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欺猎手》 第1章 猎手,或是猎物 世上骗子,大体分四类:蜂,麻,燕,雀。 蜂也作“风”。多为集体作案,讲究的是一群人蜂拥而至、速战速决。 麻也作“马”。取单枪匹马之意,为个人行骗。 燕也作“颜”。常是以女色为诱饵行骗。 鹊最为复杂,有“鸠占鹊巢”之意。指的是利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官职、地位进行诈骗。 而在这四类骗子之外,还有一种,只对骗子行骗的骗子。 他们被称之为……狂言师。 …… 江之林是个骗子。 尽管世人爱称她这一类人为骗子,但她更喜欢自称欺诈师。 对她而言,欺诈不仅仅是一门职业,更是一种艺术。 从二十九岁开始,连续七年的诈骗经历让她收获了普通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 金钱,名誉,尊严,地位…… 这些年来,江之林通过欺诈积累的财富不下百万,被她的手段所蛊惑、最终家破人亡的家庭也已经不计其数。 她从不信因果报应,更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 倘若人间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也不至于到二十九岁前都一直碌碌无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没钱救治而死于一场重病。 她也从来不曾因为行骗遭受过任何报应,事实上,她不仅没有遭到报应……最近这段日子,她的运气好得要命。 先是在今年年初时把一间文具公司的老板骗得倾家荡产,又在短短半年后,在同样的地方,收到了一单数额大得惊人的“生意”。 她此时正坐在第十甫路的一家星巴克里,坐在对面的,是一名略显青涩的年轻人。 年龄约莫二十上下,头发梳得齐整,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身上穿的西装、手上戴的表,都是价格过万的名牌货。看起来像是某位富人家的贵公子。 他的自我介绍也确实如此。 蓝思琳,澳大利亚缇德钟表有限公司的外包经理,手中这张精美的名片用英文清晰地印刷着这一串资料。 “是的。我没有任何必要和您开这种没有营养的玩笑。我很确定,我想要向贵公司贷款的金额是……一千万。” 江之林仍然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名为蓝思琳的年轻人看起来有几分焦急,尽可能地想要争取她的信任,身子微微前倾: “我知道这个贷款金额不能算小,毕竟贵公司的贷款业务主要是面对市场上的中小型企业……主要的情况我也跟您说过了,我的父亲一直不相信我能做出什么惊人的业绩……” 江之林其实并不是没有表情。她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但是一千万……这个数字对她来说,还是一个极其震撼的数字。 ——此时此刻的她,身份是“安诚信贷投资企业”的经理人。名义上是一家为了促进各个行业中小型企业的发展而创建的投资公司,实际上,安诚信贷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头公司。 向资金周转不灵的中小型企业提供贷款,然后在对方交付押金之后卷铺盖逃之夭夭,这是她这几年来惯用的手法。上次甚至成功地在一家文具公司手上骗来了一百五十万抵押金。 一千万…… 如果按照“安诚信贷”的贷款规则,想要借到这一千万,这个年轻人就必须先支付高达三百万的抵押金。 三百万…… 像这样主动送上门的、富到流油的肥羊,她生平闻所未闻。 江之林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好到了不得不怀疑的地步。 这份怀疑,来自于这个年轻人的拘谨。 尽管这个年轻人衣着得体,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手表虽是个没听说过的牌子,却也看得出来造价高昂,但是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总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江之林觉得不太对劲。这来自于她多年的行骗经验,也来自于女人的直觉。 年轻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但是前段时间,我的研发部已经成功制造出来了全新款式的机械手表,这种类型的手表对整个钟表行业都是里程碑式的革新,如果您愿意投资的话,我们一定能够达成双赢的目的……” 他有些忐忑地抿了抿嘴唇,解下了手上的手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希望您可以亲自看一下这只手表……啊呀!” 许是由于紧张,这个叫蓝思琳的年轻人不小心把手表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拾,江之林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动作,游移到他的脚上。 下一刻,她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 蓝思琳坐回椅子上,拿着手表,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有点手抖。”他又把手表递了上去:“您……” “我想,还是不用看了吧。” 江之林礼貌性地笑了笑,语气却顿时冷了几分。 先头的几分钟,她还沉浸在三百万的美好泡影中不能自拔,直至蓝思琳的一个失误,才让她无意间洞穿了一切。 这个年轻人的行头确实昂贵,但是,分明穿着一套如此高档的西装,却穿着一双劣质的旧皮鞋。 毫无疑问,这人是在打肿了脸充胖子——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同行。 骗人骗到自己头上了,这不是班门弄斧,还能是什么? 江之林心中冷笑,平静说道: “不管怎么说,一千万已经超出了我们公司的能力范围,如果陈公子真的有需要,还是请您另请高明吧。” 语毕,她将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踏着高跟鞋起身便走。 “等等,江小姐……” 年轻人显得很是意外,仓促地站起身来,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通,又急匆匆跟上江之林的脚步。 “江小姐……您是不相信我吗?” “江小姐……还请您再认真考虑一下,江小姐……” “我是认真的……” 他急得像是求婚失败的男朋友,拼了命要去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江之林始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在她即将走出星巴克之前,年轻人咬了咬牙,大声道: “您是不相信我有支付抵押金的能力吧?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怎么样!” 江之林愣了愣,停下了脚步。 …… 江之林走出华国银行的时候,脸上绷着的神情瞬间崩塌,化作扭曲的笑容。 那个年轻人的银行户口里果然有四十五万美金,换算过来就是三百万有余。 就算是个蹩脚骗子,也是个怀里揣着真金白银的骗子。 “骗人骗到祖宗头上来,也不怪姑奶奶让你血本无归了……让你知道谁才是蝉,谁才是螳螂!” 江之林轻声呐呐着,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心满意足地钻进人流之中。 几分钟后,星巴克里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也从银行门口走出。四下打量了一番,不见江之林身影后,轻轻叹了口气。 旋即,他摘下平光眼镜,随意地拨乱整整齐齐的背头,解开了西服的纽扣,只一个呼吸之间,整个人的气质都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嘿!” 一名姿容极艳丽的少女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旋即又抿着嘴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情况怎么样呀?‘蓝思琳’先生?” 年轻人被她吓了一跳,眯缝着那双慵懒的桃花眼,笑眯眯道: “您有病吧?烟视小姐?” “所以到底怎么样了嘛?” “没怎样。”年轻人伸了个懒腰,轻笑道:“猎物咬饵了。” “一切都很顺利。她看穿了我的伪装,知道了我是个蹩脚的骗子……但毕竟那三百万是真实存在的。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继续和我交易了。” “我看也是……她走出银行的时候,脸都笑得挤成一团了。”少女撇了撇嘴、顿了顿,又嘟囔道: “时左才啊时左才,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为了骗一个跟你没仇没怨的骗子,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又是去办假身份证,又是去到处借高利贷什么的,才凑来这三百多万。利滚利啊利滚利的,每天要付的利息恐怕都有两三万了,如果计划失败的话,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彻底完蛋了,那帮借高利贷的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真的是想帮安鹤市她爸爸报仇吗?” “不为什么。” 时左才眼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只是单纯的因为好玩罢了。” “况且,也用不着一个月。”他把双手揣进西装口袋,吊儿郎当地朝街道一头走去。 “——只要十四天就够了。我可不想等开学了还有那么多麻烦缠身。” “十四天内,我会让江之林倾家荡产。” 现在是9月17日。距离时左才的高二暑假结束,还有十四天。 第2章 他身体里的“恶魔” “9月8日前,时左才是个普通人。生活一切如常。直到当日清晨,讨厌的女人不请自来,潜入家中,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迫使我成为狂言师。” “9月9日。迫于威胁,我开始学习狂言师有关的技巧。同日,邻居兼同班同学安鹤市不请自来,闯入家中,通过摇尾乞怜的手段诱导讨厌的女人迫使我帮忙追查其近月来被人跟踪的事件。” “9月10日,讨厌的女人用我的微信叫了一份肯德基外卖,没有还钱。债额为74.5元整。同日,在调查安鹤市被跟踪事件过程中,发现了跟踪者是一名乞丐……” “……” “9月12日。事件脉络理清。安鹤市的父亲安逸文是文具商人,半年前谎称出差后失踪……真正原因是经营的文具公司受到了集团诈骗,背负了巨额债务……幕后主使是名为江之林的职业欺诈师……” 时左才写字的手骤然停顿。 一双如葱白细嫩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搭在他肩膀上。 “时左才同学,‘讨厌的女人’是谁呀——” 柳烟视把最后三个字拖得很长,笑意盈盈的语气里带着杀气。 时左才将笔记本合上。眉头皱紧,问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从‘时左才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柳烟视俏皮地笑笑,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刚出锅的油条和豆浆。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 柳烟视撇撇嘴,自顾自掰下一小段油条塞进嘴里,含糊着说: “试卷永远只做三分之二,却一直保持着最接近年级平均分的成绩;每天准时在七点三十分进入校门,下课后直接回家,生活得比机器人还要自律,却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你的不寻常……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自称‘普通’吗?” 时左才淡漠地应道: “擅自闯入别人家门,用下三滥的手段哄骗开锁师傅把我的门锁撬掉了,还给自己配了一把新的钥匙;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一样,甚至私下调查我生活起居的习惯……这样的人还不算‘讨厌的女人’吗?” “用问句来回应问句是不礼貌的行为,你的语文老师没有教过你吗?”柳烟视竖起一根食指在时左才面前晃了晃,看不出一点被呛嘴后的不满,笑吟吟道: “况且,不要忘了你现在还处于观察期……如果你和你身体里的‘恶魔’先生不能够好好协调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变成真正的精神病。作为你的师傅,这点基本的关心还是要有的嘛。” 时左才忽然有些烦躁,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事实上,他刚才说的话已经比往常一整天说的话都多了。 暑假的这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龟缩在这间一百二十平方的公寓里,过着毫无社交,与世隔绝的日子。 自从养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车祸去世以后,他都是这样过的。 沉默寡言,恬淡自得。 而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看似长着一张天真无邪、我见犹怜的脸,却在闯入他的生命后,将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冷冷地呛了一句: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状况一直都很理想。” 话音刚落。他那从来无人来访的公寓外,门响了。 柳烟视和他面面相觑,顿了顿,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的理想生活要结束啰!” ------------------- 短发。 面容清秀。 神情紧张。 这个女孩,是时左才另一个麻烦的根源。她的名字是安鹤市。 看见柳烟视出现在时左才的公寓里,安鹤市也显得很是惊讶。 但前者却自然得像屋子真正的主人: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小安。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安鹤市愣了愣,旋即深吸了一口气: “呃……那个……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妈妈她刚好多做了一屉小笼包,就想着说拿来给时同学试试……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个……因为最近的事情真的麻烦了时同学很多,啊,柳同学你也是……所以就想着……” 安鹤市在心底打了好半天的腹稿,说得乱七八糟,最终还是没有说完。 柳烟视忍着笑,插话道: “时左才现在不在客厅里,你说再多他也听不到啦。” 安鹤市怔了一下,脸倏地一红,又尴尬地小声问道: “那……时左才同学在家吗?” “他现在正在厕所里变身。” “哦。”安鹤市呆呆地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 “呃……变什么来着?” 浴室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时左才顶着湿漉漉的乱发走出来,眼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早啊,小猫。” 他的神态已然和先前自闭寡言的形象判若两人。 ——却和昨天从银行里走出来的“蓝思琳”如出一辙。 “喏。”柳烟视用手指点点他,又耸了耸肩,翻了个可爱的白眼: “变身了。” ------------------- 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 一种仅仅存在于理论上的精神疾病。 人们往往会在小说、电影里看见很多类似的例子:某某人患有精神疾病,也许前一刻和你说话时,自我身份认知还是个勤恳上班的男白领,下一刻,那个人就会性情大变,自称是哪里哪里的清洁大妈。 且无论别人怎么质询,那人所给出的回复都天衣无缝地证明他/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这种精神异常的状况常常会被误解为“精神分裂。” 但实际上,它拥有一个更专业的名字,即多重人格障碍。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两个、甚至多个“灵魂”共用一具身体的状态。 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个人格之间都有着独立的经历和记忆,并不能够彼此共享记忆。 但协调性多重人格是绝对的例外…… 他们的每一个人格之间都能够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过协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躯体,甚至能够凭借自主意识完成人格的转换。 时左才,就是这样的“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患者。 他原本的人格,沉默寡言,消极避世。 而另外一个人格,以柳烟视的话来说,“恶魔”二字,再贴切不过。 第3章 人心几寸 下午时分,时左才照旧来到第十甫路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车水马龙的人流。 这里是安鹤市每天打工回家的必经之路。 也是他在这里蹲守的第六天。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每天都会伴随着安鹤市出现的人。 一个乞丐。已经跟踪了安鹤市一个月余的乞丐。 正是盛暑,天气很热。时左才寻了处阴凉的骑楼,在巷口处蹲着。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可乐,涌动的喉结像是沙漠里干渴的骆驼。 一只白洁如玉的手臂伸了过来,拿着只造型可爱的电风扇。柳烟视在时左才身旁蹲下,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咯咯”笑起来。 她说:“你还在这找乞丐,整条街就你最像乞丐了。” “就算你找遍整个广州城,也找不到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乞丐。”时左才将易拉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看了柳烟视一眼,愣了愣,又多看了她几眼,神情怪异起来。 “你刚刚去哪了?” “随便逛逛呀。反正小安还没下班,怪无聊的。”柳烟视撇撇嘴。她从随身的名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吗?” 时左才抽抽嘴角,斜乜着她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随便逛逛我可以理解。问题是你为什么还得顺便变个身?” 当一个女人惊艳到了极致的时候,多余的注视只会让人感到目光刺痛。甚至打身旁经过时,人们会不自觉地偏过头去,避免视线的交流。 此刻的柳烟视便如是。 丸子头,露脐短打,九分皮裤,黑色短靴。这条人潮汹涌的街道被她的气势融化成了模特街拍的现场。 这身打扮,与半小时前两人刚来到第十甫路时截然不同。 柳烟视白了他一眼,笑眯眯的,一字一顿:“我,乐,意,呀。” “你倒是舍得下本钱。”时左才的语气不乏嘲弄。 柳烟视却仿佛没听懂,歪着头,“嗯?”了一声。注意到时左才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装束上,才回过神来,笑着说:“谁跟你说我花钱了?” 时左才冷笑起来: “你别跟我说,这整家商场都是你亲戚开的,donnakaran的衣服也能随便穿。” 柳烟视嘻嘻一笑,问我: “你去专柜挑化妆品的时候,就算拿在手上,服务员也只会以为你是要拿去买单的吧?” “所以呢?” “你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往收银台走,服务员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吧?” “所以呢?” 正说完,时左才眉头忽然紧皱起来,心底猛地一跳,站起身: “你不是吧?” 柳烟视做贼似的凑到他耳边,轻轻巧巧地: “是,的,呀——” 时左才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定是去了收银台前,跟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收银员说明自己前些天买了那些化妆品,还未拆封,现在打算退掉。 按照正常程序,收银员肯定会让她出示发票,柳烟视一分钱没花,自然是不可能会有发票的。 她可能会将计就计,抱怨一两句“明明才买了不久,退都不能退”,旋又作出对整家店铺服务极不满意的态度,来上一句“至少给我个袋子吧?”,只当她是退货未遂的收银员自然不会多想,而其余见到她拿了化妆品的售货员听不清柜台前的对话,只当是她已付了款,拿货走人…… 时左才头痛地捏捏眉心,长叹口气: “女人都是祸水。你柳烟视是尼加拉瓜大瀑布。” …… 番禺深处,荒郊小镇刚修好的沥青路旁停下了一辆保时捷718。一只高跟鞋从半敞的车门里伸出,踢踢踏踏向镇子里走去。 江之林年岁三十有余,乡民出身,中学毕业后做了几年的小学教师。经历了这些年的打拼,富裕的资本洗净了她身上的乡土气息。 现在的她是家乡这个荒僻小镇里唯一的成功人士,当年的同乡见了她无不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在她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的时候,五岁的儿子患了血癌,家里倾尽所有存款也没能留下儿子的性命,丈夫舍弃了家里的两亩田,也舍弃了这个家,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搭上长途巴士去了别的城市,改头换面,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背负了丈夫留下的巨额债款。 在每次以为生命中最大的苦痛不过如此时,生活总会让她更加卑微。从某个时候起,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在城镇里不胫而走。 这个女人天生克夫命,谁沾谁倒霉。 她的小娃娃年纪轻轻就患了血癌,是因为当娘的水性杨花,身上“带着菌”。 借钱给她的夫家亲戚也因此动摇,信任崩塌,没日没夜地敲着她院子里的铁门,催她还钱。老迈的父母终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一个雨夜,江之林逃避了一切,也赌上所剩不多的一切,搭上了前往邻市广州的巴士。从那时起,她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是小林呀?哎呦这大热天的,你怎么有空回来咱这儿呀?又去看老江吗?”水果摊后的王婆脸上的肉挤成一团,一路绕出水果摊,拿起一个苹果,又就着围裙擦了擦:“吃个苹果解解渴,瞧你这汗流的,怕是热坏了吧?” 王婆的语气热情得不自然。 江之林礼貌地寒暄两句,心底却是一片冷漠,嘴角也隐约带着几分嘲弄。 谣言起于三姑六婆。 当年儿子下了病危通知书,带头散布她江之林是个Biao子的人,这个王婆多半也有份。 如今那份谣言已经烟消云散。村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已是云泥之别。 江之林知道,这都是因为钱。 江之林在广州的几年恶事做尽。她不害怕罪孽缠身。因为她知道,最大的原罪是贫穷。 转过几个街角,来到熟悉的小路上。邻居家的院子里,看门的黄狗正啃着剩饭剩菜。江之林掂量掂量手上那颗被王婆硬塞过来的苹果,冷漠地将其丢到了黄狗面前。 隔着自己家的院门,看见蹲在角落给自家田圃浇水的父亲,一阵酸楚便涌进了江之林鼻腔。 她打开铁门,仓促地跑到江父面前: “爸——都叫您不要随意走动,您老是不听,要是康复不了怎么办?” 江父听见女儿熟悉的声音,诧异地转过头,既惊喜又意外: “阿林怎么回来了?” 他站起身,脚步一个踉跄,江之林急忙将他扶住:“您悠着点。” “这腿确实是越来越不灵便了。咱家那口田荒废了,种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就能捯饬捯饬这个小菜圃留个念想。”江父笑笑。被江之林搀扶着坐上旁边的轮椅。 “要是这腿真的好不起来,有你好受的。” 江之林的语气不乏埋怨,但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 当年她逃出小镇寻找丈夫,不讲情面的夫家亲戚闯进家来拉着江之林的父母要债,群情激涌之下竟打断了她父亲的一只右腿。 还清债务之后,江之林已经和夫家彻底断绝了关系,但这笔账还记在她心里。 “阿林回来啦?” 村镇生娃早。江母今年不过五十有余,却已是满头花白。她早些年因自家女儿的事操碎了心,当初在院子里被夫家围殴,被江父死命护在身下,这才无甚大碍。只是精神早已大不如前。 但看见自家女儿出现在院子里,她还是显得喜出望外,一下子像年轻了几岁,走上来碎碎念: “你这个糊涂东西,大热天的,跟阿林在外面唠啥呢?赶紧带阿林回屋里去,正好饭点也到了,我正煮着饭呢,阿林回来了,咱得给阿林做点好的,我再去趟市场买只鸡回来……” 江之林眼眶一红。 …… “我闻到了肉香味。”时左才鼻子嗅了嗅:“是从我身上传来的,有点想尝尝。” 柳烟视咯咯地笑起来:“你只是热昏头了。” 她将手里的遮阳伞挪到时左才头顶上,撇撇嘴:“叫你平时不锻炼身体。” 顿了顿,又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不过,这确实不像是你们的风格——无论是第一人格,还是‘恶魔先生’你,都不像。” 时左才转头,嘴角勾起笑意:“你指什么?” “指你这几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当小安保镖的事情。”柳烟视眨眨眼睛: “我觉得你俩都是节能主义者,没有必要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去做。不过刚才呢,明明看见那个乞丐就跟在小安身旁,你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样的话,不是什么进展都没有了吗?” 时左才双手插进口袋里,笑眯眯道: “不是没有进展。只是时机还没到而已——如果那个乞丐真如闷油瓶所猜测的,确实就是安鹤市的爸爸的话。” 柳烟视“噗嗤”地笑起来: “每次听到你自称‘闷油瓶’,我都觉得好好笑。” 末了,她又收敛笑意,沉吟道:“不过,时左才的主人格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你靠谱得多了。他是怎么确定那个乞丐就是小安爸爸的呢?” “我怎么知道。”时左才没心没肺地摊摊手: “逻辑和推理是他擅长的部分。我被创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帮他规避麻烦。” “又或者是在恰当的时机制造更多的麻烦。”柳烟视笑嘻嘻地补充道:“距离时左才倾家荡产还有十三天,你却还在第十甫路跟踪乞丐。‘闷油瓶’先生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烟视小姐,你会钓鱼吗?”时左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就算鱼已经咬了饵,也不能够急着收线。要一点一点地晃动鱼竿,制造出‘猎物即将逃跑’的假象,只有这样,鱼才会更加激烈地追逐饵食……直到鱼钩彻底刺穿鱼鳃,鱼就无处可逃了。” “小猫的爸爸和整个江之林的事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真正让我在意,也让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个乞丐的‘动机’。” “动机?”柳烟视歪歪头:“是指他跟踪小安的缘由吗?” “不错。”时左才一手抱腰,一手捏着下巴,沉思道: “确认那个乞丐跟踪的动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那么几个。” “一个是小猫她爹被欺诈破产后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即便流落街头也不愿意回家,只好在小安每天下班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聊以慰藉。这是最无聊也是最靠谱的可能性。” “第二个,则是安逸文破产以后受到严重的精神打击,成为了乞丐,流落街头。他跟踪小安是因为父女之间血肉相连,有种熟悉的感觉。虽然我已经接触过他,确定了他精神确实有问题,但是这种推测偶然性太大,电视剧也不敢这么演,只是存在于理论上。” “而最后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可能性。”时左才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像是恶魔露出獠牙。 “——安逸文在破产之后,也许尝试过作出补救,例如……借高利贷来周转,希望自己可以东山再起。” “以贷养贷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满身是伤,甚至被用硫酸毁容、打断了一只手,变成了哑巴。” “而至于他跟踪小猫的动机……如果是与‘还贷’有关系的话……那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精彩的桥段了。” 时左才舔舔嘴唇,桃花眼里绽起妖冶的神采: “所谓的亲情,在残酷的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种交易的筹码……光是想到那只天真单纯的小猫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掉,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了……” “哎——”柳烟视叹了口气,轻巧地拍拍自己额头,撇撇嘴: “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第4章 泯不尽的仇,挣不脱的饵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黄焖鸡,狮子头,红烧肉,一碟酸菜,一碟西洋菜,一锅鱼汤。 母亲频频夹菜放到江之林碗里。鸡腿的肉,红烧肉要肥瘦适中的一块,汤也舀好了晾在一旁,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鱼肉。碗里的饭被压得严实,冒着让人心安的热气。 江之林举着筷子,眼眶微微泛红。 “妈——” “都跟您说过了,咱家现在有钱了,不能总亏待自己,你们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呀?” 桌上的菜肴,除了酸菜和西洋菜以外,都是江母去市场买了食材现做的。如果江之林今日不回家探亲,两个老人怕是打算就这么就着酸菜佐白粥讲究一餐了。 被江之林数落一通,江母也不生气。 “粗茶淡饭吃习惯了,反倒不爱吃些大鱼大肉的——阿林你可得吃多点,菜不能剩了,难得回家一趟……” 江母还在忙不迭地往她碗里添菜,慈祥之情洋溢得仿佛是生怕女儿吃完这一餐又要消失大半年。 江之林抬头看看一直偷瞧自己、闷声吃饭的老父,有点想哭,含了口米饭生生往下咽。 “叫你们陪我搬去广州住,做什么都方便,家里也有佣人照顾……您二老就是不听劝……” “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咱家的根就在这镇子里,哪也不想去了。”江父含糊着道。 平淡温馨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邻家院子里的狗叫声打断了。 伴随着的是一阵阵拍打铁门的声音。 “小姑子?小姑子在不在?姐姐来看你了!” 听见那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江之林皱了皱眉头,按下了正要起身的父亲,慢慢走出屋子。 门外的“姐姐”,是她丈夫的家姐。 “小姑子。”她脸上的谄媚笑容堆在一块,像是个假人: “咱家听镇头的王妈说你回来了,就赶紧过来看你来了。” 回想起街口王婆的笑容,竟和眼前这女人有七八分相似,江之林在心底极嫌恶地骂了一句“三姑六婆”,神情冷漠地抱着双臂,也不开门。 “有什么事?” “也……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毕竟小姑子你现在有了出息,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你看,我这还专程给你带了点梨子,你以前坐月子的时候最爱吃这个,来,把门开开,咱们好叙叙旧……” 女人扬了扬手里那一袋梨子,话中的坐月子三字刺痛了江之林的神经,一时间,许多痛苦的回忆都翻滚上来。 她冷冷道: “不必了。我家地方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有什么事你就在这说吧。” “这个……”女人显得颇有些为难,四下望望,凑近了铁门: “这种事情,也不方便给外人听见,你看……” “我不就是‘外人’么?如果你不想说,那我不听也罢。”江之林毫不留情地呛道,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不会给她开门。 女人脸上虚伪的笑容僵了僵。 “还有,不要再一口一个小姑子,我和你们刘家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江之林冷冷道。 女人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来,一只手抓着铁门栏杆,笑容已经很难维持了: “小姑子,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先别走!我说,我说……我有事……想拜托你一下……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是这样,我家老二这不是在念大学嘛,咱这小地方,能出个大学生不容易,那孩子可争气了——你还别说,我现在记起来,他的性子和你家小东还真有点像……”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之林猛然一脚踹在铁门上,没有表情的五官在一瞬间没绷住,狰狞得吓人。 “你再提那个名字,我撕烂你的嘴!” 女人肩头一阵哆嗦。 “好、好。我不说……是这样,我家老二一直是个乖孩子,但是他年纪轻,不懂事,就前些日子,被他学校里那些狐朋狗友糊弄去赌牌——我天天跟在他后头叫他不要跟人学坏、不要跟人学坏,那小子还是拎不清楚,让那猪油蒙了心……一下子欠了别人三万块……小姑子,你看……” 江之林的情绪平复下来,嘴角勾起嘲弄的冷笑。 “您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也不是……我这不是主要来看看咱家小姑子来了嘛……”女人讪笑两声,擦擦额头的汗: “你想,我家那老二,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现在咱这村里哪来这么第二个大学生?他可是全村的希望呐……但是咱家老大刚娶了媳妇过门,付了彩礼钱,这三万块咱家已经掏不起了……你看看,这不看僧面看佛面的……” “对不起。”江之林冷漠道:“我一分钱也不会借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这怎么行!”女人慌乱起来:“你现在可还没跟大刘离婚,你还是咱刘家的儿媳妇呢,帮帮自家外甥怎么了?吃了咱家这么多年饭……” “吃你家的饭?”江之林的额头暴胀起青筋: “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结婚这么多年,姓刘的除了喝酒打牌打麻将,干过什么正事?我家小东……小东生病的时候他又在哪里?抛家弃子跑掉的是谁?打牌?呵,打牌能输三万块,你那老二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你们刘家人全都一个德行,一群不折不扣的人渣!” “反正我话就撂在这里,这门我不会给你开,你也别想从我身上拿到一分钱!滚吧。” 说完这段话,江之林呼吸急促地转过身,头也不回便往院里走去。 “江之林!”铁门后的女人尖叫的声音令人鼓膜生疼,她猛地甩手,塑料袋里装着的梨子狠狠砸在铁门上。塑料袋破裂,几个梨子滚到江之林脚边。 “你别欺人太甚!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你还想怎样?要我死在你家门前吗?你这个没良心的狗杂种,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家小东住院做化疗,是问谁借的三千块!现在还翻脸不认人了?白眼狼!臭BIAO子!” 江之林的脚步骤然停下。她缓缓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得吓人。 “好……好一个白眼狼。” 她慢慢往回走,隔着铁门冷漠地注视着那个女人。 “你还记不记得小东姓什么?他是我家的孩子,就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吗?好一个三千块,为了给小东筹钱住院,向你家借的这三千块,直接赔上了我爸的一条腿!钱我已经还你了,现在你还想再要我借给你三万块?你家的三千块还真是值钱啊?” “阿林……”门外的吵闹声惊动了屋里的老人,江父推着轮椅走出来,担忧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之林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微微眯眼,深吸口气,问道: “爸,上次你说咱们镇里铺沥青路要花多少钱?每家出多少?” “这个……我记得工程费是三十万,每家要出两千八……” “好。”不待江父说完,江之林冷冷道: “明天我会去跟施工队说一声,工程款我全包了,镇里的每一户都不用出钱……前提是,不许修刘家的路。” “江之林!”女人瞪大了眼睛,双手死死抓着铁门栏杆拼命晃动,模样疯癫,指甲都要抠出血来: “臭BIAO子!活该你儿子得血癌!你就是个臭Biao子,不要脸的狗东西,我诅咒你全家死绝!” 女人还在咒骂,邻院的黄狗跟着狂吠,江之林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 她已没有一丁点食欲。 三十万不是一笔小钱,但对如今的她来说还能接受。 她的“生意”,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如今剩下的存款也不多。 必须再想些什么办法,增加自己的收入…… 想着,江之林微微眯缝起眼睛,记起来前天主动送上门的那位“富家公子”。 -------------------- 刚回到时左才的公寓,柳烟视就脱下了高跟鞋、赤着脚,把自己丢到了沙发上。 “累死啦——” 她努力地舒展着身子,纤细美好的身材一览无遗。旋又蜷起身,懒洋洋的: “我要在这里睡一觉……不,还是死在这里好了,不想动了。” 时左才同样是精神不振,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毫不留情地把柳烟视挤到一边去,伸手便拿起桌上剩下的早餐油条往嘴里塞。 油条已经冷了,很是油腻。但他好似没尝出味道,狼吞虎咽。 柳烟视津津有味地看了他一阵,嘟囔道: “你和闷油瓶先生,无论是性格还是饮食习惯,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时左才没理他,含糊道: “我现在饿得想把沙发也吃掉,你去叫外卖吧?” “好啊。”她伸出手:“手机——” “你自己没有手机么?” “澳洲的账号又没办法付款。”柳烟视甩了个白眼。 时左才看看她,又伸手掏掏裤兜,将手机丢到她怀里。柳烟视坐起身来,嫌弃地把手机屏幕在时左才裤腿上擦了擦: “好多油啊!” 她翻翻手机,打开外卖软件,又忽然嘻嘻笑起来: “我忽然记起来,你的主人格对你滥用他的存款叫外卖的事情很不满啊。” “管他呢——反正我现在是坐拥三百万身家的男人。”时左才扭扭脖子,站起身来,往角落的书桌走去,翻开上面凌乱的书籍,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十三天后,你就是流落街头的难民了。”柳烟视俏皮地笑笑,又盯着手机犯难了。 “想吃炸鸡——这个麻辣烫也不错,啊,这个新出的汉堡好帅!时左才,你吃芝士吗?这个披萨好像也好好吃啊……昨天好像有想吃驴肉饺子来着……” 时左才有些听不下去,转头打量一眼趴在沙发上径自苦恼的柳烟视。 “你不是在澳洲做过平面模特的兼职么?” “嗯?是啊,怎么了。”柳烟视自顾自划着手机。 “当模特不忌口吗?” “我又吃不胖,你有意见啊?略——” 过了一阵,柳烟视丢下手机。“点完啦。我去洗个澡!”便跳下沙发,踢踏着时左才大了好几号的拖鞋往浴室里跑。 时左才放下手头的那本“狂言师教材书”《社会工程学导论》,摇头笑笑: “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浴室里传来水声,他沉默了一阵,又轻声嘀咕: “可惜是个平胸。” 晒了一天,时左才确实有些乏了。走进厨房拿出主人格冰好的白开水,直接灌下了大半瓶,扭头时终于注意到柳烟视丢在沙发上的纸袋。 纸袋是奢侈品专柜送的。里面大抵是柳烟视今天用坑蒙拐骗的技巧“买”来的化妆品。 时左才皱皱眉头,听见浴室那边隐约传来哼歌声。他露出笑意,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边上,拿起纸袋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时左才翻出几张小纸片,愣住了,旋又苦笑起来。自顾自喃喃。 “这女人才是真正的恶魔吧?” 那是购买商品的收据存根。 柳烟视逛街时收获的一大堆衣服化妆品都是她用真金白银买下来的。所谓的“空手套白狼”只不过是在逗他玩而已。 “你在看什么呀?”浴室门半敞,探出一边湿漉漉的头发,柳烟视笑眯眯地问道。 “想偷走你换下的原味内衣,结果发现了大骗子的蛛丝马迹。”时左才回敬以正直的笑容。他拿着收据仔细看了看,不住啧啧感叹: “一个包也要十七八万……烟视小姐在澳洲的别墅怕是用矿做的吧?” “没有错。”柳烟视关上了门,浴室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烟视后面的话听不清楚,带着几分俏皮与暧昧。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少奋斗二十年呀?” “我倒是没有所谓。” “恶魔先生”忽然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但是闷油瓶应该是不肯的。” 他慢慢朝浴室方向走去,笑意越来越浓。 “要知道,心思越是单纯的人,直觉往往准确得可怕……直到今天,我的主人格还在明确地向我传达这样一个信息:他很害怕你。” 时左才走到浴室门前,却没有开门。他转身挨在浴室门上,抱着双臂。 “在澳大利亚出生的华裔女子,年轻貌美,放着美好的富人生活不去享受,却大老远跑来纠缠我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学生……老实说,直到此刻,我也还对你那一套想要说服我成为狂言师,为家人复仇的说法感到怀疑……” 时左才轻轻笑道: “烟视小姐……你接近‘我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门后的电吹风声音消失了。 时左才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稀感觉到柳烟视也贴到了门边。 “时左才。你还记得狂言师的第一条守则吗……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此刻的两人,都是用后背靠在浴室的门两端。彼此之间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木门冰凉的温度。 柳烟视闭上眼睛,柔柔笑道: “所以说了,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你,至少这句是真话。” …… 穿着宽松睡衣的柳烟视盘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换台。这个女人的心思总让人参不太透:她可以是初见面时长发飘飘的清纯女子,也可以是在街头上用气势震慑全场的冷酷美人,现在却只如一个普通可爱的邻家少女。 就连看的节目也很少女。 明星娱乐综艺。 “啊!”柳烟视惊讶的叫声把正在翻书的时左才吓了一跳。 他转头,朝电视看去,综艺节目里正在播放的是一段明星的介绍。 “付颖儿十二岁就已经出道,在电视剧《欢乐一家》中饰演的妹妹更是让所有观众大呼可爱,一炮而红的同时,她也被冠上了‘国民妹妹’的称号。转眼间,才貌双全的付颖儿已经十七岁了,在继续学业的同时她也没有放弃演员事业的发展,去年被李谋导演钦点成为年纪最轻‘谋女郎’,新电影《永不相见》也在上月成功杀青……9月23日,付颖儿将会在广州上下九步行街参加《永不相见》的杀青仪式……” “是付颖儿呀!”柳烟视眨眨眼睛,看起来相当激动。 “你也会追星啊……”时左才颇为无语地摸摸鼻子,“长得倒是还可以……” 柳烟视眯缝着眼睛用颇为敌视的眼神看了时左才一下,又“哼”地扭过头: “你知道个屁,我和颖儿是发小。” “世界真小。”时左才苦笑,耸耸肩道。 “颖儿演技超好的!啊,就是这段,不信你看……” 电视里剪辑了一小段付颖儿在《永不相见》里的哭戏,在这部电影里她同样是饰演了一名妹妹的角色。 时左才对这些不太感兴趣,随便瞄了几眼,却忍不住愣了愣,旋即微微皱起眉头。 “……有点东西。” 就在这时,时左才的手机响了。 时左才怔了怔,拿起手机,看见上面的号码。 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喂……对,对,是我。是吗?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是相当荣幸……明天是吗,没问题,有时间的,是去您那边吗?OK,地址我已经记下了,第十甫路离我的公寓很近,不会迟到的,请您放心……” “那就明天见吧……” “……江之林女士。” 关掉电话。时左才抬头,迎面碰上柳烟视好奇的眼神。 “鱼钩……咬住了。”他笑道。 第5章 入局的人已落下棋子 9月21日。距离时左才开学还有十天。他通过各种手机软件、高利贷借来的三百万,利息已经滚到了十万。 同日下午,衣着得体,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蓝思琳”背着公文包来到了第十甫路。 按照手机短信上的地址,蓝思琳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写字楼。这里的一楼是个商场,人不算多:因为很多商铺都围上了挡板,看起来是在为明天的店庆活动做准备。 找到了电梯,直上七楼。景象已是焕然一新。这里是企业办公楼层,似刚装修好不久,空气里隐约透着油漆的味道。 蓝思琳露出一丝笑意,左右看看,走到“安诚信贷有限公司”的门牌前,按下门铃时,已换作了一副文质彬彬、毕恭毕敬的模样。 …… “蓝先生,我们已经慎重地考虑过,一千万的融资金额对我们而言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经过这段时间对贵公司的信誉考察以后,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具有很优秀的发展潜力,所以我也尽力地为您打点了一番,决定向你开放这个额度一千万的贷款项目。” 单独隔离的办公室里,穿着正装的江之林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蓝思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们!” 他站起身,恭敬地和江之林握了握手。江之林微微点头,将身前的那份合同文件递了上去。 “这是有关的合同文件,需要你过目一下,如果觉得上面的条约都没有问题的话。您就可以签名。我们这边的贷款是需要做一个信用抵押的,像是您这种大额度的贷款,需要先付总额280万的抵押金,之后我们就会将一千万转到您的户口上……按揭还款的期数分了十四期,在第三期还款后,就可以取回您全额的抵押金……” “这个……”蓝思琳脸上忽然露出相当为难的表情。他抿了抿嘴唇,深吸口气,似是打定什么主意。 “江小姐,这上面的条例我已经知道了。只是……我有一个难言之隐……” 江之林愣了愣,笑着点头: “您请讲。” “是这样的。”蓝思琳叹了口气,说道: “事实上,前段时间,我的父亲已经知道了我分割技术部,打算另立门户的事情。和他争论过后,勉强算是互相妥协,做了一点让步——他已经同意了,不会干预我这次投资新型手表的计划,只是……他也要求了,用作投资的三百万如果想拿去贷款,必须先直接把贷款的部分定金拿到手,证明我没有乱花钱……” 说着,蓝思琳挠挠头发,有些羞赧地笑笑: “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因为我年轻时做闹出不少荒唐事的缘故……” 江之林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心底却是一阵冷笑。这个蹩脚的下三滥骗子终于露出马脚来了。 她温柔地笑笑,装作一副相当理解的模样: “那么……您想要先拿到多少贷款呢?” 蓝思琳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诚恳地望向她,道: “两百万……只要两百万就可以了……只是单纯地证明一下我没有把这笔抵押金花在别的地方,只要有贵公司的贷款合同,和两百万现金,我的父亲就会相信我,同时我也可以立马将三百万抵押金交付给贵公司……” 江之林心底蓦地窜起一股无名火,这小毛贼竟然狮子大开口,而且还是用这么蹩脚的借口。她感到有些厌了,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也收敛了许多。 “蓝先生……关于这个请求,恐怕我不能够答应你。贷款的流程是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事情,况且,这种先要贷款再交抵押的情况也并不符合交易的流程……” “拜托您!”蓝思琳慌张地站起身来: “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向贵公司贷款的……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是您完全可以去查询一下我们缇德钟表公司的商业信誉,我是不会骗人的……对了,网站,我们还有官方的网站……” 蓝思琳手忙脚乱地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却被江之林制止了,她摇头道: “蓝先生,不是我不想帮你,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情,我之后会请示一下公司高层,讨论过以后,再给您答复,可以吗?” 走出办公室,穿过忙碌而安静的办公区,正在一张张写字台前埋头处理文件的安诚信贷文员们仿佛没有注意到蓝思琳的存在。 时左才沉默地走出写字楼,来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脸上那丝迷茫的神情在瞬间荡然无存,化作了一张轻佻的笑脸。 “把还没开放出租的楼层伪装成自己的皮包公司、甚至还请了这么多龙套,手笔倒是不小。” 他喃喃自语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披在肩头,懒洋洋地钻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 -------------------- 回到居住的酒店房间,江之林将公文包狠狠地甩到地上。 “该死的骗子……真是蠢到家了!我竟然还跟这种小毛孩浪费那么多时间……” “浪费了我这么多铺垫……光是找来那么多演员、布置那个办公楼,都花了我好几万,现在全都打了水漂!” 她抓狂地挠着头发,狰狞的神情和那位安诚信贷的江女士看起来判若两人,从酒店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猛地灌了几口,嘴上已是将那叫做蓝思琳的蹩脚骗子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 老爸不同意?要证明他不是花花公子,真的想去做生意?这种借口也能想得到,这是在当自己是个傻子吗? 下周还要给家乡镇子捐三十万的修路工程款,这下子,再不做点靠谱的“生意”,她户头的存款就真的捉襟见肘了…… “如果不是那小子主动找上门,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精力,老娘早就找到新的肥羊了……” 江之林越想越气,又是连连爆了几句粗口,心底的戾气久久挥之不去,一直在回味着那小屁孩蹩脚的演技、荒诞可笑的说辞。 “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可以去查询一下我们缇德钟表公司的商业信誉……” “我们还有官方网站……” 江之林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思路渐渐活络起来,微微眯缝起眼睛。 “官方网站……?” 她腾身而起,抄起床头的手提电脑,匆匆忙忙地打开了网页,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缇德”二字。 排在前头的,赫然正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中国”。 “竟然是个真的公司?”她微眯着眼,心中暗念,那小毛孩怕是用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套路,狐假虎威。 想着,她滑动鼠标,大致浏览了一下整个网站的主页,没有看出丝毫端倪,拉到最下方时,看见联络方式一览,心念一动。 她在公文包里摸索着,找出当初蓝思琳递给她的那张名片。 上面分别写着两串号码,135XXXXXXXX是国内的私人联络电话。而另一个八位数的号码和网页上的联络电话完全对得上。 江之林皱皱眉头,拿起电话,拨出了那八位数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传入耳中的,却是一段相当标准的英文录音。听起来就像是通讯营业商的接线电话。 英文播放一遍后,那清脆而标准的女声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欢迎致电缇德钟表有限公司客服,英文请按1,中文请按2……” 江之林按下了2。 “物流查询请按1,商品讯息请按2,商品投诉请按3,转接人工台请按0……” 江之林按下了0。 “……以下对话将会被录音……” 静候了一阵以后,电话那头响起了一道甜美的女声: “您好,这里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 “请问一下……”江之林轻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我是安诚信贷有限公司的江小姐,和你们的外包经理蓝思琳有个合同还没有完成,请问他现在在吗?” “请稍等一下。”电话那头好一阵听不见声音,似在翻找什么,遂又出声: “江之琳小姐是吗?蓝思琳经理现在不在办公室。他已经留过话了,说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可以拨打他的私人电话135XXXXXXXX……” “啊……好……我明白了……” 关掉电话,江之林的心情一时间竟如坐上了过山车。 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那明明是个蹩脚的骗子……难道,当初看见那双劣质皮鞋,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说,自己看走了眼? 江之林此刻思绪万千,顿时觉得整个事件都变得错综复杂了起来。 官网是存在的。公司应该也不会假。疑心极重的江之林甚至还查了查那个公司的澳大利亚公司地址,从谷歌地图上搜了一下,完全对应得上……如果那个蓝思琳是个如假包换的“真货”,也就是说,那先付两百万的请求,真的是他迫不得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是自己真的给了他两百万,回头再转付280万的抵押金,自己也能够净赚一笔80万的快钱…… 问题就在于,这个做法是有风险的。两百万她拿得出手,但如果被骗了,绝对是伤筋动骨的…… “但是……”江之林微微眯缝起眼睛,轻声念道: “就算他真的是个毛贼……也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说白了,他现在应该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纯粹是误打误撞撞到我的枪口上来,主动权是完全掌握在我手上的……” 江之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某一刻,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只蓝思琳送给自己的样品手表,坐在床边,将手表放在手心,细细地摩挲着那精致的表盘。 她幽幽一笑。 第6章 设局的人却面带笑意 时左才刚刚回到公寓里关上门,剧烈的痛苦就如手榴弹炸裂的残片,直接贯穿他的大脑。 他跪倒在地上,发出闷哼,汗如雨下。 柳烟视已经在家里等他。 她嘴里还含着薯片,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左才,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狂言师守则第三条,禁止长时间使用副人格,你还记得吗?最近……‘恶魔’先生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强行恢复主人格,因为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在抗拒自己的分裂了。” 时左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恢复了原本人格的他,从来没有说话的欲望。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柳烟视细长紧致的双腿交叠在沙发扶手上、枕着双臂,怔怔地看了半晌天花板。又径自呐呐: “……不过,每次切换主人格的时候都会头痛,这是为什么呢?” …… 洗完澡,时左才走出浴室,终于注意到柳烟视面前的茶几上,正摆放着一沓医院的文件。 他向柳烟视投去一个质询的眼神,柳烟视“哼哼”一笑: “恶魔先生让我趁他去见江之林的时候,把那个乞丐和安鹤市的头发拿去做一下亲子鉴定……结果,他真的是小安的爸爸。” 柳烟视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左才: “——你是怎么猜到的啊?” 在听说了小安被跟踪的事件后,“恶魔”便和柳烟视临时起意,去第十甫路观察跟踪者。为了伪装身份,“恶魔先生”想了个自损八百的馊主意:他在巷子里找了个乞丐,花了一百块钱,将他的衣服和乞丐对换了。 之后,在小安下班路过第十甫路时,发生了极戏剧性的一幕:恶魔先生为掩饰身份互换衣服的那个乞丐,就是这段时间一直跟踪安鹤市的人。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奋起直追,想要抓住那名乞丐,两人在巷子里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让那乞丐跑掉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次的接触,“恶魔先生”才会知道那名乞丐是个哑巴。 但真正令人惊奇的是,仅是经过一次那种简短的接触,主人格的时左才便在当天夜里,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 “他是安逸文。” 那句话是写给自己的副人格看的。 如果没有这一句提示,恶魔先生和柳烟视对安鹤市被跟踪事件的调查进展绝对不会有如此飞跃的进度。 但主人格的时左才显然没有向柳烟视解释的欲望。他仅仅是淡漠地扫了柳烟视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养母生前的卧室走去。那是他这些年睡觉的房间。 柳烟视喊了几声,没有回应。鼓起的腮帮子像两只气球: “傲娇怪!” 话音刚落,手机便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柳烟视愣了愣,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时左才把柳烟视和他两人的微信号单独拉了个群聊,在群里发起了一个付款人只有柳烟视的群收款,数目是163块,正是用他的手机叫了两次外卖的金额。 “时左才!”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意思啊!外卖明明你也有份吃的!” 紧闭的房间门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群收款被撤销,又重发了一个要柳烟视付81.5块的…… 柳烟视抓起身旁的枕头,冲着房间门狠狠地丢了过去。气得咬牙切齿,正打算和这家伙彻底绝交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这家伙又想干嘛……” 嘟囔着拿起手机,看见上面的联系人名称,柳烟视愣了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从沙发上蹦了起来、鞋子也不穿,光着脚急匆匆跑到时左才的房间门前拍着房门。 “时左才!你快开门!快快快快快……” 房间门打开,时左才站在门后,向柳烟视投来审视的目光。 柳烟视来不及多管,“快把你的手机给我!”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扑到时左才身上,把手伸进他口袋里摸索出一台手机来,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调出了几段不知何时存进他手机里的录音,与此同时,接通了她自己的电话。 “欢迎致电缇德钟表有限公司客服,英文请按1,中文请按2……” 录音里传出的,竟是柳烟视自己预先录好的语音。 第一段播完,预计时间差不多了,她又播出第二段: “物流查询请按1,商品讯息请按2,商品投诉请按3,转接人工台请按0……” 过了一会儿,柳烟视悄悄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将电话的扬声器打开,对着电话讲道: “您好,这里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 “江之林小姐是吗……蓝思琳经理现在不在办公室……” 通话结束,柳烟视握着手机的手轻轻拍拍胸脯。 “呼——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你可以下来了吗?” 听见身下传来时左才冷漠的声音,柳烟视愣了愣,旋又眨了眨眼。 ——冲得太急,她扑倒了时左才。之前和江之林通话的整个过程,她都是以极暧昧的姿势趴在时左才身上完成的。 柳烟视双眼慢慢弯成一道月牙,内里似有无尽的狡黠。 “时左才同学……你是初哥吗?” “关你屁事。” 柳烟视笑容越来越俏皮:“我家很有钱哦。” “关我屁事。” 时左才把柳烟视扳开,从地上坐起来,有些嫌恶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他走上前,握住房间的门把,转头看柳烟视: “出去。” “真是绝情啊。”柳烟视撇撇嘴,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你不做饭吗?”柳烟视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等你回家以后再做。” “可我一般九点钟才走。” “等你回家以后再做。” “好吧——那你现在打算干嘛?” “等你回家。” 柳烟视撇撇嘴,灰溜溜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不是柳烟视的电话。 时左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声。烦躁的情绪有如实质清晰可见。 自从这女人如脱缰的野马闯进他的生命里,麻烦一单接着一单。 他忽然伸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当手放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时左才”带着慵懒的笑意,冲柳烟视眨了眨眼,拿过了自己的手机,按下了接听。 “喂……江之林小姐吗?” “对,我是蓝思琳。” 致局外人 致局外人: 与林弓相识是在三年前。其时我尚在广州市沙河福利院隔壁的写字楼里做私家侦探。他是我所接最后一个案件的客户。 案件顺利完成时,我们也成了忘年交。 林是个颇具格局的年轻人。心怀理想,郁郁不得志,酒量甚大。我只喜欢他的最后一点。 在几次酒后听我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他表示很意外——又许是不敢相信世上还存在着那种荒谬而惊奇的人生……并决定要讲这些故事以文字的形式写出来。 在第一个故事即将写完时,林找到我,给我看了原稿。 我很喜欢他处理的方式。这个故事通篇谎言,读来荒谬,书中人的名字也用了相当巧妙的化名取而代之。 更令我意外的是接下来的事情。林弓找到我,是希望我能够以叙事者的身份,为你们写下一封“挑战信”。 我深觉有趣,心底也确实惶恐。 诚然,我是侦探小说家埃勒里·奎因兄弟的忠实拥趸,也清楚林弓的做法是在向他们惯常在破案前“挑战读者”的精彩桥段致以敬意。 然则“狂言师”的故事以悬疑、欺骗的性质居多,暗含的叙述性诡计不胜枚举,与奎因先生所构思的本格推理世界不能相提并论。 顾虑多时,我还是决定以更加委婉的方式向各位读者先生/小姐提出“挑战”。 此刻,你们已是“局外人”。 有关于蓝思琳所设下的骗局之线索,已经在前文的叙述中尽可能公正地罗列详尽。我相信,思维敏捷的读者已经能够猜出事件的发展始末了。 至此,我的问题有二: 蓝思琳所设骗局手段为何? 安鹤市被跟踪的真正原因是为何故? 残局的最后一枚棋子已然摆下。我衷心等待诸位落子。 “时左才”谨启 第7章 涸辙之鲋 其上 9月22日。 第十甫路。 今日是白马商业城的三十五周年店庆。走进这栋大楼时,每家商铺门前都是张灯结彩,游客们摩肩擦踵,热闹的气氛与昨天的冷清景象大相径庭。 商城中央的展示区搭建了大型的游乐中心,主题是生日会。带着滑稽生日帽的工作人员不断吆喝,邀请九月份生日的游客参与抽奖。一名容貌靓丽的长发少女也在派发着传单,引人频频瞩目。 穿着西装、梳着背头、戴着眼镜的“蓝思琳”深吸一口气,脸上轻佻的笑容收敛殆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进电梯。 六楼往上已不是商业区。他按下的,是七楼。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江之林。 …… “安诚信贷公司”的写字楼里,埋头工作的文员们辛勤得一如既往。单独隔离开来的办公室桌上,江之林推出了手里的银色手提箱。 “蓝思琳先生,这里是您贷款一千万的预付款,总数是两百万,还请过目一下。”江之林脸上仍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 蓝思琳抿抿嘴唇,打开手提箱的锁扣,一摞摞的人民币严严实实地铺满了整个箱子。他取出一摞,仔细地一张一张捻过去,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的连号新钞,做不得假。 “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只要有这两百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蓝思琳的嘴唇都在发颤,兴奋二字像是印在了脸上,看得江之林心生厌恶。 但她演技极好,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笑道: “虽然预付贷款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职责范围,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帮到先生您。同时也希望您名下的新型手表能够大卖。” 交易已经完成,两人的心情似放松许多。江之林从包里取出那只蓝思琳赠予的手表,微笑道: “关于您这只手表,我也有特意了解过。正常的机械表确实是不能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之间调校日历的,如果贸然调校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齿轮损坏……但您研发的这种机械表却完美地解决了这一弊端,想必是掌握了更好的制作工艺吧?” “这门工艺也是我最引以为傲的部分,”蓝思琳笑道: “您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啊,对了,关于贷款的部分,我一定会按时在按揭日期前归还的,江小姐你大可以放一万个心。” 说着,蓝思琳已经合上了手提箱,将其抱到自己面前,脸上堆满笑意,站起身来: “按照约定的,三百万的抵押金我会在回去以后第一时间转账到贵公司的银行户口……那么……” “还请等一下。” 蓝思琳转身的动作僵住。同样僵住的还有他脸上的笑容。 但江之林还在笑着。她的笑意淡漠,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语气也不复先前的平和。 “蓝先生——人都已经来了,抵押金的事,就没必要等到回去再付了吧?” 蓝思琳的额头渗出冷汗来。 “江小姐……不合适吧?我现在手头也没有带银行卡……” “不需要银行卡吧?”江之林缓缓站起身来,抱着双臂,略略侧头,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几天前,蓝先生在银行给我看您的存款的时候,不是登录网上银行查询的吗?” 她微微眯缝着眼睛: “如果只是需要电脑来转账的话,敝公司现在就可以提供。” 蓝思琳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脸上的汗也不及擦,干笑两声: “是这样的,我……” “对了。为了保障蓝先生的收益,同时也为了保障这次交易的安全性。其实我们公司在交易完成前都会有一个固定的程序……” 不待他说完,江之林直接打断。她冷漠的气势与先头那和蔼的形象判若两人,脸上还带着冷笑: “——我们请来了‘公证人’。”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向二人点了点头。 “两位好,我是公证员。” 他将公文包放在桌上,从内里取出了一本证书。 “这是我的公证员执业证书。” 蓝思琳生硬地挪过目光。 证书上清晰地写着: 顾逢,国家一级公证员。 ------------------ 小女孩约莫只有六七岁上下,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推搡着,怎么样也找不到方向,急得嚎啕大哭起来。 一只纤柔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小女孩吓了一跳,转头时看见的是一名不认识的姐姐。她笑得温柔,帮忙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 “怎么啦?跟妈妈走丢了吗?” “嗯——” 女孩吸了吸鼻子,看向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无助。那姐姐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虽是陌生人,却不怎么让人害怕。 “姐姐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她指了指自己T恤上的名牌,“你不要害怕,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女孩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姐姐很久,后者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她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慌了,慢慢点点头: “好。” “真乖。”姐姐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帮她擦了擦鼻子。 “来,擤一下鼻涕。” -------------------- “根据安诚信贷有限公司拟定的这份合同,是具有法律效益的。也就是说,在贷款发放后,及时交付抵押金是蓝思琳先生应尽的法律义务。” 顾逢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一份贷款合同的复印件。 “江之林小姐昨天做出了公证申请,我会在这里确保两方交易的公平性,两位的对话录音会被封存作为保留证据,绝对不会外泄,请放心。” “怎么样?”江之林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 “蓝思琳先生,公证人都来了,您也不急着走吧?” 蓝思琳慢慢转过身,面色铁青得吓人,后颈已经被汗渍浸透,空调的冷风吹进,他感觉如坠冰窖。 “蓝思琳先生,”江之林说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现在就给您提供转账用的电脑,怎么样?” “其实……”蓝思琳喉结动了动,抽动嘴角: “我……忘了网上银行的密码……” “呵……”江之林冷哼一声: “那还真是不巧啊。” 她又看向一旁的公证人,阴阳怪气道: “公证员先生,像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啊?” 顾逢点点头,公事公办地回应: “根据合同规定,贷款的发放时间和抵押金的缴付必须是同时进行的,否则就无法视作正当交易,如果蓝思琳先生不能够缴付抵押金的话,就必须立刻归还刚才收到的贷款。”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 “需要提醒蓝思琳先生的是,鉴于您已经在合同上著名,则代表了您已经同意了合同上的规则,如果不能及时缴付抵押金的话……江之林小姐,是有权利将你起诉的。” “不用讲了。” 汗水已经渗透到了后背。蓝思琳咬了咬牙关,用尽全力、发出很轻的声音。 “我现在就付。” ------------------ 长相甜美可爱的少女领着一名小女孩回到了商城正中的生日会游乐中心,四下望了望,走到负责这一块区域的管理经理面前。 “经理,这个女孩在商场里走丢了,你能带她去广播室找一下妈妈吗?” 管理经理转过头来,看见少女时愣了愣,又望望她手上牵着的小女孩。 “走丢啦?这可怎么是好呀……你会去广播室吗?我现在还在做商场指引呢,抽不开身……” “广播室好像在三楼呢,除了一楼我很熟悉,其他的地方都没怎么去过……”少女颇为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这样呀……”管理经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身上穿的是工作人员的店庆T恤,头上也戴着生日帽,看来有几分面生,胸口上的名牌也是不熟悉的名字,想来是临时请来做一天兼职的学生。她皱皱眉头,问道: “你刚刚说,你对一楼很熟悉?” “对呀,”少女眨眨眼睛:“其实,我经常来这里逛街来着……” 管理经理略作思忖,将袖子上的黄色袖带摘了下来: “那这样,我先带这小姑娘去广播室,你在这里帮我替一下,会有游客过来问路,你知道的话就尽量指指路好了。” 袖带上印着“商城经理”的字样,少女眨眨眼,笑道: “好呀。” ------------------ 手指敲击键盘的响声是偌大办公室里唯一的声音。 像单调的音符。 银行账户,他记得。 密码,他也记得。 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泛着莹莹蓝光的电脑屏幕此时于蓝思琳而言似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的一男一女,却是催命的鬼。 登录。 鼠标移动。 个人账户。 存款。 余额:432000美元。 折合……人民币……三百万。 蓝思琳咽了咽唾沫,颤抖的鼠标指针缓缓移向了“转账”一项。 转账人是,江之林的银行户口。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万丈悬崖前的,最后一步。 用尽办法从高利贷借来的三百万。将在一个轻巧的回车之后,如云烟消散。 “蓝思琳先生,怎么了?”江之林一字一顿地说道: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可以吗?” “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海外知名钟表公司的大少爷……这三百万对您而言,无足轻重吧?” 她的笑意越来越浓: “还是说……您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少爷呢?” 蓝思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就连呼吸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清脆的键盘声响起。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蓝思琳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吸干。 电脑上,示意转账成功的英文字符串, 刺眼得吓人。 江之林露出狰狞的微笑。 -------------------- 二楼的保安值班室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保安急忙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打开一丝门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名相当好看的少女。 “你有什么事?” “拜托了!”少女看起来很是焦急,眼眶微微泛红,双手握住了他的上臂: “保安大哥,您可以帮帮忙吗?我是这里的临时经理,本来想去道具间拿点东西,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钥匙弄丢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您有备用钥匙可以用吗……” 保安愣了愣,又多看了少女两眼,视线移向她的手臂,看见T恤上那黄色的袖带——确实是商城的经理不错,尽管有几分面生。 手臂上传来的触感让这二十五六岁的小伙有几分心思荡漾。他想也不想,走出门外,锁上了保安室,拍了拍腰上的那一大串钥匙。 “我们走。” “啊!”少女略略一怔,脸上满是化险为夷的惊喜:“太好了,保安大哥,您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保安一路领着少女走去二楼的道具间,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得知她要拿的道具是一整套布偶服时,还义不容辞地为她找来了一辆手推车,亲自帮她推到了电梯口处,少女一路上不断对他点头鞠躬施以感谢,那一刻,保安觉得自己酷得像个007。 “咱这商场……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漂亮的经理?” 带着满足的情绪,保安呐呐着往保安室走去。 -------------------- “交易已经到此结束。那么,我也衷心祝愿蓝思琳先生……祝愿您的新型手表可以帮助您事业腾飞。” 江之林的最后一句话仍回荡在耳边。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蓝思琳已经形同一具行尸走肉。 办公室的文员们没再埋头工作。 几十号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这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穿过走廊,向门外走去。他们的眼神,僵硬地像牵线木偶。 门被缓缓拉开。再次关上时。离去的那位“大少爷”,注定会在此遗落他的人生。 江之林靠在墙上伸了个懒腰,脸上是独属于她的、胜利者的微笑。八十万的快钱已经到手,至少未来的几个月,她都可以衣食无忧了。 虽然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无法直接确认那名叫蓝思琳的家伙是不是将主意打到她头上的同行……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在最后一日走出的这一步险棋,已经达到了完全致胜的效果。 公证员确实可以保证这次交易的法律效益……但当他离开时,所谓的“安诚信贷”公司也会重新化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皮包公司,这一门“蜂麻燕雀”里的“雀”字手艺,她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根本不怕被找上门来。 江之林此时心情大好,就连看那面色平静、做事一丝不苟的公证员,也不由得多出几分好感来。对他点头微笑道: “顾先生,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顾逢的礼节做得很是周到,他同样对江之林点头示意,一边收拾起桌上的文件: “这都是我们公证员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江之林咧咧嘴,又随意地接了一句,只当作客套: “您可真是敬业尽责,不愧是人民公仆,一定在这个行业做了很久吧?” 没想到,顾逢却抬起头来,认真地回应: “不是的。我做公证员的时间,仔细算来,应该也只有半个月。” 江之林愣了愣,诧异道: “半个月的时间……您就可以考到一级公证员的资历了吗?” “运气使然吧。”顾逢有些不好意思,旋又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直直地看着江之林,说道: “其实,我是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喜欢浅尝即止,对什么都感兴趣,但热情也不长久……所以,十几年来换了非常多的工作。” “啊……这样吗……”江之林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男人忽然的热情让她感到几分不太对劲,便随便敷衍了一两句,只打算直接送客。 谁知,那男人却没有直接离开的意思。 “其实,公证员的工作我也感到有些腻了。过完今天,我应该就会辞职。这段时间开始对古文学感到几分兴趣了……对了,江小姐,您知道‘涸辙之鲋’吗?” “不是很了解。”江之林礼貌性地笑了笑,已经开始在心底暗骂这男人不识好歹。 但顾逢却没有读出此时的气氛,颇为热情地介绍道: “其实,这是出自《庄子·外物》里的一个典故,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涸辙之鲋指的就是水干了的车沟里翻腾的小鱼,一般会用来比喻那些陷入困境中、无法自救的人……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对吧?” “或许吧。” 江之林开始感到烦躁了。 涸辙之鲋吗……此时用在那个蓝思琳身上,也许正合适。 正想着,顾逢终于收拾好了手头的文件,又对江之林点点头: “那么,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祝您生活愉快,江之林小姐。”他说着,已经自顾自地转过头朝办公室外走去,嘴里还在念着客套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不了,还是不要再见的好。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还是不要再见的好……江之林皱了皱眉头。还未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顾逢已经自顾自地离开了安诚信贷公司。 管他呢,反正现在她的骗局已经大获成功了。 江之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出办公室,脸上再次扬起欢快的笑容。 “各位……辛苦了。” 写字台前的演员们纷纷站起身来,发出欢呼声。 八十万已经到手。现在,只需要销声匿迹,就好了。 江之林自由地穿过人群,眼神中带着傲慢与冷酷。感觉自己是人群中的女王。 历时七八年,她已经从穷苦的乡村教师一跃成为富人,期间行骗的次数她已记不清楚。但每一次成功之后带给她的喜悦,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她的脸上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怪异的笑容。 要是……自己早几年成为欺诈师……就好了…… 喧嚣人群中有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江之林拿出手机,看到来电人的名字,皱了皱眉,示意演员们都安静下来,冷笑着接通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吗?蓝……” “玩得开心吗?江之林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将她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蓝思琳”的嘴角勾起轻佻而妖异的笑容。 一字一顿地: “欺诈师江之林,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第8章 涸辙之鲋 其下 江之林的笑容冻结在脸上,那个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一枚尖针扎透。 她下意识地张大眼睛—— “你……在说什么?” “到现在,你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中带着几分玩味,江之林甚至不知为何,能读出高位者对弱者的蔑视。 这让她在不安的同时,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你算什么东西?拿了我两百万,就自以为赢了吗?就算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又怎么样,别忘了,那280万的抵押金是你亲手转进我的户口的……” “我确实是转给你四十万美金没错……” 蓝思琳轻轻笑道: “那你觉得,真正转入你银行账户的金额,会是多少呢?” 话音刚落,江之林的手机颤了一颤,她的心脏都仿佛骤停了半秒,顾不得和蓝思琳说话,点开短信一看,赫然正是银行发来的转账短信。 您的账户XXXX5837,于9月22日收入人民币13889.2元,交易后余额…… 那一霎,江之林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如无形的触手攀附上她的全身、渗入皮肤,钻进骨髓深处,就连大脑都“嗡”地窜进一股凉寒。 “一万三……一万三……为什么只有一万三?你明明给我转了四十万美金,为什么到账的只有一万三……” 江之林疯了似的对着手机的话筒大吼起来。 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仍不紧不慢,哪怕见不到声音主人的脸,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轻佻的笑意: “你觉得……我特意使用澳洲的户口,只是单纯地让你相信我在澳洲有家公司而已吗?” “其实呢,在和你交易之前,我已经用这个户口里的四十三万美金在澳洲的银行申请了房屋贷款,也就是说,我卡里的余额——总共是四十三万零两千美金——其中有四十三万,是作为我在澳洲的一处房产的抵押金存在的。” “这虽然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数字,但此时此刻它是处于冻结的状态,所以,哪怕我向你转账了280万,它也不会动用作为押金的四十三万里面哪怕一美分……能够转到你户头的,也就只有那多出来的两千元美金了。” 声音的主人轻笑了一声: “至少,今天你的运气还不错,美金的汇率比昨天上升了两个百分点,有个一万三入账,也算不上血本无归了吧?” 江之林总算明白过来,蓝思琳约定会转给她的280万抵押金,早就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了另一笔贷款的抵押金了,但她并不熟悉外国的银行账户机制,所以才会中了蓝思琳这空手套白狼的计策。愤怒与慌乱的情绪一下子在她胸膛里喷涌而出,突破了阈值,使她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失常起来: “你骗人!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这个骗子!你别想着逃跑……我是有公证员的!对了……还有录音……你还有公司……跑到天涯海角你也跑不掉的!” 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还未说完,就被电话里肆无忌惮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吧?公证人?公证人是你自己请的,连你都知道公证人抓不到你,你觉得我会被抓到吗,省省吧,大姐。” 江之林激动得快要将手机捏碎: “我会抓住你的……你别想跑……你还有公司……我可以报警……你敢骗我的钱,我就要跟你同归于尽!” 电话那头的笑声消失了。又恢复了之前懒洋洋的姿态。 “不用那么麻烦。” “如果你那么想见我的话,不妨看看门外。” 江之林怔了怔,僵硬地扭过头。 安诚信贷公司的玻璃门外,肩头随意披着西装外套的蓝思琳一手插兜,一手拿着电话,脸上的笑容轻佻至极。 江之林渐渐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去,猛地扯开玻璃门,走到蓝思琳跟前时,才发现本应提在他手上的、装着两百万的手提箱已经不翼而飞了。 “你把我的钱拿去哪了?!” 蓝思琳“啧”了一声。抬起手来,用食指无奈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脑子。”他说。 顿了顿,他又说了一遍。 “脑子。用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想一想……有预谋的算计了你这么久,你觉得我有可能是独自行动吗?”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平和。但语气越是温柔,落在江之林耳边,就越是嘲讽,字字诛心。 刚说完,蓝思琳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变,向后退了小半步,江之林已经扑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失去理智的女人力气竟大得恐怖,她死死地捏着蓝思琳的手臂,还想腾出另一只手去掐蓝思琳的脖子。 “把钱还给我!!!!!!!!” 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蓝思琳猛地发力将其甩落,她的指甲死死地抠住蓝思琳肩头的西装,被拖行小半米,就连西装的缝线都被她撕裂了。 “还给我!!!把钱还给我!!” 蓝思琳嫌恶地丢下手上的西装,冷冷道: “你弄坏了一件价值六千块的好衣服。” “你别想跑……你别想跑……我知道你的公司地址……我查过的……你那个网站……做不得假的……你跑不掉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之林喋喋不休地喃喃着,她的头发乱成一团,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蓝思琳沉默了几秒,忽然喃喃道: “你还不明白吗?” “缇德钟表公司,是真的。在澳大利亚的总公司,确实是有的。网站,也有的。” “——但是,缇德的业务范围一直都在国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国内的分公司。” “我给你的网站,是假的。要做出那样的网站,很简单,只需要学会最基础的网页编程就好了。只不过是将缇德公司的外国主页翻译成中文,再完全拷贝一份出来……然后,在联系方式那里,略作修改,换成我名片里的号码,仅此而已。” “那种东西,只不过是一点最基础的障眼法。如果你有心提防的话,再随便点进去看一看缇德公司的发展历史,这种粗劣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蓝思琳微微眯缝起眼睛,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但我很清楚,你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一点,哪怕你再怎么谨慎,你也不会发现这种无趣的把戏。” “因为早在先前的几次接触,我已经刻意地在你心里留下了主观印象,无论是富二代少爷也好、蹩脚的骗子也好,在你的眼里,我终归只不过是猎物,是狮子口中的兔子。” “哪怕狮子搏兔时会用上全力,那也只是因为它担心兔子会逃跑而已,狮子从来都不会考虑过自己被兔子吃掉的可能性。所以……” “从最初的时候,你就已经掉进了我设计好的陷阱里。你永远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欺诈的可能性。” 江之林哑然无语。她呆呆地看着蓝思琳,他的眉眼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纯粹至极的平静与欢愉。但她分明地觉得,正在和自己对视的,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绝望的感觉漫上心头。她就这样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言语。再次开口时,江之林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蓝思琳眨了眨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苏秦的男人。他读书很刻苦,意志也很坚定。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他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谋士。” “但现实是残忍的。叫苏秦的男人带着满腔的志气在世界各地游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盘缠,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一位国王愿意听他说话。” “当他狼狈邋遢地回到家里时,亲人们都厌恶他。父亲埋怨他浪费时间,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种田。没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几年的经历。” “苏秦很绝望,也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经三十岁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他忍不住开始想:也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国王们需要的不是诚挚的建议,他们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扑向烛火就会死掉,他生来就只能当蛾子,他能成为蛾子以外的生灵吗?他想。” “之后的一年里,苏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在乎。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人们照旧生活。” “直到两年后,一个叫燕的国家里,忽然出现了一名叫做苏秦的谋士。他的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气质,燕国的国王很欣赏他,这个叫苏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后的几年里,苏秦又接连去了不同的国家,游说每个国家的君主,君主们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起来成为了联盟,而苏秦也被同时封为了六个国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鲜的谋士。” “后来有一天,苏秦大丞相驾车路过一个偏僻的乡村,两个在田边耕地的农夫看见了他的车队。一个农夫说:‘看,那个苏秦丞相,长得像不像村头老苏的儿子?那个穷酸书生好像也是叫苏秦吧。’” “另一个农夫想了想,笑了。他说:‘只是名字和样子有点像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先说话的农夫也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的,苏家的那个书生又穷酸又迂腐,气派和这位丞相一点都不一样呢,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将这样一个离奇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话般的口吻娓娓道来后,蓝思琳吸了口气,笑道: “《史记》里的‘苏秦约纵’,之前听过吗?” 江之林沉默了半晌,生硬地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蓝思琳又笑了笑。 他轻声道: “苏秦……是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狂言师。” “狂,有精神错乱的意思。不过,在古时,这其实是‘诳’的通假字……狂言,也就是谎言。” “这个名字,已经揭示了狂言师最大的两个特征。” “能言善辩的骗子……”蓝思琳的笑意越来越浓: “……和‘多重人格障碍’的疯子。” “我是狂言师。” 他顿了顿,眨了眨眼,轻笑道: “——骗子中的骗子,骗子的祖宗。” 无尽的恐惧伴随着蓝思琳平静柔和的话语涌进江之林的内心,无形的压力甚至让她有了窒息的错觉,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里布满血丝。 “为什么!!!!”恐惧、愤怒、迷茫,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她的泪腺,江之林抑制不住地飚出眼泪来,自己却恍若未觉: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蓝思琳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收敛,忽然平静道: “江之林,你还记得……今年一月的时候,你从一家叫做鹤市文具的公司手上,骗走了一百五十万么?” 江之林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蓝思琳淡漠道: “那家公司的老板,叫做安逸文。他和你一样,是个农村人。” “他的前半生和你一样,过得很老实。在雏光中学对面开了一家文具店,也在旁边支个小摊子卖早餐。他家的手抓饼做得很好吃。勤勤恳恳小半辈子,赚不到什么钱。以至于十年前城里闹流感的时候,女儿发高烧到四十度,一直治不好,恶化成了肺炎。他把街坊邻里挨个求了个遍,借了小几万块看病,才算是保住女儿的命。那个叫做安鹤市的女孩子至今还有后遗症。” 听到这里的时候,江之林的身躯很明显了颤了颤。 “后来安逸文赶上网店潮,赚了点小钱。用这点小钱开了间文具公司,想要把生意做大一点,好让家里的妻女早点搬出那栋公租房。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宏远的理想,只是想让家人衣食无忧,最好能搬去一个空气好点的城市,治治女儿的肺炎。” 说到这里,蓝思琳淡淡地笑笑: “其实我一直觉得安鹤市这个名字很奇怪,不怎么好听。但其实这名字取得很好。想要孩子鹤立鸡群,也想要孩子过上隐于市井的安稳生活,对孩子所有矛盾的期望都寄托在这个名字上了。” 他低下眉眼,看着泪流如注的江之林,温和地说道: “你看,只不过是骗了点钱而已,一个小小的家庭就这样没了,是不是很好笑?” 江之林不停地哽咽着,泣不成声。她颤抖地爬了几步,抱住蓝思琳的腿,脸上满是扭曲的痛苦。 “我错了……我错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命都可以给你……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求求你一定要把钱还给我……我家里也有亲人……我还有爹妈,我爹的腿瘸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他们了……” “求求你……把钱还给我……” “求求你……你要我干什么都行……只要把钱还给我……” 蓝思琳叹了口气,仰起头揉揉脸,仿佛最后的一点温和也被彻底消磨殆尽。 他慢慢地蹲下身来,轻声说道: “江之林,你怎么什么都不明白?你以为我跟你说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故事,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和安鹤市是朋友,对这些事看不过眼,所以来找你报仇?因为我嫉恶如仇,立志要当正义的使者人民的公仆以暴制暴解决社会问题?还是因为我跟你说了我是狂言师是骗子的祖宗,所以我就要来教育一下你该怎么样骗人?” 他一字一顿地,慢慢地说道: “全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江之林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来。她看见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中依稀流转着数不尽的温柔,再眨眼时,眼泪漫过瞳孔,那张清秀的脸在光线下扭曲,渐渐变得妖冶而狰狞,像是真正来自地狱的修罗。 “我做了这么多事……” “只是因为好玩而已。” 第9章 尚未完结的故事 话已说完,蓝思琳缓缓站起身来,转身离去。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骗人……你在骗人……全都是骗人的……” 江之林忽然呐呐着,语速越来越快: “你都是在骗我的……这些都是假的……什么狂言师……都是假的……你就是蓝思琳,蓝思琳就是缇德的大少爷,你给我转的三百万是真的,这些才是真的!” 话说到后面,江之林似已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尖叫起来: “骗人!你就是真的!你就是在骗人!手表……对了,你给我的手表就是真的,你不可能骗人……” 蓝思琳脚步顿了顿,开始往回走。他蹲下身接过江之林从口袋里拿出的手表,笑道: “你说这个吗?” 他站起身来,将表带套在拳头上,一拳轰碎了墙上的消防玻璃,触发了火警,一时间整栋大楼都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天花板的消防花洒将整片走廊淋得通透。蓝思琳头发本梳得齐整,淋湿后耷拉下来,像是疯子。他亮了亮手中那只被砸得支离破碎的手表,指节上还嵌着碎玻璃,血往下渗。 “传统的机械表确实不能在特定的时间调整日历,因为会损坏齿轮。这块手表之所以能随时调整日历,原因很简单……它只是一块仿制的机械表,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电子表。” 蓝思琳接下来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某宝……四十块……包邮。” 江之林失心疯般趴在地上喃喃着:“你跑不掉的……你跑不掉的……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抱歉,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蓝思琳将手插进口袋,向着过道另一边走去。 “在和你见面之前,我已经打了匿名电话报警——盗用私人设施,诈骗未遂,怎么也得判个七八年吧。” 这时,七楼的电梯忽然响了。蓝思琳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 他将手表揣进口袋,懒洋洋道: “那么,江之林小姐,谈话已经结束了,祝愿我们永不相见。” 电梯门打开,一群威严干练的警察蜂拥而出,迅速地制服了趴在地上的江之林。江之林全程没有挣扎,像个死人。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蓝思琳渐渐远去的背影,骤然发难: “抓住他!他才是骗人的!他才是欺诈师!我才是被骗的!抓住他!” 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刺穿了整个走廊,在刺耳的警报声里听得一清二楚。她疯狂地挣扎着,好几次都险些挣脱警察的束缚,当头的警官抬头望了望,喊道: “小刘,小张!把那人也留下来!叫楼下的便衣看住大门口,不要让他跑了!” 早在听见江之林喊出来时,蓝思琳已经撒腿狂奔起来了,他迅速地转过拐角,抄起了放在地上的银色手提箱,沿着安全出口的楼梯一路狂冲下去。 后头的两人追得很紧,平日里不曾锻炼的时左才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直到他冲下一楼,撞开安全门时,迎面撞上了一个女生。 时左才下意识地拉住了女生,免得她摔倒,再仔细看时,愣住了。 女生的手臂上挂着袖带,上面印着“商城经理”。 “请不要在商城里跑动,会很危险的哟,先生。” 少女笑靥如花。 时左才见到她,也笑了起来。 “有劳你了,经理小姐。” 美丽的商城经理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 “先生,今天是白马商城的店庆,九月份生日的客人都有小礼品赠送呢。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呀?” 时左才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生日。” “这样呀……”少女撅了噘嘴,看看身旁推车上的布偶服,又看看时左才,俏皮地笑笑: “那么,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9月22日,祝你生日快乐!” …… 两名警察沿着年轻的商城经理所指的方向拐过一个路口,看见的却是因火灾警报正焦急地向外逃窜的人群。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大声地吆喝着,尽可能安全快速地疏散人群,几名便衣同事守在门口,时不时会拦下一名身穿衬衫、提着手提箱,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进行盘问。 “这是怎么回事?” “火警。人都在往外跑,这下估计要追丢了。” 追丢了目标,两名警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四处张望,再也找不到看起来可疑的人物。人都在往外跑,中央空地那边很多工作人员甚至连布偶服也来不及脱,抱着几个小孩子涌向大门。 无奈之下,两人通过对讲机向警长汇报了楼下的情况。对讲机里,依稀还能传来那个女诈骗犯的疯言疯语。 警方留有她的资料,叫江之林。也知道她是惯常的诈骗犯,但她手法高明,一直捉不到实际的把柄。这次却不知被谁黑吃黑摆了一道。局面于他们而言,扑朔迷离。 门外,时左才放下怀里的小男孩,摘下了轻松熊头套。身旁的柳烟视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 “不要怕,看见那边的警察叔叔了吗?待在那边,他会带你去找妈妈的。” 男孩擦了擦眼泪:“我不怕。”他看了看方才把自己救出去的轻松熊大哥哥,布偶服已经淋得湿漉漉的,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是出汗了吗? 男孩指指时左才的肚子: “大哥哥,你抱我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肚子好硬,轻松熊的肚子不是软绵绵的吗?” 时左才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的肚子里有宝藏。” ------------------ 刚回到公寓里,柳烟视就把自己丢到了沙发上,将头埋进枕头里。 “全身上下都黏不拉几的,我要去洗澡。” “你倒是去。”恶魔先生笑了笑,也不忌讳屋子里还有个女人,将上身脱了个精光,把湿漉漉的衣服甩到地上。 柳烟视坐起身来,瞟了一眼时左才,顿了顿,又看了他几眼,腾地站起身来往浴室里走。刚关上门,又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 “不许偷看。”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笑道:“不是早就看过了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 “好看吗?”柳烟视忽然笑起来,笑容甜得像蜜。 “还可以,就是胸小了点……” “嘻嘻。”柳烟视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手上的那瓶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防狼喷雾: “你下次记得看仔细一点。” 浴室门关上了。恶魔先生摇摇头,坐在沙发上,放松地舒了口气。 柳烟视围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时左才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头皱起,看起来是睡着了。 “这次恢复成闷油瓶人格的时候,头疼得晕过去了……还真是夸张。” 柳烟视呐呐了一声。又眨眨眼睛、撇了撇嘴,蹑手蹑脚地走到时左才身旁,给他盖上了被子。又跪在地毯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睡颜。 她伸出手摸了摸时左才的头发,时左才的眉毛不再皱起,安详地像个小孩子。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了。看来,要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恶魔先生’了呢……” 柳烟视喃喃自语着,温柔地笑了笑。她转过头,余光瞥到时左才的下半身。他还穿着那条湿漉漉的西装裤,竟就这样直接昏过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四五秒。 “还是……算了吧?” 距离开学还有九天,“恶魔先生”就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吃掉了狂言师生涯中的第一个欺诈师。 此时此刻,将借来的高利贷全部还清,算上利息,他净赚了一百八十万。 事情已经全部结束。 …… 本当如此。 如果闷油瓶时左才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笑嘻嘻的柳烟视和一脸忐忑的安鹤市坐在自己面前,而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四角裤的话。 第10章 镜子里的阴影 柳烟视拍了拍紧锁着的房间门。 “喂!你倒是出来呀,时左才。不就是一条裤衩子嘛,害什么臊呀,你是不是男人啊?” 说着,她又把脸蛋使劲凑近了门缝,压低声音: “你真的那么怕和小安讲话,把恶魔先生叫出来不就好了?” 门里传出淡漠的声音:“我不会再让他为非作歹了。” 柳烟视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吧”,又跑回客厅、吃力地拖来两张椅子,刚放到时左才养母卧室的门前,门里的时左才又说话了: “把我自己专用的那张椅子放回去。” “什么嘛!”柳烟视气道:“你家总共就三张椅子,每张还长得一模一样,谁认得出来哪张是你专属的呀?” “你右手边那把,右后腿有比较严重的磨损,扶手上有用美工刀刻过的痕迹,那就是我专属的椅子。” 柳烟视愣了愣,仔细瞧了瞧右手的椅子,果真和他描述的分毫不差,惊讶地望了望那扇封闭的木门: “你还装摄像头偷窥自己呢?” “用听的就行了。”门那边的声音冷冷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嘴上这么说着,柳烟视还是乖乖地把右手的那张椅子拖回了客厅,一直不安地站在沙发侧的安鹤市嚅嗫道: “柳同学,时同学他……出什么事了吗?” “不要管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的。”柳烟视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又拉着安鹤市一道坐在了卧室门前。 “好了,时左才,你现在要认真听小安说,是真的很严重的事情!” 门内的声音冷冷道: “请务必在二十个字内说明来龙去脉。” “时左才你很过分诶!” 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安鹤市却很乖巧配合,她深吸了一口气,仅仅用了九个字就说明了眼下的状况。 “跟踪我的人……不止一个。” 房间里忽然传出很大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柳烟视好奇地爬上前去,把耳朵贴到门边,听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就算是看不到人,也知道此时的时左才到底有多焦虑了。她暗暗窃笑。 “继续说下去。” 安鹤市很快地点点头,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昨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也遇见了那个乞丐……然后我就忍不住跑掉了,出了第十甫路,想要看看有没有甩掉他的时候,发现几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在我转头以后就马上躲进了巷子里……” “跟踪你的有几个人?” 安鹤市怯懦道: “应该有三四个吧……其实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当时是真的很害怕,就没有想那么多……我是拦了的士跑掉的……” “你确定没有看错?也许你只是看错了。别人根本没有跟踪你的意思。” 安鹤市慌张道:“这个应该是不会错的……因为我在上了的士以后,也从后视镜看到他们了,他们一直看着我坐的的士,看起来真的很可怕……就像是……镜子里的阴影一样……” “你一定是看错了。也不排除他们本来就想坐的士被你抢先了的可能。” 安鹤市认真地摇摇头:“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医学界现在有大量的资料证明,当患者长期遭遇某种特定的精神刺激时,有可能会产生被害妄想症,主要障碍为缺乏对其他人的基本信赖,性格多敏感、容易猜忌……” 时左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柳烟视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 “时左才!你给我认清事实好不好?不要再忽悠小安了!” 门那头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喉咙嘶鸣声,那是闷油瓶时左才焦躁到极致时的习惯。 “可以。那么现在假定安鹤市真的处于被多人跟踪的状态,符合这种情况的推测只有一个。” “什么推测?”柳烟视问道。 “第三种。” “什么第三种啊……”柳烟视一头雾水,呐呐着,忽然惊呼起来。 她恍然记起前些天,“恶魔先生”曾对安鹤市被跟踪的可能性做过三种假设。 “安逸文在破产之后,也许尝试过作出补救,例如……借高利贷来周转……” 正回想间,卧室的房门轰地被打开,门前的两个女孩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大跳。 门里走出来的时左才满脸轻佻的笑容,桃花眼底隐约闪烁着某种病态的欢快,伸出手揉乱了安鹤市的头发: “来,小猫,让我们好好聊聊……先从你爸爸的事情聊起好不好?” ——此时的时左才,已换作了“恶魔先生”。 …… 鉴于恶魔先生没有自闭的习惯,谈话的地点从卧室的两端转移到了客厅。 “先从最基本的事情说起吧……”时左才翘着二郎腿微笑道:“你老爹安叔,是从去年三月开始说要去外国出差,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了吧?” 安鹤市抓着膝盖,点了点头,疑惑道:“我爸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柳烟视不安地给恶魔先生使眼色,但他只是大喇喇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想要多了解一点你的情况,才能给你想办法嘛。” 安鹤市显然是相信了时左才的说法,于是时左才继续问道: “在他消失至今的半年时间里,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你妈妈?” 安鹤市想了想,答道: “刚刚出差的那一个月还是有的,大概每个星期都会打一次电话这样……后来就没有了。照着他的电话打过去,也总是停机的状态……爸爸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柳烟视正要说话,恶魔先生却先微笑着开口了: “这也未必吧?据我所知,想这种企业出国交流、集团深造的情况,往往会有一个封闭式训练的环节,期间确实是不能使用电子设备的。” “对啊对啊,我在澳洲那边也有很多公司是这样的……”柳烟视满脸笑容搭腔,一边往时左才身旁挪了挪,不着痕迹地在他背后划了个√,心中暗赞恶魔先生真乃世间罕有之大暖男也,比某个闷油瓶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再问点比较家常的事吧。”时左才接着说道:“虽然我也有挺多年没见过安叔了,印象里还是个不错的人,但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对你们家里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平日里安叔对你们怎么样?有没有闹过一些家庭矛盾之类的?” 安鹤市绞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笃定地摇摇头: “这个是没有的。我爸爸一直都对家里人很好,爸爸妈妈也很恩爱,而且爸爸性格很老实,很多时候家里都是妈妈说了算,小事都让妈妈做主,有什么大事他也会出来承担,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吵架……爸爸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啊。”时左才眉头微蹙,摸了摸鼻子,又问道: “那你还记不记得,安叔他在出差前的两个月,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或者是表现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之类的?” 安鹤市想了想,犹豫道: “记不太清楚了,其实,爸爸自从开了文具公司以后,就一直都是每天早出晚归的,没什么机会和家里人说上话,常常是忙得晚饭都来不及吃……倒是在出差前几天,有一次他准时回家吃晚饭了,还喝了好多酒,一直在叫我好好读书,每天都要过得开心之类的……” 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沉默了几秒,忽然微笑着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那就没什么事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柳烟视吧,你今天不是还要去上班吗?”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推着安鹤市便往门外走。安鹤市像是任人摆布的娃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送到客厅门前了,她仓促地转过身,犹豫了一下,在时左才关门送客之前出声道: “时同学!那个……我知道,你们也许会觉得我被人跟踪的事情,和我爸爸有关系,毕竟爸爸他忽然消失了这么久,会这么联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觉得……我相信我爸爸一定是个好人。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每次我很不开心的时候,他都会轻轻拍拍我的头……像……像时同学刚才那样……他会笑着跟我说,什么坎都会跨过去的……所以,我相信我爸爸,他一定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身后的柳烟视眼底闪过几分哀伤,悄悄别过了头。时左才愣了几秒,旋即轻轻笑着道: “行,我信。” 安鹤市对着时左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时左才反手把门缓缓掩上,轻飘飘地、满脸笑意地补上了一句。 “才怪。” 第11章 阳光下的恶魔 柳烟视气鼓鼓地走上前去,在时左才的后脑勺敲了个暴栗。 “才怪是什么意思啊!”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说道: “才怪就是才怪的意思。” 他继续说: “不管小猫的主观感受究竟如何,她始终是个局内人,看事情的眼光会受到局限。只要从最客观的角度想一想,就可以很清晰地理清整个事件的逻辑链。” “第一,小猫他爹失踪,这里已经可以确定了,是由于遭受了贷款欺诈,财产亏空,所谓的出差,不过就是出国避难。” “第二,既然他选择了避难,那也就意味着他遇到了麻烦。麻烦的来源是什么?根据我们现在得到的线索:安逸文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而跟踪小猫的又不止一人,基本就可以断定,那帮跟踪小安的,十有八九就是高利贷来催债的。” “第三,如果高利贷真的要催债,为什么不是在半年前、几个月前,而是在安逸文破产了整整半年后才有所行动?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就是在这段时间,高利贷催款团伙才得到了安逸文家人的信息。” “第四,也就是最残忍、也最有趣的一点……为什么他们查到安逸文家属的时间,和安逸文成为乞丐、并开始跟踪自己的女儿的节点完全吻合呢?” 时左才说着,脸上的冷笑越来越浓。 柳烟视沉默了好久,闷闷说道: “你是说,他们之所以知道了小安的信息,是因为安逸文他……” “bingo。”时左才打了个响指,轻笑道: “高利贷公司的人已经找到了安逸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人废掉一只手,又挖掉了舌头。” 他眯缝起眼睛: “而女儿口中那位伟岸高大温柔善良的父亲,为了苟活下来,不得不出卖了自己的家人……” 说完这句话,时左才已经整个人卧倒在了沙发上,脸上挂起病态的笑容,若有所思地念着: “所谓人心,到底值个几斤几两呢。” 柳烟视抿了抿嘴,站起身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现在还是要尽早把从江之林那里骗来的钱还给小安,至少,有了这笔钱,贷款应该也能还上,她们母子俩就不会有事了……” 柳烟视急匆匆地拿起挎包,穿上鞋子,便往门口走。恶魔先生懒洋洋地把双手枕到脑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没用的。” 柳烟视握着门把的手僵住了。 “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帮催债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偏偏是在这两天,才不惜露出马脚,也要跟踪小猫一整条街吗?” 柳烟视闻言,愣住了,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凉气: “就是说……那帮家伙因为某种原因,近期就会有活动了吗?” “没错。”时左才抓了抓头发,“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针对小猫的活动。” 柳烟视失神呐呐道: “他们想要对小安做什么呢?” “能把欠款人打到残废,折磨成那种样子。那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时左才冷笑道。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柳烟视慌了起来、抱着手里的挎包,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就算咱们已经帮忙讨回了被骗走的钱,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知道那帮放高利贷的家伙应该怎么联系,甚至也没有办法确定他们活动的时间,甚至很有可能今天就会行动,那样的话小安就非常危险了……” 柳烟视猛地转过头,瞪了一眼恶魔先生: “你在那干躺着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呀!” 时左才嘴角抽搐了几下,无奈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虽然这只是一个基本的常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烟视小姐,人类用来思考的器官是脑子,不是你的高跟鞋。” “噢——是吗?”柳烟视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脱下了高跟鞋,猛地蹦上沙发,跪在时左才身上,双手拽住他的脸皮搓橡皮似的里外疯狂拉扯。 “那!你!倒!是!想!啊!” “疼疼疼疼……” 恶魔先生揉了揉隐隐发肿的脸,幽幽道: “你是魔鬼吗?” “快想!”柳烟视嗔道。 “拜托,大姐,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又不是江户川柯南,您这又是何苦呢……” “柯南也只是个小学生而已!”柳烟视又要伸手去拽脸。 “OK我知道了!主要线索应该就在于最近这段时间将要发生的事情,首先我们假定他们预谋的是一起绑架案件,那么我们就没有正当的方式防范,因为就算提前去跟警察说有人会在未来几天把我绑走人家顶多也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看待,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猜出催债人行动的时间和地点……” 在女人蛮不讲理的辣手摧花之下,纵是性格无赖如恶魔先生,也不得不基于强烈的求生欲说出了长长的一连串推论。 柳烟视直直地看着时左才:“嗯,然后呢?”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 “然后就没有了。” “啊……”柳烟视无奈地趴在沙发靠背上,嘟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作为一个沙发垫而言我兴许还有几分用处。”此时的柳烟视仍然坐在时左才身上。 “瘦不拉几的,硌人。”柳烟视对他的嘲讽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 恶魔先生叹了口气,道: “说实在的,推理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这种事情,你找闷油瓶比较靠谱。” “那你倒是把闷油瓶先生叫出来呀。”柳烟视坐直了身子,眨眨眼睛。 “我试过了。叫不出来。”恶魔先生摇摇头。 “诶?为什么?”柳烟视瞪大了眼睛:“切换人格不是随时都可以的吗?” 恶魔先生苦笑道:“本来是这样的。但是这次的事件是七级以上的麻烦,超过了他能忍受的阈值,所以,估计在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之前,他都不会出来了。” “闷油瓶还把麻烦分级了呀?”柳烟视惊住了。 “本来他是懒得分级的。但你出现之后,他似乎找到了最高级麻烦的标准……换句话说,七级的麻烦大概就是十分之七个柳烟视吧。” “原来我这么厉害呀!” 恶魔先生沉默地看了柳烟视几秒:“你在装傻。” “你快再试试啦!”柳烟视不耐烦道。 恶魔先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过了一阵,脸都憋得紫青了。柳烟视看得着急,问: “好了吗好了吗?出来了吗?” “还没有。” “再加把劲!”柳烟视鼓励道。 “我已经很用力了。” “再用力一点!现在出来了吗?” “还没有。” “你倒是快点出来呀!” “……”恶魔先生睁开眼睛,无奈道:“你不觉得咱们的对话很有问题吗?” “唉……”柳烟视耷拉下脑袋,蔫得像是霜打的茄子。半晌,又抬起头: “他真的不肯出来?” “我想是的。” “好吧。”柳烟视抿了抿嘴唇,仿佛是做了非常重要的决定,直勾勾地望向恶魔先生。 “时左才,你看着我。” “有事吗?烟视小……” “我要你看着我。”话未说完,时左才的话已被打断。他诧异地看着柳烟视,对上她笃定而认真的眼神,不自觉地忘记了说话。 柳烟视坐在时左才身上,慢慢伸手,按住他的双肩。 旋即,缓缓低头。 两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楚柳烟视脸上的所有细节:弯而长的睫毛微微轻颤,细腻光滑的肌肤,由于紧张、不自然地,微微翕开的嘴唇。 “你要干嘛……”时左才一时间慌了,下意识地想挡住她,柳烟视却铁了心要吻下去,时左才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莫名的、冰凉的慌乱漫上心头。 在两人鼻尖相触的一刹,时左才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神态已然是另外一人,脸上溢满了无尽的惊恐,他猛地推开了柳烟视,滚到了沙发底下,疯狂地大口吞噬着周围的氧气,像是刚刚被救出的溺水者。 柳烟视赤裸的双腿盘坐在沙发上,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潮红,巧笑嫣然地看着沙发底下的时左才。 “闷油瓶先生,”她眨眨眼睛,俏皮地笑道:“你这是初吻吗?” 闷油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大脑中无尽的震撼与切换人格造成的绞痛交织在一起,痛不欲生。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柳烟视: “你……做了什么……” “狂言师最大的弱点,就是一旦经受了非——常强烈的刺激后,就会不受控制地强制切换回主人格。”柳烟视笑嘻嘻地答道。 闷油瓶沉默良久,捏了捏眉心,站起来,冷漠道: “这种事情你该早说。” 柳烟视双手握住脚踝,身子微微前倾,笑意盈盈的: “有所防范的话,就不算是‘刺激’了。” 闷油瓶微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柳烟视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了养母生前的卧室,没一阵,抱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出来。 “你要干嘛?”柳烟视问道。 “洗澡。”闷油瓶答。 “喂!”柳烟视窜起来: “现在是洗澡的时候吗?你有没有听见我和恶魔先生说的话呀,现在小安的情况已经危在旦夕了……” 闷油瓶没理她,径自朝浴室门,门打开,进去,反锁。 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抓着沙发上的靠垫狠狠地往浴室门砸去。几秒后,浴室门再次打开,闷油瓶动作麻利地把靠垫拾起、取出靠垫罩子和换洗的衣服放到一起,将靠垫丢会给柳烟视。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之后,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浴室,留下了四个字。 “永不相见。” 柳烟视怔了怔,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洗澡就洗澡了,还要和自己道一声永别,他这是打算用花洒勒死自己吗?柳烟视皱着眉头,眨巴眨巴眼睛,又回味了一阵这四个字,整个人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永不相见……?” 一道惊雷在柳烟视心头轰然炸响。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客厅另一头,抱起了桌上的手提电脑,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几个字眼,神情越来越凝重。 闷油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以后,迎面撞上柳烟视从沙发上投来的、直勾勾的眼神。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皱了皱眉头,表示质询。 “你是怎么猜到的?” 柳烟视慎重地看着他,转过了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前几天的一条娱乐新闻:国民美少女付颖儿将在9月24日于广州上下九步行街参加电影《永不相见》的杀青仪式。 “付颖儿很出名,杀青仪式的那天肯定会有很多人围观,上下九就是第十甫路,到时候鱼龙混杂,想要趁乱做些什么,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柳烟视失神呐呐着:“——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你是怎么联想到这个杀青仪式的?” “用脑子。”闷油瓶淡漠地应道。 “是、是。我没有脑子。”柳烟视脸上笑眯眯的,却隐隐有杀气。 闷油瓶似读不懂气氛,自顾自问: “关于狂言师的弱点,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呢。”柳烟视温言细语地回应着,看那神情却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藏尸的深闺怨妇。 但闷油瓶没有给她报复的机会,非常干脆地“嗯”了一声,再下一刻,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竟是又把恶魔先生给换出来了。 闷油瓶做事果真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该规避的麻烦第一时间就会丢回去给恶魔先生来处理。 恶魔先生无奈地挠了挠头发: “真是输给这个书呆子了……没想到竟然是从我的记忆里读到了关键线索。” 他抱着肩膀,沉思道: “9月24号的杀青仪式,就是在明天吗……那么,昨天那帮催债的提前来踩点,也就解释得通了……” “时左才同学,”柳烟视非常可爱地歪了歪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啊?”恶魔先生懒洋洋地走上前去,问:“有事吗?” “手伸出来一下。” 恶魔先生还在思考着对策,下意识地便依言伸出手去,柳烟视握住他的手,忽然张嘴便往他的手腕上咬。 “疼疼疼疼……” 恶魔先生满脸肉痛地握着手臂,上面留下了整整齐齐、颇为可爱的一排牙印。无奈道: “您疯了吧?” 柳烟视笑靥如花: “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您没有狂犬病吧?” 发泄完毕,柳烟视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欢快地从沙发上跳下来: “先不管这个了,咱们先想想对策吧,明天……应该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她又仔细看了看笔记本上的新闻,呐呐道: “杀青仪式是在下午三点呢。” “下午三点吗……”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看向窗外的太阳,忽然笑了起来: “太阳应该会很晒吧。” 第12章 黑暗中的守望 9月24日,上下九步行街,下午两点半。 人潮汹涌,百米开外的空地上已经布置好了精美的展台,许多工作人员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为半小时后的杀青仪式做着准备。各种各样的电视台记者背着长枪短炮蓄势待发。 恶魔先生站在骑楼的阴影下,靠在墙边,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电话: “提问:如果你知道了明天就会有对你意图不轨的人来绑架你,那么,最理想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的声音: “唔……报警……应该是不行的吧?” 恶魔先生笑道: “报警是最没用的做法。因为你缺乏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确实处于威胁之中,警察不可能凭白动用警力来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柳烟视想了想,道:“那就干脆一整天都躲在家里,锁上房门……又或者是去外地、找个地方躲一阵子。” 恶魔先生摇摇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你已经欠了款,除非你永远都不回家,不然往后的生活还是会不断地遭受各种各样的威胁。”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你执意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小安了……”柳烟视嘟囔道:“虽然跑了也没有用,但是待会儿小安下班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保护她啊,说起来,展台附近也有不少保安来着,那帮催债的真的敢出手吗?” 恶魔先生笑了笑,慢悠悠说道: “你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吗?” “一个小姑娘,在放学回家的地方,路过了一条人流量比较大的街道。这时候,忽然有个男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对她说:‘小丽,你怎么好端端的就离家出走了呢,让爸爸一顿好找。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呢,快跟我回家。’” “女孩慌了。因为她并不叫小丽,她也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是男人的手抓得很紧,甚至有将她强行拖走的架势,她也发现了,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敞开着。她越来越害怕,挣扎着,大叫起来,哭着喊着想要逃开男人的束缚,拼命地跟周围的路人求救,大喊着‘他不是我爸爸’、‘我不叫小丽’……周围的路人有不少停下来围观,但都没有出手。因为,在人们普遍的社会观念里,这就是一单普普通通的,少女离家出走,发脾气,不愿认亲的家庭纠纷……”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柳烟视终于呐呐道: “确实是这样呢……” 顿了顿,她又问道: “那如果……那帮催债的,今天也会用同样的手法,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说的。”恶魔先生幽幽地笑了起来: “既然坏人们打算利用人性的弱点来做坏事,我们也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更大的骚乱。” “那到底是个什么做法?” 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眼底泛起冷冽的笑意: “步骤很简单。首先,我会在小安出现后,扮演成路人,强行绑架她。一直在围观的催债人肯定也在附近,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识别出来,然后,在关键的时候,指着我,大喊一声‘他是绑架犯,那边的那些都是同伙’……” “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呢……”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道:“不过,确实很像恶魔先生你的风格。” “群众是很容易被舆论所煽动的,当你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彻底定下来了,就算我们不出手,热心的围观群众也会自告奋勇地把我和那帮催债人一起押送到警察局,到时候,只需要你和小安出面,向警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我就可以脱身了。” 恶魔先生伸了个懒腰: “所以,我才会叫你提前一个小时来踩点……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物?”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苦恼的声音: “唔……怎么说呢,自从知道人堆里藏着绑架犯以后,看谁都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就只能请你再接再厉了。”恶魔先生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柳烟视不满地说道: “别只让我一个人找呀,你那头怎么样?是不是又消极怠工了?” “怎么可能。”恶魔先生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了路边的一家雪糕店,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我可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刚说完,他就把电话远离了嘴边,笑眯眯地对漂亮的打工小妹道: “美女,一个双球冰淇淋,谢谢。” 店员收下了钱,去给恶魔先生挖冰淇淋球。等待的时间颇为无聊,时左才吹着口哨四处张望,流氓气质简直浑然天成。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道上的路人,男人和女人要选女人看,女人和女人要选脸蛋好看的看,脸蛋好看的和脸蛋好看的要选穿得少的看。看了一阵,他的脸忽然僵住了。 “先生,您的冰淇淋——” 店员的手刚刚递向时左才,后者就整个人如箭射般冲了出去,扎进了人堆之中,引起一片喧闹声。 “你有病吧!” “跑什么跑!” “没长眼睛啊!” 街上的游客纷纷骂开了。但时左才丝毫没有理会,他的神情极为凝重,就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翻了几番,疯狂地推开人群,往前方的巷子里冲去。 刚刚……在巷子里一闪而逝的那道身影,分明就是他跟踪了几日的那个哑巴乞丐…… 也就是安鹤市的父亲! 时左才尽力地催动着大腿上的每一根肌腱拼命奔跑着,同时,大脑也在疯狂运转。 为什么? 为什么安逸文会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将家人的资料出卖给了高利贷集团,他就没有再跟踪安鹤市的必要了才对……那他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什么,对于目前的局势而言,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恶魔先生布下的计划,容不得一点变数的出现,而身为小安父亲的安逸文,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拦下他……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拦下他! 刚冲到巷角,那畏畏缩缩躲在墙后的乞丐就认出了时左才,他们之前已经有过交手,显然安逸文也对时左才留有印象,以至于在看见他忽然出现的瞬间,眼里竟迸发出无尽的惊恐。整个人踉踉跄跄地一个转身,调头便要往巷子里跑。 时左才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善罢甘休,他发了疯似的迈开双腿、撞开人群,死死地盯着安逸文,压根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奈何这个乞丐终日混迹第十甫路,对这附近小巷的地形了若指掌,纵是身体残疾,也好几次都差点甩脱了时左才。 终于,在又拐过一个巷角之后,时左才死咬着牙关,又爆发出一截惊人的速度,整个人飞扑向前按倒了安逸文,再下一刻,他挥出拳头,蛮不讲理地便往安逸文脸上打去。 安逸文发出痛苦的叫声,但他的舌头已被割断,只能喊出意味不明的字句,对时左才的殴打没有选择还击,而是尽力地用双臂护住头脸,此时的恶魔先生已经被深藏在内心的戾气彻底侵占了理性,此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只想着先把他暴揍一顿,令他动弹不得,免得耽误了自己的计划。 几拳过后,安逸文又悲又怒地惨嚎起来,时左才拳头正要再落下,那一瞬却看见安逸文的脸上竟流出眼泪来,他不由地怔了一怔。也就是那愣神的短短一瞬,安逸文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了时左才,发了疯似的往原路跑去。 时左才在地上滚了两圈,狼狈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来了一句国骂,再次狂奔起来追逐安逸文。 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 左转、左转、右转…… 这条路刚才走过,是回到主干道的,那边不远处就是杀青仪式……现在是几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满脸血污的安逸文冲进了第十甫路,撞倒了一名路人。 “臭乞丐,你没长眼睛啊!老子C你妈的!真是晦气!” 安逸文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朝杀青仪式的现场跑去。 “让开!我老婆要生了!都滚开!” 恶魔先生暴躁地推开又一名路人,眼看着就要离安逸文越来越近,心想着绝不能让他接近杀青现场,正打算大喊一声“有贼”来引发骚乱,趁机拦下他,深吸了口气,即将说话的瞬间,声音却梗在了喉咙里。 前方的人群远远传来骚乱的声音,穿着便利店工作服的安鹤市拘谨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心中实在是害怕得紧,就连身旁即将开幕的杀青仪式都不敢驻足观看,低着头沿着路边走,但吵闹声是迎面接近的。 所以,她抬起头时,便忽然看见了一名慌慌张张摔倒在自己面前的乞丐。 …… 愣神了一阵,安鹤市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乞丐却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向后爬了几步,远远地避开了安鹤市。 安鹤市讶异地看着眼前面生的乞丐。 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像是被硫酸彻底毁容,根本认不出原先的长相。 左手也废了,没了手掌,只剩下手腕上光溜溜的一截。 头发很长,没有打理过,满是油腻,衣衫褴褛,裸露出来的皮肤混杂着血污。 最奇怪的是、最奇怪的是……光是与她对视的那么一瞬,乞丐的脸,就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安鹤市不知该作何反应,也说不出话来,愣在了当场。 乞丐慢慢站起身来。和安鹤市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 丑陋不堪的脸上,浑浊的眼珠子里看不见一丝光彩,也无法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安鹤市越来越害怕,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 乞丐慢慢地伸出手,似乎是要温柔地摸摸女孩的头。 手在一点一点向前伸,安鹤市心底怕得不行,但却不知为什么,心头溢上的怪异感觉,遏止了她向后退的意愿。 只是摸一摸头而已,向往常的十几年一样,在女儿不开心的时候,告诉她, 什么坎都会跨过去的。 仅此而已。 手越来越近了。 在人群里的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握紧了拳头,提防着一切意外的发生。他的余光瞥见了人群中几个不安分的身影。 但那只手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到安鹤市的头发。 手悬在空中——在即将触碰到安鹤市的瞬间,乞丐的眼神里流转过无数的情绪,他忽然像发疯一样,用那早已没有舌头的、哑巴一样的声音悲哀地大吼起来,神情痛苦得像是正在呕出灵魂。 再下一刻,乞丐猛地朝前扑去,把安鹤市狠狠地扑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如沸腾的油里倒进了水,瞬间炸开了锅,许多人冲上前去拉住乞丐,到处都是一片骚乱。人们喊着“抓住那个疯子”,喊着“打死他”,有民警从人群里挤出来,从腰带上解下手铐。时左才怔在原地,沉默不语。 乞丐在人群里疯狂地挣扎着,有好心人拖出了被吓哭了的安鹤市、将她和乞丐隔开,乞丐蜷缩着身子,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拳打脚踢,身上的血渍和污垢越来越多,他悲哀地大吼着,他没有舌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他的哭嚎。直到某一刻,有人喊着警察来了,有人喊着让开,乞丐疯了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撞开人群,踉踉跄跄地狂奔着,撞倒一个又一个路人,他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是扑向滔天烈火的飞蛾,他转过街角,冲到了第十甫路外车水马龙的车道上。 鸣笛声,急刹声,碰撞声响起。 乞丐倒飞出去,在空中掠过长长的影子。 倒在了血泊里。 ——用更大的骚乱,来阻止即将发生的骚乱。 时左才明白,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那个男人作出了和他一样的决定。 第13章 永不相见 街道这头仍是一片混乱,人们议论纷纷,就连杀青仪式也无暇顾及。 柳烟视气喘吁吁地钻出人群,赶到杀青仪式现场,遥遥地看见了时左才,大喊起来: “时左才!发生什么事了?” 时左才摇摇头,却猛然抬手一指潜伏在人群里打算悄悄溜走的一名墨镜男,作了个“留住他”的口型。 柳烟视愣了小半秒,旋即瞬间作出反应,三步作两步往前一跨、直接抱住了那个男人,用奥斯卡影后级别的演技大哭起来。 “哥!你这个负心汉!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和妈妈两个人!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嫂子为了你天天在茶楼端茶倒水,晚上还要回家带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柳烟视哭得梨花带雨,煞是惹人可怜,周围的群众迅速围了上来,那戴着墨镜的男人满脸尴尬,拼命地解释着自己的青白,柳烟视哭哭啼啼地把这位“哥哥”数落得不成人形,甚至连他脚踏十八条船的事迹都编得惟妙惟肖,被哄得团团转的群众们群情激愤,而被拖住的男子又百口莫辩,直接被涌上来的人们暴揍了一顿,押送去了警察局。 时左才没有理会这一切,他从人群中穿过,沿着安逸文跑过的街道慢慢走,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那条车水马龙的快车道上,这里的交通已经堵塞,一辆匆匆赶到的救护车正钻出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担架上的尸体裹上了白布,血迹又很快将白布浸润。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 所有的事情都已落幕,尽管落幕的形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完美。 绑架安鹤市的计划被打乱了。安鹤市也在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家里。听说了事情经过的妈妈担忧地抱着女儿,母女都哭了。女儿答应妈妈辞掉便利店的打工。 而被柳烟视坑进了警察局的无辜男人,则在警察的盘问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原委,整个催债组织都因此大伤元气,怕是根本没有办法再顾及安鹤市母女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常。几天后,调整好心态的女儿会回到雏光读高三,爸爸要她考个好点的大学,叮嘱的话她一直铭记在心。每天晚上,安家晚饭餐桌上的主人席依旧空荡荡。 这份日常牺牲的代价实在是太多了。有谁是对的,真正错的是谁,到头来,谁也说不出来。 …… 9月25日,番禺荒郊的无名小镇。 邻院的黄狗叫唤得厉害。江父抬起头来,看见铁门外,一名提着箱子的美丽少女被吓得缩了缩肩膀。 “那条狗认生,看见不认识的人就会叫唤。” 江父解释着,勉力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小姑娘,找人吗?” 少女看着老人微跛的腿,有些失神,摇了摇头,挤出笑容: “我是江小姐的……秘书,代她来看看您。” 老人愣了愣神,看着少女,眼角挤出慈祥的笑纹。 “这样呀。” 餐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刚从市场买来的鸡,烹调的火候正好。还有炒猪肝、一碟青椒、一碟酸菜,一锅汤。都是很家常的菜式,充满了温馨的味道。 “小姑娘长得这么水灵,得多吃点补补身子,这样才好。”江母殷勤地给少女夹菜,少女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就好,不用劳烦您的。” 江父摘下老花镜,将报纸放到身后的书柜上,笑骂道: “她就这模样,乡下婆娘不懂什么礼数。” 江母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好好吃饭,你非得看什么报纸。” 少女表现得有几分拘谨,看见两位老人呛嘴,又忍不住脸上挂起甜甜的笑意。 “噢……对了。” 她站起身来,将旁边椅子上的手提箱打开: “江伯伯,这是江经理托我给您二老带来的钱,三十万是之前答应要给镇里铺路的施工款,还有这二十万,是给您两位的生活费……” “这可怎么行呀!”江母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这些钱也太多了,小姑娘,你可得赶紧拿回去,咱家用不着这么多钱……”江母慌张地站起身来,按住少女的手。 少女抿抿嘴唇,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 “阿姨,这可是江经理托我带过来的,您要不肯收,我还得原路背回去,肯定要挨上一顿训的。” “要你拿你就拿着,多的二十万回头再想办法还回去就是了。”江父端起饭碗,不满地看了江母一眼。 “这……这可怎么是好呀……”江母看着也有些发愁。少女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扶回椅子上,又给她夹了些菜。 “您收着就好了,江经理也是一片好心,一家人有什么好推脱的——来,阿姨,您也要多吃一点,我吃不下太多东西的。” 这顿午饭吃得很是温馨。小姑娘长得水灵,说话也有礼数,性格更是乖巧。江母打心里对她喜欢得紧,简直把她当做孙女看待了,夸得少女脸上频频羞红。 吃完饭后,少女主动走进厨房,也不顾江父江母的劝阻,把碗碟洗了一遍,又叮嘱了江父几句要注意腰肌劳损、腿不好少点蹲下,种菜时可以让人来帮忙云云,终于是走到了院子门口。 江父非得要出来送客,少女不依,却也拗不过他。打开铁门前,少女又转过身,认认真真地对江父鞠了一躬: “江伯伯,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您。” “好说,好说。” 少女转身,正待离去,又听见江父的声音。 “姑娘……” 少女转头,看着江父,眨巴眨巴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江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了几次,轻轻摇摇头: “代我向阿林问声好。” 少女点点头,答应了。顿了顿,老人又用很轻、很虚弱的声音说道: “——再告诉她,我们会活到她回来。” 少女怔住了。 说完那句话以后,短短的一霎间,江父的脸像是苍老了十岁。 她讶然无语,眼神越过院门,看向里屋。屋子里的餐桌上,江之林的母亲正伏在桌案上,哭得很是伤心。 …… 从小镇另一边走出去,沿着西边蜿蜒的小河,走到上游,坡度渐渐平缓的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香樟树。 闷油瓶便倚靠在树根下,嘴里叼着根草叶,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边游离的云朵发呆。 轻巧的脚步声漫过草地。柳烟视坐到他旁边,将挎包覆在脸上,忧郁地叹了口气。 “搞砸了……” 闷油瓶用余光瞥了瞥她,继续看云,没有说话。 柳烟视说: “江之林的爸妈,好像已经知道她入狱了。” 闷油瓶平静地“嗯”了一声。 柳烟视又说: “好像是昨天的报纸刊登的,江爸爸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那一版。” 闷油瓶又“嗯”了一声。 柳烟视斜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时左才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我要不是早就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会在这等你让你自己一个人去。 “啊啊啊啊!时左才我讨厌你!” 柳烟视气得不轻,又无处发泄,在树根下无端大喊起来,声音在空阔的草地上传出去好远。 闷油瓶皱皱眉头,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点。 发泄完,柳烟视又耷拉下脑袋,蜷缩起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嘟哝着: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一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时左才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恶魔先生也是,闷油瓶你也是。现在我慢慢地发现,就像是你这种榆木脑袋,也是会有几分良心的。” 自顾自念叨着,她的眼睛便笑成了一道月牙儿: “三十万工程款,再加上二十万给两个老人的生活费,还有要还给安鹤市家里的一百五十万,这样的话,总支出就是两百万了——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啦,欠我的二十万可以慢慢还哦。”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冷冷道: “分六百期,每个月还你三百三十三,五十年还清,可以么?” 这话原本说来只是为了气气柳烟视,谁料到柳烟视却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呀——” “那我就可以做你五十年的债主了。” 时左才扯了扯嘴角,知道这次对呛是自己吃了瘪,没再回嘴。两人一起沉默地望着云朵发呆,很长时间没有话讲,也没有尴尬。 过了一阵,柳烟视轻声道: “时左才……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你说,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究竟谁才是做错的那个呢?” 她喃喃着: “把安逸文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是江之林,按理说,罪魁祸首就是她了。但是,江之林其实也很惨——我没有可怜她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如果她当初没有被亲家人逼得走投无路,逃债出镇,她就不会成为欺诈师了吧?这么说来,果然错的还是这个镇子里的人吗?”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说道: “错在她儿子生了病。” 柳烟视怔了怔,初初只觉这回答甚是荒唐,这家伙怕是在随口胡诌。再细想时,脸上一瞬间好像闪过了很多表情,但最后只是撇撇嘴,好像耍小性子一样,说了句: “是啊。” 顿了顿,柳烟视又蜷缩得更紧了一点,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说,如果安鹤市的爸爸没有选择死掉,而是向女儿坦白这一切的话,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就能团聚了?” 这次,时左才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似乎是拿捏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还是说道: “也许,对安逸文来说,安鹤市的爸爸,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柳烟视闻言,眼底一阵触动,眼眶稍稍湿润了些,失神道: “是的。江之林……也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 9月26日,翠苑。 清晨时分,在小区里健身的老人很多。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安鹤市,都会笑着打声招呼。邻里邻外都认识安鹤市,大家看着这个姑娘长大,从羞涩爱哭的小娃娃出落成清秀乖巧的少女,都对她喜欢得紧。 安鹤市也会对相熟的邻居问好。笑容有几分牵强。 恶魔先生脖子上围着毛巾,一路小跑过来,将手上一瓶冰镇的可乐丢到了安鹤市怀里,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咧出一口干净的大白牙: “喝吧。肥宅快乐水,赛过活神仙。” 安鹤市将可乐捧在怀里,有些拘谨地道了声“谢谢”,顿了顿,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没有带钱出来,待会回家了就会把钱还你的……” “不用还了。你可以当做是定情信物,舍不得喝就供在家里神台上。”恶魔先生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的秋千坐下,嘴上却没个正型,安鹤市禁不起这样的调戏,脸蛋霎时红成一片。 时左才打开手里的那罐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倒是坐在旁边的安鹤市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很是尴尬。 过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低低地又说了声: “谢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谢。”安鹤市声音又大了点,脸更红了。 “不是说叫你供在神台上就好了吗,有什么好谢的。” “不是指这个……”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是说昨天的事情……爸爸转账过来还要让时同学来代收,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所以你专程打电话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某人可是因为美好的早觉被打扰了气得不行呢。” 恶魔先生这句话是在暗讽今早接到电话瞬时黑了脸的闷油瓶,但安鹤市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她红着脸又连声道歉,顿了顿,又小声道: “其实,约时左才同学出来,是有话想要问你……” 她悄悄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问道: “爸爸他……现在在新西兰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啊。”时左才撇了撇嘴: “都跟你说了,你爹是在外国深造,专门托人联系到我远房表叔,才把这一百五十万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事你等他回来再问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抱歉……”安鹤市的情绪始终有几分低落,不安地绞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时左才咕咚咕咚喝完整罐可乐,瞄准了远处的垃圾桶一个抛投。 过了一阵,安鹤市轻声道: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和时同学说合不合适……因为我觉得妈妈她听了应该会很担心……” 时左才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有事就说。听着呢。” 安鹤市点点头,又吸了口气: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都心神不宁的……虽然昨天知道了爸爸的消息很开心,但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仔细想想,应该是从前天,那位……乞丐……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 安鹤市继续说: “那时候,时同学也在场吧?我看见那个乞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说不上来……后来,他扑上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但是,最后他出车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好难受……” 时左才心跳悄然漏跳了半拍,心中暗叹这妮子平日里表现得这么迟钝,关键的时候直觉却准得有点吓人,嘴上却是打着哈哈: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走在路上看见小动物被车撞死了,不也会被吓一跳吗?正常的……”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双手交握在一起,捏得很紧,她慢慢转过头,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时左才: “时同学……” “你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妈妈?明明我们每天都在等他回家,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可是他却……” 安鹤市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眼眶也不自觉地红润起来,到了后面,已经说不下去,轻轻哽咽了两声,又努力地止住了哭泣,擦擦眼角的泪水,带着浓浓的鼻音: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恶魔先生愣住了。自信如他,从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江之林那种老练的欺诈师,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鼓掌之间。 唯独这一次,面对着一个女孩对亲人的思念,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要怎么做呢? 告诉她真相? 还是继续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她,再安慰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自己“狂言师”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做法,此时此刻,都有点荒唐得可笑。 恶魔先生沉默了数秒。几秒种后,时左才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脸。再睁开时,神情和之前已是判若两人。 闷油瓶。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竭尽所能地忍耐着人格切换带来的钻心剧痛,抗拒着内心深处对交流的抵触,迫使自己一步步迈向身旁的安鹤市。安鹤市愣愣地看着他。时左才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安鹤市的头顶。那动作生硬得可笑,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抚摸”,因为平日里有摸头劣习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他。 他努力地张开嘴,说: “你爸爸会一直陪伴着你,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安鹤市怔住了。 时左才捂了捂脸,郁闷地喃喃:“搞砸了。” …… 狂言师守则第一条: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 番禺的小镇里,两位老人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犯错的女儿从狱中归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与生命的赛跑。谁也不知道,女儿与死亡两者,谁会先到来。 广州的公寓里,一对母子也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出国出差的丈夫父亲归来,她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的是,那个叫安逸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最后也最好的结果,也许是永不相见。 第1章 第三人 在第二个故事开始前,先聊聊狂言师的事。 创造一个协调性多重人格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至今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仍然停留在十分浅薄的领域,稍有不慎便会发生各种难以预料的意外。在狂言师的历史上,被副人格反客为主、吞噬主人格的例子亦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精神疾病。 而时左才的状况要比上述的情况再危险一点——就像是没有看使用说明书,就自己一个人用现有的材料造出了一枚核弹。 没有人能确定它的稳定性,也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按照前人摸索出来的方法,想要成为狂言师、创造出第二个人格,有很多的程序和禁忌。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要先在脑海中构思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必须是有某种参照物的,可以是你的邻居,可以是电影里的人物,也可以是臆想的古代先贤…… 但是“恶魔先生”并非如此。 时左才记得恶魔先生出现的时间与契机,也知道恶魔先生确是由自己亲手所造。但他的记忆中并不曾有过可用作参考的、与现在这个恶魔先生性格相似的人类。 八岁前的他是沙河福利院的弃婴。被养父母领养以后,才有了时左才这个名字。 十一岁那年,养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他没有接受政府让他回到福利院等待下一位领养人的救助,而是继承了养父母的遗产,独自在这栋公寓里生活下去。 游说警察,说服心理医生,一个仅有十一岁的孩子被允许自力更生,这都是恶魔先生的功劳。 但他对恶魔先生却始终不太了解。这个凭空出现的副人格像是诡秘而深刻的谜,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度量其深浅。 用柳烟视的话来说,恶魔先生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没有“名字”。 所谓人格分主副,只是便于区分和理解。对于副人格本身而言,他/她是不会有“我是副人格”的概念的,因为人格一旦形成,就会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记忆,他们的脑海里会有一份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尽管那全是主人格虚构捏造的,他们也会在意识上深信不疑。 ——简而言之,副人格就是另外一个人。 只要是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 恶魔先生不但没有名字,而且对于“自己是副人格”的概念有着深刻的认知,还表示了乐此不疲的态度…… 这样的存在,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我要帮你弄清楚,在你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否则,以你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哪一天醒来以后……你就不是你了。” 柳烟视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相当严肃,但闷油瓶始终不理解她神神叨叨地从包里掏出八面镜子立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这样说的: “看过《神探夏洛克》吗?每个人脑海里都有那么一座思维宫殿,狂言师可以在那里见到自己的每一个人格,进行交流……不过,要进入思维宫殿,你需要几面镜子……” 那天下午,时左才坐在沙发上,听着手机里放出的《蓝色多瑙河》,看着桌子上八面镜子里的自己,接受来自柳烟视的催眠。 “闭上眼睛,放轻松。记住这八面镜子的轮廓,把它们带进你的潜意识里。” “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太阳现在坠下了,挂在海平面上……你能看到自己坐在小船上吗?” “只有你一个人。船在水上漂浮。你的身旁没有船桨,因为船不能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呼吸……呼吸……现在你能听见海鸥的声音了,它们要回家了……落日的余晖消失了……天黑了……” “现在……你也该回家了……” “你要从船上慢慢地、慢慢地坐起来。你能看到海水倒映的自己吗?很暗,很暗。” “跟他走吧……站起身……朝海里走……下沉……下沉……” 然后时左才堕进意识深处。 “镜子”的记忆被种在那里。 窒息的感觉逐渐消失。在这个地方不需要呼吸—— 那是个奇妙的所在。“思维宫殿”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可能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甚至不是一栋建筑。 那片空间由潜意识构筑,映衬了内心深处的一切。 时左才会在那里短暂地停留,然后见到那个第二人格,和他对话…… ——事情本该如此。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见到柳烟视描述的那些画面。 因为时左才在被催眠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时左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且那并非他平时睡觉的养母房间,而是被自己锁住房门,七年间都不曾开启的……自己的卧室。当年的他才11岁,房间里甚至留着养父母买的巨型积木。柳烟视就坐在那些积木拼凑成的木马上,神情怪异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 她说。 “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了。” 她说。 时左才有些疑惑,意识仍很模糊: “发生了什么?” “……时左才。”她看着时左才,沉默了一会,表情有些古怪。 “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第三个人格吗?” ****** ****** 致命的寒意在时左才颅内炸开,从头顶凉到脚跟,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他从来都没有过“第三人格”相关的记忆,也很确定自己不曾创造过第三个人格。 柳烟视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毋庸置疑地告诉了他:在过去的八个小时,他的身体曾被第三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自己”所占据。 他甚至打开了时左才永远都不愿踏入一步的房间门口,还邀请柳烟视进去玩了一天。 无论闷油瓶如何追问柳烟视,她都没有说明太多关于那“第三人格”的信息——她只是看着时左才,露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俏皮的笑,说些“他像个小孩子”、“很可爱呀”之类的胡话。 闷油瓶没有再问。不管他追不追问,他现在都无异于被一团凭空出现的、天大的麻烦按在了地上摩擦。比起刨根问底,他更愿意忘记先前发生的一切,假装无事发生。 事态的转折也来得非常突然。当天夜里,消失了几个小时的柳烟视再次不请自来,将正在煮饭的时左才从厨房里揪了出来。 “时左才,快跟我走。” “去哪里?” “咱们得赶地铁,去烈士陵园。” “什么事?” “我要带你去一间酒吧。” 时左才扫了柳烟视一眼,沉默了数秒,斟酌着字句,慢慢道: “比起去蹦迪,我更希望能够在暴毙前享受一段平静的人生……” “你不明白!”柳烟视认真地看着时左才,一字一句道: “我要带你去的,是狂言师的集会地。” 第2章 羔羊 北京路步行街是相当出名的旅游景点,八点时分,来往的游客仍络绎不绝。柳烟视领着时左才穿过大大小小林立的商店,拐过几个巷子,刺眼的霓虹和喧闹声被抛到身后,两人来到了一片气氛相对怪异的街区。 人不少,醉汉居多。有人在忽闪忽烁的路灯下抽烟,巷内的粉色招牌下站着拎着包的女人。走不到两百米,有三个男人上来拦住柳烟视搭话,他们询问价格,柳烟视笑盈盈地回复“丢雷楼谋”。 这里的地板总是湿的,像雨天,隐隐散发着霉臭味,却被耳边似有若无的音乐声盖过了。 将腐烂的内在用纸醉金迷包装起来,这里是红灯区。 路过的酒吧很多,但柳烟视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走到人烟将尽处,时左才都要怀疑她要去的到底是不是酒吧了,她才在一个巷子里的公寓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 时左才愣了愣,望望这栋公寓,又望望柳烟视,重复了一遍: “到了?” “到了。” 时左才转头看了看公寓前放置的立牌。 二楼,金殿按摩城。 三楼,燃情宾馆。 四楼,友隽麻将中心。 五楼,均安宾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向柳烟视确认了一遍: “到了?” “到了。” 时左才忽然问: “你有鸡眼吗?” “没有。” “你会打麻将?” “不打。” 时左才点点头,摸了摸鼻子:“我没带身份证,开房就算了吧。” 柳烟视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下面的五楼,咱们都不去。” 往公寓里走,柳烟视按下了电梯按钮,时左才方在墙上凌乱的涂鸦里认出了些许关键字。 LAMB.(羔羊) Wine; Cocktail;Cigar(红酒;鸡尾酒;雪茄) On·sale(贩售中) 7/F(七楼) 时左才眉头微皱,随着柳烟视进了电梯,她按下的果真是7楼。 电梯缓缓上升,柳烟视看起来心情不错,在只有两人的电梯里哼着小曲。时左才问: “这个店名,有什么意义么?” “不知道呀。兴许是在暗指,进去消费的都是小肥羊,嗷嗷待宰?”柳烟视被自己的梗逗乐了,咯咯笑起来。时左才嘴角扯了扯。对这所谓的狂言师集会地已不报什么期望。 电梯门徐徐打开,最先扑面而来的竟是缱绻的爵士乐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暗色,被特意漆成暗红色的廊道上,幽蓝的霓虹灯拼凑成LAMB的字样。 这里的气氛,比想象中的要好出了太多。时左才愣住了,柳烟视得意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出了电梯,沿着走廊向深处走。 爵士乐声越来越近,拨开暗红色的门帘,柳烟视轻巧地钻进了里屋,帘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小拉拉,晚上好呀。” 时左才跟着走了进来,还未及瞧清酒吧内部的布置,脸上的表情就瞬间凝固住了。 吧台后只有一个人。柳烟视喊的“小拉拉”应该就是这个人。在进来之前,时左才也曾设想过这间酒吧的老板长相如何,理所当然的,也考虑过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状若铁塔的汉子。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小拉拉”是个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却穿着女式和服的男人。 他(又或许是她)正细心地擦拭着手里的酒杯,对门口的时左才点了点头,礼貌地说道: “请坐。” 时左才僵硬地挪动脚步。吧台的气氛很好,放的曲子是Tinsley Ellis的Kiss·Of·Death。这里地方不大,除去吧台前的七张椅子,周围只有六张桌子。喝酒的客人也少得可怜——在柳烟视进来之前,只有角落里的一个邋遢男人。 但客人少不代表酒吧不好。事实上,这间酒吧的气氛与情调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流的,光是吧台后那琳琅满目的酒柜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但问题是那个人。那个叫拉拉的人。 他说话时文质彬彬,动作有条不紊,礼数周到。 但他穿着女式和服。 时左才所有的目光都被摄去,甚至无心观察酒吧里其余的一切,下意识地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言听计从。 他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旁边是柳烟视。 杯子被细致地擦拭干净,倒满冰镇的柠檬水,放在杯垫上,一手轻按杯垫、一手轻推杯身,缓缓放置到时左才面前。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但他穿着女式和服。 拉拉颔首,从柜台里抽出一本装订精致的酒单,放到两人面前。 “容许我先问一句,先生,你满十八岁了吗?” 拉拉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时左才,后者咽了咽唾沫,颤声道: “今年会满。” 拉拉微微眯缝起眼睛,他是丹凤眼,内里自有风情万种。 “生日是在几月呢?” “9月22号。”柳烟视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抢先搭话,“上星期刚满的。” 拉拉狐疑地望了柳烟视一眼,仰头、闭目,轻吸口气,做了个标准的“请”。 “前三页是红酒,依次是伏特加、威士忌、和鸡尾酒,无酒精饮料在最后一页——如果客人您有什么口味、酒精度上的要求,也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调给你。” 他微微低头,眼神瞟向旁边的柳烟视,轻飘飘道:“小烟只能喝无酒精饮料。” “为什么呀!小拉拉你很过分欸!” “你今年才17岁吧?” “可我在澳洲的时候都是随便喝的!” “这里是中国。” “中国法律又没有限制饮酒的最低年龄!” “你想嫁不出去吗?” “喝酒跟嫁不出去有什么关系?” “常年喝酒会导致**下垂。” 时左才望望拉拉,又望望柳烟视,打消了插上一句“她本来就没有”的欲望,结果柳烟视却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 “我本来就没有,下垂又怎么啦?” 拉拉和时左才皆是一阵无语,拉拉望向时左才,又道: “客人,决定好了吗?” “无酒精饮料就好。” 他挑了款酒单里的0最少的饮品。 拉拉点点头,着手准备调酒。柳烟视一只手撑在吧台上,气鼓鼓地瞪着时左才,一边抓起桌上的一小碟干果往嘴里塞。 拉拉调酒的动作娴熟而专业,像是在欣赏一场行云流水的表演。时左才看得入神,就连初见面时对他穿着女装和服的怪异观感都淡去不少。 “你叫时左才,对吗?” 既然和柳烟视是旧相识,知道时左才的信息也不意外,时左才点了点头。 “听说你的人格出了些问题。” 酒吧的音乐声恰到好处地盖过吧台前的交谈声,完全不会打扰到其他的客人。所以,即便是这般隐秘的话题,拉拉也能如闲谈般交流。 “他是个白痴,连自己有多少个人格都不清楚。”柳烟视贼兮兮地笑着。 拉拉剜了她一眼: “女孩子家家的,说话也不知道礼貌一点。” “你是我妈妈哦?” “我是你姐姐。” “老女人,臭不要脸。”柳烟视撇着嘴,不爽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爱。时左才脸上的疑惑却越来越浓了。善解人意的拉拉见状,温言软语地问: “你有什么问题吗?” 时左才抠了抠鼻尖。 “呃,您是……女士?” 他依稀猜到拉拉身上的状况:同样是狂言师,兴许此时他正是切换到副人格的状态,而副人格的自我认知恰好就是一名风情万种的女人,拉拉的所作所为也都印证着这一切。 但拉拉却仿佛看穿了时左才的心思,温柔地笑笑: “我现在是主人格。我的副人格才是男性。” 时左才诧异地张张嘴。 “没想到吧?”柳烟视哼哼笑起来,她一向乐于看到时左才吃瘪。 这时,角落处喝得醉醺醺的邋遢男人走了上来,在吧台前坐下。尚在调酒的拉拉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祝先生就要回去了吗?” “时间也差不多了。”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没有经过打理,已经皱了。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鸟窝,他伸出手看了看手表,冲拉拉笑道: “还有些事要做,多谢款待了,大美人。”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便签,取过吧台上的签字笔,寥寥草草地写了几个字,贴到了吧台上,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便朝门口走去。 时左才和柳烟视下意识地目送那人离去,方才听见拉拉没好气的声音: “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其实还长得挺帅的。”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时左才不可置否。虽仅是匆匆望了一眼侧颜,但那男人长相确实可以,若是好好捯饬一番脸上的胡茬子,和某位影星颇有几分神似。 “他叫祝安生,是一名私家侦探。”拉拉轻轻笑了笑:“嘴巴倒是挺甜的。” “私家侦探?”时左才眉头微皱。 “之前曾是刑侦组里的头号人物,好几年前冠了个‘祝神探’的名号,名气倒是不小的。” 拉拉将调好的饮料放到杯垫上,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时左才面前:“请。” 时左才说了声谢谢,抿了一口,神情颇有些怪异。拉拉从和服内衬里取出一包女士香烟,拿过那张便签,继续说道: “后来好像是犯了什么事,辞职不干了。就自己开了家事务所,帮人找找小猫小狗,查查小三小四什么的。偶尔接到一些警方不好管的诈骗案子,就丢到我这里来,让有能力的人去解决。” “拉皮条。”柳烟视悄悄吐了吐舌头。 拉拉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休要胡说。” 顿了顿,拉拉又意味深长地轻声道: “那个叫祝安生的,是条困江龙,你们莫要小瞧了他。” “知道啦,拉拉小姐的心头好,那可不是咱们随随便便就能惹得起的。”柳烟视刚说完,就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 “你这妮子,一天到晚说话都没个正行。”拉拉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抱着臂瞟了一眼吧台前的这对年轻男女,戏谑道: “小烟自己也不怎么样嘛。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饥不择食了呀?时同学这瘦胳膊瘦腿的,到时候怕是不太行呀——你不知道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吗?” 没想到柳烟视却也不辩驳,俏生生地看了时左才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我看也是。” 时左才默默地喝着饮料,对两位女士的荤段子没有丝毫兴趣。 拉拉和柳烟视对视了一眼,这才记起来把时左才拖过来是有正事要做的,拉拉说道: “关于你自身人格的事情,解决的办法,是可以有的。” 时左才看着拉拉,没说话。 拉拉忽然笑了笑,将手中的女士香烟在烟灰缸上捻灭,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祝安生留给他的便签。 “不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想要从我这家酒吧拿到什么东西,你要和我做个交易。” 时左才眉头微皱,拉拉将便签放到他面前,双手拢进袖子里。 “这是刚才祝侦探给来的欺诈师信息,你先把这个欺诈师吃掉,事成了我再告诉你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这算是投名状。” 柳烟视好奇地凑过去,拿了便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时左才先生还真是多灾多难呢,你的平静生活又要结束了。” 时左才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双手慢慢覆在脸上,一言不发。拉拉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眼神里满是疑惑,柳烟视眨了眨眼睛,忽然“啊”了一声。 “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拉拉问道。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一阵喉咙里发出来的、野兽嘶鸣般的声音。那是闷油瓶焦躁到一定程度后的标志性动作,柳烟视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他要变身了。” 第3章 他和她设的局 “我劝你好好管管闷油瓶。不管怎么说,只给三天的时间,太过分了吧?” 开往市郊的长途巴士晃晃悠悠的,柳烟视兴味盎然地透过车窗看沿途的风景,随口应道: “他是你的主人格,又不是我的,要说自己说去。况且,你答应的时候还不是自信满满的?” 恶魔先生顶着烟熏妆般的黑眼圈,捏了捏眼角。车子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上,最窄处两车不能并行,弯道之外便是万丈悬崖,连护栏都没有,远眺时能望见山势嶙峋,峰峦叠聚,当真有几分过蜀道难如上青天的感觉。 见柳烟视心情大好,他笑着说: “清晨坐车上山,还是不要朝窗外探头的好。” “为什么?” “自古山中多精怪,晨露凝聚的时分又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山鬼认住了你的脸,有机会就会爬到你背上去了。” 柳烟视缩了缩脖子,嘴硬道: “你又不是阴阳先生,哪来那么多门门道道的,建国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 “所有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故事,只要能流传下来,十有八九都是有其根据的。在中国,山上本就是埋葬死人最多的地方,时间久了,磁场或多或少会发生变化,产生各种各样的怪事也不稀奇……” “好了好了好了!”柳烟视声音高了八度:“我才不想听你那些神神叨叨的呢,快跟我换位置啦!” 恶魔先生眼角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坐到窗边吹着山风,困顿的感觉也消退几分。 “昨天要你在网上买的东西,点了加急吗?” 柳烟视打开手机看了看物流:“已经到何家镇了。” “拜托你了,烟视小姐。”恶魔先生流露出温柔的笑意,若有所思地呐呐着,整合脑海中的信息: “钟天星Antonio·Zhong,美籍华人,威斯康辛大学心理系硕士,毕业后自己在硅谷投资做生意,很快就全部亏空……然后就是,前段时间,祝侦探收集到在裕兴山何家镇大规模诈骗的线索,其诈骗手法是……占卜欺诈。” 他微微眯缝着眼睛: “钟天星通过扮演成道行高深的游方法师,替村里人看相算命、破财消灾。据说这位钟天星是位奇人,拥有看透人往事记忆、行为习惯的本事……” “那姓钟的真有那么厉害吗?”柳烟视撇了撇嘴。 “厉不厉害,得亲眼确认了才能知道。”恶魔先生笑着说道: “不过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超自然事件。什么占卜算命,恐怕也就是些话术和小魔术罢了。法师……呵,亏他想得出来。不知道这位钟法师第一件出的是帽子还是冰杖?” …… 大巴车晃荡着下了山,在何家镇停下,从车里出来的人却只剩下了柳烟视。 刚下车,她便伸了个懒腰,略略舒展筋骨,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一边沿着手机导航的地址走去。 何家镇不大,人口不过一万。残破的建筑满是历史气息,托了风水的福,毗邻摩星山——据说是中国南部海拔最高的山峰之一,是夜晚观星的极好去处。慕名而来的游客促进了这方偏远小镇的旅游业,勤恳善良的何家镇人也渐渐步入小康。 柳烟视像个普普通通的游客在镇子四处走走停停,权当旅游赏景,行人们不时回首。她皮肤白皙,相貌也可人,一看便知是城里来的姑娘。 柳烟视到了镇子里唯一的邮局,领到了从网上买来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整只行李箱,便去了提前预定的旅社领了房间住下。 “好啦。”刚关上房门,柳烟视便呼了口气,打开行李箱、将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摆到了床上:制服、鞋子、袖章、名片、相机…… “得先干正事。” 她抿抿嘴唇,脱下衣服,换上那套似是而非的保安制服,又穿上小皮鞋,将印着“环卫局”几个字的袖章扣到手臂上,戴上帽子,拿出化妆品对着镜子略作妆饰,整个人的气质都焕然一新,像是成熟了好几岁,活脱脱便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公务员模样。 ---------------- 美人的名字是Selina。 Selina不是外国人,地地道道的苏州女子,本名是伍凯琳。 美人是Antonio的女人。钟天星喜欢叫她Selina,所以她就是Selina。 钟天星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只穿着一件浴袍,站在这栋半山公寓的落地窗前,意气风发地眺望着山色,远处那座静谧的小镇便是何家镇。 Selina并不清楚钟天星在想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钟天星也是个聪明的男人,所以她没有询问,只是取出两只高脚杯,斟上红酒,轻轻巧巧地走到他身后,一只手环过他的腰。 钟天星接过一杯酒,转身将其揽入怀里。 他问:“我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了。”她说。 “在这里也住了一个月了。”钟天星轻轻摇晃着酒杯,忽然笑起来:“一百万……何家镇的人比我想得要有钱一点。” Selina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将身子贴得更紧。感受着怀里的旖旎,钟天星低下头去轻嗅了嗅女人的发丝,思绪却穿过发丝,飘到更远的地方。 回国一年半,零零总总赚了近千万,在硅谷的亏空也即将填补干净。钟天星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愉悦,他已然触碰到了巅峰。 从帝都一路南下,走过许多这样的城郊小镇,愚昧迷信的人们比比皆是,无一例外地在他的话术下被耍的团团转,被卖了还要殷切地帮他数钱。 Selina问:“我们要走吗?” 钟天星道:“走,不过是下个月走。把该赚的都赚够,然后,我带你去美国。” 伍凯琳的身子轻轻微颤,抬起头来,望向他时,媚眼如丝。 钟天星的手伸进了睡裙里。 …… 钟天星不知道的是,在一公里外的某间农舍里,有一双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 “啧啧啧,白日宣yin,真是辣眼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恶魔先生不停地咂嘴,手上却在疯狂地调试着望远镜的倍率,不住念叨: “靠,早知道就不贪便宜了,并夕夕买来的二手货就是不靠谱,这也太糊了……” 又尝试了一阵,恶魔先生恼怒地将望远镜摔到地上,在废弃的农舍里来回踱步,脸上神情阴晴不定,过了一阵,又有些肉疼地捡起地上的望远镜,抄起身旁的登山包,夺门而出,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正义,也只能牺牲体力了。” 他义愤填膺地说着,加快了脚步。 “早知道就把柳烟视的爱疯借来用一用就好了……” 第4章 喜欢星星的孩子 且将视线从半山别墅转回安详忙碌的何家小镇上,恶魔先生在山上做着意味不明的监视工作的当口,乔装成公务员的柳烟视已经开始在镇子里行动起来。 她做的事情很简单。无非是挨家挨户敲门,声称自己是环境卫生监督办的工作人员,照例来询问一些关于家庭卫生处理状况的问题,同时收集民众的反馈——在她亮出那张贴上了自己大头照的证件时,何家镇的居民们几乎没有一丝怀疑便放这年轻秀丽的小姑娘进了门。 而柳烟视在拜访时询问的话语颇有技巧,明面上是为了检查房屋有没有安全卫生方面的隐患,实际上却常常有意无意地和屋主聊些家长里短的,不知不觉间就能套出很多个人信息来。 而李丽娟是被拜访的第十七户人家。 进门时柳烟视习惯性地要脱鞋,李丽娟连忙摆手:“家里地板不干净,不用讲究,直接进来就好。” 柳烟视眨眨眼睛,环顾四周,道: “我倒是觉得挺干净的呀,收拾得很齐整呢。”她笑道:“阿姨平时应该很会持家吧?” 李丽娟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的事。男人上山采药了,我就做些杂务。” 柳烟视眼神微闪,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李阿姨的丈夫,也是姓何吗?” “对的,咱镇子里的男人十个有七个姓何。我是从附近县城嫁过来的……” “是吗?”烟视笑笑,随意问道:“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平时夫妇生活应该也很和谐吧?阿姨叔叔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柳烟视用上了套话的小技巧,她其实并不知道李丽娟有没有孩子,只是凭借李丽娟今年已有四十多岁和有丈夫这两点大概推测了一下,打算以此打开李丽娟的话匣子。 谁知,这话刚问出口,李丽娟的脸上便变了色,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眼神黯然了几分。 “我家孩子前些天出了事,不在了。” 柳烟视心脏微微一抽,连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李丽娟坐在椅子上,有些颓丧,苦涩地笑笑: “也是我命不好,半个月前和那孩子吵了一架,他赌气上了山,我本以为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来,结果派人上山找了好几天都见不到人,直到前些日子,才有人在河里捞到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说到这里时,李丽娟的眼眶已经开始泛红。揉了揉眼睛,哽咽道:“镇子里的人都说,小孩是让山鬼给害了……” 柳烟视愣了愣:“山鬼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镇子里一直都有这种说法,每年都有不少上山玩的小孩,贪玩过了夜,第二天就没了踪影……咱们本地人晚上都是不会上山的……当初我就该拦着那孩子,不让他离家出走的……” 柳烟视心里想到此时时左才还在山上晃悠,不禁多了几分忐忑,再想到自己触及了别人的伤心处,更是觉得愧疚,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李丽娟,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是我不好,不该问起这些的……” 李丽娟摇摇头: “这都是家里的私事,听我唠叨这么多,难为姑娘你了。” “没有的事。”柳烟视勉强笑笑,转头再打量这栋屋子,蓦然多了几分物是人非空荡荡的感觉。她抿抿嘴唇,问道: “阿姨,我可以看看你家孩子的房间吗?” ……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齐整。主人已经离世半月有余,却看不到灰尘。 “思明走后,这房间我每天都会收拾一遍,也只是擦擦干净,东西都是没动过的。” 李丽娟倚在门旁有些失神地喃喃着。 柳烟视轻轻走到房间里,环顾四周,一眼望见的便是墙上一排一排的奖状。 “何思明同学……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奖状有很多,三好学生,成绩优异,品德优良,从小学一直陆陆续续排到高三,当柳烟视看到何思明高中的奖状落款是广州市雏光中学时,脸上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雏光,也是时左才就读的学校。算起来,何思明竟还是大一届的学长。 墙边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书籍,粗略地扫了扫,十有七八都是天文星象相关的。柳烟视有些疑惑地问道: “阿姨,你家小孩很喜欢天文吗?” “是的。”李思明抽了抽鼻子,苦笑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一直都很乖巧,读书又用功,偏偏前几年不知着了什么道,迷上了天文,一天到晚捯饬这些有的没的,把时间都浪费干净了,据说,还在学校里当了什么天文学会的主席……” 柳烟视摇摇头: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有自己的兴趣,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只是随口一说,殊不知这句话却似又戳到了李丽娟的痛处。 “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姑娘。”她失神呐呐着: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迷上天文才害了他的……天天说要攒钱买什么望远镜天文书,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肯用,早午饭都不好好吃,就吃两个馒头顶肚——我还是问了他的同学才知道的……三年下来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个子也不长了,学习成绩也没以前那么好了……我已经因为这件事和他吵了好多次……” “他走的那天也是……因为天文的事和我大吵了一架,这才离家出走的……天文到底有什么好的!又赚不了几个钱,家里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花费了那么多心机供他进城读书,结果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辛苦了大半辈子攒了几万块,想让他去读好一些的大学,现在全没了……人也没了……钱也没了……这都是命啊……” 柳烟视瞳孔微微收缩,转过头来。 “阿姨……你刚刚说钱也没了,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李丽娟擦了擦眼泪,轻轻笑了笑,笑意中竟有几分令人难以理解的释然,柳烟视心生不妙。 “思明走后,我每天都会梦见他,鲜血淋漓地从河里爬出来,手上、身上、嘴里、都是血……朋友就向我介绍了一位在山上暂住的游方法师,那大师可灵了,他说中了所有的事,还指点我说,思明那娃儿是被山鬼缠身,在下面不得安宁,得破财消灾……把留给思明的学费全部捐了香火钱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了……” 柳烟视张大了眼睛,怔怔出神。 第5章 黄昏再会 时间渐渐流逝,太阳自云端外露头,缓缓西斜。到了傍晚时分,这座安详小镇便被染上一层火烧似的红色。 柳烟视从第不知道多少户人家走出来,擦了擦额头细密的香汗,心中大概估算了一下数据收集得差不多了,便启程向镇子门口走去。她和恶魔先生约定了天黑前要在镇子外碰头。 捧着内存近满的相机走在青石小路上,柳烟视开始回想今天的收获:那名为钟天星的欺诈师骗过的人很多,采访过的人里,有七八成是找过那位钟大师看相算命的,给出去的香火钱几百上万皆有,且是以些中年妇女、婆婆阿姨居多。 前头有一大片树荫,路过时能感觉到微风缱绻,似有几分凉意。柳烟视抬头看看那棵槐树,绿荫里夹杂着几片枯黄,她知道夏天要结束了。 柳烟视忽然记起来恶魔先生似有说过今夜他们不住镇里,要在山上搭帐篷。这让她联想起李丽娟提到过的山鬼。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她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到镇子外的凉亭里。 而时左才赶到何家镇,是约莫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他的身子被汗浸透,像是刚从河里游出来。天色渐晚,眯起眼睛便能望见凉亭里安静的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柳烟视正坐在凉亭的石阶上,蜷起身子,捧着手机玩绝地求生。 “你还会玩这个?” “为什么不会?”柳烟视匆匆抬头剜了他一眼。 “看着不像你。” “不像?那你觉得我像是会玩什么的?”刚说完,柳烟视便“呀”地惊叫一声,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快递员。 “奇迹暖暖、恋与制作人之类的吧?” “还不是因为你动作太慢,我实在无聊就下载看看啰。”柳烟视又白了他一眼,在游戏语音里和不知道哪个玩家说了句“我不玩啦拜拜”,站起身来,方才看见恶魔先生的背上多了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登山包。 “抱歉,”时左才笑了笑,脸上却没什么愧疚神色: “在山里被猴子追了半天。” 柳烟视愣了愣:“猴子?” “嗯,猴子。” “山上有猴子?!” 时左才虚着眼道:“哪座山上没猴子?”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猴子追啊?” “呃,说来话长。”时左才摸了摸鼻子:“监视时发生了点意外,耽误了一点时间,怕误了和你集合的点,就决定抄近路穿过林子,结果就和猴子撞上了。” 柳烟视长长的“嗯?”了一声,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眸子在他身上到处游移,看来是不太相信这家伙含糊其辞的解释。过了一阵,柳烟视忽然记起什么,“啊”地惊叫起来: “对了!时左才,你今晚不是真的打算睡山上吧?” “有什么问题吗?”恶魔先生懒洋洋说道: “我都说了,明天的计划至关重要,我们绝对不能提前在镇子里出现,主角是要在最后才出场的,明白吗?” “那也不能住山上!” “不住山上住哪里?隔壁淮县距离这里好几十公里,先不说走路,就算有大巴也得晃个三四小时才能翻过山头,哪来那么多时间。” 柳烟视着急道:“但是山上有山鬼呀!” 时左才愣了愣。 “山什么?” “山!鬼!”柳烟视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晚上住在山上是很危险的!山鬼会吃人的!” 恶魔先生沉默了近半分钟,缓缓低下头去,用手捂住脸,后背开始抽搐。柳烟视怔住了,呆呆地望了他一阵,时左才终于再也憋不住,仰起头来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吧?我随口胡说的你都信?什么狗屁山鬼啊,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吗?” 柳烟视红着脸,气道: “是真的!我已经在镇子里打听过了,前段日子还有人半夜上山没了踪影呢,人们都说山里晚上会有山鬼袭击人的……你别笑!给我严肃点!” “好好好。”时左才干咳了两声,绷着脸走上前去,忽然伸手摸了摸柳烟视的额头。 “也不烫啊,你吃错药了?” 柳烟视咪咪笑起来,笑容里带着杀气,同时伸出双手捏住他腰间的软肉,一百八十度扭了半圈,痛得时左才咿呀怪叫起来。 “你要是不信,就等着后悔吧!” 时左才忽然叹了口气: “你要真有这么害怕,大不了今天晚上我就证明给你看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转身往山上走去,柳烟视愣了愣,拿起背包跟上去: “喂!时左才!喂!” …… 半山腰上的一处山崖上,时左才寻到了一片空旷地,着手开始搭建帐篷。他将帐篷从登山包里取出,一边用手机查说明和注意事项,一边摆弄着帐篷的支架。柳烟视百般劝阻未果,只得气鼓鼓地蹲在旁边用树枝生火。 半小时后,帐篷已经搭好,柳烟视身前的枯枝堆却只见得着几粒火星子,晚风一吹便随风飘摇而去了。恶魔先生见状笑得不行,从她手上接过火折子,将枯枝重新摆放了一下,背对着风口蹲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点燃,丢进枯枝中间,随意扇了几下,火苗便窜出来了。 “你树枝没摆好,中间没有空位,火接触不到空气,当然很快就灭了。” 柳烟视也不说话,冲他做鬼脸。恶魔先生忽然凑近过来,把她吓得眨了眨眼睛,他又伸手,触到柳烟视嘴边时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结果却是两指一捏,从她嘴角捏下一小块煤灰来,皱着眉头道: “你是饿疯了吧?也不至于边生火边吃啊,这木头不够用的。” 煤灰是风吹来的,她自然知道时左才是在取笑她。柳烟视甜甜一笑,额头冒起青筋,说话的语气甜腻腻的: “希望你可以做一辈子处男。” 恶魔先生龇牙咧嘴地笑笑,没说话,却是变戏法似的从登山包里掏出了一只铁锅,许多调料,各种各样的生鲜食材,甚至还有支架。 “中午的时候去了一趟淮县,买了帐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笑着说道: “你也别干愣着,过来帮忙,还吃不吃饭了。” 柳烟视有些诧异地眨巴眨巴眼睛。 第6章 帐篷夜话 其时天色已晚,夜空中缀着繁星点点,无尽的天穹向着远处延伸,在这片隔离了尘世烟火气息的山林之中,星空竟耀眼得动人。 山崖上的那对年轻人还在忙碌着,时左才去河边舀来了水放进锅里,柳烟视手忙脚乱地架起锅架,将买来的食材洗净切好,一边琢磨着口味,一边往锅里丢进乱七八糟的调料,恶魔先生对于享受人生的部分从不吝啬,所以买来的食材种类竟多得吓人,蘑菇、羊肉、肥牛卷、泡面、鱼丸、生菜…… 两人围在篝火前有说有笑,大部分时候是在绞尽脑汁互相呛嘴,实际上却过得很是开心,柳烟视甚至忘了自己半天前还在为那山上的妖魔鬼怪心有戚戚焉。 时间更晚些后,柳烟视决定要在河边洗个澡——顺便强迫恶魔先生跟过来充当保镖的工作,其主要内容是在树根后面傻坐着,并在柳烟视大喊“救命”的时候三秒内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等到危机解除之后再自挖双目。 柳烟视洗完澡后,蹑手蹑脚地绕到树后,却发现恶魔先生正专心致志地用手机看着小说,神情专注地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举书生。柳烟视眨眨眼睛,心底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甘,问道: “你看什么呢?” “嗯。” “时左才!” “嗯?” “我问你话呢?” “哦……什么事?” “我问你在看什么呢?” “****。” 柳烟视沉默了几秒,微笑着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将其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 “你知不知道你面前有活生生的大美人出浴可以看呀?” 回到山崖上,时左才又钻进帐篷,从登山包里掏出了一袋子煤炭添进篝火里,随后又拿出一包莫名其妙的粉末均匀地在帐篷周围撒了一圈。柳烟视看得好奇,问他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这种煤炭燃烧时间长,一整晚都不会灭,那包东西是用雄黄和石灰混合的粉末,山里的野兽闻不惯这种味道,也可以盖过我们自己的味道,用来驱赶蛇虫鼠蚁也相当有效。” 说罢,他提着煤油灯便往帐篷里走。 “快进来,咱们得干正事了。” 柳烟视眨眨眼睛,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变态狂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凶性、要对纯洁的美丽少女下手了吗?” 恶魔先生转过头,有意地瞄了瞄柳烟视的胸口,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你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柳烟视也笑了,微微侧头,神情比他还温柔: “今晚就杀了你。” 两人相继进入帐篷里,真的干起正事来。 柳烟视拿出了相机和用作记录的笔记,从自己拜访的第一户人家开始,给恶魔先生讲解这户人家的家庭状况,而相机里的照片则是柳烟视在拜访时以检查安全隐患的名义拍下来的房间照片。 “这家的男主人叫何大伟,47岁,老婆何小菊33岁,有个七岁的儿子,何小菊是做小卖部的,平时喜欢打打麻将……” 柳烟视讲解的都是些听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实在令听者摸不着头脑,但恶魔先生却相当认真地一边聆听一边翻动着相机里的照片,时不时对其中的一些细节对柳烟视提出疑问,例如这个关二公的神像是谁买的,信佛的是老公还是老婆等等。 如此连续了解了十几户人家后,柳烟视说得口干了,喝了口水,叹口气道: “信息这么多又这么杂,你真的能全部记下来吗?” 恶魔先生轻轻笑笑,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台相机,漫不经心应道: “这种程度的记忆有难度可言吗?” “吹牛。”柳烟视又冲他做鬼脸。 恶魔先生并没在意,而是在翻到相机里的下一张照片后,眉头微微蹙起,将相机屏幕转向柳烟视: “这张照片,是什么情况?” 照片里是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但光看第一页的内容,时左才已经认出是伊曼努尔·康德所著的《实践理性批判》,因为在页眉处有清秀的笔迹摘抄着那么一句话: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看到照片时,柳烟视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就是这个!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就是这户人家告诉我关于山鬼的事情的,这家的女主人叫做李丽娟……” 随后,柳烟视又仔细地向时左才讲述了拜访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她有一个比时左才大一岁的儿子,叫做何思明,他极度热爱观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天文学家,父母却认为这种兴趣对他的将来无益,亲子之间常常因此闹出矛盾,某日何思明因此而离家出走,上山逗留到晚上时被山鬼所害云云…… 恶魔先生听罢,沉默半晌,最终只是轻轻笑笑: “何思明的死,不过是当下社会模式下又一出见怪不怪的悲剧罢了——父母在等待孩子学会感恩,孩子却在等待父母学会道歉,他们站在亲情的鸿沟对面,永远不会妥协。” “但是……”柳烟视轻声喃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只不过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而已,他又没有做错什么,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恶魔先生瞥了她一眼,嗤笑道:“人家兴许还比你要大两年,你倒还倚老卖老叫人家‘孩子’。” 没想到柳烟视却是摇摇头,定定地望向他: “今年我十七岁,他十九岁,往后我还会有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但他永远都只能留在十九岁了。” 恶魔先生怔了怔,看看柳烟视,转头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阵,帐篷外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富有规律,在幽深的山谷里久久回荡。柳烟视听得心悸,往恶魔先生身旁靠了靠。 “那是什么声音啊?” “猫头鹰。”恶魔先生懒懒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林子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什么在接近,数量不少,伴随着急促的叫声,柳烟视炸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捏着时左才的衣角,说话都不利索了: “时……时……山鬼!是山鬼!” “胡说。”恶魔先生没理会一惊一乍的柳烟视,径自贴在帐篷上仔细听了听,脸上露出笑意: “你还记得我下午说过要证明给你看吧?” “证明什么?”柳烟视眨眨眼。 “跟我出来。” 帐篷的拉链拉开,从上面探出一颗脑袋,是时左才的。不久后,时左才的下面也探出一颗战战兢兢的脑袋,是柳烟视的。 时左才拿出手电筒,往前方的树林子里照了照,有几道矫健的身影在电筒光里一闪而过,恶魔先生用电筒敲了敲柳烟视的脑袋: “你还记得镇里人是怎么描述山鬼长相的吗?” 柳烟视道:“青面獠牙,小孩的体型,眼睛会发光。” 他笑笑:“那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柳烟视苦着脸,点点头: “猴子。” 两人钻回帐篷里,恶魔先生懒洋洋道: “猴子其实是夜行性动物,一般白天在深山里都是见不到的,我下午被猴子追了一路是偶然路过了个山洞。越是野生的猴子,对人类的攻击性就越强,晚上有山鬼之类的说法,其实就是大人怕小孩上山打闹被猴子抓伤,瞎编出来的说辞,慢慢流传开来罢了。” “但是光这么听,还是感觉怪吓人的。”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又呐呐道: “这么说,何思明的死,其实跟山鬼没关系……他是真的想不开吗?” “不了解内情,再多的推测也是徒劳,因为没办法证实。”恶魔先生打了个呵欠,翻身捯饬睡袋,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不是淹死的吗?要断定是不是自杀很容易,找法医看看尸体就知道了,肺部有没有积水、身上有没有挣扎的痕迹,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医学手段看出来的……也不排除是受到猴子攻击,躲进河里,发生意外的可能。但是,无论是镇子里的人,还是何思明的家人,应该都不会特意去找法医的,他已经被埋了吧。” “为什么呀?”柳烟视瞪大了眼睛。 恶魔先生自顾自钻进睡袋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自杀的时候,是不是意外死亡,已经没所谓了吧。” 柳烟视愣了愣,蛮不讲理地将时左才从睡袋里拖了出来: “你好好讲清楚!这又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就断定他一定是自杀了呀?” “好不容易有了三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你倒是让我体验一下睡觉的感觉……”恶魔先生无奈地揉了揉脸,支着下巴看着柳烟视笑道: “你还记得何思明他妈说自己一直在做的那个梦吗?” “嗯,梦见何思明鲜血淋漓地从河里爬出来……什么的。” 恶魔先生道: “那说明她潜意识里觉得何思明是恨自己的。” 柳烟视点点头。恶魔先生继续道: “何思明死了。所有人都在试图为他的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他妈妈的恨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仅此而已。虽然不好理解:李丽娟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含恨自杀,也不愿意相信他是意外身亡,这就是作为一名母亲最后的忏悔了。” 柳烟视沉默不语,他笑了笑: “这件事情上,何思明没有做错,他的父母也没有做错,没有人做错什么,也没有办法去责怪什么……” “……要怪就只能怪摩星山的星空太美了。” 说完,恶魔先生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着忽然钻出帐篷,呆呆地仰头看了好一阵星辰。 柳烟视从帐篷里出来: “怎么了?” “今天是几号?” “我想想……29号了吧。” “29号……”恶魔先生微微眯缝着眼睛,一双桃花眼底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明天再去问问何思明他妈吧,事情或许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哎。”柳烟视叹了口气:“你这关子要卖到什么时候呀,咱们明天要怎么进镇子里去,要干点什么,你告诉我会死哦。” 恶魔先生嘿嘿一笑,转身钻进帐篷,从登山包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了一件青灰色的长袍。 “我是道士。” 他又拿出另外一件,递给柳烟视: “你是道姑。” 恶魔先生笑眯眯地望着一脸茫然的柳烟视: “道友,双修吗?” 第7章 道士下了山 南方无春秋。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人们对于南方季节的认识,往往是长达半年的酷暑,阳光反复无常地照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热得街道上的人都要融化——直到深冬到来,凉寒刺骨,纵是躲在被窝里也忍不住瑟瑟发抖,穿再多的衣服也化不去骨子里那阴柔的湿寒。 坐落在南方山下的何家镇却并非如此,有赖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这个小镇是有四季的。它有春天,燕子打屋檐上飞过,镇里镇外都开满了花。 它也有秋天。落叶和风交缠着穿过街道,就连空气都带着干爽的味道,满城金黄。 踩着九月的尾巴,何家镇迎来了秋天。明日便是国庆,有小贩已经在镇上提前摆好了摊,镇子里逢节假日时都会很热闹,热情的何家镇人很欢迎游客的拜访。 而今天何家镇人迎来了一对下山的道士。 这年头看见道士倒也算得上是稀奇事。人们对这类人的了解往往出自于影视作品,现实中真见过的倒没几个——纵是摩星山顶上一直有座飞来观,观里的道士下山也是三五年都不曾见到一次的事情。 飞来观的道爷下山了。一位是道士,一位是道姑。这条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小的何家镇。 家家户户的三姑六姨——倘是家里无甚要紧活计的,便都在邻里之间交头接耳,往镇上唯一的广场上走,这些人是对八卦之事最上心的,头两个月打北方游历过来的钟法师来镇上暂住,也是她们先得到的消息。 两位道爷在广场上支起了个小摊子,摊前吊的木牌上用简单的毛笔字写着“求缘算命”。围观的人交头接耳,不时有胆大的上去问问二人底细,坐在桌前的道士有说有笑、仪态自然,时间一点点流逝,却始终没人打算上去算命。 人们都觉得这两位道爷实在是太年轻了。 正中间的道爷不似影视剧那般蓄着长发,泰然安坐的神态确实称得上是丰神俊朗;至于侧边的那位道姑更是不得了,眉眼如黛身姿如画,倒真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下了凡尘。不少人瞧着她觉着有几分眼熟,却如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如此,两人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纵是再怎么仙风道骨,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的道行能有多高深。 这可比不得月余前进镇来的那位钟大师,年纪看来已近三十,成熟稳重,见着他的人都得由衷赞上一句“年轻有为”。 算命的小摊子迟迟不得开张,道爷却显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摇着手上那把破蒲扇,道姑小姐更是挽着拂尘,美目轻阖,嘴角勾着笑,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一阵,终于又有位大姨慢吞吞地走上前来、在两人对面坐下。 道爷睁开眼睛淡淡扫了一眼,眼底含着笑意。 女人嗫嚅着开口: “道长,你这算一卦,得要多少钱哪?” 道士摇头: “不要钱。” 女人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事后也不用交香火费?” 道士笑了笑,道:“学道者当注意积功累行,我们此番下山也不为筹集香火,只是领了师傅的命令,给镇子里的人积攒功德。算卦、算命,都是不要钱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女人犹豫了一下,又问: “道长都会算些什么?” “那得看你需要什么。”道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点了点身旁的那位道姑: “如果阁下觉得我俩是江湖骗子,不妨让我身旁这位师妹算一算您的姓氏。” “姓氏也能算?” “太玄乎了吧?” 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那位美貌道姑微微睁开眼睛,眸子扫了扫桌子前的那位大姨,眼底流露出俏皮的笑意,一撩拂尘,微微躬身: “这位小姨家夫可是姓王?” 周围有女人的亲属朋友,知道其境况者,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确实是姓王……你是怎么知道的……”女人呐呐着,道姑却并不解释,神秘地笑了笑,又伸手点了点自己额头,作闭目沉思状: “至于小姨你嘛……耳东陈,对吗?” “是的、是的、我姓陈……两位神仙,你们这也太神了吧?” 女人激动不已,顿时对这两位道士已经信了七八分。周围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莫不是二人专程请来的托,又有亲戚朋友骂了几句“不得胡说”,又证实了她是实实在在的何家镇本地人,群众的心理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我的道行还浅得很呢。”道姑谦虚地笑笑:“真正要给您算命的,是我这位师兄,我只能读出人的姓氏,他能读出人的心。” “师妹过谦了。”道士摇了摇蒲扇,对那陈姓阿姨说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您先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件你认为对自己意义最重的物件。” 陈姨迷惑道: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道士淡淡笑笑:“你且把它当做媒介,万物有灵,与你接触时间最长的物什,也能够帮助我了解阁下的生平。” 陈姨将信将疑地将肩上的挎包放上桌子,打开拉链,翻了翻,思前想后,神情凝重地从中翻出一枚吊坠来。 在她打开挎包的瞬间,道士视线极快地扫了扫挎包内部,又拿起那张照片在手上摩挲,轻抚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念叨了一串让人云里雾里的字句,约莫半分钟过去,蒲扇在桌案上一磕,神情坦然。 “这枚吊坠……本是属于陈小姐您的直系亲属,父母辈或是祖辈,对吗?” 陈姨愣了愣: “是……是我娘给我的。” “你平日里喜欢整洁,家务做得很勤快。” “是……” “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一点财务方面的问题?这似乎是源于您的家人……” “太对了……太对了……实不相瞒,我丈夫上个月在工地干活,被砸伤了脚,现在还在到处跟亲戚借钱周转呢……” “而且,您的后辈那边也有一些问题吧?是您的儿子?还是女儿?” 陈姨的神情越发激动起来:“女儿,我家有个女儿,今年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学费还没交呢,正赶上这档子事……” “明白了。”道士笑笑:“我最后再给您算一卦吧。” 当女人捧着抽到的卦签心满意足地离开座位时,围观的群众也变得熙熙攘攘,一时间竟有三四个人争先来到两位道士面前,一口一个“道爷”、“道长”,求二人给他们算上一卦,后面的围观者也很快醒悟过来,在那小小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龙。 两人算命的方式与先头如出一辙:先是旁边的美貌道姑猜出算命者的姓氏,然后再让算命者从包里取出一件自己认为最重要的物什来,待道士摩挲沉思一番后,给出相应的结果来,偶尔有几位客人求签,也有跳过猜测姓氏的环节,直接算命的时候。 “姚小姐,您在家里多数时候都是话事人,对吗?” “是的……小事我管,大事归我丈夫管,平日也没什么大事……” “张阿姨,最近一个月有遇到不顺的事,是吗?” “可不是嘛……道爷,我跟您说,我这个月倒霉得紧,丈夫下岗了,儿子也不乖巧,书不好好读,非要去学人做些什么木工,你说这不是愁死个人嘛……” “您印堂红润,却隐有黑相,最近可是觉得自己遇到了贵人相助?” “是、是……我上个月就找了镇子里那位钟大师看相呢,人让我交了五千块香火钱破财消灾来着……” “那这个月以来,您觉得自己的运气有所好转吗?” “这个……不好说吧……” “何嫂近来可有过家庭不和?” “这个好像是没有的,咱家一直都挺和睦的……” “您可以再仔细想想,近来未必是指最近这三五日,也许是一个月内发生过的事。” “您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那笨老弟……” 时间渐渐推移,下午时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一位“熟人”。 柳烟视看见她的时候,就下意识地与时左才对视了一眼。 “师妹,客人的姓氏算得到吗?” 柳烟视点点头,闭目半晌:“姓李。木子李,对吗?” 李丽娟有些不安地摸着腿,点了点头: “是的……我姓李。” 第8章 读心 时左才照例让李丽娟把包里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眼,李丽娟翻腾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了个皮夹子,里面装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只有个男孩,阳光清秀,对着镜头笑得开朗。 时左才拿着照片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道: “您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李丽娟身子轻轻一颤,低头咬牙: “是。” 时左才闭上眼,过了半晌,道: “怨气积而不散,是枉死吗?” “是。”李丽娟快发不出声音来。 眼前的年轻道爷伏过身来,压低了声音: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话,也许和算卦无关……你能记起最后的那天,他做过什么吗?” “我们……吵了一架。”李丽娟眼里凝着泪,开始哽咽了。 “嗯,然后呢?” “他离家出走了……自己一个人上了山,我是后来才在镇上樵夫那听来的,说在山上看见我孩子,那时候还活得好好的……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到了晚上……就没了……” “李女士。”道爷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够认真地回忆一下,记起来当时樵夫和你说过的话。你儿子上山的当天,有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想做什么,打算做什么……” 柳烟视眼神微微闪烁,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时左才的衣角,只觉得这般追问未免也太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了,李丽娟已经是泣不成声。柳烟视于心不忍,从袖袍里取出一条手帕递给她。 哭了一阵,李丽娟稍稍缓过劲来。 “别的话……倒是没说的……只是,樵夫有说,他看见那孩子的时候,他还戴着一副望远镜……那是他自己攒下来生活费买的。” 时左才眼神微微一亮,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那后来找到他的时候,望远镜还在身上吗?” “不在了……他是被人从河里捞回来的……怕是已经漂走了。” 时左才轻吸了口气,合上眼: “我明白了。李女士,最后再给你算一卦吧。”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柳烟视点了点头,柳烟视将桌上的签筒递给她。李丽娟接过签筒,抿着嘴唇,红着眼,用力晃了晃,从中掉出一根竹签子来。时左才取过看了看,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问己不问天。无关灾祸,只看心结。李女士,求神拜佛不能令死人复生,花钱更不能买来心安,你前些时日可曾找过钟大师破财消灾?” “是……那时候我天天梦到自己的孩子,死后不得安宁……” “你孩子的死跟神佛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是什么讨命的厉鬼,不会对你作恶。”道爷叹了口气,道: “这一卦的卦象我已经给你解了,不出三日,你枉捐的香火钱会失而复得,斯人已逝,之后,请凭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李丽娟宛如遭了记当头棒喝,失魂落魄地起身离开。 然而她前脚刚走,桌子对面便又来了一人——大马金刀地朝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便用轻佻无比的语气说道: “道爷,给我算一卦呗。” 时左才心觉有趣,抬眼打量那人,眼底流露出笑意:那人看起来三四十有余,瘦得像只猴子,身上却穿着一件宽大的法袍,秋风一卷,臃肿的袍子便随风鼓荡,活脱脱像一只迎风招展的旗子,他笑起来时,能看见嘴里嵌着的几颗金牙。 柳烟视看得眉头微蹙——她在何家镇里用采样法拜访了这么多户人家,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人的来历,倒是偶尔能从围观者嘀嘀咕咕的声音中听到“这人怎么有些眼熟”之类的话。 她心底觉得不妙,暗暗扯了扯时左才的袖子,示意自己无法念出他的姓氏,时左才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无妨。你便照着规矩来,从包里取出对自己最有意义的一件东西给我瞧瞧。” 大金牙听罢,嘲弄地笑了笑: “哟?怎么,不打算猜猜我姓什么吗?还是说您没法猜到?” 说着,他便在法袍内衬里掏了掏,甩出一只钱包来,在时左才面前慢吞吞地打开,时左才的视线往钱包上游移——在即将打开的瞬间,金牙又“啪”地将钱包合上,冷笑道: “道爷,您这点冷读话术的把戏,可瞒不住我。” 时左才处变不惊,淡淡地“哦?”了一声。 金牙伏在桌子上,看向时左才的目光里满是挑衅: “你表面上说什么万物有灵,要人打开包里取出东西,其实就是想趁人翻找东西的当口偷看包里的物件摆放,再通过分析线索,猜出那人的行为习惯……光是这样,可算不得什么道行。” 时左才没有说话,轻飘飘地晃着手里的蒲扇,定定地看着他。 金牙微微眯缝起眼睛,压低了声音: “朋友,不是我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您这身为同行,却要靠踩别人的名声来上位,这是在砸人饭碗,缺德,明白吗?” 恶魔先生仍不说话,眼底笑意越发浓郁起来。 金牙干咧咧嘴,继续说道: “如果你识相的话,就识相一点,打哪来、回哪去,这片地方最近给咱包了,先来后到你得讲究,否则,你不仁,就不怪我不义了……” 时左才不慌不忙,淡淡道: “阁下如果要求签算命,就按规矩来,后面还有人在等。” 金牙闻言,扬了扬眉头,往旁边啐了口浓痰,骤起发难,猛地起身,一脚踩在椅子上,猛拍了下桌子,转身大叫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可得瞧好了,别人看不明白,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俩混账道士就是个打着飞来观幌子到处骗人的江湖神棍!诸位可莫让那猪油蒙了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看不清楚!” “还请诸位好生想想,这位道爷给你们算命时问的都是什么东西?”他撸起一只袖子,伸手到处指指点点: “这位大娘,他说你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这三五天算得上是‘最近’,三五个月就算不上是‘最近’了吗?那边那位大姐,他说你喜欢整洁,常做家务——我可呸他妈的,咱这何家镇的女人十个有九个是家庭主妇,谁还不常做家务了?还有大嫂你,他说你最近有贵人相助,这个月来钟大师在何家镇里广施恩德,但凡是个不带把儿的都找他指点迷津,谁还没被贵人相助过了?尽说些故弄玄虚、模棱两可的话,这不是个实心蔫坏的江湖骗子,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这样……” “有点道理……”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 围观的群众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越来越多狐疑的眼神投向正中间的两名道士,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不时也能听到有人记起来这金牙原来是那位钟法师的护法之类的话。 在气氛逐渐剑拔弩张的当口,正中的道爷终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诸位莫慌,且听我一言。” 周围马上安静下来,等待着那位“道爷”给出解释,金牙倒是优哉游哉地在椅子上坐下抱臂,一副嗑瓜子看戏的神态。 “贫道虽然道行不深,但祖师爷的训诫是时刻铭记在心的,出家人不打诳语,算命的本事我算不得高深,或多或少还是有的。” 时左才这话无甚信服力,人们听了只当放屁,金牙已经开始冷笑着剔牙缝了。但谁知,下一刻,时左才又转过身来,饶有深意地打量那金牙一番,继续说道: “空口无凭,我们不妨回到原点,再从这位先生开始算起。” 柳烟视眨眨眼睛,眼底的担忧之色一闪而逝,金牙脸上的冷笑意味越来越浓,等待着他的垂死挣扎。 恶魔先生手持蒲扇,轻轻在桌角一磕,整个人顿时俯下身子、与金牙四目相对。金牙被这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连人带椅子往后缩了缩,心底刚刚掠出一丝不妙,那道爷已经直起身来,优哉游哉地走出了座位,绕着金牙缓缓走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这位先生本名叫做刘金义,岭南佛山人士,初中学籍。十四岁辍学随了捏糖人的师傅学手艺,十六岁独自北漂,在帝都一呆就是二十年,期间换过无数工作,被人骗进过传销,也当过小偷扒手,直到前年在北京认识了一位叫钟天星的,摇身一变,就成了钟法师的刘大护法……” 时左才说出他名字时,那金牙已经是目瞪口呆。越往后说,他便表现得越加战战兢兢、冷汗涔涔,先前的嚣张神态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将金牙的人生经历大致叙述了一遍,恶魔先生也刚好绕着他走完了一圈,回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说得都对么,刘护法?”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连她也无从知晓,恶魔先生是怎么掌握到这人的所有资料的,他莫不是真的有读心术? 金牙已经被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9章 斗法 恶魔先生没有理会刘金义,径自站直了身子,走到围观群众中间,朗声说道: “诸位,事到如今,孰真孰假,想必大家心里也该有个定数了。实不相瞒,此次我和师妹下山算命,绝非偶然,正正是听闻了近月来何家镇上有个游方法师打着大师名义坑蒙拐骗,这才领了师傅的命令,专程下山来拆穿奸人谎言,还诸位一个真相的。” 他转过身,猛地一指瘫在椅子上的刘金义,道: “你们也已经看清楚了这位刘先生的江湖神棍嘴脸,那就更应该相信小道所言不虚,你们从那位钟法师那交去的香火钱,不仅没能解决你们的麻烦,反而统统让这种骗子揣进兜里挥霍去了,请问诸位,你们甘心吗?” 刘金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梗着脖子大叫起来: “你……你胡说!” 恶魔先生慢慢走到刘金义跟前,笑道: “我是不是在胡说,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刘金义喉结上下涌动: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恶魔先生冲他温柔地笑笑: “我可以给你讲得明白一点。”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面向围观的群众: “各位乡亲父老,在你们当中,有没有人是为那位所谓的钟法师捐了香火钱的?” 围观者一片沉默,过了半晌,方有人嗫嚅着出声: “我……我捐了三千……” 这句话像是一颗悄然飘进滚烫油锅的火星子,点燃了整片围观的人群。 “我也捐了不少……” “我捐了两百……” “我捐了一万二!那可是咱家里压箱底的存款了!” “我……我也捐了两千……” 陆陆续续有人报出自己捐出的香火钱,这些金额数字累积起来,竟高得吓人。那道爷点了点头,继续高声问道: “那么,请问诸位——在捐过香火钱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人是因此解决了生活的困难,又或者是烦恼得以解决的?” 又是一阵沉默,紧接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议论声。 “你有吗?” “我没有……” “我也没有……” “我也是,钟法师说捐了香火钱就能转运,但我前天才被邻居的狗咬了脚脖子……” “可不是嘛,我儿子高考还落榜了,连二本都悬呢。” “你们这算啥,我家老张昨儿病情还恶化了……” 人们越说,群情越是激涌,有个大姨忍不住了,冲上前去,一把提起那刘金义的领子: “姓刘的。你可得跟咱好好说道说道!这香火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的三姑六婆也带着愤懑一拥而上。 “对呀!” “可不是嘛!” “把钱还给我!” “你这个没良心的骗子!” “天杀的东西!” 刘金义被人团团包围。早不复方才那嚣张的气势,不住地陪笑道: “不是的……不是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舆论早已被导向时左才这头,人们哪里还听得进他那和稀泥的浑话,一个两个撸起了袖管子都要直接动手了,恶魔先生看得开心,笑道: “事到如今,还不把你主子叫过来收拾这烂摊子吗?” 刘金义一边对众人陪笑解释,一边又怕又怒地瞪了恶魔先生几眼,又从椅子上滚下来,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躲避着镇民们的指指点点,按下通讯录的一个号码,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 柳烟视站在一旁陪恶魔先生欣赏这出闹剧,眼珠子不时滴溜溜地剜他两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那刘金义终于是从人堆里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衣衫凌乱地溜到时左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 “钟……钟大师要找你……” 恶魔先生笑意盎然地接过了手机。 “请讲。” 电话那头沉默了近半分钟,传来的声音无比阴沉: “你的目的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恶魔先生直接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 钟天星冷冷道:“别得意忘形了,你知道你惹到的是什么人吗?再不收手,我就让你……” 恶魔先生忽然叹了口气: “钟大法师,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当下的局势啊?” 他的桃花眼底流露出病态的欢快: “现在……有资格谈条件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在这里为你准备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一场精彩的好戏。你要做的只是做出选择,明天之内到何家镇来找我,向镇子里的人证明我才是那个蹩脚的骗子——又或者,你可以现在就夹着尾巴跑路,但你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在镇子里收集到的‘善款’还没来得及转移吧?如果你舍得就这么两袖清风地离开这里,那我也随你的便。” “你到底想干嘛!你是什么人?……”电话那头是掩饰不住的暴怒。 恶魔先生温柔地眨眨眼睛,对着电话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明天十二点,何家镇,庙堂,我等着你来和我玩一场游戏。赌注是你在何家镇骗来的所有存款,再加上我和你的前程,各自的性命……只有一个骗子倒下了,另外一个骗子才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赌或不赌,你来选择。” 语毕,他便直接挂上电话,丢到刘金义怀里,转向嘈嘈杂杂的镇民,高声道: “诸位都不用吵了。小道已经和钟法师约定好了:若有谁对那位钟法师还有不满的,又或者是对他算命术的真假存疑的,大可以明天随我一道去庙堂。到时候小道会主持一场斗法,请各位父老乡亲帮个忙,问问亲朋好友,叫上一些未曾找钟法师和我算过命的人来作为裁判,如此一来,谁是神棍,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镇民闻言,又是变得热闹起来,有为两位道爷道姑喝彩叫好加油的,也有意犹未尽指着刘金义鼻子劈头盖脸开骂的,当中还不乏些持观望态度,觉得钟大师也未必是江湖骗子的。经历这么一个插曲,恶魔先生自然也就不再继续为人算命,以养精蓄锐为由带着柳烟视离开了。 回旅馆的路上,柳烟视轻轻拍了拍胸口,长呼了口气,旋又笑道: “要和钟大师斗法,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恶魔先生双手拢在袖子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哪里还像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就你爱折腾。”柳烟视撇撇嘴:“设下这么个局,万一他不敢来直接就跑了,咱们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多给我们的钟大法师一点信心吧,人家好歹也是个美国大学的高材生,这点傲气还是该有的。”恶魔先生的语气里不乏揶揄。柳烟视笑嘻嘻道: “罢啦,反正过了明天,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钟天星这会儿没准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棋盘已经布好,恶魔先生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准备好了一切。剩下的,只有露出獠牙,将其狂言师生涯中的第二个欺诈师吞入腹中。 经历过江之林的事件,柳烟视对恶魔先生的诡计多端已没有任何怀疑,以至于对明天最后的收网不曾表现过一丝忧虑。在二人眼里,这位“麻”字门的钟法师已是彻头彻尾的囊中之物。 一夜过去,太阳东升。正午时分,钟天星果然如约而至。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钟天星大步流星地在众人目光中走进何家镇庙堂时,脸上没有一丝忐忑——恰恰相反,他还在笑。 似已胜券在握。 致局外人 致局外人: 在我向林弓叙述的诸多故事里,何家村的故事是较少起伏的一个。以至我向林弓讲述时,他虽已喝得七荤八素,但仍未费什么力气,便猜到了故事的大致走向与结局。 唯有那烦人的副人格(也即柳口中那可笑的“恶魔先生”)冒充神棍、向村民施展读心术的情节,在林弓看来,颇有些不可思议。 诚然,借助模糊化的语言与一定的观察、记忆能力,确可以模仿部分读心术的作用;但于那个推理能力不足的白痴而言,这并不足以让他说出刘金义(向他道歉,我的副人格对他怀有难以言明的厌恶,故要求林弓在作品中保留了他的原名)的来历,也不能使其与钟天星对决时占据上风。 自然而然的,此番向你们提出的挑战,也与以上悬念有关。 第一,副人格说出刘金义的真名与经历时所用的手段为何,以在对方不知情之下逆转了局势。 第二,其于次日与钟天星对决时,采用的又是什么方法。 与此前不同,此次挑战并不困难,故事中也未出现高深的手法,只称得上是个小小的策略。这个策略不值一提,但却可代表部分我与副人格共同的行事风格。 而这会让你们确信,在狂言师的故事中,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 此信结束前的一个题外话是,林弓在听故事时向我提起,他相当喜爱故事中那句关于星星的名言,以及关于星空的隐喻。以致他再三地打断了我的叙述进程,甚至请我唤出我的副人格,以求证这一切的真伪。 我自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既因为我不想让那个烦人精在人前现眼,也因为我与他所述的,都是狂言师的故事:这样的故事里,本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也没有一句话是假的。 我能确定的是,我向林弓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时间也恰已步入夜晚。 夜晚已经降临,星星要升起来了。 “时左才”谨启 第10章 决战前后(其上) 钟天星身上披着件与昨日刘金义款式相似的法袍,却不似他那般浑身流露出一种猥琐狡诈的气质——事实上,钟天星身高近一米九,身材又极为匀称,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当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其气质颇像是七八十年代风靡大江南北的港星艺人,赞一句妇女杀手亦不为过。 时左才和柳烟视早已在庙堂里等候多时。钟天星与恶魔先生四目相对时,两人皆是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满场的围观群众竟没有一人出声,安静得尖针落地可闻,氛围剑拔弩张。 恶魔先生笑道: “你还是来了。” 钟天星道: “我为什么不来?” 恶魔先生道: “我以为你会跑的。” 钟天星在他面前站定,笑道: “随手揭穿一个下流蟊贼,为民除害。这种小事,我为什么要跑?” 恶魔先生道: “你来了,你就要死了。” 钟天星双手拢入袖中,气定神闲道: “那可未必吧?你且看看周围。” 柳烟视眨眨眼睛,视线在场上转了一圈,发现庙堂里的群众们所站的位置随着钟天星进场后,便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人们隐隐分为两派,站在场中间二人的左右,乍一看去,钟天星身后的支持者却是更多——通过昨日的事情见识到两位道士本事的人终究是少数,其人气和声望自然是比不得在何家镇里苦心经营了月余的钟天星的。 “不明白局势的是你。”钟天星冷冷道: “你所谓的布局、游戏,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学会了点下九流的话术,就以为自己把握了局势,胜券在握。既然不识天高地厚,你就得付出代价。”他凑到恶魔先生耳边,轻声道: “很快你就会明白,今天要栽在这里的……只可能会是你。” 刚说完,恶魔先生竟直接拍起掌来。一下接一下富有节奏的响声在庙堂里久久回荡,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真不愧是钟天星钟大法师,说起话来宛如老母猪戴套,一套又一套的,不去当推销健身卡的简直就是屈才啊!” 在钟天星身周绕了一圈,恶魔先生又回到了正面,仰起头来与他视线相对: “牛逼吹得这么厉害,不知道钟法师在干正事儿那方面行不行呢?” 恶魔先生笑眯眯地,一字一顿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男人可不能说不行啊。” 钟天星眯缝着的眼睛里绽出杀气。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贫道打山上飞来观来,俗名……蓝思琳。” “蓝思琳”笑意盎然,道: “钟法师,我们开始吧。” …… “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哪位愿意先上来让我和钟大师代为算命的?” 蓝思琳问完,场上镇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年纪在三十出头的女人走了出来: “我……我想算命。” 蓝思琳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钟天星,笑着道: “你先请?” 钟天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正中的椅子前,非常绅士地替那女人拉开面前的椅子: “施主请坐。” 女人有些忐忑地道了声谢谢,在椅子上坐下,钟天星坐到她的面前,炯炯有神的双眼如箭射般望着她,嘴角勾出一丝亲和的笑意: “施主之前可曾算过命?” 女人嗫嚅道:“没有。” “不要紧张,算命要从心,心神不宁的话,不仅会干扰算命的结果,也会影响您的运势。” 钟天星的声音仿佛带着异样的魔力,女人很快放松下来,照着他的指示将手平伸,放在桌面上,钟天星礼貌地拾起她的手,在脉搏、手纹处仔细地摸索了一阵,眉头微蹙,口中振振有词,过了一阵,睁开眼来,道: “摩星山上有龙脉,施主身上有脉气,可是本家人?” “是、是……我是何家镇土生土长的……” 钟天星点点头,又继续道: “从脉象上来看,施主您祖辈余荫不浅,该是‘承’字辈的后人,而您命中五行缺水,但我看您前半生无甚大风大浪,想是已经破了这一卦,您名字里是否还带着与水有关的字样?我想想……应该是水字旁的‘清’或者‘江’……” 女人显得惊讶无比,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的……我就是叫何承清……大师,您这可真是神了呀!” 钟天星风淡云轻地笑笑,随意地应了句“雕虫小技耳”,继续道: “山上龙脉乃是潜龙,施主您又补齐了五行,此乃多子多福之兆,您出嫁了吗?” 女人急忙应道:“我十八岁就嫁了人了……” 钟天星点点头: “如此算来,以施主您的福气,如今当育有三子,其中两位是男孩……” 女人激动地站起身来:“两子一女!对!咱家正好是两子一女!” 场上众人议论纷纷,都对钟法师的慧眼如炬感叹不已,柳烟视看得连连眨眼,凑近了身旁的恶魔先生,冲他使眼色,恶魔先生看了看她,轻声笑道: “是热读术,和我们一样,不会有错的。” 热读术乃是话术的一种,恰与冷读术相对。冷读术乃是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通过眼神观察、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了解他人心理活动的一种谈话技巧,而热读术则恰恰相反,早在谈话开始前,谈话者就对自己的目标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当其创造机会说出这种情报时,就会显得此人神奇无比。 换句话说,此时的钟天星其实早已知悉了那何承清的所有资料,那些看相摸脉的做法其实都不过是些幌子。恶魔先生讥笑道: “看来我们的钟大法师为了今天的对局也下了不少准备功夫啊。” 柳烟视闻言,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道了句“说得好像你没临急抱佛脚似的”,又毫不留情道:“况且,人家用的套词和贯口可比你的像样多了。” “老屁股就是老屁股,哪里是我们这些嫩屁股能比得了的。”恶魔先生毫不在意地笑笑。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当口,钟法师已经将那女人的过往经历、儿女近况,夫家籍贯通通说了个遍,没有说错任何一个信息,那算命的女人已经激动地快要晕了过去,其他的三姑六婆也议论个不停,似是已被这英俊多金的钟大法师所彻底折服了。 随意给女人指点了一下前程后,第一次算命也就到此结束。钟法师站起身来,一甩袖袍,不紧不慢地走到恶魔先生身旁,那气势端的是英姿飒爽,周围的群众们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钟天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恶魔先生: “到你了,蓝思琳。” 恶魔先生不着痕迹地冲他吐出一小截舌头,拉着柳烟视走上前去: “下一位要算命的请上前来。” 说完,他又低头对柳烟视耳语: “今天来的人里有多少是你已经知道名字的?” 柳烟视低声道:“不多,应该只不到一半。” 正说完,已经有一名大妈满脸期待地走了上来,柳烟视瞧她一眼,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恶魔先生的衣角,嘴唇微动,只说了“刘玉莲”三个字。 恶魔先生一眨眼睛,与刘玉莲相关的资料在脑海中迅速地回溯了一遍,胸有成竹地走上前去: “大姨请坐。” 那刘玉莲是个话痨子,刚一坐下,便开始倒腾自己怀里的包,嘴上连珠炮似的: “欸,小道长,我可是在朋友那听说了你的,说你年纪轻轻看相还特别神,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这么厉害呀?听说你看相前要先看包里的东西是吧,你等会儿啊……” “不用了大姨。”恶魔先生咧咧嘴角,急忙打断了她: “您命格突出,用不着读物,也能给您看相。” “这么厉害呀?” “刚刚我已经让小师妹读出了您的姓氏,您姓刘,对么?” “哎呀!真是撞鬼了!”刘玉莲一惊一乍的:“这都能猜到呀?” 蓝思琳随意笑笑: “命格越是突出的人,就越容易看出他的生平、读出他的姓名,小师妹这读姓的本事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是我们运气好,当然也是因为您的福气大。” “你咋就知道我福气大呢?”刘玉莲问道。 蓝思琳冲她眨眨眼睛,反问道: “家中育有两子,一龙一凤,且都是栋梁之才,这样还不算是福气大吗?” 刘玉莲“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 “小道长,您这可真是太厉害了,我那儿子今年刚考上的清华,女儿也争气得很,去广州上重点高中去了。” 蓝思琳笑着说道:“怕是不仅如此吧?您的丈夫最近也是气势冲天呢,是不是……发了笔小财?” 刘玉莲猛地一拍掌,满脸笑容: “您说得太对了,我丈夫上星期才买六合彩中了两万块钱呢!” 蓝思琳点点头: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俗话有云,人有三把火,头顶双肩各一处,而您双肩的火旺得如日中天,正是旺夫旺子的兆象,有这么好的家庭,都是刘大姨您的功劳。” 刘玉莲被他夸得笑逐颜开,越聊越觉得这位小道长仪态得体,面容清秀,说话又朗朗上口,打心底敬爱得不行,到了后头,已经是拉着他的手反过来问些家长里短,问他的年纪,又问他对自家女儿感不感兴趣了…… 庙堂里的群众们虽大概有个站队,其实大多数都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此刻见着那俊逸小道士同样是料事如神,便再次热闹开来了,被刘玉莲这么一牵头,许多大娘大妈纷纷都动了心,越瞧越觉得那道爷长得顺眼,越看越觉得他生得可爱,一个两个都有些跃跃欲试,其人气竟丝毫不比钟天星差。 连连推脱了几次,恶魔先生方才送走了那刘玉莲,满头大汗地往回走,柳烟视陪在他身旁,一直努力地憋着笑意,一双眸子早已弯成了月牙儿。 钟天星微微眯缝着眼睛,看向他的眼神里,隐有深意。 第11章 决战前后(其中) “施主您可是姓黄?” “哎呀哎呀,钟大师,您这是怎么猜出来的呀?” “这个……倒是说来话长。我观施主您的脉象,隐有紫气,此乃帝王佐臣属相,在广东这一代,向前追溯,唯有伏羲下属之官黄龙师的后代有此一相,而后黄龙氏又简化为了黄氏……” “这么说来,咱家老祖宗还是个大官呢?” “正是如此。除此之外,我还观测到施主您天庭饱满……” 钟天星送走第二位客人,在掌声中施施然站起身来。恶魔先生有些无奈地从牙齿间发出“嗤”声,轻声道: “又是一个能用热读术的。” 柳烟视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万一在场的镇民里,每个人的信息都让他背了下来,咱们接下来就很吃亏了呀?” “那是不可能的事。”恶魔先生皱着眉头: “何家镇人口虽然不多,但少说也有近万人,要记下这么多人的资料,不是说不可能,但光是收集信息,耗费的时间也绝对不止一个月了。” 正说着,钟天星已行将过来,嘲弄道: “怎么还不上,害怕了吗?” 恶魔先生也不说话,皮笑肉不笑地冲他龇了龇牙,甩着袖子便朝场中走去: “下一位。” 又是一个女人走上前来,柳烟视瞧了她一眼,心底“咯噔”一下,在恶魔先生的余光所及处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恶魔先生眉头轻轻蹙了蹙,旋即很快地调整好表情,化作泰然的笑容,亲自走上前去,为那妇人拉开了面前的椅子。 “小姨,请坐。”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女人有些诚惶诚恐地坐下身来,眼神犹有些不安地瞟向蓝思琳,双手不自觉地抱住怀里的包。待坐定后,她抿抿嘴唇,抬头小声道: “道长,我想请你……” “嘘——” 话未说完,蓝思琳便伸出一只食指挂在嘴边打断了她,眼底露出几分肃然之色,右手往后一伸: “师妹,拿蒲扇来。” 柳烟视愣了愣,急匆匆地跑向后台,将那破破烂烂的蒲扇递到了蓝思琳手上。蓝思琳拿着蒲扇,对那妇人微微一笑,道了声“稍安勿躁”,竟开始不疾不徐地围着她转起圈来。 妇人被蓝思琳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吓得颇有些紧张,却又不敢开口,只得正襟危坐,目光不断跟着他转悠,耳边倒是能隐约听到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字句。 而蓝思琳呢,则是在绕着她转圈的当口,不断地用蒲扇轻拍自己的胸口,趁着众人都被那蒲扇吸引,以为这蓝道长是在施展什么道术的时候,视线不断地在妇人的身周游移,大脑疯狂运转起来。 忽然间,那把破蒲扇猛地往桌上一拍,声音响亮得宛若惊堂木般,将那女人吓了一跳。蓝思琳猛地凑到她的跟前,一本正经道: “这位小姨,你有心事。” 妇人轻轻倒吸了口气,旋低下头,有些颓丧,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 “是……是的。” “这事或许与男子相关,但此人并非小姨你的丈夫,因为我观你身上有黄花之相,今年应该尚未出嫁吧?” 妇人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惊诧,被说穿了心事之后,神情又是一片黯然。 “是……” 蓝思琳又轻摇蒲扇,深吸了口气,问道: “容我问个略为越界的问题:你与那位男子,可是两情相悦?” “是……” “相识多久了?” “快有三年了……” 蓝思琳略略点头,伸出右手掐指一算,闭上眼时睫毛轻颤,心中似是已有了什么定数,又问道: “我猜,小姨你找我,不是为了算命的吧?” 妇人略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我是来……求平安的。” 蓝思琳忽然笑了起来,道: “您要求的平安,怕不是为了自己吧?” 女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抬起头来: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蓝思琳自信地笑了笑,温柔道: “我初初见到小姨你,就已经察觉到一股煞气,待到仔细查看一番之后,我才明白,那其实并非煞气,而是极为凌厉的罡气,且这股气息并非出自您本身。” 他一个转身,踱着步子: “在当今世上,能有如此凌厉气息的,只有可歌可敬的军人战士了。所以我想,你的心上人正是一位军人吧?” 听到这里,那妇人瞬间就红了眼眶,轻声道:“是的。” “你们是否此前一直保持着联络,但那位近来却没了音讯?” 妇人带着哭腔又说了一次“是”。 蓝思琳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毕竟是镇守边疆的英雄。” 妇人既悲伤又讶异地掩住了口鼻,呜咽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 蓝思琳轻轻笑了笑,不再解释: “小姨,我来帮你求一道平安符吧。” 之后,恶魔先生便认真地取出一张黄纸,于上面潦草地书写了几个字,妇人珍之重之地将其收好,一遍又一遍地对他道谢,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庙堂。柳烟视陪着恶魔先生一道往回走,又忍不住轻轻地呼了口气,轻声说道: “我都替你捏了把汗啦!” 她又掩着嘴偷偷笑了两声,望望四周,又瞧瞧蓝思琳,笑眯眯的: “看来你昨天晚上抱的佛脚还是有点用的。” “就是这大佛脚有点臭。”恶魔先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原来,为了今日的斗法,恶魔先生昨夜还特地以柳烟视为中间人,和主人格闷油瓶交流了一番,其主要内容便是让闷油瓶紧急罗列出一份细节推理的速成秘诀,好让他应付一下无法运用热读术的场合。尽管心底又千百般不愿意,闷油瓶还是不得已地当了一回人民教师。 “还好这次的推理不算难。”恶魔先生叹了口气: “绕着她走的时候,就留意到她的左右手无名指上都没有戒指、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看她的年纪好歹也快三十了,在乡镇地区这个年纪还没出嫁的人很少见,所以我才觉得她来这里的目的和男人有关……接着问下去的时候,慢慢就想到,异地分居,又是连续三年不回家,还得求个平安符,很有可能是个高危工作,但是一般的工作再怎么危险年假还是会有的,除了边境军人……” 柳烟视眨眨眼睛:“反正你在那忽悠的时候,我都让你唬得一愣一愣的,肯定没露馅了。” 钟天星此时也迎来了下一位算命的客人,恶魔先生看了一阵,眼前一亮,低声说道: “这次的人,他也没用热读术。” 柳烟视愣了愣,转头去观察那边算命的场景,果不其然,这次钟法师不再像方才那般胸有成竹地测算出那位阿婆的全名,倒是以一种平缓而偏慢的语气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话题进行着诱导,再看久一点时,恶魔先生眉头微皱,隐约意识到了某些端倪。 “深呼吸就好,施主,不用紧张,把手交给我就好……” “好……” “您能看得见我的眼睛吗?” “可以……” “您已经有儿孙了,对吗?” “有……有一个孙子……” 柳烟视轻轻吸了口气,扯过恶魔先生,在他耳边神情严肃地说: “是催眠!他在用催眠!” 经过柳烟视这么一提,恶魔先生心头那怪异的感觉顿时得到了解释,这种熟悉的场景,一如当初柳烟视打算催眠闷油瓶时,掏出那八面镜子后的场景…… 他轻轻摇头,阴阳怪气地念叨了一句: “真不愧是国外的高材生,洋玩意儿玩得这么顺溜,中国法师走向国际化了都。” 算命结束,钟天星又在一片喝彩声中站起身来,远远地便抛给了恶魔先生一个冷漠而蔑视的眼神。恶魔先生一边往前走、与他擦身而过,一边轻声叹道: “能够同时忽悠整个镇子的人,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有这催眠术在,他怕是要立于不败之地了啊……” 柳烟视听得心下担忧,问道: “那咱们还有B计划吗?” “有啊。”恶魔先生露出他那招牌般没心没肺的笑容: “随机应变。”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转眼间时左才和钟天星两人都已各自完成了对第三十位客人的算命,令人惊叹的是,这两人目前为止的“算命”都是百发百中: 钟天星本就是个智商极高的高材生,单论记忆力根本和恶魔先生不相上下,但凡知悉客人信息的场合,他都能完美地分析出那人所有的行为习惯;而当遇到了自己尚未了解过的客人,那一手高深的潜意识催眠法又成了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相对而言,恶魔先生这边则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准备的时间仓促,对着庙堂里客人的了解程度不及钟天星要来得多,再加上那从闷油瓶那偷学来的推演法也只学了个皮毛,其中有几次还差点因为猜错而露出了马脚。 柳烟视也知道眼下形势严峻,却也只能看着时左才干着急,如今的情况已经演变成了他们二人硬实力的对碰,恶魔先生除了硬着头皮上以外,别无他法。 当恶魔先生再一次给客人卜完卦,回到原处时,坐在等候席上的钟天星却站了起来,对他说: “蓝道长,照这个情况看来,我们怕是比到明天也分不出胜负了。” 蓝思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呢?” “我们……一局定胜负,怎么样?”钟天星双手拢进袖子里,平静笑道。 柳烟视秀眉微蹙,心想这钟天星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优势,其中必然有诈,便上前去拉了拉恶魔先生的衣角,想要提醒他一句,恶魔先生却摇了摇头,小声说道: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说着,他又将头转向钟天星,笑眯眯的: “所以你有什么主意吗?钟大天才?” 钟天星略作思衬,伸手指向庙堂门外: “这样,从刚才开始,门外就陆续有镇民进来算命,这一次我们就听天由命,等到下一位从门外进来的客人,就分别给他算一次命,谁算的准,就算谁赢,如何?” 他冷笑道: “完全随机的对象,对谁来说都是公平的,这样一来,无论结果如何,谁也无话可说了吧。” 恶魔先生微微侧了侧头,饶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又耸耸肩: “好吧。悉听尊便。” 于是,两人又各自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整个庙堂里的镇民们都在轻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庙堂的大门,心中好奇着将会决定这两位大师命运的人是谁。 而在无人留意的时分,撑着下巴闭目养神的钟天星,缓缓露出了阴沉的笑意。 …… 庙堂门外。 高跟鞋的踢踏声响起,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走到了庙堂附近。 脚步停下,她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好从13点29分跳到了13点30分。 她摘下墨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Selina. 第12章 决战前后(其下) 冷酷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声音在庙堂里回响。 看清女人的脸时,蓝思琳的表情如被高跟鞋的尖底扎透了心房,就连嘴唇也不住地微张起来。 柳烟视仍不明就里,看见身旁的蓝思琳瞪大了眼睛,心底兀地感觉到几分不安。 而钟天星笑了起来。 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Selina踏着一点三十分的间隙走入这座庙堂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胜负已定。 那个被自大与狂妄彻底蒙蔽了理性的“蓝道长”,终将自食苦果。而他,则要带着这张最强也最后的王牌赢下这场胜利,带着从何家镇骗来的一百万,远走高飞。 “那么……”钟天星站起身来,优雅地伸出手: “就让你先来吧,蓝道长。” “时……”柳烟视抿了抿嘴唇,蓝思琳却拉住了她,示意噤声。他扫了一眼钟天星,眼神为极复杂。 钟天星的笑容里满是残忍: “怎么了?蓝思琳,为什么不上?你到底在怕什么?想要破罐子破摔吗?你觉得你有那个资本吗?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全局吗?” 连续的追问,字字诛心。蓝思琳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终于,还是转向庙堂正中,艰难地迈开了脚步。 “时左才……”柳烟视担忧得不行,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跟在他身后,对方却伸手拦住了她: “回去坐着。” 他要自己去。他的语气他的姿态决绝得像是上了死刑台的水手。柳烟视愣住了。 在众人凝望的目光中,蓝思琳缓缓走到Selina面前。 Selina抬起头与他对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蓝思琳开始走。绕着她走。步子踱得很慢,也踱得很轻。但庙堂里的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脚步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眼前的场景单调乏味,却没有人眨眼睛。像是沉默地观测着围绕地球公转的月亮,因为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刻,那颗月亮都可能会发生些许出人意料的变化。 钟天星始终保持着笑容。这里最安逸的是他,最有资格安逸的,也只会是他。 过了很久,蓝思琳喉结涌动,终于出声: “你的名字是……伍凯琳。” 钟天星微微侧过头,眉头微皱,笑容里,多出了一分玩味。 蓝思琳继续说: “英文名是……Selina。” 伍凯琳仍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笑意恬淡。 他继续说: “你的祖籍……在苏州。” 伍凯琳平静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 蓝思琳顿了顿,说: “高中毕业后,你选择到帝都北漂,兼职做平面模特。后又受到假星探的欺诈,被骗进了传销组织,也就是从那时起,你认识了同样身陷囹圄的刘金义,因缘际会下,你和刘金义与传销组织的头目达成了一致的目标。这或许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就是人质情节的体现,但无从考证。”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传销组织的头目,叫做钟天星。” 伍凯琳没有任何反应,不为所动。 钟天星的眉头却越来越紧,心底多出几分不解,和隐隐约约的不安。 庙堂里已经渐渐有议论声。 “一年半前,警方开始加大对传销组织的打击力度,你们的安乐窝受到了波及。在南下逃逸的过程中,你们三人为了筹集路费,开始了第一次的欺诈,发现收获显著后,你们慢慢地形成了系统的欺诈套路。” 庙堂里的嘈杂声越来越明显,位于舆论中心的钟天星却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心底的不解已经化作了坦然,随后而来的,便是更加嘲弄的笑意。 这个蓝思琳为了吃掉自己,作出的准备远不止表面上的那一点,就连他情妇的资料也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但这一切已经是无用功了。 因为Selina是他的人。 无论蓝思琳说得多么精准,都不过是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Selina是与他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她不承认蓝思琳说的是对的,就不会有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局势已然无从逆转。 蓝思琳已经停下了脚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伍凯琳: “你们的套路,就是所谓的……占卜欺诈。” “通过扮演成游方法师给不知实情的人卜卦算命,通过危言耸听的对话打开受害者的心防,使其心甘情愿地交出香火钱,破财消灾。” 钟天星已经有些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正准备结束这一出可笑的闹剧。 就在这时,蓝思琳轻轻俯下身子,靠近了伍凯琳。两人面庞之间只留下了一拳的距离。 他温柔地看着伍凯琳,轻声问道: “目前为止,我说的都对吗?……这位小姐。” 钟天星已经站定不动了,轻蔑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洋溢在脸上,嘴唇喃喃: “自寻死路……” 话音刚落。 伍凯琳轻轻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笑容里仿佛带着无尽的妩媚。 她缓缓启唇: “你说的……全都对。” 庙堂里炸开了锅、钟天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而蓝思琳——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摄人心魄的冷笑。 “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都是真的吗?” “钟大师是个骗子?” 庙堂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盖过了一切,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钟天星愣在了当场,在层层叠叠的音浪中不断飘摇,他的嘴角轻颤,掩在袖袍里的拳头越攥越紧。 他向前踏出一步,慌张地喊起来: “你胡说!……你……” 钟天星要向前走,蓝思琳却以直起身子,继续在庙堂中心闲庭信步,朗声说道: “三人一路南下,路过的乡村县城不计其数,占卜欺诈的手法也屡试不爽,不到一年,你们已经收获了近七百万的存款。我说的对吗,伍小姐?” 伍凯琳点头:“不错。” “胡说!他是在胡说!还有那个女人也是!我根本不认识她……”钟天星顿住了脚步,焦急地大声嚷嚷起来,表情狰狞得吓人,但当他扫过庙堂的镇民脸上时,看见的只有一双双满是猜忌和冷漠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脚尖正渐渐变凉。 蓝思琳还在说话,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而就在你们南下逃逸的一年后,你们来到了广东,最后经过调查,将目标选在了地方偏远、民风淳朴的何家镇。这也是你们最喜欢的目标,越是单纯的人就越容易受骗,更何况,何家镇是一个旅游乡镇,居民的收入不比其他普通乡村——换句话说……这里有很多值得你们搜刮的油水……我说得对吗,伍小姐?” 伍凯琳微微仰头,咬了咬牙齿,眼眶微红,道: “是的。” “胡说!都是胡说!他是骗人的!你们都不要信!”钟天星脖子梗的发红,身子气得发抖,像是脱了缰的野狗,蛮不讲理地冲上前来撞倒了蓝思琳,半跪在伍凯琳面前,又气又急地压低了声音: “Selina!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伍凯琳缓缓低下头,与他对视。她的眼里饱含泪水,无穷的憎恨却从中满溢出来,令钟天星莫名心悸。 她冷冷道: “我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钟天星愣住了。 远处的柳烟视挑了挑眉头。 地上的“蓝思琳”坐起身来、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 三天以来,恶魔先生所做过的事情,开始在脑海中一幕幕闪回—— …… 9月28日。从羔羊处接到投名状,回到公寓的当天夜晚。 由于时间紧迫,恶魔先生主张立刻开始着手为吃掉钟天星的计划做准备。柳烟视也赶回自己的住处,拖来了一只行李箱,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用于伪造证据文件的工具。 祝神探准备的材料其实颇为周到:给拉拉的便签上除了名字外,还附带了一个网址。在电脑上输入网址后,便自动跳转到了某个没有人流量的贴吧贴子里,贴子前半部分的内容不过是从盗版网站上随意复制过来的三流小说文段,小说名字还尤其引人发笑,叫《终焉:界》。拖到中间的部分时,便能够看到有关于钟天星的、相对详实的个人资料。 贴子末尾处还细心地注明了,一旦该贴子的浏览量由0跳到1,那么他就会在24小时内将其删除。 其时柳烟视还在工作台上细心地将自己的小一寸照片粘贴在那本环卫署的证件上,而恶魔先生则是在看完了有关钟天星同伙伍凯琳的相关讯息后,微微眯缝着眼睛,转头道: “烟视小姐,介意帮个忙吗?” “你要干嘛?” “再帮我伪造几份证据。” “什么证据?”柳烟视眨眨眼睛。 “应该是些合同证明,以及……你会用PS吗?” “你竟然在问一个青春靓丽、还在油管兼任美妆博主的超级美少女会不会用PS!”柳烟视皱皱鼻子。 “我是问你会的程度,仅仅是磨磨皮拉拉腿是不行的……” “老娘是专业的!” “……” …… 9月29日,两人抵达何家镇外的当天。柳烟视直接乘车进入了何家镇,之后的一整天都在煞费苦心地挨家挨户拜访,进行着收集资料的工作,为恶魔先生的热读术做着准备。 而恶魔先生呢,则是在中途下了车,寻了处废弃的农舍监视半山别墅上的钟天星和伍凯琳。之后,又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决定以身犯险、接近那栋别墅进行试探。 当天中午,钟天星乘车离开了别墅。 下午,伍凯琳整理好凌乱的衣衫,提着小包从别墅中走出,正打算坐上跑车离开时,被一道轻佻的声音叫住。 “伍凯琳小姐,这么急着走吗?” 伍凯琳皱眉、扭头,看见的是一名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相貌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是有几分标致,偏偏被脸上的那抹邪笑破坏掉了大部分的好感,令人望而生厌。 她眯缝着眼睛: “你是谁?有什么事。” 年轻人笑笑:“看来你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的女人,那我们也尽可以用更加开门见山一点的方式交流……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可以将我理解为‘情报贩子’,而我专程过来,是要卖给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情报。” 伍凯琳认真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许久,又冷冷道: “如果我不想买呢?” 年轻人的笑容越发云淡风轻了: “那你就会死得很惨。” “危言耸听,你觉得我会怕你吗?”伍凯琳冷笑了一声,拿出了手机: “我的手机上装了自动报警的程序,如果你想要做什么坏事,只需要二十分钟,县城里的警察就会找上门来,这座山上只有一条路通向两边的城镇,你是无路可逃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那么做。”年轻人耸了耸肩: “你会失去拯救自己的……唯一的机会。” “我再说一次,”伍凯琳语气越发冰冷起来: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说罢,伍凯琳便作势要按下手机上的报警按钮,年轻人笑着道: “别这么性急嘛……伍凯琳小姐,作为情报贩子,我可以表达我的诚意,先提前卖给你三分之一的情报……” 伍凯琳皱着眉头沉思了几秒,冷漠道:“有屁快放。” 年轻人撇撇嘴: “你的男人,钟天星先生……是个真正的骗子。” 伍凯琳闻言,定定地望了他一阵,陡然冷笑了一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原来只是个嘴上无毛、头上没脑的小毛孩……”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年轻人打断了她,笑眯眯的: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骗子吗?我不是指钟天星先生假扮游方法师骗人的事情,坑蒙拐骗,只能算是一般骗子……真正的骗子,是连至亲之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出卖的……” 伍凯琳瞪大了眼睛。 …… “这些……都是真的吗……” 伍凯琳看着手上的那些监控照片和合同资料,就连声音都在颤抖。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借着别墅的吊灯光线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 “是真是假,你自己能够分辨。”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伍凯琳失魂落魄地呐呐着:“他明明答应我,离开了这里,就带我一起去美国的……” 恶魔先生闻言,嗤笑了一声: “恋爱中的女人,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能信。带你去美国?带你去卖身还债吗?” 合同上清清楚楚地罗列着钟天星在硅谷生意失败欠下的款项,足足有一千万。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伍凯琳颤声问道。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具体是怎么拿到的,自然是无可奉告。”恶魔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伍凯琳伸手,摸索着桌面上那一张张照片,上面都是钟天星在各个地方与不同的女人相处的证明,酒吧、夜店、甚至是巴黎铁塔,看见钟天星挽着自己不认识的女人的腰际的背影,伍凯琳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淌血。 她恨不得钻进照片的世界里去,透过那模糊的像素,好好地看清楚照片中每一个女人的脸,将她们、连同钟天星一起,生撕活剥。 恶魔先生弯下腰来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交握,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伍凯琳脸上扭曲的神情,他的声音宛如摄人的魔咒: “伍凯琳小姐,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自然也应该明白……就算你再怎么美丽,像钟天星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时间,甚至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在如此亲密的情况下,他都不曾告诉过你自己在硅谷有着高额的债款,你觉得这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说,直到现在,你还相信那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爱着一个从自己的传销组织里捞到的平面模特?” “好好想想吧……你到底是他的亲密爱人,还是他的人质?他究竟是把你当成了挚爱,还是发泄欲望的工具……” 之后便是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之后,伍凯琳抬起头来,眼底满是迷茫。 “我应该……怎么做……” 恶魔先生温柔地笑起来: “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 “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你负责反水,我负责,帮你解围……” …… “Selina!你到底在想什么!”钟天星已经彻底慌了神,脸涨得通红,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音量: “你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 “我在想什么?!”伍凯琳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歇斯底里地站起身来,打开随身的手提包,抓起一大沓资料甩到了钟天星的脸上: “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钟天星讶异地跪倒在地上,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他的表情又一开始的迷惑,变得愤怒,又转为深深的恐惧: “是假的……这些都是假的!Selina!这都是假的啊!”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伍凯琳扯着喉咙,哪里还像初进门时的那个冷艳美人,状若癫狂地拾起地上一张合同甩了过去,泪水狂飙: “你看啊!你的签名我还认不出来吗?!你明明欠下了一千万,还想着要带我去美国?什么远走高飞,都是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钟天星的神情极为痛苦,几欲抓狂,猛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伍凯琳拼命地挣扎着,双手用力地划向钟天星的脸,他的脸上被划得皮肉翻飞,伍凯琳的指甲也折断了,庙堂里只剩下了她歇斯底里的叫声。 “你听我说!听我说!”钟天星尽力地在伍凯琳耳边嘶吼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我确实是有欠债,那个签名也是我的,这个合同也是有的!但我没有欠一千万!我只欠了三百万啊!我们是完全有能力偿还的啊!” “那些照片也不是我的啊!”钟天星抓起地上的一张照片: “我这辈子从来都没去过巴黎,怎么可能会被人拍到那种照片啊!都是假的啊!” 钟天星撕心裂肺的喊声宛若当头棒喝,令伍凯琳呆呆地愣在了当场。她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钟天星手上的合同和照片,理智一点一滴地恢复,合同上的那串数字区别于其他文字的马赛克格点渐渐映入眼帘。 那是PS的痕迹。 “Selina……Selina……我是真的爱你的……我是真的要带你走的……是谁……是谁给你这些的啊……”钟天星失魂落魄地、疯疯癫癫地喊着,眼中竟真的淌出泪水来。 伍凯琳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瞳孔一点一滴地收缩,她如没有生命的木偶般扭过脖子,呆呆地看向一旁的“蓝思琳”。 钟天星意识到了她的眼神,也跟着转过头去。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两对满是怨毒的目光中,蓝思琳眨巴眨巴眼睛,微微偏转过头。 带着一副小玩笑被揭穿的表情。 轻飘飘地,撇了撇嘴: “ooops.” “啊啊啊啊……”钟天星按在地上的五指猛然用力,五指被掀翻,鲜血淋漓,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蓝思琳!!!!我杀了你!!!!” 他从地上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蓝思琳,但在他的指尖触到蓝思琳的鞋子之前,却已经被蜂拥而至的何家镇民拦了下来。 “骗子!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把我的一万二还回来!” “他要打人啦!!保护蓝道长!!” “杀了他!杀了他!” “报警!” “打死他!!!打死这对狗男女!!” 在无尽的嚣叫声中,恶魔先生微微歪头,眨眨眼睛。 在无尽的怒骂声中,钟天星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爬出人堆,却屡屡被雨点般的拳头阻止。 身后是伍凯琳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前爬去,努力拨开人群,在凌乱的脚步间,透过眉间的血,在视线模糊之前,看见了蓝思琳。 看见了他脸上温柔而妖冶的笑容。 看见了他微微翕动的嘴。 “欺诈师钟天星,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钟天星被人群再次淹没。 不愿放弃在何家镇得到的资产,钟天星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步入了圈套,倒在了自己的贪婪里。 而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容易患得患失、产生猜忌的,最终,伍凯琳还是败给了她的嫉妒。 由恶魔先生主导的第二场欺诈游戏,宣告结束。 柳烟视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跟上恶魔先生。 走到庙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饶有趣味地看着庙堂正中那混乱的人群,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比了个手枪的姿势,闭起一边眼睛。 “Bang!” 第13章 遗落在银河里的故事 10月2号,时左才顶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雏光中学,准备参加新学期的入学仪式。 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宛如一场诡异的梦,对于自己的副人格在三天时间内再次毁掉了两个人的人生,他始终缺乏一份实感。 毕竟恶魔是恶魔,他是他。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好在现实要比梦要来得美好。 时左才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恢复了平静的日常生活。 这一切都归功于开学。 开学了,他就有正当的理由远离狂言师的世界。 开学了,也就意味着那个叫柳烟视的女人不得不回到澳洲,继续自己的学业。 事实上,昨天晚上,柳烟视便已经回到自己的住所,开始着手收拾行李了。 虽然他们还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关于何思明死亡的真相。但那不是闷油瓶的责任,是属于柳烟视和恶魔先生的问题。 天涯永隔,皆大欢喜。 连续三天维持副人格,已经让他的精神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好在今日还未正式开学,填个注册表,领一张学生证,他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随心所欲地补充睡眠。 所以今日的他出奇地有耐心,尽管在回课室报到、抽签分班、领了注册表和学生证……整个过程中他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看谁都像杀父仇人的沉默嘴脸,但他心底其实愉悦得很。 直到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这事说来其实微不足道:不过是时左才在领完学生证下楼,转过楼梯时,偶然遇到了上学期的班主任。而后者正抱着一大沓乱七八糟的教学文件,难得见到个熟人,便嬉皮笑脸地拉来当了壮丁。 于是时左才不得不顶着一张司马脸代替她抱起那小山般的教材,往五楼的实验室走。 雏光的实验室不少,常有闲置的,这间便是其中之一。早在两年前,这地方就不再作为实验教学所用,清空了里面的桌椅,直接当成了储物室。 但时左才走近看清了门牌时,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班主任打开了门,转头看他: “你在那愣着做什么呀,时左才。” 时左才摇了摇头,顿了顿,还是出声了: “这里是……天文学会?” 班主任抬头看了眼上头的挂牌,有些恍然: “哦,之前一直都是。今年的话,估计是成立不了天文学会了。” 她轻叹了口气。 “咱们学校虽然有不少学会,但对天文感兴趣的孩子实在没几个,天文学会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上个学期就只剩下四个人。这个暑假,那会长又发生了点事,今年怕是凑不够人办学会了。” 时左才沉默片刻,只是“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抱着教材往里走。 按照班主任的指示将那摞书塞进角落的柜子里,时左才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打量着这间实验室的四周:东西摆放得尚算齐整,只是多少蒙了些灰尘,只有靠门的那个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天文书籍,其他的地方多是放些诸如奖杯、足球的杂物。 时左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书架上。班主任已经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诧异地看他两眼: “怎么了?” 时左才在书架最顶层取下了一本书: “我能看看么?” 班主任扫了一眼那书的封皮,愣了愣: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奇怪。放着那么多天文书不看,偏偏挑了本哲学书。” 顿了顿,她又道: “随便拿去看吧,这些书估计下个月也都得拿去卖了,给别的学会补充经费。早点回家,明天还要上课。记得关门哪。” 说罢,班主任便朝他笑笑,径自离开了。 目视着她离去,时左才看向手上的书。 书名是《实践理性批判》。 刚刚翻开,书封便直接脱落了。对此时左才却是有所预料。 书封里套着的东西比原来的书要小一号,自然是撑不住原来的封皮的。 而原来的书,还在何思明的房间里放着。 被这面书封套上,存放在天文学会书架上的,是他在雏光担任天文会长时,使用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扉页,仍使用那清秀的笔迹,摘抄了康德的那句名言。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时左才沉默地看了两眼,又翻开第二页。第二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想变成星星。” 时左才怔了怔,慢慢地翻开第三页,仔细地阅读着已经离开了的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些文字。 其时正是上午,窗外阳光和晨风纠缠着,不时能听见鸟叫声。时左才寻了张椅子,在积灰的桌子上沉默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何思明的笔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直到某刻,他终于放下笔记,如木头人般呆坐了许久。 阳光透过不太干净的窗洒在瓷砖地上,勾勒出一名少年的剪影。他想象着曾几何时、一个喜欢星空的孩子也在同样的地方,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细碎的念想,直到中学毕业的那一刻,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日记留在这里的呢? 怀揣着对未来的忐忑与期翼,背负着父母厚重的期望,始终无法在两个世界里找到平衡的点……最后,何思明作出了一个最天真烂漫,也最不可思议的选择。 时左才轻轻呼了口气。又慢慢地、伸出双手,捂住口鼻。 从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嘶鸣声。 他起身,走出实验室,锁门,下楼,朝校门走。 他伸手,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串就算不用记录,也没法忘记的电话号码。 “时左才?还真是稀奇啊,你竟然还有打电话给我的时候……” “欸?不是恶魔先生?闷、闷油瓶?!” “我我我我现在就过来!” 翠苑的公寓里。 柳烟视在工作台前沉默地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嘴唇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时左才坐在他专属的红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偶。 一页接着一页。屋子里只剩下翻书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气氛。 翻到最后一页时,柳烟视嘴唇微张,瞳孔略略收缩,再下一刻,眼底似有雾气升腾。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夹在末页的一个信封。轻轻将其打开,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 她放下信封,纤细的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惊讶的神情和时左才如出一辙。 “真好……”她喃喃。 时左才沉默地看着她,半晌,还是开口: “你打算怎么做。” 柳烟视转过椅子,擦了擦眼角,认真地说: “一定要告诉思明的妈妈。一定要把思明留给她的东西转交给她才行。” 虽然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亲耳听见时,时左才还是有些躁郁地叹了口气,伸手捏捏眉心。 柳烟视抿抿嘴,认真地看着他: “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两个了,所以,我们必须要帮思明告诉他的妈妈……不能让思明的期待落空。” “至少……也要让思明妈妈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恨过她……这么好的孩子,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李阿姨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也会原谅他的……” 她吸了吸鼻子,微微阖下眼睑,轻声呐呐: “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浪漫的事情了。” 时左才抓抓头发,欲言又止。过了一阵,终于还是又叹了口气,取过桌上的钥匙和钱包,站起身来。 “那就走吧。还有时间。” 第14章 星星的孩子 1. “1只、10只、100只、1000只猴子。 数不清的猴子在敲打键盘。 没有一只猴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莱卡也不知道。 它敲键盘,是因为其他的猴子也在敲。 别“猴”不停,它也不会停,因为这样太奇怪了。 很久很久以后,让它们敲键盘的人类忽然欢呼起来,莱卡再也不用敲键盘了。” 【.--/../.../..../】 簸箕在晃动,谷壳从缝隙里筛下,地上像是落起了金色的雨。 李丽娟擦擦额头的汗,将晒好的谷子放在地上,转身走进里屋。那头有人在敲门。 “来啦。” 打开门时,李丽娟愣了一下。 “道长……和柳姑娘?” 柳烟视笑笑,又微微躬身: “李阿姨,好久不见。” 李丽娟不明所以,看见穿着便服的时左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恐: “两位这是要……?” “具体的事情稍后再说,我们想请您跟我们去一个地方。”柳烟视抿抿嘴唇,眼神坚定。 “去什么地方?” “淮县。”时左才吸了口气,说道。 2. “莱卡成了世界上第一只懂得摩斯电码的猴子。 因为它瞎敲键盘的时候,不小心拼出了一个叫做“LOVE”的单词。 莱卡觉得莫名奇妙,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敲的不是键盘,而是电报机。 但人们都把它当成英雄。 承载着“英雄”的殊荣,莱卡接下来还得成为世界上第一只登上外太空的猴子。 人们造好了火箭,要送它上去。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你要加油。” 莱卡不明白,既然他们没有去过外面,又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世界精不精彩呢?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喜欢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自己坐上火箭去看一看呢? 不明白。” 【-.--/---/..-/】 通往淮县的最后一班车在山路上晃荡。李丽娟拘谨地坐在座位上,眼神不时瞟向身旁的柳烟视和对过座位上一言不发的时左才。 “柳姑娘,我们去淮县做什么呀?” 柳烟视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是关于您的孩子,何思明的事。” 听见那个名字,李丽娟的身子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强堆起笑容: “他……怎么了吗?” “实际上……我们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柳烟视斟酌着字眼,小声呐呐:“见了,您就会知道的。” “在此之前,可以先跟我们聊聊何思明的事吗?”李丽娟眼中那位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程沉默不语的“蓝思琳”道长忽然开口问道。 李丽娟沉默了一阵:“可以是可以……你们想问什么?” 时左才转过头来。 “何思明在学校里的成绩怎么样?” 李丽娟不安地捏了捏裤缝,想了想,说: “那孩子……打小就聪明。他是在镇子里上了小学,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考上了广州的雏光,那也是优等生推荐上去的……我们一直都挺骄傲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开始略略泛红: “但是,上了高中以后,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3. “咻—— 火箭飞上了太空。 莱卡好兴奋!它在火箭里东摸摸、西碰碰,过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在太空舱里飘起来了。 小猴子实在是太调皮,过了很久,才记起来自己是有任务要完成的。 “你要好好瞧瞧,哪颗星星最圆最大最漂亮,用电报机告诉我们,我们得搬过去住,地球实在是太窄了。” 人说。 小猴子心领神会。它立马趴到窗口上东张西望,又飘到熟悉的电报机上敲敲打打。 它太喜欢电报机的声音了,一点的按键是“滴滴”声,一横的按键是“哒哒”声,一直一直这么按下去,就好像音乐一样。它觉得,那或许就是星星发出来的声音。 但莱卡不知道,外太空是没有声音的。 它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会用电报机。” 【-.-/-./---/.--/】 淮县不比何家镇,占地面积虽然更大,但城镇规划做得不好,老旧的沥青路坑坑洼洼,四处都是古旧的砖楼。 时左才一边躲过迎面冲来的三轮车,一边查看着手机上的导航。李丽娟由柳烟视挽了手臂,满脸忐忑地跟在后头。 走了约摸二十来分钟,三人终于又在一户人家停下。 敲了门,过来开门的是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这对夫妇认识柳烟视和时左才,柳烟视走上前去打了招呼,在二人耳边指着满脸迷茫的李丽娟耳语了一阵,两名夫妇点点头,又抬起头来望向李丽娟,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 那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扑通一声在李丽娟身前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恩人……” 李丽娟如遭雷殛。 4. “到底哪颗才是最漂亮的星星呢? 莱卡有点犯迷糊。 这颗红的太烫了,那颗绿的太小了,这颗黄的太单调了。 它找不到自己最喜欢的星星。如果自己不喜欢,人应该也不会喜欢。 它急得抓耳挠腮,在太空舱里飞来飞去,到处转悠,太空舱里的摄像机也跟着它转悠,看电视的人都要被它转迷糊了。 这时,莱卡不小心瞥了一眼窗外,呆住了。 它终于——发现了一颗最美,好看,最漂亮的星星。有蓝的天有白的云,那个叫做陆地的玩意儿,和香蕉是同一个颜色。 那颗星星叫做地球。” 【.-../---/...-/./】 “上个月的时候,我家娃儿跟朋友偷偷跑到山上玩,结果跟人走散了,在林子里迷了路,一直到晚上都没能走出来……” “后来,他就给林子里的猴子缠上了,一路跑一路跌跤,不小心滚进了河里。我家娃儿不会水,差点就溺死了……” “那个时候,就是恩人你家的孩子赶巧听见了他喊救命,这才跳进河里要把他救出来……结果,我家这不长眼的娃儿侥幸给树枝勾上,没能淹死,后来救援队上山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恩人您的孩子了,救援队的人都说怕是救人时休克了,被河水冲到下游去了……” “俺家男人跟着救援队在山里跑了一个晚上,到底还是没能见着您那孩子的人影,我这小孩又受了惊吓,在医院里昏迷了小半个月,醒来时问他知不知道您的孩子长什么样,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迷迷糊糊说记得那小恩人好像脱下了一副望远镜……” 中年妇人哭哭啼啼地向李丽娟叙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李丽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那个还在床上昏睡的、被何思明救下来的小孩,过了一阵,怔怔地流下泪来。 时左才一直站在门外,沉默不语。柳烟视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掩住了嘴,眼眶泛着红。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丽娟身后,轻柔地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阿姨,思明从来都没有恨过您,他也不是赌气自杀的……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李丽娟哽咽了一声,强自忍着眼泪,定定地看着床上睡得安详的小孩子,连眼都不肯眨。她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极小心地用指尖摩挲着那素不相识的孩子的脸。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5. “莱卡飞快地窜到电报机面前。 它觉得人类真是太傻了,地球本来就是最美的星星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去找别的星星呢? 它得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因为莱卡喜欢人类——虽然人类有点蠢,但人类对它很好,人类给了它香蕉,也给了它电报机,还送它上了火箭…… 它兴奋地在电报机上敲敲打打,没日没夜地按着一点一横,想要告诉人们自己的重大发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过了很久很久,莱卡一直在敲着电报机。 人类却好像不理解它的行为。 呲啦呲啦——太空舱里的喇叭发出声音来,是人类的。 “你为什么不继续找星星!” “你不要再乱敲了!我们根本看不懂!” “你不是一只会发摩斯电码的猴子吗?” “我们造火箭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乱敲乱打的!” “蠢猴子!” 莱卡愣住了。” 【../.../】 “思明上了高中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天文,天天在电话里说着要攒钱买天文书、买望远镜,以后想去当天文学家。我们家……这些年来的境况一直都不太好,所以……就跟他说,不要像这种没边没际的事情,还说了他……玩物丧志……” 夜已深了,在晃晃荡荡往山路走的出租车里,李丽娟红着眼眶,断断续续地说着关于何思明的事。 “那孩子犟得很,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管我们怎么唠叨,他还是自己买了书、买了望远镜。”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为了买这些东西,整天在学校里不吃不喝,放学后也不回宿舍,去附近的小餐馆里给人洗碗,做兼职……慢慢的,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学习也跟不上了。” “为了这事,我们家里也没少和他吵架……我也在他面前哭了好多次,总是说,好端端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这孩子难得有读书的资质,不去好好考个大学,做个公务员,当个白领什么的,将来就没法养家糊口,我们一直都是为他好的……” 时左才一直沉默地听着,又忽然问道: “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丽娟沉默了一阵,苦涩地笑了笑: “人已经走了,怎么想都没用了。我现在只是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要和他吵架,如果不吵架的话,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说到这里,李丽娟又忍不住哽咽起来,柳烟视有些不忍,握住了她的手,李丽娟紧紧攥着她的手,身子都在颤抖。 “那天晚上,思明跟我说,他没按之前说好的,报考广州的本科大学,而是报了个湖南的天文系,我和思明他爸气急了,就大吵了一架,也对那孩子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气话……说他不是我们的儿子,要他滚出这个家门……” 柳烟视微微阖眼,有些黯然。时左才坐在副驾驶上,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空,没有说话。 李丽娟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又问道: “柳姑娘,蓝道长,咱们这是要回镇里吗?” “还没有。”时左才顿了顿,说: “何思明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6. “之后的日子里,莱卡开始没日没夜地敲打电报机。 它想告诉人类,最美的星星就在他们脚下。 但人类不明白,但它不会用电报机。 太空舱里的喇叭没日没夜地响着, 喇叭里的人类没日没夜地骂着“蠢猴子”! 莱卡又生气、又悲伤。它冲着喇叭大吼大叫,但人类只听到了“哇哇呀呀”的声音,因为人类不是猴子,他们听不懂猴子话。 它急得在太空舱里上蹿下跳。在墙壁上敲敲打打。在电报机上按来按去。 它发现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它多想回到地球,告诉人们他们是错的,但它现在是孤零零一只猴,在无边无际的外太空里发着闷气。 它什么都做不了。 它什么都做不了。 它什么都做不了。 摄像机在对着它,人类在期待着它,斥骂着它,它什么都做不了。” 【-./---/-/】 出租车在半山腰停下。时左才背着包,领着二人穿过树林子,今夜没有月色,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向前走去。过了一阵,终于是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崖上——这里正是当初柳烟视和恶魔先生扎营过夜的地方。 李丽娟带着几分不安,问: “道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时左才并没有解释。他蹲下身来,解下背包,翻找了一阵,从里面取出了一只望远镜。 看见那只望远镜的瞬间,李丽娟便整个人都愣了神。 他将望远镜小心翼翼地递给李丽娟,又用他那一贯的平静语气,开始讲述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到何家镇找到李丽娟之前,时左才先是和柳烟视上了一趟摩星山——因为恶魔先生假扮道士给李丽娟算命时,问出了“何思明在离家出走时戴着望远镜”的信息,闷油瓶便在心中有了猜测:何思明是溺死的,尸首找到后,却没能看见望远镜,那就不排除一个可能,即何思明并非被迫落水,而是基于某些原因主动下水的。 于是,时左才便沿着河流一路朝上游走,果然是在河滩边上的树根下发现了一只双筒望远镜。“望远镜是用封套套上的,说明何思明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将其丢在树根旁,而是由于发生了某些事情,使他决定先放下望远镜再下河——他很爱惜这副望远镜。” “也正是有了这个细节,我才猜测他有可能是想要救人。所以,我就打电话问了摩星山的救援队……” 李丽娟细细地摩挲着那副望远镜,又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带着哭腔。 “这孩子……这孩子……” 时左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 “你就不好奇,你的儿子特意带着望远镜上山是为什么吗?” 李丽娟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时左才合上眼,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来。 “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李丽娟颤颤巍巍地接过笔记,翻开。笔记的内容除了摘抄康德的那句话,和那一句“我想变成星星”之外,便只是一个简短的童话故事。 《太空里的小猴子》。 7. 后来,太空舱里的莱卡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定是个最厉害,也最浪漫的办法了! 莱卡这么想着,它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莱卡对自己说。 “因为,我爱死了人类,也爱死了星星!” 【.--./---/.../..././.../.../../...-/./】 李丽娟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抚摸着笔记上的每一个字迹,轻促地吸着气,眼睛像是崩溃了的堤坝,泪水不住地淌下。看完最后一行字,看到了夹在页尾的信封,她既绝望,又无助地抬头,对着时左才哽咽着问: “这……是什么意思……” 时左才打心底发出一声沉默的叹息,随后又接过被递到柳烟视手上的望远镜,递给了李丽娟,问道: “你会观星吗?” 李丽娟有些讶异。时左才也不解释,跪坐在她身侧,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用望远镜观测星星。 “面向东北方,角度大概是四十五度,你往那边看,能看到一团雾一样的光吗?那是星云。有没有看到五颗特别亮的星星,排成了‘W’的形状……对,那是仙后座。” 时左才抿抿嘴唇,抬头看向那片深邃而灿烂的星空,双手扶着李丽娟的肩膀,语气平缓、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我要你稍微向左挪一点点,非常轻微地一点点,把W形状最左边的那颗星星放在右上角的网格里。” “现在,你不要动,我会帮你放大倍率。” 柳烟视安静地看着时左才和李丽娟的背影,眼睛红红的,又用双手捂住嘴巴,悄悄吸了吸鼻子。 “有没有看到一颗特别小,特别暗的星星?要很认真才能注意到,因为这副望远镜的倍率不够高。” 李丽娟沉默不语,在她透过望远镜看见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颗在夜空中微微摇曳的,渺小而黯淡的星星。它一直缩在附近那团闪亮星云的角落,像是个体弱多病,常被人欺负的孩子。却又在这个无月的秋夜里,倔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一如情人闪动的眼神。 柳烟视轻轻悄悄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温柔地说: “那颗星星是属于你的。它的名字叫‘lijuan’。” 李丽娟茫然地摘下望远镜,柳烟视又接过了时左才手里的信封,郑重地递到了她的手上。 信封里是一张国际天文联合会发布的小行星命名证书。 上面标注着指定小星星的经纬度,所属星座,也注明了命名权已转交给发现者。 小行星的名字是“Lijuan”。 发现者是,何思明。 与证书一道放进信封里的,还有一张小小的便签。 “我买了一颗星星送给你,妈妈。 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人口,被星星命名的人不到千万分之一。 我希望让你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颗叫做Lijuan的星星藏得很深——只有每年的十月初,能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在摩星山上观测到。 从今往后,这颗星星会一直陪伴着你。也许你抬头时无法看见它,但它一直都会在那里。 这就是我理解的星星。它不能让我吃饱饭,赚到钱,养家糊口。但有的时候,它比这些更加美好。 因为这里寄托着我的爱。 我爱你,妈妈。 ——太空里的莱卡留” 【-.../..-/-/】 李丽娟捧着那张便签,跪坐在地上,缓缓低下身子,额头触到地面,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太过于触动人心,就连柳烟视也忍不住掩住鼻子,擦拭着眼泪。 时左才无声无息地起身,走到后面的草坪上坐下,望着嚎啕大哭的李丽娟整整出神。 那种情绪紧绷到极限后彻底崩溃的哭声让人无比动容,李丽娟仿佛是要哭得断了气,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从身体里倾泻出来。 不知为何,光是这么呆呆望着,时左才便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小腹涌向全身,鼻间莫名地酸楚。 万丈高空之上,仍有无数星星在夜空中摇曳闪烁。它们随着弧形的天穹游移,隔着亿万个光年,向这个星球的人们投来闪动的目光。 关于何家镇里那个喜欢星星的孩子的故事,已经终了。但何思明永远不会消失,他就像星云角落里那颗微弱而倔强的小星星,照旧在每年的十月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沉默地陪伴着李丽娟,穷尽她此后的全部人生。 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人世间最浪漫的陪伴了。 中途虽有遗憾,但这份母子之间的谅解,终究是没有缺席。 温润的感觉像是小小的火花在时左才胸膛里跳动着。一贯冷漠不近人情的他,在两个女人所不能看见的时分,悄悄勾起嘴角。 随后,又兀地僵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家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了……累死累活攒这点钱让你去读书……为什么非要学天文啊!” “要是不去学天文,妈妈就根本不会跟你吵架,就根本不会有这种事了……” “没了……全都没了……儿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我这辈子都完了啊……何思明……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要死啊……” “为什么……要学天文啊……” 柳烟视愣住了,一阵失神。 时左才怔怔地看着那道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背影,感觉到胸口似有什么在烧,无法抑制胃部传来的、强烈的干呕的欲望。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坍塌、又迅速没有了痕迹,像潮水漫过的沙堡。 他无力地向后倒下,死死地睁着眼睛。 目光所及处,仍是那片无尽的星空。 【-.-./---/-./-/.-./../-.../..-/-/../---/-./】 在某个瞬间,他恍然意识到:也许世上所有父母孩子之间所谓的谅解与理解,都不过是故作体面的妥协。 但星星没有错。从来没有。 烟视笔记 在时左才先生而言,他升入高三的那个暑假是人生中最难忘的时期,连同此后的开学季,大抵也是。 那个季节无疑是最好的。阳光干净而爽脆,令人想起干燥的白桦树皮(和太阳晒过的脆脆鲨):上面卷起小的木花,拂上去时会沙沙作响。仙女座和仙王座在夜晚正当头顶,空气澄明得像闪耀的钻石,星星的个儿也显得分外地大。 至于时先生,无论是恶魔先生还是那个闷油瓶,好像都是没有这样的心思的,时先生可真是个大忙人。这人是看不见我眼中的许多的:阳光的质地,星座的位置,甚至是我这样美丽的少女(!)。好像只有麻烦,大到我没有见识过的麻烦,才让他特别喜欢。 有时我真是脑子都想到痛了:既然找到他是因为看他不顺眼,我是该让他快点改行呢,还是接着干呀? 但时左才先生最讨厌、又最喜欢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要说的是,即使在全世界最爱看时左才出糗的人(也就是我)看来,这也并非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既因为它一度真的很无聊,也因为它本是因我而起的。而当它结束时,这个世界都在离我急速地远去,宇宙里只剩下遥远的叹息。 很久我又觉得,自己经历的是件极有趣的事:我从未想过人类间会有这样奇妙的爱——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左才。 这当然是有趣的。不是吗? 柳烟视 (此材料由“时左才”寄出,笔者林弓于发表前加入作品。除人物姓名外,未作修改。) 第1章 少年左才之烦恼 开学了。 对许多学生而言,这是既喜且悲的事。 能够见到同窗的朋友(这占少数),又或是对分班后的新生活、新气象抱有期待,又许是终于能见着暗恋的对象……关于欢喜的部分,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但令人忧伤的地方却往往是雷同的。比如没做完暑假作业。又或者是对飞速逝去的假期没有实感,沉浸在缅怀的心情中。 时左才是与这些所有的事物都恰恰相反的。 他既不会为暑假结束而感到悲伤——拥有柳烟视的暑假堪称地狱;他也不曾对校园多姿多彩的生活抱有任何期待。 “开学”的概念,于他而言,和“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后者是为了维持人类在生物性上的稳定,前者是为了维持人类在社会性上的稳定。 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异类,披着人类外皮的魔鬼——最有力的证据是:早在暑假开始的第三天,他已经完成了升入高三前堆积如山的暑假作业。 看着课室里慌慌张张、到处乱窜,为没补完的暑假作业垂死挣扎的同学们,他理应如登上顶峰的人生赢家般感到高兴。 但他并没有。 原因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因为人,名字叫做张天佑的人。 张天佑其人,长相阳光,性格开朗,胸无大志,不拘小节——偏偏又是个臭不要脸的烦人精。 自从去年分了班和他同桌,又被他连续抄了一个月的作业之后,张同学便借此契机,单方面地宣布和时左才成为了永远的好基友。 如果说柳烟视的存在就像是一柄永远悬在他的头顶上、不知何时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张天佑之于时左才,就像是一块又臭又粘的,糊在脸上的牛皮糖。 而现在,牛皮糖再次和他同班了。 牛皮糖正在课室另一端的座位上,遥遥地朝他投来含情脉脉的眼神。时左才的心里缭绕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让他忧伤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一个人。 女人、转学生、时左才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按照小说故事里的套路,这位神秘的天外来客十有八九会是那位早就在昨日和他say了goodbye、上了飞机的柳烟视。 但现实远比小说要来得离奇荒诞。 因为转学来雏光的人,是那位家喻户晓的“国民妹妹”……付颖儿。 没有人不认识她。从《欢乐一家》,从《永不相见》,又或者是从半个月前上下九的那场杀青仪式。 然而,当她出现在教室门口、经由班主任介绍、又在黑板上切切实实地写下那三个字的时候,班里还是彻底炸开了锅。 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或是兴奋,或是好奇。男生们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一头发情的公驴。 时左才也定定地看着她。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本应出现在电视里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莫名其妙地、从广州最好的中学特意转进了这间排名要倒着数才比较容易找着的私立高中,这样离奇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理解。 时左才也不理解。但他脑子里的“麻烦雷达”已经开始嗡嗡嗡地响个不停,使他烦躁得想要立刻办理退学手续,离开这个学校,又或者是打开窗跳下去,离开这片人间。 教室里仍在吵闹个不停。时左才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开笔记本,在扉页处写下了一行字。 “生活是在闹街上害的一场久治不愈的头痛病。” 之后便是轮流上台自我介绍、由班主任讲述高三学业的安排、例行公事般的高考加油。时左才全程保持自闭,度日如年。 班会课结束后,屁股已经坐不住的张天佑蹭地站起来,兴冲冲地往时左才这边赶。而时左才意识到大难临头,同样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天佑打招呼的手都抬起来了,看见时左才光一样地冲出了教室,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无辜地眨眨眼,目光瞟向时左才的座位。 在厕所里洗了把脸、冷静了一下,时左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让副人格代课的念头。 他并没有直接回到一班,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打算避避风头。 逃避可以避免九成的麻烦,剩下的只需要视而不见就好。他坚信这个道理。 看看风景、消磨时间。待到上课铃响,再回到教室。纵使张天佑再怎么有心纠缠,也影响不了自己。 但事情总非称心如意。生活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感受着忽然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时左才心下暗暗一叹,已经做好了面对麻烦的心理准备。 但当他转过头时,他还是发现自己对生活料想得太天真了。 纵使经历了接连不断的麻烦,时左才一直对自己平静的高中生活犹抱有一丝希翼。 直到他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柳烟视。 明眸皓齿,肤白似雪,脸上永远带着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甜美笑容。 “时左才同学,从今往后就请你多指教啦。”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 时左才胃里一阵抽痛。 “骗人的。” “嗯?” “你是假的。” “我是真的呀。”柳烟视眨眨眼睛。 “这是噩梦。” 柳烟视不说话,伸手去掐时左才手上的软肉,时左才脸一阵青白:“疼。” 她笑起来:“看来你没有做梦。” “我看着你买的机票。” “又没说买了一定要上飞机。” “一张机票两千。” “两千怎么啦?”柳烟视撇撇嘴:“千金难买我开心。” 她又笑嘻嘻地冲时左才比了个剪刀手: “我赢了!哼哼。” 时左才虚弱地捂着肚子,往教室里走。柳烟视也不拦他,负着手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离去,末了,还大喊一句: “时左才,下课见啦~我等你哦!” 走廊里的同学们频频侧目,不少人都在讶异这新来的美女转校生怎么会跟那出了名的冷面变态搭上关系,时左才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就凭这句话,他就能当上好长一段时间的校园明星。十级麻烦,杀人诛心。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恸哭。 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张天佑恰好不在。时左才舒了口气,坐回座位上,还未缓过神来,视线扫到桌上的笔记,愣了愣。 自己方才写下的那句话下方,被张天佑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 ——鲁迅 第2章 无从逃避的命运 第二节课是语文。 任课老师是时左才去年兼今年的班主任,姓甄。 多余的资料不必赘述,对时左才而言,她只是又一个必须出现在时左才生命里的普通人。 ——事实上,他这辈子唯一的妄想,就是自己的往后余生,都能够遇见像她这样的普通人。 对新学期的兴奋之情尚未褪去,同学们在课上坐得不甚安稳,不时窃窃私语。甄老师笑笑,也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角落里的时左才从头到尾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当下课铃响、临时班长喊完“老师再见”的那一刻,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向讲台。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望向他,甄老师也被吓了一跳。印象里,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可从来不是什么爱出风头的角色。 时左才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过于怪异,她心底无端生出几分忐忑。 “时左才,你有什么事?” “书。” “啊?”她没反应过来。 “你的书,很重。”时左才眉头微皱,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少话姿态。 甄老师愣了愣,低头望向自己手里那一小摞教材。 “啊……这个啊,其实还好……” “我帮你。” 未说完,时左才已不由分说地将那一摞教材从甄老师手中拿了过来,自顾自往教室门外走去。 众人皆是看得一头雾水,甄老师咧咧嘴角,心道这孩子莫不是昨天开学礼的时候帮自己搬书上瘾了? 甄老师迷茫地跟在他脚后离开教室,又和走廊另一头往这边赶来的柳烟视撞个正着。柳烟视看看时左才,又看看甄老师,眨巴眨巴眼睛。 时左才两耳不闻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好像这摞教材就是他的一切。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柳烟视恍然一笑,又摇了摇头,一边念叨着“至于嘛”,一边笑嘻嘻地往付颖儿座位上走。 两位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竟是认识已久的闺蜜,一班里再次传出了劲爆八卦。 时左才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天中的八分之二。 张天佑,付颖儿,柳烟视。 能不能躲过这三个恒星级别的麻烦,还是个未知数。但他愿意为此拼尽一切。 …… 第三节课是数学。任课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抱着一摞数学卷子进来,直接开始摸底考试。 教室里哀嚎一片。时左才微微皱起眉头。 试卷发下,其他人还在粗看题目时,他坐直身子,奋笔疾书。 距离下课还有20分钟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将写满的试卷放到讲台上,在数学老师讶异的眼神中冷冷地说了一句“厕所”,打教室前门绝尘而去。 直至下课,再也没有回来过。 …… 第四节课是体育,时左才痛经了。 …… 时左才没能熬过第五节课。 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时正是午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饭堂打了午饭之后,躲进了学校体育馆后的体育仓库里。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体育仓库午间不向学生开放,但侧面的窗户锁可以借助学生卡利用杠杆原理撬开。 翻进仓库、打开饭盒,在鞍马上坐下。刚刚放下戒备的时候,窗户处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向来面无表情的时左才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下一霎,万念俱灰。 窗户外探头探脑的人是安鹤市。 ——安鹤市的后面,跟着的依次是笑眯眯的柳烟视、嬉皮笑脸的张天佑,和一脸茫然的付颖儿。 “还真能躲到这种地方来啊。”张天佑先出声了。 “挺像他风格的呀。”柳烟视笑眯眯的。 “我是……之前被时同学带进来过,所以就猜他可能会来这里。”安鹤市如此解释,语气一如既往带着怯懦。 时左才的心沉入谷底。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自己那向来喜欢多管闲事的副人格对安鹤市这种单纯的小猫怀有多大的恶意,但凡有机会,他的副人格都会想方设法地教安鹤市学会叛逆——当然也包括了潜入体育仓库。 他甚至不想了解这四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家伙是怎么在三个课间休息的时间就成了好朋友凑到一块去的——以柳烟视的社交能力而言,根本就是无需多谈的问题。 他不理解的事情唯独有一件。 所以他皱眉,抬头,看向安鹤市: “你怎么在这里?” “啊?”安鹤市被问住了,愣愣地:“没听懂……” “你不是在其他班?”他的言下之意是,安鹤市性格与柳烟视天差地别,绝对不是会串班挑事儿的类型。 安鹤市闻言,又“啊?”了一遍,神情越加迷茫了: “我……一直都在一班啊……” 在场的其余人很快明白过来,笑成一团。时左才睁着眼睛,感觉整片世界都在眼前逐渐远去。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经历了四节课的时间,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原来安鹤市也被分到了一班,成为了他的同班同学。 她那低于常人的存在感,成为了时左才完美布局中唯一的盲点,撕裂了他全部的希望。 …… 教室里,角落的两张桌子并到一块,五人开起了愉快(不包括时左才)的茶话会。 “既然人都凑齐了,咱们不如今天放学就去庆祝一下,唱K怎么样?” “我有空我有空!”对柳烟视的提议,张天佑肯定是双手赞成——他脑袋里的光棍雷达已经开始疯狂转动:三女二男,四舍五入就是大型联谊会了。 ——时左才保持沉默,冷冷地瞥了张天佑一眼,眼神似在说:你没希望的。 “小安呢小安呢?” “啊……我放学后打电话跟妈妈说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时左才眼角略略抽搐。 “那就好啦,颖儿肯定也会来的吧?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付颖儿犹豫了一下,脸上略有难色,带着歉意: “小烟,其实我今天放学后还要去一趟录影棚,有几个镜头要拍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那咱们就跟你一块去录影棚参观一下嘛!可不可以呀?”柳烟视好像永远不会受到挫折,又兴冲冲地提议。 时左才翻开面前的笔记本,在自己写的那行字下面,除了“鲁迅”的署名外,不知何时又被人添了一行清秀的新字,时左才认得那是柳烟视的字迹。 鲁迅:我没说过。 ——他有点忧伤。 “这个倒是没问题,我跟经纪人说一声就好了……” “万岁!!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张天佑已经难以维持人形了。 “啊,颖儿!我想吃你这个!”柳烟视目光瞥到付颖儿手里的牛角包,眼底冒出星星来。付颖儿脸略略一红,小心翼翼地将面包递过去,柳烟视也不接,直接转过脑袋“啊呜”咬了一口。 张天佑看得眼睛发直,挺直腰杆,摆钟似的倒向一旁的时左才,对着他耳朵嘀咕: “小左子,春天好像要来了。” 时左才沉默了接近三秒,然后,他伸出手来,揉了揉脸。 再放下手时已是恶魔先生。 他转过头来,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天佑,你知道吗?” “嗯?” 时左才轻柔地眨眨眼睛,满脸真挚: “你单身的时间越久,你未来的女朋友就会和越来越多的人发生过性关系。” 张天佑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又缓缓凑到张天佑耳边,望着墙上的时钟,一字一顿地: “滴,答,滴,答……” 第3章 端倪 放学后,柳烟视如约来到一班课室门前,与大家集合。 时左才无处可逃,面如死灰地跟在众人后头下了楼。 一路走到学校附近的公交站下,张天佑似受了什么刺激,全程殷勤地吓人,巴不得将自己的红内裤撕出来铺在公交车台阶上让三位女生当红毯来走。看得几位女生一阵恶寒。 好在付颖儿要去的录影棚并不远,前后只有十五分钟车程。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备好了长枪短炮等她开拍,经纪人也是随意安排他们到休息室里坐下便拉着付颖儿往化妆室走。 好在录影棚里的经历毕竟都是新鲜的,几人也不觉烦闷,张天佑已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开始东摸摸西碰碰。 付颖儿要拍的是最近接下的一部间谍片《烟视媚行》的宣传片,饰演的是女一号的少女时期。张天佑还对这剧名大呼凑巧,打趣道: “就冲这剧名,我觉得女主角该让烟视同学去拍。” 柳烟视吐吐舌头,笑嘻嘻的:“我又不会演戏。” 时左才冷冷瞥她一眼,心道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荒唐的笑话。 休息室里的电视能看到录影棚里的拍摄状况,柳烟视对自己的好友最感兴趣,津津有味地趴在屏幕前看着。 时左才对付颖儿的演技犹有印象:他从来不看电视剧亦或是电影,由于生性对细节敏感,他往往能不自觉地捕捉到镜头里出现的漏洞、人物表情的失误,看什么都觉得很假。唯独那天在公寓里,对付颖儿饰演妹妹时那段哭戏的偶然一瞥,仍是感到几分惊艳。 演的是段文戏。她坐在图书馆的桌子旁温书,不时蹙眉沉思。张天佑没看懂,偏要想方设法拍两句马屁,赞叹付颖儿这一霎的气质像极了民国才女林徽因。安鹤市不明觉厉,时左才看着电视,有几分失望。 又拍了几段,导演喊“cut”。付颖儿站起身来,对场外的众人鞠躬致歉: “不好意思,最近状态不太好。” 刚回到休息室,柳烟视便上去和她抱作一团,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晚点还有一段戏,付颖儿便带几人在录影棚四处转转,讲解一下拍摄的过程,气氛还算融洽。 中途有段小插曲:柳烟视被制片人一眼相中,得知她只是个普通学生,惊为天人,生拉硬拽地要带她去试镜。柳烟视自然是赔笑回绝了。时左才记起来她是澳洲某知名杂志里唯一的亚裔模特,其实对这些机会不上心也理所当然。 再拍完第二段戏,时间已近九点。从录影棚出来,柳烟视又起哄说要去吃烧烤。安鹤市接了电话,歉疚地说要回家,张天佑眼睛一亮,便以天黑路上不安全为由充当了护花使者,与安鹤市一道去了车站。 时左才也想回去,柳烟视笑意盎然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从拉拉那边换来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他眼角抽搐,只得就范。 “我其实是在广州出生的,那时候就和颖儿一块读书了。颖儿爸爸和我父母关系非常好,听说以前还约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以后就和颖儿结婚……可惜我是女的,这门娃娃亲就没结成。虽然后来搬去了澳洲,我还是一直和颖儿有保持联系来着。” 柳烟视一边叙述着她和付颖儿之间的交情,一边伸手去挠付颖儿痒痒,两个女孩咯咯笑成一团,时左才扭头看付颖儿一眼,和她目光相对,不知为何从她眼里读出几分敌意。他低下头,认真地踩着人行道上的方砖,一言不发。 到了街边的烧烤摊,柳烟视兴奋地跑到摊位前挑东西,时左才和付颖儿都对烧烤无甚兴趣,寻了两张塑料凳各自坐下发呆,气氛甚是尴尬。 沉默许久,还是付颖儿先说话了。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皱眉,抬眼看她。 付颖儿继续说:“你也是狂言师,对吗?” 时左才心底“咯噔”一跳。她搅拌着奶茶吸管,眼神没半分怯意: “骗倒了一个融资诈骗的女骗子,还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神棍,这些事情,小烟都有跟我说的。”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语气平静,终于开口: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付颖儿似被问住了,拿起奶茶用力啜了几口,又似有些不甘地嘟囔: “反正我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冷淡地“哦”了一声。 “我还知道你被称作闷油瓶,小烟说你的副人格是恶魔,性格相当恶劣。” “哦。” “别以为你骗到两个骗子就有多厉害,我认识的狂言师多了去了。” “嗯。” “……”付颖儿有些被他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到了,语调高了一些: “我警告你,别对柳烟视有什么非分之想。你觉得她对你特殊,只不过是因为你被利用了而已。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小烟这个人比你想得复杂得多,你根本配不上她。” 时左才忽然问:“那你呢?” 付颖儿怔了怔:“什么?” “你转学过来的理由是什么?你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是什么?” “你凭什么问这些……” 话未说完,已经被时左才平静而快速地打断了: “从转学进来到现在,你一直都表现得心不在焉,看见柳烟视也不是纯粹的开心。你的微表情暴露了你的想法:你一直欲言又止,有话想对她说,又说不出口,对吗?” “你的书包是名牌大厂新出的款式,鞋子却有漂白过的痕迹,上面的标识已经掉色;中午的时候柳烟视问你吃不吃油条,你说害怕长痘,说明你对自己演员的身份具有认同感,很在意对外形的保养;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你涂了三次护肤霜,那款护肤霜是相当廉价的牌子。你的头发有比较明显的分岔,你烫过头发,但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做过护理;虽然我对你的了解不多,但网络上对你的评价多是实力派的演员,不比科班出身的童星差,为人也很有个性,只接一些自己看得过眼的戏……但是,光凭今天在录影棚的经历来看,你接下的新戏很明显是那种只追求当红小生流量圈钱的剧本,你不是状态不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你对那部戏的热情……” “够了!”付颖儿似被戳到痛处,眼眶微红: “这些和你没关系!” 时左才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淡漠: “既然你觉得你很了解柳烟视,那你就该明白,我能看出来的东西,她也可以。” 付颖儿紧紧抿着嘴唇,捏着拳头,泫然欲泣,却始终死死地睁着眼看着他,不肯流出眼泪来。时左才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将她的麻烦等级上调了两级。 “小颖儿!我-回-来-啦!” 柳烟视抓着一把羊肉串,语气高兴得像在唱歌,看见这头剑拔弩张的二人,眨了眨眼睛: “欸?你们两个干嘛呀?” 第4章 渺小的家 不管时左才和付颖儿再怎么不愿意,在柳烟视的从中作梗下,几人的关系还是越来越熟络了。 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 柳烟视在翠苑租了套房,恰好是在时左才楼下,这样一来,便是名副其实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因而她也得以每天放学时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一班教室里,拉上时左才、安鹤市和付颖儿一块回家。付颖儿与他们倒是顺路的,也不好推脱。 至于张天佑,住的地方和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每天都得孤零零地往学校另一头走,这几天看向时左才的时候脸都在发绿,分分钟都要哭出声来。 打那天吃完烧烤,付颖儿没再和时左才说过一句话,纵是目光偶然相对,她也会冷冷地撇过头去。 时左才不在意,事实上,他乐得清净。他不喜欢去探寻别人的秘密,尤其是不喜欢付颖儿那种对某些经历忌讳莫深的女人。这点倒是与副人格恰恰相反,他有时能感觉到恶魔先生在体内躁动,那个家伙对付颖儿充满了期待。 除了多出来的这些令人烦躁的交际,日子整体过得还算平淡,一周悄然过去。 周六的早晨,睡梦中的时左才被枕头砸醒,他如惊弓之鸟从床上弹起,摔到地上。 随后便听到对他而言如噩梦般的“咯咯”笑声。 “每次都能睡得这么沉,亏你上学不会迟到。” 时左才按捺下躁郁的起床气,冷漠地看向柳烟视。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被她用备用钥匙闯进房间里突然袭击了。 柳烟视却浑不在意,平日里最善察言观色,给每一个人都留下极好印象的她,在面对时左才时,总像是在对待可以肆意摆弄的玩具。 柳烟视将衣服丢给他。 “快点啦,咱们今天要去颖儿家,你不是忘了吧?” 时左才叹了口气。 前些天付颖儿邀请她周六到家里玩,柳烟视偏偏似读不懂气氛,说要带上时左才。付颖儿说着“不好吧”,却被她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至于时左才,他愿意与否都不会影响事态的发展。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狂言师,这件事情我跟你说过吧?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他们,感觉就像是电影里的史密斯夫妇一样,常常会结伴在世界各地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你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 “他们浪漫归浪漫,我其实还挺惨的……嘻嘻。从小到大,其实我还没怎么接触他们,不过我知道颖儿爸爸和我爸爸是关系很好的挚友,虽然他们认识非常多年,但颖儿的爸爸其实不是狂言师,就是个普通人——我忽然想到,狂言师的世界就好像是《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颖儿的爸爸呢,就是一个幸运地接触过那片神秘的世界,却又永远进不去那个9?站台的麻瓜……” “不过呢,虽然是‘麻瓜’,颖儿爸爸也帮了我们家很多忙,据说我小的时候还被他照顾过一段时间,我自己是没有多少记忆了……我总觉得,我爸爸和颖儿爸爸,有点像是福尔摩斯和华生的那种关系,颖儿爸爸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也都是多亏了我爸爸,嘻嘻……听说颖儿邀请我去她家,也是颖儿爸爸提出来的主意……” “颖儿爸爸也帮了我很多忙,几个月前我跟他说了要回国,签证啊住处啊什么的都是他帮忙办的,还想让我和他们一起住,不过我一个人住习惯了,就没答应……” 从地铁到公交车,柳烟视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提到自己父母的事情时,眼神都好像雀跃了几分,时左才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能够见到父亲的旧友,她确实很是期待。 在市中医院站下了车,走上天桥,车水马龙的街道在脚下流动。柳烟视双手插在薄毛衣的口袋里,轻轻地哼着歌。 下了天桥,走过两条街道,渐渐能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空气里有股扑面而来的咸腥味,那是海鲜的味道。这几天广州都下了阵雨,地上湿漉漉的。 时左才皱皱眉头,知道他们是走到了海鲜市场附近。这里鱼龙混杂,热闹得吓人,一路过去尽能看见些黄黄绿绿的塑料棚顶,许多店家在门前摆了鱼档,简易的木板上写着“生猛海鲜”,“平价靓鱼”,“冰块”,大排档的招牌不是“财记”就是“罗记”或是别的什么“记”,字迹多半歪歪扭扭,有人用粤语吆喝着,各种各样的鱼虾蟹螺在泡沫箱子里游弋。 柳烟视觉得新奇,东看看西瞧瞧,步子也慢了些。时左才蹙着眉头躲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又差点撞上把几大箱海鲜往冷库里运的推车。柳烟视及时地拉住他,又冲着他咯咯笑起来。 时左才越发不喜欢这里——他不喜欢一切没有秩序的东西。他也越发不喜欢柳烟视——她总是在笑,像是聊斋志异里总“咯咯”笑的婴宁。 像她这种人,太容易把生活过得多彩。时左才甚至觉得,哪怕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因为砸在脸上的云朵像棉花糖而咯咯笑个不停,那种笑声太富有感染力,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坐落在这条街道附近的,只是一片老旧的居民楼。付颖儿会住在这里也印证了时左才的猜想。 柳烟视对这里不熟悉,据她说这是付颖儿父亲付思哲的老家,早在自己出生前,付思哲就已经靠着烟视爸爸提供的信息炒楼卖楼赚了笔小钱,搬到了天河区附近,不知现在为何又搬了回来。 时左才没有多想,随着柳烟视往一栋居民楼走。没有电梯,两人步行上了七楼,在702室前停下,她伸手敲门,门后传来一声“来啦”。 开门的女人是付颖儿的妈妈,叫方晴。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神态和付颖儿有七分相似,纵是说她与付颖儿是一对姐妹,怕也有人信的。 刚进门,柳烟视便咯咯笑了起来:“方妈妈。” 方晴对柳烟视喜欢得紧,见了面就把她抱进怀里,念叨着“烟烟长这么高了”、“已经是个大美人了”之类的话,柳烟视的脸难得红彤彤的,时左才在猜她现在有没有在演戏。 付颖儿从里面房间走了出来,看见时左才,脸上顿时一黑。方晴注意到犹站在门外的时左才,有几分讶异。 “烟烟,这是你男朋友?” 不待柳烟视回答,付颖儿已经冷冷插了一句:“不可能。” 柳烟视又咯咯笑了两声:“是我和颖儿的同学,叫他来教作业的。” 说完,她又问: “付叔叔不在家吗?” “在的,一大清早就起来了,正经事也不做,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明明都知道你今天要来,还说了好几遍,说什么他中午才有空……现在还在书房里待着呢。我去叫他。对了,你们俩先进屋里来——颖儿,愣在那干嘛呀,给小烟和同学弄点喝的去,你得招待人家呀。” 方晴风风火火地说了一段,便又走去敲书房紧闭的门。 柳烟视进屋脱了鞋,付颖儿笑嘻嘻地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毛茸茸的拖鞋给她,又扭头瞥了一眼时左才,用下巴指指地毯旁的塑料拖鞋。 “小烟,我们叫两杯珍珠奶茶好不好?” “我想喝可乐。” “你不要整天喝碳酸饮料啦,会骨质疏松的。” “喝珍珠奶茶会长胖的吧?” “你从小到大都是吃什么都不胖的,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为了保持体重节食多久了吗?叫一杯珍珠奶茶还得付出五十个仰卧起坐的代价呢……” “自欺欺人。略略略。” “你要死哦?平胸怪!” 两个女孩又娇笑着互相抓胸挠痒痒,在地上滚作一团。时左才嘴角抽搐。直到意识到他的存在,付颖儿方才有些尴尬地收敛神情,故作冷漠地挥手一指房间角落: “饮水机,自己倒。” 方晴妈妈还在那头拍门。 “付思哲,你干嘛呢?人家小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招呼也不打,做什么妖呢?” “付思哲!反了你了!真是……” 门把手死活拧不开,方晴又骂骂咧咧了一段,柳烟视连忙上去扶住方晴的手,一旁的付颖儿表情看起来也不太好。 “方妈妈,算了算了,付叔叔可能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呢,等他中午再出来就好了呀,我在这儿待一整天呢,不急的。” 方晴被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烟烟,让你看笑话了……你付叔叔这段日子一直不太对劲,做事也不上进,怎么骂都骂不醒他……” “没事没事,见到方妈妈我也很开心啊!我已经想过来拜访很久了,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今晚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楼,那边的烧鸡叫皇家烧鸡,听起来就很厉害,哈哈……” “你这妮子,还是这么爱吃。”方晴有些宠溺地揉揉她的手,站起身来: “我已经煲好了饭了,中午就先在家里吃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说。我先去做菜。” “我想吃方妈妈蒸的金仓鱼。” “妈!别做给她!她每次都抢我的鱼吃!”付颖儿躺在沙发上伸直脚丫子出声抗议。 柳烟视天真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有吗?” “不许假装失忆!” 柳烟视不动声色地冲付颖儿做了个鬼脸,又溜进厨房向方晴卖乖: “方妈妈,我给你打下手。” “别别别,千万别,你忙你的去,跟颖儿进屋里玩去,这里油烟大着呢。” 柳烟视眨眨眼,道了声“好吧”,又溜回客厅拉起付颖儿的手: “走走走,去你房间!” 她一扭头,这才注意到时左才一直杵在门口附近,毫无存在感,讶异道: “你在那傻站着干嘛呢?”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冷冷道: “我常常因为台词太少而感觉与你们格格不入。” 柳烟视又咯咯笑起来,他皱着眉头。 第5章 “你是狂言师” 教作业、教作业。 教作业。 时左才这才明白,所谓的“教作业”,是要自己一个人写三人份的作业。 他蜷缩在付颖儿房间的角落。 陪伴着自己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矮桌,和作业。 这非他所愿。 在这个角落之外,已经用零零碎碎的发卡,发圈,手绳摆成了一个圈。 ——要是敢挪出圈子一步,她就去厨房找妈妈喊非礼,这是付颖儿的说法。 ——要是不帮两人做完作业,刚刚给他的那一颗拉拉送来的完全由自己个人努力换来的白色药丸,她永远都不会告诉自己正确用法,这是柳烟视的说法。 而那两个女人,已经围在电脑前玩起了森林冰火人。 咯咯的笑声弱智得像三岁小孩。 这个比喻对不起三岁小孩。 时左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塞戴上,隔绝了两个女人嘈杂的笑声。 他打开曲库,播放曲库里存着的唯一一首歌。 《G弦上的咏叹调》。 这首曲子,在古典音乐中被称为最富理性的交响曲。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在心情浮躁的时候,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将声音调到最大,他的灵魂沉浸在理性之河里,而他的肉体,在写作业。 房间里的女人笑得开心。游戏通关了,又掏出手机组队吃鸡。 没有人记得时左才。 时间缓缓流逝。 中途两个女人出去了几次,带回来两杯奶茶。阳光倾斜,透过房间的窗台照在纯白格子砖上。门外飘来食物的香气。温度回升了,柳烟视脱掉了上身的毛衣,带起贴身的背心衣角,白皙的腰脐和内衣若隐若现。天气干燥,她身上起了静电,指尖碰到付颖儿裸露的肩膀,两人哆嗦了一下,又咯咯笑起来。 时左才的笔尖在作业本上游移,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客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拍门声,又伴随着骂声。柳烟视开门去看。方晴回了卧室找房间钥匙。客厅桌上的食物冒着热气。钥匙插进书房的门锁,把手转动,却打不开。付颖儿也走出房间去了。时左才微微抬头。 三个女人用力推开书房的门,门框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胶带,她们都在咳嗽。方晴往里走。 随后便是刺耳的尖叫声。 方晴跪在地上,脸上尽是惊恐,付颖儿倒在了门边,柳烟视扶起她,一只手掩着嘴,仍在咳嗽。 书房正中的榻榻米,付思哲双手交叠在腹部,闭着眼,神情安详。 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炭盆。 惊恐的哭声和咳嗽声交杂在一起。 震撼的画面冲击着三个女人的思绪,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方晴向前爬去,想拉起付思哲,身后传来一道冷漠、却又毋庸置疑的声音。 “让开。” 柳烟视讶异地看着时左才。 时左才朝书房里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 “柳烟视,去把窗打开。” 柳烟视只愣了一瞬,立马照做。 时左才将衣服裹在手上,端起那烧得滚烫的炭盆,一块煤炭掉落在地上,他用力踩熄,扭头看向付颖儿: “阳台在哪里?” 付颖儿死死地睁着眼睛,无助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时左才又大喊了一声: “阳台!” 付颖儿一个哆嗦,本能地急匆匆站起身来,带着时左才一路跑到阳台,他将炭盆放在地上,又果断地关上了阳台的门。时左才又走回房间里,叫柳烟视帮忙,把付思哲背了起来,放在客厅的地上,唤付颖儿将书房门重新关上。 付颖儿稍稍恢复了些许理智,掏出手机: “120……要打120……” 时左才将手指放在付思哲的鼻间,又低下头俯在胸口上听心跳,面色阴沉。方晴似已完全失去了意识,瘫坐在墙边,睁着眼睛,嘴巴微张。柳烟视四下望望,跑到付颖儿房间抱出一台风扇,贴着墙壁将风力开到最大,又跑去打开了客厅的窗。 付颖儿将电话贴在耳边,紧抿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喂……120吗……” 等了一阵,电话接通,她刚说了两句话,便听到时左才急切的喊声: “等一下!把电话挂掉!” 付颖儿怔了怔,时左才再次大喊: “把电话挂掉!快!” 付颖儿已经无法思考,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挂掉了电话。 房间里一片沉默,几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放到时左才身上。 时左才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掰开付思哲交叠的手指,抽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用马克笔很清晰地写着: 切勿呼救。 时左才回过头,看见柳烟视的目光怔怔停在信上。 她终于不再笑了。 时左才将信递给她,沉默地向后退开。 …… “晴,颖儿。 我要走了。这是我思衬了许久,也盘算了许久的决定。 请容我道声对不起。为家庭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挫折、也为我这次自私的离去。 你们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是对我,或许也对你们而言,这是让尘埃落定的唯一办法。 也请你们相信:我此生遗憾诸多,只这次是无悔的。我已留下三份保险,受益人是颖儿。当我走后,你们母女都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晴,勿要为此事自责。你当照自己意愿,幸福地活下去。 颖儿,前路还很长,愿你一生无碍。 又及: 倘小烟看到这封信,也容我道声对不起。 我连累柳家颇多,直至最后也未能幸免。” 方晴挨坐在墙边,手颤得捏不稳那张薄薄的纸。她用手捂住口鼻,发出呜咽声。她的肩头一直在颤,像是沉默的火山。 时左才蹙了蹙眉头,她的表情让时左才想到了李丽娟。他扭头,余光瞥到付颖儿坐在椅子上弯下身来,将脸埋在桌台上。他慢慢站起身,拧开书房的门把手。 柳烟视迟疑了片刻,上前拍了拍方晴的肩膀,以示安慰。方晴抽噎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柳烟视忽地怔住了,张了张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方晴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时左才推上门的手在空中凝住。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目光穿过门缝,射在屋内的人身上。 “这算什么啊……留下这么多烂摊子,就这样死了……” “……付思哲这个混蛋……他是要咱们陪着去死啊!”喊声转为嚎啕痛哭。 “明明欠着别人那么多钱,说没了就没了,我一天打两份工,到家了还要煮饭做菜,他什么时候体谅过我了?颖儿长这么大,他什么时候关心过了?他这是在要咱们母女俩的命啊!” 方晴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墙,声响极大,神情痛苦无比,柳烟视哀伤地蹲下身子抱住她。 “方妈妈……不要这样……” 方晴状若癫狂,挣扎了几下,仍在死命地往墙上撞,柳烟视拗不过她,挡在她额头的手背被撞得通红。直到听见付颖儿带着哭腔喊了声“妈——”她才略略平息了几分。 柳烟视吸了吸鼻子,眼睛泛着红。 “方妈妈……你冷静下来,先告诉我,你们家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方晴眼神呆滞,颓丧地笑了笑。 “呵……还能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两年前,姓付的忽然跟咱们母女说,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偷偷挪用公司的公款,被人发现了,要弥补公司的亏空,不然就得坐牢——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以他的能耐……以他的能耐,哪里有本事赚到那么多钱……” “那时候,颖儿刚刚接了第二部戏,还是上升期……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卖掉了天河的房子,搬回这边住……我们的存款不多,付思哲还在不断地往外送,说亏空很大,没补上……我这些年攒给颖儿的嫁妆都赔上去了……离婚又没法离,他的事暴露出来,颖儿的前途就毁了……” “嘴上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实际上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现在他死了,钱也赔不上,我和颖儿都完了……混蛋……他就是个混蛋!……” 方晴越说越激动,已经泣不成声。她的脸埋在柳烟视怀里,说话时却不敢转头。两三米开外的地上,付思哲仍平静地躺在那里。 付颖儿脱了鞋,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小腿不说话。 柳烟视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迷茫地望了一眼付思哲,他的面容安详,脸上的红润尚未褪尽。她抿了抿嘴唇: “方妈妈……不怕的。你们欠了多少,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们补上,钱不是问题的……”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啊……”方晴又哭了起来: “我们已经亏待你们家太多了……从前也是……十年前的那桩子事也是……如果我们早些知道的话……这两年都不敢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不想打扰你……” 柳烟视咬咬牙: “就算是这样,付叔叔也给你们留了三份保险金呢……” “没用的。” 屋子里忽然响起沉寂已久的、时左才的声音。众人都愣了愣。 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将手上的文件夹丢到柳烟视面前。 “保险是一年半前买的。合同规定,购入保险两年后,自杀的情况才会赔保。” 柳烟视拿着那份合同,脸色讶异: “你从哪里找到的?” “文件就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既然他已经决定了自杀,这份保险不可能放在不显眼的地方。” 柳烟视沉默地抽出文件夹里的纸张,合同里写的果真如时左才所言,在这种自杀的情况下,是不会受理赔保的。 柳烟视嘴唇微微颤抖。 “那这样……付叔叔岂不是……白死了吗……” “当然不是。” 时左才呼了口气,冷冷道: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特意在信封上写明不要呼救?” 柳烟视怔了怔,瞳孔一阵收缩。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沉沉地凿进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来,看见时左才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眼。 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以为,他在信里给你留下的最后两句话,是为了什么?” 小烟……对不起……最后也未能幸免…… 时左才沉默地注视着柳烟视,半晌,缓缓开口: “柳烟视,你是狂言师。” “他留给你的话,是最后的委托。” 柳烟视微微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已明白时左才的意思。 倘在发现他的尸体时,他们在第一时间打了救护车,那么,付思哲自杀的事情就绝不可能再隐瞒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方晴母女不可避免的噩运。 但柳烟视是狂言师。是人间技艺最精湛的骗子。 纵使付思哲已经背负着罪孽死去,那对母女是无辜的。 也只有狂言师,才能在这种境况下,为方晴母女谋得一线生机。 她必须为她们隐瞒下去。 柳烟视微微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过了半晌,她抿抿嘴唇,扶着方晴站起身来。 她说: “方妈妈,颖儿。你们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想办法?”时左才忽然冷冷道: “你能想什么办法?” 柳烟视怔了怔,捏了捏拳头,道:“总会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会有什么办法。”时左才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吸了口气: “要抹除自杀的证据,选择无非两个,一个是让他失踪,另一个,是从根本上,将自杀改变成他杀。你没有办法让他失踪,因为保险规定失踪案例赔保是要在失踪两年后才生效,她们两人等不起。要把自杀变成他杀倒是很简单,厨房里就有菜刀,如果你狠得下心去用菜刀把他的头砍下来,再拎着去警局自首,那我也随你的便。” “你明白我意思吗?柳烟视。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体重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百多斤,一个人搬运尸体,你做不到。他死亡的时间很短,最多只有两个小时,身上还没有出现尸斑,但你的时间不多了,后天就是周一,如果他不能正常上班,很快就会引起怀疑,一天的时间里,单凭你自己,你根本做不到任何事情……” 时左才的分析不带一丝情感,冷静得吓人。他说的话,当然也是正确的。 只是,在他说话的期间,柳烟视一直都抿着嘴唇,肩膀轻轻微颤,一言不发。 时左才将该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直直地望向柳烟视,但当他看见柳烟视最终缓缓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时的眼神,他还是愣住了。 柳烟视的眼里盈着泪光,但眼神却坚强得令人心疼,然而在时左才看来,那双眼睛不似在看向他,而是穿透了他的躯壳,注视着他的灵魂。 她忽然说: “我会的。” 时左才皱了皱眉头。 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 “如果只是砍下一具尸体的头就能救下她们两个,我会的。” 她说话时仍带着鼻腔,语气像是不懂事小孩在使性子。但时左才感到深深的心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句话绝非玩笑。 与自己初见她时一样——这个女人倔强起来的时候,往往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一种飞蛾扑火式的决绝。他知道那是经历过什么事的人才会有的性格。 他闭上眼睛,沉默。旋即,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压下躁郁的心情,冷漠地说: “我刚刚说了,你一个人无法处理尸体……” “那又怎么样?”柳烟视抿着嘴,微微抬起下巴,正待说些什么——如果时左才注意到了她此刻的神情,那么这个故事,乃至他们此后的人生,也许都会有某些微妙的变化。 但时左才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不待柳烟视说完,又忽然径直说了下去。 “……我会帮你。”时左才说。 柳烟视怔住了。 第6章 “祝神探” “……我会帮你。” 柳烟视怔了怔。 似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时左才……你说什么?” “所以说了,我会帮你。”时左才有些烦躁地重复了一遍。 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后,柳烟视显得更加讶异了。她变得沉默,脸上神情极复杂,最终还是轻声问: “你打算怎么做?” “还不清楚,但我们还有时间。”时左才跪在付思哲的尸体旁边,皱着眉头,他开始回忆周边的建筑和地形。 “得先想办法处理尸体。烧炭自杀的痕迹也要掩盖掉,还有你们的叫声,邻居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付颖儿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时左才闭起眼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对眼前这具尸体的惊恐,好像只是又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普普通通的委托。 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能够拯救她们的,只有理性。时左才如是想。一定有什么完美的方法——就像是复杂的函数方程式。沉着冷静,发散思维,在无尽的乱数中,找到唯一的正解。 如果是他……或者说,如果是他和他的副人格——再加上柳烟视的话,这次的事情,应该可以解决。 …… 祝安生从床上猛然起身。 秋季,温度微凉。被子滑落,他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平角裤。裸露的身体线条看起来张弛有力,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 但伤疤已经结痂,肌肉也因为多年的懈怠渐渐松弛。 他将遮住眼睛的邋遢长发朝后拨,迷蒙地下了床,踩到地上的一个胸罩。 昨夜喝得有些上头,记忆相当混乱。 他拾起胸罩,摇摇晃晃地撞在床边的衣柜上,又踢开脚下几个易拉罐,走出一片狼藉的卧室。 走到浴室门口,一个女人正对着镜子梳妆。 她似刚淋浴完,头发尚带着湿气,已穿好衣服:贴身的黑色雪纺衫,半透明的灯笼袖里纤细的手臂若隐若现,长筒靴在膝盖上一寸勾勒出紧致的弧线。她在涂唇膏,嘴唇红得像血。 祝安生困顿地眯眯眼睛,有些迷惑地挑眉。顿了顿,靠在门框上,作出轻松的姿势: “哦,嗨,呃……” 他在努力回忆这个女人的名字,他记得有个“洁”。如果有个“洁”,那她该姓“陈”,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姓谭了。 女人透过镜子的反射看他一眼,笑意妖娆。 “祝神探,气色不错。” “呵呵……过奖。” “你是不是该穿条裤子?” 祝安生低下头,先看见的是手上的胸罩。他将胸罩藏在身后,尴尬地笑笑。 “昨晚把房间弄得太乱,找裤子得花不少时间。” “昨晚……”女人眼波流转:“我们大部分时候都不在房间里。” “不在房间里?” 女人笑笑,收起口红,放进包里,一字一顿地:“客厅,沙发,餐桌,阳台……和地上。” 祝安生长长地“喔哦”了一声,“喔哦”到了后半段,语调微微向上。 女人继续说: “谢谢你。” 祝安生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睛转了一圈,没记起什么关键的事,他试探着说: “呃……谢什么?” 女人瞧瞧他,笑着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亮了亮。 “有了这些,那个奸夫的前途就算是毁了。” 祝安生看向那些照片,终于恍然。 照片是他拍的。内容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豪车走出来,揽着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腰。 那人叫谭劲西,是某五百强互联网公司的董事。 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的原配夫人。 祝安生眨眨眼睛,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该死”。 ——他还是记错了名字,原来那女人不姓“谭”,姓谭的是她老公。 女人妖媚地笑笑。 “不愧是祝神探,我请了十几个狗仔都没能调查出端倪的事情,才三天就让你抓住了小尾巴。” “也就是跑跑业务。” “听说你以前是国际刑警,还是个王牌。还有人叫你‘刑侦界的伽利略’……如今却当了私家侦探,真是屈才了。不过,做国际刑警,确实很危险吧?”女人饶有深意地看向他身上的疤痕。 “你得劝劝告诉你这事的人,叫他向全世界的伽利略道个歉。” 祝安生有意对自己的往事避而不谈。女人是个聪明的女人,也不追问,挎着包,从他身旁穿过。 “有缘再见吧……祝神探。” 祝安生摸摸鼻子:“一般来说,来我这的客人都不希望会来第二次。” “我不一样……”女人仍不回头,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垃圾,扭着诱人的步子朝门口走,留下了慢悠悠的一句话。 “我很期待再次和你见面。” 祝安生眨眨眼睛,缓缓低下头去,又迅速地反应过来,挥了挥手: “嘿!你的胸罩!” “那不是我的。”女人径自转动门把手。 祝安生有点尴尬: “那就再见……呃,小……琪?”他最后决定赌一把,广州的女人十个有六个名字里带“琪”。 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我叫尤君。” 女人打开门,正要离去,正巧撞上一名相貌年轻的警官。女人瞧了那警官一眼,悠然离去。 那警官愣了愣,与浴室门口用胸罩挡着裤衩子的祝安生对视,苦笑了一下。 “姐夫。” 祝安生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尴尬地抓抓头发,这才意识到手上的胸罩,将其随意丢在沙发上。 “夏良,稀客啊……找我有什么事?” 夏良望了眼乱糟糟的客厅,皱皱眉头,绕过地上的一堆垃圾往里走。 “也没什么,很久没见你,过来看看。” 祝安生在衣架上找到一件风衣,披在了身上,看起来像是那种半夜走在街上专挑女孩下手的露Y癖变态。他继续在杂七杂八的东西堆积如山的桌子上翻找着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假话都说不利索。你别动。” 夏良快要落下的脚僵在半空,祝安生扑过去,拾起了即将被踩到的一只烟斗,上下看了看,又吹了吹,一大篷烟灰在空气里绽开。 两人咳嗽。夏良拍了拍沾了灰的警服,祝安生灰头土脸地继续找烟丝。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客户。”祝安生头也不回地回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燕字门的。” 夏良皱起眉头: “姐夫……不是叫你不要和这类人来往吗?你这是助纣为虐。” “你得先弄清楚因果关系。首先,我不是因为她是欺诈师,才接下她的委托,而是在完成委托的过程中,提出了她可能是欺诈师的猜测。其次,你也不该听信我说的每一个消息,私家侦探不具有公信力……” 祝安生闷哼一声,搬开桌上的大理石茶几,拨了拨散落在茶几底下的烟草,刚刚够一小撮。他接着说下去:“你永远不能依靠我告诉你的消息去逮捕犯人,我的话不是证据,而且那属于钓鱼执法。”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爱说教。” 祝安生将烟丝小心翼翼地填进烟斗里,又开始找打火机。 “人是很难改变的。你不也一样,犟得像头牛。从你十八岁开始就让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你不是做刑警的料。” “为什么?”夏良问。 “你性子太直。刚极易折。干这行的不仅仅是要维护正义,打击罪恶,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人心是很可怕的东西,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你会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迟早会知道的……靠!” 从沙发底下找到的打火机泡了水,死活也打不出火苗来。祝安生将其丢进垃圾桶,抬头看夏良: “有火吗。” 夏良摇头:“姐夫,你知道我不抽烟。” 祝安生没有放弃,叼着烟斗趴在地上继续寻觅。 “私下里爱怎么叫我都随你的便,看见你爹妈的时候千万不要叫我姐夫。” 夏良愣了愣,叹了口气: “姐夫,已经过去了七年了……你过得这么颓废,身子迟早得出事。” 祝安生始终没有找到打火机,他从纸筒里抽出两张纸,卷成条状,往厨房里走,用力扭动了几次燃气炉的开关,终于是冒出火来。他将纸巾点燃,又借着纸巾点燃了烟斗,将纸巾丢进洗碗池里,惬意地吸了一口烟斗。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夏良看着他,默默握紧拳头。 “姐夫……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标杆,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标杆?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叫你不当刑警,你偏要反着来,你爹妈已经恨死我了。” 夏良神情复杂,咬咬牙:“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感情,我也知道你当私家侦探是为了什么……但是,你这样是错的……” 祝安生又呷了口烟,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那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夏良沉默了一阵,道:“要用最合法的渠道,将犯人绳之以法……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当一名正义的刑警,那样不行吗?” “不行。” 祝安生说: “正义救不了你姐姐,法律也救不了。” 夏良眼角一阵抽搐,无言以对。 祝安生长呼口气,往沙发上一躺,又发出惨叫鸡一样的声音弹起身来。他掀开枕头,从底下发现了个方方正正的烟丝盒,里面铺满了烟丝,还躺着一盒火柴。 他将烟丝盒放在手上打量,苦笑了一声:“有些东西你煞费苦心去找反而找不到,一晃神的功夫就自己出来了。” 用烟丝重新填满烟斗,抽了一口,祝安生转头看向夏良: “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夏良沉默了一阵,还是叹了口气,在沙发的另一端找了个还能坐得了的地方坐下。 “今天……我们警队在黄沙海鲜市场那边,发现了一起奇怪的谋杀案。” 祝安生眼神微动。 第7章 游戏开始 10月11号,星期日。天色未晓,陈强就开着货车来到了黄沙海鲜市场。 他是货运司机,这几年开着货车在广州城到处跑,帮人拉货。每天凌晨五点在渔场将捕捞到的海鲜装箱运到黄沙,是固定的工作。 他今日也是未到五点就到了。这里的街坊都熟悉他,喊他卖鱼强。街上只有零星几家搞批发的水产店拉开了卷闸门准备做生意。 他停好车,打开货车仓门,将推车取出来,又把装箱的海鲜放到推车上,往巷子里走。 那里是永好海鲜的冷库。这家的海产生意做得大,销往附近的好几个城镇。所以需要及时将捕捞的鱼拉过来进行冷冻,再转运到各地去。 平时这个点张建宏会在这里等他,帮他将鱼搬进冷库。张建宏是前任老板的儿子,子承父业,中学毕业后就帮父亲管理这家店,一做就是十五年。 陈强等到五点十五分,张建宏还是没有来。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陈强不耐烦,以为张建宏是在隔壁的门店楼上睡死了,便过去拍门。 拍卷帘门弄出的动静很大。过了一阵,他隐约听到惊叫声,是从冷库里传来的。他跑过去拍冷库门,探听情况,又从冷库里听到了很大的响声,随后便是呼救声,有人在里面拍门。 他想打开冰库门,但门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 他选择了报警。 当消防队赶到,强行破开门锁,拉开仓库门的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永好海鲜的店长张建宏,在昨晚的值夜保安刘忠伟,和一具被彻底毁容,烧掉了指纹的中年男子尸体。 夏良继续说: “当我们警队在医院里找到那个水产店老板和保安的时候,两人都有点神志不清。奇怪的是,当他们清醒过来后,警员问起冷库里那具尸体时,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指证对方才是杀人凶手。” 祝安生皱了皱眉头,问: “他们有交代自己是怎么被锁进冷库的吗?” “有。根据张建宏的描述,他是照常在十点半开门检查冷库食品,然后关门准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遭到了袭击。有人从后面用麻袋套住他的头,用什么捂住了他的嘴。很快他就晕倒了。” “那个保安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他有见到袭击者的模样,据说是一个老乞丐,脸看不清楚,没法画像……” 祝安生眼神微动,磕了磕烟斗,翘起二郎腿: “既然看不清脸,他是怎么断定袭击者的年纪的?” 夏良说: “我们也注意到了。但刘保安很确定那是一个老乞丐,从他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看来,都做不得假。他在保安亭里值夜的时候,看见老乞丐过来呼救,说听到附近冷库里有人被锁在了里面。跟着老乞丐过去冷库拍门的时候,被用同样的手法袭击了。” 祝安生想了想,笑了起来,呐呐: “有意思。” 他把玩着手里的烟斗,略略整理了思绪,说: “既然两人都确定自己是被袭击昏迷,带进冷库的,看见那具尸体时竟没有怀疑对他们进行袭击的凶手,反倒互相咬了起来……” 夏良点点头: “这就是整个案件最离奇的部分了,两人的供词中明确地存在着一个意图不轨,对他们进行过袭击的嫌疑人,但是经过现场调查以后,有可能对受害者行凶的,只可能是冷库里的那两人……因为,当时的冷库已经形成了双重密室的状况。” 祝安生眯缝起眼睛。夏良继续说: “被迷晕的二人中途醒来过一次。据他们说,当时冷库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死者还没有受到袭击,死者也和两人一样,是被人袭击昏倒后搬进来的。” “冷库的电闸被关了,没有灯。三人在一片漆黑中拍了半天门,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又害怕那将他们反锁在冷库里的人半夜开门进来害他们,就合力搬过冷库里的架子挡住了门……” “等等,也就是说,他们中途醒来的时候,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死?”祝安生忽然问。 夏良点点头:“对……他们还在架子和门之间放了个用来放鱼的塑料箱。一旦有人开门进来、推动架子,那些空心塑料箱掉在地上就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足够把他们震醒。而水产店的老板知道五点钟左右会有人来冷库这边,所以就提议让大家先保存体力,以免被冻死……在两人睡醒后,才发现那第三个人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也就是绝对的密室……嫌疑人就只能锁定在他们两个身上。” 祝安生想了想,又问: “那消防队开锁的时候,那些塑料箱子有掉下来吗?” “没有——准确地说,箱子早就掉下来了。货车司机拍卷帘门的声音吵醒了昏睡中的两人,他们自己挪开了架子。接着,他们便开始一边拍门,一边呼救。” 祝安生又呷了口烟,自言自语:“那个陈强听到的冷库里的响声,就是他们挪开架子时,掉下的塑料箱子……” 夏良看向祝安生。 “姐夫,关于这个案件,你的看法是什么?” “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你们碰上硬茬子了。”祝安生连抽了几口烟,又拈起一丝烟草放进烟斗。 “为什么这么说?” 祝安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夏良,你自己觉得那两个嫌疑人犯罪的可能性有多少?” 夏良斟酌一阵,说: “现在的情况是,两人都咬死了对方才是杀人凶手,而自己是无辜的……警队里大部分警员也是认为这两人之中肯定有人说了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我觉得还是有很多可疑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老乞丐,他连续袭击三人,把他们搬进冷库,其行为肯定是存在着某些理由的,我不相信他会和这次的凶杀案完全无关……况且,不管怎么看,这起案子都像是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蓄意谋杀,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在那二人之中的情况反而不合理,因为这样等于是把自己放到了首要嫌疑人的位置……” 祝安生点点头,没有对夏良的想法作出评价,而是笑了笑:“这案子里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细节。” “是什么?” 祝安生放下烟斗,站起身来,往房间里走。一边说: “你有提到,冷库的电闸被关了,里面是一片漆黑的。而死者被毁容,指纹也被销毁。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冷库里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死者的身份。” 夏良眼睛一亮,转头看他: “也就是说,凶手想要隐瞒的关键线索,应该就在于死者的身份,如果能够查到死者是谁,这个案件应该就会出现很大的突破口了……” 房间里传来祝安生的声音: “也许是,也许不是。” 夏良愣了愣,迷茫道:“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过了一阵,祝安生套上了西装裤和白衬衫,一边扣着扣子,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说: “如果这是有预谋的案件,光从密室的细节来看,执行者的思维相当缜密,换言之,他应该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以现代的科技而言,就算没有了脸和指纹,要认出一个人的身份,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说完这段话,他已经回到沙发上,穿好了袜子和皮鞋,又从衣架上拿下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转过头看向夏良。夏良意识到他那日渐浑浊的眼底流转着某些难以言说的色彩,那是属于“刑侦伽利略”的眼神。 “我有种预感,当你们查明死者身份的时候,幕后主使布置的这场游戏,才算是刚刚开始……” “带我去看看吧,夏良。” 他将西装披在肩头,朝门外走。 夏良激动地握了握拳头,站起身来。 第8章 侦查 从夏良的白色雅阁里走出,祝安生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包红双喜来。 还未点烟,鼻间便窜进了浓郁的海腥气。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祝安生眯缝着眼睛,打量路上那琳琅满目、字迹歪歪扭扭的招牌。“快餐”的“餐”写成了“歺”,“冰块”的“冰”多了一点,写成了“氵水”。 这片是旧城区,鱼龙混杂,招牌在骑楼之间穿插,有种极接地气的朋克味道。 这么乱的地方,是不会有监控的。 冷库不远,只在街市走了一段,拐进巷子里便是。那头拉上了警戒线,仍有警官看守着,手上拿着笔记。 祝安生在起了青苔的墙上掐灭只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用手截去头前一段,剩下半截揣进了口袋里。挤出一副热切的笑脸,朝前走去。 “哟,老林,是你啊。” 被唤作老林的警官转过头,见了他,脸上露出苦相: “怎么又是你?” 祝安生在成为国际刑警之前,曾在广州公安刑警部门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与这些局里的老人都是旧相识。 祝安生打着哈哈说了几句“搵啖饭食吓姐(混口饭吃)”,毛手毛脚地搭着他肩膀: “案子调查得怎么样啊?” 林警官眼角抽了抽,挪了挪警帽: “都叫你不要乱搞了,你进来我很麻烦的。” 他四下望望,压低声音:“邢队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 “五分钟够啦。我干什么吃的你还不知道吗?放心放心,我就进去看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对不对?我帮你你帮我,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祝安生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地说了一段,林警官抽抽嘴角,犹豫了一阵,不动声色地动动嘴唇: “你自己搞定,邢队搞到我头上我就去你的事务所揍你。” 祝安生满脸堆笑,林警官又干咳了几声,拉开警戒线: “阿良,我去个厕所,你帮我看五分钟。” 夏良哭笑不得地点头答应。 折腾了一番,祝安生总算是来到了现场。 他站到冷库前略作打量:这是个横向的推拉门,密封性比寻常的双开门、卷帘门要好上不少,高度约在1.8米,稍稍伸手便能摸到顶上。 往里看,视线被一个不锈钢的置物架所遮挡,这置物架体积约有两个衣柜的大小,底下没有滑轮,看起来颇为沉重——且并非那种中间镂空的款式。 架子之间虽然有空隙,但也只有小孩子能钻过去。 这显然就是昨夜三人合力推来挡住大门的架子了。祝安生眉头微皱,他知道架子的位置已经被警员们动过,留出了一个担架的空隙,想来是为了搬走尸体而挪开了架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把手插进口袋里。 冷库的电闸已经被重新打开。一来是为了开灯收集线索,二来冷库里存放的冻鱼经过一晚上的放置已经渐渐软化,开始散发出让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祝安生往里走。转过墙角,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刑侦专家映入眼帘。 “你最好先穿上鞋套,温差变化,地板渗水,留了很多脚印……” 那正在采集指纹的刑侦专家转过头来,正说着,祝安生脸上已露出笑容,健步如飞: “哟,小江,这次来的是你啊……”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便忽然矮下去一大截,一屁股坐到地上,五官扭成一团。 名唤小江的刑侦专家推了推眼镜,接着说完了被打断的话: “……而且地上会很滑。” 夏良咧了咧嘴角,将祝安生扶起来,又出去取了塑料鞋套。 祝安生绕过地上明显的脚印,蹲在那江姓刑侦专家旁边,讪笑: “小江,情况如何?” “我知道你会来的,师哥。”小江与祝安生读的是同一间警校,要比他小上六七届。自祝安生转行当了私家侦探,经常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一些手法离奇的犯罪现场出现,久而久之两人也便熟络起来。他问祝安生: “大致案情你知道多少?” “夏良基本讲了一遍。” 小江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就说些你不知道的。就我所知,这次的案件,很有趣。” “你说。” “经过毒理检测,保安和水产店老板的呼吸道都检测出了三氯甲烷,基本可以确定用来迷晕他们的是氯仿。但是,从死者的尸检报告上来看,其体内残留的成分,是安眠药。” 祝安生眉头一挑。小江缓缓说道: “那个迷晕了刘保安和张老板的人……姑且称其为袭击者。他用氯仿袭击了这片街区的两个‘常驻人士’,对这个身份不明的死者,却使用了安眠药。你有什么看法?” 夏良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如果袭击者的意图是谋杀再嫁祸的话,应该与死者是认识的。对死者使用安眠药,说明死者应该处于一个不容易被袭击的环境当中,直接用氯仿迷晕带走的话可能会引起怀疑……” 祝安生摇摇头: “你的推测主观成分太大,有的时候容易被诱导到错误的方向。” 他顿了顿,看了夏良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下去。 “首先要确定的一点是——安眠药,真的是袭击者让死者吃下的吗?” 夏良愣了愣,苦笑道:“姐夫,你这也太杠精了吧?” 小江将采集指纹的工具放进口袋里。说: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12个小时,还能检测到安眠药的药物残留,这说明他服用的剂量不小,至少绝对不是普通人为了助眠而服用的剂量。” “而且,死者胃内空虚未见食物,肠道里也没有食糜,应该在死前有24个小时没有进食,这点很反常……恐怕有轻生的迹象……” “先等等,你说死者已经死了12个小时?”祝安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接近中午12点。 小江又用手背推了推眼镜: “确切地说,是‘至少’死了12个小时,由于尸体在冷库里待了太久,呈现出冻伤的反应,肾脏也衰竭了,没有办法准确地分析出死亡时间,但12个小时只多不少。”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今天凌晨0点左右遇害的……”夏良呐呐着,忽然眼睛一亮: “他们进入冷库的时间,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半……短时间内吸入大量氯仿导致的昏迷时间不会太长,顶多只有一个小时,那三人应该是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就醒来,然后拍门……” 江姓刑侦专家点点头,补充道: “安眠药需要进入碱性肠道才会起效,一般是半小时就可以达到血液浓度高峰,半衰期是在3到6小时。由此倒推,死者应该是在张建宏被迷晕锁进冷库之前到五六个小时左右就已经处于昏迷的状态了。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只要弄清了死者的身份,在弄清楚他在死前的半天接触过什么人……” 祝安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那两人的推论,双手插进口袋,开始端详冷库四周,研究地上那由于融雪潮湿而留下的脚印。 鞋印颇为散乱,但由于三人穿的鞋子都不同,还是能够大致辨认出来。 祝安生皱了皱眉头,视线移向旁边的架子。 冷库里的架子全都一个样式,除去被挪到门口那一个,其余的都没动过,整齐地在库房里排列着。上面陈放着许多白色塑料箱子,里面放的是冻上的鱼。 他抬头,鬼鬼祟祟地望向身后,夏良和江专家还在就死者的身份进行讨论。 他往冷库里头走。 第9章 脚印 冷库那头,夏良和江专家还在说话。 “尸检结果出来以后,有没有关于死者身份信息的线索?” “不好说。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年纪在四十上下,有比较严重的肌肉退化现象,盆骨宽大,脊椎轻度劳损,而且……还有鼠标手。” 江专家伸出右手,左手点了点手心到脉搏之间那一块部位:“这块皮肤长期摩擦鼠标垫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个做文书工作的文员,常年坐在电脑前,缺乏运动。” “那人秃顶吗?”祝安生不知在里面胡乱鼓捣些什么,忽然插嘴。夏良苦笑道: “姐夫,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秃顶可能是文员,秃顶的可能是程序员,或者作家。” “……姐夫,死者为大,你可以不要开这种低级玩笑吗?” “哦。” 江专家脱下手套,捏着下巴略作沉吟,认真地说: “很难判断是不是秃顶,因为死者的颅骨连着上半片脸被砸得稀烂,已经看不见头皮了……” “你说什么?” 祝安生从架子后面探出头来,手里还抓着一条冰冻的鱼,满脸惊诧: “那下半边脸呢?” “完好无损。” “牙齿情况如何?” “基本没有受到损坏,法医鉴定后,发现三个月内有治疗过龋齿的迹象,现在已经正在比对广州所有医院的牙科记录,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结果……” “这下麻烦了……”祝安生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麻烦什么?”夏良不解。 江专家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觉得那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或许吧。” “师兄,你这种想法也太老派了。凶手如果想让我们知道死者的身份,就根本没有烧掉指纹的必要,特意留下牙科记录的话,他的意图就缺乏一致性,这是不成立的。犯罪者故意留下破绽挑战警察,那是侦探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也觉得。”夏良补充道: “当时冷库里一片漆黑,也许凶手是看不清楚,以为已经将整片脸都砸烂了,才留下的破绽。” 祝安生继续伸手扒拉塑料箱子里的冻鱼,平淡道: “你别忘了他有火。” 夏良愣了愣,恍然意识到凶手确实应该带着火机之类的东西,否则是无法烧毁指纹的。他略作思衬,又道: “也许凶手根本不知道现代科技可以通过牙科记录来调查身份呢?” “永远不要把能创造出双重密室谋杀的犯人当做傻子。”祝安生顿了顿,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现实里的谋杀,只会比侦探小说里来得更加离奇。” 他的手搭在架子上,边缘是那只被他莫名其妙掏空了冻鱼的塑料箱子,看着像是在耍帅。结果不小心一推,那塑料箱子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在冷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冷库里有回音,声音大得死人都能给吓醒。 夏良和江专家都被吓了一跳。祝安生脸上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又狼狈地将箱子拾起来: “失误,失误。” 这时冷库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隐约伴随着骂声。三人转过头去,祝安生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搞什么呢搞什么呢搞什么呢?” 一名年近五十的警官不顾门口老林的劝阻直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人身材敦实,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憨厚,从五官上看,年轻时或许算得上英俊,就连看见祝安生的时候生气的脸庞也缺乏几分煞气。 “谁让他进来的?谁让他进来的?还想不想干了?我说了不能放他进来你们一个两个听不明白是吗?” “哎,邢队,你消消气,消消气……”老林拉着他的手,满头大汗。 这人名叫邢广坤,是刑警部队的老队长,和祝安生已有十几年的交情,一天到晚“相爱相杀”的,警队里的人倒也看习惯了。 夏良朝邢队敬礼,邢队当没看到,火急火燎地往深处走,一把拽起蹲在地上装作无事发生的祝安生: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你这什么东西啊?谁让你进来的?犯罪现场!专家能进!警犬能进!无关人等和姓祝的不能进!我说多少次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是不是非得我拷你回局子里喝茶你才识相啊?嗯?” 祝安生被提着后领,哪里还有一点侦探气度,喘得像只哈士奇。 “邢哥……邢哥邢哥,你听我解释……” “什么邢什么哥,我不认识什么邢哥,没大没小的。” “邢队长,邢大警长,坤哥,坤爷!你先放开我……要死了……” “我不放!我告诉你,我今天就要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天天的目无法纪,我非收拾你不可……” 夏良和江专家在那头憋着笑意,也没有上去劝阻的想法。一来以邢广坤的脾气,没三五个人是拉不住的,二来邢队其实对祝安生并无恶意,恰恰相反,他在局子里是出了名的护短,对警员们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这祝安生离职后一天到晚没个正行,这才将他惹毛了。 “你说你……离职就离职了,不好好抱着你的抚恤金养老,还一天到晚来我这搅事!真是反了你了……这帮兔崽子也是一个两个不识好歹,一点规矩都不守,糟心玩意儿……” “坤哥……我是线人……我有情报……” 邢广坤撒了手,祝安生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限你30秒内把事情交代清楚,然后给我滚。” “坤哥,你这不符合办事规章啊,线人是有资格在犯罪现场逗留的。” “现在是你话事还是我话事?信不信我现在就叫夏良把你抓进局子里……” 祝安生深吸了一口气,故弄玄虚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有蹊跷。” 邢广坤低头望了一眼手表,冷冷道:“29,28,27……” 祝安生再不敢造次,蹭地站起来,走到地上那排脚印面前。 “老坤,你注意看。” 邢广坤低头,皱眉。 “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脚印很乱,但基本可以分清走路的方向。”他低头挨个用手指去指: “这个是皮鞋的鞋印,是那个保安的,对吧?” “嗯。” “那这双水鞋的应该就是水产店老板张建宏的了。” “嗯。” “等等,”夏良出声问:“姐夫,你刚也没问哪个脚印是谁的,你怎么就知道张建宏穿的是水鞋呢?” “水鞋的鞋底纹路很容易辨认,比较密集,因为本身就是防滑的设计……重点不是这个。” 祝安生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刘保安和张老板的脚印都是朝向门口,没有朝向冷库里面的;而这个,属于死者的脚印,情况恰恰相反,只有朝向冷库里面的,没有朝向门口的。” 这话说完,其他人俱是一惊。江专家很快反应过来,喃喃: “也就是说,两个嫌疑人是在走向门口时留下的脚印,而死者是在从门口走向冷库时留下的脚印……” 夏良沉吟了好一阵,发出“嘶”的一声: “这……也太奇怪了。” 祝安生脱下橡胶手套,站起身来,双手插进口袋里: “脚印的留存有一个时间性,也就是说,只有当冷库温度回升到一定程度,地面潮湿的情况下,才会留下脚印。两个嫌疑人没有留下往冷库走的脚印,说明在他们三人合力将架子挡住门口之后,回到这边休息的时候,地面还没有开始泛潮。” “那死者留下的脚印又意味着什么?”夏良问。 江专家说: “从逻辑上来看,比较符合的情况应该是……三人搬完架子之后,两个嫌疑人在地面泛潮之前回到了冷库中间,而死者却不知为何留在了门口处……直到地面泛潮之后,他才回到两人附近,然后遭到杀害。” 夏良怔了怔,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细节……从两人的口供里都没有听说过。” “那也许说明,有人在撒谎。”祝安生摊开手,笑了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三人推完架子之后,死者独自留在门口那头发生的事情,应该就是破解这个案件的关键了。”江专家说。 邢队长沉默了几秒,忽然冲着门口喊道: “老林,进来。把祝安生拖出去。” 祝安生扬了扬眉头:“老坤,什么意思?卸磨杀驴呢?” “去去去。”邢队踹了他一脚:“让你说两句嘚瑟一下就够了,你是个无关人士,不要来妨碍公务。哪凉快哪待着去。” “全广州还有比这更凉快的地方?” 邢广坤也不看他: “老林,手铐给我拿过来。” 祝安生嘴角抽抽,抬脚就走,路过老林还顺带拍拍他肩膀:“回头请你喝茶。” 夏良看着他前脚刚走,便听见邢队喊他: “小夏,你跟过去,别让他再过来搅和了。” 夏良愣了愣,又冲邢队敬礼,后脚便跟了过去。 刚走出巷子,祝安生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只抽了一半的红双喜。 “姐夫,你说邢队为什么老不让你看案子啊?” “他欠了我人情债。” “啊?” “没什么。”祝安生点烟。“良,帮我个忙。” “要我做什么?” “你开车,去局子里拿一卷封锁胶带。晚上我会打电话喊你。” “姐夫,那东西要申请才能拿的。” “就说是老邢要的,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警察了,要学会自己想办法。” “那不是要我去偷嘛……” “这都是为了正义。”祝安生义正言辞拍了拍他肩膀。 “……”夏良一阵无语,又问:“姐夫,你想做什么,和刚才你提出的线索有关吗?” 祝安生摇摇头。 “刚刚我说的,全部都是胡扯。” 夏良瞪大了眼睛: “哈?” “脚印确实蹊跷,但我觉得重点不在于那两个嫌疑人。” “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沉默了一阵。 “存在着一个可能性……如果那个可能性是真的,这个所谓的‘密室’,应该根本不存在。” 夏良愣住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传上脊背。祝安生转过头来,眼神凝重。 “夏良,我要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你们碰上的不仅仅是硬茬子……” “这个案子,恐怕要比你们想象得棘手无数倍。” 第10章 迷夜 滴、答、滴、答。 时间正在流逝。 警方兵分两路,刑侦组纠集人手来到冷库,开始研究密室的破解方法。这一派人倾向于冷库里的两个嫌疑人并无作案可能,将破案重心放在袭击者的手法上。 而在另一边,被救出来的保安刘忠伟和水产店老板张建宏没有被释放。在医院确认了身体无碍后,便作为嫌疑人继续监管。祝安生提出的脚印假设使得两人的供词出现了重大疑点,警官在审问室里争取着进一步的突破。 令人绝望的是,当时钟的指针悄然转过一圈,两边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双重密室的手法无从破解,两个嫌疑人记不起任何事情。 凌晨一点,夏良接到了祝安生的电话,驱车来到天河区工业大学附近,这里有一家沙河儿童福利院,隔开两条街是福利院的职工住宅小区。那里是祝安生的住所,也是“安生事务所”的所在地。 祝安生已在小区门口等候多时。夏良停了车,见他手上拿着两套厚厚的羽绒服,一个塑料袋子。羽绒服上面都积了灰。 夏良摇下车窗。祝安生说: “我开吧。” 夏良望了他一阵:“姐夫,你有驾照吗?” 祝安生沉默了一阵:“不要问。” “没有驾照不能开车。” “我驾照早就被吊销了。” “那你就不能开车。” “现在是凌晨,不会有警察的。” “姐夫,我就是警察。” “那我要你这个小舅子有什么用?” 夏良认真地看着他,循循善诱:“姐夫,知法犯法是不行的。” 祝安生一脸不爽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风景倒退。 夏良把着方向盘,余光瞥向他,心底苦笑。 “姐夫,你要去冷库做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验证。” 夏良沉默了一阵,闷闷道:“我还是觉得,咱们这样偷偷摸摸地进去,不太好吧?这事不符合警队的办事规章……” 祝安生转过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 “但你还是来了。” 夏良不说话了。 他想要知道真相。如果祝安生不可以,那没有人可以。 白色雅阁驶进了黄沙海鲜市场。两人下了车,径直往巷子里走。祝安生跨过警队留下的封锁线,将贴在冷库门上的封锁胶带撕了下来,随手揣进手上的袋子里,使劲地将门拉开。 他示意夏良进去,夏良进去了,转身在墙壁上找冷库的开关。 白炽灯一阵闪烁,照亮了整个冷库,下一刻,他听见“啪”的一声,冷库里陡然一片漆黑。 制冷机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 许是心理作用,在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寒意侵袭着身体。他急忙望向门边,只能看见祝安生的影子,他也在朝门里走。 “姐夫,你把电闸拉了?” 祝安生“嗯”了一声,又平静地说了一句“不要踩到地上的脚印”,走进冷库,转身关上了门。 从门外照进来的光线被吞噬殆尽。夏良的心底咯噔一下。 “啪”的一声,摇曳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防风打火机的火焰映出祝安生苍白的脸: “把衣服穿上。” 夏良仓促地接过丢过来的羽绒服。跟着祝安生绕过地上的脚印,往冷库深处走。 两人在中间停下。祝安生穿上羽绒服,找一片没有脚印的地方坐下,在袋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烟灰缸。 还有烟斗,烟丝,火柴,两万毫安的充电宝。 夏良本以为袋子里装的是调查现场的重要工具,结果只是这些东西。祝安生语气悠闲得像是过来度假的: “坐下吧,应该还要等很长一段时间。” 夏良抱着身子蹲下来,感到几分不安。 “姐夫,我们要等什么?” “等冷库融雪。” 夏良闻言,精神一振,隐约觉得触及到了某些关键。 祝安生继续说: “要测算这个冷库停电后地面开始泛潮的时间,要花上非常多的精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关掉电闸,实际测试一次。但警队里不会这么做,因为关掉电源以后,冷库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泛潮,很有可能会掩盖掉某些关键的线索,甚至破坏了案发现场。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来。” 夏良忧虑道:“那咱们今晚要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岂不是事情大条了吗?” 祝安生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你坐着不要动不就好了吗?” 夏良一阵无语。他算是明白了祝安生专门带烟和充电宝来是干嘛的了。 他已经悠哉地掏出手机消磨时间,不时啜上一口烟,夏良手机落在车上,也只能望舅兴叹。 抱着肩膀瑟瑟发抖了一阵,他不由得往祝安生那头凑了凑。 傻坐着实在无聊,他也没法四处走动。冷库里安静得吓人。倘是幽闭恐惧症患者被关了进来,怕是不出半小时就会彻底发疯了。 夏良按捺下心头的恐怖,催促自己思考,以转移注意力。他想到当时那三人被关在同样的地方,慌乱是理所当然的。这里目不能视,唯一的光线只有对面门缝处泄出来的微弱的灯光。 身体越来越冷,他无法冷静地思考。旋即又觉得:如果当时被关在这里的是自己,他肯定会对这段经历终身难忘。 夏良愣了愣,挺直身子: “姐夫,我忽然想到了!” “嗯?” 他很是激动:“你说,如果把那个保安和老板再关进来一次,触景生情,能不能让他们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祝安生没说话,过了半晌,平静地“嗯”了一声: “是不错的想法。” “姐夫?”夏良抬头,有些讶异:“你干嘛这么冷淡?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祝安生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你明天记得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邢。有些事要趁早做,不出意外的话,警方应该很快就要忙起来了。” 夏良觉得有几分期待落空的消极感,沉默了一阵,问: “姐夫,你对这单案子,到底有什么看法?不能告诉我吗?” 祝安生滑动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的: “告诉你也没什么。有些事情已经可以推论出来了。” “什么事情?” 祝安生淡淡道: “记得我今天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塑料箱子吗?” 夏良有印象,他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吧?” 祝安生点点头:“打翻箱子的时候,造成的声音很大。哪怕是已经处于深度睡眠的人也绝对会被惊醒。你有留意过架子的高度吗?大概在两米多一点。冷库的门只有一米八,当你把架子抵住门,再把塑料箱子放上去的时候,从外面的视角是绝对不会发现头上有个塑料箱子的。” 夏良点头附和:“所以说,这个绝对密室应该是成立的呀?” 祝安生却摇了摇头,微微眯缝起眼睛: “现场的凶器已经确认了是地上的砖头。假设死者是在刘忠伟和张建宏睡着以后遭到了攻击,尸体在两人不远处,没有被拖行挪动的痕迹,砖头砸在头骨上的声音不小,那两人氯仿的药效已经过去了,并非昏迷状态,怎么可能不会吵醒?” 夏良心下一惊,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两人在睡着之后,应该又被凶手用氯仿迷昏了一次……” “应该是这样。” 夏良沉默了一阵,越想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这个密室就确实不成立了……凶手当时根本就不是在冷库外面,他就躲在冷库里面,借着冷库里的黑暗当做掩护,等到三人再次睡着的时候才对受害人下手……而全场观察着冷库里状况的他,肯定也知道门上放着箱子,只要提前拿下来,就不会造成任何响声……” 喃喃了一段,他又皱起眉头:“箱子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双重密室的状况好像还是没法破解……等等……那个时候,外面的门是锁着的,凶手在里面,根本不可能锁门……” 祝安生平静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不错。在这个冷库里,手机是有信号的。” 夏良咽了咽口水: “哥,这该不会是有预谋的,团体犯案吧……” 第11章 曙光 “是不是团伙作案还不清楚,”祝安生顿了顿,说: “但我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这个案子的参与者或许不止一个,但人数应该不会很多。” “有什么根据吗?”夏良问。 祝安生摇头:“只是直觉。” 随后便是一片沉默。 夏良已经知道了祝安生对这案子感到棘手的理由,但仍然不了解冷库融雪的速度与案件本身有什么关联性。 问祝安生时,他也只是说: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反正你也没事做,趁这段时间靠自己好好想想个中缘由吧。” 这等于是给夏良出了道考题。他想到祝安生说过自己不适合当警察,心底暗暗起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便真不去问,自己坐在一旁沉思。 冷库里又静下来。黑暗和寒冷一点一点渗入肌肤,只有抬头望向祝安生被手机照得惨白的面庞,夏良才有几分实感。 他克制着自己胡思乱想,蜷缩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却是睡了过去。 “醒醒。” 祝安生的声音传来,夏良腾地坐起身子,只觉得大脑一片昏沉。 “过去多久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 夏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几分钟的盹。 “准确地说,是两个半小时。” 祝安生的神情有几分凝重,他伸手摸了摸地板,手机屏幕照出湿润的手指。 冷库已经泛潮。 他说: “现在,结论出来了。” 夏良抿嘴端坐,有几分紧张。 “夏良,还记得尸检报告里,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嗯……江专家说死者最少死了12个小时,也就是在11号0点之前、或者左右的时间遇害。” 祝安生点点头,将烟斗叼在嘴边。 “冷库关掉电闸,地上泛潮,需要两个半小时。而张建宏每天检查冷库,关门上楼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也就是说,假设他在关门的瞬间受到袭击,袭击者第一时间关掉了冷库电闸的情况下,那天晚上,冷库泛潮的时间,最早也是在一点钟。” “确实是这样的……当中存在着什么问题吗?”夏良不解。 祝安生滑动手机,调出手电筒的功能,照向门口处。 “问题就出在这些脚印。” “脚印……” 夏良喃喃着,眉头越皱越紧。下一刻,浑身汗毛炸起。 祝安生看向他: “受害人是在0点死的。受害人的脚印,必须要在1点之后,才能留下。” 他继续,一字一顿地说: “死人不会走路,死人……也不会说谎。” 夏良失神道: “这些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是凶手留下的脚印……” 顿了顿,他开始重新分析案件经过: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死者是在十点半到0点之间遇害,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那应该就是凶手留下的……但是,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既然凶手留下了脚印,那就说明他是在地面泛潮之后才离开的冷库,那为什么没有留下朝门口走的脚印呢?这一串走向冷库的脚印会不会是某种误导性的线索……” “错了。” 祝安生忽然打断了夏良的喃喃自语。 夏良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 “呃……错了?姐夫,你是指哪里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哈?” 祝安生转过头来,幽幽道: “你真的觉得死者是在十点半到0点之间遇害的吗?” 夏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祝安生将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淡淡道: “你已经被凶手设置的诡计诱导了。” 他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疑点……” “第一,这是一个‘绝对密室’; 第二,凶手为什么要把作案现场选择在冷库?他为什么要关掉电闸? 第三,所有人都没能察觉出来那是凶手而非死者的脚印,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夏良有些发怔,祝安生笑了笑: “最后,再给你一个提示……” 说完,他便关掉了手机屏幕,整个冷库里霎时化作一片黑暗。 在深邃得吓人的黑暗中,恐惧渐渐漫上心头,除了视觉以外的每一个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下一个瞬间,黑暗里传来了夏良震撼的叫声。 “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没有人意识到那是凶手的脚印,那是因为凶手特意穿上了和死者一样款式的鞋子,当时的冷库里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人知道死者长什么样,事实上,受害人完全有可能一直处于深度昏迷或者是安眠药致死的状态,被放在仓库的角落里,而和那两个嫌疑人共度了一晚上、陪他们一起拍门呼救,移动架子的,其实不是受害人,而是凶手本人!” “冷库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如果衣服穿的少的话,在这里待上一晚,是有几率被直接冻死的,把电闸关掉,不仅可以确保两人的生存,更主要的是,因为凶手自己也藏在里面,在确保自己不会被冻死的同时,也就可以完美地伪装成死者……”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制造双重密室的假象,只用架子挡住门是无法成立的:只要凶手是团伙作案,就可以在门外几个人一起将架子推开,所以,那个架子上的塑料箱子,才是冷库无法从外面被打开、成为密室的关键。而凶手为了创造这个密室,就绝对不可能只是在角落里冷眼旁观,他扮演死者,就是为了诱导两个嫌疑人将箱子放到架子上……” 火光一闪,祝安生用火柴点燃了烟斗里的烟丝,点了点头: “推理得还不错。将作案地点选择在冷库,是创造这个密室的所有关键所在。不仅仅是为了假扮死者,也是为了让法医无法准确判定尸体的死亡时间。凶手的心思相当缜密。当然,这其中也存在着很多疑点……” “疑点?”夏良略略沉思:“是指那串脚印吗?” “那也是疑点之一。” “如果问题是脚印的话……”夏良捏着下巴,皱起眉头: “这难道不该是凶手的布局里面最精妙的部分吗?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融雪时间这个细节,如果不是姐夫你突发奇想、要偷溜进来的话,我们就根本不会发现这脚印其实是凶手留下的,反而会一直调查死者搬完架子后不直接回到冷库里的原因……这就等于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迷惑警方调查的方向……” 祝安生淡淡笑了笑: “良,你把因果倒置了。” “哈?” “不是我突发奇想潜入冷库,发现了脚印的破绽,正确的说,是这串脚印让我感觉到了不对劲,才会联想到融雪时间的问题,决定潜入冷库调查。”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眯缝起眼睛,冷冷道: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凶手的布局里最精妙的部分,恰恰相反……这是凶手整个布局里最大的败笔。如果没有这串脚印,我根本不会怀疑死者是由凶手扮演的。” 他顿了顿,语调又慢了几分: “但是,这个破绽总让我觉得很不对劲,这和凶手目前表现出来的犯罪经验不一致,似乎有什么很关键的线索藏在其中……一定有什么,必须要留下脚印的理由……” 夏良叹了口气,已是意识到了自己和祝安生之间的能力差距。他又从祝安生的话里听到几分端倪,记起白天和江专家说过的话,问: “姐夫,你似乎一直都在强调这个凶手心思缜密,相当聪明,昨天也是,江专家说死者留下了牙科记录,你第一时间就觉得是凶手有意而为之,这是为什么呢?” 祝安生摸了摸脸上的胡茬,露出几分笑容: “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充其量只能说是直觉吧。” 他说: “你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案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被关进冷库里的两个人,偏偏是那个水产店的老板,和那条街上的保安……” “假如凶手的意图是谋杀栽赃的话,绝不该选择这两个人作为嫁祸对象,正如小江所说,他们是黄沙海鲜市场的常住人口,在这一带混饭吃,在先天上作为凶手的嫌疑就不高,因为一旦犯罪,很容易就能查出端倪来。这两个人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离这个冷库很近,骗进冷库来不费力气……” “但是,如果这是精心筹备过的谋杀案,凶手不可能会在这种细节上偷懒,通过别的形式把其他不相干的人骗来冷库也不是难事,既然他们已经能把死者带过来的话……于是,我有了一个不太确切的推测。” “什么推测?”夏良问。 “凶手似乎没有时间了——他,或者说,他们,似乎很迫切地要做些什么……”祝安生沉声道:“我希望我的推测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犯罪者是极端变态的犯罪天才。这桩案子,应该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有预感,很快我们就会得到进一步的线索……” 夏良讶然无语。此时此刻,他分明觉得祝安生才是真正的变态。 迄今为止,他几乎完美地利用了调查过程中发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线索,像是个精密有序的推理机器,将这些漫无边际的线索用最合理的逻辑串联了起来,慢慢地织出那张名为“真相”的网…… 夏良明白,此时的祝安生已经站在了他这种层次的刑警所不能触及的巨大棋盘上,与那素未谋面的犯罪者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对弈。 他无法理解祝安生所做的一切,但他看到祝安生再次点燃火柴时瞳孔里映出的光,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那样的眼神了。他记起来警局里曾经大行其道的传闻。 刑侦界是没有神明的。既因为他们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因为他们有祝安生。 “走吧。” “啊?”夏良没反应过来。 “都几点了,不回家睡觉,愣着干嘛。”祝安生站起身来,搓搓鼻子,打了个呵欠,开始收拾东西,神态懒散得像是准时收工打卡回家的颓废宅男。 夏良苦笑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姐夫。” “嗯?” “地上湿了。” “我不瞎。” “留下脚印怎么办?” “不知道。” “你没想过应对方法?” 祝安生沉默,转过身去挖鼻屎,装作无事发生。 “……”夏良嘴角一阵抽搐:“那你还要我拿什么封锁胶带?到时候咱俩的脚印一清二楚,谁都知道咱俩半夜潜进来破坏现场了吧?”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嘛……嘿嘿……” “安心个鬼!有你这么坑小舅子的吗?你离职了,我才刚进队呢……” “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跟人解释一下案情,将功补过吗?”祝安生理直气壮地说:“年轻人多做点业绩不会错的。我都是为你好!” “你压根就是想拖我下水,拿我当挡箭牌吧?” “看透不说透嘛。”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蹑手蹑脚地在冷库里留下两串只有足尖的印子,夏良想到邢广坤明天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脸上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最后还是哭丧着脸先载了祝安生回家。祝安生在副驾驶上睡得香甜。 被自家姐夫摆了一道,夏良度过了辗转反侧的后半夜。 但第二天,邢队长的愤怒没有如期而至。 因为案件正如祝安生所预言的——出现了飞跃式的进展。 通过来警局报案的一对母女,警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第12章 三种嫌疑 “死者名为付思哲,47岁,二婚人士,育有一女,户籍广州。私营企业人事部部员,工作履历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犯罪前科。” 刚刚建立的专案组案情研讨会上,刑警们正交流着有关死者的信息。 这桩罪案发生在人流量较多的街区,发酵得很快,引起了警方和民众的高度关注,所以这次案件也是由队长邢广坤亲自主持的。 “今早黄沙分局接到死者的妻子报案,称其丈夫失踪已有两日。根据其描述,当局警员发现与这单案子死者的体型年纪大体一致,去医院调出牙科记录进行比对后,已经基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他转过头: “江专家,你说一下对这桩案子的看法。” 刑侦专家站起身来,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一沓资料。 “知道死者身份以后,案件的疑点也随之增多。我在这里整理出了一些看起来有调查价值的信息。” “首先,经过财务调查,付思哲及其家庭收入并无可疑来源。早年他曾收购荔湾区的一处房产,碰上工程改建收获了一笔拆迁费,之后也有过炒楼、炒股的经历,收入中等。但是从两年前开始,他的银行流水经常出现大笔的转账金额,收款方是国外账户,暂时无法查明。他的家庭境况也因此逐年变差,并在一年前搬回了黄沙的旧屋。” “我们就国外账户转账一事询问了付思哲的妻子,她表示知情但不了解。只是知道自己的丈夫似乎因为生意失败在国外有负债。” “其次,我们发现死者在一年半之前买了三份保险,保险内容是重复的,都是人身意外险——也即俗称的‘死亡险’。这点比较可疑,因为死者从事的是普通文职,并非容易出现意外事故的工作,正常来说没有同时购买三份人身意外险的必要。” “保险上清晰地注明购买保险两年后,才会受理保险人自杀的赔保。所以死者为谋求保险金而自杀的概率不高。因此,也并不排除买凶杀人的情况,值得一提的是,死者的女儿,是最近的当红女演员,付颖儿,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也是付颖儿。” 刑警们议论纷纷,有人问: “但从死者购买了三份保险就推断保险受益人有行凶的嫌疑,会不会有些牵强?” 江专家说道: “我并没有推断保险受益人就是凶手,我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向你们陈述与这场谋杀案相关的疑点。” “我这里还有一份死者妻子方晴的审讯口供,据她所言,这段时间他们的家庭关系并不和睦,常常因为家庭经济的问题发生口角;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死者遇害的当天,也就是10号晚上,原本要去药店兼职的方晴通过电话与同事进行了调班……所以我说不排除这个情况也并非信口开河。这次的案件相当特殊,在无法确定真正嫌犯的情况下,哪怕是再微小的嫌疑,也不能够错过。” “不错。”邢广坤说: “江同志的讯息只是给我们侦查案件提供了更多的方向,只要是有嫌疑的,都不要轻易放过一点细节。这次的对手不是什么下流蟊贼,当然,现在咱们还没有破解双重密室的手法,所以也不能完全将冷库里的两人排除嫌疑,希望大家都能全力以赴对待。” 众人点头,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提出了许多假设,再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或是已经能够证明的猜想一一删去,最后给这次的侦查定下了三个方向。 一,继续调查冷库里的双重密室,同时加紧调查保安刘忠伟和老板张建宏的犯罪嫌疑。 二,调查付思哲汇款去向,确认其欠债状况真伪,寻找可能催债杀人的神秘团体。 三,调查方晴及付颖儿母女,确认其不在场证明。 会议解散。夏良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和另外几名刑警上门调查方晴母女的不在场证明。 他看着邢队长打门口离去,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自首”昨天晚上和祝安生犯下的罪行。 跟在后头的同僚拍拍他肩膀: “想什么呢?” 夏良转头,是与自己同组的赵罡。 “没什么。” “老夏,你觉得哪边的嫌疑更大一些?” 夏良想了想,道:“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江专家那组比较靠谱。”江专家负责的是第二项,调查会不会是团体催债谋杀。 “为什么?” 夏良没回答。经历昨晚和祝安生的调查,他已经坚信这个双重密室是可以破解的,换言之,保安和水产店老板都没有嫌疑。至于那对母女……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太可能。 今早付思哲的妻子过来报案,领她到验尸房,拉开付思哲的裹尸袋时,她眼中那震惊又害怕,夹带着迷茫的眼神,绝不似作伪。 “其实我也觉得那对母女不可能。”赵罡嘟囔一声:“正常人哪会那么傻,为了一份保险谋杀自己家人。”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要太想当然。”夏良不置可否地说——旋即又觉得这句话像是祝安生的语气。 “咱们现在就过去吗?那个付颖儿还没放学吧。”赵罡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 “只是问问不在场证明,不需要两个人。” “如果对方真的是嫌犯,看看眼神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了。能同时问一问是最好的。” “其实你就是想看看大明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粉GNH48,那个小女孩没准还是你的款。” “嘿嘿……” “认真把程序过一遍就好,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更加别想要签名,明白吗老赵?” “我像是会玩忽职守的人吗?” 走出警局,从后备箱取出警车灯放在车顶,夏良钻进了驾驶座。赵罡上了副驾驶,还有几名负责现场取证的警察同行。 前往黄沙的路上,赵罡仍在和车里的同僚讨论关于那对母女的话题。可以感受得出来,大家都是不太相信凶手会是那对母女的,赵罡也提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即当初袭击刘保安的是个老乞丐,两个女人无论如何都没法伪装出老男人的声音,更何况是袭击一个成年男子。 对此,夏良只是问了一句:“如果她们有同伙呢?” 其余人都是哑然无语。 第13章 新的谜 一口气上到七楼,赵罡有几分气喘。 “这单元楼,连个电梯都没有。” “你好歹还是个特警,警校练出来那点体能都不知道丢哪去了。”夏良笑骂了一句,根据档案上的地址,抬头望向702的门牌。 “又要打扰人家母女了。人也怪可怜的,家里出了那么大事,还要应付差佬(警察)。”赵罡自嘲地叹了口气。 夏良乜他一眼,想说“我也不想的”,但还是没说出口。 他伸手敲门,应门声很及时。一道门缝打开,映出女人的脸,有些憔悴,看到夏良的警服,有几分讶异。 “方女士。”夏良喉结涌动,取出口袋里的警察证: “我们想过来收集一点线索。” 方晴怔怔地看了他们几眼,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句“稍等”,旋又将门关上。她将防盗链取下,再次开了门。 夏良又道了声“打扰了”,走进屋里,自觉地脱了皮鞋。家里的拖鞋不够分,几名警察便只穿着袜子。 方晴想去倒水,夏良劝止了: “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不耽误您的时间。” 方晴诺诺地说了声“好吧”。两名警察戴上手套,在方晴的指示下走进了主卧和书房,赵罡脖子上挂着相机。 夏良掏出笔记本,坐在椅子上。 “方女士,占用你几分钟时间,我想问些问题,可以吗?” 方晴抿抿嘴唇,捏着衣角,在他对面坐下。夏良注意到桌面有剩了一半的外卖,清汤粉条,没来得及收拾。 她一大早便去了警局报案,见到丈夫的尸首,不得已请了假,又走了一连串繁琐的刑侦手续,也许还要为出殡的事忙里忙外,刚刚才来得及吃上口饭——想到这里,夏良心底有几分愧疚。 “方女士,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公事公办,我们也希望能够尽快帮您找到凶手,请您放心。” 方晴双手交握在大腿上,眼神略略闪烁。 “好的……谢谢……” “请问方女士,付先生平日周六日都会在家,是吗?” “是的……他常常加班,一般都是晚上十一点才到家,周五晚上会更晚——往往是他到家了我也不知道,已经睡着了。” 夏良眉头蹙了蹙: “冒昧地问一下,您和您先生是处于分居的状态吗?听您说你们这段时间以来……夫妻感情不太好。” “还是睡同一个房间的。只有在他回来得太晚的时候,他才会自己去书房睡。” “我明白了。”夏良在笔记上写了些什么。 “所以说,您是这个双休日都没有见到他,而且连续拨了几十次电话都是关机状态,这才决定去报警的,对吗?” “是的。” “根据我们的调查,付先生的遇害日期应该是在10月10号,也就是前天,时间范围大概在下午到第二天凌晨——那段时间里,您和您的女儿正在做什么?” 方晴微微低头,声音也轻了: “……也没什么,我请了假,带女儿去了天河。” “请假?”夏良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我本职是护士,半年前开始在药房兼职做销售。” 夏良沉默数秒,斟酌着字眼: “您请了假,然后带女儿去了天河,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女儿最近心情状态不太好,带她随便逛逛。” 夏良在心中默叹了一声,在笔记上寥寥写下几句话,方晴瞟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安。他继续问: “可以详细地跟我讲一下,您和女儿去天河做了些什么吗?” 方晴没说话,似是在回忆。半晌才缓缓出声: “我们去了都市广场,想带她散散心。在商城里到处逛逛。” “有去吃饭吗?或者在什么商店,买了什么东西……” “警官,你是在怀疑我们吗?” “真的只是公事公办,请您谅解一下。”夏良苦笑。 方晴无意识地抓着大腿,小声说: “也没买什么……我们去了溜冰场,晚上的时候,在都市广场的肯德基随便吃了点东西。” 夏良眉头一挑。 “你们经常去溜冰场吗?” “以前颖儿没那么忙的时候,一个月会去一两次。现在她上了高三,学业繁忙,就不怎么去了。” “听说令爱最近接了一部新戏?” “是的。那是颖儿自己选的发展方向,我们也一直都很支持她。” 夏良攥着笔头,试探性地问: “如果令爱真的学业繁忙的话……应该很少有时间出来放松的吧?” 方晴点点头: “是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刚转学还不适应的关系,颖儿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就觉得,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您女儿刚转学?” “从广辉转到了雏光。” “有什么理由吗?”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无非还是那档子事,家道中落……广辉的学费和住宿费实在承担不起了……” 夏良吸了口气,又问: “那你们是几点回到家的呢?” 这次方晴没有花太多时间回忆: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12点了。” “这么晚?” “嗯,我们坐的是最后一班地铁,十一点半才到黄沙,所以对此还留有印象。” “你们在吃完饭后,在天河区一直逗留到十一点吗?” “是的,我们临时决定去看了电影。那部电影是新上映的,座位很满,所以就买了九点的票……” 书房那头,赵罡和同僚已经大致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地板很干净,打开衣柜,能看见一块卷起来的榻榻米。一名刑警走了出来: “打扰一下,方女士,这间书房您最近打扫过吗?” 方晴仓促抬起头来,应了声“是”。 “我就是昨天打扫的,付思哲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趁着有空,把书房整理一下……因为他平时总在那里待着,没什么机会做大扫除。” 赵罡也从里面走出来。 “里面那台电脑是付先生的吗?” “是,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在用,我和颖儿都没有用过的。” 赵罡说: “我们可能需要把电脑带去警局研究一下,之后会归还给您,您看可以吗?” 方晴点了点头:“请便。” 夏良沉思了一阵,吸了口气,问道: “方女士,最后还想问您一些事……您10号当天去过的地方,肯德基,溜冰场,电影院……有没有留下什么票据,存根之类的东西?” 方晴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又仿佛记起来什么,走进卧室取出了手机。 “买东西时都是用的微信付款,所以这边还留着交易记录,你看可以吗?” 方晴打开了支付记录,放在夏良面前,夏良一一浏览,记录上的付款时间,店家,都和方晴描述得对得上。但夏良紧皱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他抿抿嘴唇,说: “这些支付记录,我希望您可以截图发给我。以及……真的没有什么实物证据吗?” 方晴犹豫了一下,喃喃: “电影票的存根也许还放在口袋里。” 她又走进卧室,在衣架上的灰色大衣口袋里到处摸索,终于还是在衣服内衬处摸出了两张电影票的存根。 夏良接过那两张存根,没有说话。 “这样可以了吗?”方晴小声问。 从卧室出来的刑警转向隔壁房间,拧动把手,发现是锁上的。方晴愣了愣,解释说: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我们平时很尊重她的私人空间,钥匙是只有她自己有的。” 那刑警和赵罡面面相觑,几人又看向夏良,夏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打扰您了。” 征得方晴同意,刑警们抱走了书房里的电脑,一路走到楼下,来到车前,将电脑放进了后备箱。 几人又比对了一番现场调查的收获,卧室和书房里都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不过几名刑警似也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赵罡看向夏良。 “老夏,你那边问话情况怎样?” 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夏良并没有直接给出反应,他握着方向盘,沉默了颇久,才生涩地发出声音来。 “我不确定……” 第14章 电话亭 天色近晚,不见夕阳,浮云翳日。 广州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尤其是在十月开始,天气变化无常。 只穿着睡衣,也许在清晨被冻醒,到了正午时分,气温又骤然回升到30度,晒得人头晕眼花。 近日总下阵雨,空气中泛着青苔的味道。 付颖儿低着头穿行在海鲜市场里,路过那个被警方封锁的巷角,看也没看上一眼。 她已脱了毛衣,放进书包里,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背心,脖颈间有细腻的汗迹。 走进富安小区,上到七楼,心情终于安定几分。她摘下口罩,掏出钥匙开了门。 方晴还在家里。她本要去药店兼职,但毕竟家里出了事,药店那头放了丧假。 往日这个点,家里都只有她一个。 难得和母亲共进晚餐。 却是因为父亲死了。 她眼眶稍红了些,低低叫了声:“妈。”转身将防盗链挂上。方晴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母女依偎着。 “见到爸了吗?” “嗯……” “爸他……怎么样了……” 方晴眼眶又是一红,没说话。 晚饭吃得很简单。没有开灶,两人叫了一份外卖,又是一碗清汤粉条,没有吃完。 之后便是做该做的事。 方晴逐页翻着电话簿,打电话向付思哲的亲属通知他的死讯,和出殡的时间。说话时带着鼻音,拿着电话的手也在抖。 付颖儿没有回房间。她不想独处,便在客厅做作业。 到了八点时分,方晴不再打电话了。付颖儿也收起作业。母女俩坐在客厅椅子上,没有说话。 她们看起来很紧张。 下一秒,付颖儿的电话响了。 她站起身,掏出手机,屏幕上是陌生的电话号码。母女俩对视了一眼,付颖儿手指在屏幕上游移,没有接。 第五次铃声响起时,来电自己挂掉了。 付颖儿跑进房间,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台旧式手机,急匆匆地按下了开机。 方晴跑去关上了阳台的门,还有窗户。 开机画面刚刚结束,这台手机响了。 “晚上好呀……可爱的付颖儿小姐。”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温柔而妖冶地笑着。 嘴角似要咧到耳根。 付颖儿抿抿嘴唇,打开了扬声器,又将声音调小到只有母女俩凑近了能听见的程度。 “是恶魔……先生吗?”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我希望你叫我‘蓝思琳’。” 恶魔先生在一座电话亭里,周围寥无人烟。只有远处的老士多店亮着昏暗的光。 “蓝思琳……”付颖儿喃喃:“这是‘你’的名字吗?” “这只是融入人类社会必要的一点小小仪式。” 恶魔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来说正事吧。” 蓝思琳问: “方小姐在吗?” 方晴忐忑地应了一声:“在的。” “今日情况如何?警察来找过你了吗?” “是的……他们来调查现场,搬走了书房里的电脑。” “有没有问你在案发时间去了哪里?” “有的,我照你说的,告诉他我和颖儿去了天河。” “警察有要你提供什么证据吗?” “有的……我把微信付款的截图发给他了。他还问我要了电影票的存根。” 恶魔先生咧咧嘴。 “那你有没有照我吩咐的……把电影票放进风衣口袋里?” “对的,我照做了。” “那就好。他们有怀疑过什么吗?” 方晴想了想,说: “他们问了我是不是打扫过书房,我照实说了。” 电话那头仿佛吸了口气。语气轻柔。 “很好。方小姐……你做得很好。不要担心,接下来的事情,我和烟视小姐会替你们解决的。” 方晴应了声好,看了看付颖儿,又抿抿嘴唇。 “等等!蓝……先生。” 恶魔先生即将挂掉的电话悬在半空中。 “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和颖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 “抱歉,方小姐。”蓝思琳笑了起来: “为了让计划顺利完成,你们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顿了顿,他仿佛记起什么似的: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警方应该会更加密切地留意你们。今天的问询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请你们放心,只要照我说的,尽可能少地提供信息……然后,一切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最后,他盖棺定论般地说了一句: “安心吧……你们母女俩都会平安的。记得关机。” 电话只剩忙音。 街道上一片昏暗,电话亭打开了门,瘦削的身影朝无人的街道深处走去,路过忽闪忽灭的昏黄路灯,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带着笑。 头上,手上,缠满了绷带。 回到翠苑的公寓里已是9点。 柳烟视没有回家。 她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白色的分体式睡衣。上身没遮住肚脐,下身只是条短裤。 听到门轴转动声,她仰起头来,刘海倒垂着,露出光洁的额头。腮帮子里塞满了薯片,像只倒立的仓鼠。 “你回来啦。” 她语气热情得像是屋子里的女主人。 恶魔先生站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眨着眼。 “你愣着干嘛呀?”柳烟视问。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出门前应该没有叫过特殊服务。” 柳烟视“哼哼”两声,从沙发上跪坐起来,身子耷拉在靠背上,笑意狡黠,妖精也似: “我可以。” 恶魔先生又眨眨眼睛,隐约听见脑子里另一个声音似在躁郁地喊“我不可以”。 他伸了个懒腰,决定还是先干正事。越过了客厅沙发,在工作台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搭在桌面上。 柳烟视问: “你这就不疼啦?” 她是指自己头上,手上的伤。恶魔先生瞟了一眼那扇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自己的卧室门,抓了抓手,没法握紧。无奈地说: “疼。” 柳烟视眨眨眼睛: “那我下去给你拿止痛药?” “不用了。”恶魔先生嘿嘿一笑:“我有更好的止痛办法。” 话说完,他便脑袋一歪,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柳烟视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恶魔先生是把身体控制权丢给了闷油瓶,这样一来再怎么痛都不关他事了。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第15章 “青” 夜晚九点半。闷油瓶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自己的脑浆被人搅得稀烂。 伴随着手上,额头处火辣辣的阵痛。 他发出沉闷的呻吟。随后听到面前桌子上传来响声。 柳烟视端来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前。笔记本上放着一颗白色药丸。 “吃了就好了。” 闷油瓶蹙起眉头,看向她。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恍然,笑眯眯的: “安啦,不是拉拉给你的那颗,这颗是布洛芬,止痛而已。” 闷油瓶仍不说话,眼神似在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柳烟视撅了噘嘴,连说了几声“好吧”,俯下身靠在椅背上,在他耳边小声说: “拉拉给你的药丸……名字叫‘断头台’。” 闷油瓶愣了愣。 柳烟视继续说:“这种药的成分呢,跟审问犯人时用的吐真剂很相似,会让人沉入潜意识状态……然后对神经中枢造成干扰。这种干扰,对臆想型的人格,是绝对致命的。” 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简单地说……服用了‘断头台’以后,再切换到你的副人格,随后,你的副人格就会陷入沉睡……然后死掉。狂言师们把这个过程称之为‘处刑’。” 闷油瓶讶异地微张着嘴。 “拉拉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啦,如果你真的觉得恶魔先生很麻烦的话……杀掉他就好了。没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加简单直接了……” 柳烟视顿了顿,笑嘻嘻地说: “反正决定权都在你。我说完啦!” 随后,她便趁着闷油瓶讶异张嘴的当口,拈起桌上的布洛芬塞进了他嘴里,又拿起水杯摁着他咕咚咕咚往下灌。 闷油瓶被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柳烟视恶作剧得逞般地撒腿开溜,窜到了沙发上。 时左才没有理会她。他仍被柳烟视看似随口说出的消息震惊不已。 吐真剂,“断头台”。 对副人格的“处刑”…… 如果副人格都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躯壳的灵魂,那么“处刑”就与杀人无异。 如果柳烟视说的是真的,或许这才是狂言师的真正含义…… 他们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但前提是,杀死上一个“自己”。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柳烟视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脑海中的剧痛仍未退去,他不愿再想。 挪过视线,望向对面那扇破破烂烂的卧室门,心底又泛起一阵躁郁。 先解决这次的事件,然后再解决“你”。 他在脑中对自己发出警告。 时左才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点开浏览器,转进微博,凭借记忆输入了一串号码,又将鼠标移到了密码栏上。 他略略思忖,转过头,对柳烟视冷冷道: “把短信记录发给我。” 柳烟视从沙发后面探出头,嘴角还沾着薯片碎屑。 “嗯?噢……你现在就要开始查了吗?” 时左才淡淡“嗯”了一声。 “我们时间不多,当他们发现盲点所在,案件的推进速度就会开始加快。付思哲的自杀原因是我们也不了解的不稳定因素,如果不能在警方调查出来之前找到真相的话,很有可能对我们不利。” 柳烟视理解这些。便没多问,将手机解锁,递给了他。他们收集付思哲的信息时很是小心,没有让方晴直接把短信记录截图发给柳烟视,而是用手机拍了下来,以免留下消息记录。 时左才接过手机,放在桌面,双手合十捂住口鼻略作回忆,打开Word文档,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串全无意义的字母。 QERFGZ,1~5. 柳烟视又搬来一张红木椅子(确认了不是时左才专用的那张),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 “这些字母是按键盘左上到右下的顺序排列的……是从付叔叔的键盘上弄来的吗?” “嗯,磨损程度最大的几个键位。” “你想靠这些猜出付叔叔的密码?” “或许吧。”时左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方晴和付颖儿的生日是几号?” 柳烟视回忆了一下。 “方妈妈是19XX年6月22,颖儿是19XX年12月21。” 时左才闻言,在文档里输入了“19XX0622和19XX1221”两串数字。 柳烟视皱起眉头: “你确定付叔叔的密码是方妈妈或者颖儿的生日吗?况且微博的密码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要猜出密码不太可能吧……” 时左才摇摇头,说:“付思哲和方晴的银行卡密码都是XX1221。” 柳烟视愣了愣:“所以咧?” “只是概率论的问题,线索不多,只能试试。”他顿了顿,继续说:“在中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银行卡密码是子女的生日,会在不同平台不同账号使用不同密码的人则非常少。因为网络时代发展的时间不长,大多数人都缺乏数据安全意识。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虚假网站能够从用户的登录密码信息中得到银行卡的密码,然后盗刷……所以我觉得,那串密码的后缀有很大的概率是XX1221,或者1221。” 柳烟视嘟囔: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办法猜出字母的组合呀?不管怎么说,光从键位磨损就判断这些键位里面包含了密码,也太牵强了吧?” 时左才摇摇头,反问: “你打开电脑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自信地说: “唔……打开QQ?” “如果你没有设置记住密码,那么你在键盘上第一时间按下的键位就会是登录的密码。” 柳烟视眯缝着眼睛瞪了他一阵: “你不要当我傻!键盘磨损是和按键频率有关系,虽然我每次开机都会输入密码,但也就只会输入那么一次,怎么可能会有磨损!” 时左才叹了口气,缓缓说: “键位磨损程度固然和使用频率挂钩,但也不是唯一原因。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手上的油脂。” “欸?” “调查书房的时候,我留意过付思哲的鼠标,底部贴着塑料纸,磨损程度很低,应该是新买没多久,但是鼠标外壳,尤其是正中和左右键的位置掉色非常严重,正常来说刚买的鼠标是不会有这种程度的掉色的……这说明付思哲患有手汗症,手上经常会分泌出油脂。” “按键后,油脂会留在键位上。也就是说,一般来说,油脂最多的键位,也就是一开始按下的几个键位……除了油脂能让按键褪色更快之外,一旦油脂粘上了灰尘,就会让键位看起来比别的键位脏。这和保险箱密码留下的痕迹往往是前几个键道理是相同的。” 柳烟视哑然无语,喃喃: “怪不得你要把烟灰缸里的烟灰抹在键盘上呢……” 随后,她又说: “即便如此,要猜出正确的密码组合也很困难呀……总共有六个字母,光是不同的排列组合都有……我算算……七百多种了吧?” 时左才抬起头来,神情怪异地望了她一眼。 “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干嘛啦!”柳烟视恼火道。 “六个字母的排列组合不仅仅是七百多种,考虑到字母可以重复的情况下,算法不是6乘5乘4乘3乘2乘1,而是6的6次方,也就是四万六千多种。” “那岂不是更加不可能猜到了吗!” 柳烟视没喊完,时左才又继续说: “而这只是考虑了字母组合一定是六位数的情况,事实上这六个字母未必全都是密码,有的只是长期使用造成的磨损,所以还要再加上五位数、四位数、三位数、两位一位的情况,乐观估计总共可用的组合应该在十万以内——如果再加上密码组合并非先字母后数字而是先数字后字母的情况的话……这个组合的数目还会再翻一倍。” 柳烟视耷拉下脑袋,没精打采地“啊啊”叫着: “白费心机。” 时左才话锋一转,说: “但是要猜出密码,未必没有希望。” “嗯?为什么?”柳烟视抬起头来。 时左才沉吟了一阵,说: “付思哲用的输入法,是五笔。” 柳烟视眼睛一亮: “所以你觉得密码有可能是某个字的五笔输入顺序?” “磨损的键位中没有类似于QWE,ASD,ZXC之类在键盘上连在一起的组合,显然不是在键盘上随手按出来的——所以我推测,字母含有意义的概率更高。” 柳烟视叹了口气: “果然没那么简单呢。” 时左才打开网页,在搜索引擎上查询了“付”字的五笔输入顺序,按键是WFY,便直接排除了这个组合的可能性,随后又查了“思”、“哲”、“颖”、“儿”、“方”、“晴”…… 将他的家庭成员里每个人的名字都打了一遍以后,发现其五笔输入方式竟和键盘上的磨损键位完全对不上,经常会有多出来的字母并不在高频键位的排序中。 柳烟视看得无聊,伸了个懒腰: “我就说没有那么容易嘛……你猜测的概率确实还蛮大的,但还是太理想化了,万一付叔叔只是随便打了一串字母当做密码,就根本没有猜出来的机会……实在不行,我直接想办法黑掉这个账号就好啦。” 时左才没有回应。他捏着眉心,神情凝重。过了一会,却是直接点开了“五笔”的百度百科,开始研究起五笔输入法的规律来。 “临时抱佛脚。”柳烟视嘟囔了一声,伸手去抓桌上的手机,想要玩游戏。 “先不要动。” “干嘛啦!” “手机我要用。” “你不是在学五笔吗?没有一个星期怎么学得会?!我下个星期给你啦!” “几分钟就好。” “你是电脑哦?”柳烟视虚着眼吐槽了一句。 时左才没说话了。鼠标滚轮快速地下滑,浏览着五笔输入法的相关资料。 过了一阵,他眼睛一亮,切出word文档,直接将那串高频字母中的“Z”和“Q”删去了。 柳烟视好奇,问: “你发现什么了吗?” “在五笔输入法里,Z是万能键,一般是忘记了某个字的字根时会用来代替,无论如何都会被使用很多次、沾上很多油脂——它本身并没有实际意义,所以可以直接置之不理。”时左才捻着额前过眉的长发,喃喃:“至于Q……道理是差不多的。对使用五笔的老手来说,Q是必然会用到的高频键位,因为按下Q键时,弹出的第一个字,就是‘我’……”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惊叫了一声: “啊!那这样的话,就只剩下四个字母的组合了!ERFG……我看看,组合数目是……” 她伸出手指掰了一阵,又偷瞄时左才一眼,偷偷摸摸地解锁了手机调出计算器。 时左才说:“338种。” 柳烟视尴尬地笑笑,把手机藏起来。嘟囔:“我知道!” 她又说: “338种组合还是很多呀,况且你这个算法很有问题嘛,就算Q是经常会用到的高频键位,它也有一点点是密码的可能呀?” 时左才平静道: “当穷举法出现线索太少、答案范围过大的情况时,最合理的方法是抛弃掉所有相对较低的可能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行的做法。” 柳烟视撇撇嘴、说了声“好吧”,又懒洋洋地转过椅子,脑袋耷拉在椅背上,揶揄道: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呢?时大侦探,要把三百多个可能性一个一个试吗?” 时左才摇摇头,沉默了一阵,语出惊人: “也许,还可以把范围再一次缩小。” 柳烟视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先试试吧。”时左才呼了口气:“手机给我。” 柳烟视转过身子迅速地关掉了手机上的计算器,笑意盈盈地递到他手上。 时左才接过手机,点开相册,假装没看到里面成百上千张千姿百态的自拍照,径直点开了最近照片,一一翻阅着拍下来的,付思哲的短信记录。 他一张一张地滑动着,眉头越蹙越紧。 柳烟视也把脑袋凑了过去,若有若无的洗发水味道飘在鼻间。她喃喃: “付叔其实还算得上半个老学究呢,发短信的时候怎么这么多错别字呀?” 时左才知道,她指的是付思哲在“的地得”的用法上不太讲究。 随便翻阅几条短信,内容大致如下: “晴。今日公司有事,要加班整埋文件,明日再回家。务提醒颖儿认真的写完贺信寄与外公再做他事。” “晴。老张方才说东城汇新开了家海鲜酒楼,地道的很。周六可与颖儿去试试。” “晴。邻居阿东又来电话,借去的三万装修费要下月再还。当初该听你的不再到处借钱,事到如今实在后悔的很。” 内容多是些琐碎的小事。只是该用“地”、“得”的地方都用了“的”。时左才摸了摸鼻子,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这样是哪样?你葫芦里又装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啦?” “付思哲算不上是写了错别字。”时左才微眯着眼睛: “准确地说,在他的概念里,的地得的区分,算不上是错别字。” “欸!?为什么呀?” “你有留意到书房书架上摆放的书吗?” “没有啊。” 时左才说: “书架上的书,近半都是明清时代的小说、文学作品。” 柳烟视怔了怔,反应过来: “这么说起来,我确实有些印象,付叔叔小时候经常给我讲红楼梦的故事来着……” 时左才僵硬地咧了咧嘴,心底叹了一声原来妖怪都是这样养出来的,又解释道: “在明清时代的文学作品,小说传记里,的地得并没有明确的区分概念,事实上,这种概念是在民国时期才开始渐渐形成的。如果说付思哲经常研究这一类的作品的话,区分‘的地得’的意识难免会被淡化。” 柳烟视恍然点了点头,又问: “可是,光是知道这些,对你的穷举法有什么帮助吗?” 时左才没说话,移过鼠标,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关键字: 的五笔 首页弹出了“的”字的五笔输入顺序:RQYY。 他想了想,又将输入法切换成了五笔,按下了R键。 在输入栏上,排在第一位的“的”字,赫然在目。 柳烟视眼睛越张越大。 时左才舒了口气,平静道: “现在,剩下的组合只有三四十个了。” 接下来的事已没有任何悬念,可供选择的字母只剩下了E,F,G三个,时左才开始在word文档上逐个尝试这些字母组合,将有可能是人名的,更有概率成为密码的组合留下,而像是“表(GE)”、“且(EG)”、“肚(EFG)”这类毫无意义的组合剔除,剩下的可用组合不到十个。 令柳烟视不解的是,那些可用的组合,如“月(eee)”、“王(ggg)”之类的姓氏或者名字,都是她没有印象的,根本无法联想到这些字眼和付思哲到底有什么关系。 试到第六个组合,GEFXX1221的时候,微博的页面显示“登陆成功”。 柳烟视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GEF的输入顺序,用五笔输入法打出来,得到的字是: “青”。 第16章 妹妹 “青……” 柳烟视失神喃喃: “这是……名字吗?” “是不是名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闷油瓶淡漠地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 柳烟视愣了愣: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已经不想了解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了。” 时左才说: “迄今为止,你说过的谎已经太多了,我不会信任你。” “我哪有……” “狂言师第一条守则……”柳烟视未能说完,时左才冷冷出声打断: “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柳烟视瞳孔略略收缩。 时左才继续说: “在我们跟踪安逸文的时候,你骗我说你的化妆品是顺来的,你说了谎;在何家镇的时候,你扮演道姑,同样说了谎。如果狂言师的守则确有其事,也就意味着,那时候的你并不是主人格。”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 “狂言师的第二条守则,副人格绝不能与主人格相似……如果你真的曾经切换过副人格,我不可能察觉不到人格之间的性格差异,但是你确实没有展现出来那种性格差异。” “你的行动本身就已经背离了狂言师的守则,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狂言师的守则是你瞎编的,根本不存在。” “而如果狂言师守则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从开始到现在,你每次与我接触,都是处于副人格的状态。为这么要这么做?我能够理解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些事,你一直在试图瞒着我。” 柳烟视抿抿嘴唇,没说话。 时左才呼出口气,盖棺定论: “自始至终,我都不会信任你。就算你说过不会对我有恶意,我也无法证实那是你的主人格说出的真话……” “……我永远不会信任你,因为你是狂言师。” 柳烟视沉默良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时左才没有回答。他只是无言地握着鼠标,无意识地滑动滚轮。他想起刚到付颖儿家里那天,柳烟视一直在“咯咯”地笑,他记起那笑声像聊斋志异里的婴宁,看见付思哲的尸体时,她终于不笑了。 他说: “我这么做了。所以呢?” 柳烟视的表情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她的嘴巴微微翕开,没有发出声音。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鼠标滚轮的转动声。 他们都不说话。 又过了许久,时左才忽然说: “付颖儿有恋兄癖。” “啊?”柳烟视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时左才说: “她从转学过来遇见你开始,就一直对你欲言又止。” “这个我知道。” “我曾经跟她说,她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她对演员的身份有认同感,我现在觉得不是。” 柳烟视说: “你觉得其实是因为颖儿恋爱了?” “是。” “为什么呀?” “你和她的关系很亲近。但她在看手机的时候会特意避开你。你在录音棚被制片人拉走的时候,她没有帮你解围,是因为她在趁那个时候回复消息。我留意到她用的程式是WhatsApp,那是国外使用的交流软件。” 时左才又说: “我无意间听过你和付颖儿聊天,你们讨论过年级里面哪个男生长得比较帅的问题……” “你不要随便偷听啦!” “人类的耳朵可以自动接收20分贝以上的声音,我没有在你们说话时捂住耳朵的义务。” “明明做着和变态猥琐男一样的事情,偏偏还要这么理直气壮!” 两人极默契拌了一阵嘴,似乎已经忘了方才时左才那番充满压迫感的质问。时左才不耐烦道: “我没有兴趣和你吵架,我要说的是:付颖儿亲口说过,她对同龄的男生不感兴趣,觉得他们很弱智。” “你不要一副置身事外、大义凛然的模样好不好……”柳烟视虚着眼。 “再看这里。”时左才没理会她,移动鼠标,点进付思哲的微博。 “付叔叔竟然是个微博大V……”柳烟视看着那高达60万的粉丝数量,失神喃喃。 “这方面之后再研究,你看他关注的用户。” 鼠标悬停,柳烟视的瞳孔收缩。 映入眼帘的用户名,赫然是Qing_Fu。 点进Qing_Fu的微博,一点点下拉,时左才说: “这个用户不怎么使用微博,上一次发微博的时间已经是三年前。里面都是些转发抽奖,基本没有什么有营养的线索,但是你看这条。” 时左才点开一条五年前的微博,内容如下: 迷不知吾所如…… 再见,上海。 14个小时后,再也不见。 这条微博还附带了一张图片,正是从机舱窗口拍下的照片。 柳烟视讶异地喃喃: “我也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住在付叔叔家隔壁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以前结过婚,不过,印象里他好像确实有教我说过几句上海话……” “他的前妻,应该就是上海人吧。”时左才顿了顿,继续说: “14个小时,正好可以从上海浦东机场直飞到美国。根据这个叫付青的人的语气,他应该是去美国留学,又或者是迁居……” 柳烟视秀眉微蹙,说: “可是,单凭这样,也没法确定和颖儿聊天的人就是他吧?” “所以说这是我的猜测。” 柳烟视嘟囔着:“毫无根据嘛。” 时左才摇摇头,又转头,看向她,缓缓说: “付颖儿的演技很一般。” “你不要像三姑六婆一样在暗地里贬低别人好不好!” 柳烟视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气鼓鼓地伸手要拽他的脸,时左才后仰着避过,柳烟视连人带椅子都压在他身上了。他继续说: “——但是,她演的‘妹妹’……很逼真。” 柳烟视用力地撑着他的双腿,从他身上挺起腰来: “夸人还要拐弯抹角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左才又摇头,解释: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从来不喜欢看电视剧。” “是啦是啦。”柳烟视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因为时大侦探明察秋毫,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再专业的演员都会被你看出破绽嘛。” 她说这话时不乏揶揄。时左才又补充了一句: “当时看见她在《永不相见》里的那段哭戏时,我没有找到任何破绽。再精湛的演技终究都是假的。没有破绽,只能说明那是真的。” 柳烟视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神情渐渐在脸上凝固,喃喃: “可是……在那部戏里,她演的是……” “喜欢上哥哥的妹妹……” 第17章 镜花水月 稍稍将时针回拨。 从方晴家出来以后,夏良陷入了精神上的困局中。 以他的审问经验,方晴的供词和不在场证明都存在着蹊跷之处。 这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他打心里不希望这对母女与凶手有瓜葛。 他感到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昨夜被姐夫坑了一道,在冷库里留下的那两串脚印。邢广坤看见了,非把他扒皮示众不可。 “老夏,想什么呢,你倒是开车呀。”赵罡见他一直心不在焉,有几分郁闷。 夏良仍不说话。他松开方向盘,将口袋里的笔记丢到赵罡怀里,径直拉开了车门。 “你自己把车开回去局子里汇报吧。” “喂,你干嘛去啊?” “我走去冷库看一眼,有事情要跟邢队交代。” 夏良决定坦白从宽。从富安小区走到海鲜市场,路程不到一公里。 “别啊,我没带驾照啊!阿东,带驾照没?喂,老夏!” “你已经是成熟的警察了,自己想办法吧。” 夏良没再理会一脸无奈的赵罡,径自离去。 冷库前果然是正在忙活的邢广坤一行。冷库的门已关上,邢广坤在外头打电话。 夏良走上前,尚未开口,邢广坤已看见他。 “小夏,你那边现场调查怎么样?” 夏良愣了愣。 “现场没有可疑的地方,不过方晴的口供……有些模糊。” 邢广坤点点头,夏良略略犹豫,动了动嘴皮子,却又听到他说: “有事待会再说,我现在忙。你要研究现场就拉门进去,大家伙都还在里面。” 夏良茫然地应了声,就要按他说的,往冷库里走。刚拽上门把,便又被邢队拉住。 他脱下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塞到夏良怀里。 “衣服也不穿,冷不死你。” 夏良一怔,说了声谢谢。邢广坤已把电话拿到耳边,冲他摆了摆手。 夏良走进冷库,果真看见七八名戴着手套,穿着鞋套的刑警在到处奔走。 老林也在这边的调查组里。 “夏良,过来搭把手。” 老林唤他帮忙推动那个原本用于堵门的置物架,三四个人一并用力,将置物架推到了冷库门边。 又有一名刑警举起装鱼的塑料箱子,将其放置在架子上,如此一来,箱子便相当于悬空夹在了架子和门之间。 夏良问: “你们这是在还原密室现场吗?” “对,”老林呼了口气: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你说这把戏也不难看懂,就跟小学生在教室门上放粉擦捉弄同学一样的原理——这架子挡住门,空隙不够一个人钻过去,所以就只能推架子,这架子一推,箱子就得掉下来……问题是,这架子要比门高,打外边进来的人压根就看不见那箱子,肯定得中计呀……这不是无解了么……” 夏良犹豫了一下,说: “其实……也算不上无解。因为凶手知道箱子的事情。” “啊?”老林瞪大了眼睛。 夏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其实,凌晨的时候,我和姐夫过来调查了一次……” 他将自己被祝安生怂恿,在冷库里呆了一夜的调查过程一五一十地向在场的刑警们将了一遍,当然也包括了祝安生那“凶手就是前半夜扮演死者的人”的推测。几人听完,皆是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知道这架子上有个箱子呢。” “那破坏尸体时两个嫌疑人都没有反应的疑点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去问问,如果那两人能证明是死者提出把箱子放上去的,那这个推测就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找到了全新的调查方向,组员们像是打了一剂鸡血,又开始忙活起来。夏良悄悄拉过老林: “邢队今天过来的时候,有发现我和姐夫留下的脚印吗?” 老林瞥了他一眼,不住地摇头: “小夏啊,我一直觉得你挺聪明的,现在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夏良不解。老林唏嘘地叹了口气: “且不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邢队那么多年的老油条,遇到这种几年不见一次的大案子,怎么可能犯下犯案现场只围封锁带不锁门的低级错误……” 夏良猛然瞪大了眼睛,诧异不已。 “你是说……邢队是有意让姐夫进去的……” 老林四处望望,小声说: “你过来时看见邢队了吧,他有说你什么没?” “这倒是没有……” “那不就是了嘛!冷库里留了脚印,门口的封锁胶带又明显是新贴上去的,大家都是干这行的,也不至于眼拙到连这种细节都没看见吧?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你就别为老祝瞎操心了。” 老林拍拍他肩膀,继续去琢磨这冷库里的线索,过了一会,又随口说: “你姐夫其实是有意罩着你。他是私家侦探,原则上不能参与破案;如果凶手用的手法真的和他推测的一样,这破案的头份功劳还是会落在你头上……” 夏良哑然无语,呆站了一阵,又喃喃: “为什么邢队要这样对姐夫呢?” 明面上总对祝安生调查案件的举动严令禁止,不留情面,私下却总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间的玄机,他颇有些参不明白。 冷库门拉开。打完电话的邢广坤又走进来询问调查进度,果真没对地上多出来的两串脚印问上一句。 夏良有些迷茫地听老林给邢广坤讲了“夏良的推测”。邢广坤又雷厉风行地打了几个电话,安排警局那头的警员调整一下审问张建宏和刘忠伟供词的重点。 邢广坤又就这新推测的细节对夏良提了几个疑问,夏良下意识地回复。过了一阵,又记起来什么,向邢广坤提出了“让两名嫌疑人回到现场帮助唤醒记忆”的意见。 邢队略作琢磨,说了句“确实也是个办法”。 此后便没夏良什么事了。他将方晴的口供与邢队长大致讲了讲,将羽绒服还给了他,便离开了冷库。 走出市场,由于白色雅阁给赵刚一行开回了警局,夏良便冲街上的的士招手。好几辆分明挂了空车牌的的士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不作停留。 夏良有些不解,抬手看表又已近六点,心底着急。于是仓促地走上马路,强行拦下了一台空车的士。 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那司机缩着脖子,一脸苦相: “警官,我没违章呀?” 夏良愣了愣,低头看到身上的警服,哭笑不得。 坐在的士后座,夏良拨通了电话。 “吴法医,对,是我,夏良……我要的东西您发了邮箱了吗?好……” 的士师傅在驾驶座上坐如针毡,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违反了一丁点交通规则,从头到尾车速都没超过50,基本是把从驾校学来的那一套全捡回来了。从黄沙到天河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直接让他开了五十分钟,看着那一跳一跳的计价表,的士师傅心底比夏良还忐忑。 到了沙河福利院附近,计价表显示价钱是58块。的士师傅正想说抹个零头算了,夏良已经掏出了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 “辛苦了。不用找。” 来到了“安生侦探事务所”,按了按门铃,不到一秒钟,门边的对讲机便接通了,传来祝安生的声音。 “进来吧。” 夏良有些讶异,转动把手,门果然没锁。 事务所里还是当初见到的那般凌乱景象,却没有食物腐烂的臭味。他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纸箱、扶起倒在地上的衣架,听见里屋传来声音。 “这边。” 他往里走,那是祝安生的会客室——整个屋里唯一像点人样的地方。 刚进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咖啡气味便钻进鼻腔。夏良皱了皱眉头,看向正中的桌子。 那头正烧着咖啡——祝安生连个正常的烧水壶都没有,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烧瓶试管,直接用酒精灯来煮咖啡。 祝安生在角落工作台的工作台前坐着,他转过头来,脸上憔悴的神情把夏良吓了一跳。 一对眼圈黑得像死亡摇滚的乐手。 “喝咖啡吗?” “不了……我不喜欢喝咖啡。” “哦。” 祝安生径自取下烧瓶,将里面的咖啡倒进杯子里,夏良注意到那咖啡稠得像玉米糊,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咖啡粉。 他很快就知道了。 祝安生将烧瓶放回酒精灯上,又从角落里捞起一大包速溶咖啡,直接拆了五六包丢进烧瓶里,又从地上提起一只……颜料桶。将里面装的自来水倒进燃烧瓶里,用汤匙搅拌的动作看着像是拌水泥。 这猎奇的场景令他不由联想到《搏击俱乐部》里那邋遢的地下工坊。 祝安生端起杯子,将浓稠的咖啡一饮而尽。表情扭曲,一如喝下了马尿。 “姐夫,你这样喝咖啡会死的。” “我需要足够的咖啡因和糖分来维持思考。” “今早从冷库回来以后,你就没有睡过觉吗?” “嗯。” 祝安生自顾自坐回椅子上,夏良上前,看见他面前摆着图纸,正是手绘的冷库平面图。 看起来,他还在研究双重密室的破解手法。 尽管他已亲自破解了凶手在冷库内部制造密室的手法,但基于某种直觉,他总觉得凶手并非团伙作案,如果不是团伙作案的话,如何在毁坏尸体后,将那笨重的置物架还原成密室的模样,又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且从废纸篓里满满当当的废稿来推断,祝安生维持这样思考的状态已经有整整一天了。 “姐夫……我觉得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睡醒后大脑容易忽略一些不起眼的线索。”祝安生淡淡道: “也许我现在就已经忽略了某些近在眼前的东西……某些盲点。” 手上的钢笔转了几圈,他仰起头来。 “先不说这个。跟我说说你调查母女口供的收获吧。” 夏良闻言,犹豫了一下,又将在方晴家中询问不在场证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祝安生。 祝安生沉默地听着,听到后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差。 说到自己问方晴要电影票根的细节时,祝安生忽然插嘴: “她的电影票存根放在哪里?抽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是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夏良问:“有什么问题吗?” “正常人看完电影是不会特意保存票根的,放在口袋之类的地方是最合理的地方。但如果是嫌犯有心制造的不在场证明的话,可能就会把电影票保存在不易丢失的地方,例如抽屉或者保险箱。” “但是,”祝安生继续说:“如果就连电影票根存放位置的细节都是凶手考虑好,有意而为之的话……那就麻烦了。” 他手上的钢笔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以凶手目前的布局来看,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况且……那个叫方晴的女人提供给你的这几个不在场证明……” 他无奈地抓了抓头发: “……真是荒谬至极。” 第18章 暗涌 “荒谬……?” 夏良问: “为什么荒谬?” “溜冰场,肯德基,电影院,地铁……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流量极大,即便有心调取监控,想找到某个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提供给你的不在场证明都是手机的付款收据,但这也只能证明那台手机确实在那个地方付过款,并不能直接证明那对母女确实去过天河……” 夏良想想,叹了口气: “确实是这样……就算是电影票的存根,也大可以在电影院附近捡回来。要调查这些不在场证明的真伪,恐怕要花去很长时间。” 祝安生说: “但我们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 “死者的身份只隔了一天就已经浮出水面,但我们现在连凶手的犯罪意图都没有搞明白。” 夏良抿抿嘴,有些不以为然: “至少,我们现在有了新的调查方向,而且密室也已经破解了,就等于是缩小了调查的范围……” 祝安生停下笔,转过椅子面向他,捏了捏眉心: “密室什么时候破解了。” 夏良愣了愣:“不是姐夫你自己破解的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密室已经被破解了。”祝安生摇了摇头。 “可是,不是你说的,凶手伪装成了死者将张建宏和刘忠伟再次迷晕,破坏尸体后,又和外头的同伙里应外合破解了双重密室的吗?” 祝安生说:“那样的话,需要三个人以上才能推动挡在门口的架子。” “三个人有什么问题吗?凶手很可能是犯罪团伙吧?毕竟付思哲目前最大的疑点就是那笔不知去向的国外转账记录了……” “凶手不可能是犯罪团伙,就算真的不是一个人,顶多也只有两个人。如果犯罪者多于三个的话,就绝对不可能会留下脚印。”祝安生斩钉截铁地说。 “姐夫,你还在纠结那串脚印的事?” 夏良心底有几分不甘: “其实我也想过,也许是你多虑了。凶手迷昏了保安和水产店长以后,不仅仅只是要毁坏尸体,还要在冷库里留下死者的指纹,确保我们不会发现端倪,而且也要花费时间搬动架子。很可能是他误算了冷库的融雪时间,即便有了同伙的帮助,还是在不得已之下留下了脚印,又害怕被看出破绽,这才故意倒着走出冷库,制造出走向冷库的假象,误导我们……” 祝安生转过椅子,冷冷道: “冷库的融雪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如果犯罪团伙有三人以上,在迷晕了两人后,他就可以打电话叫同伙来一起把门推开;加上搬运尸体、留下指纹,时间也绰绰有余。他根本不可能在冷库融雪后离开,也根本不存在不得已留下脚印的可能性。凶手不可能蠢到作茧自缚。” “但如果照你说的,凶手顶多只有两人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完成犯罪,留下那串脚印的?况且,即便有两个人,也是不可能搬动那个置物架的……” “所以说,那就是我忽略的‘盲点’所在。” 祝安生的固执己见,俨然到了有些神经质的程度。 夏良拗不过他,叹了口气。 “早点休息吧,姐夫。你这样很容易吃不消的。” 祝安生没应他,侧过身朝他伸出手: “我要的东西呢?” 夏良愣了愣,反应过来是祝安生托他要来的、付思哲的尸检报告。 “已经传到我的邮箱上了,今晚会转发给你。” 祝安生“哦”了一声,收回手,继续与面前的难题鏖战。 夏良沉默良久,无声地退了出去。 姐夫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他心想。 ——这次的案件,他要靠自己来解决。 第二天,嫌疑人张建宏和刘忠伟的审问迎来了最后的阶段。 经过测谎仪测试后,两人果真和付思哲之间并无关联。 看见死者的照片时,他们甚至表示见都不曾见过此人。 之后,专案组又采纳了夏良的建议: 委托两人一道回到黄沙海鲜市场的冷库里,还原犯罪过程。 两人穿上羽绒服,再次被关进冷库,陪同的还有几名刑警。 为了模拟黑暗的场景,他们从里面将冷库灯关上。 在一片黑暗里,两人果真回忆起一些线索。 当时他们陆续醒来,确认了除自己以外还有两人在冷库里。 而“死者”表现得远比他们慌张,声音嘶哑,一惊一乍的,总在说些“有人要害我”之类的话。 之后,他们便试图打开冷库门,发现门被锁上以后,是张建宏提议将架子抵住门的。 期间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张建宏原本的打算只是用架子把门堵上不让人进来,但“死者”说要害他们的可能不止一人,架子不够保险,便提出了放个箱子上去设置陷阱的办法。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闯进来,他们也能及时醒过来想办法自卫。 刑警又问及之后的事情,两人互相印证零碎的记忆,果真记起来,推完架子后,药物余威未退,他们二人回到冷库里准备休息,而死者则表示自己太累了,歇一会儿再过去。 再之后,便是被陈强的拍门声吵醒,冲到门口处,拍门求救了。 这些已是从二人口供中提炼到的所有有用的线索,完美地印证了祝安生的猜想。 倘不是凶手伪装成死者,怂恿他们将箱子放上架子的话,这个双重密室根本无法成立。 如此一来,张建宏和刘忠伟算是基本洗脱了涉案嫌疑,警方们都已经认定凶手另有其人,这二人只是无辜的替罪羔羊。 刑警们皆是精神振奋。 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就可以进一步收窄嫌疑人的范围。 专案组的关注点终于从密室现场彻底转移,投放到付思哲死前的行踪上。 根据其所在公司的说法,付思哲是在周五晚上将近12点的时候下班回家,如往常一样搭上了经过黄沙的夜班公交。 警方调取相关时段的公交记录,确实看见付思哲是在黄沙站下车。由于监控设备不齐全,无法继续追踪。 于是他们转而研究付思哲的人际关系,寻找可能存在的嫌疑人。 另一头,江专家带领的另一个小组也在加班加点地工作,想尽办法调查出那笔国外转账记录的去向。 付思哲的电脑在两个月前被格式化过一次,没有留下可疑的纪录。 而夏良开着他的白色雅阁,闯进了天河都市广场。 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将一无所获。 第19章 呓语 夏良走进了肯德基。 这间门店客流量很大,纵是下午茶时分,队伍也快要排到了门外。 他四下望了望,角落处有摄像头。 许多客人都是直接用手机扫码点餐,等到自己的号码,便直接去取餐。 如果是这样的做法,全程都不用与服务员交流。 店员们很是忙碌,想是不会记得有一对母女来过此处的。 他叹了口气,往外走。 下一处是二楼的真冰溜冰场。 广州从不下雪,人们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溜冰。逢周六日,场子里往往是爆满的。 好在今天人不多。他走到验票窗口,亮出了警员证。 “打扰了。你们有见过这对母女吗?大概是在周六下午,四五点左右……” 验票员看了看照片,有些讶异。 “这不是付颖儿吗?” 夏良也有些意外,许是没想到付颖儿的知名度这么高。 “她那种明星要真来商场逛街,还不得给人围着要签名呀?除非是她戴了口罩之类的,认不出来……” “口罩……”夏良皱眉,下意识地四周打量一番。 许多逛街路过的年轻姑娘都戴着口罩。他曾听说过这是为了修饰脸部轮廓,显得脸小…… 若是考虑到付颖儿的名气,她与方晴出来逛街会戴着口罩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这样的话,要透过监控确认她确实来过,就难上加难了。 下一站是电影院。 “付颖儿?哪能呀,她还没十八吧?就算戴着口罩,把学生证拿出来,咱们不就都认出来了嘛。” 影院售票员的嘟哝让夏良心底燃起几分希望,很快又被隔壁的售票员浇灭了: “傻呀你,人要是真不想惹麻烦,哪里还会在意学生证那十几块钱的打折呀,直接买张成人票就完事了,又不用拿身份证……” 夏良略作思忖,又问: “母女一道来看电影的情况很常见吗?也许你们还有几分记忆……” 那售票员摆摆手: “警察哥哥,你也太高看咱们了,我这里一天要接待几百上千个客人,成对过来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个,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呀。” 另一人又说: “兴许你说说那俩人穿的什么衣服,我们还能有点印象……” 夏良心想这也是个办法,便冲二人点头,暂时离开了。 刚刚从对门的704室出来,警员赵罡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老夏,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有人见过她们俩。你讯问情况如何?” “早问完了,我还跑到对家问了一趟,也没什么可疑的消息。她们家邻居是个在局里留了记录的老赖,似乎还欠着付思哲小几万,他们这会儿怕是还蒙在鼓里呢。那老赖一见着我就吓得不行,杂七杂八地说了一通,说那女的外面有人啊,又说什么前段时间闹蟑螂,她还专程过来送蟑螂药什么的……满嘴胡话,可真不是个东西。” 赵罡抱怨了一通,夏良没理会: “说正事,你有没有从方晴那边问出什么新的线索?” “什么都没有。今天付颖儿也在家呢,今晚要送付思哲出殡——挺可爱一小姑娘,真人比电视里好看……” “赵罡!” “行行行、我给你说正事……也没什么正事,还是那些:付思哲这人不争气呀,干了那么多年也不见升职呀,怕老婆呀,生意失败呀,家里都靠方晴一个人打两份工顶着,就连女儿也要赚钱维生之类的,反正这对母女还真是让他折腾得挺难过的……老婆不觉得他是个好男人,女儿也不觉得他是个好爹,里外不是人…… 夏良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道了声“好吧”,又指使赵罡去问清楚两人周六当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再次回到影院里询问。 方晴穿的是棕色风衣,付颖儿穿了件亚麻色的毛衣。 周六那天降温,大家都多穿了几件,且又不是什么款式特别的衣服,两名售票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摇头。 夏良心底泛起苦涩,他知道今天下午自己是白跑一趟了。 夜里,恶魔先生回到家中,柳烟视果然还未离去。 “情况怎么样呀,时左才同学?” 恶魔先生笑了笑: “他们开始调查方晴和付颖儿的不在场证明了。短时间内应该还不会把这个当成重点。不过方晴和付颖儿明天就要正常上班上学了,我叫方晴把那台旧手机放进了随身的包里。” 柳烟视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你敢对方妈妈和颖儿做什么坏事,我就打断你的三条腿。” 恶魔先生忍着笑,说了句“求之不得”,又坐到工作台前、打开电脑,伸了个懒腰。 “怎么啦,今天不用让闷油瓶继续推理了吗?”柳烟视眨眨眼睛。 “照他的意思,是让我也看一看整个事态发展的过程,多一个人多一个脑袋,兴许能发现些新的角度。”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微博,输入了付思哲的账号密码,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滑动着滚轮。 “现实里是个老实憨厚的普通白领,在家里也没什么话事权,妻嫌女厌……在网络世界里,却是勇于抨击时政,常常和大型企业公开叫板的打假先锋……真是有趣得紧。” 恶魔先生的桃花眼底洋溢着兴致勃勃的笑意。他仰头: “昨天晚上,闷油瓶分析这个情况叫什么来着?” 柳烟视拖来红木椅子(由于闷油瓶不在,特意挑了那张他专用的),骑小马似的跨坐上去,脑袋枕在椅背上,嘟囔: “闷油瓶说……” 闷油瓶认为,付思哲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但在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柳烟视的父母,那对侠侣般的狂言师组合给予他平凡普通的生活太多的震撼,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也即“曾经沧海难为水”。 但混入了天鹅群的鸭子终究只是鸭子,当天鹅振翅离去,鸭子回归鸭群时,鸭子的眼界,从天鹅那学来的仪态和气质,只会在鸭子群里成为笑柄。 因为鸭子就是鸭子。妄图成为白天鹅的鸭子,只不过是东施效颦。 但付思哲不愿意面对这些。 所以回归现实世界的麻瓜,重新开始了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只为了再看一眼那如梦似幻的魔法世界。 他创建了微博。一次又一次地在网上与造假者对立。 他在现实里饱受生活的欺凌,在网络世界里却是以欺诈者为目标的诈欺猎手。 他在现实里的身份是个普普通通的白领,不受待见的丈夫,默默无闻的父亲,但他在网络世界里,是打假先锋“呓语者”。 他用自己的方式,成为了“狂言师”。 “对于闷油瓶的说法,我有一个更贴切的形容词。”恶魔先生温柔地笑起来,眼神渐冷。 “键盘侠。” 第20章 无止境的困局 “对于闷油瓶的说法,我有一个更贴切的形容词。”恶魔先生温柔地笑起来,眼神渐冷。 “键盘侠。” 柳烟视忽然伸手,用手里的话梅干拍了拍恶魔先生的脑袋。 “不许乱讲话!付叔叔比你想得好人得多!” 说完,她带着气不过的表情,扯开包装袋。 “吃不吃?” “咸的吗?” “酸的!” “我不吃酸的。” 柳烟视不理他,自顾自往嘴里塞了好几枚话梅干,姣好的脸蛋拧巴成一团。 恶魔先生挑了挑眉头,懒洋洋地抱着后脑勺: “他没有错,只是愚蠢。错的是你父母,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把普通人牵连进来。” 说着,他撇了柳烟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倒是和你爹妈如出一辙。看来,爱惹麻烦的个性也属于基因遗传。” 柳烟视努力地咀嚼着,仰起脑袋,含糊地呛嘴道: “时左才先生们和普通人又不一样,你们三观本来就是歪的,再怎么带歪也歪不到哪儿去。” 恶魔先生难得流露出几分羞赧,抠了抠鼻头: “嘿嘿嘿,我没有那么好啦……?” “呕。” 柳烟视捂着不甚明显的胸脯,作反胃状。 “好了。”恶魔先生伸了个懒腰:“时间不多,做点正事,付思哲的微博信息……” 他滑动了一阵。 “照这么看,大体情况倒是和你们昨晚分析得差不多,最可疑的,也就只有这条微博了。” 鼠标指针悬停在一条两年前“呓语者”发出的微博上。 “一个不成熟的疑问:人可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做些什么?到何种程度?” 付思哲的这个微博账号,流量最大的几条热门微博,都是针对某些知名企业的打假和抨击。 偶尔,也会就生活的一些琐事发出感悟。 而这一条微博发出的时间,与付思哲家出现变故的时间点恰好吻合。 他应该就是从这时候起,产生了某种思考,作出了某些决定,他们的家庭才会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微博底下多是些调侃,有人猜是“博主在晒恩爱啦”,有人觉得是“女儿生日快到了吧”,正经的回复倒是没有几个。 “我记得,你和闷油瓶都认为这条微博是在暗指付颖儿?” 柳烟视点点头,又撇撇嘴: “毕竟付叔叔的保险受益人填的就是付颖儿的名字嘛。” 恶魔先生耸耸肩,不予置评,旋又流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 “你觉得最近的这两年,付思哲和方晴会有性生活吗?” 柳烟视坐直身子,忍住了往他脸上发射话梅核的欲望。 她又耷拉下脑袋: “不要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好!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吧?” “但方晴确实很漂亮……而且也不是平胸。” 柳烟视沉默数秒,拿起手机在百度上不知道搜了些什么,温柔地笑笑: “恶魔先生,您的棺材板是想要翻盖还是滑盖的?” 恶魔先生没有一丁点求生欲,继续说: “而且据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没有性生活似乎说不过去?”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啦!” “反正我又不懂推理,闷油瓶也不过是要我无责任推测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些许启发罢了。” “那你的推测结果呢!不还是什么都没说嘛!” 恶魔先生靠在椅背上,随口说: “没准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是付思哲的前妻?” “怎么可能!”柳烟视瞪大了眼睛: “人家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婚了嘛,我见都没见过付叔叔的前妻呢。” “不见过不代表人家就完全没有联系,毕竟还有个儿子在。” “牵强!”柳烟视不服气地冲他做鬼脸。 恶魔先生撇撇嘴: “那你又怎么解释往国外转账的问题?单以闷油瓶推论出来的线索来看,付思哲肯定不是挪用公款,那笔国外转账另有隐情……而唯一能和付思哲搭上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个在国外的便宜儿子了嘛。” 柳烟视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恶魔先生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膀: “反正我只是瞎猜,爱听不听。有些事情,从三姑六婆的角度来看反而比较容易说得通:方晴和付思哲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貌合神离,要不是因为有付颖儿在,他们估计早就离婚了;再加上付思哲平时在公司里,对邻居表现出来的懦弱性格,说白了就是个任人欺负的老实人、受气包……” “你自己也说过,付思哲之所以能找到那么漂亮的老婆,还是你爹帮忙牵线搭桥的关系,也许这对便宜夫妻一直就没有多少真感情……这种桥段,国产电视剧里不是一直都有在演吗?” 柳烟视手速极快,一枚一枚地抓起袋子里的话梅干往嘴里塞,愤愤然嘟哝: “你也知道那是国产电视剧,剧情离谱得要命……” “现实生活永远只会比剧本里演得更加离谱。” 恶魔先生笑了笑,双手合十捂在嘴前,陶醉地深吸了口气,眼神带着几分迷离: “所以我才会对人类充满兴趣……这次的事件充满了谜团,尤其是付颖儿。对那种藏着心事的小猫,我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啊……” 刚说完,他的脸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痛觉。 他讶异地转过头,一道小小的黑影直冲眉间,糊在了鼻梁上。 柳烟视还在噗噗噗地冲他吐着话梅核,嘟起的嘴巴活像豌豆射手。 …… 日历翻过。 自从专案组破解密室手法之后,又过去了一天。 多点开花、三线调查的结果是全军覆没。 夏良那头不必说,邢广坤带队调查了付思哲工作的公司,没有从他的人际交往圈子里发现一丁点端倪。 无论是同事,亦或是朋友,对其的评价都不外乎“忠厚老实,不爱惹麻烦”。 这样的人总会吃些闷亏,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的人或许会被欺负,但往往很难树敌。 邢广坤苦笑。他不知该为这样的人生感到艳羡还是悲哀。 而原本希望最大的、刑侦专家江先生带领的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更加凄凉。 他们调查的是付思哲这两年来境外转账的去向,但由于涉及到了跨国隐私的问题,要直接从银行处取得个人信息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江专家动用了一点私人关系,通过某些渠道在网络上进行调查,最后绝望地发现,那个境外转账的收款地址是在美国。 纽约,曼哈顿区, 华尔街。 那种国际级别的金融中心,无论是银行,还是企业,对客户的隐私无疑是极端重视的。 于专案组而言,就是一道横亘在通路上的铁幕,将这个调查方向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 专案组陷入了压抑的气氛中。他们本以为绕过了凶手设下的诡计,再往下调查便是真相大白。 但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本以为即将浮出水面的嫌疑人,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越发像是…… 不曾存在过。 第21章 惊悟 第二次专案组案情研讨会结束后,刑警们重新确立了调查方向。 这次的工作更为繁琐。他们决定以付思哲的人际关系为中心,展开地毯式搜索。 种种迹象都表明,凶手并非精神错乱、亦或是毫无规律的随机杀人。 既然如此,那凶手与死者之间,必然有着某些尚未被发掘的联系。 当然,还会对黄沙周边的乞丐进行盘查。 夏良依旧负责调查方晴母女的不在场证明——尽管刑警们普遍觉得,那对母女并没有太大的嫌疑。 但他这天并没有去天河,而是随着警队一道去了黄沙海鲜市场的冷库。 这几天专案组都在冷库里进行犯罪现场的调查,冷库门经常开开关关的,冷库里的冻鱼都已经有些变质,散发出让人心悸的臭味。 对此,水产店老板张建宏自然是叫苦连天,差点要闹到警局里去。 但毕竟人命关天,邢队长好说歹说,又答应帮他请走冷库里的死鱼,此事才算勉强作罢。 也就是说,夏良到黄沙海鲜市场,是做苦工来的。 这天下着绵绵阴雨。空气里透着让人心神不宁的湿寒。 搬完死鱼,夏良顶着一身的腥臭味,驱车赶往祝安生的事务所。 他觉得有必要将目前为止的案情告诉祝安生,但更主要的理由是,他很好奇自己的姐夫正在做些什么。 来到沙河福利院,走进“安生事务所”。夏良很快便得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 祝安生还在和面前的冷库地形图奋战,废纸团堆满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姐夫,你不是到现在都没睡过吧?” 夏良小心翼翼地走进会客室里,祝安生转过头,急叫了一声。 “别动!” 夏良的脚悬停在半空中。 “找空隙走。” 夏良的脚小心翼翼地踩在纸团和纸团之间的空隙上。 “这些不都是废稿吗?” “每张废稿都有可能不是废稿。要是被你弄乱了,我就记不清楚规律了。” 夏良颇有几分无奈:“你就不能一张一张按顺序叠起来整理好吗?” 祝安生的脸憔悴得可怕,像是将行就木的老人,偏偏眼神一如几天前听说案件过程的状态,尖锐得直刺人心。 他看向夏良,理直气壮地喃喃: “我的会客室面积有二十二平,工作台只有不到两平方,把所有的资料都堆在一起是对空间资源的浪费。” 夏良咧了咧嘴角,顿时觉得祝安生有几分神经病的气质。 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是绕过地上的纸团,走到中央的会客桌旁。 酒精灯还在燃烧,烧瓶里泛着股焦臭味,整只烧瓶里都糊满了未化开的速溶咖啡粉,看起来像是一层龟裂的泥巴。 他无奈地提起烧瓶,将酒精灯灭掉。 随后,他来到祝安生边上,一眼便看到放在桌旁的纸质文件。 那是打印出来的尸检报告。他注意到祝安生在描述尸体状况的文段处做了不少笔记。 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死亡时间十二小时以上…… “调查情况怎么样?” 夏良愣了愣,苦笑起来。 “处处碰壁,没有抓到嫌疑人的尾巴。” 他把专案组陷入的困境与祝安生大致讲了一遍,祝安生不作回应。 沉默了许久,他微微仰起头,皱起鼻子四处嗅了嗅。 “什么味道?” 夏良往自己身上嗅了嗅,皱皱眉头,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的,今天去冷库帮忙搬鱼,都是腥味。” 祝安生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案发现场不调查了?” “人家也是要做生意的,不能耽误太久……现在还在做收尾工作,把脚印拍照,收集证据。” 祝安生有几分焦躁地捋了捋快过脖子的长发,神情像是心爱的玩具被没收的小孩。 夏良知道他心里焦急,也知道他仍在纠结“真正的”密室破解手法,心底无奈,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脱下身上的警服,苦笑着说: “姐夫,你这边有洗衣机吧?今天点背,帮忙搬搬东西,还在路上摔了一跤。” 祝安生又转过头,看了看那件背上沾满青苔的警服,随口应了声: “你这青苔洗衣机哪里洗得掉,出去楼下便利店买只牙刷慢慢刷。” 说完,他又眼睛一亮,旋即迷茫地喃喃了一声:“青苔……?” 夏良没留意,只觉得姐夫说得在理,便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绕过纸团,真的打算下楼去买牙刷了。 一边走,他嘴里还喃喃着: “真的是倒霉,我就这一件衣服,明天兴许得找赵罡借一套……冷库地上都是水,太滑了。那个张建宏是真的抠门——眼见冷库里的鱼都没必要冻着了,二话不说就关了电闸。搞得我们六七个人帮忙搬那置物架都花了半天时间……好几个人都摔了。姐夫,你吃饭没,我顺路给你带个快餐呗?” “你说什么?” 祝安生后知后觉、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火急火燎地冲到夏良面前,抢过了他手里的衣服。 夏良被吓了一跳,没能缓过劲来。 “啊?我问你饿不饿来着……”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祝安生将那件警服铺平,放在会客桌上仔细观察着,就连干裂的嘴唇都在微微轻颤。他失神地喃喃着: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夏良表情怪异地看着他,像是见着了个活生生的疯子。 那疯子前一刻还在认真叮嘱他不要弄乱地上的纸团,现在已经像是条焦躁的野狗在会客室里四处快速踱步,一路踢起纸团无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姐夫……?你没事吧?” 祝安生扑到写字台前,抓起边上的烟斗,手抖得连续折断了三四根火柴,这才点燃了烟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一片纯白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浓烟来。 在烟雾缭绕中,他的视线逐渐变得虚浮。 夏良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他恍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祝安生的视线不似在注视着面前的墙壁,缭绕在周围的烟雾里是无数似真似幻的符号,他的眼睛穿透这些符号,看向人类所处的维度之后,某些更加深刻的事物。 “我明白了。” 祝安生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有些东西你煞费苦心去找反而找不到,一晃神的功夫就自己出来了。” 第22章 破局 夏良在没有执行公务的期间,把警车灯装上了他的白色雅阁。 红蓝交替的警灯在马路上划过残影,一路疾驰。 “喂,邢队吗?是我,夏良……对,是这样……姐夫他……有了新的发现……” 刚刚整理完现场,准备收队的专案组全都收到了待命的指令。等待祝安生过来。 每个人的心中都带着几分忐忑。 “祝神探”有了新的发现,这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重磅消息。 在众人普遍士气低落的时分,这无疑是一剂最好的强心剂。 甚至可以说是在无尽黑暗中刺破天穹,带来拂晓的一柄利剑。 白色雅阁还未在黄沙海鲜市场街外停稳,祝安生已经打开了车门,火急火燎地冲向了冷库。 身上仍穿着那件湿漉漉警服的夏良无奈苦笑。 跨过警戒线,迎面而来的便是守在门口的邢广坤。 邢广坤看见祝安生脸上那憔悴的神情,也是一惊。 “老祝,你怎么被榨成人干了?” 祝安生摇摇头,没有解释的欲望,他扭头扫了一眼冷库墙边密布的青苔,眼底露出一丝明亮的光芒。 “我来告诉你们,凶手真正的密室手法。” 说罢,他径自往冷库里走,邢广坤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息。 冷库已关了电闸,几名刑警在里面拿着电筒守候多时。地上湿漉漉的,除去嫌疑人留下的那一带脚印周围原封不动,到处都是刑警们的脚印。 祝安生身上披着一件西装外套,挤出笑脸: “各位朋友,帮个小忙,我们先把密室还原成封闭的状态。” 几人点头,七八名刑警一道搬过那门边的置物架,将其推到冷库门附近,又有一人拾起地上的塑料箱子,将其放在了置物架上。 这就等于是还原到了两名嫌疑人醒来时,里外都无法突破的双重密室状态。 七八道电筒照在祝安生的身上,黑暗里响起邢广坤的声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你想要证明的密室手法是什么?” 祝安生摇摇头,说: “在这之前,我希望可以先帮诸位整理一下思路。” “目前为止,各位对凶手使用的密室手法想法应该是一致的。门外有人接应,负责用钥匙打开冷库门,而里面的人则是扮演死者诱导两人搬动架子,再利用顶上的塑料箱子来制造出双重密室的假象。而实际上,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双重密室,因为这个密室形成的关键点在于塑料箱子制造的简单陷阱,利用了门和架子的高度差,不知道箱子存在的人一定会弄倒箱子,惊醒昏睡的两个嫌疑人。” “如果凶手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箱子的存在,只要趁两人睡着后,将箱子取下,呼唤同伙一起推开置物架,完成凶杀,再将现场还原,这个密室也就不复存在了。” 几名刑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个推论最早还是祝安生自己提出的。 祝安生吸了口气,说: “这个手法,在理论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但这里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参与凶杀的人数必然不少于三个。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置物架相当笨重,没有三个人根本推不动。” 邢广坤沉默了一阵,说: “我听夏良说,你似乎一直都不认同凶手是团伙作案,你觉得凶手最多只有两个……有什么依据吗?” “最大的依据,”祝安生剁了剁地板,指向地面:“就是凶手留下的那一串脚印。” “冷库的融雪时间已经测算过一次,大约在两个半小时。如果凶手真的是团伙作案,只需要在再度迷晕两个嫌疑人之后,用电话通知同伙,一起推开架子,然后抱着死者的尸体在架子上留下指纹,再抱回两名嫌疑人附近,破坏尸体,然后再迅速地还原现场,直接离开就好了。根本没有留下脚印的必要,也绝对不需要花上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冷库都开始融雪了才撤退。” 邢广坤皱了皱眉头: “你这个推测,主观性太大。毕竟谁也不知道当天晚上冷库里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凶手很有可能也并不知道冷库的融雪时间,没办法作出那么周密的计划,在搬运尸体,留下指纹的时候耗费了比预期中更多的时间,留下破绽也是理所当然的。” 夏良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姐夫,你一直强调凶手是智商极高的天才,但是不管怎么说,人无完人,有些许细节的纰漏也是不奇怪的吧……你自己也说过,凶手没有那么多时间,也许就是因为太仓促了,才没有考虑到这些细节……” “不可能。”祝安生忽然出声打断,冷冷地说: “凶手不仅仅是智商极高的天才,他,或者说,他们……他们的心思极端缜密,考虑到的事情,留意到的细节远比我们要想象的多得多。这串脚印,并不是凶手因为过失而留下的,实际上,是因为他不得不留下。” 刑警们皆是一头雾水,一时间无法理解祝安生所说的话。 祝安生也不再废话,脱下了皮质手套,放进西装外套里。 “我给你们示范一次,你们就明白了。” 说着,他又喊了一声: “夏良,过来一下。” 夏良抿抿嘴,不说话,走上前去。 在电筒的光照中,他先是伸手将头顶上的塑料箱取下,又闲聊似地开口问: “听夏良说,你们今天搬运置物架的时候,七八个人也推不动,是吗?” 那边的刑警回应: “是的。” “地上太滑了,一用力脚下就打滑,这没法推呀。” 祝安生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着说: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确实发生过的细节……” “在货车司机拍卷帘门惊醒冷库里面的保安和水产店主之后,冷库里只有两个活人,但他们照样推开了置物架,拍门呼救……”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每个人的耳畔,每个刑警的心中都宛如落下了一道惊雷。 在众人发僵的眼神中,祝安生独自走向那挡住冷库门的置物架。 他脱下了身上的西装外套。将其铺在地面上,脚踩了上去,使劲地蹭了一阵,又将衣服丢到一旁。 那片地板的水迹已经被擦干。 他右脚踩了上去,左脚一脚踏在门边的墙壁上,两手掰着置物架的边缘,脚上和双手同时发力,闷哼了一声。 那笨重无比的置物架竟然真的被他缓缓拉动,渐渐出现了能够容纳一人出入的空隙。 祝安生钻进空隙里,拽住关上的门把手,往右边一拉,刺眼的光线照进了一片黑暗的冷库里。 冷库里的刑警们一片沉默,他们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祝安生回到冷库里,面对众人,一手搭在置物架上,喘着粗气笑道: “只要方法合适,这个置物架,其实一个人也是能够推动的。” “秘密……就在于摩擦力。” “要推动这个置物架,并不需要三个人。只要利用好简单的摩擦力,一个人也可以推动,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更加轻松了。” “冷库融雪后,地面泛潮,地板的摩擦力减少,走在上面基本就和冰面行走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搬动置物架自然是比较困难的事——因为没有摩擦力,就没有办法很好地发力。” “但是,如果反过来思考,摩擦力也可以帮助我们做到相反的事情——因为地面的摩擦力变小,所以推动置物架需要的‘力’也会随之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想办法增加我们自身对地面的摩擦力就好了。” “最简单的办法……”祝安生笑笑:“就是像我刚才那样,把湿掉的地板擦干。摩擦力此消彼长之下,一个人就能做到本来需要三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眯缝起眼睛。 “所以说,凶手不是有意留下的脚印,而是不得不留下脚印。” “因为他必须要等到冷库融雪,等到置物架底下的摩擦力变小的时候,才能够离开冷库,完成双重密室的布局。” 刑警们还在心底消化着这一大段惊为天人的信息,祝安生又伸出食指朝夏良勾了勾。 “良,跟我出来,我们把双重密室还原。大家伙也跟着出来吧。” 刑警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冷库,在祝安生的指挥下,夏良拾起地上的塑料箱,托举在头顶上,随后,祝安生又故技重施,擦干门前的地面,一脚踏在冷库外面的墙壁上,将置物架朝冷库门的方向拉。 直到置物架与门的空隙越来越窄,一个人不足以通过的时候,那只塑料箱子也恰好夹在了置物架和门之间。 这样一来,双重密室就被两个人顺利地还原了。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祝安生拍了拍被铁架子勒得通红的手掌,伸手一指冷库门外,旁边的墙壁。 最近广州总下阵雨,海鲜市场里又总是湿气弥漫,那块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只有祝安生方才踏过的部分是没有青苔的。 “这部分的青苔是被人为清除过的,如果不是有心留意,谁都看不出来。” 祝安生平静地说: “这就是我说的,能够证明凶手最多只有两人的……最大的证据。” 邢广坤摘下警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真是耸人听闻的手法。” 夏良沉默地看着祝安生,握了握拳头,已经是无话可说。 祝安生点了点头,舒了口气: “凶手将作案现场选在这个冷库里,是经过相当巧妙的计算的。利用了冷库的低温,让法医误判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又利用了没有光线的特点,伪装成死者,创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双重密室——最后,又利用了冷库融雪,地面摩擦力的变化,破解了双重密室。”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这个布局最精妙的地方就在于,会暴露他手法的最重要的线索——也就是潮湿的地面,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消失。因为当死者被发现,刑警赶到的时候,为了保持现场的完整,以及调查的精确性,冷库的电闸一定会重新打开,重新供冷。当温度回降时,地上的湿气也会逐渐消失。凶手正是利用了我们的惯性思维,掩盖了他的作案手法。如果不是今天夏良偶然告诉我冷库关了电闸,七八个人都推不动置物架的事情,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 一直旁观完整个破案过程的老林摇头叹道: “老祝这家伙,还真是宝刀未老啊……” 祝安生看向他,没好气地笑了笑: “放你的彩虹屁。比起这个,你们还是该担忧一下之后该怎么办吧。” 邢广坤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 “老祝推测得不错,这次我们对上的不是普通的小偷蟊贼,单从这作案手法上,就可以看出凶手心思缜密,脑力过人。我们必须要慎重对待才行。” “也许事态比你想得还要再严峻一点。”祝安生忽然苦笑着说。 “要知道,这种布局,这种作案手法,原本是可以做到完全天衣无缝的。只要犯罪者的人数有三人以上,再花上一点时间挑选两个更合适的替罪羔羊,就可以完美地掩盖所有破绽,让这单案子成为彻头彻尾的悬案。我们现在离最终的真相还远得很,之所以能够破解这个密室手法,纯粹是因为凶手的时间不够而已。” 夏良皱着眉头思忖良久,说: “至少咱们现在已经确认了凶手的嫌疑范围,参与作案的人数最多只有两人,而且对这个冷库,或者说,对周围的地段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而且,应该和死者付思哲有一定程度的关系……” 话说到这里,他陡然睁圆了眼睛。 “等等……” 两人。对黄沙海鲜市场有了解……认识付思哲…… 夏良完全不敢相信脑海中悄然生出的念头。 “怎么可能……那些不在场证明……”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默叹了一声,缓缓开口: “你应该也或多或少意识到了……” “这场游戏的第二回合,才刚刚开始。” 第23章 迷情 目前已知的,嫌疑人应该具备的条件如下: 其一,对付思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甚至有恩怨往来。 其二,对黄沙海鲜市场比较熟悉,知道冷库的存在,知道张建宏每日离开冷库的时间。 其三,参与作案的人数是两人。 无论夏良再怎么想,都无法对横亘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 ——这起案件所有的线索都在悄无声息间导向了看似最没有杀人嫌疑的方晴和付颖儿母女。 方晴曾坦言她与付思哲夫妻感情不睦。 她们所居住的富安小区又恰好是在黄沙海鲜市场附近,每天回家时都会经过。 付思哲是因服用过量安眠药失去意识的,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在他陷入昏睡、转移进冷库之前,都必须有一个藏身的地点。 最关键的是,尽管方晴已经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但那些不在场证明在警方看来,很有可能是伪造的。 如果能够击破这些不在场证明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将方晴的供词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突破口。 没有人想过事态会朝这种方向转变。 但毫无疑问的,现在,压力全都转到了夏良这边。 夏良一直无法忘记警队赶到殡仪馆要求重新验尸,通知方晴时,她那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惊恐、彷徨而无助的表情,与当初见到付思哲尸体时如出一辙。 在警方的再三要求下,付思哲的葬礼被延缓到了这个周日。 他们还剩下几天的时间。 上头对这次的案件越发重视,专案组里已是发了狠、熬了鹰,夏良所在的小组又加派人手,赶往天河。 他们根据方晴的供词,兵分几路,到肯德基、都市广场、电影院、地铁站里要来了上周六的监控录像,开始轮班倒逐个排查。 方晴穿的是棕色风衣,付颖儿穿了亚麻色的毛衣,戴着口罩——类似的着装打扮,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比比皆是。 赵罡又领了命令再度去盘查方晴的口供,方晴已恢复了正常工作,其时正在市二医院里忙碌。当同事们看见停在医院的警车,被带去盘问的方晴时,议论纷纷。 看见面庞憔悴的方晴,又想到自己是在打扰她的生活,赵罡心底有几分忐忑。但还是就周六那天发生的事反复询问了许多细节。 大多数细节方晴都声称记不太清楚了——毕竟于她而言,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周六。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会被人谋杀。 又是一天过去,警方宛如大海捞针的地毯式搜索,一无所获。 方晴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看似暴风骤雨里的枯枝般摇摇欲坠,但终究无法证伪。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 如果不在场证明无法证伪,方晴和付颖儿的嫌疑再大,也不可能有更多的进展。 专案组眼下已是无路可走。 他们尝试调查过黄沙周边的乞丐,但保安刘忠伟无法清晰地描述出乞丐的长相,也没有任何人会去留意街边的乞丐和别的乞丐有什么不同,这条路线只好作罢。 他们也尝试过调查氯仿的来源,那种工业用的化学品是需要提供正当的证件才能够购买的。但警方扫遍了整个黄沙,都没有近期售出氯仿的记录。 如果那对母女真的与此案无关,他们将再次陷入没有目标的怪圈。 夏良坐在警局的办公室里,揉着眉心,再一次将监控视频的进度条拉回开头部分。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重看录像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飘忽间,想了很多事情。 他想此时的祝安生会在做什么,如果是他的话,会从什么方向入手调查。又想姐夫已经两天没有睡觉,恐怕此时正在补眠。 他又想到付颖儿和方晴。脑海中那对通红的眼眶,瑟瑟发抖的身子挥之不去。 于法理上,他不排除亲人有作案的可能。但直觉告诉他方晴不该是杀人凶手。 唯一能够支撑这个想法的只有保安刘忠伟的口供。 因为刘忠伟很确定,将他引到冷库前,从背后袭击他的,是一名声音苍老的乞丐。 单以母女俩的力量,哪怕利用了冷库的摩擦力,想要推动沉重的置物架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那两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凶手,应该有一名成年男子。 既然有一名成年男子参与作案,那对母女就应该与此事无关。 夏良如是想着,聊作慰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在一天过后,他的这个推测,就被彻底推翻了。 …… 方晴从来没有想过生活是如此艰难的事情。 几年前平静安稳的生活如同梦幻泡影,分崩离析。 为了家庭,她忍气吞声,拾起了刚毕业时考取的护士证,从全职妈妈重新开始,回到工作岗位上,白天在医院里做护士,晚上还要去药店兼职做销售。 此间劳苦不必赘述。她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女儿,而不是补偿付思哲的过错。 直到付思哲不负责任地悄然离世,她感觉到一直艰难维系的生活瞬间崩塌了。 付思哲可以不管不顾地躺在太平间,尚且活着的方晴还要为这个脆弱的家庭献祭生命。 这几个晚上她都夜不能寐,以泪洗面。真切地感觉到生存是比死亡更痛苦,也更需要勇气的事情。 如不是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她也有过就这么死去,一了百了的念头。 颖儿还没读完书,她们母女的未来尚且一片渺茫,付思哲的死带来的影响却还未消退,不断蚕食着她生活里最后的希望。 今日那名为赵罡的警察闯进医院里来,听见同事们的议论声时,她有那么一瞬间,万念俱灰。 她倚在消毒室的墙边,看着镜子里自己浮肿的眼睛,心底的悲哀不断发酵。 她慢慢地伸出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低头,抵在镜子上。 额头处一片冰凉。 “方护士。” “方护士。”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几回。她才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直起身子。 “高医生……真是不好意思……你要洗手吗?” 眼前的高医生是与她搭档的主治医师,年纪其实与她相仿,不到四十。剑眉星目,高大俊朗。 他是医大的高材生,毕业就直接转进市二医院里工作,业绩显赫,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下一任的医科主任。 高医生不仅医术过人,平日里说话也没有架子,温柔体贴得很,许多年轻的小护士都对他芳心暗许。对待自己的搭档方晴也是极温和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家里的境况,药店的兼职也是经他介绍才得到的工作机会。 高医生直直地看向她,又默叹了口气。方晴心底有几分忐忑。 “你家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方晴低低地“啊”了一声。 “抱歉……我今天有点不在状态……” “我不是来数落你的。”高医生从褂子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方晴。 “擦擦眼睛。” 方晴看见镜子里自己通红的眼眶,脸上一红。 “谢谢……” “方护士,家里发生了这种事,我也替你难过。”高医生斟酌着语言,抿了抿嘴: “至少,做错事的人不是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谢谢……”方晴不知该说些什么,看见他诚恳的态度,眼神有几分闪烁。又想到这么多同事里,只有他是在关心自己,而非八卦自己的私事,心底又悲哀又温暖。便又低低说了句: “真的……谢谢。” “方护士,你今晚没有兼职工作吧?” “……是的,药店那边今天是别的同事轮班。” “这样的话,等你下班了,陪我去吃个晚饭怎么样,你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吃东西吧?” 方晴愣了愣,急忙说: “这怎么行……” “你就当是你的上司慰劳你的工作绩效,咱俩搞搞团建。”高医生自嘲地笑笑,又压低了声音,关切地说: “方护士,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让你换换心情。去别的地方待一阵子,或许就能想开了。” 方晴哑然无语,抬起头来,看向他真挚的眼睛,心跳个不停。 她其实知道高医生的心意。只是无法回应。 这几年来,高医生一直都是独身。 他待人温柔,待她更甚。 她也未到人老珠黄时,在对付思哲彻底绝望的日子里,偶尔也会后悔自己年纪轻轻便结了婚。 虽然对生出付颖儿从来没有后悔,她始终觉得自己的生命并非完整的。付思哲懦弱内敛的性格,使她对爱情的幻想在时间一年年的流逝中消磨殆尽。 如今付思哲也死了,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麻烦,就连生存都变成了在刀尖上起舞。 这样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难道说,她要就此一路枯萎到生命尽头吗? 高医生,只是请自己吃饭而已。颖儿今晚要拍戏,本就是不回家吃饭的…… “恶魔先生”也说过,要她们母女俩尽可能按照平常的状态生活。平常的状态——如果是上司请客吃饭,不去或许也不妥。 想到这里时,方晴心底一阵苦涩,她知道,当自己在尽力为这场晚饭找一个可以去的理由时,她是真的心动了。 她咬咬牙,悄然握紧拳头。 “如果,只是今晚的话……” 第24章 夜会 夜晚八点,恶魔先生穿过无人的街道,忽闪忽闪的昏黄路灯,走进了那座老旧的电话亭。 对门的士多店仍亮着灯,空荡荡的无人问津。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会用公用电话。 恶魔先生往电话里投了硬币,按下了那台老式手机的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皱了皱眉头,旋即,眼底流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 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付颖儿的电话,估算着铃响了五次,挂掉。再次用公用电话拨打老式手机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连续拨打了几次,都是如此。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越发觉得有趣了。 他狂扳了几次退币口的按钮,将投入的硬币取了回来,放在手上把玩着,沿路返回。 路灯将他的倒影拖得很长。恶魔先生轻挑地吹了两句口哨,笑意盎然地打开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另一个陌生的号码。 餐厅在天河城,是广州最高档的西餐厅之一。 这里的气氛极好,安静典雅,播放着抒情的爵士乐。来来往往的服务生都穿着西服。 在两人座的座位上,方晴坐如针毡。她心底极复杂,飘出各种各样的念头,总想要逃离这里,又不想离开。 她想到女儿此时也许在片场里吃着简单的盒饭,愧疚之情如墨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她想到揣在口袋里,那台恶魔先生要求在八点前后保持开机的旧手机。她不敢打开。 高医生没有开车。他去楼下的红酒专柜里挑了一瓶方晴认不得名字的红酒,要与她小酌两杯。 脱下了白大褂的高医生,穿着笔挺的西装,干净的衣服没能掩盖住肌肉的线条。 据医院里的护士们说,高医生在工作之余,最大的兴趣便是在健身房锻炼身体。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优秀的男人会看上自己。她感到惶恐。 但高医生极有分寸。他只是很平常地与自己聊些工作、生活上的话题,对方晴家庭现在经历的麻烦避而不谈。尽量不去触及方晴的伤心事。 方晴的心防逐渐卸下。紧绷的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放松,脸上渐流露出几分酡红。听完他没营养的笑话,娇俏地掩嘴笑了起来。 高医生略略一怔,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温柔地与她继续聊天。 仅此一刻,背负着再多的议论也好,他想让她暂时从生活的苦难里脱离。 她也是。 落地窗外,来来往往的游客中,穿着便服的赵罡背靠柱子,掏出口袋里的电话。 “喂,老张吗?帮我查个人,嗯,要地址。名字是……高英杰。” 晚饭过后,高医生送方晴下楼,替她叫了的士,担心她喝了酒,又非常贴心地拍下了的士的车牌号码,再三叮嘱司机务必送到,多塞了几十块小费,这才目送着的士离去。 他舒了口气,坐上另一台的士,回到自己在天河附近的公寓里。 他这些年孑然一身,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住。照例回到小区楼下,搭乘电梯上了14楼,来到家门前时,才发现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他眯缝起眼睛。 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警员证。 “高先生,我是警察。” “我虽然近视,但是不瞎。”高英杰冷冷应道。 赵罡略略苦笑。 “能聊聊吗?” 高英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屋脱了鞋子。 “进来坐。” 赵罡走了进去,脱了鞋子。 高英杰虽是独居男士,家里却被收拾得相当整洁。看起来颇有格调。 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竟然还做了回旋楼梯,酒吧,绒毯,高级沙发,电视,游戏机,一应俱全。 “我不爱喝茶,可乐或者咖啡,要哪个?” “水就好了。”赵罡很想喝可乐,但拿人嘴短,要表现得成熟一点。 高英杰撇他一眼,去饮水机给他倒了杯水。 “想问什么?关于方晴的事?” “算是吧。” “你们找错人了。”高英杰忽然的一句话让赵罡愣了愣,他转头,与高英杰四目相对。 高英杰喝了口咖啡。 “首先,我和方晴是非常普通的同事关系,上下级。其次……方晴不会和这单案子有任何关系。” 赵罡皱了皱眉头: “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高英杰淡漠道:“你们根本就不懂方晴。她不是那样的人。” “哦?”赵罡饶有趣味地问: “这么说,高英杰先生对你的下级很了解,是吗?” 高英杰放下咖啡杯子,闭上眼,呼了口气,说: “赵警官,没必要对我用你们那套套话的技巧。我不妨直说:我对方晴确实有意思,但只是单相思,她从未做过任何逾越规矩的事。” 他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说话方式直接让赵罡愣住了。高医生继续说: “我想,医院里的明眼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我喜欢方晴。但我有自己的道德操守,在知道方晴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并没有打扰她的生活。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方晴是杀人凶手,否则也不会专程到医院来找她问口供。我喜欢她,所以对她遭遇的事情也十分在意——” “我已经私下了解过有关付思哲的那起谋杀案,自然也能理解你怀疑我的理由,一般女子没有杀人的本事,你们或许认为我是帮凶。实际上,我确实对付思哲产生过不满的情绪,我觉得他根本配不上方晴,我看不起这种懦夫。” “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约方晴出来吃饭,不妨坦白说: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她还年轻,我也不介意她结过婚,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追求她。也许你会觉得我这是趁虚而入,事实上性质也差不多。但方晴总该迈过这个坎,迟早要继续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我的做法并没有任何不妥。” “我的话讲完了,信不信由你,有什么想问的也尽管问。” 高医生的逻辑相当清晰,这长长的一大段话直接呛得赵罡没法回应。他干愣了一阵,抓抓头发,嘟囔: “至少我也得知道你在周六那天做了什么。” 高医生皱皱眉头,站起身来,走向墙边的日历,他生活极有规律,会把日程提前写在日历上作为备忘。周六那天一片空白。 “周六那天我没有上班。在家看电影,也没有出去吃饭,叫了外卖。” 赵罡眯了眯眼睛: “几点叫的外卖?” “中午十一点半,下午六点半各叫了一次。”高医生想了想,回忆起什么:“晚上的时候出去过一趟,保安叫我挪车,时间大概是在十点半。” 赵罡舒了口气,站起身来: “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打扰你了。可以的话,把手机借给我用一下,我保存一下你叫外卖的记录。” “可以。” 高英杰神情平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交给赵罡。 第25章 恶魔的呢喃 付颖儿在桌上撑着脑袋看着天边的流云,心不在焉。 自打回到学校上课以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 连续三个课间休息时间,柳烟视没有来找她。 她的家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看向她孤零零的身影,总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在缭绕。 没人敢找她聊天,亦或是开解。 不包括一个人。 此人并非脸皮厚出天际的舔狗张天佑,而是“恶魔先生”。 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本以为是同桌,扭头看去发现是时左才,她很是吃了一惊。 再注意看他的神态,眼神轻佻,嘴角带笑,吃惊之余又带上了几分理所当然的意味,和莫名的不安。 她认得出来哪个是闷油瓶,哪个是恶魔先生。两人的神态天差地别。 她虽然向来看不惯时左才,但经历了周六的事之后,那份不甘的情绪已经被深埋在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某种异样的惶恐。 她不知道为什么恶魔先生会选择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的时间段坐到她身旁。她甚至至今都不了解恶魔先生和柳烟视对她爸爸做了些什么。 “你在哭。”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付颖儿愣了愣。她转过头,低声道: “我哪有……” 恶魔先生靠在椅背上,大拇指点了点心脏的位置,丝毫没有掩饰眼中兴味盎然的神情。 “我闻得到,你在害怕。在害怕什么呢?害怕自己的前途,害怕美丽的你和你美丽的妈妈的未来,害怕这次的事情暴露……” 他慢慢贴近付颖儿耳畔,气若游丝: “还是……在害怕别的什么东西?” 付颖儿不安地朝窗边靠,远离了他几分。 “我没有……”回应的时候,没有气势。她越发焦躁起来。 恶魔先生轻轻笑了两声,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和耳机。 “给你听点东西……我要你尽可能地保持表情平静……当然,不平静也可以……我很期待。” 他眼底闪过几分狂热,将耳机的一端塞进自己左耳,另一端塞进付颖儿的右耳,付颖儿身子僵硬,轻轻微颤,没有反抗。 他滑动手机,点开昨夜保存下来的一端录音。 “高医生,我不能再喝了……” “也好,喝酒只有在微醺的时候是最快乐的。你冷吗?” “啊……谢谢……” “方护士……方小姐,你今天真美。” “啊……没有的事……” 付颖儿的眼睛越张越大,瞳孔缓缓收缩。 恶魔先生笑着说: “我在给你们的旧手机里放了窃听芯片,这段录音发生的时间段,大概是在八点到十点……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呢?” “……你们母女俩,到底还瞒着我们多少东西呢?” “我可不觉得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要被你们摆上一道,是多开心的事情……‘时左才’的这份人情,你们还不起的……” 他的手自然地挎过椅背,搭在另一头,远远看去,像是搂住了付颖儿一般。 付颖儿如受了惊吓,出现应激反应的猫,没有作出任何抵抗。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强忍着内心奔涌的情绪。 …… 赵罡气狠狠地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扯下了脖子上的领带。 夏良打了个呵欠,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不是气了一个晚上吧?” 昨夜赵罡跟踪方晴,偶然发现高医生的事情,已经尽数与夏良说了一遍。 起初夏良也甚是惊讶,这突然出现的新嫌疑人正好是一名男性,如果他的嫌疑成功确立的话,夏良原先所有倾向于母女无罪的猜想都会被打破。 他祈祷着方晴母女不会有男性帮凶,现在一个男性的嫌疑人却已浮出水面。 但赵罡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 “那个眼镜仔……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我还没开始问呢,就把所有事情都给我招了,老子台词都没来得及念上两句!这些他妈的社会精英,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 夏良憋着笑,打趣道: “你可得秉公办事,别把这些私人恩怨放在台面上。” “可老夏,你真不觉得这家伙嫌疑还挺大的吗?那些真正犯罪的家伙反而气定神闲地跟你说他没罪,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 “那也只是电视剧而已。” “你姐夫也说了,犯罪分子是个高端人士,脑子肯定得好使,那姓高的这么能说会道,我估计脑子也差不到哪去……” “你为了给人定罪,还不惜把人夸成天才,真是服了你了。”夏良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赵罡一阵烦躁: “去去去去,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反正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家伙可疑,你不查我查。” 夏良没再去触他霉头,想了想,觉得此事确实有必要与祝安生说一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破案的希望放到了自己的姐夫身上。 于是他起身,走出警局,打了个电话给祝安生。 其时是下午两三点,刚拨了一通,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怎么了夏良,有情况啊?” 祝安生电话那头颇为嘈杂,他说话的声音也甚是含糊。 “姐夫,你在干嘛呢?” “嗦凉粉。” “嗦凉粉?”夏良咧咧嘴角:“你在哪嗦凉粉呢?” “黄沙呢。” 夏良愣了愣,瞪大了眼睛: “姐夫,你不是还没睡呢吧?你在那干嘛呢?” “找点东西。”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伴随着打嗝声,还能听见有人用粤语喊“冰块便宜卖了啊”,看来祝安生的确是在黄沙海鲜市场附近。 “找我什么事,要说就赶紧的。” 夏良略作沉默,也懒得劝他回家睡觉,仔细地将赵罡昨夜发现新嫌疑人高英杰,以及两人的对话给祝安生讲了一遍。 祝安生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阵: “有点意思。不过那个高什么的,我看着不像。” “为什么?” “我这头问出了点有意思的线索。冷库对面士多店的老板娘说,有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来问过她冷库的事。” “小姑娘……?长什么样?”夏良猛地一惊,顿时想到了付颖儿。 “不知道,戴着口罩呢,头发挺长的。” 夏良眯缝起眼睛,他记起来付颖儿确实是总戴着口罩的。 祝安生说: “作案的有两人,如果是那高什么和付颖儿的组合,我觉得不靠谱;但如果付颖儿那个时间点还在黄沙的话,就腾不出人手来伪造不在场证明——除非还有第四个嫌疑人。” 夏良心底默叹了口气,觉得在理。老实说,他也不太相信那个高英杰会和这单案件有什么关联。 “良啊,”祝安生又说:“你现在还在警局呢吧?” “在呢。” “付思哲的电脑是在那头吧?” “在啊。” “老邢在不在?” “不在……等等,姐夫,你想干嘛?” “我过去一趟。” 夏良嘴角咧了咧,抱着电话压低了声音: “别呀……姐夫,你这……我不好办呢,邢队这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的呀……” “小事,小事,大不了姐夫陪你挨训。” “这不是小事吧?!!” “待会儿过来接我啊。” “别啊……” 话没说完,电话已经被祝安生挂掉了。 夏良快要哭出来了,谁家姐夫这么坑小舅子的啊…… 第26章 风格 夏良在警局门口坐立不安了十来分钟,对面街道上,祝安生果真从一辆的士里钻了出来。 看见他时,夏良就忍不住问了句: “姐夫,你真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你这脸皱得跟暴走漫画似的,你别在局子里猝死了呀……你这都多久没睡觉了……” “去去去。干正事。” 祝安生顶着浓郁的黑眼圈,双手插进西装口袋里,刚踏进警局,就挤出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接待处的警察都认得他,愣了愣。 “祝哥。” “老祝,你来这儿干嘛?” “各位警官好,警察叔叔好,早上好,下午好,来来来,抽根烟,中华……” 他笑眯眯地递烟。 “大伙儿都不认识我,我自我介绍一下,小的姓祝,昨儿在这片喝酒,丢了手机钱包,报案来了。这位夏警官已经给我立案了,现在说要带我去瞅瞅监控录像……” 说着,他便将身后满脸黑线的夏良揪到了身旁,几名警察面面相觑,心领神会,摆摆手: “进去吧进去吧。” “老夏,快点啊。” “咳,邢队好像说他要半小时才能回来呢吧?” 夏良苦着脸,跟着祝安生做贼似的溜进警局里,一路上见着同行,祝安生便舔着脸上去派烟,一副初来乍到,自我介绍的模样。 好不容易是上了三楼,来到证物室,里面还有两名警察在整理着相关的证物。 那两名警察看了看夏良,又看了看祝安生,一个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起来: “不行了老夏,我解个手,你替我看会儿场子……” 另一名警察掏出手机: “喂喂喂?这信号怎么这么差……”一边喂喂喂一边朝门外走。 这下证物室里终于算是清净了。 夏良哭笑不得,觉得这简直就是胡闹,局子里这帮家伙也太惯着姐夫了。 祝安生对此似是习以为常,手脚麻利地戴上橡胶手套,将标记着付思哲名字的电脑搬上办公桌,通了电源,开始研究起来。 “夏良,键盘呢?” “用塑封袋另外保存了,我找找。” 在角落里翻了一阵,又把键盘取了出来,祝安生看见那副键盘的瞬间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么这么干净?” “方晴说她大扫除的时候擦过。也就随便擦擦,不影响采集指纹,不过也就只有付思哲和方晴的……” 夏良还在说着,忽然睁大眼睛: “喂!姐夫……你别拆呀!” 祝安生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键盘从塑封袋里取了出来,非常粗暴地调转过来,底部朝上,猛拍了几下。 一阵烟灰从键盘里飘了出来。 祝安生脸色有些难看。 夏良震惊不已。 他们光顾着采集指纹,压根没想到这键盘里会藏着这么多烟灰。 祝安生再次调取键盘,在光线下仔细观察,眯缝着眼睛看了一阵。 “是粉尘实验。” “粉尘实验……”夏良喃喃着,内心惊骇不已。这种利用小颗粒粉尘撒在物体表面获取指纹的方法,是警方经常会采用的指纹采取方式。 但警察当然不会用普通的烟灰做粉尘实验。 正想着,祝安生已经打开了一个word文档,再观察一番键盘的键位后,在上面敲下了一串字母。 QERFGZ,1~5. “姐夫,这是……” “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键位。”祝安生顿了顿,转过视线提起鼠标观察了一阵,半眯着眼睛: “鼠标是新买的,付思哲有手汗症,这几个键位油脂存留率高,有大概率是密码。” “密码……”夏良想了想,“难道说……是微博的密码……” “微博?”祝安生皱起眉头,挪过鼠标,快速地打开了浏览器,然后点下收藏夹,果然,收藏夹里排在第一位的网址就是微博。 “付思哲的电脑里没有QQ,只有微信。微信必须要手机才能登陆。至于其他需要密码的东西……应该也只有微博了。”夏良解释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找网络专家查了一次,网页的cookie上次清除的时间是半个月前,应该不会被凶手动过手脚。” 祝安生看着那个微博账户的头像和空空如也的密码栏,沉吟了一阵,随意地切换了几次输入法。 “付思哲的惯用输入法只有一个,就是五笔。” 他又切换到word文档,扫了一眼。 “高频键位里没有韵母,密码是拼音的概率很小。” “密码必须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也就是说,密码很有可能是某个字的五笔输入顺序……”夏良想了想,又问: “姐夫,你打算靠这些来推论密码吗?时间好像不太够吧?邢队还有半小时就回来了……” 说着,他又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飞快地计算了一下: “总共六个字母,可能生效的组合应该不下六七万……就算是用大型电脑来算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祝安生也掏出了手机,不停地按着些什么,没有说话。 “不对,”夏良忽然想到什么:“我也是用的五笔,五笔里面,Q是必然会用到的高频键位,兴许可以排除掉,这样一来,组合的范围就会大幅度缩小……” 夏良来回踱步了一阵,有些头疼地抓了抓头发: “不行,范围还是太大了……咱们现在还在微博那头申请直接破解,等微博公司解锁账号可能还要花上挺长一段时间,半个小时,根本就不够咱们试出密码的……” “应该还有什么办法……先不管字母的话……数字……对了,一般人都会用子女或者家人的生日来当做密码的数字,要么就是电话号码……” 夏良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已经是用上了自己从警校里学来的所有相关知识,希望能够帮上祝安生一点忙——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自己会被当成惯犯挨邢队猛训一顿的事实了。 “对了……Z……Z在五笔里是万能键,没有实际意义,应该也可以排除掉……” 不知不觉间,十分钟已经悄然过去,夏良的心底越来越着急,还在想着如何进一步缩小密码的范围。 “好了。” “ERFG……如果是ERFG……已经没有办法再缩小范围了……”夏良抓耳挠腮,开始在脑海中不断酝酿可能的词组,这四个字母能组成的汉字,似乎与付思哲的妻子女儿并无关系。 “呃……姐夫,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祝安生没理他,对着手机上的一串字符,逐个敲进密码栏里,点了登录。 页面跳转,登陆成功。 夏良惊得目瞪口呆。 “姐夫……你是怎么做到的?” 祝安生打了个呵欠,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撑着下巴浏览着微博里的信息: “X宝花十块钱找人破解的。” 夏良:“?” 第27章 契机 “开玩笑的吧?!X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夏良整个人都窜了起来。祝安生不以为然淡淡道: “只要你有心,在X宝里,什么都能找得到。”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也算不上是单纯的破解,不过是利用了微博机制的漏洞,只能针对一些近期不活跃的用户,绕过后台申请更改密码,成功率不高,也没多少实用性。” “姐夫,你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门道啊?况且,你连人密码都改了……这已经算是破坏性搜查了吧?要是被邢队知道了怎么办?” “做私家侦探的总有些自己的门路。”祝安生对自己的经验没有多少解释的欲望: “况且,真要等到微博公司审核完毕,给你解锁账户,这案子估计就凉了。” “姐夫,你这是犯法的……” 祝安生转过头扫了他一眼,又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微博里的内容。他平静地说了一句: “你想要成为勇者,想要杀死恶龙,可以。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成为恶龙。” “我对这种说法不能认同。” “你迟早会明白的。” 祝安生不再解释。滑动着滚轮,过了一阵,眼前一亮。 “有了。” 他也翻到了那条两年前的微博。 “一个不成熟的疑问:人可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做些什么?到何种程度?” “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祝安生喃喃着,眉头微皱。 他点开付思哲的关注人列表,在为数不多的几十个人中一眼便看到了付颖儿的微博账户。 两个用户没有互动的记录,付颖儿应该并不知道这是付思哲的私人微博。 祝安生却没有再往这方面深入去想,他忽然问: “良,你知道付思哲前妻的名字吗?” 夏良沉默了数秒,才说:“胡美琴。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和这次的案件没什么关系,方晴说付思哲已经和前妻十几年没有联系了。” 祝安生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 “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你们还是联系一下她吧。” “为什么?” “反正你们现在也没有别的调查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一下或许也是好的……毕竟,付思哲身上最大的疑点还是在那笔不知去向的境外转账记录吧。” 夏良点点头,随手给赵罡发了个微信。又嘟囔: “老实说,调查胡美琴,还不如调查付颖儿呢,她不是这学期才转学吗?” 祝安生愣了愣,问: “付颖儿转学了?” “是啊。” “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呃……娱乐新闻都有报道,我以为你不会漏掉这种信息的。” “我又不看娱乐新闻,更不知道什么48,付颖儿和美什么越的有什么区别我也弄不清楚,你还指望我会知道这种事?”祝安生瞪大了眼睛。 夏良咧了咧嘴角: “我的我的……我现在告诉你,付颖儿转去了雏光,总行了吧?” “雏光?”祝安生猛地站起身来。 “雏光……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祝安生眉头紧锁,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来回踱步。 夏良呆了呆,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纳闷地说: “雏光不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私立学校吗?在全广州的名次都是倒数的……据说学费很便宜就是了。” “雏光之所以名次倒数,不是因为师资教育的问题,而是因为,那是广州里唯一一间不拒收任何患有精神障碍学生的普通私立高中。” 祝安生冷冷道:“就读雏光的学生中,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数占比超过了20%。” 顿了顿,他又轻声喃喃: “资助创办雏光的,和创办沙河福利院的,是同一个人。” 夏良不太理解,问:“这……和付思哲这单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祝安生沉默了良久,看了看夏良,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转身关掉电脑,摘下手套揣进口袋里。神情凝重。 “最好是没有。” …… 晚上八点时分。刚刚关上那台旧式手机,门外便传来锁头转动声。 方晴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才发现是付颖儿从剧组回来了。 两人相视无言,许久,方晴才后知后觉站起身来。 “我去给你叫个外卖……” “不用了。”付颖儿打断了方晴的话,顿了顿,小声说:“我已经吃了。” 方晴愣了愣,双手不安地放在腹前,呐呐: “好……” 付颖儿径直往里走,掏出钥匙打开房间门,将书包丢到床上,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无声,方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天……他问了什么?” 付颖儿先开口了。方晴沉默了一阵,说: “问了葬礼的日期,叫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说警方会……盘查我们……” 付颖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脱下鞋子,赤裸着脚丫蜷在椅子上,又不说话了。 方晴抿了抿嘴唇,脑海里闪过许多想说的话,尽数梗在喉间,心底难受得要命。 “颖儿……你要喝薏米糖水吗?咱们也好些天没开灶了……家里还剩些薏米,我去煮……” 方晴说着,便要往厨房里走,付颖儿说: “不用了,妈。” “喝点吧……这些天,你也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想闻到那股味道。” 方晴按在灶台旋钮上的手顿了顿,肩膀轻颤,转过头来,语气几近哀求: “吃一点吧?” “都说了不用!” 付颖儿感到烦躁,声音也大了几分。 方晴身子抖了抖,两人又不说话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付颖儿又低低地道了声“对不起”。 方晴摇摇头,吸吸鼻子,勉强笑笑。 “妈,你可以过来吗?” 方晴愣了愣,看着付颖儿抬起头来、微微泛红的眼眶。心底一软,走上前去,在她身旁坐下。 她等待着付颖儿的后文。但付颖儿没有再说话,她怔怔地看了方晴好久,仿佛欲言又止,嘴巴微张着,方晴的心中越发忐忑起来。她慢慢地低下头。 时间悄然流逝。方晴无声地吸了口气,指节掐得发白,颤栗着张嘴: “颖儿……” “其实……我……” 话没能说完。付颖儿已经转过身来,埋到她怀里。 方晴怔住。付颖儿在她怀里哽咽着,双手环过她的腰,把她抱得很紧。 哭声越来越伤心。方晴一直睁着眼睛,流出两行清泪来。 …… 时左才皱着眉头。 他正坐在写字台前,桌上摆着尚未预习完的功课。 上面有圈圈点点的痕迹。现在已经是九点。这个时候他该去洗澡。 但他还没预习完功课。 因为他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原因倒是不难理解。倒不如说,理所当然——是因为柳烟视。 “你有事吗?” 他终于沉不住气,转过头,冷冷问。 柳烟视就坐在他旁边。她骑小马似的跨坐在椅子上,凑过脑袋,一直盯着时左才的脸。 她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半个小时。 柳烟视微微眯缝起眼睛,狠狠道: “你要是敢对颖儿做什么过火的事情,我绝对饶不了你。” 时左才问: “我做了什么?” “你还装傻!”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 “变态小王子当众调戏校花,共享耳机,还搂搂抱抱,把人家都吓哭了,这事在年级里传得沸沸扬扬,连我都听到了!” “那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柳烟视耷拉着脑袋,懒洋洋的: “整个雏光最出名的变态就只有你一个,听人说你去年还潜入广播室,用电脑来放小电影,全校都听见了……” “那不是我干的。”时左才平静道:“是‘他’。” “那你就叫恶魔先生出来,我要算账!” “你打算怎么算账?” “揍他一顿。” “你揍了他,疼的是我。”时左才扬了扬打满绷带的左手:“我的伤还没好。” 柳烟视看见他手上的伤,顿时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微博登不上了。” 时左才忽然说。 柳烟视愣了愣:“啊?” “微博登不上了。”时左才有些不耐烦地解释:“应该是被强行破解了,改了原来的密码。” 柳烟视坐起身子,撑着下巴:“那就说明警方已经快要抓到咱们了呗。” 时左才没说话,他知道柳烟视说得不错。但有些事他还没想清楚。 尽管他已经对专案组的办案效率有了相当高程度的预估,但警方调查的进展还是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仅仅三天不到的时间,副人格伪造出来的双重密室就被破解了。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蹊跷。 “没办法了。”时左才呼了口气,冷冷说: “从付思哲两年前的那条微博判断,境外转账的事或许与胡美琴脱不了关系。但我们想要和她搭上线,不太现实。处理不好的话还有可能被警方怀疑,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有些烦躁地瞥了一眼柳烟视。 “只能用最后的方案了。” 柳烟视“哼哼”一笑,捧着脸: “料事如神帷幄千里的时左才同学,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呀?” 时左才直直地看着她,淡漠地说: “希望你明白,这事失败了,对我也没什么害处。” 柳烟视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应了声“知道啦”,又去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一枚小镜子,笑眯眯道: “交给我啦!” 第28章 一瞥 保安敲了好几次车窗,面色不虞。 “去去去,开走开走,不知道星期五校门外不准停车吗?路都让你们塞死了。” 白色雅阁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那人冲他点点头,掏出一张证件来。 “警察办案,体谅一下,很快就走了。” 警察证上写着的名字是“夏良”。 保安愣了愣,又四下望了望,无奈道: “哥仔,你这是干嘛呢?这条路这么窄,我这……不好交代喔。” 正说着,副驾驶座伸过一只手来,拿着半包中华。 “阿叔,抽支烟啦,不影响的,不影响的。” “哎……哎!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拿着吧,我们很快就走的,保证不打扰你做事,好不好?” 送走了保安,夏良看着嘴里叼着最后一根烟的祝安生,有几分无奈。 “姐夫,咱们这是公事公办,用不着这样的。”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嘛。”祝安生将座椅调低,舒服地抽出了车里的点烟器。 “把车窗摇上。” 夏良照做,又被车厢里的二手烟熏得不行,打开了另一头的车窗。纳闷地说: “咱们这是要蹲谁啊?” “还能有谁,付颖儿呗。” “能蹲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不知道。”祝安生没心没肺地吐了口烟。 夏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姐夫……再过两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到时候付思哲的尸体给火化了,最关键的线索就没了……这种当口,你还叫我专门载你来蹲人,好像不太合适吧?” “反正你们那边也没有什么突破口。胡美琴的事如何?” 夏良撇撇嘴: “已经叫赵罡联系过了,人家亲口说的,跟付思哲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压根沾不上什么关系。要不是咱们打电话过去,人家还不知道付思哲死了呢……” 说着,夏良又记起什么。 “哦,对了。赵罡也顺便查了那个高英杰的不在场证明,小区里的保安认得他,很清楚地记得他是在十点半被叫下去挪车了,基本也和这单案子没什么关系了。” 祝安生笑了笑: “那就又回到原点了呗。” “可不是嘛……”夏良叹了口气:“到头来,又得怀疑到方晴母女的头上,可人家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死活也查不出真伪来。” “如果这是有意为之的,也许你们这辈子也查不出来。”祝安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意瞥了眼窗外,眼睛一亮。 “来了!” 眼下正是放学时分,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校门口走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 在这样的氛围下,孤零零一个人背着书包、戴着口罩的付颖儿就显得尤为显眼。 夏良看见她,微微皱起眉头,正待说些什么,又看见一名青春靓丽,姿色丝毫不亚于付颖儿的年轻少女小跑着绕到了付颖儿背后,伸手要去偷挠她痒痒。 祝安生在看见那名少女的瞬间,脸上的神情变得惊骇无比。 “趴下!” 夏良还未反应过来,直接就被祝安生扑过来按住脑袋,差点没把他整个人塞进了驾驶座里。 “姐夫……你干嘛……” “嘘!” 夏良艰难地转过脸,愣住了。 祝安生探出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他从未见到祝安生的脸色如此凝重过。 夏良的脖子被拗得有些难受。 “姐夫,你松些,松些……我喘不过气了……” “再忍耐一下!” 过了约半分钟,那对女生,再加上后头跟着的时左才渐渐走远了,祝安生才放开了夏良。 夏良喘着气,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姐夫……你认识那个学生?” 祝安生摇了摇头,顿了顿,沉声道: “确切地说,只见过一面。” “什么情况……” “在酒吧里的时候。” “酒吧?”夏良语调高了八度:“未成年能进酒吧?” “夏良。”祝安生没有回应,而是直直地看向他,沉默了半晌,说: “这次的案子……你们没法解决。” 夏良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总之,我要你忘掉你今天看见的一切。不要再碰这个案子了。”祝安生的语速有几分急促,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夏良抿了抿嘴唇:“凭什么……”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祝安生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又伸出手,夏良下意识地避了避,祝安生从他领子上薅下来什么。 “毛。” “哈?” “你领子上有根毛。”祝安生拿近了仔细看了几眼,有几分失望: “竟然不是卷的。” “哈?”夏良越发迷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要么你没有女朋友,要么你不会瑜伽。” “……”夏良完全不能理解祝安生跳跃的思维,突然回过神来:“姐夫?你是在转移话题吧?” “你有钱吗?”祝安生又突然问。 “呃……有是有……”夏良下意识地回应。 “帮我买包烟,我没钱了。” “哈?” “快去!” 祝安生倾过身子,打开了他那头的车门,把他轰了出去。 “快去快去!我要双喜,硬盒的。” 夏良一头雾水,百般无奈,跑到士多店里,才发现自己忘了拿钱包,用手机付款买了一包红双喜。 再回到车前,拉开车门时,祝安生已不见了人影。 手机一阵震动。他掏出来,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祝安生的。 “烟你留着,回头给我。我回家睡觉了。” 夏良嘴角抽搐了几下,气不打一处来: “唬小孩呢吧?!” 这个周五,祝安生不知所踪。 从他的反应,夏良隐约意识到事态不妙。但祝安生似乎已经决定了接下来要孤军奋战,他再没有掺和的余地。 这个案子,对专案组而言,仍旧扑朔迷离。 夏良坐上白色雅阁,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驶向哪里。 黄沙海鲜市场的张建宏和刘忠伟。 付思哲的妻子和女儿。 市二医院的高英杰。 校门口忽然出现的少女。 不明去向的境外转账。 付思哲的前妻胡美琴。 嫌疑人一个又一个地更换,又逐一被排除。 祝安生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们无法解决”,仍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夏良一直在努力试图冲破这桩案件的重重疑云,然而,当他每次以为自己接近了真相时,才发现又陷入了另一个无解的怪圈当中。 到底是谁杀了付思哲? 没人知道。也许,再不做些什么,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第29章 祝安生的一天 周六的清晨。方晴刚洗漱完,家里的门铃便响了。 她挂上防盗链,打开了门缝。看见的是一名陌生的男人。 身高在一米七八上下,头发挺长,梳到脑后,看起来挺精神——倒是和那张带着沧桑味道的脸不太搭调。 他长得不吓人。或许该说有几分英俊。但真正让方晴没那么忌惮的原因是,他掏出了口袋里的警察证。 “方小姐,您好,我姓祝。” 名字看不清楚,照片倒像是近期照的。方晴犹豫了下,问: “有什么事吗?昨天晚上,该问的你们都问完了……” “抱歉……”祝警官带着几分歉意,笑了笑:“我不是来盘问您的,你们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证实了,警方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我只是过来收集一点付思哲的私人用品,做点收尾工作。” 方晴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道了声“稍等”,将门打开。 祝警官走了进来,脱掉了皮鞋。 “要喝水吗?” “如果不麻烦您的话。” “没有的事。” 方晴去给他倒水的当口,正中的卧室门打开,付颖儿从门缝探出头,睡眼惺忪: “妈?” 她四下望望,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陌生男人,愣了愣,那人冲她眨眨眼,笑着问: “厕所可以借用一下吗?” 又是警察。付颖儿心底叹了口气,缩回半边脑袋,又伸出手指给他点了点厕所的方向,把卧室门关上了。 祝警官耸了耸肩,径自朝洗手间走去。 方晴拿了杯子出来,倒好了水。手足无措地四下望了望,没见着人。 过了一阵,洗手间那头传来冲水声。祝警官走了出来,呼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 “真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的事……”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种户型的公寓,竟然还会有浴缸。”祝警官显然是不会聊天的类型,随口说了个没营养的话题。 方晴干笑两声。 “也没什么,我们平时都不怎么用,只有颖儿偶尔会泡一下。” “令爱最近有用过浴缸吗?” 祝警官忽然问。 方晴愣了愣,诧异地抬头看向他。 “呃……我没别的意思,就随口问问。”祝警官有几分尴尬。 “应该是没有的。”方晴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敷衍道。 祝警官“哦”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 “我不会打扰到你们吃早饭吧?” “不会的。我本打算晚点和颖儿下楼随便吃一点。” “不自己做饭吗?” 这人怎么拉起家常来了。方晴心底有几分烦闷,随口应道: “我们这几天都没有做饭,没有那个心思……” 方晴又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如果你要找付思哲的私人物品,应该都放在书房里了。” 她本能地不太想让这个人在这里待太久了。 祝警官讪笑了一声,喝了口水,径直往书房里走。 他四处打量着,按捺不住话多,又开始又一茬没一茬地和方晴聊天。 “昨天我同事过来,有问您关于键盘的事吗?” “键盘?” “就是付思哲电脑前的键盘,里面有很多烟灰。” “啊。”方晴反应过来,嗫嚅着:“那是我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弄翻了烟灰缸……” “是这样啊……”祝警官作出恍然的神情,又说: “方小姐打扫得很干净嘛。” “还好吧,以前一直都是家庭主妇……所以做起来还算熟练。” 祝警官走到书架前,随意地抽了几本书翻了翻,夹在腋下,又走到角落的衣柜前,将柜门打开。方晴在背后看着,心跳加速。 祝警官随意地问: “付先生的书房里,原本应该有张地毯……或者是榻榻米的吧?” 方晴愣了愣,急忙道: “啊……是的。周日大扫除的时候要拖地,就撤了出来,因为实在是太脏了,就直接丢掉了……本来是打算重新买一张新的。” “原来如此。”他恍然点点头。 “那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有这几本书,我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他转头冲方晴咧嘴笑笑: “大清早过来打扰你们母女俩,真是抱歉。” 他往书房门口走,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着懒腰,一只手搭在门框上拉了拉筋骨,压低了声音笑嘻嘻说: “其实咱们局子里一直没人怀疑您和您女儿,就是咱们老大比较啰嗦,年纪大了都这样。” “是吗……”方晴陪着笑,心道这警察还真是与众不同,别的警察进来总是恭恭敬敬的,也不说废话,他倒像是个自来熟的愣头青,偏偏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了。 “那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祝您生活愉快。” 与方晴道别,702室的门关上。祝安生舒了口气,手插进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了根含在嘴边,又走到对面直接敲了704的门。 过了老半天,门那头才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来了来了,谁呀,大早上的……” 房门打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探出脑袋来看着祝安生,语气不善: “你谁呀?” “警察。”祝安生叼着烟,面色冷峻地掏出了警察证,在那人面前晃了一眼。 这单纯的一个小动作,就跟施了魔咒似的。那先前还有几分趾高气昂的男人立马挤出一副笑脸。 “这位警长,您看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有何贵干哪?” “陈东是吧?” “是我、是我。” 还不待祝安生继续说话,那陈东已经伸手从口袋里掏烟,要递给祝安生。 “警长,您听我说,您也是来催钱的吧?这钱我是真在攒了,您看,我这个月不是还没发工资呢嘛,告诉房东我马上还,下个月,下个月哈……” “去去去。我没跟你说这个。”祝安生皱着眉头,脸上透着不耐烦,却不忘把陈东递来的烟随手揣进口袋里,说: “我要问你的是关于你对门邻居的事。” “嗐!”陈东一拍手: “这事儿啊,您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您同事之前不是问过了吗?我也说了,老付家啊,也就那样……他女人长得那么漂亮,估计没少在外面跟人偷搞,这付思哲脸上绿油油的,怕不是和婆娘吵过不少架……” “行了行了行了别废话,没让你说这些。”祝安生说: “我就问你,上周六,一整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这……”陈东眼睛滴溜溜一转,露出几分难为情的神色:“我也没察觉有什么动静呀,不还是那事儿嘛,我就听见对门方晴喊了一声,怪吓人的,后来才知道是她家闹了蟑螂。这婆娘,还赖到我头上来!说什么……蟑螂最爱窜门,还白给我送了几盒蟑螂屋。您瞧瞧,这女人心计得有多深,表明上是在送我蟑螂屋,其实不就是在暗骂我生活不干净嘛?您可得好好瞅瞅,我这家里一穷二白的,连滴菜油都没有,哪来的什么蟑螂……” 这陈东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祝安生急忙打断他: “别废话了。你说清楚,听到喊声是在几点?” “我哪能记得几点啊,就大中午呗。” 祝安生眼神微动,取下香烟,弹了弹烟灰,道了声“没你事了”,便匆匆往楼下走去。 他径直走出富安小区,来到黄沙海鲜市场。 中午时分,卖鱼买鱼的不多,人潮不见少,是因为各处大排档都在做生意。空气里飘着各种各样的海鲜香气。清蒸爆炒白灼一应俱全。 祝安生四处往往,走进一家卖鱼的铺子,指了指头上那卖冰块的牌子: “冰块怎么卖?” 老板吃着盒饭,看了他一眼: “你要多少。” “你们都有什么规格的?有冰袋吗?” 老板皱皱眉头,摆摆手,又指了指街道另一头: “冰袋我这里没的啦,我都是一块一块批发的。你要买,就去找街尾黄记,他家卖冰袋。” 祝安生说了句“唔该”,朝街那头走。来到黄记鱼铺,整条街只有他这边有密封的冰袋出售。 刚走进门,见着老板,他就掏出了警察证。 “老板,问你个事。你最近有卖过冰袋吗?” 黄记的老板笑了起来: “警察阿叔,我这里天天都有人来买冰袋的啦,好多酒楼卖海鲜都要进货的。” “那上周六呢?” “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周六日冰袋卖得很快的!” 祝安生沉吟了一阵,说: “来买冰袋的,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头发挺长,戴着口罩的。” 老板想了想,一阵摇头: “没有没有,我这边从来没有小姑娘来买过冰袋,哪有什么女人来买冰袋,一两袋我都不卖,多了又抱不动。” 祝安生愣了愣,又问: “你这里不帮送货?” “小本生意,又没有车,怎么送啊?” “那别人怎么拿冰袋?” “自己开车来载咯。”黄老板不以为然道: “住得近的话我倒是有推车可以借,不过搬我是不帮忙搬的,平日就我一个人看铺,哪有那么多闲情。” 祝安生眼睛一亮: “那你记不记得,周六的时候,有没有人来借你的推车买过冰袋?” “这个……” 第30章 时左才的一天 周六,九点时分。 时左才被枕头捂醒。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柳烟视,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吊带裙,白皙的皮肤被衬得仿佛在发光。 阳光从窗帘缝隙泻下,照亮了尘埃和她耳廓细细的绒毛。睫毛长得像是洋娃娃。轻轻颤动。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你是猪吗?快起来!” 时左才躁郁地伸手遮住眼睛,冷漠道: “你能从我身上下来吗?” 柳烟视悻悻然跳下床,坐在床沿穿上短高跟。踢踢踏踏在木地板上走了两步,转了一圈,冲床边甜甜一笑。 “好看吗?” 时左才默默地将被子盖过头。 柳烟视挑起秀气的眉头,愤愤然抄起床边的枕头。 “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 从床上被打到床下,又一路爬出养母生前的卧室,来到洗手间洗漱。看着镜子里精神恍惚的自己,时左才打定了主意,明天就要把家里的门锁换成防盗锁。 今日是付思哲的头七。 ——但和时左才没什么关系。他与恶魔先生联手完成的布局早在一周前就已完成,他要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明天,那场葬礼结束,付思哲的尸体被火化,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所以于他而言,这个周六也将会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至于柳烟视——她用备用钥匙偷闯进来,弄醒自己,已不是第一次了。这厮是个惯犯。 且让自己早起也没什么理由,最大的可能是她无聊了。 想到这里,时左才有些烦躁。 他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柳烟视对自己的“折磨”已经开始变本加厉。但其中也蕴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那似乎是从见到付思哲的尸体后,他说完那句“我这样做了,所以呢”,才开始有的转变。 如果说,以前柳烟视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像是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具,现在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像是在研究一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仓鼠。 无论是哪种态度,时左才都相当抵触。 往乐观的态度去想,她像是浓墨重彩的颜料盒,要把自己单调灰白的生活染出乱七八糟的颜色——所以副人格一直都很欣赏她。 从现实的角度来论,她只是在凭自己的意愿,对时左才施行单方面的精神强暴。 每个周六,时左才都会到小区附近的超市采购一趟。内容多是些生活必需品和足够一周早晚饭的食材。 他生活极端自律,对健康的食谱有着近乎变态的执着。 早睡早起,按时吃饭,营养均衡。也正因为如此,他虽终日闭门不出,但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就连少年秃顶的张天佑也对他浓密的发量嫉妒不已。 这一个多月时间相处下来,柳烟视也算是摸清了他的生活习惯。所以早早地便过来拉他一块去超市买东西。 下到翠苑小区,见着的每个人都笑着对柳烟视打招呼。 她不过搬来两个星期,就已经将整个小区的人际关系都打点好了。时左才有几分头疼。 从翠苑到附近的超市不过一公里路程,柳烟视开心得像是要去郊游的小屁孩——一路上对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左才头晕眼花。 进了超市、取了推车,柳烟视跟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帘扑闪扑闪的。时左才冷漠地说: “你要是敢坐进去,我就回家睡觉。” 柳烟视“嘁”了一声,不理他,跑到零食区去了。 买完了必需品,到收银台排队,一路上都没见着柳烟视。 时左才眉头微皱,心底腹诽:她若真因这种小事生了闷气,岂不是弱智么? 然而柳烟视比他想得要心大得多。在他终于排到收银台前时,柳烟视便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身后了——抱着一大堆零食,塞进了他的购物车里。 “一起算!” 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 “她买单。” “你买!” “分开算。” “一起算!” “她买单。” “你买!!!!” “你们两个,是不是来买东西的?”收银员耐不住性子,骂道。 时左才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柳烟视露出报复得逞的笑容。 平淡的生活日常在两人回到翠苑时戛然而止。 他们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个人。 祝安生。 时左才的眉头骤然紧蹙,柳烟视微微眯起眼睛。 看见两人朝这边走来,祝安生随手掐灭了烟头,丢进垃圾桶。露出笑容。 “好久不见。” 这句话说出口,已经表明他确是冲着二人来的了。 时左才沉默数秒,问: “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过来叙叙旧。” 时左才皱眉,抬眼,疑惑地看了一眼柳烟视。见她同样流露出不解,这才又看向祝安生。 祝安生笑笑: “何家镇的事情,做得不错。” 时左才的心脏微微下沉。 “你在监视我们?” “那倒没有。只不过,每次去羔羊喝酒,离开之前,我都习惯在电梯口抽两根烟。”祝安生挠挠头发: “算是恰巧听到了吧。” 柳烟视双手负过身后,身子微微前倾,笑意盈盈的: “没想到祝神探的名头听起来那么响亮,结果跟我旁边这位一样,是个喜欢偷听别人讲话的大变态呀。” 时左才嘴角微微抽搐,祝安生也不辩驳,笑着说: “算我多嘴,八卦一下,上次在羔羊见到柳小姐,也是和这位……时同学在一起的吧?两位是……” 祝安生未说完,时左才没来得及琢磨怎么回答,便感觉到手臂被人轻柔地环抱住了。 柳烟视将脑袋枕在时左才肩头,甜甜地笑了起来: “我们只是普通的恋人关系。祝神探有什么问题吗?” 时左才睁大眼睛。 祝安生闻言,有几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抱歉,我比较好八卦。” 柳烟视得寸进尺,整个人都快挂到时左才肩膀上了,眨眨眼睛: “祝神探专程打听咱们的名字和住址上门来,可不只是为了八卦吧?” 祝安生叹了口气,苦笑道: “跟你们这种聪明人讲话怪辛苦的。我也不绕弯子了,正巧最近这附近发生了一单案子,我也在调查。说起来,涉案者和你们还有几分关系……死者的女儿,是你们的同学。” “付颖儿呀,”柳烟视抿着笑,点了点时左才:“是他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顿了顿,她又撇撇嘴: “这事都在学校里传遍了。祝神探有发现什么端倪吗?” “也许有。但也有些地方还没明白。”祝安生摊摊手: “凶手布置的双重密室,是相当精妙的手法。抛开立场而道德来论,我甚至觉得那不失为一种艺术。” 时左才蹙了蹙眉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副人格在兴奋地躁动——这厮一点都不经夸。 他强行按捺下副人格钻出来与祝安生对峙的冲动,忽然开口问: “你今天不开车来吗?” “车?”祝安生下意识地愣了愣。 “粤A,FJH28。” 祝安生顿了顿,流露出恍然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里?” 时左才平静道: “周五的校道不许停车。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蹲点。” 祝安生无奈地摇摇头: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们。看来拉拉小姐说的,每个成为狂言师的人都必须拥有天才的资质,所言不虚。” 时左才诧异地转过头瞥了一眼还在抱着自己的柳烟视,她不着痕迹地吐了吐舌头。 “所以说,祝神探调查的进展如何呀?有没有找到凶手呢?” 柳烟视又笑嘻嘻地问。 祝安生把手伸进口袋,取出烟来,忽然笑着反问: “凶手真的存在吗?” 问完之后,他的眼神便在二人脸上游移了一圈。柳烟视下巴垫在时左才肩膀上,脑袋歪了歪,似没听懂。 “嗯?这是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随便假设一下而已。” 祝安生点燃了烟,把手插进口袋里。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两位了。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还能再合作……我出情报,你们出脑子,如何?” “那得看祝先生的‘猎物’值不值得咱们出手啰。”柳烟视丝毫不避讳这个话题。 “迟早会有的。”祝安生点点头,转身离去。柳烟视还在冲他的背影招手: “有机会请你喝茶呀?” “乐意之至。”祝安生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 待他走远后,时左才和柳烟视进了小区,他有些烦躁地呼了口气。 “原来如此。” “怎么啦?” “破局的不是警方,是他。” 柳烟视嘟了嘟嘴: “之前拉拉说他是困江龙,我还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时左才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纵使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在三天的时间内破解恶魔先生设下的双重密室。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刚才三人的对话暗藏机锋。时左才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暴露了,祝安生忽然抛出的那一句“真的有凶手吗”信息量实在太大,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祝安生虽不动声色,大抵已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一直嬉皮笑脸的柳烟视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与祝安生周旋了这么久,没有露出一丁点破绽。 柳烟视想了想,说: “如果他真的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没有直接来抓咱们呢?” 时左才略作沉默,说: “应该是还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又或者,和我们一样,还没有弄明白付思哲自杀的原因。” “这么说,咱们恐怕真的没有时间再调查下去了。” 时左才点点头,忽然说: “至少,目前的局势还是可控的。” “嗯?”柳烟视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最后一枚棋子已经落下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你做了什么?”柳烟视瞪大了眼睛。 时左才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我问他为什么没开车的时候,故意报错了车牌号。他没有发觉……那就说明,那台白色雅阁不是他的。” 柳烟视愣了愣,诧异道: “你也在试探他呀?” “要论城府,你俩半斤八两。”时左才的语气不乏揶揄。 “嘻嘻……我没有那么好啦!”柳烟视又学恶魔先生讲话。随后,又喃喃: “如果那辆车不是他的……就很有可能是警方的……这样一来,就真的只剩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 时左才点点头。 “明日葬礼结束,尸体火化以后,一切就见分晓了。” 第31章 夏良的一天 周五放跑了自家姐夫之后,夏良便彻底失去了调查的方向。 尽管祝安生已经言辞警告他不要再参与此事,但夏良没有当个乖乖小孩旁观看戏的意思。 如果他真有那么胆小怕事,经历了七年前姐姐失踪的事件,他就不会再有勇气报考警校。 他知道姐夫比自己成熟得多,有能力得多——所经历过的事情也远比自己想象的沉重得多。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袖手旁观。 当天晚上,他跑回警局,翻出了所有与黄沙谋杀案相关的照片文档,逐张查看,试图发现其中隐藏的某些端倪。 为什么姐夫在见到那个陌生的女学生之后,表情会如此震惊? 秘密一定就隐藏在这些线索深处。 他如是想着,不顾同事们的劝阻,在办公桌前挑灯夜战,直至天明。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醒醒,老夏。” 赵罡把他从座位上晃起来,一件羽绒服从肩头滑落。 “都几点了,你昨天不是通宵了吧?” 夏良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意识还没回转过来,迷迷糊糊说: “我就眯了一会儿……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 夏良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我就眯了一会儿,怎么三个小时就没了……” “你就睡了仨小时?疯了吧?受什么刺激了你?” “没什么。” 夏良晃晃脑袋,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他看见掉落在地上的羽绒服,将其拾起来。 “你的?谢谢。” 赵罡撇了一眼,摆摆手: “不是我的。邢队的。” 夏良愣了愣。 “邢队说了,今天咱们组再去天河实地调查一次,你如果没什么精神的话,可以回家休息。” “不用。” 赵罡看看他,搔了搔后脑勺,又问: “怎么,昨天查了一晚上文件,有什么发现没?” “我觉得也许和付颖儿读的雏光有什么关系……但具体没查出来。” “雏光?雏光能有什么关系?” 夏良沉默,又摇了摇头。他不想说那是因为祝安生的推测。 赵罡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我说老夏,你省点心吧。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查不到凶手,也没多大后果。付思哲这人,没人疼没人爱的……也不是什么好丈夫……” 夏良又摇摇头,皱眉道: “这和死者是谁没有关系。就算死者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我们也应该把真相找出来。” “行了行了,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咱们现在就要出发去天河了,你去不去?” 夏良站起身来,说了声“成”。 “那还是开你的车呗。” “嗯。”夏良于是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 “等等……我钱包呢?” …… 仔细回忆昨天的经历,夏良才意识到姐夫在车里对自己毛手毛脚的,根本就是心怀不轨。 自己的钱包,多半是让他给顺了。 祝安生为什么要拿自己的钱包呢?他想到钱包里放着的警察证,心中隐约觉得不妥。 于是,他便临时改了主意,坐了一趟同事的顺风车来到天河,他们去调查现场,自己则绕了点路,去了一趟沙河福利院。 要自己不掺和,他可以理解。可是把他的钱包都偷走了,这算个什么事啊? 带着几分愤懑,夏良火急火燎地冲到了安生事务所门前,连门铃都不按,砰砰砰地拍了几下门。 无人应答。 “姐夫?姐夫!你给我出来!” “我钱包是不是在你手上呢?” 夏良喊了几声,又掏出手机拨打祝安生的电话,收到的只有一阵忙音。 他气得不行,伸手便去拽门把,往下一压,那门竟是没锁,直接就开了。 他重心不稳,险些扑进门旁的垃圾堆里去。 “姐夫?” 夏良缓过劲来,往事务所里走。 里面还是和一周前一样,乱得不成样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祝安生这人出门前连门都不锁,未免也太大意了。 他叹了口气,绕过地上杂七杂八的垃圾往里走,进了会客室。 会客室里仍然保持着满地废纸的模样,夏良咧了咧嘴,却又发现桌上那本糊满咖啡粉的烧瓶竟是被洗得一干二净,里面正盛放着某些透明的液体,一股难闻的气味钻入鼻尖。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那是氯仿的味道。 氯仿……正是凶手用来袭击保安刘忠伟和水产老板张建宏所用的催眠药物。 姐夫到底在做什么? 他消失的这一夜一天,到底调查了什么? 他现在又在哪里?门为什么没有锁上? 越来越多的疑惑攀上夏良心头,他本能地感到几分不对劲。 他解开了腰间手枪的保险套,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会客室,在客厅里安静地巡视了几圈,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又将目光投向了祝安生的卧室。 卧室的门关着。 夏良从未进去过。 他穿过廊道,动作缓慢地打开了卧室的门,从门缝里大致扫了一眼。 床单凌乱地堆放着,地上还有被踩扁的啤酒罐。虽已是下午时分,但阳光仍旧无法穿透深黑色的窗帘,使得整个房间都透出一股阴暗的气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化学气体的味道,夏良莫名觉得喉咙又几分干哑,本能地感到不适。 祝安生应该不久前还在事务所里。 否则,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早该挥发干净了。 夏良眯缝着眼睛,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姐夫?” 刚出声,他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声音不似自己发出的,比印象中的要粗重几分。 “难道说是因为这个气味……” 夏良喃喃着,用手捂住了鼻子,手又慢慢移到枪套边上。 照理说,如果祝安生还在屋里,就算睡成了死猪,也该被他叫醒了,但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夏良又想到会客室里的氯仿,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时间,就连这个房间的氛围也变得诡异起来。 “这个味道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他慢吞吞地倒退着走出了卧室,那股怪异的化学品气味便渐渐减退了。 这就说明那股味道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但是祝安生的卧室并不大,甚至可以说,进门的瞬间,就已经一目了然。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可以发出气味的化学制品。 夏良想了想,心脏猛地一跳。眯缝着眼睛又走进房间,掏出手枪来,打开保险栓,走向了卧室尽头墙壁前的衣柜。 他皱着眉头,将衣柜慢慢拉开。 里面没有衣服。 连通着后面的墙壁已经被打通。 这衣柜里竟藏着一条通往隔壁房间的密道。 夏良心底讶异不已。他一直知道安生事务所隔壁的屋子无人入住,却从来没想到这也是祝安生的手笔。 姐夫这些年来,一直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 那一句“你们无法解决”,又意味着什么? 当初的那一句“正义救不了你姐姐”代表着什么? 无数的疑惑充斥着夏良的脑海,犹豫再三,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跨过墙上凿开的大洞,入眼处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伴随着那股越发浓郁的怪异气味。 这种暗红色并非来自墙壁本身,而是角落处的几个灯管,夏良隐约察觉到这或许是警方在收集指纹时经常会用到的紫外线。 这个房间除去承重墙外,其他的墙壁都已经被打通,看起来异常地宽敞。 几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多是以人像为主。夏良凑近看了几眼,没看出太多特别的地方。 他联想到祝安生的工作是私家侦探,经常要帮人调查一些他人的下落,又或者是偷拍照片之类,心中有几分恍然。 但是……如果只是单纯的偷拍照片……真的有必要做得如此隐秘吗? 他穿过中间的走廊,往更深处的房间里走。他察觉到气味正是从前方传来的。 他无法判断这股味道是否有毒,如果有毒,也许祝安生已经处于昏迷的状态。他想了想,又脱下警服,捂住口鼻,这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了门,仅剩的暗红色光线也被吞噬殆尽。 尽头处的这个房间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夏良一手握枪,另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这个房间里的格局。 没有什么惊人的场景。 看上去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又一个工作室。 他转头往墙边找了找,很快便摸到了灯管的开关。扳下开关后,房间的吊灯一阵闪烁,发出昏黄的光芒,将房间四处找得一清二楚。 他四下望望,径直来到对面的工作台前,抬头望向墙上那贴满各种纸条照片的白板,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在那层层叠叠的便签纸张中央,赫然贴着一张女人的相片。 丸子头,气质冷艳,肤白似雪,眼神如刀,美艳和凌厉的气质交杂在一起。 她没有看向镜头,这张照片是偷拍的。 但夏良吃惊的缘由不在于此。 他恍然意识到,尽管气质和外形都天差地别,但那标志性的五官无法改变——确是周五放学那天,在付颖儿出现的长发女学生无疑。 祝安生为什么会偷拍这个女人的照片? 她与这次的案件又有什么关系? 数不尽的疑问涌上心头。夏良把手撑在工作台上,凑近了认真观察: 白板上除去那个女孩,还有许多不同人的照片,男女老少皆有,光从相貌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他伸手,掀开角落一张面相粗犷的男人的照片,底下的标签标记着此人的姓名。 张若文。 底下还有一行令人不解的标注: “拉拉”。 “这是……” 夏良眉头一挑,陡然发现了隐藏在白板中的某些端倪。他放下手枪,跨上写字台,双手抱住白板,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 在白板之后,还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不似人为拍摄,多是些监控录像的截图,又或者是某些新闻报道的记录,与白板上的资料有着很明显的区别。 夏良沉默地凝视着这些照片,渐渐地,发现了蹊跷之处。 尽管这些隐藏在白板之下的照片,时间地点都不尽相同—— 每张照片里,穿着不同衣服,做着不同工作、甚至连性别都不同的人物,似乎……脸上都缠着绷带。 夏良的心跳骤然加速。 再下一刻,他猛然睁大眼,弓起身子,抄过桌面上的手枪,尽平声之力瞬间转过身子—— 手中的枪尚未瞄准,视线里一道黑影已如箭射般朝他袭来,扳机扣动,子弹射空,擦过吊灯边缘,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吊灯一阵晃动,整个房间都变得忽明忽暗。 那人凭借着恐怖的冲势一记膝击精准地踢在他的脾脏处,随之而来的,便是挥出破空声的左勾拳。 夏良感到一阵剧痛,喉头腥甜,鼻腔也是火辣辣的。 多年在警校训练的经验使他对疼痛的耐受性远超常人,还不至于就此昏厥。 他视线模糊,转过枪口想要再次开枪,那人又是一探手,抓住了夏良的上臂,左手手臂砸在夏良的肘关节上。 夏良痛哼一声,手枪脱手飞出。他咬破舌尖,强打起精神,发力一滚,扑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把那椅子撞了个稀烂,但也算是脱离了那人的追击。 他也不理会自己脱臼的右手,用左手抄起地上的椅子腿,凭借意识朝记忆中那人所在的方向横挥了一道,打的是下三路。 但那人似已料到有此一着,根本没给夏良斡旋的空间,后撤一步的同时抄起桌上的笔筒便朝夏良掷了过去。 陶瓷笔筒磕在夏良的眼角处,瞬间碎裂。夏良又是痛哼,满脸鲜血肆意横流,他也是被激发了血性,在这搏命的关头,根本顾不得疼痛。 他眼里一片血红,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怒吼着便冲了上去,椅子腿挥舞得大开大合,用尽了死力。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那人却好似能看清房间里的一切,根本没有作出什么大的闪躲动作,侧身,拧腰,撤步,歪头,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闪过夏良的挥击。 他整个人如鬼魅般欺身而进,身形一低,穿过夏良腋下,反抱住他的后腰,左脚一铲,将夏良整个人都铲倒在地,又用上了擒拿的技巧,反压住夏良的胳膊,从后腰里抽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抵在了夏良的后颈。 夏良的脸被死死地按在冰凉的地板上,咳嗽了两声,血从嘴边流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 后颈的匕首冰凉刺骨。伴随着那人的声音: “我问,你答。” 夏良的眼睛骤然睁大,眼底的愤怒在霎时间化作无尽的迷茫与惊恐。 那人按住他肩膀,将他翻了个面,又用膝盖抵在他的下腹,匕首抵在夏良的下巴上。 摇晃不已的吊灯渐渐稳定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照出的,分明是祝安生的身影。 “姐夫……?” 夏良满是难以置信。但他未说完,匕首又刺破了他下巴的皮肤。 “我问,你答。” 祝安生的语气冷漠。他的眼神更冷漠。冷漠得不像是夏良这十年来认识的那个祝安生。他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有某些东西正在无声地崩塌。 夏良没说话,静待着他的下文。 祝安生冷冷说: “在你十岁那年,你的姐姐夏美玲背着你回家,是因为你把一只拖鞋甩进了下水沟里。那天,你本来想让夏美玲带你去买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夏良沉默了数秒,说: “学校门口玩具店,新出的悠悠球。” 祝安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问: “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在老家做过一件很丢脸的事,是什么?” 夏良皱了皱眉头,压下心头的疑惑,无奈地说: “八岁那年的清明,我把别人家的祖坟当做自家祖坟,拜了半天。” 祝安生又问: “你第一次被我撞见偷偷套管子是在几岁?” 夏良愣了愣: “姐夫,你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祝安生的语气骤然生硬了几分,匕首再次递进他的皮肤里。 夏良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抿着嘴唇,过了一阵,说: “十七。” 两人俱是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中。 过了一阵,夏良感觉到脖子上的冰凉感觉慢慢消失。 他睁开眼睛,看见祝安生脸上挤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抓了抓头发: “啊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还以为你谁呢,原来真是我小舅子啊。” 说着,祝安生便殷切又体贴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到外面的沙发上坐下,忙里忙外的,又是给他冰敷又是给他打绷带,那副心痛的模样就简直就像是自家小舅子被别人揍了一顿似的。 祝安生又给他接上脱臼的右臂,随着“咔”的关节复位声,夏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坐会儿、坐会儿,姐夫给你拿阿司匹林。”祝安生搓搓手,又嬉皮笑脸地朝房间外走。 自始至终,夏良一直用非常怪异的眼神盯着祝安生。 他不明白的事,已经太多了。 致局外人 嘿嘿嘿小林同学,听说你一直很想见我啊是不是?别的事就先不说了我也懒得打字,挑战读者的环节吗?这主意是不是你喝多了才想出来的,中二归中二,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笑声)。 好了,长话短说,具体内容我也没怎么想,就随便应付一下吧。我大概看了看你写的东西,这名字编得还像模像样(笑声)。 你现在是写到付思哲的事吧?OK,我讲讲。 (清喉咙的声音。) 嗨各位小朋友们,我就是故事里的“蓝思琳”啦(笑声)。现在刚好写到案件收尾的部分是吧?内容我没仔细看,不过看林弓的意思,这次读者和故事里的“我们”掌握的线索是同步的,小林弓已经很尽力地还原整个事件的过程了,虽然瞎编的“祝安生”的内容让我看着有点不爽。整体来说我觉得这次的谜题已经明显得像是白衬衫领口上的鼻屎了,这都猜不到我用的手法你们也不要在道上混了(笑声)。 啊对了,当初布局的时候是我和“闷油瓶”一起想的,内容分两部分。他的部分我也大可以给你们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示,他的灵感是来自,呃,《嫌疑人X的献身》,电影前几年我有看,拍得实在不怎么样,啧。 尽管猜吧。随便猜。你们不应该猜不到我用的手法,应该猜得到闷油瓶的想法。但我仍旧很期待。林弓用的叙述性诡计实在是太坏了,你们到现在应该还跟书里的“我们”一样被彻底蒙在鼓里,嘿嘿嘿…… 这件事说起来虽然很不爽,但是想到很快你们也会像我当初一样不爽,我现在就很爽了。 我不指望你们任何一个人能够猜得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最好是,当你们知道结局时,不要产生那种啊我被骗啦的感觉。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上内容皆由“恶魔先生”提供,录音转文字,为方便阅读,略有修改。) 第32章 落定 隐藏在白板后的照片。 雏光里出现的女人。 那些脸上打着绷带的人。 他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姐姐。那时的她脸上也打着那样的绷带。 她与家人道别,启程去了广州,说要见祝安生。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姐夫对自己的突然袭击。连续的三个大抵只有他和姐夫知道的、关于自己的隐私问题。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有那么一段时间,祝安生怀疑他并不是真正的“夏良”。 也就是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冒充自己?甚至,连神态,行为,语气习惯都能模仿得完全一致——否则祝安生根本不会用那么隐私的问题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越想,夏良便越发自内心地觉得毛骨悚然。 “夏良。” 祝安生的声音让夏良从回忆中惊醒,他看向一脸苦笑的姐夫: “你不会是懵了吧?叫你几遍你都没听见。来,姐夫送你去医院。” 夏良一阵沉默,忽然问: “你在想什么?” 祝安生愣了愣。 他继续问: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我?” 祝安生挠挠头发,讪笑两声。 “也没什么。你每次来都会把白色雅阁停在楼下,况且以你的性格,进门前不按门铃,很不对劲。” 夏良怔住了。他缓缓睁大了眼睛,满脑子的不可思议。 由于没了钱包和驾驶证,他不打算无证驾驶,便坐了同事的顺风车,又因为猜测钱包在姐夫身上,一时恼火,没按门铃直接拍了门。 仅仅因为这两个反常的细节,祝安生便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也许,每次自己来到安生事务所找他的时候,他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自己,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夏良”…… 夏良直勾勾地盯着祝安生,缓缓开口: “姐夫……这几年来,你一直在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哎呀!”祝安生一拍脑袋,从口袋里翻出一只钱包来: “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昨儿跟你去学校里蹲点的时候,你把钱包落我身上了,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还你。” 说着,他便把钱包塞进夏良怀里,又搭着他肩膀把他搀了起来。 “你开车没?没开车是吧。咱叫个的士,送你去医院好好躺一躺,这伤不治好容易落下病根啊。” 夏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挂了个急诊。来抬人的护士见着担架上鼻青脸肿的夏良,都是讶异不已。 “你这是让人劫道了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小心摔的。”祝安生摸着后脑勺打着哈哈。 夏良含糊不清地冷冷说:“让狗给咬了。” 祝安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经过检查,夏良伤得不算重,没有骨折,外伤居多,得亏他身体素质不错,医生说只要躺上两三天就能出院。 祝安生也是对这事于心有愧,忙里忙外又是给夏良端茶倒水又是买水果削皮的,看那样子是对自家小舅子受伤心疼得不行,又对事务所里的暗室,突然袭击的事避而不谈。只是叽里呱啦跟他聊些天南海北的事,美其名曰注意力转移止痛法。 夏良忽然对他说了句: “掏一下我的口袋。” 祝安生愣了愣,照做。伸手往他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包被压扁的红双喜来。 “你要的烟。”夏良冷冷说。 他咧了咧嘴角,苦笑不已。 之后的时间,祝安生一直陪着夏良,尽心尽力地照顾伤患,就连黄沙谋杀案的事也抛到了脑后。 到了晚上,夏良说自己没事,让他滚蛋。祝安生拗不过他,悻悻然起身回家睡觉。 第二天周日。便是付思哲的葬礼。 阳光洒到床沿,夏良睁开了眼睛。 他拿过床边的手机,扫了一眼姐夫发来的短信。 祝安生要去殡仪馆看看。按他的说法——眼看着活生生的线索就要被人烧了,心底不爽。 夏良心底暗叹这厮实在没品,唤来了护士。 “我要出院。” …… 与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拗了半天,夏良终于是打着一身的绷带走出了医院。 他拦下了一辆的士,径直往雏光中学赶去。 祝安生如此重视那所学校里的学生,其中肯定存在着某些蹊跷。 他拿走自己的钱包,多半是为了自己的警察证。 要说有什么没有警察证就不能正大光明进行调查问询的地方,除去方晴家、天河都市广场以外,就只剩下雏光了。 既然祝安生不打算让自己知道真相。 那他就只有自己来调查了。 周六的雏光不上课,只有寥寥无几的高三学生会返校复习。 夏良向门口的保安说明了来意之后,便直接进了学校。 他要调查的目标清晰明了——他直接走进校长室,问校长周五放学到周六中午这段时间,有没有警察过来调查过付颖儿的事。 校长略作思衬,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就在周五放学后不久,一名姓祝的警官确实有来过学校。 夏良眼睛一亮,知道自己是来对了地方。 他照着校长回忆的,“祝警官”调查的过程,先是去到了高三学生的楼层,走进教室里对十几名正在复习的高三学生问询了一番。很幸运地,一名与付颖儿同班的学生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祝警官问了许多人有关于付颖儿在学校里的社交圈子的问题,得到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八卦:付颖儿最近和一班一名叫“时左才”的学生走得挺近,似乎付颖儿还在教室里因为他的事情哭过一次。 至于那个“时左才”,以同学们的评价,多少有些奇怪: 他平日里总沉默寡言,表现得很是普通。偶尔却会做出一些相当惊为天人的事情。任课的甄姓班主任对此的解释是:他早年经历过家庭变故,是个孤儿,且确诊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天才病”。思维方式不着边际。 他也得到了有关于另一个女学生的信息。隔壁班的转校生,名字叫做柳烟视,似乎与付颖儿关系很好,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最重要的是,经常有人撞见她和时左才一起回家。 他脑海里浮现出祝安生暗室里偷拍的照片,心底隐隐发觉,自己也许触及了某些极其重要的线索。 之后,校长又打电话叫来了校内保安,让保安带夏良上了七楼的实验室。 据保安说,祝姓警官还问过关于学校化学试剂存放情况的问题。 当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带他去实验室确认过一遍之后,才发现实验室里有部分化学试剂有被偷用过的迹象。 做生物实验用的氯仿被替换成了普通的水。 除此之外,“失窃”的化学试验品还有少量的硫,一罐气态氟。 …… 入殓师化妆。 穿上寿衣。 送花圈。 过程繁琐而沉重。付颖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捧着付思哲的遗照朝内堂走。 来的亲戚不多。付思哲的两个妹妹及其子女,都是付颖儿的表兄弟。 空荡荡的灵堂里回荡着主持人的致辞。付颖儿回忆着与父亲度过的点点滴滴,竟想不到太多记忆深刻的东西。 她对自己父亲的死,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总感觉身体很是沉重。但没有想哭的感觉。 身旁的方晴偷偷将从殡仪馆附近摘来的茱萸放进付颖儿的口袋,在耳边呢喃: “出了殡仪馆,过了第一个路口的时候,记得把它丢掉。” 付颖儿点点头。 爸爸为什么要死呢? 葬礼的仪式为什么会这么繁琐呢? 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他能看得见这一切吗?他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付颖儿不着边际地想着。 据说人的一生将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肉体上的死亡,心脏停止,没有呼吸,大脑不再运作。 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这个人在社会上也已不复存在。 第三次,是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那个人在世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彻底消弭。 自己会忘了爸爸吗? 会在多久之后忘记他? 他真的有爱过这个家吗? 她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知道答案了。 “现在是遗体告别仪式,请亲属轮流上前,告别遗体。” 主持人的话语惊醒了付颖儿,她迷茫地捧着怀里的遗像,遵照着指引,一步一步地走向正中穿着寿衣的遗体。 付思哲的脸已经无法复原。上半边脸,盖上了一块小巧的红布。只露出了抿着的嘴。 看起来仍旧安详。 一股无法抑止的悲伤如狂风浪涌般卷上付颖儿的心头。 她身子微微踉跄,心底绷着的弦断掉,大哭起来。 身后的方晴同样泣不成声。 那是最后一面了。 走出灵堂以后,不能回头。 …… 殡仪馆的门外,一名女人驻足不前。她倚靠在保时捷门旁,点燃了一根香烟。 她看起来不年轻了。四十有余,戴着墨镜。举止投足间,却有种独属于这种年纪的成熟魅力。 皮鞋踢踏声在身后响起。 “介意借个火吗?胡美琴女士。” 祝安生嘴边叼着根烟,笑着说。 胡美琴扭头望了他一眼,掏出包里的打火机。 祝安生点燃了香烟,含糊着问: “不进去看看吗?” 胡美琴摇摇头:“毕竟我也不算是亲属。”她又抬眼望向殡仪馆的空中,似有灰烟缭绕。“他现在已经被火化了吧。” “是的。”祝安生双手插进口袋,不乏唏嘘地应道。 顿了顿,他又笑笑: “没想到你真的会专程从上海过来看他。” 胡美琴吐出一口烟,眼眉低垂,手肘搭在车边,弹了弹烟灰。 “本来也不打算来的。我们十几年没有联系过,谈不上什么交情。只不过,半个月前,姓付的忽然联系上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和我见上一面……” 祝安生闻言,眉头微蹙。 …… 夏良心情沉重地走出了雏光,掏出手机。 他已经确认过了——专程打开了那罐氟气,闻到的味道,与祝安生密室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完全一致。 这也就意味着,祝安生其实已经很清楚,凶手很可能就是从雏光里偷走的氯仿。如果能够取得周六那天的监控录像,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但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邢广坤的声音。 “夏良,赶紧回来。” 夏良说: “邢队,我这边有了新的发现,关于凶手用的氯仿……” “先回来再说!”邢广坤听起来有几分焦急。 “怎么了?” 夏良从电话那头听见吸气声。 “杀害付思哲的凶手……” “……自首了。” 夏良愣住了。 邢广坤挂上了电话,神情凝重地转过身。 在审讯室的拐角,几名警察在前面押送。 缓缓从拐角出现的,是一张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人。一名年轻人。 头发颇长,面庞清秀…… 嘴唇微张,双目无神。 推着轮椅的人,是柳烟视。 第33章 “答案” 将轮椅推到审讯室前,柳烟视便不能再进去了。 她停下,伏过身子,轻轻把脸蛋贴在轮椅上的时左才脸上。另一边手轻柔地环过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后背。 “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不要怕……” 她的语气无比温柔。 她的眼里尽是怜爱。 “时左才”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要将她留下,刚一张嘴,便有涎水从嘴角淌下。 在场的警察们,包括邢广坤,看见这一幕,都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事态不对劲。 但如今只能照着程序走。 警察给时左才拷上手铐,后者惊恐地大吼大叫。柳烟视往另一个审讯室走,不时担心地回头望他一眼。 好不容易才让“时左才”在审讯室里平静下来,坐在对面的警察松了口气,看了看手上的档案。 “你叫时左才对吗?” “时左才”点点头。警察低头又看了看,名字、学生证件都对得上。 “你说,是你杀了付思哲?” “时左才”抬起头,眼神呆滞,静默了约莫一分钟,开始机械性地喃喃: “付思哲……该死……” 审讯官心里一凛。 “时左才”继续失神喃喃: “付思哲,是人渣,废物,懦夫……他让颖儿不开心了……他死了,颖儿就不会不开心了……” “星期五的晚上,我在公交站等他。我知道他很晚回家。我跟他说‘颖儿在我家昏迷了’,他信了——他好傻,他信了,他跟我去了我家。然后,我就打晕了他,喂他吃安眠药,很多很多安眠药……他一直睡到星期六。” 审讯官有些不安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邢广坤。从彼此的眼神里,他们读出一样的意思:这个人精神不太正常。 “然后,星期六的晚上,我迷昏了看冷库门的人。我把他拖进冷库。我把付思哲也拖进冷库,藏在角落。然后我把门锁上——然后,我扮成乞丐,去找小区的保安,把他骗到冷库,迷昏了他。” “我想杀了他,但是杀了他会坐牢。我不想坐牢。我要找人顶罪。我找了那两个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花钱,我要一个乞丐帮我做事。乞丐有了钱,什么都会做。他把衣服借给我,按照我的吩咐,十一点过来把冷库门锁上……把电闸关掉。我在冷库里面,假装成付思哲,我拍醒那两个人,说我们要被杀了,大家都很害怕,就去搬架子、堵住门……我放了箱子上去。” “然后,我骗他们说……说我很累。我要在架子旁睡觉。他们不理我,自己回去睡觉。” “等到他们睡着了,我拿出氯仿,又迷昏了他们。然后……然后我就拖着付思哲,留下指纹,再拖到两人旁边,用砖头拍死了他……然后,我就等。等到冷库融雪,融雪了,我就可以推动架子。我把架子推出来,然后打电话叫乞丐过来开门。他来帮我开门,又帮我把箱子放回架子上……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我了……” 说完,“时左才”的身子颤了颤,吸了口气,用一种乞求奖励的眼神看向他们。 审讯官和邢广坤面面相觑,心底都是无比沉重。 光以他这样的口供,怎么听都不像是这种话都说不清楚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偏偏他提供的供词又和警方对整个双重密室的手法推测都对得上。 要知道,警方是严行禁止将案情透露给无关人士的。如果这人真的什么都没做,又怎么可能说得出来这种与现场侦查情况完全对得上的供词来? 审讯官知道此事棘手,谨慎地问: “你先说清楚,你迷昏保安和水产店老板用的氯仿,是哪里弄来的?”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说:“是……学校……星期六下午……我去了学校……我是,高三的……” 审讯室外响起敲门声,邢广坤打开了门,气喘吁吁的夏良正站在门外。他瞥了一眼审讯室里的时左才,示意夏良进来。 当走进审讯室,看见时左才的瞬间,夏良呆住了。 “学校的实验室……上了锁……但是学校的锁,很旧,可以用学生卡……利用杠杆原理撬开,我就进去,拿了氯仿,和别的材料……” 审讯官皱眉: “什么材料?” 时左才喃喃:“我……我要……六氟化硫……” 夏良忽然插话:“是硫和氟。” 邢广坤皱起眉头,看着夏良,夏良神情凝重地转过头: “我刚刚去了一趟雏光,他们的实验室失窃了。不见的化学品是硫和氟,还有氯仿……硫和氟可以利用燃烧合成六氟化硫。” “六氟化硫有什么用?” 一直看起来浑浑噩噩精神不振的“时左才”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用极流利的语言回答: “六氟化硫的密度是空气的五倍,吸入后会充满声带周围,当人类发声时,声带震动,被带动震动的不是普通的空气而是六氟化硫。六氟化硫密度大,振动频率低,会让人说话的声音变粗。” 夏良挑了挑眉,他记得当初进入姐夫的卧室时,自己说话的声音确实是变粗了一点——显然,那就是吸入了六氟化硫的作用。 “声音变粗了……就可以……装成老人……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我了。” “时左才”说话的语气又变得断断续续,瞳孔涣散。 夏良的眉头越皱越紧。沉默旁听。 审讯官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阵沉默后,时左才说: “付思哲……是人渣……废物……懦夫……他死了……颖儿就不会不开心了……” 审讯官靠在椅背上,皱起眉头看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付颖儿很讨厌付思哲?” “不是我觉得……”时左才抬起头来,呆滞地笑了笑:“我很肯定……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付颖儿了。我什么都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我什么都知道。” “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不……我在她转学过来以后,才认识她的……”时左才歪着头笑了笑,眼底流露出痴迷:“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她命中注定的……守护者……” “守护者?”审讯官睁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 “付颖儿很在乎我……”时左才喃喃:“我也很在乎她……一开始,我们每天都在电话里聊天,但她不想让她爸妈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就换成我给她打电话,她不用接的,响五声我就挂掉了……这样,她就明白我的心意了……” 邢广坤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拉过身旁一名刑警,让他去调查付颖儿的通话记录。夏良的一颗心脏缓缓下沉。 时左才还在轮椅上晃动着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付颖儿家里的事情……她爸爸欠了好多钱,还不起,她爸爸不是什么好东西……付颖儿原本住很大很大的房子,现在只能住很小很小的房子,付颖儿的妈妈也在哭……” “等等……”审讯官问:“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付颖儿……亲口告诉我的……” “她亲口跟你说的?” “对……在她的家里。” “你去过她的家?” “没去过……她在假装和她妈妈说话,但其实是在和我说话,我们心有灵犀,我都知道的……我都听见了……” “你怎么可能听得到她们在自己家里说的话?” “我听得到,颖儿很爱我……她把我送她的礼物放在家里,所以我都听得到。” 夏良眯缝着眼睛,很快便意识到不妥之处。他凑到邢广坤耳边,压低了声音: “听雏光那边的学生说,付颖儿被时左才吓哭过……邢队,他该不会是个精神变态吧?” 邢广坤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也希望他不是。” 审讯官吸了口气,又问: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选择来自首?” 时左才慢慢垂下头,肩膀颤了颤,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的五官都扭曲了。 “还用问吗……我被付颖儿背叛了。” 审讯室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我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呢,我告诉她,说她的麻烦是被我解决的,她还冲我发脾气,说要报警杀了我……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这种女人……” 时左才连续喃喃了几次“这种女人”,又发疯般地大吼了几声。几名刑警扑上去将他按定。他拼命地挣扎着,口水鼻涕眼泪横流。 “放开我!我不想死!放开我!放开我……妈妈……爸爸……放开我……” 他哭得歇斯底里,状若癫痫,不一会儿,嘴中溢出白沫来。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审讯室里,柳烟视已经伏在桌案上,哭得梨花带雨。 “我和时左才交往了一个多月,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人格分裂……更加不知道他身子里藏着这样的一个人格……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件事的……没想到他竟然会对颖儿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 没有人想到这桩离奇的案件会迎来一个如此仓促而诡异的结局。 凶手自首了——是个具有高智商、人格分裂症状的“呆子”。 有了“时左才”的口供,警方收集证据的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两个小时,越来越多的线索开始浮出水面,一一印证了“时左才”对其凶杀手法、动机的描述。 警方找到了从殡仪馆回到家里的付颖儿,她从卧室里拿出了一台旧式手机。 据她说,那是时左才以威胁的形式逼迫她放在家里的。说是让她和时左才随时保持联系。但付颖儿因为害怕,并没有开过机。 警方拆开了手机,在存放电池的地方,有一枚窃听芯片。 关于那每天晚上打一次电话的描述,也得到了证实:付颖儿拿出手机,通话记录里每天八点都有一通未接来电。 直到警察向付颖儿说明了状况,她才知道那原来是时左才的作为,她看起来很是吃惊。 尤其是听闻时左才自首以后,她脸上的震惊之色更是真情流露。 随后,警方根据电话号码进行追踪,发现打电话的地方是在翠苑附近几条街区外的一个老电话亭。 这里是一片即将拆迁的旧城区,人迹罕至。与街对面那老士多的店主沟通过后,确认了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在八点左右过来打电话的事实。 铁证如山。不管专案组的人们再难以置信,时左才所供述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与案件的线索相符合。甚至还解释了一些警方没能调查清楚的问题。 为什么像这样不曾树敌的老好人会被残忍杀害——因为凶手精神不正常。 为什么付思哲会在周五晚上消失——因为这个凶手确是付颖儿的同学,他救女心切,被骗到时左才的公寓里,拉开了谋杀案的序幕。 警方甚至还在时左才的公寓里搜出了未来得及销毁的、作案用的氯仿和六氟化硫,前者用玻璃瓶盛放,后者则是灌进了气球里。 除去这些物证之外,夏良在他自首前,进入雏光调查出来的口供,包括校园里对时左才的风评,他与付颖儿的绯闻,失窃的化学材料,都成为了指证时左才杀人最有利的线索。 但没有人真正地打从内心感到松了口气。 因为凶手是个精神病。 依照法律,如果精神病人在无法控制自己意识的情况下暴走杀人,是无法定刑的。 而按照时左才的“女友”兼同学柳烟视的描述,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更倾向于“人格分裂”。 如果人格分裂的症状并非伪装出来的,对时左才犯下的案件进行量刑就会变得极为困难。 没有人能够确定精神病在杀人时是意识清醒与否。这必然要经过一次严肃而漫长的精神鉴定和量刑讨论。 走完一系列程序,时左才换上了囚服,戴上了手铐,即将被送往精神病院进行鉴定。警方也通过他的医疗记录联络到了他的心理医生秦凤楼女士。 柳烟视用纸巾擦着眼泪,被警方送走。夏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底生出无尽的困惑。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单案子不该是如此简单,但事实摆在眼前,除非他能够立刻找出另外一个完美的“答案”。 精神病院的押送车开到了警局。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姗姗来迟。 祝安生。 他仍穿着早上去殡仪馆时的黑色西装,听闻夏良说有人自首以后,便仓促地乘车赶来。专案组的警员们看见她,皆是哑然无语,神情复杂。 “邢队。” 他穿过警队,向邢广坤打了声招呼。邢广坤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 祝安生神情凝重,来到夏良旁边。 “情况如何?” 夏良抿抿嘴,说: “凶手已经招供了。我们在他家搜到了氯仿……证据确凿。” “人呢?” “正准备押送去精神病院。” 祝安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看起来有几分烦躁。他伸手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根烟来。 警局门口传来喧闹声,夏良说“来了”。众人转过头,门口处,几名刑警推着轮椅,把时左才带了出来。 轮椅在方砖地上滚动,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左才”目光呆滞,领口上还有涎水的痕迹。 一路穿过专案组成员们的队列,一双双沉默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每个人的心底,又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押送车的工作人员下了车,从后门里取出了担架,准备将其抬进车里,届时时左才会被穿上特殊的精神病服,双手被交错绑起,送进精神病院。 警员们默默地围了上去。 祝安生神情复杂,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挤到最前方。 工作人员将轮椅调转过头。有人取出了精神病服,有人在组装担架。到处都是一片无声的忙碌。 祝安生与时左才四目相对。 在某个瞬间,时左才的眼神微动,呆滞的瞳孔恢复清明。他左手环过身前,在一个谁也看不清楚的角度,对着祝安生悄悄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 那是“枪”的手势。 手里的“枪”悄然指向祝安生。 恶魔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意,嘴唇微动,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Bang.” 第34章 盲点 到了十一月,广州的天气就变得反复无常。一如易怒的情人,她可以在清晨时待你冷若冰霜,在中午时分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发雷霆,到了夜里,又待你温柔得像只乖巧的猫。 时左才再次踏进雏光的校门时,一切都显得有些陌生。 路过的学生大多数对他视而不见。也有些人会加快脚步远离自己。 半个月的时间,恍若隔世。 刑事裁定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久一些。他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两个星期的时光。 无罪释放。 有关他的事,一度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在这个时代,网络的世界里流逝得最快的便是记忆。 人们在虚假的世界里追求着自我,放肆发声,在热门的事件下各执己见,言论狂欢。 接着便是遗忘。 精神鉴定其实没有花去太久的时间。有十年来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咨询的秦医生作证,他很快便被确诊了患有多重人格障碍。 在警局里逢场作戏,大喊大叫的,是恶魔先生。 被柳烟视推进警局,又在精神病院里接受诊断的,是他的第三个人格。 这个计划,是在看见付思哲的尸体时,他脑子里第一时间便萌生出来的想法。 要将自杀改变成他杀,不仅仅是割下付思哲的头颅就能够做到的。 他需要一个替罪羔羊。最好的选择,就是被自己视为心腹之患的、被柳烟视无意间拉出来的第三个人格。 他仍记得柳烟视第一次掏出八面镜子,给自己进行催眠暗示时,第三个人格浮出水面,破坏了自己房间门锁的事情。 时左才痛恨一切不可控的因素——尤其是当这种因素就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的时候。 每每想起自己体内还有第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占据自己的意识,作出他无法预料的事,时左才就感到不安。 将他推上“死刑台”,承担所有罪过,拯救方晴母女,于闷油瓶而言,是两全其美的计划。 要实行这个计划,也并非一帆风顺。起初他想要柳烟视用同样的方法,通过八面镜子唤醒自己的第三个人格时,便发生了意外。 ——他不喜欢有人闯进自己的房间。有过上次的前车之鉴,他在催眠开始之前,特意加装了几道不易被破坏的门锁,为的就是不让第三个他闯进房间里。 然而他还是失算了。 “第三人格”远比他想得还要暴躁易怒,一如不懂事的小孩子。 当他被唤醒,想要邀请柳烟视进房间里,并发现房间被上了好几道锁头的时候。 “他”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疯了似的用自己的头自己的手去砸那几道门锁,柳烟视想拦也拦不住。 这就是时左才手上,头上绷带的来源。 好在这第三个人格虽然没什么理智,却意外地喜欢柳烟视。 闷油瓶虽无法理解,却也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他让柳烟视频繁地与第三人格接触,以便说服他去警局自首。 第三人格甚至连“自首”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对柳烟视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 结果就是,他顺利地把“自己”骗进了警局,让“自己”成为了替罪羔羊。 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半个月的时光后,在秦凤楼女士力排众议之下,确定了那个“反SH人格”出现属于极端意外的情况。 他于是被释放了。 感觉到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时左才转过头。 “想什么呢,要迟到啦。” 柳烟视笑意盈盈。 他点点头,沉默地往校道里走。 上了教学楼,回到高三一班的教室,迎面便看见了付颖儿。 对于时左才恢复正常上课的事,学校里还有近半听闻此事的人持反对的态度。 人们都害怕时左才这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次杀人——哪怕凶手并不是“时左才”。 毕竟,有什么事情是比一个随时会成为杀人狂魔的人坐在自己身旁更吓人的呢? 接下来的几年里,时左才也会受到更加严密的监管,不能犯下任何过错。 否则他迎来的,也许就会是长达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精神治疗。 这些事情,付颖儿都是知道的。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时左才没有杀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时左才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付颖儿抿了抿嘴唇,认真地朝他躬了躬身,说了声“谢谢”。 时左才愣了愣,付颖儿已经拉着柳烟视跑远了。 他沉默地回到角落的座位上,拿出了课本。距离早读开始,还剩一点时间。 白色雅阁在沙河福利院附近的街道旁停下。夏良穿着便服,来到了安生事务所。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门铃。 这次门边的显示屏没人应答,门直接从里面打开,夏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原来祝安生恰好在收拾屋子,门边堆满了一袋又一袋的垃圾。 “进来吧。” 夏良抬脚,又愣了愣,有几分不安地摸了摸鼻子: “姐夫……我是真的。” “行了,我知道。”祝安生笑笑。往客厅沙发一坐,叼起了烟斗。 没有了满地的垃圾,整个房间显得空旷了许多。 “没想到你也会有想要整理房间的时候。” “快半个月没有客人了。积蓄也花得七七八八,总得找些事做。”祝安生呷了口烟,嘟囔着: “我寻思着也许是风水的问题,就打算收拾一轮看看有没有效果。” “你这哪是风水,”夏良苦笑:“换做是我要找私家侦探,进门看见这乱糟糟的,心里也没底。” “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找个屁的私家侦探。”祝安生笑骂。 夏良疑惑,问:“姐夫,平时找你调查的客户,真的只是调查些小猫小狗,小三小四?” “不然呢?生活里哪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凶杀案。” 夏良摸了摸脖子,低声说了句“也是”。 “这次找我来,又有什么事?”祝安生搓了搓手:“有没有什么生意好介绍?” “邢队已经严令禁止我撺掇你掺和警队的事情了。”夏良虚着眼说了一句,又到他身旁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今天,是付思哲遗产结算的日子。” 祝安生平静地“哦”了一声,吐出一口烟来,惬意地眯着眼睛。 夏良抿了抿嘴,说: “姐夫,其实凶手并不是那个……时左才,对么?” 祝安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想知道?” “嗯。” “你知道听八卦最难的是什么吗?” 夏良摇头。 祝安生说: “要从别人嘴里听到八卦不难,最难的是保守秘密。尤其是你。” 夏良皱眉。 “为什么?” “因为你是警察。” 夏良不说话了。 祝安生磕了磕烟斗,想了想,笑着说: “这样吧。案情的经过我就不分析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当真的听。” 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夏良,你要记住,你是警察,我是私家侦探。我说过的话,永远不能当做证据。你得向我保证,在我这里听到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外漏。” 夏良捏了捏拳头。略作思衬,还是点了点头。 “告诉我真相吧,姐夫……” 祝安生笑了笑,扭了扭脖子,眼神有几分唏嘘,几分虚浮。 “我要给你讲的,是一个残忍又深情的故事。” “这个故事之所以成立,是建立在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盲点上。” 第35章 沉默的羔羊(其上) 《G弦上的咏叹调》。 世界上最富理性的交响曲。 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 在心情浮躁的时候,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在午休期间,校园的广播会播放这首曲子。 这是他难得喜欢雏光的理由。 他撬开了顶楼的门锁,在学校的天台席地而坐,身旁是未开封的盒饭。 这里是他的第二个秘密基地。 学校派发的学生卡于他而言,是出入每个学生禁入的地方的万能钥匙。这小伎俩本出自恶魔先生之手,但长久以来,他受用无穷。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平静的午休时光——尤其是烦人的柳烟视。 他可以徜徉在理性的河流里,一个人独处到下午两点。 听着那平静的旋律,时左才渐渐感到几分倦意。 过了一阵,他却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心底默默一叹。 笑眼盈盈的柳烟视。 还有付颖儿。 …… …… …… “第一次意识到这单案件的蹊跷之处,是你发给我的法医鉴定文件。” 祝安生呷了口烟,瘫在沙发上。 夏良皱眉,问: “法医鉴定文件?” 他记起来祝安生确实有将那份文件打印出来研究过,还在上面做了不少笔记。 “付思哲的尸体鉴定特征是,体表呈现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十二个小时以上。” 祝安生笑了笑: “这一切都符合冻伤的特征。法医并不能断定致死伤口是不是来自头部的重击,不排除他在受到重击前就已经停止呼吸的可能——因为他有可能是被冻死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了解过法医学吗?”祝安生转头看了眼夏良,夏良摇了摇头: “那和我的专业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有时候,想要探案,你就得像万金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懂一些。”祝安生吐出口烟来,淡淡道: “在法医鉴定中有一个比较有趣的课题。判定死者死因时,有两种死法比较容易混淆……” 他微微眯缝着眼睛: “冻死,和一氧化碳中毒。”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继续说: “这两种死法呈现出来的尸体特征极为相似,正如我方才所说的,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既是冻死的人会有的特征,也是一氧化碳中毒的人会有的特征。” “你想说付思哲其实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那怎么可能?” 夏良瞪大了眼睛: “正常来说,吸煤气或者烧炭的死者,体内血液的一氧化碳浓度会高得吓人,法医没有理由检测不出来才对啊?” 祝安生翘起二郎腿,说: “除非死者已经死了很久,血液里的一氧化碳浓度下降到了正常水平。” 夏良摇了摇头,纳闷地说: “这也太荒谬了……付思哲明明是在冷库里发现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冻死比较靠谱吧?”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呼了口气。 “这才是‘凶手’将作案地点选择在冷库的真正高明之处。不仅仅是为了假扮成死者,布置双重密室,最重要的,是让法医无法断定付思哲真正的死因,制造‘盲点’。” 夏良迷茫地问: “盲点……到底是什么?” 祝安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夏良,你觉得我之前一直强调凶手是个绝对的天才,是因为什么?” 夏良没说话,摇摇头。 祝安生笑着说: “普通人想要把一件事情做得复杂,可能会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营造细节,让整个事件都变得扑朔迷离。但真正的天才并不需要这么做——他们只会从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角度入手,通过简单的手段,将整个事件一口气变得复杂化。” 夏良微微皱起眉头,未待他再问,祝安生说: “这桩案子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凶手利用了时间诡计,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夏良坐直身子,猛然瞪大了眼睛: “付思哲是自杀的?” 祝安生点点头。 “周六早上,我借了你的警察证,去了一趟方晴家。” “你发现了什么?” “疑点有不少。” 祝安生略作思索,说了下去。 “当我意识到付思哲可能是自杀的时候,我就开始对他真正的死亡时间存疑。因为尸体的死亡时间受到了温度的影响无法判定,所以不排除他在周六上午就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如果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亡的,距离晚上十点半,将其带进冷库,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尸体僵硬,产生变化了,而法医并没有鉴定出来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死者很有可能是在被关进冷库之前,就一直处于低温的环境当中。” 夏良嘟囔道: “话是这么说,黄沙附近也就那么几个冷库,总不能把他关在冰箱里吧?” 祝安生斜乜了他一眼: “不需要冰箱。只要大量的冰袋就足够了……我调查过海鲜市场,周六下午有人找老板借了推车,买了二十袋冰块。根据外貌的描述,都符合时左才的年龄和特征。” “我进了方晴家以后,借故去了一趟厕所,发现她家是有浴缸的。上面没有灰尘,应该是近期才被人使用过。但当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方晴的回答是,这段时间都没有人用过浴缸。” 夏良张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付思哲死后,尸体被放在了盛满冰袋的浴缸里,延缓了尸体腐烂僵硬的时间……”祝安生点点头,继续说: “除此之外,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方晴说,她们家最近几天都没有生过火煮饭。” 夏良连忙点头。 “这个我也有注意到,赵罡说他去拜访了几次,发现方晴都是在叫外卖,吃得也很清淡,我们只以为是因为她没有心情做饭。” 祝安生不予置否地笑了笑: “要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但如果用更阴谋论一点的想法——她之所以不生火,是因为对付思哲烧炭自杀的事有心理阴影,或许也说得通。” 夏良迅速皱起眉头,注意到祝安生话里的细节: “你怎么确定付思哲是烧炭自杀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煤气中毒吗?” 祝安生摇了摇头。 “因为付思哲就是在书房里自杀的。” 夏良震惊不已,连忙问: “怎么可能?我的同事也调查过那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方晴已经做过一次大扫除了……” “你们调查的时候怀着的心态和我不一样,自然会主观地遗漏一些细节。”祝安生解释道: “第一次去调查方晴家的时候,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不相信方晴会杀死自己丈夫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你们只当是公事公办,没有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地方。” “而我……是带着付思哲极有可能是自杀的想法走进方晴家门的。” 夏良一阵沉默,又问: “所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祝安生笑了笑: “书房的地板很干净。但是墙壁边缘的地面有色差,瓷砖的颜色相对更深一些,这些色差的部分正好是一个矩形。” “也就是说,书房里原本应该有一张地毯?” “是榻榻米。”祝安生纠正。 夏良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祝安生笑了起来: “富安小区旁边就是垃圾回收站,一般要两个星期才清理一次。榻榻米的面积不小,而且我的运气比较好,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张。”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方晴家的?也许是别人家丢弃的也说不定。”夏良反驳。 “因为我在那张榻榻米上发现了被煤炭烫穿的痕迹。”祝安生磕磕烟斗,笑着说: “广州这段时间的温度最低也不过十七八度,没什么人会在家里烧炭取暖的吧?” 夏良一阵沉默。 “况且,我还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祝安生伸出手来,搓了搓手指。 “我摸过了书房里的门框部分。上面还有没清除干净的胶带痕迹,手上是黏黏的。” 夏良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合理了……毕竟付思哲不是被氯仿迷晕的,而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如果说这是为了烧炭自杀做的准备,一切就说得通了……” “当你看穿了这一个小小的诡计之后,剩下的一切,就都融会贯通了。“ 祝安生深沉地叹了口气,说: “付思哲自我了断后,尸体被存放在浴缸里,等待着晚上的到来。当水产店老板被迷晕了以后,再将付思哲的尸体带到冷库里,然后自导自演一出双重密室的戏码。这就是他设下的局。” “他之所以没有毁坏付思哲的牙齿,留下牙科记录,就是为了让警方更快地确定死者的身份。他的时间不多,是因为他必须让警方尽早宣布付思哲的死亡。这样一来,付思哲的三份保险金就可以越早到手。” “这个局是不存在任何破解方式的……因为当你参与这场游戏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当你们收到报案,赶到冷库里发现死者时,由于双重密室的存在,你们就会第一时间将这个案件定性为凶杀案,从而开始调查凶手的身份。” “你们穷尽一切手段,逼问密室里的两个嫌疑人,调查付思哲的人际关系,经济情况,家庭……只为了找出杀死他的凶手。你们一开始觉得嫌疑人是保安刘忠伟和张建宏,后来就会意识到他们俩只不过是被拉来顶罪的无辜者;而后,你们就会开始调查方晴,调查她的不在场证明……以为只要将这个不在场证明证伪,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可以击碎。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们穿着不显眼的衣服,付颖儿戴着口罩。只去了一些人流量极大,监控录像无法捕捉到的地方,留下了模棱两可的交易记录和电影票据。这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无论你们花费再多的精力,也不会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因为周六的下午,方晴和付颖儿,确实去了天河都市广场。”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夏良一眼。 “因为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的,周六下午的不在场证明,根本无关紧要。” 夏良抿了抿嘴唇,又问: “你是怎么确定他是在周六上午死的?” “因为尖叫声。”祝安生耸了耸肩,夏良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着解释: “我去了一趟方晴邻居陈东家,想要知道周六一整天对门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他告诉我,在中午的时候,听到了方晴的尖叫。” 夏良微微张着嘴。他记起来自己也曾在电话里听赵罡说过这条信息,不过因为赵罡说那是因为方晴家里闹了蟑螂,且时间是在上午,他也没怎么在意。他喃喃着: “这么说……方晴应该是在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付思哲自杀了……然后,时左才帮她掩盖了这件事,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应该就是这样了。” 祝安生坐起身来,脑海闪过时左才对着自己作出手枪姿势的那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安排好了整个计划……也包括了结尾顶罪的部分。现在想来,这个计划确实是环环相扣,堪称完美的犯罪艺术。只不过,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凶手。我们曾经以为张建宏和刘忠伟是无辜的替罪羔羊,到后来才发现,真正的替罪羔羊,其实是时左才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基于最开始的那个小小的时间诡计。当一个案件越发趋于完美谋杀,嫌疑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就很难突破惯性思维,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一起谋杀案。” “整个布局当中,有许多令人惊叹的算计。从发现付思哲尸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将方晴母女彻底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你们之所以完全不能从方晴口中问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就是因为方晴也根本不知道时左才打算做些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她应该只是照时左才说的,在周六下午带着女儿去了天河,留下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第二天做了一次大扫除。” 夏良恍然想起当初方晴见到付思哲尸体被毁坏时,脸上那真情流露的震惊和惊恐。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个表情,他才打心底觉得方晴与此事无关的。念及此处,他不禁心底暗叹了口气。 “我好像从头到尾都被算计了。”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抽了口烟。缓缓说: “确实如此……包括最后他自首的部分。” 夏良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叹了口气,说: “在他自首前一天,我和他有过接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我也被他摆了一道。他故意报错了你的车牌号,我没发觉——仅仅是凭着这一个小小的纰漏,他就断定我应该是和警察一块来蹲点的。” 祝安生转过头来: “良,那个周日,你也去了一趟学校,对吗?” 夏良沉默,点了点头。 祝安生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只是个私家侦探,我的一切行动都不能作为警方的直接证据。但你不一样……你在学校里的调查,成为了让他顶罪最强有力的佐证。” 夏良睁大了眼睛,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阵沉默过后,夏良喃喃道: “姐夫,这些事情……你在他自首之前,就已经调查出来了吧?你为什么没有不告诉邢队……告诉我们呢?”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吗?” 祝安生冷不丁反问了一句。夏良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了,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哪怕你现在把真相告诉老邢,将整个案件反转,结果又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对母女的家庭境况,捉襟见肘。没有那笔保险金,她们没办法再生活下去,你也应该清楚那个时左才的能力,警队知道了真相只会帮助他洗脱嫌疑,恢复普通人的生活,但现在……至少还可以让他处于重点观察的环境当中,防止他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 夏良紧抿着嘴唇,心情复杂。他从来没有想过整个案件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没有凶手,也没有“坏人”,被残忍毁坏的尸体背后,隐藏着的竟是一份救人的念头……一切都显得荒谬而又震撼。 他握了握拳头,又慢慢松开。眼神里多出几分迷茫。 “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骗保险金吗?” 祝安生拈起一撮烟丝,填进烟斗,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呷了一口,仰起头来叹了口气,烟雾在房间里缭绕。 “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故事就不配称之为残忍,也不配称之为深情了。” 夏良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我们是,时左才也是。” …… 《G弦上的咏叹调》还在校园里缭绕,已经进入了后半部分。 时左才微微蹙着眉头。 “颖儿说,有些话她考虑了很久,决定要同时告诉咱俩,你可得好好听着呀。” 柳烟视笑嘻嘻的。 时左才看了她一眼,又挪过视线,看向付颖儿。 她的脸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但是眉眼深处的阴翳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像是雨过天晴的蓝天,掠过一抹令人心动的绯红。 她抿了抿嘴,轻轻绞着手指,说: “谢谢你……也谢谢小烟。” 她顿了顿,继续说: “事实上……我前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开心,虽然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但是……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家里的事……” 她抬眼瞧了瞧身旁的二人,悄悄地吸了口气,脸上又飞过一抹嫣红。 “其实……” “我有一个住在纽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是前些年才知道的……”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但是她前段时间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也不愿意告诉我……不过,最近好像已经解决了,我真的很开心……” 柳烟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G弦上的咏叹调》播完最后一道音符,戛然而止。 时左才张着嘴,如遭雷殛。 第36章 沉默的羔羊(其下) 1. @呓语者: 一个不成熟的疑问:人可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做些什么?到何种程度? …… …… …… 2. “胡美琴小姐,可以告诉我半个月前付思哲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吗?” 祝安生神情凝重。 胡美琴吐出最后一口烟,四下望了望,没有垃圾桶。 她打开车门,从驾驶座里取出了一只烟灰缸,将烟头放了进去,烟灰缸随手递给祝安生。 她环抱着双臂,依靠在车门上,闭起眼睛。 “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能不能见一面,有些事希望可以当面交代。” “我们离婚了这么多年,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业,当时对那通电话不怎么上心。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就死了。” 胡美琴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也许当中有什么隐情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地联系我,但我想,也许是和我们那个国外读书生活的大女儿有关系。” 祝安生嘴巴渐渐张开,好一阵没能说出话来。 “你们……有个女儿?” 3. “颖儿……” 柳烟视两眼失神,不自觉地抓过她的肩膀。 “你说清楚,你的姐姐……叫什么?” 付颖儿怔了怔,脸上流露出困惑,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心底莫名地感到几分不安,犹豫了一下,小声道: “她……叫付青,有什么问题吗?” 时左才沉默地站起身来,转身,快步走下楼去。柳烟视想叫住他,但他走得很急,转眼已经没了人影。她焦急地抿抿嘴唇,问付颖儿: “可以把你姐姐的事告诉我吗?颖儿?” 4. “我们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祝安生在沙发上坐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眉心。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未燃尽的烟斗。 夏良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陷进了惯性思维里。谁都没有想到,付思哲在国外还有一个大女儿。” 夏良想起当初祝安生破解电脑时看见的那一条,出自“呓语者”的微博消息。 他曾经怀疑过付思哲文中所指的女人是付颖儿,是方晴。祝安生给出了另外一个新的调查方向——也许是付思哲的前妻。 但所有人都错了。 夏良双拳悄然握紧,喃喃: “也就是说……付思哲的那一笔国外转账,是给他的大女儿……” 5. 没有回到教室,时左才直接冲出了校门。 向翠苑公寓急奔的路上,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付颖儿初初转学过来时,脸上无法掩饰的不安和彷徨。 柳烟视转头咬了一口她手里的牛角面包时,她脸上掠过的绯红。 柳烟视叙述她和付颖儿的交情时,付颖儿眼里莫名的敌意。 在烧烤摊上,那番充满小孩子气,宣示主权般的对话。 付颖儿演戏最出彩的地方,并不是“有一个哥哥”的桥段…… 而是“她作为妹妹”的桥段。 时左才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爱,被惯性思维所禁锢。 他在看见“青”字时,本能地将其当做了男性的名字。 他在看见付颖儿的戏时,本能地将她当成了恋兄癖。 他为自己的疏忽付出了代价,他与整个事件的真相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他一路狂奔,跨过了小区的出入闸口,朝自己的住处直冲而去。 他从电梯跑出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扑到工作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了藏在文件夹深处的文档。 6. “给你看点东西。” 祝安生从桌上取过一支红双喜,叼在嘴边,站起身来,走进了会客室。 不一会儿,他搬出来一台笔记本电脑,点开了桌面上的文档。 夏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7. 晴,颖儿。 我要走了。这是我思衬了许久,也盘算了许久的决定。 请容我道声对不起。为家庭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挫折、也为我这次自私的离去。 你们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是对我,或许也对你们而言,这是让尘埃落定的唯一办法。 也请你们相信:我此生遗憾诸多,只这次是无悔的。我已留下三份保险,受益人是颖儿。当我走后,你们母女都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晴,勿要为此事自责。你当照自己意愿,幸福地活下去。 颖儿,前路还很长,愿你一生无碍。 8. “付思哲,其实什么都知道。” 祝安生吐出一口烟来,靠在沙发上,眼神渐渐变得虚幻。 他轻声说: “这段遗言里,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 夏良呆呆地看着那段文字,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 “姐夫……这段东西,你是怎么找到的?” 祝安生叹了口气。 “在把电脑还给方晴之前,我找熟人修复了一次电脑里所有被删除的文档。” 他顿了顿,又说: “这段话,最后一次修改的时间,是在10月11号清晨。” 夏良嘴唇微张。 “我不明白……” 他忽然喃喃着,迷茫地看向姐夫: “让尘埃落定的唯一办法……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祝安生坐起身,接过了电脑,神情平静地说: “他之所以自杀,不是为了逃避责任。” “……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自杀。” 他移动着鼠标,调出了另外一个文档。 9. 手机响了,他按下接通,耳边传来柳烟视的声音。 “时左才……” 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鼻音。 “付叔叔他……我们都……错怪他了……” 她在电话里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在她的询问下,付颖儿交代了关于姐姐付青的事。 具体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只是听姐姐说,她曾在华尔街的一家金融公司里工作。随后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经济诈骗案。但数日前,还贷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她仍旧平安无事。 最后,付颖儿提到了另一件事。 她特意来找时左才和柳烟视一并谈话,并非单纯是为了致谢。 昨天,付思哲的遗产分配完毕,付颖儿收到了一封付思哲留下的信。 信上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只在收件人的地方,写了个“烟”字。 付颖儿将那封信交给了柳烟视。 打开之后,信里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10. “上帝给了他们想要的容颜、世上所有的财富和无上的智慧,但他们却想放出盒子里的魔鬼。” 11.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良迷茫地问。 祝安生没说话,过了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太多。” “这句话的典故出自希腊神话,关于潘多拉的故事……同时,它也是一个国际犯罪组织的暗号。” 祝安生有几分唏嘘地喃喃: “在我当国际刑警的那几年,没少和这个组织交手。但是这个组织的根基无处不在,已经是个地底下的庞然大物,没有人能将其连根拔起。” “这个组织……和付思哲有什么关系吗?”夏良问。 “和付思哲没什么关系,和他的女儿付青有关系。” 祝安生解释道: “这一个多星期来,我一直在调查这方面的信息。终于在华尔街的金融报道上发现了几分端倪。具体的内容你也不必了解了……简单地说,这个组织在华尔街酝酿了一场金融诈骗案。付青被卷了进去,成为上百只无辜的替罪羔羊之中的一个。”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呼了口气,轻声说: “她欠下了巨额的、来历不明的债务,光凭自己没有办法还清。就算报警也没有用,因为犯罪者很巧妙地利用了法律的漏洞,她签下的那张合同是具有正式效益的。” “付思哲这些年,一直在四处斡旋,想办法筹集资金……” “……为的就是救下自己的女儿。” “但是那笔债务其实是个无底洞,付思哲不可能填得上……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让女儿寄给他合同的原件,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把合同的签署人身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祝安生顿了顿。 “然后,代他的女儿去死。” 12. “单凭这一句神话典故,你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对吗?” 时左才冷漠地打断了柳烟视的叙述。 电话那头的她眼眶通红,哑然无语,悄然抿了抿嘴: “我……” “我已经不想再欣赏你的欺诈表演了,柳烟视。”时左才平静而快速地说着,又沉默了一阵: “……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他挂上了电话,瘫靠在椅子上,神情满是疲惫。 过了一阵,他强行按捺下心头的躁郁,一点一点地梳理着被自己遗漏掉的线索。 首先回忆起的是付思哲留给妻女的那张便签。 付思哲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曾经被人当做是懦夫。 在同事眼里,他是任人欺负的老好人。 在妻子眼里,他是没有责任感的丈夫。 在女儿眼里,他是木讷呆滞的爸爸。 在柳烟视眼里,他是永远也进不去9?站台的麻瓜。 在曾经的时左才的眼里,他是被狂言师毁掉人生的效颦东施。 在恶魔先生的眼里,他是可笑荒唐的键盘侠。 但他不是。他沉默地背负着这一切,作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决定。 时左才记起柳烟视曾说过,她决定从澳洲回国读书,签证是付思哲代办的。 她也曾说过,付颖儿邀请她去家里,是付思哲提出来的主意。 付思哲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因为只有代替付青承担下所有的贷款然后死去,才能了结所有的事情。 这个计划,他早已考虑多时。 他早早地便买好了三份死亡保险,想要制造一场意外死亡——赔付的保险金足够让方晴母女生活下去。 但他一直没有实行,也许是想不到稳妥的意外死亡方式。 他害怕自己的死被判定成自杀,那样一来,方晴和付颖儿很有可能会潦倒一生。 直到听闻柳烟视要回国,他的计划才有了新的转机。 大女儿付青的还贷日期将近,他平静地帮柳烟视办理好转学手续,让付颖儿邀请她到家里。在一个阳光倾城的周六早晨将自己锁进书房,用胶带堵上门缝,抱出了藏在衣柜里的炭盆。 他将炭盆点燃。又坐回书桌上,打开电脑,取出一张便签,在文档上誊抄下来自己早已酝酿好的遗书。 将其装进信封里。将其翻转。 在背面写下了——“切勿呼救”。 他相信柳烟视能读懂信里的含义。 他欠下柳烟视的父母太多。哪怕或许于她而言,几百万算不得什么,他也不能再让柳烟视照顾方晴母女一辈子。 他相信柳烟视。或许,于他而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着什么将“自杀”改变成“意外死亡”的方式,柳烟视做不到,就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也早早做好了安排。他在遗产里留下了一封给柳烟视的信。信里写下了那个组织的暗语,他知道以柳烟视的聪明才智,会明白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算是他能给柳烟视的最后的交代。 这场游戏没有赢家。 恶魔先生的双重密室算计了专案组,时左才的“替罪羔羊”算计了祝安生,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人们才知道,在游戏最开始就已经死去的付思哲,算计了所有人。 时左才从来不敢想象世上会有人对自己如此残忍,也不曾知道人世间竟会有如此奇妙的爱。 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毛骨悚然,精神震撼。无论是在他和恶魔先生的布局当中,亦或是付思哲自己的布局当中,“付思哲”都只不过被当做了一个量化的符号来看待,而非活生生的人。 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得到的画面却是完全不同的。 从某一个时期开始,付思哲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他不是符号,不是被线牵着的傀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深切地知道自己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死去,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只是平静而孤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从那一刻起,之后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赋予了倒计时的意义。他在短信里提醒女儿为外公庆生,那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为外公庆生;他听闻了好吃的酒家,兴致勃勃地与妻女约定一起去尝尝,那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陪妻女吃饭。 但所有的这一切,他所爱的人们都不会知道。他只这样凭借着一腔孤勇,保持沉默,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依旧是同事口中好欺负的老实人,仍旧是妻女眼中不争气的父亲和丈夫,依然是网络世界里追逐夙愿的呓语者。 他也许在邻居的流言蜚语中听闻了妻子的事情,又也许在女儿的只言片语中意会到了她对爱的观念。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哪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写下的遗言仍然是希望她们幸福。 10月11号那天的清晨。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 他也许听见了方晴在拍门,听见了柳烟视和付颖儿的嬉笑声。 那时的他,也许正隔着书房的门,安静地倾听着一切。 只要拧动门锁,他便能重新回到那边的世界。 他吃下安眠药时,怀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再没有人知道了。 但他没有回来。 他终究是没有。 没有理解,没有认同。没有陪伴,没有救赎。 没有安宁,没有办法,没有退路,没有希望。 付思哲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这个渺小的家。 一如沉默的替罪羔羊。 后记 天渐渐凉了。清晨七八点的时分,广州城上不见阳光,只有一片蒙蒙的白。 方晴在连衣裙外披了一件黑色毛衣,匆匆下了楼。她的手里尙紧握着手机。 穿过老旧的居民楼,往北街走,那是与黄沙海鲜市场相反的方向,平时上班、买菜、回家,都不经过这里。 她接到一通电话,说是有寄给她的快递,要去一趟驿站。 已是过了频繁下雨的季节,空气甚是干爽,有风从身后吹过,地上的落叶伴着灰尘打着旋。 方晴紧了紧领口的毛衣,按着裙摆,加快了脚步。 转过街角,远处的旧音像店刚刚拉开卷闸门,老旧的音响传出一阵电流声,方晴沿路走,听了一阵,依稀认出来是王菲的《夜会》。 她在店门前顿了顿,又加快脚步穿过,驿站就在几十米外。 远远能看见穿着蓝色外套的小哥在驿站门口抱着肩膀哆嗦。她走近去,道了声“早安”。心底却多出几分疑惑。 那小哥望她一眼,挤出笑容。 “方小姐是吗?手机尾号是……” 方晴报了一遍手机号码,对上了。 “稍等一下。” 他往驿站里走,方晴跟了进去。四下望望。 “你们换班了吗?” “嗯?” “没什么……”方晴笑了笑:“这里的快递员我都认识,你看着……有点眼生。” “哦,”那小哥摸了摸头发,笑着解释: “我不是送快递的,我是花店的,在这边寄存一下。” 方晴愣了愣,眼神变得迷茫。 那小哥已经走进了里屋,她垫着脚、侧过身往门里敲了眼,小哥正从桌上琳琅满目的鲜花到处寻觅。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支包装得很精致的玫瑰。 “一个多月前,付先生专程来了一趟花店。” 他温柔地笑着说: “他嘱咐我们,要在今天给方小姐您送上一支玫瑰花。” 方晴讶异地微张着嘴,下意识把花接过,捧在怀里。上面包装着靛紫色的彩纸,花茎上的倒刺都被温柔地包裹起来了。玫瑰静静地躺在上面,血红的花瓣鲜艳欲滴。 “方小姐,生日快乐,您是个美人,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花店的小哥冲她点了点头。 方晴久久才缓过神来,本能地道了声“谢谢”。她的手轻轻颤抖着,抱着花,转过身,往外走。 出了店门,秋风打过,带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方晴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将玫瑰花护进怀里。花瓣在风中轻微摇曳起来,她眨眨眼睛,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花束里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 她嘴唇微颤,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其拈起,把花抱在怀里,双手捏着纸条,嘴唇微微翕动着,无声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便签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想你忘记我,又不想你忘记我。 思来想去,提笔踌躇。 决定送你一支小花。” 风声小了些,街道那头又能隐隐约约听见王菲的歌声。清浅、飞扬而安静。天又稍亮了些,有淡淡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延伸到尽头的路灯排着队睡去。这座温柔的城市刚刚睡醒,老旧的招牌在骑楼外林立,远处有食肆飘起炊烟。天上的云和喧嚣的尘世隔着九万丈,人心之间或许隔得更稍远一些。 世界一点一点褪去,逐渐渺小的驿站前,一个抱着玫瑰花的女人蹲了下来,头埋在膝间,肩膀在颤抖。 或许有过的事·1 高墙被粉饰成了洁净的白色。蜿蜒的藤蔓在上面蔓延开来,结成了一张绿色的网,让墙面的颜色温柔了些。 藤蔓一直向上延伸着。直卷到离地两三层楼高的铁窗上,开出细密的、紫色的小花。 看上去不像是监狱中的景象。倒像是别致的院落,或是静谧的古堡。 监狱里的陈设也温柔得有些过了头,墙壁是淡淡的米白色,四下安静而清洁。在高高的铁窗里,可以看见一小片远处的绿林。 波洛尼斯夹着帽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审讯室的门:就连这铁栅栏上的门都是精致而纤细的。按照澳洲最新出台的法律,他们将建设许多这样的监狱,来确保对犯人的人性化管理。 波洛尼斯很享受这样的工作。老实说,过于舒适的工作状态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在度假,而不是在监狱当一名审讯员。 此时此刻,距离他结束自己的“假期”,还有三十秒。 波洛尼斯在整理着审讯材料,微微抬着头,用余光审视着面前的这个犯人——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年轻女子。橙色的囚服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压抑,反倒因为她明媚的气质,显得活泼而跳脱;她托着腮帮子,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神色,眼睛在监狱的墙上游移着,就像闪动着波光的湖水。 波洛尼斯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顺便偷偷叹了口气,对这样美丽的少女不幸沦为囚徒表示惋惜。他尽量不去看她,用拇指弹开了手中的笔盖,用平淡的口吻开了个头:“这位女士,你所犯的罪行是什么?” 良久没有回答。波洛尼斯有些疑惑,抬头去看她,却碰上了少女的眼神:她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侧着脑袋,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忽然,她笑了笑,朝波洛尼斯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罪呀。” 波洛尼斯手中的笔尖顿住了。 他听见过许多类似的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住了半拍。 少女望着呆若木鸡的波洛尼斯,调皮地鼓起了腮帮子,无辜地眨了眨眼。少女身后的墙上是高高的铁窗,窗外一阵清风吹过,远方的绿林在窗中像波浪般起伏。 见波洛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少女噗地轻笑了出来,双手撑在桌上,捧起了姣好的脸蛋: “我——没——有——罪——呀。”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调皮而得意,像是个捉弄了别人的小孩子。 第1章 一款有趣的游戏 今天是周六,本该是学生们最轻松的时候。 对于时左才而言,了结了付思哲的案件,他的噩梦却仍在继续。 按照柳烟视麻烦分级法,付思哲于他而言能顶0.8个柳烟视,算得上相当棘手。 不幸的是,尽管付思哲已经离开了人间,时左才的生命里却仍有一整个活蹦乱跳的柳烟视。 更糟糕的是,结束了付思哲的案件,柳烟视的麻烦程度,在时左才的心中又有了微妙的提升:这些天来,付思哲遗书中的内容,一直在时左才的脑海里萦绕。 “我连累柳家颇多,直至最后,也未能幸免。” 照这句话的说法,付思哲处心积虑算计、替他将自杀变为他杀的人,本该是柳烟视才对——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让柳烟视处理这档子事,远比通过任何手段伪造凶杀现场都来得可靠。 而即便是时左才自己,也仅仅是险之又险地完成了付思哲的托付。 时左才枕着手,紧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脑海里飞速地掠过无数个疑问。 柳烟视到底是谁?她和付思哲的关系是什么? 付思哲在死前的一系列算计几乎称得上算无遗策,为什么独独把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一搏交到了柳烟视手上? 如果这出于柳烟视是他认为最靠得住的人,那么在她如烟似雾般不可捉摸的过去里,她又做了什么事情,足以得到付思哲用生命托付的信任?…… 时左才闭紧了眼,双手深深插进头发,近几天来零零碎碎的调查经历在脑海里跳跃,却始终织不成一张网。 他烦躁地晃晃脑袋,喉咙滚动着,发出不耐烦的、野兽般低沉的呻吟。 随后他听到门锁转动声。 门缝稍开了些,打里面伸出一只白皙如藕的手臂,指尖勾着塑料袋,晃晃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个饭盒。 “你掉的是这个欲望袋鼠的寿司外卖呢……”甜美俏皮的声音自门后传出。 随后,柳烟视的脑袋也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眼睛眯缝成了一对月牙儿: “还是这个惹人怜爱的美少女呢?” 时左才沉默了将近五秒,站起身来,走向门口,一手取过柳烟视手里的外卖盒,一手攥住门把,就要把她关在门外。 但柳烟视早已看穿了时左才的心思,及时地伸出脚顶住了门,笑吟吟的,一字一顿: “选错了。” 时左才与她四目相对,慢慢眯缝起眼睛。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弓起身子,使出拔河般的力气,一个抵着门,一个用力推门。 柳烟视脸蛋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气,奈何力气还是比不上时左才,眼瞧着就要被关在门外了,忍不住叫道: “正事!我有正事!!” 柳烟视双膝并拢,双手摆放在膝盖上,坐在沙发上眨巴着眼睛,嘴里嚼着什么,像只无辜的小猫。 时左才提起茶桌上的寿司外卖盒子晃了晃,眼角不经意抽搐了一下。 里面是空的,早就被吃完了。 他又抬眼,柳烟视别过脑袋,悄悄吐了个泡泡糖。 “说你的正事。” 柳烟视眨眨眼睛。 “我家WIFI坏了。” “所以呢?” “我想玩游戏。” “所以呢?” “你家有WIFI。” “这就是你的正事?” “没有WIFI我会死的!!”柳烟视义正言辞地说着:“你知不知道我住你楼下,为了蹭你的WIFI有多辛苦!我都快要爬到衣柜上去了!” “……” 时左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上下九那边就有星巴克。” “星巴克信号很差。” “那也不关我事。”时左才冷漠地站起身来: “物业的电话是81XXXXXX,自己找人修。我的午休时间到了,希望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你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不行!”柳烟视鼓起腮帮子: “跟我玩!” “不。” “那等会儿跟我玩。” “不。” 柳烟视沉默了三四秒。 “跟我玩。” “不。” “那等会儿跟我玩。” “……” 时左才从喉咙里发出躁郁的嘶吼声。 “你再不出去,我就报警。” 柳烟视眯缝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脱下鞋子,整个人都躺到沙发上,蜷起身子,拿薄毯蒙住了头: “你休想!!” …… …… …… 时左才僵硬地坐在电脑前,像一具干枯的木乃伊。 注视着闪动的屏幕,他的脑海里滚动播放着自己这几天在日记本上写下的悲惨经历。 …… 11月3日 晨八点,于班门口与烦人的女人相遇,其对我提出了代其把作文本转交给语文老师的无理要求。 为试图从作文中得到更多女人的信息而被迫答应,前往相隔半座教学楼的语文科室帮其交作业。然仅得知女人从未写过作文(包括本次),此外一无所获。 备注:语文老师竟然让其得以存活至今,值得怀疑。 11月4日 晚五点,于放学路上与烦人的女人相遇。其请求我代其把一份包裹转交至沿江路十四号,称有几位朋友急待领取。本应予以拒绝,但为调查其社会关系,被迫答应。 到达后发现,包裹中为一份猫粮,目的地为流浪猫收集中心。除沾染一身毛发之外,一无所获。 备注:这一爱好十分可怕,需特别防范。 11月5日 女人请求我代其上交学生档案、完成学籍注册,出于进一步了解女人的需要,再次破例答应。至档案室发现档案袋内仅有十五张小一寸彩照,经工作人员确认,其主要资料已交付学校。除发现女人的小一寸照片没有自拍好看外,无其他收获。 (林弓注:在时左才留下的所有亲笔记载中,仅此一次出现了“再次破例”四字。) …… 一惊一乍的叫声把时左才带回了现实。柳烟视丧气地按着手机: “啊啊啊啊啊啊!!他在我背后打我!!!!” 眼见时左才无动于衷,她又转过身来,狠狠地掐了掐时左才胳膊上的软肉。 “都怪你!啊啊啊啊啊啊你死得比我还早,你好弱啊!” 时左才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比他做过的任何一场噩梦都要惊悚。 他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陪柳烟视打游戏,本想借故在她的游戏好友里找出她社交圈子的端倪。 但直到现在,她的好友名单里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的ID触目惊心的“深渊恐魔派大星”,在时左才的逼问下不得不扭扭捏捏地承认,那是她高价聘请的代练。 而另一个则是刚刚创建的新号,ID中有一个“颖”字,自然是付颖儿无疑了。 很快,时左才便不幸成为了其中的第三人。 为了培养时左才上手这款有趣的游戏,柳烟视不仅把着时左才的手、让他下载了游戏,还给他注册了一个相当浮夸的ID,叫做“我变身你就知错了”,看得时左才头痛不止。 而更让人头痛的,是柳烟视的游戏技巧。 在严格的意义上讲,烟视小姐玩的不是绝地求生,而是一款跳伞游戏。 时左才在游戏里找出柳烟视过人天赋的算盘几乎从第一分钟起便落了空。在目睹她背着冲锋枪用拳头跟人打架、被一枪撂倒之后,时左才崩溃了。 “没有人会这么玩一款射击游戏。”时左才睁着死鱼般的眼睛,声音像逸散的干冰。 “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你死了10次,被重新空投了11次。” 柳烟视盘起腿,玩得相当入神,只是吐了吐舌头,当作没听见。过了一会,她又拉了拉时左才的胳膊。 “哎哎哎,我这边要开始了,你快进去排队!” 时左才麻木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今天连日记都不想写了,他想。 第2章 转机 对于时左才而言,他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周一清晨,他照例地早早回到了学校,却在早读时被档案室的老师在座位上喊了出去。 柳烟视经他手交给档案室的照片出了些问题。档案室的老师把他喊了过去,确认情况。 在离开课室的路上,时左才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消解、逸散。 张天佑“烟视小姐姐的证件照是什么样子”的呼喊像是从另一个宇宙里传来的。 档案室老师冰凉的声音不住从他耳朵里灌进来。 “烟视同学的档案没什么问题,但上交的照片有点小毛病,用的还是澳洲学生档案上的尺寸和背景。我没注意,全给黏到档案上去了……” “结果现在档案被学校退了,说照片贴错了、以后升学什么的怕有麻烦,撕又撕不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只能重新交一份;我去烟视同学班上找她,发现她不在,同学说她是去帮数学老师搬作业了。” “——于是我就找到你啦,嘿嘿嘿。反正你也认识烟视同学,就去档案室签个名领个档案,代为转交一下……” …… 工作中的档案室远比时左才想象中的混乱,这让他感到强烈的不适。许多张白花花的卷宗被交叠着铺在桌上,盖着形状不一的印章,在冷色的灯光下白得刺眼。 时左才穿行在摆满了杂乱档案的长条形桌子之间,强按着内心涌动着的烦躁。 带时左才领档案的老师指了指某张长条形桌子上的一个角落, “这些就是烟视同学的档案了……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工作的时候稍微乱了点。喏,那边的桌子上有大号的信封,你整理完可以把它们装起来。” 时左才深吸了一口气。他缓慢地拿起一张档案、放在桌上,再缓缓地将另一张放在它的上面。 在整个过程中,他尽可能保持着纸张边缘的整齐。 他的动作很慢,但不是为了把档案上的内容看清楚。 人为地制造规律和整洁,是他感到烦躁时平静下来的方式。 档案上的内容也并不值得注意。生于十一月十七日,将满十八岁;父母的职业都是经商,此外再无别的信息;原就读于澳大利亚一所叫白桥中学的学校,成绩算得上不错,但称不上优异;有作为杂志模特的经验,但只是略微一提——作为一份学生档案,就连这种恰如其分的省略,都显得那么合理。 这是一份让人提不起什么精神的档案。它光鲜,得体,周全,却让时左才隐隐觉得,它似乎被精心地处理过,把某些不可说的秘密隐藏得滴水不漏。 就像它的主人。 时左才机械地把档案交叠在一起。纸张在桌面上摞得整整齐齐,约莫有了一掌的厚度。 最后几张是澳洲那边的英文档案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出入境信息,看上去更加可以忽略。 倒数第二张档案是一张薄薄的纸,大小只有其他档案的一半,字迹也相对模糊,似乎不是档案,而是类似于出入境证明一类的票据。 时左才机械而缓慢地把它铺在了一沓档案的最上方。在用最后一张档案把它盖住以前,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这张小小的证明与其他档案一样天衣无缝,从健康状况到信用程度,都是清一色的良好。唯独在犯罪记录一栏上,有一行暧昧的英文小字。 “criminal record canceled.(犯罪记录撤销。)” 档案室的老师泡了杯茶,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那个桌子边的男生——他用手揉了揉脸,捋了捋头发,似有些疲惫。 但他放下手之后,情况便好了很多。眼睛有神了不少,表情也生动起来。 猛地看上去,就像换了个人。 …… 上午九点,时左才按捺着心头的狂喜,坚持完了第一节课。 第一节课下课以后,时左才又痛经了。 雏光本就不是个管理严格的学校,虽校风还算正经,但学风宽松得很。加上恶魔先生在班主任面前演技卓绝地疼得满脸铁青,被批准放假也是意料之中。 张天佑直直地看着活蹦乱跳地收拾东西的时左才,目光有些疑惑。 “小才才,烟视小姐姐是不是答应跟你睡觉了?” 时左才挑起嘴唇笑了笑,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不置可否地把书本放进包里,把背包甩在了肩上。即将离开时,又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向张天佑邪魅地笑了笑。 “是。” 张天佑肝胆俱裂。 回家路上,恶魔先生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空,脚步轻快,不住地吹着不着调的口哨。 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极致的兴奋和狂热。 闷油瓶在看见那行被取消的犯罪记录的瞬间当机立断、换出了自己的第二人格,其用意不言而明。 他需要信息。关于那张小小的票据的、尽可能多的信息。 在恶魔先生的演技之下,档案室的老师轻易地相信了这个学生对档案类型与相关学问的好奇,向他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别的信息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那张小小的票据确实如看上去的那样,是一张出入境时开具的证明。 这张证明和很多杂七杂八的档案一样,其实本没有被上交的必要,纯属柳烟视一股脑塞进档案袋里的。也不知她是怕资料缺失、还是懒得应付区分资料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张证明是由澳大利亚海关亲手开具的。也就是说,无论是证明本身、还是证明上的内容,都是真的。 “这证明和上面的内容都是真的,所以柳烟视的犯罪记录肯定是弄错了”——这是档案室老师的说法。 “这证明和上面的内容都是真的,所以柳烟视掩盖犯罪行为的手法一定非常高明”——这是恶魔先生的想法。 尽管恶魔先生并没有闷油瓶般恐怖的推理能力,但以他对柳烟视的了解程度,也绝不肯相信她被卷入一起案件、又被宣布无罪释放仅仅是出于巧合。 这种事发生在一般人身上只能证明他倒霉。而发生在柳烟视身上,只能证明她确实是个深不可测、连澳洲警方都奈何不了的骗子。 “有趣……真是有趣!”恶魔先生近乎神经质地喃喃着,掏出了家门的钥匙,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见到猎物时才有的神采。 “这时候是不是得换那个闷油瓶出马了?啧,书呆子,这回对你还真是有点期待啊……” ……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闷油瓶出来得格外地快。 但事实显然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无论是他还是恶魔先生,对柳烟视所犯下的案件都多少有个心理预期——无非是诈骗、盗窃,或是金融犯罪之类。 但闷油瓶所看见的这起案件,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迷惑,甚至几乎穷极了他想象的极限。 找到这起案件并不困难。时左才翻上了外网,不费力气地找到了柳烟视曾就读的、白桥中学所在的地区。那是澳大利亚新纽卡斯尔市下属的一座小镇。 时左才检索了这一地区内所有含有柳烟视英文名的文件,发现了一家叫做《纽卡斯尔老实人报》的报纸,在它的官方网站上找到了过往报纸的电子存档。 在大约一年以前,有四期报纸断续地讲述了那起柳烟视牵涉其中的案件。 那是一起让人头皮发麻的不可能失踪案。 第3章 不可能的失踪案 掐指算来,案件的发生时间,应该与时左才打开新闻网站隔着一年有余。追根溯源,事情可以从一年前的9月19号说起。 9月19号的上午,人口并不密集的小镇上来了一位样貌清纯的华裔女学生。 女学生叫林羽商,从广州的晨辉中学转学而来,据说是父母在国内经商、让她一个人来海外读书的。 她生着一副天真无害的娃娃脸,算不上格外吸睛的美人,看着倒也算得上让人舒适。加上性格分外讨喜,在有限的时间里,很是在小镇中得到了居民们的喜欢。 说她性格讨喜,倒也没什么别的原因——无非是天性单纯善良、活泼外向,刚在镇上落了户便不时在邻居家串门,偶尔还帮一位独居老人打扫打扫院子。 对于一位父母在华经商、远赴海外求学的学生而言,这当然并不容易。因此,一位叫苏珊的老人曾在林羽商帮她打扫落叶时关切地问过她生活上的琐事。林羽商看上去颇不在意,只是轻松地告诉苏珊,自己刚来镇上便认识了另一位同是华裔的女生;正所谓老乡见老乡格外亲切,有了她帮忙跑腿、办理入学手续,生活上的困难也少了许多。 小镇上的人口相当有限,本就为数不多的华裔女学生自然相当容易辨认,调查人员在事后几乎是立即断定,这个帮林羽商跑腿、安排相关入住事宜的人,就是已在白桥中学就读的柳烟视,而档案室管理员的说法也证实了这一点。 在不久的将来,这成为了柳烟视被怀疑时最直接的证据。 …… 林羽商在小镇上的生活在报纸上并无过多记载:一来是她在小镇上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并无什么可以记叙的,二来是她的生活着实平常得出奇,并没有什么疑点。 报纸只用了匆匆数行,便把她有限的生活碎片一笔带过,无非说她是个宅女、平时不常出现在外,顶多偶尔帮别人做做事、打扫打扫院子,或是去学校办理一些档案——她在落户后租住在一处公寓里,公寓的照片可以为此作出有力的证明:粉红色的床单,贴着粉紫色墙纸的墙壁,床上是一只打着补丁的小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一名十七八岁的普通少女无异。 比起她日常生活的琐碎,还是她不可思议的失踪过程要不平凡得多。 她是在一场万众瞩目、观众众多的模特表演秀现场,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几千名观众的面,突然失踪的。 …… 妮可时装秀是小镇的代表与骄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小镇依然与繁华的现代社会所联系着的标志之一。 十分有趣的是,这个小镇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远离澳大利亚的经济中心、更远离了全世界的时尚中心,却偏偏有一名著名的时尚设计师出身于此。抱着回馈故乡、拉动家乡时髦值的念头,这位朋友在发迹后立刻筹办了第一届妮可小镇时装秀,并延续了近二十年。 当然,这并不是这起案件的重点。对于这起案件而言,本届妮可时装秀仅仅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征。 第一,妮可时装秀现场人员密集,足有将近三千名的观众。 第二,为了对观众实施严格管理、确保能在盗窃等案件发生后抓住犯人,妮可时装秀有且只有一个观众出入口。 虽然秀场内部的监控存在一些死角,但要在这里让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任何在现场试图对他人施暴、或是掳走对方的行为都会毫无疑问地引起人群的哗动,进而引来训练有素、武装到牙齿的保安;更重要的是,为了确保在秀场内犯案的可疑人员被绳之以法,妮可时装秀出入口处足足装了八个高清摄像头,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出入秀场的观众。 9月30日下午16时24分,林羽商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走进了秀场,八个摄像头从不同角度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她验票时的样子。18时30分,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退场,至19时58分,最后一名观众从场馆中走出;整整一个小时零四十八分钟的录像里,没有发现林羽商的一丝痕迹。 当晚23时,安娜前往镇警察局报案。几乎与此同时,时装秀的情场工作正式完成:除工作人员外,没有发现任何人员滞留在场馆内。 在三千人的注视下,在一个几乎算得上是全封闭的场馆里,林羽商就像蒸发在了空气中一般,神秘地消失了。 …… 警方花了三天时间对场馆出入口的录像进行排查,失望地一无所获——由于时装秀的严格规定,出入场的观众不得携带体积超过五百毫升矿泉水的物品;而事实上,观众们也相当识相,连带进场的水瓶子都多是三百毫升的。录像分析员把眼睛都快看裂了,也没看见哪个矿泉水瓶子里有装着个大活人的迹象。 时装秀场的内部称得上固若金汤,一个普通的女生根本没有不经出入口而离开的可能——事实上,除了一扇距离地面足有十米高的窗户,秀场里只有屋顶上距离地面足有三十米的吊灯台和通风口。 唯一比较值得怀疑的,是秀场中心的、走秀用的T台——众所周知的是,T台下面有着足够的空间,不法之徒趁着观众的不注意、以足够迅捷的速度把林羽商制服或是杀死、再摸黑放在T台下方似乎并非什么难事,只需要考虑如何在拆卸T台、运出秀场时不要露馅。 可接下来的调查几乎彻底击碎了这唯一的可能。T台的所有部件在运出场馆的第一时间便被拦了下来、做了细致的检查,没有被查出任何疑点——更重要的是,本次时装秀的所有工作人员均来自悉尼的某时尚公司,虽然曾经来过镇上,但与初来乍到的林羽商完全没有一丝关系。让他们去对林羽商下手,除非他们脑子里进了水。 就这样,柳烟视作为林羽商唯一认识的当地朋友、唯一具有社交记录的对象,被自然而然地作为了头号嫌疑人。在林羽商消失后的次日,便被投入看守所,禁足了起来。 在此期间,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则完全属于监狱的加密档案,并未予以公开,也不能查到。 但可以确定的是,柳烟视在监狱里没有待多久。两天过后,她就被警察从监狱里放了出来。 在柳烟视在监狱中被严加看管的第二天,一位参与过走秀的模特被发现失踪。 以一种同样悄无声息、完全不留痕迹的方式。 第4章 不存在的失踪者 与广州的许多中学一样,晨辉中学在午休结束、在家午休的部分同学们回校的时候,并没有太严格的查证措施。 恶魔先生眯上眼,伸了个懒腰,修长的指尖往口袋里一伸,取出一张柳烟视的自拍照——恶魔先生从柳烟视的微博里下载了张看着比较人模狗样的,做成了类似于明星签名卡的大小,在打印店里花五块钱做成了精美的卡片。 配上柳烟视颇有几分明星气质的形象,倒还真像极了一张国际名模的签名卡。 他朝校门内不远处的保安亭走。 “保安大叔!大叔您有空吗,我想请您帮个忙。” 保安黄叔听着窗外的唤声,转头一看,是名穿着晨辉中学校服的学生。 “咩事呀?” “啊……是这样的。”那学生挠挠头发: “我有个亲戚寄来了这个,让我转交给这位学姐。可我们都不知道学姐是哪个班的、甚至不知道学姐现在转学了没有,只知道学姐的名字;所以……” “啊,这个没问题啦。”黄叔大方地允诺下来,从时左才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签名卡片,随手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票据,“把名字记下来,我过一下就去给她啦。” 时左才边连声答应着,边在纸上写下了“林羽商”;又迟疑了一下,说: “我那位亲戚说,这份礼物是她和林羽商学姐一起追过的、澳洲著名模特的签名卡,价格会比较贵;所以,希望能尽量保证交到她的手上……” …… 闷油瓶抱着腿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静静地看着操场上的一块石子,宛如一个从精神病院里走失的自闭症患儿。 恶魔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旁边的校服店买了套校服、蒙混进了晨辉中学,却兴奋得有些过了头。 他从没想过,在放学前可能没办法出去。 事实上,他还没向校门迈出步子,就被保安拦了下来。 他处理这个失误的方式也相当简单。把身体的主导权交给闷油瓶,而自己则躲到脑海深处去睡大觉。 在闷油瓶面前的足球场上,许多学生正在兴奋地踢球。而他却只想一头撞死在看台的台阶上。 或许我有必要把那个烦人精当成比柳烟视更大的麻烦。他想。 当然,恶魔先生为他“赢得”的、这一下午的思考时间,于他而言倒不是坏事。在空无一人的看台上,他可以更好地整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完成所需要完成的剩余推理。 他的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林羽商失踪、柳烟视被控制之后的案情。 是的,在柳烟视失踪之后,小镇上又失踪了一位模特。 这位模特的失踪比林羽商的失踪要“正常”得多。 她和一起参与本次时装秀的其他成员住在酒店里。准备在收尾工作完成后拍个简单的集体照,再各自分散。 在柳烟视被捕后,警方批准时装秀官方继续推进收尾工作。工作结束后的清晨,时装秀的总负责人提醒模特们做好准备,发现一个叫许思舞的模特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警方调取监控发现,这名模特的失踪时间与林羽商的失踪时间完美吻合。 事实上,在那场舞台秀结束、离开秀场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到酒店。 这种失踪本身无异于是在无言地认罪:警方确信,她应该是在制服(或谋害)林羽商后立即畏罪潜逃,并通过完美的犯案手段为自己争取了逃脱的时间。 自然而然地,没有被查出什么犯案嫌疑的柳烟视也被无罪释放。 按理来说,作为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最该被时左才调查的,正是这位模特的资料。但糟糕的是,这位模特的资料与柳烟视的绝大多数档案一样,看上去无懈可击。 这个叫许思舞的模特是中美混血儿,失踪时约有二十岁,从十五岁便与妮可时装秀签约,在妮可时装秀举办时为其表演。 在时装秀的官方网站上,可以清晰地查阅到她的所有资料,但都是与模特身份有关的信息,谈不上有什么疑点可言。 但时左才决定不拿她作为调查目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的档案下不去手。 在看完案件详情后的第一时间,时左才便作出了与澳洲警方截然相反的判断:这个叫许思舞的模特,绝不可能是谋害林羽商的凶手。 林羽商失踪后,所有人都把注意点放在了她日常生活中的社交关系网上,从房东安娜、街坊苏珊到嫌疑人柳烟视,无不遭到了相当细致的排查与盘问。 但在报道里,作为一个普通模特、在官方记录中与林羽商全无瓜葛的许思舞,本来从未被作为过怀疑目标。 换句话说,直到她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她的失踪才被当成了不打自招的证据。 如果许思舞是让林羽商失踪的真正幕后黑手,那么以她让林羽商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而自己又得以逍遥法外的缜密心机,绝不会想不到自己的潜逃会成为指认自己的最大证据。 但她确实从此消失了。而且闷油瓶在网上严密地查证过,自她消失以后,从没有她落网的报导。 闷油瓶在出门前看着闪动的电脑屏幕,不禁抿了抿嘴唇——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究竟会是什么。 他希望他的推理是接近真相的:柳烟视谋害了林羽商,又仅仅为了自己得以洗脱嫌疑,而搭上了素不相识的、模特许思舞的性命。 但在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遥遥劝阻着他:不,不要。事实不要是这样的。 闷油瓶坐在操场上,看着脚下的石子,思绪在脑海中翻滚,逐渐织成了一张网络。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误、林羽商的失踪是由柳烟视一手策划的,那么只要能搭上林羽商人际关系的只丝片缕,他总能找到她与柳烟视间的关系。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找到了二人间的联系,就等于找到了案件的第一个突破口。 仿佛决定了什么一般,闷油瓶摸了摸脖子、站起了身,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出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远远的呼喊声音。 还不待他换出恶魔先生,保安黄叔就已跑到了眼前。 “哎呀,同学仔,怎么逃课来这里啦……找你找得好辛苦啊,这个给回你。” 黄叔擦着头上的汗,从腰上的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那自然是柳烟视小姐的自拍照“签名卡”了。 时左才呆呆地站在原地,向黄叔投去疑惑的表情;黄叔叹了口气,把签名卡塞到时左才手里,打开了话匣子: “哎……同学仔,我们学校这几届的学生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啦……” 第5章 石破天惊 周二下午的最后两节都是数学课,台下的同学正做着练习。笔尖划过纸面,课室内一片窸窣的响声。 闷油瓶瞥了瞥身边向他微微侧过脑袋、不住瞄他一眼的张天佑。忽然,他猛地转过身去,定定地看着对方。 “你想问我什么。” 张天佑作无辜状:“你说什么?” 闷油瓶的喉结烦躁地滚动了一下。 “你偷窥的技术很烂。” “……” “老师快写完板书了。快问。” 张天佑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会,看向时左才时竟微微脸红。 “你和柳同学……整晚都没睡吗?” 闷油瓶愣了一会,明白了张天佑提问的缘由。 他大概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黑眼圈沉重,面无人色,嘴唇苍白,仿佛身体被掏空。 昨天下午,晨辉中学的保安黄叔告诉他学校里并无林羽商其人,他还没有死心。直到对方再三确认,各级组老师和档案室均表示查无此人,才不得不作罢。 也没有人在无意中看见了柳烟视的照片、认出她是谁。 这一点虽不出人意料,但同样令人失望。 把柳烟视的照片印在卡片上经人传递,虽是恶魔先生灵机一动、当作买彩票的做法;但那么多老师都没有认出照片上的柳烟视,至少可以说明,柳烟视与晨辉中学之间有过联系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换而言之,到此为止,所有的线索都彻底中断了。 悻悻然地接过了“大明星”柳烟视的卡片,闷油瓶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他的脑海里,无数个念头在不停地翻滚。 按照思维惯性,闷油瓶首先怀疑的自然是有人抹除了林羽商入学时的资料:但这很快便被他自己所否决。 不同级组的老师均表示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可以确定他们是真的没有遇见过这个学生。 这样一来,剩下的可能便只有最后一个。 如果真像报纸记载的那样、林羽商曾经表示过,给她办理入学手续的是柳烟视,那么按那个女人出神入化的伪造文件工夫,极可能已经修改了林羽商原本就读的学校。 但这个可能无疑是闷油瓶所不能接受的。 据他估计,广州市内少说也得有两三百所高中,在其中通过一个名字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使得他不得不叹服于柳烟视给人制造麻烦的本领。 如此一来,从案件所牵涉的人身上寻求突破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最后的希望就是从作案手法上寻求突破,但这几乎同样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报纸上关于案情的信息并不多,但简略的信息所勾勒的,几乎是一起百分百的完美犯罪。闷油瓶还特意在网上搜索了举办场馆的详细信息,用一整个晚上再次确认了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那个场馆除了一个安装了八个摄像头的出入口,连只鸽子都飞不出去。 …… “左才同学,时左才同学,时左才?” 数学老师拿粉笔擦敲了敲讲台,发现时左才还是毫无反应。 “……张天佑,你喊一下他。” 张天佑用笔尖戳了戳时左才。时左才站了起来,目光仍然游离而失神。数学老师皱着眉头,敲了敲黑板: “时左才同学刚刚是在思考题目吗?来讲讲这道题的解法。” 时左才淡淡地说了句“我在走神”,黑板也没看,便坐了下来。 数学老师对他的神游天外早已见怪不怪,又敲了敲黑板: “好的同学们,这道题目是立体几何里压轴题级别的难度,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反证法。首先,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棱AB不垂直于底面BCD,会得到什么条件……” 时左才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数学老师的话仿佛在耳边逐渐逸散。就在数学老师继续写着板书的当口,一个小塑料袋从他的左前方传了过来。 时左才抬头去看,发现与他隔着半个课室的付颖儿朝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 塑料袋里是一盒安眠药,袋子上贴着张纸条,是柳烟视的字迹:“脸色那么差,要注意休息呀。” 纸条上还画了个笑脸。像是在慰问,也像是在挑逗。 时左才看了看身边的张天佑——他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嫉妒和愤慨,就差把“你这是长得有多帅”给写在了脸上。 时左才没有跟他解释的欲望。他躁郁地低头,用手狠狠抹了抹脸。 忽然,他停住了手,在数学书的扉页上写了几个字。 接着,他顿了顿,又写了一行。 …… 闷油瓶重新恢复意识,已是凌晨五点。 他是在床上醒来的,但他很快便从这具身体的疲劳程度判断出一个事实:那个该死的烦人精昨晚几乎也彻夜没睡。 尽管经常彼此交换意识,但闷油瓶极少会在身体被别人占据时彻底失去意识——更多的时候,被对方占据着身体与做梦有些相似。因此,尽管两个人格的意识并不共通,但却往往对共同经历的一切共享记忆。 前一次彻底失去意识,还是被柳烟视催眠了人格。至于这一次,则大概是精神和身体上极度疲惫,不能支撑两个人格同时活动的结果。 闷油瓶扶着头,头痛的感觉如潮水般传来。他支撑着坐起来,手向床头柜摸去,是自己的数学书。 他点亮了灯,翻开书的扉页,那里有三个他在把身体交给恶魔先生、规避麻烦前,下意识写下的字。 “反证法。” 下面还有另一行小字。那是他写下“反证法”之后,灵机一动之下想出的、最后的突破口。 “你会怎么做?” 他往下翻。 数学书扉页后的几页全是目录。目录页上大片的空白都被混乱的字迹布满,在短促的浏览之间,闷油瓶看见了许多令他难以想象的手法和诡计。 但这些几乎完美的设计都被划掉了,笔迹仓促而混乱。 终于,在翻开最后一页目录之前,在倒数第二页目录的右下角,闷油瓶看见了第一行没有被划掉的字。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有趣有趣有趣太有趣了……” 最后一页上的字迹狂乱而潦草,还夹杂着错别字,显然是在精神极度兴奋的情况下留下的。 “我从没碰见这么极端的,希望以后能够可以自己来一次。必须告诉你!从所有已知的事,让一个活人凭空消失,我不可以做到。” “制造一起这样的案件是不可能的。我也不行!但我可以做到……是做一起障眼法,让所有人以为,这不可思议的失踪案,真的在世界上发生过!……” “……首先,我会制造一个不存在的‘林羽商’。” 第6章 对影成三人 星期三,时左才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时左才是一名高三学生。给作业当牛做马的高三学生是没有资格给自己放假的。 换句话说,时左才逃学了。 尽管算不上一个好学生,但为了免于被注意,时左才确实少有缺勤的记录。 只是由于恶魔先生讨厌学习,时左才一般以闷油瓶的形象出现在课室里。 但今天无疑是个例外。闷油瓶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 他在厕所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充足的休息让推理的能力逐渐回归他的大脑。 接着,他马不停蹄地坐在了电脑前。 恶魔先生在纸上留下的猜测只有一句话,但闷油瓶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消失在大众面前的林羽商,确实可能根本不存在其人,而只是一个被捏造出来的假身份。 某个进入了时装秀现场的人在时装秀开始前的十来天内,“创造”了一个叫做林羽商的假身份,然后用这个身份进入了案发现场。 在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仅仅是在案发现场里完成变装、换成原来的身份,便能制造林羽商凭空消失的假象。 但这个推论虽然在手法上成立,却仍有两个无法解释的疑点。 第一,那个假扮林羽商的人作案动机仍然成迷。 从目前来看,她除了把柳烟视坑进监狱里住了两天之外没有任何收获,而如此心思缜密、大费周章的犯罪绝对不可能只是小女生间彼此赌气的恶作剧。 第二,这样的犯罪手法虽然可以确保林羽商的消失,但作案者仍然无法做到全身而退。 妮可时装秀的观众管理规范而严格。按他们官方的说法,“在场内工作人员发出指令之后,所有观众仅能在15时整到16时30分之间进场;在场外工作人员发出指令后,也仅能在18时30分到20时之间离开”。 ——而在观众进出场的时间里,出口处的摄像头是一直打开的。 换句话说,那个假扮林羽商的倒霉鬼也许能混进场馆,但她会在时装秀清场时被工作人员一并赶出去。 这样一来,调查摄像头的警方便会惊讶地发现,出场的观众里多了一个在入场时没有的人。 虽然时左才对澳洲警方的推理能力不报什么希望,但他至少相信,认真分析了三天影像资料的他们不是白痴。 时左才意兴阑珊地浏览了一下《纽卡斯尔老实人报》上关于柳烟视的报导,结果也相当不出他的预料。 柳烟视在案发当天的行踪虽是“不明”,但报纸明确地写道,摄像头并未拍到她进入过时装秀现场。 时左才躺在椅子上,闭起了眼睛:虽然再次碰上了钉子,但他已隐隐觉得,自己的推理开始走上了正轨。 忽然,他坐了起来,重新打开了那则妮可时装秀官网上的声明,把鼠标滚轮滚到正中间。 他看着那段话。 “在场内工作人员发出指令之后,所有观众仅能在15时整到16时30分之间进场;在场内工作人员发出指令后,也仅能在18时30分到20时之间离开。” 时左才想了想,用鼠标的选定功能把“场内工作人员”选定了下来。 这段话看似只是告诉时左才所有观众们进出场的时间划分,实则告诉了时左才另一个信息:在时装秀开始之前、摄像头还没有打开的时候,场馆内是可以有工作人员进入的。 如果假扮林羽商的人是一名场馆内的工作人员,即便她混在观众中离开场馆,也没有人会在意她不曾在入场视频里出现过。人们只会认为她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较早地进入了场馆。 更别说她还可以提出协助搬运道具之类的借口,在摄像头关闭后才离开。 这样一来,她能留下的破绽只有一个——在警方看来,她作为工作人员,早早地进入了场馆;而在她的同事看来,她到得比规定时间要迟。 而只要警方想不到这天方夜谭般的作案手法、一一询问每个工作人员到场的时间,这唯一的破绽,也就不复存在。 案件已过去了一年有余,时左才自然也不能一一盘问案发现场的所有亲历者。但此时此刻,一个现成的嫌疑人已经摆在了时左才的面前。 许思舞。 按照时左才原本的推测,许思舞应该是柳烟视谋害林羽商后再次谋害的对象、以其畏罪潜逃的假象为自己顶包的替罪羊。但既然林羽商是个虚假的身份、在这场失踪案中根本没有人遇害,柳烟视也就不需要找人替自己开脱。 更何况录像清晰地证明了,柳烟视没有在观众中进入现场:她与妮可时装秀也无合作关系,自然具备了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而许思舞是妮可时装秀的模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妮可时装秀的工作人员。 时左才轻车熟路地点开了《纽卡斯尔老实人报》的相关新闻,把三名涉案人员记录在案的行踪一一从网站上抠了下来,再把许思舞和林羽商的行踪放在一起,做成了两条时间轴。 幸运的是,这起神秘的失踪案显然在平静的小镇上被作为了大爷大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细节记载不算全面,倒也算得上够用。就这样,时左才轻易地归纳出了二人的行踪。 林羽商,9月19日下午18时许到达该地,入住公寓。 9月23日,为苏珊大妈打扫院子。去安娜女士家串门,制作小蛋糕。 9月24日,再次为苏珊大妈打扫院子,提及柳烟视为自己办理学籍一事。帮波洛克先生遛狗。 9月27日,亲自到学校确认入学档案;回家路上为安娜女士擦了窗玻璃。 9月30日下午四时至六时之间,在妮可时装秀现场失踪。 许思舞,9月25日按合约要求,于时装秀开始前5天赴时装秀组织会报道。 25号全天与26号全天,拍摄模特资料。 9月28至29号,全天参与时装秀彩排。 9月30号,妮可时装秀结束后,于不明时间失踪。 两人的出现时间恰好错开。所在的小镇面积不大,让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切换到对方的身份。 许思舞就是林羽商。虽然作案动机尚且不明,但目前来看,她至少有充足的条件与可能制造这起失踪案。 但这真的就结束了吗? 时左才看着许思舞模特资料页上的脸,用指尖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那是张混血特征明显的脸,眼眶深邃,睫毛修长。 即使她有柳烟视那样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就可以让自己变成“林羽商”了吗? 对了,还有柳烟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她只是这起案件中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难道真如她的出入境证明上所显示的,那起被取消的犯罪记录,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时左才按了按太阳穴,重新打开了纽卡斯尔老实人报的官网,细细浏览起了柳烟视留下的资料。 他一边看,一边随手在纸上留下了代表她行踪的时间轴。他想看看柳烟视是否曾与另外两个人出现在同样的时间地点,有过更密切的交往。 忽然,他停住了手,缓缓地朝着手中的记录纸低下了头。 柳烟视,9月21日赴白桥中学,为林羽商提供入学信息登记。 9月22日,为林羽商提交中国境内的学习档案。 9月30日,行踪不明。自称在家睡觉,但没有证据。 这是一份同样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破绽的时间表,与另外两个涉案人员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接触。 但这种毫无破绽,仅仅成立于这起案件中有“三个”涉案人员的前提下。 柳烟视与许思舞、林羽商二人的出现时间,依然形成着微妙而精确、完美得天衣无缝的时间差。 第7章 咖啡馆 周四早上,时左才在校门口碰上了柳烟视。 明明是恰好碰见的,可或许是这两天来世界观被颠覆得有些厉害,他仍觉得她的出现是算计好的。 他看着她,寻找着她每个表情中雕琢的气息。 柳烟视向时左才凑了凑,观察一番:“恢复得怎么样呀,时左才同学?” 时左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柳烟视满意地笑笑:“我给你的药还是有用的嘛。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时左才还是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柳烟视,心说“还不是你把我折腾的”。柳烟视见他不说话,踮起脚去揪时左才的耳朵。 “本事啦?造了个哑巴人格?” 时左才仍不说话,但吃了痛,闷闷地哼了一声。 柳烟视倏地退开,背起手,满脸恶作剧得逞的神气。 时左才揉揉耳朵,看了看她。他斟酌着与她说话的语气。 “什么事?” “白眼狼,成天一副别人欠你五百万的样子,你欠我那二十万还没还呢!”柳烟视向时左才做了个鬼脸,“下午我和颖儿去喝咖啡,爱来不来。” 说完竟真的像生了时左才的气一样,转身便向校门快步走去。时左才愣了愣,没有去追,仍然慢慢地向学校走。 忽然,他站住了脚步,打开手机微信,点开了柳烟视的微信头像,给她发了个三百三十三块的转账。想了一想,又改成了三百三十四块。 分六百期,还五十年,每期应该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 一次转个三百三十四块,她应该能满意了吧? 过了一会,柳烟视没有回复、也没有收钱。时左才皱皱眉,发了个问号。 但问号没有发出去。 在看见那条转账信息后,柳烟视把时左才拉进了黑名单。 …… 时左才坐在语文课室里,魂游天外。张天佑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小左子,‘浔阳江头夜送客’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时左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他似乎记得,他们正在小测,题目是默写琵琶行。 他看了看张天佑。 “这是第一句。” “嘿……嘿嘿嘿,我知道。所以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放弃吧。” “不,救救我,我已经三次默写没过了……” “这首诗有88句。你已经没救了。” “才……才哥……”张天佑死皮赖脸地靠了过来,“万事好商量,能不能把本子给我看看……?” 时左才下意识地护住本子,往另一侧挪了挪,语文老师远远地瞪了张天佑一眼,他只好哀嚎着退开。 时左才翻开本子,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内容,舒了口气。 本子上的内容分布得到处都是,字迹相当潦草,还有大片大片的涂抹,偶然会在两处没有被涂掉的内容间连上一条细线。 这是时左才自昨天的突破性进展后,所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柳烟视的信息。 说到底,“林羽商失踪是一个人用两个假身份相遇构建的障眼法”仅仅是他建立在恶魔先生猜测上提出的、更加疯狂的猜测。 但他却在直觉深处隐隐觉得,这种猜测成立的可能是最大的。 首先,这个猜测可以解答许多看似无法解答的疑惑。 那起不可能完成的失踪案,林羽商完全不存在的学籍,许思舞与林羽商二人在案发后彻底的失踪,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其次,不断浮现出来的、关于柳烟视的资料,也愈发地使这个手法变得可信起来。 林羽商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之处,但在短暂的“存在”期间,与外部接触相当频繁。这种“外向而活泼”的性格便于让这个虚假的身份在短时间内广为人知,并让她的失踪更容易引人注意。 柳烟视在今年九月以前没有踏足中国大陆的入境记录。这与她去年九月份在澳洲、具有作案时间符合。 柳烟视具有与时装杂志合作的经验,又有出神入化的伪造证件技巧,无论是假扮成林羽商入学、还是另外经营一个模特的假身份,都不算无法做到。 最大的证据在于妮可时装秀与模特的独特合作制度——与其他任何一个时尚集团不同,他们对模特几乎采用完全“放养”的策略。 试镜通过以后,只需要在每年九月末时装秀开始前到小镇上集中。而在时装秀开始后,便可以自由回归世界各地。 而柳烟视选择这么一个公司来经营“许思舞”的身份,其原因也再明显不过了——在所有称得上著名的时装机构里,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在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可以自由活动的岗位。 而这么算起来,她加入这个模特机构时还不到十五岁。是未雨绸缪地经营身份、是为了进行某次任务、还是单纯为了好玩,时左才不得而知。 当然,这个猜测虽然是完美的,但缺失的信息仍然太多。柳烟视暴露在时左才视线里的人生,对于时左才的推理网络而言,仍不过冰山一角。 最大的问题在于柳烟视进行本次犯案的动机。如果这个手法确实存在,它的作用似乎只有两个——让柳烟视去吃了几天牢饭,以及把澳洲警方像耍猴似的戏弄了好一段时间。 这起犯案需要极缜密的心思与准备,还不得不搭上一个柳烟视经营了数年、大有用处的假身份。如果只是为了好玩,那柳烟视一定是傻子。 时左才在电脑前蹲了好几个小时,翻遍了报纸上对柳烟视的记载,还查出了一则与柳烟视同时在狱的、犯人的名单,以免错过其中有哪个国际犯罪组织的头目,或是其他柳烟视可能前往接触的人。 但这些名字在网上都没有搜索记录,且时左才很快就在后面的报纸里找到了他们出狱的信息——显然,都是些不甚出名,也没犯过什么大事的小毛贼。 时左才合上本子,捏了捏眉心。忽然,他转过身去,看了看张天佑。 张天佑正万念俱灰地趴在桌子上等待死亡的降临,忽然看见时左才转过来,正有些欣喜。可时左才一直没有说话,还看得他有些发毛。 “那个……”时左才调整了两下呼吸,出了口气。 “过会放学去喝咖啡。” 张天佑看着时左才,莫名其妙。 “哈?” “柳烟视会去。付颖儿也会去。” “哈???” 时左才没有搭理张天佑——从他像只种猪一样的眼神里,他已经读出了“我愿意”这三个字。 他掏出手机,摸了摸鼻子,舔了舔嘴唇。 终于,他点开了柳烟视的头像,在申请好友的备注里打了几个字。思考了一会,又敲了敲删除,换成了最简单的“我去”。接着,他轻轻点击了“发送”,放下了手机。 第8章 密码 时左才坐在咖啡店里,目光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桌子,像冷库里的死鱼。 在他身边,张天佑早已伸长了脖子,向桌子对面的两位美少女露出了殷勤的嘴脸。 柳烟视倒是入戏得很,脸上全是明丽的笑意。 付颖儿有些心不在焉,偶尔看看手机,但偶尔也会搭上两句话。 只有时左才一直看着桌面,就像一个死人。 没有人注意到时左才。 事实上,时左才此刻正感到头疼不已——他本以为柳烟视和付颖儿叫他出来,也许能向他透露些他此前不知道的信息。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女人真的是来喝咖啡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带上了张天佑这个巨型麻烦吸引器,让自己不至于尴尬而死。 “闷油瓶,闷油瓶……喂!”柳烟视凑上前来,伸手在时左才眼前晃了晃。 “走啦走啦,一起去前台的牌子上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喝的。” 时左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 “我不喝饮料。” “你有毛病吧?”柳烟视翻了个白眼,剜了时左才一眼: “什么都不喝还非得跟过来,是有多觊觎我和颖儿的美貌呀?” 见时左才还是不置可否、油盐不进的样子,柳烟视抿了抿嘴唇,愤懑地撇撇嘴: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再拉黑一次。” 时左才抬头看了看柳烟视,终于说话了。 “先把那三百三十三退给我。” “做你的梦!”柳烟视朝时左才做了个鬼脸,一把拉起了一边不知所措的付颖儿,又朝对面的张天佑招了招手。 “颖儿,天佑,咱们点咱们的去,渴死这个臭哑巴。” 三个人被柳烟视连拉带拽地起身离去。张天佑用惋惜的眼神看了时左才一眼,眼神仿佛在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时左才没有管他,只是拿来了自己的杯子,往杯子里加上了一杯冷水。 他把水壶放回原处,发现水壶边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 是付颖儿的手机。 许是被时左才气急了,柳烟视带走二人时连拉带拽的,走得有些着急。 时左才下意识地看柳烟视座位前的桌面,一台粉色外壳的手机正躺在那里。 现在是下午放学时间,咖啡店里的长队一直排到了门口。要凑到柜台前的“每日特供”牌子前边,怎么都要个几分钟的工夫。 时左才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犹豫了一会,把柳烟视的手机拿了起来。 他轻轻划开了柳烟视的手机屏幕,皱了皱眉。 柳烟视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弹出了一个解锁窗口,是四位数的数字密码。 时左才本能地侧过手机,去看手机屏幕发出的反光,寻找油脂分布最多的几个按键。 但柳烟视显然具有极其良好的卫生习惯,也没有手汗症。加上手机常常要在口袋里经受摩擦,屏幕上只能看见浅浅的痕迹,分不清哪个才是密码。 一眼看去,屏幕上有按压痕迹的数字键显然有些多,足有“0,1,2,7,9”五个。 时左才想了想,首先输入了“1117”——那是柳烟视的生日。 按照一般思维,这确实是概率最大的答案。 密码错误。弹出的窗口显示,时左才还有四次机会。 时左才在脑子里重新把那五个数字过了一遍。锁屏密码只有四个数字,但出现的数字却有五个。 他要使用的自然是排除法。他想了想,先在脑海里划掉了“0”。 柳烟视的手机和电话卡都是回国后置办的。国内手机在打长途电话时,需要在号码前面加拨一个“0”,这个数字的使用频率无疑很高。 时左才看了看剩下的“1,2,7,9”,沉吟片刻,输入了“1972”。 柳烟视生于11月,但晚于97年不少,“9711”显然没有什么意义。按照一般人的生育年龄,1972倒很可能是她父亲或母亲的出生年份。 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再次弹出了一个小小的“×”。时左才目光微动,在屏幕上再次输入了付颖儿的生日。 “1212”。 手机急促地震动了一下,弹出了一个对话框,告诉时左才他还有两次机会。再失败两次,手机就会自动锁屏十分钟,他的偷窥举动也将被柳烟视发现。 时左才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按灭了屏幕,旋转着手机,思考着柳烟视平时使用手机时的习惯动作。 忽然,他眼睛一亮,在脑海中直接排除了“1”和“7”。 当运行吃鸡手游时,手机会处于横屏状态;此时,“1”和“7”恰好处于屏幕的下角——那是控制方向和点击射击的地方。 柳烟视虽然游戏玩得菜,但射击和转向,倒也不至于点不出来。 时左才看着手机屏幕,出了会神,想不到剩下的“2”和“9”能有什么排列组合方式。他喝了口水,在桌上转了转手机。犹豫了一会,又把已排除的“0”加了回来。 柳烟视只身回国,既没有去找过父母、也没有跑过什么亲戚,几乎一直常驻在广州,如果有频繁打国内长途联系的对象、却没有去见过哪怕一面,无疑有点反常。 更重要的是,加上了这个作为万能数字的“0”,这四个数字的填空题也显得好做了一些。 时左才摸了摸额头,看了看门口的长队——运气不错,今天来咖啡店里的人比往常只多不少,但他能剩下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分钟。可面对着眼前剩下的“0,2,9”,他却连一串与柳烟视有关的数字都想不到。 事实上,时左才已经对破译柳烟视的锁屏密码意兴阑珊:如果输入五次密码失败,柳烟视的手机就会被自动锁定半个小时,那么她就会在回来时发现时左才的偷窥举动。 换句话说,时左才只剩下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 而用一次机会试出九个数字组成的、不规律的屏幕密码,无疑难如登天。 时左才把手机屏幕关上,屏幕朝下,打算按原样放回去。放到一半,想起还有一次尝试的机会,又觉得有些可惜。 他重又拿起手机,舔了舔嘴唇,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哪些可以输入的数字。 可笑的是,对于时左才而言,似乎也并不存在什么有意义的数字组合。 他漫无目的地敲了敲桌子,忽然顿了顿,一个有些可笑的记忆碎片闪过大脑。 他将信将疑地拿起手机。再三确认了自己实在想不到更靠谱的数字搭配,才在键盘上随手输入了四个数字。 “0922。” 他想起了那个下午。 拿着从江之林手里骗来的一百八十万,恶魔先生穿着扮演小熊的头套与衣服、从响着火警警报的商场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在商场门口碰上了面带微笑的柳烟视。 “先生,今天是白马商城的店庆,九月份生日的客人都有小礼品赠送呢。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呀?” “……那么,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9月22号,祝你生日快乐!” 回忆像轨道上的列车一样在时左才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无奈地把手机放下。 他的生命真是太无聊了。在不得不胡乱猜测的时候,竟然想不出一个不那么荒唐的数字组合。 他微微摇头,忽又停住。 在手机被放到桌上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它发出了轻轻的“啪嗒”一声。 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屏幕背景里,柳烟视在一处不知名的海滩上回头看着镜头,笑得很是妩媚。 第9章 劫案 时左才谨慎地估计过柳烟视一行人回来的时间,大概是在三分钟以后。 时间不长,按理说并不足以让他发现什么,但柳烟视手机里的信息实在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柳烟视的手机里干脆没有安装QQ,也几乎没有与别人的短信往来,仅有几条给吃鸡网游充值的确认信息。 微信里躺着几个学校里的好友,最上面的聊天信息还是中午加回来的时左才。 她的手机是九月份新出的款型,显然是新购置的。加上她又是只身回国、没什么可以联系的对象,这样的状况合理得让人无懈可击。 时左才往下翻着,思考着自己还可能错过什么。 他顺手点开了柳烟视手机里的备忘录。最上面的备忘录是大段的文字,时左才心头一凛,点了进去。 他看见备忘录的第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在爱情里,女人应该学着掌握主动权。怎样才可以让他更爱你呢?首先不用说美丽依旧是不变的致命招数。女人要学会打扮自己,把自己美丽自己,学会用美丽抓住男人的心。但是美丽,也不是单纯的外表,这是要从内到外的改造过程。” “传说中,孔雀翎是世间最致命的暗器,它出现时,就如同所有的鲜花在同时间开放,灿烂而眩目。对任何人来说,要想看住自己的爱人,就必须让自己像孔雀翎般灿烂,让他无心贪恋别的美色。” “而这要求我们……” 时左才唯恐漏过什么关键信息,哭笑不得地看完了整段文字,最终确认了是从某个三流情感公众号上复制来的内容。 文字的最下面还打着柳烟视加上的标签:“如何跟男生谈恋爱-1”。 认真得像个学习汉语拼音的小学生。 才快速地往下划动了几下,柳烟视的备忘录便见了底。除了大段的恋爱指南,就是些教学安排之类的琐碎信息。 他皱皱眉,迟疑地翻了回去。 他的印象没有差错,前面的备忘录确实有些蹊跷。几条长篇大论的琐事中间,夹着一条特别短的备忘录。 全文只有两句话,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完。 …… 柳烟视回来时,时左才仍在看着桌面上的水杯发呆。 柳烟视吸了一口杯子里冒着泡泡的汽水,鼓起的腮帮子像是正在吐泡泡的金鱼。 她艰难地把汽水咽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放下盘子,看了看时左才。 “喂,小哑巴,变成傻子啦?” 时左才看了看她。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在脑海里搜寻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的来历,也在思考应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面前的女人。 她的手机锁屏是他的“生日”。 她的备忘录里有如何和男生谈恋爱的信息。 她的联系人寥寥无几,联系频率最高的似乎永远是自己。 时左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当作对柳烟视的回应。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想。 柳烟视见他有了反应,眉开眼笑,把一杯没有加奶沫的苦咖啡推到他面前。 “快喝吧,里面绝对没有下毒哦。” …… “上帝给了他们想要的容颜、世上所有的财富和无上的智慧,但他们却想放出盒子里的魔鬼……” “十月一日,期满一年。回头看看,那倒霉蛋是否还在。” 时左才记得上面的那句话,那是付思哲最后发给付青的定时私信里的内容。 按照时左才的推测,那大概是某个境外组织的代号,正是他们让付青卷入了巨大的财务危机,以至付思哲不得不将所有合同揽到身上、自杀身亡。 当时事情已经过去,加上时左才对这个组织知之甚少,也没打算进一步追究。可现在,柳烟视的备忘录里却出现了这句暗语,还出现了一个暧昧不清的“期满一年”。 一年前的十月一日,恰好是柳烟视把自己捣鼓进监狱里,吃上牢饭的日子。 时左才在电脑前撑着下巴,机械地滑动着鼠标滚轮,寻找着整个纽卡斯尔都市圈里值得注意的都市新闻。 哪怕是整个纽卡斯尔市也并没有多大的体量——以至于一些商店剪彩、酒后驾驶的事件也被作为新闻、记录了下来,看得时左才头晕眼花。 但这倒也有好处。至少那些动静比较大的事情,是很难被错过的。 晚上八点三十分,时左才眼神微动,停下了鼠标滚轮。 屏幕的正中间,出现了一则很有意思的新闻报道。 一年前的十月四号,一名清洁工在凌晨五点出门、例行清洁街道。他负责的是纽卡斯尔郊区的贫民聚居区,一条又黑又窄、没有路灯的小巷。 他操纵着笨重的吸尘器、在地上拖行着,忽然看见在不远处的垃圾堆里,有一块玻璃渣子在闪着微弱的光。他埋怨了一句那个乱丢玻璃的人渣,上前把那块“玻璃”捡了起来。 他接着便愣住了:迎着凌晨微弱的太阳光,他发现这块“玻璃”被打磨成了近乎完美的正十二面体,在晨光中折射着迷人的淡红色。 不久后赶来的警察与鉴定专家表示,这块“碎玻璃”是一颗价值580万澳元的红宝石,而这只是他们所有发现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警察赶到时,一名甩着鼻涕的小孩正趴在地上,用一颗足有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当弹珠玩。 鉴定结果震惊了所有人。 这些珠宝是三年前在纽卡斯尔市内最大的珠宝店中被盗窃出来的。那个倒霉的窃贼才跑路了不到三十分钟,就被警察抓了个正着。 然而没有人找到他所偷盗的珠宝。这位小偷先生虽然不是逃跑的料,却是个藏东西的人才:入狱以来,他对赃物的去向绝口不提,而警察也一直找不到这批珠宝的去向。 直到一年前的十月四号,这批珠宝突然重现在众人眼前。 当然,这并不是时左才关注这起案件的全部理由。 在报道的末尾,负责收监这名珠宝盗窃犯的监狱长做了官方发言,大抵是说将进一步盘问犯人、确保居民安全云云。 时左才看见了他工作的、监狱的所属地:那是一座并不出名的小镇,坐落在纽卡斯尔市的西北角。 恰好是柳烟视与“林羽商”生活过的、举办妮可时装秀的那座小镇。 第10章 入狱间的记录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 时左才看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却没有一丝秋天的景致。 远处的树林里,油亮的树叶闪着太阳的反光,在风中摇晃着,看上去有些晃眼。 时左才看着窗外,转着笔,脑海里出现了那间关押过柳烟视的监狱。 在google地图上看,那间监狱的四周,也是一片这样绿意盎然、令人舒适的景象。 但这么一个美丽静谧的地方,却承载着时左才无法想象的迷。 如果说这起珠宝盗窃案是那个组织发起的另一项活动,很多事情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那个窃贼当然会对犯案经过三缄其口:他不能让自己为组织输送的赃物被警方截获,也不能出卖组织。 柳烟视备忘录里的那两句话也有了解释:因为在一年前,她就摆过那个组织一道,还取得了完胜。 甚至连付思哲为什么会在付青深陷麻烦时让柳烟视收拾残局,都得到了最好的理由——柳烟视不仅是狂言师的后代,又曾经打败过那个组织,自然是值得信赖的。 但时左才总觉得,这种合理与完美的表象,似乎有些不太真实。 以监狱里的戒备森严、男女分管,柳烟视为什么能偷到那笔珠宝? 这个组织看上去相当神秘而强大,凭什么柳烟视可以轻轻松松地得到与他们有关的情报,又不费吹灰之力地戏耍了他们? 监狱里发生的一切,时左才不得而知;他只能咀嚼着那句组织的暗语,希望猜测到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 那句话才在脑海里转了几个圈,下课铃便响了起来。 时左才闷闷地收拾着东西,柳烟视在窗外探头探脑了一会,忽然双手按着窗台、从他身后的窗户里翻了进来。 她向目瞪口呆的张天佑表情夸张地作了个“嘘”,蹑手蹑脚地走到时左才身后。 她在时左才左边的肩膀上一拍,然后往时左才的右边一闪。 时左才不耐地哼了一声:“张天佑……” 张天佑在时左才身边举起双手:“才哥,我是无辜的!” 时左才转过身。 柳烟视正得意忘形,被他吓了一跳,无辜地后退了两步。 她绞着头发。 “对人家那么凶干嘛!” 时左才抬眼:“你又来了。” 见时左才一副不满的样子,柳烟视环抱起了双手,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她眯起眼,笑着凑了过去。 “有一个这么美丽动人的少女天天找你,你不——开——心——呀——?” 时左才听着张天佑在身后一阵阵的“我开心我开心”,把嘴边的“我不”生生地咽了下去。 柳烟视仍然抱着手臂,在时左才面前意味深长地踱了几步。 “今天下午我又要去颖儿家玩啦。怎么样,你们两个大猪蹄子要来吗?” 时左才瞥了瞥张天佑手舞足蹈、高呼着“要来要来”的样子,强忍住了说出那句“除非他不来”的欲望。 他竭力保持着冷静。 “除非你们自己做作业。” 柳烟视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句“小气鬼”。 随后,她抓起时左才的手,笑嘻嘻地和和他击了个掌。 “成交!” …… 从某种意义上说,柳烟视是一个很实在的人。 她确实没有让时左才帮她和付颖儿写作业。 此时此刻,时左才正和张天佑肩并着肩,在付颖儿家的厨房里洗着盘子。 时左才忍受不了张天佑长期处于发情状态、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洗碗池的样子,在洗到第三个盘子时换出了恶魔先生。 张天佑丝毫没有注意到事情不对,第无数次推了推时左才。 “小左子,你说让我来给颖儿干活,是不是她妈妈在为我以后加入她们家庭作考虑呀?” 恶魔先生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又换上了温柔的笑容。 “我猜也是。”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张天佑兴奋地拍了拍洗碗池里的水,水溅了恶魔先生一身。 恶魔先生温柔地看了看他,把话头继续了下去。 “……颖儿妈妈一定也很需要一台洗碗机吧。” “时左才……” 张天佑把碟子放进池子里,正待向时左才发难,付颖儿忽然推开了门。 “你……你们先歇会吧,烟视喊你们一起去玩游戏。” …… 柳烟视带付颖儿玩的游戏,自然是她最喜欢的吃鸡了。 打着为颖儿调节心情、忘记悲痛的名义,柳烟视哄骗着付颖儿下载了这款吃鸡手游。 好消息是,付颖儿发现这款游戏十分有趣,玩得相当开心。 坏消息是,付颖儿发现跟柳烟视一起玩游戏十分不有趣,玩得十分不开心。 即使是和刚刚上手吃鸡的付颖儿比,柳烟视的游戏技术也堪称差得惊为天人。付颖儿才结束一盘游戏,就决定必须多拉两个人下水。 张天佑眼睛发着绿光,高喊着“我已经准备好了”,在一边跃跃欲试。恶魔先生捧着手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研究着游戏里的基本操作。 柳烟视盘腿坐在地上,忽而如烟一般游移到他身边。 “怎么,闷油瓶学会了,你倒是没学会呀?” “我们只是记忆相通,学到的东西和意识又不一样,我顶多算看他玩过几次。” 恶魔先生忽而笑了笑,不屑地看了看柳烟视。 “这都拎不清,都不知道你怎么教我当狂言师的。” 柳烟视撇撇嘴,嗔了句“就你话多”,又催促恶魔先生加快进度。又过了两三分钟,恶魔先生终于学会了游戏机制,加入了战队。 出人意料,与那个不近人情、却又笨手笨脚的闷油瓶相比,恶魔先生的游戏天分显然高出了不止一筹,竟迅速成了小队和核心。 速瞄、压枪、跑图,都颇有些职业选手的样子。 更出人意料的是,小队的第二核心,竟然是同样初次接触这款游戏的付颖儿。玩得虽不算出众,至少也算有模有样。 至于以老玩家自居的烟视小姐和天佑先生,若要具体描述其游戏技术,实在有碍观瞻。 “我的天啊……”恶魔先生苦笑着放下了手机,看了看柳烟视。 “烟视小姐,您刚刚打的是树。” 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上头大下头粗,全身绿的,这看起来不就是个人吗!” 恶魔先生转向付颖儿,指了指自己,表情严肃:“我像树吗?” “我不服气!”柳烟视猛地凑过去,掐了掐恶魔先生的大腿,“张天佑也干了!” “我……”张天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结巴的分。 恶魔先生点开好友页面,翻着柳烟视的游戏记录,啧啧称奇。 “三分钟一盘,五分钟一盘,十二分钟一盘,七分钟一盘……” 他咂咂嘴,接着道。 “……烟视小姐,你是在玩射击呢,还是在玩跳伞啊?” “你住嘴!!”柳烟视笑骂着扑了过去,要抢恶魔先生的手机。恶魔先生躲开了她,举手告饶。 “行了!行了姐姐!你喜欢跳伞归喜欢,我不看了!” 柳烟视“哼”了一声,愤愤地退开,招呼众人再开一把。 至于恶魔先生,则舒服地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又往下翻了两页。 倒说不上有什么目的。与闷油瓶的消极避世不同,他就爱从方方面面找别人的麻烦。 他这次确实找到了。 一个对于时左才们而言的,天大的麻烦。 恶魔先生随手翻着游戏记录,不小心竟翻到了一年以前。 他低头看了看屏幕,眼神一动,怕自己看错了,又眨了眨眼。 他眨眨眼,又看了看屏幕。这几秒间,他的神情与原来已是判若两人。 主人格受到强烈刺激、然后重新占据身体主导权的情况,闷油瓶只遇见过两次——有趣的是,这两次都是因柳烟视而起的。 上一次是因为被柳烟视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这次则是因为看见了柳烟视的游戏记录。 那是柳烟视少有的、两次战绩不错的游戏记录。 一次是在去年的十月一日,一次是在去年的十月二日。 那是她在澳洲“入狱”的日期。 第11章 真与幻 时左才在床上躺着,像一具尸体。 在监狱里的人不可能玩“吃鸡”。 除非狱卒都是傻子。 他喃喃自语。 “假的,都是假的……?” 从手法本身的可操作性到新闻报道的支持,甚至到与那个神秘的组织的关系,柳烟视的手法似乎已有了充足的证据。 但若认为一切都是假的,柳烟视从不曾用过这个手法、一切只是她制造的幻象,似乎也能找到不少支持的信息。 炮制出纽卡斯尔老实人报的官网上并不困难,柳烟视绝对有这个本事。时左才接触不到更多当地的信息,无法考证这个网站是否真实。 在狱中窃出珠宝几乎是难如登天的,时左才想象不到柳烟视可以如何完成。 那两天游戏记录货真价实,没有人有修改游戏公司后台数据的本事。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柳烟视的目的又是什么? 庞大的信息在时左才的脑海里涌动。这两个结论同时都有着成立的证据,也都有着各自的致命伤。 时左才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个。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个事实是真的。 他翻了个身,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把脸埋进手中,手指插进头发里。 …… “你回来啦?” 柳烟视看着挑着眉、倚着门框的恶魔先生,神色惊讶: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昨天怎么突然就给闷油瓶夺舍啦?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格也会猝死呢……” “他那是因为你太菜,受刺激了。”恶魔先生笑了笑,“而且我可不能死,他就指望我对付你了。” 柳烟视挑挑眉:“我很讨厌,需要对付喽?” “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被你性骚扰……”恶魔先生顿了顿,又说了下去。 “不过我倒是乐意被你骚扰——至少你比那个书呆子有意思多了。” 说到这里,他便闭上了嘴。 他听到脑海里隐隐传来的声音——“你话很多”。 他向柳烟视笑着摊摊手。柳烟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知趣地转开视线,走进屋内。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打开了随身的书包。 “既然你讨厌性骚扰,那我们能不能过一过单纯的师生生活呀,时左才先生们?” …… 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闷油瓶还是决定出来替柳烟视辅导作业。 一来是因为恶魔先生不爱读书,对数学一窍不通。二来是因为他信了柳烟视的邪,认为给她教书不该是件太麻烦的事。 他很快就后悔了。 “诶?这个第一步,为什么会把这个方程变化成这个样子啊?” 时左才竭力保持着冷静。 “这是道一百以内加减法的口算题。” “啊……真的是要算的啊……”柳烟视蹲在椅子上,撅着嘴巴,悄悄放下了被掰得发红的手指。 时左才揉着太阳穴。 “你有一万只手指吗?” “我是写作业写累了活动一下!”柳烟视愤愤地争辩着,看了看方程变形的第二步,发了会愣。 接着,她把手机拿了出来。瞟了一眼时左才,打开了计算机。 “……”闷油瓶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他甚至听见了恶魔先生在脑海里放肆的笑声。 “你真的上过学吗?” “澳洲的学校哪里要学这个!”柳烟视一脸委屈,“高中数学学那么难有什么用啊?” 时左才苦笑了一下:“你总接受过中国的启蒙教育吧?” 柳烟视仍然蹲在椅子上。她抱住腿,嘟着嘴唇,赤裸的脚趾像一颗颗发亮的豆子。 “我从来没有在中国读过书呀,我的档案你又不是没看过……” 闷油瓶烦闷地敲敲桌子,想看柳烟视写的计算过程。 他忽然放下了笔。 他定定地看着柳烟视,脑海里如同有闪电划过。柳烟视好奇地看着他。 闷油瓶叹了口气,悠悠地开口。 “你制造这个局,是为了什么?” 柳烟视眨眨眼,伸出手在他眼前挥挥,迟疑地开了口。 “你……没事吧你?” 闷油瓶吸了口气。 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在装傻。 “我在说你制造的一系列假象……你让我看见的一切,从你去年所牵涉过的,那起失踪案开始。你根本不曾入狱,根本不曾与一个叫‘林羽商’的失踪者搭上过关系。” “诚然,你制造了一个极真实的假象——制作报纸上前后呼应、有模有样的假新闻只是一个方面,对于会制作假网页的你来说,这本就不难。你最厉害的手笔,是你设计的那场失踪案。” “虽然是你在报纸上编的故事,你的思维之缜密实在让我吃惊:不仅编出的故事情节诡异、跌宕起伏,而且通过你在报纸上编造出的表面情节,竟然还真的能编造出一个巧妙绝伦的犯罪手法:让你的两个假身份相遇,然后让你的真身得以逃脱。” “这个犯罪手法太巧妙了——巧妙到足以左右我的思维惯性。推理出这么精致的手法,我很难相信,它会是假的,何况你还在后几天的假新闻里掺进了那起失窃珠宝被寻回的新闻,让你编造出来的、混进监狱的故事看上去有了充分的理由。” “你甚至还在手机备忘录里加上了一条,让我相信你和那个组织、和那起案件之间,存在着联系……如果我没有看见那条备忘录,你一定也有别的办法让我‘凑巧’看见那句话的,对吧?” “……即使是我看见了你在‘入狱’时间的游戏记录,我仍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也想不到你可能是编造了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过分巧合的细节,我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切会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 “档案,问题就出在档案上……我看见你的那条犯罪记录的过程太巧合了。档案室的老师告诉过我,你的那张出入境证明,根本就不必被上交给他。” “让我把你的档案交给档案室的人是你,领档案时故意消失、让我看见档案内容的也是你。从一开始,你就在希望我看到你档案上的全部信息,让我开始对你的调查。接下来,我便会一步步走入你的陷阱,看见你希望我看见的一切。” 时左才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 他的手为什么在微微地颤抖? “柳烟视同学。”时左才放下了水杯。 “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制造了这一切?” 时左才定定地看着柳烟视。 他十分确定,自己此刻的眼神足以把石头都钻出一个洞来。 可柳烟视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目光游移着,看了看时左才,看了看天花板。 忽然,她噗地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她居然在笑。 “时左才同学……” 柳烟视身子往前一探,双手撑着桌面,捧住了姣好的脸。 她眯着眼,微微仰着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过了一会,她突然开口。 “你猜呀。” 时左才微微一怔。 柳烟视向他做了个鬼脸,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但仍然带着跳脱的笑意。 “我没看错你,闷油瓶……无论你猜的对不对,但你猜出来的确实很多。现在嘛,你已经很接近最后一步啦。” 柳烟视又往前凑了凑,撇了撇嘴。 她犹豫了片刻,在时左才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不管你想知道什么,都给我自——己——猜!明天下午我还会来跟你请教作业哦,你要抓紧时间了!” 时左才仍然怔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支给柳烟视批改作业的笔。 但柳烟视显然没有看见他的模样,也不打算再搭理他。 说罢这话,她竟飞快地穿上鞋,步子轻盈地从时左才家中溜了出去。 第12章 时左才与派大星 稀薄的阳光透过浑浊的窗玻璃,在瓷砖上漫了开来。 清晨的书房依然昏暗,稿纸杂乱地铺在桌上。纸张的边角多是翘起的,出现在背光的一面,便呈出漆黑的阴影。 时左才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此刻的他,却依然处于精神的高度亢奋之中。 经过一番整理,时左才坚定地相信,所有的信息都已对他的结论构不成任何威胁:柳烟视为了某种未知的目的,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并引导他发现了它。 尽管如此,柳烟视这番行为的动机却依然成迷。 她为什么要如此刻意地让自己开始对她的调查,并相信她曾做过一起如此不可思议的案子? 这当然不是单纯地为了好玩;时左才回忆着自己在调查过程中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也并未被利用着达到什么目的。 时左才抿紧了嘴唇。这样一来,柳烟视这么做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了一个。 通过制造一个不存在的犯罪故事,来掩饰她本来的犯罪记录。 柳烟视编造的这起犯罪故事虽然离奇诡异、让人汗毛倒竖,但却无疑是相对“正义”的——在故事里,她没有杀人,没有让无辜的人受害,只是摆了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一道。 换个角度想想,柳烟视用这个“故事”所掩饰的、真实的案情,恐怕要比这故事里的可怕得多。 若非如此,她也不需要编造出一个这么人畜无害的故事,来障人耳目。 而对于真实的案情中发生过什么,时左才既想象不出来,也不想再想。 不知不觉间,时左才已翻开了柳烟视的微博页面:这段时间以来,为了调查柳烟视的过去,这几乎已成了他下意识的举动。 可他一直都把这些内容当成了案件的线索。直到现在,他头脑里一片混沌、几乎不想再思考下去,才开始认真地翻阅微博上的内容。 微博大都是柳烟视的自拍照,照片的背景变换不止,这张还是午后的草地,那张就已是银色的海滩。淡粉色的微博背景映着照片上活泼靓丽的人,使人感到说不出的明快舒适。 偶然也会有一两条文字微博,都是些少女在日常中发出的碎碎念。 像是秋分日的凌晨三点,忽然冒出一句“今晚的星星个儿真大!” 又或是在开学的当天,暗戳戳地来了句“作业一个字都没写QAQ。” 时左才翻动着一条条微博,柳烟视此前的人生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滚过。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会做出怎样一起案件,让她不得不用一个如此离奇的故事加以掩饰? 柳烟视的微博条数不多,底下的评论更是寥寥,都是些知道她在澳洲模特身份的粉丝。时左才逐条看完,叹了口气,索性关掉了电脑。 到此为止,对柳烟视的调查已到了再无前进空间的地步,所有与她相关的信息已被织成了没有破绽的真相,只待柳烟视亲口承认她所犯下的真正案情,便能宣告圆满。 时左才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接近八点,城市上的天空已经大亮。 他靠在床上,捏了捏眉心,准备休息一会,等柳烟视上门。他在躺下之前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了看消息提醒:除了一堆班群里的聊天记录,便是吃鸡手游的推送——并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 他顺手清除了消息。略微迟疑了片刻,又点开了吃鸡软件。 …… 自被下载以来,这款软件已在时左才的手机一角积了好久的灰。 事实上,除了被柳烟视拉着玩了两回之外,这个软件就再也没有被时左才们打开过。 时左才百无聊赖地点开了“我的好友”一栏,机械地点开了孤零零躺在名单上的柳烟视,翻看起了她的游戏记录。 如果不是因为游戏记录让他意识到了太过惊人的隐情,查看柳烟视的游戏记录或许会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情……哪怕是跟笨手笨脚的闷油瓶先生相比,柳烟视的游戏水平都差得太惊人了些。 有那么一次,柳烟视的两盘游戏之间竟然只隔了两分钟,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时左才一路往上翻找着,很快翻到了一年前的十月一日与二日。 奇迹没有出现,游戏记录仍然保持着时左才上次看见时的样子,上面的文字显示得清清楚楚:柳烟视在这两天各进行了两把游戏,而且都是在中午时分:按照她所编造的、“案情”的记录,这个时候,她应该毫无疑问地待在监狱里。 时左才放下了手机,重新靠在床上,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重新把它拿起。 他点开了游戏记录,打算详细地查看这两局游戏的信息。 考虑到柳烟视小姐的游戏水平,这无疑是给了时左才一个在“审讯”她时挖苦她的机会。 时左才漫不经心地看着游戏信息,下意识地记下了屏幕上的数据。忽然,他盯着屏幕,瞳孔骤然收缩。 伴随着一声闷响,时左才的手机摔在了他的床上。 时左才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转折,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手忙脚乱地重又拿起了手机,颤抖着解开了锁屏密码,打开了吃鸡软件,点开了“添加好友”栏,飞快地输入了“深渊恐魔派大星”——那是柳烟视好友里的,那个代练的名字。 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笑。 柳烟视的那两条游戏记录看上去只是发挥得比平时要好一点,仍在正常范围以内。可时左才认真观察了游戏的细项数据,却发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柳烟视在两盘游戏里的排名分别是35和56,仍然平平无奇。问题在于,她这两盘游戏里击杀对手的数量,却分别是12和14。 就在时左才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的同时,屏幕的右上角忽然一亮,“深渊恐魔派大星”已经通过了时左才的好友申请。 时左才舔了舔嘴唇,对方的友好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思考了一会,顺手点开了一局比赛,然后把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派大星拉进了队伍语音系统。 既出乎意料、又仿佛在他意料之中的是,这个派大星居然没有拒绝。 时左才和派大星挤在同一架飞机里,向空投地点飞去。一路上,二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快要被投下飞机时,时左才忽然开口。 “你不是柳烟视的代练。对吗?” 语音的那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过了好久,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算作是也没关系吧。” 时左才愣住了。 他的人物从云端坠落,掉到了屋顶上,向地面缓缓地滑了下去。游戏地图里已经响起了遥远的枪声,这一盘游戏已经开始了。 可他依然毫无反应。 在语音另一头传来的,分明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声音。 第13章 面孔 “是吗?”时左才斟酌着用词,尽力保持着平稳的语气。 他感到舌头一阵干燥,这是他高度紧张的标致。可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如果所谓的游戏代练就是通过一个陌生人的好友邀请、然后免费陪他玩游戏,世界上的游戏代练都会饿死。” 语音那头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又传来一个同样不冷不热的声音。 “又没有人说我不可以这么做。” 时左才微微一怔,手一抖,朝天放了个空枪。 “你认识柳烟视吗?” “当然认识。”那个人居然笑了出来,“不然我带她玩游戏干什么?” 时左才哑口无言,直觉告诉他,这个孩子说话与思考的逻辑中透着股难以捉摸、异于常人的气质。但他已来不及好奇那么多了,他决定单刀直入。 “去年的十月一号和二号,登录柳烟视的账号、开了两局游戏的是不是你?” 那边传来了漫不经心的、“嗯”的一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屏幕上弹出了提示:深渊恐魔派大星已经击杀了一名敌人。 时左才吸了口气。 “你水平不错,柳烟视这辈子能看的游戏就那两把。有一局还差点吃了鸡?” 派大星几乎是立刻接过了话茬,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屑。 “可拉倒吧,她给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不能玩得太好。第二把我十分钟就杀了十四个,为了不让游戏数据太好看,我还是跳海把自己淹死的。” …… 城市的天空上,阳光已经大盛。太阳在天空中央飞速旋转着,耀眼的日光便以它为中心,向四周荡开。 时左才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很多天以来,他都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阳光了。 这不是因为他已彻底破解了柳烟视的秘密。 相反,他终于明白,一年前的那段往事,对他而言已注定是解不开的迷。 那个帮柳烟视打游戏的男孩躲过了他的圈套、准确地说出了他为柳烟视代练时留下的游戏数据,基本已为柳烟视确实进过监狱的事实板上钉钉。 换句话说,那起不久前还被时左才认为是子虚乌有的、由柳烟视一手导演的失踪案,是切实地在世界上发生过。 ——就连那张本不该被时左才看见的出入境证明,反过来想想,反倒成为了柳烟视确实设计过这场失踪案的证据。 诚然,故意让时左才看见档案上的犯罪记录,确实诱导时左才进行了漫长的调查。但这种诱导的目的,绝不是让时左才相信一起虚拟的案件,从而掩盖档案上记载的、另外的罪行。 还是原本的那个问题:这份档案本就不该被时左才看见。时左才能看见它,完全是柳烟视一手操纵的结果。 如果柳烟视的目的仅仅是对时左才掩盖档案上的罪行,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制作一起如此缜密的案件。她只需要把档案扣在自己手里,她的过去便会永远不见天日。 她之所以让时左才看见这张档案,恐怕是出于更简单的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时左才知道,她做过一件这样的事情罢了。 一片挡住阳光的薄云被风吹开。阳光蓦然大盛,刺痒了时左才的眼。 他在椅子上往下滑了几寸,躺的舒服了些,叹了口气。 他终于解开了柳烟视向他留下的、全部的谜面,但剩下的许多谜底,他却恐怕解释不了了。 她为什么要留下入狱期间的游戏记录,让他一度以为这桩构思巧妙的失踪案只是一个编造出的故事? 那个帮她玩游戏的小男孩又是什么人,他说自己是柳烟视的代练,又是什么意思? 柳烟视故意让他看见了那张出入境证明、故意把这桩让人目眩神迷的案件展示于他,又是为了什么? 时左才靠在椅子上,思考的力气仿佛被掏空了。脑子里涌现出的不是清晰的逻辑与文字,而是一个个模糊的画面。 画面拼接在一起,缓缓放映,构成了柳烟视的一生。 有在银色的海滩边手拿着草帽,带着明快的笑容,回头看着镜头的柳烟视。 有在秋日明朗的星空下,盘腿坐在午夜的树林间,等着仙英座升上夜空中间的柳烟视。 有长袖善舞、游走在监狱的各个角落里,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欺骗着监狱中的囚犯、乃至典狱长的柳烟视。 还有她微博照片墙里,那张被隐藏得最深的照片:捧着自己的四岁生日蛋糕,脸上沾满了奶油,向镜头抿着嘴,甜甜地笑着的柳烟视。 时左才的脑子里滚动着柳烟视的无数张面孔,眼底仿佛涌现着一片绿意,进而变成了一片茂密的阔叶林。在温和的、带着干燥树皮味道的晚风里,翻起温柔的波浪。 这片树林生长在那座监狱附近,但紧挨着密林的除了那座监狱,还有一座小镇。而那座小镇,便是柳烟视长大的地方。 那片起伏着的林木,就是柳烟视生命中最初的面孔。 时左才微微地闭着眼睛,入神地思考着,几乎要在椅子上睡去。丝毫没有发现时间已近下午四点,而自家的房门已经被人悄悄打开。 他反应过来,已是因为身后垂落的发丝拂痒了他的脸。 时左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他家的窗户恰对着远处的街心公园,在秋日的阳光下,也摇曳着一片绿得耀眼的林木。柳烟视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下巴微微贴着时左才的头顶。 她低着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纤细的发丝在微风中微微荡漾。见时左才睁了眼,她忽而伸出手,用食指顶住了时左才腰上的软肉。 “别动。” 时左才下意识地怔住了。柳烟视抿了抿嘴,又笑了笑,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像是个温柔的恋人,像是个引诱着凡人出售灵魂的魔鬼,又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这声音轻轻地飘进了时左才的耳朵里,像一缕从远方飘来的烟。 “杀了你哦。” 时左才的脸上仍然微微地刺痒着。他感觉着身后柳烟视的气息,看着城市深处起伏的树林,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觉得心跳慢了半拍。啪嗒一声,手中握着的钢笔落在了地上。 或许有过的事.2 安妮在墙角的沙堆边坐着,等着哥哥从市集上回来。 时近正午,浅蓝的天空一片明澈,仿佛阳光下漫过沙岸的、晶莹的海水。安妮头枕着墙壁,看着天,不禁看得痴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忽然在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妮惊讶地转过脸去,看见了一张和天空一样明澈的笑脸。 是个比她大不了太多的姐姐。脸上没有化一点妆,但她那姣好的面容仿佛是不需要点缀的:除了午后的阳光与明澈的天色,所有的点缀在这张脸上都显得如此多余。 好看的姐姐蹲了下来,笑嘻嘻地撑着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小妹妹,会不会玩盖沙堡呀?” 安妮向后缩了缩身子,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姐姐。 也许是人生来就对长得好看的同类没什么戒心,她怯怯地点了点头。 安妮的哥哥回来时已是下午。他背着一个皱巴巴的脏包裹,里面装着一块干得如石头一样的黑面包:那是他们兄妹俩这两天剩余的伙食。 见妹妹仍在墙边好好地待着,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向她跑了过去,轻轻刮了刮妹妹的鼻子,甜甜地笑了出来。忽然,他看见妹妹手里攒着一颗白色的珠子,正在她指缝里闪着柔和的亮光。 他惊讶地看了看四周。安妮身边的沙堆被堆成了一个简单的沙堡——显然堆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笨拙。但在沙堡的墙壁里,似乎嵌着好多漂亮的小东西,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安妮看着沙堡,又看了看哥哥,露出了得意的目光。 大抵与此同时,女孩正从巷子的另一头往外走去。在将要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靠在了巷子墙上,迎着阳光往远方看去。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胸前环抱起了双手。 “多棒的故事呀。不喜欢的一定都是呆子吧?” 远在大洋对岸的时左才并不明白,那个总爱咯咯笑着、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已在与他见面的整整一年以前,为他准备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迷。 就像那个故作神秘的强大组织永远猜不到,那个让他们吃了大亏的、捉摸不透的女人,拿着那笔可以买下半个纽卡斯尔市的珠宝,和一个流浪街头的女孩盖了一下午的房子。 …… 林弓按: 写完《烟视媚行》的故事大纲后,我带着存稿见了“时左才”一面,求证故事的准确性,顺便邀请他发表本期的《致局外人》。 说来意外,时左才对本故事的态度少有地模棱两可,也没有发表关于本期《致局外人》的任何看法。推脱了很久,才跟我说了两个故事。 直至今日,这两个故事是否存真也无定论,只是时左才在很长时间以来通过对柳烟视的调查与和她本人的表态猜测出来的;虽有八九分的把握,但究竟到不了十成。 因此,在我将这两个故事丰满了细节、分别作为《烟视媚行》的序言和后记以后,他向我寄来了一封信,让我把这两个故事命名为《或许有过的事》。 一件有趣的事情是,时左才向我讲述这两个故事时,距他调查柳烟视的往事、乃至柳烟视在澳洲干下这桩惊天大案,已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但他讲述这两个故事时,眼里的神情却分明是多年前那个在书桌前看着远方的林木,期盼着故事的谜底,也等待着柳烟视出现的少年人。 可惜我终不能向柳烟视进一步求证相关的细节。否则,这将肯定是一个更加精彩的故事。 此为后话,不表。 第1章 在内河上 “欢迎收听939音乐之声,我是阿信,今天也照常在这里和你们分享这座城市的喜怒哀乐。” “最近的气温变得原来越低,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听说最温暖的过冬方式是与相爱的人拥抱取暖,不知此时此刻想抱着你的人在哪?你想抱着的人又在哪?你是否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又或者是,孤单地漫步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记得王小波曾经说过……” “如果正在聆听的你有什么情感上的困惑,随时欢迎致电8888-8888到939音乐之声,阿信在这里等你。” “呵呵,我们刚刚接到一通粉丝来电……” “喂……是阿信吗?” “是这样的,我的……爸爸,他是XX大学的文学系教授,最近和我妈妈闹了矛盾,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天了……希望我说的话,他能够听得到……” “请问小姐贵姓呢?请先不要担心……” ……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门缝忽然开了。 我被吓了一跳,窜起半米多高。 何遇从广播室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雕塑似冷冰冰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 “张天佑?有事吗。” “诶嘿嘿……没事何老师。我上个厕所。” 何遇眉头渐渐蹙起。 “厕所在三楼就有。这里是五楼。” “啊是吗,原来如此,哈哈。呃,那我先回去了,您先忙。” 语无伦次地打了一番哈哈,我灰溜溜地往楼下走,迎面遇到了另一个走上来的人。 我记得她是这学期新来的实习老师,姓章,我能打个7.2分。她年纪只比我们大个三四岁,大家私底下喊她章妹。 明人不说暗话,她是我想泡的女人。之一。 但眼下显然不是增加好感度的最佳时机。我仓促地与她打了声招呼,打算溜之大吉。她怀里抱着一大盒不知道什么东西,看见我时也有几分慌乱。我没注意,径自腾腾腾三级三级台阶往下蹦,在转过两个楼梯口时,猛然止步。 现在是晚上8点半。 雏光只剩下几十名学生在三楼晚自修。 三楼往上没有教室。但是监管晚自修的何老师在15分钟前去了广播室。 ——现在章妹也上去了。 我脑子里的神探雷达在嗡嗡作响,我知道当中必有蹊跷。 我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像是偷内衣的贼。 悄无声息地回到五楼,黑压压的楼道上只有广播室的门缝外透着光,我缓缓靠近,于是能够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 “何老师,试试这个吧!手工什锦巧克力,每个人都有的。” “里面的包装还没拆,不过呢,白色的是牛奶味,黑色的是原味,黄色的是榴莲味,红色的是草莓味……” “抱歉……我对榴莲过敏。” “呃……那你可以把黄色的巧克力拿出来不吃就好了嘛。” “抱歉,我不行。” “啊?” “我不行……巧克力就算了,谢谢你,小章。” “这个……” 听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怒上心头,义愤填膺,撸起袖管子……沉默了一阵,火急火燎地往楼下走,回到了高三一班的教室里。 教室里挺吵闹,没有了何老师监管,大家都不怎么自律。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数学模拟考不及格被迫留堂,这帮家伙肯定不会待在雏光消磨这个美好的周五晚上。 当然也包括我。 有人在那头组队打王者,有人在黑板上涂鸦。我气冲冲地穿过这帮家伙,径直往角落里走。那个角落一直以来都仿佛有某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没人敢靠近。因为时左才坐在那里。 我大剌剌地在他身旁坐下,气喘吁吁。 “气死我也,真是气死我也!” “何遇那厮竟然给章妹发了好人卡!不对,这不是重点!章妹竟然会喜欢那种书呆子款的!不对,这也不是重点……章妹竟然去给别人当舔狗!不对……这也不是重点……章妹竟然不喜欢我……” 时左才缓缓地把脑袋从书里拔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有事吗?” 我沉默地看着时左才,眼底渐渐盈满悲伤的泪水。 “才哥,我又失恋了。” 时左才转过头去,没理我,继续看书。过了一阵,忽然说了一句“第14次”。 我不服,接了一句:“我对章妹是真心的。” 时左才说:“第8个。”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我忽然记起来什么。 “才才啊,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留在教室里的都是数学考试不及格的。时左才这人吧,虽然说平时题目做得挺认真也挺快,但一到考试的时候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总考不了高分,一直在及格线边缘徘徊——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对他一直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 话虽这么说,时左才还是鲜有考试不及格的时候。虽然对于他能够在这里陪我,我感到很是开心,心底也不免多出几分好奇。 对此,他的回答是: “算漏了。” 我“哦”了一声。有道关键的题目算错了,这倒是不稀奇。便随口说: “是因为最后那道大题吧?确实挺难的。我已经看破了里面的蹊跷,不过只来得及写了个‘解’……” 时左才忽然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算漏了柳烟视今晚要来我家开派对。” 我沉默了将近半分钟。 “你是故意考砸的?” 他已经不理我了,继续埋头看书,书名是《锡人》。 我不允许时左才对我视而不见,于是我继续搭话: “你说,章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喜欢何遇那种书呆子呢?你说是因为长相吧,就算再怎么帅也比不上我啊……” “而且,他这人平时看起来呆板得要命,像是个榆木脑袋,话也不怎么说,怎么看都像是个没存在感的老实人,我看他又是被抓去医务室帮忙又是被抓去广播室帮忙的,好欺负得很……不就是年纪成熟一点嘛,有哪里好的……” 时左才有些躁郁地合上书,揉了揉眉心。 “未必吧。” “哈??” “他不是订婚了么。” “订婚?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从我高中入学开始,他的右手中指上就一直戴着一枚订婚戒指。不过高二上学期……也就是大约一年前,他摘下来了。” 我倒是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想了想,忽然觉得很是诧异。 “等一下,高一的时候咱们又不同班,何遇明明是我那班的数学老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全校所有师生的基本资料,和一些没什么必要的把柄。” 我咧了咧嘴角: “拿来干嘛?” “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不知道他的“不时之需”是指什么,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抽紧了自己的裤腰带。 不过,他提出的关于婚戒的线索倒是让我记起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 “难怪会有那种日记啊……” 时左才忽然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以我对这位仁兄多年的了解,他显然是在问“什么日记?” 我冲他抛去一个“求我我就告诉你”的眼神,他回以“我看不懂”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四下看看,拿出手机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有一次做作业太无聊,就随便在百度上搜了搜数学题目,心血来潮,又把何遇的名字打了上去……” 我绝对不会告诉时左才实话:实际上,我是抱着搏一搏的心态想要看看能不能在网上搜到何遇出过的数学例题,为第二天的模拟考做“押题练习”,才做出了这种宛如智障的行径。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世界上无聊的人比比皆是,我相信每个人都曾经试过在搜索引擎里面输入自己的名字。 总而言之,就是在将“何遇”、“数学题”、“考试”几个字输入了搜索引擎,又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篇没什么阅读量的博客。 博客上正好有一句话: 【#1337#吃完晚饭,何先生在书房里批改今天的数学作业,说要出一套数学题,为明天的模拟考试做准备。我在客厅煲剧,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何先生悄悄给我盖上了毛毯。这个木木的家伙温柔起来真是可爱得要命。】 这篇博客的标题是《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11/07》,后缀的数字恰好就是日期,而井号里的数字代表了“喜欢理由”的序号——也就是说,博客的主人是以日记的形式进行连载的,从第一篇日记算来,已经孜孜不倦地坚持了三年,而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也已经连载到了三千多条,直到昨天都一直在更新。 出于八卦的心理,我津津有味地研究了大半个晚上,入眼处除了琳琅满目的肉麻情话以外,实在淘不出太多有用的线索。 且博客中记录的“何先生”也一直没有提到其本名,我不敢确定那就是我的数学老师何遇,便只当做没什么擦边球情节的爱情小说来观摩,只第二天便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了。 直到时左才提出“何遇应该已经订婚”的论调,这件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小事才在我脑海中渐渐浮现。 我把这个博客拿给时左才看,也是本着分享八卦的心态,并不指望他能够从中发掘出什么惊为天人的消息来。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对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兴趣缺缺的时左才,在随意扫了几篇日记后,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他拿过手机,不断地点进一篇日记,快速浏览一遍,又往前跳转几页,随便点进去一篇继续浏览,重复了几次以后,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个博客……有问题。” 第3章 望着沿岸高潮 坐在网吧的电脑前,我感觉我的生活一片魔幻。 翘课上网的事情我偶尔也会干。但像是这种别人在网吧打游戏,我却在盯着一篇博客看的猎奇状况,我倒是闻所未闻。 我转过头,问身旁的时左才: “才哥,你打算怎么找?”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 “要找到一个人并不难。常常上网的人,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更何况这个博客已经写了三年,上千篇的文章,通过一些简单的推理,应该就能做到。” 听到这句话,我倒是真的来了兴致。 我也曾在无聊时度过一些关于“人肉搜索”的科普。根据六度分离理论,一个人想要认识另一个陌生人,最多只需要经过六个人就可以做到。 但是这种做法需要依靠多数人的力量。光凭我和时左才两个死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呢?你要从哪里入手?单凭这个博客就推理出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了吗?” 时左才忽然说:“这就是我们要推理的第一点。” “哈?”我没反应过来:“什么第一点?” 时左才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问: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篇博客的作者是个女人?” 我猛然瞪大了眼睛: “你说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不是有男朋友吗?” “有男朋友的就一定是女人了吗?” 时左才的这句话把我彻底问倒了,看起来极端无理取闹,仔细想想,却好像无懈可击。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博主是个男人,还是个gay?不是吧?这么重口味?” “你还是不要随意评判别人的性取向比较好。”时左才冷冷地应了一句。我也自觉这话有几分不妥,挠了挠头发。 “你想东西还真是面面俱到。” 时左才摇摇头: “因为我已经中过一次招了。” 我没听明白。正想深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左才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总而言之,像这种全程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文章,通常会产生一个巨大的盲点——读者通过作者的视角去感受文章提及的一切,却无法感受作者本身,第一人称文章中的‘我’,往往是文章里最大的谜。” 我深以为然。我也看过一点侦探小说,有的故事里,作者会利用第一人称的盲点设下叙述性诡计,让读者摸不着头脑——说句题外话,在这个故事里,我并没有设下什么叙述性诡计,我就是张天佑,张美男就是我。 “OK。”我现在充满了干劲: “我们现在就从第一步开始好了,先弄明白这个博主到底是不是个……呃……非异性恋人士。” “我已经找到了。” 时左才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我刚刚燃起的热情浇熄了大半。 “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在和你说话的时候。” 他滑动着滚轮,点进了一篇非常早期的博客。 【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4/21】 【#520#因为写下第520条的时候,何先生也正好在我的身边,所以我非——常喜欢何先生!】 【#521#今天在听939电台的时候,有人点播了张国荣哥哥的《我》,真的好开心——后来我问何先生喜不喜欢张国荣,他说他最喜欢张国荣唱的《梦到内河》,真的好巧啊!我也是最喜欢这首了……总觉得这首比《我》更符合哥哥的心境,在大陆不怎么热门真是超可惜的。】 【#522#今天痛经了,一整天都窝在沙发上动不了。何先生下班回来给我煮了热腾腾的红糖水,虽然有叮嘱我不能多喝,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喝完了。】 “哇哦!”我猛一拍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男人怎么可能痛经呢?” 时左才正在喝水,听见我这句话突然被呛到了,猛地咳嗽了一阵。我有点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时左才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 “除了这点以外,作者的行文风格也偏向女性化的视角,基本可以确定她的性别是女性了。”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时左才又翻到另一篇博客,继续说: “再来,看这条。” 【#566#今天又是星期五,终于可以出门啦!接何先生放学真的很开心!平日都是何先生一直在照顾我,但一到了星期五,陪何先生一块走过人行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567#而且何先生虽然性格沉稳,但是意外地会害羞耶,每次都要我在学校外面的街头等他,说让学生看见影响不好,真的好可爱啊!】 “光凭这一篇日记,可以分析出来的事情就有两件,一是博客的主人应该每周五都会接何遇放学,二是,两人住的地方离学校不会很远。因为何遇一直都是骑单车来学校的,住的地方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地铁站的距离……” 说罢,他又开始沉吟: “不过,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每天都宅在家里,也不用做家务活,这点倒是有几分可疑……” “等等!”我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你又知道她今年二十七八?” 时左才切出目录,凭着记忆点进了一篇两年前的日志——我看得目瞪口呆。 “看这一段,她有提到自己近期正在考公务员。” 【#1717#今天也在复习准备下个月的公务员考试,虽然只是兴趣使然,不过何先生也一直鼓励我多接触新鲜的事物。我自己都觉得我是考不上的,因为也没有很认真,闹着玩似的。我跟何先生开玩笑说,没准我年年都重考,再考个九年,人家就不让我考啦……】 “一个不算是很冷门的常识——在中国,公务员考试是有年龄限制的,最大年龄不能超过35岁。”时左才说: “既然她说九年后就不能考试了,换算过来,写下这篇日记的时间,也就是两年前,她应该在26岁左右。” “OKOK这回合算你赢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是大概估算了一番何遇的年龄,他今年大约也是在三十岁上下,这个年龄差距倒还算得上是……呃,门当户对? 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字里行间犹保留着青涩女子满腔的少女心,想是真的相当喜欢何老师了。 但转念一想,如此热恋的一对情人,到头来也没能熬过深情的痒,我不禁有几分感慨。分手一年半,这女人仍旧没能走出生活的阴影,应该是被甩的那一方吧? 我对何遇越发没什么好感了。 第4章 快救活我 “那继续说。现在我算是弄明白她的年纪了,你刚才还说她是个死宅,那又是怎么回事?” 时左才捻了捻额前过眉的头发,说: “在她之前的很多篇博客里,都有提到家务是由何遇做的细节。” 我看向时左才点开的页面,看见这样一句话:【#321#今天与何先生抢着做家务,直接被抱进房间里反锁了,我说不能总什么事都让他做,恋人的关系和义务都是平等的。然后……然后他对我说:“你的义务就是爱我。”……被撩到腿软了……】 我被喂了满嘴的狗粮。时左才又说: “至于推测她不怎么出门,是因为这一天的日记。” 【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5/22】 【#2021#今天生日啦!可惜是星期四,何先生还要上班。早饭照常留在桌子上了,午饭还是得叫外卖,这附近的所有外卖员小哥都认识我啦,嘻嘻。 Ps.何先生说今晚要出去吃西餐,我得化个美美的妆,毕竟难得出门一次嘛!】 我摸着下巴,沉思道: “这么说,她每天午饭都会叫外卖,说明她每天中午都会在家……最后的那一句‘难得出门一次’也是相当有力的证据……还真的是个宅女啊!想不到何遇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会玩金屋藏娇这一套……”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 时左才的话让我心里一跳。 他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周围尽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有人神情激动地喊着“打他!弟弟打他!”,网吧的空气里烟雾缭绕。 他转过头来,问我: “你知道何遇的月薪是多少吗?” 我愣了愣:“呃……雏光是私立高中,教师工资每个月顶天了也就五六千吧……” “一个月薪五六千的男人,与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同居了两年——甚至何遇每个月还会给她送上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你觉得以他的经济能力,做得到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女人其实是个隐藏富婆?何遇其实是个小白脸?”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震惊了,如果这是真的,这故事就从《金屋藏娇》变成《霸道女总裁爱上我》了。 时左才没理会我,径自说: “调查出这一笔经济来源,应该会是个突破口。” “那你打算怎么做?” “穷举法。” 我恍然,旋即心底又多出几分不自信。 我也很清楚所谓推理不过就是一种穷举的功夫——正如某个闻名遐迩的死神小学生所言,当所有嫌疑都被排除时,最后剩下的即便看上去再怎么不可能,那也是唯一的真相。 而穷举法,就是将所有可能的嫌疑一一列举出来,然后逐个排除掉的过程。 也许你们并不清楚——不是我自卖自夸,张美男我也读过《福尔摩斯探案集》,所以我对穷举法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我现在用普通人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一通: 某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为了找到你的手机,你坐在床上发呆,光是干想那么一阵,你就能得出好几种可能: 1、掉进床缝了。 2、昨天晚上喝多了丢在外面了。 3、在家里,只是自己不记得放在哪了。 4、家里进贼了,被偷了。 以上几种可能性中,有一些推想能够极轻易地排除。 如上述的(1),你只需要挪开床,望一眼床缝就能确认。 而有些可能性却很难被排除,例如第二条,有关于记忆的推论永远是最难验证的。 人类的大脑是很奇妙的东西,存在着一种“自动填补记忆”的机制,有时候你会对某件其实不曾发生过的事打从心里信以为真。现实中就有过这样的案例:一辆出租车撞死了人,肇事逃逸,现场有很多目击者。当警方找来那些目击者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指认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但后来证实那人并非肇事者。真正的肇事者是另外一人。 而有的嫌疑,则置于“可以排除”和“不可以排除”之间,例如上述的(3),你可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翻箱倒柜,把家里搜个遍,才能知道你的推理是否正确。 不过既然时左才已经说了要通过穷举法找出真相,我当然也乐于凑热闹,当即先提出了第一个可能性: “那就先说刚才我提到的:这个女人可能是个富婆,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能性还挺高的吧?” 时左才也不说话,直接滑动滚轮点开了一篇博客。 在看见那篇博客的瞬间,我就知道这个猜想被排除掉了。 【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6/30】 【#2421#今天跟何先生出去看房啦,因为何先生住的公寓很小,离医院也太远了,何先生一直说很愧疚,觉得这样亏待了我。其实我从来不觉得咱们住的地方小呀,小小的房子看起来特别温馨。不过我也很支持何先生买新房子,虽然不敢明说,但是在心里面,我已经把那当做是婚房啦。为了首付要更加努力地存款才行!】 “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博客主和何遇同居的房子是何遇原先自己住的公寓,如果她真的很富有的话,连一套房子首付的存款都没有就显得很不合理了。” 我想了想,说: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反而推翻咱们最开始的论调了吗?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何遇养的金丝雀,身无分文,不管我们怎么推测,都是水中捞月了呀。” 时左才摇摇头。 “我们要推论的并不是‘这个女人有没有钱’,而是‘何遇在工资以外的经济来源’。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笔经济来源是必然存在的,一方面,何遇每个月都会送她一些价格不菲的小礼物,也给她送过最新款的手机;另一方面,这个女人患有某种疾病,需要长期治疗,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等一下!”我急忙道: “你思维跳跃得太快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提过这个女人有病的事?别跟我说你单单是从‘离医院太远’这个消息推论出来的,那也太武断了吧?” 时左才皱了皱眉,有几分困惑地扫了我一眼。 “这不是最明显的线索了吗?” 第5章 温暖我十秒 “这不是最明显的线索了吗?” “明显你个头啊!”我出离愤怒了,再也无法忍受时左才不断换着法子侮辱我的智商: “你自己想想看,你刚才给我看的日记里,除了提到医院那一段,哪里还有提到过她有病的?” 时左才沉默许久,又凭着记忆力点开一篇我还有几分印象的日记。 【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10/11】 【#1122#明天何先生要出差了,为期三天。因为担心我不肯好好吃饭吃药,在家里的冰箱上、衣柜上、床头柜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便签。何先生真是个体贴的男人。】 我沉默许久,嘿嘿一笑: “打扰了。”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事实上,写博客的人也多次在日记里提到一些和自己病状有关的细节,而且时间跨度非常大,从三年前到一年半以前都有看到‘打针吃药’的字眼,基本可以判断她患有某种需要长期治疗的疾病。最明显的,是这一篇。” 【喜欢何先生的十万个理由3/01】 【#164#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打针,每次学校打疫苗的时候都会装病不上学,结果现在却已经习惯天天打针了,忍不住感叹一下因果轮回。不过呢!每天在家里给我打针的是何先生,他以前想要考医科生来着,所以对这方面还挺擅长的,打针的时候也很温柔,都不会觉得痛——躲掉的针十倍百倍地还给了我,但我现在一点都不怕打针了,命运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看着这篇日记,我脑海中闪过几分灵感: “对了!我记起来了,她其他的日记里也有提到,她好像经常会有低血糖,所以何遇在家里准备了很多葡萄糖……你说她的病会不会是贫血症什么的?” 时左才想了想,摇头说应该不是。我有些不服,问他为什么。 “你所说的那篇日记我也有看见,但这里还有另一篇。” 【7/7】 【路过了喜欢吃的炒板栗小摊子。虽然被叮嘱过不能多吃,但是现在可以随便吃也没所谓了。】 我看见这行字时又是一愣,这个女人被叮嘱不能多吃糖炒板栗,想来是因为炒板栗含糖量较高的原因,但是为什么患有低血糖的人反而不能吃含糖量高的东西呢? “尽管你的说法可以解释‘打针’的作用——也就是注射葡萄糖提高血糖浓度。但是却无法解释她‘不能摄入过多糖分’的情况。所以我觉得她的病应该另有隐情。”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我困惑了。 时左才摸着鼻子,眉头微蹙。 “以下的说法仅仅是我个人的推测,不一定对。我觉得她可能是糖尿病患者。” “糖尿病?不是吧阿才,我没有文化你不要逗我,糖尿病不是老爷爷老奶奶才会得的病吗?” “并非如此。”时左才平静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家伙又要给我进行新一轮的科普教育了。 “糖尿病其实分两种,1型和2型。你刚才说的老年人常患的是2型糖尿病,这种糖尿病多是由不健康的饮食调理引起的……至于另外一种,则是常常会在青少年时期就出现了。因为这种糖尿病,是遗传。” “1型糖尿病区别于2型,最大的特点就是,这种病的患者的身体天生就无法制造胰岛素,必须通过人工注射来降低自身的血糖……” “那也不对啊!”我插话: “她明明是低血糖,糖尿病患者都是因为高血糖才会被称之为糖尿病的吧?你这虽然解释了她不能吃糖,却又解释不来她低血糖的问题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是糖尿病患者,她才会比普通人更容易出现低血糖的症状。” 时左才的这句话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问他为什么,他便直接打开一个新的网页,一边搜集资料,一边给我解释。 “首先你要理解的一点是:人的血糖高低,主要是靠胰岛素来调节的。 胰岛素,就是用来降血糖的东西。 糖尿病人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身体内的胰岛素作用不足,简单地说,就是身体血糖变高时,需要胰岛素降血糖,而胰岛素却不作为。等到血糖降低的时候,胰岛素反而开始降低血糖了。 正是这种功能紊乱的状况,才会使糖尿病人更容易出现低血糖的状况。 看这条:正常人空腹时的血糖浓度低于2.8就是低血糖,但糖尿病人只要低于3.9就可以判定为低血糖了。” 听完解释,我终于恍然。 如此一来,她每天都要吃药打针的情况就得以解释了。 当这块拼图浮现出来,我的脑海中关于这个神秘女人的形象便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患有先天性糖尿病的女人,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来维持生存,不能够摄入过多的糖分——也正是因为患有糖尿病,所以她的身体要远比普通人来得虚弱,也许经常会发生贫血、头晕的症状,这样的人,如果经常外出,也许会出现一些难以意料的危险。 她与何遇分手了这么久,从日记上来看,似乎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过。关在笼子里悉心照顾的小文鸟有朝一日被驱逐出来,不知道还会不会飞得起来? 我按捺下心头几分难受的感觉,继续回到与时左才的推理当中去。 “既然是这样,每天注射胰岛素,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更不用说她还待在家里、闭门不出……” “所以我们要找到更多关于那笔经济来源的可能性。”时左才冷静地说。 我想了想,说: “会不会是因为何遇还有别的工作,又或者是炒股啊,买彩票中奖了之类的……” “可能性不大。原因很简单:这个女人的博客内容全都与何遇有关,而他们交际的时间点只有在何遇下班回家的时候——也就是每天晚上。何遇回到家里不仅要负责晚饭,就连家务也是一手包办的。如果他在夜间有第二份工作的话,两人基本上一天都不会有什么交际,她也根本写不出这么多内容。除非,这个女人写的博客内容……全都是假的。” 我撇了撇嘴: “那没准人家真是瞎写的呢,她其实是个需要获得别人认同的精神分裂患者之类的……” “精神分裂的症状不是这样的,你要说的应该是多重人格障碍。” 我狐疑地看了时左才一眼,不知道他在瞎科普些什么,叹了口气: “好了,我也是随口提出个可能性而已,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成立,毕竟数学老师回到家还是要批改作业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做兼职。” “既然这样。”时左才忽然靠在网吧的椅背上,长舒了口气: “应该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了。” “什么可能性?” “介于可以验证和不可以验证之间的可能性。” 时左才淡淡道: “她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第6章 快将我怨念传召 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这个崭新的可能性确实让我感到几分惊讶。 因为在她之前的日记里,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与工作有关的字眼。 唯一稍微提到那么一两句的,或许只有关于公务员考试的那篇日志。 但她绝不可能是公务员。 因为她之后的日记也有写到,她虽然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再三考虑过后,还是决定不去面试了——因为她害怕进入陌生的环境,接触到新的人。 我叹了口气。 “阿才,你有什么线索吗?” 时左才摇摇头:“我已经看完她的所有博客了。” “把整个博客都看完了都找不到像样的线索,这个可能性就没法断定真假了……” “未必。” 时左才淡淡道: “这种情况下,没有线索,本身就是一条新的线索。” 我嘴角抽了抽: “你又开始了?” 时左才向我投来一丝疑惑的眼神,这个家伙显然是没懂我的梗。我无奈地摆摆手: “当我没说,继续你的表演。” “既然她在日记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外出工作’的字眼,我们也确定了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在假设她有工作的情况下,就可以断定,她的工作,一定是在家里就可以完成的。” 我虚着眼说: “你这说了不等于白说呢嘛,在家里可以干的活多了去了,主播、五毛党、复读机、炒股、码字、程序员……” “她有社恐。” “哦,那就纠正一下——”我没精打地:“至少她现在不可能是主播了。”我还有几分失望,女主播无论是直播屁股还是直播屁股,都还挺好看的。 “而且,她的收入不低,至少不会比何遇低。” “你这又是怎么推理出来的?” 时左才翻出一篇日记:“看这条。” 【#377#何先生今天给我买了一台三星新出的新款手机,价格近万了,怪心疼的,他说只是因为这台看起来很漂亮,我应该会喜欢。真是个又笨又可爱的家伙!我去年新买的苹果还没用坏呀,而且,对我来说,苹果以外的机子,用起来都很不方便……等他下个月生日,我要买什么好呢?剃须刀、手表和名牌衬衫都送过了……Refa他也不要!真是个难搞的家伙!】 我看完,撇了撇嘴: “光凭这一条就判断她比何遇有钱,未免也太片面了一点吧?要知道每个人的消费观念都不一样,为了一台苹果不吃不喝几个月甚至卖肾的大有人在,这可是给男朋友的礼物,她咬咬牙狠狠心总归可以买的……根本说明不了问题。” “你一个月能长出几个肾?” 时左才忽然发问,我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 他没解释,继续问: “知道refa是什么吗?” “不知道。” “美容仪。”他平静地说:“正版是三千块钱,对白领阶级的女人来说也算是化妆品中的奢侈品。” 说着,他还打开搜索引擎,让我看了那个所谓“refa”的实物图,见到那根一柱擎天的玩意儿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 无论是“时左才知道refa的存在”,还是“这个女人竟然会送refa给何遇当礼物”,还是“refa的造型是一根油条两个蛋”,这几件事实叠加在一起,槽点多得我一时间竟无从说起。 我还是打算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来吐槽。 “你他娘的为什么连refa是什么都知道?你不是宇宙级直男吗?” 时左才的语气忽然变得有几分虚弱,像是逐渐逸散的干冰: “柳烟视每天都在躺沙发上用它按摩小腿。” 我: “……” 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我终于开始转移话题: “至少咱们现在确定这个女人有钱了。” “嗯。” “在家里工作、工资不低,那她肯定不是五毛党了。” “嗯。” “那她应该是作家?或者程序员?” 时左才摇了摇头,说。 “我想到了一点新的线索。” 我有点麻木了,问:“什么时候?” “刚刚。给你看那篇日记的时候。” 他移动鼠标,停留在刚才那篇日记完全被我忽略的一句话上面。 【我去年新买的苹果还没用坏呀,而且,对我来说,苹果以外的机子,用起来都很不方便……】 时左才放下鼠标,双手合十: “不妨设想一下,一个正常人,有什么非使用苹果手机不可的必要吗?” 我想了想: “也许她单纯地是个苹果粉,崇洋媚外……?” 刚说完,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打着哈哈:“瞎说的,我也觉得这个不靠谱。” 时左才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并不拜金。何遇送她的新款三星手机,她也因为价钱很贵而感到心疼。她应该也不是单纯的苹果粉,因为她说的是其他款式的手机对她而言‘不方便’,我觉得,很有可能与她的工作需要有关系。” 他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我往这个方向沉思了一阵。 “苹果手机比安卓系统更优秀的地方,应该是……呃,云存档?还是像素?她是个平面模特?” “云存档的功能可以用电脑程序来实现,至于像素的问题……如果真的是以拍照为工作的人,比起苹果手机,一台单反才是更合理的选择。” 时左才相当理智地驳倒了我的推测。我无奈地说: “那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用苹果手机的必要吗?” “色差。”时左才忽然说。 “这算是个比较冷门的知识……苹果手机的屏幕色彩还原度是所有电子设备里最顶级的,据我所知,有不少画师都会专门买苹果手机,用它来对比电脑的色差。对于一名画手而言,色差是极其重要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脑海中灵光乍现,许多零碎的线索一一串联起来,勾勒成完整的画面。 “她是个画师?!” 我记起来,她常常在文章里提到一些与色彩有关的字眼,例如: 【窗外的天空是湖蓝色!像是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仰头就能看见清澈的湖水……】 又或者是: 【我一直觉得红色是很温柔的,像是温暖的绸布,但红色常常会被赋予一种警示和危险的意义,就好比路上的红绿灯……可是,玫瑰也是红色的呀……】 又或者是: 【……我告诉何先生,红色是热腾腾的草莓蛋糕的味道,黄色是夏天在海边喝柠檬汽水的味道,蓝色像是大海里的比目鱼……】 起初我只当做是无意义的修辞,下意识地将其略过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她是画师,才会对色彩有着如此敏锐的感觉,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证明她真的是画师呢?”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 “要靠推理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有几分失望,他却话锋一转: “所以我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我愣了愣。 “什么办法?” “人肉搜索。” 他说。 第8章 犹如做梦那样 时左才的人肉搜索计划凑效了——他成功地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发现了那个日记主人的微博。 我惊骇不已。 “你是怎么做到的?别告诉我你还在博客里发现了其他线索!!” 如果说时左才早就发现了其他有助于人肉搜索的线索却藏着掖着没有告诉我,我会相当不甘心,无论是在侦探与凶手的对决,还是读者与作者的对决当中,信息的不平等都是绝对致命的。但他却摇了摇头: “我所知道的,同样也只有她的博客用户名而已。” “开玩笑呢吧?!”我跳脚道: “我已经把所有该搜的地方都搜了一次,国内的国外的搜索引擎,甚至是社交网站……连根毛都没找到,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时左才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 “我和你一样,在各种社交平台搜索伊织原栗子的名字,前前后后也浪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只不过,在确认了这个用户名字并非她的常用名字,或者说,常用的社交账户名字之后,我就换了个思路。” “换了个思路?”我重复了一遍。 他把手机摆在桌面上,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手机里下载了好几十个与插画约稿,商业约稿相关的APP,在桌面上足足占去了两版的位置。 “既然这个博客浏览量极低,那么,‘伊织原栗子’就很可能并非她常用的社交账户名字。在社交网站上用这个名字来人肉搜索,不过是缘木求鱼。所以我想,有没有可能,这个名字是她的工作账户用户名?” “所以你就下载了这些APP?” 时左才点点头: “如果她是一名画师,她就很有可能是自由画师。没有每个月固定的工作时间,由于可以自己选择接稿,稿期也相对宽裕。而自由画师相比拥有固定工作室的画师,更加依赖网络上的各种约稿平台。” 说着,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其中一个APP: “试到第三十六个的时候,我在这个平台里找到了一个名为‘伊织原栗子’的画手账号。” 我急忙拿过手机去看,果然,伊织原栗子的个人用户界面显示着五颗星,意味着她是这个约稿平台里的常驻画师。 再点开稿件相册,里面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插画,个人风格非常强烈,每张画都是鲜明而瑰丽的。一如她在博客里写字时的风格,可以看得出来,确实是个对色彩极为敏感的女人。 “这女的画画这么厉害?” 时左才显然没有研究画功的意思,拿过手机翻了几页,找到一张相对早期的插画,放大了右下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微博用户名水印。 阿唧小姐。 一股莫名的兴奋劲从胸口涌到喉咙,让我有几分想吐。 我们就好比是跳出了盒子的姜饼人,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那个女人隐藏在神秘面纱下的真容已是呼之欲出。 我像是被重新拧紧了发条,手忙脚乱地打开微博,登录账号,搜索了阿唧小姐的名字。 “竟然有二十万个粉丝?” “不同于企业画师,对自由画师而言,微博也算是工作的平台之一。他们比其他的画师更需要知名度,有足够的知名度和口碑作为保障,画师才会接到更多企划。” 我心中认同,便没说话,点进她的主页。 在看见那条置顶微博的瞬间,我就已经彻底确定了这位“阿唧小姐”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那是一张出自阿唧小姐之手的画。 不同于她以往讲究色彩效果的绘画风格,这张画是完全黑白的。 画里的人正坐在书桌前,仿佛埋头思考着什么,眼镜倒映出台灯的冷光,修长分明的指节托着半张脸,气质和神韵无不透露出一种斯文而内敛的味道。 正是何遇。 图上的配文仅短短二字: 【先生。】 我记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 “叫老公太烂俗,叫亲爱的太肉麻,叫宝贝太做作,叫丈夫又太正式。只有叫‘先生’是最好的:认真中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挑逗,就好像是,爱情里的所有的情感都悄然埋藏其中了。” 想到“阿唧小姐”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博客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何先生”,我似乎能够感觉到那种洋溢出屏幕的倾慕与爱恋。 这次,我反而没有了刚刚找到微博时的那种兴奋。找到她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陪时左才打发时间的侦探游戏,变成了无形的使命。 我向下拉,发现她最近发出的一条微博已经是在一年半前——跟与何遇分手的日期正好吻合。我心底泛起几分难以描述的情绪。没想到分手这件事竟会对她造成如此严重的打击,就连惯用的、自由画师赖以为生的微博账号都要舍弃掉。 我扭头看了一眼时左才,他正在一条一条地按最近时间的顺序点开她发出的微博,连评论也仔细地看了一遍,我想了想,决定直接点开她的热门微博挨个看一遍。 热门微博的算法与转发、评论和点赞数量都有关系。所以她的热门微博多数都是些自己画的同人画,漫威的超级英雄、热门的动画和电影角色,又或者是某些手游的企划稿子…… 评论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清一色的彩虹屁,诸如“这是什么神仙画画啊”、“你们都给我往后稍稍,这次我要先好了”之类的。 我渐渐意识到,阿唧小姐的微博粉丝比较多,对我们的调查而言或许并非什么好事。人多嘴杂,她反而不方便将微博当做树洞,倾诉一些真正的内心想法。想象中或许会有的自拍照片更是连个影都见不着。 再往下翻,我终于翻出一条算是比较有意义的微博。 相对于其他的热门微博,这一条微博的转发和点赞数量少得可怜,相对的,评论却多了不少。 因为那是一条内容比较日常的微博。 @阿唧小姐: 大家有没有想过将来要给自己的小孩取什么样的名字呀?快进来说说! 第9章 但奈何没有天桥 @阿唧小姐: 大家有没有想过将来要给自己的小孩取什么样的名字呀?快进来说说! 热门的评论如下: “呜呜呜阿唧姐姐是要生小孩了吗,好酸好羡慕哦!” ——阿唧小姐的回复是: 没有啦,就是突然间好奇问问嘛! “阿唧的小孩会姓什么呢?” ——她回复了:“应该是何吧?” 底下便开始议论纷纷。 “原来阿唧的男朋友姓何,破案了。” 也有人插科打诨:“叫何马怎么样?” “何豚吧。” “何何?” “何尚,取精神高尚的意思。” 偶尔也夹杂着一些相对认真的回复: “男孩子就叫东城,女孩子叫颖馨?” ——这条也有阿唧小姐的回复: “名字笔画太多啦,被老师罚抄的时候会抄到哭的,我这是经验谈哦(笑着哭)。” 我看到这条时,隐约意识到这是个关键的线索,急忙拉来时左才: “阿才,你快看这个。” 时左才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一阵,皱起眉头,继续往下翻。 “嗯?阿唧老师的名字笔画很多吗?” “非!常!多!每一个字都很多!我现在都很害怕签名呢。” 时左才抬起头来,和我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相同的意味。 “我们是不是能根据这个线索找到她的名字?”我问。 “应该可以。”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光是知道笔画多这条线索,没地方下手啊……” “你忘了吗?”时左才说: “她参加过公务员考试。” 我眼睛一亮,惊叫起来: “对啊,既然是考试,肯定就会放榜,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录取名单肯定也能通过网站搜索得到……” 这毫无疑问是自我俩开始调查以来,最振奋人心的一条线索。起初我们只是在她写下的日记里尽可能地记下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再通过推理将其拼凑成相对完整的轮廓,而现在,博客主人的真身即将浮出水面。 时左才已经先我一步握住了鼠标,点进了网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公务员考试 20XX”的字样,点进官方网站里的公告栏,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便找到了历年招考的录取名单。那是许许多多个PDF格式的文件。 “博客主人在日记里提到过她考上了公务员,应该就是在半年前的事情。” 说着,时左才直接点进了一篇半年前的公告,将那个PDF格式的文件下载下来。打开时,密密麻麻的一大串名字映入眼帘,拉到底部粗略一看,足足有120个人。 “毕竟广州是一线城市,报考人数多一点是正常的。”我无奈地说着,和时左才一块将名单分类筛选。 目前得到的线索只有一条,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笔画很多,所以像是“王丽”、“李平”这些比较大众的名字就可以直接排除掉,再排除掉一些看起来相当明显的、男性化的名字后,名单里剩下的名字还有三十几个。 要从三十几个名字里猜出她的本名,显然有些不太可能。 “看来还是太牵强了。”我叹了口气,有几分失落。 时左才却好像没有放弃的意思: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又打开了新的网页,重新点进了阿唧小姐的博客,一篇一篇地翻阅着她的日记,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已经将近十点。腹中传来一阵咕噜声,才恍然记起今天还没吃晚饭。 我看了看时左才,站起身来: “我出去买些烤串,你吃点什么?” “十点之后进食容易对消化系统造成损伤,你的胃酸已经停止分泌了。”时左才冷漠地说着。 我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离开了座位: “你说是就是吧,不过对我来说:肚子饿是不快乐,有胃病也是不快乐,既然两边都不怎么快乐,我当然是爱怎么来怎么来啦。” 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我施施然地离开网吧,走到街上买夜宵。 今夜是周五,广州城仍未睡去,四处可见一片华灯初上的景象。街边的大排档飘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来的炒粉香气让我饿得头晕眼花。我掏出钱包数了数,身上的钱还勉强够挨到月末,一边寻思着是不是该赚些外快了,一边走到烧烤摊前点了一只烤翅,一碗炒面,两根猪鞭和几串五花肉。 吃东西的时候,我脑子里开始整理着今天的经历,一时间却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时左才在这儿折腾大半天了。 好像是因为时左才一直觉得这个女人的博客有蹊跷之处? 但是,就目前的调查来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自由画师,收入尚可,年仅三十,有些少女心——和非常喜欢何遇。 可是,光是知道这些,又怎么能够知道她的“蹊跷”之处? 回到网吧里时,时左才还在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老实说,看见他被难题击倒的样子,我相当幸灾乐祸。 我在他身旁坐下,打了个饱嗝。 “怎么样,时大神探陷入僵局无路可走了吧?” 时左才没理会我,推开了椅子,伸手不停地捏着眉心。过了一阵,我又能听到他不断地低声念叨: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货表现不太对劲的时候,多半没什么好事,懒洋洋地说: “别纠结了。就算知道了她的名字,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你一口一个奇怪,无非就是好奇她为什么失恋这么久嘛,我老早就说了,每个人的失恋复苏期都是不同的……” “问题不在这里。” 时左才打断了我。 “她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 我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时左才平静地说: “她叫郝淑卿。” “郝淑卿?”我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视线跟着他的鼠标移动,看见他再次点开那个录取名单,指针悬停在排名36位的“郝淑卿”上。 我在心底默默写了一遍这个名字,第一个反应就是“笔画真他娘的多”,随后又问: “你是怎么确定这就是她的名字的?” “简单地说,”时左才说:“我在翻找她的日记时,发现了另一条和名字有关的线索。她曾经和何遇聊过将来生了小孩要跟谁姓的问题。” 【我很喜欢何先生的姓,听起来就有一种非常温柔的味道。但何先生说他不喜欢,因为广州姓何的人满大街都是,像我这种姓氏比较少见的,才比较容易让人记住。】 “也就是说,你从这里推断她的姓氏不是常见的大姓?” “对。所以我查了一下广州最常见的几个姓氏,陈,何,李,黄,刘……将这些姓氏删去后,名单上笔画相对复杂,而且姓氏比较少见的名字只剩下了两个。” “至于断定这个是她的名字,是因为‘卿’。” 我看着时左才将卿字选定为高亮,仍是一头雾水。 “为什么?” “你记得她的微博名字吗?” “当然记得了,阿唧小姐嘛……等等……” 我恍然大悟。 “卿”和“唧”的偏旁都是“即”,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巧合。就好比有人名字里带“李”字的,社交账户的名字就喜欢带上“木子”之类的拆分字眼。“阿唧小姐”听起来也比“阿卿小姐”要可爱一些。 郝淑卿。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心底蓦地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名字就好比是一个人的身份牌,当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你就仿佛看见了他/她的样子。 现在,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叫做郝淑卿的女人,似乎正撩开如雾般的帘幕,朝我们徐徐走来。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刺探了一个人的生活,即便她无意暴露自己的信息,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这令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 我转头看向时左才,心底思绪纷纭。 他真的做到了——光凭一个博客里的日志,就推断出了一个人的年纪、工作、生平、姓氏。 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那闷油瓶似的外壳里隐藏着的是个能够看破人心的恶魔。像这样的人,在电视剧里,如若不是智慧超人的名侦探,往往便是将主角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最凶恶的终极大反派。 我甚至开始担心他的将来。比起人类的情感,时左才似乎更在意人类背后的理性。如果某一天,他对“人类”本身失去了兴趣,又或者是,不再将人类当做“自己的同胞”来看待,那他的人生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无论如何。这场侦探游戏都应该告一段落了。 时左才彻底地、理所当然地赢得了这场游戏。他完成了以往需要成百上千人联合才能够完成的“人肉搜索”,甚至没有依靠哪怕一丁点不合法不合理的黑客技术。 他已经知悉了目标——也就是郝淑卿小姐的一切。到了这一步,就应该是时候收手了。 本应如此。 但是他没有。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楼上” 时左才还在念叨着。 我终于感到几分不耐烦。 “你到底在奇怪些什么?咱们能好好说话吗?” “你不明白吗?”时左才抓了抓头发,扭头看向我,眼底有血丝,看起来有几分神经质: “我们一直没有找到问题的核心……我们一直忽略了……” “某个盲点……” 第10章 跨不过这双臂膀 “盲点?到底是什么盲点?” 时左才捻着额前的头发,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沉默地思考着。 直到我开始觉得不耐烦,打算再次挑起话题时,他终于挪动了鼠标,点开了一篇两人分手后的日记。 “你看这里。” 【7/8】 【路灯变换着。以前我都会陪着何先生。现在何先生得自己过马路了。像以前一样,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有什么不妥吗?” “从较真的角度来说,不妥的地方非常多。” 时左才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为什么日记的主人会特意提到何遇得‘自己’过马路?”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写日记的人还强调了一点,何遇过马路的时候,是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的。” “等等。”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过马路要跟人一块走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咱们大天朝过马路历来都是这样的啊,组团凑够了人就可以一块闯红灯了……” “我想说的,并不是羊群效应的问题。撇去这一点心理效应不谈,一个正常的人类,决定过马路的依据,难道不是看红绿灯吗?” 我眉头皱了皱: “你想说明什么?” 时左才没搭理我,又往前翻了翻,连点了几篇日记,都没找到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一篇,看来记忆力恐怖如他,也有记不清东西的时候。 “应该是在这里……”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又翻出一篇非常早期的日记。 “你拿这篇对比着看一下。” 【#566#今天又是星期五啦,可以去接何先生放学真的很开心!平日都是何先生一直在照顾我,但一到了星期五,陪何先生一块走过人行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我知道了!”我脑子里灵光一现: “你想要让我知道的是,日记的主人一直在无意识地强调一点:何遇不太合适一个人过马路……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她会在陪何遇过马路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超级英雄’了,因为她认为那样是在保护何遇……”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存在着无法过马路的障碍呢?” 我很快联想到前一篇关于“过马路”的描写——日记主人写到何遇过马路时是以路人的行为作为判断的,那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辨识红绿灯…… “何遇……是红绿色盲?!”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 “我觉得他不仅仅是红绿色盲……更有可能是全色盲。” 我愣了愣。 “为什么这样说?” 时左才再次调出几篇日记。 【我一直觉得红色是很温柔的,像是温暖的绸布,但红色常常会被赋予一种警示和危险的意义,就好比路上的红绿灯……可是,玫瑰也是红色的呀……】 【……我告诉何先生,红色是热腾腾的草莓蛋糕的味道,黄色是夏天在海边喝柠檬汽水的味道,蓝色像是大海里的比目鱼……】 【窗外的天空是湖蓝色!像是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仰头就能看见清澈的湖水……】 “注意看中间这一篇:日记的主人为什么要‘告诉’何遇她对每种颜色的观感?” 我坐起身来,一拍手掌,周围的几名网友都诧异地拧头看我: “原来如此!正是因为何遇是全色盲,分不清楚一丁点颜色,所以她才要给何遇讲述每种颜色是什么样的感受……” 说着,我脑海中宛如掠过一道闪电,晚修时偶然碰见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 那是在我偷偷跟踪章妹上到广播室的时候…… “阿才!!才才!!”我跳起来,抱着时左才的肩膀一阵猛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今天!章妹给何遇偷偷送巧克力的时候……对,她送的是什锦巧克力……一种颜色一个味道,然后何遇说他不能吃榴莲,章妹就说让他别吃黄色的……” “然后,然后何遇说——” 【我不行】!!! 时左才眼睛一亮,我仿佛掌握了某些极为重要的线索: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他没有说‘我不想吃’,也没有说‘我不要’,他说的是【我不行】!!”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就是自己是全色盲的事情……他分不清楚哪个是黄色,当然也没办法区分哪个是榴莲味道的巧克力,所以他说他不行……这样一来,基本就可以确定他真的是个全色盲了……” 我越想,心底越是觉得奇妙而震撼。 自打我高中分班之后,何遇就当了我三年的数学老师,而这三年间,我们班里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是全色盲的事实。 而当抱着这个推论回忆起往昔学习生活中的某些细节时,又会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可以印证这一观点,这几年来,何遇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用过彩色的教材书,用粉笔写板书的时候,也经常会用各种各样的颜色的粉笔——我起初只是以为他不拘小节,压根没想过他是无法辨识这些粉笔的颜色。 而更令我觉得奇妙的是——郝淑卿,这个对世界充满了热爱,对生活中的颜色极端敏感,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感性的女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无比理智的、眼中的世界是一片黑白的男人。 爱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郝淑卿的日记里,每一字每一句都记满了何遇对她的好,但对何遇来说——她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为何遇黑白的人生增添了无数耀眼的色彩。 我的脑子还未来得及将这些细节一一消化,耳边却又传来了时左才那千篇一律的、瘟神般的念叨: “奇怪了……太奇怪了……” 我诧异地问: “到底有什么奇怪的?你说这日记里一直隐藏着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现在不是又被你自己找出来了吗?何遇是个色盲……这种事谁都想不到的吧?” 时左才摇了摇头。 “奇怪的地方不在这里……或者说,正是因为确认了何遇是全色盲,这个博客才会显得非常奇怪。”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时左才上下滑动着滚轮,又翻了好几篇日记,神情渐渐凝重。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 “张天佑,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说过的话吗?”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一字一句地说: “像这种全程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文章,通常会产生一个巨大的盲点……” “——文章中的‘我’,到底是谁?” 第11章 会将你壮丽忘掉 “——文章中的‘我’,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的鸡皮疙瘩在我后背炸裂开来。 推理,终究是推理。推理出来的结论,无论再如何自恰,也并不代表那一定就是真相。 令人绝望的一点事实是:现实中的推理常常会有这种从一开始就错了的情况。开头的方向选错了,就是一步错、步步错,盘盘皆输——之后的推论往往也会朝着难以置信的结论靠拢,与真相差之千里。 而此时此刻,我与时左才面对的,似乎正是这一状况。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无比怪诞的念头开始在我内心深处生根,盘旋,挥之不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说,文章中的“我”,并不是“郝淑卿”小姐的话,那还会是谁?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除了日记中不断提及的“何遇”本人,还能是谁? 如果时左才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也就意味着……世界上或许从来都不曾存在过那么一位“郝淑卿”小姐。 而当我的思路往这个方向靠拢时,无数零碎的结果也开始朝这个论点靠拢。 “她”对何遇的一切了若指掌,因为写下这个博客的人不是“她”,正是何遇本人——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自己。 “她”对何遇呈现出一种几近病态的,无条件的痴恋。 “她”对颜色的敏感程度令人在意,日记中多处提到过有关于颜色的描写,但有很多处描写都显得非常怪异——“红色是草莓蛋糕”、“黄色是柠檬汽水”、“蓝色是海里的比目鱼”,不像是正常人类会对某种颜色作出的评价。 “她”的日记里几乎不曾有过当何遇不在时,自己独处的情景描写——因为她根本不存在,何遇看不见的东西,“她”自然也看不见。 “她”只是一个完全由何遇虚构出来的人物,一个活在臆想中的人格,她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分手”,我们完全不得而知。 但这都是为什么? 我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的,关于“郝淑卿”的画面开始无法抑制地燃烧、扭曲、翻腾。 原本想象中的,恩爱情侣的日常生活,一切一切的,看似甜蜜的画面—— 女人在床上醒来,看见出差的男人为自己留下的便签。 女人痛经蜷缩在床,男人为她端来红糖水。 女人抢着要去洗碗,被男人抱进房间…… 全都变成了何遇自己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一想到过去的几年间,何遇曾经与一个臆想中的人格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和自己对话,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就开始在我体内奔涌,让我感到头晕想吐。 我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开口对时左才说: “你想表达的,就是何遇他其实……是精神分裂……应该说,是多重人格障碍吗?” 时左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静默了几秒。 “多重人格障碍?” 我愣住了。我看见他眼里疑惑的眼神不似作伪,我愣得更厉害了。 “呃……你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时左才摇了摇头,又皱起眉头捏了捏下巴: “不过,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思考方向。你的……脑洞,挺大的。” “……” 我感到极端尴尬,无语了一阵,急忙开口将自己的推测一一与他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了对于何遇一人分饰两角的推测。 结果时左才听完了以后,还是摇了摇头。 “尽管你的想法很大胆,而且也并非不可能发生。但是在这一个事件里,这种可能性基本是不会存在的,那篇博客里的很多信息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如果‘郝淑卿’真的是何遇的另一个人格的话,那么她考上公务员、成为画师的事情基本就不可能成立了。两人的行动时间有许多重合点,就算何遇是个绘画天才,又能够在教书之余背下冗长的公务员资料应付考试,他也没有分身,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扮演两名角色。” 听罢时左才的结论,我不免感到有几分失望。 但是在失望之余,我也是暗暗舒了口气。在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关于“郝淑卿”小姐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这样一来,对她实在太过于残忍了些。 “所以,你一直强调的蹊跷之处,到底是什么?” 时左才交叉握住的手指松开,坐直了身子。 “这就要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你觉得我们如何才能确定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身份?” 我想了想,说: “一般来说,所有第一人称的文章,都会在开头的部分做一些简单地自我介绍的吧?” 我想到自己看过的一些第一人称的小说,一般来说,在读完前面几个章节后,读者都能够简单明了地了解到文章里“我”的信息:姓甚名谁,年纪多大,职业是什么,遇到过什么事。因为故事是写给人看的,如果读者并不知道作为主角的“我”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话,就无法产生代入感。 当然,我也见识过一些作者利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模式设下的小小把戏,也许你在看了前面两章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第三章忽然看见类似于“今天我照常出来觅食,被这个地盘的主人发现了,他举起拖鞋,愤怒地对我大喊着‘去死吧蟑螂’!”之类的句子,读者方才会幡然醒悟:哦,原来这本书的“我”是一只蟑螂啊! 但无论如何,“我”的身份会被揭示,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我的推论,时左才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关键之处: “你所说的情况,和我们所看见的博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差异。那些文章、小说、故事,写下来是为了让读者看见的……而这个博客里的内容,本来就不打算与读者分享。” 我很快便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正是因为这个博客是写给自己、或者写给何遇看的,所以作者根本不会花费心思来介绍自己,因为对作者而言,这个博客面对的“读者群体”——也就是自己,早就知道了关于第一人称里的“我”的所有信息。 这也就意味着,作者可以通篇都用第一人称来记叙所有的事情,而不需要交代“我”是谁。 “换句话来说。”时左才呼了口气,说出一个让我有些震惊的结论: “这个博客记叙者的真实身份是谁,是很难直接确认的。” 我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不是说了,何遇不可能是多重人格障碍了吗?如果他没有精分的话,这个博客就只有可能是郝淑卿写的了吧?” “我只说了他不是多重人格障碍,并没有说这篇博客并不是他写的。” 时左才淡漠地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日志的记叙者中途换人的可能性?” 我沉默了一阵,问: “这个推论,有什么证据吗?” “或许……是有的。” 这一次时左才翻找日志的速度很快。他直接翻到一年半前,点开了第一篇没有标题、只有日期的博客。 【7/6】 【我和何先生分开了。】 第12章 如果有这需要 【7/6】 【我和何先生分开了。】 一年半前,7月6号的这篇日志,也是令时左才最先起疑的部分。 现在他再一次将这篇日志放到我面前,我心底生出几分恍然。 从这一天开始,往后的日志,无论是风格还是格式上,都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别。“喜欢何先生的理由”这一标题被删去,也放弃了##包裹数字的点列式格式,内容也开始渐渐变得与何先生无关,多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字。 起初我在看到这篇日记时,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一点端倪,却从来没有往深处去想。因为我本能地觉得,毕竟是分手了——再怎么死缠烂打、死心塌地的人,也总不好意思在分手后还在博客里细数自己喜欢对方的理由,写些哀哀怨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不是叙述的‘风格’换了,而是记叙的‘人’换了,是吗?” 时左才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 “虽然你这个推论很合理,但是本质上也和我那个多重人格障碍的推论差不多……如果没有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证明的话,很有可能也只是无用功……” “比较关键的线索也是有的。” 时左才移动鼠标,点开另一篇两人分手后的日志。 【7/11】 【鹤桥施工了。只好从原路回家。虽然近了许多,但沿路交通灯太多了。】 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这句话,一时间没能察觉什么不妥之处。 时左才开口问我: “你记得何遇住的方向吗?” 我稍作回忆,说:“我每天放学都会路过鹤桥,不过也没怎么见过何遇……啊!对了,上个星期我周测不及格留堂,九点多才回家,那时候就看见何遇骑着单车往鹤桥方向开。” 时左才点点头,说: “简单地推论一下——” “第一点,雏光的校区位置比较特殊,从校门出来,只有东西两个方向能走,东边是街区,西边就是鹤桥的方向。这两个地方的特点是,东边的路会有很多红绿灯,而西边过了鹤桥就是旧城区,到处都是小巷子,没有什么车流。” “第二点,从这篇日记中,可以看得出来,关于路况的描述,与雏光的地理位置是吻合的。鹤桥施工无法通行,所以只能走东边,而东边的路确实有很多交通灯。” “第三点,从记叙者的口吻,同样可以看出来,在鹤桥没施工之前,这个人一直都是选择走鹤桥回家的,但是日记里同样提到了鹤桥是一条更远的回家路线,那他为什么要坚持走鹤桥呢?” 我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何遇在和郝淑卿分手之后,不想触景生情,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是色盲、无法辨识交通灯的原因,选择了绕道回家……” 时左才补充道: “不错。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升到高二之前,何遇一直都是从东边街区的方向骑车回家的。” 我说: “也就是说,7月11号的这篇日记,其实是用何遇的视角来写的……” “除此之外,前后几天的日记也有可用于验证的线索。” 时左才打开了前一篇。 【7/10】 【试着抽了根烟。被呛到了。已经不会抽了。】 我“啊”了一声,说: “这么说起来,郝淑卿确实没有在日记里提到过她会抽烟的事情,倒是好像有哪条日记写着何遇为她戒了烟还是什么的……” 时左才点了点头,又翻开前一条。 【7/9】 【背了两年的背包坏了。没能修好。】 他将鼠标指针移到“背包”二字上,说: “两年前的纪念日,郝淑卿给何遇送了一只登山包作为礼物,时间对得上。” 我不住地点头: “我也记得,他办公室里总挂着那只皱巴巴的包,土黄色的还挺显眼。” 顿了顿,我又犹豫着说: “可是,即便这几篇看起来都像是出自何遇之手,又怎么解释前面这两篇呢?” 【7/7】 【路过了喜欢吃的炒板栗小摊子。虽然被叮嘱过不能多吃,但是现在可以随便吃也没所谓了。】 【7/8】 【路灯变换着。以前我都会陪着何先生。现在何先生得自己过马路了。像以前一样,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 “同样是在分手之后写下的日志,但这两篇日志分明是以“郝淑卿”的视角来写的。”我嘟囔着: “还是说,直到7月8号前的日志都还是郝淑卿在写,7月9号开始换成了何遇?” 时左才没有直接回答。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眉头渐渐越皱越紧,良久,闷闷地说: “我觉得不是。这两篇日志,应该也是何遇写的。” “为什么?”我问。 我期待着时左才给我一个合理的回答,但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抿抿嘴唇: “只是直觉。” 我愣了愣,旋即咧了咧嘴角,干笑两声: “信奉理性的时神探也有这么感性的时候啊?” 我没往深处想,只是随口揶揄了他一句。但时左才却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随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不已的话。 “因为,我觉得郝淑卿已经死了。” 我被吓得差点从网吧的椅子上跌下来,冲他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网吧里的所有人都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用看智障的眼神盯着我。 时左才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郝淑卿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太突然了。” “什么太突然了?” “两人分离得太突然了。”时左才深吸了口气,说: “在分开前的两天,两人还约好了下个月一块去海滨公园过暑假;在分开前的几个月,两个人还去看了新房;甚至在分手前一天,郝淑卿也有在坚持写日记,写她和何遇在家里的琐碎日常。用正常的观念去思考,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这两人分手,更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郝淑卿在与何遇分手一年多以后,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仍然处于失恋的状态。而且,让我非常在意的一点是:日记里写的是,‘我和何先生分开了’,而不是‘我和何先生分手了’。” 时左才这长长的一段话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感觉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脸部肌肉都有些麻木了。 “可是……郝淑卿突然就这么死了……不也是很奇怪……” 话未说完,我便停了下来,缓缓张大了嘴巴。 “等等……她……有1型糖尿病……” 第13章 …… 我感到荒谬无比。 我感到可笑至极。 我感到……浑身战栗。 时左才这一番话,宛如一记蛮不讲理的重锤,毫不留情地轰碎了整个案件扑朔迷离的谜面,在无数碎裂飞溅的现实中,我仿佛直面了残酷的深渊。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郝淑卿”已经死了的假设。我似乎能看见那原本一点一滴勾勒出来的、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在无声中燃烧、湮灭。 却偏偏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结果,让整块拼图都得以凑齐,使得所有零碎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失恋复苏期再长,也不可能花费五百个日夜都走不出消极的人生——除非是所爱之人的死。 热恋到让人两眼发红,彼此之间完美互补,无人不为之艳羡的情侣不会在一夜之间分道扬镳——除非是另一半的突然离世。 何遇之所以要续写日记,是因为他想让郝淑卿在另一个形式上“活着”——所以他要效仿郝淑卿的口吻,写下关于自己的经历。 1型糖尿病患者饮食控制不当,就极有可能引发低血糖的现象——而低血糖是随时都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 郝淑卿没有社交,似乎也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依靠只剩下了何遇——终日闭门不出的生活习性也为她的急病埋下了伏笔。 就连那个阿唧小姐的微博账号,也正好在她和何先生“分开”的那天,再也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无法想象在7月6号当天的何遇经历了什么、郝淑卿又经历了什么。 而当我想到这已经是将近两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由得想到,何遇看似行尸走肉的躯体下,那颗伤痕累累的、满是疮疤的、枯竭的心脏已经这样孤独地跳动了整整五百多个日夜。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每天照常骑着那台破旧的凤凰飞达自行车上下班。维持着他老实木讷的形象,被领导和同事们呼来唤去,在工作之余接下了管理医务室和广播室的活,甚至还要负责看管学生们晚自修。 如今想来,他似是一直在用恐怖的工作量填充着自己的生活。 活得像个机器时,就不会有人类的感情了吗? 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回到那曾是两人爱巢的小公寓的时候,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我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再想。双手无意识地抓紧、再松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闷闷地说: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但时左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又将我所有的情绪再次浇熄。 “如果这就是结局,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麻木地张了张嘴,看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时左才忽然长叹了口气: “如果郝淑卿真的是意外病发而死的,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的嘴巴慢慢张开。 我对时左才算是非常了解,他除了偶尔会神经刀那么一下,做出非常让人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每当事情来到重要节点的时候,他从不会让人失望,或者说,他那种严苛而谨慎的态度往往会成为处理一桩难题时,最重要的定心丸。 但是此刻,我却有些听不明白时左才的话了。 他显然也是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意思,有几分躁郁地摸了摸头发,喝了口水,说: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负责任的推测,无法证实——你尽可以不放在心上。” 我沉默地听着。 他竖起一根手指。 “首先要让你明白的一点是,1型糖尿病的突发死亡率,微乎其微。” 我的瞳孔略略收缩。 “这类糖尿病常常发生在青少年身上,属于遗传病。最大的特征就是患者无法自主产生胰岛素,需要定时注射胰岛素维持身体健康。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没有注射胰岛素,就会死;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定时定量、按照嘱咐注射了胰岛素的话……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你还记得郝淑卿的日记里提到过的内容吗?” “一个是,平日在家里,负责给郝淑卿注射胰岛素的人,是何遇。” “……另一个是,何遇曾经想考医科生,对医学知识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否则也不会被请去学校医务室当临时校医。我想他之所以没有学医,就是因为全色盲的关系。” 【不过呢!每天在家里给我打针的是何先生,他以前想要考医科生来着,所以对这方面还挺擅长的,打针的时候也很温柔,都不会觉得痛……】 我仍然不说话,但听到这里时,心底莫名感觉一片冰凉。 “也就是说,对于患有1型糖尿病的郝淑卿而言,她的命,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握在何遇的手里。而定时定量注射胰岛素并非什么困难的事,不需要很专业的医学知识,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在家里自己完成——以何遇对医学知识的了解,更加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纰漏。” “……除非他是故意的。” 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再者,就算是亲人死掉……悲伤的时间也不可能超过五百天。也许你会在记起他们时难受一阵,但你终究能够让生活回到正轨,而不是像何遇现在表现的这样,如同行尸走肉。” 我尝试着插话: “你这个第三点未免太过武断了,你又没办法代入别人的情绪去思考……” 时左才淡漠地说: “亲人离世这种事,我还是能有共情的。” 我记起他的身世,立马缄口不言了。 “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关于何遇续写博客的理由,或许就有了新的解释:他并非自愿,而是不得不写。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他需要让自己以外的人认为‘郝淑卿’还活着……” “等一下,”我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续写博客,而不是微博?她的微博不是有更多人在看吗?况且你也说了,这个博客她应该是写给自己看的,别人压根不知道这个博客的存在……” 时左才摇摇头,说: “且不说在微博制造假象的可行性,实际上,何遇也根本没有在微博制造郝淑卿还活着的假象的必要。” 我愣了愣,他解释说: “因为网络上的人的记忆是很短暂的。再怎么轰动的消息,只要沉寂半个月,所有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其遗忘。” 时左才的这句话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我也曾经在微博里关注过许许多多的热点,保研路,磁爆步兵,的士案件,保姆纵火案……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网络的世界对我而言终究是虚幻的,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管不了别人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在心里默认了这一事实。 “所以,他真正要在意的,是知道这个博客的其他人。” “其他人?”我问:“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郝淑卿有一个私人博客?” “因为每篇博客的浏览量都在十几个不等。除去像我们这样偶然插足的网络过客,剩下的关注这个博客的,很有可能就是与郝淑卿的关系相对亲密的人。也只有这种人会真正地关心郝淑卿的安危。”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发表任何感想。 如果这是真的,前后的结果反转太过于彻底,已经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我在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这一可能。但我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地方。 我闷闷地问: “那动机呢?他有什么不得不杀掉郝淑卿的理由吗?” 时左才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光凭这个博客和她的微博,验证不了那么多事情。你要知道的是,网络上所记叙的关于郝淑卿的事,只不过是她全部生活中的冰山一隅,也许在这三千多条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万多条不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但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只是个不负责任的推论。你只听听就算了。” 我明白时左才的意思,也赞同他的说法——他这一切只不过是基于现有线索的、一个相对合理的假设。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穷举法中,偶尔会出现的那种介于可以验证和不可以验证之间的可能性。 哪怕他说得再怎么合理,也不排除郝淑卿真的就是意外病发的可能性。 但关于何遇其实是杀人者的这一念头,已经在我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萦绕盘旋着挥之不去。 我的心底焦躁得要命,就仿佛是面对着一只薛定谔的猫:在打开那只箱子之前,那只猫永远会同时以“活着”和“死亡”两种状态存在着,而当我把箱子打开的时候,必然会出现一个结局,不是“死了”,就是“活着”。 我绝不能去亲口质问何遇关于这一切的经过。就好比我不愿意打开薛定谔的箱子。如果那只猫是活着的,最好不过。但如果那只猫是死的,我会无法接受这一结局。 所以,还是让它一直“既死又活”吧。 也许时左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次讨论。他也没有再去研究郝淑卿小姐留下的博客。 我们两个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做着各自的事情,网吧里仍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件事还是出现了非常重大的转机。而且它来得很快,也很突然。 仅仅在我们相继在网吧键盘上醒来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们便发现,郝淑卿的博客又更新了一篇日志。 第14章 忧伤不可名状 其上 时左才晃醒我的时候,我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醒醒,要走了。” “再睡会儿。” “来不及了。” “你干嘛啊……”我看了眼手机,这会儿才早上8点。今天是周六,昨晚又差点通宵,我困得要命: “我家挺远的,你让我睡会儿。” 我又往键盘上趴,随后便听见时左才冷不丁的一声: “我们去见郝淑卿。” 我蹭地从椅子上窜起来: “你说什么?” “博客日志更新了。” 闻言,我沿着时左才的视线往他面前那台电脑看去,赫然正是一篇在昨夜凌晨两点多更新的日志。 【11/15】 【今天见到了何先生。雨很大,广州塔周围弥漫着氤氲,什么都看不清楚。】 初初看见这篇日记时我还有几分不明所以,但当我将日记的叙述者代入何遇之后,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郝淑卿已经死了。 何先生还活着。 在这世上只有一种能让活人与死者相见的地方。 “所以说,何遇昨晚去了墓园?” 时左才点点头: “中山墓园。” “你怎么知道?我记得全广州好像有好几家墓园呢……” “具体地说,是十一间。”时左才平静地说: “晚自修的下课时间是九点半,日记发表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八分,应该是在他从墓园回家之后发表的。这段时间只有五个小时,而距离雏光附近往返五个小时车程以内的墓园只有三个,能够望见广州塔的只有两个:中山和金钟。” “那他有可能是去了金钟呢?” “昨天夜里下了暴雨,能见度很低,金钟离广州塔比较远,应该是看不见的。” 我无语了好一阵: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说了“百度”两个字,开始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他朝门口走,我匆匆追上。 “我们现在去墓园找郝淑卿有什么意义吗?何遇已经不在那里了吧?” “既然不想与何遇当面对峙,就要用别的方法收集线索。至少我们也许能够知道郝淑卿长什么样。” 我被他说服了——老实说,我没有被他说服,我只是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坐在前往中山墓园的出租车上,我困意渐消,慢慢地梳理了一遍昨夜的收获。 我们已经了解郝淑卿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她喜欢张国荣,最爱的是他的那首《梦到内河》。她年近三十,仍然保持着让人艳羡的少女情怀。她患有1型糖尿病,何遇是她生命里最大的寄托。她对这个世界的色彩极为敏感,却深爱着一个眼里没有色彩的男人。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好像就那样生灵活现地坐在工作台前,用电脑绘板勾勒着眼中美轮美奂的世界,闲暇之余便开始思念自己的爱人。 也许她到死都不曾知道何遇内心的真实想法。 也许她生命里最后的时刻正是躺在何遇怀里度过的,她也许会为自己生命的消逝感到遗憾,又也许会因为所爱之人仍在眼前而感到幸福。但如果时左才的推测是真的——这一切好像都太残忍了些。 我忍不住问: “时左才,你觉得……何遇真的会对她做出那种事吗?” “谁知道呢?” 时左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脑袋枕在双手上,懒洋洋地看着我,脸上还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笑意——他竟然在笑! 我知道他又开始“神经刀”了。 “生活里越是克己压抑的人,越容易展现出反SH人格……反倒是那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其实不足为惧。” 我没说话,心底已是默认。回想起这几年发生过的社会新闻,那些持刀闯进幼儿园伤害无辜小孩的犯人,在作案之前,一直都只是默默无名的工厂工人,人类的压力如果找不到宣泄的渠道,迟早会像短路的机器一样坏掉。 过了一阵,我回味着时左才的那句话,慢慢抽了抽嘴角: “说起来,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是在说你自己?” “或许是吧。”他笑眯眯地说。 进了墓园,时左才直接走进登记室,声称自己是来拜祭远房亲戚的,又报出了郝淑卿的名字。工作人员没有一丝怀疑,便直接抱出了名册,一阵翻找之后,给我们指明了郝淑卿墓碑的方位。 虽然早在昨夜时左才已经猜出了郝淑卿已经去世的情况,但当这个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名单上时,我的大脑还是不由得一阵恍惚。 这一切都是真的。 “走之前把名字登记一下。” 工作人员递出了拜访名册,我正犹豫间,时左才已经将其接过,洋洋洒洒地签了名,又递给了我。 我定睛一看,那潦草的字迹写的似乎是“蓝思琳”,分明是个胡诌的化名。 我想了想,在下面用更加潦草的字迹签了个“金城武”。 广州昨夜下了暴雨,通向墓园的小径满是泥泞。在我视野的左右侧是各式各样林立的墓碑,墓碑上的名字是他们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据,也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天仍灰蒙蒙的,我跟在时左才后头,步子稍慢了些,心底莫名地生出几分敬畏。 更多的是忐忑。 我们早已认识了郝淑卿小姐,现在我们即将要见到她。 我不曾想过自己真的会见到她,更不曾想过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幸也不幸的是,我不需要酝酿寒暄的辞藻。 抱着许许多多难以言明的情绪,我继续朝前走。 …… …… …… …… …… 找到墓碑的过程,要远比我想的容易得多。 11月份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偌大的墓园里拜祭的人只有我和时左才两个。 所以,我们很轻易地在鳞次栉比的墓碑间,看见了那把黑伞。 ——昨夜的广州下了雨。 伞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它就这样安静地斜靠在郝淑卿的墓碑上,像是情人沉默宽厚的臂膀。 墓碑没有被淋湿。它是特意被留下的。 我和时左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碑前蹲下了身子,仔细端详。 令人失望的是,墓碑上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意的信息。没有记述郝淑卿的生平,只有她的名字,生卒年月。 “看来咱们这次是白来一趟了。” 我站起身来,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径自找了块石头,把鞋头的泥巴蹭掉。 “嗯?” 时左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头,看见他正蹲在我方才蹲过的位置,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我的脚印。 “你干嘛?” 墓园的泥土很是松软,在被雨水打过之后,很轻易便能在上面留下脚印。我甚至能看见一串不属于我俩的脚印,显然是属于何遇的。 那串脚印正好与我方才蹲的位置重合,说明他也在墓碑前蹲下来过。 时左才伸出手,在碑前的泥土上扒拉了一阵,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 将其仔细擦拭干净后,我的眼睛慢慢瞪大。 “这是什么情况?” 在时左才手上的,竟然是一枚戒指。 一颗小小的钻石镶嵌在上面,在雨后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应该是昨晚埋进来的,是何遇以前戴的订婚戒指。” 我凑近了去看,心底生出许许多多的疑惑。 “他为什么要把戒指留在这里?” “也许他已经想开了,又或者是作出了什么决定,反正既然把这种一直保留着的东西埋掉了,也就意味着不需要了。” 时左才把戒指放回墓碑前,懒洋洋地抓了抓头发: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持续五百天的‘失恋’,也总该有结束的时候。” 我抿了抿嘴唇,正想说话,却听见后方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我俩皆是一愣,转过头去时,看见了最意料之外、也最理所当然会看见的人。 何遇。 我本打算撒腿开溜,却被时左才拽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何遇渐渐走近,看见我俩时,何遇的神情同样显得很是惊讶。 我低下头,活像是只斗败的公鸡,倒是时左才还怡然自得地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不怎么好解释。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直接交代咱俩是因为怀疑郝淑卿的日记里有端倪,觉得他是杀人凶手才跑来这里的。 结果还没等我想好措词,时左才已经开口了: “她是怎么死的?” 我心脏霎时间狂跳不止,扑上去想要摁住时左才的嘴,又被时左才拉住。 何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渐渐凝固。 第15章 忧伤不可名状 其下 “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呃,其实我的远房亲戚有个网友的儿子在上29同城的时候……” “他想上网抄作业,输入了你的名字,无意间发现了郝小姐的博客。” “阿才!”我一把抱住时左才: “你想死在这里吗?万一他是杀人犯呢?” “这就是我出卖你的理由。” “靠!”我猛地扭头:“何哥,你听我解释,其实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不,我已经从雏光侦探联盟叛变了,我是你的卧底,就是这个家伙对你图谋不轨……” “你们是从那个博客找到她的?”何遇问。 “人肉搜索。”时左才解释了一遍,又指指我: “他干的。” “你放屁!你在放屁!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人肉搜索,我连两位数的加减乘除都做不好,我能够考进雏光完全是因为ZF资助无业游民义务教育,我今年还差3个月就18岁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我最大的特长是可以对着数学书打飞机,我根本不配被我妈妈生出来!我连我妈妈是谁都没搞清楚……”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肉搜索就是我干的。” “你别在这种时候承认得这么坦然啊!” 何遇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吵就等回学校再吵吧。” 听到这句话我才恍然记起来这里是墓园,实在不是和时左才抬杠的好时机。何遇又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时左才又直勾勾地盯着何遇: “我们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紧闭着嘴巴,四下张望,已经开始寻找最合适的逃跑路线以备万一了。 谁知,何遇却没有任何动静。他只是沉默。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才说: “被我害死的。” 我心底咯噔一下,凉了大半截。 时左才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场车祸,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 何遇平静地说着,慢慢蹲下身来,把手搭在墓碑上,轻轻摩挲着。 他又抬起头,视线望向时左才手上的那枚戒指。 “可以把它还我吗?” 时左才把戒指递了出去。他捏在手上,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又默然不语地将其揣进了口袋里。 时左才说:“你昨晚把它埋在这里了。” 何遇点点头:“另一只在地底下。” 时左才说:“可是你今天又回来了。” 何遇没说话,把手伸进口袋,似在摩挲那枚戒指。 时左才忽然说:“我很抱歉。” 何遇站起身来,拿过那柄罩在墓碑上的雨伞。此时天气刚刚转晴,层层叠叠的乌云间又阳光渗下,正好泼洒在墓碑上,红漆写就的“郝淑卿”三个字,微微泛光。 我发现我们的处境很是尴尬。我们与何遇相熟,但关系也仅止于师生,在此时此景,根本不应该有任何寒暄的话题。 唯一能够提及的只有郝淑卿——但是,尽管我们已经用一夜的时间了解过郝淑卿,但向他坦白这一切,未免会显得有些不太尊重。 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时左才向后退了几步,先行离开了墓园。 走出墓园的门口,我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阿才,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确实没有杀掉郝淑卿?” “是真的。”时左才的语气很笃定。 “为什么?” “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 “啊?什么细节?” 时左才深吸了口气,说: “何遇和郝淑卿‘分手’的那一天,是5月27日。” “这个日期有什么问题吗?” 我开始努力地回忆着那篇日记中相关的线索。 时左才已经给出了答案: “一年半以前的5月27日,是星期五。” 我愣了愣,旋即皱起眉头,恍然大悟。 【#566#今天又是星期五啦,可以去接何先生放学真的很开心!平日都是何先生一直在照顾我,但一到了星期五,陪何先生一块走过人行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每个星期五,郝淑卿都会去雏光接何遇下班。” 我失神呐呐: “那他说的‘车祸’,应该就是在过人行道的时候……” “是的。”时左才说。 “郝淑卿为了救他,自己死了。” 我的指尖颤了颤。有关于她的一切,曾经全都那么扑朔迷离,当最后的真相揭开,又好像每一件事都是理所当然。 那个喜欢张国荣,喜欢何遇,永远像小女生的大女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底感到遗憾,却又不知为什么遗憾——我与时左才本就是这个故事的局外人,只是偶然窥视到了两个人的世界,通过回溯过去的形式,见证了一个注定无法改变结局的爱情故事。 何遇的忧伤还要继续多久?那个博客还会继续更新吗?他能不能走出这片阴影,面对全新的生活?郝淑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在不断地回放。 那个男人在雨夜,在碑前放下了伞,将订婚戒指埋进土里,沉默地离开了墓园。 在第二天,他回来,拿走了戒指。 后来我们还是见到了郝淑卿。 在墓园附近的公交车站,我们等来了何遇。 他胁下仍夹着那柄黑伞,打远处遥遥走来,身影有几分单薄。 看见站牌下的我们,他点了点头,便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和往常一样。 从高一认识他起,我们所有人对何遇这名数学老师的印象就只停留在“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每天骑着那台破旧的凤凰飞达牌单车上下班,没多少中年人的油腻气息,衬衫很是整洁,却已洗得发白。 正如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单调无味。 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他和时左才有几分相似——有无无意地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使自己看起来好像格格不入。无论是管理广播室,还是在医务室做义工,都不是他的义务。但他只是沉默地接受这一切,从不表达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融入他的生活。 但现在我是知道的。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生活,竭尽全力地将他灰白的人生渲染出各种各样的色彩,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我恍惚间又想到:与何遇相比,时左才的处境是不是还要再悲惨一些?毕竟,何遇曾经见过那片彩色的世界。 但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多余的。无论是何遇,还是时左才,他们这种人,永远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存。 时左才走到何遇身旁,两人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我有些走神,没听清楚。只记得最后的几句对话是: “……对不起。” “没关系的。她如果还在的话,或许会想和你们做朋友。” “嗯……” “……她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女人。” “是啊。”何遇喃喃着,面色柔和了许多。 他打开了手机的相册。那里保存着一张他和郝淑卿小姐的合照。 照片里的她真的很美。看向他时,眼睛里好像有好多的星星。 出来康女装!!! 总而言之,狂言师差不多也到了上架的时候了,于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并非基于庆祝上架、回馈读者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基于本人的恶趣味——我已经成功地拖了丑童兽下水,准备在明天晚上来一波双人份的女装直播。 具体直播时间应该会在群里通知。欢迎各位过来凑热闹。由于这次是我和丑童兽两人都要女装,必须说在前头的是:丑童兽是我一辈子的好基友,骂他丑可以,骂我不行。 那么,有缘的话,明晚见! 《诈欺猎手》出来康女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倒吊者THE HANGED MAN】 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依稀记得做了个噩梦,但记不起来。 一直紧闭的窗帘透出条缝隙,阳光照在窗台那盆枯萎的绿萝上,像是在烧。 我下床,坐在梳妆台前。桌上整齐摆放着些化妆品,不多,很多年都没用过。我视线上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泛着僵尸般的苍白,头发由于疏于打理,在两个月里长了许多。 简直像个女鬼。 我旋即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好笑,又忽然想起了早上的梦: 一个女鬼,坐在我的身上,头发垂到床沿。 这很有趣。 人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从不看恐怖片,对女鬼的概念也很模糊,却对梦里的女鬼记忆很是清楚。与其关联的“现实”是什么? 我转头审视这个住了十年的房间,开始思索。 这是个典型的女性寝室。窗台前的靠背椅上摞满了凌乱的衣物,没有生机地耷拉着,最底处露出小半截文胸。 床头的照片已经蒙上灰尘,里面的两个人长相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一切都与昨晚无异。没有什么能让我联想到“女鬼”的事物。 混乱的思考让我感到一阵疲惫。我站起身来,决定要去洗漱。打开房间门时,在廊道的废纸篓里看见了一片带血的卫生巾。 一阵焦虑的情绪在胸膛里炸裂。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身体的感官也恢复正常,听见浴室正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 我可不记得昨天晚上睡觉前我有换过什么卫生巾……可笑! 带着对闯入者的愤懑,我急匆匆地穿过狭窄的廊道,循声来到浴室门前。长呼口气,攥住把手,转动,推门。 浴帘没有拉上。 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正在花洒喷头下淋浴。 她也看到我了,转过身来,冲我无辜地眨眨眼睛。 静默了半秒,我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把门重新关上。径自转到客厅,走进半开放式的厨房,打开了冰箱。 尽管这段闭门不出的暑假生活称得上毫无形象,但我还是执着于每天为自己制作一顿精美的早餐。 为此,我不惜借来一位朋友的手机,网购了七种类型的煎蛋器: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得做米奇老鼠形状的煎蛋。 看着白里透黄的煎蛋在模具里逐渐成型令我感到开心。我拿起铲子,在“米奇老鼠”的嘴巴上划了一道。 加热的油带着蒸腾的热气不断穿透铲子划过的痕迹鼓荡着蛋白,使这只米奇老鼠看起来像是正在开口说话。 我凑上前去,仔细聆听了一阵,突然欣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对煎锅里的米奇老鼠说: “你也早安。” 但我很快皱起眉头。锅底的油加热得太快,煎蛋中间的蛋黄破裂了,流得到处都是。 一阵剧烈的焦躁感觉攀上我的全身,我沉默地关火,拿出煎蛋器,端起平底锅,将那块不成型的煎蛋倒进了垃圾桶。它已经不是米奇煎蛋了。 我尽力保持镇静,从冰箱里取出一枚全新的鸡蛋,让一切重新开始。 模具里的蛋清渐渐转白,这次我在最恰当的时机,用铲子在米奇老鼠的嘴上划过一条细线。 新的米奇对我说话了。我很开心,这次它很理解我。我冲它温柔地笑笑。 把精致的早餐端上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餐桌之前,这套旧式公寓里,时隔三年、我听见了除了我之外的第二道人类声音。 刚才那个在浴室里冲澡的女人,裹着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浴袍,坐在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带牡丹花边的红木椅子上面,惬意地吸了口气: “好香呀!” 我看着她,注意到她的头发:若是坐在我身上,长度也许刚过床沿。过了半晌,我忽然低下头去,呆呆地看了看盘子里的米奇煎蛋;又过了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从牙缝里飘出了几个字。 “这不是梦。”我面无表情地放下盘子,把筷子一如既往地、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盘子边,凝重地对煎蛋说: “是那个女鬼。可这不是梦。” 这个坐在我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在见到她的瞬间想起我梦见的女鬼的年轻女孩,将在接下来的28分钟又13秒后彻底改变我将来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接下来的五秒钟后,她对我开展一系列令人发指的忽悠之前,请容许我先将故事中断一下,简短地分析一下现状。 我与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曾有过任何交集。按照现代人的审美,她或许有着与电视里的女明星差不多的特征:面容姣好,皮肤细腻,身材紧致……头发很长。肌肤是温润、健康的白色,与我终年不见天日的惨白肤色截然不同,足以教人自惭形秽。 她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有教养的千金小姐。这与她非法入室的无耻行径形成了惊人的反差。也恰恰证明了那是“麻烦”的代言词。 我不害怕遇见鬼。我最害怕麻烦。 为了避免麻烦,我的本能在提醒我绝不能与她有过多的交流,以免被牵扯进我所不了解的事情中去;最理智的方法也许是回到卧室里,拿起手机直接报警。 但那同样意味着更多的麻烦。我将不得不与警察接触,更可能会错过在周六的早上食用刚刚出炉的煎蛋和培根——而这是我赌上性命也绝对不能够错过的事情。 我也更加不可能基于私愤,直接和她进行一场女人之间泼妇撕逼一般的对决。原因有两个: 首先,尽管她现在处于经期,身体虚弱,但我长年缺乏运动,很可能打不过她。 ——其次,由于我并不是女人,我也不大好就这么对她下手。 到这里,也许你会对我的性别感到意外。 因为我在故事的开头运用了一点基础的逻辑诱导——出于某种原因,我曾粗略地钻研过一段时间心理学。那是一种常被用于审讯或是演讲时的技巧: 通过只陈述一部分真相,诱导接受信息者凭借常识对信息中空白的部分进行补全,熟练的罪犯甚至能以此骗过测谎机。有影响力的网络评论家则能以此控制舆论导向,假装让读者“不经意地”发现一些他想让读者发现的东西。 我所住的房间确实是典型的女性房间:十三年前养父母还活着的时候,由于工作原因,两人各自睡一个房间,而我则在十年前他们死后搬进了养母的房间。梳妆台和上面的化妆品也是她的遗物,我从来不曾动过,只是靠背椅上堆叠起来的几乎全都是属于我的男性衣物,而我在描述时只突出了底下滑落出来的文胸。 人类在进行信息筛选时的心理意识,仔细研究起来,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当你识破了故事开头的那一丁点小手段时,往往会下意识地产生戒备心理,认真地留意其他的叙述中会不会还存在着类似的“逻辑诱导”。 我希望你能够如此。 因为类似的小把戏,我还知道很多。 因为我即将要讲述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只属于“疯子”和“骗子”的故事。 故事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欺瞒,故事中出现的每一个角色都难以信任,包括身为叙事者的我。 所以,请你带上所有的犹豫与质疑,挑战这个故事里的一切虚伪之处。 如果你能够在最后时分浮出水面,看到了故事里隐藏的真实;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曾被其中岌岌可危的真实所触动;如果你也愿意在最后抛却所有的怀疑选择相信这一切——请到广州市天河区的沙河儿童福利院来找我。 我会在那里等你,为你述说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并完成我生涯里的最后一次咨询。 现在故事要开始了。而这一切都会从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开始。 ----------------- 注释: 倒吊者(塔罗牌) 牌面解读:这张牌象征自我牺牲,牌面描绘的是一个双手反绑,被倒吊起来的勇士,他头上已经出现了隐约的天使光环。尽管旁人认为这无比痛苦,他却一脸的安详,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为别人而牺牲,即使他的肉体毁灭了,但他的精神将永存。 关键词:接受考验、行动受限、牺牲、浴火重生、利己主义者、缺乏耐心、受惩罚、广泛学习、奉献的爱。 【恶魔 THE DEVIL】 我抬头,笑了起来。 “吃吗?” “真的可以吗?”女人脸上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意外,但实际表现远比她说出来的要随便。在我将餐盘端到桌子上、放下刀叉时,她已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切起培根来。 我懒散地坐到椅子上,支起下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也许我该收回方才说过的话:这个女人与电视里寻常见到的女明星有很大的不同,气质令人捉摸不透,综合各种零碎的信息判断,都是毋庸置疑的巨大麻烦。 但麻烦也意味着“有趣”。 我饶有趣味地瞥向鞋柜侧多出来的一只行李箱。上面贴满了世界各地的行李牌。 “你不吃吗?”女人忽然抬头冲我眨眨眼睛。我摇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女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眼底分明闪过一丝狡黠,又默不作声地蹂躏盘子里的煎蛋。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一件极诡异的事:穿着我的浴袍的女人坐在对面安静又愉快地享用着早餐,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开始意识到,我和这个不具名的女人都是疯子。 她兴许是与我想法一致,嘴里尚叼着餐叉,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你果然很有趣……时左才?” 念出我的名字时语调稍慢,隐约带着几分质询。似有深意。这令我越发地觉得事情有趣了。 “这个世界上觉得我有趣的人不多。事实上,除了你以外,也就只有我的心理医生了。” “心理医生?” “一个形骸放浪、不修边幅的单身中年女人。”我摇摇头,“不过你比她可怕得多。” “为什么?”她微侧过头、无辜地撇撇嘴。 “我的心理医生可不会试图用穿上我的浴袍的方式来诱惑我——”我在靠背上枕着脖子,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而且,她也不会保守到在浴袍里穿上内衣、在内袋里揣着防狼喷雾。” 女人脸上丝毫没有展现出惊讶,只是轻巧地吐了吐舌头、俨然一副恶作剧被发现的神情。这反倒令我感到意外,甚至暗暗心惊。 “有用的就是好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人难以理解。但她也不打算解释。女人推过餐盘、双手支在桌子上,捧着下巴,凑近过来认真地打量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果然很聪明。” 我心底一跳,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女人的嘴唇还在翕动着,是淡淡的玫粉色: “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莫名的不安隐约攀上心头,我往后挪了挪: “所以呢?找我有事吗?不知名小姐?” 她忽然道: “烟视。” 我愣了愣。 她继续说着: “柳烟视。烟视媚行的烟视。” 不等我反应,她已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时左才,你要当狂言师吗?” “不当。”我一反常态,腾地站起身来。 “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请回吧。” “为什么?”她问:“你知道狂言师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 她又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 她笑了:“你不了解,怎么确定会不会麻烦?” “因为你洗澡了。”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她歪歪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 “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在我家里,带着一个行李箱,并且在早上的时候洗澡了。这很有可能是因为你舟车劳顿、昨天没有机会洗澡。你是经过长途旅行过来的,渠道不清楚,但我想最有可能的是飞机。因为昨天气象台播报了台风警报,我记得只有一架悉尼飞往广州的飞机在白云机场顺利降落,其他的都会在深圳迫降。现在是8点,飞机的降落时间是6点,从白云机场来到这里的时间正好符合。你行李箱上最新的那张悉尼机场行李牌也印证了这一点。” “……一个我不认识却明显对我有相当程度了解的女人,年纪相仿却拥有不差的经济能力,不远万里从澳大利亚飞回来,就连稍作休息的打算也没有就马不停蹄地闯进我家来,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忽然叫我去当个‘狂言师’之类的东西,你觉得我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邀请吗?” 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话轻飘飘的: “有的呀。” 我顿时觉得头痛欲裂。你永远也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装傻的女人亦如是。我冷漠道: “理由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狂言师了。” “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合适去当个大文豪。”我抓抓头发,对这场荒诞的游戏已经感到了厌烦: “但我直到今天都还是个需要靠政府资助过活的高中生,兼任精神病患。现实是残酷的,它总是跟人们料想的大相径庭。你明白我意思吗?如果你明白了的话,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细软,在我报警抓人之前回自己的家里睡觉去吧……” “那不一样。”女人忽然打断了我,我有些诧异地抬头,发现她正以一种相当怪异的眼神望着我,认真而又笃定。 “我要跟你说的,并不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那样的事情。”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随后,双手支在齐腰高的桌面上——浴袍下的小腿忽然挎了上去,用接近跪坐的姿态爬上了桌子,抬头看着我。 “听说过丑小鸭的故事吗?丑小鸭之所以会成为白天鹅,和努力和际遇都没有关系,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白天鹅。” 她的膝盖她的双手缓缓向前挪动,拨开餐盘渐渐逼近我,眼神里闪着光。 餐盘被推到地上,我的余光扫见掉落在地上的叉子,凉意攀上后颈。 她还在说话。 “关于你的事情也是这样。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切都是已经注定了的。关于你的才能,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养父母,十年前的那场车祸……你自己或许隐约意识过,但你从来都没有去了解。” 女人离我越来越近,蓦然间我产生了一种立刻远离她、逃离这片地方的冲动。我知道那股感觉并不属于我,我的双腿却已彻底僵硬,动弹不得。 “但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不是吗……时左才?” 她的语气宛若悲悯。她在桌子上伸出手捏住我的衣角。我像是失魂落魄的狗,毫无反抗地低下头,女人轻轻凑过来,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拂过耳畔,令人心乱如麻。她仿佛是笑着,带着无尽的狡黠,轻声念道: “防狼喷雾、美人计……都是很俗套的东西。但有用的就是好的……你之所以没有把我赶出去,也是因为我特意做的这些,无意中消除了你的危机感,不是吗?” 我终于理解这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她已经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利用穿着浴袍和内衣、兜里特意放下的防狼喷雾,制造出一个分明有求于我,却又害怕被我侵犯的可怜女性的形象——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我自以为是地看穿了这些,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报警。倘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她的本性又该是怎样的? “我所做的这些,都属于狂言师技巧的一部分。狂言师是一门十分驳杂也有趣的职业,我知道你会感兴趣的……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女人终于没了戏弄我的心思,并拢膝盖坐在桌子上,真挚地看着我。我有些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闷闷道: “狂言师……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歪着头笑了起来,笑容里仿佛有着融化春风的温度,但我只觉得像魔鬼在展颜。 注释: 恶魔(塔罗牌) 牌面解读:恶魔看着被铁链束缚的奴隶,发出得意的狞笑。尽管奴隶们被铁链捆着,但只要他们互相帮助就可以摆脱恶魔,但他们已经被恶魔的诱惑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被其驱使,仔细看他们已经长出了和恶魔一样的犄角和尾巴。 关键词:被束缚、堕落、恶意欲望的俘虏、不可抗拒的诱惑、颓废的生活、不可告人的秘密、逃离拘束、解除困扰、告别过去。 【女祭司THE HIGH PRIESTESS】 “来到你住的小区前,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士多,买了一包口香糖、一袋荔枝。” 女人靠在椅子上,整理着未干的头发。我注意到她青黄相间的指甲,那是再好看的女人也难以驾驭的颜色,但她例外。 “你们的小区有门禁,要刷卡才能进去,所以我花了几分钟翻了翻保安室前的值班表。” 我笑了笑,至少在这一刻,我已经确定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理由你能猜到……保安来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问了他:‘李伯伯今天在吗?’” 最后一句话她用的是极标准的粤语。我稍作回忆,右手挎在椅背上,翘起一只腿,笑道: “看来李建国今天没有上班。” “对呀。”女人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她的用意不难猜测。值班表上挂着的不仅仅是当日执勤的保安名片,她比对了这几天的值班表,挑了个今日没有上班的保安名字,为的就是假扮成他的亲属,以消除人类对陌生人的戒备感,她与保安对话时特意使用了粤语,原因亦如是。 女人最后的叙述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一个相貌可人的年轻女孩,又是同事的远房侄女,从海外远归而来拜访自家大伯,又说着与自己一样的方言,小区的门卫几乎没有产生一丝怀疑,便主动帮她拎过行李、打开了小区的大门。而她则表示刚买的荔枝本想送给大伯,放久了会坏掉,转送给了门卫老王。 “我以先回哥哥家里,改日再来拜访为理由走进了小区,来到了你住的公寓门前……” 我抱着臂,不以为然地笑笑: “你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这个小区的安保系统本来就很有问题,如果仅仅只是想要混进来的话,只要跟在有卡的人身后穿过闸门就行了,费那么多周章做什么。” “哦?是吗?” 女人忽然往前凑了凑、靠在了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我,脸上满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猜猜我在你家门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呐呐了一句,旋即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窜起来: “你不是吧?!” 那个女骗子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笑容越发狡黠。她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笑意盎然地点点头: “是呀——” 话未说完,我已经窜了出去,径直跑到家门前,拧动把手猛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锁头换成了全新的。 一股荒唐的凉意从头顶灌进我的脚跟。 我僵硬地转过身,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趣味盎然地看着我的洋相,赤着脚,双手放在身后,眨巴着眼睛。 “嗯,嗯!”她装作老成、却又甚是俏皮地点了点头: “看来时左才同学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 我的太阳穴跳个不停:“你把口香糖塞进我家门锁了?” “厉害!”她欣赏地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毫无疑问,先前我的想法天真至极——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假扮成门卫的远方亲戚,不仅仅是为了混进小区门里,而是为了彻底取得门卫的信任。而后,她又用口香糖彻底堵死了我家的锁头,造成锁头坏掉、开不了门的假象,再跑回保安室请求那个门卫的帮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连开锁师傅都是那个被这女魔头骗昏了头的门卫亲自请过来的。 仔细想来,甚至连她在士多买的那一袋荔枝都极为讲究。此时正是盛暑,荔枝的保质期根本没有一天,早在进来小区之前,她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要把荔枝送给门卫,利用“好印象”和“人情”光明正大地闯进了我的家里来…… “嗒哒——”女恶魔忽然把手伸进浴袍口袋,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新钥匙,双手递到我的面前。看起来不仅丝毫没有半分私闯民宅的愧疚,反倒有几分邀功的意思,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专门给你配的新钥匙哦!” 我嘴角疯狂地抽搐了一阵,接过那柄钥匙、揣进口袋,再伸出手: “拿来。” 女人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拿什么?” “备用钥匙。” “什么备用钥匙?” “别装傻了。”我瞪着她,冷笑了一声: “既然钥匙都换了,你肯定也给自己配了一把备用的吧?” “没——有——呀——” 她转过身,双手揣进浴袍。语气里没有半分真诚,摆明了就是胡诌。这个女人的城府简直就是一座万里长城。 我感到喉咙像被火烧,径自从她身旁穿过,走到厨房,拿起那瓶没开封的牛奶,上面贴着便签,是我的字迹:“别对嘴”。我暗笑自己是个傻子,随意地拧开了瓶盖,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黏腻的奶腥味沾满了咽喉,我皱了皱眉头。 “所以,你处心积虑调查了我这么久,精心筹备了这么一场闯门大戏,哄骗我去当什么狂言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忽然问道。 “嗯?”那个女人诧异地歪了歪头: “我没有精心筹备什么啊?” “是吗?”我回到椅子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冲她抛去一抹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微笑: “可爱的骗子小姐,你说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空口无凭。”女人撇了撇嘴,又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既然你觉得我是处心积虑调查过你的,那你就说说看嘛。”说罢,她又撑着下巴,冲我伸出手:“我也要喝。” 我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牛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在那个女人愠怒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擦了擦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的布局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你计划里的每一步,包括混进小区、赢取保安的信任、假装自己是业主家人、诱骗开锁师傅换锁,都是基于一个大前提下才可以做到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换句话说,如果当时我并没有在睡觉,一旦听到门外的响动,出来探查情况时,你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了。” 我抬起头,笑眯眯地注视着她,试图穿透她那浮夸而欢快的视线表面,寻觅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此时的我和她就像是坐在一张棋盘的两端,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心理博弈。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面若桃花笑意盈盈的女恶魔,确实是我生平前所未见的劲敌。 我手指仍规律地敲打着桌面,继续说道: “而以你心思的缜密程度,绝对不可能忽视这个巨大的前提。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你已经在事先调查过我的身世,对我的生活习惯了若指掌,才会知道我有睡眠极深,难以被吵醒的习惯。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你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因为你心里也很清楚,越是接近天亮,我就越有可能提前醒来……” 女人忽然双手抱臂,低下头来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微笑: “你从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笑眯眯地说: “你说的那个‘大前提’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继续说:“我也没有特意去了解你的生活习惯。” 我的眉头高高挑起。 她说: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排除你会中途醒来的可能性,我也并不担心你会在听到门外响声以后开门探查情况……因为解决这种情况的办法同样很简单。” 她顿了顿,说: “只要亲你就好了。” 我愣在当场,讶异地看着她,思索了几秒,竟是完全没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她看向我的眼神竟坚定得令人心悸,仿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魔力。 我感觉自己是被她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震慑住了,她所说的“解决办法”在逻辑上根本没有一点可行性,莫名的恼怒攀上心头,我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吗?真是既荒谬……” “我会亲你。” 话未说完,那个女恶魔便迅速地将我打断。 她放在桌上的双拳紧握。态度笃定到了极致,我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我会亲你…… 荒唐得可笑。分明是荒唐至极的说辞,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恐惧就已经浸染了我的整个胸腔。无论于情于理我都觉得那种无理取闹的方式绝对不可能防止她的演技被戳穿,但这种惶恐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柳烟视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 “时左才,你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你拥有着常人所没有的逻辑思辨能力,拥有着上帝视角一般的冷静,你可以一直用第三人称视角来分析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也可以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地对所有事情做出最理智的判断。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超越所有人的可怕潜力。但也正是因为你所拥有的这一份才能,使你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怪圈里,十年以来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无法改变你目前生活的困境。” 我沉默。她继续说: “没错。我走进这个房间的过程和你刚才推理的分毫不差。但你所说的也仅仅是推理,是根据已有的结局和条件倒推再筛选出来的唯一合理的情形,就像是一台精密演算复杂公式的电脑。也正是因为你太依赖自己的逻辑思考能力,而忽略了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点。” 我微微眯缝起眼睛与她对视,这个女人叙述时条理清晰有序,但脸上不再有方才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我甚至能从她紧握着的隐约发白的指节中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她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时左才……你是人类,不是电脑。事件或许可以用电脑演算的方式来推理,但人心不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只觉得我能够闯进你家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思考过其中最本质的原因。我为什么能够取得门卫的信任?是因为精巧的布局?是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好看?是因为我送了他一袋荔枝?” 这个叫柳烟视的女人,她所说的话如同世上最尖利的锋芒,深深地扎进我的内心深处,将我之前那严丝合缝、绝对完美的推理过程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我忽然意识到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无论门卫对她的印象再怎么好,只要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会明白,那个保安绝对不可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信任到那种程度,甚至主动找来开锁师傅帮忙撬锁,一旦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屋主,门卫绝对要承担极其重大的法律责任。 我再次感觉到喉咙撕裂一般的干渴,出声时,声音也仿佛带点沙哑: “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烟视平静地看着我,慢慢说道: “因为我是狂言师。” 我干涩地咧了咧嘴角,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后文。单纯的这样一句话对我而言不存在什么震慑力,甚至会让我觉得说服力单薄得可怜。我觉得她会进一步解释。 但她没有。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慢慢地低下头去。双手收回桌子底下,攥住了大腿上的浴袍。半晌的沉默过后,她抬起头来。 那一个瞬间,我如遭雷殛。 柳烟视的双眼里浸满晶莹的泪光。在朦胧泪光中我看见的是我曾经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看见的东西,往常的十八年里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浸透在那样的目光里生活着,像是无边无际的夜雾深处照射出来的晨曦。让曾经被无尽的阴郁包围着的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色彩,在十年前那样的目光于世界上突然消散后,我堕进深渊。 但现在它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真实得让我感到刺眼,甚至是惶恐。就好像是周围灰白的世界被人拉开了窗帘,阳光肆无忌惮地蔓延向每一个角落,把每一扇窗每一道门都染上色彩,照出我赤裸而又丑陋的本相。 烟视慢慢站起身来,眼泪在她脸颊上不断淌下,她朝我走来,我僵硬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举动,直到她在我身前俯下身子,深深地把我揉进怀中,我始终无法恢复理智。 “哥哥……” 我清晰地知道那目光是爱。 我清晰地感受着那垂落在我肩膀上的泪水,温度是滚烫的。 我清晰地感觉着那在我怀里抽泣的身影,像是被雨打湿的雏鸟。 我能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躁动起来,疯狂地牵扯着我的肌腱让我抬手去将她拥入怀中;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好像在奋不顾身地破壳而出,要与她分享我所有的所剩无几的情感。 直到某一刻,最后一丝理智轻轻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样一段意识: 我什么时候…… ……有过一个妹妹? 惊恐的情绪在胸膛炸裂,我奋力地将怀里的女人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甚至连带着把我自己摔到了地上。我疯狂地喘着粗气,像个癫痫患者般吃力地向后爬去,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仿佛她不再是雪国里摇曳的精灵,而是浑身血污、青面獠牙的修罗。 柳烟视摇晃着站定,将从肩膀滑落的浴袍提了提,揉了揉眼睛,再看我时,那曾让我魂牵梦萦的目光荡然无存。 “现在你知道狂言师是什么了。” 她负着双手,冲我俏皮地眨眨眼睛。她还在笑,她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痕,她竟然还在笑! 直到二十分钟前,我都一直坚信所谓的“狂言师”只不过是一帮自恃身份的江湖神棍,学了点坑蒙拐骗的技巧,利用语言的艺术来骗取人类的信任……直到她走上来,哭着抱住了我。 从那一刻起,十年以来我一直固步自封、苦心经营的现实就仿佛被一只榔头轰得粉碎。 那不是演技。 再完美的演技也会有瑕疵。 没有人能够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除非那是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苏秦的男人。他读书很刻苦,意志也很坚定。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他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谋士。” “但现实是残忍的。叫苏秦的男人带着满腔的志气在世界各地游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盘缠,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一位国王愿意听他说话。” “当他狼狈邋遢地回到家里时,亲人们都厌恶他。父亲埋怨他浪费时间,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种田。没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几年的经历。” “苏秦很绝望,也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经三十岁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他忍不住开始想:也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国王们需要的不是诚挚的建议,他们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扑向烛火就会死掉,他生来就只能当蛾子,他能成为蛾子以外的生灵吗?他想。” “之后的一年里,苏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在乎。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人们照旧生活。” “直到两年后,一个叫燕的国家里,忽然出现了一名叫做苏秦的谋士。他的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气质,燕国的国王很欣赏他,这个叫苏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后的几年里,苏秦又接连去了不同的国家,游说每个国家的君主,君主们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起来成为了联盟,而苏秦也被同时封为了六个国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鲜的谋士。” “后来有一天,苏秦大丞相驾车路过一个偏僻的乡村,两个在田边耕地的农夫看见了他的车队。一个农夫说:‘看,那个苏秦丞相,长得像不像村头老苏的儿子?那个穷酸书生好像也是叫苏秦吧。’” “另一个农夫想了想,笑了。他说:‘只是名字和样子有点像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先说话的农夫也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的,苏家的那个书生又穷酸又迂腐,气派和这位丞相一点都不一样呢,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叫做柳烟视的女人,把这样一个离奇而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话般的口吻向我娓娓道来。末了,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历史上有关于狂言师的、最早的故事。但它也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它的真假并不重要。我想要告诉你的是,狂言师从来都不是骗子。” 她顿了顿,轻声道: “骗子只是骗子,但狂言师……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一言不发,表示默认。我曾在很多年前钻研过心理学,看过很多有关精神病的案例,自然也知道“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的存在,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个人格之间都有着独立的经历和记忆,并不能够彼此共享记忆,但协调性多重人格是绝对的例外,他们的每一个人格之间都能够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过协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躯体……至于能够主动创造一个虚拟人格的人,更是闻所未闻。 所谓的狂言师,就是一群将梦想具现化的疯子。他们将一个完全由自己捏造性格和经历的灵魂拉进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和魔鬼订下了契约。一想到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身体里真实地存在着一个“我的妹妹”,我就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为了让我相信狂言师的存在,不惜用上这种违背了人性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献祭了一半的灵魂……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也许不感兴趣。我也知道,单凭这些不可能说服你成为狂言师……”柳烟视坐回椅子上,双手握成拳并放在膝盖上,青黄相间的指甲扎进肉里: “所以,接下来……我会向你坦白——以一名狂言师的身份。” 说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她的脸上似有些自嘲,我仿佛能看见她眼里的悲哀。 “时左才……你知道你的养父母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柳烟视继续说道: “2007年三月,南科大学内网的学术论坛上,发布了一篇关于古籍研究的文章,撰写者是南科大的历史系教授,时盛年。” 我没有说话。 “论文的内容很普通,无非是对几个朝代的历史文献作出了些许归纳总结,在文章结尾,对于人物与时势的关系作了一些思考。这篇论文在发表以后并没有在学术界造成多大的反响——事实上,仅仅一个星期后,它就沉进了南科大学术论坛的帖子深处。” “这件事情,本不该掀起任何波澜。直到半年后,一名企业媒体的撰稿记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时,无意间地翻到了这篇论述历史时事的文章。那名记者本也只是半吊子水平,对历史一知半解,却偶然地从论文里发现了一些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细节:论文里面很多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似乎都和当时某些不怎么出名的历史人物有关。时盛年教授还列举了不少详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记者当然不会在意这篇文章的学术意义,但他发现了其中的商业价值——他将这篇文章的许多内容拆分开来,断章取义,摘选了其中比较猎奇的部分,取了一个非常显眼的标题,将其发布在了新闻网站的娱乐版上。” 说到这里时,柳烟视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似在颤抖: “按理说,这种哗众取宠的新闻,读者们哪怕看到了,也只是笑笑就忘了,根本不会有人会在意……但是,接二连三的偶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串联了起来……先是一名在微博上名不见经传的编剧转载了这篇新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是名气颇大的大学教授,甚至是一些历史学会的权威人物,乃至于学术界的泰斗……越来越多有影响力的人物发现了这篇文章,加入了讨论,提出自己的观点和意见佐证其中的论点,整个事件如同星火燎原一样越传越大,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发现论文里重点描述的那一类人,似乎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存在于现代……” 我忽然冷笑了一声: “然后是07年12月,那场牵连了近百号人的商企贪腐大案,是吗?” 柳烟视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沉默着点点头。 “你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场案件里被逮捕判刑的上百号人,其实都是中国现存的狂言师,对吗?”我淡淡道:“所以呢?这整起事件,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烟视慢慢地摇摇头,过了很长时间,才好像用出很大的力气、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那一场‘大清洗’,被称之为狂言师的末日……我的父母被枪毙的那一天,刚好是我的七岁生日。” “所以呢?”我的声音僵硬得没有一分情感,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桌子那头的女人: “你想说明什么?你的父母被害死了,这一切的导火索是我养父写下的一篇论文。所以你来找我当狂言师?这一切有什么因果关系吗?你要找我复仇吗?你现在要动手吗?你的口袋里不是有防狼喷雾吗?” “你还不明白吗……”直到这一刻,我才从这个女人的话语里感受到了真正愠怒的情绪。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鼻音: “这件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巧合?你真的觉得你的父母是有意害死全部狂言师的吗?你真的觉得你父母的那场车祸是意外吗?时左才……你还不明白你养父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时盛年先生他……他也是狂言师啊!” “我知道。”我迅速地回复: “我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左才是吗?旁门左道的左,是吧?你的意思是我的养父母收养我就是为了把我培养成狂言师对吧?你想说的是这场牵连上百人的大清洗的主导者根本不可能是我养父是吧?你想说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是吧?这些我都知道。烟视同学,在七八岁就成为孤儿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会想要去调查的事情,我也有调查过,大家都知根知底,你我都不是傻子,对吗?” 我终于抬起头来,迎上柳烟视凝固在脸上的讶异眼神,和她微红的眼眶。 我的心底一片冰凉,灵魂越是平静,身体就越是放松——我甚至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敲了敲僵硬的后颈,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是事到如今,你再告诉我,你大费周章从国外回到这里,为的就是拉我入伙、为的就是觉得你和我一道作为十年前那场案件受害人的子女,应该同仇敌忾去寻找幕后黑手复仇的话,我只能说……” “你真是太天真了。” 桌子对面的女人定定地盯着我,泪水盈在眼眶深处,死都不肯眨眼,也不说话,好像要逐渐冻成一座冰雕,但我的语气比冰雕还要冷漠: “柳小姐,你很聪明,甚至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前面你说过,我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被理智本身所误导——这句话,我也同样还给你。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你太看重人心,所以你自己也被所谓的人性所束缚了。你可以嘲笑我这十年来一直像只缩头乌龟,躲在房间里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那我也反问你:你不也是一直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吗?” 我的话像是戳到了柳烟视的痛处,她的身子轻轻一颤,看起来摇摇欲坠,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真的有那么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但此时此刻的我不为所动。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一次的大清洗意味着什么。能够使用那么大的能量,制造那么多的巧合,你真的觉得是凭个人能够做到的吗?我想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十年前在新闻里看到警方介入那起事件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这涉及到的就是一个最纯粹也最本质的问题,狂言师……或者说两千年前的纵横家,一千多年前的方士,几百年前的谋士、权臣,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言语能杀人,同样也能误国。若是正逢乱世,像苏秦那样借机上位的比比皆是,领导者也需要那样的人才,但是现在已经是公元两千年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你口中的狂言师所拥有的能量要比以往的时代恐怖千倍万倍,单单是凭借舆论就能够给整个社会架构造成极端恐怖的影响……你觉得,有哪个国家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柳烟视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像被抽干了灵魂。我长长舒出一口气,盖棺定论: “这十年来,你一直被自己的仇恨所蒙蔽,寻找着那不存在也莫须有的幕后黑手……我也许能够明白你的心境,换做是我,或许也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找到坚持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其实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不过我选择了原地踏步,并乐在其中;而你,在带着所有的希望朝着虚假的目标全力冲刺,并且在内心祈祷着某一天自己能在那种状态下死去——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 “对此我只想说,是时候该醒醒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 我没再看她。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穿好拖鞋。 “勇者斗恶龙的过家家游戏已经结束了。我想,过完今天以后,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 走到廊道,我顿了顿,闭上眼睛: “友情建议:我现在要回卧室报一下警,顺便睡个回笼觉。在公安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是用你的防狼喷雾杀死我,还是收拾行李回家休息,随你的便。” “是吗?” 正当我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廊道时,柳烟视轻飘飘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 我皱皱眉头,转过身去,看到柳烟视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她像是骑着小马一样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在靠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果然挂着两道泪痕,看起来有些可爱。 “是吗?”她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竟看不出悲喜,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心中隐约觉得怪异。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眨眨眼睛,稍微歪过了头。 “什么意思?”我有点愣住了。 柳烟视竟然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竟然笑了起来! “果然……我一直都觉得咱们好像呢。”那个女人吸了吸鼻子,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却弯得很好看,像是在说话。我心中的怪异感觉已经转变成不安了。 “我也是,你也是。越到关键的时候,就越喜欢口是心非的。”烟视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看起来像个刚哭了鼻涕的小孩子。一阵莫名的恐慌再次渐渐漫上我的心头。我忍不住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烟视又眨了眨眼: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未回应,她继续说: “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用原来的你自己来跟我说这些呢?” 一道惊雷在我脑海深处炸裂。那股不属于我的、剧烈的恐慌感觉在一个呼吸间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 那个叫柳烟视的女人,眨眨眼睛,问道: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时左才二号先生?” 注释: 女祭司(塔罗牌) 牌面解读:一个聪明的人或者女人,可能作出一个好决定。这个圣洁的女祭司,端正的坐着,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证明她充满智慧,放心交给她去决定好了。 关键词:开发出内在的神秘潜力,前途将有所变化的预言,深刻地思考,敏锐的洞察力,准确的直觉。 GAME ON 【倒吊者THE HANGED MAN】 恢复意识时,脑浆似在沸腾。 我打开冰箱,取出新买的牛奶,将玻璃杯洗净,发现牛奶盒上贴着新的便签。 我偏不:) 是我的字迹。 我从喉咙里发出烦躁的低吟,把整盒牛奶丢进垃圾桶。 柳烟视还伏在沙发上看着我。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米黄色睡裙,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你的洁癖还挺严重的嘛,时左才。沾了自己的口水都不肯喝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在心里说。但没有回复她的欲望。我看看时间,八点四十二,还有十八分钟。心里颇为焦躁。 从上周起,柳烟视每天早上十点都会不请自来,直到晚上九点才会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意识到我的第二个人格的。 但无论如何,我已没有拒绝了解狂言师的理由。 那天清晨,她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揭穿了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强烈的恐惧甚至使我直接被强行唤醒,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随后她告诉我:创造人格是极度危险的事。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仍停留在十分浅薄的领域,稍有不慎便会发生各种难以预料的意外。历史上被副人格反客为主、吞噬主人格的例子亦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精神疾病。 我知道她没有撒谎。这几年间我的身体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自从第二人格出现以后,我就开始神经衰弱,睡眠时几乎无法被外界唤醒。 所以柳烟视找来开锁师傅撬门时,我完全没有意识。 “就算你不想成为狂言师,至少也该了解一下相关的知识。以你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哪一天醒来以后……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于是我不得不开始了解狂言师。 所谓狂言师,“狂”是取“精神错乱”之意。此外,“狂”在古时也通“诳”,是说谎的意思。这个名字本就蕴含了狂言师最大的两个特征: 多重人格障碍的疯子。 能言善辩的骗子。 那段插曲结束后,为了了解自己,柳烟视让我将一天分为两半,白天的时间交给第二人格,晚上的时间属于我自己,而她作为中间人,给我们搭建沟通的桥梁。 我个人觉得此事多余——身为创造者,我早对他了如指掌。 我们像太极的两面,他的一切性格都与我对立:懒散,任性,善于交际,爱惹麻烦,毫无自律性。 但是比起一名阴郁的阿斯伯格症患者,人们显然更愿意跟一个聪明的话唠交往。 这几年来,他已经出于兴趣,自发地帮我挡下了许多麻烦的交际。 尽管交换人格时我们可以选择将记忆共享,但主动权都在使用身体的人身上。出于某些原因,第二人格并没有将白天的记忆交给我。 情况不难猜,我瞥见客厅书桌上堆放着许多新书,《欺骗的艺术》、《礼仪学》、《心理学概述》、《人类社会工程学要论》……就知道第二人格应该和柳烟视签订了某些恶魔协议,同流合污了。 对此我没有太多想法。他对狂言师感兴趣,我尽可将大部分的人生都交给他。我只要不被卷进麻烦事,什么都没所谓。 现在已经是八点五十二分。柳烟视换了套便服,从浴室打着呵欠出来,又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向后仰着头看我: “那今天就先这样咯?” 她的刘海倒垂,露出白皙的额头。本着沉默至上的原则,我认真地洗着碗,没有理会她。 但柳烟视不吃这一套。拿起遥控器无意识地换着台,没有营养的话题还在继续: “下星期就开学了,你暑假作业做了吗?” 碗已洗完,我开始擦拭砧板。 “时左才,你读的是雏光吧?” 我从储物柜里拿出新的垃圾袋。 “冰箱里还有今天剩的披萨,你要吃哦。” 我开始感到焦虑:这两个混蛋为什么不自己做饭?冰箱里的冷冻鸡肉保质期明明只到今天了。 我打开冰箱,将冷冻鸡肉丢进垃圾袋,终于说出今夜的第一句话: “现在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柳烟视“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拎着小包转悠了一圈: “那我走咯。” 听见她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走去,我心下舒了口气。好像整个世界的麻烦都在急速离我而去。 我终于可以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我要在她下楼以后把垃圾倒掉,花十五分钟洗个澡。如果时间足够的话,也许能看完昨天剩下的半部《穆赫兰道》,在十一点钟准时睡觉——一切都像轨道上按照恒定速度行驶的火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令我心情大好。就连柳烟视打开门锁,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我耳中听起来都像是来自天国的风铃。 直到柳烟视的声音传来。 “嗯?” 她的声音带点诧异。 因为门前站着一个女孩。 邻居。 短发。 面容清秀。 神情紧张。 “时左才,”柳烟视转过头: “有人找你哦,你朋友吗?” “不。” 我的声音虚得像逸散的干冰: “大概是个在火车进站前躺下卧轨的疯子。” ——在我一向自觉如火车般恒定运行的生命里,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来形容如此糟糕的意外了。 柳烟视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我,目光带着审视。 我懒得搭理她,抬头看钟,九点十一分。我开始抖腿。 柳烟视问:“她是你女朋友吗?” 安鹤市被吓了一跳。很用力地摇头。她坐得端正,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我和时左才同学是同班……此前虽然是邻居,不过一直在读不同的学校。” 解释完,她又瞄一眼柳烟视,不安地转头看我: “这位是?” 柳烟视再次露出让我头皮发麻的笑容: “我是他的女朋友哦。” “不是。”我的态度斩钉截铁。转头问安鹤市: “你有什么事?” 安鹤市抿抿嘴、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看我。 “左才同学,我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你……”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柳烟视用枕头丢我。“你倒是让人家把话说完啊!” 我再次从喉咙里发出焦虑的低吟。 “你说吧。” 安鹤市颇有些犹豫。 “……虽说这次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拜托外人实在有些不妥,但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是万般无奈下才想到要拜托左才同学的……” 安鹤市说: “其实,这半个月来,我一直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 柳烟视轻轻“咦”了一声,我又抬头看钟,九点十三了。 “报警了吗?”我问。 安鹤市摇头: “其实、我已经报警了……不过警方说,这种事情,没有实际的根据,他们没办法立案,而且,也不可能有多余的警力帮我调查到底有没有被跟踪。” “但是,”她握住膝盖:“不可能是错觉的……这点我很确定,我是真的被人跟踪了!每天从打工的地方回家的时候,回过头时,都能看见一个人躲进附近的什么地方,一直远远地吊在我后面,跟到小区旁边的街角……我是真的很害怕,现在每天都要想办法挑人流最多的路回家,但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淡淡地说: “跟你家人商量不会更好吗?” “我已经说了……但是,我爸爸两个月前到国外出差去了,现在也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家里只剩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也没什么办法……虽然说也有过暂时不去打工,在家里避一阵子的想法,不过……” “因噎废食是没用的嘛。”柳烟视说。安鹤市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确实,在没有确定跟踪者意图的情况下,暂避只是权宜之策,安鹤市也不可能这辈子都闭门不出,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 我问她: “你在打什么工?” “便……便利店。” “在被跟踪前,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应该是没有的。” “跟踪你的人,有什么长相特征,性别男女,年纪多少?” “我……我不知道。” 安鹤市被问得越发慌乱起来,手足无措。我感觉黏腻的麻烦附上全身,兀地有种立马从窗外跳出去逃避这一切的冲动。我站起身来: “对不起,帮不到你。” “喂,时左才!”柳烟视叫了起来:“你也太绝情了吧?” “和绝情无关,”我盘算着如果只花7分钟洗澡,也许还能补回失去的时间:“客观现状就是这样:没有线索,没有证据,被人跟踪也只是她主观推测,我也没有时间和义务充当保镖。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思索办法,倒不如打个电话去你打工的便利店申请辞职,等到开学了再邀请几个熟悉的同学陪你一道上下学——当然,刚才说的‘熟悉的同学’,我希望你没有把我加入此列。” “我知道了……”安鹤市忽然站起身来,对我深深躬下身子: “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万分抱歉……” 她往门外跑。“小安!”柳烟视喊着,追了出去。她没带小包。我绝对不会给她开门。现在我已经碾死了卧轨者,还有五分钟时间洗澡,然后我可以接着看《穆赫兰道》。 …… …… …… “我劝你把九点以后发生的事情完整地向我复述一遍。”我合上书,对女魔头笑着说道: “那个白痴把九点到十点的记忆屏蔽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穆赫兰道》倒是挺好看的。” 姓柳的女人毫无形象地从沙发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塞进了枕头里。 “我现在不想理会你们,时左才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承蒙厚爱。”我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上,把她的腿挪开,懒洋洋地瘫在角落。说道: “不过,我昨天晚上还做了个梦……准确来说是他的梦。还挺有意思的。” “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一辆火车行驶在轨道上,前面躺着一个女人,我好像认识。分叉口的轨道上躺着三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就站在变道拉杆的前面,看着那个女人被碾死了一遍又一遍。” 女骗子把脑袋从枕头拔出来,幽幽地看着我。 “那你呢?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说: “我当然会选择拉杆,让火车变道,碾死另外三个人。” “哦?”她的语气带着揶揄:“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重感情的角色啊?” “不是的。”我温柔地笑笑: “拉杆的话,会有更多人死掉,但是不拉杆的话,我就会失去体验拉杆的乐趣了。为什么不拉?” 女人用力地伸直腿,想把我蹬下沙发,但失败了。她叹了口气: “昨天安鹤市来找你了。” “嗯。”我恍然笑道:“原来是那只小猫啊。” 姓柳的瞪了我一眼,看起来很不爽,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告诉了我。我略作沉吟,终于明白了他不让我了解这段记忆的理由。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安鹤市的事。如果不是极端无趣,那就是极端的有意思。”我笑笑: “他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这么坚定地表示拒绝。” “为什么这么说?”姓柳的说:“昨天我跟小安跑出去以后,也稍微询问了一些关于她的细节,没发觉有什么端倪啊。”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只小猫。重点未必在于她,在于她的家庭。” “她家怎么了?”女恶魔坐起来,冲我眨眼,眼里闪着光。 我点点地下,意指这座房子: “翠苑,ZF公租房。明白我意思吗?” 她点点头:“你养父母一直都不怎么有钱。” 我说: “但安鹤市家里很有钱。” 她瞪大了眼睛。 我又说: “且不是她生来就有钱。” 我顿了顿: “她爹叫安毅文,七八年前是个文具商人,现在是公司老总。” 聪明的柳小姐一点即通,盘着腿沉思了一阵,皱起眉头: “她昨天说她爸出差去了,两个月没回来。” “是的。” “如果跟踪者只是单纯地对小安个人感兴趣,那事情就会很无趣;但如果这件事和她正在出差的爸爸有关,整个事件都会复杂很多。” “是的。”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打工?” “呵,”我笑了起来:“所以我才叫她‘小猫’啊——乖巧的小猫,就算是被突然转移到了养尊处优的环境,性格里的拘谨是不会变的。” 姓柳的撇撇嘴、道了声“好吧”。 “那应该怎样确认,跟踪者的目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寻常的办法当然没办法确认。”我话锋一转: “但我们是狂言师,狂言师就该有狂言师的做法。” 女恶魔忽然蹲坐起来,抱着膝盖,定定看着我: “你想干嘛?” 我笑着问她: “柳小姐,有兴趣跟我玩cosplay吗?” “你要扮演什么?”她问。 “变态跟踪狂。”我说。 第1章 【狱】 “名字。” “蓝思琳。” 说这话时,年轻人的身体一阵痉挛。 “今年多大?” “18。” “你父母让你入读亢龙书院的原因是什么?” 一片沉默。 穿着黑色制服的管理教官挪下眼镜,目光森寒。 “你的爸妈没有教过你,说话不应答是不礼貌的吗?” 年轻人缓缓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治病。”他说。 “你有什么病?”教官挑起一边眉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嗑药?抑郁症?不想读书?” “或许吧。” 办公室里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人问: “家长走了吗?” “走了。” “那就按程序来。” 几人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地架起椅子上的时左才,往门外走。 穿过一片操场,有两个班的学生正在训练。时左才眯缝起眼睛,看见远处的女生跑得气喘吁吁,力竭倒下。一个成年人走上前去。 “好好走路。” 架在脖子上的手臂硬得像铁。教官说话的语气冷得像冰。 时左才没有反抗,慢慢扭回头。 “亢龙书院有三大忌:禁止打架、禁止顶撞师长、禁止谈恋爱。你刚刚是在看那个女的,对吗?” 身前那名教官话里带着审问的意味。 时左才沉默。几人又对望了一眼。依稀有冷笑声。 穿过一片松竹林,这里是景观园。亢龙书院的环境很是不错,颇有古意,对得起每年十几万的学费。 煞风景的是,只在那重重叠叠的竹林之外,便能看见三米高的围墙,上面布满铁丝网,碎玻璃渣。 这是一所全封闭式的学校。 几人又路过了宿舍区。每一名看见这帮人的学生都会走上前来,向几名教官问好。 他们鞠躬。语气听起来热情洋溢,拘谨,谦恭而标准。 躬到九十度的标准。 对被押在中间的时左才视若不见。 往书院深处走,过了教学楼,人烟逐渐稀少。远处有几栋建筑,与其他的建筑隔了很远,看起来孤零零的。 那该是众人的目的地了。 进了楼,又沿着幽深的廊道走,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能听见吱呀声。 路过的一个个房间,房门紧闭着,除却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静谧得吓人。只有在偶尔路过某个房间时,凑近了去听,才能听见依稀的呜咽声,很轻,也很虚弱,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像濒死的猫。 远处有一间房传来沉闷的物体碰撞声。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人掏出钥匙,拔出了腰间的戒尺。 其余人继续押着时左才往里走,一直走到廊道的尽头。 尽头处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暗所吞噬,尽管此时是下午三点,江西近日又是反常的艳阳天,走进此处时,还是让人不由得打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这个地方干脆就没有任何装修的迹象,墙是毛坯墙,靠墙的位置有张细长的床,一张书桌,一盏台灯。 床正对着的地方是一扇锈迹斑斑的栅栏门。 有人拿出钥匙,打开栅栏门,将时左才一脚踢了进去。 时左才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一圈。 眼睛尚未能适应屋子里的黑暗,他便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被人攥住。黑暗中传来解皮带的声音,还有破空声。 唰—— 一阵入骨的刺痛在腰际传来,时左才闷哼了一声,很快被人抱住头,捂住了嘴。 戴着眼镜的教官冷笑着挥舞手上的皮带。他手里拿着的是没有皮带扣的一端,冰冷的铁打在身上,皮肤迅速青肿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四十下,四十一下,四十二下…… “叫你装,叫你不尊重老师,叫你看女人……” …… 意识恢复的时候,凭借喉咙干渴的程度,时左才判断出来已经过去了约莫四个小时。 视线渐渐恢复,目所能及处仍是一片深邃的黑暗,有两处微弱的光源。 一处是栅栏铁门之外的那张书桌上的台灯。有一名教官正躺在床上睡觉。 一处是这个房间墙壁上,约半米见方的一个小小窗口。 窗口位置颇高,以他的身高,怕是要伸手才能够得到,栅栏约有三指粗细,人力无法撼动。 时左才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让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继续观察周围。 这房间与牢房无异,面积不过十二平米,没有床,只有一套铁皮似的被衾,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味道。 旁边还放着一个沾满食物残渣的碗,里面的食物残渣已经腐烂。碗是塑料碗,摔不碎,也无法当做工具和武器使用。 他想站起身,牵动肌肉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自己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空气中时不时传来一阵粪便的恶臭。时左才皱皱眉头,强忍着痛苦寻着气味的方向爬去,在角落处找到了一个粪桶。 大便要在这里解决,小便许是在角落的墙上,这是根据浓烈的尿臭味判断出来的。 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开始侵袭着时左才的身体,换做寻常人待在这里,不出三日,恐怕已经要精神失常了。 好在他是时左才。 再疯也疯不到哪里去的时左才。 噩梦般的环境并没有让他感到惶恐。恰恰相反,远离了广州,远离了柳烟视,得到一片尽管不算是好,但称得上是“独处”的环境,他的心情无比安定。 他记起来自己曾读过一篇类似的调查报告。 在美国,曾有媒体做过那么一档节目,将几名志愿者分别关在小居室里,每个人仅可以携带一样物品,不能是电子产品——居室里没有WIFI,也没有信号。如果能够坚持一个星期,则可以获得几十万美金的奖赏。 有人带了画册,有人带了书,有人带了非常复杂的拼图。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得到这笔奖金。 但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坚持下去。 在极端封闭的环境下,没有社交,没有娱乐,纯粹的孤独足以摧毁每一个正常人的心智。 而此时此刻,时左才所面临的环境还要再残酷一些。 时左才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麻烦。 也正因如此,他也比任何人都善于处理麻烦。 让大脑平静下来以后,他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不该接受柳烟视的委托。反省过后,他尝试着与恶魔先生切换人格,让这个烦人精代替自己承受身上的肌肤之痛。 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他没有陷入沉睡,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嘿嘿嘿”的笑声。 他于是尝试别的方法,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来缓解疼痛,他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推演计划中的每一步。 最初审问自己的那个教官患有远视,戴着的眼镜是老花镜。 光线太暗,依稀能看到一点血迹,有人曾在这里用头撞过墙。 墙上无法留下任何信息。 这里是“烦闷解脱室”。 应该说,是之一。 这整栋楼的每一个房间都是烦闷解脱室。 但他这间无疑是条件最差的,也是惩罚最重的。因为他的言行惹恼了那群教官。 正推演着,他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涌。许是自己一直坐在粪桶旁,恶臭的气味时不时钻入鼻腔所致。 他马上坐起身来,在粪桶旁单膝跪立,无法抑制的呕吐欲望涌上食道。 他在粪桶旁吐了一滩。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将整根食指猛然插进喉咙深处,按着舌根,将上个星期的早餐都吐得一干二净。 刚刚吐完,栅栏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随后是对话声,似是看守烦闷室的那名教官被惊醒,从床上爬了起来,对话稀松平常,内容大抵是又到了今夜的送餐时间。 栅栏门外两人说话的语气仿佛这间牢房里关押的不是人类,而是动物园里无知的猴子。 又过了一阵,栅栏门处传来窸窣声。转头看去,有人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进了一个锡纸饭盒。 缝隙很小,就连饭盒也要对折一下才能塞进来。 时左才想了想,脱下上衣的外套,擦干净手上的呕吐物,艰难地爬到栅栏门前,看到了饭盒里的食物。 米饭。泛着馊味。 没有别的。 亢龙书院对于烦闷室里关押学生的看管制度已然十分成熟,就连饭盒的设计也考虑到了学生用于反击、自杀的可能性,所以才换成了这种脆弱的锡纸。 时左才又搜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皮带被抽走,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也没了踪影,空空如也。 七点半。正是合理的进食时期。人类的身体往往会在这个时段开始分泌胃酸,如果不尽快进食,胃酸会腐蚀身体内脏,久而久之,人就容易患上胃病。 所以时左才相当坦然地拿起饭盒,靠在栅栏门上,用手抓起饭团,含入嘴中。 味如嚼蜡,但他并不在意。 兴许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都会面临这样的伙食。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他被关进烦闷解脱室的第一天。 七天后他将“出狱”。然后成为亢龙书院的学生,接受来自亢龙书院的改造计划。 而他自己也有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是加入“破零班”。 第2章 【零】 “两百一,两百二,两百三……” 操场上响起口号声,一个班的学生在做着深蹲训练,不齐,像翻滚的波浪。 五十多个人的班里,以男生居多,女生不到十个。天上下着蒙蒙的雨丝,黏腻潮湿的汗渍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紧贴着肌肤,在十二月份的冬天带来刺骨的寒。 做到二百二十下,许多人的面色都已经发青发白,额头的汗簌簌地往下淌,就连交叠在脑后的双手也明显得颤抖了起来。 做到二百三十七下,有个女生昏倒了。看年纪不到十五岁。周围的学生要搀,听得那喊口号的教官喝令: “都不许停下,继续做。” 在旁边的戴着眼镜的教官吐掉嘴边的烟头,朝附近几名教官使了个眼色,把那个女孩从人群里扛了出去,在看台旁准备着好几桶冰凉的水,他们对此司空见惯,早有准备。 女孩被拖到排水渠,一整桶冰水当头浇下,头发滑进排水渠里,看起来是剥皮待宰的野兽尸体。 没有人转头看上一眼,因为口号还在继续。 “二百三十九,二百四……” 每喊一个数字,学生就得下蹲,渐渐的,有人蹲下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随后便是戒尺击打在脸上的声音。 跟不上节奏的人会被拖出队伍,用戒尺打手,打完以后再拖回队伍继续深蹲。再不行的,只会招来更多的戒尺。 教官们下手很重。操场上除了口号声以外,便开始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戒尺抽打声,和撕心裂肺的痛嚎。 “再叫,再叫就加倍!” 教官将手上的戒尺高高扬起,掠过残影,带着破空声,狠狠地砸在一名学生的手臂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戒尺断成了两节。 学生惨叫着躺倒在地来回打滚,教官推了推眼镜,冷漠地开始倒计时: “10,9,8……” 倒计时到五秒的时候,那受伤的学生捂着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朝他九十度鞠躬,声泪俱下地喊道: “谢谢老师教诲!” 喊口令的教官冷笑着继续。 深蹲要做三百个,而这只是开始。到两百七十个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坚持不住,蹲下去好久都无力再站起身来。场上三四个负责惩罚的教官就连拖人都忙不过来了。 “都给我继续做!做不下去的我就通知山长,龙鞭伺候!” 那喊口令的教官爆喝了一声,许多人听见龙鞭两字,都是抑制不住地一阵哆嗦。教官走上前去,拎起队伍前头那名学生的领口: “你,喊口令,从二百六十开始!” 那名学生闭起眼睛,喊了起来: “二百六十。” 学生们下蹲。 “大声点!” “二百六十!” 学生们再次下蹲。 “再大声点!”那名教官在他耳边扯着喉咙爆喝。 “二百六十!!” “二百六十一!!” “二百六十二!!” 教官不用再喊口令,负着手在人群周围踱步,高声说道: “都给我认真做!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别的同学都在读书,你们却要来这里做体能训练?” “因为你们都是垃圾!这个班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垃圾!你们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们的父母觉得你们是垃圾!” “只有垃圾才会被丢进垃圾桶,你们这个破零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垃圾!” “连三百个深蹲都做不了,孝敬父母也不会,读书也不会读,最基本的礼仪道德都不清楚!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犯了大错,才会被分配到这个破零班,只有没有脑子的人才会犯下这种错,所以你们受罚,是活该!被打!是活该!” 领头的学生声嘶力竭的口令声还在想起,众人抿着嘴唇听着那名教官破口大骂,皆是一言不发。队伍里依稀有呜咽声。 队伍里有几个身材稍高壮些的学生,此刻的状态看起来还稍好一些,一个剃了寸头的听着那名教官绵绵不绝的辱骂,额头青筋暴跳,脸涨得通红,像是酝酿到了临界点、即将爆发的火山。 正当他准备走出队伍,与那名教官对峙的时候,身旁那人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碰了碰他。 “冷静点,方常。你还想挨龙鞭吗?” 方常是班里唯一一个挨过“龙鞭”,在一个星期内能下床走动的人。他以前曾是学校的体育特长生,因为逃课打游戏,就被父母骗到了亢龙书院。 亢龙书院将他带进来的伎俩也非常卑鄙。在知道他是体育特长生后,由于担心他剧烈反抗,书院专门派了几个人,穿上与警察相似的制服,与他的父母里应外合,在某天直接敲开他家的房门,走进了他的房间。 “你的名字是叫方常吗?” 不明就里的方常被几人的制服震慑到了,以为是警察来访,便老实称是。 “我们怀疑你在网上发表的东西有些问题,现在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那几人便掏出一副手铐,不由分说地将方常带下楼,上了车,直接送到了远在江西的亢龙书院。 直到被关进禁闭室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圈套。 在烦闷解脱室的那七天里,他曾有过无数消极的念头,出来以后,自然也对亢龙书院种种不成文的规定嗤之以鼻,他的态度屡屡招来教官们的不满,被当做刺头对待,每天挨下的戒尺不下几十,前段时间,终于是让教官们找了个机会,对他用了书院里最重的刑罚,也就是打龙鞭方常将近三天下不了床。 他对书院里的每一个教职人员都充满了恨意。关押在书院的两个月以来,他一直盘算着逃脱的方法,他已经在暗中纠集了一帮同伙,酝酿着逃跑的计划,身旁的樊磊正是同伙之一。 听见樊磊的劝解,方常终于是冷静了几分,一言不发地随着其他人做着深蹲。 他心底烦闷,认为这帮学生都没有血性,几十号人,凭什么要被三四个教官呼来喝去,当做牲口来使唤? 但现实是残酷的,学生们的反抗不仅仅是简单的加减数学题,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哪怕是在同一个班,也仍有好多人试图通过讨好教官的方式来让自己离开破零班,至少可以避免受到更加严重的惩罚。 在绝对的压迫面前,人们永远会优先考虑自保。 三百个深蹲做完,破零班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所有人,现在给我绕着操场跑二十圈,不许停下!跑起来!” 破零班的学生们松松散散地绕着校道跑了起来,如被驱散的羊群。 八公里,并非太遥远的路程。但那是对常人而言对于一群终日受到折磨,身体虚弱、营养不良的十几岁孩子来说,则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更何况他们刚刚才做完了三百个深蹲。 每个人的双腿都像被灌上了重重的铅。跑在颗粒橡胶铺就的跑道上,犹如在泥潭里挣扎。 “落后就要挨打,跑得最慢的十个人打戒尺30下!” 戴眼镜的教官喊完,便回到看台前,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便灌。 “辛苦了,老梁。” 梁教官摘下眼镜,擦了擦眉头的汗。 “这帮小屁孩太难管教了。不来点狠的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是。”有人说:“你听说没,女校那边昨晚还有人想喝洗衣粉自杀。” “哦?”梁教官饶有趣味地转过头: “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事。”那人笑着说: “她还以为这样就可以被送去医院,不用待在这里了。结果还是咱们山长有办法,直接当着全班的面直接给她灌了两桶水,喝了吐吐了喝,吐了满地的泡沫,据说今晚还要当着全校的面打龙鞭。” “那倒是挺热闹的。”梁教官笑了笑: “这帮东西还以为自己能闹出多大事,一群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家里人真疼惜他们,早就来把他们接走了。” “可不是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关于亢龙书院这帮学生的话题,对操场上跑步的学生指指点点,话语间没有一丝同情,就好像是在看斗蛐蛐。 多数人只跑了三四圈,已经开始有人气喘吁吁,身形摇摇晃晃,落在队伍后头的,多是班里少数的几个女生。 亢龙书院招收学生对年龄不太设限,12岁到24岁都可以入读,一名十三四岁的女生渐渐脱队,双脚站都站不稳了,梁教官身旁那名教官已经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的戒尺,随时准备好将其拖走。 又跑了半圈,她终于体力不支,歪歪扭扭地软倒在地。像是中了箭的鹿,在慌张的奔逃中逐渐脱离,掉队,无声地死去。 梁教官和身旁的几人走了过去。 她的两腿之间,蓝色的校裤面料上,渐渐洇出深红的血迹。 “原来是月经啊。” “老梁,你说这是不是初潮?” “该是吧,这个年纪有几个不是雏儿啊?” “能进这间书院的,能有几个是雏儿?” 众教官毫无怜悯地调笑了一番,公事公办地将其抬了起来,往盛放着水桶的看台走去。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那女生身体一阵痉挛,倒吸了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 几个模糊的身影遮蔽了阳光,视线逐渐清晰时,看见的是一张张带着狞笑的脸。她慌张地坐起来,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声泪俱下地就要爬起身子: “老师……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继续跑……” 她一遍又一遍地鞠躬,转身想要逃离,被一只手搭在肩膀上。 “等一下。” 梁教官笑呵呵地说: “女孩子要注意仪容仪表,你这样可不行啊。” 他伸手,毫不在意地撩开了女生肩头湿漉漉的发丝。 露出了她耳垂处的小吊坠。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第3章 【哑】 看台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捂着耳垂的女生被几名教官钳制住双手,拼命地叫喊着挣扎着,脸侧一片血红,戴着眼镜的教官拿着一枚刚扯下的耳坠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吊坠闪烁着光。 还在跑步的学生们很快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又有一名女生步伐踉跄,接近跌倒之际,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三呼一吸,跟着我跑。” 方常认真地看着她。那名女生眼神闪躲地望了望看台那头,甩开了方常的手,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又默默地跟在方常后头继续跑。 方常又转头望了一眼看台附近,拳头紧握。 “冷静点,方常,咱们帮不了这么多人。” 樊磊跑到方常身旁再次提醒。 方常望着前方阵型溃散的队伍,每个还在跑步的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那头的女生已经被按在瓷砖看台上,有人抽出了戒尺,操场上回荡着凄厉的哭声。 梁教官对戒尺惩戒的环节兴趣缺缺,他自认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亢龙书院执教七年,早已不似这些刚来的教官粗暴蛮横。 他致力于用更加有趣的手段来对付这里的学生尤其是破零班。 他相信,比起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恐惧更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心智。 他走到一旁,蹲在操场旁边,叼着根烟,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观望着正在跑步的学生们,似是一头狡猾的豹,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他留意到队伍的中段慢慢稳定了下来,因为有方常在带领那帮身体素质不佳的学生跑步他记得那个叫方常的以前是体育特长生。他的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而队伍的后头,除却女生之外,便是一些比较瘦弱,又或者比较肥胖的男生。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小孩。 年纪在十三岁左右,身躯瘦弱得像是火柴,脸上手上满是伤痕。他在倒数全班倒数第二的位置,紧抿着嘴唇,面如金纸。 因为他不爱说话,所以班里的人都称呼他“哑巴”。 没有人喜欢哑巴。教官如是,学生亦如是。 这一队已经和大部队落了大半圈,很快就会被前头的学生从后面追上,想来那三十次戒尺是免不了的了。 梁教官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看台那头有教官走过来。 “干嘛呢,老梁?” 梁教官叼着烟头,自顾自地做了几个热身的动作,平静地说: “找点乐子。” “又来?”那教官司空见惯地笑笑:“真有你的。” 梁教官也不说话,慢慢走到跑道上,蹦了蹦,热身完毕后,一个躬身,猛然发足冲刺,朝那支速度最慢的学生队伍冲去。 暴躁响亮的皮鞋声在跑道上响起,最后面的几个学生闻声扭头,看见如猎豹般奔来的梁教官,皆是惊叫出声,如受惊的鸭群玩命狂奔起来。 显然这一幕已不是偶然。破零班的学生们都清楚梁教官其人的恶趣味他总喜欢玩些这样的伎俩在学生跑到一半时忽然加入追逐,被他追上的学生,绝对免不了一顿惨无人道的暴揍。 谁都不想成为替罪的羔羊。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加快速度,就连肌肉抽筋也不敢停下。 这群学生很清楚,他们必然跑不赢梁教官。 但也没必要。 只要跑赢别人就好……只要不是在最后一个就好。 从这一刻起,仿佛追逐他们的魔鬼不再是亢龙书院的教官,而是自己身旁的几个同学,只要稍微慢过他们一分,都有可能面临痛苦的折磨。跑在最后面的女生面色涨得通红,倒数第二的小男生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要摔倒。 看台那头传来尖锐的口哨声,有人在叫好。 梁教官狞笑着,再次加速。 感受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队列最后头的女生快要哭出声来,偏偏气喘个不停,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谁知梁教官却从自己身旁一闪而过,径直一个猛扑,将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哑巴”扑倒在地。 她来不及诧异,带着满脑子劫后余生的庆幸,头也不敢回地继续往前跑。 小男孩“哑巴”受不住脚,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巴被磕出了好几个印子,一下子头脑昏花,视线霎时黑了一片。 只能听见从耳便传来的喘气声,带着笑声。 “维寅同学,有没有想我啊?” “哑巴”痛苦地仰起头,张着嘴,偏偏双手被钳制反压在了背后,梁教官用一只膝盖从后面抵住他的双手,一只手臂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 他温柔地说: “维寅,你怎么这么不懂老师的心呢?” “老师要找你的时候,你怎么能跑呢?坏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老师箍得太紧了吗?” “老师下次对你轻一点好不好,你说话呀。你看你,你都受伤了……” “哑巴”脸上的旧伤混夹着刚刚摔倒的新伤,有淡淡的血流出,满是灰尘。梁教官毫不介意地凑近了去,伸出舌头,陶醉地在他脸上的伤口舔了一道。 哑巴紧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咬着牙关,拼命用指甲抠着他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梁教官的束缚。 “够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出。梁教官皱起眉头,转过头去,来人正是跑了一圈回到此处的方常。 方常的拳头紧握着,神情严肃。 “方常……你疯了吗……” 樊磊气喘吁吁地冲上来,拉着方常的手臂,对着梁教官赔笑: “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这就走……方常?!” 方常这次不再理会樊磊,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裸露的健壮有力的手臂上青筋暴涨,一步一步地朝地上的梁教官走去。 梁教官眯缝着眼睛,撒开怀里的哑巴,哑巴如破水泥袋子般瘫软在地上。他站起身来,两人对峙,距离不过半米。 方常约有一米八五,比梁教官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上丝毫不弱于他。 梁教官冷笑着说: “怎么?方常。你还想要打老师吗?上次吃的龙鞭还不够是吧?” 方常没说话,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一阵沉默。 梁教官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仰着头: “你可别忘了,现在是体训时间,你不跑完20圈,就等于是违背师长命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违背校规的后果吧?” “方常!”樊磊着急了。又喊了两声,拉不动他。咬了咬牙,朝梁教官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回到跑道上自顾自跑了起来。 方常没理会梁教官,视线移向地上的“哑巴”。 他不喜欢哑巴。 尽管他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在破零班里被所有人孤立,受尽欺凌。、 但他并不同情。 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哑巴”冷漠得不近人情。 他曾听说过“哑巴”撞见宿舍的舍友在房间里用玻璃割腕自杀,而哑巴只是沉默看着,无动无衷的事情。 不管年纪再小,作为一个男人,也该有自己的血性。 坚守自己的道德准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该有的品质。这是方常的想法。 所以他不喜欢哑巴。 他忽然开口: “李维寅,你不站起来吗?” 梁教官愣了愣,转过头去。看见地上的哑巴一动不动,他又笑眯眯地转过头,打量着方常。 方常继续说: “李维寅,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个男人,你就站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方常同学?”梁教官语带讽刺。 方常没理会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哑巴: “李维寅!你别他妈装死了,站起来!” 说完,地上的哑巴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子颤了颤,似是从窒息中稍稍恢复了意识,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吃力地、极缓慢地站起身来。 梁教官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台那头的教官们也意识到了这边氛围的不妥,远远地围了过来。方常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李维寅身上,带着愠怒的眼神渐渐化作惊诧。 李维寅站起身来。 然后,摇摇晃晃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了。 方常拳头的关节顿时咔咔作响,迈着大步走过去: “李维寅!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你他妈活该……”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一众教官淹没、包围,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不遵守纪律,不尊重师长,顶撞教官,再怎么说,至少也得打个三十下龙鞭吧?”一名教官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你说对吗?梁教官。” 梁教官冷笑着说: “别漏了说脏话这一条。” “对。”那教官笑着说: “活该这群垃圾被丢进破零班。永远都学不会遵守规矩,简直蠢得可笑。” “兴许这帮孩子以为自己能做个正常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梁教官意味深长,带着嘲讽地说了一句。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地上被围殴的方常,转过身去,眯缝起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独自回到跑道上的哑巴。 那个消瘦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很是孤独。 第4章 【声】 谭苒五点便起了床。 天仍未亮,窗外灰蒙蒙的。 这间四人寝室,其他的两名舍友还没醒来,简陋的宿舍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她无事可做,毫无睡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等待拂晓时分的到来。 晨读6点才开始。她却不能提前下床,上次她早起叠被子,被宿管老师发现,直接挨了二十下戒尺。 在亢龙书院的生活如同集中营。这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无时无刻在盯着自己,害怕学生逃跑。 度过了半个小时无所事事的煎熬,舍友陆陆续续醒来,她也跟着起床,将被子一丝不苟地叠好,检查过没有皱褶,这才去了洗漱。 镜子里的女孩皮肤白净,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原本清秀的脸蛋日渐消瘦。 她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凑近了去,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仪表。没有头屑,刘海没有遮住眉毛,应该不会被揪到小辫子。 “咱们走吧,要迟到了。” 三个女孩急匆匆地走出女生宿舍楼,路过了廊道上逐门逐户检查房间的宿管老师,停下脚步,整齐划一地躬身九十度,挤出标准的笑容: “老师早上好。” 年近四十的女人挑着眉头走上前,凑到谭苒面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嗅了嗅她的头发,确认她昨夜已经洗了头,这才冷漠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谭苒轻轻舒了口气。 “老师再见。” 三个女孩又对女人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 来到教室,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学生们翻出课桌里的书本,开始晨读。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整齐的朗诵声在6点时分准时响起,晨读的内容多是些感恩父母、伦理道德的字句。 亢龙书院的人称之为“国学”。 但谭苒觉得这不是国学,这只不过是封建过时的思想。这个班里的女孩子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却要在精神上被人裹起小脚。 这种想法她从不与任何人分享,一旦被老师知道了,她免不了一顿龙鞭。 几分钟后,上课的老师打着呵欠、姗姗来迟。班长喊了起立,所有人都躬下身子,喊了“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 得到了回应,班长才喊同学们坐下,继续晨读。 到了七点,便是班会课的时间。教室外传来敲门声,老师去开了门,同学们看见来人,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挤出笑容: “山长早上好。” “很好,很好。”山长刘兵虎满意地笑了笑,光亮的头顶也容光焕发。他的年纪将近五十,中等身材,脖子上挂着一串肥大笨重的佛珠,偏偏又故作姿态地穿了一身书生袍,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油腻的气息。 他往教室里走了两步,人们才看见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是新来的同学,以后就在你们晨曦班上课,她的名字叫……呃,顾玲玲。” 刘兵虎将那神情畏缩的女孩推到面前,女孩长得非常好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迷茫。 “顾玲玲,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 顾玲玲没有反应,眼神闪躲地微低着头,绞着手指。刘兵虎的笑容里渐渐多出几分尴尬,这才摸了摸头,恍然说道: “哦,我都忘了……顾玲玲同学天生有一点听力问题,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班里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几分诧异。 谭苒嘴唇微张。 “山长,这孩子听不见人讲话,那我该怎么教啊?” “那就得麻烦胡老师您多想想办法了,别的班学生都满了。” “这样吗……” 胡姓女人叹了口气,又走到顾玲玲面前,用手脚比划了一通,说了几遍自我介绍,顾玲玲脸上越发疑惑,退开了小半步,没能看懂她的口型。 胡老师又拉她到黑板前,写下了“自我介绍”几个字。 顾玲玲明白过来了。转过身,怯懦地看了一眼班上的学生,鼓起勇气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比划了几个手势,班里的人都是一头雾水。 顾玲玲有些着急了,又感到几分窘迫,涨红着脸,对着众人一遍又一遍地鞠躬,不知道该怎么下台。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一阵,有人举起了手。 “那个……胡老师,我能看得懂一些手语。” 谭苒抿了抿嘴唇,说: “刚刚……顾玲玲同学是在说她的年纪,她今年13岁,来自南昌……” “啊,真是太好了。”胡老师如蒙大赦地呼了口气,急忙说道: “那这样,以后你就跟顾玲玲做同桌,有什么不懂的就教她,可以吗,谭苒?” 谭苒愣了愣,很快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老师。” 她走出座位,把顾玲玲小心翼翼地搀到了自己的位子旁,她能感觉到顾玲玲的手臂很是生硬,似是对陌生人油然而生的抗拒,谭苒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就被带进了亢龙书院,日后不知要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得了。 谭苒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顾玲玲,伸出食指指了指她,又将手指握成拳状,向上伸出拇指,做了个“你好”的手势。 顾玲玲眨巴眨巴眼睛,看明白了。眼底的抵触情绪明显淡了几分。 谭苒心底欢喜,又想了想,又用手语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嘴巴无声地念叨着: “我的,名字是,谭苒。” 手语没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姓名,于是她又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拿给顾玲玲看。 顾玲玲看了一眼笔记本,又转过头瞧她,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初生的小鹿。她注意到顾玲玲的脸颊旁边有伤痕,恍然记起每个新生在入读前都要在烦闷解脱室关上七天,想来顾玲玲也没有幸免。 一想到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孤苦伶仃的,无论怎么呼救也没人回应,甚至会招来教官老师恼怒的暴打,谭苒就不由得感到几分心疼。 她抿了抿嘴唇,一手伸直,左右摆了摆。 “不要。” 而后,又用手拍了拍胸脯。 “害怕。” 她的手语有些生涩,毕竟没有专业地学习过。但顾玲玲还是看懂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打量她的眼神不再瑟缩。 谭苒露出好看的笑容。 继续做着手势。 “我会,照顾,你。” 第5章【袭】 晚上七点时分,下了场暴雨,温度骤降。 梁教官端着个餐盘,慢悠悠地穿过禁闭楼长长的廊道。 以往穿过这段路时,常常会听见铁门碰撞声,又或者是铁栅栏里猛地探出一只手,哭喊着“放我出去”。若放在恐怖电影里,绝对是相当惊悚的场景。 但他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恰恰相反,他很享受这一时刻。 一个人对环境的感受往往取决于自己的立场。对于被关在这里的学生而言,未知,恐惧和孤独都会是扼杀其安全感的重要因素。 而对梁教官这种人来说他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被关在笼子里任自己掌控生杀大权的猴子哪怕叫嚣得再渗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他对一路上听见的哭声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楼道最深处的那间烦闷解脱室。 看守烦闷解脱室的同事刚刚睡醒,正在桌上冲泡速溶咖啡,看见梁教官,笑逐颜开。 “你可算是来了,在这鬼地方待的,快冷死我了。” “不就三天功夫嘛,有吃有喝有钱拿的,这种闲差事你也不爱做。” “主要是也赚不了几个钱,一个月两千来块的,养家糊口都难,哪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差事可比当保安之类的美多了。你不做大把人抢着想做。” “有什么可美的?当保安还能有个冬暖夏凉带空调的亭子坐坐呢,娱乐活动又不见有……” “那是你来的时间短,太嫩了。回头教你玩点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先不说这个。”梁教官随口转移了话题,朝铁栅栏那头努了努嘴: “那个家伙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教官砸吧砸吧嘴:“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比猪还安逸?” “哦?还有这种事?” “什么意思?这种事不常见吗?” “不常见。”梁教官说,顿了顿,皱起眉头: “以我的经验,第三天开始是这帮东西最绝望的时候。如果不破坏点东西,想些什么法子搞事情,自杀,乱七八糟的那反而不正常。”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刚来时的那副臭屁嘴脸,跟个木桩子似的,兴许他就是比较耐操呢。” 梁教官没说话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缓缓走到栅栏门前,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往角落处照去。 那让他感到相当不爽的学生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那床又黏又臭的被子里。 许是这天气太冷,他似是蜷着身子,将被子拱起好大一团,却看不见被子起伏。 栅栏门口还放着中午留下的饭菜,一动未动。 “他这是从中午睡到了现在?” “不知道。不管他是不是,我反正是从中午睡到了现在。” “你这人,怎么就知道睡觉,妈的……” 梁教官骂了句脏话,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妥,便拔出了腰间的戒尺,狠狠地砸在了铁栅栏上。 “起来!起来!” 碳纤维制成的戒尺敲得嗡嗡作响,梁教官的手心都有几分发麻,被窝里的那人仍然一动不动。 “情况不太对劲。” 梁教官额头渗出冷汗来,又用电筒照了照烦闷室四周,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他转头问: “他上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没说过话。”那教官嘟囔:“以往我看那些个学生禁闭,他们倒是爱嚷嚷,不过这个家伙自打进去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跟个哑巴似的。” “那他有做过什么吗?” “也没什么啊?这两天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拉屎都很少见。也没有闹过什么幺蛾子。” “这也太奇怪了。” 梁教官呐呐道: “难道他是在装病?” “山长不是说了吗?被关在烦闷室的学生肯定会想办法出去,装病也不奇怪吧。”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梁教官喃喃: “那也不至于一声不吭的。” 说着,梁教官打定主意,一手握紧了戒尺: “老王,把钥匙给我,咱们进去看看。” “这样真的好吗?” “确认他没死就行。现在他还没签字,死了咱们书院要承担责任的。” “也行吧。”王教官一边在桌子上摸索着烦闷室的钥匙,一边嘟囔: “反正他饿了这么多天,咱们又是两个人,他也搞不出什么大事。” 钥匙插进了锁孔,两人把铁栅栏拉开,小心翼翼地往烦闷室里走。刚行了两步,梁教官脚下便踩到了些许黏腻的事物,一阵恶臭传来。 “靠,这里怎么有屎?” “我不知道……”王教官愣了愣,看了看脚底新买的鞋子,不想弄脏,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 梁教官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径自走到那床被子前,用手拈起一角,右手的戒尺随时就位,左手猛地一扯 他瞪大了眼睛。 被子盖住的不是人。 是那只横倒在毯子上的粪桶。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来,他大喊了一声“守住门口”,猛然扭头望向了烦闷室里原本放置粪桶的那个角落。 在黑暗的光线中,一道残影袭来。 梁教官本能地抬手去挡,随着一阵磕碰声,那并不算沉重的物什在他手臂上摊开,爆绽出无数浆液,梁教官扭头不及,被糊了一脸。 口鼻处传来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粪臭味,眼睛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瞬间意识到,那是他特意放在烦闷室里盛放着发霉食物吸引蚊虫给学生制造恐惧的塑料碗。而碗里装满了粪便。 梁教官暴怒地大喊起来,在这本就阴暗的环境,视力受损,目不能视,只能感觉到身上传来一阵巨力,整个人都被扑倒在地,眼镜摔到一旁,就连戒尺也脱手飞出。 王教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去要帮忙。那学生的动作却快得惊人,直接抄起地上那只被倒空的粪桶往王教官身上掷去。 王教官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侧身闪躲。趁着这短暂的当口,时左才已经摸到了地上的戒尺,整个人飞扑到还在地上挣扎的梁教官身上,干净利落地用一记剪刀腿钳制住他的上半身,将戒尺的一头环在手臂上肘,攥住另一头卡在梁教官脖子上猛然用力。 梁教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王教官急得如被火燎的蚂蚁,破口大骂着冲上前去: “操你妈的!放开他!” “退开!”时左才用丝毫不亚于他的气势猛然喝道,手上再次用力,锋利的戒尺边缘又楔入梁教官的脖颈半分,梁教官再次发出痛苦的哀嚎。 王教官拔出腰间的戒尺,近乎要失控了: “操你妈的!我叫你放开他!放开他!!!”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看!” 时左才手上再次发力,戒尺深深地勒进梁教官的脖颈,梁教官痛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使尽平生之力大喊: “我杀你全家!!!” “那就来啊!”时左才迅速而冷静地大喝一声。 “啊!!!” “放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放开他!!” “现在不明白局势的是你,你知道吗?这把戒尺现在卡在他的动脉上,只要再用力就会勒进气管,你觉得你能冲上来救他,开玩笑!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能在三秒内把他的脖子勒穿。” 梁教官暴怒地喊着,双腿踢腾,指甲死死地抠着时左才的手臂,时左才肌肤上的皮肉已经被抠翻,但他仿佛没有痛觉,不为所动: “我操你妈!!放开我!啊!!!” 王教官不敢再动,脸上青筋暴跳,叫道: “你跑不掉的……你跑不掉的!你别以为你抓到他你就跑得掉!这个学校还有那么多教官,这里的围墙有三米高,鸟都飞不出去,你他妈别以为你想逃,如果你杀了他,你只会死得更惨,你绝对不敢杀他!” “那就试试啊!” “老子杀你全家!!” “那就来啊!!” “放开他!!你不敢杀他!杀人犯法!你也要死!” 时左才满脸的粪污,手臂上淌满鲜血,脸上还带着异常诡异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但他说话的语气仍然快速而清晰。 “你以为我不敢杀他,你以为你现在是在法治社会你不要太天真了。我告诉你,我杀过人。我用砖头把别人的脸砸烂,我试过把尸体从七楼背下一楼,警察也抓不到我,你觉得我不敢杀人,你尽可以试试,只要往前走就好,他的命就在你手上,要不要试试看?” 梁教官发出痛苦、暴躁的吼声。 “你放开我!我杀你妈!!!!” 时左才手上的戒尺又勒紧了一点,梁教官嘴角开始吐出白沫,眼球发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时左才猛然抬起头,看向王教官: “听见了吗?这是气管被割破的声音。他的脖子已经开始流血了,血会流进气管里,他会被自己的血呛到,然后慢慢窒息……” “你放开他!放开他!!!我操你妈的……放开他!!” “你知道被自己的血呛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首先你会觉得喉咙很痒,就像是游泳时喝水杯呛到一样,但血不一样,血的温度更高,浓度也更高,你会觉得你的舌根到鼻腔全都是腥甜的味道,你会四肢发软,没有力气,因为你开始渐渐地感觉到缺氧,很快你的大脑就会因为供氧不足而休克……你的脑子里会有血流进气管的声音,那是通过骨传导听到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放开他!!!” “他很快就要死了,如果我再不松手的话,最多三十秒以后他就会开始休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如果你现在后退,他就不用死了。这都是因为你,是你杀了他,你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他杀掉……” 王教官气急攻心,仿佛要把手里的戒尺捏碎,脸色发青发白,却始终不敢上前一步。 “操你妈!!!我叫你放开他!!你听到没有!!” “他现在已经开始失去意识了。你注意到他的腿了吗?他那是在抽搐,不是在挣扎。现在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虚弱了,只要我再稍微用一点点力气,他就会直接死掉,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我们现在开始倒计时,十,九,八……” “停下!停下!!”王教官猛地将戒尺摔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叫着: “停下!!!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你马上给我停下!!” 姑且算是个上架感言的东西(梦) 又到了振奋人心的上架环节了。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恨不得自己是个天生失明重度脑瘫肌肉萎缩症家徒四壁还身残志坚埋头写作追逐梦想的有志青年以此博得几个同情的订阅让自己书的成绩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惨淡。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我除了长得帅以外,一无所有。 写狂言师的历程本身也是很有意思,我尽可以当做一个挺好玩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其实,这本书属于一个不负责任的男性在某个充斥激情的夜晚一时兴起诞生的意外。 当时我的写作重心其实是放在另一本已经被我当场宣布永久太监了的书《话唠枪神》。 狂言师的内容构思要远早于《话唠枪神》,但那时候的我正沉浸在自己的第一本书《界》这么好看都要扑街的无与伦比的悲痛之中,所以一拍脑门,直接敲了一段小白文的开头用来激励自己。 我迫切地想要证明:天才就是天才,天才就算是写小白文也能赚钱。 结局是我扑得很惨。嘿嘿嘿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关于话唠枪神成绩的问题就此打住,继续说说狂言师是怎么诞生的。 原因很简单:更新话唠枪神对我而言太痛苦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瘠薄玩意儿,找不到当初写《界》的那种虽然卡文不断还是充满快乐,精雕细琢的激情。 我果断放弃了《枪神》,写下了狂言师的初稿,并且被初稿那种扑面而来的性冷淡文风所折服,被我自己的写作才华深深打动。 然后我辗转各大平台投稿。 然后我投了总共五个编辑的邮箱。 要么就是石沉大海,要么就是简简单单的“未符合签约标准”。 出师未捷身先死,赔了夫人又折兵。 从这连续的几次失败当中,我很快地总结了一遍现状: ∵话唠枪神这种小白文随便敲了个开头就能签约过审。 又∵狂言师精雕细琢反复修改却不能过审。 ∴编辑不看好狂言师,这本书并不能迎合市场需求。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我眼前似乎轰然敞开两条道路。 一个是继续老老实实回去写小白文装逼打脸扮猪吃虎退婚重生金手指,慢慢积累字数,积累人气,等待出头之日。 一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然后扑进万丈深渊。 我大概花了47秒斟酌是非,考量对错,自我反省,检讨过错。 然后我就想: 去他妈的市场。fuck!the!whole!world! 对我而言,写书是什么? 是喜欢,是稿费,是尊严,是与志同道合的人交流的快乐,是我独立的资本,是我向往并一直致力于将其实现的生活方式。 但如果我不得不将上述所有因素排除,只留下一个。那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就ok。 不考虑任何外在因素,如果市场把它当成垃圾,那我就继续写垃圾。我只负责给你们尽己所能地提供我认为称得上是“故事”的故事。 开玩笑,我很强,老子是天才,我怎么可能写一堆垃圾出来。 我要给你们讲的是一个很酷的故事。 没有套路,没有模板化,没有金手指,酷就完事了。就好像蓝思琳不介意扳下变道拉杆害死四条无辜的生命一样。没有意义,但很酷。 我会认真写。而且由于没有任何压力,所以我一定能忽略所有外在因素把它写完。你们认真看就好。 感谢责编子良收留我。以便让我把更多无辜的青少年拉入火坑。接下来我要开始骚了,你们都往后稍稍。 我是梦长,任意妄为派的随缘系写手,信仰飞天面条教。写书没成绩,但很帅,相亲请私聊。 承蒙厚爱。 啊糟糕上架感言写得太开心忘记章推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被死秃子逼着写的类似于上架感言的东西(童) 和梦长一样,我也非常希望我能在这篇上架感言的开头写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们亲如手足,对文学志同道合、并因彼此的才华惺惺相惜,一同度过了无数风风雨雨,经历了无数困难的时光,终于让我们爱情的结晶(《诈欺猎手》)迎来了上架的认可,看见了美好新生活的曙光。 然而就像《诈欺猎手》里两百字一反转的跌宕剧情一样,我们的关系和以上的这段描述毫无任何关系。 我和梦长互为针锋相对的死敌,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对方死后吃到对方的骨灰粉,甚至为此衍生出了“把你的骨灰搓成球蒸四喜丸子”等非常恶俗的想象。 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什么写作梦想或是文学上的倾佩之情而参与梦长的写作,一开始被他拉下水仅仅是因为他承诺过写网络小说能发大财。然而在生活里,剧情的反转比小说中的还要残忍:我们的第一部小说让我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反向发大财。我不但一分钱都没有挣到,还借了死秃子快两万块钱给小说买插画。 即使在小说创作的过程里,我们也并没有共同经历过多少温馨的剧情:事实上,在枯燥而乏味的写作过程中,我们最大的乐趣来源就是以近乎抬杠的理由将对方辛苦耕耘的产物退稿像“你这里有个错别字,看得出来你写作状态不好,这两万字都重写吧”的话,我大概跟他说过八十遍。 当然,死秃子也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一毛不拔的老板,在《诈欺猎手》的写作过程中,他也给过我相当难忘的回馈:为了提前庆祝上架,他给我买了一套八百多块钱的女装,并请来了我的女朋友,为我录制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女装视频。 总而言之,关于我到底是怎么给他骗上贼船的这个问题,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议。 与《界》不同,《诈欺猎手》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还只是个相当模糊的初概念:这一概念来源于梦长对多部日漫和中国历史、传说的借鉴和总结(抄袭),大概是一群游离于世界规则之外的很强的骗子。至于这个故事该涉及到的是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背景与世界观,则完全一片混沌。 我清晰地记得,梦长跟我第一次探讨这个故事的剧情,也是在一家酒吧里。借着酒劲,我打了个嗝,完成了《诈欺猎手》来到世上之前的,第一次剧情讨论: “‘狂言师’这个东西,可以考虑设计成多重人格障碍的神经病嘛。” 就这样,生活在某个平行宇宙里的时左才先生,被一个喝嗨了的大学生用一句醉话变成了一个多重人格障碍的神经病。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和梦长激烈地侮辱对方的时候,我们的思维火花就产生得特别迅猛,小说的剧情也推动得特别快;而幸运的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关系让我们的互相骂街几乎每天都有、从不间断,《诈欺猎手》的剧情产生也因此一日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也因为此,《诈欺猎手》里会有很多你们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 这个故事没有金手指,没有后宫,男主会被女主耍的团团转(因为我们都很喜欢女主),故事所发生的城市充满朋克气息,即便是日常生活里也透着魔幻主义色彩。 至于套路,市场,爽文情节?对不起,我们真的考虑不了这些玩意,因为我们对喷起来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识。 截止上架,《诈欺猎手》的故事才刚刚掀开冰山一角,这群人,这段剧情,甚至这个“世界”的设定,都还没有展开。虽然我要考研,要养女朋友,可能以后近一年都没有功夫参与写作顶多是担任创意总监并给梦长监工,但是我有的是时间和梦长对骂。 只要我有时间骂他,我们生产的剧情就会和以前一样酷的要死。毕竟我除了家里有钱,女朋友很漂亮,很有文学天赋之外,骂人的能力也真的很强。 希望你们会喜欢,也不强求你们喜欢。只是如果真的有人喜欢,那么看下去就好了。 第6章 【戏】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正是晚上八点的时分,亢龙书院校园各处的广播响起清越的歌声,是李叔同所作的《送别》。 这歌声意味着考德的时间到了。 洗漱完毕的学生们会陆陆续续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到操场上集合,进行考德。 在女生宿舍,一个满脸迷茫的小女孩被谭苒牵着走向操场。 在操场的另一头,唯一一个男女混读,也是最格格不入的破零班,早早地便到了。 这是每夜都会有的,属于全校师生的集会。 尽管其中并没有多少温馨可言用上《送别》来做考德开始的铃声,更是对“国学”的一种讽刺。 往常的考德仪式会由山长刘兵虎亲自主持。 但今夜山长没有站上主持台。 事实上,整个操场的学生们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山长和几名相对德高望重的教官此刻的去向。 山长不主持考德了,这是近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事情。 “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在远离操场,远离教学楼的另一头,一间间禁闭室的深处,传来男人的哼唱声。 恶魔先生在跟着唱《送别》,调子不准,听着很随意,也很轻挑。 他正在打扫房间。 他打扫得很细致,看起来心情很好。就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假期,偶然兴起般地在家里做了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大扫除。 尽管现在并不是晴天。江西早已入了冬,天寒地冻。 而这里也并不是他在广州那温馨的家。 这里是他和闷油瓶住了三天的那间“烦闷解脱室”。 他走出烦闷室,从王教官睡的那张单人床边上取了笤帚和簸箕,把烦闷室地上的粪便扫了起来,重新装进粪桶里。又从隔壁的教官厕所里找到了拖把,打了一大桶水,将烦闷室的地板拖了三遍。 他从地上捡到一副眼镜。是梁教官的。他哼着小曲,随手把眼镜的镜片摘下,揣进裤兜里,又蹲下身去,将空荡荡的镜架放到梁教官的领子里。 梁教官还卧在烦闷室的角落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粪污,完全失去了意识。倘不是还有呼吸,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把清洁的工作做完,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又走去教官厕所打了桶水,将自己身上大致洗了洗,擦干,换上王教官留下的衣服,回到王教官的床边坐下,翘着二郎腿,喝了一口还留有余温的速溶咖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桃花眼底流露出惬意而自在的笑容,看了一眼被丢在桌子上的手表,轻轻念叨: “以一个裸男狂奔的速度来计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他拿着戒尺绞晕了梁教官后,只对那王姓教官提出了几个非常简单的要求。 把衣服脱光。把钥匙留下。 然后,去叫人。 恶魔先生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往烦闷室里走,他走进角落处,把昏迷不醒的梁教官拖了出去,将烦闷室的门关上,摸索出那一串钥匙,坐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大致丈量了一下外面光照的位置,在墙上用钥匙钻了一个浅浅的孔。 然后在孔的右边又打了一个浅浅的孔。 在右边又打了一个。 然后,扭转钥匙的方向,划了一条横线。 恶魔先生做得很认真,像是在画画。他嘴上还在哼唱着: “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当山长刘兵虎纠集了十几个教官急匆匆地赶到禁闭楼最深处时,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惊到了。 仍然昏迷不醒的梁教官躺在了看守员的单人床上,将床单染得满是污渍,颈间还有血水在淌下。 铁栅栏的门紧锁着。 那个叫做时左才的学生,赫然正盘坐在栅栏门前,神态自若地喝着咖啡。 这间原本脏乱不堪的烦闷室,竟然被他打理得非常干净他甚至还有心情把外面成套的办公桌椅都搬了进去,里面俨然被改造成了一副私人办公室的景象。 刘兵虎的神情渐渐变得铁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教官: “去把门开了。” 几个人涌向栅栏门,用力拉扯了一番,才发现门锁已经被重新锁上了。他们四下望了一番,才听见一串钥匙晃荡的声音。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他笑眯眯地问。 众人一阵沉默。谁也没想到,这个家伙拿到了一串可以打开整个禁闭楼每一间烦闷解脱室的钥匙,却竟然是用来把自己关进了烦闷室。 最后,还是山长刘兵虎最先发问了: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这还用说吗?”恶魔先生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 “我怕被你们打啊。” 每个听见这句话的人都忍不住汗如雨下。就好像是听见了一个逊到不行的冷笑话偏偏那个冷笑话还是事实。 刘兵虎说: “就算你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们也能把你揪出来。” 恶魔先生笑着说: “那你揪啊。” 刘兵虎面色变冷,冲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名教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嗫嚅着说: “山长,当初建这烦闷室,您自己说了要按特级牢房的标准来造的,咱们这手头压根没有能打开门的工具呀?” 刘兵虎闻言愣了愣,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又对时左才说: “别以为你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可以平安无事了……你迟早会有不得不出来的时候。” “你当然有一百种办法把我逼出来。”恶魔先生笑嘻嘻地说: “但没必要,我自己会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按照你们亢龙书院的规矩,新入校的学生不是要关七天禁闭吗?”恶魔先生真诚地说: “恰好,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遵守规矩的好孩子。所以就算你们不打算关我七天,我也会先把自己关满七天再出来的。” “山长!这个人是个疯子吧?” 刘兵虎额头渗出冷汗,低声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 说完,他又看向时左才,问: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啊?什么意思?”恶魔先生无辜地眨眨眼睛。 “如果你只是想被关够七天,为什么要袭击教官,你不知道袭击师长在亢龙书院是重罪吗?会被打龙鞭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恶魔先生耸了耸肩: “你们这环境太差了,根本不像是人待的地方,我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有错吗?” 十几号人又被他呛得无话可说,每个人心底都有个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 感情这家伙是过来度假的? “劳驾。” 刚沉默一阵,刘兵虎又听见杯子碰撞声,那名字叫蓝思琳的学生又从栅栏门里伸出一只空荡荡的陶瓷杯子,放到地上,笑眯眯地说: “那边墙上插着个热水壶,帮我装杯热水好不好,各位老师?” 刘兵虎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众教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该有何反应。恶魔先生又撇了撇嘴,“嘁”了一声。 “小气鬼,交这么多学费都不舍得让人喝口水。” 刘兵虎感觉一股子怒气直冲脑门,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冷冷地瞟向身旁的教官: “给他装杯热水。” “啊?山长……这……” “照做。”他压抑着怒气,喊了一遍。 教官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违抗命令,悻悻然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热水杯,恶魔先生还不忘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谢。 将热水装好,透过栅栏门递给他以后,刘兵虎才又冷漠地出声: “这是你最后的伙食了。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考虑给你吃的东西吧。” “不用麻烦了。”恶魔先生笑嘻嘻地转身指了指被搬到烦闷室里的那张办公桌,上面赫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 “我从你们教工职员室的储物柜里搜到的,挨个三五天也还凑活。” 刘兵虎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圆睁,转身看向周围的十几名教官,里面一人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赫然正是那先前在校园里裸跑了一大段路通风报信的王教官。 “校长……那些是我的零食……” 刘兵虎猛然抬手狂拍他脑袋: “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没吃死你算了!还有!我都说多少次了!叫山长!山长!不是校长!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王教官被刘兵虎追得抱头乱窜。整个烦闷室里俨然一副闹剧景象。蓝思琳看得津津有味,转身抽了张椅子,拿了包薯片,坐在栅栏门前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过了一阵,刘兵虎终于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恨恨地扫了一眼栅栏里不断眨巴眼睛的蓝思琳,留下一句“三天后他再不出来拿水枪灌他”,便愤愤然拂袖离去。 众教官又是一阵发蒙,下意识地望着蓝思琳,蓝思琳猛地踢了一脚栅栏门,狐假虎威: “都愣着干嘛?没听见你们老大说的吗?做你们该做的事去,走走走走走……” 第7章 【烧】 下课铃声响起,校园各处传来一片片整齐的声浪,喊的都是“谢谢老师,老师再见”之类的话。 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拿着饭盒往食堂走,遇到老师时,都会纷纷退让,挤出笑容鞠躬问好,待老师离开后方才继续走动。 亢龙书院的午饭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但没有人会急着冲进饭堂。一来被教官发现了会以不懂规矩为由戒尺伺候,二来食堂的饭菜从来都不曾让人有过食欲。 一菜一汤。往往都是些西红柿炒鸡蛋之类的菜,里面还都是些破碎的蛋壳,前些天的午饭甚至就只是单纯的红辣椒炒青椒。 据闻,还有人曾在紫菜汤里盛出烂抹布。 吃着令人难以下咽的、猪狗不如的饭菜,还要对来来往往的老师教官挤出虚伪的笑容。饭堂里的景象永远都是诡异得吓人。 破零班甚至不能享受这种待遇。 他们不上文化课,天天在操场做体训,就连午饭时间也比别人晚上半个小时,往往是等到教官喊完解散、来到饭堂时,剩下的饭菜已经寥寥无几。 其他学生都已经陆陆续续吃完了饭,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午休。而破零班的五十多名学生们才涌进饭堂,在最后一个窗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被称为哑巴的小孩沉默地排在队伍的最后头。轮到他时,派发食物的食堂阿姨扫了他一眼,也不再问他想吃什么,径自拔起盛饭的大盘子,扒拉了几下,往他的碗里装了小半碗锅巴,又抄起身旁鸡蛋炒番茄的盘子如法炮制,将饭盒推回他的面前。 饭堂用的食物保温方法很简单,盛放食物的台子下注满热水,不断加热,然后上面放上一个个盛放食物饭菜的大铁盘子,通过热传导的方式进行保温。 当那个女人拔起盘子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盘子底下成堆的蛆虫尸体。显然这里的热水已经很久没有更换了。 哑巴面无表情地冲她点了点头,说声“谢谢”,这是亢龙书院的规矩。 随后,他照例走到了食堂右上角靠窗的位置独自就坐。 这里离后厨的门很近,有浓郁的油烟味。学生们往往不坐这里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位置成了哑巴专属的座位。 他就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与同班的其他学生隔出很远的距离,自顾自地用筷子挑出饭盒里的鸡蛋壳。 约莫过了几分钟,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哑巴抬头,看见来人正是在前些天在操场上帮了他一忙的方常。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 方常看向他的眼神很奇怪,先是左右望了望,确认教官还在对面角落的教师专用区悠闲地玩着手机,这才低声对他说道: “李维寅,你要走吗?” 哑巴李维寅先是愣了半秒,旋即视线下移,瞟向方常的手,发现他的手上非常隐秘地攥着一枚打火机,腋下夹着刚刚脱下的校服外套。 李维寅又扭头,看了一眼后厨的门口,和教师专用区旁边那扇紧锁着的窗户。 饭堂在二楼,位于学校最西端,那扇窗户不远处就是三米高的围墙,要比二楼矮一些,两者距离不到两米。 如果从窗外跳出去,确实是有很大的概率直接跳出亢龙书院的围墙之外的。 他转过头来,对方常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径自抱起饭盒,往饭堂另一个没人的角落走去。 方常愣了愣,哪里想到李维寅竟然会如此果决地拒绝了他的邀请他本来以为要劝说李维寅保密并离开原来的位置还得费上一些口舌,哪里想到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 然而,哑巴刚走了两步,便又顿住步子,转过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留下了一句: “你们出不去的。” 方常心下一凛,夹杂着惊诧与困惑。他并不知道李维寅是怎么知道他的逃跑计划的,但是这个计划他已经和樊磊,和其他有这个意向的同学暗中密谋了几天,就连工具也偷偷准备得一应既全,哪里是凭那个哑巴一句话就能断定成功失败的? 想通了这层,他心底又平添出几分恼怒,樊磊抱着饭盒假装不经意地来到他身旁,小声问: “成功了?” 方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樊磊看得迷糊,方常又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一切按计划行事。” 樊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们已经就饭堂的格局暗中考察了很多天,后厨旁边的这个位置正是在教师专用区的对角,只要蹲下身来,从视野上是看不见的。 他们的计划是要在这个地方点火,吸引教官的注意力,然后趁着众人灭火的当口,把教师专用区的窗户撬开爬出去。 计划是樊磊提出的,他很早便留意到了哑巴常常独自坐在那个因为油烟味太重而无人问津的位置。而哑巴作为局外人,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个变数,几人讨论过后,决定让方常去进行交涉和纵火。 这个计划他们已经推演了数次,应该不会存在太大的破绽,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是相对其他学生,破零班吃午饭的时间只有20分钟左右,过了一点十五分,饭堂的工作人员就会下班,依次从后厨门口走出来,如果他们不能在那之前把火点燃的话,就会前功尽弃。 捋了一遍思路之后,方常再次确认了没有人注意到这头的景象,便争分夺秒地开始行动。 他将校服铺到地上,将那只从看台上顺来的打火机气阀开到最大,捏起一角直接烧穿了一个洞,他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将校服连续烫了六七个洞,确认火势后,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 早就在暗中注视着这头的几名同伙不约而同地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早已脱下了身上的校服,离得最近的樊磊假装若无其事地绕过后厨,在那堆火苗上盖上了自己的衣服,其余人也如是照做,连丢了四五件衣服后,食堂一角开始冒起浓烟。 几人看了看,方常对他们点了点头,樊磊深吸了口气,大喊了起来: “着火啦!那边着火啦!!!快去灭火啊!!” 第8章【逃】 听闻食堂里走水了,人们乱成一锅粥,后厨门口的角落处已经是浓烟滚滚。在教师专用区休息的几名教官手忙脚乱地冲上去踩,有人把自己的裤腿都燎着了,这才听见一声急切的: “灭火器!用灭火器!” 教官们又火急火燎地往消防门的方向走,抄起灭火器往着火处赶,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旁边的桌子也被点燃,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焦味。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往饭堂门口挤,好些人没能站稳,一个女生踉跄摔倒在地。 樊磊挤开旁边的人群,将那名女生拉了起来。后者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已经从人堆里挤了出去,急匆匆地往教师专用区跑。 同伴们已经在这边久候多时,一人取出了衣服里包着的许多截被打断的戒尺,每人取了一截,用力地撬动着窗户的门锁。 饭堂里不时响起惊叫声,几名教官已经抱起了灭火器往后厨门口那头跑,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这头的景象。 但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四五件衣服的火势并没有那么旺,不至于到整个饭堂都被点燃的地步,附近的插座被烧坏,造成短路,整个饭堂的电源都跳了闸,光线顿时暗了许多,还好此时仍是中午,窗外的阳光足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恐慌。 灭火器已经被打开,角落里喷出大量的白色粉末。再过两分钟,方常一行人的计划就会暴露。 然而那紧锁的窗户仍是纹丝不动,方常心底觉得不妙,陡然记起方才那个哑巴李维寅忽然迸出来的话。 “你们出不去的。” 樊磊越来越着急,拿着手上的戒尺当做撬棍,猛一发力。 “靠!断了!” 这种碳纤维制成的戒尺在硬度上本就不如铁,眼下他们也找不到别的材料。角落处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只余下零星的火苗,饭堂里的粉尘浓烟即将散去,他们也即将重新出现在教官的视野当中。 “让开!” 方常暴躁地怒吼了一声,推开了众人,取过桌上那件衣服,在手臂上包了两圈,整个人骤然发力,扭腰甩臂,如绷到极限的弹簧般用手肘狠狠地砸在窗户上,沉闷的“咚”一声响起,整块窗户玻璃都在剧烈地颤抖。 “啊啊啊啊!” 方常用上了死力,爆发出远超常人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地用肘部猛击着窗户玻璃,重复七八次后,随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纷飞四溅的玻璃划破了方常的脸颊。 “喂!你们在干什么?!” 角落那头的教官们终于注意到了这头的异常,拔出戒尺便直冲过来,方常爆喝了一声“走”!五六名同伙纷纷跟在他身后,爬上窗沿,一跃而下。 当教官赶到的时候,刚刚拉住最后一人的脚踝,那学生惊叫一声整个人往下摔下,恐怖的坠力让那教官把持不住,撒开了手,那学生没能跳到围墙上,反倒是直直从二楼坠下。 “有四个人出了围墙!打西边追!他们跑不远的!老江,你去通知山长!” “还有一个掉下去了!我去找!分头行动!快!” 所有教官都急匆匆地冲出了饭堂,路过回旋向下的楼道时,与一名尚未离去的学生擦肩而过。 哑巴仍然靠在墙边,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拿着筷子,平静地挑出饭盒里零碎的鸡蛋壳。 …… 亢龙书院建于江西郊区,附近人烟稀少,多是些森野农田,只有打西边过去五六公里的地方有个不出名的穷酸小镇。 按理说在这种地方建立的学校招不到那么多的学生,事实上却恰恰相反。 亢龙书院作为一所全封闭式学校,旨在通过集训的方式让一些难以管教的学生得到“重塑教育”,面向的是全中国的适龄青少年。 有绝大部分的学生家长,都是从网上得到了相关的咨询,不远万里将孩子送到外地来就读的。这些家长眼中的孩子多数都是难以管教,不爱读书,使他们痛心疾首,又本着对自家孩子的疼爱不惜付出再多金钱的代价,也要让孩子回归“正常”。 所以,翻出围墙外的这四个学生,对亢龙书院周边环境的了解实在不多。也就只有樊磊在被父母送来的时候路过了一片城镇,才记得在书院以西的地方是有人烟的。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理想。 从三米高的围墙中跳下,如果没有经过一定的训练,运用一些卸力技巧的话,是很容易伤到筋骨的。 此时此刻,一名叫李然的同班便是情急之下没能站稳,扭伤了脚踝,痛得满地打滚,咿呀乱叫。 不得已之下,体能最好的方常直接将其一把背在身后,认准了西边的方向便拔腿狂奔。 跑不出两公里,身后便传来了摩托轰鸣声,远远便能听见教官喊: “都给我站住!” 四人心底急得不行,四下张望所见之处尽是一片旷野,左边有一处树林,右边是条土路。方常咬了咬牙,说: “咱们往树林里走,分头跑。林子里他们骑不了摩托车,跑掉一个是一个!” 其他人点头应允,正要转向,却听得樊磊大喊了一声: “等等!” 几人惊愕地转过头,樊磊已经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径直跑到土公路上,冲着遥遥开来的一辆货车不断地一面招手一面狂奔。 他跑得及,那辆货车一路携着滚滚烟尘晃到眼前,险些没能刹住,堪堪在面前停下。司机暴怒地打开车门,正要骂人,樊磊已经连珠炮似的说上了: “师傅!非常抱歉把您拦下来,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我们是被骗进亢龙书院的学生,这个地方和传销组织没什么两样,我们在里面一直被人虐待……我们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现在他们的人就在后头追我们呢,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师傅!拜托您了,能不能先让我们几个上车,带我们去镇子里,回头咱们会给家里人打电话给您钱的,要多少都可以……” 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好歹算是将情况解释清楚了,那面相憨厚的司机师傅犹豫了一下,说: “那你们上车吧。” 樊磊大喜过望,转过身对三名伙伴不断招手,方常和身旁的伙伴望了望,背着负伤的李然便往车上赶,那师傅还专程帮他们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几人连声道了好几遍谢谢,纷纷挤进了车里,直到货车再次发动,缓缓滚起沙尘离开了这个地方,一颗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再看向彼此时,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的欢喜神情。 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看着对方,方常,樊磊,还有两名伙伴,都傻笑起来。 第9章 【困】 货车晃晃荡荡地驶向小城镇,起初尴尬的气氛消退后,司机师傅也渐渐活络起来,不再如开头那般木讷,开始主动找话题。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樊磊逐渐了解到,这个师傅也是城镇本地人,工作是在这镇子和邻县跑商拉货。 据他所说,镇子里都知道附近有这么一家全封闭式的学校,但是对具体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打学校里出逃的学生。 心情稍微安定下来,方常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在撞破窗户时用力过猛划伤了,此时已经是酸软无比,使不上力气。 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力气背着李然跑了快两公里路程,他不由心底苦笑,人在危机时机爆发的肾上腺素果然相当惊人。 距离到达小镇还有一段距离,方常脱下衣服,简单地把身上的伤口抱住以后,索性便挨在座位上,没一会儿就已经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方常发现货车已经停下,其他三名同班也堪堪睁开惺忪的睡眼,显然和他一样,在经历亢龙学院这么多天的折磨,再加上方才那一段刺激的逃生过后,精神紧绷到了极限,得以放松之后,身心俱疲。 下了车,看见周围许多陌生的建筑,四人心底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樊磊问师傅: “师傅,这儿就是石头镇了吗?” “没错,往那头走是镇子里的招待所,我跟镇长联系了,他在招待所备好了房间等你们,说得让你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打电话让你们的父母来接。” 众人听罢,又是对这位热心肠的师傅连声道谢,师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又带他们进了招待所,刚进了门,一名看上去慈眉善目,须发皆白,伛偻着身子的老人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就是你们四个娃吧?还有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了,就我们四个。”樊磊说:“咱们还有一个伙伴,没能翻到墙外面去。” “好好好。”老镇长急忙把四人往里屋迎: “先进去坐,进去坐。” “村长……您这也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已经从阿六那里听说了你们的事情了,真没想到那个亢龙学院竟然是这样的学校。真是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呀……” 四人里年纪稍小一些的李然听到这番话,已经有些热泪盈眶了: “爷爷,您真是个好人。” “哎呦……担不起,担不起。你们现在这坐着,我去叫招待所的师傅给你们做点吃的下肚,暖暖身子。这大冬天的,怎么就穿了一件衣服呀,真是的……” 樊磊从床上坐起身来,激动地说: “爷爷,您能不能先让咱们几个给家里人打通电话给家里人?咱们得把这事儿尽快交代清楚,等家人过来接我们了,才能给还上这房钱饭钱……最好是还得报个警……” “这个……”老人面露难色: “这事不好办哪,不瞒你们说,咱这镇子里这两天正修电路,把信号塔给整坏了,正让人加班加点维修呢,估计不到明天都好不了,咱这村里头压根就没有信号,电话实在是打不出去的。” 四个年轻人闻言,脸上都多了几分焦虑,老人又急忙安慰道: “也没事,小伙子。你们放心,在这招待所里,那群外人再怎么横也不敢找上门来。你们就安心在这吃顿饭,睡个一两天的,等到明天信号塔修好了,随时可以打电话给家里人。” 几人略一商量,这也是万般无奈下唯一的办法,只好妥协,便又向镇长多说了几声谢谢。 老人摆了摆手,便说要出去找伙夫去了,让四个小伙子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 待门关上后,樊磊呼地一下仰倒在床上,感叹道: “这他娘的才是床,咱们平时在宿舍里睡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呀!” 虽然房间是双人间,有两张床,李然还是跑过去和樊磊挤了一铺,两人关系比较铁,放下心来,有说有笑的。 方常忽然说: “你们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吗?” “能有什么不对劲的?”樊磊说:“方常,你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必要那么神经质。” “对呀,等到明天电话通了,什么都解决了。” “能不能解决还很难说呢,一想到当初我爹妈骗我进亢龙的那副嘴脸,我到现在心里都恨到不行,就算他们接我回去,我估计也很难给他们好脸色看了。” “我也是。我妈当初还是说要带我来江西旅游,半途把我拐进来的。进到烦闷室之前,我都一直以为自己是参观国学书院来的呢……也不知道跟她打电话,她愿不愿意接我回来。” “只要咱们把真实情况说明白,他们没有理由不理解的。至少咱们身上的伤是真的,尤其是方常挨过的龙鞭,那不就是铁证了嘛……” “嘿嘿嘿,我还记得他挨完龙鞭后,连着好几天都是咱们抗着他去放水的。” “就差替他扶着把儿了,哈哈……” 几人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方常全程一言不发。他始终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些比较关键的线索,想了想,忽然问道: “你们几个人都在车上睡着了是吗?” 三人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方常皱起眉头,说: “那个师傅,老人家喊他阿六,看起来是旧相识……不过,既然老头说这镇子里没有信号,那阿六又是怎么在车上联系到老人的?” 三人愣了愣,李然嗫嚅着说: “兴许是只坏了信号,没坏wifi呢?” 樊磊猛地扇了扇他的后脑勺: “车开在外头,路上哪儿来的wifi?吃啥了你。” 另外一名同伴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我出去看看,顺便去一趟厕所。” 说着,他便往门外走,伸手抓住门把,猛地拧了好几下,那扇门纹丝不动。 看见这一幕,方常的脑子里传来嗡的一声。 “完了!” 他蹦起身来,冲到房间的窗户前,用力地扭了扭窗户的锁头,发现这个窗户竟然是直接被焊死在墙上的。 “咱们中套了!” 第10章 【考】 “这个窗户打不开!” 方常气急攻心,使劲扭了几下窗户的握把,又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用右肩狠狠地撞到玻璃上。 哪知反倒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口,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自手上传来,他的脸霎时发青发白,几欲昏厥。 “我来!我来……” 樊磊同样是乱了阵脚,抄起厅上的红木椅子,冲过去便朝窗户上砸,奈何他力气始终不及方常,砸了好几下,窗户玻璃除了一阵颤动以外,没有出现任何破损。 李然已经无力再走动,瘫在床上,瞳孔涣散,喃喃: “不行的……不行的……没救了……这个镇子里都是坏人……” 听到这句话,一股无比绝望的心情在每个人的心底油然而生:老实憨厚的货车司机,面相和蔼的老镇长这一切都是刻意伪造出来的骗局。 方常瘫软在地上,恍惚间脑海闪过许多画面,想到了李维寅捧着饭盒转身时投过来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想到了他的那句“你们出不去的”,想到了亢龙书院堪称恐怖的高昂学费,想到了饭堂里猪狗不如的伙食,想到了黝黑冰冷的龙鞭…… 他终于意识到,亢龙书院之所以会有如此高昂的学费,绝不只是奇货可居,也不是坐地起价。因为除去师资教育的费用之外,亢龙书院还会用学生们交来的钱在附近的城镇打点上下…… 整个石头镇都是亢龙学院的眼线。 他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只是掉进了又一个无法挣脱的深渊。 门外终于如他们所料地传来了门锁转动声。 门被轰然撞开。 从里面涌进来的,是六七名身体壮硕的庄稼汉。 紧跟其后的是接送他们到镇子里的司机“阿六”。 最后出现的,是镇子的镇长,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何必呢……何必呢……” 老人脸上仍旧带着慈祥的笑容,慢悠悠地说: “学校规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为什么还是要逃呢?……” 他一字一顿地,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话音渐冷,凉彻每个人的心灵。 “……你们这样,可真不乖啊。” 方常感觉胸腔里有一团无法抑制的怒火在烧,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是滚烫的,但他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他尝试着站起身来,但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逐渐失去力量,手臂处传来的痛处缓缓减弱。 视线渐渐模糊。 …… …… …… 李叔同的《送别》又在书院里响起。刚刚洗漱完的学生们急匆匆地赶往操场集合。 谭苒的手上牵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要比她还矮上两个头,眼睛水灵灵的,很是迷茫。 顾玲玲听不见集合的铃声。谭苒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 自从她被安排与谭苒住进同一个宿舍以后,顾玲玲生活起居里的交流全都交由谭苒来负责。 她教她看见老师要鞠躬。 教她被子要叠成豆腐块。 教她洗头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 教她看见舍友时要露出笑容。 顾玲玲从来都不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照做。 但她真切地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晚上看见顾玲玲在对床上,面对着墙壁瑟瑟发抖。 她从不将自己的“害怕”表露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唯一能够读懂她的手势的谭苒。 这常常让谭苒打心底里感到一阵纠痛。 现在,她还要领着谭苒去见证每个晚上都会有的,也是最让人不忍直视、却又不得不看的考德仪式。 所谓的考德,无非就是杀鸡儆猴。 由山长刘兵虎上台致辞,然后带头“考德”,首先统计一下当天犯下过错学生的数量,再挑出那些犯错特别严重的,由山长亲自执行龙鞭责罚。 所谓龙鞭,便是材质与戒尺相同的棍子。长度赶得上人的一双臂膀,足足有五指粗细。 碳纤维是亢龙学院在经过多年体罚式“负教育”总结出来的、最引以为豪的教具材质。 这种材料制造出来的体罚工具,硬度虽远不如钢筋,但韧性和重量都极趁手,可以让学生最大程度感受到疼痛的同时,不会伤筋动骨。 打龙鞭无疑是亢龙书院所有形式的体罚中最为残暴的。一般挨下二十下龙鞭的人,臀部上的淤青三个月都好不起来。 与学生们恰恰相反的是,许多教官,包括山长刘兵虎,每日最期待的环节就是考德。 在这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权威,享受着学生们的畏惧。 而当有学生犯下大错,必须执行龙鞭处罚时,那更是一场莫大的狂欢。被打的人哭喊得撕心裂肺,台下看着的学生有许多都会不忍心地扭过头去而当他们真这样做时,面临的就将会是戒尺的处罚。 而今夜的狂欢,尤其盛大。 要被打龙鞭的学生,足足有五个。 “今日龙鞭责罚的第一个学生,是一名入学新生。” 刘兵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露出满嘴的黄牙。 “这个学生,是我书院入校学生有史以来行径最恶劣的一个。他在烦闷解脱室里公然袭击看守教官,盗窃物品,破坏公物,其行为堪称是罪不可赦……” “经过书院老师联合确定,我们已经通知了其家长,现在要当众执行龙鞭。鉴于其行为极端恶劣,再加上是入学新生,必须要从重处理,以儆效尤……所以……” 刘兵虎志得意满地笑道: “我决定,责鞭五十!” 操场上的学生们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声,有人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 “不是吧?” “五十个?!” “这么多年来,最多也就三十个吧?” “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啊?” “会死的吧?” “肃静!” 刘兵虎眼神渐冷,高声喝道: “把人带上来。” 旁边的看台上,四五名教官押着被用粗麻绳五花大绑的一名年轻人走上台前。 学生们的视线纷纷投到那边,人们脸上的神情各异,但多数都是带着一种好奇兼怜悯的神色。 那被押上台的年轻人面相清秀,看起来甚是斯文,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哪怕他的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已经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伤痕,不知道已经在暗地里受过多少私刑。 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面色平静得吓人。 刘兵虎却不管这些。 他稍稍活动了下肩膀,从身旁的女教师手上接过了那支御用的“龙鞭”,看见那被押解上来的学生,脸上又绽出几分舒心的笑容。 他缓缓走上前去,凑到他的耳边: “再嚣张也没有用,落到我手里,你算是彻底毁了。自以为是的兔崽子。” 那学生终于抬起头,平静如雪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刘兵虎的身上。 却又不似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视线好像是穿过了刘兵虎的身躯,在凝视着远处的夜空。 那样的眼神,让刘兵虎莫名感到几分心悸。 于是刘兵虎干脆就不再看他,他直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台下的师生,提气高声说: “请诸位记住这个人的名字蓝思琳。他会是我们亢龙书院历史上第一个,从烦闷解脱室出来以后,直接破格降入破零班的差生。” “让他趴下!” 几名教官一同发力,按在时左才的肩膀,迫使他跪倒在地,又伸手去按住他的头颅,让他的脸颊贴在了冰冷的看台上。 旋即,他的四肢被人分别按住。 刘兵虎往手上呼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抄起龙鞭,举到头顶,穷尽全身力气,砸下了力道无比雄浑的第一棍。 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在操场里传开。巨大的反冲力甚至让那碳纤维制成的龙鞭甩得刘兵虎险些仰天摔倒,只这一棍下去,时左才便闷哼了一声,从嘴角溢出鲜血来。 学生里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旋即响起的是教官的爆喝: “不许转头,都给我看着!你!出列,待会领十下戒尺!” 无比畅快的报复感在刘兵虎的胸腔里绽开,这几天这个问题学生带给他和教官们的压抑心情一扫而空。 他原本还担心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这个神经病会突然反悔,不肯打开栅栏门。如此一来,他们要把他弄出来,就得花费不少心思。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这疯疯癫癫的小子竟然遵守了承诺,果然在关进烦闷室的第七天,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虽然往后的几天他又恢复了之前那沉默寡言,面色阴沉的模样,教官们也只当做他是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不想再挣扎了。 刘兵虎眼里绽出凶戾的目光,手上的力气不减反增,仿佛要将他生生地打死在这里。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学生的忍耐力恐怖得惊人,挨了好几棍都完全没有痛叫出声。要知道,就算是牛高马大的成年人,挨了这龙鞭,也会控制不住自己,鼻涕眼泪横流,咿呀怪叫,拼命挣扎,到处乱滚的可他偏偏就如一只破麻袋般任人蹂躏,若不是偶尔发出一丝闷哼,简直如死尸无意。 原本被打学生的惨叫声是打龙鞭的过程中最渗人的场景,但是预料之中的痛苦求饶并没有出现。 刘兵虎心底刚刚打开的心结再次纠成一团,无名之火溢满胸腔,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往死里打。坚硬的龙鞭被不断挥舞出破空声,在残影中甚至能隐约看到扭曲的痕迹。 就连对这一幕司空见惯的谭苒也看不下去了,强忍着倒吸凉气的欲望,紧紧地抿着嘴唇,紧紧地握着身旁顾玲玲的手臂,只希望这一幕千万不要在这个孩子的心里留下太大的阴影。 打到第十八棍的时候,时左才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全校的师生都能明显得看见被按在地上的那个学生浑身一软,没了知觉,按着他的五名教官迷茫地松开了手。 刘兵虎发出暴躁的叫声,也不管面前的他是生是死,闭上眼睛猛打了几十下,直到教官按住他,不断地喊“够五十个了”,他才松了手。 松开龙鞭时,刘兵虎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已经开始发麻,浑身发热,在江西接近零度的寒冬里出了满身的汗。 他完全料想不到这最该让自己解气的一幕会是以这种形式结束。他心烦意乱,也不再管时左才是死是活,冷漠地使唤教官把他拖下台去,又把龙鞭往台上一杵,看向台下的师生。 “接下来的四个,同样是犯了书院里最不该犯的大忌……他们为了逃跑,甚至不惜在饭堂里纵火,破坏公共设施的同时,还险些引发生命危险……还有一个因为从跳楼昏迷,还在住院,等他从医院里接回来,他也要照例龙鞭处置……” 照例说完一段开场白以后,刘兵虎便依次把方常,樊磊,李然四人喊了上来,用对待时左才一模一样的方式,每人打了三十鞭。 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了这帮学生们的惨叫声,最懦弱的李然被打得鼻涕眼泪横流,求爷爷告奶奶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刘兵虎努力地在心底自我催眠,把惨叫的李然当作时左才,心下终于是舒服了几分。 方常是被拉上来的学生中最失魂落魄的一个。石头镇带给他的冲击实在过于震撼,以至于他现在走路的姿态都像是行尸走肉。 甚至当几名教官将他按在地上,他都没有作出任何挣扎。 刘兵虎的双手已经发软,但仍然没有将龙鞭转交给其他人代为惩罚的意思。 方常于他而言是熟客,哪怕在行径最恶劣的破零班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刺头,既然有能够亲手责罚他的机会,刘兵虎自然是不会错过。 他下了死力。第一棍下去时,方常身上的旧伤直接破裂,痛入骨髓,撕心裂肺地大喊了起来。顾玲玲受到了惊吓,宛如应激反应的小动物,无意识地发出“啊啊”地声音,直往后退。 谭苒犹豫再三,还是不顾一切地捂住了身旁顾玲玲的眼睛,一名教官过来扯她,要领她去罚站,吃戒尺,谭苒大叫着“不要”,死死地把顾玲玲护在怀里。 几名教官看见了,纷纷跑过去,用力地将谭苒和顾玲玲分开,将谭苒拖离了队伍,一顿拳打脚踢。 打完三十下龙鞭,方常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刘兵虎打到兴头上,已经彻底暴走了,在身旁教官的再三劝阻下,才将昏迷不醒的方常拉离了看台。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没打的?” “没了……山长……您已经打了五个了……” “没有了!?!”刘兵虎怒目圆睁: “怎么可能没有了?前些天喝洗衣粉自杀那个女的呢?她不是还没打吗?” “她……她还在宿舍里休养……” “把她给我带过来!” “……山长……” “我说,把她给我带过来!!” 刘兵虎的咆哮声响彻操场。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 第11章 【药】 手上的伤如同触电,谭苒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惊醒。 借着月光打量宿舍墙壁上的时钟,已是凌晨两点。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却也不敢下床。 已经是这个点了哪怕是去厕所,被宿管老师听见了声响,也会招来无妄之灾,以扰乱学校纪律论处。 脑海中一幕幕回忆着今夜考德的经过,从一开始,那个名为“蓝思琳”的学生被打时的无动于衷,到最后山长叫来还在宿舍里休养的那名自杀未遂的女学生,操场上不断响起的凄厉哭声,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感觉心底有团火在烧,又好像有什么在无声地死去。 她又想到在操场上吓得浑身颤抖的顾玲玲。 于是,她转过身,想要看看顾玲玲是否已经入睡,却看见床上空荡荡的一片。 顾玲玲去了哪里? 担忧的情绪溢满心头,只略作犹豫,谭苒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两名舍友还在熟睡,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两边的床位,来到门口旁边,注意到门旁的厕所灯仍亮着。 昏黄的灯光从未关紧的厕所门缝泻出。 她抿着嘴唇,敲了敲门,又愣了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几分荒谬,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厕所门。 顾玲玲正蹲在马桶上,蜷缩着身子,肩头一阵一阵地抽搐,无声地哭着。 谭苒呆了呆,走上前去,悄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玲玲吓了一跳,快要叫出声来,谭苒急忙竖起手指放在唇边。 “嘘” 顾玲玲无辜地眨着眼睛看着她,脸上犹自带着泪痕,楚楚可怜。 谭苒心底一软。 “很晚了,为什么,不,睡觉?”谭苒用蹩脚地手语与顾玲玲交流着。 顾玲玲抿了抿嘴,摇摇头。旋即,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眼神闪烁,慢吞吞地做起了手语。 今晚,我很害怕。叫了。对不起。 谭苒愣了愣,急忙上前去抱了抱她,又用手语解释: “没有关系。” 顾玲玲的眼眶越来越红,慌乱地挥动着双手: 我不叫,你不会挨打。我错了,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的手势,她连着做了好几遍,谭苒心底莫名地难受,不断地摆手,又一把拥她进怀里。 顾玲玲的啜泣声从肩头处传来,她捂住顾玲玲的嘴巴,被戒尺打伤的右手把她抱得更紧。 她把头枕在顾玲玲的肩头,无声地淌下泪来,轻声念着: “没事的……没事的……” …… 第二天清晨,不等谭苒提醒,顾玲玲早早便起了床,主动帮右手不便的谭苒叠好了被子。 谭苒心里很是开心似乎经历了昨夜的小小插曲,顾玲玲对她的那几分陌生人的芥蒂已经彻底消除。 两人一块洗漱完,随着两名舍友走出宿舍楼,到了教室。 今天班主任临时有事,代课的是新来不久的语文老师,叫于珍。 今日晨读的时候,她常常在谭苒和顾玲玲周围流连。 谭苒心底忐忑,腰板挺得很直,全神贯注地念着书上的字句。 于珍看着她,抿了抿嘴,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示意让谭苒跟着她走出教室。 谭苒不明就里,却也只得唯命是从。 随着于老师走出了教室,穿过廊道,拐进了少有人来往的安全楼道,将门关上,谭苒的心跳一下子到了峰值。 于珍却舒了口气。 “你不要怕。” 于珍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容。又从口袋里拿出几瓶药水。 “把衣袖捋起来。” 谭苒愣了愣,照做。 于珍打开药瓶子,小心翼翼地敷在谭苒被戒尺的右手上,谭苒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老师……” “嘘” 于珍冲她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 “这些都是止痛和消炎用的药不要告诉别人。” 谭苒明白,“别人”便是指其他的老师。 她从未在这间书院里感受过这样的关照,一时间竟然感动得无以复加,甚至有几分惊慌失措,呆呆地看着于珍,眼眶微红。 “谢谢……于老师。”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打你才是不应该的。”于珍拨开脸侧的刘海,仔细地给谭苒上药。 “昨晚你保护顾玲玲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做的是对的。可是,咱们这个学校,我实在是没办法……” 后面的话于珍没有接着说下去,谭苒眼眶又是一红,猛地摇摇头: “没关系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这种事怎么能习惯呢?”于珍叹了口气: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可是,这个学校,从最基本的事情上就已经错了……这个学校……” 她连续喃喃了好几遍“这个学校”,始终是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于珍年纪不过二十三四,从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地应聘了亢龙书院的工作。 入职小半个月,她已经见识过这间所谓国学书院内里太多的肮脏,却始终是敢怒不敢言。 她始终对学生心底怀有愧疚,这些话,却从来不敢向学生们明说。 昨夜的考德,晨曦班里只有谭苒一人受了训诫,可于珍却并不觉得谭苒做错了什么。 “我全都看在眼里,可是我一个人真的做不了什么……” 于珍小声地说着,眉眼之间尽是无奈。谭苒却久违地感到心底一暖,冲她笑了笑: “于老师,您真的很好。” “我没什么好的……”于珍自嘲地笑笑:“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大不了你们几岁。况且……” 她的脸上露出几分愁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她也打学生戒尺,却是所有教师里下手最轻的。 因为所有教师都要打戒尺,她不打,她就保不住自己的这份工作。 但是,在她的观念里,学生犯错,本就不应该用体罚来解决,这是落后的,封建的教育思想。 棍棒出孝子,这是愚昧的。可在亢龙书院,这种观念却被奉为真理。 她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实习老师,她又怎么能改变这一切呢? “对了……” 于珍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谭苒说道: “谭苒同学,我之前,有看过咱们晨曦班学生的资料……” “顾玲玲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 第12章 【说】 度过了劳碌的一天,带着顾玲玲回到宿舍,两人又抱起浴盆,急匆匆地往澡堂赶。 书院的澡堂每天只在六点到七点间开放,排队的人很多,去晚了洗不上澡,倘是头发出油了、身上脏了,让宿管看见,又免不了一顿戒尺。 两人来到澡堂时,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谭苒让顾玲玲排在自己前头,待轮到顾玲玲,已经是七点半了。 谭苒轻轻拍了拍顾玲玲,让她去洗澡。 顾玲玲走进浴室,将门关上,谭苒静静地等。她的身后还有两三名同学,她心里盘算了一番,暗自想:待会儿轮到自己洗头的时候,得要快一些,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又过了十几分钟,谭苒隐约听到抱怨声打后面传来。 “怎么那么久?” “都四十五分了,再这样下去,水该停了。” “这也太慢了。” 谭苒心下一紧,平日里顾玲玲洗澡也不会花上那么长时间。她有些焦急地踮起脚尖张望,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 她抿抿嘴,想要喊一声顾玲玲,却又意识到玲玲是听不见的。 “什么情况?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排队?” 几人慌张地转头,宿舍的宿管孙老师走了过来,目光里带着不满。 她是学校的管理层,也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对学生的仪容仪表,宿舍环境检查得最是严厉,动辄就要拉人去罚戒尺,排在谭苒后头的女生急忙解释: “孙老师……真不是咱们的问题,里头洗澡那女的已经进去了快二十分钟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谭苒瞪大了眼,想要解释。 “还能有这种事情?”孙老师的语调高了八度,她捋起袖管子,急匆匆地便要往浴室里走。谭苒愣了愣,急忙跑上前去,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 “等一下……孙老师……” 孙老师猛地甩开她,瞪了谭苒一眼: “妨碍公务,你又想吃戒尺了吗?谭苒?” 谭苒又是一愣,只见孙老师撂完了话,也不回地往里走,开始狂拍浴室门。 “开门!快开门!谁在里面?搞什么呢?这么久都不出来,反了你了……” “装聋作哑是吧……” 孙老师面色不虞,怒上心头,拉着门把一阵猛拽,浴室的门板剧烈摇晃。 谭苒心底急得像火烧,犹豫了一瞬,被戒尺划伤伤未痊愈的右手传来麻痒的痛觉。 她跑了起来。 她冲了上去。 她扑到孙老师身上,惯性险些让两人摔倒。 “老师!您听我解释……里面……里面那孩子叫顾玲玲,她是聋人,她是个聋人,她听不见咱们说话的……您不要着急……” “烦死了!”孙老师将谭苒一把推开,她坐倒在地上。 “待会去领十下戒尺!” 孙老师一脚把门踹开。谭苒的瞳孔收缩。 寒冷的冬夜,浴室里雾气蒸腾。倒在地上的女孩身体被水泡得惨白,一丝不挂的肌肤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顾玲玲她……家里的状况不是很好。” “我不是说家境的问题……主要是,她因为天生失聪的关系,一直被她的爸爸……虐待……” “他的爸爸是个毒贩,进了监狱。她被远房亲戚收养,远房亲戚花了很多钱把她送到这里,好像,也没有打算把她接回去……” 看着昏迷不醒的顾玲玲,谭苒霎时间回忆起今天上午于珍老师私下里告诉她的事。 她虽然心底好奇,但在回去之后,还是如常对待顾玲玲,悉心照顾,对有关于她家庭的问题只字不提。 她是好奇的。但她觉得那有可能会触及顾玲玲的痛处。她不想这么做。 她曾经在心底想象过顾玲玲经历了什么样的虐待,而当她真真切切地看见顾玲玲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旧伤疤时,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明显是旧伤疤,划伤,淤青,烧伤,各式各样的伤疤愈合了又脱落,新嫩的皮肤和旧皮肤连接起来,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一遍遍撕碎后再缝补起来的布娃娃。 但她不是布娃娃。 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谭苒顾不上其他,冲了上去,将其抱住。 “玲玲!” …… 谭苒右手的伤正在痊愈,像是有蚂蚁在爬过。 左手背上遍布新的淤青。 她痛得睡不着。无法转身,只能平躺在床上。 她也不想睡觉,对床空荡荡的,她借着月光呆呆地盯着墙上的时钟转动。 顾玲玲还有呼吸,只是昏迷。 她被人带去了医务室。 而自己,则因为顶撞师长,挨了十下戒尺。 直到晚上九点,考德结束,所有学生回到寝室睡觉,顾玲玲仍然没有回来,生死未知。 分针滴答滴答地爬了两圈,时间来到十一点。安静的寝室里,忽然传来小心翼翼的开门声。 穿着睡服,头上打着绷带的小女孩轻轻地走进了宿舍。她的额头因为昏迷磕在墙上受了伤。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位,而是蹑手蹑脚地穿过过道,走到了对面的床边。 她抿抿嘴巴,伸过脑袋去探看,愣了一愣。 谭苒并没有睡着。 她睁着眼睛,与顾玲玲四目相对。 在不甚明晰的月光下,谭苒的双眼渐渐湿润。 顾玲玲眨了眨眼睛,有些羞愧地缩了缩脖子。 谭苒忽然坐起身来,对双臂伤口的疼痛不管不顾,用尽全力,将顾玲玲揉进了怀里。 顾玲玲动也不敢动,她呆呆地眨巴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眼角也跟着湿润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分开。谭苒脸上还带着泪痕,吸了吸鼻子,笑了起来。 顾玲玲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做起了手语。 你,担心我,我很抱歉。 对不起。 谭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开心得要哭出声来,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她不能哭出声来。 她只是再倾过身子,慢慢伸出手,将顾玲玲揽进怀里。 顾玲玲脑袋枕在谭苒肩头,嘴巴被挤得嘟了起来。她慢慢眨了眨眼睛,犹疑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在谭苒身后。 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但不说,也很好。 第13章 【疯】 破零班今日照例不上课。 每个周五,他们都有指定的工作要完成。 也许是去隔壁的采石场搬砖,因为南部准备扩建校区。 又也许是清理操场上的垃圾。 又也许是擦拭整个教学楼所有的窗户。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些工作无一例外,都是些乏味枯燥的体力活。 破零班的学生们从来不存在所谓的人权,在书院的地位与奴隶无异:终日做着免费劳工,受尽欺凌。 今天的工作是打理书院里的那片观赏园。 这是学生们最不愿意做的工作之一,不仅仅在于除草、修剪一系列工作的繁琐,在打理途中,教官们总会想方设法地指出学生们的不足,作为借口,施以惩戒。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之处在于人。 一个新来的人,新来的学生。 刚刚入学,就已经在书院里传出名声的人。 蓝思琳。 学生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蓝思琳。 经由山长刘兵虎之口,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设计袭击教官,又把自己关进烦闷室的“赫赫战功”。尽管在看台上已经见过一次面,但是人们始终对他抱有好奇。 但凡对他抱有几分好奇的人,也都在瞧过几眼后,渐渐没了期待。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尽管他长相眉清目秀,却总觉得不太起眼。他只是踏踏实实地、一丝不苟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情,只有偶尔弯下腰去时,眉头蹙起,才会让人记起来这是个挨过五十个龙鞭的男人。 若他不动,他就好似一块景观石,与这片竹林相得益彰。 这种气质与班里的另一个人相似。 “哑巴”李维寅。 同样的沉默寡言,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难以捉摸。 打理竹林是一项忍辱负重的工作。除去繁重之外,学生们还要从学校的化粪池里提起一桶又一桶的粪水,拿到竹林里浇灌。 粪水经过分解处理,散发出让人头晕眼花的臭味,但挑粪的学生不能流露出一点难耐的表情。 此刻竹林的另一头正传来女孩的哭声。一名女学生在挑粪时没能走稳,被绊倒了,裤腿上浸满了粪水。她还未来得及站起身,便被两名教官揪着头发拉到角落里用戒尺抽打了起来。 受罚后,女孩还是呜咽着喊了一声“谢谢老师教诲”,用相对干净的肩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孤零零地提起空荡荡的粪桶,重新朝化粪池的方向走。 方常走路仍是踉跄的。他也挑着两桶粪水,摇摇晃晃地往花圃旁走,不让粪水从桶边溅出。 转头看见那抹着眼泪离开的女孩,暗暗咬了咬牙。 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如何帮得了别人? 他失魂落魄地继续走,一只皮靴毫不留情地踢在他的臀部,伤未痊愈的淤青又被刺激,伤口破裂,剧痛传来,他大喊了一声,跪倒在地。 一名教官冷笑着抽出戒尺,对倒在地上,浑身粪水的方常一顿暴打。 “喜欢看别人是吧?走得这么慢是吧?喜欢逞能是吧?我看看你还跑不跑得动了,蠢驴玩意儿……” “老赵,别把人打死了。” “有什么所谓,他不是签了‘生死状’了嘛。” “也是,反正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几名教官的调侃声此起彼伏。 所谓“生死状”,是每个学生初入学关完七天禁闭后,都会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下被逼着签下的一些合同,无非就是具有正式效力的声明学生都是自愿入读,在校期间如果出现重伤,自残,死亡,自杀等情况,一切与亢龙书院无关。 时左才当然也签了一份。 但不知为何,受伤更重,体质也不如方常的时左才,此时此刻的状态却明显要比方常要好得多。 无论是修剪,拔草还是挑粪,他都做得一丝不苟,干净利落,纵是那群有心找他麻烦的教官频频来搅事,他也无动于衷。 就这些百试百灵的花招伎俩用到他的身上,宛如泥牛入海。 教官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有种猛地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感觉,浑身不得劲。只得眼巴巴看着他干活。 这个叫蓝思琳的学生,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干活的效率高得惊人。 就好像是,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他都已在心里安排好计划和顺序,不浪费一分力气,也不弄出一分差错。 施肥的环节往往是教官们寻衅的重头戏。 但凡能够付得起亢龙书院的学生,家庭都不至于太差,这些孩子们多半没有经历过辛劳的工作,挨不得苦,更沾不得脏。提着粪桶时小心翼翼,生怕溅出一点,也是基于这点。 所以,当他们提着木桶将粪水浇到花圃里时,往往会由于害怕弄脏自己而将粪水浇到花叶上,引来教官的一顿训诫。 但到了蓝思琳这里,情况就变得截然不同甚至是骇人听闻起来。 他直接一手托住木桶的下沿,单膝跪下,用一边膝盖当做木桶的支点,在花枝根部慢慢倾倒下去,任由粪水流到手上和裤管上,对那扑面而来的粪臭味无动于衷,表情淡漠得像是雕塑,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个没有知觉的机器人。 如此重复几次,他的裤管上和手上已经满是臭味,那群教官看得目瞪口呆,就算是想要上去找事,也得掂量掂量他身上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每个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在心底产生了共同的想法。 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远处同样在沉默施肥的李维寅听见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寻声望去,也注意到了那个叫蓝思琳的学生的行动。他下意识地眉头一蹙,旋即那双没有情感的瞳子里难得地掠过一丝惊诧,悄然屏住呼吸,在花圃边上单膝跪下。 “啊……”一名女生忍不住轻呼:“李维寅……你……” 附近的几人抬头望去,那“哑巴”竟然为了不浇到花叶,采取了与蓝思琳一模一样的姿势,同样是任由粪便倒了满手满身,看见这一幕的教官表情僵硬地砸了咂嘴: “又疯了一个。” 第14章 【乱】 修枝,除草,挑粪。 时左才干活的节奏有条不紊,周围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看他不爽,有心寻衅的教官,都避之不及。 教官们对学生的凌辱还在继续。 穿插在其中,年纪一大一小的两名男生,表现得却像是局外人。 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与身上沾满粪便恶臭的人搭上关系。 破零班的学生有那么几个或多或少也从中领悟了二人的意图,但想要照做时,还是没能够狠下心来。 李维寅走到化粪池,又提了两桶粪水,走在回程的路上,摇摇晃晃。 他毕竟只有十三岁,又在亢龙书院待了一段时日,伙食营养跟不上,病恹恹的,不能像蓝思琳那样游刃有余地完成工作。 力气有限,笨重的木桶自然提得不远。到了半途,他便放下粪桶,吃力地喘着气。 远处有教官看见这一幕,按规矩来说,是要被罚戒尺的。但一想到他身上沾满了粪水,那教官便望而却步,视若不见了。 休息了一阵,李维寅便再次将粪桶提了起来,刚想直起腰,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后颈。 李维寅心下一凛。 “怎么抬得这么辛苦啊,维寅?” 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无数的鸡皮疙瘩从后背绽起。李维寅僵硬地扭过头,瞳孔收缩。 梁教官的喉咙处还缠着绷带,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狞笑,对“哑巴”耳语: “这么多天没见到我,有没有想我啊?” 他的手从李维寅的后颈往下抚摸,指尖掠过脊背,抵在后腰上,又慢慢下滑,到接近尾椎骨的地方。 深深的恐惧填满李维寅的胸腔,他身子一颤,整个人踉跄向前,与梁教官拉开了些许距离。 梁教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怎么了?维寅。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吗?” 他一步步朝前走去,李维寅又后退了几步,踩到地上的石头,绊倒在地,用双手支撑着往后爬。 梁教官还在接近。 “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惹我……” “我在医务室里躺了几天,心情一点也不好……” “我快要憋坏了……维寅。” “你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今晚放学了也跟我去器材室,好不好?” 李维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如金纸,惊慌的情绪满溢而出。只有在这一刻,向来不苟言笑的他,看起来才像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 梁教官慢慢蹲下身,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一点一点逼近。 随后,眉头皱起,干呕了一阵,捂着鼻子: “操,这什么味道?” 李维寅迅速反应过来,站起身,绕过他: “我把粪水倒在身上了。你手上也有。” 梁教官猛然低头,甩着手上湿漉漉的液体,面庞扭曲,大骂晦气。 李维寅提起两只粪桶,扭头便跑。 时不时有提着粪桶路过的学生,诧异地看上两眼,又扭过头去,匆匆离去。 在所有教官里,破零班的人们最害怕的便是这姓梁的教官。 倒不是因为职权大小——事实上,他与其他的教官拥有一样的权利,领的是一样的薪水。 但他在亢龙书院待的时间最长,折磨学生的手段也最为恶劣,无所用之不及,学生们纵是在噩梦里梦见他都会被生生吓醒。 李维寅跑回观赏园,寻了个角落继续施肥。过了一阵,园林门口处传来骚乱声,有个女孩在施肥时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被追回来的梁教官正好看在眼里,抓着她的头发拖行了七八米,园林里回荡着刺耳的惊叫和哭声。 “嫌弃臭是吧?受不了是吧?过来!” 梁教官推开花坛边一名正在施肥的学生,指着那只倒了一半的粪桶。 “把手给我泡进去。” “对不起老师……老师我错了……老师……” 女孩跪在地上,拉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梁教官将其一脚踹开,仍不解气,骂骂咧咧地把她拽起来,在女生剧烈的尖叫和挣扎中,将她的双臂按进了粪桶里。 园林的另一处,时左才仍旧沉默地给眼前的花圃施肥,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视若罔闻。 ……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破零班的学生们轮流到洗手池清理了一番身上的污渍,便回到宿舍,领了各自的饭盒,赶到食堂去了。 ——当然,为了确保自己的午餐体验,教官们特意勒令时左才和李维寅二人在去饭堂前,花十分钟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待回到饭堂里,破零班的学生们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自从上次方常一众“越狱”的事件发生后,学校的窗户已经被临时加固了一道,窗外的围墙也特意装上了许多碎玻璃。想要故技重施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走到打饭窗口,李维寅照例没有拿到什么像样的饭菜,半盒米饭,几棵蔫吧的菜叶,浇上了一勺剩下的汤汁。 他习以为常,自顾自地端着饭盒坐到后厨门前,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与世隔绝。 破零班用餐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不到,他又专门回了趟宿舍洗了个澡,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要尽快将午饭解决。 好在这次不用浪费时间挑出饭里的蛋壳。他刚扒了两口味如嚼蜡的米饭,便听见一道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他抬头,面露惊愕。 那个叫做蓝思琳的学生,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学校的饭桌有很多张,呈长方形,是不易燃的塑料桌子,每张能坐下十几个人。 蓝思琳其实离他颇远,在对角。 但长久以来,都不曾有人愿意和他共坐一桌。久而久之,他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这里的领地。 而现在,那个叫蓝思琳的人,就仿佛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毫不在意地闯进了本该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小天地。 这让李维寅感到很不自在。 极度的不自在。 但他却不能做什么。 因为这张桌子并不属于他。尽管在所有人约定俗成的观念里,那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坐的位置。 他也不可能主动说些什么。 他之所以被人叫做“哑巴”,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从来不与任何人主动交流。入学半年,他没有结交任何一个朋友。 李维寅不需要朋友。因为李维寅甚至不需要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兴许他活到13岁唯一的理由是他害怕死去。 死后的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是哑巴,却不是木头人。尽管他善于隐忍,但他也害怕痛楚。 他害怕死后,痛苦会持续到永恒。 作为天生的阿兹伯格症患者,他总是习惯性地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以此换取微薄的安全感。他害怕未知。 也害怕死去。 而如今,他的生命中,或许又闯进了一桩未知的事物。 那是一个人。一个叫做蓝思琳的人。 第15章 【罚】 上午的大课上到第三节,换到教师主任,也就是谭苒的宿管老师孙善利来教课。 孙善利便是那天夜里踢开浴室门,揪出昏迷的顾玲玲,打了谭苒十下戒尺的孙老师。 她本身是中专毕业,学识不怎么样——好在教大课并不需要什么学历,只不过是拿着专门的教材照本宣科,监督学生们朗读背诵,再适时抓几只出头鸟解解心头之恨,杀鸡儆猴。 谭苒照例从桌肚里翻出了几本教材书。 《中华德育》。 《最伟大的爱是感恩》。 《现代孝子经》。 《谦虚是大爱》。 许多书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冷门书籍。原因很简单,这些大部分的教材书,撰写者一栏填写着的,都是刘兵虎的名字。 这个连中学都不曾毕业的山野村夫,在去了帝都北漂归来之后,便摇身一变,化作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这些琳琅满目、乱七八糟的书籍,都是他光彩照人的履历。 有心人若是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还能看见非常详尽的宣传词条。编辑者穷极文字夸赞刘兵虎重振国学的高远志向,对亢龙书院内里的真实状况只字不提。 这个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靠钱和打点关系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说明你的钱还不够。 教室里的气氛很是压抑,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孙善利到来。 亢龙书院的老师往往不像老师,更像是暴虐无道的狱卒。而孙善利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最常说的话是: “学再多东西有什么用?你们连最基本的道德良知都没有,被罚也是活该!” 在她一节大课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受罚,便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可是这里是亢龙书院,这里最不盛产的就是奇迹。 学生们压抑,是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受罚的人会不会是自己。这种感觉,犹如头顶上悬着不知何时坠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多时,门外传来蹭蹭的脚步声。 当那只熟悉的短高跟鞋踏进门槛的瞬间,班长便如触电般站起身来,倾尽全力喊了一声: “起立。” “老师好。” 晨曦班的问候声如洪钟。 “坐下。” 孙善利站到讲台边缘,推了推眼镜,居高临下地环顾了一眼座位上的学生,确认没有人缺席之后,才清了清喉咙: “今天,在开始上课之前,有两件事情要通知你们。” 在座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心下一凛。 经由孙善利之口的通知,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第一件事……再过两天,就是学校安排家长探班的日子。” 学生们纷纷低下头来,没有人敢说话。 孙善利面色不善,不断环顾着四周,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与她眼神交接。待压抑的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她才又开口。 “规矩,你们都懂。要做点什么,你们心中有数。如果有新来的学生,不明白要做什么的,大可以找老生了解一下。” “到时候,教官们会跟着来探访的家长,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教官都听得见,不要试图浑水摸鱼。也别想着能让家长把你们带出去。你们可别忘了……亲手把你们这群糟心货送进来的,就是你们的亲爹亲妈!” “如果我管教的班里有谁犯了事的,一律加倍处罚,外加关烦闷室处置,明白了吗?” 教室里响起一片闷闷的“知道了”。 孙善利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都是什么态度!” 有人迅速反应过来,识相地大喊了一声: “明白了,孙老师!” “明白了,孙老师!”全班也立马跟着重喊了一遍。 孙善利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又清了清嗓子。 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至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处分的事情。” 学生们的心弦再次绷紧。仿佛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 孙善利微微眯缝着眼睛,微笑着说: “不过这一次,处分的不是学生。” 教室里忍不住一阵哗然。人群中,谭苒微微抿着嘴唇。 “这一次,犯了错的人,不是学生。” 孙善利微微抬起下巴重复了一遍,语气冷漠。 随后,她又扭转过头,望向教室门口。 “进来吧。” 在众目睽睽中,低着头,握着手,小心翼翼踏进教室门口的人。 是新来的于珍老师。 学生中有人发出惊呼声,到处都是小声喧哗,交头接耳的声音。 谭苒在看见于珍的瞬间,睁大了眼睛。顾玲玲听不见,但从她的神情中隐约意识到了事态不太对,犹豫着伸手去握住谭苒的手。 谭苒的手下意识把她抓得很紧。 于珍慢吞吞走到孙善利身旁,低着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看不见表情。 孙善利直勾勾地看了她几眼,这才转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我已经重复过,强调过无数遍了:规矩就是规矩。在亢龙书院,遵守规矩是一切的根本。” “什么是规矩?学生犯错了就要受罚,受罚了才能反省,这就是规矩。” “但是,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她在学校安全楼道,撞见了于珍老师在偷偷地给被打了戒尺的学生上药。” 学生们再次喧哗起来,孙善利暴躁地喊了一声“安静!”。 “学生违背规矩,是无礼。老师违背规矩,是明知故犯。身为学校的管理层,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无论是谁犯了错,学生和老师都要受罚!” 孙善利越说越激动,语气慷慨激昂,到了后面,甚至猛地拍了一下讲台,无论是台下的学生,还是站在一旁的于珍老师,都是忍不住肩头一颤。 谭苒感觉心里像火烧,愧疚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胸膛里爬来爬去。顾玲玲的手被她无意识捏得生疼,可顾玲玲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是!” 孙善利话锋一转: “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前,我也不能直接就这样惩罚于老师。” 她走下讲台,开始在过道之间踱步,慢慢地说: “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查出来,让于珍老师涂药的学生,姓甚名谁。你们的于珍老师,好哇,是个讲情义的老师。但是呢,规矩就是规矩,老师不该给受罚的学生涂药,受罚的学生也不该接受老师一时迷途的所谓‘好意’,既然这位善良的于珍老师不愿意让她的学生受罚,那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 “于珍老师上的是你们晨曦班的语文课,认识的学生不多,被涂药的学生肯定就在你们当中。如果那个学生还算识相的话,现在就站出来,与于珍老师一起受罚。否则的话,我就只能让于珍老师代替她来受罚了。”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紧张的气氛凝聚到了极点,每个人都在不安地东张西盼,谭苒紧握着拳头,指甲快要嵌进手心里。 孙善利环顾着四周,打量每一个学生的面庞,脸上的冷笑意味越来越浓。 “没有人敢站出来,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于珍慢慢抬起头,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老师……” “是我……于珍老师,昨天是给我涂了药。” 谭苒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来,低着头,小声说道。 孙善利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冷冷道: “算你还有几分良知。出来。” 谭苒一言不发,放开了顾玲玲的手,离开座位,在孙善利的带领下,走到了于珍的旁边。 于珍抬眼看她,又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谭苒抿抿嘴唇,肩头微微颤抖。 孙善利回到讲台上,拍了拍手,笑道: “好了,现在情况已经弄清楚了。处罚的方法,我也决定好了。” 她笑着抽出一把戒尺,将其塞进一脸迷茫的于珍手中。 她说: “于珍老师,我要你把欠下的东西都加倍补上。谭苒,你上次被打戒尺,是打了多少下?” 谭苒悄悄地握了握拳头,被打过戒尺的双手,还没有痊愈。 “十下……”她说。 “十下。是昨天晚上我打你的次数。再上一次呢?” “再上一次……是十五下。” 孙善利点了点头,咧嘴一笑: “既然如此,翻倍以后就是一只手二十下,一只手三十下。” 她看向于珍: “于珍老师,听明白了吗?我要你用戒尺重新教育谭苒,一只手二十下,一只手……三十下。” 于珍沉默了数秒,握着戒尺的手剧烈颤抖。 “我……明白……” “要用我们书院标准的力度,我有亲自教过你的,明白吗?” “明白……” “明白了就去做。现在就开始。当着全班的面,给我打。” 于珍失魂落魄地转过身,面对谭苒。 谭苒深吸了口气,伸出左手,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于珍老师。好像在说“没事的”。 于珍仍旧一动不动。 “于珍老师,你还在想什么?课堂的时间可不是让你这样浪费的。”孙善利冷冷地抱起双臂: “快打!” 于珍咬了咬牙,将戒尺举起来,往谭苒手臂上打了一下,留下一道白印。 “太轻了!”孙善利暴喝一声。 于珍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再次举起戒尺——这次举得又高了些。 啪—— “太轻了!” 啪—— “我说,太轻了!” 啪—— 谭苒整只手臂都被戒尺打得坠了一坠,别过头去,狠咬着牙关。 “于珍,你可别忘了,没有这份实习工资,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给我打!!!” 于珍终于精神崩溃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哭了起来,戒尺高高地举过头顶,挥舞出破空声。 谭苒紧闭着眼睛,手臂上绽出一道又一道紫痕,眼泪抑制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没有哭出声。 但于珍一直在哭。她一直在打,一直在哭。打得很用力,哭得很伤心。 第十六章【谈】 谭苒双手痛得发麻,近乎失去知觉。握着笔写下的字全都变了形,辨认不了。 顾玲玲一直看在眼里。但她无法跟谭苒悄悄说话,两人只能用手语交流,在课堂上,两人彼此做手语,会很显眼。她不想谭苒因为这样又被孙善利罚戒尺。 到了下课时间,顾玲玲终于鼓起勇气点了点谭苒的肩膀,慢慢地做着手语。 你没事吧? 谭苒的嘴唇有几分泛白,但仍带着笑,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顾玲玲似乎还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唇,也摇了摇头。 她用手语说: 你要,好好休息。不用,给我,翻译了。 谭苒愣了愣,冲她眨巴眨巴眼睛。 之后的课程里,但凡老师提到重要的部分,谭苒还是会主动给顾玲玲做手语翻译。顾玲玲微微张着嘴,想劝她休息,却也不敢,只得微微低下头。 到了午饭时间,学生们不紧不慢地沿着校道走到食堂。顾玲玲排在谭苒前头,打完了饭之后,冲食堂的阿姨躬了躬身,又让到一旁去等谭苒。 待谭苒打好了饭,她悄悄吸了口气,拉着谭苒的衣袖,领着她往食堂的一个角落走。 谭苒心底迷惑,她们两个平时都不坐那边,那排位置油烟味较重,往往无人问津。 但顾玲玲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去那边。 两人坐下以后,顾玲玲急忙打了个手语: 你的手,受伤了,吃饭,没问题吗? 谭苒摇摇头,笑了笑: 没事的。 顾玲玲又不说话了。她双手耷拉在腿上,捏着裤子,欲言又止。 谭苒眨眨眼,心底好奇,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 顾玲玲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想,我可能知道是谁举报了你。 谭苒愣了愣。关于方才课堂上的事情经过,她已经在课后给顾玲玲解释了一遍。但她并没有想到,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的顾玲玲竟然会知道举报者的信息。 她沉默地看着顾玲玲作出的手势。 那天,你被,于珍老师,叫出去以后,李玫,也跟着,出去了。 谭苒怔住,瞳孔略略收缩。 李玫是与两人同寝室的舍友,平日里无甚交流,只有见面时会微笑打声招呼,大多数时候都是形同陌路。 事实上,谭苒与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没什么交流。 倒不是因为她性格孤僻,否则,她压根就不会主动选择做顾玲玲的同桌,给她翻译。 只是,李玫到底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舍友,如果顾玲玲说的是真的,举报人真的是她的话…… 谭苒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顾玲玲还在比划着: 我记得,李玫,因为偷吃零食,被记了二十下戒尺。但是,晚上考德,老师没有打她…… 顾玲玲的言下之意,谭苒也很清楚。 在亢龙书院的学生,如果向老师举报同学偷偷犯下的错,就可以减免自己当天受到的惩罚——如果举报得比较勤,甚至还能“升级”。得到一些老师的庇护。 学生之中权力最大的便是学生校长,学生校长在亢龙书院的生活算得上是滋润,不仅不用被罚,还常常有机会陪同老师出公差,到外面去逛逛。 学生会长甚至有记录学生不良行为,上交给山长刘兵虎申请打龙鞭的权利。整个学校的学生,见到了学生校长,也得像对待老师那样毕恭毕敬的——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谭苒想了想,摇头笑了笑,比划着说: 没有关系的。 顾玲玲瞪大了眼睛,神情满是诧异。 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谭苒用手指点了点眉心,做了个苦恼的表情,又继续说: 我觉得,咱们应该讨厌的是这个学校,是学校的教官,和坏老师。 无论是玲玲你,还是我,还是别的同学,在这个学校里,我们大家都是受害者。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没法团结起来,在这个学校生活,就太痛苦了。 顾玲玲听完这番话,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微微张着嘴,显得很是困惑。 谭苒笑了笑,又继续说: 同学们不喜欢我,是有原因的。 顾玲玲呆住了,不停地眨着眼睛。 “我应该算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个主动入学的学生。” 谭苒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也算不上是好孩子,十六岁的时候,喜欢了一个男生。被我爹妈知道了,就强迫我转学。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怎么好,就想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远离父母的地方……然后,我就在网上看到了亢龙书院的广告。” “广告上的内容跟它实际上完全不同,可我确实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我劝说父母,他们答应了把我送过来看看。刚刚来的时候,正好是家长日,学校里的氛围真的很好,每个人都很有礼貌,有人在背古诗,有人在弹古筝……直到进来了以后,我才知道,这些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 谭苒苦笑着比划: “也是因为入学当天是家长日的关系,我没有被关进烦闷室。直到第二天,学校恢复了正常上课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整个学校都很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 “因为我是主动入学的关系。同学们都有意无意地疏远我……也许是因为,她们觉得我是个异类,没办法与他们有共同的感受……” 说完以后,顾玲玲沉默了一阵,抿了抿嘴巴,又抬起头。 她鼓起勇气直勾勾地看着谭苒,向她伸出双手。 谭苒不解,下意识地跟着把双手递了上去。 顾玲玲把她的手握住,合十,裹在手心里。她的手掌相对谭苒的要小许多,根本裹不住。她凑近了一些,低下头,轻轻地用嘴唇吻了一下谭苒的指尖。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谭苒一惊,顾玲玲已经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小小的脸蛋红了一大片。 她也不说话了,拿起勺子,埋头扒拉着桌上的饭菜。 谭苒缓过神来,温柔地笑了笑。 两人无声地吃着午饭。 因为聊了一段时间,吃完饭时,已经接近十二点四十,同班同学基本已经走光了。两人匆匆忙忙地收拾起饭盒,往教室里赶。如果不能在四十五分赶回教师,午休迟到也是会被罚的。 走出食堂的时候,两人正迎面看见了成群结队,提着饭盒来食堂打饭的破零班的学生。 整个班都很安静,安静得吓人,在这个干燥的冬日里,好多人的头顶上都冒着热气,有的人走路都在发软。 看来今天的破零班也经历了一上午惨无人道的体训。 两个女孩放缓了脚步,微微低下头,从队伍旁边路过,不敢与破零班的学生有眼神上的接触。 每次看见破零班时,其他的学生们心底都会感觉很是微妙,那是一种介于庆幸、怜悯和害怕指尖的情感。每个人都害怕加入破零班。 走到队伍最后头,谭苒终于抬起头来,恰好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其实也并不是很熟,只是相对而言,全校的人都与这学生有过一面之缘。 他被山长打了整整五十下龙鞭。 谭苒心中对他感到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名学生一言不发,仿佛透露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就连走路都显得无比专心致志。谭苒不敢再看,很快收回了目光。 顾玲玲也在观察破零班的学生。她比较在意的不是那个名为蓝思琳的。她留意到,在蓝思琳的身后,队伍最末的地方,还有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男孩,提着饭盒,浑身被汗渍浸透,走路时摇摇欲坠,看起来很是可怜。 第17章 【视】 李维寅从未停止过对蓝思琳的观察。 这个临时插班的新生与他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但他却不曾产生过所谓“惺惺相惜”的感觉。 他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与自己一样,沉默寡言,不主动与人交流。 他的心思总让人捉摸不透。每当课余休息的时间,他总会独自一人走到远离破零班学生和教官的地方。 或是在看台上独自呆坐,望着远处高高的围栏。 或是如孤魂野鬼般在班级周围四处游荡,静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或是在学校的沙地上,蹲下身来,用手指写写画画,很快又擦掉。 ——李维寅研究过他写下的东西。 那似是一种自创的暗码,由许多字母,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数字组成。李维寅推测那是以某本书作为蓝本创造的密码,如果对蓝思琳的过往没有丝毫了解,就压根不存在破译的可能性。 举个粗浅的例子,f37/g46这一串密码,可以理解为用分隔符“/”隔开的两串字符,f37对应的是某本特定的英文词典f项第三页的第七个字母。而g则是以g为开头的第四页第六个字母。 蓝思琳所编造的密码格式与这种大致类似,但结构要稍微复杂一些。最关键的是,他是以哪本书作为蓝本,不得而知。 亢龙书院不允许携带课外书。李维寅也曾怀疑过这一点——世界上拥有能够将一整本书都倒背如流的记忆力的人屈指可数,换言之,那作为蓝本的书很有可能就是亢龙书院随处可见的某本通用教材。 但线索到了这一步就断开了。李维寅找遍了学生们最常用的几本书,与密码的内容一一对照,都不能拼凑出看似有意义的句子。 无论如何——作为亢龙书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差点逃出烦闷室,还袭击了教官的学生,还自己编造了一套密码,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货色。 其他的学生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了这一点。 同班的同学,给他起了个绰号,正好与李维寅的“哑巴”相对—— “疯子”。 因为除去他沉默寡言的极大多数时间之外,还有极少数时候,这个叫做蓝思琳的学生,会突然作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曾经因无聊在跑操时找女生搭话而被教官抓出来批斗,对此,他的反应竟是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你们竟敢假定我喜欢女人”,随后,便就着“和不处于性取向范围内的人群进行普通友好的交流算不算性骚扰”这一话题与众教官打起了嘴炮。 他活跃起来时口才极好,思维又极敏捷,话题跳跃性又极大,教官们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完全被他喷得哑口无言。直到后来才有人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构成性骚扰,而是在跑操时找人说话本就是违规的行为。 人们被那蓝思琳一番逻辑强暴造成的精神污染感到深深后怕,恼羞成怒,遂决定要当众揍他一顿以儆效尤。 结果呢,他被七八个教官按在地上一顿暴打。每个人的心里都窝着火,拳打脚踢的时候也用了底力,谁知蓝思琳一边被打,反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打得越狠,笑得就越疯癫。教官们生怕他是不是被打出什么问题,又及时收了手。 完事以后,蓝思琳还不忘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笑吟吟地对众教官来了一句“谢老师教诲”,教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股相当憋屈的感觉。 没人规定挨打时不准笑啊——况且,这个家伙严格来说还真没有触犯什么后续规矩,该打的招呼也打了,该有的笑脸也有了。 教官们的心底不可遏止地产生了“这家伙好贱”的想法。 久而久之,循环往复,原本最经常被教官们找茬惩罚的蓝思琳,反而变成了破零班里活得最滋润的一个。 没有人愿意再打他,每次处罚他的时候,都像是满腔的怒火,全身的力气都宣泄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浑身不自在。 人们开始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又有人觉得他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哑巴,一个变态。有关于蓝思琳的传闻在破零班上下,在亢龙书院里不胫而走,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更进一步接触到与他有关的信息。 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进来的理由是什么,他要进来多久,这些信息,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但蓝思琳的事迹,对整个亢龙书院而言,也不过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甚至不能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亢龙书院里每天沉闷压抑的气氛依旧,跑操,上课,考德,责罚。 就好比一座用血肉尸骨日积月累铸成的巨大古堡,它有着自己稳定的一套规矩和系统。偶尔闯进的小猫小狗哪怕叫得再欢脱,也不可能破除这座城堡里死寂的气息,搅出风雨来。 非要说有什么人的生活因此而改变了,那或许只有李维寅一个。 因为蓝思琳俨然已经成为了梁教官的眼中钉。梁教官无时无刻都在寻找着报复他的方法,相对的,对李维寅的关注也少了许多。 所以李维寅的生活反而安定了些许。 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庆幸,也不曾对蓝思琳感到感激。 他本能地对蓝思琳没有好感,他觉得这个时而呆若木鸡、时而嬉皮笑脸的疯子,似乎总在酝酿着些什么。 他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感”。 而关于蓝思琳的这种不确定感,也随着李维寅一次次的暗中调查无果,逐渐加深。 而后,在“家长探视日”的那天,达到了巅峰。 只有主动申请探视的家长,才会被允许在特定的日子来学校探视学生。 所谓的家长探视日,一般两个月会有一次。在这个日子里,亢龙书院的学生们会有新的任务。 他们演戏。 他们演一个好学生,演一派学校上下,师生和乐融融的景象。决不能教家长看出学生一丁点的端倪,纵使是家长探视自己的孩子,也是在许多个教官看管的情况下进行。哪怕是一点小动作,也会尽收眼底。 而让李维寅感到不安,甚至对蓝思琳感到极端不解的原因是: 过来探视他的“家长”,是一个女孩。 一个极年轻,而漂亮的女孩。 第18章【烟】 混在十几名当中的那个女孩太过于显眼,也太过于标致。 无论是年纪,外表还是气质,从各方面而言,都像是鹤立鸡群般惹人注目。 按照学校的流程,家长们会在一群教官的带领下参观一遍亢龙书院,有时候是由其他老师讲解,这一次,负责当“导游”的是“山长”刘兵虎。 其他的家长总会在刘兵虎说明学校状况时,插嘴问上那么一两句,对亢龙书院的教学条件表现得很是上心,似乎对自家的孩子的状况也颇为在意。 刘兵虎本身已是老油条,对那些没有营养的问题无需思考也对答如流。只是在说话之余,目光总是不由得瞥向人群中间那位自称是蓝思琳姐姐的女生。 她穿着厚厚的棉衣,长长的头发裹进了围巾里,不时对着双手哈气,冒出白白的雾。在众人交流的当口,她也总不搭话,饶有趣味地东张西望着,一对眼睛弯的月牙儿也似。当有人问及她打哪儿来,是谁家学生的家长,她也总是回答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蓝思琳的姐姐。 刘兵虎在心中暗念了一遍又一遍,不断回忆起蓝思琳那气焰嚣张的言行举止,在与这摄人心魄的美人对比,没能找出什么相似的地方,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朝她那头游移,有些挪不开了。 感觉到自己有些邪火上涌,刘兵虎急忙咳嗽两声,道貌岸然地负起手。 “各位家长,现在呢,我就带大家去参观一下,我们书院的操场……” 操场上,有一帮学生正在做压腿练习。 “这是我们龙悔班的学生,咱们书院除去平时的德育,文化学习之外,也注重学生们身体素质的发展,讲究的是一个文体两开花……” 柳烟视微微眯缝起眼睛,在学生中看见了时左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众人诧异地转过头,这才发觉有几分失态,急忙忍着笑躬下身子连忙致歉。 原来,龙悔班只是对外宣称的一个名字,实际上就是破零班。每当到家长探视日,教官们不敢顶风作案,给学生太严厉的体罚,便就让破零班的学生待在操场上做做样子。 刘兵虎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给诸位家长讲解。 这会儿,柳烟视已经无心再听刘兵虎瞎说的鬼话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教官口令下不断做着俯卧撑,满头大汗的时左才,眉眼盈盈,笑意盎然。 ——那风情万种的神态,怎么瞧着都像是在眉目传情,哪有什么姐弟的模样。刘兵虎看得心底窝火,就连导游讲解的活计也顿觉无趣。 时左才也很轻易地在来访的家长群体中看见了柳烟视。他的反应要来得更加直接干脆——只见他双手用力,撑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的同时,神态也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刘兵虎按照惯例,询问探视的家长中有谁的孩子是在这个班里的,提前安排了学生家长见面的环节,让两名教官全程监视,叫上了破零班里的时左才与另一名学生,而刘兵虎则是带领其余的家长往下一个地方参观去了。 恶魔先生在教官的带领下,慢慢朝柳烟视走去,越是近了,她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笑容便越加明艳。 恶魔先生笑眯眯地冲她招了招手: “这么快就来了啊。”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撅起嘴巴: “怎么是你先出来了?” 旁边监视的教官不能理解这句话暗藏的意思,一头雾水。恶魔先生却是听懂了,笑着问: “见着我很失望吗?烟视小姐。” 柳烟视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嗔道: “叫姐姐。” 恶魔先生摸着头发,无奈地说: “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见你了吧?” 柳烟视不回话了,却又没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蓝思琳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臭猪蹄子。” 教官听得云里雾里,却又没能察觉出什么端倪来。 远处的破零班做完了俯卧撑,当着家长的面,不用再继续训练,于是便原地解散各自休息。 李维寅走回看台,拿了水瓶猛灌几口,余光一刻不漏地注视着远处的柳烟视和蓝思琳二人。那个女孩生得甚是美艳,李维寅也是在刚才听见她拍蓝思琳脑袋说的话,才知道二人是姐弟关系。 但这丝毫没有解除他心底的困惑。 如果两人真是姐弟关系,为什么只有蓝思琳一人被送到了亢龙书院? 李维寅在疑惑之余,也开始为自己心境的变化感到诧异。 他从来都不是八卦的人。唯独对蓝思琳有关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就像是动物天生的本能,那个人无时无刻都给他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 更让他在心底微微感到怪异的是,当他遥遥听见蓝思琳的“姐姐”说话的声音时,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感觉。 于是,本能驱使着他,寻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方向,慢慢地朝那头接近,直到能够隐约听见二人的对话。 “在学校生活得怎么样呀,蓝思琳小朋友?” “还行吧。和预想中的差不多,过得还算滋润。” “你要真是这么想的就好啦,嘻嘻……”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广州呀?” “下次你来接我的时候再说吧。我这边才刚刚起步,没那么快。对了,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包一辆私家车,带多几罐喷漆。” “喷漆?” “恩,喷漆。我要的书你带了吗?” “对噢……”柳烟视低下头,从随身的手提包里翻出一本书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这本吗?” 一旁的教官干咳了两声: “那个……小姐,咱们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课外书,怕影响学生学习。” 柳烟视“呀”了一声,露出苦恼的神情: “那怎么办呀?” “你让老师保管着,等我上完学了,再一并取走。” 柳烟视闻言,便又转过身去,冲那名教官俏皮地眨眨眼: “可以吗?老师?” 那教官本就不是城里人,平日里只在亢龙书院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柳烟视这种气质超群的女人,见着她那小恶魔似的俏皮笑容,已经被迷糊得七荤八素,下意识便应了下来,接过了那本书。 李维寅微微眯缝起眼睛,始终没能看见那本书的书名。 两人便又说了一阵,多是些无甚营养的寒暄问暖,蓝思琳倒也识相,对自己在学校硬闯烦闷室、被山长暴打五十鞭的事情只字不提,教官也捉不到把柄。 李维寅听得有些失望,知道自己是没法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正待回头,一只粗糙的手掌猛地按住了他。 李维寅心底猛然一跳,一张脸已经凑到他的脸侧,紧挨在一起,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耳语: “维寅……我让你们休息,可不是让你偷听别人讲话的……” 是梁教官。 “怎么了?维寅。你很羡慕吗?因为你的爹妈永远不会来探望你,对吗?” “羡慕的话,今天梁教官也好好陪你玩一玩,好不好?” 梁教官按在李维寅肩膀上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往下游移。李维寅本就是为了偷听特意跑到了无人的看台,梁教官手段又极娴熟,压根没有人看见他的小动作。 李维寅张着嘴,恐惧不断蔓延,却又不敢出声,不敢挣扎。理智一直在提醒他,如果此时此刻喊了出来,等待着他的会是更加恐怖的、无止境的折磨。 “啊!” 一道轻促的惊叫声从远处传来,李维寅和梁教官俱是吓了一跳。两人转过头,看见原先正和蓝思琳聊天的那女生朝这头跑了过来,梁教官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原来是你呀,维寅。” 柳烟视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李维寅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睁大了眼睛,眼底却溢满了疑惑的神情。 柳烟视却好似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开心地蹲下身来,非常亲近地把双手搭上了李维寅的肩膀,亲密得好像是真正的姐弟一般,李维寅本能地惧生,便要向后推开,却看见柳烟视不知是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睛。 “好久没见着你,现在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呀?哎呀,你瘦了好多……” 柳烟视看起来真的很是开心,就如与许久不见的故人久别重逢,嘴上不断地嘘寒问暖,还不时亲昵地伸手去捧李维寅的脸蛋,满脸的欢喜与肉疼。 李维寅心底抗拒,但近了听她讲话,那声音却越发熟悉——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道声音。 旁边的梁教官也是陪着笑容,冷汗涔涔,他哪里想到这女孩会冷不丁从旁杀出来,自己的事情险些败露,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角,心底疑惑万千。 自说自话地牵着李维寅的手唠叨了一阵,柳烟视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与那梁教官打招呼: “不好意思呀老师……维寅这孩子其实是我远房亲戚的小孩,我平时都喊他小侄子。我刚从国外念书回来,没想到维寅和竟然和我家思琳念了同一家学校。” 梁教官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心底却是将这事儿对号入座了一番,怪不得他总看见那叫蓝思琳的午饭时间总会厚颜无耻地坐到平日只有李维寅会坐的角落,害得自己无从下手,原来那两人竟算得上是旧相识。 梁教官心里直骂晦气,他心底对蓝思琳已是恨极,对上眼前这位水灵灵的大美人,却是一句狠话、一句状也告不出来,害怕在人家面前落下个坏印象。 李维寅心底的震撼却远比梁教官更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柳烟视在撒谎。她在面不改色地撒谎。倘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远房亲戚,她的演技堪称天衣无缝。 而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梁教官骚扰自己的时候恰好跑过来,想必也不会是偶然。她是在为自己解围。 可是,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和蓝思琳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种莫名的亲切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限的疑惑攀满心头,以至于李维寅甚至忘了留意柳烟视在说些什么,直到她起身,与自己和梁教官打了招呼,转身离去之后,他仍旧处于深深的震撼之中,没能回过神来。 梁教官被突然横插一脚,已经没有了继续玩弄李维寅的兴致,骂了句粗口,悻悻地走到操场上,吹起了集结口哨。 “集合了!休息完了!继续跑操!”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朝操场中央跑。 李维寅仍僵在原地。 他的目光呆呆地停在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上。 直到女人彻底离开他视线的前一刻。 柳烟视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朝着李维寅所在的方向,轻轻鞠了一躬。 第19章【默】 家长探视日平静地结束了。 谭苒的家人没有来。 她问顾玲玲她的家人会来吗,顾玲玲摇摇头。沉默了一阵,又开始解释: 妈妈可能会来,爸爸不会。 谭苒想问为什么,旋又想起顾玲玲曾被家暴的事,便不再问了。 学校的生活还得过下去。 自打孙善利当着全班的面让于珍打了谭苒戒尺之后,于珍老师的性情就出现了变化。 在她的课上,学生不敢再窃窃私语,走神打瞌睡。因为被抓到的话,于珍会用戒尺打手心。 打得比谁都狠。 谭苒打心底对这种变化感到害怕。她不理解于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奇怪的是,于珍从来不惩罚她,也不惩罚顾玲玲。哪怕有次顾玲玲在背书时记错了,于珍也只是让她坐下了事。 而李玫总是被罚。无论她犯下多小的错误,只要让于珍抓到一点纰漏,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拉她出来打戒尺。 李玫曾经到痛得哭出声来,全班人都看见她哭着喊“谢谢老师教诲”时那带着满腔的怨恨,却又不敢宣泄的表情。 于珍不仅没有心软,在她哭出来时,反而咬紧牙关,下了死力。 这让谭苒很是恐惧。她眼中的于珍老师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从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原本温柔善良的年轻女人身上看到了孙善利的影子。 她觉得那是一种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报复。 每次于珍打戒尺的时候,都仿佛在说“是你们要我变成这样的,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谭苒有种很不安的预感,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亢龙书院不曾存在过希望。 因为李玫的事情,同寝室的另一名舍友也渐渐地开始疏远了谭苒。 谭苒心底无奈,却做不了任何事情。她选择了逆来顺受,和顾玲玲一起被越来越多的人孤立。 早晨课间休息的时分,老师上完课,前脚刚走出教室,一名男生后脚便走了进来。 那人叫龚震,是亢龙书院的“学生校长”。本质与学生会长差不多,等于是学校的学生里最大的官。 班里的同学对他很是敬畏,许多人都主动打了招呼。龚震没有搭理那几个女生,往门外拉进来一个小男孩。 男孩不过五六岁,不到龚震腰部高,神情很是倨傲。龚震拍了拍手,吆喝起来: “听好了。这位是我们孙善利老师的儿子,特意来学校参观,但孙善利老师公务繁忙,现在没空照顾他,孙老师点名要你们晨曦班来照看。孙善利老师平时在学校的威严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又蹲下身,朝那小孩赔笑: “小少爷,这里都是学生,你想要谁陪你玩都行,随便挑。” 那男孩四下望了一眼,不耐烦地撇起嘴巴: “都是一群年纪比我大的女妖婆,有什么好玩的。” 晨曦班的女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敢怒不敢言。那小孩又在人群中终于看见个个子矮小,好似没比自己大多少的,便抬手一指: “我要那个。” 众人循着视线看去,赫然正是顾玲玲。 顾玲玲还在专心地看着谭苒的手语翻译,看见谭苒忽地一愣,便扭过头,发现大家都在用相当诡异的神情盯着她,气氛很是怪异,她感到很是局促。 “我要跟她玩!”小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龚磊震声说道: “喂,那边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没听见人家喊你吗?” 谭苒急了,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她叫顾玲玲,她天生听力有问题,是听不见咱们说话的,要和你玩,很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龚震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又不是哑巴瞎子。小少爷已经发话了,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快告诉她,记得把小少爷照顾好,到时候人家要是有点什么事,我就唯你是问。” 说罢,龚震也不理会众人,与那男孩低声交代了两句,抬脚便走。 顾玲玲的眼神很是迷茫。谭苒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小男孩已经走了上来,扯过顾玲玲的袖子: “我们去操场吧,那边有沙池。” “等一下!”谭苒仓促地拉住他,尽量保持着礼貌: “那个……等下我们还要上课……太迟了的话……” “那你是不想让她跟我玩咯?”小男孩眉头一挑:“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你信不信我去我妈妈那里告状,她肯定会打死你的。” 谭苒愣住了。小男孩扯过顾玲玲,朝教室门口扭头就走。顾玲玲手足无措,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频频回头。 看着她那无助的眼神,谭苒的心揪成一团。她又喊了句“等一下”,匆匆跑到小男孩面前,蹲下身来,挤出笑容: “小朋友,姐姐陪你玩好不好?这个姐姐呢,她不会说话,她没法跟你玩,这样会很无聊的。” 那小男孩斜乜了她一眼,猛地伸手把她推开。 “我不想跟你这种老女人玩!” 谭苒往后坐倒在地,脸上还维持着讶异的表情,顾玲玲已经被小孩拉着走远了。班里的其他女生视线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谭苒和那个小男孩,好似事不关己的看客。 谭苒咬了咬牙,又追了出去,拉住顾玲玲,慌乱地对小男孩说: “等一下!再给我一分钟,一分钟就好,我要给她交代一下……” “你好烦啊!你能不能走开啊!”小男孩用力在谭苒腿上踹了一下,谭苒裤腿上留下脏脏的泥印子,谭苒冲他一遍又一遍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一分钟……不,三十秒就好,对不起……” “啊!!你好烦啊!!我要让我妈妈打死你!” 小男孩暴躁地对着谭苒拳打脚踢,虽然他年纪小,但打人都下了死力,拳拳到肉,谭苒忍着疼,给顾玲玲做着手势: 不要,害怕,下课之后,我会找你。 小男孩猛地拽住了谭苒的头发,谭苒吃痛后仰,倒在地上,他开始用脚去踢谭苒的脸,顾玲玲伸手去拉,被小男孩甩开,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一分钟过后,谭苒浑浑噩噩地从教室门口走进来。她的头发糟乱,眼神浑浊,脸上还带着几个脚印。 同班的同学们沉默地盯着她,看着她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言不发。 第20章 【疑】 刚下了课,学生起立,打完招呼,谭苒便离开座位,沿着过道一路疾奔,跑出了教室。 操场不远,在饭堂隔壁,谭苒跑得很急。 一节课的时间,顾玲玲不在身边,她度日如年。 她来得早,学生们还没来得及下操场,如今跑道上只能见到破零班的学生。 有十几个人还在跑道上拼命奔跑,教官在另一头的看台喝水聊天。 她往沙池那头看,沙池上空空如也。 她放缓脚步,迷茫,慌乱地四处张望,寻找着顾玲玲的影子。 一个听不见声音,说不了话的女孩,带着一个不到六岁的小男孩,能走多远,能到哪里去?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爬上看台,沿着操场走。正走着,迎面看见一副尚算熟悉的面孔,一个年纪与顾玲玲相仿的男孩正坐在看台上休息。 她认得他是破零班的学生,早先与顾玲玲离开饭堂时,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似乎是个跟在那个叫“蓝思琳”的学生后头,沉默寡言的男孩。 谭苒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冲他点了点头,打招呼,打算默默离开。那男孩却转过头,多看了她两眼,忽然开口: “教师办公室。” “啊?” 男孩沉默了数秒,又重复了一遍: “教师办公室。”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孙善利的。” 谭苒愣了愣,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转身便往教学楼跑,刚跑出两步又刹住了脚步,冲那男生鞠了一躬: “谢谢你。” 在跑向教学楼的路上,谭苒才慢慢回过神来,仔细回味着那男孩简短淡漠的两句话,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疑惑来。 破零班总是要在操场上体训的,既然顾玲玲被孙善利的儿子带去了操场,他会知道二人的去向也不稀奇——怪就怪在,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他们两人的? 况且,他们素昧相识,顶多算有过一面之缘,他为什么要主动提醒自己? 那个孩子是个好人。谭苒心里想,下次如果还能见面,她应该要问他的名字。自己走得太急,也太不礼貌了。 孙善利的职务不仅仅是老师,也是亢龙书院的名誉校长,兼任女生宿舍的宿管,算是学校的二把手。所以,她的办公室也是独立的,要比其他老师高上一层,就在山长办公室的隔壁。 往日里学生是不准上到六楼的。 老师的办公室在五楼,课上课下,常常会有老师在五楼四处走动,若是上楼时让人撞见了,十几下戒尺是逃不掉的。 谭苒也害怕被打板子。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顾玲玲被扯走时望向自己那无助的神情。她心烦意乱,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径直跑上五楼,辨认了一下方向,往六楼的楼梯走,迎面便看见远处有一名女教师从办公室里出来。 谭苒一惊,躬下身子,借着围栏遮挡身子,听见那低跟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分明便是要下楼的。自己再继续待在楼梯口,铁定要被发现了。 情急之下,她四处张望一番,脸颊一红,咬着牙关弓着身子跑进了隔壁的男厕所。 她靠在门框边上,仔细倾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转下楼梯,长舒了口气。与此同时,厕所隔间陡然响起冲水声。 谭苒吓得一个激灵,压抑着惊叫的欲望拔腿便跑,有惊无险地冲上了六楼。 “山长室”隔壁的校长办公室赫然在目,房门紧闭。谭苒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她开始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害怕。如果顾玲玲不在里面,如果孙善利老师就在办公室里,那她该说些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擅自闯进孙善利的办公室,以她的刻薄性子,恐怕龙鞭都是要吃的。 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谭苒还是握紧了拳头,慢慢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被孙善利看见自己擅闯办公室,她也可以解释自己是想要主动请缨,给顾玲玲做翻译,好照顾她家的孩子。 她敲了几下门,低低地喊了一声“孙老师”,无人应答。 她抿抿嘴,又用力敲了几下——随着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开了。 谭苒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 没有孙善利,没有那个小男孩,也没有顾玲玲。 谭苒感到几分失落,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名状的焦虑。 说来也是,就算操场上的那个男生撞见顾玲玲和小男孩离开,他应该也不会知道两人要去哪儿,兴许他说那二人去了办公室,也不过是随口猜猜罢了。倒是自己一时急病乱投医,反倒显得好笑。 她握住门把,打算将门关上,转身离开。余光却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张草稿纸。 纸上只写了三个字。 顾玲玲。 她认得那是顾玲玲的字迹。 顾玲玲来过这里,她用这里的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谭苒缓缓伸手,轻轻摩挲着那张纸。纸是用鼠标压着的。鼠标被牵动,睡眠状态的电脑重新亮起。 电脑屏幕上,赫然正是顾玲玲的学生档案。 谭苒的脑海中仿佛能够想象到那个场景——被小男孩拉到办公室的顾玲玲,遇见了孙善利老师。无法听见,也不会说话的她,无法向孙善利老师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 于是她被要求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于是孙善利便能够通过电脑查询有关于她的档案。 但是,孙善利为什么要这么做?顾玲玲她们三人现在又在哪里? 这一切,谭苒都不得而知。 下意识地,她将目光移向电脑屏幕。 她的嘴唇慢慢翕开,轻轻吸了口凉气。 在档案的下方,备注一栏,写着那么几个字: 学费未能交完,家长无法联络。 “顾玲玲……在很小的时候,经历过家暴……” 她依稀记起在安全通道里,于珍对自己说过的话。 一种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慢慢地,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鼠标,小心翼翼地滑动滚轮,翻阅起了顾玲玲的学生档案。 第21章【容】 顾玲玲。 还差三个月才十三岁。 送她来亢龙书院的不是父母,是远房亲戚。 据闻,是因为父亲涉嫌吸毒被关终生监禁,剥夺了抚养权,母亲又没有收入,所以才交由亲戚领养。 但她的亲戚显然不待见这个便宜外甥女。于是,那家人想了个办法,将她送来了亢龙书院,交了一个学期的费用之后便离开。 更换了电话号码,给的联系地址也是假的。 她是被抛弃的人。 这仍不是谭苒感到震惊的理由。因为,在她的资料下方,还一清二楚地写着: “父亲入狱后,经调查,发现还有涉嫌长期虐待妻女,乱伦的前科……故一审判处终生监禁……” 长期虐待妻女。 乱伦。 长期是多长,一年,两年? 顾玲玲今年确切地说,只有十二岁。 一年前她多少岁,两年前她多少岁? 乱伦…… 谭苒心乱如麻。 过了许久。谭苒方才缓过劲来,失神地咧了咧嘴,笑了笑。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校长室。 人们总道善恶终有报。 但人们明明都知道,福报是报,恶报也是报。 天真善良的顾玲玲在亢龙书院被判了无期,带她进来的亲戚还安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谭苒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她不知道。 走出教学楼,上课铃响。学生们如受惊的沙丁鱼群,纷纷涌进教学楼,唯独谭苒在人流中逆行,看起来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上课迟到被抓到是戒尺,旷课了就是龙鞭。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乎这些了。 她的身体驱使着自己行走,她的大脑却没有办法再思考。 她穿过了操场,穿过了景观林,她的运气比较好,没有发现四处巡逻的教官。她慢慢踱到学校的后半区,走到宿舍楼附近。 书院上课时总比下课安静,没有人在路上走动,也没有交头接耳声,除去远处的教学楼偶尔传来郎朗读书声,什么都听不见。 蓦地,一阵痛苦的叫声钻进耳畔。 谭苒睁大眼睛,陡然回过神来,循着声音发足跑去,绕过一栋宿舍楼,终于在男生宿舍的楼道下看见了顾玲玲。 倒着走的顾玲玲。 被扯着头发,一点一点被小男孩拖着走的顾玲玲。 谭苒急火攻心,朝那头跑去: “你疯了吗!” 她扑过去,抱住顾玲玲,努力要把男孩的手分开。小男孩虽然只有五岁,但是抓住头发的手也下了死力,一张脸蛋涨得通红,愤怒地喊: “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谁欺负谁你没眼看的吗!” “我要上楼!她不肯上!她明明只不过是个孤儿,她凭什么不听我的!” “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你这个狗屎!” 小男孩猛地撒手,谭苒没把握好力气,扑倒在地上,男孩狠狠地飞起一脚踹在她脸上,她闷哼着在地上滚了两圈,鼻孔淌下血来。 顾玲玲努力地爬起来,哭着爬向谭苒,将她抱住。她的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泥印子。 小男孩又扑上来,猛地扯过顾玲玲头发,用力薅下来几缕,顾玲玲痛得尖叫出声。谭苒又坐起身,把顾玲玲往回拖,小男孩不依不饶,疯了似的便往她的手臂啃去,谭苒痛叫不已,腾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头上,努力把他推开。 那小男孩却像是咬住肉的疯狗,死也不肯撒嘴。谭苒痛得彻底失去了理智,挨在墙上,下意识地一脚踹出,狠狠地踢在男孩的胸腔上。 小男孩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三四圈,爬起来便是嚎啕大哭: “我要告诉我妈妈!我要告诉我妈妈!你们完了!我要你们两个死,你们都得死!” 他一边喊,一边自顾自地跑远了。 谭苒气喘吁吁地抹了抹鼻间的血渍,小心翼翼地把顾玲玲扶起来。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刚拐过两栋楼,走到学校的主干道,两人便听见身后一道急促的声音。 “在那边!” “就是她们俩!” 三四名教官朝这头狂奔,其中一个手上正抱着那哭成泪人的小男孩。谭苒万念俱灰。 …… …… ……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听不见声音,耳鸣得厉害。 视线也很是模糊,所见之处一片黑暗。 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耳边的嗡嗡声渐渐清晰。 “……这是我们书院有史以来最恶劣的行径之一……公然欺凌教师家属,更不用说旷课是我们亢龙书院的大忌……” 谭苒慢慢地能看清楚些了。她缓过神来,终于明白视线一片黑暗不是因为她视力的问题,而是因为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 她昏迷了多久? 努力地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许多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像是破片手榴弹,扎透她的大脑。 烦闷室里,无止境的殴打。 一次次昏迷,一次次的冷水浇头。 原来身体麻木,是因为周身都是伤痕。 原来头顶隐隐作痛,是因为有人拽着自己的头发。 她依稀记起来,自己昏迷前的一段记忆,是校园里响起的《送别》歌声。 那该是考德的时间了。 所以现在她是被押到了看台上。 被押到看台上,就意味着要被打龙鞭了。自己要被打多少下?她是不是意识模糊,一时漏掉了? “现在,经过我们书院的郑重考虑,决定责鞭三十,以示惩戒!” 山长刘兵虎的声音骤然清晰。 旋又话锋一转: “……但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采取了孙善利老师的意见,让这名学生的帮凶,同是晨曦班的顾玲玲来负责按住她……” 谭苒猛地睁大眼睛,意识恢复。她记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记起来顾玲玲今天的经历,她努力扭转过头,往看台下望去,顾玲玲正哭哭啼啼地被几名教官扯上看台。 ——她的衣衫仍旧凌乱,裸露的肌肤倒是没有添上新的伤痕。意识到这一点,谭苒的心下一松。 顾玲玲被拖到谭苒身旁跪下,谭苒现在是被按着趴在地上的。两名教官扯过顾玲玲的手,按在谭苒的肩胛骨上,死死捏着顾玲玲的手,也不管她听得明不明白,冲她的耳边用力地喊: “按紧!” 顾玲玲冰凉的双手按在自己背上,谭苒仿佛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努力地转过头,虚弱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容,仿佛要说些什么。 但她已经听见了头顶上的破空声。 …… …… …… …… 再次醒来的时候,谭苒努力抬起头,看见的是熟悉的,空白而空洞的寝室墙壁。 她已经趴在了自己的床上。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上架床传来李玫轻微的鼾声。谭苒想要看一下墙上的时钟,稍稍牵动身子,一阵钻心彻骨的剧痛便从身体中传来。 她的身上,已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了。 动也动弹不得。就连呼吸时,仿佛也能感觉到肋骨在隐隐作痛。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亢龙书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学生想过寻死。 在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面前,死亡或许是一了百了的解脱。 可现在谭苒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 一阵浓浓的酸楚慢慢溢满胸膛。她真想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次。她又记起来自己被打龙鞭的经过。打了第十七下的时候,她已经昏迷过去。但在昏迷前,她分明听见顾玲玲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感到委屈。 她尝试着翻过身子,痛楚再次袭来。她满腔的委屈化作悲愤,将哭喊的欲望死死按捺,耗尽全身的力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于是她终于能够看见墙壁上的时钟。 她毫无睡意,于是她眼睁睁地盯着墙上的时钟流转。 十一点。 十二点。 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半。 她按捺着的情绪忽然如泄洪的堤坝。她压抑不住,发出轻轻的哽咽声。又死死地吸气,呼气,不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哭声。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崩坏的泪腺,她的眼泪从脸颊两侧划过,冰凉,酥痒,可她连擦拭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无声地哭了一阵。床边隐约响起窸窣声,光溜溜的脚丫才在冰凉地上的声音。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被子有人掀动。凉风灌了进来,很快被子又盖上。 谭苒愣了愣。她轻微地转过头,从余光侧瞥见了刚刚钻进自己被窝的顾玲玲。 谭苒轻轻吸了口气,睁大眼睛,眼神里带着惊诧和歉疚,努力抬起一点上半身,却被顾玲玲用手按住了。 ——顾玲玲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的身体。她的动作很轻,手也微悬着,没有真正地压在谭苒的身上,她怕谭苒会痛。 谭苒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顾玲玲又小心翼翼地缩回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给她掖好被子。 她坐直身子,窗外的月光泻下,有那么几缕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有些长短不一,被扯断了一些,脸上也带着划伤,使她看起来像是稍微有些破损的,但曾经很是精致的日本娃娃。 她把手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旋即开始慢慢地做了个手语: 你不要,说话,我说,就好了。 谭苒轻轻地点点头。 顾玲玲抿抿嘴巴,继续做着手势: 今天,谢谢你,看见你,我很开心。 谭苒点点头。 顾玲玲继续做着手势: 但是,今天晚上,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没能保护你。 谭苒摇了摇头。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微微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笑。 顾玲玲直直地望着她,好久没有动作,直到谭苒开始感到疑惑的时候,她才悄悄吸了口气,仿佛终于鼓起勇气般: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谭苒瞳孔略略收缩。半晌,笑着点了点头。 顾玲玲笑了。 这是谭苒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心 时间平静地流逝着。亢龙书院里,没再掀起任何波澜。 波澜指的是“状况之外的事”。像谭苒袭击教师家属,又或者,像蓝思琳袭击教官这类的大事。 这样的事,在亢龙书院里不常见。往往是刚进书院的愣头青才会做出来的行为。因为无数前人付出代价所总结的经验已经说明,一切的抗争都只是无用功,自学生被家长骗进亢龙书院的那一刻起,所谓的奇迹早已不复存在。 亢龙书院这种表面上的安宁,本就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壁垒。横亘在学生面前的,不仅仅是三米多高,布满荆棘的红砖墙。更多的时候,是学生自己。 “越狱”被抓到的学生中,有近九成是被同学告发的。 不知出于何故。李维寅总觉得曾经差一步突破那堵高墙的蓝思琳,会是整个书院里唯一有机会真正脱离亢龙书院的人。 尽管他在书院的表现除去极少数时候,很多时候都普通到了优秀的程度。但在李维寅看来,他的行为怪异,思想神秘,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他袭击教官,只为让自己待在烦闷室的七天可以过得更舒服一点。 他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独自留下奇怪的符号暗码。 他的“家人”明显不是他的家人。 那个女孩认识自己。 李维寅推测过无数种可能性,但没有一种能够与现有的线索相吻合。他猜不到蓝思琳的想法,也不理解他的行为。 但蓝思琳确实离开了亢龙书院,就在三天之前。 但让李维寅目瞪口呆的是,他并没有使用任何手法,任何策略。 ——他是被接出去的。 接他出去的人,正是先前为他解围的那个女人。 前前后后,蓝思琳在亢龙书院就读的时间不过一个半月。 这让整个亢龙书院的教师层级都觉得诧异。书院创办十几年,从来不曾有过这么短的就读时间。 教师和教官们推测问题是出在家长探视日那天,蓝思琳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向他的姐姐传递了亢龙书院的真实状况,所以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才会在半个月后义无反顾地闯进学校,态度强硬又不失礼貌地将他带离了学校。 但这种推测有着明显的硬伤——那天他与柳烟视的对话,陪同的教官听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两人甚至没有过任何直接接触,除了柳烟视敲他脑袋的那一下。 李维寅的推测有所不同。他认为那个女人根本不是蓝思琳的家长,两人或许处于某种合伙的关系,将蓝思琳送进亢龙书院,再在一个月后将其接出,是为了让蓝思琳在亢龙书院达成某个目的。 但这个推测无法成立,因为其中有许多关节他想不通,也没有足够的线索支持这一论证。他甚至无法猜到蓝思琳的动机。 总而言之,蓝思琳就这样在一个冬日的早晨用谁也想不到的方式盛大登场,又悄无声息地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消失了。破零班的很多同学甚至是在几天后才发现班里少了那么一个人。 此前,李维寅对他所有的调查与警觉,好像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本以为此事会就此平息,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个午日,他照例顶着一身被汗迹浸到湿透的校服,最后一个来到食堂窗口,打了半碗猪糠无异的饭食,平静地坐到属于自己的角落上。 这里的桌角仍保留着烧焦的痕迹,是方常一伙人纵火逃跑时留下的。他对鼻间传来的阵阵油烟味毫无抵触,专心致志地享用着自己的午餐。 往常的一个多月里,他对角的桌上一直坐着一个人。现在那个人走了,他不怀念,反倒觉得释然。 在蓝思琳走后,李维寅曾仔细地回忆过他的所作所为,联想到那个认识自己的女孩,他冥冥觉得蓝思琳也是早就对自己有所了解——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曾在无人注意时检查过蓝思琳所坐的餐桌位置,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显然蓝思琳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更可能的解释是,一切都只是偶然,自己对他怪异行为的猜测,也仅仅是疑心病的表现。 正思考间,他的身旁又坐下了一人。李维寅下意识地心里一跳,旋即猛地下沉。 ——梁教官。 梁教官已经换了一副新的远视眼睛。金丝的镜框使他看起来格外斯文,李维寅却只觉得恐怖。 “有没有想我啊……维寅?” 冷汗从后背涔涔地流下,湿透的衣服带来一阵无孔不入的寒意。 李维寅这一个月来一直都执着于观察蓝思琳,却忽略了他带给自己生活的、最本质的改变。 由于当初蓝思琳袭击过梁教官的关系,后者对他充满怨恨,在他住校期间,梁教官无数次给蓝思琳使绊子,只是终究没能抓到蓝思琳的马脚,送他去再打五十次龙鞭。 也正是因为如此,梁教官的注意力被转移,李维寅暗无天日的人生也终于得以喘息。 如今蓝思琳走了。他难得安逸的生活轰然破碎。 这个角落由于长期无人入坐,毫不起眼,食堂里的同学们埋头吃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头的状况。梁教官不着痕迹地伸手搭在李维寅的膝头,一点一点向上移。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好像已经快有一个月没和你私下聊天了吧?真是委屈你了……” 李维寅抿紧嘴唇,绷直身子,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牵扯着他的身体,催促他大喊大叫着逃离这里。但理智告诉他不能。 他不似别人。他基本不会再有离开亢龙书院的机会。如果惹恼了梁教官,带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境的恶毒折磨。 “哟,梁教官,你也在呀,教官好。” 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梁教官如触电般收回快要摸到李维寅大腿根处的手,皱起眉头。李维寅扭过头去,脸上带着诧异。 方常带着笑容大大咧咧地抱着饭盒在两人旁边坐下,咧起一口大白牙: “我来找同学吃饭。” 梁教官沉默了一阵,微微眯缝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方常一眼,阴阴地说: “方常,你胆子不小。” “你在说什么?梁教官。我怎么听不懂?” “哼。”梁教官也不再接茬,站起身来扭头便走。 李维寅如蒙大赦般地深呼吸了几口,看向方常的眼神里多出几分疑惑。 方常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说: “想知道我为什么帮你?” 李维寅点点头。 “我帮你,你帮我。” 李维寅摇摇头。 方常捏了捏拳头,发出“嘁”声,却没有就此离去。 “那天,你说我们出不去,是早就知道了石头镇都是亢龙书院眼线的事?” 李维寅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维寅看了方常一眼,摇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常有些不耐烦了。 李维寅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 “我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你不要再想着逃了。” “在这种地方待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死了不会痛。” “那你怎么不去死?” 李维寅淡漠地说: “因为我怕死。” “所以你就在这里当行尸走肉?任凭那个姓梁的宰割?” “我们都没有选择。” 方常长长呼出口气,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李维寅,你听我说。你先不要那么悲观,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比这个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聪明,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想出什么好的计划,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就算你出去了,你迟早会回来。”李维寅忽然打断了他,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 “当你走出这个书院门口的时候,你就是个逃学的坏学生。”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出去了……” “那你父母呢?” 方常顿时哑口无言。 他终于记起最本质、也最关键的事情。 他是父母口中冥顽不灵的坏孩子,将他骗来亢龙的也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就算自己成功地逃出亢龙书院,没有钱,没有学历,始终只能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 到了那时候,哪怕他将关于亢龙书院的所有真相都全盘托出,父母是会相信他,还是相信亢龙? 李维寅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吃饭。当他将最后一口饭咽进肚子,方常终于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家伙说的果然不错。” 李维寅心头一沉,猛地抬头。 “那家伙?”他问。 方常摇摇头,失意地笑笑: “还能是谁,那个叫蓝思琳的。” 李维寅如遭雷殛。在他对蓝思琳长达一个月的持续观察中,他从来没有和破零班的任何一个人保持着类似朋友的关系,没有必要的时候甚至连话也不会说上一句。 而那个蓝思琳,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和方常讨论过与自己有关的事。 “他对你说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方常苦笑了一声,又看向李维寅: “你不会告状的吧?毕竟你是哑巴。” 李维寅点点头。 方常继续说: “我本来不想找你。我看中的是蓝思琳。因为他差点逃出烦闷室,我觉得他或许也有逃出亢龙的念头,再加上……他很聪明。所以,我就私下里联络了他。” “他没有答应和我一起逃跑。说自己有要紧的事做。他跟我推荐了你,说这种事情,你可以做到……然后,他交给我一张纸。” “纸?” “纸。”方常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丢给他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草稿纸。我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既然你不肯答应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维寅沉默了半秒,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 方常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想通了再找我吧。” 看着方常的背影逐渐远离,坐到了另一张桌子上,他收回目光,看向手上这张皱巴巴的草稿纸,心底忐忑万千。 当视线扫到第一行字,他就吓了一跳。 那不是蓝思琳写的字。 这张草稿纸是从一本童话小说里撕下来的。 页眉处印着小说的名字。 小说的名字,叫做锡人》。 李维寅知道这本书。 因为这本书,就是柳烟视在那次家长探视日转交给蓝思琳的那一本。 那本书明明交由教官保管,他没有理由能够拿回来。那他又是怎么撕下这一页的? 李维寅审视着这张纸。从这一页的内容来判断,应该正好是锡人》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页。 他从未见过这个故事。这是个平平常常的童话故事,语言朴拙而简练。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特质:李维寅只觉得纸上的文字中带着某种奇特的引力,在不知不觉间,已把他的神志攫住了。 李维寅的目光顺着书页慢慢往下扫,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地下沉。 而在结尾下面的空白部分,有着蓝思琳的字迹。 看着那简单,明了的几个字,李维寅近乎停顿的心跳一瞬间达到了峰值。 “找到下一封信。然后找到你的心。” “线索是……” 第22章 【思】 “东西在箱子里,谜面即是谜底。”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就是信中的全部线索。 从字面上去理解,倒也简单:蓝思琳所说的“下一封信”就放在某个箱子里,只要找到了那个箱子,拿到那个“东西”,这个谜题就算是解开了。 但是仔细想去,其中还是存在着许多可疑的地方。 第一个问题是:“东西”指的是什么? 尽管蓝思琳已经说明要找的是“下一封信”,但这所谓的“信”有极大的概率并非传统意义上用纸张封装好的信件,因为蓝思琳通过方常交给他的第一封“信”就不是这种类型的。 那只是一张随便撕下来的,一本童话故事书的末页。 想到这里,李维寅眼睛一亮。 “谜面即是谜底”。这句话模棱两可,无法确定其真正的含义,但套用到目前的状况上,似乎也可以说明某些状况。 谜面,既可以是指“东西在箱子里”这句话,也可以是指“第一封信”,也就是这张纸本身。 李维寅不相信蓝思琳将锡人》最后一页撕下来留给自己,是因为手头上没有草稿纸方才随意而为之。 因为这本书是他让那个女孩特意带过来的。而且他分明地看见了,蓝思琳还没来得及触碰那本书,女孩就将其交到了旁边的那名教官手上。 这就意味着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蓝思琳早有准备,早就在进入亢龙书院之前将这本书的末页撕了下来,随身携带,以便在适当的时机将其作为“第一封信”交给自己。 而至于第二种……蓝思琳通过不为人知的手段,拿回了那本书,并将这一页撕了下来。 仔细思考过后,李维寅很快便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因为每个学生在进入亢龙书院之前都会被关七天的禁闭,蓝思琳也不意外。 而每个学生在被关禁闭室之前,都会经历一次极不人道的搜身,女生甚至要被迫脱下胸罩,为的就是不让学生把任何一件私人物品带进烦闷室。 亢龙书院害怕摊上责任,如果学生的身上藏有什么私人物品的话,有可能会用来自杀。 也就是说,当学生从烦闷室出来的那一刻,是不可能拥有任何私人物品的。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后,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蓝思琳确实成功地将那本书拿了回来,至于他的手法,无人知晓。 李维寅的思维再次陷入了死局。 饭堂铃响,午饭时间结束。他恍然回过神来,盖上饭盒盖子,起身便走,汇入离开食堂的破零班人流之中。 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思考了那么多关于那道谜题的事。 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他不在意自己在书院的生活,也不在意自己的未来,对蓝思琳的调查充其量也只能算上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好奇。 但蓝思琳却好像洞察了这一点。 他利用了自己对他的好奇,设下了这个谜题。自己险些深陷其中,认真地去思考谜题的答案,却忽略了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谜题。 他凭什么要解出蓝思琳的谜题? 他不需要任何人救他。 他可以凭自己离开亢龙。只不过他无处可归……又或者说,他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仅此而已。 蓝思琳设下谜题的做法,就好像是把他当做了一个随意摆弄的玩具,就好像是小孩子用玻璃杯倒扣盖住一只蚂蚁,饶有兴致地观察它逃脱的过程…… 这让李维寅感到恶心。 他将饭盒夹在腋下,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将其展开捏住边角,打算将其撕个粉碎。 撕了一点,他的动作又顿了顿,躁郁地将其揉作一团,重新塞进了裤兜里。 下午破零班的活动仍旧枯燥,无非是机械性的体训,将学生们累得半死不活。尤其是在蓝思琳走了以后,很多教官都仿佛解脱了束缚,训起学生来变本加厉,操场上的痛叫声哭声不绝于耳。 李维寅被罚跑五十圈,也即是20公里。他一言不发地在操场上跑着,为了转移肺部近乎无法呼吸的痛楚,大脑开始机械性地开始调配起自己的身体机能,顺带胡思乱想: 自己的步幅,每秒的行进速度,跑完一圈需要多少,再乘以五十…… 三呼一吸,三呼一吸…… 那头的女生摔倒了,走向她的教官姓刘。那个教官喜欢拖着女生的头发走,李维寅记得他有轻度恋童癖。 远处有教官在抽烟。亢龙书院不许抽烟,哪怕是教官。但看见他抽烟的只有同僚和学生,学生不敢告发他。 蓝思琳拿回那本锡人》的手法是什么? 以他对亢龙书院的了解——李维寅对书院的了解远甚于任何一名学生,因为他是阿斯伯格症患者,有着强烈的掌控信息的欲望——没有人知道被没收的私人物品寄存在哪里,由谁来保管。 如果蓝思琳要找到那本书,那么他首先要找到书寄存的地方。 那或许是保安室,或许是储物室,或许是办公室,甚至是校长室。 东西放在箱子里——以亢龙书院看管的严谨程度来论,那个所谓的“箱子”必然是上了锁的。 因为学生们的私人物品中,绝大部分都包括着手机,如果那个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没有上锁,一旦被学生偷到手机,便可以和家人通风报信。 第一步,是找到箱子;第二步,是找到看管箱子的人,那个人必然有钥匙,第三步,是想办法偷到钥匙,打开箱子…… 李维寅皱起眉头,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从第三步开始,出现了问题。 他将自己代入蓝思琳的处境,以一名亢龙书院学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够偷到箱子的钥匙——退一万步讲,就算偷到了,也进不去存放没收物品的地方。 既然不是用偷的,那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不对,蓝思琳偷到了那本书,这是既定的事实,他必须以此来倒推,才能够找出被自己忽略了的线索…… 前方传来惊叫声,又有一名昏迷的同学在看台上被水桶浇醒。 李维寅陡然回过神来,气喘吁吁。 ——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又开始思考蓝思琳给自己留下的谜题了。 宛如魔怔一般,他甚至对此毫无意识。 李维寅继续跑着,心中躁郁的情绪却如同浪潮翻涌,他痛恨这种恍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找到下一封信,然后找到你的心。” 这两句话,用的还是命令式的语气。 李维寅从心底发出嗤声。 要真是被他的谜题玩得团团转,倒不如现在就直接将那张纸条撕掉好过。 他在心底恨恨地想着。 第23章【解】 正中看台的楼梯上,一名教官正将烟灰掐灭,丢进排水渠。他抬起头,操场上一名破零班的学生正遥遥从这头跑来。他认得那是“哑巴”。 教官打了个呵欠,挨在看台上,打算小睡一会儿,很快便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惊醒。 “教官。” 那教官半睁开眼睛,瞟向李维寅。 “什么事?” 李维寅用余光四下扫了扫,走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知道锡人的事。” 说罢,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那名教官,把教官盯得满脸迷糊: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梁教官让你跑的圈数你跑够没?想要偷工减料是吧?” 教官的语调越来越高,李维寅迅速地躬下身子,道了声“抱歉”,头也不回地沿着跑道继续跑。 他的目光又锁定了远处正在训诫学生的另一名教官。 “教官。” “干嘛?没看见我在干正事呢吗?” “我知道锡人的事?” “西人?什么玩意?” “打扰了。” 连续试了几名教官,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李维寅已经又跑了四分之三圈,眼神瞟向躺在看台上打盹的王教官。 他认得王教官正是那天看着蓝思琳和他“姐姐”对话的教官。 他于是走上前去。 “教官。” 王教官迷迷糊糊坐起身来: “什么事啊你?” “我知道锡人的事。” 王教官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惊诧,坐直了身子,不经意地拍拍后颈: “你在说什么?” 李维寅微微眨了眨眼,说: “就是蓝思琳的那本书。” “书?” 李维寅闭上眼,半晌,睁开,深吸了口气,说: “——就是被他拿走的那本。” 王教官的眼睛猛然瞪圆。神情里分明出现了几分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维寅不再解释——他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这是,那本《锡人》的最后一页……他把这一页撕了下来,留给了我。” 王教官猛然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中午,方常给我的。” 王教官“嘶”地吸了口凉气,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四下无人能听见二人的对话,微躬身子,压低了声音: “他这是要做什么?” 李维寅摇摇头。 “我不知道。” 顿了顿,又继续说: “不过,他在纸上,留下了暗语。” “暗语?”王教官眉头一挑,急忙抢过那张纸条,仔细地打开研究。 李维寅趁这当口,继续说: “他想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不能让你们……不能让书院的教官和老师知道的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我想,也许和从书院逃跑的事情有关。” 王教官猛然把脸从那张纸上拔出来,急切地按住李维寅的肩膀: “快把具体的情况告诉我……等等!” 王教官又把李维寅稍稍推开,挑起半边眉头,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阵: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你不是在使诈吧?我告诉你,我很聪明的,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李维寅平静地说: “告发同学可以免责,对吗?” 王教官愣了愣,抓了抓头发。 “这个确实是咱们学校的规矩。” 李维寅又说: “我被罚了五十圈,现在还有二十八圈没跑,我已经跑不动了。” 王教官眨了眨眼睛,悄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又把李维寅往看台边上拉,离附近的几名教官稍远了点,一只手勾上他的肩膀。 “来来来……快继续跟我说说那个什么暗语的事。蓝思琳还想整出什么幺蛾子?” 李维寅略作沉吟,解释道: “根据纸条上的内容,他想让我拿到箱子里的某个‘东西’。我觉得……那个东西,应该就是那本书。” 说罢,李维寅迅速地抬起头,看向王教官。王教官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浮现出几分忐忑。 蓝思琳偷到那本书之后,果然又把它放回了箱子里。李维寅心里想着,微微蹙起眉头。 “可是……这纸条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上边儿也没见着什么暗语啊?” “暗语不在这张纸上。应该在书上。书只是解码的工具。” “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维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交代: “我常常看见蓝思琳一个人走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乱涂乱画,他写的东西看上去没有实际意义,就是一串乱码,但我觉得那些乱码其实是有规律的,如果有参照的话,就可以把那种密码的真正含义破解出来……” “而至于那些密码的破解参照物,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被他放回箱子里的那本书。” 王教官瞪大了眼睛: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他把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留给了我……这本身就是一种提示。” 王教官将信将疑: “他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留给你?” “我觉得他想要帮我逃出书院。” “你们俩……关系很好吗?” “我每次吃饭的到时候他都坐在我的对面,但我们没有说过话。” 王教官想了好一阵,忽然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什么暗码密码乱七八糟的,他人都走了,还能搞出什么事来,你是在瞎扯吧你?” 李维寅也不辩驳,仰头看他,问: “有笔吗?” 王教官嘀咕了好一阵,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来。李维寅将其接过,想也不想地就把那张草稿纸垫在看台上,在空白处写下了一段暗语。 setyii--% 王教官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一阵,没琢磨出其中奥妙来。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简单的字符分割式密码。用不同形式的载体来表现出一组数字,每组数字代表不同的意义。” 李维寅用笔一步一步地给他推演: “sety是seventy的缩写,同理,60的写法是sity,24的写法是twty-fr;ii是罗马数字2的意思,--这个是摩斯电码……然后,%这个符号比较复杂,起初我觉得是乱写的,后来发现它也存在着规律,对应的是标准电脑键盘上,上档键对应的横向数字键,也就是说,!=1,@=2,#=3,¥=4,%=5,……=6,&=7……” “行了行了行了,你就说结论就好。” “结论就是,这串密码破解之后,可以得到一串数字:70,2,3,5。” 李维寅又将笔尖上移,指向《锡人》末页的原文。 “第70页,第2段,第3句,第5个字,正好就在这张纸上。” 《锡人》是很薄的童话绘本。末页恰好就是第70页,根据李维寅所描述的规律,笔尖恰好指在一个“找”字上。 王教官呆呆地看着李维寅笔下的纸张,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第24章 【禁】 “你……还记得其他的暗码吗?” “记得不全。”李维寅摇摇头,又说: “而且没有意义。” “什么叫没有意义?” “因为这不是真正的暗码,这只是暗码的形式。” “不懂。” 李维寅叹了口气,循循善诱: “就好比是蓝思琳创造了一门全新的语言,只要有了那本书,我就能够一个一个字地把这门语言翻译出来,现在的状况是,没有能够翻译的句子……也就是说,没有‘谜题’。” “那这不是白忙活嘛?谜题呢?” “谜题在书里。” “你确定?” “我猜的。” “你猜你妈呢?!”王教官火大了:“你就这么随便猜一句,我就得给你弄那本书过来,你知道这得花费我多大力气吗?” “密码在书里的可能性很大。”李维寅言之凿凿:“因为他把那本书的最后一页交给了我,又把书放回了原处,这应该是一种暗示。否则,他没必要花那么多功夫做无用功的事情。” 王教官略作沉吟,似是被李维寅说服了,旋即又猛一拍手: “对了,给你绕晕了我都!那个蓝思琳,搞出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无非就是要把你带出去嘛,既然你说那本书里藏着让你跑出亢龙的法子,我去把那本玩意儿烧掉不就完事了吗?” “这不是关键所在。” “那关键是什么?”王教官又愣住了。 李维寅抬头,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 “关键是:我和蓝思琳没有任何关系。” “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特意给我逃出书院的方法的理由——换句话说,我或许只是他随机选择的目标,他有可能告诉了很多人,关于那段暗码的意思——如果不知道藏在书里的暗码内容,你们就会时刻处于被动。” 王教官嘴角抽搐了一阵,左右来回踱步,似是在回忆什么事情,末了,又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 “他……真的知道亢龙书院有什么漏洞吗?” “我不知道。” 李维寅淡漠地说: “我也不了解他逃出烦闷室,袭击梁教官的过程。关于他的事情,你们应该比我了解得多。” 王教官不说话了,抓耳挠腮,思前想后,过了好一阵,终于是作出了决定。他咬咬牙,冲李维寅说了句“你等等”,便往教学楼处跑,随后又顿了顿身子,转头冲李维寅喊了一句: “我给你减20圈!有人问你怎么回事,你就报我的名字!在操场等我!” 李维寅点点头。看着王教官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他走回操场,默默地继续跑了起来。 跑完剩下的八圈,李维寅又被匆匆赶回来的王教官叫了过去。 王教官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他往教学楼走,叮嘱道: “待会儿你随我上去,不要问,不要说话,听见没有?” 李维寅余光瞟向王教官腰间多出来的那把钥匙,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进了教学楼,径直上了好几层楼,最后竟是直接来到了山长办公室前,尽管心里早已准备,李维寅还是不由得为这私人物品保管处的密不透风而感到暗暗心惊。 王教官转动门把手,打开门。山长不知去了哪里,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一片空荡荡的。他径直走到一个玻璃柜子前,用钥匙将其打开,取出了那本《锡人》。 “你就在这看,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许碰,出来以后我会搜身。对了,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动作一定要快!” 李维寅点点头,又说了声: “我要笔。” 王教官将胸口的笔丢在桌面上,匆匆忙忙便往门外走,临出门又转过头,面相凶狠地补上了一句: “你可得给我悠着点,要是糊弄我,你就完了!” 山长室里一片死寂。李维寅坐在沙发椅上,低头看向那本装裱得精致的童话故事书,一时间思绪纷纭。 他缓缓伸手,将其翻开。 扉页上,赫然有着一串蓝思琳留下的字迹。 不出他所料,正是那用数字分割的方式创造的暗码。 李维寅深吸了口气,全神贯注地读起书来。 十五分钟后,门外响起门轴转动声,王教官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喂!你好了没有?” “再给我几分钟。”李维寅刚刚翻到四分之三的地方,眉头紧蹙。 “快点!没时间了!” “再等等……还差最后一点。” “要是被山长看见,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我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也不会让你好过,你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吗?” “我知道。再给我几分钟就好。”李维寅头也不抬地翻过了下一页。 王教官见状,焦虑地呼了口气,又把门带上,一遍一遍地望着手上的手表。 五分钟后,王教官再次把门打开,李维寅已经站到了门前。 “搞定了?” 李维寅点点头。 王教官匆匆地冲进去,将书重新锁进抽屉,确定周围的东西都恢复原状之后,这才带着李维寅一块离开了山长室。 两人下了楼,径直往教学楼后方的小路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王教官才如蒙大赦地呼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渍。 “怎……怎么样?查出来什么东西没有?” 李维寅沉默了数秒,说: “暗码的内容,大概是:在景观园东南角的地方,藏着逃脱的方法。” “景观园?” 王教官的声调高了几度,挑起眉头,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几眼。随后,他又用双手用力抓了抓头发。 “算了,待会再说,你先跟我来。” 李维寅没得选择,只得被王教官拉着继续走。 两人沿着小径,一路穿过教学楼和操场,穿过景观园,最后来到了那片令学生们望而却步的禁区——也就是禁闭楼。 王教官把李维寅带了进去,脚步声在腐朽的木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王教官的脚步丝毫不停,带着他走进了一处空出来的烦闷室。 刚进到烦闷室,便闻到一股子扑鼻的恶臭。 这里的光线很是阴暗,李维寅的双眼一时间不能够适应。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肘击。 李维寅倒飞出去。摔倒在地,两眼昏花。耳边尽是嗡嗡的声音。 在恍惚间,他仿佛能够听见王教官冷漠的声音。 “你给我等着。” 第25章 【贰】 地上一片潮湿,深吸了口气,鼻腔被浓浓的泥泞气息侵袭。李维寅头脑昏花,坐在地上,缓缓闭起眼睛,认真地回溯着记忆。 时间慢慢流逝。 紧闭的铁门再次打开,已是五个小时之后的事。 他被钥匙转动声惊醒。映入眼帘的,正是消失已久的王教官。他身后的墙上,昏黄的吊灯照出满头光亮的汗渍。 “你可以走了。对了,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李维寅慢慢站起身来,从王教官身旁经过,又回过头。 “景观园,有问题吗?” “是有问题。”王教官说这句话的时候如释重负: “那个姓蓝的……竟然在灌木丛里藏了一把园丁铲。我试着铲了一下,那块地皮松软得很,竟然没两下就挖了个洞,轻轻松松就能从底下穿过墙去……不过我已经把这事儿汇报给山长了,过两天就会有人去灌水泥,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危机得以解决,王教官的神情看起来很是轻松,擦了擦额头,一手插着后腰,补上一句: “那什么……对了。如果蓝思琳真的有把其他的暗码留给别人,我找到的时候再来找你破译,好处少不了你的,你也别想着逃,明白吗?” 李维寅点了点头,径自离去。 时近八点半,考德刚刚结束,错过了晚饭的时间,李维寅面无表情地绕过操场,回到宿舍楼,抱起换洗衣物走到楼下的浴室,已经有不少人排上队。 洗完澡,回到宿舍里,几名舍友还没回来,九点半到十点是自由活动时间。李维寅得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花了五分钟确保记忆中的内容正确无误,便又坐起身来,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普通的笔记,略作思索过后,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新的暗码。 setyii--% fity-feiv-* thty-snv-…!! …… 暗码总共有五行。对应的是五个字。但《锡人》已经被王教官锁进了山长室的箱子里。 李维寅先是在第一行暗码的下方写下了“找”字,随后便闭起眼睛,眉头紧蹙。 半分钟后,他睁眼,提笔,在第二行代码处,写下了“到”字。 第三行暗码,对应的是“背”。 第四行:“叛”。 第五行:“者”。 写下这五个字,李维寅便轻轻地舒了口气,撕下那张纸,在月光下仔细观摩,刚刚舒展开的眉毛又轻轻蹙起。 “找到背叛者……” 他轻轻地念着,心底顿时生出无限疑惑。 毫无疑问,这五个字,才是留在《锡人》扉页那串代码的真正答案。 所谓的“景观园有问题”,不过是李维寅设下的幌子。 他善于观察,很早便在有意无意间留意到了亢龙书院存在的许多管理漏洞。他脑海中掌握着好几种能够安全脱离亢龙书院的方法,景观园东南角土质疏松的漏洞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早早便趁着每周打理景观园的机会,在那片灌木丛里藏下了一把小小的园丁铲,有备无患。 但他一直没有选择离开。 因为对于李维寅而言,他没有离开的理由。 一直对头顶那片小小星空充满希冀,奋力爬出井底的青蛙,惊恐地发现这口井的周围是一片巨大的野味市场……李维寅不觉得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总而言之,到头来,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地、如蓝思琳所愿地,破解了第一个谜题。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不是有意而为之,蓝思琳切实地抓住了他性格中最大的弱点。 他是阿斯伯格症患者。阿斯伯格症与自闭症天差地别。患有这一类症状的人往往能够展现出比同龄人更强的思维能力,但由于思维方式的不同,这类人很难与正常人进行“正常的交流”。 阿斯伯格症患者最大的特点就是行为模式刻板,兴趣爱好局限而特殊,这类人群在对谈时,往往会出现对某些冷僻的话题极感兴趣,不断侃侃而谈,却无法对普遍意义上的“寒暄”产生交互意识的情况。简单地说,就是不会聊天。 所以他刻意压抑自己的个性,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哑巴”。 但天性是无法被后天习惯完全压抑的,有的时候,压抑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出现副作用。 对于李维寅而言,长时间保持沉默寡言的代价,就是他习惯性地耗费大量时间独自思考——从而养成了远超于普通人群的好奇心与探究欲。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蓝思琳给出的谜题,就是沙漠中的甘霖,是烟民口袋里的最后一根香烟,是他无法靠理智抑制的恶魔的诱惑。 尽管他已经在心中无数遍地提醒着自己,这封信的背后必然会是难以预料的圈套,但他还是深陷其中,不能自已,甚至在操场跑圈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思考着关于“东西在箱子里”的答案。 按照正常的思路,要顺利地将《锡人》拿到手中,必然要经过以下几个阶段: 1,知道“东西”是什么。 2,了解其存放的位置。 3,找到物品的保管者。 4,想办法将其拿到手。 这四个环节,层层递进,缺一不可,且每行进一步,难度将呈几何倍数提升。李维寅在心中推演了许多个策略方案,终究是陷进了死胡同。 随后,他试着将脑海中推演的一切全部推倒重来,从最初的地方开始思索,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堪称疯狂的主意。 将计就计。 这条计策的灵感说来其实也是源自于蓝思琳在信里留下的那句提示: 谜面即是谜底。 对于第一个谜题而言,谜面毫无疑问就是“东西在箱子里”。 而当李维寅将“东西是什么”,“箱子在哪里”,“如何取出东西”等等一系列复杂的考量删除之后,他的面前宛如有道全新的大门轰然敞开。 这个谜题给的线索太少。循序渐进的话,可以说是复杂到了极致。 而当他逆向思考时,就会发现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蓝思琳想要暗示的是,线索可以有很多,但只有这一条就够了。 ——李维寅只需要知道“东西在箱子里”,就足够了。 因为蓝思琳曾经取出过那本书,如果“东西”指的就是《锡人》,那就意味着,他将《锡人》放了回去。 如果这是既定的事实,那他就有很大的概率是通过欺骗的方式得到了那本书。因为以亢龙书院的安保严密程度而言,偷盗行为基本是不可行的。 如果蓝思琳使过诈,那就必然会有“受害者”。 李维寅计划的第一步,便是通过那句模棱两可的“我知道锡人的事”,找到了受害者王教官。 随后,他要做的,便是将计就计。 利用“受害者”对蓝思琳的戒备心理,进一步散布恐慌,从而让王教官相信暗码确有其事,而他就可以顺势以解码者的身份得到那本《锡人》。 这整个计划,完全只需要利用“东西在箱子里”这一条线索。只要找到蓝思琳骗过的人,就可以设计让他带着自己找到“箱子存放的位置”,甚至是“打开箱子”。 就好比是一个机关复杂,充满即死flag的闯关游戏,按照规则来,可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李维寅的情况不尽相同。在他之前,已经有人通关了游戏,他需要做的,就是利用那个解锁了所有关卡的账号,完成直接跳关的操作。 但这个计划同样存在着弊端。他与《锡人》的接触时间,只有短短的20分钟。 20分钟可以做什么?可以看一集动画片,喝一杯咖啡,做两套眼保健操,抽四根烟,泡五碗面。 但读书——对常人而言,二十分钟,甚至不足以读完一本书的三分之一。 好在那本《锡人》是以图画为主的童话绘本。 好在他是李维寅。 要在手头没有那本书的情况下,将其用作解码工具,就必须将其一字不差、完完整整地背下来。但李维寅面对的情况更加严峻,因为蓝思琳设下的暗码是字符分割式密码,整本书的排列布局都会影响着页数。 也就是说,李维寅不能单纯地背下书中的文字,他必须依靠图像记忆法,仔细地记住书中每一页每一个段落每一个字所在的位置。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聪慧如他,也在离开山长室之后反复地回溯了好几遍记忆,确认没有出现一丝纰漏。 他做到了。他用近乎作弊、超乎想象的方式完美地破解了第一个谜题,得到了第二个谜题的线索。 但这第二个线索,却远比他预计的更加离谱。 背叛者,到底是指什么? 第26章 【寻】 与前一次给出的线索不同,这次的第二个谜题,线索更加无稽而荒谬。 李维寅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荒漠里,手边只有一张莫名其妙的制作图纸,甚至连图纸的说明都被人撕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找到相关的材料。 找到背叛者。 背叛者是谁?背叛了谁?背叛的是什么事情? 呆滞地看着那五个字,李维寅下意识咧咧嘴角,干笑了一声。 疯了,这个人他妈的疯了。 自己要找出这种根本无厘头的谜题答案,大概也是疯了。 但背叛者究竟是什么? 李维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心脏像被无形的巨手住,传来隐隐的阵痛。腹腔处似有酸水上涌,倒灌进食道,传来让他浑身发麻的兴奋情绪。 他有点想吐。 充满了挑战性,看上去根本无解的谜题。 正合他意。 门轴转动声陡然响起,李维寅从椅子上窜起身,迅速地抄起那张写着谜题的纸,揉成一团,揣进口袋里,在几名舍友异样的眼神中径自三步并两步爬上了上架床,钻进被子里。 在一片黑暗中,李维寅将身体的所有感知都屏蔽,与世隔绝。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 谜题中的每一个字都绝非无用功。如果线索不够多,那或许在别的地方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 破解第一个谜题时,给出的提示同样寥寥无几,无非就是一句“东西在箱子里”,以及“谜面即是谜底”。 仔细地思索了每一个可能性后,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两条线索都与“找到背叛者”毫无关联。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还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呢? 李维寅脑海深处,灵光闪现。 第二天,破零班的学生照例六点不到便下到操场集合,隐没在人群中的李维寅两个眼圈黑得吓人,似是一宿未睡。但他的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种极度亢奋,近乎狂热的情绪。 趁着教官清点人数的当口,他不着痕迹地四处观察,目光锁定了班里的几名同学。 樊磊。 李然。 佟向东。 陈启。 这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参与了与方常合谋的那起火灾逃校事件,在抓回来后当众打了龙鞭。 经过彻夜的思考,李维寅认为蓝思琳所暗示的“背叛者”就在其中。所谓的背叛者,就是指的这起事件。 联想到这点的原因不算复杂:受蓝思琳所托,将第一个谜题带给他的人,正是方常。 为什么是方常? 以蓝思琳的行事风格,绝不可能做冗余的、无用功的事。就连给他的线索也是干净利落、恰到好处。而特意托人送来第一封信这种举动,与他惯常的行事风格不符,李维寅总有一种撕裂感。 他认为这就是破解第二个谜题的关键所在。 “背叛者”,与方常有关。 而方常最近所经历的事件中,可能与“背叛者”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这一次逃校事件。 说起来,这次事件还并非与李维寅毫无关系。 因为在那五人开始计划点燃饭堂之前,方常就来找过自己,邀请自己一起逃离亢龙书院。 他当时果断地拒绝了方常的提议,并且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告诉他用那种方式是不可能离开亢龙的。 因为他很清楚亢龙书院买通附近城镇的事。 这种事甚至不需要调查,只需要单纯的推理就可以明白。 关键点在于亢龙书院的学费——每年十几万的学费,足够在县城里上到最好的学校,但与这笔高昂学费相比,亢龙书院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伙食都糟糕得一塌糊涂,教官们的月薪甚至不到两千。 那收来的学费去了哪里? 绝不可能是被山长刘兵虎独自私吞。这种谋求快钱贪图暴利捞一笔就走的手法不是亢龙书院的风格,因为这家书院已经在江西的深山里存在了十几年,不但没有没落,反而渐渐成长为庞然大物,教官们甚至会召集学生去帮忙做校区扩建的活。 将这些可能性排除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猜到,亢龙书院收来的巨额学费,其中有巨大部分都是用来在学校周围打点关系,控制舆论。 在这种情况下,单纯地翻出学院围墙,不过是才出狼群,又入虎穴。 这是他拒绝方常的理由。简单而明了。 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方常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队伍里存在着背叛者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背叛者”,除去方常以外的四个人,每个人都具有均等的嫌疑。 樊磊是五人组合里最聪明的一个。点燃饭堂的计划,具体的细节步骤都是由他来安排的。 李然年纪最小,十五岁,与樊磊的关系很好。根据李维寅对班中同学的暗中调查,李然的个性最是软弱,吃不得苦。 佟向东正是几人跳窗翻墙时排在最后的那一个,他没能跳过墙壁,从二楼摔了下去,扭伤了一条腿,到现在走路都还是跛的。 而陈启,从各个角度去考虑都很普通,尽管身体素质不差,却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类型,如不是方常教唆,他也压根不会有逃离书院的想法。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背叛的时间点。 如果背叛者是早有预谋的,那背叛者的嫌疑会再一次扩大,有可能不仅仅是这四个人,方常接触过并试图拉进逃跑队伍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如果背叛者是临时起意的,那么,在几人逃亡的过程中,肯定有人做过什么事情、改变了某些事态。但这些细节,除非是那群人亲自讲述,否则李维寅都将不得而知。 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收集线索,将嫌疑人逐个排除,找到真正的背叛者,必然要耗费极大量的时间。 尽管不明白蓝思琳要自己找到背叛者的意义在哪里,但李维寅不打算循规蹈矩。 与前一次的破局方式类似,这一次,他也打算“作弊”。 他要通过逆向思维,让背叛者自己跳出来。 再精密的布局也会有疏漏的地方。这一次,自己可以抢占先机。 第27章 【变】 简单地理一下思路: 首先,第二个谜题,从字面上理解,蓝思琳是想要他找到某个人——也就是说,在那个人的身上,必然有着谜题的答案,或者是第三封信的存在。 其次,就要考虑到信息对称的问题。蓝思琳让自己找到背叛者,但是背叛者本身应该是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的——他应该只是受蓝思琳所托,保存了一封留给自己的信。 像这种预留谜题的形式,由于蓝思琳本人已经离开了亢龙书院,绝对无法再对突发情况作出任何调整,他无法知道李维寅破解谜题的过程,所以,李维寅大可以用不符合游戏规则的方式强行破解谜题。 ——不需要找到“背叛者”,只要确定了范围就好。 然后,一个一个去问。 不用担心打草惊蛇,因为整个亢龙书院,除去他自己,和蓝思琳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尽管这样的手段并不怎么光鲜,但是对于李维寅而言,只要结果是正确的,过程如何都没有所谓。 想通了个中关节,便是实践的时候。 中午休息时,樊磊照常打了饭,准备往方常那头的桌子上走。转身时,却迎面碰上了拿着饭盒的李维寅。 李维寅面无表情,开口便问: “你有蓝思琳的信吗?” 他下意识张嘴,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竟然是你?” 李维寅眉头皱了皱。未待说话,樊磊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留意到教官没看向这边,小声说道: “跟我来。” 两人放下饭盒,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饭堂门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下了楼,樊磊便径直往操场跑,李维寅跟在后头,两人一路回到操场,有学生在操场上踢球,樊磊舒了口气,放慢脚步,往沙池那头走。 “蓝思琳只跟我说,在他离开学校一个星期左右,会有人来问我要信。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李维寅不说话,心底有了自己的考量——蓝思琳也并非全知全能,他为前两个谜题,给自己预留了一个星期的破解时间,却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在收到谜题的第二天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那个人低估了自己。 念及这点,李维寅心下安定几分,又问: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整个亢龙都不会有人知道蓝思琳想要做什么。”樊磊苦笑着摇摇头: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刚吃了晚饭,准备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在楼下拦住了我,要我陪他走一段路。在走到操场的路上,他把我的所有生平履历都说了个遍,甚至还包括一些我从来不告诉任何人的私事……” 李维寅愣了愣。一个怪异的念头在心底倏地生起。 蓝思琳到底留下了多少封信?自己其实只不过是他连环布局中的一颗齿轮? “他用这个来威胁你?” “在这种见不到天日的地方,就算知道我**底下有颗痣也威胁不了我。”樊磊自嘲地笑笑: “为了让我看管这封信,等到下一个人来领取,他给我开了一个条件……一个丰厚到我没法拒绝的条件。” “什么条件?” “他答应了在他出去之后一个月内,会安排我的家人来接我出去。” 李维寅眯缝起眼睛:“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没有不尝试的理由。”樊磊显然也是个比较光明磊落的性子,他耸耸肩: “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保管一封信,把他交给下一个人。这种事没有任何风险,也不费多少力气。况且,他既然有本事出去,还知道我那么多私事,要联系到我的家人想必也不是难事,我总该试试的。” 李维寅在心底默认了这个说辞,樊磊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继续想着:可惜樊磊同样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环节——信息不对称的问题。他甚至直到此刻都不知道自己在蓝思琳眼中就是那个所谓的“背叛者”。 这第二个谜题破解得轻而易举,也是归功于李维寅逆向思维,利用漏洞的想法。 但跳过了整个探索的过程,也必然会有一点副作用,他到如今都不清楚樊磊为什么会是“背叛者”。 甚至,在整个纵火逃校事件中,李维寅推测嫌疑最小的就是樊磊。他第一个找到樊磊询问的事件,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也不会有问题的心态,哪想到自己直接就瞎猫撞上死耗子,歪打正着了。 于是,李维寅又试着从樊磊口中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来。 “那天晚上,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一整个晚上都对着我笑眯眯地,一想到他那副精神分裂的模样我就瘆得慌。”樊磊叹了口气,又忽然记起来: “哦……是了。他还顺带问了我一些关于石头镇的事。” “石头镇……”李维寅眉头紧蹙。 “到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沙池。 樊磊赶着回去吃饭,又不想与蓝思琳相关的事扯上太多关系,便不再闲谈,径自走到沙池的东南角,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忆了一阵,嘴里念叨: “左三,前四。” 他按照自己惯常的步幅,往左横跨了三步,又往前走了四步,踩了踩底下的沙地,用手一指: “就是这了。” 李维寅问: “他是按你的步幅来计算位置的?” “是。”樊磊叹了口气:“那封信用塑封纸包裹着,对折成一小块,我看着他埋的。在沙池最底下,你得费些功夫了。” 李维寅点点头,樊磊沉默了数秒,又说: “李维寅。我这句话,你听不听也罢。那个叫蓝思琳的,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真要算计起人来,会把人算到死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想让你干什么,但你一定要小心。” 李维寅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早已确定蓝思琳并非神仙妖怪,人类的算计终究是有极限的。樊磊见李维寅没有反应,便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径自往饭堂赶。 操场上偶尔传来远处学生的喧闹声,他又把目光投向沙池,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拿着一根木棍在沙池上写写画画的景象。 当时他在沙子上写下那些暗码的时候,究竟算计到了哪一步呢? 很快就可以知道了。他已经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想到这层,李维寅的胸口又出现了那种暖融融的感觉。他抑制住内心深处的狂热,尽量平静地蹲下身子,用双手刨起了面前的沙地。 十余分钟后,沙池见底,李维寅嵌满沙砾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件物什,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心跳越来越快。 他将那件物什揣进口袋,面色平静地快步离开操场,走进附近的厕所,进了隔间,把门反锁,坐在马桶盖上,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他轻轻呼了口气,拆除了上面的塑封袋。 这次的信件比较正式——至少是用信封来装着的。 他取出信封,借着厕所昏黄的灯光读了上面的第一行字,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当你读到这行字的时候,作弊者已经输掉了这一回合……” 第28章 【魇】 近了夜,稀稀拉拉的星星散落在天穹上,慢慢游移。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能够看到一汪清朗的月,大抵是住在亢龙里唯一的好处了。 考德时间刚结束不久,学生们都赶着回寝室,拿了换洗衣物下楼去洗澡。 围墙外的山林荡荡悠悠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樊磊仰头看了看,将毛巾披在肩头,朝校道一头漫漫行去。 他的伤势尚未痊愈,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毕竟挨的是龙鞭,不是每个人都有方常那样的体质。 澡堂开放不久,时间尚早,校道上的同学多是走得和他同一个方向,通往最近的澡堂。 走了一段路,迎面有人自远处走来。樊磊多看了两眼,认清那人却是才进了破零班没多久的新生蓝思琳。 尽管是新生,他已是校内的名人。亢龙建校以来一次吃过最多龙鞭的人,其性格甚至让书院里的教官都望而生畏。 虽然他在书院里混得算是风生水起,但平日里蓝思琳多是沉默寡言,鲜有与人交流的时候。樊磊也是从来不曾与他说过话。 所以,即便是同班,他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他低下头,想要当做没看见,继续朝前走。 两人并没有擦肩而过。 蓝思琳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有空吗?” 樊磊怔了怔。眼前的蓝思琳仍旧是往日那副面瘫的模样,脸上看不见一丝情绪。 “有什么事吗?” “有。” 蓝思琳似乎没意识到这只是句客套话,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反而教樊磊摸不着头脑。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操场。” “去操场干嘛?” “有事。” “什么事?” “路上说。” “……” 樊磊无奈地说:“如果不是什么急事的话,我觉得你可以改天说,我这洗澡晚了排不上队……” 蓝思琳微微抬头,直勾勾地看向樊磊,说: “急事。” 樊磊哭笑不得。他可从来不觉得两人的关系有多熟络,这能有什么急事非要找上自己呢? 走在前往操场的路上,与成群结队的同学们逆向而行,许多熟人看见自己,脸上都流露出讶异的表情。樊磊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抓了抓头发。 走过了宿舍楼,人终于是少了。樊磊这才不耐烦地开口: “蓝思琳同学,你带我走这么长一段路,害得我连澡都没能洗上,到底是有什么急事?” 他把“急事”两字咬得很重,心底已经对蓝思琳的行为很是不满。 蓝思琳似有些乏了,伸手揉了揉脸,再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樊磊。 “急什么,男人洗澡不就是搓搓上面再搓搓下面而已嘛?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搞定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那什么才是重点呢?”蓝思琳笑着反问: “没洗澡,被老师发现,让人打一顿戒尺?” 樊磊闻言,抿着嘴唇,有几分不悦,闷闷道: “你心里也有数,我们都是挨过龙鞭的人,至少这段时间里,都会是老师和教官的重点观察对象,稍微被抓到什么把柄,被罚是理所当然的……” 蓝思琳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 “那你就更应该陪我走这一趟了。” 樊磊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蓝思琳转过头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笑容洋溢。语出惊人。 “我可以送你出去。” 樊磊顿住脚步。 “你刚刚说什么?” 蓝思琳忽然叹了口气,把双手插进口袋,说: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你觉得不可能但确实就是那个意思的意思——只要你点头,然后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可以送你回到你那温馨甜蜜的,美好快乐的家。” 樊磊沉默了很久,又加快脚步,急匆匆跟上他,面色僵硬。 “我凭什么相信你?” 蓝思琳摊手: “相不相信我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见到你那年轻可爱的亲妹妹,你大可以现在就掉头,忘掉我们今晚说过的话。” 樊磊猛然瞪大眼睛,一时间浑身发麻,内心深处宛如一道惊雷炸开。 蓝思琳顿住脚步,慢慢转过头来,笑意盎然地观察着樊磊的反应。 樊磊紧紧地抿着嘴唇,身体仿佛也在颤抖。 “我从来没有跟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我家庭的事。” 蓝思琳笑眯眯地说: “但要知道也不难,不是吗?你的档案就放在孙善利的校长室里……” “不可能!”樊磊吼道: “我亲眼看过我的档案,就在入学之前……里面根本没有提到我妹妹的事情!” 蓝思琳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不紧不慢地说: “樊磊,9x年生人,祖籍江西,4岁迁居上海……你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父母离异,法律判决书把你判给你爸,你的妹妹判给你妈。去上海读书,也是因为你妈在上海工作的关系……至于进亢龙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一年前犯下了严重的故意伤害罪,你妈害怕你被关进少管所,就让你回到江西随你爸住,但是你爹是个烂赌的闲人,压根没有照顾你的意思,从亲戚那听见了亢龙书院的消息,就觉得是个好地方,把你带了过来……” 说到这里,蓝思琳特意顿了顿,吹了一段轻促的口哨: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哥哥。” 樊磊双拳紧握,沉默良久。末了,才沉沉回应: “你果然知道那件事……” 蓝思琳不予置否,耸耸肩头: “你的妹妹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患上了自闭症,在学校里被同学霸凌,一直不敢告诉你和你妈……直到有一天,你无意得知了这件事,一气之下,拿着刀去了她的学校……” “不要再说了。”樊磊语气声音地打断了蓝思琳的叙述,仿佛认命般低下头,冷冷地说: “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 蓝思琳笑着望了他一眼,径自转身继续往操场走,来到了沙池边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封袋装着的小信封。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也算不上很简单。” 蓝思琳在沙池旁蹲下,手指插进沙里,慢慢地搅拌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有很大的概率,你什么都不用做。但如果有人找到了你,你就需要做很多事情。你要带他来到这里,指引他找到这个信封……” “……然后,我要你毁掉他的人生。让他受苦,让他被折磨,让他付出代价……” 樊磊的瞳孔略略收缩。 “那个人是谁?” “如果他来找你的话,你自然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 “只有他才会知道我留下信封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蓝思琳头也不回,抬起手来,月光下,有细碎的沙子在他指缝上缓缓倾泻,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眼底是妖冶的笑意。 “你知道蝴蝶吗?蝴蝶是毛毛虫变的。但是,蝴蝶和毛毛虫,在生物学上,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毛毛虫会结茧,在茧里蜕变。而这个蜕变的过程,其实就是将身体的细胞彻底溶解,又重新构筑的过程……也就是说,当一只毛毛虫破茧而出成为蝴蝶的时候,它必须要将自己彻底杀死,不留一点痕迹。” 他站起身来,轻飘飘地补上了一句: “破而后立……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樊磊沉默了许久。 “所以,你要我做的,基本上只是传达一个消息,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班里面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藏下的信封只有这么一个。” 樊磊睁大眼睛,惊诧之余,又恍然觉得理所当然。随后,又开始为蓝思琳滴水不漏的布局感到深深的后怕。 毫无疑问,他在布下一盘巨大的棋。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被关进亢龙书院,其实是有备而来。而自己,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颗暗棋。 樊磊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几分,故作冷漠地问: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就会把我带出去,是吗?” 蓝思琳摇摇头,笑着说: “要带你出去的不是我,是你的妈妈。一个月后,我就会离开亢龙书院,到时,我会通知你的家人,把你在亢龙书院的情况告诉他们,以你母亲的性格,肯定会过来把你接走的。” “如果我答应了你,但是其实没有做任何事情呢?” “你不会的。”蓝思琳转过头来,温柔地笑了笑: “你不会想要冒这个险。我迟早会再次见到那个人,也会知道你有没有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你没有的话,我会记仇的……” 他看向樊磊,笑着说: “蓝思琳这个名字,要比亢龙书院要危险得多。” 樊磊不说话了。那一瞬间,他感到整个身子都宛如坠入冰河深处,被无尽的寒冷和黑暗所包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绝对的寒冷中迅速坏死,恐怖的压力从每一根毛细血管传递到心脏。他的瞳孔收缩成一点,视线被蓝思琳的双目摄去,透过那深邃的瞳仁深处,仿佛能够看到一整张地狱修罗的绘卷。 第29章 【疾】 “当你读到这一行字的时候,作弊者已经输掉了这一回合。 按照游戏的规则,你会受到惩罚。 在看台的东南方,有一个能够拍到沙池画面的监控探头。 那将会成为你被指证企图逃离书院的直接证据。 你以为你能够逃脱,你不会有机会。 破解了第一个谜题,你已经在书院里面引起了初步的怀疑。 接下来,樊磊将会找到梁学文,向他告发整件事情的始末。 enjoytherestofyourlife:)” …… 樊磊气喘吁吁地跑回饭堂,他的饭盒还摆在餐桌上动也未动。他不急着吃饭,他径直跑向教室用餐区,左右看看,目光锁定在那戴着远视眼镜的梁教官身上。 “梁教官。” 梁教官抬起头,阴翳的眼神望向樊磊。 “什么事?” “我要举报。”樊磊双拳紧握,深深吸了口气: “——举报李维寅,私下勾结蓝思琳……企图逃出亢龙书院。” 梁教官眼神一亮。 …… 李维寅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将手里的信封撕得粉碎,对着隔间的门拳打脚踢。他把自己的头撞得淤青,像是出离愤怒失去理智的公牛。 当全身的力气耗尽,他脱力坐倒在马桶盖上,双手下垂,仰着头,眼里似已没有了焦距。 他彻底地输掉了这一回合。 他错误地预估了蓝思琳的算计能力。 毫无疑问,蓝思琳早就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局。 无论是嫌疑人中的樊磊,还是李然,佟向东,陈启,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藏着一封蓝思琳的信。 而只有一封——属于“背叛者”的那一封,是真正通往第三封信的钥匙。 李维寅没有预料到这一点。行差踏错,坠入深渊。 意识到错误已经无法挽回,李维寅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慌张,逼迫自己思索从陷阱中脱身的方法。 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还有什么办法……蓝思琳不是神仙,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监控探头拍到自己挖掘沙池的画面已成定局,只要樊磊向校方指出这一点,他就无处可逃。 他固然可以将那封信原封不动地交回给校方,声称自己是被蓝思琳捉弄的受害者。 但那样无济于事,蓝思琳写下的内容很是暧昧,特意提到了“破解第一个谜题”的事情,如果书院的人看见了信件,肯定也会知道自己设计混进山长室的事。 最致命的是,樊磊告发的对象是梁教官。整个亢龙书院里,李维寅最不愿意面对的人。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企图逃跑,下场远不止被当众打龙鞭那么简单。 李维寅猛地躬下身,双手抱住头,用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牙关紧咬,不断喘着粗气。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李维寅站起身来,用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墙壁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鸣。 他闭上眼睛,宛如没有生命般呆立在原地。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从操场跑到饭堂,只需要五分钟。此时正是破零班的用餐时间,梁教官就在饭堂里,要告发他,只需要不到三十秒。 想通这一关节,李维寅便不再犹豫,转身拧转门锁打开门,往厕所门口走去。 他在门口略作停留,想了想,又将挂在门边的保洁执勤记录表用力扯了下来,夹在腋下。走出门口后,他左右看看,往校道的一边走。 用完午饭,便是午休的时间。零零散散的学生们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与他的方向正相反,看起来颇为惹眼。 迎面有一名教官走来,不是执教破零班的。那教官看见了李维寅,扬声道: “喂,那边那个,过来一下。” 李维寅尽力维持着步伐的稳定,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 “你哪个班的?” “破零班的。” “名字?” “樊磊。” 教官略带疑惑地扫了他两眼,看见他腋下夹着的什么文件,问道: “你不知道现在是午休时间吗?教学楼可不是这个方向,你干嘛去?” 李维寅平静说道: “我们的教官要我送个文件去给宿舍楼的孙善利校长。” 教官愣了愣,余光又不禁扫向李维寅腋下的文件,看不清上面的字眼。他想到孙善利平时在学校里的威严,便不想再过多插手这边的闲事,急忙摆了摆手: “快去快回。” 李维寅九十度躬了个身: “谢谢教官,教官再见。” 他继续往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约莫五分多钟后,亢龙书院响起了上课铃声。破零班的学生们早就吃完了午饭,放好了饭盒,准时地回到操场上列队,有教官捧着名单开始点名。 梁教官面色铁青,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他来到破零班面前,扬声问道: “李维寅在不在?出来。” 破零班的同学们左顾右盼,都看不见李维寅的身影。人群中,方常皱了皱眉头,樊磊低着脑袋默然不语。 无人回应,也没有人知道李维寅到底去了哪里——毕竟是不善言辞的“哑巴”,在整个班里交不到朋友,更没有什么存在感,又有谁会留意他的行踪呢? 这对梁教官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刚刚从学生口中得知李维寅意图逃跑之后。 他面色不虞,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一起逃校事件,便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对讲机,打开了全部频道: “这里是破零班教官梁学文,现在紧急通报:破零班的学生李维寅不见踪影,怀疑是逃校行为,请各单位部门加大监管力度,尽快找人,我再重复一次,这里是破零班教官梁学文……” 遇到类似于学生逃跑的突发事件时,亢龙书院的教官老师总能展现出堪称恐怖的行动力,消息反馈传递的速度堪比最高级的军事监狱,在梁教官用对讲机通知了全部教官之后,刚过了两分钟,校园的广播就响起了全校通报: “紧急通报,请全校老师教官及安保人员搜寻破零班学生李维寅,该生性别为男,年纪13岁,身高157,如有发现,立即上报……” 亢龙书院各处都回荡着寻人的广播,学校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1秒记住爱尚:。m 第30章 【沼】 在校园广播响起的第三分钟,梁教官就收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有教官目睹一名体型年纪相仿的学生以呈递资料给孙善利老师为由走向景观园的方向,经由孙善利老师核实过后,发现该学生存在说谎迹象。 李维寅去了景观园。梁教官握着对讲机,眼神逐渐阴冷。 “维寅,你这次做的可不对了啊……” 李维寅抬起头,望向亢龙学院上方晴朗的天空,深深地舒了口气。他的耳边仍然回荡着那响彻校园的广播。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继续往前走去。 在景观园以北三百米不到的地方,就是学校化粪池的所在地。以往破零班的学生每周都要往返化粪池和景观园之间挑粪施肥,所以李维寅对这片地方倒还算得上是熟络。 早先在破解第一个谜题的时候,他便利用过提前调查好的亢龙书院的安保漏洞来骗取王教官的信任。 事实上,这样的漏洞他还知道很多。 化粪池便是其中一个。 也是他在短时间内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离开亢龙书院的方法。 他有自己的考量。当上课铃响,见不到他的人,十分钟内,全校的教官就会展开地毯式的搜寻,他先是往景观园的方向走,知道景观园东南角可以挖洞的教官肯定会提出这一消息,从而先入为主地认为李维寅是想通过挖洞的形式逃出亢龙书院,这也算得上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在找到樊磊要来第二封信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铸成大错,如今的他无法回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维寅握了握拳头,发现自己的肌肉有些发酸,没法握紧。 按捺住心底惊恐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化粪池旁,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一件布料都没有留下。他将脱下来的全部衣物卷成一团,抱着衣物,在江西接近零度的寒冬里,瑟瑟发抖地往化粪池里走去。 宛如走进泥潭的人。恶臭的粪便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化粪池的构造错综复杂,有很多通道都是死路。 好在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前,李维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学习化粪池的管道系统,无师自通,早就判断出来哪条管道可以通往亢龙书院之外。 但光是知道路,对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把衣服藏在化粪池一处干燥的地方,一点一点往西边的一条管道走,化粪池边缘的深度堪堪到他的胸口,扑面而来的恶臭挑战着他的耐受底线。刚走了两步,他便无法抑制住生理上的本能,干呕了起来。 李维寅没有停下,艰难地往管道那头挪动。 管道直径只有半米,成人绝对无法通过,好在他年纪尚小,骨架不大,没有耗费太多精力便爬进了管道。 这还只是开始。 管道下半部分浸满滑腻的粪水,有一定向上的弧度,他寸步难行。 最严峻的是,管道内部由于常年接触水渍,早已是锈迹斑斑,他目不能视,却还要时刻小心管道壁上锈蚀的部分,如果他的皮肤被划伤,那么粪水里的大肠杆菌就会造成伤口感染,神仙也救不了他。 这些因素是他在研究逃跑路线时早就考虑在内的。但他仍旧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 管道里的粪水正在发酵,吞噬氧气。 刚刚爬了半米,他便开始有了近似窒息的感觉。 按照这种管道的空气含量,在里面待上十分钟,他就得气绝身亡。 但箭在弦上,他无法后退。 他要逃出这里,就得直面死亡。 而逃出亢龙,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他还要面对无尽的挑战,无尽的折磨。 …… 亢龙对失踪学生李维寅的地毯式搜寻还在紧锣密鼓地开展着。梁教官在樊磊的指引下,调出了中午时分看台东南角的监控录像,清楚地看见李维寅挖完沙子后,走向了操场小卖部旁的公共厕所,大约在里面待了十五分钟后,走出来,走到了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 他在分岔路口与一名教官相遇,两人有过一番对话,随后,他便折向通向宿舍楼和景观园的那条路。 保安继续调出之后的镜头,众人却惊诧地发现,李维寅在能够望到景观园的那个镜头前,一直不曾出现过。 “这么说,他果然没有去过景观园?” 说这话的是王教官,他的额头上汨汨地渗出冷汗。 在得知李维寅前往景观园方向的消息后,便是他提出来李维寅可能是挖洞逃跑的,于是,他便带着十几名教官将整个景观园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看见李维寅了,就连一根李维寅的毛都没能见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教官没有说话,沉吟了许久,又抢过保安的鼠标,打开了附近的几个监控探头,通往化粪池的,通往宿舍楼的,通往禁闭楼的…… 每一段录像都反复检查过后,梁教官阴冷地说: “那小子把所有人都涮了……他很早就调查过书院里的录像头,知道监控的死角。他是故意诱导你们去景观园浪费时间的。” “你怎么能确定这点?” “在这个学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梁教官冷漠道: “那个李维寅,看起来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榆木脑袋,其实就是一只狡猾到骨子里的兔子。以你们这些呆瓜的水平,根本没法跟他斗。” “那我们该怎么办?”王教官身上的汗越来越多了。 梁教官站直身子,烦躁地说: “还能怎么办?通知一下石头镇的那个老头,还有周边其他小县城,收费站,把李维寅的照片发出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身上没钱,肯定要想办法去找吃的,我们迟早能找到他。” 他朝门口走,又留下了一句“动作都给我利索点,山长现在很不开心”,便摔门而去。 …… 第31章 【搏】 无法确认李维寅的行迹,亢龙书院便从最保守的角度去思考,加强书院内部的戒严和监管,等待着周边县城更新有关于李维寅的行踪。 尽管过了一整个下午都没有找到李维寅,破零班的几名教官都有些惶惶不安,但在内心深处,他们都不曾觉得李维寅真的有本事逃出亢龙书院。其中最淡定的人,莫过于书院的老职员梁教官。 就算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这是亢龙书院建校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尝试着逃跑的人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逃出亢龙书院。 所以,经过中午的那一番混乱之后,亢龙书院很快又恢复了应有的秩序。学生们照常上课,破零班的同学照旧接受体能训练。几道直通大门的铁栅栏都加强了监管,保安们不间断地在校内各处巡逻。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又到了第二天的周五。 禁闭楼的执勤每隔三天轮换一次,这一次是轮到钱教官。 他穿过长长的甬道,径直走到禁闭楼的最深处,这里有着整个禁闭楼唯一的一张床,对面便是那间环境最差的烦闷解脱室。那间烦闷室的面积不过七平米,很少关人,除非是有学生犯下了什么重大的错误——又或者是禁闭楼关满了人。 那间烦闷室的空调早已坏掉,冬凉夏暖,无时无刻都散发着一股子潮湿的恶臭。 但钱教官入职半年,早已习惯了这禁闭楼里的味道。 在禁闭楼执勤算是闲差,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学校也规定了教官上班期间不准携带手机,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睡觉聊以度日。 他从来不用担心烦闷室里的学生弄出什么幺蛾子。 亢龙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发生过一桩学生从烦闷室里逃出的事件,那个学生叫做蓝思琳。 自那件事之后,书院里便下达了指令,无论是任何情况,在指定的禁闭日期结束之前,都不许提前打开烦闷室的栅栏门。哪怕是有学生昏迷,确认濒死了,也必须通知校方,让最少三个人一块开门。 想到接下来的两天自己都要在无所事事中度过,钱教官心底不觉有几分恹恹然。他从床上坐起来,就着桌上的台灯光,翻阅抽屉里私藏的故事会消磨时间。 “教官好。” 一道突如其来的稚嫩声音把钱教官吓了个哆嗦,他整个人都从床上蹦了起来。 “什么人?” 他抽出腰间的戒尺,警惕地看向面前的学生:看样子年纪在十二三岁,身高不过一米六,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见他身上的校服,确认是书院的学生之后,他心下稍微安定几分,吸了口气,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恶臭渗入鼻腔,钱教官几欲干呕,急忙捂住了鼻子。 “这什么鬼味道?” “我是破零班的学生,名字叫做樊磊,今天是周五,我们班在景观园施肥,所以身上会有味道。” 学生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通。 教官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禁闭楼的教官不参与其他校园事务,只需要看管好烦闷室里的学生就足够了。所以这里算得上是与世隔绝,既收不到对讲机的通讯,校园广播也听不清楚。所以钱教官并不知道昨天有学生逃校的事件,只是在确认了这人并不是从烦闷室里出来以后,便基本没了戒心。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是梁教官让我来的。” “梁教官?梁学文?” 那叫樊磊的学生点点头,钱教官心底恍然。如果是梁学文那个老油条使唤过来的,那多半没什么好事。 “梁教官让我过来告诉您,让您留意一下禁闭楼周围,最好是有空的时候巡逻一下,因为昨天发生了一起学生逃跑的事件,就是我们破零班的学生,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人。” “没找到人?”钱教官愣了愣: “一天了都没找到人?” 学生又点点头:“所以梁教官怀疑他有可能还藏在学校里。” “那学生长什么样,名字叫什么?” “名字叫李维寅。身高大概比我高一个头,也是男的,短头发。” 钱教官沉吟了一阵,摆摆手: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回去吧。” 学生应了声好,九十度躬身,道了句“教官再见”,便转身离去。 目送着学生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里,钱教官一股子挨到墙上,叹了口气: “这姓梁的,逼事儿真多。” 他想了想,又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自顾自喃喃: “管他呢。睡会儿再说。” 四十分钟后,睡眼惺忪的钱教官揣着烦闷室的钥匙串,戒尺和手电,从禁闭楼里走了出来。 那个梁学文最爱较真,禁闭楼跟前就有摄像头,如果真的嘱咐了自己巡逻禁闭楼,自己没照做的话,保不准会专门调录像去山长室膈应自己。 钱教官不想把自己惹得一身骚,百般无奈之下,还是打算装模作样巡上两圈。 钱教官前脚刚走出门口,一道瘦小的身影便打一旁的拐角一闪而逝,转进了烦闷室。 李维寅步履匆匆,凭借着记忆在禁闭楼里七折八拐。刚才在找钱教官之前,他已脱了鞋子,在禁闭楼里逛了一圈,踩好了点,确认了目标。 他径直来到禁闭楼里一间较大的烦闷室面前,这里面关押着七八名学生,没穿校服,都是新来的人,看年纪大多数都和李维寅相仿。 从他们在地上东歪西倒一言不发的萎靡状态来判断,应该已经被关了三四天了。 李维寅从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来两根黑峻峻的铁线。 这原本是一根折断的戒尺,材质是碳纤维。这种戒尺不难找,在书院各处的垃圾桶仔细翻翻,总能找到那么一两根。 因为教官们终日体罚学生,折断了戒尺,往往便会随手丢进垃圾桶。 李维寅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那半截戒尺用石头打磨成现在这种细而长的形状。 亢龙书院选用碳纤维来制作戒尺,本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制造打手心的痛感。 这种材质相对于寻常的木质、铁质戒尺,韧性有余而硬度不足,本就是不怎么容易被折断的类型。 但在残暴无道的教官面前,哪怕是特质的戒尺,一天下来也会打断好几十根。 他握住那枚手掌心大小的门锁,把两根碳纤维细条插进了锁孔,小心翼翼地搅动起来。 他从来没有过开锁的经验,但他知道锁头的原理,知道应该怎么操作。 尽管已经在心中演练了许多遍,真正到了撬锁的环节,李维寅还是屡遭挫折。 这种锁头机关原理并不复杂,但是锁芯笨重,不容易弹动,用力戳了几下,那碳纤维铁条都压弯了,仍然没能把锁打开。反倒是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惊醒了烦闷室里一个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学生。 那小学生看见李维寅,虚弱地往这头爬。 “救救我……放我出去……我好饿……我想见妈妈……” 小学生饿了几天,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禁闭楼的构造空旷,就算是轻声说话,回音也能传得很远。 李维寅知道那巡逻的教官就在不远处,心底焦急,冲那小孩使了个眼色: “嘘!” 那小孩已经意识模糊,哪里懂得李维寅的意思,一只手穿过铁栅栏,攥住李维寅的脚脖子,嘴里还在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念叨着: “妈妈……我要妈妈……” 李维寅越发焦急,手上的动作也更加慌乱,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暴躁的声音: “吵死了!给我安静点!” 大步流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维寅心底一跳,没能把控住力度,随着一声脆响,一根插进锁孔的碳纤维条直接被折断了。 李维寅的瞳孔迅速收缩。 刚巡了小半圈,钱教官便听到禁闭楼里的叫声,他对这声音印象太深了,那个小屁孩这几天老是在半夜大哭,害得他精神不振,此时心情不佳,又听见小孩在哭,自然是暴躁得紧,也不再管巡逻的鸟事,径自匆匆往禁闭楼里走,穿过两个拐角,来到那间禁闭室前,打开手电筒,往里一照。 烦闷室里七八个新生都缩在角落里,那小孩把头埋在被窝,一声不吭。 教官烦闷地舒了口气,又握着门锁,用力扯了几下,确认栅栏门是紧锁着的,这才悻悻然离去了。 听见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禁闭楼里,一道身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李维寅满身大汗,一直手臂紧紧扣着方才哭泣的那小孩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鼻子,就这么一会儿,那小孩险些窒息昏迷过去。 李维寅稍稍怂了手,小孩用鼻子用力呼吸,发出呜呜声,眼泪不住地掉。 李维寅换了用一只手来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碳纤维条,狠狠地扎进了小孩颈间的皮肤,小孩的脖子处有鲜血溢出,李维寅没有停手,又拧转碳纤维条,横向一拉,在小孩喉间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线,小孩吃痛惨叫出声,又被李维寅死死地捂住。 “这只是一个警告,你要是再哭,我就杀了你。明白的话就眨眼。” 小孩还在不断地呜咽着,看起来有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惊恐地看向李维寅,拼命地眨眼。 “我现在把你放开,如果你说了什么话,或者发出喊声,我也会杀了你,明白吗?” 小孩又开始拼命眨眼。 李维寅慢吞吞地放开了那个小孩,小孩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尽力地远离李维寅。 他被李维寅刚才那冷漠的眼神吓得不轻,一时间再也不敢说话了。 烦闷室里的其他六个人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对这边发生的境况并没有反应。 李维寅确认安全之后,挨在墙上,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没有选择逃出亢龙。 他不甘愿就此放弃。 他不甘愿就这样输给蓝思琳。 他不想从今往后就这样疲于奔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他在粪池管道里泡了一夜,只在每次感到窒息的时候,才奋力钻出管道,呼吸一阵外面的空气。 他就这样捱到了天亮。在无尽的恶臭与折磨之中,他的皮肤被粪水泡得发皱,身上出现各种各样的红疹,他整夜未睡,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就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所以他想尽方法,趁夜爬出粪池,用贴身的衣服和秋裤擦干了身上的粪水,只穿了一件校服外套,绕过监控,翻遍了整个校园的垃圾桶,找到了半截戒尺,回到了烦闷室里。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险棋,他九死一生。 李维寅转头,看向瑟缩在角落的那个小孩,小孩的眼神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他,没敢说话。 李维寅不再理会他,用墙壁一点一点摩擦着手上的那一小截碳纤维条,把一面磨得很薄,像是开了刃的刀。 随后,他抓起一缕额前的头发,从根处开始用碳纤维条切割起来。 他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原本已经过眉的长头发修剪成了糟糕的短寸。 又是一天过去。亢龙书院的教官们终究是不见李维寅的身影。山长抽空开了个紧急会议会讨论了一番这件事,勒令所有教官必须在一周内把人找回来,并派遣了三分之一的教官轮流在周边的县城进行搜查。 形式已经越来越严峻。如风雨欲来,乌云压顶。 入了夜,考德的时候,禁闭楼外悠悠传来断断续续的广播铃声。那是李叔同所著的《送别》,烦闷室里的小孩又开始哭,李维寅毫不留情地将他暴打了一顿。 钱教官亲眼看见了这一幕,但他对那个头发短短的男生印象不深,便没有理会。 同一间烦闷室里的另外六个人聚在一起,对被暴打的小孩冷眼相看。他们也不喜欢让人心神崩溃的爱哭鬼,他们甚至救不了自己,更何况是去帮助别人。 距离烦闷室的这批新生“出狱”,还有三天。 1秒记住爱尚:。m 第32章 【友】 最近的一段时日,每到课间休息时分,谭苒总会在教学楼各处晃荡。 确认了周围没有老师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拉一拉教室的门窗,看看能不能打开。 她从来不曾有过逃跑的想法。 尽管在亢龙书院的生活很是艰苦,但她的教养很好,平日里很少吃戒尺,顶多就是校园里的伙食比较糟糕,人情比较冷淡,但整体而言,她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现在不一样了。 认识了顾玲玲以后,她的生活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改变。 她曾经觉得没有朋友也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她不善于社交,也许出去了以后也交不到朋友。 她也不怀念自己的父母。她是因为早恋被父母进来的。可是喜欢上那个男生的时候,她已经十七岁了。 她与父母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理解的鸿沟。她始终无法原谅这种以爱为名伤害自己的行为。她甚至无数次在夜深时梦见自己掐着母亲的脖子,歇斯底里的模样,陡然惊醒。 亢龙这个地方太阴冷,也太黑暗了。她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感染,变得多疑,变得瑟缩。 但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认识了顾玲玲之后,她单调乏味的生活开始有了温润的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许是在无意看见了顾玲玲的档案后,又也许是在某个深夜里看见顾玲玲的笑容之后,她开始有了带着顾玲玲一块逃跑的念头。 但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没有天才的智慧,也没有敏锐的观察力。她能做的,只有像愚公移山一样,日复一日地做一些希望渺茫的尝试。 但是亢龙书院的窗户多数都是焊死的。她的尝试无济于事。 当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的时候,谭苒就开始想要寻求帮助。她没有将计划逃跑的事告诉顾玲玲,她不想让她担心。 为了能够顺利地逃出亢龙书院,她或许需要同伙。 但要在这种环境里,找到愿意和自己一块逃亡的伙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亢龙书院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戴着一张虚伪的面具。她自己亦如是。 每个人都要在看见同学,看见师长的时候,保持笑容,在人前说话,也要保持阳光向上的状态。 而且,亢龙书院鼓励学生告发同学,学生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制度,告发同窗时,可以减免自己受到的惩罚,甚至还可以提升自己在书院里的地位,成为学生会的一员。 学生会里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沾满“血腥”,他们是踏着出卖的同班的尸体爬上去的。 这怪不得谁,在地狱里,自身难保,每个人都要尽力先救自己。 谭苒不愿意放弃。她还在执着地寻找一个机会,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 所以她认识了关颖。 认识关颖是在三天之前的事。 那时的她也如现在这般,在下课时分,以去厕所为由,在教学楼四处逛荡,拉拉各个教室的门窗,看看有没有脱逃的办法。 当她试完了二楼器材室的所有门窗时,转过头,迎面便撞上了关颖。 两人在看见对方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不约而同地缩回了搭在窗沿上的双手。 然后两人微笑,然后两人寒暄。 谭苒说自己来找东西,关颖说她也是。两人自我介绍,谭苒知道她是隔壁文创班的学生。两人打了招呼,各自离开,对方才拉窗的事只字不提。 回到宿舍里,谭苒整整一个晚上都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她似乎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关颖好像也在寻找着逃离书院的方法。 但在兴奋之余,她也在感到害怕。她在心底隐隐担心——如果关颖其实并没有策划逃跑,那她也许就会被关颖告发。 谭苒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不敢再去撬门撬窗。 她小心翼翼地过着自己的校园生活,无时无刻都陪伴在顾玲玲身边,为她翻译课上的内容,陪她去上厕所,去吃午饭。 到了晚上考德的时间,她和顾玲玲都相安无事。 关颖没有告发自己。 谭苒打心底舒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如小鹿乱撞。 她好像——真的遇到了目标一致的朋友。 她想联系上关颖——她应该联系上关颖。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或许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人类是群居动物,当她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时,那份喜悦是难以言明的。 但谭苒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第二次遇见关颖,是在晚上排队去洗澡的时候。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头,她转过头去,关颖便排在她的身后,看起来很是开心。 “你好呀,谭苒同学。” “啊!好巧……” “对呀。之前咱们好像一直没有在澡堂里遇见过呢。” “毕竟每个班洗澡的时间都是错开的……今天我们来得比较早。” “对,我今天来晚了。”关颖吐了吐舌头,亮了亮手背上的淤青,谭苒睁大了眼睛: “你被打了呀?” “对的,今晚考德的时候,没能背出来课文……被留下来重新背书了。”关颖叹了口气。 “看起来好痛……” “是的。”关颖四下望了望,凑到谭苒耳边,小声说: “我们班新换的语文老师,姓于,她看起来好年轻,可是打起人来特别狠。” “姓于……”谭苒瞳孔略略收缩。 “对呀?怎么了?” “没什么……” 谭苒抿了抿嘴唇,抬眼看了看关颖。一时间,她的心中有无数复杂的情绪流转着。一股冲动从胸腔满溢。 “关颖同学……” “嗯?”关颖看向自己:“我在听。” 谭苒没说话。她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地瞟向四周,又看向关颖。 关颖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略略收缩,嘴唇微张,又悄然抿紧。 “我……” “嗯……” “其实……” “嗯……” 谭苒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她舒了口气,脸上流露出笑容: “没事啦,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关颖愣了愣,眨了眨眼睛,很快反应过来,偏过头去,打着哈哈。 “是吗?那就算了,哈哈……” “嗯,没事的……” 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袖。谭苒很快地转过身,原来已经排到顾玲玲了,她在向自己示意,说她要去洗澡了。 谭苒对她做了个“好的”的手势。顾玲玲又看了她和关颖一眼,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浴室。最近顾玲玲洗澡的速度很快,谭苒不用再担心她了。 轮到谭苒洗完澡,出来时,她与关颖打了个招呼,顾玲玲已经在一旁等候着自己。她看着关颖离去的背影,眨眨眼睛,好奇地对自己做着手势: 她是你的朋友吗? 谭苒想了想,回复: 是的。 顿了顿,她抿了抿嘴,看向顾玲玲,又补上了一句: 我希望她是我们的朋友。 因为害怕。谭苒选择了退缩。她还是没有向关颖提出计划逃跑的事。 但冥冥之中,她依稀觉得,关颖确实是和自己有着一样的想法的。否则她也不会主动找到自己。 谭苒为自己不争气的个性暗暗懊恼,发誓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告诉关颖自己的想法。 第33章 【争】 …… “名字。” “冯浩然。” “冯浩然是吧,我看看……你是广德班的,过来这边签字。” 钱教官把神情浑噩的新人扯到桌前,将纸笔丢给他,纸上的内容被档案板盖住,只留出了署名的位置。冯浩然意识恍惚,已经对他的话唯首是瞻,本能地拿起笔在上面下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那头走,休息室的方向有水龙头,把自己冲冲干净,换身衣服,然后出去等,会有教官领你们到宿舍里面报道。不要耍什么小聪明,书院里到处都是教官,你跑不掉的。下一个。” 下一个新人走上前来。 “名字。” “王一帆。” 钱教官抬眼望了望那名学生,把手上那叠资料翻了翻,找到对应的名字,丢到他面前。 “签字。” 王一帆一言不发,拿起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下了“王一帆”三个字。 钱教官拿起那张合同,看了看名字没有写错,便将其放进抽屉。 “休息室洗澡,然后去宿舍报道,下一个。名字?” “孟文。” “签字……” 这批新生统一在禁闭室里关了七天,七八个人去洗完了澡,便要去到各自的教室,正式开始在亢龙书院里的生活。 这种登记名字,签署合同的活计,钱教官已经干了不止一次,可谓是熟门熟路,没过一会儿就处理完了七名学生的资料。 钱教官将手上的资料叠起来,刚准备起身,一名瘦骨嶙峋的小孩走了上来,钱教官愣了愣。 “怎么还有一个,你也没登记呢?” 钱教官认得这小孩是他最讨厌的那个,成天在夜里哭嚎,害得他觉也睡不着。不过这两天倒是好了一些,好像是连他的狱友也看不下去了,把他狠狠地教育了好几顿。钱教官乐得清静,哪里会管这些窝里斗的事情。 他满脑子只想着把这帮人的登记工作完成,下班回家休息。 “名字。” 那小孩瑟瑟发抖,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 “我……我叫……王一帆……” “王一帆是吧……”钱教官下意识地翻出那叠资料,翻了几页,怔了怔。 “等等,你怎么也叫王一帆?” “我……我才是叫王一帆的那个……我本来就叫王一帆……” 小孩无语伦次地解释了一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下一刻就要精神崩溃,哭出声来。 钱教官看着他,回忆了一番这几天在禁闭楼里的经历,内心宛如惊雷炸起。 “我操!” 钱教官甩开手头的资料,漫天的纸片纷飞如雪,他急匆匆地拐出禁闭楼,冲进隔壁的休息室,一个个隔间里雾气氤氲,签完名字的学生都在这头洗澡。 他疯了似走过去,把隔间的浴帘一个一个拉开,把那些小男生吓了一条,许多人都惊叫出声,确认了正在洗澡的人中并没有刚才那个很难看的寸头之后,他暴躁地喊道: “王一帆!刚才那个叫王一帆的去了哪里?” “我刚来的时候,他已经洗完澡出去了……”孟文怯懦地应道。 钱教官闻言,转身便走,在甬道里狂奔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禁闭楼门口,另一名教官正在这头等候学生出来,准备领他们去宿舍,那个叫冯浩然的已经站到了他的身旁。 “老钱,你搞定了啊?” “搞定个屁!咱们被涮了!”钱教官脸上青筋暴跳: “有个人混进了烦闷室里,我一直没发现,那人是不是就是你们破零班的学生,叫什么磊的?” “什么磊啊?跑的那个叫李维寅!” 钱教官呆了呆,猛一拍脑袋,发出“哎呀”一声,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我真是脑子糊涂了我!你也别愣着了,人压根没跑,就在这躲着呢,快找吧!” 李维寅不但没有逃跑,反倒一直躲在烦闷室里——这件事情迅速地在原本趋于平静的亢龙书院当中发酵起来,掀起了轩然大波。 每一个教官都开始在书院各处东奔西跑,拿着对讲机大吼大叫,仿佛是暴动的大猩猩。 操场上,梁教官面色阴冷地放下对讲机,吐出了嘴角的烟头。 “好你个李维寅……跟我玩金蝉脱壳呢是吧……” 距离山长限定的七天还有最后三天,再抓不到李维寅,破零班的这群教官都得领教刘兵虎的怒火。梁学文并不打算放过李维寅。 他拿起对讲机,暴躁地喊道: “都他妈给我往死里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此时晚上八点四十,考德刚刚结束,学生们抱着浴巾赶往澡堂,天色入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李维寅在休息室里换了一套新的校服,若是混在人堆里,光凭肉眼找他出来,难度不亚于玩上一套最高难度的《威利在哪里》。 尽管如此,教官们还是不敢懈怠,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逛。 与此同时,书院的全校广播也很快响了起来,要求学生们留意一个13岁,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男性学生,如果抓到了李维寅,重重有赏。 整个亢龙书院都因为这条广播而沸腾了。 佟向东用浴巾擦拭着未干的头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校道上的广播不断循环着寻人启事,一队队保安从身旁跑过,书院上下都是一副剑拔弩张的状态。 听见李维寅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心底泛起几分怪异的感觉。 李维寅在三四天前的一个中午从学校里人间蒸发。他本以为李维寅跑了,所以以他的经验,李维寅不出一天就会被抓回来——他当初随着方常纵火跳窗,最后没能翻过墙去,摔断了腿,这便是前车之鉴。 但三天过去了,书院上下还是没有一点跟李维寅有关的消息。 尽管再怎么难以置信,他不得不承认——李维寅确实成功地逃脱了。这是书院建校以来无人真正做到的事。 直到现在,状况再一次反转。 李维寅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就一直藏在学校里。他明明才消失了三四天,佟向东却觉得恍若隔世。 自己跟李维寅不熟。整个破零班的人都和李维寅不熟,可以说,除了方常之外,每个人提到他的名字,都会下意识地犹豫上几秒。因为人们习惯了叫他“哑巴”。 根据广播的内容,不难猜到李维寅现在就混迹在人群当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佟向东先是愣了一愣,到后来,往宿舍走的路上,他都在下意识地留意路上行人的面孔。 大家的校服千篇一律,但李维寅是同学,那张脸他曾朝夕相处,不可能不认得的。 如果真的见到了,他该怎么做?他想:也许应该举报——毕竟二人交情不深,他也不想犯下包庇的罪名。 旋即佟向东又转念想,既然那个哑巴有本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藏了三天,那估计此时也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哪里会轻易遂了教官老师的愿。 远处的女清洁工拿着扫帚和簸箕往这边走来,佟向东没怎么留意。当那清洁工走到身边时,忽然伸手搭上他的上臂,猛然抬起头来。 佟向东愣住,转头,看向那被口罩挡住三分之二的脸,心下猛地一惊。 “给我蓝思琳的信。” “李……” “嘘。”李维寅猛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拉着他往旁边无人的小径上走。 他以为那清洁工是女的,只不过是先入为主的想法,他看那人穿的衣服宽松,身子又纤细矮小,再加上李维寅特意模仿了女孩走路的步态,他竟是一下子没能认出来。 最让他震惊的不是这里,而是因为李维寅看见他时,单刀直入说的那句话。 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让他瞬间没了当场告发李维寅的念头。 他也受到了蓝思琳的威胁,也和樊磊一样,以答应蓝思琳藏信的事为代价,接受了无法拒绝的诱惑,再过一个月,他就会被家长从亢龙书院接走。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传信的人,竟然就是那个消失匿迹好几天的李维寅! 两人沿着小径走到深处,李维寅仿佛对这周围的地形很是熟悉,带着他七折八拐,绕过了好几处摄像头的盲点,这才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摘了口罩,语速极快地说: “我的时间不多,最多只能给你一分钟,你把蓝思琳给你的信的藏匿地点告诉我,然后你就可以去找教官告发我。” 佟向东犹豫了一瞬,李维寅又继续说: “不用再考虑了。我知道蓝思琳对你说过什么。如果你不照他说的做,把藏信的地方告诉我,那等我出去之后,我一定会告诉他这件事,他有你的把柄,对吗?” 佟向东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要说话,李维寅又烦躁地骂了一句,继续说: “你怀疑我跑不掉,是吗?我既然有能力在书院里躲了这么久,我就有能力从书院里面跑出去,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赌一把试试。” 佟向东咽了口唾沫,终于打消了顾虑: “我说……我说……那封信藏在了饭堂第三个窗口的热食盘下面……” 李维寅心头一跳,惊诧地问: “你是怎么把信放进去的?” “蓝思琳藏的……我不知道……” 李维寅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暴躁的嘶鸣,看也不看佟向东一眼,拔腿便跑。 第34章 【茫】 收到全校通报的消息后,全校的安保人员都参与了搜寻李维寅的行动,教官也不例外。 他们收到了命令,分头行动,务必要搜遍亢龙书院的每一个角落。 王教官在校道上一路小跑,不断推开身边的学生,目光来回游移,始终没能在人群中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对于李维寅的逃跑,他表现得远比其他教官要紧张得多。李维寅或许是收到了蓝思琳的什么指示——当真是如此,这事就与他脱不了干系。 好在李维寅的特征比较明显,他长得不高,那样的矮个子小孩,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 抱着这种希冀,王教官一路上瞪得眼睛都干涩了,也没能寻着一个一米五六左右的短发男生。 他在饭堂附近停下脚步,破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见操场上许多教官都在吆喝着疏散学生,逐个排查。 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个穿着制服的女清洁工正吃力地把清理着垃圾桶的塑料袋。她带着帽子口罩,脸看不清楚,半边身子都探进垃圾桶里,努力地把袋口打上结,一点一点地把爆满的垃圾袋往桶外拽。 王教官没有帮忙的欲望,他抬脚欲行,又愣了愣,呆呆地看着那正在沉默干活的清洁工,微微皱起眉头。 他转过方向,正要向前走去,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活呀王大富!愣着干嘛?” 梁教官平日油光发亮的背头有些乱了,像是弹簧从床里支棱出来,又像是斗败的公鸡,俨然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王教官不敢怠慢,附和了一句“在干活呢在干活呢”,便急匆匆打另一头跑掉了。 梁教官呼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领子,他穿的衣服不多,纵是在这大寒天里,也跑出一身汗来了。他抬眼看了看方才王教官一直呆看的方向,那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垃圾桶,不见人影。 亢龙的饭堂只有一个,分两层,破零班平时都在楼上吃饭。既然佟向东没有特意说明蓝思琳的信藏在了哪一层,那就大概率是在二楼了。 饭堂的铁门已经锁上,没法从正门出入。好在所有的建筑都设置了安全楼道,李维寅将手中的一袋垃圾甩到地上,匆匆往安全楼道走,直上二楼。 二楼一片黑暗。饭堂的地理位置不好,周围都是一些平日参观时才会用上的教学楼,平日不开灯,而窗外的高墙又将月亮投射的光线遮挡得一干二净。 但李维寅没有冒险开灯的打算。 他知道饭堂里是有监控的,在经历了上次的学生纵火事件之后临时在教师专用区的方向加设了一个。 但李维寅分辨得出来,那并不是夜视监控。 他在门边无声地站了一会,待视线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能够看见大致轮廓后,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饭堂的打饭窗口前,数到第三个,用力去扳窗口上的挡板,将其推上去之后,又将前面那一米见方的热食盘掀起一角。 每次打饭的时候他都是最后一个。所以他常常看见饭堂的阿姨做这个动作,把热食盘剩下的菜都扒拉到自己的饭盒里。 所以他也清晰地记得,热食盘底下的热水槽里,泡满了许多腐烂的蛆虫尸体。 对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那都将是终生难忘的景象。就算做梦梦到也会吓醒。 如果不是槽里的热水每天都会加热三次,这几个月也不换一次,混杂着油脂的脏水早就成了最渗人的细菌培养皿了。 但李维寅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撸起袖子,想了想,又把手上的麻布手套摘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把手扎进了水槽里。 水槽很深,没至肘部,由于距离上次加热不过一个多小时,仍然保持着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李维寅感觉自己像是泡了一个有些烫人的热水澡,手臂上的毛孔一个个受热张开,触觉变得更加敏锐,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浑浊的水质里仿佛正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东西微微触碰着自己的肌肤。 那些都是已经死掉了的蛆。 李维寅没能忍住,浑身颤栗了一下,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股子强烈的呕吐欲望从腹腔里炸开。 他强行忍住呕吐欲,忍住将手从这脏水里抽出,尖声惊叫的欲望,慢慢地在水里划动着手臂,一点一点地摸索着。 他的指尖已经触到底部的加热板,黏腻得像是糊上了几十层青苔,他甚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嵌进指甲缝里。李维寅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专心致志地在水里搜了一遍又一遍。 紧闭的窗外偶尔传来跑步声和吆喝声,不时有电筒穿过窗户,到处游弋,仿佛学校的安保人员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李维寅紧咬着牙关,终于在三四分钟后,在水槽底部摸到了触感怪异的物什,他猛然探手一抓,将其捞了出来,甩到地上,旋即整个人跪倒在地,拼命地干呕起来。 不知为何,这种感觉远比泡在粪池里令他毛骨悚然。 竟然能够想到把信件装在塑封袋丢进这种地方,蓝思琳绝对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李维寅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摸索着拿到那张纸片,转身匆匆地往窗边走,也顾不得手上的肮脏,直接撕开了塑封袋,取出信件,借着楼下忽闪忽闪的光线努力地辨认着信上的字迹。 当看完第一行字的时候,李维寅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作弊者已经输掉了第二回合……” 这是一封内容几乎与樊磊藏着的那封完全一致的信件。 这也就意味着,佟向东并不是背叛者。 但李维寅别无他法。 他早已在第一次的失利中知悉了蓝思琳真正的布局:他给所有的嫌疑人都下了套,用同样的方式与他们做了交易,让这些嫌疑人们各自为他藏下一封给自己的信。 而自己原本要做的,就是如同扫雷一般,小心翼翼地通过侦查来甄选出真正的“背叛者”,也只有“背叛者”手中的那封信,存在着通往第三个谜的钥匙。 而一旦李维寅选择了“跳关”,他就会踩到地雷。 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极其严峻的代价。 此时此时的作为也是无奈之举。 因为他已经在全校范围被通缉搜查,这种情况下,就算对哪些嫌疑人更有把握一些,他也无法在混乱的局势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他能做的,只有拼一拼运气,找到其中一个嫌疑人,然后背水一战,殊死一搏。 赌自己随机遇到的那个嫌疑人是背叛者。 但他赌输了。一着棋错,全盘皆输。 佟向东,并不是背叛者。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继续寻找下一个嫌疑人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在亢龙书院里想办法藏匿,想办法逃脱,疲于奔命。 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宛如坠入谷底。 第35章 【月】 带着无尽的迷茫,李维寅颓丧地沿着安全楼道,走下一楼。 他很清楚,理智来想,现在并不是绝望的时候,如果被亢龙的人抓到,他的下场恐怕还要更甚于蓝思琳受的那五十下龙鞭。 但是这么多天的煎熬,粪池,烦闷室,还有手臂上尚未甩净的、热水槽里的死蛆。这一切都让他的精神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脑子一片空白地走出饭堂,李维寅耳边陡然传来一句: “你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无尽的惊恐攀上心头。他猛然抬头。 看见的人正是一脸狞笑的梁教官。 起先王教官呆看垃圾桶方向的行为,再加上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的清洁工人,让梁教官心底起疑。 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确定那拿着垃圾袋的清洁工应该走不远后,便蹑手蹑脚地绕过饭堂,来到了后方,这才在安全楼道前找到了那个垃圾袋。 他大喜过望,知道事有蹊跷,李维寅多半是还在附近。 略作斟酌过后,他并没有直接闯进饭堂里,而是在附近埋伏了起来,静静地观望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苍天不负有心人,不到十分钟后,李维寅果然穿着一身清洁工的制服灰头土脸地从饭堂的安全楼道里走了出来。 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李维寅忽然大喊了一声,克服浑身的恐惧,不进反退,整个人发足狂奔,猛地扑到梁教官身上。 梁学文哪里料到李维寅还有这一下,匆匆抬起双臂招架,整个人重心不稳,被李维寅助跑后的一扑扑倒在地。 李维寅刚一落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梁学文腰间的那台对讲机,反手往墙上砸去。 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这台对讲机。对付一个身体素质远甚自己的成年男子,胜率微乎其微,但如果他用对讲机叫来了更多的同伙,那李维寅就彻底完了。 梁学文骂了句粗口,用力一巴掌扇在李维寅的脸上,李维寅吃痛,整个人被灌倒在地,梁教官翻身一跨,直接骑到李维寅的身上,用双手死死地箍住李维寅的脖子,面色狰狞。 李维寅无法呼吸,整张脸都涨得青紫,四肢不断地挣扎着,奈何力气始终不比梁学文,怎么也挣不开卡在脖子上的那双手。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寅猛地挥拳,打落了梁学文的远视眼睛,鼻尖的架子刮破了鼻梁,梁学文下意识张嘴痛叫一声,旋即李维寅的右手如电般探出,五指并拢,直直地刺进梁学文的咽喉里。 一股子无比恶臭的气息在口腔里炸开,梁学文本能地不敢去咬,身子后仰,腾出双手要抓李维寅的右手。 李维寅身上压力一轻,又鼓足力气撑起身子,挣脱了梁学文的束缚,不断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空气,从窒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梁学文的状态也没好到哪去,他跪起身来,“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眯缝起眼睛,借着月色看到自己方才吐在地上的痰,里面似乎还有一两条小小的死蛆。 他扭头,出离愤怒。 “李维寅,老子他妈杀你全家!” 李维寅努力地站起身来,拔腿便跑。梁学文发足狂奔,一记飞扑,直接又把李维寅按在身下。 李维寅趴在地上,身上便是一百五十多斤的梁学文,被压得动弹不得。 梁学文用膝盖抵住他后背的肩胛骨,抓起他的左臂,一手抵在关节上,爆喝了一声,将李维寅的臂弯扳到了一个反人类的角度,李维寅忍不住惨叫出声,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脱。 他的左手被这样扳过一下,短时间内算是废掉了,甚至还有脱臼的可能性。 梁学文放下那只软绵绵的左臂,怒意未消,再次伸手去掐李维寅的脖子,似是要把他生生掐死在这里。 李维寅的眼球渐渐凸起,肺部好像在烧,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仅剩的右手无意识地四处乱抓,触碰到了那一大袋被他放在安全楼道门前的垃圾。 他快要窒息了。 他的指甲拼命划拉着,划破了薄薄的塑料袋,许许多多的垃圾从垃圾袋里喷涌出来,罐头,塑料盒,废纸,烟头。 在彻底断气前的那一刻,他的手在垃圾堆中摸到了一小截断掉的戒尺。 他抄起戒尺,臂肘一弯,往脑后刺去,尖锐的那一端刺进了梁学文的右眼。 梁学文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在地上不断翻滚起来。 李维寅死里逃生,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使劲呼吸,让缺氧的大脑恢复活性。 他看向地面,梁学文还在地上不断翻滚,捂着自己的眼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没有理会,转过头,伸手去拽住地上的那垃圾袋,拖着袋子一点一点往旁边的花坛里挪,垃圾散落一路。 …… …… …… 书院里的各处仍是一片混乱,纵是在洗衣房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搜寻李维寅的广播每隔1分钟就会重复播报一次,谭苒听了十几次,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她坐在长凳上,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台不断转动的滚筒洗衣机,里面放着她和顾玲玲的衣服。 洗衣服要花不少时间,书院里不能看手机,也没有别的消遣,她便只得傻傻地等着。 她觉得很是无聊。地上的瓷砖格子她已经数了很多遍,再数洗衣机的转动圈数,她恐怕要睡着了。 洗衣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谭苒自己。她瞧了瞧四周,又望了望门口,在长椅上盘起腿,用手肘撑起下巴,懒懒地看着头顶那扇小窗外的月亮。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唱了两句,耳边又飘来那不近人情的广播寻人。 谭苒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在亢龙里住了太久,除了《送别》,她已经不记得有什么别的歌可以唱了。 ——如果是在以前,没有被抓进亢龙之前,每到学期放假,同学朋友们都会去卡拉ok聚一聚,她记得有个唱歌总爱跑调的同学,偏偏又是个麦霸,大家常常笑话他,说要众筹请他金盆洗嘴。 ——她现在已经连那些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了。 谭苒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么坐小心会变成罗圈腿哦。” 一道轻巧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谭苒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起来,扭过头去,抱着一盆子脏衣服的关颖忍不住笑出声来。 谭苒觉得羞赧,又觉得欣喜。 “是你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老师来了呢。” 关颖说: “对呀,很巧吧?” 她径自走到那一排洗衣机前,径自把换洗的衣服放进了滚筒里,按了几个按钮,滚筒开始转动。她又在谭苒身旁坐下。 “那个小姑娘不来陪你吗?” “她在宿舍休息。” “噢……”关颖想了想,又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那个小姑娘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吧?” “是的,她是个聋哑人。” “真可怜啊……” “是呀……”谭苒低低地应了一句。 关颖转头,看了谭苒一眼,又问: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吗?她叫什么名字?” “顾玲玲,照顾的顾,王令玲。” “顾玲玲……”关颖轻声念了几次,笑着说: “我会记得的。你会手语是吗?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可要帮我翻译一下,我想和她打声招呼。” “好啊!”谭苒眨眨眼睛,笑着说:“顾玲玲应该也会很喜欢你的。” “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关颖笑嘻嘻地看向谭苒:“你也是。” 谭苒脸上掠过一丝绯红:“瞎说!你明明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咱们哪里还算得上是孩子呀。” “那不一样,我永远都是可爱的小宝宝。” “臭不要脸。” 两人对视一眼,咯咯地笑起来。心态都是放开了许多。 闲聊的话题也开始有了变化,天南地北的,着调的不着调的,好玩的好笑的,平日里不太敢说的,许许多多的笑声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小小空间里徜徉。 窗外又传来广播声,关颖伸了个懒腰。 “这已经快找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找着呢?” “应该是吧。” 关颖撇了撇嘴: “哎,说起来,你认识那个叫什么李维寅的吗?” “不认识啊。好像……是破零班的?” “破零班的那帮家伙是真的厉害,”关颖压低了声音: “要不是我运气好,我也差点被关进破零班了。” “啊?”谭苒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关颖。 关颖又看看门口,确认大抵不会有人进来,坐近了谭苒,拉开衣袖,给她展示了一下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口。 “我刚来书院的时候,想不开。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苦了,三天两头就要挨打,连我妈妈都没打过我呢……然后,我就想要用笔割腕自杀一了百了,后来实在太痛了就作罢了。” 关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要是我失血过多晕过去的话,被学校的人知道了,肯定要挨龙鞭,关进破零班了。” “自杀的想法……我或多或少也有过……”谭苒犹豫了一下,低低地说: “倒不是因为教官老师的问题……是因为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大家都害怕被打小报告,所以不敢和其他人有太多交流……” 关颖叹了口气:“是呀。” 老旧的洗衣机忽然剧烈地抖了一抖,停了下来,谭苒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她走上前去,将衣服收进盆子里,又坐到关颖身旁。 关颖笑嘻嘻地问: “怎么?你还打算陪我呀?” “没事啦,离寝室门禁还有一段时间呢。” “不好吧?你那小姑娘不还在宿舍里等你吗?” “这个也是……” “快点回去吧,咱们有机会再聊嘛,咱俩的班离得又不远。” 谭苒点点头,心底惦记着顾玲玲,便站起身来,她一转头,又望见窗外那一轮小小的月光。 广播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空荡荡的洗衣房里,只剩下关颖那台洗衣机轰隆轰隆的声音。 谭苒眨了眨眼睛,记起来自己在心底许下的承诺。 她要找一个同伴,和顾玲玲一起,逃出亢龙书院。 关颖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她有把握——她相信关颖不会出卖自己。 她慢慢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椅子上的关颖。 “关颖……” “嗯?” “我……” 关颖认真地看着谭苒。谭苒的眼神有些游移,她抱着盆子,又在关颖的身旁坐下。 关颖似也意识到了此刻的气氛,一言不发,看向谭苒,等待着她的后文。 谭苒托在盆子下的双手十指交缠,渐渐紧握。她抬头,看向关颖,又慢慢低下头去,心神不定。 应该怎么说出口呢? 说出口了,她会答应吗? 如果她答应了,她们又该怎么做呢? 自己明明连一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如果逃跑的时候被抓住了,顾玲玲怎么办,关颖怎么办? 也许她们都会被关进破零班。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等于是害了玲玲。 破零班那惨无人道的体训,她也是早有耳闻了。 失败的代价,她可以接受。 可作为始作俑者,她也得为关颖和顾玲玲负责。 眼下的生活已经如此强差人意,一旦失败了,谭苒就得在无尽的愧疚中度过接下来的书院人生。 无数的顾虑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如同翻涌的强酸,迅速地腐蚀着谭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 关颖微微抿起嘴巴。她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谭苒的手腕。 “谭苒,我也一直……有话想和你说。” 谭苒僵硬地扭过头,诧异地看向关颖。 关颖看着她,张嘴,数次欲言又止,又转过头去,叹了口气。 “……还是不行……” “……是吗。” “嗯。” “……我……也是。”谭苒轻轻地呢喃着,低下头。 两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降到冰点,洗衣房里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以后,谭苒才又抬起头,看向小小的窗外那一轮清亮的月光。 洗衣房的窗真的很小,像是舷窗。如果这个地方是一艘很大很大的船,那她们或许还要在海上漂泊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她们的周围都是无边无尽的大海,那跳出了船,又有什么意义呢? 谭苒轻轻开口,说:“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关颖说是啊。 第36章 【脸】 梁学文的哀嚎声惊动了附近的学生,引来教官和保安,将其送去就医,发现他与李维寅搏斗的现场——这已经是在李维寅离开十分钟后发生的事。 李维寅再一次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匿迹。 山长刘兵虎也到场了。他看着那满地流淌的血迹,和一路延伸到花坛深处的垃圾,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没有人知道李维寅拖着那袋垃圾去了哪里。 但留下的垃圾就是暴露他行踪最直接的证据。 很多人认为那不过是障人耳目的诱饵。但李维寅始终走不远,那一大片花坛周围成了人们搜查的重点。 一个多小时后,在校外医院醒来的梁学文通过陪伴的同行告诉了刘兵虎一个重要的线索:李维寅在遭遇他之前,曾今进过书院的饭堂。 于是人们根据大概的时间,调取了食堂的录像监控——目睹了李维寅在饭堂里掀开热食盆,用手捞取信件的过程。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 “那个热水槽里面有什么东西?” “那本来就是放热水的地方……两个月换一次。”食堂的负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不过,我可以确定,那里面真的不可能有什么东西……除非是有谁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还能有谁?逃跑的不就只有他一个人吗?还能有谁?”刘兵虎的语气越来越烦躁,说到后面的时候,暴跳如雷。 “校……山长。”身后有名教官畏畏缩缩地出声,众人转过头,认得那是王大富。 “我觉得……那里面的东西……可能是蓝思琳藏的。” 听见这个永世难忘的名字,刘兵虎忽然一愣:“蓝思琳?” “是的……”王大富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坦白从宽,支支吾吾地将李维寅发现蓝思琳给他留下信件,指引他找到景观园的逃逸方法的事告诉了刘兵虎。 “也就是说……那个天杀的阴魂不散的家伙,在离校以后,还想在咱们书院里面搞事情?” “恐怕就是这样的……”王大富冷汗涔涔:“可能热水槽里面藏的东西也是蓝思琳留给那个李维寅的……” “岂有此理!” 刘兵虎一掌拍在桌子上,监控室里传出巨响,所有人都肩头一颤。刘兵虎气得浑身发抖: “我亢龙书院……建校十七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那个……那个蓝思琳!他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东西?嗯?” “他在书院周围搞了这么多小动作,难道就没有人注意过吗?我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们要小心提防他了吗?烦闷室的那件事教训还不够是吗?说话啊!” 刘兵虎又猛拍了一下桌子,在场的破零班教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门外,孙善利匆匆走了进来,教官们见状,又纷纷低声下气地喊起了“校长好”。孙善利没有理会他们,捧着一部响动的手机径直来到刘兵虎面前。 “山长,梁教官有电话。” 刘兵虎扫了场上众人一眼,监控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他接过电话,放在耳边。 “山长……”电话那头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仿佛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 “他需要食物。” “食物?”刘兵虎愣了愣。 “他没有逃出书院。我觉得他没有逃出书院……我们学校的监管很严格,他肯定还在书院里藏着。”梁学文的声音渐渐变得激动起来: “所以我想,不管他要做什么,他总归要找吃的……对了,他之前不是藏在烦闷室里吗?他躲在那里面,就是为了有吃的……没有吃的,他捱不了多久……” 听到这里,刘兵虎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梁教官。你先在医院里好好休养,逃跑学生的事情,交给我来安排。” 挂上电话,刘兵虎捏着眉心略作沉思,很快便下达了命令: “告诉全校工作人员,从今天起,严格管理食物配给,饭堂要严查,每个人都不许带食物走出饭堂……还有,宿舍里也要严查,但凡有人私藏食物的,一律龙鞭处置!” 刘兵虎眯缝起眼睛。 “既然那个小子愿意躲着,那就让他一直躲着。我们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 …… …… 连续三天的时间,亢龙书院的男女宿舍里,每天晚上至少都会有十几次突击检查。 从晚上十点开始,到第二天凌晨五点结束,学生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宿舍会拉起警铃。 密集的搜查让书院的学生们精神高度紧绷,一度接近崩溃的阈值,受罚的人数呈爆炸式的增长:突击检查时发现被子没有叠好,就要挨打;鞋子没有放好,就要挨打;一旦发现学生们私藏食物,就直接打上十下龙鞭。 一时间,书院上下,人心惶惶,哀鸿遍野。 李然这几天的精神都很是糟糕。 他的体质一般,在终日体训的破零班总讨不得好,再加上近日的突击检查让他无法安睡,整个人的精神都陷入了极度疲惫的状态。 听同学们口耳相传,书院之所以会突然对学生们管制得如此严厉,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班里那个逃跑了一个星期不见踪影的“哑巴”。 他打心底里对哑巴恨到不行。半睡半醒,浑浑噩噩间,也期盼着自己能够找到李维寅的踪迹,将他绳之以法。 但自打那夜李维寅从烦闷室里溜出来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发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有过被他混进烦闷室的前车之鉴,所有人都认为李维寅并没有逃出亢龙书院——他定是藏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个地方正是亢龙书院的监管盲点所在。 李然不蠢,他也能够想到这一点。但当他代入李维寅的思维,幻想自己应该躲在何处时,他也毫无头绪。 或许,李维寅一日不出来,亢龙书院上下,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天中午,破零班照例在经过了一番艰辛的体训过后,来到了饭堂。 抢在前头抢食的学生会手法,排得太后面又只能吃些残羹剩饭。李然有自己的经验,每次排队时,他都是在队伍三分之一的地方。他活得小心翼翼,争取不被教官抓到把柄,他害怕被打。 打完了饭,他回头往门口边上的桌子走。经过饭堂中央的过道时,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滑过自己的后颈,落到地上。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发现落在地上的是一个废纸团。 他心底诧异,沿着纸团下落的地方,慢慢仰起头。 栅栏状的通风口上方,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是李维寅。 第37章 【信】 栅栏状的通风口上方,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是李维寅。 在刹那间,李然的身上绽出无数鸡皮疙瘩,没能抑制住内心的惊恐,惊叫了一声,就连饭盒也打翻在地。 李维寅隔着栅栏,慢慢地伸出食指,抵在嘴边。 “嘘——” 李然很快反应过来,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迅速蹲下身去,收拾打翻的饭菜。 一道身影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身边,一把拧过他的耳朵,拽着他整个人甩到了旁边的饭桌上,一时间,饭堂里混乱不堪。 “你搞什么!?你搞什么?啊?!” 李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他的左耳已经没有知觉,不知道是不是被整个扯了下来,他惊恐地缩着身子,看向身前的梁教官。 ——自打那天被李维寅用戒尺刺瞎了一只眼睛之后,他的左边脸至今包着纱布,破零班带种的人都开始在暗地里笑话他“独眼梁”。 失去了一只眼睛后,梁学文的性情大变,相对于以前的阴冷,现在堪称是暴虐无道,折磨起破零班的学生们,毫不留情。 “对不起……对不起……梁教官,我不是故意的……” 李然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给梁教官道歉。 “给你30秒把地上的东西给我收拾干净,这顿午饭你也不用吃了,去角落给我做100个俯卧撑。” 甩下话来,梁教官冷漠地转身离去。在场的同窗们默默地看着李然,没有人敢出手帮忙。 李然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咬着牙关,心中对李维寅已是恨急,可他不敢告发李维寅,刚才的他,甚至连告发的勇气都没有。 他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饭菜,用手将其拨进饭盒里,收拾到一半时,手指拨到那个落在地上的纸团。 他愣了一愣,又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栅栏之后,李维寅仍在沉默地盯着他。 李然感到莫名的恐惧。这种难以言明的恐惧迫使他将那枚纸团藏进了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抱着那只饭盒,踉踉跄跄地往教师专用区走,来到了梁教官面前,低声下气地问: “教……教官……我已经收拾好了……请问……拖把在哪里?” 梁教官放下筷子,冷冷地转过头,看向李然。 “拖把?你要拖把是吧?” 他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然,李然觉得心里恐怖,正要退出一步,梁学文已经挥起手来,猛地一巴掌甩在李然的脸上。 李然在空中旋了半圈,重重跌倒在地。梁学文弯下腰来,拽住他的头发。 “拖把!拖把!拖把这种事你也要问我?你这么多年的饭都是白吃的吗?你不是不知道怎么拖地吗?我来教你,拖地!” 李然痛得惨叫出声,仿佛整个头皮都要被梁学文掀开,整个人都被倒拖着走向饭堂中央那片被饭菜沾污的地面,拖拽着李然用他的衣服裤子在上面来回摩擦,一路上碰倒无数桌凳,坐在附近的学生们都不忍再看,纷纷离散。 这一切结束之后,挂着满脸鼻血的李然在饭堂的角落做足了一百个俯卧撑。 …… 厕所隔间门被打开。 李然哭着,拖着踉踉跄跄的身子走进来,他的唇上仍残留着鼻血。 他转身把门关上,哽咽着坐在马桶上,弯下身来,抓着头发,身子颤抖,放肆地哭了一阵,这才颓然地翻了翻口袋,从口袋里翻出那张纸条。 那一面写着: “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作弊者已经输掉了第二回合……” 李然没能看懂这一大段话,他吸了吸鼻子,注意力被那张皱巴巴,满是脏污的纸条背面所吸引,将其翻转过去,这才得到了李维寅留下的血字。 “今晚把信给我。” 李然没能压抑住哭腔,闭上眼睛。记忆开始闪回。 一个月前的夜晚,考德结束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李然遇到了蓝思琳。 与樊磊,佟向东的经历类似。蓝思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李然的家庭背景,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私人秘密。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只需要等就好了。大概在一个月后,会有人来找你要一封信,你只需要去找宿舍的宿管,他会把信交给你,然后你再转交给要信的人……” “如果我答应你,你真的会把我带出去吗?” 蓝思琳笑了,笑得很是玩味,轻飘飘地应了一句: “骗人是小猪。” “但是……信在宿管老师那里,我怎么可能拿得到……”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蓝思琳耸了耸肩: “试一试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会知道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去做的,”蓝思琳忽然凑到李然耳边,笑眯眯地轻声耳语: “希望你可以识相一点……” 李然咽了口唾沫。他看着蓝思琳把双手揣进口袋里,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走去,又看见他在远处停下脚步,转回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场游戏,每个人都会有公平的机会。我奉劝你作出正确的选择,否则……小心自食恶果。” 停止回忆。李然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颤抖着推开厕所隔间门,走了出去。 晚上七点,破零班的体训结束,学生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饭堂。 李然沉默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在教官和学生们走进饭堂门后,他抱着饭盒转身便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男生宿舍,这里的宿管刘老师是个中年男人,看见李然朝这边跑来,当即喊上了: “喂!那边的!你想干嘛?” 他将李然拦在门口,李然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刘……刘老师……蓝思琳……是不是给你留了封信?”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宿管老师神情微变,四下望了望,低声问: “是他要你来拿的?” “是的,上个月前他叮嘱我的……” 宿管老师闻言,便不再起疑,带李然走进旁边的保安室,嘴上还在说着: “我先告诉你,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要是露馅了,保证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然连声应允,刘老师从保安室的坐垫下抽出一个信封,塞到李然怀里,便连声催促他离开。 “记住!你从来没有进过这里,我也没有见过你,明白吗?” 李然点了点头,又气喘吁吁地往饭堂跑。 第38章 【弃】 考德结束后,学生们照旧离开操场,回到宿舍,取了换洗衣物排队洗澡。 李然把蓝思琳的信件藏在面盆里,忐忑地在校道上走着,路过饭堂时,他左右看了看,确认附近没有教官之后,迅速地折进了前往饭堂的小路。 饭堂的大门是锁着的。李然用力推了几下,没能打开。他又四下望望,沿着安全楼道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餐厅没有开灯,入眼处只有一片漆黑。李然小心翼翼地抱着面盆走进去。 “李……李维寅?” 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李然整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嘘。” 李维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废话少说,把信给我,然后离开这里。” “明白……我明白……” 李然连声应允,把面盆放到地上,从一堆衣服里找出了那封未曾拆封的信件。李维寅夺过信件,跑到窗边,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芒将其打开。 李然心存好奇,没有直接离开。他看见李维寅在视线扫过那封信时,整个人都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 “蓝思琳……说什么了?”李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 李维寅语气平淡地将那张纸撕碎,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和前几封一样。” “前几封?”李然愣了愣:“他还给你留了好几封信?” “你不是唯一一个接受了蓝思琳委托的人。像是这样的信,他至少藏了四封。”李维寅淡漠地扫了李然一眼: “如果我找得到他,我会跟他说明你的情况。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李然咬咬牙,问: “那他真的会在一个月后接我出去吗?” “问我没用。我也只是被迫卷进他的游戏而已。” 李然闻言,心下一惊,蓦然记起蓝思琳那句意味深长的留言。 “这场游戏,每个人都会有公平的机会。我奉劝你作出正确的选择,否则……小心自食恶果。” 他抿抿嘴唇:“蓝思琳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李维寅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你该走了。” 李然握了握拳头,转身往安全楼道走。李维寅冷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记住不要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你的把柄还握在他的手上。” 李然顿了顿,没有回头,匆匆地下了楼。 在窗外看见李然离去的背影,李维寅紧绷的脸顿时放松了许多。 他一言不发,走到饭堂角落,面对着墙壁,沉默了接近三十秒后,猛地一拳砸在了墙壁上。 沉闷的碰撞声在黑暗空旷的餐厅里响起。李维寅呼吸急促,宛如失心疯般对着墙壁不断抡起拳头。 “妈的……妈的……妈的……他妈的……操!” 将内心深处的愤怒彻底宣泄后,李维寅挨在墙上,坐倒在地,用砸得发红的双手抱紧脑袋。 他不爱说脏话。他信奉理智,脏话只不过是无能者的愤怒。但眼下这种状况,除了骂上几句粗口,他没有任何办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毫无疑问,李然就是“背叛者”。 因为李然藏着的那封信上,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毁掉他。” 看见那行字的瞬间,李维寅的瞳孔瞬间收缩,内心深处仿佛遭遇一记重锤,像是子弹头在心房中央炸开,无数的负面情绪沿着身体的毛细血管喷薄而出,溢满全身。 他历经千辛万苦,在书院各处流离辗转方才得到第三封信,结果蓝思琳留给他的,竟然就只是这么一个荒谬荒唐的回应。 李然为什么是背叛者?他做了什么事?他伤害了什么人?就凭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毁掉一个人?! 李维寅觉得自己蠢到没边。明知蓝思琳留下的是丑恶至极的陷阱,他还被上面的诱饵所蛊惑,一股子往里头钻。他这些天作出的努力,付出的代价,全部都付之东流。直到那一刻,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只不过是被人随意玩弄的牵线傀儡。 良久的沉默过后,李维寅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往安全楼道走。 他决定不再参与这场可笑的家家酒。 他要退出这场游戏。 …… …… …… 方常跑完第二十圈时,浑身已被汗渍浸透。 此刻江西的气温不到十度。他只穿了件单衣。操场上,其他同学还在没命地奔跑着。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到看台边上,拿起了自己的塑料水瓶,仰头要灌,愣住了。 他的瓶子底下,不知何时贴上了半张扑克牌。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清澈的水上,折射出牌面那只小丑扭曲的笑脸。 他将扑克牌从瓶底拿了下来,仔细地翻看了一阵,在背面的白边上发现了几个蝇头小字。 是夜,洗完澡后,方常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到宿舍里。他走到了操场,挑了个没人的地方,在看台边上坐下,看别人踢球。 踢球的多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由于伙食原因,体力不佳,再加上书院每天总共也就那么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缺乏训练,技术也欠缺,踢起球来毛毛躁躁的,没什么看头。 他的注意力没法集中,开始留心看台周围的情况,对面也有些同学坐在看台边上,三三两两的闲聊。但基本都是同性。异性之间,但凡有什么交流,被发现了以后都是要记过打戒尺的。 几分钟后,有人在他附近的地方坐下。方常微微侧头,认清那人的面孔,心底微微一凛。 他悄悄吸了口气。 “果然是你。” 李维寅没有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操场上踢球的同学。打远处看去,就好像和方常是并不相识的两个人。他的脸上用灰尘在颧骨和鼻梁的位置化了很巧妙的妆,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学生照里的清瘦许多,长短不一的头发也不知何时修理得齐整了。 “你怎么确定来的人一定是我?” 方常从口袋里掏出半张扑克牌,三指一夹,弹到李维寅腿边。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有必要用这么隐秘的方式联络我。” 李维寅将脚边的扑克牌拾起,不动声色地揣进口袋。方常又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竟然能够在书院里躲了这么久,还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和我见面,你也是够有种的。” “不过是灯下黑罢了,”李维寅淡淡地说:“按照惯性思维,他们会觉得我还在什么地方躲着。” “就当做是吧。”方常撇撇嘴,“找我有什么事?” 李维寅沉默了数秒,然后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你什么?” “一起逃出书院。” 第39章 【虑】 “一起逃出书院。”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方常便愣了愣,下意识地转过头。 “你说什么?” 李维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你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方常匆匆转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 “你疯了吧?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逃出去?现在的监管要比之前严格了好几倍……” “既然我说了能够逃出去,那就一定能够逃出去。”李维寅平静地说: “你之前没有找错人。成功率超过六成的逃脱方法,我至少知道四个。” “呵……”方常气极反笑:“六成?那其余的四成怎么办?你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吗?” 李维寅没有回应。他缓缓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方常,盯得他心底发毛。 “你觉得你还有多久才能被你家里人接走?” 李维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方常紧紧抿着嘴唇,额头开始有冷汗渗出。 半晌,他低声问: “假设……只是假设。如果我们真的逃出了书院,周边的县城也全都是他们的眼线,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只要出去就够了。其他的问题我会解决。” 李维寅看向方常。 “你来吗?” 方常转过头去,沉默了许久,双拳渐渐攥紧。 “你掌握的方法里面,成功率最高的有多少?” “七成。但是如果用那个方法,我们需要三个人。” “具体的方法是怎么样?” “我们翻墙。” “翻墙?”方常的语调高了些:“你知道那些围墙有多高吗?足足三米,就算姚明来了也得带梯子才能爬得上去……” “不是所有的围墙都有三米高,亢龙建在山里,地基不好,有轻微地陷……保安监控室后面的那一段,墙体高度只有两米二。” “监控室!”方常惊道:“你疯了吧?太岁头上动土?”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李维寅平静地解释:“这也是思维盲区。亢龙的监控几乎遍布全校,你在什么地方翻墙都有摄像头拍得到……但监控室的周围,是不会有监控的。” “可是那里有保安!” “所以我们需要第三个人。我可以来做诱饵。” 方常再次沉默。沉默许久,他才开口: “就用那个方法,人我负责找。” 李维寅无声地叹了口气。 “找人可以,但你不能找上次和你一块逃跑的同伙……尤其是李然。”他心底还对蓝思琳所指的“背叛者”有所忌惮。 “为什么?”方常问。 “因为他们不会答应你。” “你怎么知道?” “他们现在……都是蓝思琳的棋子。” “棋子?”方常怔住,又转头看向李维寅:“什么意思?他们现在被威胁了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处境要比我们现在好得多。”李维寅始终对蓝思琳的布局心怀芥蒂,没有多言的欲望。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去。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考德结束之后,我会在器材室等你。要不要多带一个人,取决于你自己。” 说罢,他也不再理会陷入纠结之中的方常,径自离去。 方常看着李维寅渐渐离去的背影,转过身,把头埋进膝盖,开始疯狂地喘气。他的双手攥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扯紧。 …… …… …… “方常?方常?” 方常的意识被唤醒。他喘着粗气,恍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寝室厕所的玻璃镜子前,右手无意识地与镜中的自己的左手相抵。 门外不断传来樊磊的拍门声: “你吃坏什么东西了?拉屎拉傻了吧?你都蹲了多久了?没事吧你?” 方常仓促地应了声“好了”,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狠狠洗了把脸,又用毛巾使劲擦了擦,促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拧开门把。 樊磊在门缝里诧异地扫了他几眼:“你真没事啊?” 方常拍拍他肩头,走进寝室。 “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樊磊凑到方常耳边,压低了声音: “我说,你今天洗完澡不知跑去了哪儿,隔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你可别吓我啊。” 听到这话,方常心底溢出几分暖意。在亢龙书院里,每个人都在学校的高压统治下变得不近人情,与樊磊这种共患难的友情是非常难得的。 他舒了口气,挤出笑容: “真没什么事,我就是去操场看人踢了场球。” “踢球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群男人为了一个球抢来抢去,你找个女朋友多好,自己独享一对。” “别贫了,你有本事你找一个我看看,找不到不是男人,终生阳痿……” “别别别,我是gay,我不喜欢女人,成了吧?” “那你可得离我远点。” 两人斗了一阵嘴,寝室的大门突然打开,另外两个舍友匆匆跑进来。 “查寝了查寝了!” 这句话宛如拉响了逃生警报,宿舍里的四人对视一眼,飞也似的窜到各自的床上,把鞋子被子捯饬好,钻进被窝,把宿舍的灯关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花费了不到十秒钟。 每天晚上十点,宿管刘老师都会过来查寝,但凡遇到还没洗漱完毕睡觉的,都会拉出去打上一顿戒尺,没有人愿意触他的眉头。 方常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乖巧得犹如睡美人一般。不多时,便能听见门外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宿舍的大门被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眼皮能感觉到手电筒的光线在寝室里四处晃悠,过了一阵,门被带上,脚步声渐行渐远,每个人都打心里舒了口气。 最近查寝查得很是严格,没有人愿意顶风作案,躺到了床上,便真的就是睡觉了。 在一片安静中,方常重新梳理着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那不是梦。他确实见到了李维寅。 而李维寅说的话如果都是真的,那今夜也许就是他留在亢龙的最后一夜。 他的心情很是复杂,开心占得不多,更多的是迷茫。 第40章 忖 方常整夜都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思绪纷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脑海中始终盘桓着李维寅特意叮嘱他的那一句“不能找上次一块逃跑的同伙”。 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穿过校道,走上宿舍楼,将自己关在厕所里整整半个小时对着镜子发呆。想到樊磊拍门时说的话,想到打开门时他望向自己那毫不作伪的担心神情。 明天之后自己也许就要永远离开亢龙。如果一言不发,那他将再也不会有联系得上樊磊的方式。 然后他想:去他妈的。 凌晨两点,他从床上爬起来,拍醒了迷迷糊糊的樊磊。 “老烦,老烦!” “你干嘛啊!”樊磊在床上转了个身,没能回过神来,打算继续睡。方常呼了口气,一把抓住樊磊将其整个人都拖下了床。 樊磊终于被惊醒。 “你干嘛啊!方常??” “嘘——” 樊磊被他扯着往厕所里走。樊磊晃晃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你要干嘛?方常,我跟你说,我今晚说我是gay,其实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先别当真……” “我可去你妈的吧!”方常压低了声音,满脸严肃:“我要跟你说正事!” 将厕所门关上,方常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漱口杯,抵着连同走廊的墙壁仔细地听了一阵,确认了没有脚步声以后,他才让樊磊坐在马桶上,自己靠在墙上,抱着肩膀,皱着眉头盯着他。 樊磊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常哥,您有话直说,您看成吗?” 方常深深吸了口气。 “老烦,你先老实告诉我一件事:蓝思琳是不是对你和李然他们做过什么?” 樊磊愣了愣。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说就是了。” 樊磊抿了抿嘴唇,思忖良久,还是老实交代: “李然他们我不清楚,但我确实是有的。蓝思琳要我藏一封信,我到后来才知道那封信是给李维寅的。” “给李维寅的?那是怎么回事?” “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谁能知道蓝思琳那个疯子在想什么……总而言之,我就是告诉了李维寅藏信的地方,然后按照蓝思琳的吩咐……举报了他。” “你举报了他?”方常惊讶地叫了一句,略作思衬:“这么说来,他突然在书院里搞出那么大件事,都是被你逼出来的?” “我都说了,是蓝思琳逼我做的,我也只不过是被他使唤而已,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常又记起来李维寅说过的那句“他们现在都是蓝思琳的棋子”,也隐约理解了李维寅不让自己找他们一并逃跑的理由——兴许是因为他们被迫联合涮了李维寅一道,李维寅打心里对他们不爽。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有斡旋的余地,樊磊是他在书院里最好的朋友,倘若他丢下这些朋友独自逃跑,那他实在是过意不去。 方常咬了咬牙,问: “樊磊,我问你,你讨厌李维寅吗?” “我怎么可能讨厌他?他又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虽说平日在学校里表现得确实臭屁了点,但也不至于讨厌他就是了。再有的话,就是举报他的事,确实让我心底挺愧疚的……” “如果是这样,那还好说……”方常呐呐了一句,又看向樊磊,眼神坚定: “老烦,我老实跟你说,今天晚上,李维寅找到了我。” “你说什么?”樊磊蹭地从马桶上站了起来,方常按住他: “你先冷静听我说。” 随后,他便将李维寅找到自己,邀请自己一起逃跑,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仔细地告诉了樊磊,樊磊听得脸上阴晴不定。 说完以后,方常便呼了口气: “事情就是这样,他已经跟我交代了逃跑的方法,也告诉了我总共需要三个人,我觉得无论如何,你也得跟我一块出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樊磊微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方才刻意强调了自己是被蓝思琳逼着陷害李维寅的,却隐瞒了作为代价,自己可以在一个月后被家人接出书院的事实。 因为无论如何,出去的都只有他,就算他有打算在家人将自己接出去以后想办法联络方常的父母,此时此刻也并不是将此事告诉方常的最佳时期,他害怕方常会觉得不公平。 然而,问题就在于,自己本身就已经确定了一个月后一定能够离开亢龙书院,又何必冒这种弥天大险呢? “樊磊,你愣着干嘛?你说话啊!” 方常见樊磊久久不回应,有点急了,樊磊冲他摆摆手,一屁股坐到马桶上,抓着头发: “你先让我想想。” “这事儿有什么好想的?李维寅那头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亲自跟他解释清楚,他应该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况且你也不是什么坏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还能怎么样?你这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婆婆妈妈的,我告诉你,我们时间真的不多了……” 樊磊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整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方常话还未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到方常面前,认真地看着方常。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方常的肩膀。 “你是个好人。” 方常懵住了,捏开他的手。 “你发我好人卡干嘛?” 樊磊说: “我陪你。” …… …… …… 翌日,破零班照常在操场上进行地狱式的体训。班里的同学被统一安排了三十圈,在跑道上一个个喘得像是丧尸。 樊磊随着方常一块跑,两人体力不错,已经超了同学们一大圈。在剧烈运动时不能说话,他的大脑却没有停止思考。 昨夜与方常的那番对话算是提点了自己——想来,除了自己之外,上次在纵火逃校计划中一并行动的几名伙伴,李然,佟向东,陈启,都和自己一样,被蓝思琳指使着藏下了一封信。虽然他并不清楚信里的内容是什么,也不清楚蓝思琳的用意,但有很大概率——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被蓝思琳承诺了一个月以后会有家长将他们接出亢龙。 所以他要优先考虑到的人,是李然。 李然的情况有些特殊。他和樊磊其实是早在进入亢龙之前就是同穿一条裤衩子大的兄弟,性格懦弱的李然小时候常常受到同学欺负,而樊磊性子刚烈,总是会出身保护李然,一直以来,都待他如自己的亲生弟弟。 自己今夜就要和方常一块离开亢龙。昨夜他有问过能不能带上李然四个人一并逃跑,但是被方常严词拒绝了,问起原因,他也解释得含糊不清,只说是李维寅特别交代过绝对不能带上李然。 他虽然心里不爽,却也没有多少怨言,因为他已经确认,李然多半和自己一样是安全的,只要再熬一个月,就可以顺利地离开亢龙。 但他仍旧觉得,自己今夜就要离开,有必要与李然交代一声。 第41章 【堕】 樊磊放缓脚步,来到了李然身旁。李然正在队伍后头奋力地跑着,一张脸憋成了酱色,生怕因为跑到最后而受处罚。 樊磊知道现在不是和李然说话的好时机,于是他只对李然说了一句: “休息的时候到厕所里找我,有事情和你交代。” 跑完了三十圈,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到看台上坐下休息,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 只有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樊磊不敢懈怠,冲远处的李然使了个眼色,对附近的教官交代了一声,便朝厕所走去。 李然很快也紧随其后。走到厕所门前,樊磊二话不说,拉着李然加快脚步绕到了厕所后面,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声后,方才出声: “李然,蓝思琳是不是找过你,要你做些什么事?” 李然愣了愣,眼神开始变得闪躲,念在对方是樊磊,还是支支吾吾地道了声“是”。 樊磊神情严肃,继续问: “他要你做了什么?” “他……藏了一封信,让我告诉李维寅……” 果真如此——樊磊心里想着,又问:“那他有没有说过,日后会接你出去之类的话?” 李然舔了舔嘴唇,声音又小了些: “……是有的,他说会让我家里人来接我。” 樊磊心底终于安定了几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好。” “什么意思?” “蓝思琳也找我做过一样的事。” 李然怔了怔,很快想起来李维寅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不是唯一一个接受了蓝思琳委托的人。 想到自己的铁哥们樊磊也能一块离开亢龙,李然也显得颇为开心: “那真是……太好了。” 樊磊冲他点点头,又呼了口气,说: “不过……现在事情有些变化。” “呃……什么变化?” “简单地说,就是方常并没有被蓝思琳要求带信给李维寅,所以他也不会有家里人来接他。” 樊磊继续说: “昨天晚上,方常找到了我,要我和他一块逃出书院,我答应了他。” 李然惊诧地“啊”了一声,又问:“为什么?” “方常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李然顿时变得慌张起来:“那怎么行?要是被抓到了,你们俩就完了……你们不能这样啊……”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过了一阵,又仓促地问: “我们就不能等被家里人接出去以后再联系他的家人,告诉他现在的情况吗?” 樊磊摇摇头,叹了口气: “方常跟我们不一样,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就算我俩可以出去了,我也没有把握能够说服他的家人。” 李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嘴上不断说着:“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樊磊当李然在担心他,心底一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一样,我们有李维寅。” “李维寅?!”李然的声调又高了八度:“他和你们一起?” “对,他很聪明,据他说,他有七成的把握带我们离开亢龙。” 李然默然低头,一言不发。樊磊看向他,心底一软,安慰道: “你先不要急,逃跑的事情很危险,你没必要冒这个险,只需要再在书院里面安心呆一阵子,等我们逃出去了,我会立刻联系叔叔阿姨把你接出去的。” 李然仍然不说话。 樊磊见状,心底始终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几句,又给他交代了一些在亢龙里面生活的注意事项。 直到教官吹了哨要所有人集合,两人才不得不从离开。 回到队伍的路上,李然忽然问: “你们什么时候走?” “具体不知道。”樊磊说:“不过,方常说了,今晚考德结束以后,我们要去器材室和李维寅汇合。” 李然点点头。 经过了这么一个小小插曲,破零班的训练照旧。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樊磊打了饭,和往常一样,与李然,方常坐一道。 樊磊和方常有说有笑,对今夜计划逃跑的事情只字不提,方常多看了李然几眼,觉得他相对于往日要沉默寡言了许多,樊磊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独眼的梁教官性情日益暴躁,今天下午,他抓了表现最差的一批学生绕着整个操场青蛙跳。都是平日里跑圈子最慢的学生,李然便在其中。 半圈两百米都没跳完,李然已经瘫倒在地上,被梁学文拽着头发绕着跑道拖行了整整一圈。 方常看见那一幕,气得眼睛发红,但仅有的理智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今夜考德结束后立刻就要汇合,如果他犯下了什么事,兴许还要留下来受罚,那绝对会耽误了大事。 李然被拖着走。前半圈的时候还在哭喊着挣扎着,后半圈就宛如没有生命的破麻袋般一动不动了。 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被拖着路过樊磊和方常的时候,他微微转过头来,满是泥污的脸上,那对死鱼般的眼睛忽然闪了闪,泛出诡异的光。 后来他昏迷了。方常和樊磊扛着他去的医务室。 一个下午又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太阳西沉,月亮打山峦里浮上来,亢龙书院被罩上一层迷蒙的冷色调。随着李叔同的《送别》响起,每晚例行的考德大会开始了。 今夜有人被打了龙鞭,还是“常客”。叫做谭苒。她被罚了三十鞭。理由是“袭击师长”。 有人记得她上次被罚龙鞭也是这个理由。 被拖上来的女生神情空洞,发丝凌乱,伴随其后的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泣,扯着教官的手臂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发音很是怪异。有人抓住她的手,要她按住那个叫谭苒的女生。刘兵虎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往日还要暴躁得多,打龙鞭的时候下了死力,他的衣服看起来很新。 谭苒被打了七八下,便已经昏迷了过去,操场上回荡着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沉闷的龙鞭鞭打声。 打完三十鞭后,刘兵虎气喘吁吁地宣布谭苒被关入烦闷解脱室七天,并降级入了破零班。这是继蓝思琳事件后的第二个被打完龙鞭直接丢进破零班的学生。 这些场景隔三差五便会有一次,今晚的场景或许稍微残忍了些,但也仅此而已。除去血性昂扬的方常被樊磊死死地按住拳头以外,所有学生几乎都对此麻木了。倘若不是梁教官不在,方常那激动的神情让他瞧见了,怕是也得吃上一顿戒尺。 半个小时后,考德结束,学生解散。 樊磊和方常,按照约定,在抱着面盆前往洗澡房的路上,折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径直朝体育器材室奔去。 当他们打开器材室的大门时,看见的是狞笑着的梁学文。 第42章 【扼】 大门轰然打开,进门的是成群结队的亢龙书院教官,打头的梁学文戴着一副刚换下的新眼镜,凸透镜放大了他眼底的阴冷。 他的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把玩着手里的手铐,狞笑着说: “想我吗?小兔崽子们。” 看见门后鱼贯而入的教官们,和队伍最后方那慈眉善目的老头、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阿六,樊磊睚眦欲裂。 趴在窗口的方常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抱着受伤的右臂,如蛮横的野牛般冲了上去,撞倒了两名教官,与众人扭打在一块,两圈难敌四手,很快便被制服在地。 樊磊被人按着脑袋跪在墙角,他手被强行拗到身后,戴上了冰冷的镣铐。 李然跳到床上,哭喊着大声求饶,梁学文暴躁地将他从床上拖下来。 短暂的挣扎过后,四个人都被戴上了镣铐,送上了遣返亢龙书院的面包车。在车上,满脸伤痕的方常精神涣散,一言不发。 面包车开进了亢龙书院,沿着校道一直开进深处,来到了禁闭楼。四人被众教官包围,押解着走向甬道深处,李然畏缩的哭声惊扰了一间间烦闷室里行尸走肉般的学生们,许多人从地上爬起来,隔着栅栏向他们投来诡异的眼神。 他们被关进了最深处的禁闭室,在那间烦闷室里,早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躺在角落,浑身赤裸,伤痕遍布,过眉的长发遮住了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四人被丢进去以后,梁教官走进烦闷室,也不理会他们,径直来到角落那人身旁,一脚踹在他的肚腹,那人闷哼一声,从嘴里吐出带着血丝的白沫。 梁教官脚下丝毫不停,一下又一下地踹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专挑身体最脆弱的部分,那人把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梁学文眼底深处闪动着几近病态的眼神: “怎么不嚣张了?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嗯?蓝思琳?你倒是来啊!来啊!来啊!” 那叫做蓝思琳的学生开始呕血。这副场景实在太过于血腥,四人忍不住别过脑袋,不忍再看,同时心底也不由得感到好奇:在书院的规矩里,逃校才是最严重的罪行——那为什么梁学文反而会对他们置之不理,对这个蓝思琳痛下死手呢?他到底做了惊世骇俗的事情,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踹了近五六分钟,梁学文感到有几分脱力,这才停手,转过身来,阴冷地看向另一头被缚住手脚的四人,扯下了腰间的皮带。 “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的目光锁定在方常的身上,一把抓住方常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掼到地上,方常被砸得头晕眼花,于此同时,皮带掠出残影,在他身上狠狠抽下,衣物没能罩住的肌肤迅速泛起触目惊心的红印。 方常惨叫起来,其他的教官也从门口涌进,抽出戒尺,疯狂地殴打着,只过了几分钟,方常身上已经皮开肉绽,就连校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简直与角落处的蓝思琳无异。 梁学文将完全昏迷的方常一脚踹到角落处,又转头看向樊磊,将他拖了过来。 然后是陈启。 惨叫声此起彼伏。 待到这间禁闭室里的其他人都被打到昏厥时,梁学文终于将目光锁定在李然身上。 李然心底恐惧的情绪终于超过阈值,整个人的理智彻底崩溃,他跪倒在地上,大哭大喊着求饶起来: “对不起!教官对不起!教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教官……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不要打我……” 李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着,仍旧被梁学文揪着头发掼倒在地,李然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了,梁学文也是有些气喘吁吁。 其他教官看向他,王教官问: “老梁,还打吗?考德的时间快到了。” “给我点时间。”梁学文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我想到了一些好玩的。”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在地上挣扎的李然的丑态,忽然蹲下身去,拧过他的一边耳朵,李然痛得尖叫起来。 “安静!给老子安静!住口!” 李然强忍着痛楚,从鼻腔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惊恐地看着梁学文,果然是安静了许多。 梁学文狞笑起来,问: “你跟这几个人的关系怎么样?” “教官……我跟他们关系一般般……我是被怂恿的……我真不是有心逃跑的……” “给老子说实话!”梁学文猛地一巴掌抡圆了砸在李然的脸上,将他扇得七荤八素,脑子里最后一点小九九也彻底烟消云散,哭喊着解释: “我说!教官我错了!我说!我和他们,和方常,和樊磊是很好的朋友……我和樊磊在进来之前就认识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梁学文满意地勾起嘴角,捧起他的脸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 “这次的逃跑计划是谁指使的?” “是方常挑起来的……然后樊磊帮着想主意……对了,撬窗!撬窗的戒尺是陈启藏起来的,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听到这个回答,梁学文倒是不怎么惊讶——方常就算是在破零班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刺头。像这样的逃跑,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眼神越来越阴冷,看着李然,说道: “我可以不打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从今往后,你要替我看着方常,如果他还有什么逃跑的念头,立刻告诉我……如果方常再一次逃跑了而且我不知道的话,不管他有没有被抓回来,你都死定了,明白吗?” 李然哭着,点头如筛糠: “我知道的……梁教官……我知道的……我一定照做……” “我没听见!!”梁学文咆哮。 李然越哭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了!!!” …… …… …… “你先不要急,逃跑的事情很危险,你没必要冒这个险,只需要再在书院里面安心呆一阵子,等我们逃出去了,我会立刻联系叔叔阿姨把你接出去的。” 厕所后面的空地上,樊磊耐心地说着,李然仍旧沉默。 樊磊见状,心底始终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几句: “你不要害怕,顶多再待一个月……两个星期,顶多再待两个星期,我一定叫叔叔阿姨把你接出去,好吗?我知道你害怕,但是这件事情真的太危险了……” 李然咬咬牙,说: “不是这个问题……” 话未说完,教官的哨声在操场上响起。樊磊叹了口气,又拍拍他的肩膀: “有机会再说吧,咱们得先回去了。” 李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跟在樊磊后面,沉默地走向操场。 他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一个月前,在烦闷室里,梁学文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可以不打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从今往后,你要替我看着方常,如果他还有什么逃跑的念头,立刻告诉我……如果方常再一次逃跑了而且我不知道的话,不管他有没有被抓回来,你都死定了,明白吗?” 他本以为自己地狱般苦难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而就在这时,他竟然得知了方常和樊磊要带着李维寅逃跑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噩耗。 以“哑巴”现在在亢龙书院里宛如过街老鼠的状态来看,如果这次樊磊他们真的逃跑成功,而自己作为知情人,无论怎么向梁学文解释,等待着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整个中午饭的时间,樊磊都在和方常有说有笑,对逃跑的事情只字不提,李然坐在旁边沉默地吃饭,味如嚼蜡,一股子酸楚的情绪在胸膛深处不断发酵。 是。 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没错……可是你们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光顾着自己逃跑就行了吗?最多再待两个星期就会接我走?你们真的跑掉了,以梁学文现在的脾气,两天我都活不下去…… 李然越想越恨,心底积满了怨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他气得发抖,却还要为这两个人的自私买单! 怨恨的种子在心底发了芽,生了根。直到下午,他被梁学文罚蛙跳,累倒在跑道上,被梁学文拖着游街示众的时候,他的情绪终于完全爆发了。 他选择了告密。如果他那群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的朋友,与他自己两者之间必然只有一方能活下来,那活下来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荒唐得宛如寓言故事。李然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 李维寅也在考德大会期间,在器材室里,被一众陡然破门而入的教官所擒获。 没有什么多余的原因和理由。他不相信李然,所以在决定放弃这场游戏时,特意叮嘱了方常决不能带上李然。 但他不是神仙。他没料到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料到方常会不顾自己的警告找来樊磊作为同伴,他也没料到樊磊会基于友情同意一起逃跑,而若非这样,樊磊也不可能将此事告知李然。 一连串的巧合,如祸从天降,将毫无预料的李维寅扼死在地上。 第43章 【噩】 谭苒内心如小鹿乱撞,慌张地在安静校道中穿行,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轻促地吸了口气,扑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几名夜巡的保安经过,可以听得见交谈声。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没看清楚。” “是猫吧。” “这破地方哪来的猫。” “那没准是老鼠。” 声音越来越近:“别说那些不靠谱的,那东西好像往这边钻了,我看看。” 一名保安弯下身子,拨开身边的杂草,他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谭苒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老冯,不是我说,你没听说过在大山里晚上不要探草丛的故事吗?老恐怖了。” 就在那保安即将穿过草丛,与谭苒面面相觑的前一刻,身后的一名保安打趣道。 那探草丛的保安顿了顿,缩回脑袋,悻悻然地问: “那是什么事,没听说过。” “如果你在晚上自己一个人探草丛的话……”那保安靠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段,又突然大声说: “就会遇到拿着大宝剑的盖伦然后qwer把你一套带走……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 那几道声音打闹着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后,谭苒才如蒙大赦般地喘着粗气,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沿着校道一路狂奔。 她来到教学楼前,顿下脚步,抬头。 夜晚,七层楼高的教学楼一片漆黑。像是沉默的巨兽,无处不透着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氛。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七楼的某处房间还在两者,依稀辨认了一下,确实是校长室。那暗黄的灯光在夜雾里没有穿透出去很远,像是在融化的氤氲,又像是怪物的独眼。 谭苒将双手捧在胸前,握了握拳头,按捺下心头的恐惧。 她轻轻地念了一声“顾玲玲”,朝教学楼里走去。 顾玲玲失踪了。 八点半考德结束以后,九点半钟刚刚回到宿舍,她们的宿舍门便被打开,面色冷漠的孙善利伸手一指: “叫那个聋子过来。” 顾玲玲望了谭苒一眼,忐忑地走上前去,孙善利拽着她的肩膀转身就要离开。谭苒匆匆站起身来: “孙老师……请问您找顾玲玲有什么事吗?” “跟你没关系的事情就不要多问。”孙善利冷冷地说。 “不是的……”谭苒焦急地解释道: “顾玲玲听不到别人说话,也没办法说话。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陪同去做手语翻译……” 孙善利瞟了谭苒一眼,不耐烦地说: “是山长要我带她去的,我也不知道山长要干什么,我奉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甩下这句话以后,孙善利便扯着顾玲玲离开了。谭苒在宿舍里焦急地等到了晚上十点,书院宵禁的时间,仍旧没有看见顾玲玲的身影。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咬着牙下了床,决定要去楼下的宿管室找孙善利老师问问情况。 她下了楼,来到宿舍门前,发现宿管室里空无一人,女生宿舍楼前的铁门竟然也没锁上,孙善利好像自半个多小时前带着顾玲玲外出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担忧的感觉瞬间攀满谭苒的心头,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了上去。 腾腾腾地跑了五层楼,谭苒的脚步才放缓了一些。 倘若孙善利,山长,顾玲玲她们真的就在七楼,那她方才的声音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轻轻地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盘旋而上。 刚刚来到七楼,她便听见了相当轻微的音乐声。旋律听起来像是古典音乐,但说不上是哪一首。 她的心脏又悬了起来——山长室的灯果然亮着,还有音乐,里面该是有人的。 她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朝那头走去。 离山长室越近,耳边的声音也就越加清晰,她依稀能够听见在音乐声中仿佛夹杂着小女孩的哭喊声。 她的心跳一瞬间到达峰值,她感觉浑身发软,却不能够控制自己,直起身子,从窗户看去,看见的却只有紧紧掩上的窗帘。 她已经认得那确实是顾玲玲的声音,还夹杂着很多狂乱的声音,柜子被碰倒的声音,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山长刘兵虎暴躁的骂声。 “消停一点……你他妈的……” “你全家人都不要你了……小裱子,你知道现在是谁在养你吗!连学费都是……” 顾玲玲又发出尖叫,伴随着无比惊恐的哭声,里面的动静越来越激烈,直到一阵强烈而沉闷的响声响起,顾玲玲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妈的……” 谭苒无法想象顾玲玲在里面遭遇了什么,她内心的慌乱已经到达了极致,跑到山长室的门前,疯了似地拍打着山长室紧锁的房门: “玲玲!顾玲玲……开门!开门啊!” 里面很快传出刘兵虎惊讶的声音: “什么人?” 谭苒用肩膀撞门,没能奏效,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拼命地拧动着门把。山长室里面响起一阵仓促而杂乱的声音,伴随着赤脚踏在地板上的跑动声,过了一阵,门锁解开,抵在门口的谭苒没来得及收力,直接撞开了大门,门扉磕到刘兵虎的脑袋上,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磕到附近的储物柜上,昏厥了过去。 ——刘兵虎只穿了一条短裤,带子还没系上,显然是刚刚穿上的。他的上身是赤裸的。 谭苒睚眦欲裂,焦急地在山长室来回探视,一时间没能看见顾玲玲的影子,她疯了似地四处查看,翻箱倒柜,走向最里面的衣柜门,将其掀开时,便看见浑身赤裸的顾玲玲蜷缩在里面,已然昏了过去。 “玲玲……玲玲……” 谭苒颤抖着蹲下身子,摸了摸顾玲玲的脸庞,探了探她的鼻间,犹有呼吸。她想把顾玲玲抱起来,便先捧起她的脸,然后她便发现,顾玲玲的额头上陡然多了一块青紫。 身后传来男人的闷哼声,山长刘兵虎挨着墙壁慢慢爬了起来。谭苒惊叫了一声,抱着玲玲转过身去。 刘兵虎满眼血丝,抽起地上的棒球棍,阴狠地瞪着谭苒。 “原来是你这个臭裱子……” 第44章 【厄】 刘兵虎提着棒球棍,朝这边走来,肥硕的身躯遮挡了顶灯,投下的阴影如同乌云压顶。 他冲谭苒一棍当头砸下,谭苒尖叫,扯过衣柜门,球棒被格开,刘兵虎受了反冲力,身子后仰,谭苒从衣柜里一跃而出,顺着重心扑倒了他。随后又迅速站起身来,本能地抄起桌上一切顺手的道具砸向他,花瓶,笔筒,鼠标,键盘,刘兵虎被砸得吃痛,满嘴粗言秽语,从地上爬起来又要追向谭苒,谭苒用力推倒办公桌,绕着桌子跑,吊灯被投掷物砸到,灯光摇曳,狭小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混乱的景象。 刘兵虎额头被盆栽砸伤,流出鲜红的血,浸入一边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暴怒的野猪,充满了攻击性。谭苒躲闪不及,被猛扑在地,刘兵虎丢下棒球棍,用手臂箍住她的脖子,怒上心头,似要将她生生箍死在这里。 谭苒喘不过气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脖子上的右臂,低下头来张嘴便咬,她下了死力,刘兵虎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哀嚎,甩开了她。谭苒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刚转到走廊上,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记狠辣的踢击。 高跟鞋踹在她的肚子上。她跪倒在地,一阵干呕,绝望地看向眼前那闻风赶来的孙善利。 孙善利的眼神无比阴冷。 随后便是校长和山长两人对谭苒无比残暴的殴打。 她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关进了烦闷室,陪同着自己的,还有衣不蔽体的顾玲玲。 两人在牢狱之间相依为命。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她被拉到操场,换上新衣服的刘兵虎,当着全校的面,再次打了她三十次龙鞭。 再次醒来。她又被关进了烦闷室。 只是这次,随行的没有顾玲玲。 因为被罚进破零班的只有她一个。 她万念俱灰。 只有这一次——她只能保护顾玲玲这一次。如今她在烦闷室里被关满七天后,她就不得不调到破零班,与顾玲玲分别。 且不说没有了自己顾玲玲该如何与其他人交流,倘若刘兵虎再对顾玲玲起了什么邪念,她能怎么办? 谭苒在烦闷室里大哭了一场,哭得很是伤心。其他在烦闷室的学生们甚至都对她反常的行为感到惧怕。 她花了半个小时平静下来,蜷缩在烦闷室的角落,当烦闷室里再次恢复渗人的死寂时,甬道外又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一群教官押着三名学生朝这头走来,有人将这边的门打开,将两个学生丢了进来,押着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往甬道最尽头走去。 她认得那个小男孩。那天顾玲玲被孙善利的儿子强行带走,她急于寻找时,是他给了自己线索。 她又听到附近的学生传来的议论声。 “那个人不是李维寅吗?” “是他没错,我和他同班的。因为他,破零班的体罚重了十倍,我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关进烦闷室的,化成灰我也认识他。” “他这都躲了多少天了,终于被抓到了啊……” 谭苒内心惊讶得无以复加。她根本没想到,那个在学校里彻底出了名的“李维寅”,原来就是当时帮了她一把的那个男孩。 “教官们要带他去哪?” “兴许是最里面的那间吧,你没听说过吗,里面那间是环境最差的,相比之下,咱们这间烦闷室条件算相当好的了,至少还有个粪坑……” “不过……那间烦闷室不是已经停用了吗?之前好像还出过什么事,好像是那个蓝思琳打了谁什么的……” “天知道。” …… …… …… 李维寅被丢进最深处的烦闷室里。在地上滚了几圈。他头晕眼花,目所能及处,尽是一片黑暗。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冰冷的声音: “把他交给我,你们都出去。” 李维寅的眼睛陡然睁开,瞳孔收缩。 “但是……老梁……山长已经说了……” “弄不出什么幺蛾子,你们走吧。” “老梁……这样不太好吧?”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明白吗?”梁学文的声音带上几分愠怒:“都给我滚。” 其余的七八名教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悻悻然地转身离开。 当脚步声渐渐消失时,梁学文从口袋里摸出了包烟,放一根进嘴里,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将烟叼在嘴边,气势汹汹地走向被五花大绑的李维寅。 他猛然抬脚,一脚踹出,李维寅滚了几圈,撞到墙壁上。梁学文冲上去,对动弹不得的李维寅疯了似的拳打脚踢,李维寅嘴里塞着破布,不断发出闷哼声,破布里浸出血来。 他被打晕了几次,又被冷水泡醒几次,他的意识逐渐恍惚,满脸青肿,眼睛睁不开,布满血丝,看向对面那张床上的吊灯时,只能看见一片橙黄的氤氲。他看不见身前梁学文的脸,但意识里那张脸似是在狞笑,嘴角咧到耳根,笑声让他的鼓膜刺痛。梁学文已经彻底发了狂,丝毫不介意将他打死在这里,下手时只挑人体最脆弱的部位,眼睛,会阴,肚腹。嘴里塞着的破布被打得吐了出来,李维寅的嘴里不断溢出白沫,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在朦胧间,他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松绑。 但他已经不能动弹。 随后,身后的人开始脱下他的衣服,他的裤子,他的脸颊传来湿润和温热的感觉,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有人在用舌头舔他脸上的血。他的记忆深处某些最恐怖的阴影被彻底唤醒,他使出全力想要叫喊,但他并没有叫出声来。 梁学文狞笑着,解开了皮带,脱下了裤子,跪到了李维寅身上…… …… …… …… 月光从逼仄的小窗里撒进来,地上像是铺上一小格冰冷的霜。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全都是湿透的,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到处都是潮湿。 他闻到的尽是鼻腔里的血腥气,所以他也闻不到不远处粪桶散发的恶臭。 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好像被人一寸一寸地碾碎,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哪怕挪动一分,都要忍受万蚁噬心般的痛苦。 他花了半个小时坐起身来,花了半个小时穿上裤子,花了半个小时让自己挨靠在墙边,靠近那一小簇月光的空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崩塌,他的灵魂在燃烧。 他为什么还没死?忍受着这一切,倒不如一死百了。但是现在的他,就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尽的困倦席卷而来,李维寅强撑着,不肯让自己睡去。 他已经没有恢复精力,保持体力的理由。他也不需要睡觉,死后自会长眠。 他需要消化这些天来自己经历的失败。 一切皆因蓝思琳而起的失败。 1秒记住爱尚:。m 第45章 【从这一刻起,破茧成蝶】 澎湃的水流冲击着身体,李维寅蜷着身子缩在角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表温度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迅速地下降。 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水流溅射到墙上,伴随着梁学文丧心病狂的笑声。 太冷了。 李维寅尝试着挪动身子,躲开高压水枪的喷射,被水柱正好射中脑袋,呛到了一大口水,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脸色渐渐发白。 “够了……老梁,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王大富担忧地按住梁学文,关掉了水阀。梁学文丢下水枪,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点燃了一根烟。 “这玩意儿可真他娘的好用,早该想到这个法子了。” 自从蓝思琳袭击教官的事件发生之后,书院就特意在最里面的这间烦闷室外加装了一把高压水枪,意图时不时用来喷射关押在里面的学生,避免学生装死,免除了打开牢笼的必要。 粗粒的水泥地上满是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渍。这地方没有排水孔,水从栅栏门里流出来,淌得到处都是。李维寅伏在地上,看起来没有了声息。 见他不动弹,梁学文又烦躁地踹了一脚牢门: “李维寅,别他妈装死,动起来!” 李维寅发出喘息声,艰难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躺倒在水泊中。 他意识恍惚,好像随时要睡去,却一直逼迫着自己,不肯闭上眼睛。 墙上的小窗投下月光,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游移,被栅栏割开的皎洁月色从地上渐渐游动到了墙上。李维寅的视线一直无意识地注视着墙上的月光,直到某一刻,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努力坐起身来。转头看向牢外,负责看守的王教官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周围一片寂静。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点一点地靠向墙壁,手指抚摸着墙上的坑坑洼洼,嘴唇颤抖,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着。 横点点,点,点横,横…… …… …… 几周前。 “以一个裸男狂奔的速度来计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恶魔先生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往烦闷室里走,他走进角落处,把昏迷不醒的梁学文拖了出去,将烦闷室的门关上,摸索出那一串钥匙,坐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大致丈量了一下外面光照的位置,在墙上用钥匙钻了一个浅浅的孔。 然后在孔的右边又打了一个浅浅的孔。 在右边又打了一个。 然后,扭转钥匙的方向,划了一条横线。 恶魔先生做得很认真,像是在画画。他嘴上还在哼唱着: “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刻完长长的一段字符之后,恶魔先生坐在地上,盘起腿,捏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念叨着: “然后……你会怎么做呢?李维寅。” 他忽然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镜片——那是从梁学文被打烂的眼镜上取下的。他走到窗边,把两块镜片交叠在一起,又缓缓分开,看着镜片里渐渐翻转的成像,慢慢眯缝起眼睛,抬头看向窗外。 …… …… …… 是摩斯电码。 李维寅很轻易地便确认了这一点。墙上的钻孔很浅,也很新,应该是两个月内留下的。从时间上推断,很可能是蓝思琳的手笔。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李维寅的心微微下沉。 这事太过于反常。 如果这真的是蓝思琳留下的,那他是留给谁的? 如果这真的是留给自己的,那也就意味着,早在刚进到亢龙书院之前,蓝思琳就已经开始着手算计自己。 让自己找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甚至预料到自己会不按常理出牌,利用这一点反将自己一军,最后还预言了“背叛者”的存在,让自己锒铛入狱…… 如果这一切真的全都在蓝思琳的计划当中……那样的布局,那样的智慧,真的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吗? 一股无比压抑的感觉在李维寅胸膛里燃烧。 但他还是闭上眼睛,本能地开始思索着那两行摩斯电码的意义。 每一组点横的排列都对应着一个英文字母,蓝思琳留下的信息很简单: deathbed struggle “垂死挣扎”。 这句话,从字面上的意义来判断,好像是蓝思琳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被关进烦闷室,所以才提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讥讽自己。以他的性格,这种事情也未必做不出来。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说,这其实是一个字谜呢? …… …… …… 关进烦闷室的第二天,李维寅的举动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他做许多无用功的事:拼命摇晃坚不可摧的铁栅栏,试图将其拆下来,又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烦闷室里不断翻翻找找,好像是在寻找一些能够帮助自己逃脱的工具。他甚至将手伸进了角落处的老鼠洞,仍是一无所获。 这些反常的举动让看守烦闷室的王教官感到不安,不止一次威胁他要用高压水枪,每当他如此威胁的时候,李维寅又会收敛一些。 王教官心底总感觉不自在。这一切所作所为,都不是他印象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哑巴”的作风。能够在书院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多天,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狡猾,干练而果敢的。想到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孩曾经靠自己一个人刺瞎了梁学文的一只眼睛,王大富就不自觉地打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 到了下午时分,王大富感到肚子一阵痉挛,想要去休息室里解手。他生性谨慎地走近栅栏门,确认了门锁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将那一大串钥匙别在腰间离开。 坐在角落处休息的李维寅在他前脚刚走时,便马上窜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向墙边那只散发着恶臭的粪桶,将其挪到角落处的窗下,小心翼翼地踩在木桶的边缘,将其作为台阶,勉强够到了那个半米见方的小窗户。 正如蓝思琳摩斯电码所示的,他像一个正常的、垂死挣扎的人一样,尝试一切可能逃脱的方法,尽管他打心底里相信这些做法都是徒劳,但他只能这么赌上一把。 他赌蓝思琳的话里有玄机,而这一方小小的窗口是他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地方。 他伸出手抓住窗户的栏杆,用力摇晃了几下,栏杆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李维寅心底微微一黯,有种希望破灭的失落感。 就当他准备跳下粪桶时,他的余光扫到窗户的角落,陡然一怔。 窗户外侧,放着两片陈旧的眼镜片。 李维寅拿起那两片眼镜片,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那只不过是很普通的远视眼镜片,也就是俗称的老花镜,上面沾着许多灰尘,联想到当初蓝思琳袭击教官,事后梁学文换了一副新眼镜的事情,不难猜出这就是蓝思琳留下的、本属于梁学文的眼镜片。 可是眼镜片本身并无什么蹊跷,也不过是两块再普通不过的凸透镜。 当凸透镜这个概念在李维寅的脑海中形成时,他的内心犹如一道惊雷炸起。他紧紧抿着嘴唇,在心里面对自己说:不会错的。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两块镜片,将其交叠在一起,又缓缓拉开距离,一只在前,一只在后,低下头来,从前面的凸透镜看了过去。 当两枚透镜的距离拉到一定程度时,折射出来的成像渐渐扭曲,镜像颠倒。 同时,也变大了。 这与望远镜的原理是相似的。 他拿着那两枚粗陋的镜片当做望远镜,仔细地望向窗外的景色,绝不落下一丝一毫的线索。他在嘴里不断念叨着: “喷漆……喷漆……” 蓝思琳在家长探视日与那所谓的“姐姐”对话时,曾经叮嘱过她,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罐喷漆。 起初李维寅并不理解蓝思琳的意图。直到现在,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串联起来之后,一个模糊的设想在脑海中渐渐成型。 像个普通人一样垂死挣扎——所以他爬上了窗台。 然后是“望远镜”,然后是“喷漆”。 窗外是一片丘陵。更远处便是农田,土路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司机下了车,正在田埂间**。这里的视野很是开阔,唯独看不见任何与“喷漆”相关的事物。 看了一阵,李维寅的心底越来越焦急,要不了多久,王大富就会回来,此时已是下午,很快就会天黑,一旦天黑了,他就更不可能在一片黑暗中找到有用的线索。他绞尽脑汁,细致地观察了目所能及的每一片地方,都没能找到蓝思琳留下的东西。 远处的那名司机解了手,抽了根烟,又爬上了大卡车,轰隆轰隆地踩下离合,驱车离开了。 李维寅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大卡车原先所在的地方之后,紧急停车带上,停着一辆废弃的白色面包车。 面包车上满是灰尘,车牌轮胎也被拆去,挡风玻璃也破裂了。 在颠倒的成像中,满是泥痕的白色车身,被人用喷漆漆上了几个醒目的大字。 “你彻底输了”。 李维寅丢下眼镜片,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他跳下粪桶,冲向栅栏门,疯了似地对那铁栅栏拳打脚踢,用头去撞,用牙齿去咬,崩碎了自己的牙齿也在所不惜,他似是彻底失去了理智,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崩溃了。 他曾经满怀希望。他曾迫切地在烦闷室里寻求蓝思琳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线索。他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直到那几个红色喷漆写下的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好像是一把鲜血淋漓的刀,狠狠地割裂了他的心脏。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蓝思琳那时而紧绷,时而轻挑的面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匆匆赶回来的王教官看着陡然发狂的李维寅,被吓了一跳,连声喝道: “李维寅!你给我消停一点!消停一点!听到没有?我要用水枪喷你了!!” 李维寅还在疯狂地摇晃着铁栅栏,眼里布满血丝,嘴里不断说着: “去死啊!!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去死啊!!!” “去死啊蓝思琳!!!去死啊!!!!!” 王教官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咬了咬牙,抄起地上的高压水枪,对准李维寅打开了水阀,强力的水柱从水枪喷口喷薄而出,李维寅整个人都被水柱撞得向后倒去,磕到了后脑勺。他仿佛失去了痛觉,疯了似地爬起来,顶着高压水枪的喷射,一点一点爬向栅栏门,用头去撞门,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去死啊!!!去死啊!!!!!!” 不需要蓝思琳。 不需要蓝思琳。 他要靠自己。 他要活着。 他不想死。 他不想被关在这里。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只靠自己的方法…… 李维寅再次被水枪冲倒。他挣扎着朝墙边爬去,他想要找到哪怕一丁点能够帮到自己逃脱的道具,他艰难地爬向那只粪桶,使劲将其扳倒,半凝结的粪便倒了自己一身,又被高压水枪冲得到处都是。他托起粪桶,要将里面所有的粪便都倒出来,用粪桶来挡住高压水枪。王教官又咬了咬牙,将水阀的开关拧到了最大。李维寅被一股巨力冲到墙上,动弹不得。 他仰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 “啊!!!!!!!!!!” …… …… …… 夜已深了。 李维寅趴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直到某一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弹了一下。 李维寅发出沉闷的呻吟声,从地上爬起来,靠在墙边,使劲地喘着粗气。他脸上鼻青脸肿,眼睛也浮肿得快要睁不开了。栅栏外,吊灯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灯光照在王大富的身上,他躺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正睡得香甜。 李维寅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呼气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 然后他又不动了。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几分钟后,李维寅的拳头渐渐紧握。 他抿着嘴唇,又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爬动,爬到那只横倒在地上的空粪桶前。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王教官,后者仍在打着呼噜,毫无被惊醒的迹象。 李维寅咬了咬牙,伸手进粪桶里,取出了黏在底部的一只小小的塑封袋。 …… …… …… 这里是“烦闷解脱室”。 应该说,是之一。 这整栋楼的每一个房间都是烦闷解脱室。 但这间无疑是条件最差的,也是惩罚最重的。 之所以会被关在这里,因为自己的言行惹恼了那群教官。 ——而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时左才正推演着,他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涌。许是自己一直坐在粪桶旁,恶臭的气味时不时钻入鼻腔所致。 他马上坐起身来,在粪桶旁单膝跪立,无法抑制的呕吐欲望涌上食道。 他在粪桶旁吐了一滩。 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将整根食指猛然插进喉咙深处,按着舌根,将上个星期的早餐都吐得一干二净。 直到后来,他食指和中指并拢,探进喉咙里,神情痛苦地扭曲着,从喉咙深处拉出来了一只小小的塑封袋。 进入烦闷室前,所有的随身物品都会被收走。搜身的程序很是严格,女生甚至会被要求脱下胸罩。要将真正的最后一封信藏在身上带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时左才在进入亢龙之前,就把这最后一封信吞进了肚子里。 刚刚吐完,栅栏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时左才迅速地转过身,将那个塑封袋藏在了身后。 …… …… …… 李维寅想也不敢想,完全意料不到的是,在他歇斯底里地寻找着最后的逃脱方法,企图用粪桶来抵抗王大富的水枪时,在粪桶的底部发现了又一封信。 用塑封袋装着的信。与蓝思琳之前的风格如出一辙。 他想不到蓝思琳为什么要这么做。 冷静下来以后,他拿着塑封袋,重新爬到墙边,将那脏污的塑封袋打开,轻轻地捏出里面那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 李维寅握着那张纸条,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是再一次的嘲笑,他也不会在乎。 他缓缓将那张纸条打开,借着月光,看向其中的内容。 他的神情从迷惑,到诧异,最后转为了深深的震撼。 “成为狂言师的必要素质……” “第一条,另辟蹊径的思维能力。” 看到这句话,李维寅的思绪开始闪回,想到蓝思琳给自己留下的第一封信,想到了“东西在柜子里”的谜题,想到了自己那利用了逆向思维的破解方式。 “第二条,对周围情报的掌控能力。” 他又想到了蓝思琳的第二封信。内容是要自己“找出背叛者”。也许,按部就班地了解周围的每一个人,了解整个纵火逃校事件的发展,才是蓝思琳希望自己要做的事情。 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更有效率的投机取巧的方式,而蓝思琳也预料到了这一点。 “第三条,绝对理智的行事风格。” 他又想到了第三封信写着的“毁掉他”。 李维寅的嘴唇渐渐抿紧。 “第四条……” “永不放弃。” “第五条……” “如果周围没有镜子,就想办法找到八面镜子。” 第46章 【掀开“过去”的帷幕】 记得那时候自己刚学会说话。和邻居的小孩在ktv的包厢里玩。开了那间ktv的人妈妈要自己叫爸爸。 那好像是自己的生日宴会。那里有光陆怪离的灯,七零八碎的啤酒瓶。大家都好像很开心,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酒喝完了。那时候没有呼叫铃。爸爸的朋友要走出包厢叫服务员拿酒。爸爸说不用,拿起空酒瓶往门上砸。 他被吓哭了。服务员听到响声进来收拾垃圾,大家都在笑。爸爸叫服务员拿酒。 笑声歌声继续。 他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玩具弄坏了。邻居家的小孩和邻居都不见了。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小机器人,现在它断了一只脚。他觉得很伤心,于是开始哭。 他找妈妈,妈妈也喝醉了,叫他找爸爸。他于是找爸爸,爸爸还在唱歌。他环住爸爸拿着话筒的手,快要吊在上面了,哭声循着话筒在包厢里传开。爸爸推开了他几次,好像全世界都没有人想搭理他,他哭得越来越大声。直到自己忽然飞了起来。 在空中翻滚,跌到地上,玻璃残渣磕进皮肤里,他痛得说不出话来,耳鸣,他抬头看见爸爸在扭曲斑斓的光下走来,提起自己,在自己的脸上扇巴掌。 他记不起来那是多少下。他听见暴躁的喊声,要他跪下,所以他跪下。爸爸又扇他一巴掌,问他知道错没有,他哭着说知道错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了,他只是害怕。 他又被扇巴掌。爸爸喊着不许哭,他说不哭了,止不住抽泣,所以又被打了一顿。他害怕得要命,往周围看,那么多的色彩斑斓的灯,看不见一张在看向自己的脸。 这是李维寅关于童年最早的记忆。 在那之后,他渐渐成长。他开始知道自己喊爸爸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后父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他白天在家睡觉,晚上才起床。吃饭时要喝很多酒,喝完了就开始骂妈妈。妈妈被吓哭了很多次,他也很害怕。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后父脖子上的金链子没了。几个月后,他的家从一百平方的房子搬到了县城边缘的小平房,他于是再也没见过那个邻居的孩子。 他从学前班辍了学。却没有继续上小学,因为没有赶上适当的时间。他在家里闲居了半年。 那半年里,他不止一次在起夜尿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间里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曾经悄悄打开门缝,看见继父一丝不挂地骑在妈妈的身上,手上拿着一根皮带。 妈妈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 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上学以后,因为后天形成的不爱说话的个性,同学们不知不觉地疏远了他。有人开始叫他哑巴,于是所有人都开始笑着叫他哑巴。没有人喜欢他,他也逐渐适应了。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妈妈晚上也不在家了。继父也不再打妈妈。但妈妈的状况没有变好,自己只有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能够看到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偶尔继父不在家的时候,会蹲下来抱着自己哭。吃完了晚饭,她会叮嘱自己早点睡觉,继父打开门,笑着送她出去。 继父不用干活。他经常看见继父坐在桌子前笑眯眯地数钞票。 妈妈穿得一天比一天漂亮。神色一天比一天哀伤。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每个同学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每当放学的时候,他们就会聚在一起用手机打游戏。 继父不在乎他几点放学,所以他总是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看着同学们在远处打游戏,听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如果自己能交到朋友,或许是很好的事情。 有一天的周日,妈妈白天不在家里睡觉。她带自己出门逛街,路过电器店时,他停下脚步,呆呆地望了很久玻璃柜子里的新款手机。 妈妈拉不动他,转过头来,看了玻璃柜一眼,又看了看他。蹲下身来,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 再起来时,他便跟着妈妈走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回到家里,桌子上摆着一台手机。不是最新款的,但也是智能手机。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把手机揣进自己兜里。 “不要告诉爸爸。”她说。 李维寅看向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妈妈头发很乱,脸色也很是憔悴。 那天是他的八岁生日。从那一天起,他便决定要从此隐藏自己的所有情绪。喜怒哀乐都不再与任何人分享。 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也试着去做很多事情。他的成绩一直很好,所以背着家里人申请了贫困生资助。得来的钱全都藏在了床底下。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会用得上。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是一点便通。学校的老师很喜欢他,但他也从来不和老师讲话。同班的同学们总是会找到各种各样的手机游戏,放学时聚在一块玩。 他也下载了那些游戏,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游戏,花上很短的时间,他都能打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那些同学一起打游戏。他甚至从不在人前拿出过自己的那台手机。 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友。那个网友游戏打得很烂,被自己偶然带了一把以后,便主动抛来了好友申请。他无意识地点了接受。从此以后,自己每次上线遇到那个人,那个网友总会对自己丢来组队申请。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下意识地点接受。尽管那个人游戏打得很烂,但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平淡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家里总是会来很多奇怪的客人。他们坐在客厅和继父聊天,看起来像是同样的一堆无业游民。 桌子上开始多出许多盆盆罐罐,还有白色的粉末。 家里开始入不敷出。 继父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常和妈妈吵架,动手打妈妈。每天晚饭后,妈妈还是带着伤痕,哭着拎起小包被赶出门。他常常在醒来洗漱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喘气声,那不是妈妈的声音。 他数了数自己床底下攒的钱。尽管自己每天都不吃早午饭,省下了伙食费,在加上学校资助的费用后,还是很少很少。 他开始想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他想,也许自己成绩再好一点时,可以特免学费。于是他开始把精力投入在读书。先是在网上找到各种各样免费的学业竞赛,无论是奥数,英语,还是作文,然后再根据比赛的要求读各种各样的书。他的成绩在学校里扶摇直上,名气也越来越大,直到谁都知道那间下三流的乡土学校里有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学生时,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几个月后,他偶然记起自己玩过的手机游戏。重新打开游戏时,看见了好友列表那熟悉的身影,以及那个一如既往的组队申请。 他抿抿嘴唇,点了接受。 冰晶梦蝶:哇,大神,你怎么这么久都没上线啊? 李维寅沉默了一阵,敲出几个字来。 用户24568535485:我以后应该都不会上线了。 冰晶梦蝶:呃……为什么? 用户24568535485:学习 冰晶梦蝶:哇!原来你还在读书啊?我一直以为你是成年人来着…… 冰晶梦蝶:大神,你是已经在读高三了吗?学业比较繁忙? 用户24568535485:不是 李维寅顿了顿,继续敲下去。 用户24568535485:是为了赚钱 冰晶梦蝶:呃……读书还能赚钱? 用户24568535485:成绩好就不用交学费 冰晶梦蝶:你很穷吗? 用户24568535485:算是吧 冰晶梦蝶突然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手机又传来消息提示音。 冰晶梦蝶:大神,你今年多大啊? 李维寅愣了愣,又有些失意地笑了笑。 用户24568535485:9岁半 他也了解网络上这些人的性格。之所以坦白现在自己的年龄,是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个小孩,那对方就多半对自己没多少兴趣了。他打算主动斩断这段关系。 果然,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发来一串省略号。 冰晶梦蝶:不是吧? 用户24568535485:是真的 冰晶梦蝶:那也太夸张了吧!明明比我小那么多的小屁孩打游戏还那么厉害…… 李维寅笑了笑。这个叫冰晶梦蝶的网友打游戏的时候就是个话唠,这或多或少也是他愿意带这个人打游戏的原因,至少在游戏期间他不会感到寂寞。 他轻轻呼了口气。 用户24568535485:我要下了 冰晶梦蝶:这么快? 用户24568535485:嗯 冰晶梦蝶:再陪我打一把呗? 李维寅愣了愣,犹豫了一阵,还是敲下了“好”。 打完最后一把游戏,在他决定下线卸载游戏时,好友消息窗又弹了出来。 冰晶梦蝶:大神,加个qq呗,游戏不打就不打了,好歹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嘛!我qq是328154…… 用户24568535485:我没有qq。 冰晶梦蝶:那!你!就!下!载! 用户24568535485:…… 冰晶梦蝶:干嘛? 用户24568535485:不想下 冰晶梦蝶:下嘛 冰晶梦蝶:下嘛 冰晶梦蝶:下嘛 冰晶梦蝶:下嘛下嘛 冰晶梦蝶:下嘛下嘛下嘛下嘛下嘛…… 李维寅苦笑着叹了口气,退出游戏,直接卸载掉了游戏,想了想,还是下载了qq。 游戏对他而言只是插曲,无论心底真正的想法如何,他还是没有办法耗费太多时间在其中。 他的生活越来越糟糕,继父对妈妈和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如同即将倾覆的船。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在那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半年,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起因竟然还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网友。 在他卸载游戏后,两人还在qq断断续续地联系过几次,李维寅本也没对这事太过于上心,直到半年后的某天,那个网友再次找到了自己,要自己带那个人一块打某款新出的游戏。 那游戏在这段时间火遍了大江南北,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见有人在玩,几乎成了一种新的社交手段。 但李维寅对此不感兴趣,果断地表示了拒绝。随后,那网友再次提出,如果他可以帮忙练等级和分数上去,他可以像其他的代练一样收钱。 “你不是要攒钱吗?试试看呗!” 那人给出的“代练”价格相当可观。李维寅权衡过后,发现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一来以他目前的年纪,根本不可能找到打工兼职赚钱的机会,二来通过网络形式赚到的钱不容易被家里人发现,三来,如果自己进一步压缩自己的生活时间,确实还是有空闲的时间用来打游戏的。 李维寅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想和那个话唠网友打游戏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些,但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同意了请求。 他于是开始下载了那款游戏,不出意外的,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彻底上手了。前面几局,他连走路、转向都有些困难,到后面的时候,往往是那个网友被杀得咿呀乱叫,而他自己一个人秀翻全场了。 收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李维寅也开始以代练和雇主的形式和“冰晶梦蝶”渐渐熟络,两人在游戏里开了语音,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年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女孩子。 他立马回想起当初玩那款游戏时,“冰晶梦蝶”总是穿着一身最贵的时装,又菜又爱玩,想必是个富二代,找自己代练也是情有可原,不禁稍稍感叹了一下人生于世投胎的重要性。 “喂,说真的,你好歹也给自己起一个游戏名字好不好,你现在这个用户名2什么3什么4的读都读不出来,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名字……” “没必要。” “有必要!你年纪比我小那么多,我还得一口一个大神地喊你,总感觉给你占到便宜了。我想想,你就取这个名字好了……” 她在聊天框里敲下了一行字,李维寅看了看,苦笑起来。 “你的取名品味很糟糕。” “哪有,明明就很可爱啊!” “冰晶梦蝶也很糟糕。太非主流了。” “你懂什么!小屁孩!当时取那个名字是因为玩那个游戏的大都是非主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明白吗?不这样我怎么骗来一套金时装啊……” 李维寅愣了愣,这才回想起网上那些人妖网恋骗钱的套路,对这个家伙一顿无语。但是基于对金主的尊重,他还是改了自己的游戏id。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金主打游戏,久而久之,赚到的钱也越来越多。他对自己的生活也严苛得堪比苦行僧,不吃午饭的生活持续了几百天,由于缺乏营养,总是看起来面黄肌瘦,比同龄人矮了一大截。 两年以后,12岁的李维寅靠着省下的饭钱,学费,和代练的钱,攒够了县城里一套首付的费用。 13岁的那一年。家里出现了很严重的事情。继父喝醉后,暴打了早上刚刚回到家里的妈妈,后者受伤严重,直接被送到了医院。 李维寅在学校里听闻这个消息后,立马赶到了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妈妈。他坐在床边,握起了拳头。 他在病床便陪了妈妈整整一个下午。妈妈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李维寅终于打定主意,跟妈妈说: 你和他离婚吧。 妈妈愣了愣,眼里浸满泪水,摇了摇头。 李维寅问为什么。 他说:他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他说:这一整天,他连来医院看你一眼的想法都没有。 他说:他也没有赚钱的打算,你还打算让咱们被他欺负到什么时候? 李维寅说得越来越激动,说话也带上了鼻腔,拳头握紧,抿了抿嘴,继续说: “妈妈,我有钱。我可以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县城,我身上有九万块,够我们住几个月的,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妈妈愣了愣,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担忧地问: “孩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李维寅咬了咬牙,将自己这几年都不吃午饭,偷偷藏下学费,代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母亲交代了。妈妈怔住了,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李维寅继续说: “妈妈,没有他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跟我一块走吧……” 妈妈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呆呆地望着李维寅,眼中噙满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淌下。过了很久以后,她才俯下身来,抱住李维寅,泣不成声。 “小寅……妈妈爱你……妈妈很爱很爱你……” “可是……妈妈也很爱你爸爸……” 被紧紧抱在怀里的李维寅,瞳孔骤然收缩,如遭雷击。 …… 失魂落魄的李维寅晃晃荡荡地走出医院,打了一趟的士,直接回到家里。 他打开门。继父还躺在沙发上神情恍惚,桌上有着残留的白色粉末。他二话不说,走到桌前,拿出手机,拍下了照片,又拿起桌上的辣椒罐子,猛地砸向了沙发上的继父。 玻璃罐子碎裂,继父发出惨叫声,从沙发上滚下来,痛苦地扒拉着脸上的辣椒酱,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来,抄着满嘴极尽恶毒的脏话就要扑向李维寅。 李维寅后退了几步,让他扑了个空,冷漠地拿着手机,说: “我要你现在就立刻离开我们家,不许再碰我妈一根头发。否则我就立刻报警抓你。我这里有你吸du的照片,证据确凿。从几年前就一直保存,到现在已经有了上百张,足够你终生监禁的了。” 继父嘴里不断骂着脏话,爬到水池边,洗了洗眼睛,眼里满是血丝,暴怒地冲向李维寅,李维寅二话不说,转头便跑,转进楼下的闹市,借着身形矮小的优势不断在人群里穿梭,与继父周旋。继父终日吸du,身体早已大不如前,除了骂声火爆以外,根本追不上李维寅,十几分钟过后,便气喘吁吁地累倒在地。 李维寅来到他的身边,拿出手机,面色冷漠。 “我现在就要报警,你完了。” 继父抬起头来,睚眦欲裂: “你敢!” 李维寅一言不发,按下了110 听见按键声,继父的神情瞬间扭曲,连忙坐起身来: “等等,等等!我错了,我现在就走,马上走,绝对走!” 李维寅放下手机,看向继父。 “真的?” “真的……真的……” 继父慌张地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至少得回家拿点东西吧?” 李维寅沉默地看向手机,按下通话键,把电话放到耳边: “喂?110吗……” 继父腾地站起来: “别!别!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走!” 他满头大汗一边后退,一边慌乱地说: “我真的走了!我真的走了!” 李维寅挂掉了电话,冷漠地看着继父从人群中挤了出去,颓丧地往另一边离开。 李维寅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从闹市离开。 走进未来得及关上的家门,他环视了一眼这间狭**仄,凌乱不堪的屋子,一言不发。 他默默地走进继父和母亲的房间,左右四顾,看见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妈妈笑容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 他缓缓伸手,拿过那副相框,将其猛然掷在地上,玻璃碎裂,他用力伸脚去踩,踩了十几下,余恨未消,又猛地打开衣柜,将里面所有的男性衣物都扯了下来,抱着丢到厨房的水槽里,从客厅取过继父留在桌上的打火机,用力划了几下滚轮,将那些衣服通通点着,浓郁的黑烟在厨房里升起,他干咳着跑出厨房,关上所有的门窗,又抄起沙发下继父的拖鞋和皮鞋,从阳台外丢了出去,跑回客厅,用力拨开桌上残留的白色粉末,用拳头不断地砸着墙壁,砸到拳头出血,砸到自己气喘吁吁,这才瘫倒在沙发上。 刚喘上两口气,他便闻到浓郁的烟臭味从厨房里滚滚泻出。他匆忙地打开厨房门,干咳着冲到水池前,打开了水龙头,又从隔壁浴室接了一大盆水,匆匆抱着水盆倒进水槽里的衣服上,他的裤子被燃烧的碎布燎到,猛拍了几下方才熄灭。做完了这些,他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靠在柜子边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恢复理智后,李维寅打了个电话,叫开锁师傅来换了家里的门锁。随后,他又打了个电话。 “妈。”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吗?” “嗯。我明天放学来接你。” “嗯。家里没事。他没说什么。嗯。会好的。” “……你注意休息。” 挂上电话,李维寅又走回自己的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工具箱,将其打开,数了数里面零零碎碎的现金,有两万八,再加上手机里存着的六万,他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二天,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在上课时,李维寅再次收到了老师的消息:妈妈在医院里出事了,现在被转进了急救室。 李维寅火急火燎地跑出学校,打的士去了医院,刚刚冲到医院门口,便在转角处被人抱住,一块湿润的麻布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李维寅内心焦急万分,挣扎了一阵,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的,赫然正是继父那张狰狞的笑脸。 “我说你哪来那么大胆子,还敢这样搞我,原来是你有毛有翼了,会自己赚钱了。” 李维寅猛地张大了眼睛,瞪着继父,睚眦欲裂。他看向四周,竟是一片毫无人烟的荒郊野岭。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妈那个臭裱子,只不过是昨天晚上去了她医院一趟威胁了几句,她就什么都招了,几万块!呵呵……你也真是够本事的。” 继父打开旁边那辆面包车的车门,从里面掏出了一只工具箱,在李维寅眼前晃了晃: “这里面有两万八,还有其他的在哪里?在你的手机里存着吗?” 李维寅快要瞪碎了眼睛: “留着给你上坟!” 继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面包车上下来几个人,正是和继父一块吸du的狐朋狗友,几人对着被五花大绑的李维寅毫不留情地暴打起来。 “草你妈的!死到临头还他妈的嘴硬……” 李维寅被打得奄奄一息,嘴里吐出白沫来,继父抓着他的头发,拎起他的脑袋: “怎么样,现在舍得告诉我们了吗?” 李维寅啐了他一口血。 继父面色铁青,撇去脸上的血渍。 “继续打!” “不好吧老刘,再这样下去就真打死了。” “谁叫你打死了,留口气喘就好。” 又是一顿暴打。 李维寅一度失去意识,再次回过神来时,浑浑噩噩中,仿佛还能听见继父的声音。 “手机密码是多少?说出来!” 李维寅艰难地呼吸了几口气,气若游丝。 “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回去……” “你放心。”继父冷冷一笑:“我不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他把李维寅猛地提起,塞进了面包车里。 “知道我们现在要带你去哪里吗?我从朋友那打听到一间学校,挺适合你的,呵呵……” “把你丢过去以后,只要我们不来接你,你就不可能出得来。等忙完了你这头的事,我再去找你妈好好算上一账,好好和她玩上一玩……” 他满脸笑容,贴到李维寅耳边,轻声说: “你知道你妈现在有多松吗?” 李维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猛地抬头,咬住继父的耳朵,继父发出惨叫声,耳朵被李维寅生生咬了下来。他怒火中烧,对着李维寅暴打起来…… 在一片混乱中,面包车晃晃荡荡地调了个头,往江西山区开去。 …… …… …… …… …… …… …… …… …… …… …… …… …… …… …… 在“深渊恐魔派大星”不再上线的第17天,柳烟视开始着手调查关于李维寅的事件。 第47章 【灵魂之夜】 时左才又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死死地睁着眼睛,既不能转动眼球,也无法眨眼。在他的视线中央,有一个女鬼坐在自己的身上。 女鬼头发很长,头发蔓延到了床沿。 他感到无法呼吸,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他使劲全力,想让自己从梦中惊醒,却无济于事。 在某个瞬间,他陡然恢复意识,气喘吁吁地醒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更加让他惊骇的事情。 这不是梦。 那不是女鬼。 隔着被子跨坐在他身上,笑眼盈盈地看着他的人,是穿着睡衣的柳烟视。 时左才条件反射地向后仰,后脑勺猛地磕在床头,吃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又像是个遭到猥·亵的小男生,不断扯着开襟睡衣的两边往中间掩。 他惊慌得连声音都变了: “你干嘛!” 柳烟视再没忍住,咯咯地笑起来。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二话不说,钻进了被子里,用旁边的第二只枕头支住脑袋。 “你真好玩。” 时左才让自己惊慌的心情平复下来,面色青白,冷冷地说: “我不这么觉得。” 柳烟视忽然叹了一口气: “时左才,我要走了。” 时左才猛地掀开被子: “不送。” “不是这个意思!!!” 室外温度不足十度,柳烟视被凉风灌得一个激灵,急忙抢回被子,恼怒地说:“你不要那么神经质好不好!”骂完,又不忘往时左才身边挤了挤,稍微蹭了点热乎气。 “神经质的是你。”时左才的回复不留情面。 柳烟视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柔和了些: “我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雏光……离开广州了。”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 “不过,你不要太伤心啦,我还会回来的……应该吧?”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柳烟视皱了皱鼻子,又懒洋洋地拿起身下的枕头抱在怀里,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时左才闻言,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阵: “大概算不上喜欢。” “不需要你那么认真地回复我啦!” 柳烟视恼羞成怒地用枕头甩到时左才脸上,又抢回枕头,放在身下,整张脸蛋都埋了进去。 “!@#%%¥#@……” “你说什么?” 柳烟视把脑袋从枕头里拔出来: “我说,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白痴!” 看着她被枕头捂得有些绯红的脸,时左才不由得怔了一怔,半晌,才问: “为什么这么说?” “哪有人自己睡觉还要两个枕头的。”柳烟视噘着嘴嘟囔:“你就是怕寂寞嘛。”说完,她还得意洋洋地扬了扬手上的枕头,好像找到了什么天大的证据。 时左才一阵无语,冷漠地解释道: “睡觉的时候把第二个枕头垫在后腰处,是最科学的睡眠方式,能够有效地缓解腰椎肌肉压力,同时也可以避免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肌肉酸痛,因为根据人体构造来说,在睡觉时……”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 柳烟视叹了口气: “我可不想听你讲什么因为所以科学道理的……” 她转过身子,平躺,仰着脑袋,望着天花板,语气又放缓了些: “我真的要走了。可能要过一个月才回来……也有可能回不来。”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 “我知道了。” “知道你个头啊!你就这点反应呢?”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不然呢?” “不然你个头!” 柳烟视实在气不过,又坐起身来,用枕头砸向时左才。 时左才扒拉下糊在脸上的枕头,面无表情地问: “所以你有什么临走前要交代的吗?” “有呀!” 柳烟视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又撩了撩挂在脸上的几缕乱发,稍稍收敛神情,使她看起来稍微认真了一些。 她又缓缓靠近时左才,一眨不眨地看向他,对视了接近半分钟,忽然开口: “时左才,你要睡我吗?” 刚说完,她又迅速地贴到时左才耳边: “如果是你的话……” 她越挨越近,一只手放在时左才的胸膛上,后面的半句话只剩下了气音,一字一顿的: “我,可,以……” 时左才整个大脑都好像被人轰了一记重锤,猛地瞪大了眼睛,缩了缩身子。柳烟视按在他胸膛上的手也如触电般弹开,整个人倏地钻进了被窝里。 没过一会儿,整个被窝都在瑟瑟发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厉害,接着便能听到柳烟视那抑制不住的,咯咯的笑声。 她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月光从窗户之外,万丈夜空之上倾泻而下,照出她满脸的绯红,仿佛把她撑在床上的手臂照得通透,就连手臂上细细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她背对着光,台灯映在瞳仁里,当她歪头眯起眼睛笑时,时左才好像直面了月光。 “你的心跳明明就加快了,你这个口是心非的白眼狼!” 时左才抽了抽嘴角,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柳烟视很快便蹿下了床,宛如做错事的小猫,蹑手蹑脚地便要走出房间,到了门边把门带上。过了一阵,她又开门,从门扉里露出半张脸来,眨眨眼睛: “那……我真的走啦?” 时左才揉了揉眉心,从床上坐起来。 “我先问你一件事。” “嗯?” 时左才深吸了口气: “你要离开广州的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柳烟视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 …… …… 客厅的灯亮着。红木桌子的两端,一对年轻的男女相对而坐。 柳烟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挺得很直,看起来像是个乖巧的小学生。时左才坐在那张独属于自己的红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指尖不断轻点着扶手,发出规律的响声。 这样的沉默已经保持了好一阵了。柳烟视悄悄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你要喝咖啡吗?” “不用。”时左才摇摇头:“等你说完我就去睡觉了。” “那喝点牛奶?还是茶?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乌龙茶……” “不用。”时左才抱着双臂,开始抖腿。 “唔……那我炒两个鸡蛋给你吃?” 时左才无奈地揉了揉脸,用指尖点了点桌面。 “第一,我在睡觉前不会进食任何食物或者饮品;第二,这里是我的家,请你不要作出一副女主人款待客人的架势,然后以此为契机偷吃我家里的东西;第三,我只是想要问清楚情况,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事情,所以也请你不要摆出一副因为要劳烦我了所以提前补偿的样子。现在,请你说正事。” 柳烟视眨了眨眼,忽然越过桌子,伸手在时左才面前晃了晃: “哈喽?恶魔先生?是你吗?” 时左才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 “我不是。” “噢。”柳烟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我看你以前每次换人格之前都要揉一揉脸来着……” “那只是下意识的习惯。” “那样的习惯实在太不酷了!”柳烟视一本正经地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我觉得吧,你就应该像恶魔先生一样,在变身之前研究一些比较酷的动作——我当然不是叫你学假面骑士那样——当然也并没有说假面骑士不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参考一下恶魔先生为了强调和你的不同时刻意营造的特征,比如说,每次做坏事时都要自称‘蓝思琳’啦、有事没事就伸一伸懒腰啊,噢噢对了,还有那个最经典的:每次吃掉一个坏蛋时都必然要说的那一句……‘那谁谁,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柳烟视一本正经地学了一遍恶魔先生的台词,又没忍住把自己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很快收敛笑容,摆摆手说: “哎呀,反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你想想看,你要不要也在做坏事前自称一个‘蓝思琳’什么的……” 时左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打岔道: “我永远不会学那个傻子说那种傻话……尤其是蓝思琳。” 柳烟视吐了吐舌头,道了声“好吧”,又小声说:“蓝思琳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时左才额头冒起青筋,又点了点桌子: “尤其是蓝思琳。” “……好。” 时左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直勾勾地看向柳烟视。 “你今天晚上,很不正常。” “啊?”柳烟视怔了怔。 “你在刻意回避我们要谈的话题。”时左才微微皱起眉头: “你在害怕。” 柳烟视愣了愣,犟嘴道:“我哪有!” “那你就说正事。” “说就说嘛。” 柳烟视如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身子,在桌子上支着脑袋: “大概地说,我这次要走,还是因为付叔叔的事。” 时左才皱起眉头: “付思哲?” “嗯……” “因为付青之前加入的那个组织?” “对。”柳烟视轻声说: “pandora” 时左才皱起眉头,回想起当初调查柳烟视身世时,偶然间发现的那一桩永远无法证实真伪的惊天大案。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对于pandora那种庞大的欺诈师组织而言,柳烟视这样的毫无疑问是个心腹之患。 时左才想了想,又问: “他们是怎么找上你的?” “他们找上我也不只这一次了……从十年前开始,他们就在想方设法地找我。”柳烟视吐了吐舌头:“不过抓不着我就是了。” 看来这事要远比时左才想得要复杂的多,或许不仅仅牵涉到几年前在澳大利亚新纽卡斯尔市的那桩珠宝失窃案,很有可能还和柳烟视父母的死……和十年前那桩所谓的“商企贪腐案”有关。 时左才眯缝着眼睛,试探着问: “所以他们找上你,和你偷了人家价值十几亿的珠宝没什么关系,对吧?” 柳烟视哪里猜不到时左才的小九九,抛了个白眼,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谁知道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羔羊?” 柳烟视摇摇头: “拉拉和这件事没关系,告诉我状况的是阿福。” “阿福又是谁?” “阿福是我的管家。alfred”柳烟视笑意盈盈地瞥了他一眼: “你忘了我是住在矿场里的富婆了吗?” “我只知道你是富婆,但没想到你原来是蝙蝠侠,就连管家的名字都一模一样。” “那又不是巧合,”柳烟视笑嘻嘻地说:“我是dc粉哦,所以特意给阿福起了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怕麻烦的话,我倒是很有兴趣了解这位能够忍受和你朝夕相处的管家先生。” “阿福不仅仅是我的管家,”柳烟视笑着说: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我爸爸的管家了。” “如果你还对他的其他资料感兴趣的话,他今年63岁,持有英国管家协会和荷兰国家管家学院的荣誉证书,我的中文是他教的,不过他是立陶宛的伯爵后裔,除了中文以外还精通十一门语言,在没认识你之前,我出去干活的时候,他常常会给我一点小小的帮助……” 说到“小小的帮助”的时候,柳烟视举起双手,两边的食指和中指勾了勾,做了个双引号的手势。 时左才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头。 “他也是狂言师吗?” 柳烟视“哼哼”一笑,忽然匍匐到桌子上,凑到时左才面前,一对眸子眯成了月牙儿: “不,是,呀!” “那你狂言师的技巧是你父母打小教你的?” “也不是呀!”柳烟视撇撇嘴,说: “姑奶奶我自学成才!” 时左才低下头来,用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稍稍整理过思绪后,又说: “先不提这个。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你要离开广州,是为了躲避pandora的追踪,你决定去哪里了吗?”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地摇了摇头。 时左才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啊,”柳烟视理直气壮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要去哪里,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加找不到我了呗。” 时左才一阵无语,柳烟视仰靠在椅子上,双手一拍,又伸了个懒腰,在桌子上撑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时左才。 “安啦安啦,反正我这走这一趟,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你不离开广州就好了。” 时左才不解。 “什么意思?” 柳烟视得意地笑了笑: “因为这里是广州,广州是拉拉的地盘。拉拉……和她的副人格,是广州所有狂言师的守护神。有问题的话,你随时去羔羊找她就好啦。” “那个女人。”时左才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找她帮忙……要给钱的吧。” “你可以用劳动来抵工资呀,就像在何家镇那次一样。” “别提那次了。辛辛苦苦好几天,结果换来的报酬就只有一颗阿司匹林。” “那才不是什么阿司匹林!”柳烟视剜了他一眼: “你知道一颗‘断头台’在黑市上流通的价格是多少吗?够你在番禺买一套小别墅的了。” “就等于是给瘸子买了一台劳斯莱斯。”时左才冷冷地说:“直到现在,我和副人格之间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用不用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柳烟视翻了个白眼:“拉拉也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备用选项而已。” 说道这里,柳烟视又仿佛记起来什么,贼兮兮地笑了笑: “对了!如果你实在是寂寞难耐、不可自拔、欲火焚——身地想要见我的话,你可以试着去一趟江西,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周,我都会暂时待在那里。” “江西?”时左才蹙眉道:“你去那里干嘛?” 柳烟视稍稍收敛了轻佻的神情,目光有些失神,像在回忆些什么,过了半晌,她轻轻道: “我要去救一个人。” “救谁?” 柳烟视目光游移,扫了时左才一眼,意味深长地嘟囔了一声: “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时左才开始检索自己的记忆。但不待他想起什么端倪,柳烟视已经给出了回复: “我要救一个小弟弟……‘派大星’小弟弟。” “你的游戏代练?”时左才迅速地反应过来。当初在调查柳烟视身世的时候,他就曾经偶然地发现过柳烟视在吃鸡游戏里一直有个陪玩代练的好友,他甚至还和那个名为“深渊恐魔派大星”的玩家连麦打过一场,技术一流,听声音也确实是个小男孩。 “对呀。” “他怎么了?” 柳烟视眼底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表情,故作姿态地仰头望了望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夜晚十一点了,她故意打了个呵欠,用懒洋洋的语调说: “距离严谨规矩的时左才先生规定的入睡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了哦,真的没问题吗?” 时左才闻言,面色顿时变得阴沉了几分。他低下头来,不断用指尖轻点着眉心,看起来颇为烦躁。 过了一阵,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向柳烟视,说: “明天是周六……所以,我还有时间。” 第48章 【落幕与新生】 “那个孩子……我认识他还蛮久的。那时候,我应该才十一二岁。” 柳烟视将两人相识的经历娓娓道来。 两人是在早年的一款游戏里偶遇,本着抱大腿的想法加了好友以后,柳烟视便隔三差五拉他打游戏,久而久子,他们也就熟络了一些。 直到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不再上线,回来以后便说明自己要退游了。柳烟视这才从中了解到原来这位所谓的“大神”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且家里很是贫困。这都是根据他要认真读书免除学费的说辞中得来的。 从那时起,柳烟视便有了帮助他的心思。 “……然后呢,我就用代练的借口,每个月都给他转两千块,多了的话,也怕他起疑……” 时左才冷淡地揶揄道:“所以你其实并不是什么网瘾少女,而是为了帮助贫困少年?” “诶嘿嘿……”柳烟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抬眼偷瞧时左才:“应该算是吧?” “那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柳烟视干咳了一声,正色道: “大概是在两个月前,钟天星的事情结束了以后,他就突然失联了。” “那时候我刚来广州不久,又刚好遇上了付叔叔的事情,没办法分心,就拜托拉拉帮我查一下有关于他的消息……” 时左才打岔道: “可是你掌握的资料充其量也不过是他的游戏账号而已,就连用户名都是你给他起的。缺乏足够的信息,也无法根据六度分离理论进行人肉搜索……” “这种事情拉拉自己会解决的啦,她有自己的门路。”柳烟视满不在意地说: “总而言之呢,大概在一个星期以前,我就从拉拉那里得到了他的所有相关资料和近况……他现在,是被他的继父关进了江西山区一间叫做亢龙书院的地方。” “他的身世还蛮惨的……他的母亲被一个男人骗财骗色,未婚先孕。他还没出生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卷了家里的钱跑路了。后来他的妈妈就挺着大肚子找工作,偶然认识了一个叫做刘广的ktv老板,两人很快就结了婚。婚后才发现这个刘广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家暴,赌博,涉毒……反正,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之所以要努力攒钱,也是为了带着母亲逃离这个家庭。” 说完这段话,柳烟视顿了顿,又轻声说: “他的名字叫李维寅,还挺好听的,对吧?” 阿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维寅其实在南昌一带还挺有名气的。他经常蝉联各种各样知识竞赛的冠军,奥数也好,作文也好,英文也好,全部都很厉害——在他读书的学校里,成绩也总是稳稳地排在第一位,对了,他玩游戏也很厉害,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柳烟视抬眼看了看时左才,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我觉得他和你还蛮像的。” 时左才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 “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像。冷淡得要命,还很喜欢气人。” 时左才抽了抽嘴角,试图转移话题: “你刚才提到的亢龙书院,是怎么回事?” 柳烟视撇撇嘴,说: “关于亢龙书院的事,很容易就能在网上查到。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就是一所全封闭式的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也就是所谓的‘改造学校’。” 时左才蹙起眉头:“磁爆步兵?” 柳烟视点点头: “本质上倒是差不多,亢龙书院里面没有什么电击治疗,不过恶劣程度恐怕不比那些要差。我还从拉拉那里拿到了一点其他的资料,是关于一些从亢龙书院里面出来的学生,很多人在出来很多年以后,都仍然表现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没法正常生活……李维寅已经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恐怕是吃了不少苦头了……” 时左才略作思忖,喃喃道: “据我所知,那种地方的安保程度堪比传统意义上的劳改监狱。” “是的。那间亢龙书院,光是保安就有一百多个人,教官有两百人,围墙高三米,到处都是铁丝网,算得上是密不透风,最重要的是,它和周边的县城也有着很暧昧的联系……” “不难理解。”时左才淡漠地说: “这是最有效率的监管方式。就算学生能够从学校里逃出去,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根本就走不远,也就必然要想办法去到附近的乡镇县城和家里人取得联系。” “对……”柳烟视嘟囔着:“所以说,不管李维寅有多聪明,光凭他自己都是不可能逃得出来的,他也不是狂言师,根本不会有什么办法……” 时左才微微皱了皱眉头,转而又问: “所以你打算去一趟江西,把他带出来,是吗?” “嗯。” 时左才又靠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过了一阵,突然说: “一个星期。” “啊?”柳烟视没听明白。 “一个星期。”时左才平静地说:“实地调查,了解相关资料,再安排计划。你要想办法把他从里面带出来,无论怎么样,最少也要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别忘了自己离开广州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躲开那个组织的追踪,在那种地方待上那么长的时间,就不怕露出马脚吗?” 柳烟视怔了怔,拨开额头的发丝,有些黯然地笑笑: “也许吧?” 顿了顿,她又轻声呐呐: “但是……除了我,也没有别的人能救他了。” 时左才坐直身子,双手合十放在唇边,又开口道: “不是我刻薄冷血,我只是站在客观的角度提醒你一下:这个李维寅和你认识得再久,也只不过是一个网友而已。你根本不需要那么急着去救他,至少他不是死刑犯,犯不着赶在上死刑台之前劫法场。他就在亢龙书院里,哪里也不会去,你得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柳烟视忽然叹了口气,把手肘搭在桌子上,直起身子,双手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时左才看了一阵。过了一会,她歪着头,眯着眼睛,展颜一笑: “我就是要去。” 时左才长舒一口气,阖上双目。 “随你的便。”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 两人又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中。屋子里只剩下墙上滴答的钟声。 过了一阵,柳烟视站起身来: “那……我回去睡觉啦?” 时左才淡漠地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柳烟视摊了摊手,欲言又止,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时左才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养父母的卧室走。 两人背对着背渐行渐远。 在柳烟视握住门把时,时左才忽然站定了脚步,没有回头,出声问: “喝牛奶吗?” 柳烟视握住门把的手微微一颤,数秒后,又轻轻地拧动门把手。用漫不经心的、温柔的语气说: “不用啦。” 门打开,又关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朝卧室里走去。 像一台僵硬的机器。 …… …… …… 时左才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梦里,他仿佛是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科学家,在凌乱的工作台上奋笔疾书,写写画画。周围的地上,草稿纸堆积如山。 当他醒来时,大脑昏昏沉沉的,像是灌满了铅。早上的闹钟也没能把自己叫醒,此时已经是七点半。 时左才浑浑噩噩地爬下床,照例坐在梳妆台前审视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稍微清醒过来后,便走进洗手间。 洗漱完毕,他便走向客厅,打算走到厨房给自己做早餐。他的余光瞥见客厅角落的工作台,灯还亮着。 他眉头微蹙,记忆中自己并没有打开过那里的书灯。 他走过去,打算将书灯关上,来到工作台前,却又愣住。 桌上堆满了凌乱的草稿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里,字里行间都浸染着撰写者狂热的情绪。 他拾起一张,仔细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感觉没睡够了。 他自言自语道: “你这个疯子。” 意识深处,一缕疲惫的灵魂传来兴奋的情绪。 时左才将那堆草稿纸一一叠好,深吸了口气,将其拿进房间,走到床头,准备拿起手机打给柳烟视。这才发现在早上七点的时候,有一个柳烟视的未接来电。 看着那则未接来电,时左才皱了皱眉头,滑动手机屏幕,打开了微信里的未读消息。 里面是柳烟视的留言。 “你不会是到现在还没醒吧?死猪先生?” “那我就不吵你啦,我现在要去赶飞机了,这个电话以后都不会再用,等我回来再联系你啦” “ps:不要想我” “pps:敢不想我你就死定了” “你的女神留” “xxxxxxxxx” 时左才退出微信,打开通讯录,直接拨通了柳烟视的电话,刚响了一声,便传出电话已停机的提示音。 他躁郁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窜到衣柜前,飞速地换上衣服,又从梳妆台里抄走几张钞票,抽起椅子上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统统倒空,随手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急匆匆地走到客厅桌子上取过钱包,夺门而出。 由翠苑小区一路冲出,直接杀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七点半的车流还不算多,但是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是上班的早高峰,时左才左顾右盼,直接跑到了车道上,一辆空的士在他面前急刹,差点撞上。司机摇下车窗,气愤地骂道: “晓!作死吖你?” 时左才二话不说,走到一旁拉开了车门坐进车里,还不忘系上安全带,从口袋里丢出两张百元钞票,冷漠地说: “白云机场,越快越好。” 的士重新发动,时左才再次拿出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输入了“航班广州江西”的关键字。 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飙到了白云机场的停车场,时左才打开车门,向着登记口狂奔而去,他已经在网上确认过,如果七点钟就要从翠苑出门,八点钟到达白云机场,按照机场提前40分钟到达的规则,符合这一条件的航班只有t2。当他在电子屏幕上看见t2还有半个小时起飞时,时左才内心焦躁不已,又火急火燎地折向安检口。 安检口处已经排起长队,许多人正在准备安检登机。时左才沿着长队一路跑过去,没能看见柳烟视的身影。若是她已经过了安检、进了候机室,那就万事皆休。没有登机牌的他是过不了安检口的。 想到这里,时左才心底越发焦急,在安检口前不停东张西望。有安检人员走过来,拦到他的面前。 “先生,请您遵守纪律,排队安检,不要插队,先生?” 时左才没理会他,踮起脚,在前方过安检的人群中看见一道长发飘飘,青春靓丽的背影,他冲过安检人员,趴在隔离带前大喊起来: “柳烟视!柳烟视!” 那道长发的身影没能听见,拿起了小包准备离去,时左才心急如焚,却被赶过来的几个安检人员越推越远,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柳烟视的希望。 一只手从后背处拉了拉他的衣服,时左才仓促间转过头,怔在原地。 拿着一袋麦当劳的柳烟视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你喊谁呀?” 时左才抽了抽嘴角。 …… “所以你赶过来找我是要干嘛?舍不得我走呀?” 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柳烟视咬了一口薯饼,眼底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又转头瞥了时左才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时左才头痛地捏了捏眉心,脑子里还在不断回味自己方才的丢人时刻。他叹了口气,从背包里取出一沓草稿纸。 “长话短说,这是我的副人格昨晚写下的东西。” “恶魔先生?”柳烟视叼着薯饼,接过了草稿纸,好奇地看了起来,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秀眉微蹙,越皱越紧。 “字太丑了,没看懂。” “……” 时左才取过那叠草稿纸,深吸了一口气: “一言以蔽之: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让李维寅逃出亢龙,也可以确保你的安全。” 柳烟视眨眨眼睛: “什么方法?” 时左才看向柳烟视,说: “你昨晚不是说过吗?李维寅没办法靠自己逃出亢龙,因为他不是狂言师……”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成为狂言师就好了。” …… …… …… …… …… …… …… …… …… …… …… …… 两个月后。亢龙书院里。平静无奇的一天。 破零班的学生照常在操场的跑道上做着深蹲训练,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就在这时,一名教官匆匆跑了过来。 “蓝思琳,你过来一下。” 人们不由自主地望向队伍里的“蓝思琳”。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走出人群,随着那名教官一路走到教学楼,来到了山长室。 刚近到门前,就听见刘兵虎笑呵呵的声音: “那么,尾款我们已经收到了,相关的退学手续也已经办理好了,您现在就可以把孩子带走了。” 教官打开了门,向刘兵虎问好。在他的对面,柳烟视从椅子上转过身,冲时左才俏皮地眨了眨眼。 领回了自己的手机和衣服,走出亢龙书院的校门,保安们将沉重的铁门重新关上。柳烟视在阳光下舒展了一下身子,又把双手负过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时左才: “两个月的亢龙假期过得怎么样呀?时左才同学。” 时左才的身子清瘦了许多,头发也长了。他老实地说: “不怎么样。” “好啦好啦,”柳烟视故作老成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等回了广州,姐姐会好好答谢你的。以身相许怎么样?” 时左才淡漠地瞥了她一眼,说: “你确定那是‘答谢’,而不是穷凶极恶的复仇?” “不要就算了。”柳烟视转过头去,步调轻盈地走在前头,晃悠着手里的提包,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 她又转过头来: “对了,你们俩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你自己问他。”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立马微笑起来,伸了个懒腰: “好久不见,烟视小姐。” “哎呀!” 柳烟视眨眨眼睛,兴奋地转过身踮起脚捧着时左才的脸左看右看: “厉害了你!现在闷油瓶不用揉脸也能变身啦?” 恶魔先生笑着说: “那本来就是一种行为暗示,习惯了就用不上了。” “好吧。那李维寅在里面还好吗?” “也许还行吧?”恶魔先生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计划进行的还算是顺利,我要你准备的喷漆你带了吗?” “都放在车上了。” 柳烟视伸手指了指远处土路上停着的白色面包车。 “那就没问题了。”恶魔先生笑道: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我也很期待李维寅会有什么样的表演。” “我相信他。”柳烟视踢开了脚下的碎石子: “维寅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是一个好孩子……他会自己想到办法出去的。” 恶魔先生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遥遥地望了一眼背后那座宛如巨兽般匍匐在荒地中央的亢龙书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吗?” 两人走到面包车前,驾驶座上的司机已经久候多时。那名司机在车窗里对着柳烟视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他的身躯看起来不算是魁梧,穿着一套西装,戴着墨镜,身上倒是没几分所谓“盖世太保”的冷冽气质,无时无刻给人一种很是普通的感觉。恶魔先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柳烟视一眼,没有多问,柳烟视拉开车门,在椅子上拿了两罐喷漆,在恶魔先生面前晃了晃。 恶魔先生接过喷漆,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给我两分钟。” 柳烟视坐上了面包车,长舒一口气,脱下短高跟,拿在手里晃了晃: “去吧!” 恶魔先生关上车门,晃了晃手里的喷漆,打开了封盖。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亢龙书院,微微眯缝起眼睛。 他转过头来,陶醉地深吸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 “李维寅……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红色油漆喷洒在车身上。 第49章 【恶灵降生】 不觉间已经过去七天。 到了释放的日子,教官们的心情都颇凝重。这一趟来了禁闭楼的,成群结队,竟有十几号人。 原因无他:李维寅。 前后算来,自他突然消失那一日起,藏在书院里已有个把星期。像这样诡计多端的刺头,在许多人眼里,那都是与蓝思琳同一级别的。 上次他们疏忽对待,让蓝思琳得逞,搞出那么大一桩事情,如今自然是不会再给李维寅留什么机会的。 十几号人打开牢门蜂拥而入,二话不说便将他五花大绑,扛着走出了禁闭楼。路过几间烦闷室,学生们打栅栏门看见那头的阵仗,都是好奇得很。 好奇的人也包括谭苒,她是尤其。 她早听说过李维寅的名头,学校里没什么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广播寻人的消息洗脑循环了一周,许多人睡觉时都会不自觉地跟着念叨。而她又与李维寅有过一面之缘,这印象里颇为善良、与顾玲玲年纪相仿的男孩竟就是这么大一桩事件的始作俑者,她难免好奇。 不久后,离去的教官又有几名走了回来,给这边的烦闷室开门。谭苒也是“刑满释放”的一员。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到晨曦班。 从这一刻起,她就是破零班的一员。 忙活完这头的事情,梁学文又交代了王大富去收拾最深处的那间烦闷室。王大富不知道梁学文在想些什么,却也只得照做。 他来到栅栏门前,嫌恶地捏起了鼻子,进去将乱糟糟、湿漉漉的被褥踢到一旁,左右看了看,整个烦闷室里,只有一个角落是干燥的,李维寅这几天除了吃喝拉撒,都坐在那个角落一动不动,水枪自然是喷不到那里的。 王大富把倒在地上的粪桶用脚勾了起来。一边在地上甩着鞋底的泥巴,一边逃也似的关门离去。 飞溅的泥巴落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被高压水枪喷过的地面积起许多小小的水洼,泛起涟漪,倒映着顶上那扇小小的栅栏窗。 李维寅坐过的那个角落周围,正好有八个浅浅的水洼。 …… …… …… 尽管李维寅被捕一事在整个书院里都算得上是大浪平息,但无论有没有李维寅,破零班的日常生活都是一样的。 这个下午,破零班的学生仍旧被教官要求跑圈。未经历过这种训练的谭苒吃了大亏,落后于其他同学大半圈,跑在最前头的方常甚至已经从后面追赶上来了。 经过谭苒时,方常特意放缓了脚步。 “跟着我,三呼一吸。” 说完,他看也不看谭苒,便跑到谭苒身前两三米的地方,保持着匀速前进。谭苒心中很是感激。樊磊从后头追了上来,跟在方常旁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陪跑。 谭苒体力不好,拖慢了二人的速度,后面的学生很快便追了上来。 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排在队伍前端的学生中,赫然有着李维寅的身影。 李维寅跑步的姿势很是怪异:上身压得很低,步子迈得很大,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利于长跑的姿势。他死咬着牙关,看起来像是一只嘴边洇着白沫,发了疯的公牛,拼命地撕扯着大腿上的每一根肌腱。 方常尤为讶异。他知道李维寅的体力向来是破零班的学生中最差的。又加上在烦闷室里熬了七天,整个人都骨瘦如柴。谁知他不但不打算爱惜自己的身体,反而这样折磨自己。 “你陪她跑,我去看看。” 方常担心李维寅,便加速甩开了樊磊,径直朝李维寅那头冲去,跑到他的身旁,压低了声音,说: “你疯了吧?跑慢点,这样会晕倒的。” 狂奔中的李维寅甩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方常一眼,竟然再次加速甩开了方常。方常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底产生无比怪异的情绪。 方才那一瞬间,李维寅看向自己时,像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 到了午饭时间,学生们听到口哨声,重新集队,去拿了饭盒往饭堂里走。进到食堂里时,方常发现李维寅竟然排在了队伍的前头,与他往常最后一个进入食堂的习惯大相径庭。 方常心底好奇,不由得多暗中观察了一阵:同学们打完饭,相继在自己惯常的座位上坐下,李维寅却没有回到后厨门前的那个位置,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径直走到一桌同学旁边的空位置上坐了下来。 那群同学原本还在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在李维寅坐下的瞬间,一个个都成了哑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诧异地看着李维寅。 李维寅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此时气氛的尴尬,点了点身旁的同学,又指了指他夹出来放在饭盒盖上的胡萝卜。 “你吃吗?” “呃……不想吃。” “那就给我。” “啊?”那人没能反应过来。 “不吃的话就给我。”李维寅颇为烦躁地重复了一遍。那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了声“好”,得到允许,李维寅二话不说便拿起他饭盒盖上的胡萝卜,倒进自己的饭里。 他又转头,看向另外一人。那另外的同学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桌面上,分夹出来放在饭盒盖上的花生米。 李维寅又转头看向第三个人。 如此转了一圈以后,李维寅的饭盒里已经多出了许多饭菜,当他把目光移向那桌角落的最后一人时,那人却猛地盖上了饭盒盖,用挑衅的眼神看向李维寅。 “你觉得你是什么东西?想要就可以给你了吗?我告诉你,就凭你这态度,这些菜我拿去垃圾桶倒掉也不给你,我乐意!” 一直暗中旁观的方常心底一惊,他知道那人是班里的刺头,本就是混混出身,最喜欢惹事,心想李维寅这次怕是得要吃亏,谁知李维寅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挪过眼神,不再看他,末了,又冷漠地补上了一句: “那我就直接省略掉和你讲道理的过程,直接告诉你如果我接话的话我们也许会有的争吵的结论:你是傻【哔——】。” 说到那两个涉及人身攻击的关键字的时候,李维寅特意收了声音,只做口型。那人看见,愣了一愣,怒目圆睁: “你说什么?!” “你不仅是个傻【哔——】,还是个聋子。” 李维寅还是不忘把“傻【哔——】”两个字收了声音。 “你找死!” 李维寅“腾”地站起身来,眉飞色舞地举手喊道: “教官,有人要打人啦!”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名教官从教师专用区跑了过来,神情凝重地审视着这一桌的人,李维寅直接伸手一指: “他要打我。” 那刺头学生愣了愣,急忙道: “教官,没有这回事……我只是……” “他刚才冲我喊‘你找死’,附近的人都听见了吧?” 那教官把头转向刺头学生,皱起眉头,那学生一时着急,忙解释道: “是他先骂我傻【哔——】的!” “我没骂。”李维寅很快地矢口否认:“我有说出来吗?你们有人听见吗?” 那学生的脸气得发青发白,找不到反驳的点。教官微微皱了皱眉头: “先跟我说清楚你们俩是什么情况,因为什么原因吵起来的?” “我想吃他不要的莴苣,他不肯给我,还想打我。” “你……你放屁!是你先挑衅我的!” “行了,”教官喝止了两人斗嘴,已经大抵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转头看向李维寅: “你先老实告诉我,他不肯给你东西的时候,你有没有骂他?” “没有。”李维寅举起手,伸出三指,义正言辞地说道: “我要是说谎,亲妈暴毙,五雷轰顶。” “你……你……”那刺头学生指着李维寅,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教官也不再看李维寅,他转过头,对那学生冷冷地说: “什么都别说了,这顿午饭你不用吃了,去角落做三百个深蹲。” “教官……我……” “还不快去!再加一百个!” 那学生红着眼,咬着牙,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李维寅一眼,李维寅不着痕迹地冲他竖了一小截中指,刺头已经要被气得融化了。冷冷地甩下一句“哑巴,你不是男人”便灰头土脸地往角落走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身为始作俑者的李维寅反应倒是比谁都快,看见周围的同学都还在下意识地看着自己,大剌剌地说了一句: “看什么看,赶紧吃饭。” 说完,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拿起勺子,大快朵颐起来。 刚吃了几口,李维寅便感觉有人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后背,转过头去,才发现是新转班来的女学生,叫做谭苒。 谭苒抿了抿嘴唇,将饭盒捧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午饭我一般都吃不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分你一半。” 李维寅瞪大了眼睛,“喔哦”了一声,迅速地转身捧起了饭盒盖放在谭苒面前,眼神亮得像是一只嗷嗷待哺的无辜羔羊,还不忘对谭苒说了好几声谢谢。 趁着教官不注意,谭苒迅速地用勺子分了一半的饭菜放在李维寅的饭盒盖上,又递回去给他,小声说道: “那天的事情……谢谢你。” 李维寅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着: “哪天的事情……哦,我记起来了,那天啊。应该的,不用客气。你人挺好的。那小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妹妹吗?看着也不像。她是聋哑人吧。那个小孩我记得是孙善利的儿子,那大体情况我知道了,你人挺好的嘛,你会手语是吗?” 谭苒没想到这李维寅原来是个话唠,连珠炮似的丢了一大串话出来,把谭苒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不知道该回复哪一句,甚至没有意识到话里的一些不对劲之处,比如说他是怎么知道顾玲玲是聋哑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手语的。她想了想,随口换了个话题: “你在里面关了那么多天……很饿吗?” “很饿,饿死了。这具身体素质太差了。”李维寅随口说了一句,又想起什么: “哦,对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啊?”谭苒没反应过来。但李维寅却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愿望,wish,想要的东西,想要见的人,想要做的事,想要达到的目标,什么样的愿望都行,你有吗?” “呃……突然问这个干什么……”谭苒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句。 “我可以帮你实现。就当是报答你的半盒饭。怎么样?” 谭苒愣了愣,若是平日听到别人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她只会觉得好笑,偏偏这还是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孩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当她看向李维寅眼神时,却又不由得产生很怪异的感觉,他的眼神太真挚了,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那眼神和他说话的语气恰恰相反,坚定,认真,看不见半点轻浮。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甚至产生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很好笑的念头:他这副神态,简直就跟灯神似的,没准自己有什么愿望,告诉了他,真能教它实现了呢? 走神了一阵,谭苒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 “那我明白了。”李维寅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转过头去又埋头扒拉起面前的饭菜,狼吞虎咽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忽然说: “那个聋哑人女孩怎么样?” 第50章 【第一把钥匙】 “那个聋哑人女孩怎么样?” 谭苒猛地一惊,转过头看向李维寅: “什么意思?” 李维寅笑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他打了哑谜。这话似是单纯地在问顾玲玲现下状况如何,但联系起方才提到的“愿望”,总会让谭苒想到别的事情。 顾玲玲也在“愿望”的范畴之内吗?他能做什么?这听起来……也太荒唐了。 谭苒游移不定地抿了抿嘴唇,失神笑笑: “我希望她会没事。” 李维寅不说话了,转过头去埋头吃饭,三下五除二吃完面前的一大盒饭以后,又提溜着饭盒起身去窗口盛汤,路过谭苒身边时,轻轻说了一句: “以后我不喝汤的时候,你不许喝汤。” 谭苒愣了愣,抬起头,李维寅却已经走远了。对于他留下的那句话,谭苒不明就里。 而这也是谭苒与他仅有的一次对话。之后的几天,李维寅都开始对谭苒避而不见。 所有人都觉得李维寅疯了。 下午的训练他依旧拼命。晚饭时间他依旧第一个到场,吃饭时狼吞虎咽,像头饿疯了的老虎。考德结束以后,其他舍友回寝室时,发现李维寅已经自顾自地在寝室的床上坐起了仰卧起坐,所有人都在心里暗骂他是个疯子,白天的体能训练已经够折磨人的了,到了寝室难得清闲,他竟然还在给自己加训,真当这里是健身房了不成? 一边阴阳怪气地谈论着李维寅的事情,几名舍友一同拿着换洗衣物出门洗澡。当他们离去之后,李维寅从床上下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脱下了湿漉漉的上衣,在寒冬里光着膀子坐在窗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用嘴咬开笔帽,哼着莫名其妙的曲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当舍友们慢悠悠地洗完澡,闲逛着回到寝室,发现李维寅竟然还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汗水滴得满地都是,看得人暗暗心惊,也不知道他做了多少个。 看见舍友进了门,他便坐起身看了一眼时钟,距离洗澡的时间还剩下十分钟,他二话不说,从床上抄起了面盆,挤开舍友夺门而出,飞也似地朝楼下冲去。 其他舍友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第二天中午,到了集合吃饭的时间,李维寅特意排在队伍最后头,当准备进入食堂时,他转过身,冲教官说: “教官,上个厕所。” 教官喊他快去快回。李维寅面无表情地走下楼,与梁学文擦肩而过,梁学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维寅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头,他也意识到了自李维寅出狱以后的不对劲之处。 走出了饭堂,李维寅便直接沿着校道一路狂奔,冲进了教学楼。 上到二楼,他左右看看,点指兵兵,随便走进了一间教室。此时书院里除了破零班的学生都已吃完了午饭,回到了教室午休。 李维寅看见讲台上的老师,大剌剌地走上前去。 那老师见状,扬声问道:“欸,你哪个班的呀?怎么不支一声就进来,讲不讲规矩呀?” 李维寅也不应,开口便说: “孙校长让我来拿你们班的名册给她。” “孙校长?她要名册干嘛?”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跑腿的。” 那老师狐疑地瞅了一眼李维寅,却也没多想,班级名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直接在讲台下摸了摸,将名册抽了出来,随手递给了他。 接过名册,李维寅咧起一口大白牙,道了声“谢谢”,便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一直上到六楼、七楼,都没有人理会他。按规矩来说学生是不能上七楼的,那是校长孙善利和山长刘兵虎的房间,但路过的老师瞧见那学生抱着一本名册上楼,以为是校长指使的,便也费事多问了。 走上七楼,李维寅径直来到孙善利的校长室面前,敲了敲门。没一阵,孙善利打开门,面色不虞地看向他。 没等孙善利说话,李维寅已经噼里啪啦地说开了: “校长好。我是广辉班的学生刘高帅,刚吃完午饭回教学楼路上见着山长了,山长叫我把咱们班名册拿给他,我问他要名册干嘛他叫我不要瞎问,我就拿过来了,现在我上来了看见山长室里没人又不知道山长去了哪里,我看您是不是可以让我把名册在这寄存一下回头转寄给他?山长说了,这事儿挺重要的,还嘱咐我好几遍叫我不要忘了,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务必记得把这名册……” “停一下停一下停一下。”孙善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听他胡七胡八说这一大通,早就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就是要找自己寄存一下东西。孙善利心底觉得麻烦,便打开门,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到隔壁直接钥匙一插,打开了山长室的门。 “你自己放进去,放完就出来。” “好。” 李维寅麻溜地钻进山长室,将名册放在了办公桌上,期间生性警惕的孙善利一直站在门口监视着他,确保那个学生没有乱动什么东西。 放下了名册,李维寅便掉头往门外走,对孙善利挤出个笑脸:“我来替您关门吧。”说罢,便二话不说主动双手拉过门把手,将山长室的门关上了,这才转过头: “孙校长,我的任务完成了,那我就先走了,校长再见。” 孙善利点了点头,目送着李维寅下了楼,方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继续吃饭。 开门关门的声音刚刚响起,李维寅便从楼梯拐角探出头来,用特别怪异地姿势蹑手蹑脚地爬回了七楼,没有弄出一丁点声响,又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穿过校长室的窗户,重新来到山长室的门前,握住门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一个闪身转进了山长室,又从门上抠出来一张刚刚自己偷偷放进去卡住门锁的小纸片,揣进口袋里,把门关上,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长室,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第51章 【吞噬】(1) 李维寅扭了扭脖子,忽然自言自语道: “你只有十五分钟。” 说罢,他便闭上眼,再睁开时,整个人顿时恢复了以往冷漠的气质。 李维寅深吸了口气,看向四周,一时间,无数繁乱冗杂的信息开始在脑海中奔腾翻涌。 他的意识宛如精密的电脑,准确地将杂乱无章的信息分类筛选,将一个个天马行空的信息点串联起来,形成了有用的线索。 很快,他便将目光锁定在了紧挨着隔壁校长室的墙面上。 那面墙上贴了隔音板。 李维寅微微眯缝起眼睛,径直走到山长室正中的办公桌前。桌上的物什摆放得很是凌乱,没有规律。他俯下身,研究了一番桌上灰尘分布的面积,发现桌子靠外侧的半边几乎没什么灰尘。 堪堪扫了几眼,他便转过身去,望向自己背后的另一堵墙壁。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看似空无一物的墙壁,过了一阵,视线下移,看向了墙上安装的三孔插座。 李维寅转过身,将办公桌内里的抽屉逐个拉开,在最里层的抽屉找到了一把钥匙,放在手中稍稍掂量了一下,径直走向了角落处的储物柜。 这个储物柜里放置的都是些从入学新生身上没收过来的物品,杂七杂八的,以各式各样的手机居多。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将储物柜打开,一眼便望见了放在角落处的那本《锡人》。 李维寅没有理会。自顾自地伸手拿起一台手机,视线扫过屏幕,又将其放下,拿起另一部,又扫了一眼,揣进兜里。 透过屏幕上的指纹残留筛选出四五部没有设置开机密码的手机后,将它们统统揣进口袋里,确认从外面看来不会太过于鼓囊、引人注意后,李维寅便打算关上柜门。 在将柜门关上之前,他略略迟疑了一下,又将柜门重新打开,将角落处的那本锡人藏进了怀里。 随后,他便回到办公桌前,将口袋里的手机尽数掏了出来,五台手机中只有四台还有剩余的电量,一台已经开不了机。他取过一台苹果手机,打开了相机模式,将镜头对准了方才那面有三孔插座的墙壁,在手机屏幕的摄像画面中,三孔插座接地线的位置泛起微弱的红光。 李维寅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四下望了望,从笔筒里取出一只钢笔,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走到插座前,小心翼翼地将笔插了进去,轻轻一搅,挑出了一颗米粒大小的微型摄像头。 将摄像头放在指尖仔细摸索,李维寅若有所思地转过头,看向书桌没有灰尘的那一侧,脸上流露出几分嫌恶的表情。 他将摄像头揣进裤兜,又坐到办公椅前,想了想,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启动画面读取完毕,弹出来的却是输入密码的窗口。李维寅愣了愣,皱起眉头。 他抬眼看了看时钟,还剩下十来分钟。 李维寅抿抿嘴唇,抬起键盘凑近光源处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特别明显的按键规律——除了键盘右边的九宫格油渍特别明显以外。 ——电脑密码有很大概率是纯数字。李维寅很快便下了判断。 但是光凭这条线索,很难推测出真正的密码。李维寅没有足够的时间,对山长刘兵虎也没有足够的了解。他在办公桌的一角看见了一副相框,上面有刘兵虎和她女儿的合照,照片里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李维寅猜想密码或许是她的生日,但他没有办法在五分钟内推理出这个女孩的生日。 时间在流逝。李维寅感到几分焦虑,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了几次以后,仰靠在办公椅上,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他试图代入刘兵虎的思想去思考。 假设自己的电脑屏幕是亮着的——自己正在工作——左手边有一个烟灰缸,李维寅翘起右腿搭在左腿上,用左臂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指尖做了个虚握烟头的动作,右手慢慢覆上鼠标。在那一瞬间,李维寅的动作神态都像极了刘兵虎。 他无意识地把手伸向烟灰缸,抓起了一个烟盒,反应过来时,烟盒已经拿到了眼前。他愣了愣。 这个烟盒看起来很久,而且是空的。 垃圾桶就在桌子底下。 为什么不丢掉? 李维寅眯起眼睛,将烟盒盒盖打开。 盒盖处写着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某人的生日。 李维寅将烟盒放回原处,在九宫格键盘上输入了方才那一串数字。 电脑顺利地登录了。 李维寅呼了口气。握住鼠标。 方才的微型摄像头是通过蓝牙直接连接到u盘,从而上传到电脑文件夹的。想到这层,李维寅便直接点开了“我的电脑”,在最近浏览文件记录中找到了一个明显是u盘的文件夹,点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存放的全都是视频文件,足足有十几个,且每个都是以女性的名字来命名。他随意点开其中一个,扬声器立马传出哭喊和喘息声。 李维寅迅速将其关上,面色更加阴沉。 十几个女生,同一张书桌。 他想起谭苒和那个聋哑人女生的事。对于谭苒“袭击老师”,被关进破零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于是,他便弯下腰去,在电脑主机后面拔出了u盘,将其揣进了口袋。 将电脑关机之后,李维寅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走到书架上,抽出一排排陈列整齐的档案夹,随手翻开了一夜,里面是亢龙书院的学生入学资料。 正是李维寅和副人格此行的目标。 他迅速地抽出七八个档案夹,又小心翼翼地将架子上剩余的档案夹重新摆放,使其尽量恢复原状,这才松了口气。 怀里的这一大摞档案夹,将会是他的计划中最核心的道具。 李维寅抱着档案夹,轻轻推开山长室的门,又愣了愣,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方才用来堵住锁眼的小纸条,将其塞进了办公桌上的笔筒里,走到门口处确认隔壁校长室没有动静之后,这才无声无息地走出山长室,将门关上。 就在他松了口气,准备离去时,陡然听见从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他惊愕地转过头。楼梯口处,叼着牙签的山长刘兵虎正慢悠悠地朝这头走来,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十米。 。m 第52章 【吞噬】 (2) 楼梯口处,叼着牙签的山长刘兵虎正慢悠悠地朝这头走来,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十米。№菠☆萝☆小№说 李维寅猛然一惊,身子略一抽搐,直接切换了人格状态,一手托着档案夹,直接转动把手闯进了隔壁的校长室。 校长室里,在桌子上埋头吃午饭的孙善利抬起头来,满脸惊愕。 还未待她有所反应,李维寅已经气喘吁吁地说开了: “孙校长好,是我,我刘高帅又回来了。这次回来事出有因,怎么说呢,山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拿了一些学生档案,要我拿去学生宿舍给宿管老师,听说是要查学生名单还是什么的,反正我也弄不明白,但是我去到学生宿舍以后发现门是关着的,宿管老师不在。然后我就跑了回来找山长,但是山长室里也不见山长人,然后我就想您这里会不会有宿管房间的钥匙之类的,我直接拿去开了门把档案放在里边儿就完事了……” 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孙善利面色不虞地皱了皱眉头,回复道: “你进来我的办公室,就不知道先敲门的吗?” 李维寅腾出手,猛一拍自己脑门: “嘿,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我这着急的,忙活了一上午到现在饭都没能吃上,已经饿得有点神志不清了,抱歉,下次一定注意哈!” 孙善利又盯着李维寅看了一阵,旋即叹了口气,随手拉开抽屉,从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一条宿管室的钥匙交给了他。 “放完了以后记得把钥匙还我。” “谢谢您嘞。” 接过了钥匙,李维寅转身打开门便要走,刚好与山长刘兵虎擦肩而过。他笑嘻嘻地与山长打了个招呼: “山长中午好,我给孙老师送资料去。” 山长闻言,看了看他手里的学生档案,问道: “这些学生档案……不是在我房间里的吗?她要送到哪儿去?” “这些是晨曦班,雨露班,辉月班,德美班的学生资料,要我送到孙校长在女生宿舍的宿管楼里面去,好像说要核对女生住宿名单什么的,具体我也弄不明白。” 山长略作沉吟,也没起疑,便点了点头,道了声:“那行吧。” 李维寅前脚刚大摇大摆地下了楼,孙善利后脚便打办公室里出来,方才她见着窗外山长在和那叫刘高帅的对话,便打算出来问问什么情况。谁知这刚一出来,刘兵虎便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孙校长真是日理万机,相当敬业啊,佩服佩服。” 孙善利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懵了。 视角转到另一头。 在饭堂二楼里,教官们的对讲机频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起因当然还是因为李维寅。 早在李维寅进饭堂之前他便宣称自己要去厕所解手,如今这解手都已经解了二十分钟了还不见人影,梁学文早就有些起疑,随着时间慢慢的流逝,仍然见不到李维寅的人影,令他焦虑万分,坐如针毡,面色越来越难看。 后来,梁学文干脆便在对讲机里联系了附近的教官到最近的体育馆厕所去看一眼,果不其然,根本见不着李维寅的身影。 这消息一传出来,便宛如一颗重磅炸弹在每个教官的心底炸开了。书院耗尽千辛万苦,这才在偶然有人通风报信的情况下抓到了李维寅,这破零班又本就是监管最严厉的地方,要是教李维寅逃跑了第二次,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教官们乱成了一锅粥,开始在校园里到处寻觅李维寅的身影。就在梁学文越来越紧张,冷汗渐渐浸满全身的时候,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条消息: “找到了!” 当教官们急匆匆地包围教学楼二楼的男生厕所时,李维寅正在第三个隔间里抱着肚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教官们面色顿时黑了一大截,一个接着一个缓缓退出厕所。 当隔间里传出冲水声,李维寅一身舒坦地走出厕所时,看见的是十几个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男人。 他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问道: “有事吗?” 教官们一片沉默,良久,终于有人出声: “你为什么要来这边的厕所?” “我去体育馆的厕所的时候,那边的坑都蹲满了啊。”李维寅理直气壮地说。 当夜,考德结束后,李维寅便又趁着洗澡的时间,跑回教学楼二楼的厕所,在最里边那个立着清洁牌子的隔间里抱出了藏好的学生档案,大摇大摆地穿过校道回到了宿舍,将其全部藏到了床底下。 做完手头上的事,抬头看了眼始终,距离洗澡的最后时间还剩下二十分钟,李维寅便又优哉游哉地躺到床上,坐起了仰卧起坐。 有惊无险的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个小插曲,李维寅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每天五点起床,洗漱之后集队开始一整天的体训,训练过程中,仍旧对自己狠到不行,就算教官没有特意整他,他也要给自己加重训练。 这使得许多看不惯李维寅的教官心底很是忿然:毕竟破零班折磨学生最主要的手段便是体罚,人家偏偏就将学生们避之不及的体罚当做了享受,又能拿他作甚? 况且,在李维寅如此拼命的情况下,就更加没可能找机会揪他小辫子,带他去打戒尺、打龙鞭了。 而李维寅的体魄也在这几天的魔鬼训练中,对自己冷酷无情的摧残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成长。原本单薄的身子慢慢恢复了正常,甚至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没有人知道的是,每天看起来都像是打了鸡血的李维寅,每天真正睡眠的时间,其实只有不到五个小时。 每当时间来到凌晨两点,李维寅便会自然而然地醒来,借着月光坐在窗台前默记从山长室偷来的学生档案内容。 他待自己如同一台冰冷的机器,绝不浪费一分一秒。 而李维寅偷闯进山长室的事情,也在后来的几天里无声地暗暗发酵,直到一周以后,破零班里出现了非常奇怪的变化。 十几名女生忽然被降级罚进了破零班。 顾玲玲也在其中。 第53章 【吞噬】(3) 调来破零班的新生足足有十七人,都是女生。 当谭苒发现顾玲玲也赫然在列时,整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十七人在操场前站成一排,被要求挨个介绍自己。顾玲玲在队伍末尾,眼神里满是迷茫。个把星期未曾见面,顾玲玲显得憔悴消瘦了许多。 但是看见人群里的谭苒时,眼底的欢喜是掩饰不住的。 谭苒抿了抿嘴唇,眼眶一红,几欲哭出声来。 午饭时间,李维寅做完了例行的“要饭”活动,大剌剌地坐在一张无人的餐桌前大快朵颐,过了一阵,有人在对面坐了下来。 谭苒一手牵着顾玲玲,另一只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握紧。 “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维寅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抬起头来,装疯卖傻: “什么怎么做到的?” 谭苒抿了抿嘴唇,说: “顾玲玲……还有这些女生……她们都是因为你才进来的吧?” 李维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又舀了一大勺饭塞进嘴里,看起来没有回答的欲望。不明就里的顾玲玲还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不明白谭苒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严肃。谭苒怔怔地看了李维寅一阵,咬了咬牙,说: “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过一点你的事情了。” 李维寅握着勺子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又继续吃饭。 谭苒吃了个闭门羹,犹豫了一下,又咬了咬牙,眼眶微微泛红: “你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这里……你明明知道破零班是什么情况的……” 听到这里,李维寅终于放下了勺子,瞥了一眼谭苒,面无表情地扭了扭脖子,说: “那你觉得,放任她在晨曦班自生自灭,她就好过了吗?” 谭苒愣住了。 李维寅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放到桌面上。 “这里面有十六个视频,是我从山长室的电脑里拿出来的。我想你比谁都更清楚里面的内容。” 谭苒身子颤了颤,令人畏惧的回忆涌上心头,使她不自觉握紧了顾玲玲的手。 她微微张嘴,哑口无言。 谭苒会无缘无故被冠上“袭击师长”的罪名,罚进破零班,个中缘由不难猜想。而刘兵虎会把顾玲玲和其他女生一并罚进破零班,也确实在李维寅的预料之中。 这确实是他临时起意的计划。他拔掉了电脑里的u盘,收走了微型摄像头,刘兵虎迟早会发现。而当刘兵虎发现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找到罪魁祸首。 他当然是不可能找到的。李维寅的潜入计划很是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他甚至没有刻意消除留下的指纹。因为刘兵虎做的是亏心事,他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通过报警的手段来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刘兵虎就只能寻找潜在的嫌疑人。而整个亢龙书院,知道他的办公室里有摄像头的人,除了受害者以外,绝无其他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刘兵虎会把十七个受害的女生关进管制最为森严的破零班以防止意外发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做出这“举手之劳”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自己的副人格答应过谭苒会解决好顾玲玲的事。 虽然在破零班的生活备受煎熬,也总比让顾玲玲在晨曦班孤苦伶仃地生活,随时可能被刘兵虎侵犯要来得好一些。 想通了个中关节,谭苒也只得接受这一结果。 但她仍然有不理解的事情。 她最不理解的,是李维寅的动机。 她又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沉默了一阵,终是颤声问道: “你做这些事情……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你总不会是为了这件事就跑进山长室的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书院里的人一直都抓不到你……你打算要做什么?以你的能力……你应该随时都可以逃走的吧……” 李维寅三下五除二将饭吃完,拍了拍胸口,顺了顺食道,长舒一口气。 “我本来确实能走,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他看向谭苒,忽然笑起来,说: “你听说过马戏团和大象的故事吗?” 不待谭苒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开了: “在马戏团耍杂技的大象是要从小训练培养的,马戏团的人关住一头大象的方法也很有趣:他们并不需要一个比大象还大的笼子,只需要在大象小的时候,用一条铁链把它拴在柱子上就好了。幼象的力气不足以挣脱铁链,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思维定势,在意识里认定锁链是永远无法挣脱的。而当幼象成长成大象以后,这种思维定势不会消失。” “铁链还是那条铁链,对于长大以后的大象来说,只不过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挣脱。但大象永远不会那么做。因为它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它不会再去尝试。” “锁住大象的,不是那条细细的锁链,而是大象自己。” 谭苒沉默许久,问道: “你说的大象,是在比喻我们……比喻这个书院里的学生吗?” 李维寅满意地笑了笑: “你很有悟性嘛,小美人。” 谭苒意识太过于集中,没有意识到李维寅话语里的轻薄,她轻声喃喃道: “你是想说……学生们只要团结起来,就可以逃离……甚至是推翻整个书院。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 她想起了那个曾一度与自己交好,但是到最后都没能鼓起勇气与自己一块计划逃跑的关颖。她知道,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畏惧,就是她的“铁链”。 但是,李维寅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谁告诉你我要带全校人一块逃跑了?” 谭苒愣了愣,不明就里。李维寅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 “我对于当人类救世主之类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对我而言,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来都来了,不看上一场马戏团的表演,怎么值回票价呢?” 谭苒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李维寅,李维寅却没有再看她,自顾自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前去舀汤喝。 看着李维寅逐渐远去的背影,谭苒打心底深处感到一阵恶寒。 第54章 【吞噬】(4) 又是一天夜晚,考德结束后,黄斌与几名舍友一并回宿舍,取了换洗的衣服。 行到澡堂,却见着稀客。 教官梁学文正站在澡堂附近的角落抽烟。 看见黄斌,他便直直走了过来。黄斌心底慌张,与他打了招呼,梁学文没回应,只说: “过来。” 黄斌不明就里,随着梁学文离开了排队的队伍,走远了些。梁学文将烟头踩熄,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最近情况如何?” “报告教官……情况……很正常。” 黄斌抬头看了一眼梁学文,又低下头去: “——李维寅还是那样,每天考德结束就在宿舍里健身,也从来不出门。” 梁学文闻言,皱了皱眉头。知道是没法从李维寅的舍友那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便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洗澡。 近日山长那头传出消息,说山长室里遭了贼。基于某种理由,刘兵虎叫众人不要声张,暗中调查。 他吩咐了破零班的教官,将调查的重点放在新入班的十几个女生身上。据说是丢了几部手机,一个u盘。 教官们照做,这几日,把十几个女生训得不省人事,打算用疲劳审讯的手段,却始终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于是梁学文有了新的想法。 他将怀疑的目标放到了李维寅的身上。 他曾经组织过几次深夜突击寝室检查,却没能抓到一丝马脚,吩咐了他的舍友作为内应观察李维寅,也没能看出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久而久之,对李维寅的怀疑也渐渐打消了。 黄斌洗完澡后,回到宿舍时,陡然发现李维寅并不似以往在寝室里做训练。 他失踪了。 黄斌心底一惊,其他舍友们有说有笑,没留意李维寅的突然消失,也没意识到黄斌的异常。 毕竟洗澡后到九点半之前,都是学生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没有人会在乎李维寅去了哪里。 就在黄斌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维寅的时候,李维寅却大汗淋漓地从宿舍门口走了进来。 看他的样子,简直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回到宿舍,李维寅也没有与其他人聊天的打算,径自到床上取过了澡盆,急匆匆地又往门外跑。 李维寅方才应该是去长跑了。黄斌理所当然地想着,很快便将此事置之脑后。 李维寅的体能每日都在以惊人的速度飞速增长。 这天学生们被罚了三十圈,李维寅又是破零班里头一个跑完的,且也没有过度疲累的迹象,只不过稍稍有些气喘,去看台喝了口水便又恢复了。 李然累得气喘吁吁,几乎撑不下去了。唯一支持着他捱完这段路程的原因只有一个:两个星期后,如果蓝思琳遵守约定的话,那他的家人就会出现在亢龙书院的门口将他接走。 他无比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往常自己跑不下去的时候,樊磊都会过来与自己陪跑。 自从樊磊和方常在体育器材室被抓了以后,和李然的关系便渐渐疏远了。李然虽然心底愧疚,却也不后悔。 他做梦都想着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死撑着跑完了三十圈,李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到看台上,拿起水壶仰头便灌,喝了一小半,猛地喷了出来,不停地咳嗽。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吐在地上的水渍。 水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塑封袋。 那一瞬间,李然毛骨悚然。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李维寅照旧开启了要饭模式,刚到位置上坐下,便有一名教官坐到了自己的身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李维寅笑笑,道了声“教官好”,便自顾自地大快朵颐起来。 在梁学文的吩咐下,教官们加强了对李维寅的单独监管,即便是去拉屎,也会有教官不着痕迹地跟在后头陪着,防止他闹出什么事来。但李维寅却好似对此全不在意。 自发觉自己的u盘被盗以来,山长刘兵虎已经急得焦头烂额。 他的办公室里唯一的“监控”被盗,再加上不确定被盗的日期,根本没办法确认是谁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事实上,教学楼的七楼一直都是学生的禁区,根本不可能有谁能够无缘无故闯进来才对。 再加上最有嫌疑的十七名女生在经过审讯后一无所获,刘兵虎已经好几天没能睡个安稳觉了。 一旦那些视频流传出去,不仅仅是他的声誉会毁于一旦,就连整个亢龙书院都有可能会受到牵连。 而变故第一次发生,是在发现u盘被盗一周之后。 刚吃完午饭的刘兵虎,接到了来自教官的电话。 “山长……您可能得过来一趟景观园……看看这个……” 当刘兵虎急匆匆地赶到景观园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 穿过松竹林,那面三米高的围墙上,用粉笔写下了一行大字。 “十六段视频刘兵虎必死。” 当看见那行字的瞬间,刘兵虎的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气急攻心,几欲晕厥过去。 “有没有抓到写字的人?” 几名教官忐忑地摇头: “这是保安巡逻时无意间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写下来了。而且景观园这条小路,每天都会有很多学生在走……” 刘兵虎的面色由白转青,呐呐道: “找到他……必须找到他……必须找到这个人……” 他转身,猛地伸手扯过一名教官的衣领,在他耳边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越快越好!明白了吗?” 书院里的教官和保安们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保安调取了监控,没日没夜地在监控室里寻找着肇事者的蛛丝马迹。教官们在宿舍里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突击检查,仍旧没能发现u盘和手机的痕迹。 过了一段时间,从录像手段获取线索的手段宣告失败,保安推测说肇事者应该对书院的摄像头位置比较熟悉,特意选了一些不会被拍到的死角作案。 刘兵虎走出监控室的时候,气得浑身颤抖,几欲癫狂。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给孙善利: “从现在开始,不管是什么理由,就算是家长亲自来接,也绝对不能让任何学生走出亢龙。” 第55章 【吞噬】(5) 从这几日起,学生们的生活开始变得苦不堪言。 管制严厉得渗人。宵禁时间由以往的九点半改成了九点,很多学生去晚了就来不及排队洗澡,导致第二日遭到教官的一顿毒打。 再加上几乎每夜两三次的突击巡查,学生总是在迷迷糊糊中被惊醒,然后慌慌张张地收拾床铺在门口列队接受教官的检查,短短数日,已经让人心神俱疲。 但学生们都敢怒不敢言,也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慧雅班的教室里,关颖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听着于珍讲课,不觉一阵困意上涌。 她强行忍住了。 一个多月来,班里的人都见证了于珍的变化。据谭苒说,她初到隔壁晨曦班任教时,曾是最温柔体贴的老师,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件而性情大变,体罚学生的行径变本加厉,到如今,在学生中的威严已经不亚于孙善利了。 如果自己在课上打呵欠教于珍看到,以她现在的行事风格,怕远不止是被打戒尺那么简单。 同学们都说于珍和学生校长龚震关系颇好,学生校长又有亲自给山长打报告,申请打龙鞭的权利,无论犯下什么样的过错,都会在报告里被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在越来越煎熬的生活中,关颖不止一次有过逃脱的念头。 她也曾无数次懊悔,当初在洗衣房里时,自己没有勇气向谭苒说出真正的想法。 事到如今,就算被关进了烦闷室,或许都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语文课上完时,关颖已是精疲力尽。 但她仍不敢懈怠。这段时日以来,变得严厉的老师不止于珍一个。 于是她起了身,去厕所好好洗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回到教室时,同学们都在强打着精神小声说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僵硬的微笑。 关颖沉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伸手进抽屉打算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 当她的手摸到那张纸时,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细心地折成了信封的模样。信封上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只不过是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慧雅班关颖”的字样。 她下意识地抬头四处张望。 自己去厕所洗脸,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能把信件放进自己抽屉的,多半是自己的同学。但为什么不亲自交给自己呢? 怀着好奇,关颖拆开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纸张。 开头的四个字是“阅后销毁”。 关颖睁大眼睛,猛地一惊,急忙将纸张叠起,慌乱地四处张望。 同学们照旧三三两两的聊天,没有人在看向这边。 关颖咬了咬牙,将信收进口袋,故作平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迈着快步回到了厕所,在隔间里关上门,重新取出纸条,逐字阅读起来。 她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震惊。 “关颖,台州人,三岁就读于台州市第二幼儿园,七岁就读天河小学,十三岁入读兰芳中学…… 非独生子女,家中有已经研究生毕业的兄长,现于台州市中心医院担任实习医生,父母的工作分别是…… 给你留下以上讯息的原因是为了证明我已通过职权渠道与你的家人取得联络。如果你可以完成我留下的任务,你将会在一个月后被家长接出亢龙书院。 任务伴随着风险。参与与否决定权在你。这是你能够提前离开亢龙的唯一机会。 你需要在明日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在操场近升旗台的看台前,第七节下水道中取出三封信件,并按照信封的名字将其交给对应的学生。 届时我会在看台前留下一件校服外套。将其翻开,里面藏着两把戒尺,可以帮助你取出信件。取出后将戒尺藏回原处。 如果你不慎被教官发现并受到惩罚,务收紧口风,不能透露与此事相干的信息。 若事情败露,所有人都无法离开亢龙。 学生们不该经受这样的折磨,我希望你们安好。 l” 关颖抿着嘴唇,面色苍白,颤抖着将那封信由头到尾又重新念了几次,将其揉作一团,丢进了马桶里,将其冲走。 往教室走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步履无比沉重。 …… 中午。 吃完饭后,李维寅又喝了一碗汤,在日渐严厉的书院环境里滋润得像是个来度假的游客。 摸着浑圆的肚子,他大剌剌地回到座位上,抱起饭盒,对坐在自己旁边吃饭的王大富教官说: “教官,我去拉个屎。” 王大富手里的勺子颤抖了一下,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快去快回。” “哦。” 李维寅于是转身往楼下走,王大富也跟在他后头。 李维寅转过头,无奈道: “教官,我真的是去拉屎。” “谁管你是不是拉屎,你以为我想跟着你吗?” 王大富面色黑得不行。 李维寅撇撇嘴、摊了摊手,继续优哉游哉地往附近的体育馆走。 来到厕所附近,李维寅又站定脚步,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 “王教官,你这又是何必呢?” “少废话,该干嘛干嘛去。” 李维寅转过身来,说: “你们这段时间监管那么严厉,是因为书院里又出什么事了吧?” 王大富从腰间抽出戒尺:“再说三道四,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李维寅忽然笑了起来,说: “是因为山长被人偷了什么资料的事吧?” 王大富愣了愣,急忙四处张望了一下,薅过李维寅的脑袋,带到厕所后头,紧张地问: “你怎么知道?” 李维寅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这事儿在班里都传开了,咱们班还有人见到那行字了,什么十六段视频什么的……” 王大富怔住,急切地问: “什么字?你在哪看见的?” “就在宿舍楼下停单车的地方啊。” “什么?竟然还有?”王大富猛地一个激灵。 李维寅却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 “原来这段信息不止在一个地方出现啊……” 王大富扯过他的衣领: “你说在停单车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快说!” 李维寅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说: “就在……那个标语横幅下面……是划上去的……” 王大富急得不行,知道这是一条全新的线索,抽出了对讲机正想给梁学文汇报情况,李维寅又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 “这些事……都是蓝思琳干的吧?” 王大富呆住了,僵硬地扭过脖子: “你说什么?” 第56章 【吞噬】(6) “我说,” 李维寅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这些事情,都是蓝思琳干的吧?” 王大富忍不住一个哆嗦,怒道:“你在瞎叨叨什么?蓝思琳早就走了,这能关他什么事?” 李维寅没回应,忽然道: “有件事情我一直弄不明白……蓝思琳为什么要找上我?”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本书的事。《锡人》。”李维寅淡淡地瞟了一眼王教官,说: “我和他毫无瓜葛,他没有任何理由找我帮他做任何事情,就拿那串暗码来说,能够将其解开的人,整个亢龙书院里,应该也不止我一个。” “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有话直说!”王大富有几分焦躁了。 “我一直觉得,蓝思琳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也不过是他的其中一枚棋子而已。”李维寅顿了顿,低下头,说: “老实说,前段时间我藏在书院里,也是受他的指使。” 王大富怔住了:“你说什么?” “总而言之,我一直都捉摸不透蓝思琳的心思。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大费周章做这么多事情,肯定不是为了算计我一个人……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棋子,肯定不止一个。” “你是说,还会有其他人跟你一样到处搞麻烦?” 说到这里,王大富陡然一惊,李维寅看向他,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许: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监视着我,所以关于那十六段视频的事,肯定和我没什么关系。” 王大富木然握了握拳头,喃喃道:“蓝思琳……那个家伙……他到底想干嘛?” “对了。”李维寅忽然说: “有人偷偷进去过山长室吧?” 王大富心下一紧,谨慎地看了一眼李维寅,骂了一句“关你屁事”。 李维寅也不恼,笑着说: “也许那个人……或者是那伙人,偷偷闯进山长室,也是蓝思琳的指使……也许储物柜里的那本《锡人》还藏着什么我没留意到的讯息。” 王大富瞪大了眼睛,沉默了很是一阵,一脚踹向李维寅: “别给我在这神神道道的,上你的厕所去。” 李维寅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慢悠悠地往厕所里走去。王大富守在门外,神情越来越复杂。 自这次李维寅和王教官的对话后,几天之内,关于“十六段视频”的标语陡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亢龙书院各处,也许是某个教室的黑板,也许是操场的跑道,也许是体育馆看台的地上。 消息不胫而走,学生们口耳相传,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那十六段视频的事情。但大多数人都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唯独破零班里的十几名女生脸上的神情日益黯淡。 校园中开始传出许多各式各样的传闻,有人说书院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到处写下标语是一种示威;也有人觉得有能力做出这种事的不应该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目标越小越不容易被察觉,但无论是谁,都能够从这几天教官们的变化中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学校的安保人员和教官已经是焦头烂额。 他们的巡逻次数和戒严程度数倍于以往,饶是如此,那些标语还是有好几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现。 而无论监控室的人再怎么煞费苦心,也没能从摄像头里找到一丝作案者的蛛丝马迹。 很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犯案。作案者已经提前踩好了点,知道亢龙书院的各个摄像头盲点所在。 那些标语宛如一道道魔咒,累积得越多,刘兵虎的心脏就被勒得越紧。只不过是过了一个星期,他便瘦了整整二十斤。 刘兵虎每天在办公室里上蹿下跳,暴跳如雷,将安保人员和教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梁学文迫于压力之下,不得不外出联系厂商订购了一大批监控器材,准备把整个亢龙布置得滴水不漏。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两天之后。 一名学生试图在饭堂后头的花坛上用粉笔写下标语,被一众教官当场抓获。 当教官们将那个名为周庆的学生五花大绑,严刑拷打,冷水淋头,折磨了一个通宵之后,神情恍惚的周庆终于开了口,给书院的人提供了线索。 一个怪异到极点的线索。 “你确定?” 山长室里,听完梁学文的汇报,刘兵虎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梁学文额头渗出冷汗: “是的……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的人说已经联系上了他的家人,会在一个月后来接他出去,而作为交换,他要帮写信的人做一些事,具体来说,就是写下那些标语……” “写信的人问不出来?” “是。无论我们怎么打他,他都只是哭着求饶,说那是他知道的全部线索了。” 梁学文犹豫了一阵,悄悄抬眼看了看刘兵虎,说: “不过——他有提到,根据信里面的内容,写信的人应该是有一定职权,在书院里担任某些工作的人,而不是学生……” 刘兵虎眯缝起眼睛: “这怎么说?” “因为……信里有提到,他是通过职权渠道与那个周庆的家人取得联络的,对了,信的末尾处还有一个署名,是英文字母l。” “l……”刘兵虎沉思了一阵,呐呐道:“这是什么,名字缩写吗?” 梁学文不着痕迹地哆嗦了一下,后背寒凉。他深了口气,抬起头来: “山长,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圈套。真正的幕后主使绝对不可能是书院里的工作人员,写信的人是想通过这封信来误导我们。” “哦?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我有考虑过……山长您说前段时间办公室被人盗窃,不见了u盘和几台手机。联系上这次的事件,我觉得如果犯案者真的是学校的工作人员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偷手机。只有被收缴了手机的学生,才有必要偷取手机和周庆的家长取得联络。” 刘兵虎沉吟了一阵,感叹道: “这个家伙……是个狠角色啊,竟然连这一层都料到了。” “是。不过,既然他已经露出了马脚,相信很快就能抓到他了,他藏不了多久的。”梁学文笃定地说。 山长看了看梁学文,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学文,你也是个能人。等你搞定了这桩事,我就给你副校长的职务,工资加倍。” 梁学文心下狂喜,急忙说: “谢谢山长!” 第57章 【吞噬】(7) 周庆被抓之后,亢龙书院的决策做得很是干净利落。 当天夜里,浑身是伤的周庆被拉上看台暴打了一顿龙鞭杀鸡儆猴,旋即关入烦闷室。 之后,梁学文又联络上周庆的家长,经过问询,果真有人在几天前通知过周庆下月将毕业,请他们来接走孩子的事情。 梁学文费尽心思解释了一通,以这是有学生捣乱为由糊弄了过去,坚决表明绝无此事,周庆仍在书院读书,表现良好之后,又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关于那假扮者的信息。 周庆父母的回答很是模糊,只是依稀记得那声音颇像是个年轻的女人。 这回答让梁学文很是吃了一惊。这无疑是一个突破口,但却将他引到更迷茫的空白当中。 如果打电话的是个女人,那就不可能是教官或者保安。换言之,作案者若真是学校的工作人员,那也就只有可能是老师,清洁工和宿管。 但事情似乎远没有那么简单。 考德的时候,山长在看台上义愤填膺地数落了一番周庆犯下的罪行,当众打了他五十下龙鞭,状况惨不忍睹。期间,梁学文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破零班里李维寅的神情,但李维寅仍旧如以往般板着脸,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行动暴露并不影响他的计划,他甚至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这天夜里,李维寅准时在凌晨三点醒来。 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确认几名舍友都已酣睡之后,他便悄无声息地走进厕所,打开马桶的水箱盖,从里面取出了用好几层塑料袋包裹着的几本档案。 这一沓档案的厚度相较于当初他从山长室偷走的要薄了三分之二,那缺少的部分已经在这个把星期里让李维寅熟背于心,找地方销毁掉了。 计划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初蓝思琳算计自己时用的方法被自己用来算计了书院里的学生。 他并不知道蓝思琳承诺李然等人一个月后会被接走是真是假,但他对那些学生给出的承诺却是实实在在的无中生有,画了个大饼。 事情都要从一周前说起。 李维寅很清楚梁学文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警惕,他也相当机敏地发现了舍友黄斌这几日的不对劲,知道他是在监视自己,于是他总是在寝室里锻炼身体,从不做任何引起黄斌怀疑的事情。 黄斌出去洗澡回来,见着他大汗淋漓从门口进来的那一天,正是他一系列计划刚刚起步的时候。 他事先记下了一部分学生档案,写好了三封信件,算计好了舍友们洗澡的时间,在他们出门后紧跟着冲出宿舍,找到一名记下了资料的学生,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用与蓝思琳相仿的方式成功说服了他,于是,那名学生便接下了将三封写着名字班别的信件交给不认识的同学的任务。 而那三封信件里的内容,与之后谭苒所收到的信件内容如出一辙,这三个人,分别需要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不同的三封信件,再交给另外不同的三个人,也就是九个。 到了这一步,信件的内容就会出现变化,李维寅会根据书院的戒严程度,不断调整信件里给出的任务,或是帮自己代写藏匿新的信件,或是在书院某处留下关于十六段视频的标语——李维寅会详细地在信里提供确切的行动时机和路线。 在被蛊惑的学生们开始行动的同时,收到信件的学生队伍也开始如病毒般不断扩散,只不过一个多星期,李维寅便通过这种方式暗中联系上了接近两百名学生。一个无形的组织在无声间慢慢壮大成庞然大物。 但这个无名组织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只不过是表盘里的一枚小小齿轮,他们每一个人都身陷囹圄,被迫执行各种各样的计划,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始作俑者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的核心都在于李维寅。他要完全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记忆,完美地记忆每一个学生的资料,再分析当下局势,通过每天在厕所隔间里留下纸条的形式分配每一个成员的行动。 这个出自副人格的计划邪恶而疯狂,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而不久之后,他就将迎来最关键的一步。 书院里已是暗潮汹涌,教官们焦头烂额,学生们人心惶惶,刘兵虎夜不能寐。他现在要做的,是将剩下的名单统统记下,然后等待最关键的那颗种子埋下,发芽,疯长,吞噬整个书院。 一颗怀疑的种子。 第二天,破零班操练结束后,照例来到饭堂吃饭。李维寅要完饭以后,坐回位置上,饭菜在寒冷的冬日里冒着热腾腾的气味,他湿漉漉的后背也有热气蒸腾。自他从烦闷室出来,连续不断的魔鬼式锻炼已经让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壮实了两圈,比起一些十七八岁的男生都不逞多让。 他刚吃了两口饭,便有人坐到了自己的身旁。 王大富。 李维寅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王教官看起来有些神经紧张,双眼发红,看起来昨夜没能睡个好觉。他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激动地说: “这他妈的都是怎么回事?” 李维寅眨眨眼睛,笑着问: “什么怎么回事!” “那本书不见了!《锡人》!那本书!那本书不见了!” 李维寅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 “教官你昨天去过山长室了?” 王大富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紧张地“嘘”了一声: “你说话小声点!这事儿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我非弄死你不可!” 李维寅点头,表示理解,王大富又放开了手。 “你赶紧说说,你有什么想法没?那人为什么要偷走那本书?” “看来我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了。”李维寅耸了耸肩: “蓝思琳确实通过某种形式在书里留下了某种暗码。但是留给谁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得把这事儿告诉山长……”王大富站起来,又被李维寅拉住了。 “教官,你先冷静一下。你要是告诉了山长,你就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大富瞪大了眼睛。 李维寅说: “你忘了昨天晚上被打龙鞭的那个学生了吗?潜入山长室的人还没能找到,如果你告诉山长那本书丢了,不就等于是在告诉他你已经偷偷进过山长室了吗?一个星期前他才丢了重要的资料,现在你又告诉了他你有能力潜入山长室,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王大富想了想,一阵寒意涌上心头,面色发白地坐了下来。 “那……那该怎么办?” “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头上,更压不到咱们头上,你就安心吃饭吧。” 李维寅笑嘻嘻地说。 第58章 【吞噬】(8) “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头上,更压不到咱们头上,你就安心吃饭吧。” 李维寅笑嘻嘻地说。 王大富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不再提及此事,埋头吃饭了。 李维寅很快扒完碗里的饭,笑眯眯地看着王大富。他极有耐心,等到王大富吃完了饭,他才说道: “教官,我要拉屎。” 王大富一阵无语,瞪了他一眼,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领着他下楼去找厕所。 进了厕所隔间,王大富在门外等待。李维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便签,想了想,忽然咧出狂热的笑容。 他在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铅笔芯,将便签上的字尽数涂去,在背面写下了另外的一句话: “时机成熟,开始行动。” 写完后,他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将便签塞进了旁边的厕纸筒里。 然后专心拉屎。 当天下午,课间时间,有一名学生进了体育馆的厕所,从纸筒里取出了纸条,看罢上面的八个字后,握紧拳头。 无名的组织开始行动起来。 一名女生正在百无聊赖地眺望着窗外,走廊上是来来往往的同学,有人打她身旁擦肩而过,不着痕迹地将一张小纸条放进口袋。 一个叫做江一帆的新生趁着下课时间跑到了体育器材室,在后门附近左右看了看,蹲下身来作势绑鞋带,将一张纸条埋进土里。 关颖借故帮老师搬作业,去了隔壁班,在讲台上放作业时,迅速地掏出裤兜里的一小截透明胶带,粘在了讲台下方。胶带里侧用笔写下了淡淡的字迹。 一名学生走到阳台,伸了个懒腰。对面三楼的教室里,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另一名不同班的学生看见了他的暗号,起身往厕所里走。 许许多多类似的画面在亢龙书院各处上演,一切看起来都稀疏平常,没有人察觉到任何端倪。 一切都很正常。 下半日的课程也很正常。考德也很正常。 直到深夜。 凌晨两点,许许多多的学生从男生寝室倾巢而出,如接收到信号的工蚁,训练有素地朝楼下移动。宿管刘老师正在宿舍楼大门旁的房间里打着瞌睡,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监控画面里许许多多一闪而过的身影。 当学生们下了楼,又绕了很大一圈,在花坛之间压低身子,十几个人来到宿管室前,交换了眼色,不约而同地脱下校服外套蒙住了脸,拽开房门一拥而入。 刘老师被惊醒,看见眼前鱼贯而入的学生们,吓得面色煞白,腾地站起身便要冲向警报铃,几人一马当先扑倒了他,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用床单将他绑死在床脚,用枕头套塞住了他的嘴。 一名学生取过桌上的手电筒,跑到宿舍楼下,挨个窗户照了三遍。许多压根未睡的男生接收到了信号,纷纷爬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赶。 占领了宿管室,宿舍的电子门得以打开,手脚灵活的人三两下窜上电线杆,用校服蒙住了摄像头,这一系列行动完成后,几十名男生浩浩荡荡地冲出了宿管的电子门,又迅速作鸟兽散,跑向书院各处。 女生宿舍那一头,相似的学生暴动也在上演。 接近上百名学生在深夜里奔波与书院各处,不时拿出口袋里简陋的路线图反复查看,宛如经验丰富的间谍小队,绕过书院各处的摄像头,在一切相对显眼的墙面上掏出粉笔开始写写画画。 不多时,监控室里便有保安察觉到了男生宿舍一个摄像头的异常,打了一通电话给刘老师。 而在宿管室里,刘老师仍然被三四名体魄壮硕的学生钳制着,一支钢笔抵在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处,已经刺破了皮,不停地往下渗血。刘老师害怕得喘不过气来,在电话里颤颤巍巍地说: “宿舍没异常,摄像头可能接触不良了……你们……最好找人修一下。” 监控室的保安无奈地站起身来,往男生宿舍走。在他抄近路转进景观园时,被一直蹲伏在草丛里的几名学生扑倒在地,蒙住了头。 学生们拖着动弹不得的保安悄无声息地往阴影处遁去。 当那名保安被摘去头套时,他已经被绑死在漆黑的体育器材室里,在他的对面,还有一张椅子,椅子上没坐人,放着一台通话中的手机。 蒙着脸的学生看了他一眼,按下了手机的扬声器。 手机里传出一道被篡改过的、阴恻恻的合成音: “杨保安你好。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监控室里待着的另一名保安见方才的同事久出不归,便好奇地盯着监控录像看了一阵,到处都没能寻见那保安的踪影,打电话也打不通,终于是起了疑心,通过对讲机说了一阵,十几名保安开始出动,巡逻校园。 他们很快便发现了墙上留下的标语,大吃了一惊,通过对讲机不断地传递着信息。 “我这里发现了标语!” “我在东南楼的墙上也发现了!” “我在体育馆厕所门上也发现了!” 接连不断的发现如同跌进油锅里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整个亢龙书院的保安大队,几十名当值的保安倾巢出动,开始在书院各处进行大规模的地毯式搜寻。 这时,按照计划,学生们应该已经在十五分钟内完成了涂鸦的工作往寝室里赶,但有几名脚程太慢的学生没能来得及,耽误了时机,只好躲进了草丛里,保安的电筒四处乱窜,发现了动静,学生窜出草丛扭头便跑,保安们拔腿狂奔,大喊大叫着,惊醒了宿舍楼里的老师,慢慢地,整个书院都沸腾了起来。 凌晨三点。 紧急集合的警报拉响。全校师生都在睡眼朦胧中被保安和教官催促着赶到了操场。 仅仅是粗略地统计,这一夜里,书院竟直接多出了两百多处涂鸦。 而且涂鸦的内容都是有规划的,整齐划一的英文字母“l”。 学生当中有人在来时路上注意到了,此时正不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很显然是一次有组织的暴动示威。甚至听说当夜在两个宿舍楼执勤的两名宿管老师都被绑了起来。 刘兵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乱糟糟的睡衣走上看台,面色阴翳。 当他低下头时,整个人都气得快要炸毛。 就在他脚下,铺着红毯的看台上,被人用粉笔写下了无比刺眼的一行大字。 唯一不是“l”的信息。 “看看你的笔筒里面。” 第59章 【吞噬】(9) 碳纤维制成的龙鞭狠狠地摔打在看台地上,整个操场所有人精神一振。 “肃静!” 喧闹声渐渐消失。 刘兵虎握着龙鞭,面色阴沉地环顾着四周,朝台下的几名教官使了个眼色,四五名学生被押了上来。 他开口说道: “今天晚上,是亢龙书院建校以来最黑暗的一个晚上!” “我执教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恶劣的行径!” 刘兵虎扯过一名学生,按着他的肩膀使其跪倒地上,那学生的身上已经满是伤痕,不住地抽泣。 “保安抓到的这几个学生,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参与今天晚上这场暴动的人,至少也有上百个!” 学生们又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许多人好奇地四处张望,也有人努力绷着脸,神情忐忑。 “肃静!” 刘兵虎又狠狠地用龙鞭砸下看台,学生们立马安静下来。 “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这一百个犯事者的名单。” “但是,我很清楚,那些犯事的学生,就藏在你们当中!”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们都一定会找到你们,我们会没日没夜地查监控,会一个一个审问,不找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决不罢休!” “但凡让我找到一个,我就会在这里,当着全校的面,罚鞭五十,外加关进烦闷室,关到你们交代信息为止!你们别想着糊弄过关,也别以为自己能藏多久,书院的监控遍布全校,就算你们藏得再厉害,也有露出蛛丝马迹的时候。” 顿了顿,山长继续高声说道: “从今天开始,全校学生,每人每天都要罚三十戒尺,不得例外!” 听到这里,学生们一片哗然。 刘兵虎爆喝了一声:“把嘴给我闭上!” 他用力过猛,气喘吁吁,恶狠狠地说道: “听清楚了!每人,每天,三十戒尺,直到我们找到此事的真凶为止!那些没有犯错的学生,你们记住了,你们是无辜的,但你们同样要受罚,因为你们被害了!被那些犯事不肯认错的,被那些包庇罪行的人害了!” “记住了,如果有谁知道自己的同学、舍友参与了今晚这桩事件的,只要告诉我,就可以免除所有责罚!” 说罢,刘兵虎便率先拿那被抓到的四个学生杀鸡儆猴,每人打了五十下龙鞭,下了死力。 在场的一千多名学生眼睁睁地看着台上的学生惨叫,一种沉默的情绪在慢慢发酵。 打完了龙鞭,刘兵虎双手发麻。他丢下龙鞭,扫了一眼晕厥在地的那名学生,又看到地上那触目惊心的几个粉笔打字,对孙善利说了一句:“叫人把这里擦干净。”便拂袖离去。 翌日。 破零班的学生没有去操场体训。 他们有了新的任务:每人都提了水桶和抹布,要清理书院所有的粉笔痕迹。 “动作都给我麻利点!中午之前不把活干完,都不许吃饭!” 一名教官对着李然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给我用力擦!没吃饱饭是吧?!” 李然向前扑倒,跪在草丛上,膝盖被磕得生疼,满腹幽愤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更加卖力地擦拭着墙壁上的粉笔痕迹。 像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那两百多个肇事者,破零班学生的比例占得很少,但全班人都得为昨夜那群人做的事情买单擦屁股。 经过昨夜的事,许多奇怪的论调在校园里不胫而走,人们并不理解那遍布校园各处的“l”代表的是什么,有人觉得那是那个反抗组织的名字,也有人说那是幕后主使的名字。 有人觉得书院或许会迎来新的变化,那可能是他们离开亢龙的希望——毕竟亢龙书院从来不曾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组织性抗争运动。 但李然不在此列。他对那个被称之为“l”的学生组织充满了怨恨。按照蓝思琳的承诺,最多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平安离开亢龙书院,恰恰就是因为这个组织的横空出世,害得他每天要凭白挨上30下戒尺。 破零班的学生分散在亢龙书院各处擦墙壁,教官们也在书院里巡逻监督,李维寅的状况最糟,直接由梁学文亲自盯着。 但是李维寅看起来相当的泰然自若。他擦墙壁擦得很是卖力,挑不出毛病。梁学文在后头抽着烟,冷冷地看着他。 他一直怀疑李维寅与此事相干,却苦于找不到实际的证据。那天夜里在饭堂抓到逃逸的李维寅,反倒让他刺瞎了自己一只眼睛,梁学文心中已是恨急,一旦抓到什么把柄,必然会将李维寅彻底毁掉。 临近中午的时候,梁学文的对讲机里忽然传出声音: “所有人到大门口集合!重复!所有人到大门口集合!这里出事了!” 梁学文愣了愣,抄起对讲机: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 “门口监控室的保安晕了过去,书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梁学文彻底怔住。 昨夜方才发生那么大一桩事情,刚过了不到一天,如此严重的意外又接踵而至,若是教山长刘兵虎知道了,非得气得七窍生烟不可。 他再也管不得李维寅,把腿便往书院门口跑。 李维寅吹了声口哨,将麻布丢进水桶里,慢悠悠地沿着梁学文离去的路走去。 许许多多的学生都从教官慌张的神情和对话中察觉到了事态变化,本着凑热闹的心理赶到了书院门口。 以往那由电子控制,高度接近两米半,绝不可能靠外力突破翻越的巨大铁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内部打开了。 在洞开的大门口处,满头大汗的王大富一边驱赶着靠近门口的学生,一边嘶吼着: “都不许过来!所有学生都不许过来!听到没有!那边那个!不许集队!都给我回去!那边的那个!樊磊!滚回去!听到没有……” 他喊得声嘶力竭,生怕学生们面对着那道敞开的大门动里歪心思。 破零班的学生们也是怔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几分奇妙的意味。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大门不到五十米,此时此刻,门口处只有王大富一个人。 赶到门口的学生却越来越多,不过一阵,已经接近了二三十个。 第60章 【吞噬】(10) 许许多多的人闻风丢下水桶跑向校门口凑热闹。顾玲玲听不见别人说话,满脸的疑惑。 谭苒也很是好奇。她想了想,轻轻放下水桶,牵起顾玲玲的手,往校门口走去。 她于是看到了敞开的校门。看到了站在校门口急得焦头烂额,仿佛螳臂挡车的王大富,看见了校门口前集结起来的几十号面带茫然的学生。 她意识到了当下的状况。 书院的门不知为何被打开了。 前来阻拦的人眼下只有王大富一个。从他在对讲机喊话的内容来看,其他教官在半分钟内也会赶到。 如果他们……如果这几十个学生一块冲出校门的话,光凭王大富一个人根本阻拦不下来。 如果是几十个人齐心协力的话,就算跑出去,也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的问题,人多力量大,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如果几十个人一块跑出去的话,就算面临着亢龙书院的追捕,他们也有反抗的力量…… 这似乎是谭苒,也是破零班的学生们自进校以来,最有希望的一次。 就连谭苒的内心深处也忍不住蠢蠢欲动。 就算她迟早有一天能够离开亢龙,顾玲玲是不会被家里人接走的。没有了她的庇护,不知道顾玲玲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 现在就逃跑,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但她却不敢抬腿。她迷茫地四处张望着,看见人群中的方常。 方常曾经逃跑过,对破零班的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为人也很有魄力。不少人将他视为班里的领头羊,如果有谁会第一个站出来走向校门,那也只有可能是他了。 但方常没有。他紧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敞开的校门,拳头握得很紧,似是在挣扎。 她已经听见了来自身后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还有教官、保安们的叫骂声。 再不行动,就会和这次天大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她的内心急切无比,但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却扼住谭苒的心脏,使她寸步难行。 身后的教官们终于一拥而上,有人在校门前组织队列挡住学生,有人冲进监控室,用备用钥匙关上了学校的大门。 随着那道巨大的电控铁门逐渐合拢,谭苒感觉到内心的希望在逐渐断绝。 恍惚间,她的目光看见了人群里的一道身影。 李维寅已经在学生队伍的后头转过头,兴趣缺缺地往来路走去,他也看见了谭苒,向她投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谭苒怔住。 在那一瞬间,她记起了之前李维寅和她的对话。 “铁链还是那条铁链,对于长大以后的大象来说,只不过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挣脱。但大象永远不会那么做。因为它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它不会再去尝试。” …… “锁住大象的,不是那条细细的锁链,而是大象自己。” …… 谭苒内心宛如遭到一记重锤,失魂落魄地牵着顾玲玲提前离开。 其他的学生们还怔怔地站在校门前,看着那曾经敞开的大门慢慢与自己失之交臂,内心难过不已。 王大富看着一个个赶过来的同僚们,不断擦拭着额头油腻的汗渍,长长地舒了口气。梁学文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做的不错。” 逗留在校门前的学生被教官们一个个抓了起来,全部以逃跑未遂处理,打了五十下戒尺。如果真的有人逃出亢龙,破零班的教官们必然要面临无比严重的惩罚,所以这群教官都是心有余悸,在打戒尺时都下了狠手,很多人甚至是将手抬高,跳起来打,戒尺都断掉了几十根。 山长刘兵虎也在事发后十分钟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了解事情经过。 原本负责值守学校大门的保安杨成功,在支开了同事以后,将大门打开,随后便不翼而飞。 这毫无疑问是渎职叛变。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昨夜的那场暴动中,出门打算修理男生宿舍摄像头的杨成功被学生们掳走,抓到了体育器材室。 放在他对面椅子上的电话传出电子合成音,说要与他玩一个游戏。 他问那是什么游戏。 手机说,游戏的名字叫做我表演,你静静听。 他的嘴巴被蒙住。 学生们拿出另一部手机,拨打了另一个电话,打开扬声器。 两部手机开始通话。 新的手机那头,传来了他妻子的声音。 椅子上的手机不再发出电子合成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成熟的男性声音。 “是王翠萍女士吗?”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杨成功绝望地睁大了眼睛,开始拼命挣扎着,被几个学生摁住。 那道男性声音勾起他的回忆,杨成功陡然记起半天前自己接到的一记电话 “喂,姐夫,是我啊!” “你是……” “等等,这是杨成功的电话吗?” “我是杨成功啊……你是小石?” “对,是我,姐夫,我刚换了手机。” “你这手机声音怎么这样,我一时还没听出来……” “先别说这事儿了,我有事要找姐姐,一时联系不上她电话了,你能把她电话号码给我吗?” 那时电话里的声音,与此时的这道男声如出一辙。 此时通话仍在继续。 “王翠萍女士,请您保持镇定,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通知您,您的丈夫杨成功出了车祸,受伤严重,请您立刻赶到第三人民医院,鉴于杨先生的情况,我们也许要您签署病危通知书……” 王翠萍的声音无比焦急,带着哭腔,询问了几句关于丈夫的状况,便留下一句“我马上就来”,挂了电话。杨成功拼命地挣扎着,睚眦欲裂。 电话挂掉后,椅子上的那台手机还泛着冷漠的冷光,切回了之前的电子合成音 “我们有人已经在人民医院等着,你的老婆到了之后会马上被接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很难说,具体就要看你的反应了。” “如果你还想让你的妻子平安归来,那你就得保持安静,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杨成功拼命地点头。 学生们将塞进他嘴里的破布取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椅子上的手机,气喘吁吁地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现在是第二个游戏的时间……游戏的名字叫‘开门’。” 。 第61章 【吞噬】(11) 保安杨成功不知所踪,暴怒的刘兵虎也无从发泄,想到若是教破零班中的那十几名女生趁乱逃了出去,他或许得名声尽毁。 于是,刘兵虎在离去之后,很快便下达了命令。 当天下午,十七名刚刚; 加入破零班不久的女生,被教官强行带走。 当顾玲玲一脸迷茫地被教官们带向禁闭楼时,谭苒濒临崩溃。 她抱着顾玲玲狂哭不止,被烦躁的教官一脚踹倒在地。破零班的学生们沉默地看着,心有戚戚然。 她为自己的懦弱而悔恨不已。 如果自己能够鼓起勇气,带着顾玲玲冲向那敞开的大门,一切或许都还有救。 但现在,唯一的希望与她失之交臂。 无缘无故敞开的大门造成的余波仍未平息。’教官王大富与梁学文离开了操场,来到了校长室。 进门时,两人看见的,是一脸阴沉的刘兵虎。 气氛有些压抑。梁学文问道 “山长找我们有什么事?” 刘兵虎将笔放进笔筒,又从笔筒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丢在桌面上,意味深长地扫了二人一眼。 “见过这个吗?” 两人看着那张纸条,迷茫地摇了摇头。 刘兵虎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忽然笑了起来。 “打开看看。” 二人犹豫了一下。梁学文走上前去取过纸条,将其打开。 上面写着的是 “时间到了。” 梁学文皱了皱眉,王大富满是迷茫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时间到了?” 刘兵虎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们真的不知道?”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教两人心情无端地紧张起来。刘兵虎站起身,负着手,慢悠悠地踱起步来。 “既然你们不知道,我就再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张纸条,是昨天那场暴动的学生留下信息提醒我看的。” 这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刘兵虎继续说道 “有趣的是……昨天晚上,我就在这里面睡觉。事实上,自从出了这桩子事以后,我一直都没能睡一个好觉。” 梁学文和王大富沉默不语。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刘兵虎忽然笑了起来“这说明这张纸条不是昨晚留下的……它早就被放进我的笔筒里,等待着时间合适的时候,再提醒我检查笔筒里面。” 梁学文越听越是迷惑,王大富却不知记起了什么,陡然间冷汗连连,整个人的灵魂都仿佛被抽去一截。 刘兵虎站定脚步,绕有深意地看向两人,继续说道 “所以……我查了查这段时间的监控记录。” “梁学文,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要你从外面采购一批新的监控探头吗?” 梁学文木然地点了点头,王大富两脚一软,踉跄着走上前来,嘴皮子不断打颤 “山长……山长……不是这样的……山长……” 刘兵虎笑容渐冷,说道 “经历过一次失窃,我留了心眼,在七楼的楼梯口加装了新的监控探头。” 他陡然转过头,看向王大富 “王教官,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你的备用钥匙是怎么来的吗?” 王教官的身体已经被汗渍浸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山长……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是为了……” “我记得很是清楚,我这间办公室唯一的一条备用钥匙,只有保安队长那里有。而学校的监控探头又明确地拍到你两天前趁我中午出校的时候走进了山长室,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开门的吗?” “不是的……山长……我……” 刘兵虎的语气越来越急促 “你能不能够解释给我听,这张纸条是从何而来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不经我的同意,擅自闯进我的办公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王大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五官扭曲成了一团 “山长!我是冤枉的……山长……是那个李维寅!是他……都是他,是他蛊惑我进来的……他说您的办公室里藏着蓝思琳留下的秘密……我是担心您才特意来查看的啊!我是无辜的啊!” “把嘴给我闭上!” 刘兵虎陡然大发雷霆,声嘶力竭地吼道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山长……不是的……山长……”王大富几乎快要哭出来,梁学文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 “身为教官,竟然做出这种背叛书院的事情,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吗!?你有想过你会有什么后果吗?好你个王大富……你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不识好歹的东西……” 王大富声泪俱下地抱住山长的大腿 “山长……你听我解释……我是真心为了书院好……是为了您好……您不要赶我走行吗?我将功赎罪成吗?我没有学历,没了这份工就没法活下去了,我家里还有瘫痪在床的老母……您行行好……山长……山长!” 山长冷漠地看着王大富,毫无反应。王大富见状,又转头看向梁学文,宛如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梁……老梁!你替我解释……你好好替我解释一下!你是知道我的,这么久来,我一直都是对书院忠心耿耿的……老梁!我还救过你啊!那时候……蓝思琳勒你脖子的事,你还记得吗?帮我求求情吧,老梁……” 梁学文紧皱着眉头,面对苦苦哀求的王大富,无动于衷。 此时的他心乱如麻,凌乱的思绪纠结成一团,怎么也捋不清楚。 他也不傻,自然是明白刘兵虎把自己喊来的用意。 自己曾经一口咬定罪魁祸首只可能是学生,可如今,光是与这起暴动有所关联的工作人员,算上王大富,杨成功和那保安队长就已经有三人,这又该怎么解释? 刘兵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王大富,限他一个小时内收拾完所有行当离开,在他走时,还专门派人搜了一遍身,连内裤都翻了个底朝天,丝毫没有给这昔日的教职工留下丝毫面子,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教官之间,亢龙书院的教职工们一时间人心惶惶。 刘兵虎心乱如麻。 他何尝不知王大富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可是事到如今,调查越发深入,事件的迷雾却越发壮大,被怀疑的始作俑者由最初的个人行动,转而成为了明目张胆的集体暴动,直到这一刻,就连自己的职工都无法彻底信任。 而刘兵虎为了阻断这一切,也做了许多过激的限制和惩罚,学生们也是敢怒不敢言,积怨已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情形会变成什么样。 在不知不觉间,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亢龙书院每个人心底逐渐壮大,将整个书院渐渐吞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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