀仁县就应付不来,何况是两位叠加。

堂上的每一位很快就想通了,怀仁县明里暗里的生意,除非秦举人不伸手,只要对方伸手,那么诸人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后果也会很惨烈,夜里防火灭门的祸事就还让人记忆犹新,粮赋是怀仁县最大的财源好处,那秦川凭什么不伸手,想到这里,大伙对户房经承周贵的愤恨就消去许多,甚至还有人后悔,为何自己没有主动提起,让周贵占了先。

归根结底还是县城的力量太弱,这么多年没考出一个举人,也没什么豪杰,被一个郑家集来的半大小子在武力上横扫,样样不如人,那就躬身低头吧!

“粮税这个事,我是要管一管的。”秦川笑声停歇,淡然说出了结论。

这话说出,堂上众人莫名有石头落地的放松感,反正都要拿去,说开了总比藏着掖着提心吊胆的强,只是每个人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浮现失落神情,本来到手的钱财少了,谁也不会好受。

只看着秦举人端起茶几上的茶碗喝了口,然后平整了下呼吸,再开口却说道:”这次鞑虏入寇,咱们怀仁县是遭了大难的,夏米河两岸的村寨几乎都被毁了,那边有左卫的百户所,也有咱们怀仁县的村庄,都是良民百姓,凭空掉下来的灾祸啊!“

众人颇为诧异,这一注大财摆在眼前居然不说,反而摆清高讲什么百姓受苦,堂上诸人就是让百姓受苦的缘由之一,谁还在意这个,只盼着秦举人快定个章程出来,今日不分配,也要定下谈分配的日子,不然大伙心里难安,总归都得割肉出血,早点知道出多少也是好的,没准还能从别人身上割块肉,贴补下自家,甚至还能从从前吃得更多大家如今关心的是这个,谁有闲心听百姓苦难,可秦举人以后就是大伙的爷,他说什么,大家就得听着。

“夏米河两岸的村寨全都毁了,田地也都抛荒,县城东边五里外也有村庄毁掉,经营百年的居所田地,现在又变成了荒野,这些看着实在是可惜,我等身为怀仁栋梁,怎么能坐视田地抛荒,这荒掉的可都是怀仁的根基啊!”秦川满脸悲天悯人神色。

在这屋中的每个人神态各异,坐在前面的周贵已经不复镇定,脸色潮红,全神贯注的盯着秦川,从容自若的朱达也皱起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有的人若有所思,有的人则是禁不住低头,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田地一旦荒掉,几十年不能恢复,没有田地的粮食,我怀仁县就没有那么多的人口,这次县域一半被毁,如果不着力恢复,等于我等毁掉了一半的怀仁,日后要被子孙唾骂指脊梁骨的。”秦川继续长篇大论。

坐在秦川左手边的周贵已经激动的浑身颤抖,满脸都是兴奋神色,秦川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周是个聪明人。”

大伙都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秦川朗声说道:”怀仁是我等乡土,我等就该为乡土担责,这些荒田应该收拢规整,招募穷苦百姓耕种,如此做来,不出三十年,我怀仁县就当恢复元气。“

“请问秦老爷,这些荒田该如何规整?”问这话的人是户房金管年,这位平时摆着架子的中年人此刻也激动非常。

秦川笑着点点头,朗声说道:“当然是我等群策群力,将这些无主荒田收拢下来,然后收拢百姓耕种,这农具种子甚至耕牛还有安家过冬的耗费,也要我等承担,这花费可不少啊!”

皂班海富海班头性子略粗疏,听到秦川说完,下意识的说道:“这得花多少钱出去,我“

本来到手的好处就要少了,还要花钱去搜罗流民耕田,大伙当差是为了财,凭什么要这么折腾,就算你是举人老爷,你有杀星子侄,也不能这么胡来,海富忍不住就要抱怨几句,他也只想着抱怨,总得说说畅快些,不过海班头粗疏归粗疏,可也不是傻子,话说一半就看到全屋子里的人都激动了,而且不是义愤填膺,而是欣喜若狂。

站在最前面的户房经承周贵已经起身站起,大揖拜下,感激涕零的说道:“秦老爷真是菩萨心肠,为咱们怀仁县做了大好事,秦老爷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谁要有二心,小的第一个饶不了他!”

周贵的这个举动好似号令一般,其他四房的经承以及管年和班头副班头们都是站起拜下,那位海班头还有点愣,可衙门里二十余年经历让他也跟着照做,甚至更加恭敬。

朱达看着秦川,心中禁不住浮现敬意,朱达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强多少,无论古今中外,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比如说眼前的自家义父,秦川秦举人。

到了这个时候,朱达已经大概猜到秦川的计划了,这个计划应该不是因为周贵提出而临时想到,恐怕在中举回返的路上就有详细的考虑,就算今日里周贵没提起,以后秦川也会找个由头来实行,只能说这位周经承人老成精,运气也不错,居然赶上了。

自己这位义父还真是了得,他知道郑家集被攻破,从前积攒的实力怕被一扫而空,怎么重新积聚家业,怎么翻身再起,秦川居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能让大伙心甘情愿跟着去做,还能捞到好处的好法子。

“既然是无主之地,那就由户房出面将这些田地征集,然后由善心人士出资购买,招募贫民耕种,县里也得出个文书,既然善人们真金白银的做好事,不能让人流汗又流泪,得免去荒地上的赋税,让人安心耕种,只是免多少年我拿不准,诸位呢?“

县里一半的田地是无主之地了,而且因为鞑虏以及大伙不知道的骑兵屠杀彻底,根本没有人来继承这些,这些无主之地尤其是靠着夏米河两岸的,那可都是上好的水浇地,今年来不及收拾,明年好好料理肯定会丰收。

什么人是能拿出真金白银买地的善心人,什么人能支撑起招募贫民,种子农具甚至耕牛,还不是在堂上的这些位,即便有些殷实土豪有钱,可他们连消息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完全被堂上的人把控住了,六房管事的人都在,无主之地的转手,田契的落实,都可以迅办好,外面的难事,这里再简单不过。

六房三班和有资格来此的几位士绅都陷入了狂喜之中,私盐算什么,粮赋又算什么,这是一下子要吞下半个县的土地大家分,前期就算原价买田置办种子农具甚至耕牛,只要免了粮赋一年,这一年就能回本甚至略赚,更不要说还要免几年税,就算以后正常征收了,以自家的势力肯定不会缴纳全额,而且这还是可以世代传家的产业,苦苦熬着,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才不过积攒出这样的家底,可这位举人老爷几句话就给大家指出了一片金光灿烂的新天地,这一次要能做成,每个人的家产都能翻番甚至还要多。

原本看向周贵的愤恨和讥嘲眼神,现在都变成了感激,还是周大爷聪明,如果他不丢出粮赋这等大礼,秦老爷怎么会和大家说这个,没准就自己吞了。

“秦老爷,田契什么的好办,咱们得快些丈量,尽快拿下来,至于免税这个,按照成例,遭了这样的大灾,免个三年该有的,上面交办三年,咱们自己也得体恤难处,免个三年,六年能凑出来,只是这收田免税的事,还得秦老爷出面和艾知县说说。”周贵已经想好了细节,从容回答说道。

这件事的关键是离开秦川办不了,县内能提出这个动议并且能担下责任的只有秦川一人,其他人来策动的话连知县那一关都过不了,知县会索要大家给不起的数目,因为知县不想要这些田地,但也不甘心其他人这么大的财,但现在,秦川就可以压服知县,另外一点,也只有秦川才有资格来分配,因为他的地位和实力都是高居其上,其他人来做肯定会因为内讧做不成。

屋中已经嘈杂起来,每个人都兴奋至极的议论,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这财勾当可是救人一命的大恩情啊,正嘈杂间,却看到朱达在秦川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整个屋子立刻安静了,现在是生要紧,每一句话都有大干系,这位小爷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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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终有报假情义

安静下来的堂上诸人中,最紧张的莫过于户房经承周贵,先前提起粮赋安排的时候,周贵并没有想到吞掉全县无主之地的大计划,他只是想着将原来属于吏房经承方铭和壮班副班头杨守文的份额重新分配,而且对秦川卖一个人情。

等秦川提出收拢无主之地的计划后,深谙田赋粮税的周贵是最先明白过来的,稍一思索就陷入了狂喜之中,户房汇总税赋办理田契登记鱼鳞册,自己身为户房的席,对全县土地了然于胸,在吞并和分配中肯定会捞到巨大的好处,而且因为这个话头是自家说出来的,秦川那边还有一份人情要记着,周贵有瞬间甚至觉得神佛保佑了,不然天上怎么就掉下来这么大的好处,他还想到了细节,收拢无主之地的过程中户房是关键一环,怎么都避让不过去,户房一切都在掌握,那么大份小份的分配细节就会被自己抓到主导,这又是多大的好处和人情,想到这里,即便以周贵这样的涵养城府都忍不住要笑,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出那么多现银来买地置办农具种子和招募穷苦

正因为预判中的好处太多,所以周贵很担心出现意外,只盼着这么把事情定下来,不要旁生枝节,而朱达对秦川的耳语就是个“意外”。

其实堂上所有人都在盯着秦川和朱达,只看到秦举人脸上先是诧异,随即微笑点头,两个人耳语没有多久,朱达又是重新站直,秦川扫视众人之后微笑说道:”收拢田地,购置农具种子,招募贫苦,样样都得花费银钱,县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大伙有粮食有田地,现银未必有多少,可这个善事要大伙共襄盛举,不能落下一人,若有不够的,就来我这边借,月息和年息都好商量。“

这话说完,屋中安静片刻,随即站着的大多数人都躬身作揖,满脸激动和兴奋,端坐在那里的也有三位起身致谢,只有周贵和工房经承脸色不怎么好看,细看过去,站着的也有脸色难看的,比如说户房管年、吏房管年还有工房管年,一县之地最有油水的也就是这三处了。

“秦老爷大方。”众人感谢的都很直接。

能聚在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是怀仁县的体面人物,但经商的人很少,手里自然没有多少银钱,想要购置田地和农具等等,那是必须要出现银现钱的,就算当时拿不出来,日后也得拿。

屋中就这么二十六个人,大伙平日里不知道打过多少交道,彼此了解得很,真要出现借贷的情况,只怕户房这位周大爷会把大伙扒一层皮下来,好不容易弄来的田地到最后都会进周家的口袋,秦举人这么表态就让大伙放下了心,能看得出这位年轻老爷做事还算体面,不会克扣太甚,到最后大家怎么都能得到好处,但大伙也没觉得这位老爷傻,借钱的抵押是什么,不是自家田地就是收来的田地,这根本不用担心不还,无论田地本身又或是耕种出产都远大于这份银钱。

“既然大家都没二话,请周经承出个章程,我先去和知县谈,然后大伙再去忙活。”秦川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他转向周贵的时候,周贵和其他几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多赚少赚毕竟都赚到了,他们还是能想明白这个,想不明白的方铭和杨守文已经被灭了门。

“请秦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回去张罗,也请各位同僚各位父老多多帮衬着,这是咱们大伙的事,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啊!”周贵连忙答应下来,笑着对大伙说道,众人自然答应,倒是其乐融融的样子。

端坐在上的秦川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口,随着他这个动作,全场都是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众人都是以秦川为了,而且还是主家奴仆这样的立场分别,能给大伙带来利益,能掐着大伙的命脉,实力上又完全压服,人人知道必须低头。

放下茶碗后,秦川脸色变得肃然,盯着诸人说道:”等我和知县谈过,这件事就要操办起来,有什么要商量的有什么要定的,都在今日这处进行,我也有句话说在前头,这是咱们大伙的事,这是咱们怀仁县的事,谁要不知好歹,就是和怀仁县过不去。“

“秦老爷说得对,谁要在这个事上使坏,那就断子绝孙!”

“省得,省得,咱们县的事就是被那艾正文和方铭弄糟烂了,以后大事小情的都得大伙商议,让秦老爷拿主意!”

“请秦老爷放心,谁要和秦老爷不一条心,就是和怀仁县不一条心,大伙饶不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的表态,喊得最响的莫过于三班六房的这些人物,倒是那几位士绅迟疑了下才跟着说话,但明眼人都很清楚,以后怀仁县就不用管什么知县和县衙了,真正的大老爷就是这位秦川秦举人。

场面热烈,大伙心里自有盘算,对这位秦举人赞叹敬佩,虽说本县二十余年没有出过举人,但从前有过,临县也有过,得中举人后回乡怎么统合怎么恩威并施的行径,大家都是耳闻目睹,那都需要个过程,要先熟悉各方,然后要有进退分寸,最后才能和大家达成妥协,拿到该拿的一份,在这个过程中,当地的吏役和土豪们会花样百出,软硬应对,不是说是个举人就一定能占到便宜,也有吃过暗亏的,要知道,这些举人年纪不小,出身也不差,对当地算得上熟悉,也不过做成这等样子。

可秦川这位年轻的新科举人,以往活动都是在郑家集一带,县城各方都没打过交道,谁想到才回来三天不到,居然就能把全县有力人士收归麾下,而且让人心悦诚服,再看看站在秦川身后的朱达,这位新科举人完全可以用杀星义子作为威慑强压,大家也不得不答应,可秦老爷是无中生有,愣是变化出一块大饼来让大伙去分,这份谋划,这份心机,真真让人佩服,是不是有人生而知之,是不是真有天才,看到秦川后还真不好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最初的兴奋减退了些,每个人开始觉得疲惫和饥饿,议论的太过热烈,已经过了正常的午饭时候,看来中午就要叨扰秦老爷家一顿饭了,正好饭桌上喝几杯酒,说说细节,不过用饭吃酒的邀请得秦川开口。

只看到秦川回头瞥了眼朱达,这父子之间倒是没有交流,秦举人转头说道:“把常凯喊进来。”

屋中这么多人,朱达年纪最小,可按照身份地位排下来,还是壮班那位刘副班头自动自觉的笑着应了,去开门喊人过来,屋门开合,外面的凉风吹进,倒是让大伙冷静清醒些许,但事情就摆在那里,越想越让人兴奋,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源,众人甚至还想到,秦举人如此善于生,当年河边新村和白堡村以及郑家集的生意是不是他在背后谋划,这位朱小爷这般凶悍,又是这么年轻,那有什么工夫去做生意,恐怕都是这位老爷的传授。

没过多久,常凯就被喊了进来,他身上居然还系着围裙,上面沾着面粉还是什么,一进着屋子,常凯脸上的茫然变成了忐忑和惶恐,腰身不自觉的弯了许多。

“各位老爷,酒饭已经备好了。”这场合先开口很失礼,不过常凯惶恐的有些紧张,一时间又没有人说话,就这么搓着手说了两句,说完之后就觉得不对,按照常规,肯定得有人恶意的笑几声,甚至讥刺两句。

但屋中安静,常凯纳闷的看了看,却又被吓了一跳,因为从前得仰望拜见的几位经承大爷都在赞许的点头,几位要客气恭敬的管年则是笑着点头攀交情,几位班头副班头则或是羡慕或是提防,全然不是预料中的反应,当真摸不到头脑。

秦川看着常凯点了点头,朗声说道:”常凯这人不错,能办差,心思也正,这样的人要重用才是,老周,常凯就先做个快班副班头,其他的日后再说。“

屋中有短暂的骚动,虽说快班在册的一共十余人,可捕快想要做到班头副班头几乎是不可能,得县内豪强和官府老爷们的亲信才行,常凯这种也就是个祖辈做捕快的命,除非有个出色的儿子或者漂亮闺女,这辈子平平常常一下子就有这样的运气,等于是平地飞起,一下子成了县内的大人物,不过大伙立刻就平和了,秦老爷就是如今县内最大最强的人物,常凯攀上了这个高枝,做个副班头算什么,林班头怕是险了。

不提众人想法,周贵答应的干脆利索,方铭暴毙之后,吏房他也能做主,何况秦举人话,又是个副班头的位置,谁也不会反驳,“请老爷放心,这事今日里就会办妥,小常做事老到周全,早就该提拔了。”

常凯愣愣的站在那里,还不知道生什么,身边有人看不过提醒了句“什么呆,快跪谢秦老爷”,常凯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他知道会有好处,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大,泪眼模糊的抬头看过去,他倒是没看秦川,只是看向朱达,常凯激动归激动,心中却明白这一切都是谁给的。

”谢过朱公子,谢过秦老爷,以后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常凯哽咽着说道,他这话先谢晚辈,再谢长辈,而且秦川点名给他的位置,他却谢朱达,不合礼数不合规矩,但当事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到现在也不要如何隐瞒,众人不会因为常凯同朱达交好而忌讳,反倒因此敬畏,不然常凯也不会早早就过来张罗。

“七尺男儿不要这么娘们样,起来说话。”秦川笑着训斥了句,常凯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来,擦擦眼泪说道:“诸位先忙着,我去给大伙安排酒饭。”

“这点小事让旁人去做,留下来听着。”秦川又是说了句,众人看向常凯的眼神立刻复杂起来,一方面羡慕常凯天降大运,一方面又是嫉恨常凯能参与到这分肥中,多一人来分,其他人可就少了。

常凯转头看看,却是站到了自家林班头和孙副班头身边,这两位平日里可都要客客气气的应对,今天没等他说话,这两位都是笑着先开口说道:“老常,大伙是自己人,以后可得多多照应。”孙副班头还拱手致意。

平时是什么样子,今日里是什么样子,常凯清楚感觉到巨大的差异,从前听人讲“欢喜的要疯了”,还以为是戏言,却没想到今日里当真欢喜的要懵掉,一直在掐着自己大腿,心说不要失心疯了。

接下来无非就是简单客气几句,刚才已经议定了章程,大伙确确实实要去吃中饭。

“既然酒饭准备好了“秦川开口说道,还没等继续,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在门外高声通报说道:”大同左路游击杨英,牛心山千总杨雄派人送来贺礼,恭贺秦老爷乡试得中。“

秦川和杨家的恩怨是怀仁县的传说之一,无论是文武兄弟谋划私盐还是后来的火并分崩,都有很多的版本流传,不过秦川被刺后没有撕破脸,双方在外面还显得是兄弟模样,大伙对火并分崩这个拿捏不准,猜测纷纷。

但游击是守备一个方向的大将,千总则是镇守某处的带兵官,这兄弟二人的块头已经远远过了怀仁县,秦举人和这样的人物都有关系,这更让大伙敬服,

“把人请进来,好好款待。”秦川沉声说道,脸上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这杨家还真是八面玲珑,差不多是反目成仇的生死之敌,还能把关系维护到这个地步,不过这次急忙赶过来道贺,恐怕不只是示好,朱达这般想到。

第二百一十章 把一切都交办清楚

“老爷,杨家来人说是要当着贺客的面说几句。”过来通传的却是李和,周青云和家丁们干不了迎来送往的事情,也只有他做。

秦川瞥了眼,摇头说道:“喊什么老爷,喊我叔父,既然杨家人这么说,那就请进来吧!”

听到秦举人这么称呼,屋中众人都是回头看过去,见到是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可大伙也不敢怠慢,都是点头微笑致意,倒是把李和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抱拳回应,转身急忙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一名身材高大的武人被应了进来,在边镇多见军伍,大伙能看得出这位应该是武将亲卫家丁的身份,身上装备很齐整,只是年纪大了些,差不多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按说这等精锐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才对。

这人一进屋子不理会其他人,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对秦川拱手抱拳见礼,躬身说道:“见过秦先生,我家老爷托小人给秦先生带好,恭祝秦先生乡试得中。”

屋外明亮,屋内昏暗,身居主位的秦川好找,可站在后面的朱达不留心的话一进来未必看得清,等这人抬头后才注意到,本来平静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就站在那里突兀的说道:“朱达你还活着?”

“邓叔,我和青云都活下来了。”朱达笑着回答说道,眼前这人却是从前的盐栈护卫之一,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的李姓骑士,在杨雄和秦川闹崩后,这批护卫都被杨雄带到了牛心山那边做家丁,也怪不得这位称呼的是“秦先生”。

看到朱达后,这位骑士脸上明显有感慨和唏嘘,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扫视屋中一圈,似乎在确认这些人的身份,然后才扬声说道:“我家老爷和大老爷都说,秦先生是自己人,做什么杨家都会帮衬,左卫那边的盐市生意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和杨家没关系了,秦先生想要的话就拿回去。”

听到这话,怀仁县的各位头面人物彼此交换眼神,有杨家做保证,大同左卫的私盐生意应该是拿下来了,且不说这次鞑虏入寇,卫所同样大伤元气,更关键的是,能战的力量都跟着杨家走了,真动起手来,怀仁县还真不怕他们,因为怀仁县和大同左卫相邻交错,彼此情况了解的很。

更有人想得深些,杨家对大同左卫不管不顾的架势,那么卫所抛荒的那些田地是不是也能动一动

李姓骑士说完这个,又对秦川说道:“秦先生,我家老爷还有话想和先生单独说。”

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已经颇为无礼了,但堂上众人没有任何不满愤懑的神色,杨家现在是镇守一方的将门,块头已经不是怀仁县能够得着的了。

秦川皱了皱眉,开口对常凯说道:“老常,你带着大伙去用饭,我随后就去。”

常凯还沉浸在喜悦中懵,身边有人扯了把低声告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大伙去摆着酒宴的堂屋。

尽管众人对杨家需要单独说的话很好奇,可面子上都没有表露出来,二十余人鱼贯而出,等全出了屋子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户房经承周贵沉声说道:“原来杨守文手里的那一摊,就给老常来管吧!”

听到这话的常凯又是身子一颤,周贵所说的“那一摊”,当然不是壮班的差事,而是壮班副班头应得的好处,这块本来是壮班内部分配,没想到直接就给自己了,虽说比起堂上说的无主之地不如,却是个细水长流的生意,而且还能在县城彰显权势,有面子有里子的营生。

但常凯也没有昏头,衙门内部的规矩他心里清楚,没道理壮班的好处拿到快班来,日后会不会有什么是非。

户房经承周贵回头看了眼,壮班黄班头低头不言语,他是刘家的人,本就没什么说话做事的权限,而另一位刘副班头脸上颇为不舍,可看到周贵望过来,连忙陪笑着低头下去,他可是周贵扶上来的,当然不敢不听。

“大伙以后要和常凯多往来。”周贵扬声说了一句,大伙都是笑着应和。

又是一块好处落下,常凯心中兴奋感激,下意识的就要大礼拜谢,可随即就反应过来,户房经承周贵的这番话和安排,实际上把他和怀仁县衙的三班六房一下子对立起来,一边是:“大伙”,一边是“自己”,好处虽然拿了,却被当成外人。

但常凯心里的惶恐也是一闪而没,他马上就想明白了因果,自家靠上了秦举人和朱达才有今天,没有这个依靠自己就是平平常常一个捕快,不咸不淡的过着日子,看看现在,全县的体面人物都客气微笑,好处主动送到家里来,怎么取舍选择很容易做。

“谢过周爷,大伙这边请。”思绪转动,常凯身上的胆怯和谄媚一下子消去许多,似乎端起来了。

他这样的变化让身后不少人撇嘴,但周贵却诧异的打量了下,然后点头说了句:“真没想到是个聪明人,从前倒是埋没了。”

众人离开,朱达关上屋门,那李姓骑士却叹了口气,然后说道:“秦先生,我家老爷带话说,从前的事过去了,再揪着不放对大伙都不好,现在兄弟两个各有前程,彼此帮衬才是要紧,左卫那边的秦先生能拿去的尽管拿去,但我家老爷看中的要入股三成,还有牛心山和左路有许多生意要做,秦先生若愿意,也可以和从前一般。”

秦川面沉似水的听着,对方说完之后没有立刻回应,李姓骑士也不催促,只是低着头等待。

“你回去和杨雄说,这些我知道了,该留的我会给他留,能赚的钱我也不会不赚,只是这次我会小心些。”秦川闷声回答道。

李姓骑士表情没有变化,躬身抱拳回道:“既然这样,我就把话带回去了,这次来得匆忙,贺礼相关最早要三天后才能到,秦先生保重,小的这就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之后,秦川在他背后说道:“老李,你这个年纪该回去养老了,还在那边忙活什么,奔死吗?”

李姓骑士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闷声回答说道:“我的事秦先生你知道,现在的日子过得无趣,能死在马背上也不差,秦先生你要保重。”

两人再不交谈,走到门前朱达那边,李姓骑士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家还有谁活下来了?”

“我爹娘和向伯都遭难了,就我和青云逃了出来。”

“原本说着袁叔没福,你师父能有人孝顺到老,现在看,袁叔这死的早倒是善终了,朱达,你活下来不容易,得好好活着!”李姓骑士感慨几句,伸手拍了下朱达的肩膀,就这么出门离去。

屋中安静片刻,坐在那里的秦秀才下意识的摆弄了下茶碗,不知道和谁解释,就那么说道:“李富全家人都死在鞑子手里,两个五岁的孩子也没逃过,他这些年一直放不开,他早就死了。”

朱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刚才骑士李富和秦川说起这件事都很平静,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感觉,在这个时候,朱达突然间理解了秦川为何要他放下,在大同绝大多数人眼里,鞑子造成的杀戮是天灾,放不下的话只会影响自家的生活。

“小达,你知道杨家怎么想的吗?”朱达知道这是义父想要倾诉,没有接话,果然,秦秀才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前是个秀才的时候,杨家根本不在意我想什么,无非要维持个自家的名声,现在我是举人了,多少要在意一二,可又不用太在意,所以派人过来敲打拉拢一番,这人啊,一步也不能停,得不停的向上奔着,不然,这念头不能通达,气顺不得。”

刚才李富那番话固然是示好拉拢,可敲打威胁的意思也很明显,朱达当然听得明白。

“也算落了一桩心事,吃饭去,我饿了,你也饿了。”秦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老周,你觉得接下来还有多少贺客上门?”在酒桌上,秦川开口问道。

周贵愣了愣,立刻盘算起来,怀仁县的英雄谱他是知道的,有资格有必要上门恭贺的人物很容易就能盘出来。

“也不过六家或是八家。”

“诸位,那怀仁县里还有谁能拦着我们做这桩善事吗?”秦川笑着问了句,大家错愕瞬间就明白过来,气氛立刻高涨许多。

这次合议,县内有实力的人物都达成共识,而没来不过六七家,还分散在城外各处,实力对比悬殊,当然构不成阻碍或者威胁。

对这些话,常凯却慢半拍才能想通,不过他乐呵呵的听着,也不在意这个,正要去看看后续的酒菜预备,却被朱达拽了出去,这情景也被很多人看在眼中,对常凯和秦川朱达的关系又有认识。

“老常,你知道城内城外有什么好织工吗?”

“朱兄弟,你想做纺纱织布的营生?这生意不赚钱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我能做主

常凯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莽撞了,眼前这位年纪不大,却是做生意的天才,连不起眼的腌蛋都能做出花样来,低买高卖更是不久前的事,凭什么在纺纱织布这营生上不能玩出花样来。

“朱兄弟,我“常凯琢磨着解释两句,朱达笑嘻嘻的打断了他,又是追问说道:”老常你细讲讲,为啥这织布的生意没法做?”

两人都在屋中从早忙到现在,秦川和众人开始饮宴,他们两个才不那么忙,此刻站在门外闲聊倒是放松,天气虽然偏冷,可阳光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

“山西和大同这边能种棉花的田地少,口粮都不怎么够的,这么点棉花织布都是自家穿,充其量去换点零花,这两年连零花都换不得了,南边棉布又多又便宜,而且还比咱们大同出的要好,自家的土布要换钱就得赔着出去“

这次的话又说了一半,常凯想到朱达就在郑家集和河边新村那样的商埠经营,这等百货常识的事比自己要清楚,那还说这个作甚,难不成是消遣或解闷,可看到朱达认真倾听的态度,又不像是打无聊。

“老常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想要找个好织工,要做什么就先不和你说了,一来我没想妥帖,二来不想让这个打算传出去。”朱达说了两句。

听到这里常凯倒是恍然不少,朱达有新点子并不让人惊奇,这等财的法子当然不能泄密,不然自家赚什么去,可提到“好织工”这个话题,常凯又有些犹豫,下意识的压低声音说道:“这织工不太好找,都是些女人操持,不能抛头露面的朱兄弟难道要是信得过老常,老常给你找几个年轻水灵的妹子做丫鬟。“

“我真要找会织布的,还要懂行,不是要找女人。”朱达哭笑不得的回道,敢情这位想歪了,但常凯这么说,朱达也意识到不妥的地方,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可不是小事。

从前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有不少妇人婆姨在作坊里做工,但那边人多,而且尽可能同性共处,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很多嚼舌头碎嘴子的是非会少,即便如此,念叨的也很有几个,朱达出手教训几次才彻底压服,如果在城内找类似的人物,还要守密,就免不得要单独相处,这就有忌讳和麻烦了,良民百姓家的婆姨女儿怎么会做这个抛头露面的事。

“可朱兄弟,你真找了还要守密的话,外面会想着你霸占女人,眼下你和秦老爷要做大事,还是少惹这样的事。”常凯诚恳劝道,他很分得清秦川和朱达的关系,也知道自己该和谁走得更近些。

朱达挠挠头说道:“我要真看中哪个女人硬霸占下来,大伙倒觉得寻常了。”

“也是,也是。”听到这话的常凯忍不住笑,按说朱达这等无法无天的强横人物就该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细想想朱达其实做得很规矩,根本没有年轻人那样的张扬和肆意。

“朱兄弟也不用着急,既然知道有这桩事了,我就帮你打听去,有合适的就荐过来。”常凯笑着说道。

“要麻烦常老哥抓紧,不要怕花银子,只要合适的人,能用银子办妥帖了,咱们该花就花。”朱达叮嘱了两句,常凯连忙答应下来。

看着朱达没有回屋的意思,常凯笑着继续话题:“给秦老爷和朱兄弟办差就是舒心,从来不会克扣算计花费,不像衙门里那位太尊,自以为办过实务,什么事都瞒不了他,所以事事算计,不给钱就让下面忙活,我们在编的拿工食银都是七折八扣,下面副役白身靠什么养家,到最后无非是压榨百姓。

两个人没聊几句,常凯又是提醒说道”秦老爷要在怀仁县常住了,平日里要有自己的体面做派,这宅子里那么多家丁怕是不合适“,这话倒是提醒了朱达,两个人简单商议下,就决定把方铭和杨守文的宅子都盘下来,方铭那宅子烧了大半但还能住人,杨守文那边就要重新翻修了,家丁们每日里留五人过来值守,其他的人住到方家去,左右距离一条街有什么事也赶得过来。

两个人正聊着,却看到一名精壮大汉向这边走来,周青云和家丁们都在值守,无关人等不会被放进来,眼前这位却不是外人,而是王琼家护送秦川回返的骑士头领,昨夜里听秦川说过,这领姓王名虎,本来姓氏被舍了,这也是大户人家招募私人的规矩,跟着自家姓,恐怕名字也是后起的,武夫名字离不了狼豺虎豹之流,朱达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还好,临睡前却莫名想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矮小老者,惆怅片刻后才沉沉睡去。

朱达笑着打招呼,常凯则客气问候然后去了厨房忙碌,那王虎走到门前却没有进,只是问道:”里面这么热闹,都是谁来了?“

“义父正在接待怀仁的体面人物,中午设宴款待。”

“这举人功名还真了不得,昨天才来,今日里就这么多人来捧场,这还是和知县放过对之后,要是在太原城内,区区一个举人真不是什么事,县里府里还有道员什么的,眼里怎么会有一个举人,他们都见的多了。”王虎感慨了几句。

说完之后又是摇头说道:”换我我也不回去,有个话叫什么鸡头牛屁股的,当个上门女婿好,还是自己当老爷好,谁都会选。“

昨日里这位王虎和王家护卫们还有些端着的意思,今天这番话倒是接地气了许多,朱达听着想笑,只是接了句:”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你还读过书,这话怎么说的,秦老爷是你义父,肯定要教你读书写字,不过我这边有几句闲话,你愿意听就听着,不愿意听就当一阵风,这学文练武都得下一百二十分的工夫才行,千万不能分心,读书人分心就是考不中,咱们练武的分心就要死人了。

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实实在在的经验之谈,朱达客气的说道:“多谢指教。”王虎也不知道来干什么,就和刚才常凯一样靠在门边墙上,眯着眼睛享受日晒,跳了个话题说道:“你杀过人吧,还不止一个十几个也是有的。”

气氛很闲适,朱达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也不会掩饰什么,笑着回答说道:“不止十几个,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人的时候盯着要害看,看我们兄弟的时候盯着腰腿手臂看,而且县里那些人怕你怕的厉害,多少能想出缘由来,你还年轻,像我们这个时候,看人就不会看得那么露痕迹,你这看人的看法,就和杀猪的盯着猪一样,平白让人起提防,真要动手都不方便。”

“怎么能改?”

“杀得多了,习惯了,松下来了,就改过来了,再过几年这些毛病都没了。”

朱达看了王虎几眼,还真猜不出这个大汉的心思和目的,他也懒得猜测,直接说道:”王大哥,我义父在屋内,要进去聊聊吗?我安排人添副碗筷,或者去偏房那边喝口茶等着。”

”吃过了,你们的招待得很不错,我就是来看看,倒是没什么事,休整两天就要回太原了。“王虎回答两句,说完后睁眼看着朱达说道:”我在路上听秦老爷说过你们,但以为你们死在鞑子手上了秦老爷不是个死读书的,用得上刀兵,但有了你这样的,也就不缺别的了,我和兄弟们都早些走。“

东拉西扯,吞吞吐吐,不过话的意思很明白,王虎这些人或许有投靠的心思,但一看到朱达和周青云活着,而且朱达和周青云是有份量有真本事的,家丁的成色也不差,那就早去早归了。

“王大哥,王家对待大伙怎么样?”朱达问得很直接。

“王家几位爷都是厚道人,但都是富贵里养起来的,很多事都觉得理所当然,也不知道外面凶险,但眼下这局面,能勾连上举人进士什么的比几个舞刀弄枪的有用,这也不假。”王虎闷声说道。

王琼当年是治理漕运,经略边关,经历过风吹雨打,见过刀兵血腥的,可王家几位儿子则是长在富贵之中,不满十岁甚至不满周岁就有了锦衣卫千户的世袭职位,这样的人物,心性如何不去说,但对这个世道的认识肯定不够深刻。

朱达静默片刻就笑着说道:”王大哥和兄弟护送我义父回乡,这一路上也是辛苦了,怎么也要设宴谢过才行,今晚义父就会摆下家宴,到时候请王大哥和兄弟们来。“

“你能做得了主?不要先问秦老爷,我在这边等着就好。“王虎睁开了眼睛,颇为诧异的盯着朱达看。

“能做得了主,王大哥若不信,我先进去问问再回复。”朱达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王虎略一迟疑,就摆摆手说道:“能不能做主,晚上不就知道了,何苦现在折腾。”

他想得很明白,朱达笑着点点头。

“秦老爷说你今年十六,你今年真的十六?“

“十六虚岁。”

“看着可真不像!”

第二百一十二章 你们找死吗?

王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并没有在这边耽搁太久,但朱达也没想到这顿午饭会持续这么久。

实际上众人吃得很快,即便平日里讲究细嚼慢咽养生的几位老爷都是风卷残云,吃完之后残羹剩饭摆在那边不撤,立刻热火朝天的开始商议细节,等朱达送走王虎之后,招呼人进来收拾桌子碗筷,然后茶水点心和纸笔都要送上,当场几位经承管年就开始记录。

当常凯算计着要留晚饭的时候,朱达决定单独宴请王虎一行人的时候,兴致勃勃的众人才主动告辞散去。

“请秦老爷好好歇息,小的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看到这伙人各自交换眼神的模样,朱达就明白过来,在秦川面前该敲定的细节都已经敲定了,接下来是县内各方合纵连横的时候,估摸着这个晚上很多人家要彻夜长谈了。

“朱公子接下来还有的忙,咱们县衙还少不得要劳烦公子。”户房的金管年还特意说了这么句,朱达笑着回应,他不知道对方是顺口说的还是真有目的。

“老常,房契地契明日来户房拿,不必了,明日里我安排人送到秦老爷这边。”买下杨家和方家城内宅院的事,衙门里办的格外快,大家满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心说既然都灭门放火了,总不能白动手,拿了田宅也是应该的。

“今日里才知道能做的这么快,两个月前方铭要过户一处田宅,硬生生拖了五天,要不是眼看天黑晚饭,今日里怕不是就能办完。”常凯禁不住感慨几句,他其实倒是想和朱达多闲聊些时候,奈何马上要准备晚宴,秦川要请王虎等护送他回来的骑士。

周青云安排完家丁值守后过来找朱达,看到朱达后倒是愣了下,还问了句“下午我一直在外面守卫,可你看着比我还累。”

朱达摇摇头,虽说收拢无主之地的事是秦川策划推动,但这件事过程本身就有大量的细节和信息,朱达对这一切都很感兴趣,拼命吸收和了解,观察每个人神情的变化,这个真不比巡逻轻松。

两个人没有多话,各自拿着兵器在院子里开始训练,在他们身后十名家丁则是一板一眼的做着基础动作,比如说弓步前刺,比如说扬起手臂做投掷,其实朱达和周青云的动作也很单调无趣,劈砍撩刺,前进后退,左闪右避,要说有什么新鲜的就是俯卧撑之类的健身动作。

领着孩子出来的秦琴瞥了眼就不再看,倒是小红觉得新鲜,可看了片刻现并没有太多花样之后也不看了,这几天她一直在看,重复不重复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每到训练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就格外的专心致志,对周青云来说是日常,对朱达来说是脑子的放松,可以不去想很多事。

张罗到间隙的常凯出来喘口气,看着朱达和周青云全神贯注的习练,忍不住出了会神,直到他家婆娘掀开厨房帘子喊他,进门的时候还忍不住念叨着说道“当年我要是好好学”

等厨房又有食物香味飘出的时候,王虎一干人到了,这十余人鱼贯而入的时候,就有家丁忍不住跟在后面,训练中的家丁们动作也有些变形,尽管王虎等人没有带着兵器,可这些人的气势却很是压人。

看到家丁们的这个反应,王虎和为几人还好,后面却有人嗤笑,王虎回头望了眼才安静下来。

但朱达和周青云却始终没有乱,他们还是全神贯注的演练,尽管额头已经见汗,他们手里拿着的兵器并不沉重,他们所做的动作幅度也并不大,但专注演练求真的话,需要耗费的力气却很大,出汗也是正常。

“乡下把式!”王虎身后,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了这么一句,朱达他们依旧练得认真,家丁们却怒目而视。

“再乱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王虎回头怒吼说道。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骑士中,有人露出慎重表情,有人则是不以为然,还有人“嘿”了声,后面的反应让王虎更怒,怒声吼道:“练武杀人,要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做什么,他俩该会的都会了,无非是多历练,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强吗?”

“是军伍的传授,不知道谁家亲兵教的。”有人附和说道,这是懂行人的判断。

“虎哥,你想要投靠是你的事,兄弟们受王家恩德,还不准备走,你要讨好也换个手段,这俩毛孩子能有什么本事,他个酸子不长眼,兄弟们也瞎了吗?”也有人毫不留情的顶了回来,却从后面走出一名汉子,身量不比王虎瘦弱,看着戾气十足。

这话这当众顶撞让王虎大怒,盯着这汉子说道:“王豺,自从出来你就冷言冷语,这是想干什么?”

“看不惯虎哥你这嫌贫爱富的样子,这酸子中个举人你就眼热了,自家上来巴结不算,还带着兄弟们巴结,我可是对几位老爷忠心耿耿,怎么,巴结那酸子就罢了,连着酸子养得兔子也要”这话可以说是恶毒之极。

可王豺的话没说完,却听到笑声,两个人争吵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停下了练习,每日里常规的演练到这个时候也结束了。

“说你是兔子,你听着高兴是不是?”被笑声打断之后,那王豺更怒,转头对朱达大喝说道。

朱达笑得很开心,一看就是情真意切而不是为了置气,边笑边说道:“王豺这名字很像一条狗啊!”

回答没头没脑不太有逻辑,但听着朱达说这名字像一条狗,大家就哄笑起来,他们当然想不到朱达是想到了“旺财”这两个字,还以为他仅仅是在回骂,看朱达笑得如此开心,众人下意识觉得他占了上风。

侮辱别人不成,自家反倒被被贬低,这王豺更加火冒三丈,怒声吼道:“混账小子,真是不知道死活!”怒吼声中,大踏步向着朱达冲来,那王虎看着不对,上前就过来拽,可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有人拦了下,王虎赶不上,眼看着王豺就到了朱达跟前。

这时候,跟着过来的家丁们已经急了,手里的投矛都扬了起来,但其他人没有动,他们贸然投出只会误伤自己人,当然,举起投矛的下一刻,有几个人已经拦到了他们面前,颇为警惕的盯着。

那王豺怒吼怒骂,动作却不含糊,但走的还是街头打架的路数,他比朱达高出半个头去,健壮更是过之,这动作看着就是大人欺负孩童的架势,只不过重心放低,两腿做个小弓步,平衡和后续的反应都有准备,这就是平日里习练够多,经验足够丰富,下意识就有这种完备的动作。

朱达看着有些慌了,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毫无反应,眼看着就要被抓到,少不得要挨打,周青云居然也木呆呆的站在那边不动,刚出来的常凯急忙向这边跑,而王虎则是皱眉,王虎身边一干人脸上露出了轻视的表情,更有人嗤笑出声。

王虎大急,护送秦川回程的路上,一直听秦举人慨叹朱达如何出色,如果遇难与大灾之中会怎么可惜,护卫的骑士们本就不怎么服气,如果朱达在这边被王豺打了折辱,只怕大伙对秦川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要做的事就崩盘了。

眼前就要坏,朱达后退了一步,右脚踢起,但这动作幅度太小,根本没办法打到那王豺,只不过这一脚踢起了沙土,王豺猝不及防,被这一脚扬起的沙土打中了脸,本来怒睁双眼,沙土进眼,刺痛流泪,下意识闭上眼,双臂乱舞。

朱达又是一脚踢出,这一次踢的高些,正中王豺的裆部,要害被狠狠来上一下,剧痛钻心,连眼睛都顾不上了,嗓音变调的捂住了裆部,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到这个时候,朱达的拳头够得着了。

“小子,你想干什么?”拦在王虎身前的人怒喝,刚要向前冲,却让王虎在身后拽住,闷声说道:“以大打小就够丢人了,还想以多打少吗?”

朱达上身倾斜,借着腰腿的尽力挥拳砸下,正中那王豺的脸颊,只要打准了位置,用足了劲力,就可以把人打晕,这两点朱达全都能做到,一拳下去,那王豺闷哼了声,直接被打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瘫在地上。

“狗子,你怎么了?”没曾想这王豺还真和狗挂上些联系,王虎那边有四个人惊怒异常,大步就向这边冲过来,有两个人还摸出了腰间的短刀。

“他们脚下空地,投!”有人大喝道,六根投矛呼啸着飞出,深深没入那四人身前的地面,还有脚步声响,手持短矛的家丁正快步朝着这边赶。

先前再怎么瞧不起,这呼啸飞出的短矛可不含糊,这些王家的家兵自然看得明白投矛的准头和力道,更看得到又有十根投矛被举了起来,这在十步之内怎么可能躲得过。

周青云接过递来的弓箭,朱达接过一杆朴刀,抖了抖手中刀冷笑说道:“你们是想找死吗?”

第二百一十三章 谈判的时机

整个院子一下子僵住了,朱达和家丁们看着的确年轻,没有拿兵器的时候就是些年轻人和半大小子,而且身上没有杀气威势之类,忙东忙西热火朝天,而王家的这些家兵各个魁梧健壮,面目冷酷,看起来就是久经沙场之辈,如此对比,也难怪王家的家兵心怀轻视,更何况家丁们面对王家家兵的时候,的确有些畏缩,这就更增添了对方的自大。

但一到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什么外在都被撕去,从朱达到他身后的家丁,各个杀气森森,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忐忑,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王家诸人,稍有不对就要动手。

朱达手中的朴刀闪亮,周青云的硬弓半开,身后的家丁们短矛高举,冷然盯着王家的家兵们,若说先前还有轻视和嘲弄,在眼下这个情况,谁还敢怠慢半分,这个架势是真要杀人的。

他们昨日初见朱达的时候,无非是个热血朴实的半大小子,今日里看朱达脚踢土眯眼,一拳打到,持刀说话,怎么是半大小子,分明是个老江湖,还是手上沾血的老江湖模样。

王家家兵动都不敢动了,就连王虎也被吓了一跳,冲上前去的那四人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还不服气的说道:“你这是街头的下三滥手段,这算什么本事。”

朱达单手拿着朴刀,直接砍了下去,就连站在不远处的王虎都被吓了一跳,其他家兵更是大惊,以为要拼命的时候,却看到朴刀刀刃砍在距离王豺头顶几寸外的地面上。

“要真是厮杀,他已经死了。”朱达冷然回道,那些人都是哑口无言。

嘴上占不了便宜,完全被人威逼住,王家家兵在那边不敢动弹,更有人注意到原本拥挤在朱达身后的家丁们正缓缓散开,大致在院子里成了个弧线的队形,在这样的队形下,短矛投出立刻就会死伤惨重,而且冲不过去,这样的变化让王家家兵的压力大增,这些人看着生疏,怎么还会行军布阵的法子。

这倒是把朱达想得太高了,之所以有这样的队形变化,只是朱达低声下达了指令,大伙照做而已,压力巨大之下,王家家兵们注意不到这么多细节,可这么一来,刚才冲在最前面的四个人却成了最危险的,稍不小心就会被短矛集火。

反应过来之后,四个人已经慌了,一人迟疑了下回头吆喝说道:“虎哥,兄弟们被欺负,你就这么看着不管?”

听到这话王虎愣了下,随即就是大怒,指着求助那人骂道:“混账玩意,你们惹事的时候我管你们不听,现在要吃亏了知道找我管了,老子管你娘,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折腾,不就是想跟着二老爷走吗?要走就走,王家不差你们这几头烂货,你们嘀嘀咕咕快两个月了,当别人是瞎子和傻子吗?”

院子里鸦雀无声,朱达和周青云盯着王家家兵,他们没有丝毫的松懈,在局势没有明朗前,对方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是演戏和诱敌,倒是王家家兵不再像方才那样戒备这边,反而面面相觑,有些人露出了然神色,有些人则是尴尬为难。

求助那人被骂得一愣,有些懵的前后左右看看,似乎不能相信在这个场合被骂,懵后随即脸色涨红,指着王虎说道:“跟着二爷有什么不好,大伙打打杀杀苦熬这么多年,现在还要吃雪喝风的在外面折腾,有福都不想要,二爷在太原城里置办产业,咱们去守着,这不比在外面受苦强,你倒是一条穷命,连吃雪喝风都不愿意,要跟着一个穷酸子来吃土,你要昏傻随你,我们兄弟不奉陪。”

“扯你娘的臊,二爷拿了多少老底子的钱你以为大伙不知道吗?买宅子买娘们大伙不知道吗?大老爷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他好好的指挥佥事不当,都督府那么清贵的位置不做,还要忙活着赚钱置办田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王家,还不是为了咱们大伙,不然为什么护送秦老爷回家!”王虎也是怒吼了回去。

这真真是家丑外扬了,家丁们虽说还绷着准备战斗,可表情已经不是刚才那么紧张,反倒兴味盎然的看热闹,如果不是朱达时常回头督战,怕是小声议论也会有的,本来厨房那边只有常凯出来紧张观瞧,现在居然出来了几个婆娘,朱达更是看到秦川也掀开帘子出来了。

“要是有人想要挟持义父,你就开弓射杀!”出于小心,朱达叮嘱了句,不过看这个样子的确不会。

到这个时候,王家家兵居然顾不上外面家丁的短矛威胁,自家人吵成一团,互相喝骂,有人怨愤,有人嫉恨,有人委屈,也有人劝东劝西。

好在朱达见多识广,不然见到这些武夫壮汉好似泼妇一般的争吵,委实要目瞪口呆,但从这点上也能看出,王家家兵积怨已久了。

当年做过督漕巡按,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本朝也做过吏部尚书的王恭襄公王琼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王朝立,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也有都督府的荣衔,二儿子王朝翰则是世袭锦衣卫千户,王朝立从小跟着父亲王琼东奔西走,长大后又去南京国子监坐监,又要侍奉病重老母,算是吃过苦的,做事踏实,而王朝翰自小富贵,一路就是豪门公子的过来,很是浮华。

这等事放在富贵人家根本不稀罕,王琼去世后,走世袭勋贵路子的王家兄弟分歧很大,王朝立看到了原来很顺的许多事现在行不通,原来热情的宾客亲朋开始冷淡,知道靠着祖传家业和这世袭身份撑不了多久,就琢磨着要置办家业田产,经营生意,尽可能给王家一族保持长久,这次护送秦川回来,劝说秦川娶王家的女儿,甚至王虎投身过来让大家保持个合作的关系,都是安排。

而王家弟弟王朝翰则觉得王朝立杞人忧天,一直不愿意分家,甚至还想着借操持家产吞掉王家所有好处的打算,他觉得王家如此富贵,何必这么担心,置办些城里的铺面宅子,做些女人和骰子的快钱生意,和勋贵多多结交联姻,富贵快活,这才是要过的日子。

兄弟两个理念不同,冲突不断,更要命的是,这些老仆和家兵也各有心思,有人认同哥哥的,觉得要图个安稳长远,有人认同弟弟的,觉得就该快活肆意,结果就互相争斗了起来,好在王朝立性子好些,对弟弟也宽容些,勉强维持下来,可王朝翰这边已经忍不下去,这次冲突生,未尝不是这种的具现,而且王家兄弟未必撕破脸,下面的人却已经打破头了。

能看出来是积怨多时,王家家兵分为三派,王虎是支持兄长这边的,有六七个人,王豺那边五个人是支持弟弟这边的,其余的则是和稀泥的,大伙争吵劝说也顾不得家丑不外扬,什么都说了出来。

“好,就祝你攀上这酸子的高枝,兄弟们回太原城受苦去,咱们走”说到最后也没个结果,那四个人怒气冲冲的转身,可转身后就是僵住,十几根短矛还举着没放下,真不敢乱动。

地上的王豺已经开始蠕动身体,看着是快醒了,朱达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王虎等人,又看了看王豺和他的同伴,拿着朴刀摆了摆说道:“带着人走,记得给他洗洗眼睛。”

那四人恨恨的看了朱达一眼,也不敢多说几句,把王豺搀扶起来离开,朱达示意身后家丁闪开一条道路,等擦身而过的时候笑着说道:“明早就离开县城。”

回答这句话的只是冷哼一声,朱达没有生气,只是继续说道:“去打听下我,明天午饭时候你们要是还在城内,那就别走了。”

搀扶着王豺的四个人尽管不忿,可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快步离开,朱达喊过张进北来叮嘱了句:“晚上带着人住到那客栈去,盯紧了这几个,要是不对立刻回来报信。”

这边连忙答应跟了上去,朱达却又是喊来看热闹的常凯,低声说道:“找些人盯紧了他们的客栈,有消息快来报信。”

常凯连忙应了,身为快班捕快,调动城内的市井中人再简单不过,他也不用跑远,这次来帮忙的就有平时跟着的白身副役,出去调动就好,现在常凯是快班副班头的事全城市井都该知道了,正要主动巴结的时候。

等把这些事安排完,朱达才注意到尴尬的王虎等人,且不说自家兄弟丢脸,刚才那毫无顾忌的揭底和争吵让他们自己也没脸了,更不要说这争斗全面落在下风,现在还是生死操之人手,这还谈什么

“撤了兵器,不要对客人无礼。”朱达摆手吆喝说道,他看到秦川笑着走过来,朱达也忍不住笑,双方想到一起,现在还真就可以谈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太少了

王虎先前表现的想要合作想要投靠,却在刚才的争吵中把所有底牌都露了出来,但朱达听到之后,却觉得这样才合理一些。

不然的话,以王琼家的财势地位,以王家两个儿子的世袭身份,犯不着如此主动的结交秦川,即便秦川是英才之辈,又是新近高中的举人。但为了长久布局的话,那么一切就可以理解了。

当然,秦川这么年轻中举,招纳为婿是正常的,但一个小小怀仁县的举人能带来太多的好处,想必大家都有清晰判断,但王虎刚才表述的那些话,就让先前迷惑好奇的朱达一切都了然了,看秦川此时的表情,想必和朱达的感觉是一样的。

高看低看,亲切冷淡,这些并不重要,但知道对方想要什么,那就可以谈了,生意就是生意,能得利就好。

“都是王家的家事,说出来已经失了本分,在秦老爷面前献丑,让秦老爷见笑了。”王虎镇定的倒是快,尴尬苦笑着对秦川说话。

秦川笑着摆摆手,朗声说道:“进来说话,从太原一路送回怀仁,这些辛苦还未道谢,这么见外做什么。”

王虎回头看了看朱达,家丁们还在虎视眈眈,每个人都是武器在手,这让王家家兵根本不敢做幅度太大的动作,免得误会招来祸患。

朱达扫视了一圈,挥手说道:“院子里留五个人,其他人各忙各的。”

他这句话说出,身后的纪孝东点了四个人出来留下,其他人则是收起武器散去,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不少。

尽管秦川进到院子话,可在这个时候,王虎只是盯着朱达和家丁们的一举一动,等家丁们撤出院子之后,他呆愣了片刻,然后长叹了口气,转头对秦川说道:“秦老爷,你家的孩子真是好本事,这些小子虽然练得毛糙,可已经有样子了,拉出去能打能杀,有这些人在,还真是用不到我们兄弟。”

感慨有些没头没脑,王虎也没解释,却又转过来问道:“朱达,你这些人练了多久,几次见血的硬仗?”

“练了二十几天,打过四次,说不上见血,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打才算见真章。”朱达实话实说。

“练成这个样子很不错,想想我们兄弟当年,上阵见血还是胆战心惊的。”王虎赞许的点点头,谁都能看得出他无精打采。

接下来就是正常的主人宴客了,王家家兵十余人来到堂屋,先是请茶闲谈,折腾这么久,天色已经晚了,酒宴也是摆下,其实晚饭都不用自家来操办,临到晚饭时候,户房经承周贵送来了晚宴的酒席,还有时令果蔬,其他吏役头目也各有呈送,甚至还有人送来了丫头小子之类的仆役供秦川使唤。

秦川和朱达都很热情,但王家家兵的情绪不高,都有些悻悻然和低沉,只有王虎强打精神和秦川说话。

或许外面把什么都说清楚了,脸丢的太多,这时候说话就没那么多遮掩和弯绕,开门见山,到这个时候,王家真正的谋划才展现出来。

“这次鞑虏血洗大同的乡野,大同城周围都损失惨重,怀仁县这边也不能幸免,不知道绝了多少人家的门户,留下了多少无主之地。”

说这个话的时候,王虎好像在背诵一般,想来是临行前有人给过交代,秦川脸上有微笑,朱达则是有几分震动,秦川提出收拢无主之地的计划,在朱达看来真是神来之笔,可以进账大笔产业,可以把全县整合,现在看来,不光是秦川想到了,这王家也想到了,可能很多人都是想到,但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做。

“再怎么动用权势,总归要有一笔银子来做,我家愿意共襄盛举,若是数目不够,王家还是有些银子的,到时候秦老爷不用还了,只要答应王家占一份就好”

王虎继续说道,朱达能想明白王家的打算,王家知道大同边镇因为这次入寇出现了许多无主荒田,大同那边没有图谋的可能,按照常规判断,代王家就要吃个大头,边将们恐怕也不落于人后,王家这身板抗不得。

可大同府的田地是田地,怀仁县的同样是,有就比没有好,想到不等于能做到,在太原赶考并且考中的秦举人就成了宝贝,这么年轻的举人在家乡会有何等势力大家都清楚,只要把秦川笼络,甚至成为姻亲,王家就可以伸手到怀仁县中。

他们打算的很好,秦举人的家园被毁,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王家这边全力相助出资,靠着资金和恩义拿到田地,后续还有秦川照拂,怎么算计都是赚的。

“老太爷故去后,王家表面风光,里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不怕秦老爷笑话,我们那个二爷是个败家的货色,进项不多,流水一样的出去,老太爷生前几起几落,也没有积攒下太多,大老爷无人时候总是唉声叹气,生怕王家在他这一代就败落了”

太原府的田地王家有一些,但想要扩大绝无可能,王家这一代没可能在仕途上有所突破,这些省城周围的田地能保住就不错了,太原城内的亲贵世家更多,亲藩晋王对田地的贪婪全天下都有名的。

王家的打算就是在怀仁县这边置办产业和庄园,这边相对偏僻又不那么起眼,王家真要有什么变故,可以在这里有个安身之所,至于太原的田宅肯定会被吞下去的,王家也知道自己的筹码不多,所以下了重注,愿意结亲联姻,愿意出全部银子然后只占五成。

“我不缺银子。”秦川这个简单的回答让王虎等人愕然,脸上都有浓浓的失望神色浮现,更有人叹气出声。

在回来之前,任谁也想不到秦家会有这么多的现银,不管怎么判断,几百两银子最多,这些钱买地的话是杯水车薪。

“这次在太原考试,贵府对我多有照应,又安排诸位不辞劳苦护送我回乡,既然想要在怀仁县这边置办田产,我是愿意帮忙的,总不会让贵府无功而返,当然,除了这置办田产,能一起做的事还有很多,贵府有三支商队往返于大同和太原?”秦川的话很客气,但意思说的明白。

那边王虎等人的精神振奋了不少,朱达听着大家的对话,心中却在想着别的,自己总以为别人有局限性,没办法像自己一般有这么多新的法子新的角度,可自己同样有局限性,这次的无主荒地就是盲点之一,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和旁人有一样的逻辑,根本没办法意识到这个时代田产对每个人意味着什么

即便是在重商的山西和大同,大家同样把田地看成是根本,不考虑到这个,就没有办法准确判断其他人的行事逻辑和想法,朱达倒是没有挫败感,从小到大,甚至到经营达川号和河边新村的时候,都很少牵扯到买田买地的事,他提醒自己要更加谨慎和周密。

“秦老爷,我家老爷一直想把小姐托付给可靠的人家,倒不全是为了置办产业,兴盛家门,秦老爷这么年轻就有了功名,又是这样的人才,和我家小姐很是般配”王虎还是不怎么死心。

“不急说这个。”秦川笑嘻嘻的打断了这句话。

朱达笑了笑,自家义父从来不是吃素的圣人,秦川的态度很明白,看看再说,冷硬拒绝必然会影响双方的关系,而且王家这位小姐真要嫁过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要看双方接下来的关系如何。

王虎他们的情绪怎么也高不起来,以为可以来投机赚个大头,到最后成了不占主动的合作,能拿多少得看对方的分配,期待和现实差距太大了

没有心情,吃喝也不会尽兴,喝了几碗酒之后还有人低声骂王家二老爷和王豺他们的,王虎也不愿意多留,最后草草散去。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我们本钱不缺,还是得做生意盘活局面,王家有几支商队一直往来于太原和边关各处,他看重的田地我觉得寻常,他们觉得不长久的对我们却有好处。”从清晨起到天黑,秦川就一直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抛出诱饵,画出远景,谈定条件,此时客人都走掉,很有些身心俱疲的意思。

看到朱达点了点头,秦川却注意到更多的神情细节,莫名的一股火就涌了上来,盯着朱达说道:“差不多全县五分之三的土地,还能在大同左卫那边拿到一块,还有两处的私盐生意,和搭起来的边市架子,这么多产业,这么大的生意,你都不动心,都看不上,这才多久不见,你就有了多大的心?”

朱达微笑,没有立刻回答,这个态度让秦川更怒,抬手指着朱达说道:“怎么,你觉得小了吗?这份产业要是能做下来,就算拿到太原和大同城中都说得过去,你还嫌少,嫌弃太小?”

“义父,确实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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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题目似乎说更新量也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扎下根来

“太少了,太少了,你知道这是多大一份产业吗?”秦川喃喃反问道,他这话只是自言自语,朱达年纪虽小,却亲自经营产业,当然知道是多大。

朱达没有继续辩解,只是看向秦川,关系这么亲近,巧舌如簧的辩解已经没有意义,要表现的就是自己真诚的态度。

双方就这么对视片刻,秦举人颓然叹了口气,又是不解又是好奇的看向朱达说道:“你到底有多大的心思?你从前做过的就是河边新村那个小局面,怎么突然间看不上这些了”

说到这里,秦川猛地坐正身体,直视朱达说道:“孩子,大同有过一桩事,村夫信了道门,莫名想要造反,聚集几十个人就要当天子,结果被巡检带着弓兵剿灭,你可千万不要有这样的荒唐野心,那是死人灭族的罪过!”

朱达愣了下,没想到秦举人会想到这个方向,他苦笑着摇头说道:“义父,我没有疯掉,我真有大生意要谋划,如果做不成,我又不是不回来。”

秦川也是摇头,脸上同样有苦笑浮现,无力的说道:“好,你有这份心思就好。”

第二天一早,常凯就登门报信,说是在客栈居住的王豺等人天不亮就早早等在城门那边,城门一开就走了。

据说昨晚回去几个人在客栈里大骂,还有人和客栈的伙计打听朱达,但这里面出了个岔子,客栈上下根本都不敢谈论这件事,如果是平常好勇斗狠的混混事迹说就说了,可那是衙门里两个有身份的大人物被灭门放火,客栈上下怎么敢说。

因为问不出什么来,王豺几个人更是污言秽语的喝骂,倒是一个装作闲汉的盯梢副役,主动和他们说起了朱达的事迹,等听完杀贼兵防火灭门的事迹后,王豺那几人立刻闭嘴不言。

“那几个杀才晚上连觉都不敢睡,轮流守卫,有个动静就拿着兵器闹腾,气得同来的那些人大骂,今早他们走的时候,眼圈都是黑的。”

听着常凯笑嘻嘻的讲述,朱达也忍不住笑,惊弓之鸟就是这种了,这两天他对王琼的身世家境有所了解,从王琼不在操持武事开始,王家家兵太平闲散怕是有十几年了,看王虎那些人的年纪,怕是家生子之类,王豺这样的习气和城内的混混没有什么区别,听到这等残酷血腥的勾当,立刻就缩了。

朱达当然明白常凯上门报信的讨好意味,等闲话说完,笑着说道:“老常,瓜分田地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给你留一份,就和我自己的连成一块。”

前半句话让常凯脸色都变了,后半句才重新笑了出来,朱达戏谑的捶了两下,他不经常开玩笑,偶尔开一个还真是吓人。

“老常,田地的事是个底子,要赚钱还得做生意,咱们一起好好做,少不了你的好处。”朱达又是说道。

这话说出来,常凯笑得眼睛都没了,突然间就被提拔成快班副班头,能在这分大饼的好事里占一份,朱达还许诺带他做生意,以这位小爷点石成金的本事,这不知道又有多少好处到手,常凯再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善事,或者求对了神佛,接下来一定要继续做善事,然后去烧香拜佛。

就在常凯报信后没多久,王虎等人又是登门,这次没有十几号人全来,只有三个人来到,他们是来辞行的,该聊都已经聊到,想必先前他们打算常驻在这里,然后快马往来于太原和怀仁之间,在王家的估量中,已经破家的秦川在县城里孤立无援,王家的力量值得依靠,只怕秦举人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局势已经有变化,从前的打算就不必再提了,接下来要怎么合作,怎么应对,就不是王虎他们能做主的。

送王虎等人出门之后,秦川也收拾停当,他喊了李和陪着去县衙那边,昨日里定下的收拢无主田地的谋划,今日里就要先和知县谈定,之所以不带朱达和周青云,是因为“别把那知县吓坏了,一起财的事,何必弄得剑拔弩张。”

常凯只是问了句需不需要自己带路,被拒绝后也没有坚持,秦举人去衙门那边,三班六房多得是人物出来巴结,不差他这一个,把朱达交结好了才是正是。

“常老哥,你现在手里放心的人有几个?”

“三天前只有六个,现在二十七八个是有的,除了师徒亲戚之外,白身副役谈不上什么忠心,谁得势谁愿意往下分就能用心办事。”

原因大家都能想通,无非是知道常凯巴结上了秦举人和朱达,又成了副班头,自然有很多人主动靠上来。

“帮我办几件事,第一件是招揽四里八乡的单身青壮,签死契。”

“这个好说,请朱兄弟放心,我这就把人安排下去,没准下午就有回信了。”

“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安排人去被鞑子祸害的地方招揽,天气越来越冷,外面残破成那个样子,很多人过不去这个冬天,我要招揽的是这些人,如果他有家有口也无妨,一并收过来。”

朱达说出这消息要求之后,常凯沉吟了下,随即点头说道:“这个好说,无非招揽的人别散了,带着粮食过去就好,可要提醒朱兄弟一桩事,虽说外面剩不下多少人了,但城内安置的地方可不够。”

“方家和杨家城内城外的产业不少,给个公道的价钱,把这些都收下来。”朱达早有定计。

常凯笑着答应下来,他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当年方铭和杨守文巧取豪夺的时候,就该想到置办下来的这些产业也有被人拿去的一天,以如今秦川和朱达在怀仁县的势力,做这样的事理所应当。

“我看城南土地庙那边有好大一块空地,那块地我们要了,要是价钱公道就不用讲价,直接拿下来就是。”

“这个倒是好说,可朱兄弟你要那块地干什么,脏污得很,方家临街店面有几家,那个岂不是更好。”

“可没有土地庙那么大的地方,不进城还真不知道城内会有这么大块的空地。”

因为那二十多年的记忆,朱达下意识以为城市里的土地不会有什么浪费,特别是在中心区域,每一寸都会被利用起来,郑家集其实就做到了这一点,土围子内的土地都各有用途,颇为整齐。

但来到县城之后,全县逛了一圈,现城南土地庙附近有好大一块空地,粗粗估计差不多是十几亩的样子,这可不是郑家集外面的场院,这里是有城墙围绕的城内,居然还有这样没利用起来的地方。

当然,这片空地不是完全的空档,有积水的池塘,周围杂草丛生,其他主要是垃圾堆,各种脏污之物直接倾倒在这里,朱达来时候天气还有些热,气味刺鼻之极,蚊虫更是肆意横飞,也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成果。

即便如此,紧邻着这片空地还能看到破陋的宅院和简单的窝棚,穿着破烂的孩子欢笑着在垃圾堆中跑来跑去。

看到这些,朱达对自己身处什么世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怪不得这个时代的很多人习惯归隐田野,富贵人家喜欢自建庄园,在乡间野外的环境的确要比城内好很多,或许江南那边的城市有些不同,但朱达现在只见过这一处。

和城外种田的农夫不同,城内可供谋生的渠道太少,边贸商事又被郑家集垄断,县城这边自然聚集不了太多的人口,土地的利用也就不必提了。

“第三件事,要请到懂得盖宅院的师傅,要请到会算账谋划的账房”说到这里的时候,朱达自己沉吟下来,要做的事千头万绪,越想越多。

常凯刚开始听的时候还好,听到这里却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拍了下巴掌说道:“我的小爷,虽说你拿回来不少银子,可总得留些底子备着,这是要全花出去吗?”

这话说得朱达笑了,笑着回答说道:“银子比你想得要多,可该花就得花出去。”

常凯答应下来,可脸上还有心疼的神色,人就是这般,虽然花的不是自家银子,可看着对方这么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花,实在看不过眼,可常凯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小爷可是做生意的能手,什么时候赔过本,舍得下这般重注去做,肯定是金山银海的进项,想想这次没忘了自己,自家也要跟着达了。

想到这里,常凯禁不住眉开眼笑,看朱达没有继续的嘱咐,连忙告辞出门忙活。

“这几天就不过来了,朱兄弟你布置的事可不轻。”

“让你信得过的人每天来,说不准有事安排。”

等常凯出了院子,周青云走到朱达身边,沉静片刻问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扎下根来,让我们的基业经得起风吹雨打。”朱达闷声回答,说完之后用力挥了下拳头,扬声喊道:“兄弟们,练武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都忙

怀仁县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秦举人办事的效率会这么高。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拖延和推诿,已经不适应雷厉风行,大家按照常理推断,秦老爷回程辛苦,好久不见家人,怎么也得先和家人团聚,再和怀仁县上下交接往来,然后才开始办差,这眼见着距离下雪都没多少日子了,那收拢全县无主田地的事怎么也得来年才开始。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推进是从提出计划的第二天开始的,包括户房经承周贵在内,都觉得酒宴所说“抓紧”是个套话,当秦川出现在县衙门前的时候,守在那边的白身副役们慌忙去各家报信,让还没来上值的大伙赶过来。

尽管前日回返,秦举人直接来到县衙大堂,当着三班六房各位头目和师爷的面逼问艾知县,让这位县令老爷颜面扫地,可今日里的商议谈判却颇为顺利,对这个计划,艾知县是不敢拦阻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这桩事上阻碍,等于和全县的富贵人物为敌,另外,这事要经过知县确认的关节不少,想要做得顺利,那就少不得好处,虽说前日等同于撕破脸了,可大伙都是成年人,在财捞好处面前,什么仇怨放不下。

既然艾知县“顾全大局”,秦川也不是小气的,双方很快达成了约定,县内所有无主荒地的收成,在免除赋税这几年里,每亩地出产有艾知县二分的好处,一成十分,百分之二的好处归艾知县,折算成正常年景的田赋,等于每年田赋有半成多归了艾知县。

一县之地的田赋不是个小数,平常年景的规矩,艾知县能拿到全县收上来赋税的三分不到,吏目差役层层克扣才拿的是大头,之所以这次秦川提出这么高的条件,配在一边的经承和管年们也赞同,是因为大家都怕夜长梦多,不希望在程序上有任何的拖延,早些落定早些开始,也不知道这艾知县能在怀仁县做几年,就算做满任期,也就还有几年光景了,下一任肯定不会给的

双方谈定之后,立刻就派人去往大同府城报灾,请府里和巡抚官署那边减免怀仁县接下来几年的钱粮,鞑虏本来血洗了怀仁县近一半的地盘,但在报灾文书上却是全县有五分之四的土地遭难,人口逃散不能生产。

减免钱粮的关节最难打通,因为就算上面给了你这个优待,按照常例陋规,下面还是要按照原数收取,按照原数七折八扣收取的算是有良心了,只不过这么收上来的银钱粮食不向上缴纳,全部自己吞没而已,既然是财勾当,那批复的人当然要分润一二。

对这减免钱粮的尾,不要说经承管年这等老吏员,艾知县这位做过幕僚多年的举人也清楚得很,谁该送谁不该送,该送多少银子,大伙都心知肚明,甚至有人直接报出了数目。

“这四年大同闹了两场兵乱,府衙那边各位老爷都受了波及,所以要的比往年要多,没有六百两恐怕办不下来。”

“既然如此,这六百两我都出了,你们安排人去府衙跑动,那边我也有几个同科的朋友,我写信过去可以照顾一二。“

“使不得,使不得,既然是关乎全县百姓的福祉,怎么能让秦老爷一个人受苦承担,小的们愿意分担!“

平日里遇到花费现银的事,大家都是你推我让,千难万难,可这次却是你抢我夺,唯恐让秦举人一个人全部承担,坐在一旁的艾正文只是冷笑,聪明人都明白,现如今谁出力最大,日后分配利益时候的说话声音就最大,本来这秦川就已经占了大头,不能让他事事当先了,免得什么都被吞掉。

除此之外,秦川在衙门里还敲定了另外一桩事,那就是封存库房,鞑虏入寇前后正是收取秋粮的时节,全县大部分的秋粮已经入库,既然要减免赋税,这些秋粮就不必运送到大同府城去了,也不必按照边镇的规矩,就地调拨到边镇军堡中,那么这些粮食就要被用作招募贫苦百姓,毕竟在来年秋天收成之前,百姓也得有存货吃饭。

对这个大家也无异议,反正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官府的钱粮大家都用得惯了,只不过这次没进大家腰包是做本钱投出去了。

朱达送走了常凯之后,就带着十名家丁出了门,朱达虽然没有骑马,可刀弓都是齐备,家丁们也都是长短矛带着背着,全副武装的离开了宅院,这次周青云没有跟着。

“这十八个人里,也就是十个能练武厮杀的,其他能充个数,真要打打杀杀未必行。”临走前,朱达和周青云念叨了句。

不是说招募了二十个无家可归的青壮,这二十人都见了血杀过人,勉强做到了不怯场,可照着朱达心里的战士标准还很远,不管是单对单相斗又或者多人的厮杀,朱达都觉得有人不合格。

有的人可以继续锻炼,有的人明显不适合刀口上舔血,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王井,这人心思多也伶俐,但在战阵上见血厮杀往往要的是一根筋死心眼的,当然,人各有其长,现在又正是用人的时候,不适合刀枪厮杀,也有别的可以做,对这些最早来的家丁来说,他们和朱达以及周青云共同经历过生死,彼此信任,这是最要紧最关键的。

朱达带走这十个就是他觉得可造就的武人,纪孝东、潘柱子、陈大山和刘南走在其中,张进北和王井则被留了下来,家丁们没意识到这种分配的意义,他们还以为是正常的轮替,留下的都在专心练习。

走出院子时候还好,拐过一个路口上了大道,他们十一个全副武装的打扮就很是吓人了,这片区域的闲汉不少,靠着衙门吃饭的白身副役也不少,有几位被喊过来看热闹,等认出朱达后当然是连管都不敢管,只是偷偷议论,告诉大伙这是何等的煞星人物,就算知道的人不说,其他人看到这般模样也能猜到一二,没过多久,街面上的闲汉和正经百姓都知道是谁出来了,想想这几日怀仁县生的事情,看向朱达等人的眼神当真敬畏。

没走出太远,又有两个面熟的年轻人快步跑了过来,见面就笑着弯腰作揖,低声下气的自报家门,却是常凯的两个跟班,不是这两天攀附上的,而是从前就帮着办差的副役,这两位如今也有点水涨船高的意思,他们知道常凯高升得势的原因,也知道面前这位小爷的份量,他们本来在衙门里守着,听人说朱达出行,立刻跟上来奉承。

“朱爷有什么公干,用得着小的们尽管言语一声。”自我介绍之后,这句客气话是要有的。

“喊几个对城内城外熟悉的,带着我们走走。”朱达毫不客气的说出要求,对方自然照办,没过多久,就有四个年轻人跑了过来,这四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虽说是年轻人,却有几分油滑和流里流气,见面就点头哈腰请朱达吩咐。

这四位是才投到常凯手下的白身,城内城外愿意去做白身副役的两种人,一种是弄个身份免得背官差滋扰,另一种是借这个养家财的,这养家财的好处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本县百姓身上出来,所以这第二种多多少少都得泯灭良心,好人往往做不得,眼前这几位应该都是混混出身的。

什么出身对朱达没有区别,这四人明显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比其他人更知道朱达做过什么能做什么,在朱达面前,他们就好像面对猛兽的猪羊一般。

“带我去看看方铭和杨守卫的产业,城内城外的都要看。”朱达不客气的吩咐说道,几个人连忙答应了,这样简单直接的指示让这四人多少轻松了点,对白身副役来说,衙门里各位老爷和大爷的产业是一定要弄清的,要是两眼一抹黑,把搜刮敲诈的本事用在这些老爷大爷身上,自家那真是死的不能再死,也是前人血泪教训,不能不清楚。

怀仁县城不大,城内城外转一圈没花多少工夫,可朱达一行人却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方家和杨家的每处产业都是仔细验看,所谓产业,方家是城内的几处临街店面和宅院,城外的三处田庄和一处大车店,杨守文无非是一块几百亩的田地,城内还有两处宅院。

在带路的白身副役看来,朱达应该在城内几处店面仔细看看,城外走马观花,要知道衙门里当差的老爷手中资产和士绅们有所不同,他们因为在赋税上财,所以手里金银铜钱相对不少,虽说早就在破家前后被家贼外人洗劫一空,可大伙都传说有存银窖金之类,今日里朱达登门没准就是想搜寻这个,毕竟这位爷在郑家集就这么财了。

没曾想朱达在城外庄子和大车店停留的时间最久,抓着庄子的管事和大车店的掌柜问个没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城门处重逢

“这朱老爷是不是傻,田庄和大车店都是他的,事下面人管着,银子赚到有人送上去,他还这么问来问去。“

“你倒是聪明,你聪明还要借钱花,朱老爷就算不挖宝,也翻翻手赚了十多倍的利,你少几句废话,这位小老爷是要杀人的。”

在很多人心目里,老爷就是吃香喝辣不干活的,要做什么只需要吩咐下面的人忙碌,事事操劳的那不是老爷,那是奴仆丫鬟之类,这位朱老爷据说身家万金,杀人不眨眼,又有举人大老爷做义父,这样的人物那还能沾阳春水。

结果除了“巧取豪夺”方家和杨家产业做得像个老爷之外,其他的都未免太上不得台面,比如说带着人巡城查看,你怎么也得骑着马,身边人拿着刀弓,可这位小老爷居然自己背着兵器领着走,去各处产业看看,无非就是拿些孝敬,谁家有好看的闺女甚至媳妇的要记在心上,结果这位小老爷只和干活的人闲聊,还不是乱问,很多把式都懂,这真不像个富贵人。

朱达自然不理会他们怎么想,看了一圈之后,他对城外的几处产业都很满意,而且预想中的抵抗和耍赖不会有,这个倒是他想多了,靠山被灭门放火之后,经营田庄和大车店的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侥幸的心思,原来方家和杨家的亲戚连夜离开,卖力气赚口饭吃的安心留下,都等着新主家上门。

当然,满意的并不是这顺利接收,而是田庄和大车店的位置和面积,大车店紧挨着官道,距离城池很近,有这样的地利自然生意好做,几处田庄距离县城不过一里远,这才是真正的好处,其实田地并不见得比其他处肥沃,但距离城池近的话,一是劳动力容易取得,二是收成可以进城贩卖,省掉了运输人畜的耗费,何况县城周围就算不种田,改建也是好的。

朱达还注意到一件事,在城外的各处产业里,不仅仅是他巡视的地方,明显人手是过剩的,街面上游荡的闲人也比正常情况要多,打听下就能得出原因来,现在来到县城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雇工的价钱已经连着下跌十几天了,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人游荡在外面没什么,眼下越来越冷,没有存粮和住所很难坚持下去,没有破坏,相对有资源容纳的就是县城了。

想到这里,朱达心里有几分愉快,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在这般情形下,招募青壮人手的会变得容易不少。

“二位差爷,这是送到方家的货物,就是你们衙门方大老爷的货栈,往日里不是“

“什么方大老爷,方铭那个孬货已经完了,这些货进城送给谁去,要么你不进,进去就得抽一成的规费,这是咱们怀仁的规矩!”

朱达带着人绕了一大圈,想从西门处进城的时候,却遇到商队和守城的壮班差役争吵,带路的白身副役都在嘿嘿乱笑,现在还提吏房的方铭,这不是依仗,这是给自己招祸。

“差爷讲讲理”出人意料的是,商队那边也不是唯唯诺诺,似乎带着火气说话。

城门处的壮班人等那里是讲理的,尤其是和外乡人,听到这话当即就火了,距离卡子还有十几步的朱达都能听得清楚,“讲理,我这就是讲理,进城缴纳规费是天下进城的道理,你算是什么东西敢不听,看你家里刚死人的样子,别给爷沾染晦气,这边就不让你进城了!”

这骂人倒是新套路,朱达好奇的看了眼,然后才意识到那差役不是骂人,而是这商队确实披麻戴孝的样子,为的几人头上都绑着孝带,既然有了这个变故还出来做什么生意,在家好不好。

“好,差爷不让我们进城,我们就在城外售卖,怀仁县这么讲道理,下次真是不敢来了。”

“再废话一句老子揍你,快滚远点,别耽误后面的人进城。”

双方越说火气越大,商队有些嘈杂,而壮班那边不止一个人开骂,但常在外面行走的商队自然知道谁不能得罪,尤其是在地的官差武力更得罪不起,商队说完这句气话之后就从卡子那边退走。

商队前面的人一转身,朱达就看清楚对方的长相,顿时愣了下,居然是认识的人,连忙挥手打招呼说道:“好久不见”。

话说出口却不知道怎么继续,因为朱达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当时从郑家集做完生意挖金归来,有一支李家的商队要搭伙回程,当时商队为的是老人李修,可前面那位却不是李修,而是跟在李修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当时萍水相逢,可没有打听这人的名字。

老人李修哪里去了?朱达没有迷惑太久,看到商队头上帮着的白布条孝带,又看到停在一边的车队上的薄棺材,大概能猜到了。

那年轻人也注意到了朱达,眼睛一亮,连忙抱拳说道:”没曾想在这里遇到朱公子“

话才说一半,这年轻人被身后冲过来的人撞了个趔趄,愕然回头,却现是刚才恶形恶状的那位壮班差役,此刻这位脸上表情很奇怪,不是挑衅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惶急,或者说是恐惧,天气这么冷,这位差役额头上全是冷汗,刚才可还不见。

“你这位老爷,可认得朱老爷?”这位壮班差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李家商队的年轻人一时间摸不到头脑,下意识的回答说道:“从郑家集来到怀仁县的时候,一起搭伙行路,当然认得。”

”这位老爷,进城收取规费的事在下可是公事公办,方铭在的时候是坏了规矩,现在按照规矩来,在下和您可没什么私怨。“壮班差役略有些放松,可还是忙不迭的解释说道。

“还在刁难?”朱达已经走到了跟前,笑着问了句。

李家商队的年轻人只见到那差役身子大颤了下,脸上瞬时间没有血色,说话声音都已经变调了:”朱老爷,小的只是办差,不在刁难,朱老爷千万别“

到这个时候,李家商队年轻人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壮班差役是在害怕,害怕和自己笑着打招呼的这个年轻人,这朱达年纪比自己小五六岁,却让这些差役恐惧成这个样子。

“办你的差去,没人怪你,这些货就不要收什么规费了,现在我全都买下来。”朱达也没为难那个壮班差役,只是交代了两句,不管这李家商队给方家的商行带回什么货物,朱达都准备接下来,那商行的生意还得继续,顺手帮下旧相识。

得了这句话,那壮班差役才松了口气,转身已经换上笑脸,招呼着商队的车马进城,边忙活边说道:“你们这是碰到大善人了,回去记得烧香拜佛。”

那李家商队的年轻人同样放松不少,抱拳示意说道:“多谢朱公子的好意,可这些货物价钱不低,朱公子也不做这样的生意,贸然接下来岂不是”

“无妨,方家的产业都被我接收了,他的生意现在就是我的生意,李家叔父怎么了?”朱达客气了下,直截了当问出问题。

听到这询问,李家商队的那年轻人眼圈登时就红了,想要开口说话,哽咽着却说不出来,还是身后一位老成些的伙计说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在过了威远卫的时候受凉感染了风寒,急赶回到威远卫那边找的郎中,可已经来不及了,说是牵动旧伤旧病”

说到这里,那老成些的伙计也有几分难受,恢复情绪的时候,那年轻人沙哑着嗓音接口说道:“我叔父说早晚会有这一天,让我把这一趟的生意做完,还说天气冷了,把他装在棺材里运回代州去,没想到,没想到。”

相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夜间聊得很深,本以为日后还有打交道的机会,没想到就这么故去,朱达心中怅然,从小到大,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其实并不那么陌生,其他人甚至都麻木了,只有朱达才会感慨无常。

眼前这年轻人会和差役生冲突倒也可以理解了,在这样的悲恸下,人很难保持住稳定的情绪和正常的应对。

“你运气不错,这个当口遇到了我,在其他城池也这么莽撞的话,半夜里被人宰了都有。”朱达倒是不客气,直接点了两句,那李家年轻人尴尬异常,想要解释,却现无从开口,三班差役动武打劫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没有苦主谁能奈何,而且朱达说这句话的时候,能看到李家商队里的老成人物各个点头,想来刚才是没有劝住的意思。

萍水相逢,现在很多条件还未齐备,朱达也不准备有瓜葛,只是说道:“李叔真是可惜了,你也要节哀顺变,交割了货物,歇息两天就抓紧回乡,让李叔入土为安。”

说完朱达就要进城,他刚举步,那年轻人却闪到了朱达面前,作大揖拜下,话语急促的讲道:“朱公子,我叔父有话。”

第二百一十八章 做聚宝盆

当初李家商队和朱达他们搭伙行路,路上互相提防又颇为友好,夜饮的时候老者李修还劝朱达放下仇怨好好生活,这算得上交心了,但临到进怀仁县城的时候,李家商队立刻和朱达他们划清界限,而且做得非常明显。

“这么大笔钱财在手,必然要被县里官吏和豪强觊觎,定会招祸上身,不要说享受富贵,自保都很麻烦,很大可能是人财两失”

“我不能说有多好的见识,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人,像朱达这个年纪就有这般本领,这等见识,如此心狠手辣的,却是第一次碰到,按说应当交好,我年纪大了,可对你却大有好处“

“多少英雄豪杰都在官差身上吃了大亏,他过不了这个关卡,只能说可惜了,若是过了,若是能在怀仁县站稳了,老汉宁可磕头下去求恳,也要把这个关系维持下来“

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朱达还好好的活着,县里的公差对他敬畏如此,李修的侄儿自然知道该如何做,他行大礼的时候却又想起死去叔父的叮嘱,禁不住悲从中来,但他这等行为却让朱达摸不到头脑。

事到如今,李修的侄儿倒没有隐瞒,把老人当日的交待说得清楚,这也是李修的安排之一,对朱达这等人物没必要遮掩,实话实说对方自然会有取舍判断,到这个时候,朱达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姓名,李幢,是李家这一代的家主了,李修早就和两位嫂子约定,这也是李家上下的共识。

“请朱公子多多照顾。”李幢说得很直接,把自己位置摆的很低,如果不是经历风霜让他显得有些黝黑粗糙,看着倒像是好人家出身的读书士子,眉眼清朗,身材高挑。

朱达脸上露出笑容,毫不见外的说道:”都是自家人,这么见外作甚,进城好好歇息,你们这一路也是辛苦了。“

看到朱达这么亲切的态度,李幢放松了很多,这等骰子停转再下注的行为太过市侩,李幢很担心朱达会冷淡对待,他设身处地的想过,换到自家身上,对这等前倨后恭的行为只会嗤之以鼻,朱达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宽宏大量。

进城后商队都被安排到了客栈中,客栈实际上是户房经承周贵的生意,不用他们老爷提醒,客栈上下就对朱达热情异常,这位小爷非但没有占过客栈的便宜,反而照价付钱,带来了很多生意。

当知道朱达的义父是位年轻的新晋举人之后,李幢对朱达的敬意又是加了三分,怪不得这位小爷了大财回城还能安然无事,原来有这样的靠山再后面,朱达没有和他卖关子隐瞒什么,在对方说了李修染病身亡和路上相关之后,也讲述了回城后和官吏差役们的死斗,和登上大堂挟持知县的“事迹”,等听完这些,李幢对朱达简直是五体投地了。

李幢虽说年轻,可也是见过世面听过消息的通透人物,自然能想明白朱达这些事需要何等的智谋和勇气,再想到朱达此时的年纪,那就更加了得,到这个时候,李幢其实有几分悔意,早知朱达是如此豪杰,当初就不该存着观望下注的心思,在危难时就该交好那就会有更大的好处。

“请李兄回乡之后,多多宣扬怀仁县城,从今以后,自代州来去往大同西部的商队就来县城这边驻扎休整,郑家集有的,这边都有。”朱达开门见山说出了心意。

彼此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交,想要成为朋友或者同盟还要看以后的往来,与其弄些交际上的客套,不如直截了当的谈,这也是李修李幢主动交好的第一步目的。

听到朱达的话,李幢虽然觉得别扭,可他在外行商也有几年,不是矫情之辈,当即笑着应承下来,不过心里也在嘀咕,这位小爷未免唯利是图了些,难道是要重复做河边新村和郑家集的贸易中转生意?这般钻到钱眼里,日后深交不得。

“我现在很缺粮食,运粮过来,怀仁县内不收规费,我愿比市价多两成收购,出现银,这消息我只和你一家说,十五天后会和其他人说。”朱达说出了第二个要求。

这个要求一说,李幢和陪着过来的管事脸上顿时浮现激动神色,长途跋涉当然不会运粮贸易,但来往于各处州县卫所,可以就地收购运送,一倒手就是两成的利润,这是顺手能赚到的,而且这是专给李家的好处,李家比旁人多出半个月的时间,足可以领先一步,多赚许多。

“好说,好说,现在秋收过去没多久,数目和价钱都不愁,请朱公子预备好储存的库房。”李幢热切的回应说道,短短片刻,他已经修正了对朱达的看法,粮食贸易有利润,但利润相对较低,朱达先在这上面下功夫,说明不是急功近利之辈,虽说布置对方要做什么,可想必有大谋划,这样的人物值得深交。

“李兄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一份清单,代州是晋北的枢纽之地,四方货物汇聚,李兄能贩卖什么品类还请列一份单子,你我之间有大生意可做。”朱达笑嘻嘻的补充说道。

商人逐利,在相交不深的状态下,想让对方帮忙做事,那就要给出足够的好处,粮食贸易就是其中一项,当然,朱达现在也需要粮食,他的各项计划中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怀仁县今年的收成又是个减半的态势,在恢复生产之前,一定要储存足够的量。

对朱达来说,与其说他对李家商队感兴趣,到不说对代州更感兴趣,山西西北部是九边之一的山西镇,山西镇面对的就是河套蒙古各部,所谓的套寇就是指河套蒙古部落,山西镇也是要紧的防区。而代州就是在山西镇、大同镇和山西省交汇之处,另外,沿着代州向东,有官道直入北直隶过保定府连接顺天府和京师。

也就是说,代州是某种意义上的四方汇集之地,太平时候,代州向北可以去往大同镇以及更北边的草原各部,向西可以去往山西镇以及西边的河套各部,向东则是去往北直隶以及京师,向南则是太原府以及山西南部各府县,同样的,这些地方的商队和货物也会在代州这边经过和中转,这样的地方人流物流和消息流转都是顺畅方便,想要今后在商业展,和这边的商队有交情,当然大有助益。

朱达想的长远,那李幢却未必这么认为,朱达再怎么英雄豪杰,对外人来说,毕竟是在这偏僻县城内的出色人物,格局和眼界想必有限,能知道代州在什么位置就算不错,怎么可能还想到具体方位和连接四方的意义,这么想倒不是轻视,在这个时代,人能得到的教育和信息都很有限,没有出过门的人很难知道外面的地理道路方位等信息,朱达这样的是异常

谈定了这些,朱达也没有留客,现在也不是接风洗尘饮宴的时候,只是关照客栈好好接待,在晚饭之前,朱达带着周青云一起去了客栈,为停在院子里的李修灵柩上香行礼。

对朱达来说,这一个月的生离死别太多,有亲近人的,也有萍水相逢的,让他心情颇为沉重,但回到宅子之后却没有回去唏嘘感慨,又把常凯喊了过来。

太阳落山之后,城内屋中就有些黑暗,秦川和朱达早早就点起灯火,在灯火映照下,平铺着的几百两银子让常凯眼花缭乱,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让你忙活,没有让你先垫钱的道理,这五百两你先拿去用,账目记清,咱们一个月算一次。“朱达大方的说道,现在他安排下去的事很多很琐碎,要不少人手东奔西跑的,如果不给足了银子,常凯或许尽心奉承,其他人就未必会用心做了。

“我的小爷,有钱也不是这么折腾的,你以为家里有个聚宝盆吗?”常凯倒是不见外,很是心疼的说道。

“我们就是要造一个聚宝盆出来,这些钱你当个药引子,慢慢的就能钱生钱了,现在花的,咱们今后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都知道朱兄弟你点石成金,可你流水一般的花银子,这让老常我心颤,这能赚回来吗?“

“且看我慢慢做,明日里你安排你手里信得过的人手,两人一组,三人一组,去咱们县和临县和卫所挨着的边境路口宣扬,就说郑家集已经荒废了,想要安顿补给就来怀仁县城这边,公平买卖,绝没有匪盗侵犯,没有官差敲诈,也把这个消息给咱们县里的官面上和地方上的各位,我招商引资进来,后面有大伙的好处,谁要只看眼前这点,别怪我不客气。”

朱达描述的这些事,常凯大概能想明白,因为有河边新村和郑家集的例子在前,逻辑很清楚,常凯只是笑着夸了句:“招商引资这个词好,朱兄弟真是有大才!”

第二百一十九章 缺可靠的人

等送走了常凯之后,秦川已经回到了家中,秦举人拜访知县之后,还特意去了户房经承周贵家中吃午饭,既然知县老爷这关过了,那么接下来就该敲定具体的细节。

吃过晚饭,朱达、秦川、周青云和李和聚在了书房,李和坐在桌边,桌案上账簿展开,他手拿着笔正在记录,边记边沉声报数:“今日朱达支取五百两给常凯,叔父今日支取一百五十两做礼物。”

这是朱达和秦川共同的决定,支取银子的时候要清楚记账,每日里要对账核算,说清银子的用途。

“就算自家人也得账目清楚,为以后做出个规矩来。”朱达从前在河边新村就说过这番话,秦川深以为然。

“等应募的青壮们来到,安置住处,每日里的耗用,还有各项杂费使费,到时候会列单子出来。”朱达说了接下来的打算。

秦川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开口说道:“现在就是些人情往来的花费,只是这收拢无主田地的事一开始,银子就要流水般的花出去,虽说是要和县里各家共同出资,但官差做事习惯克扣,想要让他们用心,还得考虑这个克扣,除了这个克扣之外,还得防着县里的银子和粮食不够用,真要到这一步,咱们要贴补的就多了。”

这些话让李和倒吸了口凉气,放下笔感慨说道:”还以为咱们手里的银钱多到花不完,这么说还不够?“

“只有最坏那等境地才会如此,但你放心,大伙也宽心,绝不会到这般境地。“朱达这话说是安慰又不像,但话里面蕴含的信心大家都感觉出来了,秦川倒是能听出朱达可能有些打算,不过朱达不说,他也不会去问。

第二天清晨天亮的有些迟,因为阴云密布,还有细碎的雪花飘落,以经验来看,倒是不会下大雪,虽说就一夜的间隔,可大伙都能明显的感觉到,今日比昨日寒冷许多。

常凯倒是热情如火的早早赶到,昨日里朱达交办的招商事宜,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手,舍得花银子使费,自然有人愿意出力做事。眼下城外各处还说不上太平,所以每个方向上都安排五个人结队,除了干粮用具之外,还带着刀棍兵器,这样的准备下,遇到危险也有一战之力,共有四队人去往四个方向,就是怀仁县和周边接壤的官道路口处。

“朱兄弟,你这个主意真是好,外来客商还是认本地官府的,在大伙心里,本地豪强士绅肯定偏帮本地,我等吏役吃人不吐骨头,有品级的官员多少要有几分公道。”常凯笑嘻嘻的奉承了下,但他所说的是真心话。

昨日里安排常凯调集人手去宣讲招商,朱达特意让常凯去衙门里弄了几张告示,大体上是说怀仁县城处事公道,治安良好,希望各处商队来这边休整暂住,一定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冠冕堂皇说了一通后,还盖上了知县的官印。

尽管告示上写的是白话,但派出去这二十个人都不认字,还得找人和他们说了大概的意思后死记硬背过去复述,南下北上的商队里面认字的比率比白身副役们稍高,但也不是每支商队都有,真正能让人产生信任的是那红通通的印记,官府大印代表着信誉和权威。

对于管印的那位知县家人来说,官印用在这等地方没有任何干碍,左右几百文好处落定,后续还有两顿好酒喝,何乐不为。

“各位,咱们这次去招商,不是去当老爷作威作福的,而是去当孙子把人伺候好的,把各位奉承上差老爷们的本事拿出来,弯着腰笑脸逢迎,把商队都给我带过来!”朱达大声宣讲,下面的二十几人都诚惶诚恐的听着。

集合的地方是在杨守文的宅院,这院子大部分都被烧毁,那些烧成黑炭的废墟和残骸都已经被收拾干净,倒是城内一处难得的封闭空场。

朱达踩在一块石头上宣讲,说完之后,看到这些年轻人满脸懵懂不解,知道他们未必能想通自己所说,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在朱达那二十余年的记忆里,在推进改革的过程中,很多事大家都想不通不理解,后来才慢慢接受,这其中也包括招商引资。

“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商队确实不来咱们怀仁,那我不怪你们,要是你们把人吓跑了欺负跑了,三十鞭子打底,上不封顶,我的手段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让商队来了咱们怀仁县住下,哪怕住一晚上,把商队带来的那一队赏一两银子,要是有后续还有厚赏,上不封顶,你们听明白了吗?”朱达抬高声音说道。

这番话说完,二十余名年轻人先是错愕,随即露出了然神色,参差不齐的吆喝回答说道:“朱老爷,听明白了。”

倒是站在一旁的常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又浪费银钱”朱达没有理会这边,他看着其他人的表情,这次确认大伙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培训没有经验,不要奢谈什么意义,直接明确赏罚,让他们知道做和不做的区别,做好做坏的待遇和结果,他们立刻有了动力,也知道该怎么做。

“去南路的张进北跟着,去北路的王井跟着。”朱达在这两路安排了两个自己,大伙对此没有异议,觉得是理所当然。

安排几队回去再做整备,等常凯也告辞离开后,朱达把张进北和王井叫了过来,郑重其事的说道:“他们不是自己人,在外面又没办法盯着,我交办十分,他们能做五分就不错,你们两个就是要盯着他们做到六分以上,明白吗?”

两人当然是满口答应,朱达盯着两人的眼睛,认真无比的说道:“我们在一起也才将将一月,说句实话,对你们没有任何训练,也没有定下任何规矩,一切都要靠你们的自觉,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们,希望你们两位让我一直信任下去,明白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张进北和王井两个人都是考虑了下才抱拳给了答复:“请老爷放心,我们不会有任何的含糊。”

两个人满脸肃然的离开,朱达揉了揉额头,如果能和河边新村一样,把新人带在身边系统的培训教育,定下规矩,可用之后派出去也会放心可靠,但现在只能这么靠着言语激励,激人的责任感,尽可能的保证效率和结果,但真正达到什么样,还是不可控的。

李家商队在怀仁县城交割货物,休息一晚之后就是辞行,打交道的日子还长,双方都认识的很清楚。

倒是李家商队带回来的货物有几分出乎意料,居然有牛四头,羊五十只,皮货若干,其他的则是些土产日用之类,其中皮货是方家货栈要买的,之所以购置这个,是可以向南边来的商队兜售,可以换来部分南边的货物,来回倒卖会有不错的价钱,至于土产日用,对于相对封闭的县城,只要不是特别贵的百货杂货,买来售卖总归有利可图,牛羊牲口则是另外一回事。

像李家商队这种游走于山西和大同各个州府卫所的商队,一方面是固定贩卖几种特产,一方面则是在某地看到有利可图的生意也会做,比如说这次在北边就遇到了便宜的牛羊,顺便买了下来。

“这些牛羊就是鞑子贩运过来,他们当地耗用不了,卖又不方便,会便宜我们这种常来常往的关系。”

“鞑子那边有牲畜和皮货,需要我们这边的铁器、棉布和各项杂货,这是我能想到的,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朱达想要了解一切新的知识,这等边贸事宜是他感兴趣的,预想中这位李幢也该知无不言,没曾想问到这个,李幢却欲言又止,把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到底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这让朱达很好奇,当然,双方相识不久,想要结交毕竟还没有深交,毫无保留的交底或许对方有顾虑。

既然不便说,朱达就没有追问,以后有的是机会。

才把李修商队送走,常凯又是来找朱达,虽说常凯一次次殷勤奉承,可却不让人觉得心烦,就和户房经承周贵说得那样,常凯是个聪明人,但大伙从前没有看出来,常凯每一次来都不是只为了阿谀奉承,而是有正经事。

“朱兄弟,到现在已经招募了七十三个人,这还只是城外的,估摸着接下来人还会更多,得想个安置的办法。”说这个的时候,常凯可没什么讨好的表情,满脸都是愁容。

这消息让朱达也是错愕,散落各处的流浪青壮应该都在距离县城一日或者更远路程的距离上,招募的人现在还没有到达,可这一天还没到,已经有七十三个,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多?

“人从哪里招来的?”

“城内城外多得是,找不到活计,饥一顿饱一顿的,听到小爷你招人,都投奔过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铁匠铺的大生意

大股的蒙古马队入寇,从北边来,从东边来,屠戮村寨,杀人放火,当你侥幸逃过的时候,接下来会去哪里?

除非是纯粹的山民,不然在山里生存不了几天,也会有人倒霉,遇到了回程的蒙古马队,或者自以为遇到了官军的救兵,还有人死在无秩序的暴行之下,但会思考的人都知道要安全的地方,而且还要离得近。

受难区域的幸存者们没什么选择,只有怀仁县城可去,行动力和生存力比较强的青壮们6续赶了过来,毕竟这边没有被破坏,还有物资,还有秩序。

朱达他们来到怀仁县城的时候,难民大多是附近的村寨住户,其中相当部分的家园并没有被破坏,他们只是被惊吓到,当鞑虏撤走,确定安全之后,这些人就各自返乡,那时候真正无家可归的难民并不多,朱达招募的二十名家丁就是其中一部分。

当收购了县衙的廉价物资,出城去郑家集售卖,一来一回花费几天,回到城中又和方铭以及杨守文死斗,又要挟持县令,等到秦举人入城确定局势,又是紧锣密鼓的忙碌不停,就在这过程中,真正的难民6续进城。

“这是灯下黑了”朱达自嘲说道,他这种有武力的都来到怀仁县城,却想着其他年轻人会停在原地不动,说起来可笑,

但他的推测其实没有太多错误,寻常村寨百姓没有见识和经验,年轻人生存能力强,但年龄带来的积累却很薄弱,他们下意识会留在最熟悉的地方,希望有那种侥幸的改变,或者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沿路会聚集起暴民团伙,郑家集会有各路团伙你抢我夺。

只不过这样的幻想和糊涂很快会被残酷的现实击溃,大破坏后的村寨没有足够人生存的物资,即便抢夺劫掠也未必能积蓄出足够过冬的粮食,何况秋冬交替让天越来越冷,饥饿和寒冷让所有人都坚持不下去。

物资空耗,饥寒交迫之下,大家只能寻找出路,或许有人想要去大同,或许有人想要去大同左卫的几个千户所,或许有人死在了路上,或许不知所踪,但来到怀仁县城的人是大多数,还有些人停在怀仁县城周围未被破坏的村寨。

“哪有那么多的活计给他们做,就算地主的口粮也不富裕”这是常凯的解释,朱达也认可这番话,怀仁县最繁荣的地方是郑家集,县城工商不兴,无非就是种地而已,田地上也早有农户长工忙碌,哪有什么多余的机会给旁人,充其量有人贪图便宜雇短工,长久活计怎么可能。

朱达对细节虽然犯了“灯下黑”的错误,但大略的趋势却是对的,从入寇血洗造成的灾难到现在,逃出来的以青壮为主,他们也到了最窘迫的时候,突然有官差出来招募人手,说“举人老爷”“朱公子”是金主,难民青壮们消息不灵通,但一打听就知道这二位的事迹,管吃管住的承诺由这二位说出来是值得信任的,立刻纷纷来投。

“没被鞑子祸害过的村寨还会收拢不少,等这批人能过来的过来,接下来就是越来越少了。”

“鞑子真是造孽,死了多少人啊!”

对接下来能有多少人被招募来,朱达和常凯都有个大概的估计,不会有太多人,鞑虏这次入寇还有旁人不怎么知道的官军血洗,被他们杀掉的以及间接被他们杀掉的实在太多,来到这边的人就是幸存者——但没有多少

“人既然招来了,那就不能放跑,我这边最缺的就是人,人先安顿到田庄里面去,这几天别让他们饿着,也别让他们吃饱,耗用的粮食和其他,银子不够了和我说,还要用壮班和快班的人守着他们,他们离乡破家后过了段无法无天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守规矩了。”朱达特意叮嘱了几句。

听到这话后,常凯摇摇头,朱达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那常凯竖起大拇指说道:“我的小爷,你这是怎么长大的,衙门里那些几十年的老公务都未必有你周到。”

朱达笑着没接话,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个夸奖,朱达自己却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大家越来越亲近,常凯也没刻意的聊很久,招募人手要安排的事千头万绪,现在都要他去张罗,急忙着走了。

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提粮食耗用,因为在银钱足够的情形下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且不说县库里存着收上来的粮税,只说这县内大户,尤其是三班六房的各位老爷头目,凡是能在赋税上插手的,家中存着的粮食一定不会少,县城这边商贸不兴,金银通货也少,大家手里存留的财货往往是实物,这粮食就是一种。

偏生大同边镇大面上不缺粮草,大宗粮食贩卖又不是怀仁县人等操持得起,所以就这么一年年存留下去,倒也不是没有换钱的出路,从前供粮给郑家集就是县内的大生意,可郑家集消耗的远不如县内各方积存的,更别说今年连这条路都没了。

这么多粮食存在粮囤里,有人愿意出白银铜钱这样的通货来买,那是热烈欢迎的,而且现在是刚过秋收没多久,粮价正贱,有人来买他们乐不得出售,还能把价钱讲低下来。

要说常凯会不会用心去讲,会不会中饱私囊,对这个朱达倒是有信心,之所以如此,并不是说常凯能有多高洁的道德操守,和官衙的老官差讲操守就是个笑话,常凯会用心去做的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跟着朱达能有更大的好处,而且这好处不是空画大饼,已经兑现了些许,将来更是金光绚烂让人目眩,权衡轻重谁都会做,常凯也会。

送走了常凯后,朱达去方铭宅院那边找周青云,他正领着家丁们收拾和安顿,秦川不在宅子里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相对自由,至于秦琴和王小红,会在车把式婆娘的轮流陪伴下,和家丁们一起行动,只不过不会在同一个宅院里。

“这几天所有家丁都要操练起来,就按照我的那些法子练。”朱达特意叮嘱了句,说完之后就要离开。

“你不一起练?忘了你自己的话吗?”朱达还没出门,周青云就在身后喊道。

朱达转身笑着说道:“这几天忙,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天天练了。”

这话是敷衍还是如何没法判断,周青云摇摇头,他了解朱达,既然有了主意,其他人很难劝的回来。

离开这边,朱达一路走向铁匠铺,家丁都在操练,倒是有两个副役跟在左右,现在常凯专门按派人在朱家这边候着,供秦川和朱达差遣,看着低三下四,几乎没有油水进账,可这活计不是常副班头的亲信还轮不到,这可是近距离巴结秦大老爷和朱老爷的好机会,只要挂上关系,日后就吃用不尽了。

怀仁县内稍微齐整些的街道就是朱达居住的那片区域,次一等的则是联通城门的正街还好,其余各处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都不是和朱达那二十余年的记忆比,和郑家集比,和河边新村比起来,都是不如。

陪同朱达的两个副役也和从前同僚一样糊涂,心说这位小爷盯着脏乱差的地方看得这么起劲作甚。

这次来铁匠铺的待遇和上次大不一样,朱达才走进去,还没等跟着的副役吆喝,张大锤就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作揖为礼,看着是把他能做到的殷勤做到了极限。

“朱老爷快里面请,马上给您准备好茶和点心。”张大锤这份殷勤倒是出自真心,且不说朱达是怀仁县眼下风头最劲的人物,上次那生意也让铁匠铺赚了不少,这样的好主顾登门,怎么也得笑脸相迎。

“一百把铁锹,一百把锄头,三十柄石匠用的大锤,这些我急着要,现在就开始做,算好了定金去我宅子那边拿,现银支付,交货付剩下的。”朱达开门见山,站在铺子里就下了订单。

张大锤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殷勤笑意又是加重许多,好主顾登门给了大生意,不讨好这样的人还讨好什么人。

“你这边该雇人了,这单生意做完,还有十倍的数目等你去做。”

这话说出口,不远处正在捶打通红铁件的一位铁匠身子歪了下,铁锤砸在了铁砧上,弄出好大动静,接下来整个铁匠铺都安静下来,两百多件农具和工具已经是大生意了,还得加上十倍,这真是了不得。

而且以这位小爷口碑,可真不是说大话的人物,莫说铁匠和学徒,就连张大锤都被震住了,等反应过来后谄媚的已经要跪在地上了。

“你们应该找个专门的知客掌柜来应承,你做不来这个,巴结别人都显得太假。”朱达说得不客气,张大锤有些讪讪,铁匠铺里有人偷笑,显然不止朱达一人这么想。

“还有生意要照顾你,这边说不方便,进屋去谈。”朱达这话让铁匠铺又是安静下去,居然还有生意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那么爽利

张家就在铁匠铺子的后面,虽然很宽敞,整齐洁净却谈不上,铁料、木柴和煤块还有打造好的铁器东一堆西一堆的对方在一起,墙壁等处都是黑乎乎的。

被张大锤请进内院后,能看到一位身形胖大的老汉正在陪着几个孩子玩,张大锤还特意介绍了句:“爹,这就是和你说过的朱达朱老爷。”

那老汉听到这个,连忙拱手为礼问候:“草民张砧见过朱老爷。”

看张大锤和这位老汉长得很像,不介绍也能猜到两人的关系,只是父子俩言谈举止都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朱达笑着回礼说道:“见过张叔,太客气了。”

他的这个回应倒是让张家父子吓了一跳,没曾想最近如此奢遮的人物还能这么客气,张家父子又是想到朱达在铁匠铺的公道买卖,这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连忙请进客厅。

有个妇人过来把孩子们都招呼离开,三人落座没多久,这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又送上茶水,然后离开,临走时那十几岁的女孩还瞄了眼朱达,低头快步出了屋子,这架势倒是让朱达有些摸不到头脑。

“鞑子祸害怀仁县是大难,但对张家来说却添了不少生意,这话不好听,却是实情,老汉也想着打造农具铁器的生意要多了,没曾想是朱老爷你先登门。”张砧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次大难把什么都毁了,鞑子每次又看重铁器,所以只能自己多预备些,不管种地还是做工,没有好家什可不行。”朱达客套闲聊说道。

大明和蒙古各部的边贸交易里铁器从来都是最要紧的一项,任谁都知道蒙古需要铁器是为了打造兵甲,所以大明对铁器交易控制很严,蒙古各部对铁料始终是个吃不饱的状态,所以每次入寇劫掠,铁锅和农具等能被带走的都会被带走,这种劫掠一方面可以增强自身,另一方面可以减缓被劫掠地区的恢复能力,所以张家慨叹这等大难给铁匠铺带来了生意。

“请朱老爷放心,打造农具是积德的生意,只要朱老爷定下数目来,我们张家一定不耽误工夫,一定做好。”张砧拍着大腿豪爽说道,有自己父亲在,张大锤就不怎么开口了。

这等表态就是商场上的套路,任谁也不会把他当真,朱达笑着谢过就提起了正题:“要打造两百根长矛,三十天内交货,兵器这一项,日后要得会更多。”

两百根长矛主要是铁枪头和木杆,一根长矛的花费可能还赶不上一把锄头或者铁锨,毕竟所用的铁料不多,但因为兵器的特殊,一根长矛的价钱往往要高过一把农具,利润自然就更多。

这就是比刚才那两百多把农具和日后十倍的需求更大的生意了,但这话说出口之后,张家父子露出慎重神色,父子二人对视了眼,都是沉默下来。

客厅气氛突然间尴尬起来,朱达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他一个没有任何官家身份的人,要这么大数量的兵器那就让人惊惧担心了。

“你们放心,我买兵器不是为了造反作乱,这次鞑子来袭,很多村寨没有抵抗之力就被血洗,我听衙门里的朋友说,有几处村寨没被鞑子侵扰,倒是被过后的盗匪打破了,要是手里多些像样的兵器,多少也能避免。”朱达立刻拿出一个理由。

听朱达开门见山的说破疑虑,给出解释,张家父子放松了些许,但却不给回应,张砧打了个哈哈硬转开话题:”朱老爷手里有几辆大车,要是多用铁件,那可“

”上次生意宝号做得不差,这次我不想你们吃亏,所以才上门来私下谈,既然你们有顾虑,那我就让户房或者工房的人上门了,只是这官府采买,你们实在太亏,做得东西也未必好用。“朱达笑着解释了几句。

这话说出,张家父子脸上露出尴尬和迟疑,官府花钱采买那是层层克扣,经手人还得要好处,衙门里定下的百两银子预算,等最后到了店铺工坊这边能有个二十两就不错,这样的生意只能粗制滥造应付,可这么做也没有利润,还砸了店铺的名声。

朱达的解释已经说得很明白,打造武器分给民众自卫这个里面有官府参与,只不过是他自己顾念情谊又不想要太次的质量,所以私下登门。

张家父子彼此又是对视,甚至颇为失礼的窃窃私语,最后开口的还是张砧,他沉吟着说道:“小号不会放着眼前的银子不赚,可牵扯到什么乱子和大罪上,又实在担待不起,要是朱老爷能出个文书,能带个衙门的保人来,小号就接了这生意,也给老爷省些银子。“

从铁匠铺的立场上,这个要求也无可厚非,但对朱达来说很不方便,本来能含糊过去的营生却凭空多了一道折腾,朱达扫了眼对面的父子二人,却看到张大锤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好说,换我来做这铁铺的生意,也得担心这些,等下午我就安排人上门。“朱达没有任何迟疑的答应了下来。

话说到这里,却没什么可谈了,朱达连茶水都没碰就起身告辞,那张砧起身相送的时候还念叨了句“真真那死丫头跑哪里去了,茶水都不收拾。”

朱达咳嗽了声,不管那过来送茶的妹子还是这画蛇添足的话,都让他觉得有点别扭,这才来第二次,张家操办这些是不是有点突兀,但刚才生意谈的不怎么顺,他不想旁生枝节。

张砧并没有送出门来,张大锤倒是悻悻然的送人出来,离开屋内几步之后就小声念叨着说道:“本来朱老爷你解释通了就好,我爹这人太小心了,添了不少麻烦。”

“小心无大错,总得提防些。”朱达笑着回了句。

没曾想这句话倒是让张大嘴念叨起来:”不说别处,怀仁县各处的兵器怎么来的,张家不做这个生意,自然有人去做,也没见谁家被问罪拿了去,亏得还有衙门的靠山。”

清官难断家务事,朱达没有接这句话,两人已经走出了内院,眼看着就要进铁匠铺了,避让过一个搬运的小工,朱达停住脚步说道:“我出本钱,你出本事,咱们合伙做一家铁匠铺如何,我占五成一,你占四成九,赚到的银钱你拿七成我拿三成,铺子日常我不管,你觉得怎么样?”

这提议说得突然,那边张大锤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急忙停住差点撞到朱达身上,愣怔怔的看着,朱达的表情很真诚,张大锤本来要问出口的“是不是消遣小的”就没有说出来。

就这么安静片刻,眼见着又有两个人抬着大筐出来,张大锤闷声说道:”铺子里还存着四十几根铁枪头,朱老爷若是想要,等小的弄好了送过去。“

“好,十两银子够不够?”朱达说了个价钱,寻常铺面打造的长矛,二百文就可以买一根,过十根还可以便宜算,朱达报这个价钱最起码能让张家铁匠铺赚五两以上。

“四十几根铁枪头也值不得什么”张大锤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下一刻却又说道:“若是老爷方便,这银子能不能先寄在老爷那边,等小的自己过去拿,还请老爷不要和外人讲,小的到时候把长矛也送到府上去。”

听到这话,朱达笑着点头说道:“看你的方便。”

接下来倒是无话,张大锤把朱达送出了两条街去,态度殷勤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对的,两个带路的副役问朱达接下来去何处,朱达说是去安顿招募青壮的庄子那边看看。

之所以对张大锤提议,是因为和张家父子的商议和出来时的态度,能看出父子两个的倾向有差异,朱达并不想让一个如此小心谨慎,事事考虑风险的人做自己的铁器供应,他不想浪费那么多无谓的精力,今日里很多理由都是现编的,虽说这些事都能圆回来。

出城到达安顿人的庄子要走小半个时辰,走官道的时候还好,等拐到小路上后,同行者里居然就有过去投奔的,年纪不大但都是面有菜色,看得出最近吃过不少苦,边走边议论着招募的事。

“管吃管住是不是真的“

“骗子又能怎地,咱们不是女人,难不成让咱们做兔子去“

“就算做兔子也得认了,别饿死在城内被狗叼了去,这位老爷说话算数“

同行的这几人精神状态倒还好,也没怎么避讳,朱达听到之后忍不住笑,却是在嘲笑自己的“灯下黑”,想要去城外找的,原来都在城内。

来到那庄子之后,没等副役们去通报谁来了,正在验看收人的那位急忙迎了出来,这位却是认得朱达的,是常凯的弟弟常申,见面很有些惶恐和手足无措,嘟囔了几句没说出话来,居然上前一步就要跪下,被朱达急忙着搀住。

“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作甚,现在招揽多少人了?”

“回回老爷的话,一共一百三十四个!”

第二百二十二章 缺人

常凯早上来说是七十三个,到现在已经变成一百三十多个,这大大出乎了朱达的预计,如果按照这个度增长的话,那计划就要改变了。

自从秦川回城后,自己的判断就总是有偏差,朱达一边随着常申向里走,一边自我检讨,是不是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而精力有限所以做不过来。

“你是哪里的?”

“我是青羊村的。”

听到身边有这个对话,朱达停下了脚步

“你从城里过来还是从青羊村来?”

“当然是从城里,我们村哪还有人,哪里也没办法活人啊!“

想要被招募的人都会被问几句来历和经历,朱达和常申正好走在这里,从身边副役打招呼来看,验看收人的这些也是衙门的白身副役。

“看来老赵他们白跑一趟了,那边应该都没什么人了那不是朱老爷,快站起来见礼。”招募青壮的几个人态度很是散漫,对待那些难民青壮的做派就和城门处查验没什么区别,他们倒是认得朱达,急忙陪笑着起身迎接。

“说说这两天过来人的情况,都是从何处来的,何时多,何时少,他们都愿意来吗?”朱达开门见山的问了四个问题。

“昨天都是从城里来的,今日里倒是有两拨从方各庄和南水集来,昨天开始的时候人不多,下午人就多了,今天上午人很多,现在已经见少。”回答这人说得磕磕绊绊,不过思路很清晰。

方各庄和南水集距离城墙不过三里地,与其说是城外村寨,倒不如说是县城的外延,朱达从这回答能推论出几件事,县城内外该知道消息的都已经知道了,该来的差不多也都来了,而遭难的各处地方不会有太多人过来。

得出这些推论后,朱达心里多少放松下来,到这时候却注意到回话那人欲言又止,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为难,朱达笑着说道:“有话尽管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这话让气氛多少轻松了些,欲言又止那人明显被身边同伴拽了下,似乎有什么暗示,不过那人眼神交流后,还是对朱达说道:“朱老爷,有桩事要跟老爷告罪,小的们知道老爷只要年轻男丁,可这两日来投奔的有那么十几家拖家带口的,小的也都收留了下来,老爷若是觉得不妥,小的这就赶他们走,可这天寒地”

这人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他身边人都顾不得暗示了,直接推搡了一把,打断了这话,然后两个人一起对朱达赔笑。

朱达看了看起身说话这人,虽说留了点胡须,可看着最多也就是二十出头,比起这些日子见过的白身副役来显得文弱,更难得的是,他面前居然摆着一本册子,边上还有笔墨砚台,难为这天气没有冻住。

“我说过可以全家安置的,你怎么会觉得我只要年轻男丁?”朱达笑着问道。

”老爷,是我想得,我想着老爷要青壮无非是种地扛活,年轻男丁能赚,其他的就是累赘,老爷和我们说这个,只不过为了我们好做,是和常头客气”另一人却抢着说话,这位虎头虎脑,看着比先前回话那位还要年纪小,就是他拽了下推了下,小动作很多。

“肯定不是你想的,你说这些就和死记硬背没个区别,你们俩把名字报上来。”朱达没好气的打断了这虎头虎脑的解释,直接问了名字。

在场的共有九个人,带路的两名副役,这边招募人手的两个白身,还有正在应募的几名青壮,即便不知道朱达身份的人也觉得气氛不对,这四个认得朱达的都有些惶恐了。

“小的付宇。”那个文弱些的回答说道。

“小的孟田,朱老爷,这些事都是小的一个人的主意,要打要杀小的愿意承担。”那个虎头虎脑的一边报出姓名,一边抢着揽事上身。

朱达还没说话的时候,那付宇却拿肘子碰了孟田一下,脸上的神情很严厉,示意他闭嘴,看到这个互动,朱达脸上露出微笑,开口问道:“付宇,能想到为什么收容青壮不难,难得是设个套,套住我一起行善。”

这话说出,付宇眼睛瞪大了些,随即恳切的说道:”朱老爷,这些人家好不容易逃脱大难,又幸运的碰到老爷行善,如果因为老爷的善事骨肉分离,那这就好事变坏事了,冬日里天寒地冻,他们又缺衣少穿,没个去处的话,真可能会家破人亡。“

那边朱达还是微笑着没做声,到这个时候大家倒是不怎么紧张了,只是不相干的几人心里犯嘀咕,心说这位朱老爷的年纪最小,可这个场面里朱老爷的年纪看着最老成。

付宇有点紧张,盯着看了看朱达脸上的表情,咽了口吐沫又说道:“老爷招来这些人想必是图个长远,可有家有口的来这边,心里有个牵扯,走得就不是那么容易,对老爷的打算也有好处。“

听着付宇在这边说,其他人很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朱达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只是点头说了句:“好!”

到这个当口,常申总算反应过来,看了看朱达,又看了看付宇和孟田两人,有些畏缩的说道:”朱老爷,他俩都是自己人,可能不小心办了错事,您可千万别责罚。“

朱达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众人心里更是不安,朱达止住想要进一步劝说的常申,指着付宇说道:”脑筋清楚,临事不乱,好!“

每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朱达又指着一旁摸不到头脑的孟田说道:“愿意为朋友挺身而出,好!”

朱达说完后没有多话,只是催促着身边常申带路进去,等他走远些,呆立在这边的几名差人面面相觑,孟田看着付宇说道:“这是不怪罪我们了?”

“不怪罪了,还夸了两句。”付宇下意识的回答说道,看了会又是低声念叨几句:”这老气横秋的,做派和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差不多。“

“那位就是招人的大老爷?”有旁观刚才那一幕的报名青壮询问,有这句话问出来,大家才算是恢复正常,付宇笑着坐到椅子上,对毛笔哈了哈气,朗声说道:“你们有福气了。”

如果是常凯在场,就已经把朱达想知道的消息全说清楚了,常申到现在还是糊涂着,只是默默的跟着向前走,两个人才出了前面的院子,就下意识的皱眉捂住鼻子,因为气味太难闻了。

朱达一闻到这个味道,下意识就想起去郑家集外围时候闻到的,人多聚集,没有什么清理,就会弄出这个气味来,当他走进聚集地的时候,现和他想象的区别不大。

这边其实是田庄的几处粮囤以及大棚,粮囤大棚除了储存田庄自产的粮食之外,还有存放货物的功用,距离城池这么近的田庄,从某种意义上和郑家集外的大场院差不多,所以除了存粮的草席仓之外,还有竹木搭起的大棚仓。

草席粮囤里面应该装着粮食,可大棚仓却是空置,但所有收拢来的青壮和家眷都在外面呆着,因为粮囤仓库围着,这边倒是避风,可天气终究冷下来了,看着在场的百余号人都没什么厚衣服,彼此依靠着瑟瑟抖,看起来很可怜。

人是可怜,可场面又看着让人心烦,就和土地庙周围的垃圾场一样,什么脏污之物都见得到,好在没有便溺,不至于太过恶心,被收拢来的每个人看着都有些迷惘和麻木,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想不到自家会落到这般境地,没有任何准备,自然就没有任何打算。

朱达和常申站在一边那么肆无忌惮的看,被看到的青壮们都没有太大的反应,让朱达没有彻底失望的是,年轻人大多还有点愤怒。

“他们吃的是什么?”

“早晚各一碗糊糊粥,加了盐的,按照老爷吩咐,先不给他们吃饱。”

“有嫌弃的吗?”

“哪还能嫌弃,有人两天没吃饭了,求着多给不敢给,生怕吃出个好歹来。”

饥饿的人如果吃得太饱很容易暴毙,在这个时代这是常识。

朱达点点头,他对眼前这场面不怎么满意,但也知道这已经是中规中矩了。

“晚上十二岁的孩子可以多吃半碗,你安排人盯着,要是有大人来抢就狠狠的打,把大棚仓都清出来,有干草就多铺些干草,让他们晚上睡在上面,单独隔出一间来,把女人和孩子安顿下去,还有这些破烂全都收拾了烧掉,谁要拦着也狠狠的打,明天上午我还要过来。”朱达沉声说出自己的安排,说完之后还不放心,让常申复述了一遍。

收容难民该如何做,做成什么样子,朱达有自己的判断,也知道自己来做会有怎样的理想效果,但一人不能二用,要忙的事情太多没办法兼顾,县城里面能用的人太少。

“朱老爷,这些活计小的一个人怕是做不好,小的这就找我哥哥来帮忙。”

“让那个付宇和孟田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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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结队出城

朱达在田庄内没有耽搁太久就回到城中,做的事越深入下去,就现要做的越多。

临到城门关闭的天黑时分,又有人进城报信说,如今田庄处共有一百五十二人,这是将老弱妇孺都算在其中,从昨日到今日应募人数变化的趋势,明后天也不会有太多人过来了。

朱达回家后先和秦川说了打造工具和兵器的事,秦举人简单问了几句后,就写了个条子给朱达,明日拿着这个条子去县衙就能换出用印的文书来,让张家铁匠铺再也没什么疑虑担心,除了找秦举人拿条子,朱达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李和带着车把式在全城采购,这个时候店铺货栈都已经打烊关门,少不得一家家敲开,真金白银买卖,谁也不会有怨言。

第二天朱达起的很早,十几名家丁也都早早起来,穿戴整齐,长矛投矛都是带上,现在可不是简单的捆扎在身上,而是专门做了背带,粗看倒像是妇人背负婴儿的襁褓包袱,但在这背带后背的部分上却有六个细长的口袋,恰好可以把短矛和投矛器插在里面,翻手从后背拔出来的时候也很方便,而且这背带并不妨碍包袱之类的营生挂上去。

“这不就是个可组合的运动包。”朱达看到这个后,说出了谁也不懂的名词,不过大伙就顺着这个名字喊做行军包,这是董家车把式的婆娘做的,她心灵手巧,带着其他几个妇人做出了这个,好在十几个包花费的工夫不算多。

朱达也没亏待董家,除了材料费和工费之外,结结实实的赏了五两银子过去,让只想着讨好朱达的董家两口子欢天喜地。

天越来越短了,他们起来的时候,天空还是漆黑,东方天际依稀有些白色,稀薄的好像是幻觉,秦家的下人正在厨房里操持早饭,这三天城内的宅子收容了六名中年男女做仆役,伺候秦川父女的起居,即便对需要早起的仆役来说现在也太早了,哈欠两天连院子里都能听得到。

家丁们都很安静,他们真正经历战斗和死亡不过几天的时间,可那几天的经历让他们从头到尾改变很多,尽管生活又渐渐舒缓下来,可这种全副武装的早起让他们每个人都绷紧了。

厨房里才有食物的香味飘出,就听到外面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这个时候整个县城都极为安静,一有这样的动静,立刻让狗狂吠出声,整个县城瞬时间变得喧闹不少。

在朱达来之前,怀仁县城养狗的人家并不多,可那一夜方家和杨家被灭门放火之后,富贵人等就家家养狗了,而且就集中在县衙这一圈,晚上一有惊动就是狂吠不止,很是让人心烦。

“朱兄弟,我带着人过来了。”外面响起常凯的喊声。

那边打开了门,当先一人就是常凯,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名青壮,这些青壮都是短袍短袄的打扮,有人还带着皮帽子,手中拿着木棍铁尺之类的家什,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历,他们是三班出身的差人。

若是常在县内的人此时在院内,就会觉得眼前的场面很别扭,这些青壮差人平日做的就是动手动武的差事,捉拿案犯,弹压混乱,下乡收税,甚至围剿匪盗,都要他们出动,是县内数得着的武力,又有官府王法做后盾,这伙人在县内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可今日里却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一个个颇为拘谨。

“今日一切听我号令,不会有太多辛苦,事后不会让大家白忙,先吃早饭。”朱达站出来简单说了两句,这些青壮差人都连忙答应了。

常凯笑嘻嘻的来到朱达身边,在偏房有他们一张桌子,朱达、周青云还有常凯是上桌吃饭的,但朱达端碗拿着面饼来到院子里吃,周青云跟上,常凯摇头照做,院子里虽说没风,可这个时候很冷,怎么也是不舒服的。

“朱兄弟,三班的好小伙都给你带过来了,别看现在畏手畏脚的,他们可是敢打硬仗,有那亡命大盗折在他们手上。”喝了口热汤暖和身体,常凯笑呵呵的说道,说完这句后却咳嗽两声,因为他注意到这二十几个年轻差人居然聚做一堆,就好像到了陌生地方的孩童似的。

朱达的家丁们看着要比差人们瘦弱些,除了背着短矛之外,长矛并不在手上,而且是分散在院子里各处,还有帮着厨子端饭出来的,即便这样,年轻差人好像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情不自禁的聚成一团。

“比朱兄弟的家丁还是差不少。”常凯犯不着为这件事撑面子。

“是没人训练过,他们没有组织和纪律,这二十几个人一个是一个,我这十几个就好像一个,对峙起来当然不同。”朱达给了结论。

吃过早饭又有人跟着去收拾,好在家丁和年轻差人之间没有什么高低分别,有几位差人热心过去帮忙,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了,院子里的气氛热络了不少,才收拾完早饭相关,东边天际蒙蒙亮的时候,又有人过来报信,说是大车都已经等在城门那边,得了这个消息,朱达才吆喝着众人出。

一出门之后又显出了差异,朱达和家丁们走在前面,近二十名家丁鸦雀无声,而后面的差人人数没多几个,可议论谈笑的嘈杂却让一条街外都听得到,拐过两个路口,自家都觉得别扭,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没走多久到了西门那边,三辆装满物资的大车已经等在那边,守城的壮班差役甚至还问要不要提前开城门,朱达笑着拒绝了,在北地边镇的城门开关是死线,如果这个规矩不严格执行的话,很容易被外人混进来,如果就是图个方便还好,如果是鞑虏或者乱贼之类,那就是全城生灵涂炭的大难巨祸。

等待开门这段闲暇,朱达问起了张家铁匠铺父子的事,要说城内谁的消息灵通,衙门的公人是不二之选,常凯肯定了解。

“张家的事大伙都知道,他家老的从前就是六房出去的那张砧是个榆木脑袋,张大锤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管在身边,那铁匠铺外面张罗的是张大锤,可稍大点的生意都得让张砧做主“

“这就是想不明白,这铁匠铺不传给自家儿子给谁,等老了还不是得儿子养老送终,整天把儿子当牛马使唤,却给不出一文钱的好处“

听完这些闲谈,大概的来龙去脉朱达就想清楚了,无非是“父权”盘剥,把自己的儿子当成是农奴仆役一样使唤,虽说这等事有些父子相残的味道,可在这个世道并不稀罕,子侄晚辈还有孝道和亲情束缚着,盘剥压榨起来更方便。

“今天我要是不回城,老常你帮我把文书领出来,去张家那边做个担保,免得他家推三阻四的不肯打造兵器。”朱达拜托了一件事。

常凯开始有点纳闷,等问清楚后立刻笑了出来:“朱兄弟你这是太讲理了,老张是想要个高价,多赚你些银子,他张家铺子什么买卖不接,外面的贼兵盗伙又不是没买过他家的,他怎么不要官府文书了。”

朱达一愣,稍微琢磨也笑了出来,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上面玩心思,昨日里张大锤送他出门的欲言又止也好解释了。

“那张大锤肯定愿意自己出来开店。”

”估摸做梦都想,可没本钱,他爹肯定不会出,又要被别人说不孝,再说了,咱们这县城也就能养得起一家铁匠铺子,再开哪来的生意,你说这老张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闺女还小,这么折腾自家孩子作甚。”

清晨出来安静,常凯滔滔不绝,朱达听到这里没接话,只是笑了。

城门开启,守城的壮班差役先跑了出去,把那边急着进城的百姓和行商赶开,然后让朱达他们这支队伍先走,大车沉重,家丁们立刻上去帮着推,看到这些的差人们也是上前。

常凯注意到朱达脸上有嘉许的表情,立刻说道:”这些孩子都是实诚性子,学精了的都不能舞刀弄棒了,一打就缩,哪能管什么。“

“还有些赤子之心。”朱达低声念叨了句,不过身边的常凯没听清,朱达又是问道:“昨天我在庄子里看到付宇和孟田两个了,他们当不像是寻常公人,你知道他们底细吗?“

“昨天就听说这事了,这两个就做不好公人,一个心思太多,一个死心眼,两个都抹不开脸面,又喜欢多管闲事,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家里吃公门饭吃了这么久,居然还教出来这么样的货色,朱兄弟,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计较。“常凯絮絮叨叨先是贬低,可谁都能听出来袒护的意思。

朱达笑了笑没有作声,向前走了一段才又问道:”他们两个是才跟的你?“

“那些机灵能干的早就送到各位身边呆着了,我这边是个新立起来的,都是别人不要的送过来,可人情还推脱不开。”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吏役人家

虽说从城内去往田庄不太远,可毕竟要走一个多时辰,在这段路上听常凯讲述典故是个不错的消遣。

吏役是个世代相传的卑贱身份,不能参加科举,甚至品行操守被认为先天缺失,可这样的贱役却有足够威权和丰厚外快,如此种种,一方面让世人羡慕嫉妒,一方面又是自内心的鄙薄。

在这样矛盾的对待下,很多吏役家庭的年轻人性情相较于平民百姓的同龄人,都显得有些怪,有人会变本加厉的胡作非为,有人则刻意显得和父辈不同,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循规蹈矩的成长,学习父辈们的经验,继承职位,重复差不多的人生。

吏役人家的生活比平民百姓要好不少,所以男丁女眷的寿命都比较高,年轻人往往要到中年才能子承父业,在这之前,只能以白身副役的身份参与各项事务,学习并积攒经验。

充作白身副役的年轻人们想要学习成长,想要积攒人脉,还得防范差事里的各种风险,就得跟着有关联有本事的长辈或者前辈身边,这已经成了大明各府州县吏役行当的规矩。

开国一百余年,官衙吏役系统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原本有权势好处的位置只是某些在编的文吏和差人,到后来部分白身副役也能有这样的好缺,在经营之下,白身副役的身份也会世代传承,这好缺也被固定的人家把持,这就让吏役更替的系统更庞大和复杂。

到了现在,仅以怀仁县来说,在编吏役人家的子弟在十岁之前往往就会认下干亲和拜师,在十二岁前后的时候就会去做跟班学徒之类,再大些则是做跟在身边的白身副役一直到成人,等父辈老去后再继承原来的位置,而白身副役家的子弟有两个选择,做良民务农经商学文,或是操持吏役,他们会走和在编人家子弟同样的道路,区别是在编人家的子弟认亲和拜师都是找在编的吏役,不在编的看父辈,有办法的去拜在编的吏役,没办法的则是找白身副役的长辈。

”吏房和户房两位经承,有时候这两房的管年也得算上,他们家门的长子是直接在编的,其他人都得熬个十年二十年的“

从常凯这番话里,朱达倒是能推断出这套体系很合理,能维持新陈代谢,并且能给后进的年轻人足够培训,让他们充分的接触实务,有足够的成长,也让做事的文吏和差役们有足够可用和可靠的帮手。

当然,在这样的“传帮带”过程中,有些人会被认为不适合从事吏役这一行,会被淘汰下来,并不仅仅是学徒挑师父,师父也同样挑徒弟的,而付宇和孟田就是被淘汰下来的,而且还被淘汰了几次

付宇是礼房一位老吏的独子,付宇自小聪慧,家里人一边哀叹不能科举取功名,一边希望付宇能从礼房跳出去往吏房和户房那样的好位置,打点托付后把付宇送到了户房那边做事。

或许礼房整日里都是经义和规矩之类的,面子上文章做的太多,不知怎么就影响到了付宇的成长和性情,导致付宇对户房的很多陋规看不惯,在所跟随的“师父”按照规矩吃拿卡要的时候,劝阻甚至讽刺,到最后甚至从中作梗,直接被赶了回去。

付家自然是闹腾不休,但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没办法太过责怪,又把人送到了别处,也不知道置气还是真如此想,付宇总觉得三班六房做事不对,太不讲良心。

“讲良心是当不了差的“常凯颇为平静的说了这句,他这话并不是在自嘲,就是平静的叙说一个事实。

被“师父”赶回来几次之后,全县吏役就没有人敢收他了,家里没奈何,只能让付宇在礼房帮忙,做个没油水的清苦差事,等到年纪了继承父职这么过一辈子。

“这付宇是可惜了,记性好,人其实挺活泛,他办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帖,可就是心里有个疙瘩,要不是生在吏役人家,没准就是个读书种子”常凯感慨说道。

至于这孟田则是快班一位老捕快的次子,孟田不认得几个字,倒没有读书经坏了脑子,可他家的工夫都下在他大哥身上,平日里不怎么管他,结果这位孟田特别喜欢评话戏文之类,小小县城连个唱曲的人都少,何况是戏班子说书人,除了每逢集市过过瘾,就是听比他大一岁的付宇讲古,结果信了什么忠义和正气。

孟田就拜过一次师父,结果那个壮班差役出城办差的时候因为调戏妇人,被孟田拦住,脸上挂不住要对孟田动手,被孟田痛打了一顿,在家养了半个月才能走动,有过这么一桩之后,孟田就只能跟着他兄长和父亲去做事,也没做几次,回去很是吵了几架,父兄也懒得理会,要说教训还未必能教训得了,孟田学拳脚很用心,力气又大,还真是打不过。

这二位就没什么正经差事可做,怀仁县也不会有人收他们,等这次常凯成了快班副班头之后,身边就那么四五个可用的白身副役,正是需要大量人手的时候,付宇和孟田就被塞到了常凯身边。

“倒不是看这边新起了热灶要过来烧,是实在没地方收留,跟在我身边多少有个机会,以后能找空子把人调开安排了”常凯说这个的时候没有自嘲也没有苦笑,只是觉得很正常。

这次常凯成了快班副班头之后,短短两天工夫,身边的白身副役就从七人变成了三十八人,”不上进“”不成器“”无处去“的几种人都安排了过来,付宇孟田这种公认的刺头,本就没地方去的家中三子和侄子之类,还有本来没打算做吏役这一行的吏役相关人等。

对他们来说,常凯这边缺人,又是没根基的人上任,不会挑挑拣拣,这边多少是个位置,总有钱粮补贴,也给子弟一个去处。

“那些出挑能干的可不会送到我这边来,现在过来的都是被丢了的,老常是被秦老爷提携起来的,和咱们怀仁县的吏役是两个路数,现在一家人,将来还未必一条心,子弟派到这边来也不指望什么,出了事也不怕牵连到自家,反正没坏处,朱兄弟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常凯笑嘻嘻的说道。

对这个封闭保守的县城吏役体系来说,一切都有自己的规矩,常凯从捕快突然被提拔成副班头已经是坏了这个规矩,而且他依靠的是县城之外来的强豪,要帮着外来强豪在本是众人的大饼上切掉几块走,这等立场,说是公敌也不为过,要知道在吏役人家看来,举人秀才之类的楼起楼塌,只有吏役人家才是世代传承,真正的长久,你常凯变成了这个体系的异端,怎么看将来都没有好下场。

只是在这般算计的时候,没有人去想,或者下意识的不去想,这块大饼本来是没有的,或者说他们意识到了也切不动分布来的,是秦举人谋划出来的,吏役人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本地的一切都是他们的,短时间内或许不是,长久来看一定是。

“老常,日久天长,咱们且走着看,现在他们好算计,日后怕是要后悔。”朱达能想明白这一套关节,他笑嘻嘻的说了两句。

常凯同样笑着点头,颇有信心的说道:“反正我是横下一条心了,跟着朱兄弟你走到底。”

一路上聊得和畅快,走得也颇为轻松,他们几十人倒不是大摇大摆的走,时不时的就得上去推车帮忙,还要去前面驱赶各种原因磨蹭拦路的行商和沿路住户,让跟来的青壮差役没想到的是,不光是朱达的家丁去帮着推车,朱达自己下场干活,个头最大的都动手了,大伙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倒是很有些热火朝天的意思。

距离那田庄三里地的时候,常申就领着人出来迎接,常凯还是想的很周到,早早的就派人过来通知,双方碰面之后,看守田庄的白身副役和常凯带着的这些青壮差人彼此间笑着招呼,颇为热络。

大伙都是年轻人,虽说有人能当差有人不能,可县城就这么大,大伙都是在吏役人家这一个圈子的,年纪相近,当然熟络。

下面人欢声笑语,常申脸上却有些紧张,这让他兄长常凯禁不住皱眉,心说在朱达面前总是沉不住气,以后很多好事就会轮不到,现在一切都刚开始,正是要好好变现的时候,可自家这个兄弟总是上不了台面。

“到现在又新来了多少人?”

“一共一百六十一个。”

“是问你新来了多少?”

常凯不耐烦的提醒让常申更是紧张,居然说起了别的事:“去拴马所的人回来了,就带回来一个人。”

朱达示意常凯不必责备,拴马所也是被血洗入寇的地方,但那里只收拢来一个,相比前天和昨天来得那么多人,昨日下午和今天一共增加二十几个,看来能收拢的人手就这么多了。

“老爷,里面那些穷汉要闹起来了!”常申紧张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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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人心总不足

一听说里面的人闹起来,朱达还没做反应,边上的常凯却火冒三丈,指着自家弟弟问道:“这帮人在外面挨饿受冻的,这边好歹有个住处有口吃食,怎么能闹起来,你到底干了什么,现在说还不晚!”

都看得出常凯着急了,一边怒叱,一边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稍灵醒些的就能想明白,这是常凯怕自己弟弟办错了事,闹出后果,眼下要是认错还来得及,尚有缓和的余地,如果死不认错的话,真激怒了朱达,那就没得收拾了。

那常申三十出头的汉子,被自己哥哥逼问的都快要哭出来的架势,可所说的却没变化,在那里摆着双手说道:“真没做什么,前两天吃的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闹起来,说东家不是实心雇人,就算买牛买马也不能这么苛待”

听到这个,连常凯都愣怔了,他是知道自家兄弟的,就算瞎编也编不出来,常凯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看向朱达。

此刻的朱达脸上没有任何迷惘,也看不到什么怒色,反而带着微笑,以常凯的察言观色倒是能看出来朱达笑容中的讥刺之意。

“还在这边愣着作甚,先进庄子再说!”朱达吆喝了声,队伍这才向里面走去。

三辆大车进了庄子之后,朱达就要领着人去收拢难民的库房那边去,才刚动作就现没有人卸货。

这田庄除了前期安排过来收拢看守难民的白身副役之外,还有长工佃户,这些人和方家没什么关系,只管着种田糊口,他们也是田庄里能动用的人力,按说这卸货的粗使活计就该让他们来干。

虽说朱达的家丁和青壮差役们立刻上前卸货,可常凯却觉得脸上挂不住,自己这兄弟办事太差,交办的眼见办砸了,人也没安排好。

“庄子里的男人呢?”常凯大声喝问。

“都都去守着那些穷汉了,怕他们闹起来跑了!”常申结结巴巴的回答说道。

听到这回答之后,常凯倒是没话说,自家这兄弟做事倒还分得清轻重,把人收拢起来,万万不能放走了,管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人如果跑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达脸上依旧有笑容,去大车边扛起装满粮食的口袋,跟着搬运的人群向库房走,边走边说道:“倒不怪常申没管好,是收拢的百姓还没有受太多苦,总觉得眼前这光景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能恢复从前的日子,所以给他们一点,他们就想要更多。”

家丁和差人一起动手,几十位青壮的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是卸完了,朱达这才带着人去往收容难民的所在。

就算没来过的人也很容易找到收容所在,因为那边人声鼎沸,有人叫骂,有人恳求,还有妇幼的哭号,让那边好像是热闹集市一般,朱达看了看家丁们的表情,人人脸色阴沉,就连向来镇定的周青云都神情不快。

“这边要是不收留,你们就饿死冻死了,这不是好心认作驴肝肺”

“亏得兄弟们还可怜你们不易,凭着得罪老爷也为你们说几句,你们却弄出这种样子来”

“收留哪有这么收留的,饭也不给吃饱,就这么睡在四处漏风的棚子里,不让我们吃饱穿暖,我们就要走了!”

“这荒郊野地的,天知道是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难道是要抓孩子炼药“

没到跟前就听到吵嚷,这里的七八个差人和喊过来的三十几个庄户男丁都拿着家什堵住各处,一边叫骂,一边对峙,双方都是恶形恶状的,朱达还注意到那付宇和孟田争吵的格外大声,神情激动。

当看到朱达带着人过来,看守的差人和男丁才安静下来,只剩下里面的难民声音高起“干活卖力气吃饭,我们这一把力气哪里都缺,哪里也不缺你这口饭吃,本来以为收留人是有个去处,结果就在这边死等着挨饿受冻,这是什么道理,放我们走“

“是老爷吩咐不让他们吃饱”听到这个的常申还下意识解释了句,被自家兄长瞪得闭嘴。

四十多名手持刀棍兵器的青壮到来,吆喝不停的难民们也觉得不对,都是停住了争辩说话,朱达摆摆手,看守的差人们让出一条道来,付宇和孟田面有惭色,想要说话却没有上前。

朱达和周青云走到了前面,难民们看到是两个半大小子走出来,都是有些奇怪,可朱达和周青云高大健壮,都是全副武装,他们也不敢轻视怠慢,至于难民这边,有十几位男丁青壮站在前面,其他的都站在后面,站在前面这十几位中最显眼的有四个,这四人都不过二十,长相个头都很相似,气色也比其他难民百姓要好些,这四个开始有几分慌张,等看到朱达和周青云之后,神情上却多了些挑衅。

“你们是兄弟四个?姓什么?叫什么?”朱达开口问道。

那四人满是戒备的看着朱达,但朱达这么从容的问出来,他们又没办法闭口不言,彼此看看,有一人回答说道:”我们姓蔡,乡下人没什么名字,就是大、二、三、排下来的。“

“你们家里人呢?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我们去附近打柴,为了捉两只兔子跑的远,等回去的时候看到全村都没了。”回答的应该是蔡大,说到这个的时候,他们的挑衅和警惕不见了,明显都是悲痛。

朱达点点头说了句:“你们四兄弟彼此帮扶,倒是不会吃亏,怪不得会带头闹起来,在村里的时候就这样了吧?”

在乡村地方,如果除去乡绅豪强这等之外,普通人家争强弱要靠家族本身的力量,边镇又和别处不同,这里小门小户为主,氏族的力量相对较弱,争强弱往往就看自家男丁多少了,儿子多兄弟多肯定是占便宜的,尽管朱达第一次见这蔡家四兄弟,也能猜到过往情形,还能推测到难民哄闹就是他们带的头,这四兄弟恐怕是最不需要收容的,四名青壮一条心,为非作歹也有酒肉吃。

那蔡家四兄弟没想到朱达一下子就说透了,立时有些紧张,他们居然没怎么怕,彼此交换眼神,可还没等蔡家四兄弟做出反应,朱达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扬声说道:“我就是收容你们的朱达,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性命生死都在我的手上,以后要喊我老爷。”

难民们先是安静,接下来就是轰然骚动,本来畏缩在后面不敢向前的也凑过来张望一眼,看看这位东主老爷是什么模样,有家有口的倒是安静些,看了后回去窃窃私语,那些青壮男丁则是神色古怪,虽说他们不比朱达大几岁,可对于年纪小的轻视却不能避免。

“你们大凡有个去处,都不会来这边,招募你们的人把话说得很明白,来了是要签死契的,以后你们就要为我做牛做马,连儿子女儿也是家生的奴仆,要是有路走怎么会来?”朱达笑着说了下面的话。

场面又是骚然,朱达倒是没说假话,可这么当面揭破,却让过来投奔的难民愤懑无比,心里仅剩的那丝遮掩和侥幸都是破灭。

“朱老爷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把人心都推远了吗?”身后有人说道,朱达回头瞥了眼,看到那付宇正对孟田念叨,只是隔着两行人,这念叨声还能让自己听到,实在是微妙。

朱达笑着摇头,转身又是抬高了声音说道:“你们无路可走才来这边,受我接济,不用担心饿死冻死,也不用担心遇到匪盗,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不知道感恩却要闹腾,真是不知好歹,是不是还不够饿,还不够冷?“

这话很是刻薄,没有留丝毫的情面,难民们鸦雀无声,莫家四兄弟互相看了看,在他们身后却有人喊道:“朱老爷收留我们是大善事,可这两天吃不饱住不暖,若以后给朱老爷做牛马还是这般,那还不如死了好!”

听到这话,朱达笑出来声来,那人藏在人群中倒是没露头,原来这莫家四兄弟还不是为主谋。

“等你们父母妻儿冻饿而死,你们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我再收留,到时候不要说吃饱吃不饱,有口吃的,有个挡风的棚子,你们就感恩戴德了,但我懒得等那么久,之所以要念叨几句,是让你们心里明白,让老爷我的念头通达。“朱达这话又是让众人哑口无言。

话说到这里,不光是前面的难民们茫然失措,后面的差人们也是目瞪口呆,朱达所留意几位甚至露出失望的表情,朱达哈哈大笑。

“先定下规矩来,过五十岁的算作老人,不过十二岁的算作孩童,老人孩童和妇人去棚屋里,其他人都站过来,十五人一排,对齐了!“朱达吆喝着说道。

听到这些话的大部分难民们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倒是拖家带口的知道让自家家眷赶快进屋子去,不要跟着被寒风吹。

“我来教教你们规矩。”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杀威棒

“十五人一排,对齐了”难民们那里能听懂这个,而且朱达出现后的言行举止让难民们根本摸不到套路,实在太天马行空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站了一会,且不提难民青壮们的懵懂糊涂,朱达都听到身后有人叹气,不知道是那个,但肯定不是差人中的。

也有兴致勃勃的,难民里的七八个孩童昨晚吃饱了,精神正好,只觉得外面很有趣,田庄庄户的孩子也是差不多的样子,有在棚户里探头探脑,有在外面张望偷瞧,大人不断的呵斥驱赶。

倒是没过多久,朱达就笑着招呼说道:“家丁们出来,按照我刚才说的列队。”

十六名家丁快步跑了出来,就在朱达面前列了一个横队,很多人都想着多一个人站一排不就得了,结果那人却站在了第二排。

以朱达的标准来看,家丁们这个集合列队做得很差劲,看着有些乱糟糟的不说,列队完毕之后那横排根本不齐,看着弯弯扭扭,有人知道左右看齐,有人不知道,但朱达也不能强求,家丁们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不错了,从招募起来这些人到现在才一个月时间,所谓训练的时间加起来,恐怕都凑不够三十个时辰。

但家丁们排列之后姿态还过得去,单手握持长矛,挺胸抬头,看着很有几分样子,毕竟是练过,毕竟是杀过人的,经历过短暂风霜,和没经历过的这些差别不小。

朱达虽然不满意,可排列完成之后,场面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这十六个家丁身上,难民们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那蔡家四兄弟不住的向后张望,可每名难民都有些畏惧,没有什么人敢说话。

而那些年轻差人们则是凛然,他们比难民的见识多点,起码是见过兵马过境,且不是两眼一抹黑不懂的。

“这是兵法......这是兵法......”付宇禁不住念叨了两句,说第二遍的时候声调有点提高,以便让那位年轻的朱老爷听到。

众人的反应都被朱达看在眼中,周青云则是瞥了眼,朱达苦笑,苦笑中带着自嘲和尴尬。

朱达知道自己根本不懂什么兵法,他用来训练人们的就是那二十余年记忆中,小学和中学体育课上学到的队列知识。

立正、稍息、正步走,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当年经历这些的时候,朱达和很多同龄人一样觉得很枯燥,也不觉得有什么用处,等到了大学时候,有人会讲的深刻些。

比如说这种队列训练就是军事训练,因为自二十世纪初废科举,办新式教育,之前之后几十年华夏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办教育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强国抵抗外侮,所以自小学到大学,教育都有浓重的军事色彩,体育课内容默认就是军事体育,至少也是军事体操。体育教师往往是出国留学的军人,或是这些军人的学生。

而华夏复兴,新朝崛起最初那四十年,每十年就有战争,又和两个超级大国冷战热战,体育课的军事化色彩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变得比从前更加系统。

朱达还清楚的记得一段话,是大学体育老师某次来了兴致的闲谈“队列练习是体育教育基本内容之一。队列练习是按照一定的队形,做协同一致的动作。队列练习不仅在部队军事训练中广泛采用,而且在各类学校体育教学训练中广泛采用。在体育课里所采用的队列练习,原则上根据《队列条令》中规定的动作要求进行训练”,这位老师复述了当年所学理论课的内容。

等毕业之后,也有人卖弄过类似的知识,说什么新朝这样的教育是为了让人民更加适工业化时代,经过了这样的训练,在学校时候可以更好的参与大型活动,在社会上则可以更容易的融入企业甚至军队,甚至还有人讲过,体育课这些训练真正的来源是西方近代军事操典,那操典就是为了让全无常识和经验的平民在短时间内成为军人......

这些话听着高深新颖,但朱达并不认为是忽悠和瞎扯,毕竟这是有亲身经历在的,很多事向深里去想一想,就会发现逻辑是合理自洽的,而且朱达参与到野外旅游之后,发现真正正规的出团往往也要做类似的短暂训练,那些出身军人的领队也说过差不多的道理,这就更让人信任。

当然,进入新世纪天下太平,都说要给孩子一个宽松自由的成长,据说学校已经不是那样训练,结果如何朱达就不知道了,现在也没有考虑的立场。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人来说,有这样靠谱可用的知识就要用上,在河边新村的时候,朱达就用这些法子训练过护村队,看着颇为齐整,很有样子,不过那时候太平无事,护村队除了抓抓小贼之外没有列队战过。

周青云之所以瞥了眼,是因为这十几位家丁其实还不如当年的护村队齐整,可即便这样,也让差人们惊叹,难民们畏惧。

当时朱达用这个法子训练并不是一时兴起,他对这个时代的兵法也有了解,在袁标和向岳那边有过尽可能充分的了解,凭朱达自己的分析判断,他能感觉到记忆那二十余年的队列训练确实要先进许多,而且在护村队的训练和行动中得到了验证。

只是朱达自己也清楚,他没有太多的选择,袁标和向岳告诉他的那些只不过是军队中的见闻和常识,如何将招募来的平民百姓训练成可用的力量,只有所谓的将门世家才有传授,民间几乎没可能得知,而秦川那边所谈的兵书战策之类,又过于理论化,真正能用的只有这一种法子。

“解散回返!”朱达吆喝了声,家丁们散掉返回,尽管朱达觉得杂乱,可看在外人眼里就有点聚散如常的意思,看不懂的觉得害怕,看懂一星半点的觉得敬畏。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朱达对造成这个效果很满意,他对前面的难民们扬声说道:“就照着这么做,我数三十个数,数完三十后若是排列不成,那就受罚!”

“一!”第一个数喊出来的时候,难民青壮们还不知所措,朱达却不紧不慢的继续数下去,数到“五”的时候,差不多二十几人看向一处,包括蔡家四兄弟在内,外圈也有很多人看到是谁。

那人倒是不太在意自己是不是暴露,连忙吆喝起来,看向他那小三十人这才行动,其他茫然无措的难民们也跟着动作起来。

对于朱达那二十余年记忆里,站队几乎是每个受过基础教育的学生的基础技能,以至于很多人觉得是人的天性和天赋,觉得人人都会,实际上并不是,要有足够的训练和指导才能完成,不然的话,就是眼前的场面。

开始时候谁都不想站第一排,乱糟糟的你推我挤,谁和谁站在一排也没个定数,有些人想要指示旁人,有些人则不愿意听,脾气暴躁的就开始吵,甚至彼此推搡,场中闹哄哄的不像样子。

这等场面倒是让围观的孩子们很兴奋,还以为大人在做什么游戏,有鼓掌叫好的,有想要参与的,只是大家看得入神,也懒得去管。

当朱达数到“二十二”的时候,场面依旧混乱不堪,看到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这人就是被难民们注视求助的那个,长得很是瘦削,粗手大脚,肤色黝黑,看着是个做力气活的农户,他出来后就喊道:“蔡家几个,你们一人顾着一排,拽十四个人到你们右边,拽完这个再去拽剩下几排。”

说完后,这瘦削汉子自己站在前面,回头点名喊人,被他喊到的人下意识的跑过来,勉强站成横排,可身后的蔡家四兄弟谁在前谁在后都没弄清楚,手忙脚乱自己先排位就折腾了几个数下去。

其实朱达数的不快,数到二十八的时候,难民们彻底泄气了,蔡家四兄弟在那里大声争吵,还有人泄气的瘫坐在地上,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三十!”朱达停了数数,难民只有勉强一排,这一排还没站满十五人,有些人站定后又觉得不要站在最前面,偷偷的散开,让那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气得大喊也没用。

朱达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冷冷扫视人群,朗声说道:“我吩咐你们做的事做不到,那就该罚!”

说完后对家丁和差人们说道:“除了女人老人和孩子,都给我打趴在地上,不要打残打死,狠狠地打!”

家丁们立刻答应,差人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们从到来到现在一直是稀里糊涂,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说什么,眼下总算有个能听懂的了,当即呼喝答应,拿着棍棒就是冲了进去。

一边是吃饱了饭浑身力气拿着枪棒的青壮,一边是饥寒交迫勉强为生的难民,强弱胜负可想而知。

“凭什么打人!”

“不听话,没做到就是该打!”

注:队列相关,取材于马前卒的关于学校队列训练的文章,另有部分收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第二百二十七章 行侠仗义

难民们还没从挫败感中恢复过来,就听朱达说要打,惊惧愤怒是少不了的,但一时间也是反应不过来,心说这好似玩闹的列队没完成就得挨打,这都是什么规矩。

但家丁和差役哪里会管他们怎么想,家丁们只听号令,这些差役则是做熟了的镇压打人的勾当。

一方早有准备,器械齐全,一方饥饿虚弱,双手空空,更拉开差距的是,家丁们有队形,差役们有个配合,难民们则是一团散沙,这就没有任何的悬念,甚至是波折可言了,双方一碰,立刻出了结果。

那蔡家四兄弟明显是有争斗的经验,有勇气不退,居然还能弯腰下去,等着家丁和差役扬起枪棒砸下来的时候,冲上去抱住,滚在地上扭打。

其他难民虽说慌乱,可那位三十多岁的瘦削中年不断吆喝,居然有人挡在前面,去接应蔡家四兄弟。

“也算是不单薄,一层一层,不怕直接被打穿,可这位不下令还好,一下令让场面更乱。”朱达在外围对周青云点评说道,他们轻松自在的旁观。

没有基本训练,仅凭着这两天相处的信任来指挥,根本做不到效率,有人听了上前,有人根本不做反应,还有人上前后又扭头跑回来,这让场面更乱。

那蔡家四兄弟也算错了一点,家丁和差人们并没有挥动棍棒乱砸,而是用的戳刺,杯口粗细的杆棒平端着戳刺过来,让人防不胜防,戳刺力量集中在一点上,被刺中的话就是剧痛,甚至伤筋动骨。

这和方才站队的热闹不同,乍一接触,就是鬼哭狼嚎一般的痛叫,外面和里面的孩子们本来看得欢声笑语,突然间变成这样,庄户子弟被吓得不敢出声,甚至扭头跑掉,而难民们的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难民的家人们看着自家男丁被打,又怎么受得了,想要出来拦着,却有人大喊道:“老实待着别动,不然挨打!”,都不敢出来了。

哭叫求饶,鸡飞狗跳,站在前面的难民们都是有几分勇力和脾气的,后面的则不同,看着前面的同伴好像被割麦子一样一片片的打倒,还看到倒地的同伴没有被追达,这些人有样学样,或趴或躺,都是贴在了地上。

等场面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难民,或者是半跪,或是蜷缩在地上,至于躺着趴着的就不用说了。

而且在这个当口,就算能站起来的也不敢站起来,家丁和差人们手持器械虎视眈眈,稍有不对,就是狠狠打下去。

朱达背着手走了过来,东看看西看看,好似闲庭信步一般,他面带微笑看来看去,难民们却不敢和他对视,这位小爷很有些喜怒无常的意思,说打就打,还打的这么狠,这样的人物太让人畏惧。

向前走了二十步左右,朱达面前还有六十余人,而背后则有五十人,大伙本以为朱达来看看这满地狼藉,找找“胜利”的感觉,没想到朱达站在这边就是停住,用手在身前划了一道线出来。

“我背后的每人三鞭子,我面前的每人一鞭子,跪地挨抽,反抗者格杀勿论!”朱达沉声说道。

话的声音适中,站着的躺着的每个人都是听到,这一刻全场寂静,就连痛呼呻吟的难民们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位小爷的心肠到底有多狠辣,让人站那个莫名其妙的队,站不好又乱打一通,现在大家都被打的站不起来了,怎么还要抽鞭子,这到底要干什么?难不成就是喜欢折磨人,看人疼痛出血!

“朱达,你太混账了!”一声暴喝响起,众人的目光都是看了过去。

这声音朱达还有些印象,却是和付宇在一起的孟田,付宇正在拼命向后拽孟田,孟田则不管不顾的甩脱,还恨恨的说道:“你也是糊涂了,这小子根本就是要打人取乐,这些穷苦百姓今后不知道要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

付宇的力气不如孟田,几下子就被甩开,孟田手里拎着一根齐眉杆棒,满脸涨红的怒视着朱达,差人们面面相觑,家丁们则是看向朱达,周青云混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四下张望,刚才常凯离开了下,回来时候却正好看到这场景,错愕片刻之后,指着孟田跺着脚的大骂:“小孟你个混账行子,谁谁都不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你还要给我招祸,快磕头赔罪,不然连你爹和你哥都被牵扯进去了!”

“常爷,你收留的情谊晚辈记着,可今天这事实在看不过眼了,路见不平就要管管,不能眼看着百姓被人当牛马一样的欺负,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常爷和家人。”孟田梗着脖子说道。

这番话说的常凯嘴唇都哆嗦了,指着孟田半天说不出话,过后用手指点着孟田身后的付宇大骂道:“要不是你天天念的歪理,怎么会带坏了小孟,混账,都是混账,还不劝劝,这要惹出大祸来了。”

说完这个又急忙转身,对朱达抱拳作揖说道:“朱老爷,朱老爷,这些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喊我朱兄弟就好,他们还比我大个一二岁,怎么就是孩子了。”朱达笑着打断了常凯的话。

看到朱达这样的反应,常凯脸色都有些发白,按照常理判断,朱达这是怒极反笑的意思,这位爷发火起来,那这后果真是不敢想,刚才还想把这桩事圆过去,现在看能把自己顾着就不差了,常凯下意识的后退了步,心说才攀上朱老爷秦老爷,结果就有这么不靠谱的亲兄弟,这么能惹祸的白身副役,难道是命中注定没有好日子过......

那边朱达脸上的笑容依旧,倒没有骤然变冷之类的,只是将身上的刀弓卸下,伸手要了一根木棍,指着孟田说道:“你不是要行侠仗义,教训教训下我这毫无人性的恶霸,一直不动是不是觉得人多势众,来,来,来,我和你单对单,你要是打赢了,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也不会再打这些百姓。”

场面又是安静,差人们倒是有几位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心说这位小爷做派就和戏文里的贵家公子一样,把一切事都当成儿戏,让难民站队列是为了取乐,和人单对单也是为了取乐,想到这里,他们甚至都怀疑灭门放火,剿灭贼兵的那些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也有人幸灾乐祸,在背后小声嘀咕“小孟这拳脚可是怀仁数得着的!”“要不是他奶奶和老娘舍不得,这小子就该去投军了,做个家丁亲军”。

听到朱达的提议后,孟田先是一愣,随即冷哼了声,提着齐眉棍向前走来,地上横七竖八正躺着的难民都手脚并用的散开。

“别跑乱了,这边的三鞭子,这边的一鞭子,混在一起不行,你们盯住了!”朱达指着难民百姓说道。

本来场中气氛颇为紧张,大家鼓足了劲要看热血青年教训恶少,或是恶少欺凌善心年轻人之类的戏码,没曾想朱达说出这样的话,错愕之余连忙应了,正在那里忍痛散开的难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如果趁着刚才混乱的时候混进一鞭子的队伍里,起码能少吃些苦头,现在想折腾也晚了。

场院处清理出一片地方,只剩下朱达和孟田两人,差人和家丁,以及庄户男丁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大部分人都是兴高采烈,刚才被吓住的庄户孩童们有的爬到了高处,耳朵尖的还能听到这些孩子们的念叨。

“......这可比耍猴的好看多了......”

这童言无忌很快就被家长的怒喝打断,在场中的孟田则是盯着朱达,他越来越愤怒,本来冷静过后已经有几分心虚,可孟田看向那些难民,本以为自己的仗义执言能被感恩戴德,最起码也会收获感激的目光,可连闹得最凶的几个人都不敢和他对视,一旦眼神交汇就急忙的转开,满脸生怕被连累的表情。

如此反应让孟田觉得一拳打在了空处,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让他怒火更盛,握紧了手中的棍棒,一步步向朱达逼近过去,只有把这个以残虐为乐的恶霸教训一顿,才能平息自己的怒火,才能救了这些可怜的难民,身后付宇还在苦劝,可孟田已经听不进去了。

“最起码是个老成人教的,尽管火大了,可还没有冲上来乱打,脚步也没乱。”朱达在对峙的时候,还有心思和身后的周青云聊天。

他这居高临下的点评让周围人脸色古怪,心说你这年纪又能练过几年,怎么就做出这种老把式的做派,家丁们还罢了,差人们彼此使眼色递小话,倒是有些想看朱达吃亏的架势。

朱达双手平端着木棍,随着对方的逼近向前迈步,他步伐和动作节奏要比孟田慢半拍,而且恰好慢在对方动作的间隙,这让孟田很不舒服。

空出来的场地不大,朱达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孟田已经忍不住了,怒喝一声,向朱达冲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焉知非福

孟田迈步前冲,手中长棍一抖,好似毒蛇吐信般刺了出来,却是奔着朱达的上三路来了!

他这先攻的动作出来,懂些武技把式的人都在点头,孟家这小子不含糊,学的不是卖艺套路,是真能打人杀人的。

孟田动,朱达动,朱达的动作同样是刺!

围观诸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懂行的觉得这是真狠,朝着两败俱伤去了,不懂行的只觉得紧张,这样的打斗和他们平时看到的打架完全不同。

两人进了彼此木棍的范围,都在前冲的势头上,顷刻间就要碰撞,这等距离,这等时机,唯有坚决向前,变化是来不及了,变化更可能失掉眼前的机会!

孟田怒吼一声,又是快了些,他觉得自己变不了,朱达也不可能变,无非是谁先击中对方,现在看,自家更快,木棍前段距离对方更近,这样的力道打中之后必然是疼痛抽搐,到那时候,让你威风全无,再无脸面去迫害无辜。

可就在这相距两尺左右,朱达上身猛地一晃,手中木棍一摆,双棍相碰,孟田当然想到了对方的格挡,可他早就想到了这点,这等前冲的势头又怎么会是格挡能荡开的。

“碰”的一声响,孟田没想到朱达发出的力量这么大,他不由自主的就偏了下,想要偏回来却怎么也偏不回,朱达的木棍碰撞后没有收回,反而瞬时压住了孟田的齐眉棍。

两个人还在对冲,棍棒仅仅贴着,在角力的过程中,棍棒都从平端变成了斜举,孟田和旁人比试,从没有在力气上吃过亏,可这一次,他却觉得手臂不受控制了,从平端到斜举,从戳刺变为角力,孟田没有调整过来,只觉得朱达那根木棍上有千斤之力,不断的压过来。

在外人眼中,这两人都是举棍前刺,朱达格挡开,双方双棍交叉角力,朱达尽管后发,似乎借到了势头,直接压了过去,这个变化围观众人都看得糊涂,不管是懂些武艺的差役还是庄客们,怎么看都是孟田占优,怎么突然间就失去主动了。

双方猛冲乍停,孟田又觉得压力巨大,下意识的鼓足了力气,可突然间,面前的人闪开了,他浑身向前的力气都用在了空处,根本没办法收住,没了平衡,踉跄着向前,踉跄两步他就站稳,可就在此时,风声呼啸,双腿剧痛,整个身体翻了起来,摔在地上。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只见得两人对冲,朱达手中棍棒一档,然后让出个空子来,木棍扫到孟田双腿上,把人打翻在地,已经胜了。

懂行点的皱眉琢磨,外行的却觉得失望,难道不该你来我往来个几十几百回合,怎么就这几下分出了胜负。

孟田忍着双腿剧痛,挣扎着就是翻过身,还没等动作,就被朱达用棍子在腰腹间点了下,力道不大不小,却让整个人僵住不动,这下是个警告,孟田很明白要是用了力气会是什么结果。

“丢了棍子。”朱达说了句,孟田看着站在那里的朱达,不敢有二话急忙丢掉,喜欢舞刀弄棒的年轻人对强过自己的最是佩服,何况还被打疼了。

只要是战斗就不该有任何放松,尽管是比试,朱达还是把孟田的棍子踢飞,然后才看了躺在那里满脸丧气的年轻人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孟田,抽六鞭子,去掉这副役身份,明日来田庄干活!“朱达冷声喝道。

全场当真鸦雀无声,孟田面如死灰,那边付宇顿时急了,没有任何犹豫的冲出人群,距离朱达几步远的时候就是跪下,朗声说道:”朱老爷,小的愿意分担责罚,吗,孟田糊涂,还请朱老爷开恩饶过。“

”没你的事,你要想分担,就一并去掉副役身份,明日来田庄......“

“小付,你没了身份没法回去交代,我家里不缺这个,一人做事一人当!”

付宇身为独子,没了白身副役的身份就要等自家父亲老去,甚至在礼房都未必能拿到合适的身份,没了这身份,自家日子都要被影响,付宇犹豫了下,怒火烧心的盯着朱达,可看了两眼却愣了下,陷入了犹豫中,前后左右看看再没出声,起身站起后退一步进入人群中。

这行为让孟田深深低下头,连带着身边差人们都颇为鄙视,毕竟这兄弟情义做了半截,让人更加不齿,有人冷笑,还有人故作小声的直接说出来“这读书就是把良心读没了,不吃亏,还要赚个好名声。“

常凯想要相劝,可看了看眼前这场面,再看看还没爬起来的孟田,跺脚叹了口气却不言语了,难民和庄户们都有些不明所以,有见识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达,心说这个年轻人难道不只是有钱吗?居然可以革掉差役的身份,这可是官家老爷才能做的事,想通这个,更是敬畏,也更后悔跟着一起取闹。

白身副役们心里当然明镜一般,凭朱达在怀仁县的势力,拿掉白身副役的差事当真易如反掌,真发了狠,三班六房那些做爷的也不是赶不出去,这样的人物又是能打,这孟田当年惹事就是打了三班里面的人,拳脚棍棒上在本地很是有名,可这次才几下子就被打倒,这朱达真真得罪不起......

”鞭子在开水里滚过一炷香,然后换水加盐,每抽一人在盐水里刷一次鞭子,抽十人换一桶盐水。“朱达冷声说道。

家丁们闷不做声开始忙碌,年轻差人们都是瞪大了眼睛,脸上有愕然的表情,心说这抽个鞭子还要这么折腾,这下手未免也太狠了,谁不知道鞭子浸泡了盐水打人最疼,那当真是和刀割一般,还是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打,想想就是折磨,可到了现在,谁还敢反驳朱达的意见,只能是乖乖照做。

好在这田庄里大的锅灶不缺,鞭子和盐常凯都已经预备好了,垂头丧气的难民们被押着一排排跪好,那挑头的中年人被特意关押,蔡家四兄弟也多两个人盯着,他们的扎眼大家都看得到。

朱达和周青云旁观着这一切,周青云突然问道:“这小子算是练过,你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我有八成的把握不会输,我和你天天吃饱吃肉,又是苦练不停,个头和力气都比寻常人要大,我们有名师指点,又经历过生死场,套路、经验和镇定都是不缺,更要紧的,我和你都不是闷头练,我们去想,去问,去琢磨,这就比别人懂得更多,练起来和打起来也更通透,若说我们对上王虎他们,胜算很小,对上这样的年轻人,不太可能输。”朱达滔滔不绝的说道。

营养充足,训练没有松懈,又有那二十余年的强身健体方法,那身材和力气就有优势,袁标算得上是名师,传授肯定不差,而且带着两个人经历生死厮杀,实战经验丰富,那么临敌机变和镇定都远超旁人,朱达在最后一个原因上含糊了,这一点反倒是很关键,因为他会思考和分析,并没有纯粹的苦练傻练,不断的分析总结,他会比别人认识的更透彻,这让他更上一层。

这就是朱达自信的原因,临战前他清楚的判断了敌我的差距,一个出身县城没见过什么世面,家中并不如何富裕,又不是独子的年轻差人,朱达知道自己可以稳稳胜过。

田庄大灶本就在烧火烧水,因为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食,加上盐和鞭子都不缺,很快附和朱达要求的鞭子就会做出来,按说此时围场上的气氛该很肃杀,可实际上却相对轻松,难民们垂头丧气,左右都要挨打,倒是认命了。

正说话间,常凯却走到朱达身旁,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朱兄弟,孟田这孩子其实不错,打就该打,这副役的身份可是他一辈子的营生,还是开恩饶过。”

朱达笑了笑说道:“老常你求情,我就给这个面子,你觉得这是个一辈子的营生吗?”

这句反问却堵住了常凯所有后续的话,常凯不是个莽汉,他能在朱达陷入困境的时候冒险示好就足以证明,朱达这话几重意思他没有立刻听懂,却听出来没那么简单。

好在想明白这个倒也不难,常凯沉思片刻,摇头笑着说道:“挨几鞭子也好,是他的造化!”

......

差人们对煮鞭子的差事很不耐烦,按照他们的说法,鞭子在热水里面浸过,显得在开水里泡过就好了,可家丁们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坚决要求这么做,家丁倒也不是不像偷懒,而是投机取巧几次都被发现后狠狠受罚,只能毫不松懈的照做了。

在不耐烦的情绪下,年轻差人少不得念叨几句

”......这朱老爷太狠了......“

”......哪怕拿棍子打几棍子,也不能抽鞭子......“

”......这天气几鞭子下去,就和刀割一样......“

这边念叨,那边却有人听不下去了,闷声插言说道:“要是用棍子打,几棍子下去恐怕就是打坏了,打残打死都有可能!”

鸦雀无声,因为是这个道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疼痛的开始

打多少棍子和抽多少鞭子,外人听着没什么区别,但年轻差人们再清楚不过,有几位家里还是祖传这碗饭的。

提审犯人的时候,主官往往会丢下签子,喝令打多少棍,不要小看这二十棍三十棍,要是堂上说出“用力”打,这棍子打下去,犯人十有八九得落下残疾,一两年起不来床都是轻的,要说出“狠狠”打,当场打死都有可能,若是从轻的话,三十棍下去后,挨打的人立刻能站起来,也有功夫做得到家,看着鲜血淋漓,休养两天就什么事都没有的。

能打出这般层次的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差人,讲究从小就练,开始用秸秆和木桩,后来则是用冬瓜和西瓜,练成后是一棍下去瓜皮开绽内瓤不散,或者瓜皮完好内瓤粉碎,这或许有些夸张,可真有用水火棍打死蚊子,不损害其他的。

像是在场的这些年轻人往往控制不好力道,朱达又说了个“用力”,真要使足了力气一棍下去,结果必然会非死即伤,那肯定不是朱达想要的结果。

反倒是这鞭子抽打不同,皮鞭绳鞭会把人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疼痛也要比棍击强烈,但却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伤口结痂后就会痊愈无事,衙门里要是说责罚某人用鞭子抽,任谁都觉得是做人情,太落痕迹和话柄,已经没有什么人用了。

朱达让抽鞭子,这个方式已经说明了态度,何况还特意吩咐开水滚过浸泡盐水,这种会加重疼痛,但也避免了可能的伤口溃烂。

想清楚这个关节后,大家对孟田的同情都弱了不少,心说自己脑子发昏去多管闲事能怪得了谁,只能说活该,除了孟田之外,付宇也不遭人待见,原本这付宇是差人年青一代的热门人物,他倒没什么前程可言,但人聪明通透行事端正,能给人出个主意,大伙都愿意和他来往,可刚才孟田被责打那前后,付宇表现的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软蛋,实在不值得做朋友兄弟。

“......小孟这脑子发昏,还不是被付宇教唆的,现在倒好,他躲在后面了......“彼此知根知底都太熟了,这些关节大伙都了解。

只是现在的付宇表现得很奇怪,也不在意大家的冷嘲热讽,就在那里神不守舍的发呆发愣,看着就好像反思自己做错了事发慌一样,大家也都懒得理会了。

等到鞭子都收拾好,盐水也搅拌好,有庄户男丁过来收拾锅灶重新起火,眼尖的差人看到有粮食和别的被搬运进来,心说这是开始做饭,折腾到现在,不少人肚子都有些空荡,只是对在田庄上吃的没什么期待,朱达和常凯他们吃得好是一回事,自家估计能比难民强点有限。

来到围场之后,难民们都是站在那边,最前面的则是垂头丧气的孟田,不时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常凯,常凯理都不理,甚至还笑着摇头,看起来就和耻笑一般。

“用力打,让人知道疼,谁要是在这上面偷懒,以后想勤快都难。”朱达平淡的叮嘱了句,可大家谁也不敢不听。

从孟田到那中年人、蔡家四兄弟再到后面的难民,都被喝令着脱下上衣跪在地上,自孟田开始一个个的抽下去。

皮鞭在开水里滚过,又在盐水里泡过,都是浸饱了水的,这一鞭子抽下去比平常还要疼痛加倍,何况又有盐,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加上盐水洗涤,当真是刀割般的疼痛,孟田居然咬牙忍了两鞭子,第三鞭子的时候忍不住惨嚎出来,接下来的两鞭子让他疼得嘶喊,吓得后面没挨鞭子的难民个个脸色惨白。

始终在围观的庄户男丁和家眷们还好,难民家眷们则是被吓坏了,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和妇人则是隔着远远的不停磕头求告。

“谁在闹腾,一块抓出来抽鞭子。”朱达只回了一句,语调淡然,那边的求告戛然而止,连孩子们都被捂住嘴的架势,朱达在这个时候谈不上心软心硬,但他知道难民们的男女老少也在试探底限,用各种方式。

鞭子在开水滚过,又用盐水浸泡,抽打几人后还要涮洗,这其实是最大程度上减少了鞭刑的后续伤害,不会让伤口溃烂发炎,这在这个时代可是不可收拾的致命伤,朱达做好了各种预防措施,这就是最大的慈悲。

这么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去,谁挨上都是惨嚎乱叫,常凯到这个时候却是全神贯注的盯着,他身边跟着付宇,因为能写会算,再不待见也得用得上,而且相对于懵懂办事的其他差役,付宇在这里收容难民,现在绝大部分难民都叫得出名字,这个时候更用得上。

每次挨鞭子的只有十人,一个人挨了一鞭子不叫,常凯就会和付宇说一句,那边就把名字记上,倒是那个像是背后主谋的中年人被抽了几鞭子居然没有喊,满脸的庄重肃穆神色,就那么咬牙受了,连蔡家四兄弟看着有些样子的,也才忍了一鞭子。

倒是有几个一点不能忍,喊的格外大声,被朱达笑着招呼记上,让周围的人很糊涂。

被抽完鞭子之后,不能立刻穿上衣服,不管是几鞭子还是一鞭子,被抽过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出血和红肿,要在冷风里停一会,还要用盐水干净布擦拭,这更是火辣辣的疼,大伙倒吸凉气的,疼哭了的都有,大伙也不敢言语,只觉得这位年纪小的老爷折磨人的法子太多,花样防不胜防。

从开始抽鞭子到现在的很多事都颇为琐碎,等到后排挨一鞭子的也穿上衣服之后,这些算是做完了,朱达的注意力已经从蔡家四兄弟转到了那个中年人身上,这人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很奇怪,挨鞭子的时候脸上疼得扭曲,却不发一言,这份坚忍很是了得。

按照常理,这位先前挑唆难民骚动的人物接下来更该渲染朱达的残暴,藏在人群中窃窃私语,或者互相使个眼色少不了,可挨了鞭子却低头念念叨叨,周围有人过来打望甚至询问,这位都一概不理。

朱达也想到这位太过警惕的话,可能会防着自己和身边人盯着,但从挨完鞭子到现在,这人就一直低头,这行为严格来说很不正常,甚至都可以说是疯傻之类了,不过这让朱达更感兴趣,大家的表现都是意料之中,就有这么一位特殊的,实在有趣。

等所有都收拾完,朱达又站在了人群前面,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也是一片,朱达踮了踮脚,示意弄张桌子过来,朱达站在桌子上之后,扫视下面的难民还有年轻差人,众人都是敬畏的低头,鸦雀无声的安静。

“接下来咱们还要练,大家不要怕挨打,练错了我会纠正,无非是加强练习,不听号令才会挨打。”朱达简单的说道。

说完之后,将院子里的杂物收拾干净,就是开始简单的队列练习,在朱达的概念里很简单,但做起来当真不易,当时能被朱达招揽的家丁青壮算是心思活泛有点胆量的,学习能力也不差,可难民们就是相对封闭保守的一群人,如果朱达不收容恐怕他们会有很凄惨的结局,只不过在收容前的时候,他们好像没头苍蝇一般不知活路,如此浑噩糊涂的人自然说不上什么机灵。

开始朱达让难民们学着家丁们站队排列,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放弃队列基础,先从分清左右练起,将近一半的人是分不清的,在“向左“”向右“的口令响起的时候,还有更多的人不能及时做出反应。

原因或许有很多,比如说日常用不太上,很多人终生离不开出生地三十里,在这个狭小封闭的环境下,人的愚昧封闭都是免不了的,还有是平时本身用不太多,在口令这种需要紧急反应的状态下,来不及反应。

常理中孩童能做的成人却做不到,实在让人错愕,但朱达不怎么在意,在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时候,护村队在开始训练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年纪更小,下面的人认同起来更难,还是动用了盐栈护卫才能推行下去。

这种补习常识的手段也很简单,无非是把右手的袖子挽起,右腿的裤子挽起,这个不会是个太大的麻烦,只要人熟悉了之后就会顺利。

朱达也没准备循序渐进,各项操典都一股脑的灌输了下去,接下来就是在不断的练习惩罚中让他们熟练,做这个倒是让朱达很有新鲜感和成就感,能指挥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诚惶诚恐的听令,总是让他很愉快,能深刻的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求做“人上人”,当然,朱达知道自己想要生存,想要生存的更好,可每次面临这样的场面,他就想要的更多。

“老爷,到开饭的时间了。”常申过来禀报说道。

难民们本就没有吃饱,挨打操练之后,都是饥肠辘辘,那边饭菜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大家都觉得格外诱人。

第二百三十章 早知不如此

饿的时候吃饭香,知道这个道理的比分清左右的更多,不说饥肠辘辘的难民们,就连差役们都看向入口。

常申得了朱达的允许后,带着送饭的庄户进了院子,送饭的队伍声势不小,十几个人抬着木桶和箩筐,还有一辆装满物资的大车,看得不少人心里犯嘀咕,说这位年轻老爷真不知柴米贵,这么几步路,居然舍得用大牲口,喊人过去搬不是更好?

大家是真饿了,朱达站在场中,能清楚的听到吞咽口水和腹中咕噜的动静,因为不止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管是木桶还是笸箩都放在了地上,掀开了蒙布,最前面的箩筐中堆着的是陶碗和木碗还有筷子。

“排队过来领,就按照你们刚才学得队列,乱哄哄的要受罚!”有家丁大吼道。

或许是惯性,或许是队列训练还不过两个时辰,或许是被饥饿驱使,家丁的吆喝居然没有控制住秩序,难民们还是闹哄哄的拥挤过来,其实年轻差人们也是乱糟糟的,只不过多少还能端得住。

朱达事先也没指望吆喝能保证秩序,乱糟糟的难民距离箩筐还有十步左右,就被家丁们的皮鞭和木棍打得停住了脚步,然后乖乖的排队。

“碗筷人手一份,拿了就不用还了,但每顿饭得洗干净了才能领饭食,不然的话,受罚!”

这次的规矩大伙都听得认真,受罚可就是鞭子和棍棒,这个最让人记忆深刻,队列并不整齐,家丁们时不时还得用皮鞭和棍棒威胁下才能维持,朱达眯着眼睛观察每一个难民,表现最不正常的还是那个中年人,以他在难民中的身份和威望,怎么也能站在最前面领惨剧,可这位却站在了最后面,甚至排在了妇人和小孩之后。

瘦削的身材,黝黑的皮肤,粗手大脚的外观,看着就是平常农户,相貌也是大同本地土著的样子,可不管是先前的挑动难民闹事,还是接下来的挨鞭子不发一言,还是现在的落在最后,都太古怪了,朱达更是注意到这人的表情很平静,贫苦农民和难民们更多的则是麻木和漠然,仔细观察,这中年人或许还有些悲恸,但这几种复杂的情绪都不该出现在这样的人身上。

“那人叫什么名字?”朱达直接指着那人问道,付宇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尽管差役们在嘀咕鄙视,可也不得不认,这头脑好聪明的谁都用得着。

“报的是孙五,数字那个五,三十三岁,估摸着是个假名,但小的也没细问。”付宇冷静的回答说道。

说出假名这桩事倒不是为了卖弄,身在衙门用心学习和琢磨,会比平民百姓敏锐许多,能看穿很多东西。

朱达笑着点点头,这些东西袁标也教授过他,一般来说这样的常见姓氏加个三四五凑成名字的,十有**都是假名,因为这是人能最快想起来的,那几年中袁标当真传授了很多很多,朱达比周青云接受的多很多。

年轻差人们也上前领了餐具,他们的队形比起难民们争气不了多少,可看到家丁们虎视眈眈毫不通融的样子,差人们也捏着鼻子照做排队。

等所有人都领了餐具,木桶上的盖子被掀开,顿时热气腾腾,家丁们又吆喝着让大伙上前排队领饭,第一个人上前后,家丁们掀开蒙布用筷子夹出一块拳头大小的杂面饽饽,也是冒着热气,虽说平常庄户也能吃得起,但这是纯粮食的干粮了,难民人群有些骚动,差人们都是撇撇嘴。

“不管男女老少,每人都有一个,不要省着给家人,过来盛汤。”家丁吆喝说道,这样大小的饽饽是实在干粮,可大伙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这一块干粮根本不顶饱,可难民们没什么怨言,能给就不错了,何况老人孩子的饭量小,也有同样大小的一块,这真是恩德。

木桶后的家丁用大木杓在木桶里深搅了下,然后给最前面的难民舀了满满一碗,中气十足的大喊道:“下一个!”

并排几个木桶,这么此起彼伏的喊出来倒是颇有气势,可吆喝出来之后,端着碗的难民却没有动,后面的人忍不住催促,更后面的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探头张望,场面乱了起来,还是家丁和差人们一起吆喝才维持住秩序。

“这......这真是给我们的......”最前面那难民颤抖着声音问道。

“都装到你碗里的,还不是你的,别抖,砸了可浪费。“家丁很不耐烦的回答说道。

难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重重点头,小心翼翼的捧着碗向后走,这位年纪看着比较大,是奔着后面的棚户去了,去干什么大家都能猜到,这是想把碗里的汤给家人分享。

“家里人一人一碗,自己喝了吧!”身后有人吆喝说道。

每个难民拿到汤的时候都呆滞片刻,可整个围场却越来越安静,弄得排在后面的差人们颇为疑惑,可又不好打听什么。

所有挨过鞭子的青壮难民领过汤之后,有家人的又为他们家人领了干粮和汤过去,很快就能听到孩童们带着惊喜的欢呼,总算轮到年轻差人们打饭了。

对这些差人们来说,给的饽饽就是两块,而且声明不够再添,可年轻人们都是好奇,他们关注的是那碗汤,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注意到难民们是被那碗汤震撼了,可碍于规矩又不好上去瞧,现在有机会了。

让大家比较奇怪的是,挨过五鞭子的孟田居然没被赶出去,而且还龇牙咧嘴的过来领饭领汤,大家心下同情,可也不敢表露,都让他排在了前面,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孟田接过盛满的汤碗后也惊呼了一声,这才去一边蹲着吃饭。

孟田后面就是付宇,大家再瞧不上这人,他刚才也是巴结上朱达的人物了,还聊了几句,怎么也得站在前面,大伙没想到的是,付宇居然毫无羞耻的端着饭走到了孟田那边,也不怕自己兄弟打人骂人。

付宇走到孟田跟前的时候,孟田正盯着汤碗看,边看边拿筷子搅和汤碗。

“这汤的油水可真足,应该是用了羊骨头和肥膘,是糊糊的做法,应该加了杂面进去,这白菜丝和萝卜丝也不不少,你喝一口,盐也是足的。”孟田絮叨着说道。

说话间又咬了口饽饽,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背上被抽的伤痕,孟田咧了咧嘴,把干粮咽下去后说道:“实打实的粮食,里面没有搀沙子,连麸子也没有。”

付宇也注意到这碗汤的成色了,先看见的是汤面上漂浮着厚厚的油花,还有这浓稠的程度,喝了口的确咸味很足,这还真舍得下料,不管是油脂还是这盐都得花钱,付宇家境算是不错,他们家也就是喝这样的汤,至于那两块饽饽就不用说了,县里能天天吃细粮的人家就是那几位老爷和大爷,其他人家大多数时候都得掺着杂粮,无非是杂粮和细粮的多少,这饽饽杂粮多些,但用料很足。

“这朱老爷还真舍得下本钱......”付宇忍不住感慨说道。

“你说能给百姓吃这个的,怎么也不算坏心人,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当时要听你的劝就好了,这怎么回去见我爹娘,给我弄这个差事,都耽误我堂弟说亲了。”孟田在那边满脸懊恼的说道。

说起这个,付宇没好气的说道:“你当时血都冲头了,拽都拽不住你,不过......”

孟田在那边只是摇头,边摇头边大口的吃着干粮喝着汤,听付宇不说话了,抬头含糊着问道:“不过什么?”

此时的付宇脸上却挂着微妙的笑容,盯着他说道:“我说多了招怪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边正在对谈,差人们也纷纷惊讶朱达如此下本,看之前朱达对待难民的态度,都觉得招募来的这些青壮连牛马牲口都不如,要知道谁家养了大牲口都是得好好伺候的,难民们的地位远远不如,都能推测他们以后肯定是活得凄惨,谁也想不到这顿饭居然这么实诚,说不上怎么丰盛,但真是让人吃饱吃好的饭菜了,城内城外的平民小户,每天都未必能吃得上这些。

现在的围场比方才要生动了许多,因为难民的儿女们一直欢笑尖叫,吃到了难得的好吃的,差人们也是颇为诧异的议论,可没过多一会,就听到了有人在哭,耳朵尖的能听出来是棚屋里的妇人在哭,慢慢的,围场上的男丁也有红了眼圈捂着脸的。

“佛祖保佑,咱们又能活下去了......”有老人的声音响起。

“胡说,是朱老爷让你们活下去,吃了这么好的东西。”有年轻人怒声驳斥说道。

不知道是谁先带头,有人朝着朱达跪了下来,跪下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吃饭的时候,他们才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朱达是真心要收留他们。

有人在感激涕零,可那个假名叫“孙五”的中年人却跪向另一边,口中还是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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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是老一套?

下跪谢恩这类的事折腾完之后,朱达、周青云和常凯他们也开始吃饭,按照年轻差人和难民青壮的想法,这几位是老爷一等,肯定要去屋里摆下酒席吃个舒服,实际上也是这般,常凯早就让常申预备了些酒肉在庄户家中,那边还特意生炉子取暖。

但朱达拒绝了这番好意,而是拿着木碗去盛满汤拿了干粮,就和所有人一样风云残云的大吃起来,周青云也闷不做声的照做,常凯苦笑着摇头跟上,当然,这样的饭食说不上好,可也到不了难以下咽的地步,过得去了,只不过朱达这样的老爷应该吃的更好些。

看着他的这套做派,难民们彼此看看,小声议论,紧张感比方才却又去了很多,倒是年轻差人里面有小声嗤笑的,可也是极少数。

吃完这顿饭短暂休息,又开始进行队列训练,练过一个时辰之后,又是带着人去了田庄外面平整土地,田庄内有现成的工具,他们又从城内带过来一些,难民做到两人有一件。

百余号人沿着田庄周围的平整出一丈宽的大路来,这劳作让看热闹的庄户们很糊涂,心说要是修通往城内的大路还好说。围庄子绕圈算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白费劳力吗?

不过训练和劳作之后,难民们又是腹中空空,那碗汤和拳头大小的饽饽支撑不了这样的运动量,朱达给了他们很明确的答复,晚上饿着,明早会有一份杂粮糊糊粥,有过白日里的揉搓,难民们已经不敢有任何的抵抗和反驳,当然,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指望,对很多难民来说,一天有这么一顿油盐十足的汤水和干粮,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何况老人、妇人和儿童是有晚饭的,小碗汤和一块干粮。

家人能有吃的,这就让部分难民感激涕零,朱达对这个特意严格要求,不能领了饭食回去吃,要吃完后再回住处,防备着有些男丁盘剥家人或者强夺老弱妇孺的口粮,现在一时半会还管不过来。

“......他们饿了这么久,要是放开了吃很容易死人,先慢慢把量提起来......”朱达和常凯说道。

饥饿的人暴饮暴食很容易猝死,这个道理常凯也懂,可听了之后只能摇头苦笑说话:“这些人放开吃真是流水一样的花钱,而且这么花用到明年冬天才能见到回头钱,朱兄弟,朱小爷,你这是真不心疼啊!”

“银子多,够花!”朱达笑着回答说道,他手里有折合成过万两白银的通货,这笔钱能购买的物资当真是天量,更有利的是,他还可以通过种种便利取得很便宜的物资,比如说县库里的粮食,这就更放大了朱达的财富,尽管消耗不少,但他还真有信心。

朱达这么自信的回答,也是常凯没想到的,话说到这般地步,再劝就没了分寸,常凯知趣的转开话题,但心里并不是全然觉得朱达毫无节制,而是隐约想着这位小爷怕是真能做到或者有别的办法。

“今晚我领着十个家丁留下,再留十名差人,其他的人都回城去。”常凯建议朱达回城的时候,朱达给了答复,他的意思是周青云和大部分的差人都回城去,自己要住在田庄里。

”朱兄弟,这边没什么齐整房屋,又冷又破的,又没有城墙遮挡,何苦遭这个罪。“听了朱达的决定,常凯苦着脸劝了几句。

”这个时候我才该和他们吃住在一起。“朱达简单回答了句,常凯本想再劝,却从这几句话里琢磨出点什么,笑着说自己留下来陪着,朱达没有答应,因为常凯还要在城内筹措物资送过来。

周青云带着家丁先走,常凯留下了十名差人,至于孟田和付宇则是被安排着一起回城,连白身副役的身份都没了,又挨了狠狠的五鞭子,怎么也得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

因为少了城墙的遮挡,城外天黑的比城内晚一些,停止训练和劳作之后,难民们没有休息,他们要整理自己的卫生,虽说在田庄才住了三天,可自家从外面带来的,把田庄弄脏污的,还有田庄自己的垃圾,这些乱八七糟的东西实在不少。

扫除之后大量的垃圾都堆在一起,放火烧掉,在这样的天气里,大部分垃圾都是没什么水分,很容易燃烧,在田庄一侧很快就是大火熊熊,惹得城墙根那边有人跑过来问,因为城内值守的壮班看到,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出城是不敢的,但总要做好防备。

这熊熊大火还得烧一阵才能熄灭,对于田庄内的各色人等来说,是难得的新鲜事,庄户们不少带着孩子过来瞧热闹,虽说相处才一天不到,但这位年轻小爷的威风只在不听规矩的人身上,大家倒也不怕,不说这庄户百姓,就连难民们都围了一个好大的圈子,火堆的热气烘过来多少暖和些。

难民们是饿着肚子的,不过气氛却很好,老弱妇孺都吃饱了,让有家人的没有牵挂,父母舒服些,老婆孩子高兴些,这比他们自己吃饱喝足都要好,而那些没家人的光棍汉,看着有家人都这般,就更不担心自己了。

很多被收容的难民脸上都带着笑,自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难之后到现在他们很少有笑容,可现在他们虽然饥肠辘辘,却感觉以后的生活有了盼头,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从前更坏了。

“连带着庄子上的人,全都到我这边来!”能听到朱达大嗓门的吆喝。

听到这话的难民们尽管舍不得火堆烘来的热气,可还是陆续照做,庄户们也忙不迭的跟上,虽说朱达没有抽他们鞭子,可现在这田庄都是朱达的,这是自家的东主和老爷,那当然怠慢不得。

尽管每个人都很主动,可聚集起来依旧花费了不少时间,这还是家丁和差人们用鞭子和棍棒威胁才加快了进度。

朱达和白日里一样,弄了张桌子站在上面,视野中的混乱和嘈杂让他很无奈,借着火堆和晚霞的光芒,朱达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孙五“,可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么多,想要面面俱到,就得有足够的人手操持,但现在能理解朱达的意思并坚决执行的只有周青云,可周青云要做的事太多,根本抽不开身。

至于家丁们,目前来说只能说可用,还是在朱达监管指挥下的可用,比起眼前的难民青壮们仅仅是强出一点,甚至还不如这些精明的年轻差人,朱达知道急不得,知道要一步步来,看着眼前一张张面孔,他又轻松不少,毕竟有了个好的开始。

“我说所有人,就是女人和孩子也得过来,听不懂吗?”朱达扫视了一眼下面,人群骚动了下,有些人快步跑向棚户那边,将自己的家人带了过来。

虽说逃难流浪的时候什么都不讲究,这么多光棍男人,妇人和女孩子过来总归不方便,朱达没吩咐什么,倒是留守的常申安排差人们清理出一块地方,这让朱达多看了常申几眼,常副班头的兄弟并不灵醒,但做事却很扎实周到。

“会纺纱织布的把手举起来。”朱达扬声说道。

下面的人有些懵懂,心说这都是娘们妇人的伙计,问这个作甚,可白日里鞭子积威仍在,除了太小的女孩之外,所有女人都举起了手臂,纺纱织布是妇人必须要掌握的技能,自家穿衣是一回事,还能贴补家用。

朱达点点头,又是扬声说道:“举起手的都留下,他们的男人也都留下。”

如果不是说了后半句,恐怕场地立刻就要骚乱起来,心说这位老爷果然有坏心,不然快天黑了喊着女人留下作甚,朱达又转头看向没散去的庄客,扬声说道:“家里懂得纺纱织布的也一起过来,有好处给你们!”

对收拢的难民和对待庄客的态度肯定不同,前者是奴仆,后者则是带有奴仆性质的雇佣,多少要给些余地,不过听到“好处”两个字,庄客们立刻开始去找自家婆娘,这位老爷年轻,但说话算数,虽说才接触一天不到,庄客们却有了这样的判断。

那边常凯已经吆喝着差人和家丁们躲远些,他们一帮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多看几眼也会有是非。

“你个男人怎么会女人的活!”“别来占便宜,快走开!”“别以为你是哑巴我就不打你!”正在这时候,场中却突然起了乱子,几家人围住一个瘦小的男子乱骂。

这人朱达有些印象,就是穿着破烂,特别的脏污,甚至黑黢黢的看不清五官,当时朱达还想到要让他们好好注意个人的清洁,没曾想会在这时候出现。

男人种田做工经商,女人纺纱织布操持家务,在山西大同这边是日常惯例,一个男人会纺纱织布的确奇怪了些,加上是个哑巴就更让人好奇。

“我......我是女人......“听到清脆的声音响起。

场面瞬时安静下来,怎么,这黑黝黝的小子不是哑巴,不对,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第二百三十二章 羊毛和棉花能一样吗?

女扮男装!这可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事,围攻那瘦小“哑巴”的众人先是错愕,随即围上,这当口看热闹的心思恐怕更重些。

本来围场上突然骚动,本来离远些的家丁和年轻差人就要上前维持镇压,突然间出现这个转折,他们也没按捺住好奇,兴冲冲的向前凑。

“都给我站住!这么多女人在前面,你们想死吗?”朱达大吼一声,他这突然发作让家丁和差人们反应过来,停下脚步,借着天光和火光还能看清朱达的表情,在印象里从来沉静的朱老爷此时满面雷霆。

尽管这是小事,可朱达却有几分气急败坏,尽管这场面和他先前的预判差不多,家丁也就比难民强一点而已,还谈不上什么纪律和作风,这点小事就让大家毫无规矩可言。

朱达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闷声吩咐说道:“别在那里围着看,找个婆娘带着去洗洗,换身旧衣服再回来,咱们这边有要紧事,快些!”

说到最后声音提高,难民的家眷们不敢怠慢,可难民那边还没什么换洗的地方,留在这边的常申安排着一位庄户婆娘带人去了,那边庄户们已经带着自家女人朝着边来到。

谁都看出来朱达发怒,本以为接下来还要发作,众人少不了挨鞭子什么的,但朱达接下来的情绪倒是平稳,安排人在附近堆了三堆篝火,尽可能的让这边明亮些,然后不停催促田庄和难民这边,要求把每一个会纺纱织布的人都带过来。

到最后其实就是等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哑巴”和带她换洗的妇人回来,场上众人有小声议论的,有互相交换眼神的,态度都颇为暧昧,但大家心里都很理解,心说要是我遇到个女扮男装的小哑巴,我也好奇要看看是什么样子。

以田庄这样的条件,仓促间是没办法洗个热水澡的,无非是简单擦洗下换上干净的旧衣服,那庄户妇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那个瘦小的哑巴,不,女孩子。

即便是以这个时代女人的身高和体量,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都相对瘦小,可看她的五官模样,大家也能判断出这女孩不是未成年,模样也说不上什么美貌,中等略偏上一些,还够不得”小家碧玉“那个标准,加上这些日子的奔波劳苦,看起来颇为憔悴,要说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这个时代不太容易在女性脸上看到的英气,这样的气质让这个女人带有些许的中性美。

想想这位能逃过鞑虏和骑兵的血洗,还能假扮难民投奔到这田庄来,甚至还选择了合适的时机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样的性格决断可不是那些蜗居家中只知道相夫教子的人能做出来的,英气勃勃,带有几分中性美,也是内在的具现。

“老爷,她说自己名叫刘月。“那妇人多嘴的说了一句。

朱达并没有在这个插曲上浪费太多的精力,他所在意的就是所有会纺纱织布的人都来到现场,不能少了一个。

家丁们被朱达的发作吓得够呛,差人们倒是相对轻松,在远处小声议论不停,朱达要做什么大伙都心里有数。

“朱老爷这是要让他们纺纱织布?这个能赚什么钱?”

“咱们大同也不出多少棉花,山西南边倒是有点,可哪有什么用,我听人讲江南有织布赚大钱的,难道朱老爷想在咱们这边照做?”

“这是钱多了瞎折腾,你说秦举人也由着这位小爷乱花,要是钱花完了怎么办?”

“他们有的是银子,等把全县一半的土地圈在手上,这点银子算个毬,到时候让全县的娘们给他纺纱织布,谁敢不听。”

“这得多少娘们,啧啧......”

越说越不像话,常申皱着眉头过来咳嗽了声,众人才干笑着停住,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一件事,从前谁也没把常凯的憨货弟弟当回事,常凯当了副班头后大家也是随便应付,可这两天下来大伙不知不觉的开始多了些敬畏和服从。

朱达还是站在桌上,环视一圈,妇人们直勾勾的看着他,女孩子们则是羞怯的低头,那位刘月也是和朱达对视,不得不说,有过女扮男装假装小哑巴之后,想不留意也难。

“给你们棉花,你们都能纺纱织布吗?”朱达大声问道。

村寨里的妇人抛头露面是寻常事,在朱达面前倒不至于手足无措,这问题很快就有人回答出来:“拿来棉花还得轧出棉籽来,要整饬好了才能搓线,搓出线才能织布,给俺们棉花,再给咱们做出纺锤和织布机,就能做出来了。”

朱达干咳了几声,他只是大概知道纺纱织布的流程,轧出棉籽之类的细节就是两眼一抹黑,虽说下面人没有耻笑,可现在的朱达却有几分尴尬,操持不擅长的领域,心虚尴尬是免不了的。

“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都走近些看!”朱达平静下来倒是很快,招呼众人向前。

他蹲在桌面上,面前放着一团好似棉花的事物,还有人特意举着火把和打着灯笼在跟前照明,众人围拢过来之后,先看的倒不是桌子上这团事物,而是盯着朱达,妇人们好奇,女孩们的眼神则是有些热辣。

“这小伙子还真俊......“”这么年轻,家业不小,不知道身边缺不缺伺候的丫鬟.......“这样的念叨不少,甚至没有避讳,这让朱达都有些不自在,他的不自在和尴尬被这些妇人看在眼里,话语就更加大胆起来。

即便算上那二十余年的经历,朱达对妇人也是没什么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咳嗽几声,指着面前那团事物抬高了声音:“你们仔细看看,这个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别的不说,顿顿吃细粮,顿顿有肉,家里有几百亩地,都可能有的!”

朱达话一说出,场面稍加安静之后就变得嘈杂起来,女人们顾不得看这位小老爷,而是围观桌面上的那团事物,顿顿有粮有肉,几百亩地,这是做梦才会有的好日子,很多人就算做了这样的梦,在梦中都会意识到这是没可能的。

桌面上的事物不是什么天材地宝,朱达又没拦着别人碰触,很快有人认出来这是什么了。

“这是羊毛?”“没错,就是羊毛,凑近了闻还有膻味。“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是得出结果,大同这边养羊本就是寻常事,又有谁不认得羊毛的,大同这边习惯用羊皮做羊皮袄或者羊皮褥子,也有学着草原上用羊毛做毛毡的,脑子灵活的很快就想出来几个用途。

桌面上的羊毛团在一起,大家确认这是什么东西之后反倒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想不出这羊毛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方法,最后目光又重新集中在朱达身上,此时鸦雀无声,和能过上吃饱穿暖有自己田地的日子相比,其他的都不值一提,莫说是懂得纺纱织布的妇人们,就连他们的家属庄客和难民男丁,都是紧张激动的盯着朱达,盼着自己能帮上什么。

“你们看这团羊毛像不像棉花,棉花能纺纱织布,羊毛能不能纺线织成布,你们要是能把羊毛和棉花一样纺纱织布,谁做成了,就给谁二百两银子,两百亩地。“朱达闷声说道,他知道原料和产品,却不知道中间的过程。

想要得出这个过程,就只能依靠众人的群策群力,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个俗语有没有道理是一回事,眼下朱达也只能依靠这个道理,只能相信“群众的智慧”,那二十余年朱达对这个说法一直很怀疑,奈何眼下没有选择。

“羊毛怎么能和棉花一样?”有人脱口而出反问,本以为能天降财富,却没想到是这般没可能的异想天开,错愕失望之下,连对朱达的畏惧都不顾了。

羊毛和棉花当然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有人反问出口之后,又有人情不自禁的错愕说道:“没准真能试试,又从来没试过,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这个说法让场面安静下来,难民和庄客们的家眷也很快反应,平时大家从没想过羊毛能像棉花一样,但试试总可以,试过之后万一成了岂不是更好。不去试好像也没有损失,试试却有希望,怎么算都不会赔,围观的婆娘女人们很容易盘算出得失,大伙的眼神渐渐热切起来。

“谁愿意试就举起手来,羊毛、纺锤和织机都有。”朱达大声说道,众人对“举手”没有刚才那么陌生了,立刻手臂竖起如林。

朱达脸上有笑容浮现,又是吆喝许愿道:“凡是愿意试的,每天两顿饱饭,多送一碗热汤,只会比今日的厚。”

下面响起一片惊呼,两顿饱饭还有今日那样的汤,平常在家过日子也就是秋收和过年前后能吃两顿饱饭,加一碗那样实在的汤,等于多一顿饭,可以给自家人吃,女人们高兴,男人只后悔自己怎么不会纺纱织布的把式。

群情激昂,朱达脸上全是笑意,心中却没那么乐观,即便给出方向,凭着下面这些乌合之众,能做出自己想要的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自称有罪

羊毛能不能像棉花一样纺线织布,这个提议让在场众人都觉得异想天开,可稍琢磨就觉得未必不可能,想想朱达的许诺,再回顾下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每个人都迸发出了热情。?随?梦?.lā

每个人都愿意尝试,好在朱达带来的羊毛足够多,在场的妇人和女孩都拿了一团羊毛走,还有人当场提出了需求,想要搓线的工具和纺锤,朱达都是仔细记下,承诺最迟明日下午就是送到。

那个女扮男装的刘悦也过来拿了一团羊毛走,因为前面的插曲,朱达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几眼,倒不是如何美貌,但却特别引人注目,和其他妇人女子的浑噩与愚昧想必,刘悦多了灵气和活泼,尽管就比其他人多那么一点点。

刘悦也没有过多的表现,只是拿了一团羊毛后就退了回去,如今难民是分开睡的,家人白日里可以相聚,晚上则要男女分开,在提供不了太多单独住处的时候,混居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

把羊毛都分完之后,朱达总算能歇息片刻,原来庄头居住的宅院还算齐整,他和常申就住在这边,常申却没有陪坐,他一直在庄子里外忙活,生怕自己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会出漏子,常申这样的表现却让朱达很欣赏,勤能补拙就是如此了,有时候聪明人未必有这样的人好用可用。

朱达在烛光下验看着羊毛,一丝丝的抽出来又揉搓在一起,尽管他提出了这个方向,却没有什么思路能贯彻下去。

在这个时代的这些年里,朱达每时每刻都想着创造奇迹,那二十余年的记忆里,有太多太多的领先,随意拿出一项来都可以惊天动地,改变人生。

但实际上,朱达一项都拿不出来,在二十余年的记忆里,很多事物是日常用到、看到和知道,甚至多少知道原材料是什么,大概怎么知道,可一旦具体到细节上就会发现自己处于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缺了具体的流程和细节,就没办法做出来。

知道如何做出来的则是意义不大,朱达是学食品加工的,但在大同甚至大明的大多数地方来说,要先解决的是吃饱,吃好是极少数人才会有的需求,想要做出好的东西来,就得有充足的原材料,在大同地面上的粮食和盐都说不上很丰富,朱达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能做一点小生意,想要开拓更大的市场,赚取更大的财富则不可能。

脑子里面知道很多却没办法没条件做出来,这让朱达很苦恼,好像眼前有一座宝库,金银财宝琳琅满目,但却没办法拿出来一点,这种状况比什么都拿不到更让人恼火。

之所以想到羊毛纺织也就是毛纺,是因为行商和李家商队同行的时候,看到了羊毛毛毡,也从李家人那边得知羊毛目前只有这种成品,倒是有毛毯之类,可那都是遥远西域长途跋涉运过来的,价格昂贵。

在那二十余年的记忆中,因为同在轻工业序列的原因,朱达对纺织行业不算太陌生,相比于普通人来说,他多少还知道些纺织的知识,自然也知道毛纺的相关,但这个知道仅限于将羊毛制成毛料和呢料这种了......

从李家商队口中了解到现在还没有毛纺的技术到下定决心其实很快,促使朱达这方面投入的原因有三个,大同不缺羊毛,本地有养羊的传统,又可以从山西和陕西以及陕西三边输入羊毛,更不要说完全靠着畜牧的蒙古草原,原材料的供应不必担心;大明和蒙古的贸易中,棉布是大宗商品,内陆和大同的贸易中,棉布同样是大宗,而在这苦寒北地,毛料更适合,销路上也有保证......

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朱达对一件事记忆很深刻,在那二十余年的记忆里,不管是历史课、政治课还是政治经济学等等让当时的朱达厌烦的无聊课程,都在强调一个历史事件——羊吃人,英国为了生产更多的毛料,需要更多的羊毛,所以圈出大片的农田改为牧场,将破产农民赶到城市里去,这件事本身如何如何朱达记不清楚,但他从这个事件上却得出个结论,毛料是好东西,值得下大工本去做,而且在印象里,羊吃人也是几百年前的事,和现在这个时代应该很相近,想必其中没有什么难以跨越的技术难关。

但毛纺是怎么回事,流程和细节如何,朱达全无所知,他能拿出来的法子无非是和棉纺相关照猫画虎,然后寻访熟练工匠,现在则是召集懂这些技能的人群策群力,实在没有法子和明确规程的时候,也只能相信群众的智慧了,对结果如何,朱达很茫然,甚至连忐忑都说不上。..

朱达在灯下撕扯羊毛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与其说是琢磨,倒不如说是在发呆休息,等醒过神之后,却听到田庄内有梆子响起,这是靠近城池的好处了,城内报时的钟鼓和梆子声城外能听到,照着传时就好。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朱达将羊毛丢在桌上,站起向屋外走去,在门边坐着两个年轻差人正在闲聊,看到朱达过来连忙站起。

“和我一起去棚户看看。”朱达说了句,他对差人们多少有几分客气,毕竟不是自家从属,这个时候的家丁全部在难民住处值守,年轻差人们倒是有轮班的空闲。

难民男女分开,妇人居住的地方外面是庄户们的婆娘们看守,更外圈才是家丁和差人,在男人这边的棚户就是紧盯着了,田庄的几十户人家也不得闲,成年男子夜里要轮换三班随时备着。

难民女眷居住的地方倒是热闹些,因为他们有晚饭吃得饱,时候不能说早,在外面还能听到里面的小声说笑,看着朱达过来,庄户婆娘和年轻差人都是嘀咕,个别脸上还挂着怪笑,朱达都能猜到他们想什么,按照常理推测,今晚自己应该喊着那刘悦回去好好聊聊。

让众人诧异的是,朱达只在外围张望几眼就去了另一边,相比于那边的热闹,难民男丁居住的地方就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打呼噜的声音,大家白日里挨打后又劳累,到现在饥饿疲惫,早点睡觉倒是舒服些。

“把孙五喊出来。”朱达简单下了命令,家丁转身向里走去,他们可不在乎难民们睡得好不好,没曾想才往里走了一步,面前突然闪出个人影,倒是把这准备喊话的家丁吓了一跳,险些喊出来,借着外面篝火的光芒,这才认出这突然出来的人就是孙五。

家丁已经亮出兵器准备动手,孙五却低眉顺眼的老实站着,闷声说道:”小的知道晚上会被找,所以在门口这边等着了。“

“五哥!“在棚户的黑暗中有几人喊出来,倒不是每个人都睡了过去。

喊人的家丁已经有些紧张,向后退了一步,左手平端着长矛,右手却举着短矛准备投掷,只要不被挟制住,他打退当面的人,马上就可以退出去。

“这是我的命,和你们没关系,大伙遭了大难,碰到朱老爷就是碰到好人了,你们别乱来折腾,好好听话过日子。“孙五沉声说道。

黑暗中还有人要念叨,他们这一折腾惊醒了不少棚户里的难民,棚户里已经有些骚动,孙五叹了口气,转身严厉的说道:“你们忘了我说过什么吗?好好过日子!”

能看得出孙五的威望不低,他一发狠,后面都不出声了,其他难民倒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样子,没有人鼓噪之类,孙五顺从的跟着那家丁走出了棚户。

在外面的朱达同样很戒备,家丁和差人们都已经抄起了兵器,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又是夜间,本身风险就不小,一旦鼓噪闹起来,很可能就是极大的混乱,好在这孙五还算配合。

当孙五走到跟前的时候,朱达眉头皱起,在棚户外围还有篝火,是家丁和差人们值守取暖的地方,借着火光能很清楚的看到,棚户草席栅栏后面有人在张望,这孙五在人群中的号召力比想象的要强,真要有处置肯定会有后患。

但朱达不是个怕事的人,只是带着人去了更远一些的篝火,那边就是焚烧污物的地方,大火堆已经大部是灰烬,可周围却比别处暖和许多。

“你是什么人?说清楚了,不然你死,和你亲近的人都得死。”朱达开门见山的发问,实实在在的威胁。

或许在孙五的预判中审问不该是这个样子,他先是错愕,接着被朱达言语里的杀气惊住,盯着朱达半天没有出声,朱达只是淡然处之,或许孙五从神情中看出朱达不是恫吓,他身子晃了晃,闷声说道:“回老爷的话,小人是青羊台的住户,祖辈都住在那边。”

“就说这些吗?”朱达冷笑着问道,青羊台他倒是知道,是白堡村南边的一个平常村落。

孙五脸上露出悲恸神色,却是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低头说道:”三圣保佑,小人有罪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小人物的悲剧

听到“三圣保佑”这个词,朱达身边的年轻差人和家丁有些发懵,朱达却听懂了,开口说道:“你们去远处守着,我单独来问。”

身边一干人虽然不明所以,可还是向着远处散去,不过也能猜到几分,这个孙五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等人都走开了,朱达冷笑着说道:“居然是老白莲的人,这是跟着鞑子一起回来的?”

“老爷你......”孙五没想到朱达能说出来历,恭顺自责的态度都被这惊愕冲破,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达。

所谓“三圣”是说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这三位佛门圣人,而把这位合在一起念诵的教派就是白莲教,还是最老的一派。

蒙元中期,在城池和繁华市集出现了这种供奉三圣的经堂,由讲经道人主持,收取供奉经营产业,并且世代相传,实际上和子孙庙没有太大区别,是可以带来富裕生活的一门生意。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开始出现了各个目的的支派,并且随着蒙元统治愈发严苛暴虐,这些支派开始秘密活动组织造反,红巾军许多领袖就是白莲教出身,据说明太祖朱元璋也是如此。

当大明建立之后,白莲教并没有消散,反倒被各种有心人利用起来,有的是利用敛财,有的则是妄图造反,结果就是朝廷官府对白莲教的全面查禁,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本自称为白莲教各个派系或者转入地下,或者改头换面,什么无为教、闻香教、罗教,大成教之类,这类民间教门本就在玄学和思辨上极弱,随着改头换面,仪轨和教义开始有了大变化,从最开始的信奉三圣变成了尊奉弥勒和无生老母。

分辨各种教门,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朱达和周青云都得到了很完备的传授,教授他们这些的不光是袁标,还有当年秦秀才能找到的各色人等。

原因也很简单,教门是最不好惹的势力之一,这些被官府查禁的教门本就无法无天,行事诡秘不说,还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又不怎么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对上的话会相当的麻烦,能避免要避免,不能避免要想着怎么解决。

日常说“三圣保佑”的这一支白莲教倒是没有改头换面,对内对外一直是自称白莲,但这一支和其他教门有所不同,他分为南北两支,南支是半合法的流传,一般都是以观音堂之类的名目,而北边这支则已经被查禁了三十年,起因倒也简单,无非是煽动百姓作乱,但查禁之后这支有相当多的教众逃到了草原上,受蒙古各部庇护。

这等情形放在朱达记忆中那二十余年,就是“促进文化交流”的盛事,但在这个时候,这些老白莲的教众就有意无意的成了蒙古各部的帮凶,比如说派出探子,比如说在大明西北边镇传教招揽信众作为内应。

所以孙五说出“三圣保佑”,立刻让朱达判断出了来历,但四个字等同于杀人的罪过,这孙五就这么说出来也是让朱达愕然。

“说说吧!”朱达的声音很冷,他自觉的已经想清楚因果了,这个孙五的确该千刀万剐。

跪在地上的孙五沉默了一会,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借着火光映照能看出他的泪流满面,想要开口却说出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的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对不起乡亲,对不起三圣保佑,我该天打雷劈,落入地狱被火烧万年......”

“......香主召集大伙,说是总坛那边传下号令,要用法力让鞑子在大同这边造杀劫,灭外道,做大功德......”

“......当初我入教门就是为了给乡亲们治病,可这是要丧尽天良,一同信教的还有撺掇我一起发财的,说这个机会,正好冲着大户下手......”

外地人很难在封闭的村镇内存留太久,老白莲北支所用的渗透法子就是培养本地土著作为信众,然后再安排真正的教徒来这边,以师徒为表象,彼此掩护相制,当然,进入教门之后,人会渐渐被洗脑,开始忠于教门,和亲人同乡越来越疏远。

孙五的师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懂两手不是巫术的医术,虽说对在草原上的白莲总坛忠心耿耿,但在这次召集前却病倒了,让孙五一个人去了。

草原那边传下的命令是让各处的信众做向导,把这次的“杀劫”做到全面,孙五却打定主意回去报信,带着全村的百姓去逃难。

等回到村子之后,孙五和同村百姓说了这个事,可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根本无人愿相信,毕竟是要抛家舍业,要说这孙五平日里治病救人,在村子里的威信很高,本以为说了之后会有很多人跟着走,却没想到被人质疑、嗤笑和谩骂,说是脑子坏了失心疯了。

“......到最后我没办法了,我想着要不和乡亲们一起死算了,要不就背着我师父先逃,我师父,我师父他从炕上爬了出去,在村子里赌咒发誓我说的是真的,用碎碗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孙五的师父来到这个村子二十多年,收孙五为徒十几年,对草原上的白莲教忠心耿耿,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行为。

这位老人在村里的微信比孙五还要高,不少村民都觉得他有法力什么的,这样的人愿意用死亡来说明一件事的真假,那就有足够的说服力了,要知道老人并不是得了绝症,那病是几天后就能痊愈的......

“.......鞑子来的太快了,这些天杀的畜生,除了我们教门之外,肯定还有别的探子......”说到这里的孙五已经是咬牙切齿,表情狰狞。

村子里的人虽然紧迫,还是要收拾细软,而且孙五说得时间还有几天,大家也不是那么急,甚至还有人去通知自己的亲戚,孙五和村子里的几位年轻人去找附近能躲藏落脚的地方,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大家不会躲藏在地窖里听天由命。

浑浑噩噩的孙五在山里找好了地方,在出山之前看到了席卷而来的烟尘,看到了逃出村子里的乡亲,也看到了乡亲们被烟尘淹没......

“......我有罪,若不是我说了日子,大家就不会那么晚走......”孙五哽咽着念叨说道,说到这时候却用头拼命的撞击地面,撞了几下之后,就在那边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边哭边在那里喊。

“师父,徒儿不孝啊!”“师父,不是说好心好报,佛爷和菩萨会保佑......”“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撕心裂肺的叫喊,这孙五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到这个时候反倒不会有什么骚动,就算棚户那边的难民听到,也只是听到哭喊,又不是打杀之类,算不得什么。

孙五所叙述的这一切不像是编造,招募来的难民中,有他的九个同乡,想要印证他的一些话都很简单,而且几个细节不是随意编造出来的,或者说编造的话只会有破绽,朱达还会去确认下,但大体上确认是真的了。

看着孙五以头抢地撕心裂肺的嚎哭,朱达心里莫名的涌上一股烦躁,不知道为何,孙五的哭喊让他想起父母,想起向伯和袁标,朱达冷着脸走了过去,一脚把孙五踹翻,跟着跟上去踢了脚,这一脚让孙五的哭喊立刻停住,似乎被呛到了一样,整个人蜷缩起来,面色涨红的挣扎半天才咳嗽出声。

朱达当然留了力,不然的话,这一脚可以把人踢死,踢过这脚之后,朱达的手从刀柄上松开,如果这孙五是白莲教的探子,并且引蒙古马队屠戮村寨,那么孙五和他的同村乡亲都会被拷问,拷问之后直接会被埋掉。

“从此时起,你不能和旁人说一个字,更不要和别人说什么白莲教那套胡扯的营生,不然,你死,和你说话的人一起死。”朱达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闷声说道,他现在还没决定怎么处置孙五,此时愤怒和激动的情绪与孙五无关,这嚎哭的孙五只不过是个可怜可悲的小人物而已。

在喊着家丁过来带走孙五之前,朱达还问了几句,答案多少在意料之中,比如说他之所以组织难民们闹腾,实际上是想给大家争取个好对待,让大家不至于真被当做牛马来苛待,甚至还想着如果主家追责,他自己会出面承担,到了这个时候,满是自责和内疚的孙五,已经抱着几分殉难的心思。

这一夜朱达没有睡好,深夜的时候醒来就再也睡不下,他脑子很糊涂,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只是隐约记得梦里梦见了白堡村,家人和乡亲还都活着,这让他感觉很不好。

就这么和家丁庄客值守到天亮后,算计着城门开启和路上时间,几乎没什么耽搁拖延,常凯就带着四辆满载的大车来到,护卫大车的还有换班的家丁和年轻差人,经过昨日的调教后,用来镇压和维持秩序的人手用不了那么多,孟田和付宇也是来到,只不过这两人好像被差人们孤立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另一个巡检

当常凯领着车队和物资来到的时候,朱达正在询问孙五。

昨夜问话,孙五情绪失控崩溃,朱达也是愤懑烦躁,孙五并不算仔细的描述让朱达回忆起蒙古马队席卷家乡的情形,那种远看着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切被毁灭,自己的亲人遭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狂怒和痛苦。

从来到怀仁县城之后,朱达牢记那一切,却下意识的不去回想,可孙五的描述却让他没有沉下心底的那些重新浮现,最后愤怒打人也是情绪近乎失控。

尽管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但朱达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昨夜的询问很不全面,所以要去做到周全。

按照孙五的描述,老白莲教在各处村寨都有布置,这次鞑虏来袭,也就是孙五师徒尚有良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教义而丧尽天良,那么这些人在大灾之后去向何处,就是朱达关心的要紧事,难民中有没有混入......

“......全死了,在这庄子上的百姓就是遭难各处逃出来的,问了几处都说那没有逃过,看来鞑子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或许逃过了蒙古马队的洗掠,却没逃过随后而来的官军骑兵,不过这个就没必要让孙五知道了。

另外让朱达好奇的是,如果许多村寨都有白莲教的信徒落脚,而且部分人彼此相识,那么一人叛变,层层攀扯,很容易让老白莲教在大同的布置被全盘清查,这个也有答案,一来是信徒定期会取得盐货,是从草原上走私过来的盐,靠着盐贩卖牟利,用利益捆绑,二来是师徒彼此监视,另外贩运盐货的贩子其实就是巡查,定期巡视验看,随时做出应对。

话说到这里,朱达了然,当年秦川曾和他说过有些村寨私盐买卖不多,明显有另外取得的渠道,但这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畴,也懒得去管,没想到根源是在这边,而且在卫所范围内基本没老白莲教存在的空间,因为这边不存在外人,都是在编的军户,又因为是边军,对和蒙古有攀扯的格外忌讳。

......

常凯他们来到之后,卸货的卸货,换班的换班,常凯领着孟田和付宇两个人来到朱达跟前,孟田顶着两个黑眼圈,明显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付宇则是神情微妙,似乎有几分忐忑。

“朱兄弟,孟田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也不缺吃喝,签死契做家丁怕是不成,他爹和我是几十年的交情,特意托我和你说情,说能不能按照长工佃户那样算,也是留个体面。”常凯笑着说道。

奴仆是贱籍,而且子孙后代都不会超脱,良家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选这一步,朱达剥了孟田白身副役的身份,这行为已经是足够严厉,如果再签死契打落贱籍,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怨了,朱达自然能想通这个关节。

看到朱达点头应了,常凯也松了口气,然后又冲着付宇示意,这次背后拉扯的变成了孟田,付宇倒是用力甩脱了同伴,上前作揖施礼说道:“朱老爷,小的已经辞了副役差事,愿为老爷做事。”

付宇的陈述让朱达也愣了下,看着面前的两人摇头,那孟田更是满脸晦气自责的神色,一副连累了兄弟的表现,朱达扫视两眼,淡然安排说到:”孟田跟着这一班的家丁做事,付宇去清点下车上的营生,记账入库。“

朱达安排的自然而然,好像付宇和孟田一直跟在他身边做家丁,这样的自然,倒是让这两位刚没了副役身份的前差人自在了不少,只不过付宇有些失望,还回头张望几眼。

“你舍了身份来我这边是你自己选的,这选的值不值,不是看我,是看你做得如何,心里稳了没有,不觉得做给瞎子看了吧!”朱达扬声说了几句。

周围人听得没头没脑,付宇却满脸涨红,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站在不远处转身对朱达深深作揖,这才快步去忙了。

在边上的常凯笑着连连点头,赞许的说道:“要不小付大家觉得最聪明,看得明白还敢做,都说他在怀仁是曲了,要是在大地方必然有成就,没想到应在朱兄弟你这里,这些小子今早才听说付宇辞了副役的差事,都以为是他们兄弟情义深,却没想到是有脑子。“

说到这里常凯忍不住笑,边笑边说道:“昨夜回城后,老孟冲到我家来闹,说没想到我老常是这么混账的人,本想着让我照顾小孟,结果却把孩子坑了,要不是我先把话说明白,恐怕还要被老孟打一顿。”

到底是做白身副役有前途,还是跟着朱达有好处,长久来看不好判断,眼下这等形势还是很容易选择,若是朱达倒了,常凯也立不住,那这些小子们的白身副役身份也是白费,如果跟着朱达,趁着这最火热的时候肯定不差。

当然,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朱达发了话得罪不起,只能苦中作乐,想个愿意选择的理由,倒是大清早的时候,不用再出城的付宇在城门处等待车队,并说自己辞去白身副役身份,让大家很是惊愕,常凯惊愕后则是有些佩服。

“朱兄弟,付宇和孟田都是好小伙,要是在衙门里混着可能就耽误了,跟着你会有前程,也能帮你不少忙。”常凯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居功得意的样子。

这表情让朱达觉得好笑,两人越走越近,从前那种刻意的讨好越来越少,偶尔表现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有趣,不过下一刻朱达就是意识到这邀功的话是个铺垫,因为常凯脸上表露出些许为难。

“朱兄弟,你托付我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眉目,可这人未必合适,但除了这位,怕是找不到什么可用的。”常凯犹犹豫豫的说道。

“纺纱织布的好把式找到了?”朱达明白过来,他提出这个要求,常凯阐明其中困难,朱达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所以才会召集难民百姓群策群力研究,没曾想突然间又有了消息。

对于朱达来说,这样的人多多益善,但从常凯的表情上也能感觉出不对,立刻就是问道:“自家人不用遮掩,说清楚咱们一起琢磨。”

每次说“自家人”这个词总会让常凯高兴,这句话让常凯放松不少,搓着下巴缓缓说道:“是个男人死了没多久的小寡妇,这娘们名声已经坏了,现在被皂班的老李养着,可这老李也不敢养了......“

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以朱达的脑子都很听懂意思,朱达眉头皱起等常凯说完。

“这女人娘家姓周,有名的漂亮贤惠,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后来嫁了青梅竹马的男人,日子过得不差,但却被西边王家屯的老张瞧上了,老张说是让这周寡妇来家里做针线活,周寡妇的男人不知怎么就得急病死了,这寡妇在张家呆了几天就跑到了城里......“

“王家屯的老张,张扬张巡检?”

“没错,就是张大爷,我继续讲,周寡妇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来城里哪有地方可去,半掩门的窑子她又拉不下脸,可谁不知道老张坏了她身子,正经人家不愿意管也不敢管,也就是咱们衙门里好这口一来不怕,二来不在乎脸面,皂班老李就搭上养了起来。“

朱达眉头皱得更深,常凯弯弯绕绕说了一大通还没到正题上,他想要的是懂技术的好工匠,而不是要听这怀仁县的家长里短悲喜剧,不过刚要出声打断却发现了对方的用意,这周寡妇牵扯不少,常凯是让自己权衡利害再做决定。

“......开始觉得新鲜,吃了几口后就是那么回事,那老张也知道了消息,发话说这寡妇已经是他的人了,谁碰就是和他过不去,老李就不想沾了,可这么撒手又丢人,犹豫了几天就赶上鞑子过来,事情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拖到现在,现在这不是太平了,老张的份量也比从前重了,就又提这个事......”

听着常凯的叙述,朱达脸上浮现冷笑,怀仁县两个巡检,一个是郑家集的郑巡检,一个就是这张巡检,郑家是大豪强,这张巡检就是个外来的土棍,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胡作非为,当时郑家和秦秀才甚至卫所眼里都没有他。

可蒙古马队洗掠之后,整个怀仁县和周围卫所的结构都被破坏,原本的大实力毁灭,从前不起眼的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这张巡检就是山中称王的猴子了,这次收拢全县无主荒地,也邀请这张巡检张扬一同商议,这位却不给任何回信,毫不理睬,明面上不理睬,私下里却放话“要是分的不公,王家屯的百姓不答应,怀仁县百姓不答应”,这到底是替百姓说话还是替自己捞好处,谁都想得明白。

不过秦川和周贵等人都顾不上理会,毕竟怀仁县西部没有在鞑虏入寇中受损,那边也没什么“无主荒地”,无非是等规矩定下再打发就好。

“这寡妇纺线织布的手艺如......”朱达先确认重点,话没说完,外面却有喧哗,听到有家丁高声问道:“王井,你这是被谁打了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只能忍下来

“王井被打了!”

外面家丁的高声一问,让整个庄子都是闹腾起来。

在现如今的怀仁县,朱达是第一号的奢遮人物,和顶尖士绅秦举人父子相称,手里又有敢打敢杀的二十几号汉子,用灭门放火的血案威慑全县,又用收拢无主荒地的大利网络众人,当真是风头正劲,无人能敌,按说这等大豪派出去的人肯定顺风顺水,人人巴结,怎么还被打了?

朱达停下问话,冷着脸向外走,等出了院子就看到鼻青脸肿的王井,边上围着满脸激愤的家丁们,外围则是神态各异的年轻差人和庄客。

“老爷......”王井看到朱达出来,沙哑着嗓子喊了句就说不出话,显得委屈之极,而家丁们则是愤怒无比,自跟随朱达以来,历次战斗从未吃过亏,尽管总有人告诫他们经历过的只是小场面,可每位家丁都认为在这县域内没有人敢冲撞他们,但看着王井肿胀的脸庞,就好像他们自己脸上肿胀,各个怒火滔天。

朱达深呼吸了下,闷声问道:“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叫郎中来?谁打的你?”

“......就是些皮肉伤,筋骨没事,是王家屯的张巡检......”

听到“张巡检”这个名字,家丁们都是一怔,庄客们则是懵懂,而听到这些的年轻差人们彼此交换眼神,又是看向朱达。

朱达知道这些反应的缘由,吏房经承、快班副班头这种尽管被人称作老爷,可归根到底是没身份的,但巡检可是朝廷封赐,堂堂正正的官员,虽说只是九品,可也是负责一方民生治安的官员。

杀了吏役还好说,还有空子可以钻过去,可杀官就完全不同了,杀官往往和一个词联系着,那就是造反——杀官造反!家丁和差人们都能想通这些关节,至于庄客们有些闭塞,真意识不到巡检是何等人物,知道的也仅仅知道是个老爷。

何况这位张巡检没有做出多过分的勾当,就是打了一个家丁而已,你还能怎么样?打狗还要看主人,可打了狗之后,主人难道为了狗去打人杀人吗?

最初的愤怒之后,家丁们冷静下来,差人们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这幸灾乐祸到大多冲着孟田和付宇,心说这二位倒了大霉,过来就得受着恶心,大伙有一点倒是认的,朱达这次只怕是吃苍蝇了,恶心的要命却也只能受着。

“为什么打你,说清楚了。”朱达没理会众人反应,只是冷静着询问。

刚回到庄子的王井满脸委屈和激愤,看着朱达的眼神也全是求助,但到了现在却冷静不少,双眼低垂尽量不去看朱达,腔调略有几分空洞的说道:“老爷吩咐过,遇到市集村镇要去吆喝宣讲,说县城这边过路休整便利,别处都还好,可在这王家屯的时候却被几个人拦住,小的人少又是外来,也不敢和他们计较,但这伙人拦着小的不让走,小的报出老爷的名号,那些人倒是不敢造次,把张巡检喊了出来,没曾想那人出来后就是喊打,还说什么‘有我老张一天在,怀仁县的事就轮不到外人来管’,小人没奈何只能求饶,他们把小人的牲口和银子都夺了去,小人要饭才跑了回来......”

说到最后,王井咬牙切齿,呼吸不稳,任谁被人暴打这般对待,都不会平静无事。

“我会替你出这口气!”朱达说了一句,说完之后却是挥挥手说道:“来个人带王井去休息,其他人各忙各的。”

众人一直盯着朱达,听到这说法后倒也没有太多波折,就是这么散去,家丁们脸上有失望,差人们脸上有戏谑,没人觉得朱达真会为王井出这口气,因为朱达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平淡了,平淡的好像是敷衍。

可大家的情绪也就仅此而已,主家是天,奴仆是地,奴仆受了委屈,主家安抚几句已经是好心宽容,不能指望太多,之所以失望和戏谑,或许大伙以为这位年轻老爷有些不同,现在看来也是寻常。

朱达面色平静的回过头,又是追问说道:“那个周寡妇纺纱织布的本事怎么样?”

常凯愣了愣,随即回答说道:“那真是不含糊,当年别家婆娘只能织出一色的布,周寡妇能织出花样来,卖的价钱都比别家贵了三成,当时四里八乡的有念叨,说谁娶了这样的婆娘,日子都要过得滋润。”

“你连这个都知道?”朱达诧异的问了问,这周氏固然出色,可也到不了国色天香的地步,传闻琐事没可能让差役们都知道的如此清楚。

常凯嘿嘿笑了几声,解释说道:“当差就有这个好处,咱们沾花惹草的勾当不做,可打听打听闲事总没什么。”

说完几句闲话,常凯收起笑容提醒道:“朱兄弟,张巡检这可是冲着收地来的,想要在这里面要份好处。”

如果真要立威或是结仇,那王井就没有全须全尾回来的道理,只怕非死即伤,就这么痛打一顿还带了话,这张巡检的目的很容易猜到,想在收拢无主荒地的大利上分一杯羹。

秦举人和怀仁县各方势力相谈,就是愿者上钩的态度,你得主动登门道贺恭喜,才会笼络进来,如果开始就无动于衷,那秦举人也不理会,想来这位张巡检开始有些拿大,始终等不到音讯之后才有这样的举动。

不需要如何精明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常凯觉得朱达应该能想到,但看着朱达只追问周寡妇的架势,还是提醒了句,至于那王井,常凯也不怎么在意,上下尊卑是有体统的,朱达没做表态也是正常。

“难得的是创新。”朱达念叨了一句,在保守闭塞的环境里,能做出和旁人不同的花样来,这的确不凡。

说完这句,朱达看向常凯,表情平静的询问说道:“讨要这周寡妇的张巡检和打王井的是一个人吧?”

前后话语没有关联,常凯听到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却觉着凉气自脚底升起,充斥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一个人,朱兄弟,这......”常凯迟疑着说出,又迟疑着停住,他也不知道怎么劝。

朱达没理会常凯的迟疑,只是点点头,开口说道:“这个周氏由我来护着,你和那老李说清楚,他会要银子或是舍不得吗?”

“给他个胆子,本就是露水鸳鸯占便宜的,现在巴不得脱手,再说了,在这县城内,还由得他说话吗?”常凯很是随意的说道,那张巡检或许鞭长莫及,可在县城之内的谁还在意。

朱达点点头,尽管他的神情颇为淡然平常,可常凯却是浑身不自在,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犹疑片刻才说道:“朱兄弟,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我晓得,明日里一切照旧,记得去催催张家的农具和器械。”朱达回答说道。

难民今日里照旧是队列训练和劳作,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情况比昨日好了不少,但看着依旧混乱不堪,反倒是家丁们变得整肃些许,有基础有经验和从零开始毕竟不同,这训练开始还有趣味,很快就让人感觉枯燥,就是简单的重复,而且不能出差错,朱达也没有丝毫的心软手软,上午下午鞭子抽击的“啪啪”声响和惨叫让庄丁们听得心惊肉跳。

出乎难民们预料的是早饭午饭的质量没有下降,油盐很足,数量甚至有些许增加,虽说下午还是会饿,可这趋势让人兴奋,有家有口的更是卖力表现,他们未必觉得这有什么意义,甚至以为这是在做戏让老爷高兴,可能让家里人吃饱穿暖,孩子欢笑,做戏也就做戏,一切按照要求来。

表现最出色的是家丁中几位核心以及付宇和孟田,付宇和孟田甚至比家丁们表现的更好些,但被朱达夸奖之后,每个人脸上的欣喜都不怎么足。

上午训练,下午训练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忙碌,清理田庄里的垃圾和杂物,搭建窝棚,修缮房屋,倒是让田庄的庄户们很高兴,难得看到田庄这么干净的样子,其实在朱达带着难民过来之前他们都很担心,觉得难民会祸害这个庄子,会让大家本就不宽裕的日子遭殃,没想到得了好处,年轻庄户甚至想着要不要跟着“做戏”操练,妇人们也想要羊毛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赚到外财。

忙碌有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天黑之前,城里送来了两车器械,这让劳作的效率大大提高,朱达又让付宇统计了会手艺的难民,难民们没有那么多的提防和戒备,也意识到朱达可以给的好处,都是实话实说,没什么隐瞒。

朱达这一天也没有回去,周青云来了次之后带着轮班的家丁回返,让人意外的是可以回城休养几天的王井没回去,反倒是跟着大伙操练,别人劝他,王井斩钉截铁的回答说道:“又没有伤筋动骨,别人练我也不能闲着。”

第二天又是这么过去,朱达还是留在庄子里,和大家吃住一起。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张大锤的巧思

云色如铅,天阴欲雪。

难民们训练和劳作都很有劲头,因为饭食的量增加了些许,人越吃越饱,精神状态自然跟着变好。

可家丁和差人们的情绪看着就好像被天气影响了,家丁们脸上不见笑容和振奋,差人们则是面色古怪,彼此交换眼神示意,还有人面带冷笑。

他们的冷笑大多是针对付宇和孟田,付宇勉强沉得住气,孟田则是心浮气躁,不断和付宇说话,让带队训练的朱达狠狠骂了几句才老实。

今日里车队来得略晚,差不多午饭时候才到,除了朱达自己的几辆大车之外,还有张家铁匠铺的两辆大车,这两辆大车上满载着农具和工具。

跟着这两辆大车的是张大锤,笑嘻嘻的交割了货物,然后又把朱达喊道一边,特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朱老爷,兵器这次只运来了十柄,其他的家什要先给你送长杆子过来,矛尖要慢慢攒,到时候过来装好,老爷你也知道我家的事,我爹盯得太紧。”

朱达略一沉吟就同意,他想得还多了层,现在难民们还不能说完全掌控,把兵器发下去可能会有个万一。

看着朱达同意,张大锤满面堆笑,先给木杆再按照矛尖是给朱达添了麻烦,朱达如果不愿这么做,他是一点道理也讲不出。

那边常凯和常申正在交卸物资,虽说是自家人和亲兄弟盘算,却做得一丝不苟,付宇和王井在那边记账清点,王井脸上的青肿按说应该消退几分,但粗看却看不出来,人群中很是显眼,年轻差人们不住的指指点点。

农具和工具清点完之后,朱达安排人给了银子,张大锤连声称谢,常凯在另一边挥手招呼,看着常凯也站在角落,想必私下里有话说,朱达刚要迈步,收了银子的张大锤急忙上前拦住,笑嘻嘻的说道:“朱老爷,除了十柄长矛之外,小的还打造了一柄长兵奉送,请朱老爷看看。”

这话倒是让朱达来了兴趣,挥手让常凯等等,张大锤从马车一边拿起这长兵,方才被农具和兵器遮蔽,根本注意不到。

看到这柄长兵的时候,朱达眯了下眼睛,倒不是什么出奇的家什,应当是长矛和斧头的组合,但也不光是斧头,斧刃的另一端是个向下的弯钩,矛刃是按照朱达要求打造的足一尺半长的,可那斧头加上弯钩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看起来就好像是矛刃的配饰一样,矛刃是正常形制,可矛杆却只有七尺半的长度,这比这次送来的长矛短了五尺左右。

张大锤双手平端着递送过来,朱达伸手接过,矛杆上刻着防止手滑的纹路,但打磨的光滑,不见木刺短刺什么的。

“这是宣花斧?”朱达迟疑着问道,当年袁标传授武技的时候,曾经给他们画过各种兵器的图样辨认,并告诉了大概应付的方法,朱达和周青云都记得很牢。

“......兵器千变万化,无非是矛、剑、棍、鞭几样的招式,弄通了这几样,其他也就通了......”这是袁标的原话。

但朱达对这兵器有印象不是因为袁标的话,而是这兵器看着眼熟,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里这“宣花斧”的形制看过很多次,有趣的是,都是在国外相关的信息上看到的,在国外的中古时代用这种“宣花斧”的武人不少,至于国内的“宣花斧”,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也是看过,可都是斧头好比扇面,还是大号的扇子,等这十几年真练武才知道,那么大长柄斧根本没办法用,因为头重脚轻,根本没办法好好控制。

当年画册中的大多有夸张成分,真正军武相关接触的又少,也不知道真正的“宣花斧”什么样子,眼前这柄应该就是本来的样子了,至于和西方的兵器差不多模样,倒也说不清是谁流传到谁那边,只能说真正流传下来的兵器形制都是经历过战场和生死验证的,都是为了战斗和杀人,必然会殊途同归。

接过这柄“宣花斧”之后,朱达拉开架势比划了几下,这兵器重心和平衡都做得不错,拿在手里没有轻重异同的不适,很是趁手,他没学过“宣花斧”,无非是按照长矛来运用,可用的时候自然能琢磨出斧头和弯钩的用途,加了这个附件,等于是可以劈砍和会砸,一样能有威力。

“这个不错,先做四十柄出来,用心打造,价钱好说。”朱达对这件兵器很满意,长矛是最简单易学的兵器,对于没什么基础的人来说效能最大,可也不能光是长矛,进攻和防御都需要有变化,朴刀之类不是不行,但需要有很长时间的训练才能熟练,眼前这个“宣花斧”相对合适些。

得了朱达这个答复,张大锤脸上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任谁都能看出他发自内心的喜悦,张大锤搓着手点头说道:“请老爷放心,小的一定用心打造,小的一直在琢磨老爷合用什么兵器,本来想打造好刀,可想到老爷订了这么多杆长矛,才打造的这个。”

听到这话,朱达愣了下,随即上前重重拍了下张大锤的肩膀,笑着说道:“合伙开铁匠铺那事我改主意了,你要和我合伙的话,赚到的钱,我一你九。”

张大锤没想到朱达说这个话,合伙做生意哪有这般分配的,这不就是出本钱让别人赚吗?这位朱老爷突然间说这个,莫不是失心疯了?

“使不得,使不得。”张大锤其实都不清楚朱达为什么这么高兴。

朱达需要这“宣花斧”,是拿到兵器后才琢磨出来的,可张大锤是通过分析朱达的条件和需要,事先琢磨出来的,这份思路对朱达来说太关键了,可以说是张大锤的这件兵器,体现出了“工程师”的思维,这样的人正是朱达需要的。

张大锤那边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合办铁匠铺的也不急在一时,朱达提了句后没有再劝,目前张大锤也没耽误需求,保持现状也很好。

周围在忙碌的众人都注意到朱达的兴奋和喜悦,只是每个人都很懵懂,不知道为何兴奋起来,看那张大锤没拿出什么稀罕玩意来。

常凯倒没有等在那边,看着朱达这边没什么人,等张大锤离开之后就踱步过来,干咳了两声说道:“朱兄弟,周寡妇那事你想好了吗?”

“既然有用,我就要收留,当然想好了。”朱达回答的有些纳闷。

常凯跺了跺脚,又是干咳了声说道:“朱兄弟,昨日里我也是想简单了,那女人在城内的名声当真是不好,我一和老李提起,没过半个时辰,整个衙门就传遍了,没过一个时辰,整个怀仁县就传遍了,你嫂子找我大闹了一场,朱兄弟你年纪还小,真要是熬不住,咱们寻几个好人家的闺女来伺候,何苦找这个过了几手的婆娘,真要弄过来,名声真就坏了。”

这番话让朱达哭笑不得,无奈的看着常凯说道:“这个关节先前不已经说清楚了吗?我是要手艺,不是要身子,怎么现在又念叨起来了。”

“朱兄弟,那可是个寡妇......还是个不守妇道,年轻貌美的寡妇......”常凯苦口婆心的劝说,可劝说的时候还要绷着脸,唯恐露出什么不对的表情。

在这个时代,寡妇的境地往往会很凄惨,但“寡妇”这个词的桃色意味又非常重,每个男人提起这个词总会绮思不断,浮想联翩,加上“不守妇道”“年轻貌美”两样后更是如此。

朱达之所以无奈,就是知道常凯是真心替他考虑,要维护声誉,想了想闷声说道:“把人带来,要是不放心的话,找个婆子单独和她住在一起,我和她见面的时候隔着帘子说话,人我一定要的。”

看到朱达说得严厉,常凯不敢再争,只是在那边低声念叨了几句,一副恨其不争的长辈样子。

“下午带来,我急着见。”朱达又是跟了句,常凯愣了下,摇头叹气。

......

庄子距离城池不远,既然朱达催得这么急,常凯卸货之后就急忙回城接人,张巡检打了朱达家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怀仁县城,可在这城池里外没人敢借此兴风作浪,朱达要求还是畅通无阻,大家最多也就是心里念叨嘀咕罢了。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常凯带着人来到了田庄,但除了常凯之外,还有一辆大车和一头驴子,大车上装着常凯的婆娘和两个孩子,有一个老汉牵着驴跟在后面,驴背上有个蒙着脸的妇人。

“朱兄弟,你嫂子不放心,非得跟着过来。”常凯干笑着解释几句,朱达倒是能理解,天黑前带着寡妇出城,搞不好还要在城外过夜,这实在是让人怀疑。

庄子里空着的房屋有几间,打扫下就能住人的,朱达刚要吩咐,没曾想又有一支队伍进了田庄,有人骑马,有人乘车,还有护卫的人手,也是浩浩荡荡,看到这个之后,朱达顾不上常凯这队,连忙迎了上去,秦举人居然带着全家也来了城外田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受气的秦举人

“这里又脏又乱,义父来做什么?”朱达迎上前去笑着问候道。

秦川和周青云骑着马,秦琴领着王小红坐在车上,听到朱达的话,秦川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回答说道:“有什么来不得的,我要不来,你都不回去了。”

自来到这田庄整饬难民,朱达已经四五天没有回城,从人情世故上来看不是双方生分了,就是一方不知礼数,秦举人这话里是带着刺的,朱达只是笑着说道:“这边忙的走不开,顾不上回去。“

朱达扫了眼城内来的队伍,发现除了新招的三位仆妇之外,秦家父女和家丁全都来到这边,对此朱达没什么惊讶,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安排。

秦川的话里有话没有影响到秦琴,女孩满是好奇的张望着田庄,倒是年纪小的小红很害怕,一直缩在秦琴身后。

朱达把常申喊了过来,让他与李和一起张罗秦家父女的住处,还要找几对庄丁夫妇过来照顾生活,在秦家父女来到这边的时候,也有部分难民在各处劳作,他们见到了这一行人之后免不了好奇,他们向家丁和年轻差人打听,得知是举人老爷后都是敬畏非常,举人老爷来到的消息又由他们传到不知道这些事的庄丁那里,整个田庄都恭敬起来。

看到大家这般态度,朱达对举人身份又有了些认识,对平民百姓来说,这完全是当成天上人。

“朱兄弟,我先把这寡妇安置了,等你有空了再去见。”常凯过来打了声招呼,连忙过去安排,那边秦举人背着手走了过来,边走边看着四周。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可余晖仍在,看得还算清楚,秦举人边看边在点头,到朱达身边后说道:“县城里也不见这般干净的街道,你这又是按照白堡村的规制做起来了?”

朱达对那边的周青云打了个手势,周青云点点头领着家丁去忙碌,朱达侧身回答说道:“招来的这些百姓不知道规矩,训练和劳作都能让他们整肃。“

听到这话的秦川安静了下,片刻之后才缓声说道:”你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也对我说过这个道理,每次咂摸都觉得这道理不凡,你这年纪怎么琢磨出来的。“

没等朱达回答,秦举人摇头笑着说道:“肯定是那位河边道人教授的。”

两个人都是笑,这三年多的相处下来,凡是这种不好解释的事例,朱达一概推到那位“教门中人“身上,都是自家人,大家听到这个解释,就明白不要追问了。

“你这几天没有回城,衙门里那些位都过来试探,问咱们父子间是不是有什么冲突,换了别人恐怕也会这么想,可为父却知道你的心思太大,看不上这半个怀仁县的田地。”秦川沉声说道。

朱达已经注意到秦举人的情绪有几分低沉,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义父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谁这么不长眼?”‘

张巡检打了自家的家丁,城内又有幺蛾子,朱达面有怒色,这询问杀气森森,秦川却是笑了起来,摇摇头慨叹说道:”你这孩子太瞧不起举人了,城内那些土棍又何曾放在我眼中......“

话说到这里,秦川笑容收起,叹了口气又是说道:“虽然是不起眼的土鸡瓦狗,可暗地里的小手段确实让人心烦,这几日下来,我倒是对那艾知县有些同情,能想到他为官时的难受。”

秦举人遇到的烦恼算不上是意料之外,这几日检地收地的过程中,怀仁县的吏役们和为大明收取赋税徭役时一样,开始欺上瞒下,吞没克扣,秦川所看到的数字是吏役们让他看到的,如果秦举人提出问题,吏役们立刻诚惶诚恐的赔礼请罪,然后去检讨和改变,但结果往往会更不如意。

“......我在驱使吏役,吏役也在驯我,若我和他们的意,他们就顺着我些,若我不和他们的意,那就弄几分手脚,潜移默化之下,我就会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他们从来都是这么对坐堂官的,我未曾出仕,居然也有了这样的待遇......”

秦川所描述的情形朱达能听懂,他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朱达没想到两位吏役的头面人物被灭门后,剩下的人居然还有这样的胆子,看到他的表情,秦举人无奈的摆了摆手,闷声说道:“别想着打打杀杀的事,归根到底我们没有太多人手,只能靠着这些地头蛇去做事,无非要不断的谈不断的追,要又拉又打才行,你在城外不回去,我一个人对付他们确实是吃力。”

“义父......”朱达当然听得出话语中的怨气和指责,不过才说一句就被秦举人打断,秦川摆手说道:“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可为父自己应付的来,这才几天过去,只不过这两年专心读书,和这等人打交道少了,无非要抖擞精神折腾而已,为父好歹也是这县里唯一的举人,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

朱达听得出秦举人的情绪变化,这几句话扫去了很多低沉,却多了不少斗志,秦川来到这边应该是换个环境振奋下精神,自家这位义父也是个好强的性子,这样的情绪变化让朱达也愉快起来。

“义父不用急,现在咱们拿咱们能拿到的,等再过些日子,咱们想拿到多少就拿到多少。”朱达笑着说道。

“天底下的吏役都是这般惫懒油滑,倒不只是为父遇到这样的难处,算计折腾也不是坏事,日后做官少不得和这等人打交道。”秦举人其实看得很明白。

朱达笑着点头,既然秦川能想通了那是最好,对秦举人在城内被吏役们算计的事,朱达并不会宽宏大量,他只是有信心一定会把该拿的拿回来。

两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了收容难民的棚户区域,和别处收容赈灾的场所不同,这里居然干净整洁,居然还有欢声笑语,秦举人也见过别处收容赈灾的局面,灾民哭喊哀求,不断有人病饿而死,处处脏污,气味难闻,可这里完全不一样。

“做事周到缜密,从不含糊,这就是你的出色之处,这百余人的性命都是你救下来的,这是大义,这是大德。”秦举人满是赞许。

被夸奖总归让人高兴,朱达没什么可谦虚的,这近两百人的难民的确是他救下来的,如果他不去做收容和招募,再过一个月这些难民大部分会冻饿而死,小部分则是被买卖,虽然活下来了,可接下来就是作为牲口活着了。

秦举人很快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张巡检动手挑衅的那桩事已经在城内传开了,几个能和我说上话的都在劝,说那张扬也是县里的头面人物,收地检地不好避开他,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愿意做个中人聊聊,说是和气生财的事,没必要再生波折。”

朱达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义父你怎么想?”

秦川脸上露出微笑,悠然说道:“你刚才和我讲,再过些日子,咱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这就是我想的。”

这话正是方才朱达所说的,朱达笑了下,开口说道:“义父,的确不急在一时,可这次受得气咽下去,接下来还会有人给我们受气,做事平添许多麻烦,要多熬个几年才能做得完全,我可不愿意等个几年。”

听到这话的秦举人只是摇头,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十几岁年纪,身子远比其他人壮健,这么急做什么,就不能等等吗?”

“义父,只争朝夕!”

”......你那个没露面的师傅,真是教了你好多......“

在田庄里的条件有限,常家兄弟俩根本操办不起来,这时候城门已经关了,想要买什么都买不到,只能杀了只羊,配上腌菜面饼款待,好在秦举人也不挑拣,秦琴不摆大小姐的架子。

这头羊倒是没有浪费,羊肉大家吃了,羊骨和杂碎之类明日里熬汤,羊皮用作材料,羊毛则是给妇人们琢磨去。

大家都睡得很早,包括秦家父女在内,秦举人全家都来到城外并不是他们自己要出来,而是朱达让周青云安排的,天黑之后,朱达就开始吩咐家丁们戒备巡逻,轮班的年轻差人们都被安排在难民的棚户周围,家丁们则是在外圈巡视。

付宇和孟田现在的地位有些微妙,轮换的差人们已经排斥他俩,可他们二人又不算家丁,当然,付宇和孟田自己也不愿意掺和到难民中去,夜间值守他们俩就被安排在差人和家丁的内外圈之间,而且不参加巡逻。

“看这个安排,晚上有事不想让外人看到?“孟田低声嘀咕了句。

付宇目不斜视,搓着手闷声说道:”你以为就你看出来了吗?“

不用巡逻的岗哨,又是两人在一起,其实是默许可以轮流打盹的意思,孟田绷的很近,付宇则是靠着墙角打瞌睡,多少能沾些屋中的热气。

“小付,有马蹄声......是向外面去了......“孟田推了下付宇。

“当没听见!“付宇没好气的呵斥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没体面的王家屯

“我又不是傻子,朱达是想去王家屯收拾张扬。”孟田同样没有好气。

本来眼睛半睁的付宇晃晃头,看向同伴无奈说道:“装个糊涂不行吗?让我眯一会,下半夜还得轮班。”

孟田跺了两下脚,闷声说道:“听我爹说,张扬手里收拢了七八个厮杀汉,里面搞不好有贼兵和独行盗,枪棒应该不差,这一去恐怕有闪失。”

蒙古马队血洗大同周边,良民百姓遭遇大难,贼兵和盗匪也好不到那里去,贼盗之流也得靠着平民村寨过活,无论劫掠又或暗中勾结,村寨被血洗,贼盗也没了立身之基,只能重新找寻落脚之处,甚至有贼窝盗窟直接被蒙古马队推平杀光,这些丧家之犬和漏网之鱼大多被县城没有遭难的豪强们收容,不然的话只有去更远的地方或者被火并掉。

“这些你怎么不早说!”付宇已经完全清醒了,瞪着孟田说道,前半句声音抬高了,急忙又是压低。

孟田被说得发愣,有些懵的回话说道:“我又不知道朱达真会去,我是刚才猜到的。”

付宇近乎气急败坏,恶狠狠的瞪着孟田,这突然的狰狞表情让孟田吓了一跳,还没等做出反应的时候,付宇神色变幻,却突然间缓了下来,凑上前压低声音说道:“这边去王家屯骑马不到四个时辰,要是后天上午朱达还回不来,咱们就去找秦老爷......”

“找举人老爷做什么?”

“秦老爷那是绝顶聪明的,到那个时候,正好用得着咱们兄弟,咱们这主动脱了吏役身份的吏役子弟,他肯定愿意拉拢。”付宇此时的表情满是得计。

......

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夜行是件寻常事,城市里有路灯,乡野间有便携的光源,这让许多人尤其是城市居民觉得夜行方便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认识甚至投射到了影视剧中,那里的描写都是夜间骑马步行举着火把快速向前。

举着火把快速前进,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在怀仁县的夜里是不可能的,因为官道没那么平坦宽阔,而且漆黑不见五指。

灯笼很不耐用,火把的话,点燃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就那么大,马匹一旦跑快了就很容易将火把吹熄。

如果坐骑没有看清不小心踩踏到坑洼处扭伤,这匹马就彻底废掉了,到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弃马步行,如果骑手跟着受伤就会是更大的麻烦,人被坐骑牵扯很难脱身,被马匹压倒的话很容易伤到骨头,夜间野地行动不便,什么坏的结果都有可能发生。

至于摔伤马匹的下场,伤马没有继续喂养的价值,在官道边会被百姓杀掉剥皮吃肉,“你要是念着牲口的辛苦,就一刀给它个痛快。”当时袁标这么和朱达说的。

朱达和周青云各自骑着一匹马,在种种限制下要保证有去有回,那就肯定快不得了,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都是牵马步行,之所以带着坐骑,是让自己在休息的时候也保持前进。

他们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没有新鲜感,没有兴奋,而且在寒冷深夜赶路并不舒服惬意,两个人都是皮毛遮脸,一手牵马,一手举着火把,在官道上沉默前行。

夜间虽然不适合出行,可来路各异的“妖魔鬼怪”还是不少,但大家彼此间都有默契,像朱达和周青云这种蒙面骑马带刀的青壮没人敢碰,且不说人少了吃不掉,真要围住了,万一背后有惹不起的大人怎么办,对良民来说,江湖上的是非很神秘,对豪强来说,想查就能查到。

跟着袁标黑吃黑那三年里,朱达和周青云把怀仁县和周边区域都走熟了,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王家屯是个大镇子,但张扬从前一点也不张扬,那屯子在江湖上能被人提起的就是两个窝主,做事也还算本分......”

“......我们只在王家屯住过一夜,还是用本来身份住的,当时只知道有个巡检,有个巡检卡子,他住在哪里却不知道.....”

两个人闷声交流,在接触前尽可能的理清已知的信息,顺便排解下夜间赶路的无聊,夜间行动的人都尽可能避免照面,既然他们两人在大摇大摆的走在官道上,其他人也是知情知趣的闪避,所以,官道上寂寥无人,夜间天地也是无人。

“......那边就是个郑家集的规制,只是贫寒了许多,供人落脚的地方不缺,也没什么人盯着......”

“......浑水摸鱼,杀人越货的也不少,背后要是张扬指使,也容易露了行踪......”

郑家集的繁荣和他的秩序息息相关,郑家在郑家集的角色就和官府一样,而且远比平常官府公正廉明和负责,往来客商和旅人在郑家集停留贸易,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不必担心被人设局坑害,不必担心层出不穷的税捐和克扣,有这样的安定避风港,大家宁可绕远路也要来这里。

而王家屯则是郑家集的反例,或者说他们和大多数村寨差不多,只求赚个快财,根本没有什么长远打算,行商客旅投宿民家,身死财消的事不要太多,坑蒙拐骗敲诈勒索的事也是不少,很多村中的青壮专以这个为生,行路难,天下间都是如此,行商客旅也知道小心谨慎,避开这些。

可王家屯不同,这是想避也避不开的所在,从西北边镇和陕西那边过来去往,到了这片区域后,只有王家屯这么一个适合落脚的地方,其他村寨不是没心思做这个生意,可王家屯因为地理位置配着巡检,别看是不入流的九品武官,可在乡野中却是大人物,有他压制维护,临近王家屯的各处根本发展不起来。

既然避不开,那就只能无可奈何的在这边休整了,被敲诈勒索强买强卖,怎么也得掉一层皮去,也有商队在王家屯之外的野地宿营,结果遇到了夜里活动的贼兵盗伙,财货全被抢走就不说了,人都被杀了一大半,任谁都能猜到是谁做的,却没有实证......

折腾到现在,行商宁可绕远也不愿意在王家屯停留,只有大商队荤腥不忌,可这等队伍,往往百余名青壮,还和卫所豪强有勾连,是王家屯各方招惹不起的。

总得吃饭总得做生意,到了现在,王家屯各方多少也收敛了些,强买强卖少了,杀人越货少了,可敲诈勒索,低买高卖还是不少,属于捏着鼻子也能停留的所在,当然,这几年没头没脑的大案也有几桩,只是查不出来因果而已。

王家屯那个方向对朱达和周青云来说不是禁区,他们在王家屯停留过,也去过那周围的几处村寨,之所以不碰王家屯内,因为当时袁标选择目标有个原则,那就是不碰官员,尽管袁标对朝廷官府都没什么恭敬可言,但杀官造反却是他的大忌讳。

一路上聊聊走走,还在中途寻了处避风的所在,捡了枯枝生火,然后喂马休息,他们二人带的行李里面,马料占的份量不小。

天边泛白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看到了王家屯的轮廓,他们这一夜走得很慢,人和坐骑倒是不怎么疲惫,马匹的精力相对更好些,因为朱达和周青云步行的时候更多。

到了现在,倒是可以驱动马匹快跑了,朱达和周青云没有进入王家屯,而是以王家屯为中心兜了个大圈子,从另外一个方向进入,时间倒是算得正好,朝阳初升,他们两骑从北边进了这屯子。

郑家集设卡严查,但抽税之类的却宽松,这王家屯也有卡子,看着却是一副欺软怕硬的架势,能敲诈勒索的必然不放过,反倒朱达和周青云这等骑马带刀的直接放了进去。

虽说他们两位人马疲惫,一副长途跋涉的行旅样子,但骑马带刀的武人打扮是各个村寨最提防的,这等人往往不是良善,稍有冲突就会拔刀相向,如果是匪盗的内应探子就更加麻烦,往往会拒之门外,可王家屯的乡勇等人不闻不问,甚至还有几分谄媚的表情。

这等应对倒是在朱达和周青云的经验之中,他们俩面无表情的走过卡子,周青云低声念叨了句:“看来王家屯这边和贼伙勾结的不浅。”

“灯下黑了,这屯子能维持到现在还不凋敝,肯定是因为贼赃,这边是个大窝子!”朱达拍了下额头,苦笑着接话。

这里胡作非为还能维持差不多的规模,又和贼匪有勾结,答案很容易就能得出,王家屯是个销赃窝赃的所在,牛鬼蛇神在这里交易来路不明的财货,正经生意做烂掉,只能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真是没个体面,这么折腾下去,窝子的生意也做不久。”看着脏乱的街道,畏缩的百姓,和大摇大摆的各路人物,朱达冷笑着说道,他这话倒不只是讥讽,郑家集没有覆灭前,就是怀仁县和周围卫所的销赃窝赃中心,就连贼盗都需要秩序和安定......

第二百四十章 旧相识

王家屯的规制比郑家集远远不如,土围和壕沟都很敷衍了事,道路坑坑洼洼,齐整院落和破旧棚屋交杂在一起,垃圾随处可见。

朱达和周青云牵马走在路上,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因为街面上带刀的汉子不少,他们这等武人行商打扮说不上稀奇,不管外人或是本地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没有挑衅敲诈的戏码。

想要在这等混乱地方活下去,好眼力很是必要,朱达和周青云行动低调,可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好惹不好惹来,他们二位这行为举止一看就是见过血杀过人的,还是少得罪为妙。

“......别不知死活,你说是两个半大小子,可你看到他们短刀别在那里,那是随手能拔出来的,过去了小心被剁了手......”路边有几个蹲着的汉子,正看着他们小声议论,当然是听不到的。

“先找一处民家投宿,再出来打探。”朱达简单说了句,说完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周青云脸上满是倦容,连夜行路疲惫不说,太阳升起后照得身子暖和,这更让人想要休息打盹。

要找投宿的民家很容易,白日里院门大开,门前门内有不止一根拴马桩的就是,门前往往有个男人迎客,凡是道路汇聚中继之地这样的处所很多,路边随处可见,这等规制女人迎客的也不少,不过这等就是半掩门和暗娼窝子了。

听到“投宿”二字后,周青云揉了揉脸也是打了哈欠,他们没有选择眼前的两处,向里面走去,不能选择太靠近围子口的,人来人往很容易暴露,也不能选择太偏僻的,那种地方十有八九是黑店。

不过能做的选择也不多,区区王家屯,像样的也就是连通土围子南北口的那条大道,店铺之类都在这条路上。

朱达和周青云牵马向前走了没多久,却看到街面乱了起来,两个人立刻停住,随后就看出些不对来,街面纷乱是因为有一队人走过来,乱是乱在百姓纷纷躲避,倒是江湖草莽中人只是闪到路边。

有人从朱达身边跑过,被他一把拽住,开口问道:“你们跑什么?”

被拽住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户样子,挣了下没有挣脱,满脸惶急的回答说道:“张老爷巡街,不跑等着遭殃吗?”

“张老爷?就是那张巡检吗?”

“还能有谁,小爷快松手吧!”

朱达松了手,那农户汉子快步跑进了小路,再向前看,却有个挑担的小贩闪避不及,被那队伍前面的汉子一脚踹翻,担子里的货物散落各处,那小贩顾不得跑,蹲在地上捡,结果又被一脚踹倒,那队人哈哈大笑,笑声连朱达这边都听得到,好像这场面如何有趣。

“上不得台面。”朱达冷笑了声,周青云脸上也有不屑神情,地方豪强要是以欺压乡亲为乐或立威,那落了下乘。

二人都有坐骑,王家屯街巷又不怎么宽敞,索性站在街边等着人过去,反正张巡检这伙人只敢欺压本地人,也不会留意他们这种常见的行路刀客,就算被看到也没什么后患......

说话间前面那队人已经走到眼前,这队一共十一个,刚才就算不拽住那农户询问,现在也能知道谁是张扬张巡检,因为众人簇拥着一位身穿九品绿袍官服矮壮汉子,在众人敬畏、漠然或是鄙视的目光下招摇过市。

九品绿袍,海马补子,这没什么可说的,九品说是最低品的官员,可那是相对品级而言,他毕竟是官,是不同于吏役的官员,是大明统治阶级名册上的一员,要知道在怀仁县中论品级也只有三人在九品之上,而九品的现在只有一人。

可让朱达周青云以及其他人不屑的是,这小小屯子谁不知道你是巡检你是官,还要光天化日穿着官袍招摇显摆,实在令人鄙薄。

朱达和周青云都在用心观察,这省去了盯梢认人的麻烦,他们从前没在王家屯露过痕迹,县城那边的活动又传不到这边来,再怎么看也可以解释为外来人的好奇。

簇拥这位九品大员的倒不是差役和乡兵,看着都是江湖武人的打扮,毫不遮掩的带着兵器跟随在旁。

“这做派三成是为了显摆,七成是为了做给我们这些外来人看。”朱达低声说了句。

对方这般倒不是全对百姓耀武扬威,也有跟汇聚的江湖草莽人物示威的意思,因为这王家屯没有秩序,只能提醒大家乱来的后果了,可看这伙人的样子,只怕他们就是会乱来折腾的。

“十个人最起码是四队,来路恐怕都不一样,有五个恐怕是贼兵......”朱达继续压低声音说道。

虽说是围绕着那张巡检,可在明眼人观察中,这十个人分得很开,而且在江湖人中来历是贼兵的最容易认出,贼兵出身军中,又是大同边镇的边军,再怎么懈怠也有操练在,他们言谈举止比旁人来多了几分规矩,比如说走路整齐些,比如说照应掩护是军中的法子,有五个人明显不同,带着些许肃杀。

另外五个人又分为三伙,倒不是朱达和周青云眼力多么好,而是这三伙彼此区别太开,有两人看着是那张巡检的亲信,全身透着狗腿子样,一边谄笑讨好,一边耀武扬威,另外有两人满无所谓的跟在后面,甚至彼此交换眼神,似乎在嘲笑和轻蔑,这四人倒都是健壮,腰间随意挎着刀。

真正惹人注意的是站在张扬右手边的一位中年汉子,这人神情自然,却在不住的左顾右盼,在懂行的人眼中,这汉子并不是在悠闲张望,而是在观察四周,保持警戒,这十一个人里,就这位还有些护卫的意思。

这中年汉子扫视四周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会低头或偏头,被这样的懂行人物照面,很容易有后续的麻烦。

只是那人眼神扫过来,看到朱达这边,却是停住了,朱达也没有立刻偏头,两个人对视,朱达看到了那中年汉子另半边脸上的刀疤,几乎是半边脸被劈开了,到现在刀疤还是有向外翻起的疤痕,看起来颇为可怖,转过脸来,原本有些嘈杂的街道都安静不少,很多外来客商都是倒吸了口凉气,从这疤痕处就能想象出当年那刀若是劈正了肯定活不了,这人命还真硬。

对视的时间很短暂,甚至都没影响到张巡检这一队的行进,但朱达能意识到这刀疤中年表情瞬时僵硬和茫然,这人身子还不由自主的颤了下,向前走出几步后还不住回头看这边。

“有麻烦了。”朱达转过身从马鞍一侧取下朴刀,又拍了拍身上几处,确认预备的营生都在。

周青云眉头皱起,朱达又把自己坐骑的缰绳和周青云马匹鞍绳绑在一起打了个结,闷声说道:“两年咱们去左卫最北的百户所杀人,处置了他外面的三个手下,等摸进去动手的时候,打闪响雷,可巧这人惊醒,我一刀劈下去歪了,那个百户所也闹腾起来......”

“我记得那次,他认出你来了?”

“应该是拿不准,他只看到我的眼睛,脸上轮廓有个大概,可咱们不能赌他们认不出。”

“怎么办?”

朱达已经把毡帽上蒙脸布拉下来,闷声回答说道:“有心算无心,你骑马去前路兜回来,我冲过去!”

尽管周青云看起来比朱达成熟稳重,但在这等时刻却对朱达的安排言听计从,没有任何质疑和迟疑。

两人对着点点头,周青云也把自己的脸蒙住,翻身上马,调转坐骑沿着路边向前跑去,此时道路两侧拥挤,有人骑马过来,惹来一片埋怨,可谁也不会拦在坐骑前面,被冲撞可不是说着玩的。

朱达单手握持朴刀,却放在背后,只是低头向前走,被撞开的两人回头就要吆喝,可看到朱达这模样之后忙不迭的让开。

前面那队伍才没过去几步,朱达沿着路边人群边缘,快步跟着向前,才走出三步去,队伍里那刀疤中年又是回头看过来。

只能冲了,朱达低声骂了句,小跑着向前靠近,虽说距离不到十步,但冲刺起来依旧会消耗太多,何况一夜辛苦,现在身体正是疲软时候,未必迸发的起来。

那回头的刀疤中年吓得大颤了下,一时间居然手足无措,连叫喊示警都顾不得,可他没反应过来,路两边的客商行旅却惊呼起来,前面十一个人都是停住脚步回头!

距离还有三步,朱达身体还没完全活动开,到这个时候还顾得了什么,朱达平端着朴刀大踏步向前猛冲上去。

一名贼兵下意识上前拦阻,反手就要抽刀,可朱达的朴刀顺势前刺,这等巡街显摆,谁也不会拿出寒酸不方便的长矛和朴刀,都是佩刀而已,朱达手中的朴刀就是长兵器,朴刀刀刃已经刺进了贼兵手臂和胸口之间,到这时候贼兵才意识到闪避......

朱达手腕拧动,刀刃上翻,向前一送一撩,那贼兵手腕被直接砍下,胸腹到喉咙都被刀刃剖开,鲜血狂喷而出。

此刻朱达朴刀斜举,已经又向前踏出两步,他浑身浴血,好似杀神,其他人骇于这猛烈势头,下意识的向着两侧躲避......

第二百四十一章 搏命不思量

路两边全是惊呼乱叫,要说这王家屯百姓也是见多识广,这都当街杀人,鲜血飞溅了,路边的躲避,可两侧住户居然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

砍杀一个贼兵,朱达的朴刀上举,又向前冲出两步,另一名贼兵刀已经抽出了半截,朱达双臂前压后台,那朴刀猛地斩了下去,面前贼兵刀还未抽出,刀已经从左肩砍了下去,半边脖子都被切开,又是鲜血喷出。

片刻之间,已经两个贼兵了账,剩下三人脸上神色电转,从开始的警惕变为震惊,又由震惊变味了恐惧。

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到这点,只是下意识的心情变动,求生本能占据了一切。

若是为国杀敌,还有几分忠烈勇气,若是为亲报仇,还有几分血性支撑,可自从他们从军中逃出做贼之后,勇气就和他们无关了,出来是为了抢掠发财,是为了放纵享受,可不是为了拼命厮杀的。

看到同伴血溅眼前,死了一个,尚且有愤怒,转眼间死了第二个,那就只想着死的不是自己了,本能让他们躲,本能让他们逃。

贼兵溃散,那两个张巡检的亲信居然一个吓得失禁,另一个瘫倒在地上,谁能想到当街闲游耀武扬威的时候,突然间有这样的凶汉杀出,还直接杀了两个,莫说他们,连那张扬张巡检都被吓呆了。

只有三个人还没有惊慌,那两个对张扬面露不屑的跟班反应不慢,此时已经抽刀在手,那个刀疤中年则是横刀拦在了那张巡检面前。

朱达脚步还是没停,他已经冲起来了!

“你要杀官造反吗?”有人嗔目大喝,对江湖草莽中人,这砂管造反是万万碰不得的忌讳。

朱达脚步不停,平端朴刀做短矛使用,沉默着向前,如果在白堡村没有遭难之前,这话对他还有威慑,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官兵杀都杀了,何况眼前。

那两人一人退了步,另一人手中在腰间一掏,猛地飞掷过来,就在这投掷而出,后退那人却是挥刀前冲,两人配合的极为熟练,显然不是用了一次。

朱达若是闪躲,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甚至会对面前冲来的人露出破绽,怎么都来不及了!

路边却安静不少,眼见着那蒙面刀客勇猛无匹冲上去,突然间却是扑倒在地上!

不对,这不是扑倒,这是翻滚,这刀客扑倒之前,手中的朴刀已经投掷了出去!

朱达矮身向前翻滚,借着这翻滚前扑势头,手中朴刀做投矛飞掷而出,面前那人只防备着腰部以上,谁能想到有这样的变化,朴刀从他的小腹直刺而入,那里人身要害,却是痛觉最集中的所在之一,被朴刀如此沉重的家什贯入,整个人仰天就倒,倒地后惨叫震天。

一人飞掷,一人冲上,这个百试不爽的套路失败,同伴突然间倒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刺耳惨叫,在这瞬时间人已经慌了,眼睁睁的看着人翻滚到眼前,起身抽出了短刀,向着小腹猛地刺下来。

到这个当口,飞掷那人反应过来,退步,挥刀,左手压在右手上,当头就是一刀劈下,方寸间人作出的反应都很简单,不是逃就是拼!

朱达的匕首向前一伸,半截刀刃没入了对方的大腿,他顺势搅动,只听到那人发出不和向岳都有教导,在这等短兵相接的时刻,唯一要想的就是让对面的敌人死,想多一点都是取死之道。

翻身刚起,双腿发力,整个人都撞到了对方怀中,拿刀是不是劈下,朱达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拿着自己抽出的短刀戳刺不停。

在第五刀的时候,朱达意识到对方确实死透了,这才猛地后退,在这个时候,朱达也想到了那位刀疤中年,刚才和面前这位死斗纠缠的时候,如果有人上来一刀的话,自己肯定活不下去。

另有一点,刚才自己冲向对方怀中,但对方那一刀应该能劈下来,怎么就停住不动,那时候的状态是双方都拼了。

朱达抹了把脸上的血,这才看到和自己搏命那人的脖子上插着一根箭,是周青云救了自己。

那刀疤中年和张巡检呢?已经向前跑出了几步,朱达反手捡起朴刀,快步向前追去,周青云刚才那一箭不是从正前方射来,他应该是在路边骑着马开弓。

翻滚、搏命、起身、拾刀、追赶,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那刀疤中年和张巡检反应过来转身逃跑也才几步,恐怕开始他们也只是惊慌,没有太过紧张,一个人胆大包天冲上来,这边可是有十个厮杀汉,谁能想到会是这般的结局。

朱达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杀人和厮杀让他热血沸腾,疲惫一扫而空,他觉得自己的体能此时是巅峰,就这么快步追上前去。

那张巡检的身材其实有些胖,明显没有打熬过身体,那刀疤中年推着他没跑几步就跑不太动,或者说,知道自己跑不脱了。

刀疤中年人阴沉着脸回头,那张巡检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向前狂奔,本来穿着下显摆的绿色官袍反倒成了累赘,跑几步就被踩到下摆,猛地趴在地上,这时候路两边居然有人笑出声来。

朱达脚步没有停,周青云的拦截是一个布置和配合,不能在这上面有什么侥幸,该自己做得就是要自己做,该自己杀的要自己杀。

刀疤中年刀客一直在小步移动,手中雁翎刀不停的变换姿势,眼睛死盯着朱达的动向,这人懂得武技,经历过厮杀,是个难缠的对手。

朱达已经忘了当时为什么要杀这个人,但他知道这个人必有可杀之处,因为每次杀人前朱达都会问得很详细,开始袁标对这个问题很不耐烦,后来则是有问必答,确实是伤天害理的人。

靠近了一步,那刀疤中年的神情不那么坚定,又靠近一步,那刀疤中年身子颤了下,再靠近一步,那刀疤中年脸色变白,距离还有三步。

刀疤中年这两年一直记得那一夜雷雨天,半夜噩梦突然惊醒,在电光雷声下看到了屋中的蒙面刀客,看到迎面劈来的钢刀,还有半个头颅被切开的剧痛。

那一夜侥幸逃过,恐惧好似跗骨之蛆,永远盘踞在心头脑海,半夜时常惊醒,总觉得屋中有一人要杀自己,本想着去往别处躲避,可自己知道的同行一个个死于非命,这就更让他恐惧无比,本想着远走高飞,可舍不得本乡本土,舍不得在这里经营的那些黑心钱财。

放弃旧业,东躲西藏之后,再也没有人找上门来,刀疤中年的恐惧也渐渐淡了,在大难之后甚至还有了些许的野心,郑家集覆灭,怀仁县又有了好大的空子,这张巡检身上大有前途。

谁能想到今日又见到了那夜的噩梦,总看到那冰冷的眼神开始,刀疤中年就觉得浑身发寒,他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人,到现在他确认无疑。

不管怎么看,面前浑身浴血冲过来的刀客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人都是有极限的,从冲出,劈砍,到翻滚搏命,每一项都是消耗大量的体力,此时的自己反倒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唯一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是刚才似乎听到一声尖啸,好像弓箭破空,但在这怀仁县中,哪有这样的好射术?

怎么算都有把握,可看着一步步靠近的浴血蒙面刀客,看着那冰冷的眼神,刀疤中年的信心开始动摇,动摇到崩塌,恐惧渐渐翻起,开始弥漫全身,刀疤中年都没注意到自己开始颤抖,阳光照射,此时并不那么冷,穿着足够暖的刀疤中年却觉得如坠冰窖,寒气刺骨。

距离还有两步,求生欲主宰了刀疤中年的所有,这人啊呀一声,转身就逃,到这个时候,刀疤中年才意识到一点,从武人和战斗上来说,自己在两年多那个雷雨之夜已经死了,在面前这个浴血刀客面前已经彻底死掉。

张巡检向前跑出了六步,然后就停住不动了,因为在他前面十余步的距离上,横着一匹马,马上骑士侧身扭头看着他,手中提着弓箭,张巡检不多的见识让他知道,这是马上开弓最标准的姿势。

“你......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朝廷要派大军来剿灭你们,要诛灭九族,要......”

“......来人啊!救命啊!这是贼人!”

张巡检语无伦次的大喊,他扭头想要跑,刚才被他踹翻的那个小贩正在面前,有些胆怯,有些畏惧,但脸上更多的是快意,担着担子堵在巷口一动不动,而路的两侧,看热闹的外来人物都在低头避让,而本地百姓却大着胆子走了出来,把路两边的各处出口堵住,冷冷的看着张扬。

“你去追那个人,要死的,要人头,我来对付这个!”粗哑无比的声音响起,只看到马上的骑士驱动坐骑向着一处路口追了下去,还能听到有人说话“跑到那边去了,快追。”

巡检张扬想要抽刀恐吓,原本被他当成猪羊一样残害的百姓们却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张扬后退两步,却看到那浑身是血的恐怖人物已经逼近过来,他浑身力气都消散无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饶命,饶命,我是朝廷命官,不能杀官造......”

“你该杀,该死!”粗哑无比的声音响起,刀起刀落。

朱达已经感觉到疲惫,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又觉得无比坚定,底气十足,那周寡妇遭遇的或许很多人都遭遇了,王家屯和周围百姓不知道被这张巡检残害成什么样子,郑家集郑家表面功夫做得那样,还有一个好似禽兽恶鬼的郑勇,这王家屯的张扬从来肆无忌惮,那又做了多少恶行,确实是该死!

砍下头颅,随便撕扯了其他尸体上的衣服包裹起来,这条街道上已经乱了,残余的贼兵不知道跑到何处,而那两名被吓住不及做出反应的巡检跟班正被百姓们围住痛打,惨叫声已经变得虚弱了。

没过多久,周青云又拐上了这条街道,马鞍上挂着一个人头大小的布包,能看到包裹已经被血浸透。

朱达点点头,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尽可能避免交谈,非得说话也得用假声,他提着头颅准备上马,才迈出一步却踉跄了下,整个人差点要摔倒,朱达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爆发耗费了多少力量,爆发和昨夜的赶路不停,让身体极端疲惫,到这个时候要显现出来了。

周青云一抖缰绳,驱马赶过来,朱达没有让这虚弱疲惫被人发现,只是顺势弯腰整理了下靴子。

两匹马到了跟前,朱达解开缰绳,对着周青云伸过来的手摇摇头,自己把住马鞍翻身上马。

“走吧!”朱达低声说了句,他没有做假声,但嗓子已经哑了,疲惫的时候就会这样。

被殴打的那两名巡检亲信已经没了声息,朱达和周青云顾不上那么多,只是打马从来路返回,按说巡检手里还有几十人的乡兵,不过从眼前百姓们的举动来看,那支力量不值一提。

因为这一夜没怎么耗费畜力,人尽管疲惫,马倒还撑得住,小跑着向围子外跑去,骑马的朱达很沉默,周青云则是将弓箭预备好,前面过卡子的时候还可能有战斗爆发,朱达用力的深呼吸,也将弓箭取了出来。

王家屯果然是个草台班子,若是在郑家集当街杀人,这时候郑家的私兵已经追上来了,而且根本不敢朝着卡子和门前跑,那边弓箭手已经预备好,家家关门闭户是必然,甚至有百姓主动针对,而在王家屯这边则是反过来,没有什么人追击,听到的惨叫是百姓们的清算,外来人们无论好坏都在战战兢兢,至于围子门前卡子那边有几个人张望了几眼就逃散一空。

朱达和周青云马不停蹄向着西北方向而去,如果从被人看到的来时和去向判断,没人会想到他们从县城来到。

就这么一口气跑出大半个时辰,在官道商旅惊愕提防的目光中拐入小道,然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来到了预定中躲避的废弃土地庙,这是村庄废墟,因为二十余年前被入侵的蒙古骑兵屠灭而废弃,新村子距离这边有三里远,因为这边距离村落很近,江湖人不太愿意来这里躲避,村里人又觉得这边煞气太重,除了胆大的孩子也很少前来,后来有独行客和亡命徒在这边落脚后,连孩子都不敢来了。

确定没有闲人后,朱达和周青云收集枯草开始生火,冬日北地村落的周围大部分的引火物都被收集到村内,也就是这等有危险的废墟无人赶来,多少留下了些。

枯草燃起后,烟雾不少,但这不是引人注目的信号,反倒是告诉村民和这片废墟内的其他人不要靠近。

将身上沾血的衣服脱下,在泥土地上滚一滚之后,包在了人头包袱上,有泥土脏污遮掩,再也看不出血迹,在这样的天气下,到现在鲜血已经不滴了。看着就和普通的脏污包裹没什么区别。

然后是喂马,朱达和周青云只吃了一点果腹,干粮和仅剩的马料都全部给了坐骑,村庄虽然被废弃,可当年成为村落是要有水源的,能容纳各路牛鬼蛇神在此躲避,也是因为这里有取水的地方,朱达和周青云喝了点葫芦里的水,带着马匹去水源喝了些,现在人的饥渴不重要,关键是让坐骑恢复。

“我还以为这人早就亡命到别处,没想到混在这边,看来注定要死在我们手里。”周青云一边向火堆里添柴,一边闲聊,从来沉默的他在这样的歇息时刻往往会主动发起话题。

朱达很累,火焰的温暖让他想瘫下来睡一觉,可还是尽可能的正坐,保持随时反应的状态,用湿布擦着沾血的兵器。

“乡土没那么容易走,去别处只能坐吃山空,只能死的更快,他还想混在这里,在这里还能图谋个好日子。”

“那咱们离不开这怀仁县了吗?”周青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朱达看了周青云一眼,笑着说道:“这种货色怎么能和我们兄弟比,他不敢走太远,是因为不够强,我们兄弟何处去不得。”

这回答让周青云愣怔了下,沉默片刻,脸上泛起笑容,点了点头。

休息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朱达和周青云打着哈欠上马离开,人没怎么休息,疲惫依旧,但马匹却恢复的不错,人马身上沾染的血迹都已经擦拭干净,两颗人头都放在朱达的鞍袋里,外人看不出来什么。

离开这边,向北奔行半个时辰之后,朱达和周青云才绕路折返南归,等过了王家屯再向南之后,两个人才敢去路边村落买些干粮和补给,但去的只有周青云一个人,朱达不会在人前露面,买的东西也不是酒肉,而是杂粮饼子和马料,买回来之后,一人一马先吃,过半个时辰后另一人和马才吃。

走得不快,半路休息,等看到县外田庄轮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一天一夜过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自那时起

昨晚察觉到朱达离开,并且对结果有所判断之后,在清晨起来,付宇就比旁人兴奋许多,特意去了秦举人居住的院落周围走了走。

“这次咱们还真不亏。”和孟田单独相对,付宇并不那么沉稳。

孟田则是不以为然,言语里甚至带着刺:“咱们兄弟才投过来,要是太快换主,以后还怎么做人。”

“你说的没错,可咱们才跟了几天,有恩情在吗?”付宇反问的也很不客气。

等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整个田庄都能听到秦举人的咆哮,这样的大老爷突然这么大脾气,家丁、差人、庄客和难民都是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什么。

大家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李和苦笑着出来安排今日事宜,难民们重复昨日的队列和跑步练习,继续收拾整理田庄各项设施,李和也没有对大家隐瞒什么,说秦老爷从前在郑家集的时候,就教授朱达和周青云的认字读书,从赶考到地方遭难,耽误了这么多的时间,昨夜还是第一次考他们的学问,没想到不但没有进境,还忘了很多......

这让秦川秦举人大怒,勒令两人必须要温习功课,今日里一切都要放下。

听到这个,所有人都觉得哭笑不得,朱达和周青云两个标准的武夫还要学什么读书写字,可哭笑不得之余,大家又觉得羡慕,这样的干亲父子不是利益联合,而是真正有父子感情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做。

就连留宿田庄的常凯也被这件事弄得懵了,想要去求情的时候却被李和劝住,说什么秦老爷如今在气头上,何苦去折腾找骂,等气消了些再去劝更好,还说什么大小姐秦琴也要到晚上再劝。

话说到这般地步,大家也无可奈何,只能按照李和的传话,该练的练,该忙活的忙活。

付宇和孟田在差人里,或者说差人那个圈子里是最得常凯信任的,所以跟着忙东忙西,很多对话也没避开他们,以这小哥俩的交情,彼此间都很了解,孟田注意到付宇没早晨起来那么兴奋了,但也懒得点破。

“常爷,你这两天没回去了,衙门那边多少要顾着,人不在,慢慢的事情也不在了。”付宇等着人少的时候,还提醒了常凯一句。

“小爷的心思在城外,老爷现在被敷衍着,我能做什么,与其在城内招人厌烦,不如在外面忙活些实事。”既然不当外人,常凯说话也实在了很多。

常凯所说的话付宇听得懂,朱达不在城内,没了这不讲规矩的强力威慑,大家和秦举人之间就可以拉锯了,用衙门里办差的手段拖延扯皮,给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就和每一任知县的待遇一样,当愕然,不是所有好处都要吞掉,而是县内吏役们要拿到足够的好处。

“原以为是个破规矩的,没想到还是被规矩套住了。”付宇午饭时候和孟田说了句,说的时候很消沉。

等天黑下来,朱达和周青云还没被秦川放出来,田庄内各处气氛反倒好了不少,敢情这看着锐不可当,威武霸气的两兄弟也有怕的人,居然也和寻常半大小子一样被长辈圈在家里不出门,而且还没什么反抗的能力,无形之中大伙倒是觉得朱达和周青云有些亲切。

天亮开始消沉的付宇到现在反倒有些毛躁,今晚倒是不用值夜,可他一直在街角走来走去,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管着家丁的几个人也懒得理会,等到了时候再不回去按照规矩抽鞭子就好,现在是自由活动的时间,管他作甚。

“得赌一铺,得赌一铺。”付宇念叨了两句,对边上百无聊赖的孟田说道:“今晚咱们俩都警醒点,听着马蹄声,要是他们回不来,咱们就去翻秦老爷的墙,说明利害,一定要投靠进去。”

“这也太急了,再说了没准几天后把事情办成了回来。”

“所以要赌,赌中了,这怀仁县有咱们的好日子,赌不中大不了被打发回去,这日子咱们又不是没过过,实在不行去大同那边做生意。”付宇闷声做了决定。

......

因为这一天是简单的重复,进入歇息时间后,整个田庄很快安静下来,付宇和孟田主动和其他家丁换了轮值夜间守备,百无聊赖又警惕万分的张望四周,夜里漆黑,灯火范围之外看不见什么,但田庄内外总有各种响动,不知道何物在何处发出。

昨夜值守,今夜又要熬着,付宇和孟田也没办法一直绷着,开始还有精神,后来则是无精打采的,没有打盹的原因倒不是互相提醒,而是李和一直在外面巡视,巡视的范围还非常大,一个人庄内庄外的乱走。

正在迷糊间,孟田猛地抬头,付宇稍晚了些也反应过来,有马蹄声,还是两个人的马蹄声,在这寒冷安静黑夜,只要留心的话,距离村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总是很清晰。

除了马蹄声之外,还有脚步声,这个倒是不让人意外,孟田和付宇看着李和从面前跑过,李和边跑边吩咐值守的人不要乱动,他在庄子外下了捕兔的套子,应该是抓住猎物了,他要过去拿,去晚了就被狼叼走了。

“你确定是两匹马?”

“这还能听岔了,我爹开始教过我这个。”

简单对答之后,付宇长出了口气,百无聊赖的蹲了下来,扭头看看满脸无谓的孟田,付宇欲言又止,末了只是打了个哈欠。

马蹄声在进入田庄没多久后就停下,秦川所居住宅院的院门似乎开合了下,不过这个动静没什么人关心,这一夜眼见就要这么过去,接下来,秦川秦举人的咆哮响彻了整个田庄。

“荒唐!胡闹!你们两个还没长大吗?”

除了个别睡得很沉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惊醒,听了几句秦川的训斥喝骂之后,大伙又都是睡了过去,大人训孩子有什么可听的,还有人替朱达和周青云抱不平,“都是能娶媳妇生孩子的年纪了,还当个孩子训,读书人有时候也是想不清楚。”

......

“爹,你小声些,小红被你吓哭两回了,你再喊下去,万一说出不该说的,那不就坏事了。”在秦家居住的屋子里,秦琴很是不满的嗔怪,还能听到隔壁女孩惊恐的哭声。

披着棉袍的秦川秦举人全不见什么斯文风度,怒睁双目,脸色赤红,表情近乎扭曲,恶狠狠的盯着朱达和周青云两人,朱达和周青云已经将外衣换下,他们两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反驳顶嘴不服的架势,只是满脸疲惫。

“你们......你们这是疯了,我说过多少次,不急在一时,不急在一时,你们闹什么快意恩仇,这次做成了,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做不成,到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办!”秦川低吼说道,但声音已经压的足够低了。

周青云在那里低着头,朱达本不想回答,可看到秦举人的表情后还是低声回答说道:“不是快意恩仇,不杀了这张扬,日后我们在怀仁县什么都做不成,为了这个,要赌一次......”

“赌?你这是杀官造反!被杀被抓都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说到这个的秦川声音压得极低,甚至不用心根本听不到。

朱达沉默着没有出声,这些风险他的确考虑到了,但还是觉得要去做,秦川看着朱达没有回答,又是转向周青云说道:“青云,你是个稳重性子,这样冒大风险的事,你就不劝劝,以后要有这样的事,你难道还这么跟着过去?”

“他要去,我就陪着去。”周青云顿了下才开口回答,但意思表达的很明确。

这回答让秦举人愣住,颤抖着伸出手指点朱达和周青云,已经是怒极的状态,最后居然笑出声来,颤着声音说道:“好,好,好,你们都是敢出生入死的好儿郎,我是读书读怕了的酸子,朱达,青云,我问你们,你们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你们觉得你们父母长辈愿意看到吗?你们以为我愿意看到吗?我们都愿意你们好好活着,而不是这么任性妄为!”

说到最后,秦举人的腔调有些沙哑,尽管屋内烛光不算明亮,但朱达还是清楚看到了秦川眼中的水光。

朱达挠了挠头,站起将身体有些摇晃的秦川搀扶住,闷声说道:“义父你先坐下,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麻烦。”

“也该你辩解几句了,好久没有受你的气。”秦川无奈的说道,脸上带着苦笑,朱达和他的每次解释分说都和晚辈与长辈的对话不一样。

“义父,你觉得袁师傅作为武人来说,在大同边镇算是什么样的人物?”

没想到朱达问出这个,秦川愣了下还是做出解答:“武人的事我只知道皮毛,倒是听几个亲近的人讲过,在大同边镇他那样的人物也不过二百,关于袁标的出身还有些不方便说的,等你们大些再讲。”

秦举人话里有朱达不知道的信息,不过重点不在这里,朱达接话说道:“义父,若是袁师傅去杀张扬,你还会这么担心吗?”

“不会,杀不了袁标也能走脱。”

“就是如此了,袁师傅带孩儿和青云历练三年,在故去前曾说过,如果他精强时候和我们两个对上,胜算不到三成,孩儿和青云年纪虽小,武技弓马已经不弱,杀人也是不少,有这样的本事,难道去杀一个乡下土棍巡检还杀不了吗?就算杀不了,难道还脱不了身吗?”

朱达的解释很直接,话里的道理未必通畅,却用自信补足了这些,听到这个的秦川一时无言,摇头沉默半晌,叹气说道:“善泳者溺于水,刀枪无眼,就算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将都不敢夸口百战百胜,你们两个这次是成了,万一失陷在那里,万一有个好歹,那怎么办?”

不管解释如何得力,秦川的反问也是有道理的,这次沉默下来的是朱达,屋中又是安静下来,坐在旁边的周青云低头好像已经睡着了,这安静惹得秦琴探头过来张望。

“义父,我看到我爹、我娘和我师父的尸体后,我就不怕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想歪去

第二天一早,天上就开始下雪,雪花不大,但会下很久的样子。

当朱达和周青云出现在大伙面前的时候,没什么人觉得意外,家丁、年轻差人和难民都有窃笑的,而且大伙的情绪和目光都柔和了很多,训练照旧,劳作照旧。

昨日打扫出来的垃圾对方在田庄的下风口,在训练的间隙,朱达亲自过去将垃圾焚烧,有些路过的人发现气味很难闻,都是乱骂几句,说不知道谁家脏污东西混了进去,之所以这么难闻的原因是朱达昨夜砸碎了那个刀疤中年的脑袋,混在了垃圾堆中。

在那种紧急时刻还要砍下那人的脑袋,就是为确认他死透了,正因为情况紧急,刀砍箭射都很容易有偏差,朱达不能容许一个能认出自己,而且牵扯到见不得光内情的人还活着。

“连你的人都能被打,可见怀仁县地面不太平,得喊些靠得住的人过来帮忙。”清晨起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秦举人看着仍有火气,当众说了这番话,还说等回城之后就送信给从前的熟人过来。

午饭前后是训练的间隙,家丁们已经可以带着难民做简单的队列训练和运动,但学得最快最好的反倒是新加入的付宇和孟田,两个人那努力劲头连家丁们都看着惊讶,难民们的劲头保持得很足,午饭的时候他们注意到定量还在增加。

这几天饭菜数量的增加让难民们有个奢望,那就是这两位老爷搞不好是要让大家每顿吃饱的,就算心最善的地主在不忙的时节也就能保证长工六成饱,这位爷现在只是让大家耍猴戏,让大家吃饱是不是太想不开,可看这个趋势,还真能吃饱,还是油盐管够的那种。

家园尚在的时候都是半饥半饱,家园被毁之后只想着活下去,吃饱从来都是奢望,谁能想到卖身为奴了居然等到好日子,尽管眼下进行的一切都看着那么荒唐,可吃的却是实实在在。

有了盼头,有了感激,训练的劲头也足,比以前也好管听话了许多,就连妇人们研究的羊毛消耗量都大了很多,大家甚至有心情谈笑,说是这读书写字果然是最累的勾当,你看这位周老爷舞刀弄枪的一把好手,昨夜读书学习就疲倦成这样,不见朱老爷,估计已经去补觉偷懒了。

......

朱达在自己住处见那寡妇周氏,本以为是个很简单的小事,没想到弄出的动静却不少,常凯两口子带着那女人上门,而且在见面之前,常凯的婆娘先上前絮叨了几句。

“朱家小哥,凭你的人才和能耐,怎么也得配个体面人家的女人,就算找个小的,找个暖脚的丫鬟,这怀仁县多少好人家的女儿都等着你挑,何苦碰这没脸没皮的烂货。”

“嫂子,我不是急着娶老婆,我想用她的手艺。”对常凯老婆的语重心长,朱达只能苦笑着回应,可看着妇人将信将疑的样子,就知道解释不通。

在屋中见面的时候,常凯夫妇都是在场,这个倒是对朱达说得很清楚,不能让这女人坏了朱兄弟你的名声,有人做个见证。

这等说法和做派是对这周寡妇的极大不尊重,因为那二十多年的记忆在,朱达听到这些的时候是不怎么舒服,但他也知道,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对方说这些是好心,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

多两个人见证没什么为难的,朱达进了屋中,让常凯夫妇把人带过来,

朱达在屋中微微眯着眼,这两天连轴转下来他精神也有点跟不上,屋中弥漫着略涩的古怪香气,让朱达可以醒醒神,他能确定一点,现在的怀仁县没有人明着拦在面前了,其实这王家屯的张巡检只能说是个意外,一个误以为可以投机牟利的憨货傻子其实不值一提。

就算这次不冒进袭杀,巡检张扬也就是多添几天麻烦,只是朱达懒得等待了,即便那样会减少很多风险,端坐在这里的朱达也在自我反省,是不是太急躁,是不是戾气太重。

“......奴家在城里的时候可就听说过,这朱家哥哥是个好汉子......”听着脚步声响,话语声也恰到好处的响起,腔调颇为媚人。

“别在这里耍弄勾男人的破烂样子,得叫朱老爷,再不知好歹就给你送回去王家屯去!”常凯婆娘恶声恶气的训斥道。

端坐屋中的朱达没有睁开眼,脸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平时喊常凯的婆娘“嫂子”,那是个热心的妇人,没曾想也有这种恶狠狠的样子,这周寡妇则是有几分心机,知道怎么勾引男人,以朱达的判断,怀仁县和周围几个卫所的成年男人处在自己同样的位置,控制得住控制不住不好说,但动了心思的是绝大部分。

而此时的朱达则是心静如水,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营养足够的同时又在打熬身体,欲望只怕还比普通人强些,但这等小套路对朱达没有一点吸引力。

有了那二十多年的经验,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可看过了解过的套路却是太多太多,这点小刺激算不得什么。

被常凯婆娘训斥后,那周寡妇还笑了几声,这其实也是挑弄人心的小手段。

三人进了屋子,看到朱达的状态后都是愣住,没曾想这年轻人做派倒像是僧道一般,正在那安静入定。

“朱兄弟......”常凯还以为朱达昨日“温习功课”太累,在这里补觉,忍不住出声问了句。

“这是什么古怪味道。”周寡妇倒是活泼得很,问了句没人理会。

朱达睁开眼睛,正看到寡妇周氏把自己领口扯开些,这少妇注意到朱达看过来,还特意含羞带怯的低了下头。

这个时代结婚都是很早,在朱达的概念里,寡妇应该是三四十岁甚至更大年纪的妇人,实际上这周氏才刚过二十,青春本就诱人,何况这少妇本就有几分姿色,站在那里确实是引着别人看过去。

在朱达面前,常凯的婆娘不敢高声大气,只能用眼神警告周寡妇,顺便用更凶狠的表情看着常凯,常凯早就扭过头去看窗外。

领口处露出的肌肤很白,周氏的故作姿态看着也很养眼,表情上丝毫看不出丈夫死了几个月的悲痛,但朱达没什么感觉,当心胸中被目标充满之后,会克制不相干的欲望。

注意到朱达的眼神扫过,周氏特意将上身挺起一点,回望偷看的眼神也更火辣了些。

“你的男人是张扬杀的吗?”朱达缓声问道。

这问题让周寡妇整个人僵硬了下,那做作的诱人之态也是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是手足无措。

到这个时候的周氏惊慌、紧张、恐惧,她猜测朱达询问这个问题的原因,直到此时,一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的常凯婆娘才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傻愣着干什么,朱老爷问你话,你实话实说!”

被呵斥了一句后,茫然无措的周氏才有了反应,双手十指绞在一起,低头说道:“是张扬杀的,我男人走在路上,被他们架着推到井里,等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他们还说是他们捞起来的......”

“你们知道是他们推进去的?”

“......有三家人和妾身说过,再说,妾身男人又不是傻子,又不曾喝酒,怎么会跌进井里,那天杀的张扬一直盯着妾身,几次被妾身的相公赶了出去,一直恨着.....”

没了那做作的勾人神态掩护,这周氏其实并不能从容的应对眼前场面,人谁都能看得出这女人在慌张,也能察觉她叙述时候的咬牙切齿。

“你想报仇吗?”朱达又问了一句。

“想报仇,想报仇!”周氏咬牙切齿的说道,说完这句后周寡妇愣在那里,任谁都能想到,朱达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句话来,能看到周氏脸色变化,身体开始颤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直接跪在了地上,碰碰的给朱达磕头。

朱达端坐在那里,没有什么搀扶的意思,周寡妇额头上已经碰出血来,开始还不做声,后来只是尖利的说“想报仇,想报仇!”声音说着说着就沙哑了,刚才还娇艳的妇人此时头发披散,额头乌青见血,整个人好像变成鬼一样,身边的常家夫妇都吓得躲避一步。

“我要是帮你报仇,你能做什么?”朱达问出这个问题后,才发现会让人误会,那边常凯夫妇已经瞪大眼睛看过来。

本来颇为肃然压抑的场面突然间暧昧起来,跪在地上的周寡妇愕然抬头,盯着朱达看了片刻,脸上不见丝毫献媚诱惑的神态,只在那里咬牙切齿的尖声说道:“老爷若是能帮着妾身报仇,妾身这身子就是老爷的,老爷愿意怎样就怎养,妾身怎么都甘心!”

周氏说得凄厉,可听的人却听出别的意味,常家夫妇对视一眼又是看向朱达,神情颇为复杂,有厌恶也有玩味。

朱达不复镇定,变得尴尬起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名教杀妇人

周寡妇进屋时候有意将领口扯开了些,情绪失控跪下磕头后动作幅度不小,或许衣服本身就弄得松散,这凄厉答应的时候,上身露出的愈发多了,白花花一片,常凯不由自主的看过来,被他婆娘发现直接伸手掐了把,这一下用力极大,疼得常凯险些喊出声来,倒是咬牙忍住了。

刚才有几分尴尬的朱达恢复了镇定,眼神在地上周氏身上扫了眼,闷声说道:“我要你的身子作甚,我要你帮我做事,我看中你的是你纺纱织布的手艺,我要给你报了仇,你愿意为我做牛做马吗?”

这番话出乎意料,常家夫妇看向朱达,周氏涕泪交流的抬头,脸上满是不解,谁都知道朱达不缺银钱,一个县里的巧手少妇,再怎么有手艺,纺纱织布也赚不到多少钱,真正有价值的怕是在这青春和姿色上,可眼前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老爷居然提了这个要求......

如果不是前面那几句,恐怕这“做牛做马”四个字还真被人想到别处,可一想到能报仇,再想到这位朱家小爷的传闻,周氏什么疑问都抛之脑后,向前爬行了几步,又是重重磕头在地上,凄声说道:“老爷若是能为妾身报仇,妾身什么都愿意,做牛做马也愿意!”

朱达低头看过去,此时周寡妇的半个肩膀都快露出来了,常凯婆娘一边用眼神警告常凯,一边露出厌恶的表情看着跪地少妇,这么大冷的天,居然穿着单衣过来见人,怕是来前就打算好了勾引男人的。

“常大哥,嫂子,你们先出去一下。”朱达沉声说道。

这话一说,屋中安静了下,常凯夫妇面面相觑,看了眼朱达,又看了眼周寡妇,最后还是常凯扯了把自己老婆,两个人面色古怪的出了屋子,而地上的周氏先是愕然,随即露出坚定的神情。

等屋门关上,周氏缓缓坐直,倒是没有将滑下的衣服扯一下,继续露着肩膀在外,脸上带着几分凄然。

朱达还是没有站起,只是转身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包袱,包袱脏污异常,朱达拿起包袱就直接丢在了周寡妇的面前。

......

此时常家夫妇正站在屋外,常凯脸上似笑非笑,几次想要回头却都忍住,他婆娘脸上则有不屑的神情。

“平时看着像个人物,结果吃相这么难看,臭的烂的也不嫌弃。”常凯婆娘鄙夷的说道。

常凯干咳两声,绷着说了句:“我这兄弟练武之人,身子比旁人好,这又不是什么错事,咱们管得了吗?”

看着老婆脸上表情更加鄙视,连自己都要算进去的样子,常凯又是压低声音说了句:“老爷们都这德行,方家和周家那些勾当你没听人嚼过舌头?”

他们两个人其实就站在屋外门边,闲聊几句却发现屋子安静下去,常凯婆娘朝着地上啐了口,常凯干笑摇头,心想这么快就入港做好事了,可就是转眼间,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毫无准备的常凯夫妇被这尖叫吓了一跳,常凯婆娘下意识就要进门,可举步却又停住,回头看着常凯,常凯晃晃头,特意压低声音说了句:“没准就喜欢这个调调......”

......

周氏自以为想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却没想到被丢了个包袱过来,包袱皮是块破布,异常脏污,味道更是难闻,在辛辣刺鼻的味道中有几分腥臭,这是要干什么?周寡妇糊涂了。

“解开包袱。”朱达沉声说道。

到现在朱达不管说什么,周寡妇都会照做,她木然的解开了包袱皮,露出了装着的东西——一颗人头。

当意识到包袱里是颗人头之后,周寡妇好像双手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刚才的决然和镇定烟消云散,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这和她预想的也完全不同,谁能想到包袱皮中包裹着一颗人头。

周氏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朱达,她这时候才恍惚意识到朱达的态度,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看她的眼神就和看那个包裹没什么区别,莫名的,周氏感觉浑身冰凉,连手脚都发僵。

“你看看那颗人头,你认得他!”朱达语气没什么变化。

周寡妇打了个颤,却不敢违逆朱达的命令,当意识到自己这点本钱没有任何作用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弱女子,在这个时代,出身低微,没有父家和夫家撑着的女人什么都不是,连人都未必算得上。

包袱被解开,气味愈发刺鼻,周氏把头颅的面孔转向自己这边,头颅已经被擦拭干净,没什么血污,可人死时候的绝望恐惧凝聚不散,五官扭曲,看着很是恐怖狰狞,周寡妇浑身剧烈颤抖,但看清这张脸之后她却没有松手。

屋中安静,周氏死死的盯着手中的头颅,脸色变得雪白,然后又渐渐涨红,显见是激动愤恨到了极处,偶尔张嘴呼吸,能看到妇人的牙关紧咬。

突然间又是一声尖叫,周寡妇拿着那头颅用力的向地面砸下去,那张巡检的首级已经放干了鲜血,这么砸最多有些碎肉迸溅,周氏砸的无比用力,好像要把这颗首级彻底砸碎,她一边砸一边说着什么,可嘴里念叨着什么话谁都听不清,一下下砸下去,好像所有的仇怨怒气都发泄出去,到最后终于能听清了。

“你这个千刀杀的畜生,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念叨几句这个之后,周氏又是嘶声说道:“相公,相公”

只看着面前这妇人把眼前的脑袋一丢,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周氏都顾不上屋内的朱达了,只在那里不管不顾的号哭,声嘶力竭的号哭。

“我的爷,别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再闹,整个庄子全惊动了。”外面的常凯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婆娘也冷哼了两声。

外面这突然的动静让周氏渐渐停下了哭声,她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双眼无神,整个人好像个空壳一般。

“我给你报了仇,你是不是毫无牵挂,想要找空子寻个短见,全了自家名节。”朱达淡然说道。

听到这话的周寡妇没有立刻反应,只是木然的看向朱达,整个人没有了情绪,就那么无礼的看着朱达。

朱达声音放柔和了些继续说道:“你要是想死,在你男人被害的时候就该死了,你要是想死,从跑出来到现在早就死了,也不要说大仇不报死不得,你早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报仇,你只是想活着。”

话说完之后,周氏呆滞木然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有惶恐、有惭愧、有悲恸、也有惊惧,更多的也有被说破心事的慌张。

此时的朱达脸上却有笑意浮现,可这温和的表情让周氏更加恐慌,身体扭动向后退了一尺,面前这不是年轻人,这是魔怪,不然怎么会看透人心。

“活着多好,为什么要死,你是不是怕夫家和娘家不让你活,你是不是怕外人的闲言碎语。”

朱达语气平淡,可每说一句,周氏就颤抖一下,等简单几句话说完,周寡妇整个人颤抖的如同筛糠,礼教名节是生死大事,因为有人可以用这个名目杀人,夫家一族想要吞没财产,往往会让寡妇殉节,有的人或许是为夫自杀,有的只是对外说是殉情殉节,而娘家一族往往也不愿意养着女儿,会让她改嫁到其他人家,也是把女儿卖一个好价钱,可寡妇改嫁往往没什么好下场,更有甚者,娘家为了自家的名声,也逼着女儿为夫殉情。

名教杀人不是白说的,自家人尚且如此,邻居亲戚的风言风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这周氏孤身一人,没有儿女做寄托,整日里被人议论,被人鄙视,精神上很容易撑不住,还有这世道容不得这等孤寡,不知道多少人会欺负上门,这等情形之下,生不如死,早晚也会走上不归路,等到了这等时候,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之辈倒是会感慨唏嘘几句,这又是为夫殉情了......

既然想活,那自然就会恐惧这些死路,可大仇得报之后,周氏发现没有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了,朱达并不贪图她的身体,而且将她会遇到的几种可能都说得通透,报仇后的欣慰已然不见,只剩下了慌张和绝望。

“为我卖命,为我纺纱织布,用你的手艺换你将来的好日子,有我在,没有人敢动你,没有人敢议论你,你会好好的活着,甚至比从前活得更好,愿意为我做牛做马吗?”朱达说完了自己想说的。

“老爷.....”朱达说完之后,周寡妇愣怔片刻之后才说出了两个字,可嗓子已经沙哑无比,蹦出这两个字之后,周氏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该干什么,她爬起膝行几步,磕头下去,哭着说道:“老爷在上,妾身愿意做牛做马,这条命是老爷的了,若不然就是天打雷劈,来世不得为人。”

语气坚定,神情毅然,表态之后,周寡妇浑身力气好像都走空了,整个人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可这时候的哭声,却充满了轻松......

第二百四十五章 放松下来的冬日

田庄总算安静下来了,方才那些哭喊和尖叫整个庄子都应该听得见,想必人人都有点好奇的,当然,没有什么人会不识趣的过来看热闹或者打听,

站在屋外的常家夫妇格外好奇,他们对屋内的动静有种种猜测,可两个人也算是很世故明白,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进去看或者偷瞧那就得罪人了

“你们进来吧。”朱达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个,常家夫妇连忙向屋内走去,进屋之后两个人却楞在那里,原本以为屋内会有些奇怪的味道,会有些散落在地的衣裳,会有些小孩不方便看的场景,却没想到朱达和周寡妇还是保持原样,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保持原样,两个人都是衣衫整齐,朱达看不出变化,周氏就好像经历了什么大事一样,和方才完全不同。

看到这一幕,常凯松了口气,他婆娘脸上的鄙视都消失不见。当然他们二位是不会看到人头的。

“给她安排一个住处,不要让男人靠近,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朱达沉声说道

这番话让常家夫妇忍不住看了朱达一眼,他们本就心中乱猜,朱达的吩咐又让他们想歪了去,但看那周氏的神情态度,已经没有了之前进来的故作风骚,也没有了藏在那风骚下的仇恨和绝望,现在只剩下坦然,或许还有一点点放松。这变化朝大了说就像是死而复生,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正因为这变化,又让他们觉得事情没那么歪。

朱达笑了笑,看常家两口子的神情变化,他大概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但这也是人之常情,现在的朱达也有些放松,因为他能确定一件事,周氏接受了自己的恩情,抛弃了死志,彻底的投靠自己,接受庇护。

收服女人比收服男人还要费劲,朱达心中感慨道。

“去给她拿些羊毛来。”朱达说道。

在田庄里研究羊毛是难民妇人们的活计,按说是该常家的婆娘去拿的,结果常凯被她婆娘瞪了好几眼,这才反应过来该出门去拿羊毛了。屋中几人都知道常家婆娘这是不放心,还要在屋看着,免得孤男寡女生出是非来。

屋中无话,就这么安静的等着常凯回来,没过多久,常凯取回了羊毛,朱达示意他把羊毛放在周氏身前,看着眼前的羊毛周寡妇有些发愣,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按照刚才和朱达在屋内的交谈,本以为接下来就是纺纱织布,做牛做马,可眼前这些羊毛是怎么回事儿?

“你看这羊毛和棉花像不像,棉花能纺成布,那羊毛能不能纺出来?”朱达闷声说道。

周氏看着眼前的羊毛,抬头看看朱达,又看看身边的常家两口子,脸上的坦然变成了迷惑不解,这是从前从未想到的事情,也是刚才没有料到的发展。

羊毛和棉花一样,棉花能纺纱织布,羊毛也能这样?乍一听到,当真闻所未闻。

看到周氏的神情,朱达也懒得卖关子了,他指着地上的那团羊毛说道:“羊毛一定能织成布,只不过我不知道其中的方法,我知道棉花能织成棉布,可我不知道怎么纺成纱,怎么搓成线,怎么织成布,这羊毛也是一样,我知道能织出布,但是我不知道这里面的法子,所以要你们来琢磨。”

话说到这里,周寡妇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常家夫妇对视一眼,则是露出了震惊表情,常家夫妇和周寡妇不一样,他们可是知道朱达从无虚言,说到做到,更不要说这位小爷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在河边新村就做成了多少匪夷所思的勾当,他说羊毛能织成布,那就一定能织成布。

“如果能琢磨出这个法子,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不要把这好处想成几两银子,一个庄子的小利。如果做成了,千两万两你都能拿到?,你会过上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朱达继续说道。

周寡妇抬头看了一眼,又是低下头去,她表情没有变化,可大家都能猜到这其中的含义,无非就是朱达年纪轻轻,却说出这样的大话,整个怀仁县才有多少银子,你空口白牙的说什么千两万两,谁会相信。

她虽然不信,但常家夫妇相信,端坐在那里的这位过很多大话,当时都没人相信,可也一件件做到了,既然他许了这么大的好处,那就一定能做成,那就一定会给,做不成自家有没有什么损失,可要不做的话,到时候别人做成了,拿到好处后悔可就晚了。

屋中安静片刻,常凯的婆娘上前道了个万福,颇为恭敬的说到:“朱兄弟,这话讲出来丢脸,你常大哥和嫂子得了你的不少好处,按说不该太贪,可这羊毛织布的事儿嫂子也想琢磨琢磨。”

话说到这儿,常凯忍不住拽了下老婆,却被自家老婆一把甩开,回头还白了眼,常凯没奈何,只在那里干咳,脸色颇为尴尬,常家婆娘自顾自的说道:“不瞒朱兄弟说,嫂子从前纺纱织布就是一把好手,这些年也没闲着,手艺也是被人夸的,不信问你常大哥,这羊毛织布的营生嫂子也想琢磨琢磨,也想出分力,兄弟你看成不成?”

常凯一直在看着朱达的表情,他有几分尴尬和紧张,正要呵斥自家婆娘的时候,朱达却笑着开口了:“嫂子要想帮忙,那是更好,能做出东西来,我绝不会亏待了自家人。”

......

田庄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难民们的训练还在继续,秦举人带着家人回了县城,家丁和年轻差人们的轮换也开始正常。

在下午训练的间隙,周青云骑马出去了一趟,他去把张巡检的人头杂碎,撒到了山野之间,这颗首级的意义就是给周寡妇看,向这个可怜的女人证明她的血仇已经报了,除此之外,这颗脑袋对朱达来说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不需要这颗人头来夸耀自己的强悍和武勇,朱达还要避免自己和张巡检的死挂上关系。

反正张巡检被当街杀死,在被杀之前张巡检得罪了朱达,这其中有什么联系让人自己去想好了,正常人都会想到的,只是想到归想到,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谁杀了他。

按说进入冬天,离着年关也越来越近了,这一年的粮赋已经收完,县城又是不怎么过商队的所在,往年这个时候的怀仁县衙已经松垮下来,差人们喝酒赌钱,吏员们喝茶闲聊,上值这件事也没有人管,大家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轻松的很。

可这一年的冬天却不同,整个县衙热火朝天,六房三班没有一个闲着的人,往年这时候差人都不太愿意出城了,可现在却是进进出出不停。

往年这时候户房和吏房的大老爷都在家猫冬养老,衙门破破烂烂的,从来不修,房间低矮,四处漏风,哪有家里舒坦,县衙的老人都知道,每年过了十月之后,户房的周贵大老爷就只在家办差了,有什么事儿去他府上询问,就算知县大人和师爷先生有事,他老人家也难得来一次。

可今年却不同,那场鞑子入寇的大难之后,周老爷一个月就有二十几天在衙门里待着,外人看着还以为是为了怀仁县上下操心操劳,可明眼人细心人都知道,遭难赈济的时候这位爷老神在在的在家待着,万事不在,等秦举人回城之后,周贵才忙活起来的。

之所以如此,还不是因为收拢无主荒地的计划,这等发财的大计划,又是牵扯到衙门里的每一个人,县衙吏役都很主动,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对于县衙吏役来说,随着这发财大计划的推进,发起并主持这个计划的秦举人却渐渐被疏远边缘了,也有些愣头青询问为何,他们也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县衙吏役谈起这桩事来,脸上都有得意和不屑的笑容。

你读书好怎么样,你能考中举人又怎么样,真要做事还不是要靠咱们这些贱役办差的人,知县老爷名义上管着权限,可他能干什么,他能拿到多少,还不是看我们办差的人让他干什么,分给他多少。

当然,举人的功名还是足以压制全县,在城外的田庄还有头姓朱的老虎,大家也不敢做的太肆无忌惮,可秦举人不管细务,朱达又在城外待着不回来,听说最近还被张巡检的人夺了面子,在这般情形下,大家心中的敬畏越来越少,胆子越来越大,上下其手的人越来越多。

半个怀仁县的田地虽然不少,可分的人同样不少,谁又不想给自己多捞些,而且每个人都觉得我捞的这些别人注意不到,每个人都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做,无主田地丈量的越来越清楚,但留给秦举人的份额越来越少,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怀仁县依旧安静无声,有人说秦举人待在城内待在城外没什么区别,何苦回来......8)

第二百四十六章 该分的要分

县衙六房一贯是破破烂烂的,倒不是没钱去修,天下间的官衙都是这般,从来不修的。所以每到冬日,闲下来的衙门六房除了不得不当值的吏员之外,其他人都是猫在家里,家里可比这四面透风的六方暖和多了。

可现如今却不同了,人进进出出不说,最忙碌的户房居然还修缮了一下,漏风的几处都多少拿泥浆木板堵上,之所以这般,因为周老爷年纪大,受不得风寒。

户房内热火朝天,不光是吏员们十分忙碌,还因为点着三个大炭火炉子,实实在在的暖和。周老爷端在正中,眼睛半眯着,像被炭火的热气熏得昏昏欲睡,可站在他一旁的金管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满是紧张和肃然,一边翻阅着桌上的账簿,一边小声禀报着什么。

吏役们欺上瞒下,把持县内的政务,那是因为他们和方方面面打交道,县令和师爷又没有办法接地气,自然要对他们听之任之,任期糊弄。可那是对外,对内的话,身为户房首席的周贵有什么花样不清楚,有什么底细不知道,他老人家眼里可揉不进沙子。

户房总管全县的财赋和田税,这税赋的基础自然是全县的田地面积,只是这田亩面积对上是一个数字,对其他五房是一个数字,户房自己又有一个数字,这些数字的差距就是户房欺上瞒下层层克扣的倚仗,想把户房的差事办好,就得牢牢把握这些数字,不光要牢牢记住,还得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

想当年周贵还是户房白役的时候,曾不辞辛苦,走遍了怀仁县和周边几个卫所,每一处村落,每一处堡寨都曾去过,所去村落堡寨的田地都曾丈量过,除此之外,周贵还不顾风险,进山查看那些见不得光的隐田。

可以说全县田亩他都牢记在心。也正是因为周大老爷在年轻时理清了全县的田亩,重做了户房的里帐,这才会被各位前辈看中,顺风顺水的坐在了今天的位置上。

县衙六房三班的人私底下都传说,周老爷家里还藏着几本帐,这些账目才是怀仁县真正准确的田亩数字,在这样的明白人面前自然谁也不敢玩花样。

别看金管年平日里管着户房的大小事务,里里外外也是被人叫做二爷二老爷的,可在周贵面前战战兢兢的好似学徒一般。

听着金二禀报上来的田亩数字,周贵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闭目倾听,偶尔才打断禀报说几句话,就是这偶尔的几句话,往往会点出清账中的疏漏和错误,周经承虽没有出县城,却比那些亲身操办的人都清楚细节。

当然,这些错误和疏漏到底是真犯错还是做手脚,谁都说不清,周老爷的那些提醒到底是纠正还敲打,谁也说不清,这等在衙门里沉浮多年的老人自然分寸把握的极好,知道何时该绷起脸来,何时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金,秦老爷那边你就留这么点?”报账告一段落,周贵端起茶碗问道。

“周爷,这些就不少了,县城周围的庄子能看到的都留给他,郑家集那边也有些,这些真不少了。”金管年赔笑着回答道。

说到这话的时候,户房内记账算账的各位吏员都放慢了手中的动作,侧耳细听这边的对话,收拢无主荒地的差事人人都有好处,从别人身上克扣一些,自己就能多拿一些,何况克扣的还是计划中要拿最大一块的那位,户房各位作为主要经手人,在这克扣分润的事上大家得到的好处最多,原以为周老爷是默许的,没想到几日问起,人人都有些紧张,毕竟到口的肉都不愿意吐出来。

户房经承周贵喝了口茶水,放下茶碗,扭头啐了一口不知道是茶叶梗还是别的,半睁着眼睛微笑说道:“县城周围哪有什么无主荒地,无非是方家的几处庄子,郑家集那边的无主荒地,那是什么,没准就是他秦家的产业,你这糊弄的有些过了,那可是咱们县里唯一的举人啊。”

这金管年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周贵的脸色,迟疑一下才开口说道:“周爷,这真不少了,这秦举人想要拿到田地还不是得靠咱们张罗,咱要不管他什么都那不到,连堂堂的县尊老爷都得认这个事,他也得认......

“方家的庄子本就是那朱达夺的,秦举人和朱达经营郑家集有几年了,这次大难之后,郑家被灭门,秦举人和朱达恐怕早就把郑家集当成了自家的,你拿本是别家的东西做自家的事情,谁会认,这不是得罪人吗?”周贵淡然说道。

听到这番话,户房那个算盘声都小了些,金管年腰身躬的更弯,更加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贵的脸色,觉得没什么异常才大着胆子说道:“周爷,若是几天前,小金我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子如此做,那是给大伙招祸,可这几天下来,那亲举人和朱达漏出底了,无非是表面光鲜的纸老虎,那秦举人脑子不错可不管事,那朱达传的厉害可也看不出怎样,方家和杨家的事搞不好不是他做的,王家屯老张给了他些脸色,这不也是忍着么......”

“老张是你们挑唆的吧?”

“我们可没有去挑唆,周爷你也知道,老张那憨货就是个暴脾气。”金管年干笑着回答道。

屋中又是安静下来,吏员们都顾不上干活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和默契,转头盯着他们这里,户房经承周贵沉吟不语,金管年也不敢说话,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周贵才缓声开口道:“既然你们打算的这么周全,我就只有一句话要提醒,该分到的一定要分到,别让自己人心寒。”

“请周爷放心,大伙儿一定把这差事做的妥帖,周爷您那份儿一定是最大的。”金管年赔笑着说道。

周贵笑了笑没有接话,户房内的算盘声重新响起,屋中又开始忙碌起来,大伙儿的忐忑担心都是烟消云散,接下来就是怎么捞好处了,什么秦举人,什么朱达,还不是得按老规矩办。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大伙儿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去各处丈量田地的人回来禀报都是急急忙忙的,也不知道是三班里的谁回来了。

片刻之后,有人开门掀帘子冲进来,确实快班的一名捕快,这人是户房子弟出身,一向和户房亲近,算是户房在三班的耳目之一,这人打破了户房此时的安静气氛,所有人都看过去,看到这年轻捕快气喘吁吁,神色惶急,而且大家都知道这捕快并没有出去丈量田地,难道有什么事吗?

这捕快环视一圈,快步向着周贵和金二的方向走去,到跟前急匆匆的作揖行礼,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大老爷,二爷,西边有急信儿传过来,王家屯的张巡检死了!”

屋中安静,每个人都下意识停止动作,下一刻又有大响,不知道谁的算盘跌落到地上,那金管年身子一颤,后退了步,险些跌坐在地上,户房经承周贵看着到是镇定,可他刚端起的茶碗,却连茶叶都洒在衣服上了。

“怎......怎么死的?”那金管年嘴巴开合几下,才颤抖着问出话来。

“被两个人杀的,说是在街上走着,突然冲出两个人来,一人拿着朴刀,一人开弓射箭,当街砍了脑袋去......”那年轻捕快连忙答道。

说了两句后,这年轻的捕快气儿喘匀了,又是继续讲述道:“说是那张巡检当时身边带着十几个厮杀汉,都是江湖山寨中有名号的人物,可拦不住那拿朴刀的蒙面人,据说那蒙面刀客以一当十,一步杀一人,无人能挡住他一刀,就这么杀到张巡检面前,一刀砍了脑......”年轻捕快说是报信,实际上自己说得很兴奋,这也不奇怪,这桩杀法听着本就传奇,年轻人听了当然热血沸腾,说着说着就好像在说评话一般。

“行了,别说了!”金管年气急败坏的喝止,然后急忙问道;“这事情是真的?谁和你说的,是不是传谣?”

“千真万确,是王家屯的里正报的信,连带血的官袍和乌纱都带来了。”报信的年轻捕快回答说道。

屋中鸦雀无声,到现在谁还顾得上算账记账,所有人都看向周贵和金管年,方才还成竹在胸的金二此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长衫好像被风吹动,实际上是颤抖不停。

报信的年轻捕快有些发蒙,他不知道为何会有这般反应,这糊涂着,只听到金管年颤声问道:“杀......杀......杀官造反的狂徒抓到了吗?”

“哪里抓得到,砍了两个脑袋就骑马跑了。”

“你......你再去打听,有什么事抓紧过来说一声!”金管年气急败坏的催促说道,那年轻捕快挠挠头,心想我好心过来报信,怎么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可屋中所有人都算是他的长辈和前辈,也只能闷着头出去了。

屋中又是鸦雀无声,外面的嘈杂喧闹声却渐渐大起来,想必各处都知道巡检被杀的消息了,这可是大事。

户房的吏员本来在看着周贵和金管年二人,到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贵一人身上,方才还成竹在胸的金二此刻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求助的看向户房经承周贵。

又这么安静片刻,周贵缓缓站起,咳嗽了一声说道:“老朽年纪大了,帐也算不清楚,还是不耽误你们办差了。”

“周爷,周大老爷,师傅!”

走到门口的周贵停住脚步,叹了口气回头说道:“老朽就一句话,该分的要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证如山

衙门从来都是和筛子一样,县衙知道的事情,外面很快就会知道,当那个年轻捕快去户房报信的时候,消息已经在怀仁县内传遍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但相熟的人议论起来,也只是说好大胆子,别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县衙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户房身上,收拢无主荒地的计划是秦举人提出,却是户房总揽执行,户房是克扣吞没的总指挥,大家只不过跟着办事,好处是户房吃到最大一块,那出了事户房就该担着。

这消息流传开之后,原本很暖和的户房突然“冰冷”起来,不光是经承周大老爷回家暖和,其他吏员也都告病回家,都说自己被风吹到感染了风寒,可也有人看到了金管年,看这位户房金二爷满头大汗的样子,怎么也说不上冷。

消息流传,私下议论,很快大家就不谈论了,县城上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整个怀仁县失语了,这可不是简单的杀人,杀个土豪土棍不算什么,杀个身在贱役的吏员和差人也能包的住,可这杀的是巡检,虽然只是最末等的九品武官,可却是堂堂朝廷命官,杀了官,就是要造反,这是杀官造反啊!

这朱达有多大的胆子,他难道觉得秦举人包庇得住?一个举人怎么包庇得住杀官造反的大罪,就算是内阁大佬恐怕也护不得......

可大伙随即又想到,虽然大家都推断是朱达杀人,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杀的。现在怀仁县内已经了解到详细的经过,有些聪明人都仔细琢磨推敲过,从带来的消息,从旁观者的描述,都没办法证明是朱达杀的人。

两位蒙面刀客当街行凶,既然蒙着面,那肯定看不见长什么模样,按照描述,旁观的百姓商旅都已经吓傻眼了,因为被吓坏了,所以谁也记不住杀人者的身高和体态,当然,大伙心里也有数,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出来,一来是怕杀人者报复,而来是那张巡检确实不得人心,他被杀大伙只会心中叫好,感谢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泄露他们的行径。

在怀仁县内,官员当街被杀是天大的案子,从王家屯过来报信报案的人也晓得轻重,该收集的消息也收集全了,比如说两位蒙面刀客杀人后骑马冲着北边逃走,比如说王家屯北边几里外的村镇还看到了那两名刀客的行迹......

杀人者可能是从北边来的,向北逃走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朱达他们是在王家屯的南边住,至于杀人时候蒙脸的面巾,穿着的衣服,手里的刀,想必都已经找不到或是改头换面了,至于那位骑着的马,天底下长得一样的马匹太多了,倒是有办案的老手能从马蹄印中看出端倪,可那是传说中的手段,又何况到现在马蹄印早就被破坏了。

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朱达杀的人,但每个人都能确定,人就是朱达杀的,若是平常百姓,官府认定你犯了案,管你什么人证物证,直接把人抓到衙门里去,严刑拷打一番,什么口供都能问出来,但朱达可不是普通百姓,他义父秦举人摆在那里,谁敢严刑逼供,甚至谁要无故捉拿,秦举人一封信捅到府城省城里去,大伙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朱达那是那么好抓的,死在他手里的衙门中人已经好几位了,你抓的住还好,万一抓不住呢,半夜被人摸进去,烧杀满门,又或者走在大街上被蒙面刀客当街砍杀,这等结局想都不敢去想。

没有人证物证,又不敢严刑逼供,抓都不敢抓,那么这位小爷就和这桩大案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那巡检张扬到底怎么得罪了朱达,都知道是打了朱达的一名家丁,只是打了,仅仅是鼻青脸肿,还没有伤筋动骨,这其实不是要寻仇杀人,只是挑衅一下找个借口,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可谁能想到这位爷当街把人砍了脑袋。县内各方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寒。

这位小爷行事未免太霸道了,丝毫没有规矩和分寸,还这般睚眦必报,更混账的是,这位小爷做事周全缜密,让人抓不到把柄,更不要说他还有位举人老爷做干爹。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杀性,大家还是顺着他来,别自寻死路的好。

更有县衙的聪明人想到,这朱达杀人或许不止是报复,或许还有警告的意思,这段时间收拢无主荒地,大家弄手脚实在肆无忌惮,这是杀鸡给猴看,杀巡检给吏员们看。

就在这议论纷纷噤若寒蝉中,出城的秦举人带着家人回城了,秦老爷出城的时候低调,回城的时候也低调,带着的人手也没什么增减,也没有去县衙去别处耀武扬威的意思,就那么安安静静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秦老爷是在城门快关的时候进的城,到家后天也快黑了,全城的体面人家都不约而同的去给秦家送礼,说是入冬了送些冬日的节礼,秦老爷才在县里安顿下来没多久,有什么不齐全的大家都愿意帮忙,想把礼物送出去,总有很多理由可讲,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的是,众人送去的礼品秦家都收下了。

去送礼的人往往是各家的当家或者嫡亲的子侄,去的时候满心忐忑,真见到面发现还好,举人老爷没那么亲切可也没那么冷淡,依旧是老爷的架子,还颇为生气的和大家抱怨,这是朱达和周青云两个晚辈性子太野,不服管教,这次出城考教他们功课,却发现他们落下了很多进度。

“......真是性子野了,管不住了,秦某实在是忍不住伤心生气,这两个小辈如此放纵,怎么对得起他们遭难死去的亲人......“

听着秦举人颇为痛心的陈述,还说因为落下功课所有关了朱达和周青云一天一夜,让他们读书写字,还说要去大同和太原请来名师教授管束。这番作态,把长辈对晚辈的痛心和关心表现的真情实意,让人感动不已,过来送礼的县内各位少不得要安慰几句,说年轻人贪玩也是正常,管一管就好了。

说归说,听归听,客套归客套,只要不是傻子的,都能听懂秦举人说话里的意思,秦老爷已经给朱达做了证,在杀官大案的当天,朱达正在读书写字,没有任何杀人作案的可能,这可是最有利的证据了,这个怀仁县,甚至周边的几处卫所,都没有比这更有利的人证了,因为这人证是一位举人,是一位年轻的举人。

大同边镇的冬日夜晚自然是很冷的,可送礼的诸位从秦家出来后觉得从内而外的发寒,尽管秦家很暖和,尽管他们穿的也不少。

他们知道秦举人和朱达是一体的,却没想到双方抱得这么紧,按说朱达如此肆无忌惮,已经有功名的秦举人多少要保持些距离,却没想到这么不加遮掩的包庇和撑腰。在县城里,一名举人不可怕,有很多搪塞应付的法子,一名能打能杀的凶悍武人也不可怕,县里也有差役和乡勇,打不过还可以请朝廷派兵,可一名年轻的举人和一名凶悍武夫如此团结就可怕了,没有任何破绽空隙,压服一切。

这些人快走到家的时候却也反应过来,的确可怕,的确让人喘不过气来,可秦举人来到之后就给大家带来了好多好处,在秦举人出面倡议主持之前,大家根本想不到收拢无主荒地这件事,想到了也做不了。这样的财神,这样的煞星,你得罪他作甚,都怪县衙金二贪心不住,乱做手脚,大家心中都有怨气,少不得要窜着埋怨几句,却忘了户房金管年做手脚的时候,他们或是怂恿,或是参与。

有福同享,有难万万不会同当,这也是人之常情。

送礼的人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就得了信,说金管年带着一个人已经去了秦家。

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嗤笑一声,心说金二这次已经被吓破胆了,有人也是嗤笑,但笑完之后便派人去秦家门口盯着,随时汇报。

消息不断的传回来,到是跟着金二那人让大家有些奇怪,那位也是在户房当差的吏员,确是周大老爷的远房侄子,是周贵放在户房的坐探,不然也不能那么放心的在家,熟悉县衙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二位平时就不怎么对付,没想到今日里一起办事。

说是那金二拍了几下门,秦家开门的时候,金二在门外直接就跪了下去,好在秦家的下人也没有特意为难,直接把两个人请了进去。

大概在秦家待了有小半个时辰,金管年和那位吏员就出门离开,有眼尖的人借着灯火看到金二的脸色,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看来是过关了。那位吏员出来巷子就和金二分开,直接去了周贵家。

......

“大伯,金二这次给秦举人报的数还算实在,但还是瞒了两成下来,起码两成。”

“不知死活的蠢货......”

第二百四十八章 腊月初来到的商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知道衙门里的吏役贪财,却没想到贪财到了这般地步。

县内各方知道金二开价的消息后,到起了几分敬佩的心思,这做派还真是坚守本心,就算有生死之间的大风险,该克扣的也还是要克扣。

读过书的人到是想起来一首曲子“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这一晚很多人都睡不着,有的人在炕上辗转反侧,有的人压根连衣服都没脱,时不时走到院内向某个方向张望,那方向正是金二家宅院所在,大家都猜晚上会不会起火。

天亮以后,各家打听消息,县城里并没有谁家晚上起火,也没有人夜里突然被贼匪杀死,这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朱达还是没有回城,按照传回来的消息说,这位小爷依旧在操练那些难民,要不是有前面那些防火灭门的杀伐事,看朱达这等一切如常的状态,或许大伙真会觉得他和张巡检的被杀无关。

有聪明人猜测,这朱达肯定不会回城的,如果他和秦举人两个人都在城内,那就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所以他们父子二人不会都在城内,或者一个人在城内,或者两个人都在城外。

也有人把这个推测和回城的常凯说了,如今的常副班头可是县内的大热人物,大家够不上秦举人,不敢奉承朱达,可常凯作为一个本乡本土的差役,有些面子是薄不开的,和他说这个推测的人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套套近乎,常凯听了以后,只是嗤之以鼻,在他想来,朱达根本不在意这个风险,这小小的怀仁县,又怎么拦得住这样的大佬。

其实常凯听到张巡检被杀的消息比县内其他人还晚些,可听到之后,常凯比任何人都确定就是朱达杀的,因为太多线索和猜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了,连周寡妇态度的剧烈变化也是佐证,不过常凯对张巡检没有任何的同情,他如今是和朱达站在一边的,有任何人冒犯朱达,他就恨不得那个人死全家。

而且张巡检的当街被杀,让常凯也觉得自己水涨船高了,县内各方的奉承和热切就是证明。

县衙内也有消息传出来,说是艾知县和师爷议论此事,最后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脸色难看的写公文报到府城去,懂得官场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是查无实据,要是深究起来还会危及自身,只能捏着鼻子被上方处罚,也难怪艾知县和幕僚脸色难看,他们本来就在谋求调任,这当街杀官造反的事一出,恐怕只有留任。

按说任内辖区出现了杀官造反的大案,身为主官要担下首责,夺官下狱都有可能,可官场上的事向来是能含糊就含糊,虽说这知县的位置算是诱人,可遭难的怀仁县能有什么油水,出了这档案子那就说明有风险,又穷又有风险的差事有谁会去做,还是让县内戴罪含糊。

这倒是个连锁反应,当大家知道艾知县一时半会走不了之后,都意识到更要奉承秦举人和朱达,因为这说明县内的局势不会有任何变化,秦举人和朱达依旧是最强的那一方,如果来一个新的县令,或许还会心有不甘,斗上一斗,艾知县是吃过教训,知道厉害分寸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心思。

不光县内有连锁反应,连田庄都有了类似的反应,朱达训练难民青壮的时候,发现最听指挥,最有敬畏,居然是县里的年轻差人,他们的专注和用心程度甚至超过了家丁们,这让家丁们不甘落后,努力追赶,这两方又齐心协力的督促难民们训练,比起从前来,这一天的训练效果居然是最好了,

原因很简单,今日来轮值的年轻差人们,在城内都已经听到了各种传言,那张扬张巡检对他们来说都是需要仰望的大豪,谁能想到就这么被朱达当街砍了,不敬畏这位小爷还去敬畏谁,甚至很多年轻差人都起了投靠的心思,现在倒是有人羡慕付宇和孟田二人。

难民们训练的劲头也很足,因为他们吃得越来越饱,连家人的生活都过得不错,还有两个原因让他们全心全意的效力,一个是羊毛织布的勾当,看着自家婆娘不停的消耗羊毛,虽然都觉得这位小爷荒唐败家,可能这么败家也说明本钱雄厚,另一个原因则是信心之外的敬畏,或者说畏惧,稍微敏感些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两日的朱老爷和周老爷特别吓人。

尽管不知道详细情形,可张大锤送货的频率越来越频繁,说明他那边私设的作坊应该已经建立起来了,现在难民青壮的训练已经不是空手了,大家列队跑步的时候,手里都是拿着长短一致的木杆子,只有家丁们用的杆子长短轮换,只有管着仓库的家丁才知道,那短木杆的长度和斧枪的长度一样。

在最开始训练的时候,田庄里的孩子们都愿意过去围观,男孩女孩都看得兴高采烈,可训练到现在,大部分的田庄女童都不敢来看了,听说有在围观的时候被吓哭的,只有男孩子们看得兴高采烈,甚至半大小子和成年们也愿意来看。

还有消息从难民妇人那里传到了常凯婆娘那边,又从常凯婆娘那里边传到的朱达这边,说是自家丈夫,自家儿子,自家弟弟这种,越来越像是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常常,眼见着就要进入腊月,收拢无主荒地的计划还在推进,但经手和办差的吏员们每隔一天就要去秦举人府上禀报,尽管秦举人只是听听,可大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大同府关于张巡检被杀一案的处置也下来了,对怀仁县知县严加申斥,罚俸禄一年,令其严加查办,但没有规定破案的期限,也没有提谁来继任巡检,这倒是让怀仁县上下明白了上方的态度,杀官造反的确是大案,可一个破烂地方的九品巡检实在是让人懒得理会,甚至没人对这个空出来的九品巡检官位感兴趣,那大家也没必要担心后续,至于艾知县被罚的这一年俸禄,自然有办法补上,甚至还会补上几倍,十几倍。

这件事的结果倒是让人更加佩服秦举人和朱达,觉得他们谋定而后动,想来是那秦举人考虑到了后果和局势之后才让朱达出手,愈发判定秦举人是首脑,朱达是爪牙,没人能想到朱达的行动是自己做主,自己决断。

在腊月初三这天,怀仁县下起了大雪,瑞雪兆丰年,这场雪让县衙的上上下下都很兴奋,因为这预兆着他们新分到的无主荒地在来年会有很好的收成,一片片雪花看着就像一粒粒粮食和一个个铜钱,与这场雪同时到的还有来自代州的李家商队。

距离上次见到李家商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在腊月前后,山西和大同境内活动的商队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要急着回家过年,朱达本以为再见到李家商队应该是在新的一年,甚至可能再见不到了,没想到在腊月间,商队来到了怀仁县。

带队的是李幢,他现在是李家商队的新任首领。

但谁都能看出来李幢还不能服众,来到田庄的商队上下满怀戒备,甚至对商队首领的命令推三阻四,这让李幢很是尴尬。

“......为什么不留在城内,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

“......咱们带的这些杂货,去卫所里都能卖些高价,来这个穷地方能卖得出去吗......”

“......估计要多走几个地方才能卖光,这少当家的真是糊涂了,这次出来,卖货麻烦收货恐怕更麻烦,这腊月正月里的,该卖光的早就卖光了......”

“......离大车远点,车上的东西都很值钱,碰坏了你赔的起吗......”

商队的活计们冷言冷语,甚至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对待田庄上下的态度也很恶劣,如果不是看在朱达的手下们不好惹,恐怕吵闹打骂都是有的。

这等行径是不给主家一点面子,站在朱达面前的李幢脸色通红,满是惭愧的神色。

其实这年轻的商队首领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多的底气,腊月前后的杂货商队所面对的主顾买家主要是为年货来的,行走大同的商人们都知道,手里最宽裕的主顾是边将和卫所,兵丁和军户们是苦哈哈,但武官和军将们手里却有钱,地方上穷得很,卖不出太多东西去,而且像李家商队的这等行商,利润除了来自卖货外,还来自于收购,可临近腊月,不管是草原上的货物还是地方上的土特产,该卖的早就卖光了。

商队里的管事和伙计都跟了李幢的叔叔好多年,做生意的经验都很丰富,大家都能看出来李幢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在他们看来,这是胡作非为,这是败坏家业,大家都是捏着鼻子听令照办,但牢骚怨气,冷言冷语是免不了的。

李幢明白下面人的情绪,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很多错误,可李幢还是想赌一下,李幢想要结好朱达,所以才不顾反对在这个时间带着商队满载货物来到怀仁县,可真看到虽然整齐却很寒酸的田庄,这田庄还是在县城之外,李幢也禁不住有些动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替你管教

朱达安排人给商队上下准备饭菜,想让李幢一行人休息,他当然知道商队是长途跋涉来到这边,肯定很辛苦。

不过看到李幢脸上的动摇,听到商队管事活计们的冷言冷语,朱达改了主意。

“我看看你的货。”朱达对李幢说道。

虽然动摇怀疑,可朱达说话李幢却不敢怠慢,李幢连忙喊了位年纪大的管事跟着,一同查看货物。

商队众人已经要去休息了,可查看货物的时候他们要帮着搬卸拆包,自然是离不开的,人群中少不得又是怨声载道,几个年轻的伙计脸色直接垮了下来。

“这穷酸地方又买不起,有什么可看的。”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看似压低,可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跟着李幢的老管事狠狠的瞪了那边一眼,商队人群总算安静了不少,朱达看着李幢脸色难看,心中暗自摇头,虽说年轻人新接任不能服众,可这下面人的怨气未免太重了些。

商队装货的共有六辆大车,十二只骆驼,其他的大车和牲口上装载的都是商队的补给,朱达来到一辆大车前站定,看到大车上的货物堆得很满,他指了指说道:“把货卸下来我看看。”

朱达心中有些不能在这里说的计较,从商队的立场上来看,第一次来怀仁县做生意就装运了这么多货物,带了这么多人,未免太不稳妥了,这李幢没有考虑路上和目的地的风险,万一遇到土匪和官军劫盗,或者自己翻脸不认人,血本无归就不必说了,没命都有可能,换成自家是商队的管事或者伙计,也会对这种心怀怨气或者不满,李幢如此不服众,说起来也是正常的。

当然,以朱达的立场,商队运来的货物多多益善,这年轻商人的莽撞对自己是大有好处的,李幢不能服众,那朱达就要撑他一把。

听到朱达吩咐,李幢喊着人将货物卸下,商队的伙计们居然没有动作,不理会他的命令反倒看着那老管事,这场面立刻让李幢面子绷不住,年轻商人涨红了脸,指着下面人吼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卸货!”

那老管事的表情也有几分尴尬,满是歉意的看了李幢一眼,又是搓着手对朱达说道:“这位爷,小号这次带的货物有些多,怀仁县怕是吃不下,这进了腊月,正是卖货的好时候,小号想去临近的卫所和几处关卡把货卖掉,等回城的时候给您备下一份重礼,或是这两日的食宿给您三倍的价钱,您看这货是不是就不用卸了。”

听到这个,李幢的脸色更红,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当着外人的面指挥不动自家的下人,这的确是又羞又怒。

“都有些什么货,说给我听听”没有理会他们自家人的尴尬,朱达沉声问道,话里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不是说怀仁县吃不下,是说他买不起,准备给点好处打发了,然后商队做自家生意去,老管事估摸着是忠心老仆这等,家族利益当先,年轻主家的面子先放边上。

“有半车南货,鲜果和干果有几筐,有些陶器和瓷器,有些药材,还有一点香料,再就是日常的器具和杂货。”虽然不愿意卸货,但老管事还是报出了货单。

所谓南货,就是指从江南来的货物,包括丝绸、器具、食物等等,因为江南的工商业发达,所以这些货物制作精良,质量也比北货要强很多,这等货物往往是北方殷实及以上人家才会用的,黑白有南货的价钱比北货要贵不少,所以一般在年节时候才卖得好,大家只有在年节时候才肯花钱,这半车南货应该是给给卫所和地方上的富贵人等预备,所有货物中南货想必是利润最高的。

除了南货之外,果子和香料也是同样的性质,这也是中等及以上人家才会买的货物,如果从做生意的立场来看,在腊月准备年货的时节,李家商队的大车和骆驼应该装满这些货物才会赚得更多。

即便没有卸货,可老管事报出货单之后,朱达已经能大概分清车上和骆驼上装的货物比例谁多谁少,这是他在郑家集和河边新村练成的本事,他能看出来大部分是陶器、瓷器、药材、还要杂货器具。

瓷器还好说,陶器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更不用说陶器粗重易碎,又占地方,至于药材这一项,以李家商队的实力,能经营的药材价钱都不会太高,药材又没有份量,又占地方,和陶器的性质差不多。从一支游动商队来说,选择这些货物出门行商,很不明智,赚钱的货物带的少,不赚钱的货物带的多,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也难怪商队上下怨气那么重。

可对于朱达来讲却不一样,李幢这次带的货全是为他考虑打算的,那次二人在城门处重逢,尽管当时的李幢还不知他收容难民的计划,可也能推断出朱达要在怀仁县扎根,想要扎根就需要产业,产业需要人手,不管是产业本身或是雇佣的人手,都需要陶器瓷器各项用具,至于这些日常的药材,一来可以自用,二来可以广结善缘,李幢所挑选的这些物质,都是想要帮到朱达、

看来李幢叔父的叮嘱,被他牢牢记在心中,这次行商确确实实没想到赚钱,而是想要帮到朱达,交好朱达,虽然见面后有所动摇,但这份本心却是好的,那些陶器瓷器之类,十有八九还想到了河边新村的腌渍产业。

“你带来的货物要卖多少银子。”朱达问道,脸上挂着微笑。

虽说和商队询价是再正常不过,可在此时情景下却有些突兀,那老管事一直在关注朱达,他发现这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有着超出年纪的沉稳和成熟,相比起来,自家东家反倒太过稚嫩和冲动,这年轻人问出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挑衅和张扬,纯粹为了问价。

“问也买不起,问什么?”有人冷笑着说道。

可朱达的态度却让老管事不敢敷衍,咳嗽了一声回答说道:“一共是四百九十两银子,要是用土布和毛皮来换,要加价半成。”

地方上往往没有足够的通货,过往商队贩卖货物往往收不上银钱来,他们也接受以货易货,但往往要压价一成甚至更多,这压价往往也是商队利润的来源,这等于是低价收购,转手就能赚到。

老管事回答之后,李幢没有插话争辩,这边虽说价钱报的略高,可土布和毛皮加价半成,算是留了活话,这也是考虑到如果朱达强要面子,想要把货全部买下来或者只买部分的话,他是当然拿不出五百两的“巨款”的,到时候收罗些土布和毛皮也能支付应付,有台阶下,面子上也过得去。

听到价钱后,朱达点点头,对跟在身旁的李和说道:“取五百两银子来。”

李和这几天就在田庄忙碌,商队来了之后,按说是他来接洽打交道的,这边听到朱达的安排,他立刻叫上两个人一起去拿银子。

他说的轻描淡写,那边李幢和老管事却呆住了,不管怎么说,五百两银子都是一笔大钱,李家商队八辆大车,二十几头牲口,几十名伙计,顶风冒雪就是为了做这五百两的生意,可这位衣着朴素的小爷怎么说得这么简单。

“这些货物全要了。”朱达说道。

商队那边仍在嘈杂,可靠近朱达的这边却已经安静下来,朱达脸上的微笑已经不见,他没有继续说交易的事,反倒指着商队中的两名年轻伙计说道:“把这两个人抓出来。”

朱达下令,两名家丁和三名年轻差人立刻冲了过去,直接将人拖了出来,商队那边青壮也是不少,本来不想束手就擒,可家丁们身上带着杀气,年轻差人们又是做惯了抓人的活计,两个是敢抵抗就要杀人的凶恶模样,三个是满嘴王法的恐吓,商队人等都被吓住,就这么看着同伴被抓了出去。

在朱达的示意下,两名伙计被丢在了李幢和朱达之间的地上,直接被按着跪在那里,看到同伴被抓到那里跪下,商队人等开始骚动,可他们却不敢乱动,因为朱达这边的家丁差人和难民青壮都拿出了兵器,虽说难民青壮都拿着木杆子,可家丁差人们都拿的长矛朴刀,当真是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几十名青壮,十几杆好铁打造的兵器,看着又颇有章法,商队的管事和伙计们走南闯北见识都不少,都想不到这看起来寒酸的小田庄居然有这等武力,按说这等刀兵只该是卫所武官和地方大豪才会有,现在见到,当即被震撼凛然。

嘈杂很快安静下去,再说商队同仇敌忾的心思也不是很足,都知道揪出去的两名同伴正是刚才风言风语最厉害的二位,其中一位就是说“这穷酸地方又买不起”的那个,为这等人争辩动手站不在理上。

“李幢是我兄弟,你们不服我兄弟,就是对我不敬,今天我要替他管教。”朱达扬声说道。

话音刚落,银子已经拿了过来,朱达在田庄这里存了三千两现银,就在他住处的地窖里,李和来回很快。

看到这个场面,李和凑趣的将五十锭纹银摆在朱达的身旁,此时仍在下雪,可白银的光芒依旧闪烁,靠近这边的商队人等都看得清楚,都是鸦雀无声。

对于经商的人来说,武力的威胁固然可怕,却不如金银更加震撼人心,他们最清楚财富的伟力,看到刀枪的时候已经被吓住了,看到这些银子彻底的心服口服。

那边李幢的脸色又是通红,先前是尴尬羞怒,现在则是兴奋......

第二百五十章 给足好处

跟着叔父走南闯北,李幢以为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但叔父李修病故,自己接管李家的生意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次带着商队来怀仁县做生意,一方面是想按照叔父的遗愿行事,另一方面也是想着证明自己,可这次行商从开始就被众人反对,用生意人的眼光来看,去往怀仁县的这次行商怎么看都是要赔钱,李幢甚至从自己母亲那里听到了些传闻,说是家里那几位老管事合计,这次生意肯定是要赔的,不过赔也就赔了,让少东家吃个教训,下次就不会这么莽撞冒失。

先前还能坚持,因为叔父叮嘱过,说是跟朱达这样的人打交道,先不要急着挣钱,把交情建立起来,之后一切都好说,可双方终究只见了两次,说交情有些勉强,自家想的是很好,但去了以后怎么样真说不准,管事伙计们的反对也不是全无道理,加上从备货到行进这一路上不住的絮叨,李幢自己也越来越没有底气,对下边人的反驳和讥刺也不敢严管和处置,要知道平时李幢的老爷派头还是很足的。

到达怀仁县之后,李幢想的已经不是这桩生意能不能做成,而是赔钱丢脸后如何收场,这让他越发的不敢管教下人,免得压迫太狠,事后反弹太高。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翻盘,而且翻盘的如此彻底,朱达干脆利索地拿出五百两银子买货,还是白花花的现银,要知道李家商队平日里在山西和大同行商,贩卖货物收上来的碎银铜钱和各色土特产,这些在折色上有一定损耗。

毕竟李家商队卖货时面对的是零散商户和百姓人家,进货时候却要面对体量差不多甚至更大的商家,卖货时候成色不足的不能不收,进货时候却要给对方成色足的,这一来一去最少得有一成的损耗,当然,这一成损耗也是记在成本内的,可看朱达给出来的银子成色,一看就知道是上等品相,也就是说不需要考虑那一成损耗的,这一进一出,李家光是在银子折色上就赚了一成,更不要说这桩生意本身的利润。

李幢稍加盘算之后就得出结果,这次赚的足够丰厚,不光下面管事伙计的嘴可以堵住,就连家中长辈和亲切的嘴也可以堵住,这桩生意不是丢脸赔钱的,而是长脸发财的。

就在这李幢狂喜兴奋的时候,那老管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东家,咱们李家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有王法风险的生意可不敢做啊。”

李幢先是觉得老管事扫了自家兴头,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谁也不愿意做赔钱的买卖,这朱达当年在河边新村做的好大生意,对买卖上的关窍肯定很是了解,这样的聪明人让自己平白无故的赚到这等厚利,天下没有白拿的好处,他要让自己做什么?

“李兄弟,我这次让你赚的多,是为了让你以后还来这边做生意,等你以后来这边赚到的利润就没这次这么多了,但我可以保证,来到我这边比在其他处肯定赚的要多。”朱达开口说道。

朱达这些话让李幢和他身边的老管事吓了一跳,还以为这耳语让人听到了,朱达没理会他们的反应,只是很诚恳的说道:“朱某需要你们来,所以要让你们赚到钱,朱某说的天花乱坠也无用,让你们赚到钱才是真的,有件事不知李兄弟是否知道,我义父就在今科中的举人,是我们县二十年来唯一的一位举人。”

他说的有些绕,而且东一句西一句没章法,可对于李幢和身边老管事来说,朱达的这番话已经打消了他们的所有顾虑,里面没有任何的虚情假意,只是说明了自家的索求和自家的势力,需要商队来这里,所以要让来这里的商队赚到钱,对商人来说这是最直截了当的表达,也最能说服人,至于这新科举人意味着什么,李幢和老管事更是明白。

这位举人恐怕是怀仁土著中功名最高的,这样的老爷什么事都护得住,以后来着怀仁县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勒索,这......李幢正在琢磨,却被身边老管事大力戳了下,李幢看向老管事,却发现老管事恶狠狠地瞪着他,李幢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笑着抱拳对朱达说道:“朱兄弟,以后需要什么货物尽管张口,一定足质足量的送到你这边来。”

老管事为什么瞪自己,李幢心里明白,这等出手大方的主顾正在眼前,还自顾自地发呆作甚,抓紧殷勤奉承才是正事。

朱达点点头,笑着对李幢说道:“我不会让朋友吃亏,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

话说到这里,场中诸人看到差人们拿来了鞭子和水桶,此刻双方正是热络,李家商队上下都已经松了口气,开以为跪在那里的两位同伴不会受惩罚了,可看到鞭子和水桶才知道事情没完。

“每个人抽十鞭子,留在我这田庄做苦工,等商队再来的时候,看改造好坏再决定放人。”朱达冷然说道。

话音一落,差人们手脚麻利的扒掉了伙计的上衣,拿鞭子在水桶里搅了搅,狠狠地抽了下去,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被抽中的伙计杀猪般惨叫起来,两鞭子下去就只剩下不成调的哭喊,第一鞭子抽下,李家商队的人就齐齐后退一步,第二鞭子抽下,每个人都颤了下,好像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

那两个伙计拼命地想要挣脱开来,却被按住一动不能动,那十鞭子抽到一半的时候还能鬼哭狼嚎,等抽完的时候喊到嗓子都哑了。全场又是鸦雀无声,年轻差人们上前就要把人拽起来,现在那两个伙计的后背已经看不到一块好肉了,既然刚才朱达发话,这两个伙计肯定是不能归队,直接被带着去田庄里面了。

“朱......朱老爷,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混账该打,可后背这样的伤口还是要及时救治,不然发起来人就没命了。”老管事犹豫了一下,恭敬地上前求情。

鞭子抽人,如果鞭子上的脏东西进入伤口发起来,很容易让伤口溃烂,老管事这也是经验之谈,打是该打,闹出人命就是大事了。

“无妨,鞭子事先都在锅里煮过,那桶里的水都是盐水。”朱达淡然回答道。

既然有这等措施,那就不必担心脏东西进入伤口了,老管事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打了个寒颤,不光是他,听到朱达回答的人都身子发颤,盐水鞭子打人,那可是疼痛加倍,就算没挨过抽,也听过衙门里的传言。

“李兄弟,谁不服管教,谁顶撞无理,你都把人指出来,李兄弟,你顾念旧情,不愿意下手,我替你管教。”朱达扫视商队众人,扬声说道。

朱达扫视过去,李幢也跟着看过去,被他们两人看到的商队中人都是脸上变色,脸上露出恐惧和讨好的表情,更有些人的表情已经是乞求和哀求了。

李幢下意识跟着朱达看过去,等扫视一圈之后心里才觉得别扭,他心想这是我家商队,朱达未免管得太多,随即李幢立刻回过味来,朱达再怎么反客为主,他都是在帮自己的忙,朱达要处置李家的管事和伙计,他们被处置的人的怨恨大部分都集中在朱达的身上,这是光赚不赔的生意,能把这些管不了的人整置的听话了,丢些面子算什么。

“几个月前,我和故去的老东家李修路上相逢,老东家对我很是照顾,也曾叮嘱过我,日后若有缘法,一定要帮帮李幢李兄弟,所以不听话的,我一定要收拾。”朱达继续扬声说道。

听到朱达提起老东家的名号,商队上下除了畏惧之外还多了几分敬重,李幢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和别扭也都是烟消云散。叔父李修和朱达的夜谈他也在场,双方虽然相谈甚欢,却没说什么托付和照顾,可没说没关系,现在在场的人就是他和朱达,只要他不否认,那么朱达的话就是真的,这等对自家大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否认?

老东家的名号可是有大义名分的,朱达有资格管,李幢让朱达来管也不算被喧宾夺主,也不算护不住自家人软弱可欺,李幢恶狠狠地看向人群中,指着一名中年人说道:“朱兄弟,那个人也不服管教,扰乱人心,一定要好好处置!”

被指着的那人脸色大变,还没等他反应,得到朱达示意的差人们已经冲过去,直接把人抓了出去,按在地上扒掉上衣,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下去。

商队众人噤若寒蝉,大伙当然知道那中年人是谁,那是李幢舅舅小妾的兄弟,靠着这层关系不服管教,在商队里上串下跳,先前冷言冷语的也有他,却没想到今天被狠狠收拾。

等这个人被打完带走,商队每个人面对李幢的时候都是满脸敬畏,年轻的东家不光把生意做成了,还有利这么强横的人物撑腰,大家以后可得明白分寸,知道好坏。

“朱兄弟,货卸在哪里?”李幢殷勤的问道,管事和伙计们的畏惧和恭敬让他感觉到极大满足。

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田庄仓库的附近,朱达指示之后,李幢立刻对人群大喊说道:“卸货!”

李幢一声令下,整个商队立刻行动了起来,再没有人出言顶撞,甚至连小声议论的人都没有,都在争先恐后的上前忙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看着眼前忙忙碌碌,李幢感慨莫名,自从接管商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听话,李幢愣了片刻,转身对朱达作揖施礼,郑重说道:“朱兄弟虽然比我年纪小,可却帮了我大忙,我该敬你为兄长才是。”

朱达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说道:“你来到这边,你证明了自己,现在该我证明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双赢才长久

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收入袋中,商队上下自然不敢怠慢,所有货物都被卸了下来,按照品类放在各处。

南货和香料单独存放,干果和果子也是如此,至于那些粗重陶器,现在就被打开草包,那十几口大小水缸,那些陶盆陶碗都是难民们用得上的,因为先前没顾上准备,这些日子过得很不方便,本来就该向外采买的。

至于那些日用的杂货器具等等,李和带着付宇在那里分门别类,部分入库,部分直接分给家丁和难民们用,就连田庄的庄客都有分到,大家分到了可用的器具,都知道将来的日子肯定更加便利,这田庄上下皆大欢喜。

就算一直置身事外的年轻差人们,对这田庄的热火气氛也很是羡慕,他们和这个团体是格格不入的,原来不觉得如何,可随着每个人在这田庄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越被这蓬勃向上的气氛吸引,想要融入这个团体的心思也越来越浓。

等把货物卸完,拉车的牲口卸下鞍辔,和装货的骆驼一起被带到大院里喂料休整,商队的管事和伙计们也被安置了住处,有人打算让他们住难民们住的棚户,但朱达特意让田间庄户空出几处房子来让商队住,等这一切都安置得差不多,天也快黑了。

虽说把商队里的三个人抽得血肉模糊,可其他人该款待的还要款待,田庄里杀了两头羊,又拿出几坛酒来,这接风宴调配的足够丰盛。

“三爷,商队是不是明天就要走?”在忙忙碌碌中,付宇低声问道。

在付宇看来,李家商队今天卖光了货物,明天就要及早出发回家,毕竟已经进了腊月,谁都要急着回家过年,可看这李家商队安置得如此彻底,倒像要在这田庄常住些日子的意思,所以付宇有此一问。

若是在三班六房当差,若是在商行货站学徒,问东问西会被认为是多话多事,遭人嫌弃,但在朱达这个团体里,喜欢琢磨,喜欢询问是求上进的表现,付宇比其他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他低声询问李和,可巧朱达也站在这边查看货物,也听到了付宇的询问,没等李和说话,朱达先笑着说道:“这等行商队伍的赚钱赔钱,不能单从去程和回程看,很可能去程不赚钱,甚至略赔一点,主要靠回程赚到的贴补,或者去程的时候赚得多,或者回程的时候少赚一点或者赔钱,但任何一程也不能放空,放空就彻底没得挣了。”

付宇是聪明人,听朱达一说就恍然大悟,看着朱达很认真的验看竹器,心中禁不住感慨,这位爷好武艺,又有经略,做生意又这么出色,他到底会多少本领?难道是个通才?

田庄里没有同时坐下这么多人的房屋,索性在空地上摆开了流水席,满是羊肉羊杂的热汤配上杂粮饼子和腌菜,油水十足,分量十足,至于管事和身份足够的人,都有些咸鸭蛋和卤味之类。

朱达在自己的住处摆了一桌,李和与常申作陪,至于商队那边,李幢只带了那位老管事过来,朱达那一桌比起外面来要精致不少,但也就多了两样干菜,多杀了一只鸡。

这是私宴,亲切而又放松,李幢也介绍了那位老管事,便是李家的一位老仆,从前的名姓已经丢弃不用,现在被叫做李富,这也是奴仆和家生子的常用名号,无非是福禄寿喜之类。

“......我们家祖上是从河南卫辉那边过来......”李幢年纪虽然比李和大,却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意思,反倒同李和攀起了亲戚,对朱达身旁的人都这样殷勤示好,屋中的气氛更是亲切,双方少不得先喝几口酒热热身子,白日里赚到了几百两白银,又惩处了商队中不听话的人,李幢很是有些意气风发,不过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谁给了他这一切。

朱达说话开门见山:“在六个月内,我这边需要各种日常杂货,太细的我就不说了,一家人只穿着衣服来这边安置,他需要买什么才能把日子过起了,有一千几千这样的人家,你就按照这个来备货。”

谁也不贪这几口酒肉,朱达说完,李幢就和老管事李富交换了眼神,尽管两个人没有交谈,却对着点了点头,看来是达成了共识,李幢清清嗓子说道:“朱兄弟,这可是好大生意,量大价廉是个常理,你想要个什么价钱?”

生意就是生意,李幢在这个时候倒是不见生涩,直截了当的讨价还价,那边李和与常申也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震惊和激动,他们当然知道这“一千户””几千户”人家的来龙去脉,把怀仁县的无主荒地整理好,再招募来贫民流民安置,然后再卖给他们日常杂货,自家这位小爷真是会发财。

“你该赚多少赚多少,在我这里不要比别处赚得少,但也不要比在别处赚得多,如果我能让你在回程赚得多了,你再让几分价钱给我。”朱达沉声说道。

他的回应让李幢和老管事李富愣神,他们毕竟和朱达才接触过两次,能想到朱达是一位武人,是一名土豪,却想不到是这样老练的生意人。

朱达用手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着继续说道:“我这边缺的东西还很多,我还要粮食,粮食运来多少我要多少。”

“我们商队小本生意,运粮食运不了多少......”老管事李富急忙插言说道。

话才说了两句,就被李幢打断,李幢一边递个眼色过去,一边大包大揽的笑着说道:“既然朱兄弟开口,那我们就想想办法。”

任何地方都产粮食,说不上是土特产,不是荒年灾年也根本买不上价钱,而且耗费运力,当然不愿意做运粮的生意,老管事的反应是正常的,但李幢的反应也没错,他下决心运货来怀仁县给朱达已经被证明是对的,他就有把握下第二个决心了。

“价钱上一定要让朱兄弟得了实惠,怀仁县这边没什么特产,要是有什么好卖的货物,那就更好办了。”李幢笑着说道。

李幢这番话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尽自己所能要给朱达让利,另一层的意思是说,如果回程的利润不高甚至不赚的话,那也让不了太多。

朱达点点头,对方说的很实诚,如果在怀仁县收购不上合适的回程货物,那只能是收一些不赚或者微亏的,或者是去其他州县卫所收购其他好卖的货物,前者不赚甚至微亏,后者加上多出来的脚程,那也赚不了太多,在商言商,不赚钱的生意没有人愿意长做。

“若是从前,这边还有些塞外的特产,可鞑子入寇那桩祸事一出,这六七个月内怕是不会有这些了,至于其他,怀仁县有的,其他处也不缺。”朱达缓声说道,他倒没有避讳太多。

在郑家集还没有被毁灭的时候,回程的特产是不缺的,可现在一切休提。

“从前行商,若是一切顺利,到郑家集就可以回程了。”李幢苦笑着说道,从前的郑家集就是货物集散之地,往往是行商队伍的起点或者中点。

朱达夹了块羊肉慢慢咀嚼,他心中在盘算,如果没有合适的特产,是不是把盐洞里的盐让他们带一车回去,不过朱达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私盐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让李家商队沾这个,别最后闹出祸事来。

“朱兄弟不要为难,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李幢笑着说道。

朱达端起酒碗致意,和对方碰了下,沉声说道:“不能让你做亏本的生意,还要让你赚到钱。”

在一切都是计划的时候,讨论太多也没有意义,这一晚朱达喝的不多,但客人们都很尽兴,散席的时候其实也不晚,不过疲惫的商队等人还是早早的睡下。

雪仍未停,雪夜里的田庄很安静,除了值守的人巡逻之外,再也没什么动静,朱达让常申和李和各自去忙,他一人走在雪地中,边走边想。

常申与李和都不太理解朱达为什么面色沉重,反正自家这边能赚到,反正需要的都能送来,那还管对方赚多少作甚,那李家商队又没有亏本。

朱达发愁的恰恰是李家商队赚得太少,如果总是靠着高价和现银,那么自家太亏,如果靠着人情,那么对方太亏,朱达想要做的是郑家集和河边新村那样的体系,一个能自循环的合理体系。

不过自己对怀仁县城确实不熟悉,朱达准备明日里群策群力,看看其他人能不能想到自己想不到的。

在田庄里这么漫无目的地散步,雪花落在身上厚厚一层,朱达也没有发觉,当走到差人和家丁们住处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才将身上的雪抖掉。

之所以停住脚步,是因为听到了有人在低声诵念,朱达马上听出来是孙伍的声音,此处是田庄内最可靠的地方,所以孙五也被关押在这边。

“......三圣保佑,福泽众生......”这低声吟诵,让着安静的雪夜更加安静。

朱达迈步走了进去,他想和这个孙五聊聊,现在田庄里没有人吃闲饭,朱达也不准备白养这孙五太久。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不浪费一个人

朱达走进这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气氛安静和睦,家丁和年轻差人们正在洗漱收拾,准备休息。他们聊天的时候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朱达在田庄里实行消静,在田庄的力量还没有成长起来,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一定要小心防备到极处,比如说夜间的安静无声,让潜入的外人容易暴露,让夜间的示警和船队更容易听到,也让所有人习惯纪律的约束。

年轻人总是很容易玩到一块去,没做家丁之前,朱达这边的年轻人看差役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而此时的年轻差人们又很想和朱达的手下交好,双方都怀着善意和热切,自然能玩到一起。

朱达对此是乐见其成的,这些年轻差人就是怀仁县的良家子,还没有被衙门彻底腐坏掉,是值得招揽的人才,但想把这些人抓在手中,就不能和对难民那般了。

看到朱达进来,家丁和差人们都吓了一跳,离得近的迎上来,离得远的则是肃立当场,虽然家丁和差人们内外有别,可这些日子轮换下来,年轻差人们听朱达安排调配,已经习惯把朱达当成他们的上司。

“你们忙你们的,王井你带我去见孙五。”朱达挥了挥手说道。

王井笑着答应了,走在前面引路,他脸上的伤早就好了,朱达杀张巡检的原因之一,就是张巡检殴打王井挑衅,有这层因果在,大家都觉得朱达特别看重王井,不然哪有为一个家丁去杀朝廷命官的道理,所以王井在家丁和差人们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等看重朱达和王井进来内院,家丁和差人们才从绷紧的状态中松下来,在刚和朱达接触没几天的时候,差人们对自家这种反应都觉得很奇怪,心说自家怎么会这么敬畏一个这么年轻的外地小子,到现在则是自然而然,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虽说安静肃然,不过气氛非常好,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就好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朱达进院子之后,有家丁和差人朗声问候,院子里这么安静,按说内院的孙五应该听到了,可孙五的诵经声依旧没有停,让刚刚喧闹的院子重新安静了下去。

“听着他念经,你们晚上是不是很容易睡着?”朱达笑着问道,他现在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不少。

王井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挠头笑着回答道:“老爷怎么知道的,这念经开始听着心烦,但听几句就睡着了,兄弟们还在开玩笑,说是以后听不到这念经是不是就睡不着觉。”

“他在这里没有折腾吧?”朱达问道。

“回老爷的话,他老实得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关在院子里的时候就是念经,有时候还问能不能帮我们干活,大伙都没理会他。”

朱达点点头,随便在院子里找了一处坐下,开口说道:“把他喊过来。”

“老爷,天下着雪,进屋子里多好。”

“夜里雪地很亮堂,我挺喜欢的,喊他出来吧。”朱达笑着说道。

若换了别的家丁,可能还会愣着争辩两句,王井则是笑嘻嘻的照办,打开屋门把人领了过来。朱达将近大半个月没见到孙五了,这些日子不见,孙五倒是比当初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可能这些日子都关在屋中吃饱喝足,又没有劳作,人变白了不说,还胖了些许,配上这少见的沉静而不麻木的神态,看起来倒有几分秦举人的意思。

状态变好,孙五的态度倒是没有变化,走到朱达面前就恭敬地跪了下去,跪在雪地里可说不上好受,可还是那么跪了下去,朱达知道孙五不是跪他,他跪的是自己,他是在内疚,为自己赎罪。

“我这里不允许传任何教,佛道我还能让他们活,其他的死路一条,我看你还想为乡亲们做些事,所以当初没有杀你,现在我想问你是什么打算,是要死还是要活?”朱达缓声说道,他很喜欢在雪地里的感觉,旁人觉得奇怪,大同这边哪年没有几场大雪,但在朱达那二十多年的人生记忆中,冬天的雪可是越来越少的。

孙五本来跪在那里,听到这话后上身也伏低下来,额头碰地,几乎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那里闷声说道:“老爷,小的要活,小的犯了那么大的错,犯了那么大的罪,连累了那么多人命,要是这么干脆死了,怎么对得起天上地下的那么多冤魂。”

说着说着,孙五的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还是继续的沙哑着嗓子说道:“小的从前信的是弥勒和无生老母,非但没有护佑,却带来了祸事,这一定是因为我信的不是正道,小人要去拜真正的佛祖,行佛门正道......”

听到这里,本来闭目抬头的朱达低下了头,看向孙五,脸上浮现出冷笑,借着屋内灯火和雪地反光,王井看到了朱达脸上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可小人又有何脸面自称信佛,小人今后只想把这条命用在报偿乡亲身上,只要是为乡亲们好的,小人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愿意。”孙五把话说完。

朱达脸上的冷笑不见,只是缓缓点头,王井的手也从刀柄上移开。

可能这些日子一直在诵经,孙五的话还没有说完:“......小人手上有几个方子,能治常见的病,也懂些跌打损伤,现在老爷这边养着这么多人,都还能用得上。”

朱达点头的幅度大了点,语气愈发温和,好像拉家常似的说道:“治病救人是好事,治好一个人,是实实在在的一份功德,你要是想赎罪,就扎扎实实去治病救伤,要是从前那装神弄鬼的营生在弄起来,害了你自己不说,也害了那些听你教唆的人。”

“请老爷放心。”趴在地上的孙五斩钉截铁地说道。

朱达没有和孙五说更多的话,他和看守这边的家丁以及差人们说,从明天日出时起,孙五就和难民们一样了,但今夜还是要严加看守,这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如果孙五心有怨气,那说明就不是心甘情愿的赎罪,夜里当然会有人检查孙五的表现。

王井送朱达出宅院,一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等送到院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道:“老爷,小的大胆说句话,小的这些年也见识过教门的勾当,这些人麻烦的很,稍不注意就会闹出乱子来,这孙五心思太重,还不如直接杀了干脆,知道药方,懂得跌打的,也不是那么难找。”

“纪孝东和刘南他们没那么多心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的比他们要多......”朱达没有回应王井的话,反倒是另起了个话头,王井却吓得脸色都变了,朱达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想得多不是坏事,但要想得周全,想得明白,孙五在我们眼皮底下,如果想要折腾,直接杀了就是,但如果他变成我们的人,除了治病救人是个帮手,如果还有教门的人藏着,或者招募新人的时候有教门的人潜入,那么你说谁会第一个发现?”

“要是孙五不说呢?”

“只要盯孙五盯得够紧,谁和孙五联系,谁不对劲,很容易就能发现。”

王井恍然大悟,如果孙五是自己人,那么他就会成为朱达的眼线,如果他成不了自己人,那么他就是诱饵,王井越想越是佩服,自家这位老爷年纪比自己小,也远没有自家经历过的颠沛流离,世间百态,人心险恶,肯定也没有自家经历的多,可怎么就能如此的周到缜密。

看着朱达在雪中远去的背影,王井呆立了片刻,用手拍了下额头,眉开眼笑,自家的殷勤和上进还是有了回应,老爷已经对自己另看一眼了,肯定会有所关照。

就这么在田庄里转了一圈,朱达特意去难民居住的棚户那边看了看,这样的大雪如果没有安排布置,棚子、棚舍、甚至房屋都很容易被雪压塌,没有了遮蔽处,住户很容易被冻死,去到难民的住处看过,朱达才放下心来,李和和常申把他的安排执行的很好,难民们也是本乡本土的百姓,对这样的大雪该如何防备也有经验。

在屋外有煤块搭起的火堆,烧红的炭火会被装在破瓦盆里拿到屋中取暖,所以难民青壮都是分为四队,轮流值守,没半个时辰就会去房顶屋顶上的积雪,这样虽然辛苦些,却总比房倒屋塌冻死人要强。

该安排的都安排,但朱达还是没得到答案,到底要给李家商队准备什么货物,没有人给朱达启发。

或许是因为下雪,这一夜格外宁静,朱达睡得很好醒来很早,他的屋子有火炕火墙,当然很温暖,这也算是头领的特权吧,朱达打开屋门之后,下意识的眯了下眼,因为雪地反射光芒很亮,朱达知道,如果出了太阳的话,雪地反射的光芒恐怕会很刺眼,之所以到现在这个程度,因为天还没有放晴,抬头看天果然如此。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着落了

家丁和差人们都和朱达差不多时候起来,帮庄客们准备早饭的时候,家丁和差人们已经开始领着难民们扫雪了,按照值夜的人说,在深夜的时候雪是停了一会,就这么时断时续地下到天明。

朱达吃过早饭之后,也拿着工具上街扫雪,看着他都开始劳动,田庄里能动的人都动了起来,就连商队的管事和伙计们也加入扫雪,整个田庄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在扫雪的人群中,朱达也看到了孙五,能看得出,难民们很欢迎他回来,很是有十几个青壮围在身边,王井和两名家丁带着他们那一队。

“......从前下雪,哪一次不冻死人和牲口,下雪的时候还怕房倒屋塌,雪停了还怕冻死人畜,可这次大伙担心什么,吃饱穿暖又能烤火,晚上又有人盯着,浑身热乎乎的,咱们还担心什么,在没遭灾之前,下雪后谁有心思扫雪,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就算是吃饱了,又哪舍得把这力气用在这扫雪上......”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位中年难民在那里大声说话,这难民朱达还有印象,因为他是带着老娘和妻儿一共五口过来投奔,鞑子入寇这样的大难,这个难民不但能逃出来,还能带着家里的妻儿老小逃出来并且支撑到现在,的确是和其他的难民不太一样,中年难民说的这些话可能有讨好的意思,也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毕竟他说的是实情。

听那难民感慨说话,朱达的主要注意力还放在孙五那边,却看到孙五说了两句话,身边十几个人都露出赞同的表情,还有人在拼命点头,那莫家四兄弟的老二吆喝道:“老哥你说得没差,这日子过得倒是比从前还要好些!”

朱达还注意到了王井脸上的微笑,虽然没听到孙五说什么,但看到各方都是这等反应,想来孙五遵守了昨夜的承诺。

田庄里面的男人们都忙得热火朝天,妇人们忙着做饭帮忙,最兴奋的则是孩子们,不管是庄客的还是难民的,他们都是兴高采烈,这么大的雪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新奇体验,可以玩的太多了。孩童们除了堆雪人,打雪仗之外,还发现了一桩更好玩的事情,原本田庄扫雪,无非是堆在空地和沟渠里,可这次全部运到田庄外面,把田庄外那圈并不完整的土墙给补齐了,甚至还能加厚加高,孩子们还以为父母长辈也在玩游戏。

朱达当然知道这“雪墙”挡不住真正要进来的人,但这圈“雪墙”多少是个防备,给这个田庄多少加一两分把握。

上午训练完毕之后,本该到来的城内车队还是不见踪影,应该是被积雪拦阻住了,朱达在午饭之后又领着全部的青壮男丁开始清扫田庄通往城内的道路,凭他们这几百号人,想要打通田庄和城内的道路不太可能,但能扫一段是一段,但朱达并没有把扫雪当成主业,下午的训练还是正常进行,上午的时候商队上下在休整忙碌,下午的时候则是来围观训练,这样的队列操练让他们感觉很新鲜。

下午才训练了不到半个时辰,雪又开始下了,难民们身上御寒的衣服都算完备,家丁和差人们自不必说,运动的时候身体正是热火,也不会因为下雪而停止,每个人都是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雪要下个几天,草原上恐怕要闹白灾......”

朱达训练的时候也很专注,但商队里的这句谈话却让他在意起来,训练暂停休息的时候,朱达本想去问一下,放哨的家丁却来回报,说是城内的车队来了。

“朱兄弟,为了今天这趟货,城里可是冻了不少人。”一见面常凯就如此说道。

田庄下雪,城内也在下雪,城内通往田庄的道路被积雪封堵住了,大家知道田庄的物资足够用,缓几天再送也不是不行,可常凯不这么想,他觉得还是万无一失最好,秦举人也这么想,既然这二位觉得车队今天一定要过去,那整个怀仁县就跟着发动了起来,除了车队本身的人手之外,还特意征发了一百五十二人的名壮扫雪开路,就这么一路折腾着,总算在下午到了田庄。

“......原想着今天扫雪以后就省事了,可看这见鬼天气,怕是再来还得这么折腾......”常凯向朱达抱怨说道。

“这样来一趟,太耗费民力,下次再有这等情况,不如先安排人骑马到我这边看看,如果确实需要物资再这么干。”朱达笑着回答说道,他当然不会把常凯的抱怨放在心里,自家人说话都很随便。

他们聊天的时候李幢也在场,听到其中的周折,这位从代州来的商人对朱达在怀仁县的能量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当着李幢的面也没什么可避讳,直接问常凯说道:“我这位兄弟在操持回程的货物,我想不出来咱们怀仁有什么可捎带的,常老哥你见识广,你也一起想想。”

“咱们怀仁县的特产不就是你在河边新村鼓捣出来的那些,要不就是郑家集那边的草原特产,可这两处都没了,那真是没什么了。”常凯苦笑着回答说道。

常凯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话碰到了朱达的伤心事,面露歉意地想要解释,朱达摆手示意不必,实话实说又有什么可责怪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牢记不忘就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帮着李家商队操持回程的货物。

看到朱达没有见怪,常凯这才松了口气,在那里皱眉琢磨了起来。

“如果真是没有,朱兄弟和这位常爷不必为难,我们再从其他地方调配,家叔曾多次说过,做生意哪有不出力的,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屋中安静了一会,李幢出言开解说道。

朱达刚要说话,却看到常凯好像想到了什么,常凯看了眼朱达,又看了眼那李幢,在那里犹豫起来。

这等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让人奇怪了,常凯很少有这等吞吞吐吐的表现,但朱达没有催促,只是在一旁等待。

“我还真想起些事情来,但这些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得回程问过才行,这位李东家,再在这里等我一天。”常凯犹豫着说道,对此朱达和李幢当然都没什么异议。

按说今日天已经晚了,路上又不怎么好走,等车队回到城内怕是天已经黑了,以往常凯都会留下过夜,刚才见到常申的时候,常凯还让自家兄弟准备些酒菜晚上吃喝,可现在又要急火火的要走,大家到是看得明白,这十有八九就是要回城确认那桩事了。

送走了常凯之后,朱达开门见山的就和李幢询问,问的就是这边下雪几天草原上就要闹白灾的话,不用去找那说话的人,李幢自己就能解答,他们作为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仅仅了解家乡的天气变化,还对整个大同,整个山西都有个了解,大同这边下雪和北边草原上有一定的同步规律,如果大同这边下雪,那么在早几天的草原上一定下过更大的雪,谁也说不清其中的缘由,但南来北往的商队都能确认这个“巧合”。

朱达关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个“巧合”,他知道另外一个规律,那就是草原上如果闹起白灾,接下来一定是蒙古部落对大明的侵扰,因为蒙古部落的牛羊都被冻死,他们只能向南抢掠,好让自己熬过这个冬天,只是他们活了,边关的百姓却要遭大难。

雪才下了两天不到,而且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雪,自己还不用这么急着担心,而且担心的用处也不大,秋冬的蒙古入寇,朝大了说是大明和蒙古的两国交兵,朝小了说也是边镇和敌军的攻防战争,自己只是个小小县城外的田庄,决定不了什么,也影响不了什么。

但第二天早晨起来,看到雪花仍在飘落,朱达的心情又沉重了一点。

这次雪倒是下了一夜,这一夜的雪下得不算大,应该不会对车队在道路上行进有多少影响,但这次城内的车队还是到午饭时候才到,除了常凯和轮换的年轻差人之外,居然还有两位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这两位倒都是熟面孔,一位是户房的金管年,另一位则是快班的林班头。

道路尚有积雪,能走却不好走,除了和朱达关系密切的常凯之外,其他各位老爷未必愿这么辛苦,何况这二位就是如今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虽说还有经承周贵等人,可场面上主事做事的就是这两位为首了。

金管年不必说,这快班的林班头则是差人们的首领,造班势力略逊,壮班杨守文死后,其他人不敢出头,和秦举人以及朱达没有矛盾,平日里林刚林班头就成了唯一一个代表差人出头的,常凯这边没什么基本盘,大家都认为他是秦举人和朱达的手下。

尽管看到朱达有些错愕,常凯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嘻嘻的说道:“昨日里交办的事情有着落了,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宗赃物

昨日的事情就是操办商队回程货物的事,这么快就有回音了,但朱达真想不出跟金管年班头有什么关系,他也很纳闷着三位吏役怎么兴奋成这样。

进屋之后,常凯拦住了朱达,没让他去喊李幢过来,说是咱们四个人商议完毕之后再说。

“听说朱爷再为商队操办货物,咱们怀仁县现在破败得很,朱爷也发愁找不出什么来吧?”金管年笑嘻嘻地问道。

朱达点点头,他知道对方这话只是个引子,并不是在询问什么,对金管年在城内弄的那些手脚,朱达知道的不少,但还到不了撕破脸掀桌子的地步,所以也就由着他,现在对方又这么贴上来为生意上的事操心,实在是古怪。

“金管年有什么办法吗?”朱达笑着问道,虽然朱达不信任对方,但并不是拒绝对方做事。

金管年一直盯着朱达,听到这问题之后,又和林班头交换了下眼神,朱达看到了这些小动作,他的好奇心倒是被勾了上来,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小心,而且这些事还和生意相关。

“不瞒朱爷说,咱们县没什么值得拿出手的土特产,但能卖的商货却有一些,只是这些商货......,还要有个靠谱的章程才能卖得出去。”金管年说话顿了下,这才说完。

“这边就咱们四个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如果不方便说,那也就不必说了。”朱达直截了当的说道,他觉得对方卖关子卖得毫无必要。

看到朱达脸色沉下来,金管年连忙干笑着解释了两句:“不是信不过,只是实在不方便说......”

“金二你这人就是麻烦,都是自家人,说话还吞吞吐吐的,朱爷,咱们衙门这两三年存了不少不能见光的货物,拿不出来,也换不成钱,就那么在县库存着,朱爷您也知道,没什么商队来咱县城,去郑家集合王家屯又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现在就更不必说了,以前都是零零碎碎的卖,这次难得来个放心的,又不是咱们大同本地的,所以昨天老常把消息带回去,大家合计了一下,觉得是个出路,今天就推着我们两个来找朱爷您了。”那林班头林刚凑过来把话说得很明白。

那林刚大大咧咧的说完,朱达稍一琢磨就听懂了,忍不住嗤笑说道:“赃物不就赃物,销赃就说销赃,何苦说得这么弯弯绕。”

被朱达点破,金管年脸上有几分尴尬,林刚只在那里嘿嘿笑,常凯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朱达也知道,金管年那尴尬恐怕也是挤出来的表情。

官府衙门里积攒了大量见不得光的赃物,合法的地方存着大量非法的东西,说出来很是矛盾古怪,实际上却是寻常,如果说是正常办案抄没的赃物,那可以发卖或者退换原主,早就光明正大的出手了,那么现在这些不能出手的赃物,恐怕就是衙门自己黑吃黑下来的,或者就是衙门中人自己烧杀抢掠而来的。

当年跟着袁标袁师傅学武历练的时候,朱达就从很多方面听过衙门中人的勾当,比如说快班办案的时候顺手牵羊,抄没罪犯家产的时候克扣不报,至于壮班做得更加过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壮班是县内最强的武力,只不过怀仁县内有郑家集郑家这样的特例,所以才显不出壮班来,作为县内最强的武力,他们有守备城池,协助征税,镇压民乱,押送要犯等等职责,但实际上,他们在守备城池的时候敲诈过往客商,在协助征税的时候大肆克扣,在镇压民乱的时候趁机抢掠,在押送要犯的时候沿路打劫,在怀仁县和周边卫所,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少,?有的能知道来龙去脉,大家能判断出是何方势力下的手,有的则是没头没脑,不知道什么人什么势力做的,这还是大家知道动静的,还有多少无声无息的案子,大家不知道,但已经发生了,虽说案子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做的,但真正的明眼人都能猜到这是差役们的勾当,之所以没人理会,是因为他们不对本地人下手,但就是很会选择目标,真正有名号,有跟脚的商队他们是不敢碰的,身为官府中人,当然明白什么会办成大案,什么会办成无头案。

“......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莫以为只有怀仁县全是坏种,边镇里的府县和卫所处处都在做这种勾当,只不过有的做的少,有的做的多,怀仁县的衙门被郑家挤得难受,常吏的银子难赚,就只能用江湖草莽的手段......”朱达还记得自己当时听袁标讲这件事的时候是如何的目瞪口呆,是如何的不能置信,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事,虽说心里已经有了建设,可咋一听到还是很不舒服。

金、林二人一直在盯着朱达的表情,看到他不加掩饰的反应,心里已有了判断,金管年和林班头又交换了下眼神,金管年干咳了一声说道:“好叫朱老爷知道,这些货物的大宗另有来路,咱们怀仁县原来有几个贼窝子,都是贼兵和土匪聚起来的,当时闹得很厉害,很是有些大户和村子遭殃,过往商队也有不少吃了大亏,咱们怀仁县和卫所凑出人马来去剿灭,剿了贼寇之后,剿货大家一点都没给上面留,都这么自觉存了起来,还有几家替这些贼人办事的窝主,他们自以为隐藏的好,却瞒不过咱们这些老公门,可从官面上找不到他们的把柄,所以兄弟们就替天行道,把他们的家抄了......”

本来金管年准备长篇大论的,说到这来却被朱达烦躁的打断,朱达毫不客气的说道:“扯这些又有什么用,贼赃就是贼赃。”

金管年也是手很心黑的人物,从来没什么良心的,可毕竟是一名文吏,还讲究本就没有的脸面,被朱达这么一呛,加上心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林班头倒是顶上,小心翼翼地问道:“朱爷,要是朱爷为难,我们就不做了,刚才那些话,朱爷您就当没听到过,衙门里清苦,大家活着也不容易。”

朱达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常凯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金管年和林班头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有怨愤,有失望,不过他们很快就压了下去,在朱达面前,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放肆,但他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做,为什么不做!”朱达回答说道,他突然高声,把其他三人惊到,金、林二人下意识的以为被拒绝,随即才反应过来。

贼赃是不干净的,贼赃是带血的,做这种见不得光的脏污生意,朱达心里很抵触,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也说不上干净,现在的自己也没什么立场讲良心。

从开始杀人到现在,自己手上有多少血,自己的经营财货中有多少血,自己的经营财货是不是干净的,已经占下的方家和杨家财产是不是取之有道,自己是不是那么纯洁无瑕,玉洁冰清......

朱达没有想太多,他止住了自家的想法,经历过这么多,见了那么多生死血色,朱达不会有太多的纠结,也没有那么纤细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这个目标,一切都是次要的。

只是想清楚归想清楚,还是难免心情激荡,所以才会有些许的失态。

听到朱达的回答之后,金管年和林班头都是松了口气,朱达略有些过火的反应,他们也觉得正常,年轻人总要慢慢成长,在刚开始脏手的时候难免不适应,自家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

做出承诺后,朱达没有立刻说话,屋中就这么安静了会儿,让金、林二人有些忐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有多少货?价钱怎么算?”朱达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问出,金管年和林班头彻底放松下来,金管年身体前倾,笑着说道:“河南产的曲绸三百六十匹,南边的棉布六百匹,牛皮靴子二百四十双,木碗木盆七百多套,药材两千五百包,羊皮二百七十张,牛皮一百六十张,狐皮、狼皮、猞猁皮共三百张,马尾一百六十套,牛角......”

金管年一项项报了出来,这户房出身的人心里都有一本帐,一项项记得清清楚楚。朱达开始的时候听得很仔细,越听到后来就越是惊愕,一匹曲绸三两银子,一匹棉布六百文,牛皮靴子一双也得四百文,这都是在大同的价钱,要是出了边塞,去到草原上,价钱一下子就会翻个四倍五倍,而这木碗木盆在大明最多不过几文十几文的价钱,到了草原上,则是翻个几倍十几倍都不止,药材也是差不多,在大明不值什么钱的,但到了草原上确是救死救伤的要紧营生,无论人畜都很需要,价钱是几倍十几倍的翻。

至于这羊皮牛皮还有各色兽皮,以及马尾牛角等等,则是蒙古草原上的特产,在那边不值什么钱,但在大明,尤其是大明腹地,则是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涨幅。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两成

如果都能按照市价卖出去的话,这些货物的总价恐怕得有近万两白银,朱达目瞪口呆的并不是这些货物的高额价值和买卖后会带来的巨大利润,而是怀仁县到底做了多少案子,才收罗来这么多货物,想想就让人震骇。

“......至于价钱,市价的五成如何?”金管年开出了价钱。

听到这个价钱,已经镇定下来的朱达冷笑一声,开口说道:“要是这样,那就不必谈了,你们自己卖就好。”

金管年也不生气,态度放的更加恭敬了些,笑嘻嘻的接话说道:“朱老爷,这些货物也是兄弟们拼死拼活弄过来的,还有兄弟折在了里面,这卖命的银子,抚恤的银子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再说了,鞑子闹过那次之后,南来北往的商队少了很多,南边的货物和鞑子的特产价钱都高起来了,我们要五成的价钱,五成之外那不都是朱老爷您赚的,还有朱老爷是做生意的好手,上次一成本钱赚了二十成的利,这次照做不就得了,何苦跟我们争这几个小钱。”

他们在这里讨价还价的时候,那林刚林班头却经常回头看常凯,虽然是笑嘻嘻的表情,却让常凯很不耐烦,常凯当然明白林刚不停回头是什么用意,无非是担心自己给朱达使眼色,想到这个,朱达心里就在冷笑,心说这小爷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还用我给什么暗示吗。

“没本钱的生意别说什么本钱,卖命抚恤的银子那是你们自家的事,与我何干,这批货物零卖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整批出手得五千两出头的银子,你们找到我无非是想快些出手见到现银,可这样大宗的货物,是没办法投机取巧卖高价的,就算是按照做买卖的常例,买家给个八折就算不错了,再说了,我都知道这些货不干净,你们以为其他人就猜不出来,难得他们就不会压价,这来来去去的,还要给你们市价的五成,我还能剩下多少,市价的五成万万不行!”抛去道德上的束缚之后,朱达的讲价毫不含糊。

金管年还是笑嘻嘻的,做生意总有几个来回,他手指掐了掐,好像在算账,又转头看了林刚林班头一眼,他看过去的时候,林班头却转过了头,大伙都明白,谈到这个当口,林刚已经不愿意担这个责了,而且也插不进话去,毕竟谈的都是几百千把两银子上下的额度,谈高了还好,谈低了可要落埋怨。

“我们都是在衙门里忙公务的,不太懂买卖上的勾当,不如朱老爷开个价钱,让我们合计合计。”金管年笑着问道。

朱达沉吟片刻,盯着金管年沉声说道:“两成,货物卖出去价钱的两成!”

听到这个价钱,从来这边就笑嘻嘻的金管年立刻变了脸色,坐在他身旁的林班头先是错愕,随即满脸怒色,怒气冲冲的瞪向朱达,随即又低下头来。

若是平常对答,谁敢说出这样不讲理的价钱,只怕没等金管年开口,林刚林班头就会先跳起来发怒,抽刀威胁都是轻的,可想想半夜被放火灭门的方家和杨家,想想当街被砍杀的张巡检,天大的怒气也得忍下去。

金管年看向林班头,林班头林刚只是低着脑袋,被盯得久了,甚至还向着侧边转了转身子。

看到同伴指望不上,连个打气帮腔的人都没有,金管年五官扭曲的调整了半天,才换成了一副苦笑,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朱达,屋里其实没那么暖和,可金管年额头上瞬时间全是汗水,干巴巴地对朱达说道:“朱老爷,你做生意在县内县外都有好大的名声,买卖不成仁义在,这生意要是做不成,朱老爷你不会为难在下吧?”

朱达冷笑了声说道:“这些货物想必都是沾着血的,你们也有资格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过你们也不用拿话套我,我不会强买强卖。”

这“不会强买强卖”让金、林二人松了口气,金管年干笑这站起身来,顺手扯了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林班头,然后说道:“既然朱老爷这么宽宏大量,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这生意做不成,小的们也有难处,还请朱老爷体量。”

两个人诚惶诚恐的起身,作揖告辞后转身就走,才走出一步就听到身后说道:“除了我你们还能卖给谁去?”

只听到朱达说话,还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两个人都是大颤了下,止不住颤抖起来,那林班头甚至不管不顾对常凯吆喝道:“老常,这些年我可一直没亏待你......”

“这批赃物在你们手里存了有段日子了吧?闹灾前后来来往往的商队也不少,王家屯那边始终很热闹,那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手,我在县城里低价收购商货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手?还不是担心风险,担心惹出事来,担心别人不和你们公平买卖,担心别人盯上这块肥肉,现在来找我,不就是因为我这里没风险,我这里算是放心,我这里能把这些货卖出去。”朱达问出一串问题。

这一连串问题问出结论说出,金管年和林班头停下了脚步,脸上的愤愤不平和害怕变成了惶恐,被人说破心思之后,脸上就会有这样的神情。

屋中气氛有几分尴尬,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常凯嘿嘿笑出声来,三个人都看过去,常凯笑着说道:“二爷,林头,你们别怪老常不向着衙门说话,我从前虽说不知道这批货,可却知道各位爷发愁怎么出手,这个不放心,那个靠不住,放在库里又怕被大伙偷,你们说现在咱们怀仁县内,连边上的左卫也算上,还有有比朱老爷更靠谱的人吗?话又说回来,这东西放着它就不是钱,卖出去才是银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金、林二人心中暗骂,心说常凯你早就不是自己人了,你和这小子是自家人还差不多,可他们两个也承认,常凯这番话说的有道理,而且也给大伙一个台阶下。

这个时候朱达却笑了,他笑着悠然说道:“有我在怀仁县,这么大一笔赃货,你们还想不让我经手?”

话音未落,金管年和林班头的脸色就白了,心说这还是要强买强卖,可下一刻两个人眼睛瞪大,面色变幻,脸上的表情从心虚惊慌变成了无奈,两人开始苦笑,摇着头又是坐了回去。

“朱老爷,倒是我们钻牛角尖了,人扎在钱眼里,却忘了这通行的规矩。”金管年苦笑着说道,态度又比刚才谦卑了许多。

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实力越大的人分润的就越多,当实力到了一定的程度,所在地面上明处的生意和见不得光的买卖都要有你一份,不然的话,生意买卖的各方就要担心风险,这风险或者因为你的不理不睬,或者是因为你。

县里收取赋税,如果不和士绅豪强们打好交道,不光收不上粮食来,收税的人会被打,官吏们还会被上方整治,私盐过境,窝赃销赃的时候,如果没有士绅和豪强们的参与和庇护,随时会被黑吃黑,随时会被差役民壮围捕捉拿,不要说钱赚不到,命都没了。

这不是现在的规矩,这是自大明太祖朱元璋立开国到现在一百多年的规矩,这是自始皇帝统一天下到现在两千余年的规矩,皇权不下县,县里的一切都是士绅和豪强们决定,那么现如今怀仁县最大的士绅和豪强是谁?就是秦举人和朱达。

怀仁县内功名最高最有前途的士绅是谁?是秦川秦举人,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举人,这在整个大明都会被认为是前途光明,大有可为的年轻人,怀仁县最强的武力是谁?是刚刚十六岁的朱达,全县都慑服于他的赫赫凶名之下,灭门杀人的惨案震慑着每一个人,他手下有二十几名敢打敢杀的年轻汉子,整个怀仁县都纠集不出这么一股力量来,更让人无力的是,这位士绅和这位豪强不是对立的,而是互为里外的一体,互为支撑,两个人都因为对方而更加强大,还有利益之外的亲密关系,是经历过生死患难的关系,这样的紧密,想要在他们之间钻空子都不可能,而且他们还用收拢无主荒地这件事,将全县牢牢地绑在一起。

县里有这样的奢遮人物,不想着让对方做主,居然还想讨价还价,这真真是失心疯了,吏役们是最讲究常例规矩的,今日里却脑子发昏,做出了这等不规矩的事,怎么不会苦笑无奈。

既然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了,也就没那么多纠结和算计,除了认命,没什么别的选择。

“......不要贪心不足,这些货放在你们自己手上,能不能卖出两成的价钱,要卖多久才能出清?不要算它本来值多少钱,而要算你们能换到多少银子......”朱达又说了两句。

任谁听到这些话都会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朱达之所以要挑明了说,就是不让他们心中有太多的纠结。事情既然商定,金管年和林班头也没有耽搁,二人告辞离开,这么大一笔财货,他们二位也做不了全部的主,还得回城合计,临走的时候他们没有喊常凯一起,亲兄弟明算账,他们已经不想让常凯这个“外人”再掺和到生意里面,现在表面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种种不合理

等金、林二人出了屋子,常凯就笑着说道:“这些赃物不是一家能做主的,几位老爷,几位班头都得说话。”

“这些财货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三四年怀仁县没有什么大案子,靠着三班这些软脚货,难不成还能去外面打劫?”朱达皱眉问道。

这三年来,朱达把怀仁县和周边区域的江湖绿林摸得很清楚,从前发生的事情也会有人和他讲,盐栈那些护卫都是老江湖,都会和他讲,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案子他不知道,以金管年报出的货物清单,如果有商队被劫,那必然会报官,即便是那商队上下都被杀得干净,没有活口,这么大的货值,商队的东主和家属也会沿路寻过来报官,不管怎么说,都没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这样的大案。

至于这批财货是不是几桩十几桩案子零敲碎打聚集起来的,朱达想到这个可能又否定了它,几百匹同款绸缎和棉布,每一款货物都是大宗,没可能是零碎拼凑起来的。

如果有人做下这样的大案而自己不知道,也就是说,在自己活动的范围内有一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力量,如果是吏役们做的,那就是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实力存在,不管哪一种情况,自家都有危险,必须要慎重对待,做出防备。

被朱达这么一说,常凯也皱起了眉头,如今的常班头没有丝毫吏役中人的自觉,他是完全站在朱达这边的,在那里绞尽脑汁琢磨了会儿,常凯才犹豫着开口说道:“该不是三班的人做的,他们这些货有什么本事我清楚的很,打劫杀人的事情敢做,和商队动刀子没那个胆量。”

三班差役杀人劫财的事情没少做,但那都是对良民百姓和行脚商贩下手,但行走于边镇的商队,凡是有规模的都有武装护卫,这些商队行走在外,要随时防备着强盗土匪甚至官军和鞑子,商队上下都知道一旦落入敌手基本没有活路,所以除了专职的护卫保镖之外,管事伙计们也肯拼命厮杀,规模小的商队有十几二十个敢打敢杀的青壮,大商队则有几十上百号人,而怀仁县的差役们倾巢而出也就是一两百号人马,这一两百号人里敢见血杀人的也就三四十号,想想金管年所说的货物清单,如果来自商队一定是过百人甚至更大规模的商队,这样的商队可不是三班衙役们能吃得下来的。

即便是差役们真有了天大的胆子,他们在吃下这批货的时候一定会有死伤,如果有了死伤动静,身为土著差役的常凯不会不知道。

朱达排除了各种可能性,但还是想不到原因,朱达也不觉得怀仁县衙吏役们隐藏着什么实力,自己杀人放火灭门的事情做了那么多,如果真有力量,恐怕早就报复过来了。

“常老哥,你回城好好打听下这些财货的来历,该花银子就花,谁要是愿意透底,我可以多分他些银子。”朱达叮嘱了常凯几句。

常凯郑重答应,随即笑着说道:“朱兄弟你且宽心,如果这案子是他们做的,咱们怕是活不到现在。”

“道理是这个道理,小心总归没错。”

......

跟着常凯一同回城的还有李和,这批赃物价值太大,朱达不得不慎重对待,除了安排常凯打听底细之外,李和还要把这些细节通报给秦举人,秦川那边也要做相应的预备。

临到天黑的时候,又是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借着残存的天光,朱达看了看北边的天际,没有烽烟燃起,但草原上白灾已经发生,烽烟燃起是早晚的事。

按说这等下雪寒冷天气,天黑之后就该好好休息,谁也想不到朱达把所以人都动员的起来,家丁、年轻差人和难民们被分为三班,轮流值守,这些日子训练勤奋表现出色的难民青壮还都给发了兵器在手,这等严阵以待倒是让很多人心里的不情愿烟消云散,大家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者有什么危险临近。

这样的阵势自然惊动了李家商队,在晚饭的时候李幢特意询问朱达,他看到朱达也要参加轮班值夜后,甚至还询问商队用不用躲到县城里去。

“你且安心住着,这就是日常的训练,谁说下雪天就要歇着的,难不成贼匪下雪天就不出来了?”朱达笑着回答。

这解释也说得过去,可李幢还是疑虑未消,田庄里的气氛变得肃杀,他怎么也轻松不下来,不要说什么贼人,万一这朱达想要下手,李幢甚至想到朱达要谋财害命,毕竟双方接触的时间还不长,真正的信任还没有建立起来。

“你回程的货物大概有着落了,这一次你来对了。”朱达转了话题。

商人逐利,听到这个李幢来了兴趣,刚要询问,常申却进了屋子。

“朱老爷,刘月姑娘和周氏都想要些棉花,这个要不要给?”常申进屋后问道。

朱达看了眼常申,又看了眼低下头去的李幢,心中禁不住有些感慨,如果是常凯在,就不会当着李幢的面问出这个问题。

“给她们,要什么都给她们,不用来问我。”朱达回答的很简单,他也不想让李幢听到细节。

倒也不怪常申过来问,朱达当初的命令是给她们羊毛,现在改要棉花,常申也是过惯了仔细日子的人,自然要过来询问。

李幢注意到一件事,在这个常申询问之后,朱达的心情突然变好了,李幢对朱达情绪的变好有些好奇,猜测刚才提到的“刘月”和“周氏”可能是朱达的内眷,但涉及到对方的私事就不便说出口。

当然,他更好奇的是朱达所说的回程货物,但朱达说还不能完全作准,他也不好追问,不过李幢这边也有计划要讲,他回去和管事们合计后,觉得向怀仁县运送粮食和其他大宗物资是可行的,怀仁县和卫所犬牙交错,而卫所那边有大量可供出售的粮食,李家商队可以跑几次短途,这样的生意虽然利润不高,但胜在来回耗费的时日短,也是做得过。

说出这个计划之后,双方的关系又亲近不少,能为彼此着想,能为彼此做出让步,这样合伙做生意才能长久。

朱达送李幢回到驻地,在商队驻地走了一圈,嘘寒问暖客套几句,这才去参加值夜巡守,等朱达走后,李幢也和管事们说了今晚的消息,但大家都对回程的货物不报什么期望,这小小的怀仁县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这一夜的巡逻并不轻松,朱达带着大伙不停地扫雪,道路上要清扫,几处晒场和空地上也要清扫,不停的劳作倒是让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暖和,而且朱达还特意为值夜的大伙准备了干粮和热汤,让大伙的干劲更足。

“咱们这位老爷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孟田小声问付宇道,朱达的情绪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不过这两位年轻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他们突然发现难民们有些脱胎换骨,白日里拿着木杆子还看不出来什么,但夜里手持长矛列队走在雪地中却有股森然肃杀之气。

“......这可有些官军的意思......”

“......这些苦哈哈比卫所里的大头兵可强出太多了,这样的架势怕是营兵才有......”

“......怕不是样子货,他们可没见过血......”

“......怎么没见过,鞑子烧杀地方,然后贼匪横行,他们什么没见过......”难民们还是第一次配发上真正的武器,这些日子的队列和体能训练显现出了效果,行径间颇有章法,那股不自觉散发的肃然之气更是少见,家丁和年轻差人们每人和难民一起训练,朝夕相处,往往感觉不出变化,今夜里才突然发现和从前的不同,自然议论纷纷。

“别看他们,咱们还不是一样。”付宇看得比别人更深一点。

说到这个,孟田还没有接话,一名年轻差人插嘴说道:“这几日我回家,我老子说我变样,说有规矩了。”

“营兵我也见过,比咱们强不了多少,可咱们才练了多久。”孟田闷声说道。

卫所里的军户其实就是军将们的佃户,他们的主业是种地交粮,指挥和千户们才不愿意让军户不去种田而去操练,所以卫所里的军兵都是样子货,甚至连样子都做不好,朝廷和官府当然不能指望这样的力量镇守边关,边镇有战斗力的兵马都是募兵,按照各个营头聚集起来,所以也被称为营兵,他们是拿着军饷打仗的职业士兵,虽说粮饷被克扣得厉害,可毕竟赚的是卖命的粮饷,兵丁们能打不能打也关系到武将的地位和实力,所以营兵在边镇就是能战的范例,大家觉得能打敢战的精锐就是营兵了。

孟田和付宇算是观察仔细的,其他的年轻差人则没有这么清晰的认识,而家丁们则丝毫不向此处想,他们对朱达没有任何的质疑,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许在刚刚跟随的时候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这些日子来,随着朱达不断展现武勇和正确,那些怀疑早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来历有趣

“咱们既然跟了这位爷,那就死心塌地的跟下去,原本觉得是个机缘,现在看可不是那么简单。”付宇对孟田低声说道。

谁也不是傻子,家丁和差人们能感觉到的,难民们同样能感觉得到,但他们想的说的不是那么清楚,只是觉得自己不同了,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只为生计奔波的那个人了。

这一夜尽管忙碌不停,可从朱达到下面每一个人都愉快而兴奋,他们这情绪倒是让田庄的庄客们很纳闷,有人嘀咕“大冷天忙活有啥可高兴的”。

雪应该是下半夜停的,第二天早起倒是出了太阳,朱达出门的时候被雪地的反光刺激的闭上了眼睛,外面倒称得上是银装素裹,朱达没有在雪景上流连太久,他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后,还是看向了北边的天际,看看那边有没有烽烟燃起,什么都没有,这让朱达松了口气,不过也不可能完全放松下来,以这次蒙古入侵的经验来看,烽烟并不能完全起到预警的作用,可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法子。

早晨的扫除就比昨夜简单了许多,朱达注意到一件事,这一夜过去后大家训练的劲头高涨了许多,而且年轻差人们和难民们的劲头尤其高,这让朱达很是惊讶,平时最容易懈怠的就是这两类人。

训练没有进行多久,周青云就骑马赶到田庄来,朱达是每天都待在田庄里,但周青云则是隔一天一来,有时候甚至隔两天,因为周青云还要保护秦举人一家,他这么往来于田庄和县城,也保障了朱达和秦举人之间消息的通畅。

周青云这么早赶过来,是带来了城内要紧的消息,关于赃物发卖的消息,昨日里常凯回城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秦举人家,将朱达和金、林二人的谈话以及结果一五一十地说了,这次和以往不同,秦举人并没有完全支持朱达,他详细了解并询问之后,立刻摆下酒宴,并请县衙里面的头面人物来家里做客饮酒。

这场酒宴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散席之后满是宾主尽欢的局面,送走所有的客人之后,秦举人书房的灯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熄灭,今天早上天没亮,户房经承周贵的亲信就敲开了秦家的门,周贵的这位亲信给秦举人送了一封信,看完这封信之后,秦举人秦川才喊来周青云仔细叮嘱之后又让周青云复述了两遍,这才让他骑马出城通报给朱达。

“......秦叔已经和衙门里的人商量好了,分给衙门那一份里,除了卖价的两成之外,还要再加一成辛苦费,若是三班六房的老爷们私人有货要卖,那咱们只占三成,秦叔还特意叮嘱,说你不要太看重钱财,让出些未必是吃亏,细水长流反倒赚得更多,秦叔还说,这些道理你都懂......”

“......昨天酒席上户房那个周贵拍了胸脯,说是先前考虑的也不妥当,秦老爷这么一提醒,大家才反过味来,今天上午就在县衙里行文用印,把该有的文书都补起来,以后所有在这里发卖的货物都有衙门的文书,上面盖着官府的大印,所有买货的都可以拿一份公文走,证明这些货物是鞑裸来袭之后各地的无主之财,由官府委托你来发卖,所得用来赈济灾民......”

复述秦举人的话,周青云说的磕磕巴巴,不那么流利,说到一半的时候还用手拍了下脑门,盯着朱达补充说道:“说到用印这个事我才想起来,除了那一成辛苦费之外,还有再拿出半成来买这些公文......”

补充完这句后,周青云看着朱达的神色,迟疑了下又说道:“秦叔还特意让我留意你的表现,让我看到了之后回去跟他说,听到多加一成的时候你是什么脸色,听到又加半成的时候你又是什么脸色,我懒得弄这些把戏,直接跟你说了,看你也没当回事。”

等周青云说完,朱达摇头笑了,自家把价钱压得这么低,就是留出秦举人的余度,自己和秦举人的关系早就被证明是牢不可破的,三班六房的这些人精应该不会想着去钻空子,但发卖赃物这等事牵扯到官府和地方,里面有些关节自家未必考虑得到,这就需要秦举人秦川帮着考虑周全,该花费什么,该做哪些让步,就都交给秦举人来决定了,让出去的一成半恰好将自己顾虑的几处牢牢补上,这一成半的让步很值得。

当然,当周青云把自己没有发怒和惊讶的反应报给秦举人之后,自家这位义父也能想明白这通盘的考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至于这一成辛苦费,不过是讨价还价的结果,金、林二人没有那个资格,但周贵和其他老资格的头目却是有的,至于买行文用印那半成,这个实在太值得了,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想让这等级别的衙门出具这等效率的公文,那可不是花钱能搞定的事,要知道,有这么一纸公文,不管这些货物的来历沾染着多少血腥,多么的伤天害理,都变成合法的了。

这半成的花费,朱达相信大部分都会落在知县和师爷的手上,毕竟艾知县和师爷还掌握着官印和用印的权利,这个权利是大明朝廷支撑的,如果强夺等同于谋反,也亏得是艾知县升迁无望,到现在只想捞些好处了,也亏得有秦举人出面推动,不然凭着三班六房的吏役们是很难推动的,尽管他们平时偶尔可以钻几个空子,但这么大规模的行文用印他们是做不到的,这么算起来,半成花费不多,太值了。

“没想到他们手里还有存项,这小小的县城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赃物。”朱达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没想到吏役头目们还有积存,金、林二人报的数目已经很让他咋舌了。

“......昨夜里秦叔专门问了来历,这些财货不是怀仁县的赃物,说是西边和北边都有大股贼兵,这两年来做下来些大案子,据说还碰了大同某位大老爷的商队,结果惹怒了那位大老爷,派了标营精锐出来,把那边的贼兵都给剿了,人杀个精光,财货都取了出来,他们押送的这些回返,路过咱们怀仁县,在咱们怀仁县才歇了一晚,就接到了大同那边传来的急令,这些兵马就把缴获的大宗财物先暂存在咱们怀仁,他们加急赶回大同,当时说是过些日子再来取的,可谁能想到鞑子来了,这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鞑子走后,也一直没人来取回这些财货,前些日子派人去大同打听,却发现那位大老爷和他的标营精锐全死在兵乱之中......”

“什么兵乱?”朱达愕然问道。若是有第三人在场,就会觉得朱达的问题很古怪,在此情此景下,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兵乱只是个背景。

这问题问得周青云也很错愕,愣了下才回答说道:“说是鞑子来的前后,大同那边闹了大乱子,边军把城里的老爷们杀了不少,不过我也不清楚细处,这还是昨晚秦叔和他们谈天的时候我听到的。”

朱达无奈的摇头,他突然有深深的无力感,大同成距离自己这么近,可那里发生的大事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怀仁县内也算是消息灵通的人士,但这等大事却无人说起,未曾听到,这里到底闭塞成了什么样子。

但周青云说出赃物的来历之后,朱达的很多疑问都有了解答,甚至还有些新的猜测,比如说西边和北边的贼兵,那里靠近边关,边军战斗力不弱,能在那里打家劫舍的贼匪肯定不简单,按照朱达所知的,那边敢杀人越货的强人一般有三种来历,一种是本地豪强勾结蒙古马贼,一种是本地豪强勾结边军,一种就是当地边军,有此等贼匪杀人越货,官府哪里管得了,边军不是坐地分赃就是亲自下场,又怎么会用心剿匪,从那位大老爷能动标营精锐来看,敢动他家商队的恐怕只有当地边军了,这次派出标营精锐,剿灭的那两股贼兵怕不是凑出来的替罪羊,搞不好那标营精锐过去了也是杀人报仇,就地抢掠。

想到这里倒是有了新的疑问,如果说牵扯那么大还动用了大同标营的话,那金、林二人报给自己的财货总数未免有些少了,但朱达马上就想通了,那标营起获的赃物中大部分都是金银,这些商货只是小头,有急事赶回大同的时候,将金银一并带了回去,只留下不便移动的商货,倒是便宜了怀仁县上下。

朱达脸上浮现笑意,摇头说道:“只怕这些人自家要卖的才是赃物。”

秦举人叮嘱的很详细,他很看重这件发卖赃物的事,秦举人通过周青云强调,这次的事情做妥帖了,就能把整个怀仁县进一步的整合,因为这赃物发卖牵扯到怀仁县所有上层的利益,把这件事做好,大家就绑得更紧。

第二百五十八章 另有来历

朱达对秦举人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得到朱达这个回复之后,周青云就要回城,按照他的说法,秦举人叮嘱他尽快带回朱达的回复,如果朱达这边有什么别的想法,秦举人要在县里及时的调配和应对,这举动让朱达失笑,朱达并不觉得赃物发卖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上上下下如此看重。

周青云要出门的时候又被朱达喊住,朱达让他传消息给秦举人,说是安排人把城内自己手里的几处宅院修缮打扫,尽可能多的储存粮食和柴草,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县衙征调民力。

朱达在城内的几处宅院很是不小,都是方家和杨家的产业,可城内秦家都住不满,其他人都住在城外田庄里,折腾这几处宅院做什么。

“有人说咱们这下雪,鞑子那边也下雪,而且下得更大,这么大的雪草原上一定闹灾,只怕再过些日子天边又能看见烽烟了。”朱达回答了周青云的疑问,周青云也听懂了,满脸郑重的离开。

周青云走之后半个时辰,常凯才带着几辆大车来到,但这几辆大车上装载的只是田庄所需的物资,朱达还以为常凯会把那些“赃物”一并带来。

“朱兄弟,你嫂子净是瞎折腾,她不是要琢磨羊毛织布嘛,可昨个却要棉花,你说说这羊毛和棉花能是一回事吗,也不知她要棉花做甚,自从老哥我当上正差之后,她就把纺纱织布的营生撇了......”一件面常凯先抱怨几句拉了家常。

“要棉花?嫂子要棉花你就给她。”朱达先是一愣,颇为严肃的回答说道。

本是拉家常闲聊,没曾想朱达这般郑重,倒是让常凯有些愕然,随即他又注意到朱达莫名振奋不少,这让他变得更加纳闷。

殊途同归、人民的智慧、群众的力量......朱达脑海里闪过几个词,刘月、周氏和常凯的婆娘,她们三人都是分开忙碌的,没可能呼通生气,更没可能知道对方的进展,但却不约而同的开始要棉花,看来羊毛织布这桩事有大进展了。

不过朱达没有振奋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被常凯的叙述吸引过去。

“......那些货却不是咱们县里的赃物,是大同一位大老爷的货,那大老爷遭了兵灾,这些财货阴差阳错的成了怀仁县的好处......”

“......不过几位班头和几位老爷手里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物事,这次也要拿出来卖了,老林已经跟我赌咒发誓,说这些物事都查不出来历的,绝不会牵连到朱兄弟......”

“......那些货物都在县库里存着,亏得他们动心思去藏,外面都是用破粮食包堆着,你说这要是换了县太爷,到时候把县库一封,这些货真就成了县库里的公物,拿不出来怎么办,我出城的时候他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清点搬运,估摸着得下午才能送过来......”

常凯所说的和周青云带来的话没有太大区别,彼此印证,不过朱达现在最关心的反倒是几名妇人都要棉花的进展,那个比倒卖赃物发财还要重要。这边常凯还没出门,那边李和却领着李幢过来了,这几天李幢对李和这位同姓很是拉拢交好,已经提议过结拜以及攀亲,但都被李和客气的拒绝。

“朱兄弟,若是没有回程的货物,也不必强求,这次来李家上下都知道朱兄弟是自家人,咱们没必要急在一时,我李家商队大几十口,每日里人吃马嚼耗费的都是朱兄弟的钱粮,这又何苦呢,不如今日告辞如何?”李幢很是郑重的说道。

这番话真是把朱达当自己人看了,听到这话的朱达反倒是笑出声来,这反应让李幢心中恼怒,在他看来,自家一番真心实意却被这般轻佻对待,先前是不是看错了这朱达。

“不急,下午货就来了。”朱达笑着说道。

既然朱达说了有货过来,李幢也只能先答应着,可心里免不了嘀咕,若是去怀仁之外的地方还能采买些利大的货,这怀仁能凑起来的无非是些粮食土布之类的粗重货物,赚不到什么钱,还要贴进去些,不过这李幢倒是调整得快,等回到住处的时候就已经自嘲贪心不足,这次怎么说都是赚了。

县里的车队比预想中来得更早,吃过午饭后半个时辰就到了田庄,一共十二辆大车,车上都装满了货物,这车和货还好说,真正惹人注意的是押送车队的人马,除去赶车和推车的民壮之外,还有近百好人马押运。

打眼一看,里面有五十几位是三班里的差役,都是差人中的青壮汉子,其他三四十人却是生面孔,但也都是青壮,个个有股凶悍之气。

朱达能推断出衙门里挑选押送的人,一定是能打的会把式的,那些懂得长立规矩的老手和滑头在这里则派不上用场,但真正让朱达在意的是剩下那三四十人,这些人是城内哪股力量?

好在身边就有能问的人,接货的时候常凯自然要跟着,听到朱达的问题他立刻回答说道:“你看那十几个是城里几位大爷的家丁,那些穿着破烂的是大牢里的罪囚。”

朱达立刻明白了,随即心中凛然,城内豪强的家丁还好说,这些大牢里的罪囚却是他没想到的,从前不是没听人讲过,这大牢里犯了重罪和死罪的囚犯,实际上等于牢头的奴隶,这些囚犯想要在牢里活得好一些,甚至求条生路,自然要对牢头唯命是从,厮杀拼命当然不在话下。

这股力量不在计算之中,朱达对自己的疏忽有几分自责,但他也没有担心太多,怀仁县小小县城,大牢里不会有那么多囚犯。

金管年和林班头又来了,林班头自然是统领车队的,金管年还带着十一位穿着长衫的吏员,这些人想必就是充当文书账房的。

车队被引到了清理出来的空地,把县里的人安顿好之后,李家商队的人也被请了过来。

李幢和他下面的管事伙计们看得空地上的差人和罪囚后都是大吃一惊,有的人还算镇定,有的人脸色大变,还有人喊出了“我就说他们要谋财害命”这样的胡话,但这反应说不上过分,任谁看到突然多出来的近百号拿枪带棒凶神恶煞的青壮,脑海里都会想到摔杯为号,刀斧手冲出杀人的桥段。

“你们的货送来了。”朱达笑着说道,李家商队的反应和胡话让他觉得好笑。

听到这句话,李家商队的人才镇定下来,不过从李幢到下面的伙计人人脸上都有疑虑,有人小声嘀咕“看来不买不行”,还有人低声警告“少说两句,这次咱们怎么都赚了”,但有过来时的教训,大家说的都很小声,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当他们看到有十几辆大车之后,就觉得一定是粮食土产那种又占地方,价钱又不高的货物了。

李幢和他身边的老管事都严厉的回头扫视众人,警告大家不要多嘴多舌惹主家生气,老管事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少东家“朱老爷费心费力的操办几天才给咱们弄到这些货物,还耗费了这么多人力,这份情谊咱们可不能辜负了”。

“富叔,这个道理我懂得。”李幢笑着回应说道。

朱达安排难民们在地上将干草平铺,又指挥这县里的车队将货物卸在干草上,在开始的时候县里的差人和民壮还有些乱糟糟的,在朱达这边的安排下很快就井井有条起来。

“这小子还真有几分门道,咱们这些人可不好管,这才一炷香的工夫居然管起来了。”林班头看到这一幕对金管年感慨了两句。

“还不是举人老爷教的......”金管年不屑的说道,他有自己的判断。

当大车的苫布被掀开一件件货物被搬下来的时候,原本不以为意,强作笑容的李家商队的众人都是瞪大的眼睛,身为商队中人当然熟悉各色货物,无论是拆包前还是拆包后,尽管车上卸下的货物还包着草包、油纸包、甚至裹在箱笼里。

他们很清楚怀仁县有什么特产,可卸下来的这些肯定不是怀仁县的土产,甚至在这个小小县城里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存量,难道是作假?但这个推测很快就被自己推翻,造价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郑重其事。

“上来验货吧。”朱达的话打断了李家商队的胡思乱想。

李幢和老管事还有商队的其他人交换眼神,看到都注意到彼此有些发懵,但他们也没有失态很久,李幢和老管事点了七个人的名字一同上前,这些被点到名字的管事和伙计都是靠得住的老手。

县城里的人只有十位留在货物边上,其他的人都被朱达赶到空地的一边,不然几十号拿刀带棒的凶恶汉子盯着交易,怎么看也不像公平买卖,差人和罪囚们之所以乖乖听话,一方面是朱达的威敏,一方面则是田庄里的家丁和难民手持长矛列队巡视,让差役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在田庄里的年轻差人们更像是田庄里的,而不是衙门里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每一包都可以验吗?

朱达对秦举人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得到朱达这个回复之后,周青云就要回城,按照他的说法,秦举人叮嘱他尽快带回朱达的回复,如果朱达这边有什么别的想法,秦举人要在县里及时的调配和应对,这举动让朱达失笑,朱达并不觉得赃物发卖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上上下下如此看重。

周青云要出门的时候又被朱达喊住,朱达让他传消息给秦举人,说是安排人把城内自己手里的几处宅院修缮打扫,尽可能多的储存粮食和柴草,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县衙征调民力。

朱达在城内的几处宅院很是不小,都是方家和杨家的产业,可城内秦家都住不满,其他人都住在城外田庄里,折腾这几处宅院做什么。

“有人说咱们这下雪,鞑子那边也下雪,而且下得更大,这么大的雪草原上一定闹灾,只怕再过些日子天边又能看见烽烟了。”朱达回答了周青云的疑问,周青云也听懂了,满脸郑重的离开。

周青云走之后半个时辰,常凯才带着几辆大车来到,但这几辆大车上装载的只是田庄所需的物资,朱达还以为常凯会把那些“赃物”一并带来。

“朱兄弟,你嫂子净是瞎折腾,她不是要琢磨羊毛织布嘛,可昨个却要棉花,你说说这羊毛和棉花能是一回事吗,也不知她要棉花做甚,自从老哥我当上正差之后,她就把纺纱织布的营生撇了......”一件面常凯先抱怨几句拉了家常。

“要棉花?嫂子要棉花你就给她。”朱达先是一愣,颇为严肃的回答说道。

本是拉家常闲聊,没曾想朱达这般郑重,倒是让常凯有些愕然,随即他又注意到朱达莫名振奋不少,这让他变得更加纳闷。

殊途同归、人民的智慧、群众的力量......朱达脑海里闪过几个词,刘月、周氏和常凯的婆娘,她们三人都是分开忙碌的,没可能呼通生气,更没可能知道对方的进展,但却不约而同的开始要棉花,看来羊毛织布这桩事有大进展了。

不过朱达没有振奋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被常凯的叙述吸引过去。

“......那些货却不是咱们县里的赃物,是大同一位大老爷的货,那大老爷遭了兵灾,这些财货阴差阳错的成了怀仁县的好处......”

“......不过几位班头和几位老爷手里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物事,这次也要拿出来卖了,老林已经跟我赌咒发誓,说这些物事都查不出来历的,绝不会牵连到朱兄弟......”

“......那些货物都在县库里存着,亏得他们动心思去藏,外面都是用破粮食包堆着,你说这要是换了县太爷,到时候把县库一封,这些货真就成了县库里的公物,拿不出来怎么办,我出城的时候他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清点搬运,估摸着得下午才能送过来......”

常凯所说的和周青云带来的话没有太大区别,彼此印证,不过朱达现在最关心的反倒是几名妇人都要棉花的进展,那个比倒卖赃物发财还要重要。这边常凯还没出门,那边李和却领着李幢过来了,这几天李幢对李和这位同姓很是拉拢交好,已经提议过结拜以及攀亲,但都被李和客气的拒绝。

“朱兄弟,若是没有回程的货物,也不必强求,这次来李家上下都知道朱兄弟是自家人,咱们没必要急在一时,我李家商队大几十口,每日里人吃马嚼耗费的都是朱兄弟的钱粮,这又何苦呢,不如今日告辞如何?”李幢很是郑重的说道。

这番话真是把朱达当自己人看了,听到这话的朱达反倒是笑出声来,这反应让李幢心中恼怒,在他看来,自家一番真心实意却被这般轻佻对待,先前是不是看错了这朱达。

“不急,下午货就来了。”朱达笑着说道。

既然朱达说了有货过来,李幢也只能先答应着,可心里免不了嘀咕,若是去怀仁之外的地方还能采买些利大的货,这怀仁能凑起来的无非是些粮食土布之类的粗重货物,赚不到什么钱,还要贴进去些,不过这李幢倒是调整得快,等回到住处的时候就已经自嘲贪心不足,这次怎么说都是赚了。

县里的车队比预想中来得更早,吃过午饭后半个时辰就到了田庄,一共十二辆大车,车上都装满了货物,这车和货还好说,真正惹人注意的是押送车队的人马,除去赶车和推车的民壮之外,还有近百好人马押运。

打眼一看,里面有五十几位是三班里的差役,都是差人中的青壮汉子,其他三四十人却是生面孔,但也都是青壮,个个有股凶悍之气。

朱达能推断出衙门里挑选押送的人,一定是能打的会把式的,那些懂得长立规矩的老手和滑头在这里则派不上用场,但真正让朱达在意的是剩下那三四十人,这些人是城内哪股力量?

好在身边就有能问的人,接货的时候常凯自然要跟着,听到朱达的问题他立刻回答说道:“你看那十几个是城里几位大爷的家丁,那些穿着破烂的是大牢里的罪囚。”

朱达立刻明白了,随即心中凛然,城内豪强的家丁还好说,这些大牢里的罪囚却是他没想到的,从前不是没听人讲过,这大牢里犯了重罪和死罪的囚犯,实际上等于牢头的奴隶,这些囚犯想要在牢里活得好一些,甚至求条生路,自然要对牢头唯命是从,厮杀拼命当然不在话下。

这股力量不在计算之中,朱达对自己的疏忽有几分自责,但他也没有担心太多,怀仁县小小县城,大牢里不会有那么多囚犯。

金管年和林班头又来了,林班头自然是统领车队的,金管年还带着十一位穿着长衫的吏员,这些人想必就是充当文书账房的。

车队被引到了清理出来的空地,把县里的人安顿好之后,李家商队的人也被请了过来。

李幢和他下面的管事伙计们看得空地上的差人和罪囚后都是大吃一惊,有的人还算镇定,有的人脸色大变,还有人喊出了“我就说他们要谋财害命”这样的胡话,但这反应说不上过分,任谁看到突然多出来的近百号拿枪带棒凶神恶煞的青壮,脑海里都会想到摔杯为号,刀斧手冲出杀人的桥段。

“你们的货送来了。”朱达笑着说道,李家商队的反应和胡话让他觉得好笑。

听到这句话,李家商队的人才镇定下来,不过从李幢到下面的伙计人人脸上都有疑虑,有人小声嘀咕“看来不买不行”,还有人低声警告“少说两句,这次咱们怎么都赚了”,但有过来时的教训,大家说的都很小声,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当他们看到有十几辆大车之后,就觉得一定是粮食土产那种又占地方,价钱又不高的货物了。

李幢和他身边的老管事都严厉的回头扫视众人,警告大家不要多嘴多舌惹主家生气,老管事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少东家“朱老爷费心费力的操办几天才给咱们弄到这些货物,还耗费了这么多人力,这份情谊咱们可不能辜负了”。

“富叔,这个道理我懂得。”李幢笑着回应说道。

朱达安排难民们在地上将干草平铺,又指挥这县里的车队将货物卸在干草上,在开始的时候县里的差人和民壮还有些乱糟糟的,在朱达这边的安排下很快就井井有条起来。

“这小子还真有几分门道,咱们这些人可不好管,这才一炷香的工夫居然管起来了。”林班头看到这一幕对金管年感慨了两句。

“还不是举人老爷教的......”金管年不屑的说道,他有自己的判断。

当大车的苫布被掀开一件件货物被搬下来的时候,原本不以为意,强作笑容的李家商队的众人都是瞪大的眼睛,身为商队中人当然熟悉各色货物,无论是拆包前还是拆包后,尽管车上卸下的货物还包着草包、油纸包、甚至裹在箱笼里。

他们很清楚怀仁县有什么特产,可卸下来的这些肯定不是怀仁县的土产,甚至在这个小小县城里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存量,难道是作假?但这个推测很快就被自己推翻,造价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郑重其事。

“上来验货吧。”朱达的话打断了李家商队的胡思乱想。

李幢和老管事还有商队的其他人交换眼神,看到都注意到彼此有些发懵,但他们也没有失态很久,李幢和老管事点了七个人的名字一同上前,这些被点到名字的管事和伙计都是靠得住的老手。

县城里的人只有十位留在货物边上,其他的人都被朱达赶到空地的一边,不然几十号拿刀带棒的凶恶汉子盯着交易,怎么看也不像公平买卖,差人和罪囚们之所以乖乖听话,一方面是朱达的威敏,一方面则是田庄里的家丁和难民手持长矛列队巡视,让差役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在田庄里的年轻差人们更像是田庄里的,而不是衙门里的。

走上前的李幢态度非常客气,先笑着拱手致意,然后又小心的询问说道:“请问各位,这些货物每一包都可以拆开查验吗?”

第二百六十章 现银为王

听到这话,站在边上的吏员们又是冷笑,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拉车的马和装货的骆驼能值几两银子,我看看你们的牲口就算是让你们抵押,看你们身后的数目也不够,没银子就说没银子,何苦打肿了脸充胖子。”

这话让李幢愈发的尴尬,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实情,马匹的价钱的确是高昂,但那是指可供骑乘的马,拉车的牛马和运货的骆驼本就不值钱,何况大同是边镇,和蒙古部落贸易方便,本就不缺马匹,而且在腊月时节,这些牲口非但反手卖不出钱去,还要耗费饲料,还要马夫伺候,这抵押让人赚不了便宜,反倒是让人吃亏。

而且金管年带来的吏员们都是算账的行家,他们大概看过之后就有个明细,;李家商队就算用牲口抵押,也是不够数目,他们根本没有七十头牲口的余量。

“要不......要不先买五百两银子的......其他的......”李幢又有提议,只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什么人也听不清。

吏员们在边上只是冷笑,他们不敢冒犯朱达的客人,但李幢他们先前验货太仔细,问题有多,冷笑几声总是免不了的,这样的冷笑让李幢和管事们愈发尴尬。

“留下五百两做定金,剩下的二百多两留着做路上的花用,这些绸缎你们都运走,卖出去再给我货款。”朱达沉声说道。

这话说出口之后全场安静,李幢和管事们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吏员们也是张大了嘴,等反应过来之后,李幢连连摆手,满是惭愧的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是我的兄弟,我相信你,你能不顾风险带着货来到这边,那我还担心什么,你带着货走,卖完了再把钱给我,我相信你。”朱达朗声说道。

听到这些话的李幢满脸涨红,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边上的老管事满脸感慨,在那里喃喃说道:“老东家看人准啊”,李幢激动半晌才平静下来,只是开口时带着颤音和哭腔:“请......请朱兄放心,若是带不回银子来,就让小弟被天打雷劈,下辈子做牛做马......”

李幢年纪比朱达要大,此时却激动的称呼朱达为兄,并在那里赌咒发誓,朱达笑着摆摆手说道:“不用发什么誓,你是一时银子不凑手,等周转过来就好了,我说过我要赚钱,你也要赚钱。”

这时候金管年走了过来,满脸为难的凑近说道:“朱老爷,咱们最后还是别赊账,城里这么多人都盯着这批货,要是见不到现银的话回去没法交代,要是一时凑不齐银子,我们可以把货运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金管年满是忐忑,他生怕朱达发怒,看着不断巡视手持长矛的难民们,再看看已经使唤不动的年轻差人们,金管年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这位朱老爷要真是把货硬吃下来也只能认了。

“他们是跟我赊账,不是跟你赊账,我会给你们个交代,生意上的时我从不让别人难做。”朱达很和气的说道。

朱达都这么说话,金管年也只能点头答应,等回到人群的时候却和林班头耳语问道:“真要动气手来咱们能不能把货抢回去?”

“怕是打不过,咱们这伙人见不得硬仗,最能打的那十几个年轻的,每日里在这庄子操练,早就不和衙门一条心了。”林班头脸色同样难看,悄悄地回答了金管年。

既然如此那就是无可奈何,大伙也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的等着,看朱达下一步怎么安排,不管安排什么都得认命。

李家商队清点完曲绸之后搬到了自家的大车上,并按照约定把五百两现银的定金交到了朱达手上,负责清点银子的李和在那里忍不住笑,大伙也知道他为什么笑,因为这五百两银子就是朱达给出去的,这才几天就又转回来了。

李家商队搬完了三百多匹绸缎,尽管对其余的货物很是眼馋,但手里没有银子也没有办法,本想着抓紧回去收拾下准备启程,但却被朱达喊住,让他们给其他的货物出价估价并且验货,有前面那么大的一个人情,李家商队自然是遵从。

“......斜纹棉布六百零七匹,每匹八百文,牛皮靴子二百七十双,有纹路的一百二十双,每双六百文,没纹路的每双四百五十文,木碗五百八十个,每个十文,木盆一百九十个,每个二十五文,药材每包四百文,共两千五百包,羊皮二百六十三张,九十文一张,牛皮一百七十张,每张六百文,兽皮合计三百张,折二百两银子,马尾牛角......”

验货报价的事情李家商队做了多少年,熟练至极,他们每个人都是干劲十足,仔细认真,也就是半个时辰就把所有的货物清点完毕,连大概的成色都进行了检查,老管事李富还取来了纸笔现场记账,等清点完毕之后开始将货物的品类和价钱一一报了出来。

“算上那三百多匹绸缎一共是三千五百五十七两。”老管事最后报出了总价,金管年那边每日里算账,李管事报数的时候他们也得出了结果。

“三成五一共是一千两百四十五两,二和,你去给他们取过来。”朱达算出了数目开口说道。

金管年、林班头还有其他人都看向朱达,他们明白朱达的“交代”是怎么回事了,但金管年和几名户房的吏员还有另外的惊讶,朱达居然这么快就算出了三成五是多少,一名武夫可没有这样算账的速度,就算户房里的文书都得历练几年才能有这样的心算。

听到朱达的这个安排,李幢更是感动,在他想来,朱达这是自己垫款来让他们赊欠,心中更加感激,但此时也拿不出什么回报的手段,只能安排管事和伙计们将所有的货物仔细验看清点,不能让朱达吃一点的亏。

等李和把银子取来,金管年带着人仔细验看过之后,这场面就从一开始的尴尬变为皆大欢喜了,大家都拿到了该拿到的,好像吃亏的只有朱达这边,可看他这边也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眼看着天色不早,该准备出发的要抓紧准备,该准备回城的怕是要准备启程了。

大家正准备告辞的时候,朱达却把众人喊住,然后朗声说道:“我这边好卖的货物足够多,李兄弟,你能吃下的一份我会留足,但你一家吃不下所有的货物,你要帮我把消息放出去,知道的人越多,你的好处也就越多,金管年,林班头,在我这边做生意是公平买卖,买卖双方都不会吃亏,说定了什么条件就是什么条件,你们有什么货尽管放到这里来,除了你们的货,其他人的货也都是一样,这边兴盛了,你们同样好处多多。”

朱达这番话说出,李家商队这边和衙门那边都是积极的回应,李幢深深作揖,郑重其事的躬身说道:“请朱兄弟放心,定将朱兄弟的仁义和生财之道散布四方,就算我李家的生意不做,也要......”

“你的生意还要做,还要赚到银子,不会让你白忙的。”朱达笑着打断了李幢的话,听到这话李幢愣了下,随即更加感激的躬身为礼,他身后的几名管事也是一起躬身作揖。

等李家人说完,金管年那边则是笑嘻嘻的说道:“请朱老爷放心,有这白花花的银子在,下次还有更多的好货过来,谁会跟发财过不去?”

那林班头也是拍着胸脯粗声说道:“老林我就没见过朱老爷这么爽快的人,这么爽快的给现银,谁不愿意做这个生意。”

相比与李家人的满怀感激,衙门的吏役们已经是欢天喜地了,只怕在过年过节都看不到他们这等高兴样子。

天已经快黑了,李家商队今日里没办法启程,但搬运完货物后都是回去准备,也要早早休息,因为明日里要起早出发,而衙门里众人则是急着赶回城内,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相约晚上去吃酒庆祝。

朱达安排着家丁和难民们搬运衙门带来的赃物,李家商队带走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储存搬运这些事当然不用朱达操心,他站在那里看着吏役们离去的方向有些发愣。

在田庄众人眼里,朱达极少有这个样子,那边正在清点的李和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特意走过来询问道:“大哥,有什么不妥吗?”

“我原以为这笔货会是好大一笔银钱,却没想到一千两就能拿下来,可看衙门这些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又觉得这一千两是好大一笔银子。”朱达摇头失笑说道。

听到这话,李和先是一愣,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平复下来后盯着朱达说道:“我的爷,一千两还不是大钱,在咱们这县城里二两银子换成铜钱,可以供一户人家过一年不差的日子了!”看着朱达还在笑着摇头,李和又忍不住说道:“这一次就赚了两千多两银子,咱们实在赚的太多了,郑家在郑家集那么多铺面和买卖,半年也赚不到这么多利,咱可别把赚到的银子不当钱。”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吏役们的私货

李和的状态很有几分气急败坏,朱达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拳头捶了下对方胸口说道:“我知道这些银子是大钱,我也知道咱们赚大了,就是突然间觉得有些假,这些钱我拿出来随随便便,他们却觉得天降横财。”

朱达当然不会同李和说这几百几千两银子的进出让他没有真实感,这些脑海中的纠结也没办法详细解释给别人听,不过他刚才那几句话李和却已经接受了,只在那里嘟囔着说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当年你在白堡村的时候生意做得比谁都精明。”

李和没在这边耽搁太久,他以为朱达和他开玩笑,打了声招呼便回去忙碌,眼见着天空中又是阴云密布,估摸着今夜又要下雪,李和常申都在催促着大伙忙起来,将这些货物送到库房堆放,少不得要在地上铺一层干草,这是白日里学得的经验。

忙碌归忙碌,大家的劲头都很足,对于难民和家丁们来说,白日里的列队巡视让他们感觉到了其他人的敬畏,这种对待让他们感觉到了自己的尊严,也让他们觉得这些日子的辛苦训练没有白费。

而了解生意细节的那些人,比如说常家兄弟与李和,比如说付宇和孟田,他们都是震惊和兴奋,尽管在今天的交易中朱达没有赚到什么,反倒净支出去五百多两银子,但他们都知道朱达赚大了,可以说没有出任何本钱就可以赚到近三千两银子,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再想想买卖双方那么兴奋和狂喜,那就更感觉不可思议。

常家兄弟还算正常的惊讶,常凯对自己的兄弟低声说道:“跟着这位小爷不会有错,你看看这发财的本事,咱就是学不到啥,只要着踏实干,这位小爷可不像是会亏待人的,”

“......这生意我看不懂,我要好好想想,他才多大年纪,难得娘肚子里能带出这么多本事来?”付宇皱眉沉思,忍不住对身边的孟田小声嘀咕了几句。

那边李和满是不屑地扫视了小声议论的几个人,嘴里嘟囔着说道:“你们是没见到白堡村那生意,那才是无中生有......”

............

忙碌了一天又有这样的结果,晚饭肯定要庆祝一番,李家商队也要趁着临走前来拉拉关系,他们特意花了银钱在田庄里买了羊,杀后烹饪好,又拿出携带的好酒,特意宴请朱达一干人,这绕圈子的周折主要为了表示自家的殷勤新意。

朱达自然不会扫了这样的兴头,大家忙碌一天都要休息,他先安排给家丁和难民们加餐,然后带着常家兄弟与李和过来赴宴。

李家商队那边来的只有李幢和老管事李富二人,经历过这几日后他们已经摆正了自家位置,朱达没有什么架子,笑着让大伙入席,开席前朱达对常凯说道:“常老哥,明日一早你就回城,和县里面有钱置办年货的人说,我这边有上好的年货,南货果子和香料都有,想买的就来这边买。”

“城内正缺这些营生,这该死的鞑子折腾,平日里贩运年货的都不敢来了,知县那边和周家刘家他们都托人去大同城里捎......”常凯下意识的念叨了几句,说到一半的时候却是愣住,看了眼李幢和李富,又盯着朱达惊叹道:“朱兄弟,这些货不会是李家送来的吧,你这还真是会做生意,你这就是财神啊!”

李幢和身边老管事也回过味来,对视一眼,再看朱达的时候都是满脸敬佩,那李幢给自己的酒碗倒满后起身相敬,满是钦佩的说道:“点石成金莫过于此,这来去之间就有大笔银子生出,真是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可笑李某还觉得自己会做生意,真是比朱兄弟差太远了,真是惭愧,真是佩服。”

“不要说我们东家,老汉我做了几十年生意,也没见有朱老爷这般本事的,从前跑汾州的时候听人说买卖家有财神托生,他们做什么买卖都能生发,当时还以为是****,没想到今日里真见到财神了。”

“没那么玄乎,搞清楚供需,知道尽可能多的消息,再有足够的本钱,敢下决心,谁都能做出这样的生意来,何况现在还没赚到,万一有风险岂不是全赔了。”朱达笑着回答道,他没有什么隐瞒。

他说得随便,可席上的几人都听得很认真,要把朱达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

酒席上的李幢格外兴奋,这次的生意怎么看都是赚钱的,而且还会赚得很多,他刚接掌商队就有这么亮眼的成绩,于李家于己都大有好处,怎么能不高兴,他敬酒爽快自己喝的也爽快,没多久话就多了:“请朱兄弟放心,这消息散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过来,到时候只怕怀仁县没那么多货来卖。”

“这消息散出去后,不知道多少人要带着货过来卖。”朱达笑着回了句。

当夜尽欢而散,朱达这一夜睡得也很踏实,只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空中飘落的小雪花却让他心情坏了不少,看雪的厚度应该没下多久,朱达跺了几脚,下意识看向北方的天际,那边依旧是空旷的天空和山际,不见什么烟柱。

早晨起来有两拨人辞行,李家商队就要出发了,他们临走时把棉布、木器和药材还有皮货,每一样都要了几件走,不用解释就知道这是拿去当样品的,常凯走的时候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却被朱达叫住,再三叮嘱让他去城内催着修缮房屋和积储物资的进度。

常凯离开田庄一个多时辰之后,城内的车队就到了,带队的依旧是金管年和林班头,能看出他们二人昨夜没有睡好,但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让人没想到的是,车队的规模倒比昨日里还要大,这让朱达颇为惊愕,心想城内还有这么多的赃物?

不过朱达很快注意到另一件事,这次押送的人里没那么多年轻差人了,很有些位满面油光,白白胖胖的,这些位倒也不陌生,都是城内富贵人物的管家管事,或者是衙门里有体面的头目,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轻松和兴奋交织。

“朱老爷,昨儿个老常忙活了一天,也知道你这庄子每日里都要送不少东西过来,今天我们就代劳了,你看还缺什么,明日里我们从县库加倍补上,这安置灾民的活计官家也该出钱出力,这两车是大伙的家底,拿出来换些银钱花花,辛苦朱老爷验看一下。”金管年笑嘻嘻的说道。

原来只有两车是赃物,估计是城内三班六房手里的私货,这才算是正常,至于那几车物资,无非是慷他人之慨,他们用衙门的财货来讨好自己,虽说朱达很不齿金管年的为人,可对方殷勤讨好,自家又在生意上赚到了银子,也谈不上如何高尚,朱达也笑着回应,倒是让那金管年受宠若惊。

这两车赃物倒是比昨日运来的值钱,有一车全是绸缎,大概两百多匹,另一车则是铁器和铜器,却是锅碗盘子和酒壶之类。

昨日里的器具大都是木制,这些卖到草原上虽然也有几倍十倍的利润,但总价太低,买家都是寻常牧民,虽然说利润翻了不少,可价钱摆在那里。如果合算这一路的人吃马嚼,其实赚不了多少,可这些铜铁器具却不一样,这些的买家都是草原上的贵人和头领,他们出得起价钱,这些的利润也有几倍十几倍,但利润和利润不同,铜铁器能赚到的是木器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而耗用的脚钱却差不多。

绸缎就不必说了,不过这一批的绸缎种类和规格很杂,以朱达的眼力,就能分辨出有来自山西潞州的,有来自河南的,有来自江南的,卖到草原上都是暴利,但种类不同,赚得也有多有少。

当然,朱达、李幢、怀仁的吏役们都没有奢望卖到草原上的暴利,吏役们指望的是换成现银,朱达指望的是三成到六成的利润,李家商队赚到的比朱达赚到的略低,但皆大欢喜,都有银子进账。

朱达安排李和将货物清点之后,直接报了个价钱,一共是七百九十两,现银支付,这批货的总价大概在一千三百两左右,因为是吏役们自己的私货,所以要出到五成以上的价钱,七百九十两这个价钱报出来之后,金管年、林班头和一同过来的衙门中人都是喜笑颜开。

“朱老爷这庄子每日里消耗不少,老常那边采买有很多的不方便,不如交给县里操办,量肯定是足的,要是能用现银支付,价钱也好说。”一名肥头大耳的吏员拍着胸脯说道。

对怀仁的吏役来说,他们不缺物资,缺的是现银,对于这些赃物私货,也是存在他们手中消耗不掉的,自家拿着绸缎做衣裳被面,拿着铜器铁器做点买卖,该耗用的早就耗用了,这些都是用不完存放着在吃灰的,所以拿来换银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都是朱老爷的恩德

县库里的物资也是一样,他们不缺粮食,也不缺什么柴草,这些物资放在县库里,只能那么放着,想要在里面做做文章,上下其手,好处不大,把这些卖不出价钱又占地方的营生搬回家里,得到的好处还不如花费的力气,但要是能换成现银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人肯出现银来买,价钱高低对他们来说并不要紧,何况卖给朱达还能做一份人情,那就更不用考虑官家财物的得失了。

那位吏员的提议立刻被衙门众人赞同,金管年还很是夸了几句。

虽说这几日田庄的现银消耗很大,但八百两银子还是拿的出来,没多久银子就被送了过来,这一次除了白银之外,还有两成的黄金,看到这黄白之物,在场吏役们的双眼都发出光来,如果不是顾忌着有外人在场,恐怕有人已经伸手过去拿了。

拿到银子之后,吏役们没急着走,朱达这边已经把从李家商队采买的年货推了出来,按照昨日里的办法,在地上铺上干草,将一件件货物陈列,等货物摆好,吏役们兴高采烈的围了上来。

“......正愁没处去买果子,家里的孩子闹腾得很......”

“......这些鞑子真是该死,居然胡椒都没处去买,可巧这边有,要不然这年过的还真没味道......”

“......家里的漆器坏了,这次正好置办两件......”

“......你们说鞑子那边也有娘们,可这胭脂水粉什么的在那边怎么就卖不上价钱,这些我全要了......”

“......你家里难道养了几个小的,要这么多娘们用的东西做甚......”

“......又不是我一家用,我家那铺子里也得补货,到时候让俺婆娘给几位爷家里也送过去,他们也用得着......”

腊月里连下了几天雪,正是冷的时候,可过来的这批吏员差役们却是不顾寒冷,兴致勃勃,一边挑选货物,一边议论闲谈,他们是这怀仁县里最有购买力的人群了,也只有他们会考虑这个年过的好坏,会想着自家的生活质量。

“......这个价钱未免太贵了,差不多翻了一倍要多啊......”

“......我们进货的时候也不便宜,你看这大雪封路,怎么可能再有商队过来,再来恐怕是开春化雪的时候了......”

在交易赃物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讨价还价,双方都很痛快,但买卖年货的时候却不一样,因为前者是朱达这样?的强豪赏饭吃,后者则是正常的买卖生意,大家的态度自然不同。

朱达将从李家商队采买的那些年货的价钱都翻了两倍,李和领着几个伶俐些的家丁参与售卖,他们的态度很客气,但价钱却分文不让,这就是独家生意的好处,你不在这里买,没有别处可选了,争执到最后,朱达出面给了个“面子”,将翻两倍的价钱改成了翻一倍五。

都是腊月里要置办的年货,货物的质量也不差,自家用的还好说,送礼攀人情的却不能不买,加上家里的私货卖了银子,手里很是宽松,朱老爷又给面子让了让价,大家讨价还价一阵之后也就认了,把搬出来的这些年货一扫而空。

交易完成之后,吏役们刚拿到手的七百多两银子又返回去不少,有人置办年货顾不上这些,却有人注意到了,并好奇的问了句:“咱们先别急着分,点点还剩多少?”

清点之后,吏役这边还剩下二百七十两银子,这次来的不少都是六房里有实权的头目,都是精通算计的人物,很快就有了判断,自家拿着私货过来交易,实际上才从朱达这里赚到了二百多两,算上年货的话,也不过是四百余两,朱达那边把一两银子的货物卖出了三两银子,算得上是便宜占尽。

虽然能想清楚这个套路,可毕竟是拿到了现银,买到了年货,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还有人笑嘻嘻的上前套近乎:“朱老爷真是做生意的圣手,怪不得河边新村能做的那么大,若是朱老爷能带着咱发财,这衙门的差事不要也就不要了。”

正在不远处帮忙的付宇和孟田也在小声嘀咕,孟田对这些不怎么在意,付宇则是不停的琢磨盘算,一边忙着收拾,一边低声说道:“咱们老爷把李家的货全吃下来才花了五百两银子,现在只把这些精细的卖出去就已经全赚回来了,这些赃物他还要赚一大笔,这生意做得一环套着一环,每一环都赚到了银子,还能落下人情来,这本事到底是谁交给他的?”

从李家商队来到田庄一直到今日,付宇是经历了整个交易的过程,他对整个交易琢磨的比很多人都要深刻,朱达买李家的货物花了五百两,买大宗赃物花了一千余两,买今日里的赃物私货花了七百多两,如果没有亲身经历的话,会觉得朱达一共支出了近三千两白银,实际上才支出了不到八百两,还落下了大批财货,这种财货周转,借鸡生蛋的套路他闻所未闻,付宇对此很痴迷。

这些对朱达来说算不得什么,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这只不过是简单的贸易行为,比这复杂的数不胜数,当然,消息足够灵通,又有足够的本钱,还有足够的实力保障,加上敢于下决心,这才能把生意做成,换做其他人还真未必能行。

在临走前,金管年特意找朱达聊了几句,姿态放得很低,说得很是诚恳“朱老爷做生意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言语一声,朱老爷做买卖能让所有人得到好处,没道理不出力的”。

当年白堡村与河边新村只是传闻,县里的人最多只是浮光掠影的观察过,这位“会做生意的少年天才”仅仅是传闻,大家都觉得朱达背后有位厉害角色在主持,可在怀仁县城外的这些生意大家或是亲见,或是亲身经历,这位小爷是真会做生意,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这位会做生意的小爷要是在城外做出一点局面来,要是能有郑家集的那番局面,哪怕只有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那种程度,这如同一潭死水的县城也会兴盛起来,人流物流多了,热闹起来了,三班六房肯定是最先得到好处的那批人,利字当头,再有什么嫌隙也得放下,金管年的这番表态是真心实意的,而且是代表这绝大部分的吏役们。

李家商队已经走了,县城的车队也已经离开,将货物搬运入库之后,热闹了几天的田庄又是安静了下来,金管年他们送来的生活物资很是充足,甚至比常凯送的还要多不少,按照常凯说的“......反正是公中的财货,谁还在意多少......”

不管怎么看,在这些天的买卖中,朱达都是发了财,他又不急着用银子,也不存在周转不灵的问题,留在手里的货物又都是容易卖,能卖高价的,只要是卖出去肯定就能大赚。

发财的人肯定心情不差,朱达的轻松喜悦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李和与常申这样的亲近人才知道恐怕不是,朱达一直沉得住气,但每和他说有妇人需要棉花他就高兴些许,这其实让大伙都有些纳闷,心说羊毛织布也该多要羊毛才对,多要棉花你高兴个什么劲。

高兴归高兴,朱达却没有任何放假的意思,实际上家丁、年轻差人和难民们的日常训练加重了,白日里的训练增加了大半个时辰,本来日常更多的是用木杆,但现在有一半时间用的是真刀真枪,巡逻放哨也都是必须的,这让家丁和难民们还好,年轻差人们却叫苦不迭,付宇和孟田私下里议论,都以为会有人坚持不住再也不来,没曾想叫苦归叫苦,没有一个年轻差人离开。

“......这明哨暗哨的布置,可不是寻常人能懂的,县城之外搞不好就是郑家人知道,咱们这位老爷和郑家关系不浅......”

在吏役们卖完私货回城后的第二天,周青云又来到了田庄,除了照例传递消息,带着家丁和年轻差人轮换之外,还和朱达骑马在田庄周围跑了大半个时辰,回来之后就在田庄内外设立了十余个哨位,这些哨位有站着不动把守在路口或站着高处的,也有内外巡视不能停步的,还有在田庄外游动隐藏的,前面两种往往是难民和年轻差人们负责,在田庄外游动隐藏的则只能是家丁们充任,这套设置聪明人都能琢磨出些门道,付宇则是最感兴趣的那个。

这布置哨位的安排,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朱达的日常训练,少部分人则感觉到了一丝紧张气氛,实际上这少部分人觉得最近的朱达有些古怪,一方面很兴奋,一方面则是在紧张着什么。

还有件让人留意的事,孙五可以在田庄里自由活动了,他也和难民们一同训练,但要比其他难民自由很多,李和与常申在处理很多琐事的时候都带着孙五,尤其是牵扯到难民的相关,有孙五参与,大家更容易接受,难民们也不嫉妒这位从前同伴的特殊待遇,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孙五哥本就比大家能干,何况有什么跌打损伤之类,还要孙五哥帮着治,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是孙五哥不劝大家信弥勒佛和无声老母了,反倒是说“这都是朱老爷的恩德”。

第二百六十三章 董家兄弟

在安排好哨位的第三天,周青云又来到了田庄,不过这次除了日常的消息和人员轮换之外,还带来了不一样的消息,那就是城内有很多人家向秦举人提亲,乍一听“提亲”这个词,朱达还以为大家是打着秦琴的主意,心想秦琴年纪还小,大伙未免太急了。

“......大家问的是你,说你年纪也到了,愿意把家里的妹妹和闺女侄女什么的嫁给你,还愿意给一笔体面的嫁妆......”周青云笑着说道,没想到大家是打朱达的主意。

朱达先是错愕,随即笑着拒绝,说自己不着急娶亲,并让周青云把这个口信带回去,他倒是能理解城内众人的用意,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亡命徒是有风险的,但懂得经营、会做生意的年轻人却有个长远,加上秦举人的因素,一下子就成了热门的抢手货。

不过朱达没有这个打算,现在考虑这些徒增牵绊,他不光是没这个心思,也怕连累到别人,也怕别人拖累到自己。

在这期间,朱达也去了两次城里,除了登门拜访秦举人之外,还去几家宅院看了看,这几处都是他安排人修缮收拾并且积储物资的地方,尽管城内的这些事他没有亲自盯着,但常凯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懈怠,这几处都成了工地,忙碌的热火朝天。

按说大同的腊月已经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了,却没想到随着时间推移又冷了些许,“今年格外冷”许多人都这么说,而且这雪也没有彻底停过,时常是晴个半天,多云半天,下一两个时辰的雪,站在略高的地方,眺望远处的山峦平原,大都是苍茫一片,处处银装,景色颇为怡人,可这美景却让朱达心情沉重,每日里张望东边和北边的次数变多,即便没有烽烟升起,他心情也不得放松。

朱达和周青云布置哨位之后,不少人觉得是多此一举,来来往往的无非是本县的百姓和行商,这些人又有什么可堤防的,但在布置哨位的第六天,岗哨就发挥了作用,有五个人在临近天黑的时候接近田庄,但距离田庄三里地的时候就被游动的暗哨发现,靠近到二里的时候,田庄内已经是派出了二十名青壮去应对。

“......如果没有岗哨,如果来的人是贼人,咱们这庄子怕是要有大麻烦了......”每个人都是这么说。

按照朱达和周青云定下来的规矩,来者十个人以下、没有骑马,没必要立刻上报,而是立刻回报消息,负责当日外出的巡逻队前去应对,按照朱达本来的估计,没有骑马,不足十个人,田庄里的经过训练的二十名青壮足可以应付,谁能想到出了乱子。

由纪孝东和陈大山率领的四名年轻差人和十五名难民青壮,手持兵器前去应对,这差不多是这些年轻人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大家都有些兴奋,吃饱穿暖,手持长矛,按照队列走在路上,自觉得威风凛凛,没想到那五人非常警觉,双方距离五十步的时候就停住不动,还站在那边喝问:“来的是什么人!”

田庄附近是自家地盘,家丁、年轻差人甚至难民们都觉得自家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听到对方的喝问后顿时有了火气,张进北立刻吆喝了回去:“你们这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一看就不是好人,乖乖的跪下别动,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你们也不像是什么好人,停在那边别过来!”对方同样语气不善,只是距离几十步,大家也能彼此看清楚,这五个人只有两个男丁,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孩童,虽说这两人有几分壮硕,但这边可是有二十位手持刀枪的青壮,自然不会把人少那边的威胁当真,脚步不停的向那边靠过去,靠过去的时候倒是没忘了队形。

在田庄里被操练了一个多月还是有成效的,这二十人摆成了一个横四竖五的纵队,就这么向前压了过去,虽说人数不多,给人的压迫感却很强,那长矛在残阳余晖和雪地反射下闪烁着寒光,更增添了几分气势,那边的几人后退两步,还有个孩子哭出声来,随即被妇人捂住了嘴。

按说到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剑拔弩张,来的这五个人中有女人和孩子怎么也不像是贼人,可双方已经呛了起来,谁也不肯服软收手,而且到了这个当口,朱达的人威风凛凛的压迫过去,对方那边的五人居然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这就更收不得手了。

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步的时候,那边一位汉子大喝了一声:“再靠近我可不客气了!”

田庄里的二十名青壮谁也没把这威胁当回事,可谁也没想到那汉子话音未落,就从背后取下张弓来,站定了,张弓搭箭,一箭射出,二十步内,这一箭躲无可躲,纪孝东、张进北这边还没来得急反应,就有一人中箭,惨叫一声。

谁能想到有弓箭!还有一人被射中了,这个距离怎么也能再射出几箭,万一自己被射中了怎么办?

田庄这边二十人中有不少人脑海中都电光火石的闪过这些想法,有些人还没想这么多,但每个人都被紧张和恐惧笼罩,觉得浑身僵硬,觉得呼吸不畅,下一刻只听到有人喊了声“妈呀”,三名年轻差人拔腿就跑,他们这一跑,又有七八名难民跟上,那边张进北后退了步,他也想跟着跑,手里有长矛管什么用,那弓箭可是隔着几十步就能杀人的,张进北也注意到身边的纪孝东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原来他也在害怕,张进北莫名的想到,如果两个人一起跑的话,罪过会小些。

“不......不能跑,别人能跑,咱们不能跑,拼了吧,和他们拼了!”纪孝东的声音发颤的厉害,张进北一个激灵,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们可是朱达的亲信,正因为有朱达,他们才有今天的日子,如果逃跑,什么都没了,而朱达最讨厌临阵脱逃的懦夫。

“......拼了!”张进北吼道。

吼过之后,纪孝东和张进北平端着长矛冲了过去,身后没有跑掉的难民青壮愣了下,也跟着冲了上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乱喊乱叫。

这边才冲出五步,却看到那边的另一个人也是张弓搭箭,居然有两张弓!冲在前面的纪孝东和张进北脚步都踉跄了下,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发寒,可到这个当口,已经没有迟疑后悔的余地,纪孝东和张进北都是狂吼出声,加快脚步,只能拼他x的!

“箭是秃的!我没事!”“箭是秃的!我没事!”

就在这紧张时刻,中箭的那人突然大喊起来,可这三十步的范围内人人都在狂喊乱叫,那边还有孩子嚎啕大哭,这“中箭者”的喊叫还真没人能听得清。

又冲出去三步之后总算有人听到这喊话了,后面跟着冲的难民福至心灵,也跟着喊起来“他没中箭!他没事!”“他没中箭!他没事!”

冲起来的队伍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也急忙跟着停住,同时举起长矛,免得平端的长矛戳到前面的同伴,纪孝东和张进北也停下了,尽管天气寒冷,才跑了十几步,可他们二人都是大汗淋漓,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此时他们两个倒不会质疑身后同伴的喊话,因为在冲锋的过程中,对方始终没有射箭,可见没有敌意,如果是敌对的话,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不射箭就来不及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能看到对方那二人也是紧张至极,看到纪孝东他们停下,这二人才缓缓的松开弓弦,跟他们同行的妇人和孩童已经在他们的遮蔽下跑出去二十多步了,能看到这二位身上半围着兽皮,脚下还有铁叉放着,这等打扮众人倒是不陌生,应该是猎户出身。

“你们来干什么?”纪孝东有气无力的问道,到这个时候也大概能猜到,方才是误会加上误会。

那边张弓搭箭的两名猎户也长舒了口气,其中年长的那位回头吆喝着说道:“孩子他娘,不用跑了,回来吧!”

另一名猎户皱着眉头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们,摇摇头抱拳说道:“我们兄弟是西边黑石山的猎户,听说这边有庄子收拢贫苦百姓,特意过来投靠,在下董保,这是我哥哥董真,那边是在下大嫂和侄儿侄女。”

四下奔逃的人跑出几十步后也看到这边的情景,迟疑着又是转了回来,折腾过刚才那一通,一边惊魂未定,一边精疲力尽,倒是能好好交流了。

“我们兄弟这两张弓摆出来,还没什么过不去的事,可没想到你们几位敢冲过来。”

猎户和农夫不同,猎户终究是能吃到荤腥的,还要自己拿猎物去售卖,往往身体壮健,头脑灵活,没有寻常百姓的瘦弱和麻木,这董家兄弟二人都是猎户,彼此帮扶又强出一些去。

因为平日里就没吃过什么亏,服过什么软,所以遇事就没那么柔和畏缩,如果是寻常百姓看到这二十多人过来,恐怕早就跪下,有什么命令都是照做,可董家兄弟这等就直接呛了起来。

“......我们兄弟也跟村寨里的民壮打过,只要这两张弓摆开,赢倒未必能赢,可也没吃过亏......”

第二百六十四章 弓手自然不同

他们平日里硬气习惯了,仓促间也就和平日里一般行事,在董家兄弟想来,自家射出一支箭去,对方就该哄堂大散,可无论如何想不到,对方居然还有七八个人平端着长矛冲过来,真到了这个局面,他们反倒是不敢射箭了,他们是过来投奔的,又不是过来杀人的,真要是有了损伤,那就没个了局了。

“......你们要真冲到跟前,我们还能射出两箭,然后边跑边打,我们兄弟用钢叉也不输人的......”

“......你们还能跑多远,就你们那齐人高的铁叉,对得过我们这长矛吗......”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不怎么客气,反正也不会真打起来,输人不输阵总是要的。

至于董家五口人为什么要来这边,是因为连日大雪让他们生计断绝,其实没下雪之前他们就有些撑不下去,因为怀仁县也被蒙古马队洗掠破坏过,所以粮价一直在上涨,大家手里剩余的钱粮不多,购买野物和皮毛的需求也减少很多。

而郑家集的毁灭,则让整个怀仁县的商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对野物和皮毛的销售打击更大,所以从蒙古入寇之后,董家兄弟就要用更多的猎物换取比从前更少的钱粮,而且这个趋势在不断加剧。

等到了冬天,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雪下得越来越大,他们甚至什么都换不到了,在下过第一场雪过后,董家的存粮就耗尽了,兄弟两个合计了下,决定尽快找一处地方投奔,虽然下雪天更容易打到猎物,但打不到的可能也很大,董家是三代猎户,经验事例知道的不少,所以不敢去赌,要是真到了大雪封门的时候,男人还能撑得住,妇女和孩童就很容易冻饿而死,兄弟两个商议定了,把家里压箱底几张好皮货便宜卖掉,凑了点盘缠抛家离乡找大户投奔。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投靠没那么好投靠,就算卖身为奴也没有人要,一方面董家这五口人里有两张白吃饭的嘴,收容了不合算,二来董家兄弟这打猎的本事各家其实用不太到,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蒙古马队对怀仁县的洗略和破坏,以及冬日里的严寒,让怀仁县和周边很多大户人家都有危机感,大家都是尽可能的储存粮食预备,不想增加吃饭的人口,另外在蒙古洗掠之后,能收容人口难民的大户人家,早就已经收容足了,现在没有余力,董家兄弟一路上很是绝望,他们也听到了朱达这边收容难民的事,处处碰壁之后想来这边试试运气,没想到有了这番遭遇。

天虽然快黑了,但还能看得清楚,能看得出这董家兄弟其实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弟弟董保只怕刚刚二十,可因为二人都留着络腮胡须,粗看的话年纪不小,聊了会也休息过来,大家稍一收拾就准备回田庄。

在行路时候,董家两兄弟和两个孩子还好,可董真的媳妇却很畏缩,一直躲在自家男人的身后,猎户日子要比种地的人家好很多,姑娘往往愿意嫁过去,所以董真的媳妇有几分姿色,这等女眷平时过日子还好,逃难逃荒的时候很容易被残害,这边二十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刚才又有过冲突,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董家兄弟在这个时候比刚才还要紧张戒备,都是要随时动手的样子。

他们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现在纪孝东他们哪有心思去看什么女眷的姿色,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垂头丧气,满心忐忑,倒是纪孝东和张进北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孩子披上,双方朝着庄子赶回去,才走了半里路,就又看到有十几人小跑着向这边赶过来。

按照田庄的防务布置,一队人出去,会有另一队人做预备队,当纪孝东和张进北带着人出去之后,庄内就有十五人的队伍开始就位。

在这个时候天色还不怎么黑,纪孝东那队人的动静在庄子这边也能看个大概,虽然看不清细节,但大概是能看得到的,先看到四散奔逃,再看到一小队人冲上去,任谁也不觉得太平无事,按照事先定的规矩,做预备队的那一小队人一方面通知庄内的人,一方面出去接应。

等半路汇合的时候,就能发现己方安然无事,这让大家都是松了口气,可纪孝东和张进北这一队人个个灰头土脸,自家临阵溃散的丑态已将被同伴们看到了,而且这消息肯定会传到老爷那边,接下来怎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董家兄弟的脸色也不好看,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得罪人了,想想自家还是过来投奔的,接下来能遭遇什么对待,实在是让人不乐观。

“不用害怕,来投奔的都是自己人。”纪孝东闷声说道。

这安慰倒是让董家兄弟颇为错愕,不管怎么看,自家都让纪孝东他们丢脸吃亏了,想不到他能出声安慰,有了这两句话,董家兄弟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

两兄弟五口人和朱达一起吃的晚饭,他们没想到这个田庄的主人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再想想庄内青壮表现出来的战力,本以为是三四十岁的豪杰才能统领,谁能想到是这个年纪,比自家孩子也大不了几岁。

朱达的态度很和气,晚饭也很丰盛,羊骨汤加上杂面饼让董家五口人吃得很高兴,朱达还给出了安置,他们五口人会有一处单独的住所,朱达表现的很直率,宽慰几句许诺安置之后就开口询问:“你们两兄弟都能开弓吗?用的什么弓?准头怎么样?”

这直率的询问让董家兄弟感觉更是放松,知道对方需要什么,知道自家的本领是能换来温饱,这样的地方待着更舒心,没那么多猜测和忐忑。

“我们兄弟都能开弓射箭,用的是军中的长弓,至于准头上,五十步之内有一只羊羔,射十箭能中七箭。”董家兄弟的兄长董真回答说道。

若是在边镇之外的其他地方,猎户们所用的都是猎弓,这种弓射程很近,力量不大,可在边镇之中,民户就是军户,多少有些经验,甚至有些训练,取得军械也比其他处容易许多,这边猎户往往用的是军弓,那准头倒没什么出奇的,身为猎户往往要在瞬间射中猎物,如果没有准头,那就毫无收获了。

朱达点点头满意说道:“在我这边,有本事的人就会过上好日子,吃穿用度你们都不用发愁了,该给的我都会给,可有一点,在我这庄子里,就要守我的规矩,不守规矩是要有麻烦的。”

这番话不善,里面带着威胁,可董家兄弟没有丝毫在意,喊上一边吃饭的老婆孩子凑到跟前来,五个人一起给朱达跪下磕头,董家老大董家闷声说道:“我们兄弟既然来这边投靠老爷,那今后就是老爷的牛马,老爷定下来的规矩,小的们当然要听的。”

看着跪下磕头的五口人,朱达摇头失笑,他总觉得有些事要提前打招呼,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很多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每当遇到这样的场面,朱达总有感慨,在那二十余年的记忆中,人人平等才是天经地义,虽然实际上不是这般。

连日奔波总算到了田庄,又在外面经历了那场接近战斗的遭遇,董家人疲惫到了极点,只不过一直绷着,而朱达的话和“丰盛”的晚饭让董家人总算放松下来,人一放松,就压不住积累了多日的疲惫和睡意,董真、董保两兄弟还在强撑着,妇人和两个孩子则是眼皮打架,哈欠连天。

“常二哥,他们一家五口给一个单独的住处,吃用什么的比照城里的差人。”朱达对赶过来的常申做了安排,董家兄弟不清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只是从常申惊讶的眼神里意识到不对劲。

“你们一家人先好好歇着,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日久天长,不急在这一时。”

朱达的温和笑容让董家人觉得来对了地方,他们多少放松了,常申带着他们去安顿,他们自然看不到他们出了屋子之后朱达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家丁、差人、青壮,所有人都到空场上集合列队。”朱达对一名家丁吩咐说道,已经入夜,还集合起来做什么,那家丁看到朱达的脸色后不敢多问,急忙跑出去传令。

朱达走出屋门的时候,就能听到不远处的空场方向有梆子声响起,入夜后田庄的安静被打破,开始嘈杂起来。

自从朱达接管这个田庄,夜间一直都是宵禁的状态,突然听到梆子声响起,明白信号的人急忙列队待命,田庄原本的庄户们也过来看热闹。

如果是朱达没来之前,夜里闹出什么动静,庄客们断不敢出门看的,往往是让家小藏好,自己拿着器械战战兢兢的守在门后,现在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安静太平,知道有朱达守护这里,没有任何不长眼睛的贼人敢来作恶,所以凑热闹的天性自然流露。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行军法

不光是庄客们和家小过来看热闹,难民中的老弱妇孺也围了过来,朱达对难民男丁青壮要求很严格,对他们则相对宽松,大家也渐渐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宽松,当然,这和温饱也密切相关。

等朱达来到空场的时候,空场周围已经来了不少人,按照规矩,在四角出都生起了大堆篝火,看着倒有几分年节的意思,庄户们和难民家眷兴高采烈,但几位家丁头目却很紧张,他们一直在瞧着朱达的表情,有资格说话的李和还特意过来问了一句“大哥,要不要驱散无关人等”。

“不必,看着的人越多越好。”朱达冷冷说道。

朱达四下里扫了一眼,发现董家兄弟居然也凑过来了,挤在庄户的人堆里好奇的张望。

“今日里出庄应对,临阵脱逃的人站出来。”朱达向前一步扬声说道。

他这句话说出口,所有列队的家丁、差人、难民青壮突然肃静下来,他们的突然肃静让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肃静下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场上鸦雀无声。

纪孝东和张进北率领的十八人中,那十二个临阵脱逃的人灰头土脸的彼此看看,又看看火光映照下板着脸的朱达,都是垂头丧气的走出队列,出列之后,这些人一下子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他们每个人都深深低下了头,如果不是地面被冻得铁硬,他们都想把自己埋起来,有朱达喊出的“临阵脱逃”,所有人都鄙视的看着他们,这让他们脸上发烧,无地自容。

“临阵脱逃犯了规矩,按照规矩,没有酿成同伴死伤,没有对田庄造成损害,每个人抽十鞭子,两天不许吃饭,训练劳役照常,行刑。”朱达冷声说道。

朱达说完之后,接应他们的那一队出列,又有人去附近的库房取来了水桶和鞭子,照例总是要在水里清洗几遍,然后换成盐水再抽,这十二个人里面有五名年轻差人,七名难民,难民们哭丧着脸脱下了上衣,围观的人群中有哭声响起,又很快停住,想必是被人捂住了嘴,那五名年轻差人则是面露不服,其中一人梗着脖子说道:“凭什么打我们,我们又不是这庄子里的人!”

“难道我打不得吗?”朱达冷冷的看了过去,淡然反问一句。

梗着脖子那位年轻差人被朱达看过来,整个人立刻僵住不动,在那里干咽了口口水,愣怔了片刻,被同伴推了下之后才连忙回答说道:“能打,能打。”

“你们就是这庄子里的人,就要按照这边的规矩。”朱达又是说了句。

不知道为什么,朱达说了这句话后,要挨打的年轻差人们突然没那么抵触和委屈,而一旁年轻差人的队列中还有人颇为鄙视的嘲弄道:“没卵子的孬种,活该被抽。”

赤裸着上身的十二个人都跪了下来,那边清洗干净的鞭子都已经浸满了盐水,拿着鞭子的青壮们各自站在了一人身后,又有三名家丁站在了行刑者的附近,他们是监视行刑的人,免得有人收下留情,蒙混过关。

朱达扬起手臂向下一砍,随着他的手势,浸满了盐水的鞭子也狠狠地抽了下去,“啪”的一声,围观的所有人都浑身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好像鞭子抽在自家身上一样,外边有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这次没有人捂他的嘴了。

吃饱了盐水的鞭子本就是加重,抽在身上必然破皮出血,盐水又会刺激伤口,加上这是寒风凛冽的冬夜,挨抽的人真是痛上加痛,何况还要抽十鞭子,真真是生不如死,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抽到第三鞭子的时候,除了鞭子飞舞的风声和被抽人的惨叫,整个空场鸦雀无声,庄客们都不敢看了,可谁都不敢走,董家兄弟更是脸色发青,心想自家这是闯下了多大的祸事。

等到第六鞭抽下,几个不能忍的,痛叫都已经沙哑,甚至连行刑者的动作都有迟疑,在朱达不为所动的表情下才继续动手,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不忍之色。

行刑完毕之后,挨抽的十二个人站都站不起来,还是青壮们把人搀扶架起,用开水煮过的干净旧衣服先给他们裹上,然后再披上外衣,这是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挨抽的十二个人个个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这也是抽鞭子的好处,尽管疼痛无比,却不太会伤筋动骨,又因为有创口出血,也不会淤血变成内伤,只要注意伤口别沾到脏东西就好。

朱达脸色不为所动,看了眼安静压抑的场面,又是朗声说道:“纪孝东、张进北出列。”

听到这话的众人都有些糊涂发懵,不知道为何要把这两人喊出来,但在这个时候被喊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可他们两人没犯什么错,也没有临阵溃逃,据说还带着大伙冲了上去,应该不会受罚吧?

“你们两人身为首领,却让部下溃逃,当罚,领五鞭子,行刑。”朱达冷然说道。

本来安静的场面顿时有些哗然,围观的众人,甚至列队的青壮们都满是不解,心说这二位没有犯什么错,怎么还要挨鞭子,他下面那些人的错和他有什么关系?

朱达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立刻安静,等全场肃静之后,朱达对那边手势示意,这次行刑的是付宇和孟田,有朱达亲自盯着,他们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五鞭子结结实实地抽了下去。

纪孝东和张进北倒是比先前挨抽那十二个人坚强不少,再疼也只是闷哼出声,而没有嘶喊出来,可五鞭子之后,站起也是疼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这边行刑完毕,场中场外的所有人都看向朱达,看着这个在火光映照下的健壮年轻人,心想,不会再有人被抓出来挨鞭子吧?

朱达上前几步,找了出稍高的地方站了上去,还没等他说话,有两人从旁边的人群中冲出,在有人去拦住他们之前,就远远的跪下,一看却是董家兄弟。

跪得二十几步远,当然没法交流,朱达安排人把董家兄弟带到了跟前,到跟前后,董家兄弟还是不敢站着,依旧忙不迭的跪下,这两兄弟满是被吓坏了的样子,不住的看向被鞭子抽打的十四个人,弟弟董保磕了个头说道:“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小的兄弟的错,不该连累这么多人受苦,小的兄弟也该挨鞭子,请老爷责罚。”

场面又有些嘈杂声响起,下午在庄外所发生的来龙去脉,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一看这二位出来,知道他们是“罪魁祸首”,很多人看向他们的眼神都不善。

“和你们无关,明日里你们才算这个庄子的人,如果你们已经是我的家丁,在行刑处置的时候突然跑出来打搅,现在就要行刑处置你们,站回去。”朱达肃声说道。

董家兄弟倒是没想到会被这般呵斥,一时间对朱达所说的“规矩”有了偌大的敬畏,等他们归队之后,朱达抬高了声音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做,没有人受伤,为什么要行刑处罚,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来的是贼人怎么办?他们的临阵脱逃,会让这个庄子被贼人攻破,这庄子所有的人会因为他们的胆小受苦,甚至没命,这样的孬种难道不处置吗?”

“......这次逃跑不被惩罚,孬种就不会吃到教训,下次还会照做,这次没有害死同伴,下次呢?这次来的是投奔的,下次呢?......”

“......大家在这个庄子里共同吃苦训练,卖命吃粮,为自己和家人赚一份温饱,为自己,为家人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冻饿而死,吃饱穿暖,家人温饱就该拼死守护,你临阵脱逃,是想把这一切都丢掉?是想要害死你自己,害死这边所有人吗?......”

朱达这番话其实逻辑不太清晰,但他所说的却是设身处地,听到这些话的每个人都心有所感,想想流浪时的饥寒交迫,想想那时候对冻饿而死的绝望和恐惧,再想想现在的生活,每日里可以看到家人和同伴的笑容,可以吃饱穿暖,虽然每日里操练的把式有些奇怪,但这些莫名其妙的把式让人觉得有体面,人习惯性的不会考虑太远,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以为会持续很久,可经历过下午的那件事,听到朱达的这番话之后,大家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是如此的脆弱,这一切需要每个人尽心尽力的去维护,去保护,每一个人的怯懦和畏缩都会让这一切烟消云散......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大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残酷刑罚,并不是和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可怜人并不值得可怜,因为他们的怯懦和临阵脱逃,会让自己眼前这一切都化为乌有,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可怜,分明是可恨,众人看过去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不要说是难民,就连田庄本来的住户都是面有愤恨,在难民的家眷中更有人出声骂道:“黑子,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老爷救了咱们全家,给咱们吃,给咱们住,你就是这么个孬种,真是丢咱们赵家的人哪!”

第二百六十六章 试射

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能看到先前挨鞭子的十二人中,有一名高壮些的汉子脸色羞愧,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后面那叫骂还没有停,被称为“黑子”的那青壮咬咬牙,上前一步给朱达跪了下来,先是“碰碰碰”三个响头下去,这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这人咬牙说道:“老爷,今天小的是个没卵子的孬货,是狗都不如的混账,小的今天在老爷和各位兄弟面前发下毒誓,下次再有这等事,小的若后退半步,那就让天打五雷轰劈碎了,下辈子连牛马都做不得!”

听着这人咬牙切齿的发毒誓,被处罚的其他那些位,也都是羞愧至极,他们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自家并不是为了自家在战斗,而是为了保护这庄子内的温饱和生活,有些人还模模糊糊的想到,自家这拼命可能是为了更好的日子,有一人跪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都在那里赌咒发誓,一方面深深自责,一方面保证自己下次不会这么没种。

朱达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在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就不善于鼓动和说服别人,眼前这个场面他也想不出什么感人至深的劝告,或者激励人心的鼓动,朱达所能做的,就是把厉害剖析清楚,把事实摆在面前,只要不是傻子和糊涂蛋,说得这么清楚,大家都会明白。

“前进后退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要听号令,不听号令,前进也要受罚,前进也要杀头。”朱达沉声说道。

对朱达的这个补充,下面众人都似懂非懂,他们觉得朱老爷就是要敢打敢冲不后退的,家丁们倒都是听懂了,年轻差人们若有所思,付宇则是满脸郑重,低声对旁边的孟田说道:“这是军法,这是军法,咱们这位老爷到底想做什么?”

付宇说完这些后,向着围观的人群中瞥了眼,他发现年轻的庄户们脸上有跃跃欲试的神色,这样的表情谁都能看懂,付宇心中有些纳闷,看到刚才那么严酷的惩罚,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叫声之后,还会有人想要加入进来,不会觉得太苦太惨吗?

有人搀扶着被罚的伤员回去休息,有人按照安排开始值夜巡逻,家丁们一起如常,年轻差人们莫名的有几分兴奋,庄客们则是小声议论着什么,难民群体中则是很安静,大家各自散去,朱达喊住了董家兄弟,喊住后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是不是今晚就要跑?”

董家兄弟脸色大变,他们的确商量着今晚离开田庄,看到下午和自家兄弟放对的那些人被打得这么惨,自家兄弟以后在这庄子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没命都有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先偷跑出去再说,大不了再找一处投奔,商议的时候是小声耳语,没人听到,没想到被朱达一句说破。

“要不要和我一起住,你们兄弟要是不放心的话,把让你们放心的条件提出来,能答应的我都会答应,要是答应不了,你们去留随意。”没等董家兄弟回答,朱达把什么话都说完了。

这番话让董真、董保兄弟二人的表情很是复杂,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可一时间却不知怎么回答,疑虑仍在,担心仍在,就在这个时候,常申凑了过来,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拍拍那个的肩膀,很是憨厚的说道:“我们这位老爷规矩比天大,一切按照规矩来,你们没有犯他的规矩,只要按照规矩做事,就什么都不用怕......”

常申的这番话依旧没有解除董家兄弟的疑虑,常申不紧不慢的指着散去的人群悠然说道:“你们看,这些挨抽的不就是犯了规矩吗?谁要敢动你们,他们就不怕规矩杀头?”

看到被人搀扶着回去的“逃兵”们,董家兄弟先是愣住,随即恍然大悟,兄弟两个转身给朱达跪下,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董真犹豫了下,闷声说道:“老爷,小人这张弓是好弓,一直不甘心用来打鹿,打兔子,以后我们董家这五条命就交给老爷了。”

听到董真的话,朱达有些愣,随即摇头笑了,上前把兄弟二人搀扶起来,笑着开口说道:“这开弓射箭可是门好手艺,有这手艺去军中也能博个出身,吃口饱饭,怎么不去啊?”

“老辈里就是从军中跑出来的,受不得那气,也看不得糟践百姓,打猎养活自己起码心里舒坦......”

“......老爷,小的们兄弟两个来这庄子投奔,真是来对了,跟着老爷以后心里一定舒坦......”董真话没有说完,董保就连忙跟着说道。

朱达又是笑了,指着董真说道:“你不如你哥哥聪明。”说完这句又指向常申,同样笑着说道:“你比你哥哥要聪明。”

第二日的早晨又下起了小雪,不过这雪不影响城内城外的交通,周青云很早就赶了过来,他来到下马之后先说了一句:”还是在你这边舒服,城内人前人后的破事太多,我做为晚辈还不好不去支应。”

朱达知道周青云为什么抱怨,秦举人现在是怀仁县的首席,不管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第一人,衙门里的老爷,城里的士绅,都要以他为首,事事请示商议,这迎来送往的,周青云做为晚辈,少不得要跑前跑后,周青云小时候的性子倒还活泼,可到现在就是个闷嘴葫芦,肯定是很厌烦和人打交道,在城内还真是难为他了,不过朱达不会提出自己去替换他,他必须要留在城外,这个“必须”周青云也明白。

和周青云这边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昨日里和董家兄弟的“遭遇战”朱达详细讲了,周青云听得很仔细,等朱达说完就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用盾牌,为什么不用投矛?”

这话问得朱达愣怔了片刻,末了用手狠狠的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有些自责的说道:“是我不接地气了,是我狂妄了。”

自从来到田庄之后,就只有家丁们才习练投矛,朱达一直把这个当成压服年轻差人和难民青壮的最后手段,而且他对投矛并没有太多指望,因为在他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投矛很早就被弓箭淘汰,不管因为什么,这总有它的道理,朱达自然会顺应“时代的潮流”。

“不管有没有弓箭好用,但却是现在能用上的,好用不好用且不去管,有的用没的用才是要紧的。”朱达苦笑说道,说完这句他又是摇头继续道:“盾牌想要遮蔽住人就要齐胸高,这么大的木牌,带着实在不方便。”

朱达很是自责,他对昨日的遭遇有清晰的分析判断,如果董家兄弟真要杀人的话,冲上去的八个人,最少要死伤五个,但如果有投矛的话,并运用得当,死伤两个人就可以解决战斗。

而且当日里不传授投矛,也是觉得家丁之外的人并不那么放心,一旦内讧火并起来,没有压制性的武力,那就会闹出大麻烦,但要忙的事情太多,就这么拖了下来,这些日子年轻差人和难民青壮越来越是归心,就不该有那么多保留了。

朱达和周青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周青云这次来到田庄,除了照例押送物资和传递消息之外,还要看看董家兄弟的射术,虽然大同是边镇五丰昌盛,但懂得开弓射箭的人却不多,一下子来到两个,这可不是小事。

考校射术的场地就在田庄外的空地上,队列和体能的操练也放在这边,朱达把家丁、差人和难民青壮全都叫到了这边。

在原地画一条线,二十步外,三十步,五十步和七十步各放两个草靶,董家兄弟就站在那条线上开弓射箭,董真董保都颇为郑重,在准备完弓箭之后小跑着搓手哈气,让自己尽可能保持好的状态,他们很清楚的知道,这次射术考校表现好坏,关系到他们和家人今后的命运。

周青云和朱达站在董家兄弟的旁边,看着他们的弓箭,看着他们的姿势,两张弓都有年头了,但保养的不错,几处关键的部位缠着布条和皮条,弓弦则是新的,箭支没那么规整,应该不是军中制式,是他们自家做的,周青云点头说“可以了”。

当董家兄弟把箭搭在弦上缓缓开弓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一眼,都是点头,看来在生世的事上董家兄弟没有撒谎,他们家里的确是军中出身,这开弓射箭时候腰、腿、背、双臂,姿势很是扎实标准,能把这基本功练好,准头就不会太差。

箭支呼啸着飞出,和朱达他们二人的判断差不多,准头很不差,自近至远,八个草靶都被射中,在七十步上,兄长董真有两箭放空,弟弟董保箭箭射中,等兄弟两个八箭射完,围观的人群中居然有欢呼声响起。

对于田庄内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看董家兄弟的射术看不出来什么,更像看的是个热闹,像是一场杂耍,倒是昨日里被责罚的那些人,脸色好看不少,对方有这样的射术,自家逃跑也勉强能找上些理由,不是自家胆小,而是对方太强。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远方有客来

“取箭搭箭上有些不对,应该用的是老手势,这两个人能用,也好用。”周青云对朱达说道,他观察出了很多细节,也下了结论。

朱达点点头,脸上有笑容浮现,这种细节上的瑕疵不是大问题,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勤加练习就能改善,这反倒是说明董家兄弟的射术还有提高的空间,一下子就收了两名弓手,当然要高兴,而且这当众进行的射术考校,也有其他用意,董家兄弟待遇肯定要和家丁们差不多,高于大多数人,让他们当众展现自己的本领,也让其他人对这个高待遇心服口服。

“这雪倒不光是坏事,不知道还能收容什么样的角色。”朱达的笑谈里有几分期待。

还真让他说准了,在刚吃过午饭之后,值守的家丁就来禀报,说是在东南的方向有两骑四马正在靠近,这个消息让每个人都紧张起来,董家兄弟还没安顿好家眷,也拿着弓箭上了围子,子临近腊月,冰天雪地,突然出现两骑,天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前哨亲骑,不管是大股响马,或是大股骑兵,这田庄都是承受不起的。

在急促的梆子声中,田庄内的近来两百名青壮各就各位,一捆捆的投矛也被搬上了土围,有家丁现场给大家传授如何用投矛器投掷短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传授,难民青壮中有家眷的,年轻差人中跟付宇和孟田关系不错的,才能得到家丁的传授。

那两骑四马还在慢慢靠近,明显就是冲着田庄来的,在距离田庄百步的时候周青云射出了第一支箭,落在了田庄土围七十步不远的地方,嗓门最大的王井大声吼道:“来的是什么人,报上身份和来意,不然格杀勿论!”

在没怎么踩踏过的雪地上,一根箭定在那里颇为显眼,这边箭支射出,那两骑就停住了马,能看到这两骑都是穿着皮袍皮帽,坐骑和驮马上都盖着毛毡,驮马驮着几个大包袱,一人双马,装备齐全,这等打扮的在怀仁很是少见。

“太原王家护卫王虎王雄前来投奔。”那两骑中的一人中气十足的大喊回答。

当日秦川乡试中举,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从太原回到大同怀仁,护送他的就是太原王家的家兵,这王虎是家兵的首领,王雄是谁倒是没有印象,没曾想今日里过来投奔。

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一眼,他能猜到王虎为什么来,王家想要和秦川结亲联姻的事迟迟没有进展,这王虎怕是要把自己当做筹码送过来交好,当然里尽管他没在这边待几天,但经验老道的人都能够推断出,秦举人现在很需要有真本事的武人。

“会不会是无处可去,所以过来投奔。”常凯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没来得及离开,跟着过来帮忙,这时候插嘴问道。

“王家的家兵首领在太原府,在山西不愁没肉吃,不会来穷乡僻壤投奔咱们,我纳闷的是,他怎么不先进城,而是来我这边?”朱达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当日护送秦举人会怀仁县的时候,朱达还没有领着人在城外田庄扎根,而且投奔也该去投奔秦举人,来自家这边算什么。

朱达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围子上留一半人戒备,其他人就在入口处布置,你们不要离得太近,我上去迎接,有什么不对的立刻动手。”

他安排之后,所有人立刻动作起来,手持长矛的青壮分列两旁,拿着投矛的家丁则站在长矛队列后面,董家兄弟上了房顶,周青云则是站在朱达身后二十步的距离上,朱达看起来孤零零的,他来出面迎接。

土围卡口处的木栅被挪开,木栅后面的拒马也被挪开,王井大吼着传话,那两骑四马向着庄子靠近过来,其中一骑中途拐了个弯,将那支定在雪地中的箭拔起,一并带了进来。

相比于全副戒备的田庄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这二位却十分放松,在进卡口的时候好奇的四处打量,其中一人还出声笑道:“没曾想这边还有拒马。”

“请问前面是王虎前辈吗?朱达在这里有礼了。”朱达站在那边抱拳扬声说道,却没有向前迈步。

听到这喊话,那两骑一人伸手扯了另外一人,像是低声说了什么,两人一同翻身下马,在雪地里向着朱达走来,这两名骑士身材高壮,大步流星,很是有压迫感,站在周围的田庄众人都有些紧张,只有朱达和周青云泰然自若。

看着对方两人向前,朱达眉头皱的更紧,他能感觉到这二人有几分肆无忌惮,但这也能理解,王虎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精锐,对自家这边另眼相看归另眼相看,却不会高看太多,乡下把式值得甚么。

不过这二人开始几步随意,接下来却慢了,他们对视一眼又谨慎的观察四周,两侧列队的青壮手持长矛,尽管在寒风中却队列严整,看着好似一堵墙,在这堵墙后面,还有人在游动,想必是随时机动的后手,几个要紧的高处都有人把守,起码是两张硬弓在预备着,在这样的布置下,想要求生突围,就只有抓住站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年轻人,可那年轻人身后十余步还站着一位弓手,真要想有什么动作,那位也不是吃素的。

开始是大步流星,但接下来越走气势越低,步幅越来越小,等距离朱达十步左右的时候,两个人直接停住不动,不敢向前走了。

十步已经足够近,他们甚至能看到朱达上翘的嘴角和眼神中的轻蔑,这两人丝毫意识不到自家的无理和放肆,反倒觉得朱达给了他们下马威,心中难免有些恼怒和不满,不过随即注意到朱达脸上的笑容似乎是冷笑,以他们的经验,下一刻很可能是血溅当场。

这些念头只是转瞬间,王虎也是经历过很多事的人,很快就是平静下来,自家是过来投奔,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何必这么敏感,正经是该低头就要低头,该弯腰就要弯腰。

王虎冲着身边同伴使了个颜色,两个人也没有继续上前,就站在原地躬身抱拳施礼说道:“我们兄弟二人过来投奔秦老爷,还请朱家小哥引荐。”

“你当日来怀仁的时候还没有这个田庄,今天要来投奔也该直接去城里,为什么直接来这边,你是怎么知道的?”朱达沉声问道,声音很冷。

听到这个问题,王虎和同伴都是直起身,他们很是诧异的都是看向朱达,谁能想到几个月之前的细节还能记得这样清楚,他们两个人的诧异让整个田庄都紧张起来,董家兄弟的箭已经搭在弦上。

就这么愣了片刻,气氛愈发紧张,两侧手握长矛的青壮已经准备将武器平端,就在这个当口,王虎却笑出声来,重新躬身抱拳施礼,笑着说道:“事情很简单,王家在怀仁县衙里有一名旧识,自从护送秦老爷回来,那旧识就和王家实时通信,关于秦老爷和朱小哥的事迹在太原也知道一些,再说了,我王虎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秦老爷这边动刀子的事应该都是朱小哥管着,所以先来和朱小哥打个招呼,由朱小哥引荐,这样才合规矩。”

王虎的这番话,让场中众人放松了下来,朱达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对方这番话合乎逻辑,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从根本的利益上来说,王家也没有按插什么眼线到这边的道理,如果王虎是真心过来投奔,朱达是欢迎的,他需要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夫,这个人可以起到当年袁标袁师傅的作用,那三年中,朱达觉得自己成长的很快,到了现在,朱达还觉得自己有很多要学习的,而王虎和身边是这个人如果名副其实的话,就是很好的老师。

“二位远来,朱某这么真是怠慢了,还请在这边歇息一晚,接风洗尘后再带二位进城。”朱达笑着说道,这次说得很真诚。

王虎那二人也能感觉气氛的松弛,他们刚要客气几句,却发现朱达突然直起身,呆呆的看着北边的天际,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诧异的回头跟着看去,在北方的天际有几道烽烟升起,看着并不显眼,却很是惊心动魄。

大同边镇的烽烟在五年前有十几年没有燃起,再燃起的时候吓坏了很多人,然后断断续续的出现了三年,让边镇附近的居民对这个信号麻木不屑,直到蒙古马队出现在大同边镇的原野上,洗掠烧杀,摧毁一切,那场血淋淋的灾难距离现在还不到半年,每个人都不敢再麻木不屑,整个田庄都已经骚动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有些混乱。

“......鞑子,鞑子......”

“......鞑子又来了,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有些人喃喃说道,有些人则是慌张的声音都变了调,王虎二人则没有那么慌张,他们二位好整以暇的观察着庄内众人,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祸。

朱达两边各看了眼,抬高声音喊道:“慌什么,忘了规矩吗?”

第二百六十八章 进城

这句话喊出口,全场下意识的肃静起来,就连不知所措的庄丁庄户们都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看向朱达,慌张已经不见,反倒是安静下来,但这种安静更多是下意识的麻木和服从。

“烽烟第一次燃起,最多是边关有紧,不会有什么大事,就算是鞑子破口杀过来,快马不停,到咱们这边也得两天功夫,足够我们反应了,大家不要慌。”朱达淡然说道,看起来平静无比。

方才是麻木和服从,但朱达说完之后,场上大家立刻放松了下来,尽管依然是安静,但已经与刚才的安静不同。

那边王虎二人满脸惊讶,颇为失态的左顾右盼,到处张望,看到后来又是对视,都是点头,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人朝着朱达竖起了大拇指,开口说道:“处变不惊,令行禁止,朱小哥真是不凡,我们兄弟这次来还真是来对了,就算不去投奔那秦老爷,来投奔朱小哥你也是值得的。”

“这位还读过书?”朱达直接问道,两名豪门家的过来投奔也就罢了,其中一名还出口成章,这世道读书人向来金贵,何况还和豪门有关,来到这偏僻县城实在是蹊跷,朱达不得不问。

说话那位一愣,笑着又是说道:“朱小哥好细的心思,能听出在下读过书,想必朱小哥也是读过,在下当年弃文从武,本想博个出身富贵,没曾想文不成武不就蹉跎至今,实在是惭愧。”

见面的奉承当不得真,对方这番话朱达听听也就算了,他点点头说道:“二位先进庄子,喝口热水歇息一下。”

王虎点点头,转身就去牵马,而王虎身边的人则没有动作,反倒颇有兴味的询问道:“请问朱公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好叫朱小......朱公子知道,这位王雄是在下十几年的生死兄弟,在我们兄弟里面是个有主意的,话多问的也多,朱公子不要见怪。”

他们两个对朱达换了尊称,朱达没在意这等细节,也没有认真回答的意思,在转身前淡然说道:“还能做什么,鞑子要来了,带着人进城逃难。”

这回答让王雄愣了下,随即摇头失笑,再也没有说话,跟着王虎牵马进了庄子,那边朱达转身之后,抬高声音开始安排,整个庄子开始忙碌起来。

自从来到怀仁县城之后,朱达就没有在城里待几天,而且里里外外的态度都表现出对城内的疏远,现在局面紧张就要躲进城去,虽然不会有人说什么,可保不准有人会想,这朱达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真要是有本事的硬汉,在城外和鞑子拼啊......

若真是年轻气盛,手里又练出来一二百能打的汉子,保不齐还真有冒险试一试的心思,可朱达却是很冷静成熟,他知道自己手头有一点力量了,可也知道这点力量在入侵的蒙古马队面前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一个照面就会被彻底消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坚持片刻后再被消灭。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做鸡蛋碰石头的事情不叫热血,而是愚蠢,朱达自然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进城逃难。

田庄内最惊慌失措的就是庄丁和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就在这田庄内,逃到城里去实在是舍不得,至于难民们则没这个顾虑,他们连行李都不是自己的,进城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而且难民们都是经历过蒙古马队入侵的祸害,巴不得进到城内去。

不管愿意不愿意,朱达下了命令,每个人都得照做,倒是有几位庄户人家的老人哭喊着说死也死在这里,可压根没人理会,直接驾着人就走,庄子里的物资行李或者装车,或者打成包袱,也有人快马去城里调集更多的大车和牲口,现如今田庄里的商货当真不少。

田庄内没什么富贵人家,穷人家的瓶瓶罐罐虽然不少,可不是每一件都要带走,埋在地窖里也没人在意,倒是李家商队和城内衙门里的私货在田庄里存货许多,这个是需要大车和牲口装载的。

尽管没耽误工夫,但等城内的大车到达田庄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城内城外都看到天际的烽烟了,带队的常凯和车夫们都很是紧张,按照往日里的规矩,太阳西沉就要在庄子里住一晚,不然大车就算往回赶,到县城那边城门也已经关了,还得折腾着住一夜,大家心里也都知道,鞑子来得没那么快,可几个月前才经历过那场大难,这当口心里不可能不打鼓,但毕竟没有到绝境和最后关头,大家都等着朱达拿主意。

“收拾完了就出发,如果进不了城,就在城外投宿过夜。”朱达做了安排。

庄子上下忙忙碌碌,新来的二人却没什么可忙的,他们将马匹驮着的行李卸下,又给坐骑喂水喂料,忙完之后,就站在那里观察田庄的景象。

按说在年中的那次大难之后,看到天际烽烟,每一个不在城池内的百姓,都会惊慌失措,王虎和王雄本以为会看到乱糟糟的局面,二人甚至准备随时拿起武器,挡住混乱的人群抢马抢粮,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田庄井井有条,一切都有章法和规矩。

青壮们搬运货物到大车和牲口上,有人清点计数,按说在这个时候,所以人都在忙着搬运东西,可还有几十人分散在各处镇定的值守瞭望,也能看到几个中年人奔走在人群之中,一边安排大家忙碌,一边安抚众人不要惊慌。唯一有些乱的就是这田庄的住户们,个个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只是这慌乱景象也没持续多久,看到十几个年轻人走过去,吆喝打骂之下,很快就有规矩了。

大车和牲口都装满了货物,行李家当打成包袱背在了肩上,青壮们在号令下分列在车队两旁,到这个时候,女眷和孩童才从房屋中出来,他们走在车队的中间,孩童们走累了可以上车,不能走路的婴儿由母亲抱着,也有上车的权利,其他人只有步行。

王虎和王雄开始的时候满不在意,随着田庄上下整队完成,准备出发,他们两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咱们这就出发,各家各队看看有没有人少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没有拿,或者有什么牲口不见了,大家不要着急,明日里我们还会来这边搜寻一遍,检查完毕后出发。”听到那边喊话,王虎脸上被震惊充满,王雄则是不住的点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路上不许闲谈跑动,不许擅自休息,否则军法处置,出发!”朱达大声喊道。

整个队伍开始动起来了,没有人提王虎王雄该走了,这倒不是冷淡,因为他们二人不是傻子,看到之后就会跟上来,王虎和王雄也手脚麻利的将行李和用品重新放在驮马上,把一切都整备利索,跟着出发,他们就这么跟在队伍的后面,直到这个时候,两个人才想起要交谈。

“这三百人里应当有百十人是庄子的住户,这些人应该没有被操练过,但剩下那些青壮可非同小可。”

“不光是青壮,你看看那些住户的家眷和这边的妇孺完全不同,这边的明显知道规矩。”

“你说你护送那秦川回到这边的时候,这朱达身边只有十余人,当时应该没在城外藏着这些人吧?”

“当时不会有这些人,按照给咱们那边的消息说得很明白,这些人是我走后招募的流民,他满打满算也就是操练了不到两个月......”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那王雄追问说道:“有这般气象,才训练了不到两个月?”

“我也想不通,秦举人和这朱达在怀仁县的过往没什么可瞒人的,若说从前就有个百十号人马,不会没人知道。”王虎沉声回答。

二人又是对视,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疑惑不解,片刻后王雄自顾自的在马上笑了,边笑边说道:“来都来了,就不急在这一时一日,早晚能看明白。”

天空中又有雪花飘落,除了孩子们觉得新鲜和兴高采烈之外,其他人都觉得心情沉重,但每个人都知道朱达的决定没错,几个月前那次蒙古马队的洗掠,让每个人心中都不敢有任何的侥幸。

王虎和王雄本以为这几百号人十几辆大车的队伍会行进的很慢,却没想到行进得很快,几百人的队伍井井有条,没有什么人敢擅自行动,唯一有耽搁的就是那些庄户人家,但他们适应队伍的秩序适应的也很快,按照惯例,最耽误队伍行进的往往是满载货物的大车,遇到道路坑洼,或是很多障碍,就需要很多人推抬才能越过,往往因为这个耽误了时间,可在这个队伍里,这不是问题,遇到障碍每辆大车的边上都会有十几位青壮帮忙,这一路走得很顺利。

当他们离开田庄的时候,太阳就已经快落山了,等田庄到达最近的城门处大概是一个时辰的路程,和预先判断的一样,队伍来到城门前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尽管知道晚上关闭城门后没有天大的事不会重开,但朱达还是试着向城口喊话,问有没有这个可能。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该管的要管起来

“朱老爷,天黑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城门的,朱老爷要是想进城,小的们放下跟绳子来,拽着您上来,最多能带十个人上来,不然就犯了王法,请您多多包涵。~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城头有壮班的人喊话回应,语气诚惶诚恐,但立场却很坚决。

这喊话传下,人群中一阵骚动,站在护城河下喊话的朱达回头看过去,发现每个人都是眼巴巴的,那边新来的王虎和王雄二人倒是轻松自在。

“大哥,你先进城去安排,明日里城门开了大家再进去。”李和凑近了低声说道,在他身边的常申犹豫了一下却没开口。

朱达摇摇头,抬高了声音说道:“既然明日开城,那咱们大伙就在城外休息一晚,等明日里一起进城!”

听到朱达的话后,人群的骚动停下了,大伙都听到“咱们大伙”和“一起”这两个词,没说话的常申也连连点头,闷声说道:“老爷要是进城,才聚起来的人心恐怕要散了。”

李和满脸涨红,另一边的王家二人笑着点点头,朱达也不理会王家二人的反应,只是去安排晚上住宿巡视放哨相关。

城门外并不是荒地荒野,也有大车店和住户人家,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各个宅院房屋里都空无一人,田庄的人不会侥幸,住在城外的这些百姓同样不会,看到天际烽烟后,他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的跑进城中,到这个时候,也就没那么多体面可以讲究,屋门院门什么的都被撞开撬开,用来安置田庄人等。

虽然没有进城,但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朱达带领的几百人多少有几分安全感。

物资补给是不缺的,食物在大车上装着,煤炭柴草,城外的住户进城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而且城头还有人不住的喊话,问朱达这边还缺少什么物资,他们随时运下来,等屋内的炉子,屋外的篝火都燃起,等食物在锅灶内散发出香味,人心彻底安定了。

在城外也严格执行田庄内定下的规矩,有人休息,有人巡逻,在路口、高处都安排了哨位,又有人四处游荡,充当暗哨。

没有心存侥幸的,不止是朱达他们,不过朱达他们却是行动最快的,他们到达城下安顿之后,尽管天已经入夜黑下来,可还是有人冲着这边赶过来,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一个宗族,有的是一个村寨,有多有少。朱达他们所在的西门也有不少,有的人是先赶到其他城门,又转悠着来到这边,黑夜城外,聚在一起的人越多,就让人觉得越安全。

想要躲进城内的各色人等,出发的时候,多少都带了钱财和食物,但却没有什么人带柴火,在这城外,无依无靠,冰天雪地,只想吃口热汤热饭,靠在火边取暖,可没有燃料,什么都做不了,先来的人有样学样,也是进了城外的民居大院,用主人没拿走的柴和煤炭做饭取暖,可城外能住人的宅院就那么多,朱达他们占去了一大部分,剩下的就狼多肉少了,这边现在是无主之地,谁也没有什么法理占住,也没人在乎什么先来后到,开始还求着行行好让一块地方,后来就直接打骂哄抢起来。

朱达他们安顿下来的时候,外面还算安静,等吃过晚饭很多人已经休息的时候,外面则是嘈杂好似闹事,哭闹叫骂歇斯底里,不断的传到大家的耳中。

“......还有人不长眼,敢打咱们朱家庄的主意,靠近了就被打回去了,要是再不长眼,就戳他几个窟窿放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朱达手下这些人就自称是朱家庄出身,连本来的那些庄丁住户也跟着这么叫。在外面站岗放哨的青壮们看到这些乱糟糟的景象,议论起来都满是不屑,敢打朱家庄主意的可不是几人几十人的小队伍,而是那种有过百青壮男丁的宗族,这种队伍同宗同姓,又有上百号男丁,自以为能讲讲条件,掰掰腕子。

几十号青壮拿着棍棒器械过来,有人手里还有刀柄,他们还没靠近“朱家庄”居住的范围就被哨卫挡在外面,本以为几十人威胁十个人,对方肯定不敢动手冲突,怎么也得先回去禀报拿个主意,没曾想这十名哨兵寸步不让,说打就打,真动起手来也不含糊,十个人排成两排,手持长矛,就那么肩并肩的向前冲,要是被那寒光闪闪的矛尖戳一下,怕是不死也残,谁也不敢冲在前面挡着,前面的跑,后面的也不傻,顷刻间就是哄堂大散。

人最多力量最大的都被轻易打垮,其他人更不敢上前摸老虎屁股,他们多多少少都听过这位“小朱老爷”的名声,本就心存忌惮,吃过这么一个杀威棒之后,更是人人退避,既然拱不动朱达这边,又急着吃饭取暖,大家少不得大鱼吃小鱼,人多抢人少了。

外面乱成一团,哭喊嘈杂好似鞑子已经来到,就连城头守卫的名壮都不住的向下喊话,想要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不得乱动,所有人都必须空手,不听号令的,格杀勿论!”

正在这个时候,从朱家庄人等居住的宅院内有一对对青壮冲出,这些对青壮手持火把灯笼,二十人一队,哪里人多往哪里冲,还有人上了房顶,一边敲锣,一边重复大喊那些要求和号令。

聚集在城门外的这些人家和宗族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乱得不能再乱,谁也管不得那边的吆喝和号令,心想谁要是听他们的,就是傻子,谁要是听他们的,就会吃亏,所以那边喊归喊,依旧是乱打不停。

当朱达的青壮们冲入人群中的时候,不听也得听了,那当真是虎入羊群,所向披靡,朱达手下的青壮这次还没有拿着长矛,而是拿着长度差不多的木棍,可这长短不一的木棍乱打得众人也是经受不起,这当真是整齐戳刺,劈头盖脸抽打,要说这乱打的人里面还有拿着刀斧铁器的,可压根没什么用,想要抵抗却被打得更狠,只能哭爹喊娘的听号令。

并不仅仅是朱达这边的人懂武艺,城外的宗族村寨里也有些会把式的青壮,也有从别处请来的教头,可越是这等有武技在身的,越不敢乱动,普通百姓青壮只看到那木棍了,他们可是看到了长矛朴刀,还有几张弓。

没过多久,乱局就被平息,不论宗族村寨,每一百人被分作一堆,每一堆都被分配了够用的木柴炭火和少量食物,老弱妇孺被安排在房屋之内,青壮男丁则在外面围着篝火取暖,所有的兵器都被收缴,各家带来的物资自行保管,夜晚有严格的宵禁,秩序由朱家庄维持。..

骚乱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西门外安静下来,在冲突的尾声,城墙上有几个人顺着绳索滑了下来,还没被朱达的青壮拦住的时候,就自己报出了身份“那边的兄弟,我们是城内快班的某某......”一听名字就把人放了过来,因为这都是在朱达收下训练轮班的年轻差人,也算是自己人。

“......堂上几位老爷非得派人过来看看,生怕出什么大事,咱们兄弟现在不算是衙门里的自己人了,这苦差事就这么落在头上......”

“......我在城头上就说,有咱们朱老爷在城外什么乱子也闹不起来,咱们这些兄弟什么乱子平不了,你看看,这不白跑一趟......”

“......我不急着回去,城里带着憋闷,爹娘絮叨,别人觉得咱是傻子,还不如在这边气顺些,今天留一晚,和兄弟们忙活忙活,明天回去不迟......”几名从城头上下来的年轻差人倒是信心满满,而且来了就不想走了,年轻差人们早就把朱达这边当成自家团体,反倒是和衙门那边生分不少,不过他们也没能留在城外,和朱达见了一面之后就都被赶了回去,城内城外必须保持信息交流的顺畅。

和平常一样,朱达并不会比难民青壮多休息多久,他也参与到值夜和巡逻中,这让每个人都不敢懈怠,也没有怨气,他和王井等人结成一队,在外面巡逻值夜。

因为平息了外面的乱子,所以巡逻的范围除了自家的驻地之外,还加上了整个城外居民区,在宅院里安顿下来的老弱妇孺已经休息,外面围着篝火的青壮男丁却没那么容易睡着,何况这边打散了安置,刚才打成一团的敌人现在一起围在篝火边,根本安静不下来,有朱家庄的青壮们监视着,虽然不会再次互殴,可低声吵架互骂是免不了的。

等朱达他们率队经过,有些不服气的忍不住小声嘀咕,那“小声”恰好让朱达他们能听见“......也不知牛气什么,你又不是个老爷,凭什么管大伙的闲事......”。

朱达还没说话,跟着朱达身后的王井却火了,指着那边吼道:“要不是我们出来管,你们就打死人了,不光是有人被打死,打不过的今晚搞不好会冻死,我们管了,让你们大伙都活着,让你们都太太平平的过了今晚,还在那里聒噪什么!”

第二百七十章 这些人真的够吗?

这一吼让全场都是安静,不服气归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王井说的是实情,当时占上风的自然有怨气,处于下风的就心存感激了,朱达停下了脚步,几个风言风语的人心虚的低下了头,朱达却没有揪人出来,只是朗声说道:“这怀仁县就该我管,从今夜起,就开始管起来!”

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说是半大孩子也说得过,虽然身材比旁人高大,但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也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也没什么世袭的爵位在身,居然就站在那里大言不惭的说要把一个县城管起来......

围坐在篝火的很多青壮面无表情,心中却在嗤笑,心说这小子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不过这念头刚起,大家就又反应了过来,这位小爷说要管,还真就能管起来。

朱达说要把怀仁县管起来的话,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门外,那些当家做主的都在琢磨这消息今后的影响,不少青壮男丁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们或者看到,或者亲身经历朱达手下的勇不可当,看到了那种整齐,也看到了那种精气神,过去投奔会不会是条好出路,很多人都动了这个心思。

等朱达巡逻完毕回到住处,付宇过来说了几句,他建议今夜派十几个人先进城去,本来常凯就在城头值守,这安排不会有任何障碍。

“老爷和城内几位终究不对付,明日万一不开城门,那可就是大麻烦,不如派十几个可靠的先过去,多少有个保障。”付宇这个建议不能说是耸人听闻。

每个听到这质疑的人都是神情郑重,朱达安排周青云和八名家丁一起进城。

守卫城头的民壮本就说过可以放绳索让朱达这边攀爬入城,虽然当时被这样朱达拒绝,可现在他又想进去也没什么奇怪的,城下喊话之后城头就把绳索放下了,周青云和几名家丁背着兵器顺着绳索攀爬入城,看周青云和家丁们上了城头之后,朱达才重新返回住处,他没有夸赞付宇,只是在付宇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付宇神色也很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现在是自己人了。”付宇只对孟田低声说了句。

一夜就这么过去,东方的天际刚有一丝亮色,城门外的绝大部分人早就醒来,大家都等着开城门后进城,有些人想着昨夜朱家庄要管,过了今夜进城,朱家庄再也管不到了,没曾想朱家庄还是要管,有人还想讲讲道理,但朱家庄的长矛就是道理。

就在这严管之下,西门外准备进城的过两千多人吃过早饭,排成队伍陆续进城,等城门开启之后,朱达这边先有几十名青壮护送着老弱妇孺和物资进城,其他人则是在城外维持秩序,本来城外很有几家宗族村寨,本来想等着朱家庄不管了之后抢着进城,但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按照规矩来了。

今日里县城没有晚开城门或者不开城门,但这不证明付宇昨夜的居安思危没有意义。

北边天际的烽烟仍在,比昨日里还多了几道,颜色也浓了些许,这说明边墙外蒙古马队的活动更频繁了,而且更靠近这边的关卡受到了滋扰。

尽管麻木了十几年,但一次惨烈的教训就让大家不敢有任何的侥幸,天际的烽火让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怀仁县城虽然没有晚开城门,却比往日里早关了两个时辰,将大批想要进城躲避的百姓关在了门外,今日里城外可没有朱家庄的力量在维持秩序,四处城门外都乱成了一锅粥。

城外乱糟糟的,城内也好不到那里去,虽然县城不大,但这县城内建筑和人口的密度,远远赶不上朱达那二十余年记忆中的人生,但突然进来了两千多人后,城内也是拥挤纷乱,不过城内比城外有一处好,三班差人多少要维持下秩序,城里这局面还过得去。

不过朱家庄上下几百人都安置得很妥帖,他们早就在城内准备好了宅院,连物资也储备的很充足。

正因为准备充足,所以朱家庄上下没有在城内休养生息,他们在入城安顿下来之后,就立刻组织了十几辆大车回田庄运送物资,那边还有不少粮食没有运走,蒙古马队不会来的那么快,不能惊慌失措什么都顾不上。

城内居住的条件没那么好,仓促间也盖不起太齐整的宅院,但让人住下来熬过这个冬天没什么问题,朱达自然有更好的地方居住,不管是秦家的宅院还是他自己的产业,但朱达和家丁们并不固定居住在某处,而是轮流在全县几处地方落脚,保证每一处的人心稳定。

朱达和周青云先去了秦举人家,说起来朱达已经两个多月没进城了,到了这边后才发现有了不少变化,秦府边上的宅院颇为热闹,能看到三班六房的人进进出出。

“......现在那位知县老爷已经不管事了,县里的政务都要秦老爷这边点头才能办,从衙门过来来回总要有段路,太折腾,索性就在这附近租了所宅院,大家就在这办公,连几方印都放在这边......”尽管朱达早就知道这些,可还是有人和他介绍。

虽然城内城外也就是两个时辰的路,虽然不久前还见了一面,虽然每天都有人传递消息,可朱达再和秦川见面的时候双方还是有微妙的隔阂与陌生,毕竟现在双方所做的完全是两件事,秦琴倒是没什么感觉,女孩心思很多,但相对的有很纯粹。

双方都不会将陌生和隔阂挑明,反倒要竟可能的装作毫无变化,装作依旧很亲切,朱达进宅子的时候,朱达才进了正门,秦举人就出来迎接,牵着手一起进了书房,送上了热茶和点心,聊了几句家常。

但局势容不得温情脉脉,这些微妙的情绪很快就别议论形势遮掩过去,没有人会轻忽北方天际间的烽烟,客套家常一过,秦举人忧心忡忡。

“我在太原的时候听人讲过,这些年来塞外草原越来越冷,这会让打散的小部落汇聚成大部落,有了足够的力量就会南下,遭殃的还是我们边镇军民,原以为几个月前那次是天降横祸,可现在看起来大难还在今后。”

“草原严寒会冻死牛马牲畜,小部落或者覆灭或者投奔大部落,或者被大部落吞并,可也有些小部落不甘心,想要在咱们大明找条活路,或许烽火就是这些小部落进犯边关。”

朱达和秦举人秦川完全平等的交流,秦川没有什么考校的意思,他就是在交流,在这县内能和他做这种交流的人,恐怕只有朱达一位。

说了几句之后,朱达却冷笑起来“有个几百人马就敢进犯大明,这边镇十几万官兵难道是猪羊吗?”

想想数月前的那场大难,朱达就对官军充满了鄙视,大明官军里不是没有精锐,各级将佐的亲兵家丁和大老爷的兵丁看着都是不差,可这种能耐都是用在大明百姓身上了,临阵杀敌倒不见什么本事。

“太平久了,自然糜烂。”秦举人叹气感慨。

话说到这里就沉默下来,朱达和秦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几十天内只有一天是面对面交流,其他时候都是通过其他人传话,这么下来自然会疏远。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秦川秦举人干咳了声,神色肃然的看向朱达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进城,你不愿意回家,无非是厌烦我的训诫,可你的父母不在,我不管教规劝,谁还有这个资格。”

朱达没有反驳,神色不变,只是坐正了些,看到他的反应,秦川略有放松,继续说道:“你和青云都武勇过人......”

这边起了个头,看到朱达平静的神色,秦举人莫名的生出火气来,盯着朱达闷声说道:“你们有大好的前途,却要在城外招募青壮,窝赃销赃,好好的路不去走,难道要做那为祸一方的匪类?”

朱达还是沉默不语,秦川的怒气更重,声音略提高说道:“你难道被郑家的威风迷住了眼?这等人看似豪杰,却被乡里视作盗匪......”

“义父,我不是要做盗匪,我们需要人手,可招募人手需要钱财,我们手里的金银虽多,却不能坐吃山空,所以要想出生财之道,看着不那么伤天害理的又能最快见效的就是居中贸易加上窝赃销赃了。”朱达打断了秦举人的话,冷静陈述。

长辈训诫,晚辈这么无礼的打断,秦举人怒气勃发,但稍一琢磨朱达所说立刻沉默下来,,沉思片刻后才抬头,脸上依旧有些许迷惘,盯着朱达问道:“你手里二十青壮在这怀仁县已经可以横行,还要那么多人手作甚?”

“义父,这些人真的够吗?”朱达反问一句,秦举人又是沉默。

屋中又是安静了会,却听到书房门外有响动,随即传来秦琴欲盖弥彰的解释:“我来看看你们要不要用夜宵。”

秦举人苦笑着摇头,看向神色淡然的朱达,颇为无奈的说道:“我读书做事至今,在这一县一卫之地还没什么看不懂的,可你这作为我却是糊涂,看你这般笃定,想必有你的道理,你且去做,只有一句话要记在心里,歪路不得长久。”

第二百七十一章 进城后的普查

对这番话,朱达很是郑重的点头答应,秦川叹了口气起身说道:“随我一起去见见王虎兄弟,他们远道投奔,不管是不是别有所图,我们也得以诚待之,不能寒了他们和后来者的心。”

去看望接待王虎和王雄确实要做,但朱达和秦川都知道这是转移话题,从屋中这有几分尴尬的气氛解脱出去。

从城外田庄进城的人中,部分家丁和难民们去了各处安置,跟随进城的年轻差人不得回家,也被打散去各处,轮值回到城内的年轻差人们也被从家里喊了出来和家丁们一同被配属,被喊出来的年轻差人们已经习惯了朱达的调派,反倒是他们的家人有些不满,都觉得自家子侄是给衙门做事,你朱达无名无分就把人好似奴仆一般使唤,这算是什么,不过不满仅仅是不满,大家也知道这城内城外如今谁在当家做主。

被安排在秦家宅院居住的除了轮值家丁之外,就是王家兄弟了,他们二人过来投奔,但到现在还没确定什么名分位置,是当做客人来对待的,另外则是孙五,大伙都觉得朱达对孙五未免太“另眼看待了”。

“我们......属下兄弟来贵处投奔,就是想寻个吃饭安身的地方,请秦老爷和朱少爷费心安排,这般待客之礼实在是折杀......”

“......承蒙老爷高看,属下兄弟骑马拿刀的日子过惯了,这些年在府里当差憋气的很,请老爷将属下安排在朱少爷那边就好......”

秦川和朱达去见王虎、王雄二人,本来是要用客人的礼节对待,没想到王虎客客气气的自承属下不愿意平等相对,话里话外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要去朱达那边做事,虽然他们二人自居下属,可有护送回来的那份情谊,以及现在还摸不清太原王家的意图,秦川和朱达都会尊重他们二人的选择。

“不知二位在弓马刀枪上的本事如何?”本来事情都要定下,朱达突兀的问了句。

“不满朱少爷说,这些军中的营生没有属下兄弟不会的,虽然算不得一等一,可比寻常路数还是强出些去。”王虎回答的时候脸上有自矜神色,朱达问的突兀,他们回答的也没有什么婉转。

朱达笑着拱手说道:“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做下属奴仆岂不是耽误,二位若不嫌弃,就在朱某这边做个教头如何,教授朱某和大伙武艺本事。”

听到这番话,王虎和王雄对视了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愕,先前那插言让他们觉得朱达还是个无礼少年,但这番话则是把一切都安排照顾妥帖了,让他们两个体面的留下来,而且还能长久,这个年纪有这个分寸心思,可真是了不得。

王虎和王雄干脆利索的答应下来,几人皆大欢喜,秦川倒是不摆什么架子,还想着款待,不过县里派人来请,说是商议边塞烽烟的预备,这等赈济备灾牵扯到全县民力的大事,一向要士绅们参与才能实行的,秦川在这上面也不端什么架子,和王家兄弟客气两句之后就去了县衙那边,朱达也有太多的事要安排,喊来李和接待王虎和王雄,也带着人忙去了。

给王家兄弟找了处厢房,客气的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喊他之后,李和也自去忙碌,整个田庄搬进了城内,他作为田庄大管事或者二管事这样的角色,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屋门关上之前,王虎和王雄有条不紊的收拾行李,等屋门关上,两人停下动作,王虎看向王雄,他们两人说是异姓兄弟,其实是家生子的排序,当然没道理长得像,王虎更符合时人对“武夫”的定义,粗豪高壮,孔武有力,而王雄则是精悍精干,乍看过去没什么出奇,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瘦削身躯蕴含的力量。

“不用看我,才来了不到一日,我也分辨不出高低好坏,那秦举人像是个能做事的,那朱达倒像是个三四十岁的,不是这般年纪,不会想得这么通透......”说到这里王雄却摇头叹了口气,闷声对王虎说道:“咱们兄弟也别操那么多心了,说是给王家多条路,可不就是被丢出来了,能在这边是有个安身养老的地方就不差,虽说第一次见,那秦举人和朱达看着倒不是是个凉薄的。”

“老大人对咱们兄弟有恩。”

“那是老大人!”

从四处赶到城内避难的百姓越来越多,县城市面上也变得越来越乱,没多少人可以投亲,也没有那么多的破庙废屋供人暂住,在冰天雪地之中只能挨家挨户的求人收留。

眼见着局面越来越紧张,衙门三班正差和白役们都被动员起来,县里青壮也被组织成队,随时准备应付混乱局面,最起码要保护县内住户的安全,只有在这个时候,县城里说得上是“官民一心”。

在午饭时候,常凯还特意来见朱达,带来了秦举人的传话,说是如果城内真有什么乱子,要朱达不要束手旁观。

但紧张的局面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有了改变,一直被密切关注的北方天际烽烟消散,这让每个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虽然十几年太平无事,虽然才有那场大难,但自大明立国至今,大同这边已经有过百年观察烽烟的经验,昨日燃起,今日熄灭,想来是有小股部落犯边没有得逞后撤走,或者是边墙戍卫好似惊弓之鸟,什么都没有也点燃烽火,既然无事就熄灭了。

既然是虚惊一场,大家就没必要呆在城里了,家里虽然破烂,可瓶瓶罐罐还是不少,过冬的积储也不是一时间全能带到城内的,现在得抓紧回去,晚回去一刻可能就被贼人路人或者邻居偷光了。

发现烽烟熄灭的县城又是哄乱起来,只是刚才大家哄乱着想要安顿托庇,现在则是想要抓紧回去,很多人都是破口大骂,骂该死的鞑子,也骂该死的边军,惹得大家虚惊一场,还有人把闺女便宜嫁了,还有小伙子主动给人当了上门女婿,本以为要在城里呆很久,谁能想到这么快起变化,少不得吵闹反悔,鸡飞狗跳。

家丁和难民们都是听朱达号令,但田庄的庄户们却没那个自觉,看着大伙闹哄哄的要回去,他们也是想要跟着。

“庄子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在城内,可以回去把没搬走的家什搬到城里来。”朱达的命令很简单,庄客们从法理上都是朱达的佃户,从事实上大家都把他们看作朱达的私产,命令下达,埋怨几句是有的,谁也不敢不听。

“即便是误报咱们也不能出城,尽管这次鞑子没有来,可现在这么冷,一场场雪下来,鞑子现在不来过些日子也会来,我们不能赌这个侥幸,城内有住处也能操练,冬日又不会耽误农事,没什么不能留下的。”

朱达的解释让所有人都能接受,在大队人马进城之后,车队和青壮又回去搬运了几次,庄子里的粮食和坛坛罐罐都运进城来,就连木柴干草之类都没留下,大家没什么牵挂,而鞑子入侵洗掠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留在城内,在城墙庇护之下,的确是最安全的选择。

县城内空置的宅院很多,朱达这几百人进来之后不会有任何影响,在各处避难的百姓回返家乡之后,怀仁县内的秩序很快恢复正常。

不过到了朱达进城的第三天,县内就感觉到了不同,首先是三班差役全城活动,挨家挨户的查访询问,开始很是一番鸡飞狗跳,大家还以为这伙公人连乡亲邻居的情分都不顾了,要全城洗掠勒索,等解释说衙门要知道每家丁壮多少的时候,大家小户又是警惕紧张,想着是不是要加征人头税之类。

被这般对待,官差们也扯开了勉强装出来的和气表情,拿出平日的横蛮霸道,大伙反倒是无可奈何的认账了。

“你家里有几口人你不知道?要不要老子告诉你!”

“耍这个把戏有毬用,你不说,和你有仇的二麻子还能不言语......”

城内和城外不同,衙门在城内,三班六房吏役们的家也在城内,对城内住户往往不会欺凌的太狠,沾亲带故是邻居就不说了,就算完全不干系,真要结仇半夜放火怎么办?所以城内百姓还有些胆气顶撞。

等意识到这查访并不是为了搜刮之后,大家也就不情不愿的配合照做,只是这次和往日里比有些奇怪,前面几个三班的差役,后面还跟着六房的文吏,拿着笔墨账簿,随时记录,倒是好大阵仗。

“不要觉得小题大做,不要觉得折腾麻烦,年中鞑虏突入,咱们县里遭了大难,事先但凡有些准备就不会这么惨,冬天这么冷,下了这么多场雪,鞑子在草原上活不下去,肯定要南下犯边,有过年中那场子大难,难道还能指望边军守得住,我们自己不做些准备,到时候哭都来不及。”秦举人在县衙内堂侃侃而谈。

第二百七十二章 败家玩意

秦川坐在上手说话,堂内众人都在认真倾听,不少人还边听边点头,往日里秦举人布置商议什么事,大家都是故作认真或是谄笑讨好,就算装得像那么回事,有心人多少能感觉出假来,可今日却不同,秦川所说的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认同。

“......卫所指望不上,他们没多少人还要聚众自保,边军指望不上,就算有也都是聚在大同城和各处边卡,咱们只能靠自己,只能靠这城内的男丁壮妇,但这用也要用出个章法,要知道自家有多大力气,要把这力气用到十成......”

蒙古马队来去如风,官军不做精心准备很难匹敌,可这蒙古骑兵强归强,攻城上却没太多办法,或者说寻常城池不值得他们死命攻打,大明边镇官绅军民都明白一个道理,一旦蒙古马队入寇,城池就是最安全的所在,大家也知道指望不上官军,蒙古骑兵一来,官军先是不动如山,等聚集成大队才敢行动,而且这官军真要是来到,地方上受到的祸害比起蒙古人来也好不了太多。

怀仁县的头面人物们都明白,他们现在指望不上官军,指望不上任何外力,只能依靠自己,而这秦举人就是告诉他们怎么更好的依靠自己。

边镇地方上的官绅百姓并不是一无是处,他们要比中原腹地剽悍坚韧许多,他们知道在蒙古马队入寇的时候该怎么抵抗,怎么堵塞城门,怎么组织民壮,从大明开国到如今,早就形成了常例规矩,但这秦举人所说所安排的则更有效,可以调动全城所有能调动的力量。

东南西北四面城墙,除却常年被堵塞的北门之外还有东南西三座城门,真要鞑虏来袭,全城守备,每一面城墙每一座城门处该放多少人,该有多少物资提供,城内有多少器械,这些都在秦川的安排下清清楚楚。

那一处需要用多少人和钱粮器械,都事先有估量,委派三班六房的头目和有力士绅为首领,又在县内划分出六个区域,每个区域对应一个方向上的城墙和城门,这个区域的住户出人出粮供应这个方向。

这等做法的好处是专人专责,不会彼此推诿扯皮,以往有什么县内的公差,往往是官绅人家躲在一旁,不出人也不出钱粮,所有都让小民百姓负担,这等事天下常见,但天下间都因为这个没有心气出工不出力,这次安排也把这弊病纠正过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谁要是顾着小家忘记大家,秦某少不得要为乡亲们主持公道。”这话是有大义名份的,秦川说完,下面官吏士绅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做出慨然听从的表情。

“......换了别人就算这么安排也行不通,可谁敢不听秦老爷的话,那头老虎也进城了,谁也不想半夜遭难,再说了,这事也是为了大伙好......”私下散了之后也有这样的议论。

秦川在全县官吏士绅共议的时候,特意点明自己的这些计划和安排大多是朱达的建言,不过这等说辞大家听过就算,心说这义父义子的关系还真是好,在这样的场合义父都要给义子扬名,可大家也不是傻子,这么缜密,这么有章法,怎么可能是朱达那个有点小聪明的粗人能想出来的。

不要说是这些计划和安排,现在大伙都觉得朱达在白堡村的生意,背后都是秦川谋划的,那高买低卖的销赃生意,搞不好也是秦举人出的主意,不看看来了怀仁县之后朱达在折腾什么,全是靠着武力横行霸道的折腾,虽说一个城内一个城外,可每天传递消息的大家又不就是看不到。

商定规矩之后就是执行,当县内人口物资盘点了一遍之后,连自诩无事不知的三班六房吏役们都有几分惊愕,县内人口比他们所知的多了五分之一,大概有三千一百余人,可用男丁一共一千八百,能派上用场的妇孺老弱有九百余人,官仓和私仓的积储可以供全城百姓到明年三月。

这结果出来后大家明面上都不说什么,关系密切的私下里却有议论,要是按照往日的做派,只怕城内的平民百姓先出人出粮,等死人破家之后再轮到有些背景和衙门里的副役白身这种,等都折腾完了才会是大户人家,这还会按照势力功名划分出三六九等,到最后大户人家可能没有损失,还会在事后收购田宅上赚一笔,大伙也能想到这个结局,所以都不会尽全力,可这个调查结果一出来,谁想藏着掖着都不行,谁也逃不过去,那也就一条心了。

“要是凭着咱们想要让老爷们出钱出人是不能的,这事也只能秦老爷安排。”

大伙想得很明白,正因为朱达领着那么多人进城了,所以大家才不敢不听,从前含糊起来就难,现在更是没有折扣。

因为在城内衣食住行早就安排的妥当,朱达进城之后第二天就恢复训练,在这边训练的强度和密度还要超过城外,因为在这边家丁和年轻差人不需要轮班,在这里不需要装卸城内运来的物资,夜间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来值守巡逻,朱达可不想让下面人有任何闲暇。

家丁、年轻差人和难民青壮加起来一共一百九十五人,分在两处训练,每日里轮换操练场所,也就是这边去往那边,那边来到这边。

除去训练外,每日里还要劳作一个半时辰,就是将城南低洼地那边清理出来,那里杂草丛生,各种污物堆积,到了冬日里固然有泥土垃圾被冻得铁硬的麻烦,可也避免了污水横流,蚊虫乱飞,臭气熏天的麻烦。

除了朱达所属男丁劳力之外,还雇佣城内百姓过来帮忙,原本朱达预备全用铜钱支付,但在付宇的建议下低价购买了县库的陈粮,用这个折算工钱,户房这边本就欠着朱达的人情,何况这些陈粮谁买不是买,账上几笔就抹平,而怀仁县内的百姓还真就未必愿意要钱,县内物资匮乏,粮食好歹是能吃的,现在不吃,过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用得上。

连续几日没见到天际有烽烟点燃,城内气氛很快就放松下来,甚至因为春节临近,还放得过了些,小小县城也没太多的乐子,百姓们都去为朱达那边做活,有脸面的人物也都过去看个热闹。

腊月十九这天,围在城南洼地看热闹的人格外多,对很多人来说,这边的热闹看一次也就够了,县里征发民夫的时候比这还要人多折腾,但很多看过一次富贵人物又过来看,是因为户房经承周贵周大老爷过来看了。

周经承以往冬天很少出门的,前段时间不知为何在衙门里勤快些时日,后来又是闭门不出,甚至都不怎么见客,今日里出门大家当然要赶着过来奉承,虽说秦川秦举人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可大家心里没底,心底又有不甘和抵抗,知县和师爷本就指望不上,这主心骨就是周贵周大爷......

“虽说这朱达是穷出身,可也做过生意赚过钱,不是穷人乍富的暴发户,可怎么就这么能花钱,这城南洼地就是咱怀仁县的茅房,他折腾个什么。”

现在朱达正领着人在训练,城南洼地只有常凯、常申兄弟领着田庄的庄户做监工,当然庄客也要参加劳动,每挑出一筐脏土或者什么,都会在他们这边拿一根筹码,到时候凭着筹码来换报酬。

而围观的众人则是在另一边,大伙虽然都在三班六房当差做事,可在县衙吏役们的认识里,常家兄弟是外人,大家在议论的时候都特意压低了声音。

“这块地等于是白给他的,可你们算算他在上面花了多少钱,不说这雇人的钱粮,这挖地刨坑的铁器要多少银子,倒是老张家得了好生意。”

想要将被冻住的脏污垃圾打碎运出去,只能用铁锹铁镐铁钎硬碰硬,这些可都是花真金白银的,朱达也真舍得,和老张家的铁匠铺子定了规矩,坏的随时修理,不能修的回炉换新的过来,这可是不少银钱。

刚开始动工的时候,过来劳作的城内住户都舍不得用,更多的人则是想要偷藏偷拿,可常家兄弟和手下亲信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再说了,那么大的农具想要偷藏偷拿又哪有那么容易的。

过来做活的百姓都觉得用着心疼,那些知晓物价和账目的文吏则有更精细的盘算,但怎么算都觉得是纯粹赔钱的营生,大家都觉得这是银子多了烧的,找个机会就要嗤笑一番,因为突然间头上多了秦举人和朱达这两座山,大家憋闷的很,所以更是要耻笑,虽然也有老成之辈觉得赔本的生意没有人会做,何况是朱达这么精明的人物,就算朱达是傻子,那秦老爷可是聪明的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其实都是说给周经承周贵听的,说话的这些人当然明白周贵消息灵通,他们说这些是为了展示自家的立场,做出个同仇敌忾的气氛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麻木而现实的百姓

周经承裹着厚厚的棉衣皮袍,他微笑倾听,还不住点头,这让大家说的更多,只在众人说得兴头过了,才开口问了句:“这洼地清出来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没准领着他那帮小子在这边操练......”

下面的人答非所问,周经承周贵也没有多问,只是继续点头,这等劳作的热闹场面看久了没什么意思,周大老爷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后就是离开,在场诸人忙不迭的要送,周贵客气而坚定的拒绝掉,说自己想走几步,让自家侄子陪就好。

周经承的侄子大家都认得,据说是山西潞州人,在家里排行第六,从前被叫做周六,来到怀仁才改名周陆,跟着周经承在吏房这边做事,之所以据说,因为周家这远房侄子的来历都是周贵自己说的,是不是潞州人,是不是排行第六,甚至是不是远房侄子,都不一定是真的。

因为周陆和周贵长得太像了,三班六房的老人见到都是吓了一跳,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周经承,大家都有猜测,说这周陆是周贵的私生儿子,找个理由抱回来养的,搞不好以后要接个管年、经承的差事。

三班六房的吏役们对这个周陆倒也服气,虽说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做事面面俱到,不得罪人又能把差事办妥贴,比比周家有名分的几个嫡亲儿子,真不知强到那里去了,

吏役们的富贵是相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不是那种手不沾水脚不沾土的大户子弟,这周老爷算是怀仁县的大人物了,可冬日里在街道上步行闲逛,也没什么人觉得奇怪,周贵老当益壮,平日里派头虽然很足,但真走动起来不用晚辈搀扶。

百姓们都在城南洼地劳作,吏役和大户们或在那边忙碌或在那边看热闹,走出那片区域之后,街上倒是冷清得很,周贵和周陆“叔侄”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老老实实的做事,秦老爷和那小朱老爷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置气,也不要在里面做手脚。”走出两条街后,户房经承周贵突然说道。

“小的知道了......”

“你别动什么心思,要死人的!”周经承语气变得严厉。

正说话间,却听到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并朝这边靠近过来,在怀仁县城内,就算连城外都算上,也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开始听觉得很震撼,好像一个巨人在迈步向前,但细听又意识到是很多人同时迈步,其实只有声音没有震动,可周家二人下意识觉得房屋和院墙都跟着颤动。

“地震......起乱......”周贵连续念叨了两个可能都被他自己否定,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原因。

在道路的另一头有许多人跑步而来,和乱糟糟的向前涌动不同,这队伍是五人一排纵队,每个人手里拿着长杆子,用差不多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步伐向前跑步行进,看着就好像一堵墙一座山向前压过来,周贵和周陆看着愣了会才反应过来,急忙的闪到路边。

“对齐!教给你们什么架势就用什么架势,用眼角看着点身边的人,你们这是在赶集逛街吗?乱糟糟的,小心回去吃鞭子!”

在队伍一侧有人喝骂不听,只是这教训的声音让周贵和侄子都有些发愣,心说这还不整齐,那什么才叫整齐。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路边,看着鱼贯而过的队伍,这些单手竖持长杆的年轻人都是目不斜视,在这哈气成冰的天气里,他们跑的面色通红,可精气神都是不差,一看就是能吃饱穿暖的状态。

等跑过去几排之后,周贵倒是看到了熟面孔,别人不认得,在衙门里当差的年轻人多少还是熟脸,这些年轻差人更是认识周大老爷,有人想要打招呼,却被队伍中的人叱责几句,连忙专心致志的向前跑。

队伍消失在巷尾之后,周陆报出了数目“是一百八十三人”,对吏房的文吏来说,清点报数是骨子里的本事。

那户房经承周贵呆呆看着已经空荡的街道,没有理会周陆报出的数目,就这么愣怔了会才开口说道:“从前这些在三班当差的小子,见到我可是要行大礼的......”

“老爷,这些小子......”周陆称呼周贵都是按照衙门里的规矩,从来看不出有什么亲戚关系。

周贵没理会周陆安慰的话,像是自己感慨几句,然后又在那边发愣,在这小小县城之内有几百人整齐跑步很是一景,已经有些半大小子和孩童从家里跑出来或者从别处跟过来,欢声笑意,嘈杂吵闹,街上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安静。

看着周经承不说话,周陆也知趣的闭口不言,倒是没过太久,经承周贵转身继续向家里走去,周陆连忙跟上,没走几步,周贵停了脚步,看着前方闷声说道:“明日里你把户房的差事辞了,去朱达那边找个活做,你能记账算账,他那边正用得着。”

这话说出后周陆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瞪大了眼,急忙追上前去说道:“老爷......爹......老爷,小的做错什么.......?”

“我会害你吗?这是为你好。”户房经承周贵回头扫了眼,表情肃然,周陆立刻不敢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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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青壮们在城外也要跑步的,不过在田庄的时候,怎么跑也没有理会,可在城内街道上跑一次之后就惊动了方方面面,事情甚至没有过夜,在当天下午,县衙那位胡师爷就登门拜访。

“艾老爷对秦老爷向来很敬重,秦老爷在城内作为想必都是符合大义道理的,所以也没必要询问太多,可贵处的朱公子聚集数百青壮,在城内招摇过市,闹得人心惶惶,我家知县有守土之责,不得不过问。”

听到这询问的秦举人也是无奈叹气,在眼下的怀仁县,这艾知县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不会过来询问,可两百青壮整齐跑步的场面当真震撼人心,县内上下莫名都惶恐了起来,到此时,天际烽烟已经不再燃起,与其担心鞑子倒不如担心朱达了,秦举人丝毫不觉得县衙多管闲事,这样的场面甚至都和心怀不轨扯得上关系,艾知县身为朝廷命官不得不问,当然,十有八九也是三班六房的头目推他出来问的。

好在应付这个早有定计,秦举人说这些人都是朱达为了生意和田产雇佣的人手,然后又安排人端出二十两银子来,问胡师爷有什么可行的法子。

“......这怎么使得,秦老爷这不是折煞学生......其实倒也简单,去衙门办个用人的文书,说这几百人都是朱公子的仆役家丁,主家在城内让下人们活动活动还能碍着谁......”

当秦川给出解释之后,胡师爷就松了口气,不管接下来如何,总归是给个台阶下,接下来那二十两银子更是锦上添花。

朱达是第二天才知道的这件事,因为他晚上不一定会在秦家吃饭休息,往往会和难民青壮在一处。

在去往秦家之前,有一名年轻人上门投奔,都在县城内圈子不大,倒是对自己的身份来历没有任何隐瞒,等常凯和付宇过来后就更了解的明白,那年轻人也不求什么工钱待遇,只求个温饱。

“老周犯得着让自家儿子上门吗?”常凯私下里和常申嘀咕,他们觉得周贵肯定看出来什么,但又觉得何必下这么重的注,自家兄弟这是没得选择。

朱达在秦川面前没什么隐瞒,说了周贵的“远房侄子”过来投靠,秦举人听到这个后只是摇头,不过原本要说的很多话都放在了肚子里,只是简单说了说胡师爷来做什么,然后让他和那周陆一起去户房办手续。

有这周陆引路,又有付宇孟田这样的年轻差人帮衬,加上朱达本就是这怀仁县内的一尊佛,六房相关的文书很快就是办了下来,朱达为此还花了十几两银子的好处,虽说拿到银子的文吏们都是脸色苍白,冷汗淋漓。

好在这银子好处也不是白拿的,在册的文吏和差役们都穿上了自己的袍服,虽说没有品级,但在百姓眼里这依旧是代表着官威,他们去了朱达安置难民的宅院,现场为这些人办理手续。

实际上常凯已经为朱达做过一次死契,难民家眷和家丁们都是朱达的奴仆,还是子弟世代为奴的那种,但那次毕竟是在田庄里,而且“过户”之后大家继续被封闭在田庄里训练劳动,很是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次又是城内,又有穿着袍服官威满满的“老爷”过来办理,难民上下都是放下心来。

其实不止是放心,很多难民青壮的家眷甚至当场流下眼泪,确定了自家和后代做牛做马的命运居然如此感激涕零,朱达心里很是有些莫名,但他也想得明白,不管难民们能不能想明白那些操练和规章,还有其他种种奇怪的安排,可他们吃饱穿暖被公正对待,孩童有了好的照顾,没有人冒犯他们的年轻女眷,管什么费解不费解,吃饱穿暖,体面做人才是最要紧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杨家的老中军

而且在这个时代,给大老爷做牛做马是福分,想要卖身到富贵人家做奴仆甚至奴隶甚至要送礼托人......

所有难民都被集中在方家的大院里,这边空间有限,一下子两百多人挤进来,显得很是拥挤,还有不少人在院门外站着,可除了有些老人妇人的啜泣和孩童吵闹之外,场面很是安静。

等过来办理的文吏和差役们告辞之后,朱达翻身上了墙头,也只有这里才会让大家都看到自己,他伸手向下压了压,立刻更加安静。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朱达的家人,从今日起,有我朱达一口饭吃,就有你们一口饭吃。”朱达站在墙头扬声说道。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变得更是安静,连老人女人的啜泣都是停下,孩童们被这个气氛感染,自觉不自觉的不敢出声了,所有人仰望着墙头上的朱达。

“小的以后就是朱家的人!”

“小人愿意为朱家做牛做马!”

“这条命以后就是朱家的了!”

人群瞬时间沸腾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嘶声大喊,原本有些沉闷的人也被这个气氛感染,跟着吆喝呐喊,如果真是良民有好日子过被卖身为奴永为贱役,那当然没什么激动高兴,可一个多月前是濒临绝境,眼看就要混不过这个冬天,自己和家人都要冻饿而死,突然间被人收容,有了这样的待遇,可以吃饱穿暖,可以有了体面,投奔过去只吃一顿饭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等从冻饿绝望中恢复过来,才觉得后怕,才觉得如果不来投奔会是个什么下场,才对朱达更加的感激,更不要说接下来衣食住行,甚至超过了很多人没有破家时候的生活,更难得的是,比那时多了几分体面。

这一个多月来,身为朱达奴仆行事,却收获了良民百姓时都未曾有的尊重,对于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壮来说,所面对的敬畏和凛然让他们心情激昂。

“今晚杀羊加菜!”朱达又是扬声说道,下面哄然,虽说是年关但羊肉却不贵,大同这边养羊,每到冬日里就会大量的宰杀,反正在这样的寒冷天气下不会腐坏,而前段日子的烽烟危急,四里八乡进城,养羊的人想不赔的血本无归,只能杀羊卖肉,可肉不是谁都能吃得起,就算卖的便宜也不会有多少人买,唯一的大卖家就是朱达这边,肉都在几处城内的宅院露天存放,冻得铁硬不会腐坏。

虽说还有十天才会过年,可朱达他们这边吵吵嚷嚷的好像已经过年一样,有些外面的人实在糊涂,忍不住小声议论:“以后生出儿子来都是别人家牛马,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让朱达有些意外的是董家兄弟,这两人会用弓箭而且射术不是太差,朱达这次准备用活契,也就是说允许奴仆自赎的那种契约,虽然也有年限的规定,但毕竟是个笼络,没曾想董真直接就是表态没这个道理,他们兄弟和众人是一样的,就这么一同签了死契,朱达意外归意外,事后倒能想明白些,一是无处可去,二是这边待遇不差,他们生怕被向下“另眼相看”。

那王虎和王雄居然也询问要不要签个为奴的契约,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开玩笑,但朱达压根没接这茬,还是坚持让对方做教头。

重新确定了主仆之分后该训练还是要训练,只不过比平日里结束的早一些,这边支起几口大锅,剥皮收拾利索的光羊切块下锅,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眼见着天色黑下来,城门都要关了,朱达和秦举人打过招呼之后,和周青云来到了安置难民的宅院这边。

“老爷,李家商队进城了,杨家的家丁和他们一起来的。”

“那个杨家?”

“就是去玉门那边做千总的杨家人。”

朱达愕然,他自然记得当年出卖秦川的杨家,秦川中举后对方还上门示好,不可能淡忘忽视,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和李家商队一起过来,比起杨家人更让人惊愕的是李家商队,他还以为对方会猫在比较安全的军城要塞中,等局势明确了之后再回返,但朱达很快开始自嘲这愕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对天际烽火如此担心,当没有烽烟示警而且连续几日都太平无事,边关的确切消息也会传过来,很多人的担心也就消失不见,既然没了担心,那自然一切如常,何况如今临近年关,回家过年是比天大的要紧事,李家商队能赶回去还是要赶回去。

县城内安置百余人马的商队不成问题,也不需要朱达特意去安排,朱达就留在了这边,要和“新入”朱家的所有人欢宴庆祝,尽管大家都觉得他该去接待李家商队。

“......李幢兄弟那边的确是贵客,但你们对我更要紧,你们才是我的贵人......”朱达这话有些不通,可却让大家很感动。

晚上荤腥和干粮是管够,但不提供酒水,虽然气氛很不错,但结束的很早,把夜间轮值的班次排好之后秦家那边来人了,说是家中有贵客要朱达和周青云过去见面。

不管怎么说朱达和周青云都是晚辈,而且在这怀仁县还是有名头的人物,秦举人那边真要有了贵客,肯定要互相引见下,不然显得失礼,可被喊过去的时候,朱达有些纳闷,有贵客去秦家登门拜访,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到秦家宅院后问了句,就知道“贵客”何人,却是和李家商队一同进城的杨家家丁,这让朱达很是诧异,武将再怎么亲信家丁亲兵,身份上也是天差地别,以秦秀才的举人身份还真不放在眼里,难不成是杨家几个撑门面的男丁也一起过来了?

秦家客厅中还残留着酒肉的香气,现在宴席已经撤下,秦川和一名老者坐在那里饮茶,还有两人远远坐在下首。

看到朱达进来,坐在下首那两人连忙起身,态度颇为客气,这两位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一看就知道是将门亲兵出身,而那老者四五十岁年纪,花白胡须,长得和那杨雄有几分相似,看着就让人有“老当益壮”的感觉。

“老中军,这就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朱达和周青云,你们俩个快来见过杨老中军,喊老伯。”秦川简单做了个介绍。

所谓“中军”就是指坐营中军官,掌旗发令,位置十分重要,但平常被称呼这个的人物往往是武将在军中的管家。

朱达连忙上前见礼,作揖抱拳说道:“见过杨老伯,今日里事务繁多,没有过来相陪,实在是怠慢。”

“到底是秦老爷的义子,这做派看着不像是拿刀开弓的,倒像是个读书人。”那老军从座位上起身,客气做出虚扶的动作,然后才坐回位置。

看来“贵客”就是这位了,但礼数和秦川的介绍都有些微妙,果然,朱达和周青云坐下后,秦川又笑着说道:“我那义兄杨雄就是老中军从小看到大的,后来又跟着杨英大兄去了边关镇守,上上下下都打理的很妥帖,能当半个杨家的。”

是杨家的管家,不仅仅是千总杨雄的关系,是那位游击还是参将的管家,这个地位就很不一般了,杨英是大同镇西路大将,镇守一方,身为他的亲信管家,地位当真不低,只怕那边的守备、都司等实权武官对他都得客气讨好。

可朱达也听出来自家义父话里带着刺,以他对秦川的了解,自家这位举人义父心中虽有峰峦沟壑,但待人接物上却很世故圆滑,分寸把握的很不错,即便当年被杨雄出卖,事后双方相见也还是和气笑颜,大谈什么兄弟情义,今日里这位杨家的大管事前来,为何话里这么硬。

从进屋到现在,朱达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这杨家的老中军身上,秦举人被他下意识忽视了,此刻看过去,却发现秦川脸上虽然带着笑意,笑里却蕴含着不忿和怒意,这么容易就能看出来,显然是不怎么准备掩饰。

“既然两位小哥都是来到,话就敞开来说吧,以往咱们大同这边的生意都是大同城那边掌着,再往南一点偏关那边掌着,做买卖赚到的银子都被那两边的老爷刮了去,大家的日子都苦的很,都在想办法可又想不出办法,没曾想朱小哥又折腾出了局面。”说到这里杨家的这位老中军喝了口茶水,他说这番话是人人都知道的现况,大同城是大同边镇的核心,偏关城是太原镇的核心,他们当然是在利益上占据大头。

那老中军瞥了秦举人一眼,又扫了扫面色平静的朱达和周青云,笑着继续说话,他身为奴仆,在秦川面前是低一等的,面对朱达也得客气,这位老中军在礼数上没有亏欠,但论起靠山和实权来,他还真不在意秦川和朱达二人,所以话里没有什么遮掩。

“各处军城人吃马嚼的耗费大,总得做些生意贴补,可太南面去不得,去繁华处又被欺生,那该死的鞑子又折腾这么一场,这买卖愈发做不动了,那代州的商队来到真是把大伙吓了一跳,这才听说朱小哥在怀仁县居然做出了局面。”

第二百七十五章 就是吃定你了

听到这几句话,朱达愕然,禁不住打断对方的话,闷声说道:“老中军过誉了,晚辈和李家商队也就做了一桩生意,怎么就成了局面。”

“你看看,说话这用词就和那些师爷先生一样,在这城外做生意的路子不就是当年在郑家集那边用的套路,这低买高卖看着简单,可真没几个人能把这件事做好的,可你朱达不一样,就算是坟头也能抠出银子来,鞑子闹灾对别人是大难,你却借机发了财。”

“对我来说也是大难,我的父母和师父都死在这大难里面。”朱达的脸色变得阴沉,话里的尊称也去掉了。

那老中军脸上带笑,话语节奏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继续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朱小哥你要节哀顺变,可日子还得过不是,咱们还得过好日子,老夫这次来就是带一桩好事过来,先前已经说给秦老爷听了,可秦老爷说他做不了你的主,还要老夫再说一次,你们这父子还真是古怪。”

“老中军,朱达是个大人,自己能做主,你且说给他听。”秦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茶水酒水都喝了不少,正好多说两句,我家大老爷赏识朱达做生意的能耐,想要你在这边帮着操持下,工钱肯定是高高的,也不用你操心太多,卖什么货我们杨家运过来,买什么到时候告诉你,算账什么的都是我们这边派人......”

“只给工钱,不给分红?”朱达冷笑着问出了这句话。

“又不用你出本钱,又不用你忙碌太多,不怎么操心就白赚工钱的好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啊!”

话说到这里,朱达眼神已经变冷,这番话胡搅蛮缠,已经不讲道理了,这老中军在杨家兄弟那边做管事那么多年,想必是个聪明人精明人,可大凡是有脑子的就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就这么空口白牙要夺去自家才打造出来的商机,如果是“带着资源入股”倒也罢了,自己还有得赚,可给的只是工钱,相比于这汇聚商机带来的收入和利润,工钱是什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难道这老中军失心疯了,想过来敲诈勒索些钱财好处,难道这杨家就是想要针对自己和秦举人,或许还有别的用意?可他凭什么觉得这区区工钱能让自己做事,或者说尽心做事,这生意如果不尽心的话,莫说赚钱,赔钱都是可能。

那老中军也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尽管说着四六不靠的言语,可眼神清明的很,而且也在观察着朱达的神情反应,这让朱达心中更是不安,对方肯定有没说的后手。

“这年头都说做生意赚得多,可哪有买地收租踏实,我们杨家在左卫和怀仁县都有不少田地,鞑子闹这一次败坏了不少,大老爷和夫人那边合计着派些人回来,这田产是祖祖辈辈的事,总不能丢下去。”

前言不搭后语,但朱达愣了下,然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难看的神色尽可能平复下来,他听懂了这老中军的意思,也明白秦举人为何要让自己也听到。

秦举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借着救灾之名收拢怀仁县过半的田地,然后再加以分配,在这个过程中,秦举人会把怀仁县上下逐步变为自己的势力,当田地收拢分配完成后,秦举人就是这怀仁县最大的豪强,甚至连大同左卫的武将们都未必能比得上。

但这老中军所说的杨家要回乡整顿田地的事则正好和这个计划对上,如果杨家要胡搅蛮缠,那这田地分配的计划就不可能顺利的推进,之所以能收拢田地,靠得就是原来田地主人死在鞑虏入寇的大难中,无主之地才方便下手,如果杨家过来折腾,不管是在程序上还是法理上就都遇到了麻烦。

在这边镇中,手握实权的高位武将要比一位举人强出许多,搞不好最后这收拢荒地的举动变成了为人做嫁衣裳,一无所获不说还要招来全县士绅吏役的怨恨。

要说如何做取舍,怀仁县一半的田地自然要胜过朱达做生意的所得,要是冷静盘算,朱达就该为秦举人的计划做牺牲,去给那杨家做白工,还要尽心尽力的做白工。

朱达瞥了眼那老中军,这老军汉老神在在,要不是这武弁打扮看起来就是个精明商人,他又看了眼秦举人,秦举人面色坦然,没有一丝的惭愧,似乎认为朱达的牺牲理所当然。

“容我想想,朱某还有很多打算,你家大老爷的这个安排倒是让我措手不及,等过完这个年再说如何?”

“上元之前还是要给个答复,我家大老爷是个急性子,如果不是二老爷劝着,很多事他一天也不愿等的。”

朱达又是深深呼吸,然后沉声说道:“老中军,急也急不得,今年冬日里连着下雪,边关肯定会有麻烦,这商队来往都是在野外,真要是闹兵灾或者鞑子打进来什么的,一切休提了......”

“鞑子怎么会打进来,鞑子肯定不会打进来,我家老爷守卫边关,要是连这等事都不知道,那岂不是笑话。”

朱达本来只是要敷衍推诿,却没想到这老中军如此笃定的回答,顿时把他紧张起来的思绪带歪了不少,这样的肯定已经不是边将知晓敌情的程度,倒像是更进一步,想到这里朱达也懒得想下去,别处不知,这大同边镇边将和蒙古各部互通声气甚至互相勾结又是什么稀罕事吗?

“要是鞑虏不来,自然是咱们大同的幸运,可老中军你说的不是小事,还是容我想想。”朱达坚持这一点。

那老中军脸上笑意不减,在那里拍了下大腿继续说道:“人老了倒是忘了桩事,你们可听到玉门那边闹贼,鞑子冲过来又撤出去,很多混账行子起了心思,有那么三四百号贼匪聚在一处庄子里,和那边的土棍勾结,号称什么替天行道,四处作恶抢劫,可笑还有些不懂事的愚民军户也凑过去,想要占些便宜,事情闹了不到一个月,下面报到大老爷那边,我们大老爷都不当个事,安排二老爷带着百十骑过去,把人杀得杀,抓得抓,半个时辰什么都没给他们剩下,老汉年纪大了就没跟过去,听小的们说,砍的人头滚滚,那贼匪有几个是军中逃出去的,号称枪棒了得,一个照面脑袋就被砍了,那可真是痛快。”

这话头起的突然,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可秦川、朱达和周青云没什么听不明白的,脸色都是彻底沉下,那老中军恍若不觉,自顾自的在那里言语。

“......咱们大同就是边军的天下,任谁也大不过咱们边军,就算各位老爷大老爷也得小心在意着,那百姓军户乱子就是哭闹,一片片砍过去就好,咱们边军要是乱了,那可就是大事,你看看我这张嘴,该说的也说,不该说的也说,这年纪大了就收不住......”

没有人当这位老中军胡言乱语,话里的威胁谁都能听得出来,钱财产业威胁过之后,又说了武力生死上的。

“......我尽快给答复,请老中军放心,咱们俩家交情深厚,我朱达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可年关临近,一切都是等着过年,等过完这个年就给......”

“老夫该说的都说了,秦老爷,朱小哥,你们可是要想明白啊!”那老中军笑嘻嘻的结束了谈话。

还真是不拖泥带水,这老中军说完后就推说自己酒意上头,让秦举人安排休息,秦川、朱达和周青云脸色发黑都是轻的,但也不能不管,那两位和老中军一起过来的杨家亲兵从头到尾都很警惕,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放松,看着就是这晚上不睡也要值守好的意思。

可谁还顾得上他们怎么小心,举人秦川回到书房的时候,看到朱达和周青云沉默坐在那边,即便秦举人回来,他们也没有说话。

“大同这边的武将做事就是这般,如果是武家将门之间看门第和官职,如果是藩王、内官和巡抚这种则是退避三舍,其他的就是看上什么就吞下来,若是有反抗的就动刀子,从有咱们大同镇以来就一直如此。”秦举人闷闷的解释说道。

朱达低头看着地面,沉默片刻才缓声说道:“吃相都是这么难看吗?”

”比这难看的时候也是有的。“举人秦川苦笑着说道。

屋中又是陷入安静,周青云面无表情的端坐,时不时的瞥一眼旁边的朱达,朱达低着头,秦举人脸色变幻,忍不住开口说道:”那杨军辉明里暗里威胁的时候,为父没有替你遮挡,反倒舍弃了你在城外作出的局面,你是不是心中有气......“

“我没什么生气,义父之所以这般,无非是把怀仁县收拢田地的事看得更重,而且这些田地大半都会是我的,正因为这般,义父做起来才直率无愧。”任谁都能听得出他语气很低沉,但道理却想得很明白。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李幢的大生意

秦川本来想要解释几句,听到朱达说完,他却愣在那里,过了会才用手擦拭了下眼角,长叹了口气问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这桩事没什么翻盘的机会了,你说怎么办?”

”我们没有办法,只能照办,只要不死心,终归还是能找到办法。“朱达坐直了身体,沉声回答说道。

他这般表态倒是让秦川和周青云的情绪好了不少,可朱达知道自己是装出来的沉稳应对,此刻他的心情也是充满了愤懑和无奈,从自己意识到这个时代吃人之后,自己就开始拼命的自强,学武经商壮大自身,但河边新村的产业被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血洗,闹了个破家灭门的结局,来到怀仁县城后才折腾出一点局面,大部分都只是在起步和谋划,突然间就要被边镇的军头一口吞下,这吞的还不光是产业,连自己都要陪进去,敢情这军户军丁的确是奴隶,原本自以为的自由只不过是老爷们没有注意到。

朱达更恨自己的弱小,在真正强大的敌人面前无能为力,不管是蒙古马队还是边镇军头,想要不死,想要不连累自己身边的人,只能逃,只能屈从,想想当年为何没有概念,无非是秦川和杨雄之间还有交情,面子还要维持下去。

“义父,他们怎么没有打河边新村的主意?郑家集他们怎么也不碰?”朱达发现自己的沉默让屋中气氛太压抑,索性提出两个疑问。

“郑家集早就成了气候,他靠着的不仅仅是郑家自己的势力,河边新村的生意太小......按说城外你那贸易才刚刚做,也没有多大,怎么就被看在眼中,这里面一定有缘由。”秦川本来在回答,说着说着却发现了其中疑问。

这疑问短时间得不出什么答案,朱达也懒得寻根问底,就算找出答案又能如何,还是要按照对方的心意来做。

“青云,今晚轮值巡逻你来安排,我去李家商队那边看看,不管今后如何,总是要好好接待。”朱达站起身来说道,他看着屋中气氛压抑,忍不住笑着又说道:“就算去给他们杨家做事,咱们自己也不是不能做了,何必这么愁眉苦脸,里应外合,做做手脚,杨家盯不住的。“

他有心开玩笑,其他人也没心思跟,举人秦川坐在那边摆了摆手,也是没有心情言语,等朱达两人出了屋门,周青云看着前方闷声说道:“杨家这样的,咱们杀起来费事,万一有个错漏就会招来大祸。”

“那么做太凶险,先不要想太远了,我说是年后再做回复,现在打算没有用。”朱达摇头回答说道,杨家这样的将门世家可不是江湖匪类和地方土霸,别说杀人,能不能靠到跟前都是两说。

“是福是祸,我们一起担着,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周青云的态度倒是简单直接。

出了秦家宅院之后,朱达喊上了李和与王井,又把付宇孟田和几位年轻差人带上,他要去客栈那边和商队打交道,带这些人更合适一些,经过晚饭时候的庆祝,大家都觉得自家的势力又大了不少,各个都是情绪高昂,朱达也不想让他们知道那老中军过来说了什么,脸上挤出笑意撑着,不让众人发现自家的愤懑。

临近春节,怀仁县内唯一的一家客栈当然没什么客人,可即便这样也装不下李家商队全部人,还有不少伙计是在外面的民居花钱借宿。

即便是在城内客栈投宿,商队也有值夜的安排,李家商队上上下下对朱达可是记忆深刻,那值夜的人看到朱达之后,先是恭敬无比的上来行礼问候,然后跑着去报信了,朱达在客栈正堂没有等多久,就看到李幢和老管事李富还有其他几名管事快步走过来,脸上满是喜悦,就像是亲人久别重逢一般。

走到跟前后,李幢才是深深作揖为礼,几名管事也都是大礼参见,李幢更是说道:“见过朱兄弟,幸不辱命!”

这“幸不辱命”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当李幢兴冲冲的带着朱达去到货场后就有了解答,架着的大车上和仓库里都装满了各色毛皮,除了草原上常见的牛羊皮之外,还有能卖上价钱的狐皮貂皮等兽皮,而且数量很大,大车上没卸下的货物都是高高的,朱达甚至还注意到比离开怀仁县的时候还多了四辆大车以及配套的马匹骆驼。

简单看过之后,朱达已经有了估量,因为那次蒙古马队的入侵,从草原上过来的各色货物价钱都是飞涨,尤其是皮货之类,而且在腊月和正月前后商路等同于断绝,还有边贸的时候都要涨价,何况今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朱达也注意到李家商队的皮货品相都很不差,这次的货物怕是能卖出平日里近两倍的价钱,搞不好还会供不应求。

“朱兄弟,本来打算回程路过就会把上次的货款结清,可没想到边关存货这么丰富,兄弟这边就自作主张,和对方以货易货把能买的货物全都买了过来,欠朱兄弟这边的货款恐怕要年后才能结清,等下次兄弟再来大同,一定带足了银子,谁能想到这些关卡军城能有这么多的好货,这毛皮实际上都算不得什么了,那边还给我看了些别的,都是西域那边过来的上好百货......”以双方建立的信任,李幢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多少内疚,只是兴冲冲的。

可朱达根本没听进去后面的话,李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想通了很多事,为什么杨家突然要让自己为他们效力,为什么一个县城外低买高卖销赃的生意能被杨家这样的将门看中,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代理人,需要这样的市场,把手里大批的草原特产卖出去,这些特产从何而来,恐怕是不太容易说清楚,有黑吃黑的可能,也有私下交易的可能,不管那一种都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而杨家这种将门武家再怎么介入经营对生意上的事也弄不透,但杨家最了解根底会做生意的人恐怕就是自己,知道自己懂得经商,还知道怎么拿捏自己,这样的人不抓紧吃下来,什么时候吃下来。

西域过来的上好百货其实种类并不多,有织工精美的毛毯,有做工细致造型独特的金属器具,还有来自更远地方的武器等等,这些是来自中亚甚至更东方的特产,这些货物对于大明商人来说,就等同于丝绸棉布药材对蒙古部落的价值,能卖出高价获得厚利。

即便作为镇守边关的武将,手中有这样那样的便利,也不是能囤积这么多货物,而且种类这么齐全品相这么好,如果杨家很早就有这样的渠道,杨雄就不会和秦川合伙在怀仁县贩运私盐了,朱达的思绪发散的更远,杨家突然有了这么多好货,突然需要一个懂得生意的代理,这个突然的变化和六七月的蒙古入侵洗掠有没有联系......

再想的远些,杨家需要一个代理人出货卖货甚至还要经营出个场面来,是不是杨家接下来有把握有源源不断的货物......

“朱兄弟?朱兄弟?你这边要是为难,或是手头不宽裕,我这边留下几车货抵扣如何,若不然,这次兄弟回返代州再回来,给朱兄弟五成的利息如何?”李幢注意到朱达突然沉吟下来,还以为是欠款没有结算,连忙提出了解释。

李家商队只要在过完春节后结账,就算是高利贷驴打滚之类的算法,五成的利息也实在是太高了,但在场的几位管事都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人想要劝说建言之类,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朱达的大方和帮助,李家商队不会收获这么大,何况这次的意义不仅仅是赚钱获利,更重要的是打通了一条商路,结交了靠谱的关系,只要维持住了,接下来就是钱财滚滚而来。

“我信得过你,年后结款的话给我两成的利息就好。”朱达止住了思绪,摆手回答说道。

如果是在朱达记忆中的那二十余年人生,一个月两成利息是板上钉钉的高利贷,可在这个时代,在这等情形下的两成利息是很合理很良心的价码了。

听到朱达报出这个价钱,李幢愣在那里,他身后几名管事也都是差不多的表情,朱达也反应过来对方为何会提出那样的条件了,禁不住笑着摇头,也只有秦川和周青云这样的关系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正常来说,对李幢应该严加提防避免风险才是。

“这次......这次若不是朱兄弟‘信得过’,在下的生意就做砸了,以后在族里无法服众,也伤了家母的心,也对跟着在下的家人没个交待,若没有朱兄弟,又怎么会有今日,请朱兄弟放心,今后李某和李家都会让朱兄弟信得过!”李幢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哽咽,说到最后居然直接跪了下去,朱达没有让对方跪下去,一把将人搀住。

不光是李幢跪下,身后的几名管事也跟着跪下,这朱达可就搀扶不过来了,那老管事李富感激的说道:“朱老爷对我们李家有恩。“

第二百七十七章 郁闷安静的一夜

话虽然说得简单,却份量不轻,而且一起跪下的那几位管事,在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意见不一,现在却全是认同,对于生意人来说什么都是虚的,能赚到的真金白银才是最实在的。

李家商队上下一方面表达自己的感激,另一方面也是在宣泄自己的喜悦,本以为是赔本的行商之旅,谁能想到在怀仁县就有惊喜,等从怀仁县出发之后惊喜更大,这样的兴奋和喜悦只有在信得过的自家人面前才能表现出来。

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注意到朱达的情绪其实不太对,夜间客栈正堂虽然有火烛照明,但毕竟比不得白日里,看不清也是正常的。

“你们长途跋涉,明日里还要提早赶着启程,今夜里就不必多聊了,先好好歇着,还是那句老话,日子还久,不急在此时。“朱达很温和的说道,虽说要年后才给杨家答复,可看不出什么能扭转的办法,现在就要多做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这取得互信的李家就可以作为准备,李家当然不是回程必须要经过怀仁,这李幢做事很是光明正大,对朱达没有任何遮掩。

“就依照朱兄弟这句话,地久天长,等明年再来,你我兄弟欢宴不迟。”李幢也没有继续客气或者坚持,这也是自家人的态度。

朱达也没心情在这边多呆,说不几句就要告辞,临走的时候李幢让伙计们送上了礼物,说得随便,但礼数周全是必要的,这次临近年节以这样的关系,必然要送上礼物才合规矩,虽说礼数上是要紧的,但朱达对这些不是在太在意,等礼物拿上来之后却发现还真是适合自己。

两套盔甲,两张弓,一百支雕翎箭,两根长矛,两把苗刀,都是精工打造的,这其实是军中精锐的全套装备,就差坐骑和鞍具了,这盔甲是遮蔽到大腿的大半身甲,在肩部肋部等甲衣结合部还有铁片铜片遮蔽,护腕护膝都是齐全的,头盔打造的很用心,是牛皮包着铜铁,不是那等铜铁皮的样子货,而是有筋梁的真东西。

所谓雕翎箭当然不是真用鹰隼的羽毛制成,只不过是精工打造,供应武将和精锐亲兵这少数人用的好货,长矛从矛杆那一层层上的漆就能看出来不是工坊出的大路货,所谓苗刀是照着倭刀仿制,不过形制上更加长大厚实,更适应北地武夫的高大健壮。

若是没门路的人想要置办这一套,当真是千金难买,不过这些肯定是得自军中,无非是账目私库上腾挪的勾当,但李幢有这份心留意,依旧是大人情。

“好,我很喜欢这套兵甲,就不和你客气了。”朱达干脆利索的回答。

正常的人情往来,送礼推辞再送这种辞让客套是有的,朱达这做派未免怪异,好在双方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李幢也只是笑着说了句“果然豪气”。

在告辞的时候,朱达注意到李幢欲言又止,虽然自家客气礼数上都做得十足,但那愤懑情绪想必流露出些许,估计李幢看出来什么,只不过克制着没有问。

这惹来杨家觊觎的祸事说起来和李幢关系不小,如果他的商队不去威远卫那几个关口,想必杨家也没那么快得到具体的消息,当然,李幢和李家商队根本考虑不到这一层,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货有了好的销路,而且找到了大宗商货的来源,朱达也想得明白,自然不会迁怒责怪。

朱达注意到李家商队上下的兴奋,知道他们这次做了一桩大好的生意,李幢带队回到代州后肯定会名声大振,以山西各州府商人的敏锐,接下来会有大批的商队来到,不管做什么生意都会红红火火,但这些好处只怕不是自己的了。

从客栈出来,朱达让跟随自己的人把李幢送的礼物带回住处,他只是带着王井在街上乱逛,如今这个形势下,怀仁县内倒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先去了秦家,但也没到门前,只是远远的看了眼,然后又去了县衙,同样在外面瞥了几眼,最后去了城南正在清理的低洼地,亏得这三处都挂着灯笼,不然还真是什么都看不见。

跟着逛的王井稀里糊涂摸不到头脑,但也知趣的没有发问,朱达回到的是原来杨家的宅院,这边当时被破坏的彻底,重建时候按照实用的方向进行,所以这里是安置人数最多的一处,物资也有不少存放在这边。

朱达进了院子后,没有看见周青云和其他几位,应当是去了其他处巡视查看,朱达也没急着去休息,他安排人把李幢送的礼物放在练武场,然后将所有人都打发走,自己拿起长矛、苗刀和弓箭开始演练。

从启蒙的向伯到博学的袁标,两位师傅所传授的都没什么花架子,要不然是战阵上厮杀的基本功,要么是杀人的真技巧,若有旁人看着朱达的演练,只会觉得枯燥无聊,朱达手持各式兵器不断的重复几个简单动作,好像不知疲惫不知厌倦的重复进行。

冬日的夜晚颇为寒冷,但朱达在高强度的训练下还是浑身发热,额头见汗,在这样的机械重复中,脑子渐渐放空,愤怒和郁闷排解了不少,才刚到这个状态,就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说话,然后有一人迈步走过来,一向警觉的朱达自然注意到了,可他的动作没有停下,朱达听出来是周青云。

进入练武场的周青云没有和朱达打招呼,径自去了礼物那边,在篝火光芒的映照下,颇有兴味的把玩,过了会拿起那把苗刀起身,走到朱达对面开始练“罗汉六刀”,也是毫不含糊的一板一眼。

“当初向伯觉得我性子太活泛,可能没办法沉下心练武,也觉得你想得太多,怕是没有吃苦的长性子,袁师傅也这么想,他们都没想到咱俩都能沉下去苦练。”练习片刻后,周青云开口说道。

“我们还要学更多的东西,新来的王虎和王雄能教我们。”朱达动作不停,闷声回答说道。

二人又这么沉默对练了片刻,没等周青云开口,朱达边练边说道:“不用劝我,也不用想什么法子,杨家这么明目张胆的压过来,我们只能照办,不照办的话要么死,要么营造出来的局面全毁掉。”

对面周青云舞刀的频率和步伐都快了不少,又过一会才恢复正常,这才闷闷的说道:“你能想通就好。”

“不是我们想通想不通,现在这个局面我们只能照做,看看在里面能不能钻空子......”说到这里朱达顿了顿,又是开口说道:“但杨家也就是得意这一时,我还真不觉得他们怎么了得,现在我们比不了,以后谁也说不准,区区杨家我没看在眼里。”

这番话说完后,连一向信任他的周青云都停了动作,站在那边看着朱达,火光映在脸上变幻不定,看了片刻才摇头说道:“那可是个游击参将,在咱们大同,这是什么样的老爷,你该知道的......难不成你觉得秦先生能考个状元......”

在大同边镇,分守某处的游击和参将的确是大人物,能随时取人性命的大人物,但放到整个天下来看,文贵武贱,中状元之后肯定会入翰林院,那就成了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区区边将还真看不在眼里。

朱达哑然失笑,他也停了演练,用袖子擦了擦汗说道:“义父能中举人都是意外之喜,这已经给咱们很大的支撑,他若是能在十年内中进士的话,杨家都不敢这么肆无忌惮了,可你以为是戏文吗?什么事都顺着我们的心意走,我说的我没看在眼里是靠我们自己,我们现在就有快三百人,将来会有更多更多的人,人多力量就大,到了一个地步,杨家算什么?”

“你也要去从军做官?那条路不是难走吗?”周青云回了句,朱达没有接话,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现在最能感受到朱达情绪变化的就是周青云了,他能觉察出朱达已经平静,也就不再多说。

本以为是平常一天,没曾想却有这样的遭遇,等睡下的时候人颇为疲惫,很快就是沉睡无梦。

本以为会睡到天亮,没曾想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黑夜,刚醒来的时候朱达甚至以为自己没睡过,屋门被有节奏的拍打。

听到拍门的节奏,朱达将刚拿起的朴刀放下,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什么事?”

“老爷,全城都闹起来了。”外面是纪孝东的声音,这个时候的朱达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也听到了外面的骚动,此刻无论是深夜还是凌晨,都该是怀仁县最安静的时刻,可现在听来却好像彻底乱起来的动静,

朱达迅速的穿好衣服,这个寒冷天气下可不敢披着单衣就出去,受风寒的话可是取死之道,拿着兵器开了房门。

等打开房门之后,朱达看到了天际的亮光,意识到现在是凌晨,他同样看到了东北边天际的烽烟,烟柱冲天,一道道烟柱升起,密集如林,院子里很多人都在仰头看着那边。

第二百七十八章 风暴的前夕

并不仅仅是边墙才有烽燧烽火台,在大同边镇的每一处关卡,每一处靠近卫所和城镇的高地都有烽火台,当蒙古骑兵破关而入沿途劫掠的时候,每一处烽火台都会燃起,让烽火和烽烟给所有能看到的人示警,让大家准备战斗和抵抗,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告诉百姓快些逃,逃到山里,逃到城内,等官军集结驱赶,更多时候是等待蒙古马队劫掠够了自己退走。

怀仁县这边所看到的天际烽烟,往往是边墙外有敌人的活动或者滋扰,烽烟通报各处做好预备紧张起来。几个月前被蒙古马队突入劫掠的前后,烽烟没有及时示警,但这个原因更多是十几年太平带来的麻痹,经过这鲜血淋漓的教训之后,大家还不会那么快淡忘,已经荒废不少的烽燧示警系统又被重建,各处烽火台还有一定的责任心和警惕性,那么现在的烽火信号就足够准确了。

朱达和周青云都有辨别解读这些信号的能力,当烽烟从远到近次第升起的时候,只代表一件事,敌人已经打破了边墙关卡,已经冲入了大同镇了!

“......鞑子打进来了......”

“......鞑子......鞑子......”

院子里有喃喃的议论,已经有孩子嚎啕大哭,孩童往往还不知道蒙古马队是怎样的可怕,但这紧张恐惧的气氛却本能的感觉到了,莫说是孩童失态,连呆呆看着天际的家丁人等声音中都带着颤抖。

大同边镇足有十万边军驻扎,关卡要道往往都是几千过万的军兵,不足千骑的蒙古马队突入进来,挡住或者驱逐不难,几个月前那场内外勾结的蹊跷侵入只是例外,如果是小小边患,烽烟绝不会这么密集深入的燃起,眼前所能看到的景象只能说明一个情况,大股的蒙古骑兵打进来了!

“各回各队,生火造饭,一切照常,坏了规矩的行家法!”就在气氛越来越绷不住的时候,朱达的声音响起。

几个月的训练让新老家丁和年轻差人们都形成了机械反应,命令下达立刻知道要做什么,虽然惶恐,可还是本能的执行下去。

“纪孝东,你带五名老家丁,二十名新家丁去住处周围巡视,王井,你去另一处传我的命令,让他们安心做事,不得生乱。”朱达沉着冷静的发布了命令。

大股的蒙古骑兵有多少骑?几千或者几万?毕竟在大同这边已经十余年未见这样的侵袭,在这个时代,十几年往往就是一代人,很多之前的记忆都被淡忘了不少,但还有人对朱达讲述,朱达还有那二十余年人生的知识和见闻。

草原上蒙古各部控制区域和大明帝国之间并没有什么山河之险,甚至还不如山西与相邻省份的地势间隔,能称得上屏障的就是用边墙构筑的防线,与其说边墙借助地势,倒不如说修建边墙关卡之后才勉强有了防御的形态,而这防线太过单薄,太容易被突破,一旦被突破,大同边镇内只有各处城池和山脉内算得上藏身之地。

可大同的核心区域都是一马平川,蒙古骑兵一旦突入,就会顺着官道甚至田野快速的前进,进入山西,进入北直隶,一旦被突进来,大同各处无险可守,没有办法拦阻敌人。

想到这里,朱达忍不住看向北方和东方,那边有雄城大同,那里兵马齐备,粮草充足,城池雄伟,可以说足够安全了,可除了那边,大同边镇其他城池都不值一提,也包括这小小的怀仁县城。

朱达深深呼吸,他也做不到什么镇定自若,远超同龄人的强壮和武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信息,已经现在聚齐来的几百人力量,都在汹涌而来的骑兵浪潮中不值一提,当日里在山上看那几百骑呼啸而来都觉得好像被碾碎,如果真是几千上万的骑兵来到,那就是山崩海啸,人在面前就是螳臂当车。

在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那小小局面被破坏之后,自己在县城好不容易做起来的这番经营也要被毁灭了吗?这次自己和仅剩的亲人还能不能逃过死亡?朱达没有一点把握,因为有那二十余年的记忆,他不是没想过自己或许是天选,可现在已经彻底抛掉了这些妄想,真要是天选,又怎么会在命运和大势面前如此的无能为力。

朱达看似在远眺天际烽烟,实际上却是愣神,越想自己就越是惶恐,身体都不由自主的颤起来。

“西边,西边!”突然有人大喊,这喊声也打断了朱达的沉思。

天已经快亮了,漆黑的夜色迅速在天穹褪去,西边的天际同样看得清楚,那边也有道道烽烟,从远到近,一道道笔直冲天的黑烟!

有蒙古马队从西边方向突入进来了!大同边镇并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大同边镇支撑着从宣府到榆林之间的边墙守备,没想到敌人并不仅仅是从东边,而且还从西边,朱达这才真正看懂烽烟的信号,敌人从大同各处关卡同时突入!

“东家,东家,现在怎么办?”有人走到了跟前问道,能用这个称呼的,无非就是被当做教头的王虎和王雄两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来到了这边,正满是疑虑的盯着朱达,朱达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颤抖和失态有没有被对方看到。

王虎和王雄对视了眼,王雄脸上带着笑容摇摇头,王虎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怕是要有大祸事了,鞑子这次起码来了万骑,还是几处关口同时发动破关,只怕就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开打,不然昨夜里就能看到烽燧的火光示警......十几年前打过那一场之后,大伙都觉得太平了,马放南山了,只怕现在各处都是手忙脚乱,都说那位爷爷如何荒唐,可好歹还是个......”

说着说着,王虎声音就高了不少,明显带上怒气,却被王雄不动声色的扯了把,只在那边摇头喘着粗气却是不说话了。

朱达听袁标说过,在正德年间小王子数次带兵南下,当时边塞烽火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有时夜晚有警,边墙方向一直到边镇腹地的烽燧火焰熊熊燃烧,半边天都会被映照的通红,能看到这些的大同军民都是彻夜不眠。

夜里城墙上有值守的丁壮,就算这些人懈怠了,朱达这里也有巡夜的队伍,如果昨夜他们看到了异动和警讯,无论如何都会通报,不会让朱达睡到刚才,也就是说蒙古马队对边关的攻击和侵入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能冲破边关的力量一定非同小可,还能如此低调,还能在差不多的时间协同发动......

了解边事的人稍微深想就会觉得不寒而栗,蒙古马队拿出这么大的决心做出这么缜密的行动,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再想想大同的武备就会更加恐惧,十几年的太平已经让各处都以为太平是常态,无心对有心,结果更会不堪,这就是王虎所说的“大祸事”,说得并不夸张。

朱达表情渐渐慎重起来,那王雄神色颇为微妙,清了下嗓子低声说道:“东主,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留在城内还能怎么办?”朱达反问两句,随即意识到这王雄的询问带着戏谑,他皱眉看过去,王雄只是笑着低头。

从第一次见王雄起,朱达就觉得有点怪,王雄的确是武人,身手也不会差,但这位看起来又不是纯粹的武夫,这等不分场合的轻松随意可不是家将亲兵该有的。

方才那询问里其实选择不多,除了在城内之外,还有向更安全的地方去逃,可现在根本无处可逃,蒙古马队在草原上的行进并不很快,可一旦进入大明境内立刻会全速前进,把行进范围内的所有能劫掠的都尽快的兜住,蒙古骑兵往往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全速前进的话,从边墙到达大同不会超过两天,到达怀仁县这边不会超过三天。

现在几个安全方向,最近的安全城池就是大同,但在这等局面下,大同一定会关闭城门,不能进城的话,等大队蒙古骑兵一到,后果可想而知,也可以进山,也可以向南去往山西,但进山不能带着太多人,去往山西时间很长,如果想要快速行进,也不能带着太多人,不管怎样,都会失去现在集聚的力量,又要从头开始,可有过这么一次抛弃而逃,接下来还会有人跟随吗?

这是在测试自己心性吗?朱达冷冷瞥了王雄一眼,王雄笑着低头也不针对。

“所有家丁都集中到这边,物资也都集中过来,传我的命令,不听令乱动的,立斩不饶!”朱达大声下达命令,他的语气严厉,但如此说完之后,院子内的气氛却更稳了下来。

去往另一处传令调集的人刚出院门,差点和快步赶来的常凯迎头撞上,常凯脸上带着惶恐和急躁,进了院门就扬声说道:“朱兄弟,秦老爷和艾知县召集各位老爷去衙门,我这是过来喊你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我来晚了

身为快班的副班头对自家知县这么称呼,就知道这次议事十有八九是秦川秦举人召集的。

这次县里的反应可以说很快了,现在大家都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就算是艾知县出头召集的,朱达也不会推辞,而且常凯的这个传话让院子里的人心更加稳定,连县里都要老爷去商议大事,这样的老爷才更值得依靠,不管怎么讲,大家都认可官府的权威。

“纪孝东带十名新家丁,付宇和孟田带三名差人,王虎和王雄两位教头,和我一起去往县衙,我走后此处由青云做主,王井、张进北、刘南、陈大山、潘柱子......你们各自带领二十人待命,每队里要有三名差人,新老家丁都要有,李和、常申、孙五你们守备好住处,我回来之前,除了秦家人等,常家人等,任何人靠近这个住处,都打出去,打了一次不听的,杀!”朱达点了一干人的名字,然后下达了明确的命令。

命令下达后,上下人心更加安定,被点到人名的大声答应,也有不在现场的,等下会有人告知,场面却不像刚才那般只有惶恐不安和强做安定,莫名的有了几分躁动,脑筋再不灵光的人都意识到,老爷在这里点将分派,从前虽然也有老家丁带领多少人的例子,可那都是临时的,这次的安排今后肯定能确定下来了。

虽然只是一个几百人的小群体,可小群体的头目也是头目,何况这是个待人公正,资源丰富的小群体,而且每个人都或清晰或模糊的想到将来,觉得将来怕是不止如此,现在能占到什么位置,对以后大有好处。

被朱达点到名字后,付宇和孟田对视一眼,孟田神色如常,付宇却有几分兴奋,压低声音说道:“衙门里出来的就点了咱们兄弟的名字,来早了果然来对了。”

“也没啥高兴的,这不是还把咱们当衙门出来的看吗?”孟田闷声反问了句,付宇当时无言。

既然衙门召唤要出门,大家都急火火的披挂齐全,等都准备停当,朱达却没急着出发,大家正奇怪的时候,李和领着人送过来热气腾腾的饼子和干菜汤,朱达示意众人掰碎了饼子泡进汤里,在这寒冷天气下,也不用担心烫嘴,很快就是风卷残云的吃饭,到这个时候,朱达才示意出发。

大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觉得又温暖又可笑,温暖的是这位老爷还真体贴,可笑的是,这都什么要紧当口,还不忘了吃口热汤饭,等回来吃也来得及,不是说这位老爷也是苦出身吗?怎么饿一顿都受不了。

新老家丁是不会议论的,也就是付宇带着的那一队活泼些,小声说笑几句后,却听到走在最后的王虎和王雄也在那里低声说“......居然还能记得吃饭,难得的不急不躁......”

朱达带着人赶往县衙的时候,街面上其实见不到多少人,寒冬腊月没有多少人这么早出门,但一定有很多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甚至还有人爬上了墙头房顶,真正游荡在街上的反倒是些混混无赖之流。

相比于各家各户的恐慌担心——走在街道上甚至能听到宅院里关于烽烟的惊慌议论,这些地痞无赖的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有的人甚至边跑边喊道:“鞑子就要打进来了,鞑子就要打进来了,到时候鸡犬不留啊!”

或许是兴奋过头,边跑边大喊大叫,他们迎头和朱达他们碰到之后,相距是几步之后才扭头狂奔。

“两位教头,能射杀一个吗?”朱达扭头问道。

王虎和王雄都是背着弓出来的,王虎还迟疑了下,王雄笑着答应,动作迅速的张弓搭箭,略加瞄准就一箭射出。

人跑的怎么会有箭快,那落在后面的一名混混被一箭穿心,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扑倒在地,吓得他几名同伴惊恐大叫,更是加快向前跑去。

“再不站住你们全得死!”朱达扬声大喝了句,谁能想到突然射箭杀人,他这句大喝后,前面几名混混立刻停下脚步,一动不敢动了。

“你们传话全城,想要趁火打劫的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动,等着我的安排,谁要是脑子发昏,死的这个就是榜样,你们抬着去告诉传话,要是话没传到,你们几个就要死全家,快去吧!”

朱达的语气并不严厉,杀人灭门的威胁就和说家常一样说出来,可朱达是谁混混们清楚得很,眼前死掉的同伴更是例子,谁敢不听,那几人哭丧着脸强挤出笑容点头哈腰答应,这才抬着尸体离开。

“要是查出来谁昏了头,非得要他好看。”常凯边上咬牙切齿的说道,他就和没看见朱达杀人一样。

“该杀,这帮渣滓上次管城门的时候就趁火打劫,这次闹这么大还这么折腾!”付宇咬牙切齿的说道。

蒙古大军入侵是大明军民的灾难,可也有人觉得是机会,比如说城池内的城狐社鼠,他们把这样的乱局当成是趁火打劫的大好机会,可以围攻大户,可以抢掠百姓,朱达听过很多例子,蒙古马队没有打进城,但城内因为有这些人趁乱闹起来,反倒受了大损失,死伤还超过守城的战斗。

这些城狐社鼠往往还和衙门里的差役勾结,里应外合,抢掠分赃,都把这个当成发财的机会。

可他们这些手段在朱达面前却用不上,此时城门关闭,谁也不敢出城,他们要是对朱达有什么违背,朱达怎么抓也抓得到,至于衙门里的后台也是什么用不顶,朱达要杀也就杀了,谁还能奈何他。

“常老哥,三班的话就麻烦你去说几句了,我一直不去碰可不是不敢碰,让他们别逼我大开杀戒!”朱达转头对常凯说道。

“朱兄弟不打这个招呼我也要去说的,这帮混账行子简直是瞎了心,这个时候还敢想着发绝户财!”常凯毫不含糊的回答。

少了些煽风点火的混账后,当朱达一行人走到县衙的时候,天虽然大亮了,县内的骚动却减弱不少。

县衙正堂门前有文吏和差役们迎候,县内能说得上话的体面人也正朝着这边赶来,只不过大家带着几位家人仆役,却没见朱达这样带着小二十名全副武装的青壮到来的,看到他们来到,正在迎候旁人的几位吏役不管正在接待的客人,不约而同的向着朱达这边跑来,要不是这场面不适合跪下,磕头都是有的。

被人当面冷落的那两位士绅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赔笑着凑过来,用不比吏役们差不多的殷勤态度点头哈腰的打招呼逢迎。

“大难当头,咱们作为乡亲要齐心合力,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朱达颇为客气的说了几句。

“好说,好说,这都是咱们当做的。”那两位忙不迭的答应,他们甚至不敢和朱达并排走,只是谦让着朱达走在前面。

朱达也不和他们客气,只是让吏役们领路,年轻差人们倒是自觉的没有太向内走,家丁们则是跟着向前,还是常凯提醒了句,朱达才让他们在大堂上值守戒备,王虎和王雄则是随他一起入内,走在前面还能听到后面那两位士绅的议论“......得亏朱家小爷也在城内......”

“我去和那帮兔崽子说一声,十几年太平让他们脑子都坏了。”等进入议事的内堂之前,常凯也是告辞离开,他的身份倒是够资格参与议事,但常凯想得很清楚,对他来说朱达和秦川安排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不需要自己想太多。

朱达进入内堂的时候,发现自己算是晚到的,但这也不奇怪,对天际烽烟的反应让因为多睡了会算是反应慢的,何况在内堂的诸位官吏和士绅都是住在衙门附近,赶过来会快很多,包括秦川在内。

如果是往常看到朱达这么全副武装的走进来,大家肯定会疑惧非常,可现在却完全不同,在朱达进来之前,唯一镇定淡然的就是端坐正中的秦川秦举人,其让人都是惶惶然不安,可朱达这般打扮昂然而入,反倒是让每个人都松了口气,都有些安心的感觉。

那边秦举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其他人都是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连那艾知县都忍不住跟着站起,屁股离开椅子后才觉得不对,连忙不尴不尬的坐了回去。

“义父,艾大人,诸位叔伯前辈,朱达来晚了。”朱达拱手不卑不亢的打了招呼,众人又是连忙回礼。

大伙还没坐下的时候,朱达又是开口说道:“晚辈进城的时候不多,对守城的章程不懂,请诸位先说,晚辈该开口就会开口。”

他提议后众人连忙又是起身,等确认朱达说完后才放心坐下,朱达这番话里虽然带着几分客气,可更多的是反客为主,但内堂上众人也没觉得怎么奇怪,手里有过二百青壮,还是有训练有武装的青壮,在怀仁县内是第一大的力量,这样的人不做主谁来做主。

第二百八十章 父子占怀仁

和上次议论收拢全县无主皇帝相比,现在内堂上的人要少很多,但朱达知道这些人足够了,三班六房能做主的人全来了,也就是说掌握着全县大部分钱粮和武装的吏役头领都到了,几个最大的家族都来了,他们掌握着剩下的人员和物资,秦川和艾知县也都到场,他们代表着县里的大义名分和法理,加上自己后,县里所有的力量没有任何遗漏了。

“我家这个孩子英武过人,就是不太会待人接物,实务也历练的少些,鞑虏来袭,如果守城防备,他知道的不多,咱们说咱们的,让他听着学学。”秦川笑着打个圆场,不过意思和朱达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主动权已经被他们两个人拿到手了。

当然,内堂所有人对他们拿到主动权没有任何反感,在这个时候,有人愿意出头,有人愿意把全县百姓的生死存亡背在身上,还是有底气有本事这么做的,他们乐见其成,没等别人说话,户房经承周贵先站了起来,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说是自家绝没有二话,他不能再明面上替旁人表态,但周大老爷这么做了,吏役头目们自然明白该跟上,艾知县和胡师爷虽然心里很不舒服,可也知道形势只能如此,只能含笑做了体面的表态。

真真假假的客套过场走完,在秦川的左手边安排了一个座位,让朱达坐在那边,而艾知县则是坐在右手边,这实际上把朱达摆在怀仁县第二号人物的位置上,除了艾知县不自在之外,大伙都觉得理所当然,王虎王雄二人在这时候也没强调自己的教头身份,就那么站在朱达身后,众人对王虎还有些印象,看到这等雄壮剽悍人物随侍,心思又安稳许多。

“......就按照上次查访,各处划片,抽丁防备......”

朱达说自己不懂守城并不是谦虚,而是诚实,袁标所说的守城方略都是甲兵充足的大城应对,用在怀仁县这小小县城并不适合,大同各处城池和卫所,对于守备有过百年的经验积累,自己还是先听再说。

但那个胡师爷才说了几句后,朱达心里就忍不住苦笑,因为这一套方略完全就是他前段时间推动的专管区和普查的衍生,细想倒也合理,他这一套调查和动员的体系虽然并不完备,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体系和理论,自然有他的先进性。

“......今日里城门不开,直到鞑虏离境......”

现在城内物资充足,人力也足够,为了避免风险开始关闭城门,这也是正常的安排。

“......现在城内的粮草够用到什么时候?”没人想到朱达会在这个时候提出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他该知道才是。

“城内三千四百余人,以县库存粮加上各家积储,够吃三个月......”户房金管年回答说道,才报出数目就听到周贵咳嗽了声,金管年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被周经承恶狠狠瞪了眼,连忙改口说道:“.....刚才却是记差了,县内还有四个多月......不不,够吃五个月的......”

话说一半后又是改口,周贵脸色已经阴沉下来,艾知县和胡师爷脸上则挂着冷笑,艾知县伸手捋了捋胡须,在那边故作诧异的感慨道:“没想到今年遭了那样的大灾,居然县库还如此充盈,真是意外之喜啊!”

内堂众人神情都颇为微妙,但没有人是糊涂的,无非是六房在账上有很多花样隐瞒,在这个时候还想打个埋伏,不过瞒得过县官却瞒不过秦川和朱达这样的县内豪强,与其到时候被揪住发难,倒不如交个实底,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如果还有所保留,到时候出了什么纰漏,恐怕就鸡飞蛋打,更不要说就算保住城池,朱达的愤怒他们也承受不起。

只是户房交了实底,没什么顾忌的艾知县却直接点破,这让场面顿时有些绷不住,户房两位老爷畏惧秦川和朱达,却不怎么在乎这空头的知县和师爷,这等若当面扇耳光的举动让他们下不来台,立刻就要发作。

朱达挥挥手,户房和知县那边彼此瞪了眼后谁也不敢出声,朱达现在也不讲谦让客气,明确自己有主导权。

“西门在正午开一个半时辰,在那边加派人手,一旦有警,随时关门。”

这句话才说出来,内堂顿时有几人急着说道:“朱公子,鞑子就要来了,万一不巧,他们从城门冲进来,那可就是大祸,咱们......全县百姓可不敢冒这样的险......”

朱达皱眉扫视,每个质疑的人都是不敢说话了,大家都觉得奇怪,平日里这小爷行事横蛮霸道,可场面上的客气还是讲的,怎么今日里变了一个人似的,但看到这位全副武装的样子,谁还敢多话。

当注意到秦川秦举人也有疑问神色的时候,朱达冷声说道:“有家有口的男丁不到万不得已,都想着家里还有牵挂,谁会出全力死力,城里唯一能用上的无非就是我这几百人再有不到三百人的力量,让外面的人进城,就是多些力量,他们无依无靠,只能为了自己和家人拼命。”

话说完后,内堂立刻安静了,部分人没有听懂,却感觉到了朱达话里的冷酷,听懂的人更是敬畏,秦川轻叹口气没有出声。

到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过来,朱达并不是来参与商议的,而是来主导议事的,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大队蒙古骑兵,一切都由朱达做主,当然,敬畏归敬畏,震撼归震撼,对这件事大家都是乐见其成。

“......每隔百步有一名男丁巡视,每两个时辰轮换,自备粮草......”

“......想让人做事出力,就不要舍不得钱粮,凡是被征调的一概由县库供应,我会派人巡查监视,谁敢在这上面克扣做手脚的,等着死吧!”

“在城门处堆积沙土,除却西门暂时不懂,其他几处都是堵上。”

“垛口后面也要备着沙袋,用来守城砸人的石头还够不够,不够趁着这两天先去城外预备,或者进城的人必须要搬运进来多少物资才作数。”

胡师爷和六房经承管年们轮流阐述章程,其他人提出意见,如果众人觉得有道理的就确定执行,自有礼房经承那边记录下来,如果大家有争执的则是商议出结果后再记录下来,这些执掌怀仁县的人物达成共识之后,剩下的就是执行了。

开始还有人开口,几个问题后就只剩下朱达提问然后给出解决方案了,大家也不觉得朱

达是强出头或是故作惊人之语,因为他说的都在道理上,尽管在自备粮草这件事上有些不合往日规矩。

朱达对此也是无奈,都已经到了这等局面,居然还是想要便宜占尽,难道不知道最要紧的是让所有人全心全意的护卫这城池吗?

“三班能上阵的人有多少,能和人厮杀的是一等,能拿刀枪的是一等,这两等各有多少人,几位报个数给我。”朱达这番话是问三班班头的,这是县内有战斗力的武装力量之一了。

“回朱公子的话,快班能厮杀的共有十七人,能拿刀枪做事的有二十几人,其他都是撑个场面。”最先回答的是常凯,这个回答对朱达来说没有新鲜感或者惊奇,因为两个人对这件事议论过多次,这四十几号人只有两位是快班的正差,其他都是白役,在册的都穿着长衫做大爷,拼杀殴斗的苦差事自然交给不在编的人了。

他这一开口,壮班和皂班的班头副班头就知道打不得埋伏了,争先恐后的报出了自家能用的人数,皂班平日里动手的差事少,能厮杀才八个,能拿刀枪充个样子的十二个,壮班则是城防、押送、剿匪等涉及武备战斗的都有相关,所以能厮杀的足有三十七人,拿刀枪做事的则有五十多号,而且这些人不是只能做样子的。

报完数目后,那依旧是空架子的黄班头瞥了刘副班头一眼,刘副班头满脸诚恳神色,还没等他们说话,朱达跟了句“刘班头家里那三个弓手别忘了,现在可是用人的时候。”

听到朱达这句话的刘副班头先是身子一震,连忙站起来陪笑说道:“忘不了,忘不了。”

内堂说不上如何暖和,人人进进出出又带进冷风,可就这么一起一坐,那刘副班头前额已经见了冷汗,屋中其他人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心说这人真是不知死活,到这个当口还做这些小算计,这刘副班头是户房经承周贵的人,少不得又被周老爷瞪了两眼。

朱达掌控全场的时候,也有人不住的看向秦举人秦川,按说在这个场合做主的该是身为义父的秦川,朱达这么“喧宾夺主”,是不是有些目无尊长?可看到秦川面露微笑的赞许神情,大家又觉得朱达如此强势霸气是秦川授意,这一对父子就是要把怀仁县抓在手里,连这等要紧当口都还顾着私心。

第二百八十一章 要防备万一

等人力钱粮各处的数字大概都汇集起来,守城各种措施也取得共识后,这就告一段落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当然,并不是等所有商议完就开始执行,内堂诸位也知道轻重缓急,很多法子一旦议定立刻就有人过去传令,就连充作护卫的王虎王雄兄弟也里外跑了好几次,朱达的家丁此时已经在城内和城墙上开始值守巡逻了。

把一切都说定后,内堂诸人都松了口气,好歹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也知道力气向何处用,这也和朱达那个普查法子有关,吏役们把这个法子和祖辈传下来的做事规矩结合,真真正正有滴水不漏的意思,做事做得细密周全,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漏不安心的地方了,虽说没人有把握,但大都坦然。

从凌晨就汇集到这里商议,绝大多数人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等紧绷的神经略放松下来,腹中动静此起彼伏,胡师爷连忙安排后厨做些快手的饭菜送过来,等食物香气开始弥漫,内堂众人也开始哈欠连天,疲惫也跟着泛上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朱达从座位上站起,扫视屋中后朗声说道:“三班能用上的人差不多有百余号,不过这些人可不是县衙能管得了的,都是各位长辈们的私人,除了衙门里这百余人,各位长辈家里还有几十号能打的汉子,这些就是私产了,大敌当前,咱们怀仁县要劲往一处使,这些人统一由我调配指挥,也麻烦各位长辈去打个招呼,谁要脑子糊涂,小心就没脑子了,一个混货死了不要紧,连累了身后的恩主可就不好了,各位,我说明白了吗?”

文吏首领,大户人家为了做事方便,都习惯在三班差役里塞进自己的私人,三班班头除了几个十几个亲信之外,更多的只是协调和统领,这是大明各处府州县衙门的成例,没什么可稀奇的。

朱达毫不客气的点破,并警告威胁之后,艾知县和胡师爷脸上居然有些快意浮现,其他人略微安静,都是干巴巴的连声答应下来。

“在这样的危机关头,我就不讲什么规矩了,调配用人我来抓,钱粮支应由义父那边来抓,兵房、工房、刑房、壮班、皂班和快班,向我请命,其他人由我家义父安排,知县大人自然全权总管,我父子二人只不过代为奔走。”朱达又是说道,好歹在最后补充了句,但谁都知道这句话是遮掩面子而已。

话说完后,内堂安静下来,朱达所描述的太过大逆不道,堂堂大明一县的县政,被一对没什么名分的父子就这么赤裸裸把持,还不是寻常那种大豪强暗地里的奢遮,是直接要求官吏对其服从。

“......这......这未免不合规矩......”还是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只是屋中太安静了,他这边说完,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其他人都是低头根本没有接话的意思,秦举人依旧端坐,可表情却有些许的不自然。

朱达看过去,却是县里礼房经承,吏役里礼房做事久了的文吏往往更像是读书人,但这位的风骨气节也很是有限,看到朱达望过来已经有了恐惧神色,朱达冷笑了声,反手抽刀出鞘,看到这寒光闪闪的钢刀拔出来,内堂众人都是胆寒色变,先前说话这位直接站起后退几步贴在了墙上,浑身抖得好似筛糠,按说屋中三班班头多少能动手的,此时却都是低头看着地面,只做无事。

“什么是规矩,要来的鞑子就是规矩!全城百姓的性命就是规矩!我手上这口刀就是规矩!事急从权,为了保命,为了这怀仁的安危,自然要做非常之事,等鞑子走了,一切恢复从前,若是鞑子不走,你那规矩能让鞑子走吗?”朱达沉声喝问道,他这几句话无人可以应对。

一直端坐的秦川却笑了出来,边笑边说道:“为了全城安危,你不计个人得势名位,这当真是大义之举,事后传到府城传到山西甚至传到京师,都要给你表彰的,史书上也能有你一笔!”

虽说是子唱父和,但秦川这番话却是定了调子,大家莫名的安心不少,既然有人愿意出头揽过这个责任,事后又有这样的名份,那大家无非就是跟着做。

“秦老爷和朱公子真是仗义,周某也愿意共襄义举,接下来这段危难时日,我等愿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要是从中作梗,周某第一个不答应,周某也卖个老脸,老宋其实也是担心事后惹出麻烦,他对秦老爷和朱公子一向是钦佩的,老宋,快过来陪个不是!”第一个起身说话的是户房经承周贵,不光是斩钉截铁的表示支持,还给刚才说话的那位文吏打了个圆场。

那“老宋”讪讪的过来赔礼,其他人则是跟着周贵表态,说是唯马首是瞻,就连艾知县都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

“义父,孩儿去巡城了,钱粮支应就拜托义父操劳!”朱达走到秦川面前郑重其事的抱拳说道。

“你放心去做,粮台上下为父会安排妥当。”秦川说得也是郑重其事,只是说完这句后秦川哑然失笑,摇头感慨说道:“倒是和当年盐栈的经历有些相似,只是当年打交道的是兄弟,如今变成了你。”

这些话周围的人也听得到,升平盐栈是怎么回事,在这内堂上的人都清楚得很,眼下只当自己听不懂。

朱达昂首阔步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没有来时那般安静,可也没有喧闹太多,很多怀仁百姓都是茫然的走出院门,当看到全副武装的巡逻家丁之后,又忙不迭的缩回去,也有人不管不顾的向着城门处跑,甚至都不知道避让朱达他们一行,直接被朱达揪住,正反几个耳光扇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出城!”

“鞑子就要来了,你出城找死吗?”

“这里怎么能挡得住鞑子,等鞑子来了,要么是死,要么会被抓到北边去,我要躲到山里,那边才安全。”

“你知道出城后多久才能进山吗?你在山里有住处吗?你才带了几个包袱,你们进山能撑多久?”

朱达问得这要出城的人瞠目结舌,等朱达松开手也不跑了,蹲在原地捂着头痛哭失声,跟着他的家眷连忙上前安慰,安慰没几句跟着哭出声来。

“回家好好待着,你这样的出了城只有冻死饿死一条路,还不如被鞑子杀了。”朱达毫不客气的说了两句,带着众人向西门走去。

虽说这段路并不怎么远,可想要出城逃难的还不止刚才那一个,朱达懒得管了,身后家丁追上去乱打拦了回去,现如今想要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路上还遇到了朱达手下的家丁队伍,他们有县里的年轻差人带路,又有训练过的武装男丁,街面上的乱子还真没有压不住的,这也是没有太过喧闹的原因。

从出了县衙之后,王虎和王雄就没跟在朱达身后,特意落在了稍远的位置,他们和家丁不同,行动上很多自由,也没有人管他们,两个人只在那里小声议论。

“这到底是他想出来的还是那秦举人想出来的?”

“不像是秦举人,在太原赶考的时候也能看出这人的禀性,胆子虽大,却是知道规矩,眼前这位太胡作非为,要不是有个举人老子护着,事后说是谋反都抵赖不了。”

“真要能救下全城百姓,事后也不会有什么罪过,再说了,临战危急,他的安排不能说有错,要是让这帮乡下土棍来管,借机发财事小,把坏事变成祸事才是麻烦。”

“这朱达没准还占了便宜,鞑子南下怎么会在意这小小县城,但危急关头敢做事,大伙可都看在眼里。”

王虎和王雄都是三十大几四十出头的年纪,经历见识都不少,在他们的判断中,蒙古马队侵入会奔着更有价值的目标去,啃下这么一座有完备城墙的县城实在太得不偿失,其实朱达和他们的判断差不多,但朱达不敢去赌,有坏的苗头也要做最坏的准备,他真的害怕万一。

等快要到县城西门的时候,倒是见到有些本城住户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见到朱达他们不是闪避在一边,就是躲到另外的街道上,走进了看,各个灰心绝望的样子,这等作态等到了城门处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在县城西门附近已经挤满了人,不是要出城的,而是刚刚进城的,每一个进城的百姓,每一户家庭,都是满脸的绝处逢生,都是满脸的庆幸,即便隔着城墙和城门,也能听到外面的哭闹和乞求,在这等情形下,那些自作聪明或者被吓得崩溃的人都知道城内好还是城外安全。

西门处这边已经有一队家丁在,是王井带队,正在协助着差役们维持秩序,但细看起来,倒不如说是差役们帮着家丁忙碌。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昨恭今倨

县衙内合议的结果已经传到了各处,城门处的正差和副役们心里都清楚,在鞑虏入侵这场祸事结束前,朱达就是他们头顶的天,很多人都想着过来打个招呼,却都脱不开身,城门处已经比最热闹的集市清净不了多少了。

朱达盯着城门无奈的摇头,还没等他说话,却从差役人群中跑出一个人,倒不是跑向朱达,而是找朱达身边的常凯,看这差役颇为年轻,应该是常凯成为副班头后招揽过来的人,这人凑到常凯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本来有些诧异的常凯立刻变了脸色。

“朱兄弟,这帮不知死活的混账还在里面捞好处,老哥这就去管!”常凯对朱达的做事风格很了解,知道在这个时候捞好处可就犯了忌讳。

常凯向前几步,指着城门洞里一个高壮汉子吼道:“赵平你昏了头吗,在这个时候还要伸手,把东西还回去!”

那穿着皂袍的高壮汉子正在那里恶声恶气对待进城的百姓,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才转过头,看到是常凯吆喝,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喊了回去:“从前这样的事你少干了吗?别以为......”

隔着城门洞只能看到常凯的身影,等话说半截,朱达横跨了一步,赵平好像嘴里突然被塞了个鸡蛋,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那个赵平,跪下去!”朱达扬声说道,赵平脸色变得惨白,朱达又对维持秩序的王井说道:“抽他十鞭子,让所有办差的都知道下场。”

场面已经安静下来,连进城的百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赵平面色挣扎了下,还想要向身边同伴求援,可莫说是同僚,就连称兄道弟的好友都忙不迭的躲开,唯恐被牵连到,赵平苦着脸跪了下来,倒是接到命令的家丁们神色如常,快步走过来,到跟前找了根鞭子先用干净冰雪清洗,又寻了开水泡了泡才开始鞭打。

听着惨叫连连,差役们脸色难看,就连获益可以顺利进城的百姓都心惊肉跳,低头快走,唯恐被牵连被记仇,也有老成些的角色庆幸“得亏是识相,朱老爷的家丁可是拿着刀枪过来,不听话可能要被开杀戒了!”

吃挂落的不只是城门处差役,就连值守在此处的王井和家丁们都被朱达痛骂“你们是瞎了眼睛还是没脑子,让你们来做什么的,再有这等事,鞭子就抽在你们身上!”

朱达和常凯走在城门洞的时候,所有人都敬畏的闪开,怀仁县和临近卫所的头面人物都知道朱达这新起的奢遮人物,百姓们却不知,可看到刚才那呼喝官差如家奴的做派,谁都在猜这是谁家的大老爷。

城门外的队伍并没有排太长,尽管远眺四周还能看到有人正在赶过来,但数量也不是那么多,怀仁县近一半已经被摧毁了,另一半会有人逃向县城,但那些是一天或者一天半路程内的住户,更远的会逃去别处,也有些人根本不想躲,只想在自家地窖里碰碰运气,这些人也没什么可失去的,生死差别并不大。

天空多云,可人在外面依旧眼睁不开,雪地反射光芒很是刺眼,朱达眯着眼看着远方,能看到天际烽烟依旧如林密集,可细看得话,却能注意到最远处的烽烟已经淡了,朱达回忆大概,可能最远处已经有烽烟熄灭。

朱达轻吐了口气,冬日冷天这般做,顿时有淡淡白雾,就好像抽烟一般,尽管在那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很少抽烟,但现在朱达却很想来一支,在这个时代烟草可能只在海贸港口被水手带来,大同这边是没有的,而且即便真有烟的话,对眼下这个状况,对沉重的情绪也没有任何缓解的可能,或许多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

视野中只能看到仓皇的百姓,朱达也知道蒙古骑兵行动再快也得过两天才能到这边,可越是这种看不到,越是压力巨大。

“常老哥,进城这些百姓都要有个安置,衙门要管,城内百姓也得管,该摊派就要摊派,但也不能让人吃太多亏,越是现在,越不能城内有什么乱子。”朱达在回程的时候叮嘱说道,常凯连忙答应。

“若是从前还真不知怎么折腾,跟着朱兄弟几个月,学了不少法子,知道怎么忙了。”常凯笑着接了几句,他是想让朱达轻松些。

朱达没有回应对方的关心,只是闷着头向前走,走出城门那片区域才说道:“老常,人力有穷尽,我觉得我是个有本事的,可我抗不了天灾,这次怕是天灾来了。”

“那也没办法,天灾来了,该抗就抗,该躲就躲,咱们也没地方能去,家就在这边。”常凯露出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来。

朱达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沉重表情变成了坚毅,他和常凯能平等交流,但这样的脆弱和焦虑不能让身后的家丁们看到,他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他自己垮掉,家丁们的心气也会彻底垮掉。

两人走到半路,一名在秦家值守的家丁过来找朱达,说是秦举人喊他回家商议,想必是衙门里官吏士绅已经彻底达成了共识,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朱达定了调子,接下来无非是些细节。

转过三条街就看到秦家大门,比往日里又是热闹了许多,很是看到几个刚才衙门内堂参与商议的面孔,合议达成共识之后,秦家已经成了真正的县衙,秦川也成了怀仁县真正的主宰者,他要比艾知县有更多的权威,所有人都知道违背命令的下场,都已经这般,大家自然知道如何做。

朱达走过来的时候,也有不少路人殷勤的问候招呼,秦川是县里第一,那么朱达就是县里第二,有些人还把他放在并列第一的位置上,朱达没心思去客气回应,只是敷衍的点头,即便这样大家也还是围过来。

还没到门前,却看到那杨家的老中军和三位护兵从另一边走过来,前面那老中军杨兆贵满脸阴沉,后面三位则是低声议论,双方却正好在门前碰上。

今日遇见,这老中军却没有昨晚那般居高临下和笑里藏刀,反倒强挤了笑容出来,还颇为亲切的招呼道:“朱家小哥,这是忙完回来了?”

朱达也笑了,只是这笑却是冷笑,盯着那老中军说道:“情势如此,想必边关军务紧急,杨老伯不抓紧回去?”

“这当口谁还敢出城,怕是还没回去就遇到鞑子了。”这老中军自然看得出朱达的态度,回答也没什么好气。

朱达脸上冷笑不变,继续问道:“先前杨老伯不是拍着胸脯说鞑子来不了吗?这消息可是不怎么准,晚辈还以为鞑子的动向,边关最是清楚不过。”

“这些千刀杀的杂碎,说得好好......”那杨老中军闷声回了句,话说一半就是刹住。

朱达本想讥刺,没料到问中对方痛处,不然不会这么脱口而出,这次问答后那老中军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瞪了朱达一眼后就要进门,朱达抢先两步直接拦在门前,进进出出的人也看出不对劲了,急忙都是闪开,却也没走远,围着看热闹。

“老汉与你这晚辈没什么可说的,快些让开!”那杨老中军话里已经有了火气,但却没有彻底发作,相较于昨夜里可是收敛许多。

朱达依旧站在门前不动,脸上连冷笑都不见,冷漠的问道:“杨老伯,这次跟你来的就是这三位了,不知弓马本领如何?”

“都是我们杨家的家兵,当然是各样都来得,问这个作甚。”谈话已经完全被朱达主导,这杨兆贵又是下意识的回答后才不耐烦的刹住。

“好,从此刻起,这三位朋友就归我调配指挥,等鞑子退回关外之后再交还杨老伯。”朱达沉声说道。

那老中军满脸焦躁不耐,听到这话愕然抬头,随即意识到朱达不是和他商量而是下令,登时勃然大怒,抬手指着朱达怒骂道:“混账,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鸟,你是不想活了吗?”

“要么你现在出城,要么听我号令,这么大队的鞑子过境,今后有没有你们杨家都不好说,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朱达冷声反问了回去。

两人越说越是激烈,跟在杨兆贵身后的三名杨家家兵都是抽刀出鞘,对朱达怒目而视,围观的众人又是躲远了些,那边才拔刀,就听到有人呼喝一声,有人整齐划一的迈出一步,杨家四个人看向四周,却发现已经被十余名手持长矛长戟的青壮围住,还有人骑在墙头,手里握持着短矛,随时要投掷的样子。

稍有经验的人马上能推断出战斗的结果,杨家四人没有任何胜算,十有八九会死的很惨,旁人看得出来,杨家人也能感觉到。

“你......朱家小哥,你就不怕我家大老爷二老爷发脾气,你好不容易大难中活下来.......”杨老中军已经软了下来,话里的威胁同样软绵绵的。8)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大概五百

“现如今最要紧的是活下来,现在顾不上你们杨家,也顾不上你们这几条命,不听我号令调配,那就死路一条,你们杨家对麾下兵马生杀予夺,你以为我在这怀仁县如何呢?”朱达毫不客气的回答。

这番话说得那老中军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达,昨夜里这个本该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忍气吞声答应了那些条件,丝毫看不到什么硬气和火气,今日里却是这般寸步不让,再环视周围杀气腾腾的青壮,杨家四人都知道要怎么选择了。

杨老中军到底是伺候人的头目出身,一旦决定脸色变得飞快,回头看了两眼转过脸后已经有了笑容,还带着几分大义凛然的神情:“鞑子来了,那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我们杨家身为官军,自然不能贪生怕死,朱家小哥,老汉年纪大了怕是不堪战阵,可这三位却是我家大老爷的护军,军中沙场的本事都是了得,你尽管用,若是有一丝懈怠,老汉先饶不了他们!”

他这般说话,先把自家摘了出来,身后三位脸色很不好看,可也无可奈何,只能做出一副慨然从军报国的模样。

“你们十个人带这三位去王虎和王雄两位教头那边,由他们二位管着。”朱达喊来值守的家丁说道,这三位武将亲兵恐怕是有真本事的,如果不小心很可能被他们闹出乱子来,但放在王虎和王雄手里就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了,那二位都是做老了武将和亲卫的,在他们跟前玩不出花样。

看着那三位无可奈何被“押送”走,朱达这才从门前让开,让满脸僵硬赔笑的老中军杨兆贵进去,他们本来就是住在秦家,此时的怀仁县城内,再也没有比这边更好的住处了,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这位杨老中军终究是没控制住情绪,满是怨毒的看了朱达一眼,朱达冷笑了声,压低声音说道:“杨老伯,今日我都能做到这般地步,他日就算鞑子走了,你觉得我会放你们活着回去吗?”

如此赤裸裸的表达让那杨老中军骇然变色,明明是平地还是脚下拌蒜踉跄了几步,朱达也没去搀扶,只是笑着说道:“想明白些.......”

那老中军都不敢回头,脚步匆匆朝着自家的住处去了,朱达刚要向内堂走,却听到院门外有人吆喝说道:“我是你家朱公子的朋友,听说他在这边,烦请通报一声。”

听到这声音后朱达就迎了出去,他听出来是李幢的动静,朱达本来就打算见过秦举人后就去李家商队那边,作为外来客这是必须要安顿的,而且李家商队连人带货根本走不快,这个时候更是不会出城。

朱达在门前招呼了声,李幢和两位管事立刻就被放了进来,那李幢脸上已经不见昨夜的意气风发,满脸苦笑和无奈。

“朱兄弟,看来这年要在贵处过了,还要叨扰朱兄弟一段日子。”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午我就安排人去客栈那边,在城内的钱粮耗费,都由我这边承担。”

“真是惭愧,从和朱兄弟遇到,李家这边就没什么回报,这次来到,一是为了钱粮用度求援,二是也想为城防尽一份心力,李家这商队百余口人,能开弓的十余人,能拿刀上阵的七十人,这些人都交给朱兄弟调度了,若有死伤,李家这边自有抚恤。”

在这样危亡之际,城内的每个人都该全力以赴,不管他是不是这怀仁县的百姓,但李幢的主动表态还是让人动容,再想想方才那杨老中军几人,那就更让人感叹感慨了,那还是有卫国守土之责的官军,还不如商队百姓。

“这等情势,我代全县父老谢过李兄了,李兄今日这等慷慨义举,他日必有回报。”

“自家人就不说场面客套了,要是城池被攻破,李家商队能活着的又有几个,更不要说什么财货,这也是为了自保。”

李幢说得很实在,但朱达也明白对方如此表达的意思,李幢不想让自己背上太重的人情,毕竟这也是此时城中每个人的义务。

“李兄且放心,这件事朱某不会忘的,下午就会有人去客栈点检人马,事务繁忙,李兄先回去传个话通个气,免得大伙措手不及。”

大家把各自的态度表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客套了,李幢把自己要说的说完,甚至都没有去和秦举人打个招呼,就告辞离开。

“......商队护卫还是靠得住的,他们算经历过场面,能开弓能拿刀能杀人,能听号令,能被规矩束缚,搞不好比咱们县里的差役要好用......”

“......我手上的家丁有二百三十七人可用,加上县里差役七十三人,商队护卫八十人,各家懂武艺的家丁护卫等七十余人,再加上没查出来的,勉强称得上能战的大概有五百人上下......”

在秦举人的书房内,朱达和秦川说手里能动用的力量,按说这个场合周青云要在场,可如今兵荒马乱的,必须要有人时刻坐镇在家丁大队那边。

听着朱达说完数目,秦举人拿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抬头说道:“能守城和能战的还是不一样,全城能上城的男丁差不多有两千余人,这才是要紧处。”

秦川可不是只懂得书经的文人,他是读过兵书,知道武事用兵的,在守城方略上朱达还真就不如他懂得多,秦举人补充一句后就皱起眉头,盯着朱达问道:“你招募这么多青壮家丁,整日里操练,难道就是为了今日?”

“义父,孩儿若有这样的本事,又何至于到今日?”朱达苦笑着回答。

真要能想的这么远,那么就不会有白堡村和郑家集被屠灭的惨剧了,这话秦举人也听得明白,坐在那边叹了口气说道:“如此危急关头,我也不和你说太多闲话,如何守城,需要多少粮草用度,今夜最好报给我一个筹划,我按照这个筹划算出数目来支应,这次大难要是能撑过去,今后万事顺利,若是撑不过去,咱们父子来世再见了......”

说到这里秦川又是自失一笑,摇头说道:“咱们这荒僻之地不值得鞑虏在意,十有八九是过境,倒也不必乱想。”

朱达没有接话,只是躬身告辞,离开屋子的时候,秦举人在身后说了句:“户房周贵来找过我了,账目上的勾当你尽管托付给那周陆就好,现在那周家是自己人,信得过。”

清晨合议之后,聪明人都知道今后县里是谁家天下,当然,大伙都知道要等这次大难过了后才能定下来,周家是真正的聪明人,自然要把功课做到所有人的前面。

从秦家出来,走在街道上的朱达多少轻松了些,秦川所考虑到的他也想到过,只不过点明说出来更让人心安,不管怎么看,怀仁县都是毫无价值的目标,人少粮少又有城池遮蔽,打下来要花费一定的力气,收获却不那么大,而且在距离怀仁县城百里之内,有两个卫所和大同雄城,攻打这个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小县城,侧翼和后方还有被其他兵马袭扰的风险,如果想要歼灭,那么可以去边关和大同,如果想要劫掠,大同周围和更南边山西则更富庶,正是残破的怀仁县城连鸡肋都算不上。

蒙古马队这般大举南下,肯定有所图谋,不管是从战略或是劫掠上,而不管哪一点,都和怀仁县没关系。

这么想多少让人放松了些,但这种精神上的缓解不会让朱达在筹备上松懈丝毫,逻辑再周密,分析的再准,都会有万一出现,朱达要做的就是防备这万一。

等回到屯驻家丁的大院后,一进院子朱达就皱起眉头,家丁们各司其职忙碌不停,有的在列队预备,有的在整备物资,走到二进还能看到妇孺老弱能动的也都动了起来,可这井井有条的场面并不能让人心安,朱达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惶恐和绝望,在这样的强自镇定下却有随时会崩溃的焦躁在.....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我有几句话要说。”朱达扬声说道,他动作矫健的爬上了一处煤堆,周围人听到是朱达的招呼都是走过来。

每个人都仰头看着朱达,朱达也看着他们,尽管还没有宣讲,仅仅是看到朱达本身,众人就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你们有的人家破人亡,就剩下自己一个,你们有的人倾家荡产,全家都要被冻死饿死,你们为什么到这般境地,你们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逃了,当初要是和鞑子拼命,不会有一线生机,会不会救出几个人来?”朱达大声吼道,众人各个瞪大了眼睛,极少有人真想过,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自己逃出来是侥幸,可一旦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悔恨就会泛上心头,会痛彻心扉,如果当时自己更勇敢一些的话,是不是就可以......

就连喊出这些话的朱达自己都深深呼吸保持平静,他突然想到,如果那日自己和周青云骑马冲下山去,是不是能救出几个人来,是不是能把自己的父母和师父救出来,朱达晃晃头不敢再想。

第二百八十四章 鼓动和安定人心

“你们现在吃饱穿暖,在人前能直起腰来,你们家人现在有了太平日子,女人孩子有了笑脸,这样的好日子,你们难道还想让鞑子毁了吗?我们拿着兵器去守城,就是为了守住这难得的好日子!”

“......可都说鞑子人多,咱们挡不住......”

朱达慷慨激昂的说着,下面却有人迟疑着回了句,才刚刚镇定下来的气氛又是不对了,几位老家丁都是转头怒目而视,朱达却不准备追究,在这样的大难临头面前,下面的问话也没什么错。

“......一旦这城守不住了,大家两个下场,一个是死,一个是生不如死,你是想窝囊着被宰了,还是想拼他几个鞑子,等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爹娘妻儿,见到兄弟朋友,挺直腰板对他们说,我杀了几个鞑子,我是站着死的,我对得起你们......”

说到这里的朱达声嘶力竭,话说到最后,他已经破音了,这番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自己听的,朱达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是和本县招募的青壮说这些,那大家只会被大股敌人来到,以及死亡的恐惧压垮,可在场的这些家丁们则是经历过大难和蒙古人有深仇大恨的,他们在训练中已经被激发出了血性,朱达说完之后,下面大多数人脸上的恐慌不安烟消云散,甚至还有人换上了一种狂热。

看到达成效果,朱达没有继续动员,再说就是过犹不及了。

即便没有朱达那些动员的法子,北地面对蒙古大军南侵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效率也不能说差,朱达回到大院小半个时辰,三班差役和大户家丁就汇集过来,连李家商队护卫都来得晚些。

并不是每个人都来到,有些人已经开始上城值守,但他们带来了名册,按照名册点检即可。

对朱达来说,安排县城防御并不是太复杂的差事,每一面城墙和城门驻守的主力都是家丁、差人混杂起来的队伍,然后每一处又要保证家丁有控制权,完全可以信任的商队护卫加入进来后,保证优势和控制权已经很简单,当然,在守卫乡土上,三班差役也是值得信任的,确定了主力,然后就是搭配全县的男丁青壮,确保每一处都有足够的人力,然后又有预备队和轮换班次,必须要保证休息,也要保证出现紧急情况随时能顶上。

等把人力班次都安排好后,再按照这些班次把粮草供应的计划拿出来,但朱达这边只需要把人的计划做出来,秦举人那边会把后续完善。

“......要说有什么幸运的,就是城内粮草物资充足,撑几个月都不在话下......”之所以能如此,却是因为几个月前鞑虏侵入大同,怀仁县遭难后上报灾荒求赈济,求免掉几年钱粮,不管如何,今年的赋税是不用交了,所以县内存留物资倒是比往年多许多,这等因果谁也不会想到。

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朱达已经带着人在城头巡视了,到底是在边镇本地,即便是小小县城的城墙也规制十足,城头垛口后的马道足够八人并行,看不出来太多的破旧损坏,即便这十几年很敷衍,但县里一直有人在修缮维护。

家丁、差人还有被征发的青壮都已经上城了,大家在这个时候所做的就是搬运物资,比如说用来砸城下的石块,比如说每隔一段距离就加起的锅灶,到时候开水或者沸腾的其他液体对攻城者的杀伤更大,一捆捆粗制滥造的长矛也被运送上来,如果敌人真攻上了城头,敢去短兵相接的只有朱达掌握的力量。

“东主,在这些百姓眼里,真正靠得住都是拿刀拿斧的,谁用的兵器耗铁,谁的本事就好,在他们看来,你这些家丁未必有差人耗用,不如也弄些刀斧佩上,也能镇得住人心。”王雄笑嘻嘻的说道,朱达没在城墙上走多久,王雄就凑了过来。

“城头长矛施展不开,用短矛就好,百姓们不光看兵器觉得靠不住,看我这样没胡子的也觉得靠不住,还是要个老成些的才好。”朱达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王雄的态度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且不说此等场面下没有任何紧张,那种成年人逗弄孩童的态度更让人恼怒,不过王虎和王雄办事很尽心,没有任何懈怠,那三名杨家家丁本来还有几分不服气,可派到他们手里才半个时辰就服服帖帖,这也是有用得着的地方。

没等王雄再说话,朱达看向北方,落日余晖浸染还不够深邃的夜色,构成了瑰丽无比的画布,而一道道升起的烽烟烟柱则在这画布上浓墨重彩描出了抽象的意境,看起来壮观震撼,让人流连,但这等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想想这美景代表着的灾难和死亡,没什么人会有诗兴和闲心。

“王教头,你们兄弟就算现在出城也来得及,如果鞑子真来了,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在这城内可是死路一条。”朱达索性另起了话题,话里不怎么客气。

对朱达话里的恶意,王雄只是嗤笑了声,满不在乎的看向城外说道:“鞑子是蛮子又不是傻子,这么大股兵马南下肯定要做大事的,理会怀仁这破县城作甚,东家,这等场面我见得多了,吓唬不住我的。”

这等混不吝的言语让朱达都忍不住笑了,但王雄话里对蒙古骑兵动向的分析才是真正让朱达笑的原因,尽管他也有类似的看法,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军人有同样的认知,这才让更多了几分把握,人也轻松很多。

看到朱达的笑容,王雄很是不在意的拍拍朱达肩膀,笑着说道:“东主你还年轻,这等生死场面说是大事,其实也不是大事,经历多了你就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不看你本事大小,主要看命,当然,刀枪弓马也要过得去,总得打得过跑得了,所以这哭丧着脸也是一天,笑着也是一天,你要是笑着,大伙看着也心里有底,你沉着脸,大伙也觉得悬。”

话说到这里,朱达停下了脚步,看向身边镇定自若的王雄说道:“王教头有这样的见识,有这样的本领,怎么还要在王家做家将,咱们大明人才这么不值钱了吗?”

王家过来的两个人,王虎是经验丰富的武将,但王雄给朱达的感觉却很像袁标袁师傅,懂得很多,会的很杂,不过朱达也能看得出来,王虎和王雄二人活得并不怎么如意,如今边关在高位的都是杨家兄弟这样的角色,王虎和王雄却只能投奔他做教头,这到底是无人可用,还是不想用人。

“我们兄弟是王家出来的,又扯不下脸皮叛出去,老大人走了后,两位老爷一门心思做生意,我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就成了吃闲饭的,现如今东主愿意收留,已经是好大幸运了。”王雄这话看似实在,但朱达也听得出些许不尽不实,但能说到这地步已经不差,再追究已经过这个分寸。

经过刚才这闲谈,朱达绷紧的心情放松许多,随意看看城上忙碌的人等,却发现所能看到的人都比方才放松不少,朱达诧异后就醒悟过来,刚才自己和王雄谈笑风声,这种淡定从容也让城头上紧张的各色人等感觉到了,作为主心骨主事人都这么满不在乎,那说明没有那么悲观和绝望。

高处无遮无拦,寒风更劲,上城值守的各色人等并不好受,何况被征调的百姓青壮没有太暖和的衣服,即便是朱达棉衬皮袍齐全,一圈城墙走下来也能感觉到寒风透进来了。

“王雄教头,麻烦去和我义父说一声,让他把李家商队的皮货买下来,发动全城做些皮袍皮袄出来,给城头这些兄弟们御寒挡风。”朱达让王雄代为传话。

听到朱达的安排,一直都是轻松自若的王雄登时错愕,盯着朱达看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你还真舍得下本钱,咱们大明军中,只有主将身边最体己的亲兵家丁才会被这般对待。”

“让大家卖命,总得吃饱穿暖,不然凭什么豁出这条命。”朱达诚恳的回答。

这回答让王雄又是愣住,随即摇头失笑,笑了两声才恢复那无所谓的样子,淡然说道:“千把人要穿皮货,这要动用的钱财不算少,这就要下城了,你自己去说。”

“我为何要下城,事情到了这般,我就要日夜在城上值守了。”朱达闷声回答。

短短片刻,王雄愣住的次数太多,他又看向朱达,天色已晚,尽管距离很近,但看起来却很模糊。

“好,我立刻过去禀报,秦老爷那边若有疑虑,也会派人过来询问。”王雄这次回答的正经不少。

朱达没有为王雄的表现太费神,现在也顾不上这些,城墙上该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在城头值守的家丁、差人和其他人等都有忐忑和无聊的神色,这样的等待让人很是难熬,不过比起白日里刚上城时候的紧张恐惧,众人现在终究放松许多,那位不似凡人的朱老爷满脸轻松微笑着巡视,大家多少也能安心,这么有能耐的人物都不怕,想必事态没有那么艰难。

第二百八十五章 人皆有私心

而且朱老爷一直没有离开,就好像闲逛一样在城上走来走去,看到他现在,大家都觉得有主心骨了。

晚饭很早就被送了上来,盖着棉垫的大木桶里装着干粮和热汤,也不知道谁提前打算,居然还预备了很多木碗之类,吃用也很方便,朱达没有开小灶,就是和大伙吃一样的饭菜,而且吃得香甜,这不知不觉间又是安定了人心,很有些差人头目想要回家吃口更好的,看到朱达这样,也只能跟着照做。

在城头值守的各色人等除了家丁外,只有跟随训练做事的年轻差人觉得朱达不会下城,其他人都以为朱达会在忙完后离开,没想到他选了一处城门楼作为晚上的住处,大家少不得又是议论纷纷,但城头众人所没有意识到的是,不知不觉间,众人心思安定了许多。

入夜后城头上一处处火堆燃起,青壮们围着火堆取暖,有人甚至打起了盹,但真想睡下去是不可能的,每隔一段就有人催促他们去巡视。

本来朱达不想让城头上生火,在平坦地带高处举火,等于是给远处的人指引和目标,在大敌当前的局面下实在是危险,可看到城下也有一堆堆篝火燃起的时候,朱达无奈的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个夜晚怀仁县城墙边缘并不安静,因为城下热闹非凡,并不是每一个城外的人都能赶在开城门那个时辰来到并进城,来晚的人就在城下住下等待明日里城门开启,这些难民百姓自然谈不上纪律和肃静,城下的嘈杂哭闹叫骂,城头听得很清楚,城下如此,城上有些要求也就没办法执行。

不管城上城下,城头搬运戒备整日,城下赶路辛苦担惊受怕,夜深之后相继安静下来,只有呼噜声大或者梦话惊动了别人,惹出几句叫骂。

朱达在城门楼里也睡得很沉,白日里这样的折腾,就算铁打的汉子也需要休息,不过朱达的睡眠有个好处,不管白日里如何用脑用心,睡时极少会做梦,这倒是能保证充分的休息和恢复。

隐隐约约听到了狗叫,朱达对狗叫已经有些敏感,安静深夜,狗一旦狂叫起来,那往往象征着灾祸靠近,在白堡村那时候经历过了,开始朱达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恍惚间就反应过来,猛地坐起。

他穿着衣服入睡,起身抓起兵器出了屋子,城头还在值守的人纷纷向下看,狗叫声是从城下传来,进城逃难的百姓如果来得及的话,都会把家畜带上,养的狗也是跟着,城下不止一条狗,现在所有的狗都在乱叫,而且已经影响到城内,城内靠近城墙的住户养的狗也开始跟着叫了。

“怎么回事?”

“突然间狗就叫起来了,城下也没什么乱子,张进北已经领着两个人下去看了。”纪孝东急忙过来回答。

朱达快走几步到垛口处向下看去,耳边还能听到“这帮朱家的傻大胆,黑灯瞎火居然拽着根绳子就下去了”,城头看向城下其实看不太清楚,只能借着那些还未熄灭的火堆光芒观察。

城下除了有些嘈杂之外并没有如何混乱,篝火周围人影重重,很多男丁茫然失措的来回走动。

“盯紧了,别有丝毫大意。”朱达叮嘱了这边一句,喊上刘南带着的那队家丁,向另外几面城墙跑去,跑出两步就有一名魁梧汉子带着人汇合,却是王虎和商队里的护卫。

城下有人的方向和这边差不多,也是狗在乱叫,没有人的则是安静,等朱达他们来到北边之后也能听到因为这狗叫而起的骚动渐渐平息,或者是莫名受惊,或者是惊吓他们的人已经远去。

朱达站在垛口间的空隙看向北方,那边除了夜色黑暗之外一无所有,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但谁也不知道这黑暗中是不是隐藏着什么,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人。

“有火光?”一人突然说道。

能在这等黑夜里看见些东西的都是平日里能吃饱还能吃到荤腥的,不然夜瞎子是跑不了的,果然是壮班里那个能开弓的小头目,顺着这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火光闪耀。

如果是那二十余年的光污染状态,这等野外火光很难看清楚,可此时野外除了星月光芒外再不见别的,凝神看过去,还是能看到的。

开始似乎是火焰闪烁,应该是在生火阶段,又过了一段时间,火焰渐渐稳定了下来,只要能看到的还是能看到。

城头上的众人无言,能看到的人都看向那边,到底是连夜逃亡的人在远处生火,或者说探子远远窥伺后在足够安全的距离上生活休息,毕竟这等寒夜,能烤火取暖的话可以休息的更充分些,的确有种种可能,不过每个人都不会心存侥幸。

远方天际还有燃烧的烽火,只是比起那火堆来更远了太多,看起来和天光已经有些模糊混合,白日里的冲天烽烟,夜里的模糊烽火,都告诉大家敌人要来了,但这远处黑暗中飘摇的火光却进一步的告诉每个人,敌人来了,已经来了!

尽管接下来到天明一直很安静,狗也没有乱叫,可城头上很多人都没有睡好,天光初现的时候,就在朱达的命令下打开了西门,还有差役敲锣在城头向下喊话,让其他几个方向来的百姓去西门那边。

这次连检查都不怎么认真,所有人都是放进城内再说,家丁和差人们甚至带头帮着搬运行李、牵引牲口,尽管在一开始进城百姓还以为他们要强抢,很是敢怒不敢言准备忍下来,当误会解除后,效率自然提高许多,进城速度大大加快。

今日城门差不多开了一个半时辰,城外百姓差不多都是进来了,到这个时候城门关闭,城内青壮把早就预备好的沙土口袋开始填到城门洞里。

“再有赶到的人让他们顺着绳子爬上来。”朱达做了决定,至于不方便爬的也有办法,用绳子拽着大筐下去,妇孺老弱都能提的上来,至于牲口之类的那就顾不得了。

“朱兄弟,你知道这满城的人都怎么议论你吗?”常凯上城的时候忍不住对朱达说了几句。“说你这么辛苦图什么?和大伙受这寒风吹,到最后又能剩下个什么,这县城又不是你家的。”

常凯本来还有接下来的话,可看到朱达一直在眺望天际,就把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常凯是想说“这次之后,县城就真是你家的了。”

“鞑子就要来了。”朱达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可站在旁边的几个人却都是紧张起来,只有轮班过来的王雄神情自若。

朱达没理会身边人的反应,天际烽烟比起昨日来没有任何变化,这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蒙古大军被人挡住或者在围攻关隘,这个可能理论上可行,实际上蒙古马队破关而入之后就再无阻拦,大明官军甚至没有任何准备,从那老杨中军的懵懂和错愕就能看出来,所以这个可能不存在,另一个可能就是蒙古大军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已经不去管那些在险要位置上的烽燧烽火台了,只有这种可能。

进城的难民百姓会有人安排住处,还有热汤热饭,但给了这慈悲待遇的同时,男丁青壮会被立刻编成一个个队伍,安排城上城下劳作值守。

接受赈济的时候感恩戴德,可一旦被打散村寨来历编队,还要上城头,今日进城的百姓就不干了,相比于昨日的仓促来投,昨晚不少整个村子或是同族结队来到,他们彼此依靠,胆气也就更足。

当朱达听到城下喧哗的时候,下面已经对峙了一段时间,一方是带着城内青壮的衙门差役,一方则是近二百余人的难民人群,差役们气急败坏,难民人群手持棍棒农具和少亮兵器,毫不示弱的对骂。

“......鞑子就要来了,人人都得上城,你们不能吃着喝着住着,还什么都不干......”

“......少拿话唬人,守城护卫是官爷军爷的勾当,你们别欺负我们乡下人,糊弄我们上去卖命,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放你x个x,老子昨夜刚从城头下来,大伙都是要上城,凭什么你们例外......”

“......我们不信......”

“......那你们就出城去......”

“......谁让我们出城,我们就和谁拼了......”

场面倒是泾渭分明,一边是昨夜逃进来的难民,一边则是城内的官差和青壮,城内百姓和官差绝大多数时候都彼此敌视,今日里倒是达成共识,另一边也是气势不弱,昨夜里可能还惊慌失措,进城时候还奴颜婢膝的百姓们各个横眉立目,面目狰狞,成年人互相叫骂,妇人老人呼天抢地,孩童嚎哭,场面糟烂无比。

王虎和王雄两人应该有分工,王虎服从朱达安排去带人训练,而王雄则是跟着朱达,他也跟着朱达一起下城,不过众人都不怎么喜欢王雄,这位仁兄看热闹的心思太重,而且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任人都看得出来,很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

“百姓真是不易,过得苦啊!”看着这混乱局面,王雄感慨了句,他这句感慨说出,朱达和常凯都侧头看向他,目光很是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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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来了

被这么盯着看了片刻,王雄被看得有些焦躁,朱达不屑的笑着摇头,这态度倒和王雄日常的态度很像。

“王教头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他们就是不想为县里出力,所以满地打滚而已。”朱达懒得卖关子,还是点了一句。

“百姓还敢违背官吏,若不是逼到死路上,他们怎么敢这般聚众对峙。”王雄难得收了那无所谓的态度,盯着朱达认真说道。

“一个百姓是羊,几十几百还是羊,可要是同乡同族的百姓,那就说不好是狼还是羊了,当人多势众又有主心骨的时候,他们不比官差良善,你以为争水争地下手杀伤的不是百姓吗?过往客商投宿被杀人劫财的不是百姓吗?杀掉卖掉孤儿寡母侵吞财货的不是百姓吗?”朱达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好像在说平常事,可那王雄的表情却从愤怒到惊愕。

朱达笑着看向正在对峙的那些难民百姓,悠然说道:“他们未必不知道轻重,但觉得自己可以不去,觉得自己可以争些好处,这城内住着的同族同宗可是不多,城外几百户人家可都是一体,他们觉得可以争一争,甚至还能谋到更大的好处,为什么不争。”

“可惜碰到了你啊?”王雄倒是恢复了正常,笑着反问了句。

“若在别处,他们都未必能进城避难,如果进了城,搞不好县里要被他们折腾出大乱子,有过百号青壮,差役们都未必能奈何,真要撕破脸动手,怕是这城也守不住了,如果不撕破脸,恐怕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乱子,县里要是下狠手,两边都要有大死伤,县里要是畏缩,那肯定要有其他的百姓受苦,我说这些,王教头都想到了吗?”

朱达这番话让王雄听得愣住,等朱达说完后才长出了口气,朱达几乎把方方面面都说清楚了,在这等危急的形势下,县里如果不让步,那就对大局有损害,肯定要有无谓的死伤,如果让步,吃亏的肯定不是官吏差役,十有八九会转嫁到其他百姓身上,那么,到底是谁苦了谁?

他们两个正在闲谈的时候,已经有近五十人的家丁和年轻差人在附近列队,眼尖的人还能看到在不远处的街口处还有十余骑在那边列队待命,这是商队护卫们的力量。

王雄长出了口气,看着朱达说道:“遇到了东主,他们算是倒霉,县里倒是少了不少麻烦。”

“遇到我是他们的幸运,不然他们只能在城外死在鞑子手里,或者城池被打破后死还是死在鞑子手里。”朱达冷笑了一声,说完后又对身边常凯小声说了两句。

听到朱达的吩咐后,常凯先是愣了下,随即脸上也露出冷笑来,点点头跑向对峙双方那边。

当朱达他们从城头走下,对峙这边的差役就不住看过来,倒是进城的这些百姓还恍然不觉,他们自然不知道朱达是谁,或许听过名字,却没见过真人。

“大敌当前,这些贼人抗命不尊,意图作乱,勾结鞑虏,老爷......朱公子有令,不论死伤,全体捕拿,罚没为奴!”

这话喊出来后,场面登时安静,城内的差役和青壮回头张望,而那聚众对峙的城外百姓则是目瞪口呆,自家好像也没犯什么大罪,怎么就扣上了勾结鞑虏的罪名,还要罚没为奴,这一下子就从良民变为奴籍了。

“官爷,官爷,小民等就是想要问个清楚,怎么就被扣上了这样的罪过,小民不服,等鞑子走了,小的要去敲鼓喊冤......”

在人群中有一苍老的声音响起,在外面看不到这人是谁,不过这位喊话,那些参与对峙的百姓立刻跟着应和,方才的气势汹汹不见了,变成了群情激奋的委屈,每个人都在喊冤诉苦,刚才还夹杂在人群中的妇人哭嚎突然压倒一切,若是没见过刚才那对峙的人,看现在的情形,只会觉得官差仗势欺人,鞑虏压境的危急状况,还要拷掠难民百姓,当真是没有天理了。

“现在是羊了!”朱达冷笑说道,看到这些经过的王雄却是感慨,还没等和朱达说话,朱达那边闷声又说道:“咱们过去,”

等走到跟前,王雄却愣了下,他向来感觉敏锐观察仔细,已经注意到站在难民人群前排的已经换了一波,刚才还是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的青壮,现在却已经变成老弱病残,各个形貌凄苦,哭嚎求饶,就算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也会觉得可怜。

距离五步远,朱达站住,也不说话,就是冷冷扫视,调过来的家丁差役们都安静站在周围,在这等对待下没多久,难民们都是收声,畏惧的低头后缩,可身后就是乡亲同族,退不了几步。

这等情形下,大人们安静不少,孩童却被吓哭了,方才唯恐孩子哭得声音太小,可现在缺生怕儿女声音太大,身边长辈直接捂住了孩童的嘴。

“五十岁以上的,身有残疾的,十二岁以下的孩童,还有带着孩童的女人,都走出来,其他人不要动。”朱达扬声说道。

朱达说得平淡,却让人群一阵骚动,难民人群里里外外的都想着里面一处看去,朱达没有催促就在那边等着,稍过了会,外围有一青壮粗声喊道:“老爷要做什么,要对女人孩子下手......”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朱达指着那回话的青壮笑道:“你是残疾,你也站出来。”

被指到的那青壮愕然,下意识的回答说道:“老爷,小的不是残疾。”

他没反应过来,站在周围的差人们却知道该怎么做,狞笑着迈步向前,还有人低声念叨着“这才是老爷的做派”,人群被分开的时候难民想要阻挡,却被如狼似虎的差役们乱打赶开,此时难民百姓可没有方才那种拼死的气势了。

那人被揪出来之后直接被按着趴在地上,有差役抄起木棍看向朱达,朱达扫了眼被按住那人说道:“一条腿断了。”

这句陈述之后,那差役挥起木棍用力砸了下去,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听到“咔嚓”一声,鸦雀无声,随即这静默就被凄厉的惨叫打破。

惨叫哭嚎,但只有这一个人的惨叫哭嚎,其他人或是冷眼,或是畏缩,没人敢出声,朱达又是对人群喊道:“五十岁以上的,身有残疾的......”

话音未落,难民百姓们先是看向朱达,然后扭头看向一处,只见到人群分开,一个五十出头略有些富态的老者走了出来,这人打扮比大多数人好些,此时满脸卑微和恐慌,走到朱达身前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位小爷,我等都是良民......”

“你是族长?”

“好叫小爷知道,我们胡家村没什么宗族,小老儿辈分最大而已。”

“站到那边去。”

朱达问了一句,就不愿意多说,冷冷的把人打发到边上,这老汉没有丝毫的硬气,点头哈腰快步走到了那边。

有这个人带头,其他难民百姓也都照做,老弱妇孺鱼贯而出,就在朱达指定的位置列队,刚才气势汹汹的青壮们则是沉默不语,看向朱达和城内差役的眼神带着畏惧,温驯无比。

“常老哥,每面城墙安排几十人过去,把人都打散了,苦活累活就让他们干着。”朱达喊过常凯说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放低声音,距离不远的难民都能听得见,各个脸色发苦,还有人面露乞求,却没有一个人面露不忿,怒色和反抗之类的就更不必说了。

常凯是当老了差的人物,看到这等场面自然不会有什么慈悲,笑着答应下来,吆喝附近的差人们过来分队领人。

此时的差役人数远远少于难民青壮,有些人甚至还没拿器械,可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的难民们却温驯如羊,乖乖听话,就这么一队队的被带走,妇人孩童哭泣都不敢太大声音。

王雄静静的旁观这一切,等朱达迈步离开的时候,他才自嘲的笑了笑说道:“从前也是这日子过来的,现在却是忘了,真是眼皮子浅。”

朱达没理会他的感慨,现在也没时间去感慨,要忙的事太多,那等大祸压境,怎么准备也不够的。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张家的铁匠铺,在这等危急时刻,容不得张大锤他爹算计,一切必须为守城服务,可有些人舍命不舍财,只有登门把话说明白了才有用。

才快走了十余步,刚消停下去没多久的狗又开始狂叫,毫无任何征兆的狂叫起来,这好像是个信号,所有牲畜都跟着嘶鸣焦躁,甚至连婴儿都嚎啕大哭,整个怀仁县城突如其来的躁动不安。

开始朱达以为是身边什么受惊,随即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他直接趴下来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和先前那次不同,这次确确实实的听到动静了。

没有太明显的震动,但在城头高处没有示警,地面上厚厚的积雪会吸收远处的震动和声音,又是在城内被城墙和建筑围绕之中,还是能感觉到这样的震动,那些感觉最灵敏的牲畜和孩童可能感觉到的更多。

“......鞑子来了......”朱达抬起上身,沉声说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冬日雪野浪潮

作出同样动作的王雄则是失去了镇定,脸色有些发白,沙哑着说道:“怎么这么大队,怎么这么大队......”

经验更丰富的王雄能判断出来的信息更多,他经验比起朱达要丰富许多,可判断出的信息依旧超出了他的概念。

这次入侵的蒙古马队规模巨大是早就推断出来的,当事实真正摆在眼前的时候,朱达和王雄所受到的震撼依旧没有减弱分毫。

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朱达曾在秋日风大的时候去海边游玩,距离海边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浪涛拍岸,在那个距离上虽然若有若无,可谁都知道那代表着怎样的汹涌宏大,此刻也是一样。

全城已经躁动纷乱起来,像是朱达和王雄这样能判断出大敌来袭的人并不多,可大多数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些异象,即便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也知道这不是吉兆。

只是人心慌乱却不会崩溃,朱达的家丁和官府的差役在巡逻巡视,尽管他们同样慌乱,但也同样会把上街乱跑的人痛打或者抓起来,街面上还有秩序在。

朱达和王雄顾不得原来的计划,两个人快步上了城头,沿着步道向北边跑去,大队的敌人肯定会从北方而来,无非西北或者东北......

“烽火!烽火!”

有人在城头大喊道,天际甚至更近的距离下,烽火烽烟并不稀罕,能让城头守卫这么喊出声来的,是因为大同城的方向开始有烽烟燃起,几十里的距离,又有许多处烽火烽烟,看得格外清楚,给人的压力更不一般,敌人已经到大同了。

城头开始骚动,尽管守备众人越过城墙垛口还是只能看到茫茫雪野和大同那边的烽烟,每个人都下意识的躲避蜷缩,如果不是巡城的家丁和年轻差人还算坚决,恐怕大家都要崩溃跑下城头了,可即便如此,大伙还是尽可能的缩在城墙后面,好像城外已经有敌人一样。

“东主,这么守城不是办法,鞑子要是来攻,肯定只会下力从一个方向打上来,那面就是我们全力要守的,现在四面布防,实际上是四面都顾不上!”

王雄的镇定已经消失不见,或许他正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提早出城逃走,或许因为这后悔和即将到来的敌人大队,让他焦躁。

“真要是这么大队来袭,我们的人就算集中在一面,而且赌对了鞑子主攻的方向,一样防不下来。”此刻的朱达反倒是冷静。

“那你!”

“我们总要防备,哪怕是做出个样子来,不然的话,这城就彻底崩了,人会乱跑溃散,什么都剩不下来,到时候更是死路一条,我们的生机在于敌人不攻城,我们赌的是这个!”

“你......你倒是不慌了......”王雄恢复了镇定,摇头看着朱达说道。

“赌不中就死,赌中了就能活,何况这不是赌,这是谋划和推断。”朱达闷声回答。

王雄盯着朱达看了一会儿,缓缓吐出口气,摇头说道:“惭愧。”

朱达摆摆手,反问说道:“你们王家兄弟当年都是上过战场的,临阵时候也害怕吗?”

“也怕,不过知道怕也没用。”说完这句,王雄却是笑了,边笑边摇头说道:“没曾想还得东主开导,东主着说话做事倒像是我的长辈。”

气氛总算没那么僵硬,而且因为他们二人开始有说有笑,周围值守的家丁、差役、民壮等人也跟着放松不少,毕竟此时还没有看到敌人,个别胆大的甚至开玩笑自嘲。

朱达看了看大同城方向的烽烟,那边道道烟柱升起,那是大同城头以及附近堡垒烽燧的烟火,或许还有城外庄园村落燃烧升起的烟尘。

“把饭食送到城上来,城头也要生火,别让大家吃冷饭!”朱达对身边人吆喝说道,家丁听着命令连忙跑下城头传令。

“东主,这个当口还顾着吃?”

“这冷风吹着,又是心里发慌,要是不吃饱了,恐怕站都站不住。”

这个解释让王雄没有继续问,他肯定见过类似的情况,但内里的道理却未必清楚,只在那里点头说道:“传授东主守城法子的那人真是了得,这等细处都能知道。”

寒冷会加剧消耗热量,惊慌和恐惧会加速消耗血糖,人在这等情形下的确会快速虚弱,这才是朱达提早开饭的原因。

饭菜送上来的很快,城下专门做好了预备,炉膛里的火都是烧着的,一有需求马上就会做好。

情绪变化有时候没有规律,但身体却很实诚,城头惊慌失措的青壮吃饱了热乎饭菜之后,胆气都壮了不少,直起身向外看的人多了起来。

城下已经有骑马的人准备,那个方向有警,城头向下喊话,立刻就会向朱达和对应各处传信。

这次上城之后朱达并没有下去,家丁们将他的兵器和护具都送了上来,在城头也有一堆堆火升起,有的单纯就是生火,有的则是在大锅里烧着雪水,这些火堆当然不是为了取暖才点燃,不过,火光带来了温暖,让人心更加安定。

该来的总要来的,在茫茫雪野中开始出现了狂奔乱跑的小兽,有野兔,也有狐狸和野狗,在白日里的天空本不该有这么多的飞鸟,但也能看到,被捕食麻雀和捕食者鹰隼都在向着南边飞。

在北方有低沉的轰鸣声传来,好像有人在远处敲鼓,有无数人敲打的无数面鼓,敲打在人的心上。

“来了......”有人喃喃说道,天际间已经能看到翻腾而起的白雾,这样寒冷的天气当然不会有什么白雾,那是马匹奔驰掀起的碎雪。

轰鸣声越来越大,在这个时候,蹄声如雷并不是形容,而是切切实实的描述,能看到视野中的茫茫雪白正被另一种颜色替代,五色斑斓的颜色,草原上的蒙古大队可做不到服色和马色的统一。

事到临头,大敌当前,怀仁县城上的青壮们反倒没有崩溃,恐惧和慌张是免不了的,到了如今逃也无处可逃,就这么个小小城池,逃又能逃到那里去,冰天雪地出去跑不过马又熬不过这寒冷,还不是一个死。

城头的气氛很压抑,除了分守其他三面的周青云和家丁头目之外,其他和朱达亲近的人都是凑了过来,他们是朱达的亲信,也是朱达手里最有效的力量,必须要放在北边这个最有可能被攻击的方向。

朱达想说几句话让众人不那么紧张,但终究没有开口,这样的场面下,让众人轻松又有什么意义。

“......都盯紧了,看好自己的位置,临阵脱逃是个死,还要当个孬种,还没脸去见自己家人,不如和鞑子拼了,做个爷们顶天立地......”

终究要说几句,朱达和家丁们叮嘱过后,大伙就去城头喊话,喊话的人刚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喊过几句之后才缓过劲儿来,尽管这话也不是什么吉利言语,但终究冲淡了城头的沉闷绝望气氛。

听到这喊话,站在朱达身边的王雄禁不住苦笑说道:“东主做事真是让人想不到,在这时不该说些鼓劲开解的言语吗?”

“谁都不是傻子,骗不了人,不如实话实说。”

远方的大队骑兵尽管很早就在视野中出现,但行进速度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只是如雷轰鸣的蹄声越来越响,即便在城头也能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的震动,虽说可能是错觉。

所有人都盯着大同的方向,呆呆的看着骑兵大队靠近,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看西边,西边!”突然间城头有人喊道,众人下意识的向西方看过去,城头突然有了惊叫。

西边同样有雪雾扬起,同样有斑驳的颜色在侵蚀着雪野,只不过有山峦做背景,看得不是那么清楚。

蒙古马队不仅仅是东北大同方向那一路,西边还有!尽管早就预料到蒙古马队是从两个方向突破,两路并进,可亲眼看到之后还是觉得震撼。

“不止万骑,不止万骑,鞑子到底要做什么?”王雄喃喃说道,他又有些维持不住镇定。

“左顾右盼”的朱达此时也是口干舌燥,听到王雄说话禁不住回头看过去。

“东主,这等规模差不多是这边鞑子倾巢而出了,当年应州之战,小王子调集草原上各处力量,也不过是四万骑,可今日里能看到的怕就不止万骑......”

“一万或是几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

说完这句后,朱达不再看向城外,他开始巡视城头防务,随着他的动作,众人总算从城外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开始按照计划各自准备,城头的木柴煤炭还够不够,用来砸人的石块够不够,城内饭食准备的怎么样了,该预备待命的丁壮是不是就位。

想要忙的话,忙的事总是忙不过来,朱达缓步走在城头步道上,看到需要说的就说几句,看到有人惊慌失措,就过去朝着胸口捣一拳,或者踹屁股一脚,喝骂几句,然后城下各色人等不停的上城询问请示,朱达一一布置安排。

朱达走得不快,脸色也并不好看,但看到他的人都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朱达的态度让每个人知道了虽然大难将至,但大难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没有朱达的出现,很多人会被无限制想象带来的压力垮掉。

第二百八十八章 孤岛

城内的衙门和士绅们并不是一无是处,这怀仁县毕竟靠着他们维持到现在,城内已经响起了锣声,差役和大户家丁开始戒严静街,户房和工房的文吏差人们开始清点物资,兵房和刑房的吏役们则是组织人手。

事到如今,本就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又有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秦川和朱达盯着,每个人都不会藏私,整个怀仁县开始全力以赴。

怀仁县城池再小也是个县城,朱达将四面城墙走一圈下来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何况沿路还要叮嘱和督促以及不断反馈下令,等回到北面城墙的时候,北面的骑兵大队已经足够接近了。

如雷的马蹄声好像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在城墙上的守卫好响能听到远处马匹的嘶鸣,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城头所有人谈话不自觉的变成了吼叫,好像不这么做其他人就听不见。

“握紧了手里兵器,咱们大伙在一起,我和你们在一起!”朱达手持朴刀,边走边大声吼道。

不管在这之前怎么冷静判断,怎么鼓舞人心,当真正的大队人马来到的时候,人不可能不慌乱,不可能不紧张急躁,甚至做不到强自麻木。

终于能看清经过的马队了,故作镇定在步道上走来走去的朱达也不自觉站住,在这个时候,是真听不清身边人讲话了。

最早出现在视野中的并不是大队人马,或两骑或三骑的小队奔驰在雪野间,他们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跑得很快,到达怀仁县城之后就开始绕着兜圈子,甚至接近到城墙跟前,和城头守卫对视,只不过他们很小心的在弓箭射程之外。

在这个距离上,已经可以看清这些小队骑兵的长相,还有其他的很多细节。

不知道为何,朱达下意识认为草原上的蒙古人都要比大明边镇的汉人高大健壮,而出现在郑家集和别处的蒙古商贩看着和汉人没什么区别,让他觉得不能作为例子,现在看到了从草原上到来的蒙古牧民骑兵,才发现这个下意识的印象是错的,在马上的这几位蒙古骑兵斥候,看着要比怀仁县百姓要黑瘦不少,的确有刀弓装备,却不见披甲,仅仅是皮袍而已。

这些小队骑兵靠近城下,简单观察之后就是呼哨兜转离开,尽管这个距离没办法看到太细致的表情,但朱达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不屑。

有的小队骑兵转回靠近的大队,有的小队则是继续向南奔驰而去,这就是所谓的探马侦骑了。

远处靠近的蒙古马队前进势头好似山崩海啸,天地之间没什么能够阻挡其前进,真正接近到了目视距离后,城头众人才意识到蒙古马队大队行进的并不快,仅仅是小跑而已。

尽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可真看到这种汹涌大势出现在近处的时候,城头上的每个人都被震撼到了。

有人判断过“不止万骑”,站在城墙上看下去,骑兵大潮就好像无穷无尽,怀仁城池虽然不大,可单个人同城墙比起来只能说是渺小,但在此刻,偌大的城池在骑兵大队潮流下,就好像湍急浪潮中的一块礁石,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

经过城池的骑兵铠甲兵器都很简陋,唯一说得上的是大都一人双马,甚至还有一人三马的,在大同边镇能做到一人双马的,只有参将或以上武将的亲卫家兵了。

大多数蒙古骑兵的穿着打扮应该和放牧生活时候没有区别,但也能看到披甲的骑兵,这些人比起其他人来则是要粗壮精悍,往往旗号也是在披甲骑兵手中,大部分的骑兵都是根据这些旗号行动。

过境的蒙古骑兵对怀仁县城漠不关心,大队外围的骑兵仅仅是偏头看看,谈不上什么好奇,就是有这么座小城在那里,随意看一眼,每一骑都在旗帜的引领下继续向南。

在大队行动的时候,也有数百骑行动的慢些,他们往往会在大队靠近城池的边缘停驻,然后跟随大队继续南行,朱达明白这用意,虽然小小怀仁对这支大军没有任何威胁,可还是要防备这边冒险出击,任何军队都要避免被人攻击侧翼。

视野中是无穷无尽的骑兵洪流,耳边充斥着轰鸣的马蹄声,人站在城池上,会觉得脚下高耸厚重的城墙都不值得依靠,反倒在这样的大潮洪流中摇晃,随时都会倒塌崩溃。

看着眼前这一切,朱达先前所有的信心和决心都开始动摇,仅有的一丝侥幸烟消云散,莫要说自己手里这几百并不可靠的力量,就算把怀仁县城内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都动员起来又能如何.......

他在那里呆呆站着,每个人都差不多的样子,就连王雄也是一般,此情此景,所有人只会感觉到绝望,觉得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见无穷无尽的骑兵终于有了变化,开始有牛马拖拽的大车出现,部分大车的形制看起来和大明所用完全不同,另一些则是大明的样式,大车上都有物资堆放,有的堆放很满,有的则是空着。

似乎非大明形制的大车堆放更满,除了牛马拉拽,还要人在边上推运,动作稍慢就会被监工的人鞭抽棍打。

推车的苦力中有人朝着城池方向看了几眼,动作慢了下来,马上就被监工的人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或许有人嫌这还不够,一名过路的骑兵直接用刀砍了下去,即便人马嘈杂,即便蹄声轰鸣,可那惨叫还是传到了城头,朱达能看到那人在血泊中挣扎,可路过的人没有一个理睬。

抽人打人砍人的是蒙古打扮,被打被杀的是汉人打扮,那些汉人是蒙古人的奴隶,甚至就是在大同那边劫掠来的俘虏。

看到这一幕的朱达打了个激灵,有那二十余年的记忆在,他总觉得草原上的蒙古人和大明的汉人本是一家,却没想到数百年后理所当然的现在却不然,从小听人讲述的蒙古入侵的残酷,还有在山上看蒙古骑兵席卷白堡村的目睹,都不如此刻眼前所见的震撼。

朱达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大明看草原上的蒙古各部,恐怕都不会觉得对方和自己同样是人类,蒙古各部看大明只怕也是如此。

这才是大军行进,并不仅仅是骑兵肆无忌惮的奔驰向前,几个月前侵入白堡村洗掠大同的那支蒙古马队充其量就是马贼,只想着快进快出,而骑兵大队想要长期作战,就必须要有巨量的物资支撑,眼前大车队的人马不比骑兵的人数少多少。

如此粮台大队不管是走是停都很麻烦,既然对方不在北面城墙停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东边了,朱达反应了过来,很多人都反应过来。

“他们没有在北边,向东去了!”

“朱家家丁跟我去东边!”

当看到大队骑兵没有在北边停留的打算,反倒顺着城池东侧的道路继续南下之后,朱达没有耽搁时间,立刻点检能用的力量朝着东边赶去。

到现在还不能判定蒙古大队人马会不会攻打怀仁县城,但不在北边,那就要重点防御最有可能的东边,不敢有任何的疏忽,任何的可能都要当成真实来对待,熊虎打个哈欠可能是无意,但对于附近的蚊蚋就是灭顶之灾。

城头其他人的状态比朱达都要差很多,能手握兵器躲在垛口后面观察的都是少数,更多人都是跪在城墙后面甚至趴在那里,觉得自己看不见城外的大队人马,就等于城外的大敌不存在了。

人遇到超过承受限度的过大压力,或者是崩溃,或者是逃避,眼前城头上大多数人就是这个样子。

大同边镇已经太平了十余年,怀仁县作为边镇腹地连骚扰都没有遇到过,这些年来唯一的祸事就是数月前的鞑虏洗掠,正德年间边境烽火连天战事连连的时候,城头上这些青壮大多是懵懂孩童,今日里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鞑虏大军,这种震撼是难免的。

朱达算是缜密的准备和不留情面的强力执行,让城头除却家丁和年轻差人们的青壮们多少有几分预备和底气,不然直接崩溃发疯都有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眼前场面太过震撼,甚至都忘记了逃跑。

至于朱达自己的新老家丁以及一同训练的年轻差人则是不同,他们同样害怕震撼,只不过在训练中习惯了服从命令,命令更加优先。

所以这边一吆喝,骨干们下意识的跟着行动,其他人也跟着动起来,城头看着居然还没有彻底崩散,大概的秩序还维持着。

刚开始跑动的时候,朱达是提刀狂奔,身后的人也都是毫不惜力,整个城头乱成一团,跑出几步之后,朱达放缓了脚步,身后也手忙脚乱的跟着慢下来,好在调整的很快,朱达用平日训练的行进节奏小跑,其他人也是跟上节奏,队形也跟着整齐不少。

朱达跑动的时候看着其他几面的城墙,一直没有旗帜摇动,那是敌人开始攻城的警讯,这让他多少放心些。

第二百八十九章 粮台

怀仁县城在蒙古大队到来之前狂躁不安,可现在却是鸦雀无声,全城好似死地,偶尔有差役呵斥叫骂的声音响起,很快又是归于沉寂。

北边城墙守备力量到了东边,城中的预备队也开始向东边运动,当跑到这边之后,所见到的情景和北边没什么区别,蒙古大队不管是骑兵还是运送物资的大车队都还在继续向南运动。

朱达和跑过来的守备人员喘气还没喘匀,就看到南面城墙竖起了一面黑旗在急速摇动,朱达闷声骂了句,举起手中朴刀向南一指,高声喝道:“东边严加戒备,跟我过来的跟我走!”

一面黑旗说明情形不对,但敌人还没有攻城,攻城会有另外的讯号表现,朱达心中虽然焦躁不安,但跑起来还是不紧不慢,队伍虽然是绕着城池在跑,但还算整齐有序。

等朱达带着人赶到南面的时候,看到城头原来的守备力量都已经从城墙垛口后直起身,紧张的向着外面观察。

城外大队人马一部分还在继续向南行进,但大部分的牛马大车和少部分的骑兵则开始转向。

难道要在南面开始攻城?可为什么要绕一个大圈子,队伍能在进行方向上展开攻击是兵法的基本,变向再进行布置则是大忌,蒙古大队明显不会不懂。

“西边和东边各调一半过来!预备队到城下过来!”不管对方会不会犯错误,必须要做能做的准备。

但转向的蒙古队伍并没有向城墙这边靠近,也没有在合适的距离上布置攻城器械,只是绕着城池在转向,蒙古队伍的运动丝毫没有理会怀仁县城的反应,不管是继续南下的还是转向的,只把城头上朱达队伍的动作当做不存在。

这种视而不见让城头众人愈发紧张恐惧的同时,也有些茫然无措,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朱达急促的呼吸开始放缓了。

“鞑子没道理这么攻城。”相对于刚悄悄调整过来的朱达,王雄对这样的场面就非常适应,很沉着的说了句。

朱达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城下仍在向西运动的人马,看着他们从大队中转向,没有停驻,一直向西,看着下面的队伍继续向西的时候,朱达突然想到,对方是不是要把怀仁县城团团围住,或者要绕到西边出其不意......

如此大军的行动,没有人会做无意义的举动,当蒙古大队的大车队一直向西之后,朱达终于意识到对方绕城的用意,骑兵行动快,大车队行进慢,如果在共同行进的时候变向,很容易引起拥堵和混乱,之所以绕圈,是把怀仁县城当成“环岛”来用。

但该防备的终究要防备,只是这次向西边跑的时候,朱达呼吸很平稳,也没有那么焦急了。

“鞑子奔着咱们庄子去了......”

“......他们在那边停住......”

县城周围都是平原地形,在城墙高处是能看到朱达收拢训练难民的那个庄子,现在能看得大概明白,蒙古的大车队就是停驻在那里,远远看着已经在卸货扎营了。

看到远处的场面,朱达一时无言,他倒是没想到蒙古大军和自家这么扯上了联系。

至于为何他能想明白,蒙古大军骑兵和大车的数量巨大,进出城池的通道只有城门,城门外的空地也不是那么空旷宽敞,拔营列队都需要很多工夫,在自家地盘还好说,在敌国作战就要慎重考虑。

在城外扎营,可以对各种情况做出最快的反应,并尽可能的投入最大的力量。

“......当年跟大老爷的时候,官军还知道在城外扎营,现如今各个边镇都要窜到城内住民宅了......”身后王雄感慨了句,他也是看懂了的。

“听你这么一说,官军指望不上了?”

“也是能指望,得凑齐个几万人才能被指望。”

朱达和王雄对答两句,两个人都是轻松了不少,眼下这场面击碎了在之前的任何幻想和侥幸,倒是让人看得开。

轻松也不会轻松多少,毕竟是在如此局面下,朱达和王雄两个人还是沉默的看着城外的大军浪潮,此刻太阳已经西沉,在西北方向的大队人马也快要靠近怀仁县城了......

守城的朱家家丁、年轻差人和征发的青壮们也跟着镇定不少,因为蒙古大队人马始终在城墙外一段距离上的田野上行动,甚至都没有对这边表示什么关注,巨兽固然可怖,可如果只在你周围打转,人很快适应,然后麻木。

不光城头镇定下来,连县城内也不复死寂,开始有了生气,有人哭嚎有人叫骂,也有人维持秩序,偶尔还能听到两声孩童的欢笑,他们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反倒觉得新鲜,只不过这欢笑很快就被长辈喝骂喝止。

怀仁县城刚才好像被吓得僵住不动,现在才恢复了正常,虽然这喧闹影响了城头的肃杀,但也让大家更加镇定。

周青云和常凯来到了朱达这边,汇合后也是无话可说,一起看向城外的蒙古大军,太阳快要落山,可城外大队人马的运动还没有停止,大车拐向西边的庄子,原来朱达的那个田庄已经变成了大营地,而骑兵还在继续向南。

“......鞑子在草原上行进,每日里最多也就走三十里,边放牧边行进,但一进咱们大明,就是轻骑突进,补给靠抢掠获得......”

城外蒙古人的队伍绝对速度说不上快,但对于大队行进来说,已经是兵贵神速的级别了,在怀仁县南边的州县卫所,甚至是山西境内的府州县乡镇,恐怕来不及防备,或者准备不出太齐整的防御,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是第一次看到蒙古人入侵,但对于袁标和向岳来说是常识。

“他们要去山西吗?”周青云闷声问道,他和朱达,还有绝大部分的家丁和年轻差人都没有出过大同,山西只是个遥远的概念。

王雄站得远了些,听到这话接了句:“这么多人马破口,怕是不光要去山西。”

“鞑子也不会做赔本的生意。”朱达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有人听懂,有人糊涂,倒是站在稍远处的付宇对孟田解释“出动这么多人马,如果就在大同和山西祸害抢掠那就太亏了,所以要去更多的地方。”

不光是朱达他们有闲心议论,城头上的所有守备都从紧张绝望的情绪中脱出来些许,很多人在那里忧心忡忡的议论。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多云,夕阳余晖将满天云霞映照的绚烂,在西边和北边城头的每个人,包括西南角城头上的,每个人都从城墙遮蔽后直起了身体,呆呆的看向西北方向,他们不是看云霞,而是看从西北方向破口,现在到达这边的第二路鞑虏大军。

大队骑兵,蒙古和大明两种形制的大车,有的堆满物资,有的空置,也有大量的汉人俘虏或者奴隶,甚至还有女人的哭喊传来,沿着西边和东边的边塞口子突入,沿途可是有不少的百户所和村寨可以劫掠,太平这么久,像朱达绷这么紧的人并不多。

从西北方向来的蒙古大队到达怀仁县城后没有转向,运送物资的大车队早就调整到了队伍的右侧,拐向那个田庄,骑兵大队则是继续南向。

借着落日余晖,在怀仁县城头能看到朱达原本居住的田庄已经成了巨大的营地,大车被卸下牲口,按照一定规制排在外围做围栏和公事,房屋和棚户都被利用起来,很快就能看到一个个台子堆起,想想才知道这是物资堆起的大垛。

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房屋里炊烟升起,也有一堆堆篝火燃烧,有人禁不住念叨“咱们走的时候不是把锅带走了吗?”“脑子坏了,鞑子就不带锅了”。

朱达回头看了王雄一眼,从知道蒙古大军到来,神色就没怎么变化的王教头,此刻却有些惨白,以王雄敏锐的反应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朱达回头,只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城外田庄。

此时不光是周青云来到这边,家丁和年轻差人的头目都是凑了过来,他们注意到朱达的表情已经僵住,也看到王雄的面色惨白,可同样经验丰富的王虎还在城内维持,其他人完全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朱达扫视众人,除了常凯苦着脸之外,其他人大都是紧张但不绝望,朱达在开口前犹豫了下,让他们知道的话,会不会绝望崩溃,如果现在不让他们知道的话,事到临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猝不及防之下更加麻烦。

“你们知道为何鞑子兵马选怀仁这边扎营吗?”朱达先抛出一个问题。

众人都是摇头,倒是那边付宇苦苦思索,朱达本就是自问自答:“这次破口来到的鞑子兵马怕是要有两万骑以上,这么大规模的队伍,如果只从一条路线进出,会行进太慢,也容易被咱们官军堵住,而且只从一处进出,只能打垮这一处的防卫,其他处仍有威胁。”

当朱达说起这个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用心细听,王雄也被吸引。

第二百九十章 世无侥幸

“......鞑子动员这样规模的大军,就不能有太多闪失,所以要从两处破口,咱们大同边镇最要紧的两处防卫就是北边和西边,鞑子从这两处突入,一方面是有两条大路,另一方面则是打垮这两处的防御......”

“......几万骑的大军,人吃马嚼耗用极大,何况鞑子进来不会只是杀光吃光,还要把人口物资带回草原,一方面要供应前军,一方面则是要暂时安置抢来的人口和财货,这就必须要设立兵站......”

“......从西边来,从东边来,怀仁这边恰好是东西两侧北上南下的交汇之处,距离塞口关口的路程合适,又可以保证自己的退路不被人掐断,又在平原之上,可以储存物资,也可以休整兵马.......”

有的人还在琢磨,有的人已经反应过来,朱达还是给出了结论:“鞑子把那个田庄当成了此次入寇的兵站,鞑子大军不光会来时和走时路过怀仁县,而是要在这城池边上常驻,一直到他们回返草原!”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是颤了下,死死盯着城外,人在野外躲在草丛中树冠上,看着熊虎巨兽从附近经过都是心惊胆战,可现在这噬人的野兽居然趴在了人躲藏处附近,被野兽发现吞噬的可能增大了无数倍!

围站着的众人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先前还心存侥幸,觉得鞑虏仅仅来回经过,最危险的时候只是过境,谨慎防备就足够了,可现在鞑虏就在城外扎营,随时都有被攻击的可能!

朱达环视众人后闷声说道:“怀仁县对鞑子来说值不得什么,与其耗费人命攻打还不如放着不管,可鞑子不会顺着咱们去想,咱们不能自己垮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了。”

当恐惧和茫然的时候,有人告诉大家该怎么做,还是很快能调整过来,最起码会麻木的按照领头人指示去做,朱达命令下达,其他人轰然听令。

“我和青云就不下城了,常老哥和王教头你们几个三十以上的自己轮班过来,传递城头城下的消息。”

众人又是答应,转身各自忙碌,王雄也得下城去和王虎那边有交代,他比其他人要从容镇定,临下城之前颇为玩味的问道:“东主以前学过兵法吗?”

“怎么问这个?”虽说此刻紧急关头,可两人闲聊倒是可以纾解旁人的紧张,朱达还是回应。

“关于鞑子为何选择此处设立兵站营盘,当年十余万人的大军中,能想出这些的不过二十人,我能想到也是因为老大人特意教导,可东主你在这边怎么能推导出来的?”

“你来这边时间短,我身上很多本领是当年在野外遇到了个道士。”这回答对朱达来说倒是熟练套路。

王雄听到回答后愕然,在他的理解下,无非是朱达编了个理由,只是这反应的太快,王雄笑了笑,拱手离开。

他觉得骗人,可和朱达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不是,大家都觉得那个可能是教门出身的“野道士”是真实存在,而且这个传说也特别符合评话传说的套路,大家都深信不疑。

其实真正的原因也很简单,甚至熟悉朱达的人都能猜到,秦川是懂得兵法的,而且有几分见地,只是大家想不到朱达的学习能力这么强,能够举一反三,这是那二十余年人生所有的学习方法和逻辑,但这个原因就不能对人言了,这比河边的“野道士”还荒诞。

眼下看到王雄对朱达的“韬略见识”惊愕,想必这些看法都很高明精到,大家又相信几分,也都是与有荣焉。

现在的众人尽管紧张恐惧,可不比刚看到蒙古大军的时候紧张恐惧多少,“怀仁县对鞑子来说值不得什么,与其耗费人命攻打还不如放着不管”大家都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越想越是合乎逻辑,那无非就是严阵以待,反正鞑子又不会真打过来。

看着城下田庄扎营处的篝火处处,怀仁县城内也开始有炊烟升起,不光城内百姓开始生火造饭,家丁青壮们的晚饭也开始准备了,一天的紧张和恐慌下来,每个人都很是疲惫,在城头火堆热气的烘烤下,很多人都是眼皮打架。

朱达和周青云照例在城头巡视,每当他们走过某处,打瞌睡的人就会被同伴推搡提醒,带队的头目往往会脸上挂不住要上去喝骂,不过朱达却不太想追究的样子。

“白担惊受怕了一天,这么说鞑子也未必会打。”在另一边的孟田闷声说道,他和付宇是年轻差人内的核心,除了有战力之外,负责沟通朱达和官府士绅也是他们的责任,除了被指派安排之外,大都是跟在朱达身边。

听完朱达刚才那番话,尽管城下鞑虏大军汇合,田庄扎营,声势比初见还要浩大,可孟田却安定不少,他本就是胆气过人的性子,镇定下来后还好奇的看着城外,此时已经看不清太多,连轰鸣的马蹄声都低了很多。

“别高兴的那么早!”付宇同样看向城外,压低声音回了句。

“怎么?”

“老爷有心事,有些话没和我们说透,我看着就和长辈瞒着咱们什么一样。”

“老爷比咱俩年纪还小,怎么就是长辈......你说的还真是,这位老爷有时候就和当老了差的......”

朱达和周青云距离家丁和年轻差人们远了些,周青云沉默走了一会,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你没说实话。”

“鞑子必然要攻城,没什么侥幸了。”朱达沉声回答。

两人都是无言,周青云沉默了下点点头,他从不会怀疑朱达的推断,他只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等下让常凯喊义父上城,不要弄得太大声势,而且来到后先不要来找我。”朱达低声叮嘱说道。

两人转到另一边城墙后,周青云随意找了个借口下城,朱达则是带着人继续在城头巡视。

天黑下来之后,蒙古大军的行进也渐渐停下,即便这边是一马平川的地形,蒙古牧民相对于汉人的夜盲症少很多,他们也会尽量避免夜间行进。

在一天前夜间在城头张望,所见都是漆黑暗色,最多也是远处山峦在星空映照下的黑色轮廓,可现在向外张望,原本夜间的原野好似星空,田庄和更远的位置都是篝火点点,好似星光闪烁。

朱达又回到了最要紧的城池西侧,蒙古的粮台营盘设在那边,他身边的家丁和年轻差人,甚至包括被征发上城的百姓青壮,此时都是放松不少,除了放哨值守的,其他人都在吃着晚饭小声议论,议论鞑虏什么时候能够退兵。

听到这议论,朱达微微摇头,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心想事成的好事,不过他神色淡然,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模样,虽然家丁和年轻差人很熟悉朱达,不过征发的青壮则对他充满了敬畏和好奇,时不时就有“......看着好像三四十岁做派......”的小声议论传进耳中。

正被冷风吹着,却听到远处城头上传来骚动,这让值守的人们很是紧张,不过很快就是知道了原因,秦举人秦老爷和各位士绅来犒劳大伙了。

虽说晚饭吃得好又吃得饱,可再吃点犒劳大伙都觉得是好事,何况县里新出的举人大老爷亲自过来犒劳,这面子光彩平常哪里有。

老爷们也知道如今是战时,这上城犒劳讲究的是实在而不是场面,,而且不能惊动城外的敌人,所以没有什么锣鼓招摇,说话时候都压低了声音,还分发新烙的羊肉干菜的馅饼,热气腾腾,油水十足。

虽说城头上的青壮保卫着城内安危,可在登城的各位头面人物眼里,这些见到他们畏首缩脚的百姓还是下等贱民,除了几位年轻差人和家丁头目值得他们给个笑脸或点点头。

相比于最多有个秀才功名的“老爷们”,功名身份最高的秦川秦举人反倒是亲民和气,亲手分发馅饼,还时不时的问问守城的青壮们衣服够不够,家里有什么挂念的,还慷慨的宣布凡是参与守城的人,接下来的两年全家税赋全免。

正是这个承诺让守城的青壮们骚动了,从法理上说“税赋全免”只有举人老爷才真正有资格,没曾想自家也能享受到,两年税赋全免对于小门小户的人家来说可是莫大的好处,而且说这话的事举人大老爷,格外的可信。

秦川秦举人许诺的时候,衙门跟来的几位下意识想要拦阻,但犹豫了下没有动作,虽说这牵扯到的也是自家利益,可比起怀仁城的危急存亡来,些许银钱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现在答应了,又不代表以后一定要照做。

本来秦川也邀请了艾知县和胡师爷一起上城,可他们两个颇为为难,秦举人甚至没有劝第二次,看到秦川带领士绅们上城慰问,很多人都觉得这艾知县被彻底边缘化了。

尽管知道秦川上城慰问,但朱达没有离开西边城头,只是在秦举人将到的时候,去城墙交汇处城角那边迎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不想

有外人在的时候,朱达该有的礼数都是有的,秦川也是慈父模样,两人见礼之后,一个说“真是辛苦你了”,一个说“这都是孩儿该做的”,周围再跟着慰问赞叹几句,尽管都是压低声音,可也算是做足全套。

公事公办后,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私下交谈几句,说说私事,也要说说守城的方略,毕竟怀仁县内外都是他们做主,大家也都知趣的闪避开来。

“......鞑虏从大同镇东路和西路两处来,每一路都是过万骑的大军,看远处扎营篝火,总数最少也是三万......这还说的是战兵......”在秦川面前,朱达没什么不能说的,甚至会扰乱人心的判断也能说出。

朱达和周青云都从袁标袁师傅那边学到了观兵的法子,如果没有经验的人看到城外大军浩荡,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根本不会有别的结论,但朱达却能估计出大概的数目来,这也是侦骑夜不收的基本功之一。

在城下的时候,秦川已经知道这个数目了,等和朱达独自相对的时候,他脸上已经见不到任何笑容。

“......这样的大军入寇,不是简单劫掠就会走,他们在怀仁县城外设下营盘,更能佐证他们不是临时起意......”秦川深吸了口气,沉声补充说道。

说到这里,秦举人不再注视城外的点点火光,转头看向朱达,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对视过来的朱达也是郑重无比。

两人这么对视片刻,彼此无言,城上小声议论略显嘈杂,正在此时,城外却有苍凉悠扬的歌声传来。

“局面如何,你来说吧。”秦川又是看着城外,淡然低声说道。

“鞑虏大军回撤的时候必须要隔绝追兵,想要追击这么大股的鞑子,官军也要调集大队,这大队行进也得设立兵站,而追击鞑虏路线上我们怀仁也是必选的兵站粮台!“朱达压低声音陈述,说着说着,嗓音有些沙哑,秦川好像僵住一般,就那么呆呆看着城外。

朱达深呼吸了下,站起身也是看向城外,闷声说道:“鞑子劫掠回返,必然会抢到巨量的财货,行进也不如来时迅速,所以更要和追兵隔开距离,破坏一处能做粮台兵站的所在,就能把追兵撇远一段,来时鞑子不会攻城,回去却一定要攻城,我们怀仁更是去往东路和西路的交汇之处,我们这里必然会被攻打,我们一定守不住。”

怀仁县城太小了,守城的力量也不值一提,可蒙古马队能动员出百倍的力量,怎么可能守住。

秦川默然,朱达只在那里缓缓呼吸,他突然听到身边细碎又有规律的摩擦声想起,朱达有些奇怪,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是秦川秦举人在颤抖,袍服和城墙摩擦发出。

“我们......”秦川开口说出第一个词,声音虚弱而且沙哑,甚至带有些许颤抖,秦举人晃晃头,深深呼吸后,声音才正常了些许,“咱们......咱们父子就......就到此为止了吗?”

这次轮到朱达默然,城外有女人的哭喊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大家都能想到城外营地中发生了什么,这也打破了他们二人处的沉默。

“......怕是到此为止了......”朱达缓声回答。

或是破城被杀,或是被俘带去草原,一个结局是死亡,一个可能比死亡更惨,如果骑马出城逃跑也是个选择,可城外是蒙古大军,是骑兵为主的大队人马,现在一定有大量的游骑探马在遮蔽各处,逃出升天的几率极小,何况秦川举人的骑术未必能支撑这么高强度的奔驰,更何况还要带着秦琴。

朱达和周青云二人逃跑的话,活着的可能会变大不少,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就烟消云散,接下来要重新开始,而且还要放弃秦家父女,这是朱达的家人,他不想再一次放弃。

“命啊,这就是命,命数如此,还能如何。”秦川秦举人伸手抚摸着城墙砖石,一边喃喃自语,他声音还是压的很低,语调虽然有颤抖,但却趋向镇定,以他的年纪和见识,这份涵养算是了得。

朱达能意识到自家义父的恐惧,在这个当口,反倒是糊涂人过得更舒服些,他们父子看得明白,知道结局如何,知道十几日后自家死期就到了,还要经历这恐惧和绝望不断加剧的过程,最是难熬。

“亏我当年学兵法,也有谋划,也曾带着精骑突进,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在这等大势面前又有何用,就是儿戏......”

“义父,还没到最后!”

朱达沉声低喝,秦川无奈摇头,低头片刻后,在那里只是苦笑,只不过这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在这等情形下,些许失态是不可避免,只要不让城头和城内跟着乱起来,制止或者强作镇定也没有什么意义。

局面发展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从方方面面分析都得出同样的结果,有好的可能,也有侥幸,只是这可能和侥幸都是极低,以朱达和秦川的见识和经验,已经不对这样的侥幸和可能抱有希望,只当不存在。

朱达现在有些发慌,却不怎么绝望恐惧,没有什么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攥住心脏之类的感觉,他对自己的这种感受也很奇怪,为何能这么冷静,朱达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超人之处,要说有何不同,不过是心理年龄带来的成熟镇定,可面对死亡的时候,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不该这么淡然......

或许在那个人生中自己经历过死亡,可能这个人生中自己看到父母和师傅死在乱军中却无能为力,或许人生没有那么多亮色和期盼,生死似乎界限模糊,所以才有这样的应对。

但此时的朱达很愤怒,抑制不住的愤怒,这并不是恐惧绝望到极致后的具现,倒更像是一种不甘,觉得不该如此的不甘心。

“你倒是不怕。”秦举人神情微妙的说了句,他们二人私下相对,彼此间没什么隐瞒,借着城头火光所看到的朱达神情,就是真实的体现。

“义父,还没到怕的时候,事到临头再癫狂也不迟!”

“你有什么法子?”朱达这个回答带给秦川极大的希望。

“我没有法子,义父,事情未到最后就还有机会,如果我们自乱阵脚,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可还能有什么法子......”

“义父,我什么法子都不知道,但我不甘心......”

“那......那又有何用!”

秦川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可一个字之后又是强自压下来,即便如此,城头也有人关注过来。

“最起码我们是站着死的,就算鞑子入城,我也要和他们拼到底再死,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朱达咬牙说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盯着秦川,秦举人神情变幻片刻,对着朱达点点头,涩声说道:“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值得。”

此时看向城外的倒是朱达了,他用手在额头上拍拍,吐了口气说道:“还是不能镇之以静,义父,你和秦琴有活下来的法子,刚才我这边却想得左了。”

“什么法子?”

“鞑子一定要攻城的,攻城后杀人洗掠也是要有的,但却不会掘地三尺的搜寻,只要藏过这一段,就算逃出来了,咱们城中几处宅院,选一处不那么起眼有地窖的,做好储备和遮掩,能藏的过去。”

攻城撤离,一切都是时间紧急,蒙古人不会在没有价值的所在花费太多的精力,所以只要藏得住,安然脱身的可能很大,也是刚才两个人被推断出来的事实震撼太大,有些失了方寸。

“这个法子好,咱们一家有救了!”

“义父,我不想进地窖躲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和青云都能躲起来,不要弄一时之气!”

“义父,河边新村我建起来,被鞑子血洗打垮了,父母和师傅也死了,跟着我一起讨生活的那些人也死了,这次跟着我的,相信我的,也有过二百人,我不想我活着他们死了,如果这次我逃了,就算活下来,我的心气也垮了,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此时找到了方法,秦川却激动起来,而朱达则是冷静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秦举人面色涨红,却是怒上心头,可还没开口,朱达又是说道:“义父,能进地窖躲藏的人越少越好,躲藏的人多了,鞑子就会掘地三尺,认真搜寻。”

朱达这番话把秦川所有的后继都堵了回去,没等秦川再开口,朱达又是说道:“义父,替秦琴想一想,她还小。”

说到女儿,秦举人的面子和坚持全部动摇崩溃,他看着面容坚定的朱达,突然间控制不住,悲从中来,盯着朱达哽咽说道:“你才多大年纪。”

“不小了,我没耐心手里局面一次次被毁掉,一次次再从头收拾,我带他们,就要有始有终。”

寒风刺骨,泪在脸上会很快结冰,就好像小刀子划过一般的疼痛,可泪流满面的秦举人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突然觉得朱达很陌生。(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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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坦然镇定

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交谈,城内敢过来打搅的不多,转头一看,却是王虎、王雄两人,在他们身后几步远还跟着一位,居然是孙五。

王虎神情肃重,王雄倒是比白日里轻松许多,孙五远远的有些焦急,可也自知身份,等在一旁。

“怪不得我们兄弟出太原城的时候听到老鸹乱叫,敢情应在这边,自寻死路就是说这个了。”王雄上前自嘲了句。

王虎则是肃然,摇头粗声说道:“任谁也想不到鞑虏会入寇,更是如此大队,这等规模几乎是国战了,可事先没什么风声传过来,咱们遇到了,只能说是命里该着,既然遇到,咱们就得琢磨怎么活下去。”

说到这里,王家兄弟对视一眼,王雄收了笑脸问道:“秦老爷,东主,你们二位觉得鞑子会不会攻城?”

“会,一定会攻城,打进来都这么有章法,退出去的时候也不会乱来。”朱达回答的很直接。

王雄先是愣了下,随即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东主看出来了,那就知道这城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城头这些人装装样子还好,别的指望不上,可现在出城逃跑也是死路,我们兄弟倒是想出个法子。”

朱达和秦川交换了下眼神,转头示意王雄继续:“鞑子破城后烧杀掳掠肯定会有,但不会折腾太长时间,只要能躲藏过这几天就会无事,要说躲藏,无非是城内找一处地窖,可鞑子进城后肯定要拷掠逼问,只要那地窖无人知晓就好,有地窖的都是大户人家,狠狠心把人杀光,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躲进去就好。”

“不用那么麻烦,城里有几处没人知道的地窖,到时候你们护着我义父一家人躲进去,该做的准备要准备好。”

“东主,怎么会没人知道,有活人就会知道。”

“原来的住户都已经被我灭门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地窖在何处。”

听到朱达的这个回答,王虎和王雄愕然,“灭门”这个词被如此淡然的说出,就好像说吃饭喝水一样。

错愕后,王雄反应过来一件事,盯着朱达问道:“东主不进地窖吗?”

“不进,我要拼到底。”这回答同样很淡然。

王虎和王雄一时无言,都是神情变幻,王虎想要说话,却被王雄拦住,王雄踟躇片刻先叹了口气,闷声对朱达说道:“东主,若是我兄弟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就和东主一起打到死了,对不住。”

“你们是我请来的客卿,没什么对不住的,我义父一家就托付给你们了,孙五,你有何事?”朱达没有去说太多,直接喊孙五上前。

孙五快步走到跟前后,简单见礼,颇为惶急的说道:“老爷,这城内定然有教众聚集,还要尽快严加查办,不然会扰乱人心,甚至会和鞑子里应外合。”

白日里孙五在操办筹备粮草,少不得要征调城内百姓劳力,孙五听到了有些人的谈话,这些交谈看似平常,却让教门出身的孙五留了心,无非就是“大难临头,还要求神拜佛”之类的言语。

愚人求神拜佛是小事,可引导他们的人搞不好会让民心偏离,甚至会引导他们其他的叵测举动,孙五深知其中危害。

方才议论的事自然不会让孙五知道,可孙五的禀报让每个人都是凛然,朱达点点头,干脆利索的说道:“请义父主持,两位教头带队,孙五带路,聚众为首的杀头示众,教徒一概抄家,打散编入苦役,今晚就开始,一个都不要放过。”

对这个处置,每个人都没有异议,孙五说完之后又自觉的走远些,朱达扫视三位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中年人,严肃无比的说道:“鞑子破城已经是必然,在那之前,咱们自己不能自暴自弃先乱,鞑子一刻不攻,我们就没有走到死路,要是自己先乱,不管打或者不打,我们已经死了,要拼要躲也要有个章法!”

几人都是点头,王雄神情复杂的看着朱达,感慨说道:“东主这个年纪就临阵不惊,可惜了。”

朱达没理会这感慨,盯着秦川说道:“义父,城内就交给你了,只要城门不被打开,城内就不能乱,城头守卫也不能饿到冷到,义父能做到吗?”

“我是长辈,我还没乱了分寸!”秦举人闷声回答,话语中莫名带了几分火气。

朱达点点头,对面前三人抱拳说道:“城内种种,拜托诸位!”

相比于朱达的严整肃穆,为找到活路而兴奋的秦川,绞尽脑汁想着求活的王氏兄弟,都有些失措,朱达也懒得理会了。

等一干人都下城之后,纪孝东等家丁头目集中过来,纪孝东询问说道:“老爷,今夜怎么值守。”

“该放哨放哨,该睡觉睡觉,不要自己吓到自己。”

这回答让家丁和差人头目们都有些错愕,此时局面不该是如临大敌,所有人该连轴转吗?怎么老爷回答得如此冷静平常。

“鞑子也是劳累一天,今晚该睡觉歇息,再说了,对这等大军来说,巴掌大小的城池,犯得着玩什么花样吗?”朱达没好气的补充两句,众人这才恍然,只是有多少人能真睡得着就不好说了。

天彻底黑下来,视线所及内的蒙古营地也开始变得安静,紧绷了一天,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之后反倒放松下来,然后疲惫跟着泛起,朱达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不过他还顾不上睡,叫上一队人沿着城墙走了一圈,每当路过城门处还要上上下下看城楼处的防御。

蒙古人只在西边田庄处和北方远处设立营盘,南面和东边都很是安静黑暗,可守卫这边的人们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们死死的盯着黑暗,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被惊动,也确实有蒙古的游骑出没,这让他们更加紧张。

“城破了怎么办?”

“和他们拼了!”

周青云没那么多问题,简单的问题得到简单回答后,周青云点点头就没有话说了。

城外安静,城内却有些嘈杂纷乱,好在事先都有安排,城内不断的有人跑向城头传递消息,说是城内捉拿奸细,城上不必担心。

回到北面之后,朱达找了个靠近篝火的避风处,就在城头堆积的柴草上折腾出个简易床铺,盖着两身羊皮袄,闭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朱达是被城外的号角声吵醒的,醒来后朱达觉得自己精神不错,本以为昨日被大军过境震撼,又想到了自家的结局,夜里应该是睡不着,或者做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梦,没想到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经过昨日折腾,城头上的家丁、差人甚至被征发上来的百姓青壮都没有昨日那么恐慌绝望,大家只是按部就班检查守城的器械,做好各种准备。

城内生火造饭,城外也是类似的运作,只看到道道炊烟升起,已经有人给朱达送上了热汤和杂粮饼子,本来要给他单独预备,但被朱达拒绝,每到早午饭三顿饭的时候,朱达总是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看到老爷和大伙吃得是一样的饭菜,每个人的心气也跟着高了不少。

“......鞑子要是不来,大伙就该高高兴兴过年了......”有人这么说道。

算计日子,还真是春节前后,这些年几口人凑在一起过年,随着日子好过,年也越过越红火,在那二十余年人生对除夕春节已经麻木的朱达甚至开始盼着过年,只是今年戛然而止。

朱达随意的瞥了眼,注意到付宇脸色很不好看,满脸都是有话要说却知道不能说的表情。

城外的蒙古大队依旧自行运转,北边扎营的队伍向南运动,昨日里在西边田庄歇息的大队继续向南行进,西边和北边应该还有后续的人马过来汇合,不管怎么估算,这次入侵的大军光是战兵就超过了三万骑!

虽说有各种各样的变化,但总在城头观看其实枯燥无比,昨日里看着震撼中还有新奇,今日里看只觉得厌恶,一队队骑兵和大车旁若无人的经过城池。

尽管蒙古大军的粮台营盘设在城西田庄那边,可行进还要到距离城池不那么远的官道上,其他人对不靠近城池的骑兵都失去了兴趣,朱达却对蒙古人的任何动作都关注异常。

“不少大车是空着的,比昨日里装货的马车还要多。”朱达自言自语说道,说完后还苦笑一声。

蒙古骑兵大都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个人的补给搞不好就是马匹驮着,那空着的大车跟着向前运动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装运劫掠的财货物资,看来这些蒙古兵马也是要过个肥年了。

在太阳升起之后,城内也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共抓获邪教教众一百六十二人,还牵扯到城内三户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家,大明无论官府和还是士绅,对教门的态度都是人人喊打的,何况这教门还和鞑子有扯不清的关系。

真正让朱达惊愕的是这一百多人居然分属于五个教门,然后某个教门又分成两个派系,彼此之间有争斗,其中一家被差人青壮抓了之后,主动招出了相同教门的另外一个派系......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骑临城

所谓“土鸡瓦狗”就是这种了,只要用心提防,那就完全没有危害,但不闻不问,很容易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造成大祸。

昨夜朱达和秦川两人对谈,也和王雄王虎,以及周青云说得明白,可今日里大伙一切如常,有人打算拼命,有人打算躲藏,不管怎么心都不会慌了。

守城的过程中,朱达和很多人都不住的向大同那边看,大同是天下雄城,又有精锐边军屯驻,如果从大同那个方位来看,驻扎在大同的边军起码有五天以上的反应时间,按说敌军突入腹地,他们该做反应了,可看归看,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日过正午,虽说天气不见得暖和多少,但在城头上却感觉不到那么多喧闹,总算没有那如潮如海的大队人马过境,几万骑兵不会只走怀仁县这一路,东边几个方向应该也有分队行进,只不过怀仁县这边是最主要的路线。

太阳西沉的时候,已经没有那成千上万的大队人马路过了,只有几百骑规模的队伍向南而去,也有十几骑和几骑的小队骑兵游荡巡察。

可就在这时候,城头人群却有骚动,能看到三骑向着城池这边而来,随着靠近愈发紧张,开始还以为是绕城观察,没曾想越靠越近。

鞑子就要过来了!难道是要攻城?

城头上已经麻木疲惫的青壮们都开始紧张,很多人从垛口后探头然后又躲了回去,也有弓手开始预备,朱达看到周青云已经开始小幅度的开弓,董家兄弟则是将箭支插在面前的草垛上。

三名骑兵肯定没办法攻城,无非就是目的是什么,朱达倒是比大多数人冷静。

蒙古骑兵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随着逐渐靠近,在城头甚至能大概看清马上骑士的表情,这三人很是轻松,边骑马向前边笑着聊天,兴起大笑,笑声连城头都能听到。

城上已经有人缓缓将弓开满,只要进入射程就会射出。

但城外这三名骑兵看着旁若无人,行动上却很谨慎,他们在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上就停了下来,隔着这么远,弓箭根本够不着,而且这距离还考虑到居高临下射箭射程加成。

那三人下马后,当中一人却从马鞍处抄起一张大弓,这弓差不多有一人高,在拿下来之前,朱达还以为那是挂在上面的长矛。

“都缩起来,别露头!”朱达大声吼道,这大弓是蒙古破阵杀伤的利器之一,是下马站定了开弓的,这大弓不求什么准头,只求射程,用的是长箭杆重箭簇,高抛远射,一张大弓或许射不中什么,可战阵中几百几千张大弓对着敌人的军阵漫射,那杀伤就很可观了,这等重箭抛射出来积累了足够动量,寻常铁甲往往也挡不住。

不过城下就一张弓,威力再怎么大,也没可能射中人,城头守卫们已经藏在掩体后面,城墙内的百姓不会靠近,一支箭又能怎么样?

或许是看到城墙上方才探头的人都缩了回去,城下三骑又是爆发出猖狂的大笑,中间那人将大弓落地,然后取箭搭上,缓缓开弓。

“你又射不中,趴下!”朱达在垛口后怒吼,他看到董家弟弟气不过城下的折腾,想要开弓射回去。

箭支破空呼啸飞来,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攻击城头,因为肯定是要高过城墙,可城内外视线被城墙遮蔽,更说不上城内什么目标了。

难道是火箭?但箭支速度不快,飞跃城头的时候,瞥了眼无烟无火,倒是能看到箭杆上粗了一圈,难道是毒?这更不可能。

城下那三名骑兵射箭之后也不急着走,反倒在那边继续谈笑,朱达到这时却已经反应过来,吼着身边两名家丁去城下捡那支箭。

没多久这支箭就被送到朱达手上,箭杆上用细线绑着一封信,打开信一看,上面是还算端正的汉字,要城内把所有的鸡鸭猪羊和好酒送出来劳军,还要送一百个年轻女子,如果不送就立刻攻城云云。

朱达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身旁的火堆里烧成灰烬,对着另一边躲在垛口后面的董保喊道:“射一箭回去!”

尽管大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董保还是兴冲冲的起身,对着城下的三名蒙古骑兵张弓搭箭。

居高临下射箭会让射程变远,但那三名骑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站得位置是射程之外,可先前看到城墙的守卫纷纷缩头,本就不怎么在乎的心思就变得更加骄狂,没曾想这边射箭进去,城内没给答复反倒是一箭射过来。

即便知道不会射中自己,可下意识的还是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一人动作过大还惊了坐骑,手忙脚乱半天才稳了下来,看到扎在雪地上的那支箭,怎么也知道城头的回复了,气的在城下跳着脚的破口大骂。

这三人骂的都是蒙语,城头上倒是有人能听懂几句,无非是“牛马入的......”之类差不多的套路,和汉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城墙上的守备青壮都是有火气的,紧张归紧张,可不是攻城,彼此对骂谁怕谁来着,一时间纷纷探出头去,污言秽语回击,还有懂蒙语的现场教授几句脏话,城头几百号人,城下只有三骑,我众敌寡,这骂战当真大占上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那三骑就支撑不住离开,城头欢呼阵阵,算是先拔头筹,旗开得胜。

兴奋来得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城头就安静下来,大伙比起刚才更加紧张,生怕对方会恼羞成怒回来报复。

不过那三骑碰壁之后,蒙古营地那边没有太多的举动,这让城头众人的紧张散去,各个兴奋无比,对鞑虏如此坚决回击,对方在这般优势的状态下也没有报复甚至示威,说明不会对怀仁城有企图,不会攻城,大家不必太过担惊受怕。

一直到天黑都这么安静无事,就连蒙古营地那边也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照常运转,过路的兵马或者停驻,或者补充后向南开拔,只是不见朝着城池这边动作,等太阳落山后,怀仁县城头甚至有欢呼声响起,还有人把消息传递到城下,就连县城内部不那么绝望寂静。

“......不要没脑子乱高兴,鞑子没准还要夜袭,夜里要加强巡查,不能懈怠......”朱达这话也没让众人紧绷多少。

已经绝望紧张恐惧了很久,能看到任何一丝光亮希望,哪怕是自以为的,大伙都会欢欣鼓舞,只有真能看清楚看明白的,才能避免被这个干扰。

太阳落山后,鞑子就不太可能攻城了,最起码风险大大降低,四面城墙和城门处戒备可以稍微放松,晚饭也开始送上城来,事到如今,县内所有人都知道城上这些丁壮是大伙的依靠和指望,所以在饭食上舍得耗费,粮食油盐肉食都很充足。

在晚饭前,朱达将城上城下的家丁队长都喊到了一起,他很平静的说了新的安排“现在就和几个月前出城做生意一样,白日里防备的紧,夜里累了想要松下来,可贼盗也知道这个,往往会趁着夜里下手,何况这外面还不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贼盗,而是比咱们强得多的鞑子大军,所以夜里不能有任何的松懈,只当鞑子要攻城了。”

这些话都是道理,大家都是听得认真,朱达又是继续说道:“咱们要做好各种预备,还是在田庄里总说的,可能始终不会有事,但咱们要时刻预备着,知道事来了怎么应对,这样才能不慌不乱,如果鞑子攻破了城池怎么办,咱们在城墙上肯定守不住,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认了,得和他们打到底,怎么打这就要有谋划。”

每个人都听得认真专注,听着朱达布置在城内的战斗,以各条街道做战场,事先预备好拒马和掩体,不光是在街道上,弓手要在房顶,到投掷短矛的时候,其他家丁也要上到高处。

而且这些预备和演练不能大张旗鼓的进行,因为始终有五分之一的家丁在城中做预备队,所以在这个轮换中,把各种掩体准备做好,同时不能对差人和城内青壮透露太多,可也得让他们跟着行动,不能让他们置身事外。

听讲接受命令的家丁们都相对坚定,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蒙古入侵家破人亡的,对和蒙古人拼杀,报仇雪恨的欲望大过恐惧,更何况在这几个月的训练中他们接受命令越来越接近下意识的本能。

家丁头目们接受命令,但也被告诫不要对下面家丁们说太多,难民们尽管经受过训练,可很多人并没有那样的坚定,他们甚至没想过报复,也没想着拼死到底。

在送饭时候来到城上的是王虎,他自然有资格旁听朱达的布置,观察着朱达有条不紊的沉静安排,家丁头目们听着是演练和训练,王虎却能听得出为了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到那时的场面,王虎始终没有插言说话,也没人注意他。

自然就不会有人看到王虎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变幻,开始沉思,然后激动,然后决然,随即又是决然,最后是惭愧。

第二百九十四章 乐观(祝“八宝饭”生日快乐)

以付宇和孟田目前身份,也有资格旁听,两人都听得很认真,孟田想着听仔细了去执行,付宇则是想得很多,他面色沉重。

等朱达说完,众人肃然听令各自去了,付宇和孟田也回归本队,付宇始终没怎么说话,孟田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想死还是想活......”付宇自己念叨了句,不过没人听到。

把该做的准备做了,朱达倒是愈发放松,虽然还在想着能做什么,还想着可以做更多,但却不是那么沉重和紧绷,巡视完后,安排自己凌晨值夜,照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睡着。

朱达自己都没想到睡得这么实,也不做梦,也不惊慌,也没有回忆现在和当年的人生,就是该睡觉的时候睡了,用那二十余年的话说此时很纯粹,只想着拼到底不像其他,心无杂念,专注无比。

如果轮到他值夜时候,会有人过来叫醒,但在沉睡中朱达被城头的骚乱惊醒,难道蒙古人趁着夜里攻城夜袭,可何苦来,夜里对双方都很不方便,以实力的悬殊,堂堂正正去打不好吗?

疑惑归疑惑,朱达还是很快披挂完全,尽管他动作很迅速,但更快的是喧哗骚乱已经渐渐平息,反倒是有人对着城下破口大骂,城内也有锣声和梆子声响起,城内官民的情绪依旧紧绷,稍有惊动,就很有可能造成营啸和骚乱,甚至还有无赖混混之流专门制造骚动趁火打劫。

好在一百多年流传下来的经验完备,虽说十几年太平让人松弛,可现在有秦川和朱达带动全城官民紧盯,就没什么钻空子的可能了,何况在这之前该下狱的下狱,该杀的杀,没人敢乱动了。

一旦有混乱,维持城内治安的力量立刻开始行动,差人们举着响器和火把安民示众,有了宣告,不用胡思乱想的瞎猜,不用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安定下来。

骚乱起来的原因很快就知道了,在内外都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人偷偷摸到城池附近,向城门楼射了一箭,还是火箭。

好在被发现的早,城头守卫也做出了及时反应,在一片漆黑的城下,一旦有火苗会非常显眼,只是射箭的人也非常鸡贼,本身是在城头守卫弓箭射程之外,他这边一箭射出后立刻就走。

这火箭是奔着城门楼来的,但没有任何效果,因为缠着油布的箭支扎在了城门楼的积雪上,即便没有积雪也没可能燃烧,因为城外能射中的位置都是砖石,城门楼对外的部分都是砖石遮蔽,防备的就是起火。

本来城上如临大敌,等后续的攻击骚扰再也没有出现,不用朱达出面,很多人就已经捋出了头绪,这肯定是白日里过来索要酒肉女人的那三骑的报复。

这个骚扰开始让人恼火,等惊慌燥怒过去,反倒是让人更加放松,敢情鞑子就这么点本事,还见不得光,这完全是小孩子打架模样,如此表现还怕个什么,且熬到鞑子大军走,到时候万事无忧。

甚至还有被征发的百姓青壮,以及懒散惯了的差役,都对朱达如此小题大做颇有怨言,心说这年轻人就是喜欢折腾,明明没什么事还大张旗鼓的,无非就是自家想过领兵打仗的瘾,让大家晚上都不能在热被窝里搂着婆娘睡。

蒙古大军的主将应该有了定计,但粮台营盘的人该不知道,过来勒索的三骑很大可能是临时起意,如果消息尽人皆知的话,白日黑夜里他们不会做得这么收敛......想着想着,朱达又是沉沉睡去。

......

城头轮班值守,城内靠近县衙的各处大宅院里都是热火朝天,这忙碌无比的地方都是伙房。

往日里这样的支差伙计,都是让百姓家的妇人女眷忙碌,还经常闹出差人调戏的混账事,可这次支差派饭衙门里差人们不管在编不在编的家里人都过来了,正妻小妾,内宅丫鬟、粗使婆娘,都来了,就连艾知县的几个女眷都过来意思了下。

原本是不必来的,就算全城上下一心守城御敌,也不必妇人们来,可秦川秦举人作出倡议,周贵周大老爷第一个响应,秦家大小姐秦琴忙得不回家,这些姿态做出来之后,谁也不能闲着了。

当然,三班六房的首领女眷,五十岁以上的做做样子就好,没这等身份的,就得五十五岁以上,好在小县城大家也没那么多养尊处优的讲究,颇有几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精神体力尚好,愿意操持饭食,忙得很是高兴。

真正主持这些的是常凯的妇人,如今下面人叫常大娘,其他人叫常大姐,县里只有五六位能喊做“常家的”,她来盯着支应饭食的事,朱达手里几个家丁女眷,外人以为是朱达丫鬟的女人则是主力,比如说刘月,比如说周寡妇周蕙。

“......这碗筷洗干净了不行吗?还要在锅里用开水滚过......”

“......咱们还没那几个狐狸精干净,还天天让咱们洗手,还要用草木灰,知道什么脏,什么干净......”

“......少说几句,那狐狸精可都是个泼辣角色,孙家那个不就被抓花了脸,那常家的也没个里外,偏帮这些破鞋......”

“......人家是攀上高枝喽,那朱家小子眼下就是咱怀仁最值得招的女婿,可惜我家没合适的闺女,只能从侄女外甥女那边找了......”

“......是这个道理,俺回去也和当家的商量商量,他倒是还有个妹妹......你看看那狐狸精,是不是在那里呆着想男人了......”

朱达对这个时代的卫生很不放心,在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时候,他靠着棍棒以及钱财强制执行了一个制度,让人保证基本的干净,在收拢难民的时候也做到了这一点,不过对外就没那个能力去要求了。

这次上城值守,朱达尽可能考虑的全面,尽管冬日里疫病不太容易滋生传播,可也要避免在对敌厮杀之前倒在坏肚子上,很是定了些规矩,比如说做饭前必须洗手,还得有专人检查是不是认真洗了,比如说餐具洗刷之后要用沸水煮过,比如说剩饭剩菜回锅后要加热多久等等。

那二十余年里寻常的规矩,甚至只能被说成是常识,在这个时代则被认为是多事和麻烦,好在常凯的婆娘知道朱达是自家好日子的根本,又加上个举人大老爷撑腰做主,又是事关守城的大事,所以这差事办的极为认真,当然,也有几分在往日相识面前扬眉吐气的意思,从前不起眼的常捕快娘子,如今管着县里各位大老爷老爷的夫人们,很是光彩。

这常家婆娘是总管,富贵人家女眷要管,平民百姓的妇人干活也要管,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各处就要有分管,刘月和周寡妇各管一摊,这两个女子很是年轻,姿色算是出众,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经历过大喜大悲之后,寡妇周蕙对这些嚼舌头的根本不在意,她发呆的原因是因为锅里的碱水——刷锅的碱水。

为了让清洁厨具更好更有效率,这次刷锅都是用草原那边过来的好碱,上好的碱面都是产自草原,在大同边镇区域内价钱并不贵,但平民百姓也是用不大起的,守城大事方方面面都不能含糊,官绅各方又不缺银子,什么好用就用什么了。

碱水去油格外好用,平时几次都刷不干净的锅,用了碱面后一次就收拾利索,在朱达的各处产业里,即便是难民们那边也是用碱的,周蕙当年也不是苦出身,对这个倒不觉得如何新奇。

这年轻女人所想的是另外一桩事,羊毛如何像棉花一样纺纱织布,既然是把自己当人的朱老爷交办的,那拼了性命也要做出来,可羊毛为什么不能和棉花似得抽纱捻线,这个原因已经琢磨出来了,羊毛上有油,根本拧不起来,如果去了油会不会好些......

周蕙试过用细沙揉搓,最后能去掉油,可细沙和尘土却是个麻烦,开水煮沸撇油撇不干净,对羊毛也有损害,但今天看到刷锅刷碗用的碱水后,周蕙脑子转起来,碱水是不是更适合些?

......

在那夜骚扰之后,守城就变得非常无聊,很多人也都放松下来,好在朱达交办的训练还是无人敢违背,就算叫苦也是一五一十的照做。

蒙古大军在城外扎营的第三天,除夕到了,也多亏是蒙古人没有攻城的意向和行动,城内不少人总算意识到要过年了,也多少有点操办的心思。

尽管有人或真或假的客套客气请朱达下城休息,但朱达始终留在城墙上盯着城外的动向,从北边和西边仍有几百骑混搭着几十辆大车的队伍南下,大车上都是装满了物资,在田庄粮台停驻后,有的空车顺着原路折返,有的则是装满物资向南行进。

“......鞑子在西边和北边应该有两支相当规模的兵马,他们虽然打破并控制关口,但这么迅速的进军,肯定没有和大队官军进行会战,也谈不上歼灭,官军还有实力,鞑子要防备着官军出动拦路,所以一路监视大同,一路监视西路......”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有苦难言

从观察到的兵马运动上,朱达能得出大概的推断,不过这些推断他只会和秦川与周青云以及王家兄弟说,他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么多的信息。

“......以我在太原所知,官军恐怕是不敢动......”

“......官军未必不能打,却不敢打,不愿意打,堵截不太可能,最多也就是追尾送出去......”

太原王家是巨族,在官府和军中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这方面的了解和判断都很准确,秦川当时在王家住过,想必会了解的更详细,王雄就更不必说。

每个人都避而不谈一件事,按照朱达的分析,实际上在几十里或者最远百里外,应该各有一支几千骑的蒙古军队驻扎,从更广大的地域来看,怀仁县城实际上被三处强敌环绕,比大家能看到的还要危险。

那夜朱达和秦川说出自己决定之后,秦举人并没有试着劝说和挽留,只是心细的人都能看出他的神情郁郁,不过在眼下这个当口,谁的心情也不会太好,好奇询问或者好心安慰都没有人去做。

但终究比起前面几日的紧张绝望要好太多了,城头和城内的消息并未隔绝,城头的放松也带动了城内,大家都觉得鞑子不会攻城,这次会有惊无险的过去,甚至上城慰问送犒劳的体面人物都多了不少,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如此规模的鞑子大军过境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

有的人家在除夕春节的时候关门饮宴,有的人家还彼此串门拜年,如果不是严加巡查,还有人想要放鞭炮,这些都被毫不客气的喝止,也被毫不客气的罚没,免得生出事端,大伙觉得无事,关起城门过快活日子,可朱达却不敢有任何意外,下定决心并不代表此时自暴自弃。

正月初三那天,也就是城外蒙古人粮台营盘扎下的第五天,朱达看到了回程的牛马大车以及驼队,满满装载,甚至让朱达想到了那二十余年人生的“超载”这个词,随着车队的还有队形松散的骑兵,还有跌跌撞撞行走在雪地上的俘虏。

这支从南边回返的队伍牛马远远多于拉车驮货的需要,俘虏里也见不到什么青壮男丁,即便隔得远也大概能看到都是女人,还都是年轻的人。

劫掠了财货、牲畜以及女人,蒙古人每次南侵,都只是在边关周围在返回的时候就近掠夺,免得耗费口粮或者造成麻烦。

这收获还真是“丰厚”,在垛口处看着这一切的朱达眼神越来越冷,连那些因为“好奇”而登城瞭望的县内体面人物各个心惊胆战,再也不愿意在城上待下去,纷纷离开。

不管看到那营盘处进进出出,终究蒙古兵马这几天没有再滋扰城池,大家越来越是放松。

从某种意义来讲,朱达也是越来越放松的,每过一天,他就越坦然,只是这种坦然很容易身边人理解为“放松”和“安然无事”,从某种意义来说,朱达这也是“有苦难言”。

在城头能观察的范围就是目力所及之处,尽管登高望远,四周都是平坦的雪野可以看的很清楚,但能观察到的终究有限,能切实看到的就是城外田庄粮台这边,每日里人马粮秣财货的进进出出,还是能看出个大概来。

考虑路程和时间,再考虑大车掳掠来的物资,甚至还要加上年轻女子的人数,能大概判断蒙古军队到底有什么样的战果,打破掳掠了多少城镇。

怀仁县观察到大军之后的第四天第五天,就看到源源不断的战利品被运回来,而且是这么多的战利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蒙古大军在前方没有受到阻碍,而且打破了城池村寨,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缴获。

难道只有怀仁县绷紧了及时防备,其他城池村寨一直麻痹大意,松懈不堪,或许在其他处没有朱达和秦川这样能彻底控制全县的强人,要不然没办法动员全县的力量,要不然做不出及时的反应,等真正大祸临头的时候,有没有办法达成一致,被迅猛而来的大军直接打碎。

但朱达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情况,蒙古大军这次谋划的很周密,他们的主将和相关人物应该考虑到了各种情形,如果就是想要尽快南下,没有威胁的城池能打破就打破,如果有了防备的就直接放过,怀仁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按照这个推断继续想,这次蒙古大军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南下,侵夺掳掠尽可能多的区域......

南下到何处,要去河南吗?要去北直隶吗?要掳掠多大的区域,过了大同就是山西,这两处在大明天下也相对富庶,但突入北直隶的话,那边有更多值得掳掠的富裕府县,而且在北直隶还有几个塞口关口可以去往草原。

可如果入侵的蒙古人马有这么大的计划,那耗费的时间可就不是几天十几天,而是几个月甚至半年,时间拖得这么长,变数就会变大,何况大同边地二月到四月间道路因为化冻泥泞很是难走,行军也会大受影响,大明官军再怎么龟缩猥琐,总是要动一动的,这风险可就大了......

朱达站在城头凝神思索,周围的人以为他还在观察城外,却没想到朱达完全陷入了思索中。

假设自己是蒙古大军的主将,想要打破更多的城池,掳掠更多的财货和人口,然后尽可能的安全的撤回草原,那么就要尽可能的避开开春化冻,泥泞难行的季节,那最合适的入寇时间就应该是秋末,那时候大明官仓民仓正是秋收丰足,土地道路已经变得坚硬,更不要说草原上秋高马肥,正是状态最佳,有充足的物资供劫掠,道路适合行进,摧毁大明边镇为春耕所做的一切准备,有几个月的时间达到方方面面的目标,到了第二年的正月末二月初再撤出。

这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缜密计划,可如今留给蒙古大军在大明活动的时间也就是不到两个月,行军作战还要留出一定的时间余度,避免出现计划外的风险,这么来算的话,如果避免出现不可测的风险,确保“万全”的剩余时间最多也就是一个月。

会不会在应州之战后蒙古各部整顿生聚,压抑着自己的仇恨,这一次就是为了彻底的报复,彻底的烧杀抢掠,甚至要打垮大明,但如果那般,又何必在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才要发动进攻,何必要在距离边关不太远的怀仁县设立兵站,又何必将大量的财货和俘虏运回来?

没有任何迹象能说明这次的蒙古大军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且从先滋扰边关让边镇在不断没有实质攻击的滋扰下麻木,然后集中力量两路突破,又在合适的地点设置粮台行营,又有兵马钉住可能出动的官军,从发动到如今,一切都是冷静稳妥,见不到什么破绽......

一直僵着没动的朱达颤了下,他猛地反应过来,蒙古大军这次在大明境内不会耽搁太久,最多也就是一个月时间,这样才符合他们的行为逻辑,尽管对于蒙古大军来说时间太多,尽管收益做不到最大。

为什么“半途而废”,朱达突然想到让自己亲人死亡家业毁灭的那次小规模入寇,会不会是这次大军入侵的前奏和试探?

那么这次的“半途而废”,是不是为了下次更大规模的入侵,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样?

朱达的思绪到此戛然而止,他得出了另外的结论,鞑虏大军会比先前预判的回师时间早很多,原以为自己要等一个月甚至更久才会等到蒙古兵马回师攻破怀仁城,现在看,不会超过二十天了!

在朱达身边很是有几位在盯着他看,对朱达“发呆”“凝神”“恍然”还有现在的“轻松微笑”各种表现琢磨揣测,眼下大伙想得都很乐观,朱老爷都是想通了轻松乐观,大伙为啥不跟着高兴。

如果就这么一天天等待下去,一天天煎熬,时间拖得越长,对人就愈发消磨,朱达不觉得自己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他也怕被消磨的绝望和懦弱,事到临头反倒勇气丧尽,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时间越长越是不利,时间越短,沸腾的热血就越不会冷。

既然快了,那自己坦然迎接就好,来个痛快!

朱达并没有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和秦川以及王家兄弟分享,大家都已经想到了结局如何,缘由和过程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当确认“终结”比预想要快之后,朱达依旧没有慌乱,甚至更加冷静,猛狮搏兔尚且要用尽全力,怕得就是意外,自家现如今是“兔”,那就更不能有任何的大意,也不能狂暴和歇斯底里,那是强势者做了才有意义的。

在旁观者眼中看来,朱达朱老爷应该是彻底不担心了,吃得香睡得早,每日里督促和守城无关的城内备战,这种种准备鞑子应该是看不到,却让城内胥吏头领大户人家们看得心惊肉跳,心说这是不是鞑子走后要对大伙动手,不然怎么都是街上和房顶的演练。

第二百九十六章 梦幻泡影

“......朱公子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真要抓人抄家,把宅院围起来直接动手就是,谁又敢有话说,谁又能打得过......”

周贵为这个事特意拜访了下秦举人,或许感觉到压力和刺激,周经承周大老爷说的话很是夹枪带棒,此等局面下,秦川连解释的力气都无,只是说绝不为此,话也不是那么客气“......我父子若是想要下手,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一两人登门足矣......”

当看到运送战利品的回程车队后,每日里就都会有北上装满物资的车队来到这营盘,而从这处营盘南下的车马骆驼则是相对少很多,蒙古大军南下的物资已经可以就地补给了?

说是装满物资,实际上车马骆驼的总量并不多,而那些被抓获的人口总是有很多在推车,即便抓她们来并不是为了体力劳动,这说明抢掠的大多是金属制品,财货居多。

在正月初五那天,也就是蒙古大军出现在怀仁县视野的第八天,开始有骑兵接近城池了,这次的蒙古骑兵和先前那三骑滋扰勒索顺便发财不同,他们没有停马喊话,只是在弓箭射程之外兜圈子,时不时的停驻观察。

“......狗日的官军,平日里横行霸道有他们,有什么好生意他们要占着,有什么好田地他们要吞下去,一用到他们的时候,人影都特么看不到......”

“.....咱们怀仁打下来的粮食多少都是给大同那边送去,这都不如喂了狗,家里进贼狗还叫几声,夏天来鞑子糟蹋半个县城,现在又来,那些兵马就在几十里外,动都不动......”

根本没人理会围着城池转的蒙古骑兵,尽管这景象有点异常,可很多人都觉得鞑子早晚要走,何必在意这管不了的行动,大伙的注意力都在官军上,身为边镇百姓,谁不知道大同兵马是天下之冠,谁不知道这里有十几万官军。

鞑子大军靠着阴谋诡计打进来,边关防备不住,大伙能想明白,官军和鞑子不一样,集结动作需要时间筹备,大家也是知道,可都过快十天了,就不提西路那边,大同城离这边这么近,又有各个衙门的精锐在,居然不来救援,居然连个动静都没有,这就让怀仁城的百姓愤怒了,何况守城的家丁中大多是经历过年中那次入寇的,新旧加在一起,怨气就大了。

可朱达没去理会这些埋怨,他和周青云以及正巧上城的王虎一起,盯着城外或兜圈或停驻的小股蒙古骑兵。

“.....有两个带盔的,起码是个百夫长.....”

蒙古各部汇集大军,自然也有将佐军校,这百夫长却是大明自己的叫法,草原上自有称呼,袁标曾给朱达和周青云说过,还特意提了句在草原上的百夫长未必真能带百骑,几十骑就不错了,倒是和大明各营头的空额交相辉映。

“......百夫长还没有观阵的资格,起码有个千夫长化装成小卒躲在随从里......”王虎闷声说道。

大明和蒙古互相纠缠这么多年,死于愚蠢和冒进的人很是不少,但认真起来也很难有太多破绽,各种套路都是千锤百炼下来的。

“那一个?”周青云闷声问道,他已经带了另外一张弓上来,弓有射程,但也有法子可以让有效射程远十步左右,无非是损害弓或者射手。

“别琢磨了,找不出的。”王虎回了句。

朱达没在意他们的问答,视线跟着城外的骑兵运动,城墙上是内圈,对方是更大的外圈,且走走停停,他们倒是跟得上这小股骑兵的动作。

在清晰的大势面前,其实没有太多花巧妙计,对于攻方来说,无非就是选择一个合规矩的方便所在,对于守方怀仁县来说,则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城外怎么攻,从何处攻,他们被动的守,而且是守不住的。

绕城一圈之后,对方又是在西边城墙停驻,大概就是选定这里发动进攻了,朱达苦笑两声,他能猜到对方为何选这里,因为他训练难民,所以田庄通往城池的道路比别处修得好,来往颇为便利。

这完善的道路让兵马和物资的进退很方便,自然会选择在这个方向攻城,搞不好将那庄子作为粮台营盘也是这个考量。

“做好准备,鞑子怕是比我想得还要早回来。”城下的小股蒙古骑兵离开后,朱达说了结论。

周青云和王虎都是心中有数,面色或沉重或淡然,但都没有多余的反应,得到消息后无非各就各位,按照计划准备忙碌。

早些攻城也好,不然这一天天的等待真是煎熬,朱达看着远处从未停歇的大营居然露出了微笑。

正在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听到了上城的急促脚步声,如今的城内事事皆有规矩,乱跑乱动甚至连说话声音大些都要被严惩,在城防相关的城墙区域更是森严,能这么上来的,都是有身份的,走这么急,想必是有大事了。

就连朱达都看了过去,只是连他也没想到,快步跑过来出现在城头的人是常凯,注意到这边的每一位都注意到常凯满脸兴奋神情,难道有什么好消息了,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都让人很兴奋。

“朱兄弟,朱兄弟......”

“你先把气喘匀了,慢慢来,不急。”

常凯如此激动,朱达少不得安抚几句,他也好奇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看起来很像是好消息,可如此局势,大伙都在城内,还能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好消息”吗?

“朱兄弟,羊毛纺纱织布的法子出来了,这羊毛还真能和棉花一样,还真有这个法子!”常凯欢欣鼓舞的好似少年,可还记得强做镇定,压低声音。

“找到法子了?”朱达很是诧异的反问。

说出这好消息的时候,常凯一直注意着朱达的反应,让他意外的是,朱达并没有如何惊喜,羊毛可以织布到底意味着什么,常凯还没有想得太清楚,可他却隐约觉得这意义非凡,这样的大事大好事却没有让朱达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常凯禁不住奇怪了。

但常凯很快就自己想到了原因,朱达想必早就知道结果,也清楚这件事的意义,所以不会像自己这么大惊小怪。

如果不是对局势有明确的判断,那朱达肯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他知道几天十几天后的结局如何,这个本以为可以大幅度改变境地和命运的事件,比起结局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谁找出来的这个法子?”

“是寡妇,不,是周蕙,她说这个法子还不妥当,还要琢磨用料,这妮子可是小心,连我都不说的,朱兄弟你放心,我已经安排我家里那口子和几个靠得住的婆姨盯好了,这小周的差事也交卸掉,等鞑子走了再放出来。”常凯压低声音说道。

看着朱达不甚在意的样子,常凯又笑着问道:“现在大事在外,的确顾不上这些,可等鞑子一走,这到底能成什么样的好事,老哥我都不敢去想。”

常凯这笑当真是发自内心,任人都能感觉到由内而外的喜悦,朱达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却也不好揭破什么,只是强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刘月会先琢磨出来,没想到是小周。”

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妇人,过早经受生活的磨难,又在封闭的环境中,有家室有婚姻的人注意力也没办法集中,从逻辑上说,妇人们经验多却没办法专注和创新,反倒是未出闺阁的女孩有更多的点子,那刘月又是个敢出头的性子,在创新上会有更多的可能,只是没想到是周寡妇周蕙,但这种事只和概率有关......

看着常凯的欢欣鼓舞,朱达笑着说了句:“现在要紧的还是守城,把人看好,别走漏了风声。”

常凯郑重答应,他也是知道轻重的,笑着聊了几句城下的闲事,告辞下城。

朱达脸上挂着微笑,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敷衍和僵硬,当常凯消失在城投之后,朱达也收了脸上的笑容,他转身看向城外,在这个位置依旧能看到城西的田庄,也能看到进进出出的骑兵和大车。

“啪”的一声响,距离近的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看到朱达发红的手掌,想必刚才重重拍了下城墙,自从守城以来,甚至城外那如山如海的鞑子大军来到的时候,朱达都是镇之以静,现在眼看着局面向好,怎么就失态了,可也无人敢问,都心里猜测纷纷,好在如今人人乐观,倒是没有人想得太坏。

这是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是让自己飞跃发展的法子,是改变自己人生,让自己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法子!要做人上人!要在尽量高的高处!要做更多人之上的人上人.......

当初仅仅是模糊的印象,谁能想到会真的得出结果,这个结果是无价之宝,是领先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可以给自己带来无比巨大的好处,可这个结果在这个时间,这个局势下出现。

一切都好似阳光下的气泡,气泡外膜在光照下五彩斑斓,似梦幻般美好,可转瞬即灭,在这个当口出现,有什么用,让自己死前更不甘心吗!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乱

朱达本来很镇定,敷衍常凯的时候也周全缜密,可常凯走后,看着蒙古行营,却不由自主的狂怒起来,如果毫无希望,没办法得到,那还没有牵挂,可现在就要抓住,接下来却会被彻底撕碎,这种落差,这种痛苦。

可以愤怒,可以悲恸,可以绝望,但这些情绪都必须尽快的散去,就算走向终结,也要冷静着去。

观察战场的小股蒙古骑兵已经离开了,但任谁都能注意到,往来于田庄行营的骑兵队伍频次开始变大,或几骑,或几十骑,南下北上,东来西去,串联着蒙古大军几个方向上的队伍。

城头并不仅仅是朱达在观察,还有很多人看到这些,蒙古人的粮台行营进出的骑兵变多,让他们以为是蒙古大军撤回草原的时日临近,兴奋和欣喜的气氛还是弥漫开来,鞑子肯定是在布置如何退兵了,要不然这么联系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家想得也没错,大家只是没想到蒙古大军退回草原之前必须要先打下怀仁县城。

“......鞑子比我预想退兵的要快,他们最多看到了太原城就开始回返......”当周青云过来后,朱达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那鞑子这一次赚不到什么,也就是能熬过夏天。”这分析让周青云很是错愕。

雪灾和严冬会让草原上的牲畜大批死亡,对以此为生的牧民也是灭顶之灾,很多小部落往往会在这样的灾害面前一夜死绝,这就是蒙古部落南下侵袭抢掠的原因之一。

欲望是无限的,冲进了比草原富庶百倍千倍的大明内陆,当然不会满足于抢到可以过冬维持的财货物资,都会尽可能的烧杀抢掠,为了财富和女人以及实力的贵人们更会推动着大军做到不能不停止的地步。

但这一次从冲进到撤回去,很大可能会在一个月内结束,这还要算上行军和作战,用抢掠的时间自然就大大减少,虽说在怀仁县城这边看着一车车财货送进粮台大营这边,数量的确巨大,可比起这支大军的规模来说就算不得什么,“杯水车薪”这个比喻未必应景,可单纯从数量级对比来说则很恰当。

人不可能违背本心做事,草原上的贵人就算是可汗大汗这种顶尖人物,也不敢挡住大家发财,被下面弄死换人上去的先例不要太多,大明不缺姓朱的宗室,草原上也不缺黄金家族的后裔,这次蒙古大军的“进退迅疾”太反常了。

开始佯动麻痹,到东西两路的全力突破,然后一路上的周全进军缜密布置,甚至还要算上夏天那次小规模的冲入和试探,一路都很高明,又怎么会反常,他肯定有目的。

朱达曾经想过很多可能性,几种当时以为是妄想,可现在反倒是相对离谱的几种猜测更接近现实,比如说这次几万大军的行动是一次演练。

在应州之战后,草原上的蒙古各部也有十几年没打进大明,更不要说小王子达延汗败后草原上如同一盘散沙了好久,那么想要再次组织起来,需要整合需要训练,需要用行动来规范,这次攻入大明就是演习,从准备到突入再到撤回,都是演习。

借着这个过程把所有力量捏在一起,搞不好还要借此处置立威,比如说要撤退的时候,有人贪图财货,贻误战机,那就是杀鸡儆猴的好目标了。

如果对方是这样的计划,那退兵只怕比自己想想的还要快,如果是演习和演练,那么设置的就要比正常的行动更紧促。

也就是说,蒙古大军回师攻打怀仁县城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

想到这里,朱达却没有失态发怒,他只是禁不住苦笑,命运还真是戏弄人,刚刚验证出毛纺的窍门,就得出了提前攻城的结论,还真是福祸相依......

当然,蒙古大军提前回师攻城是最坏的可能,或许他们会回师但不会攻城,或许不像朱达所想那般是整合草原力量的演习演练,这就是大家为了过冬南下,然后出了乱子不得不撤军,顾不上财货,更顾不上怀仁县,那样的话,大家安然无事,如意大吉......

可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局面,必须要先考虑最坏的,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没那么多心想事成。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朱达也很快平静,因为这些日子的冲击实在太多了,多少会习惯和麻木,当你视死如归之后,很多冲击也就是那么回事。

个人平静是一回事,其他人是另外一回事,新老难民出身的家丁们还算任劳任怨,跟着训练生活的年轻差人们咬牙强忍,其他被征发上城的城内青壮和轮值差役们则是怨声载道。

这么多年太平日子过下来,十天严管的枯燥守城很多人都受不了,如果真是有“攻城可能”,大家为了家人和乡土也就忍下来,也有些许拼的决心,可眼下马上就要“撤围而走”,谁还愿意继续在城上吃苦,回去喝口热茶水,热炕头睡婆娘,把这个没过的年补上,每个人都是盼得要命。

眼下鞑子是没走,是要有人盯着城头,可朱达和那些家丁就足够了,大家出钱出粮的供着,他们就该出这份力,话说回来,这次那秦老爷和朱老爷不知道捞了多少钱粮,这次衙门和大户都是流水一般的c出钱出粮,谁知道是不是全用到实处,哪一次没有克扣截留。

倒是没有人敢自顾自的散摊子,可大伙都觉得“局面缓和”,那自觉身份足够的就开始求人托人,把自家相熟亲厚的从城上撤下来,城下那些轮值支应的差事很多人直接开始应付起来,甚至还出现了不见人的情况。

只是朱达向来是不讲情面的,看起来会通情达理的秦举人也是冷着脸,大家所有的请求都是无功而返,各个心中大骂。

即便个人已经平静冷静,可打发走几个求告打招呼递闲话的胥吏头目之后,朱达也变得焦躁起来,即将赴死,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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