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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女之吻》


第一章 莫利纳与瓦伦蒂

布宜诺斯艾利斯监狱长助理递呈阿根廷共和国内务部长的报告:

“3018号囚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纳因犯有腐蚀青年罪,于1974年7月20日被布宜诺斯艾利斯刑事法庭高级法官贾斯托·乔斯·达尔皮埃尔宣判八年徒刑。1974年7月28日关押在监狱B区第34号牢房,与三名性罪犯贝尼托·贾拉米洛、马里奥·比安奇、大卫·马古利斯同室关押。1975年4月4日,莫利纳由于行为规矩,转押至D区第7号牢房,与政治犯瓦伦蒂·阿雷古·帕兹同押一室。”

“16115号拘留者瓦伦蒂·阿雷古·帕兹于1972年10月16日在5号高速公路被拘捕,罪行是:企图在公路旁的两家汽车装配厂发动罢工,制造混乱。他由政府行政官员扣押,听侯审判。1974年11月4日关押于A区第10号牢房,同室政治犯伯纳多·贾本蒂。两人一同举行绝食活动,抗议警察当局将政治犯胡安·文森特·阿普里西奥审讯致死,受到禁闭十天的惩处。1975年4月4日转押至D区第7号牢房,与性罪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纳同押。该犯行为不规,谋反之心不死,不仅带头绝食,而且挑起其它事端,例如指责监狱缺乏卫生设施、私人通信没有保障等等。”

命运把莫利纳和瓦伦蒂拴在一起了。在D区第7号牢房,瓦伦蒂斜倚在阴湿的墙壁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铁栅。坐牢的日子是难熬的。为了消磨几乎停滞了的时间,让光阴打发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莫利纳能讲些有趣的事来消消烦闷。

莫利纳细声细气地说:“瓦伦蒂,我看过许多电影,或许你有兴趣。”

瓦伦蒂赞许道:“好哇”。

莫利纳很想讨好瓦伦蒂,也更想了解这个英俊而令人动心的男子汉。他说:“得有个条件,你也该谈谈你自己。”

“行”。瓦伦蒂懒洋洋地应着。

第二章 《豹女》的故事

“她外貌年轻妩媚,约摸25岁,长着一张娇小的圆脸。光洁的宽额、小巧的翘鼻,脸颊丰润,下巴尖尖的,有点儿象猫。她正在埋头画一幅画,并且不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的‘模特儿’:动物园铁笼子里的一头黑豹。起初,那头黑豹还沉静地呆卧在笼里。但是当姑娘移动画架,搬动椅子时发出了一阵声响后,黑豹突然发现了她,便开始躁动不安地来回急促走动,接着朝她怒吼起来。它那一脸怒气,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块美美地饱餐一顿,还是怀着什么更邪恶的天性,驱使它想干些什么。要知道,这是一头雄豹!

“此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公园里的树木光秃秃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树叶,园内游客稀少。离黑豹稍远一点的长颈鹿铁笼前,原先有一位教师领着几个小男孩站在那儿观看。天实在太冷了,他们冻得受不住,早早地离去了。只有姑娘毫不在意这天气,独自一个人坐在随身携带来的折叠椅上,全神贯注地画着黑豹。她的两条腿交叉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涂过黑指甲油的脚趾。她戴着手套,但是为了画画的方便,她脱掉了右手套,那长长的手指甲,也涂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长的手指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发紫。她只得停下画笔,将手塞进长毛绒的大衣里捂着。她身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猫的皮,只不过厚实点罢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嚓’地一声,有人划了根火柴,使她着实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去,背后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他随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绍,又似乎在表示歉意。姑娘放下了心,因为从他的脸相来看,他属于文质彬彬、能够谅解别人的那一类人。他开口说了声‘对不起’。姑娘答这话时,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不料手一松,画夹上的纸掉了下来,一阵狂风卷走了画纸。小伙子二话没说,紧追不舍,把那几张纸捡了回来,他局促不安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告诉他,她叫艾琳娜,是个难民,战前在布达佩斯攻读美术,大战爆发后才逃到纽约。小伙子问她是否思念家乡?一层乌云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阴郁起来。姑娘说,她并不是城里人,她生长在山村,家乡远在喀尔巴阡山脉。

“听了这番话,小伙子表示很想能再见到她。

姑娘告诉他,明天下午她还会来画画的。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有太阳,她都来这里。这小伙子是个建筑设计师。

“第二天下午,小伙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设计。8点一过,太阳就西斜了,他迫不及待地丢下罗盘和直尺,准备出门往动物园赶去。年轻的女助手问他去哪儿?为什么这么兴奋?原来,女助手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建筑师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女助手有些心烦意乱。但她不愿让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顾自埋头干起活来。

“当建筑师气喘吁吁地赶到动物园时,天还没暗。动物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清晰:黑色的铁栅栏,笼子里的白色瓷砖墙,就连砾石路也显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兽都圆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可他唯独没见到艾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建筑师怎么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尔路过社会名流聚居的大街,一家美术馆的橱窗吸引住了他的视线,橱窗里陈列的全是豹画,一眼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建筑师跨进门去,看见艾琳娜正在接受来客们的祝贺。建筑师急忙迎上去向她道贺。他发现艾琳娜已经变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上次那种阴郁的神色。建筑师邀请她去餐馆吃饭,艾琳娜一口答应了。她扔下那些宾客,与建筑师双双翩然外出。

她好象是头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筑师在一家餐馆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家匈牙利式或是罗马尼亚式餐馆,他以为她一定喜爱这样的地方,期待着在这里遇见她的同胞。

可是事与愿违,艾琳娜沉下了脸,建筑师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姑娘骗他说,她想起了战争。在那时,确实进行着一场战争。建筑师建议换一家餐馆。艾琳娜知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过一会儿还得返回工作室去,于是她克制着自己,勉强跟着建筑师走进了那家饭店。这地方确实不错,清洁、宽敞。面对着美餐佳肴,艾琳娜重又感到了生活的快乐。

“建筑师也动了情。他告诉她,刚才闯进美术馆完全是出于偶然,他出来是想买件送人的礼物。艾琳娜笑着说,愿意陪他一块儿去。

“一路上,艾琳娜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她说,今天下午真怪,尽管三点钟还不到,天却快黑了。建筑师好奇地问,为什么黄昏会使她心烦意乱,是不是害怕黑暗?艾琳娜点了点头说,是的。建筑师在一家商店门前停了下来。艾琳娜有点儿不自在,原来这是一家专门出售鸟类的动物商店。从橱窗望去,店里挂满了鸟笼,各种鸟儿欢乐地在栖木上飞上跳下。

“建筑师和艾琳娜才抬脚走进店里,鸟儿好象见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惊恐不安地飞来撞去,振翼扑向笼栅。店主呆呆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见小鸟吓得发出了秃鹫般的粗厉叫声。艾琳娜拉着建设师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动物商店。等他们一走,鸟儿立即安静了下来。她问他是否介意她这就走开,他笑了笑。两人约好明晚再见就分手了。建筑师只身返回动物商店,那些可爱的鸟儿一如既往地唱着歌,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显得十分安宁。他买了只金丝雀,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助手。

“打那以后,建筑师经常与艾琳娜约会,他俩相爱了,爱得如痴似醉。他觉得艾琳娜是那样地奇特,又是那样地柔情,她总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抚爱着他,拥抱着他。但每当他想紧抱、吻她时,她就挣脱开去,只肯让他的嘴唇稍稍擦过。她央求他不要吻她,而让她来吻。她吻起来很温柔,象婴儿一样,嘴唇充满着肉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紧闭着。

“一天晚上,建筑师与艾琳娜第二次光顾了那家餐馆。这家餐馆算不上一流,但非常古雅,台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内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

四周点着煤气灯,每张桌上放着蜡烛。建筑师举起了酒杯,深情地说,今晚一个热恋中的男人等着他心上人的答复,就准备结婚了。艾琳娜热泪盈眶,幸福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俩人碰了碰酒杯,什么话也没说就干完了这杯酒,随后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突然,她松开了他的手:她看到有个人正朝他们的餐桌走来。来的是一个女人,长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样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可怕。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同时也是一张猫脸。她那斜视的双眼完全是绿色的,只有眼中央的瞳孔是黑色的。她的皮肤十分苍白,好象涂了很多白粉。

从她的服装款式来看,她显然是个欧洲人。她穿着一身长得拖到地板的衣服,款款地走到建筑师的餐桌边。一只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头。她停在桌前,紧盯着艾琳娜,眼光里流露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种使人难以置信的奇怪语言同艾琳娜讲起话来。作为一个绅士,建筑师看到那女人走来,连忙礼貌地起身。但那疯女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又与艾琳娜说了一通话。只见艾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着,但是显得恐惧不已。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建筑师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后对艾琳娜说的话,他却明白:‘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这原因你知道。

见到你……。’女人目不斜视地走开了,艾琳娜吓得发呆,双眼噙着热泪,她的泪水发黑,象是水坑里的脏水。她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把一条长长的白围巾裹在头上。建筑师急忙往桌上扔了几张钞票,挽着艾琳娜走出了餐馆。路上,他俩谁也没开口,但他看得出,艾琳娜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往中央公园望去,雪下得小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淹没了任何声响,一辆辆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过大街,街灯在徐徐下落的雪花里闪闪发亮。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野兽的咆哮声,原来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就是动物园。艾琳娜似乎迈不动脚步,她哀求建筑师将她抱得紧一些。虽说建筑师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远处的嚎叫声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但她仍在颤抖着。她用近似耳语的轻声对他说,她害怕回家,怕一个人单独过夜。一辆出租汽车开过身边,建筑师打了个手势让它停下。两人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汽车。一路上。谁也没讲话。

“他俩来到了建筑师的公寓大楼。这幢公寓大楼管理得井井有条,地上铺着地毯,高高的屋顶,清一色的手雕木楼梯,楼梯脚下是一个种着一株巨大棕榈的花坛,棕榈映现在对面一面高大的镜子里。文琳娜在镜中打量着自己,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好象要从五官中找出什么东西来。大楼内装有电梯,当然这无关紧要,反正建筑师住在底楼。他的房间宽敞无比,房内所有的摆设放置得十分得体,显示出世纪交替时期的风格。这套房间原是他母亲住的。

“建筑师准备干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干。他知道,姑娘内心一定隐藏着某种折磨她的东西。

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给艾琳娜,艾琳娜什么也不想喝。她请他坐下,说是有话要对他讲。建筑师点燃了烟斗,向她投去温暖如故的目光,但她无法正视他,只是将头搁在他的双膝上。随后她开始讲述起在她家乡山区里的一个可怕的传说,这传说故事使她即使在孩提时代都感到惊恐。

“那是在中世纪。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几个月,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村民们快要饿死了。男人都去打仗了。森林里饥饿的虎豹豺狼全都汇集在村民的家门外。这时,魔王撒旦出现了,他说如果人类想从他那儿得到粮食,就必须放出一个女人来。结果,村里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只见撒旦身旁站着一头饥饿贪婪到了极点的黑豹。女人同它达成一个协议,以此来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后来女人生了一个长着猫脸的女儿。十字军战士结束了圣战回家来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家。当他抱住妻子接吻时,女人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黑豹撕碎人的肉体一样。丈夫死后,他的一位生死战友猜想这一定是他妻子杀的,于是他开始跟踪她。那女人在雪地里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脚印,但快到森林时,突然变成了黑豹的脚印。战友紧紧追踪着脚印,走进了密林深处,这时天早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个东西卧在地上,一对贼亮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战友用手中的长短剑做成了一个十字架,那卧着的东西又变回了女人,她正处于半睡眠状态,象受了催眠术。战友连忙后退,因为他听到一种吼叫声临近了,原来野兽闻到了女人的气味,准备前来美餐一顿。战友吓得象个死人一样回到了村庄,他把这一切统统告诉了村民,从此,这个故事流传了下来。据说,豹女的人种从未断绝过,她们仍活在世界上。她们的外表与普通女人一样,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那女人就会变成一头猛兽。

“艾琳娜从小就被这个故事吓坏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就是这类女人所生。当建筑师问起餐馆里那女人向她说些什么时,她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起初她还不肯说实话,只说那女人是来打招呼的,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实情。那女人要艾琳娜记住她是谁。当然只要一看那女人的脸,就能判断出她俩是姐妹。她要艾琳娜提防着男人。建筑师听罢哈哈大笑。‘你没有意识到,’他说,‘她只是看出了你们来自同一地区。如果我在中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我也会主动同他打招呼的,也许她是个老派女人,所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吗?’建筑师这番话足够使艾琳娜平静下来。她感到太平无事了,竟然在他怀中睡着了。建筑师将地抱到沙发上,把一只枕头塞在她的头下,还从他的床上抽出一条毯子替她盖好。见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破晓时分,笼中金丝雀的啼鸣声吵醒了艾琳娜。艾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鸟的婉转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小心地瞧着鸟儿,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了,因为小动物见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进厨房,做好了奶油吐司,烧好粥,把早餐端到了建筑师的床边。建筑师醒来,异常兴奋地看到艾琳娜能轻松自如地呆在他家。他问她是否想永远住下去,并想吻她,但她不让他靠近。他又问,她是否还愿意嫁给他。艾琳娜说她愿意,并且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她不想再离开他的家了。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屋子,拉开了遮住阳光的深色天鹅绒窗帘,漂亮的家具都坦露在明亮的光线下。艾琳娜问建筑师是谁挑选了这些可爱的家具。建筑师告诉她,是他母亲。她是一位慈样的母亲,要是她还活着,一定会象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疼爱艾琳娜。艾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远也不要离开她,她要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她毕生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来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于要当好一个妻子,希望能给她一段时间,等到那种恐惧的心情最终消失的时候。

“建筑师说行,于是俩人幸福地结了婚。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则躺在沙发里……”

莫利纳的故事讲不下去了。他很想把自己喜欢的这部影片的原因告诉瓦伦蒂。但是瓦伦蒂听故事时不是插嘴就是嘲弄,惹得莫利纳很生气。

瓦伦蒂见他生气了,心里也不好受,他连忙说:

“别生气,莫利纳,我生来就不是静静听故事的人。一坐几个小时,象傻瓜似地一动不动地听着,我不习惯。不如边听故事边讨论讨论,比如,谈谈那个建筑师的母亲。”

莫利纳见瓦伦蒂在安慰自己,便高兴起来,他接上话头:“瓦伦蒂,我猜想,她一定是个爱干净,穿着带花边高领衣服的老太太,象所有受尊敬的老太太一样,身上还有种媚态。尽管年纪大了,她们还想做个真正的女人,让人一见就感到高兴。”

瓦伦蒂不以为然地说:“哼,那种老太婆准得雇佣人,让佣人来服侍她。这是剥削”。

莫利纳对瓦伦蒂的话觉得有些莫明其妙。瓦伦蒂不理他,自顾自说着:“假如她和丈夫在一起感到幸福,那么丈夫必然也会剥削她,丈夫强迫她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把她象奴隶一样地束缚在家中,等着他从法律事务所或诊疗所工作归来。这种类型的母亲完全赞成这一套社会体制。

她非但不反抗,反而把自己的儿子也抚养成一丘之貉。现在她的儿子偏偏碰到了一个豹女,真是活该。”

莫利纳张着嘴还想讲讲故事中的母亲,可瓦伦蒂偏偏打破他的美好幻想,他真不知道瓦伦蒂在想些什么?他对瓦伦蒂的所作所为丝毫不感兴趣,他想睡觉了。

《豹女》的故事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得以继续讲下去。

“那天夜里,建筑师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安排艾琳娜去看一位精神分析医生,艾琳娜同意了他的请求。她第一次去找医生时,就发现医生长得异常英俊,高大的个子,宽阔的额头,眉宇间透出与众不同的气概,蓄着的胡子是那样的干净漂亮。他是属于性感的那一类男人。可是,艾琳娜的感觉恰恰相反。她强抑着自己的厌恶,坐在长沙发椅上,谈起了自己的烦躁和困扰。这时她感到浑身不舒服,丝毫没有与医生在一起的安全感,她害怕了。她只说自己担心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至于她的那些梦,尤其是有一次梦见自己变成黑豹的恶梦,她矢口不提。第一次会诊就这样结束了。第二次会诊时间到了,但是不见艾琳娜露面。她向丈夫撒谎说她去了,事实上她去公园看那头黑豹。她站在铁笼边上,似乎着了迷。那天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厚长毛绒大衣,在日光照耀下,黑色大衣闪闪发光,而那头黑豹的皮毛也是同样地闪耀着黑色的光泽。黑豹在笼子里激动不安地来回走着,眼睛始终不离姑娘。

“饲养员走过来,打开了笼边的门锁。门只开了片刻,他把肉食扔进了笼子后,又重新关上了。由于他只顾忙着整理抛肉的钩子,竟忘了取下锁上的钥匙。艾琳娜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没有吱声。饲养员捡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豹笼周围的碎纸、烟蒂。艾琳娜悄悄地走近铁锁,她拔出了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很大的钥匙,上面长满了铁锈。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几秒钟之后,她走到饲养员跟前,将钥匙递还给他。老人感谢不已。

“艾琳娜回到家里,焦虑地等着丈夫归来,但久久不见他的人影,艾琳娜慌乱起来,心里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躁动。当丈夫推门进来时,她扑上去紧紧搂抱着他,差一点去吻他,此刻她极想吻他的嘴唇。丈夫也激动起来了,他想,这可能是精神分析治疗见效了,过真正的夫妻生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然而他做错了一件事,他问她下午的会诊怎样。这一下又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她挣脱了他的双臂,骗他说,她去过了,一切都很好。建筑师眼睁睁地看着她溜走,毫无办法,只得咧嘴苦笑,强忍住满心的不快。

“第二天,建筑师与他的同事们正在设计室埋头工作。那个至今还在关心着他的女助手察觉到了他的烦恼,向他建议说,下班后请他喝一杯,提提精神。建筑师拒绝了,他推说道,‘也许这些天活干得太多,太累了’。女助手痴情地表示,她愿意留下来帮他的忙。下班时间己过,两人接连忙了好几个小时。工作室很大,每个建筑师都有自己的工作台。现在别人回家去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淹没在黑暗之中,唯独他的桌子上方亮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电灯,他和女助手的身影投在墙上,使人看了产生不详之感。每当他或女助手拿起画尺来划线时,那尺的影子就象一把剑在朝另一个人的身影比划着。室内静悄悄的,她不时地瞥他一眼。即使她万分想知道他内心受折磨的原因,但只要建筑师不开口,她绝对不会主动去问。

“这时,艾琳娜在家正等着建筑师。她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是女助手接的电话。艾琳娜听到女人声音,嫉妒得要死,但是又竭力掩饰着。丈夫告诉她,下班前他曾往家里打过电话,想对她说他要晚些回来,但她不在家。显然,那会儿她还在动物园里。他抓住了艾琳娜的短处,使她有苦说不出、只得保持沉默。从这一天起,建筑师开始晚回家了。先前,他总是满心喜悦地回到自己家中,因为他知道艾琳娜不会和他同床,但她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后,他知道有了这种可能。只要艾琳娜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孩子般的天真状态,他俩就会每天厮守在一起。也许日子久了,他们可以在性生活方面有所进展。如今他苦恼着,结婚了,可什么也没发生。女助手也不会同他睡觉,因为光妻子一个人已足够叫他费尽心思了。

“有一天晚上,艾琳娜准备好了晚餐,丈夫还没有回家。桌上摆好了餐具,还点起了蜡烛,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天下午建筑师早早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就到精神病分析医生的诊所外去等她,因为这一天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艾琳娜已好久没去那儿治疗了,他急忙打电话给艾琳娜。当然她不会在家,她每天下午都遏止不住自己,到动物园去了。建筑师满脸沮丧地回到了办公室。他需要向女助手和盘托出他心中的苦恼。于是两人离开办公室,走进了附近一家酒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需要的是能单独谈一会儿的机会。

“再说艾琳娜见时间越发晚了,开始象关在笼里的动物一样急躁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她向办公室挂了电话,但没人接。她想找些事干来打发时间。她刚走近鸟笼,小鸟竟绝望地拍着翅翼乱飞乱撞,不一会便掩断了双翅。艾琳娜忍不住打开了鸟笼,将手伸了进去。她的手刚一挨近,鸟就跌落在地上死了,象是被什么东西击倒似的。艾琳挪万分绝望,所有的幻觉都在她的记忆中重现了。她奔出家门去寻找丈夫,因为他是唯一能帮助她、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必须经过酒吧,不料在那里她发现了丈夫与女助手在一起。她不由得呆往了,再也迈不动脚步。愤怒和嫉妒交织在一起,使她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儿,他们起身离开了,艾琳娜藏在一棵树后,注视着他们分手吻别。

“艾琳娜紧紧地跟踪着女助手。女助手笔直穿过中央公园内的近路回家。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是既高兴又耽心,高兴的是方才建筑师告诉她,妻子不愿与他同床,老是做变成豹女的恶梦,不知不觉地原先自己早已放弃的爱情幻想重又复苏了。但她也耽心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结果也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天气奇冷,周围杳无人迹,只有风声和瑟瑟索索的树叶声。女助手清晰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而且所得出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笃笃地敲击着路面。她猛地转身,发现远处有个黑黑的人影,光线很暗,她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谁。笃笃的声音加快了速度,女助手开始惊慌起来,不由得联想起关于豹女和所有可怕的事来。她想走得快些,无奈自己才走了一半路程,还得走约摸四个街区,才能走出公园,看到大街边上的大楼。她开始拼命奔跑,但结果更糟,笃笃皮鞋声立时换成了猫的轻盈步子。女助手飞快地转身,看到的不是一个妇女,而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影子快速地掠过,随即在视线中消失了。同时她听到有一种脚步在踩着公园灌木的声音,一头动物正发着声响直朝她逼近。”

“后来呢?”瓦伦蒂忍不住问了。

“明天我们再讲,再见。神经紧张地唾一觉吧。”莫利纳买了个关子,在紧要关头,刹住了车。瓦伦蒂气得直咬牙,威胁说莫利纳将为此付出代价。莫利纳没多理睬他,向他道了声晚安就一头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瓦伦蒂美美地吃了一顿莫利纳为他烧的早餐。吃下后,他不由担忧起来,怕自己会从此养成坏习惯。他不能接受莫利纳“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因为他的生命要贡献给政治斗争。他完全能忍受监狱里的一切折磨,坐牢和受难的背后有着它们的意义。社会革命对于他是最重要的,而满足感官享受则只处于次要地位。

他最大的满足是知道自己在为真正高尚的事业服务。这种事业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他的理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就叫做“马克思主义”。为此,他能从任何事情中得到快感,即使是在这牢房,甚至经受拷打。这就是他真正力量的源泉。

莫利纳含糊其词地应着。瓦伦蒂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一席话并不太信服,不免有些失望。但莫利纳劝瓦伦蒂不必再操心,他莫利纳现在所想要做的事是睡觉。他说,他最难理解的是,为了改变监狱里难以下咽的食物,他把自己储藏的食品拿出来替瓦伦蒂煮早餐,还分给他一半自己最心爱的鳄梨,可到头来瓦伦蒂却当面口口声声说他教会了他坏习惯。瓦伦蒂听了这话,连忙劝他不要这样想,他觉得莫利纳过于敏感,象个女人似的。莫利纳却认为,象女人那样温柔并不是件坏事,如果男人都象女人那样,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严刑拷打之类的事发生了。瓦伦蒂仔细琢磨,感到莫利纳这句话虽然不足信,却颇有道理。莫利纳听了赞扬的话,不由高兴起来,他不但原谅了瓦伦蒂,而且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讲起了故事。

“此时此刻,女助手开始吓得浑身直打颤,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再也不敢转身了,怕看到豹女。她停住脚步,想听听有没有人的脚步声。但夜阑人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什么东西碰触树叶的声音,女助手喉咙里发而了一阵长长的、绝望的悲号。说来也巧,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在她的面前,汽车自动门开关的刺耳声音盖没了她方才的悲号。司机看到她站在那儿,就为她开了门。司机见她神色不对,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女助手只回答说了没什么,我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她跳上了车,总算得到了安全。

“艾琳娜回到家时,衣饰不整,鞋上沾满了灰土。建筑师见了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这个怪女人。她走进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直奔浴室去换掉脏鞋。

建筑师总算有了胆量,同她说起话来了。他说下午他去过诊所,知道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看医生了。她哭起来,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完了。建筑师重又安慰她,将她象婴儿似地抱在怀中,看到她处于毫无防卫的境地,如此茫然失措,他不由得又滋生起怜爱之情。他让她把头搁在自己的肩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的,他劝说她再回到医生那儿去。艾琳娜说,她不太喜欢那医生,她害怕象医生那样好色的人。

但建筑师还是把他说服了。

“于是,她又到医生的诊所去、真诚地向他坦露了自己的心思。不料医生干了件错事。为了能消除她的恐惧,他选择了一种值得怀疑的诊疗办法,他的欲望占了上风,想法子当真要吻她。

但是,艾琳娜作出了恰恰相反的反应。看来,医生的话是对的,她是个完全正常的女人。艾琳娜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诊所,直接去找丈夫。她想告诉丈夫,就在今晚,她决定把自己献给他。她快乐地一路奔跑,等她赶到丈夫的办公室时,己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在办公室门口突然停住了,浑身一下子瘫痪下来。这时天色已晚,办公室的人都回家了,只有丈夫和女助手在里面。他俩好象在谈话,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艾琳娜无法断定这到底是表示友好,还是什么更亲密的举动。丈夫说话时眼睛看着地板,女助手会意地听着。他们的神情是如此专注,毫不防备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忽然,他们停止了说话,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门吱嘎一声作响,抬头一看,却没看见什么人。工作室里很暗,只有他们桌子上方那盏灯,从灯罩下洒出了眩目的不详之光。他们听到了动物的脚步声,以及踩翻暗角落里废纸篓的声音。女助手一声尖叫,一下子躲到建筑师的身后。‘谁在那儿?

那是谁?’他大声喊道。他们听到了野兽特有的粗重的呼吸声。建筑师不知道如何防卫自己,他本能地抓起台上的画尺。这时,他想起了艾琳娜曾对他说过的话:十字架形状能吓唬住魔鬼和豹女。于是他高举着尺做的十字架。突然,惊恐的野兽可怕地嚎叫了一声,逃进了黑暗之中。

“这天夜里,女助手回到了自己住的妇女旅馆。经历了刚才一番惊吓,她神经紧张得难以入睡。她想,也许游泳能松弛一下心情,于是就来到旅馆地下室的游泳池。这时已近深夜了,游泳池内外空无一人。她在更衣室换上了游泳衣和浴袍。

“与此同时,旅馆的门开了,艾琳娜走了进来。她向坐在服务台旁的值班人询问女助手的去向。值班人丝毫没从她身上发现异样的情况,就直言告诉她,女助手刚到楼下游泳池去了。因为艾琳娜也是女人,所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这时女助手己走出更衣室,打开了游泳池内的灯。她正要把头发塞进游泳帽,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惊慌地问:‘是值班人吗?’没人回答。她害怕起来,赶忙脱下浴衣,潜入了水中。在游泳池中央,她慢慢从水中露出头来,窥视着游泳池的边上,只见一个阴影移动着,朝着池边蹑行而来。

她又听到了野兽咬紧牙关的低沉的咆哮,一对碧绿的眼珠盯住了水池中央的女助手。女助手发疯似地尖叫起来,值班人听到了叫声,急忙奔下楼梯。她打开了所有的电灯,问女助手出了什么事。‘这里没有什么人呀,为什么要尖叫?’女助手一下子发窘了,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刚才受到的惊吓。如果她说出有个豹女来到了这儿,那就不堪设想将会发生什么恐慌。她只得说,好象看到有人在那儿,要不就是一头动物在四处觅食。值班的女人瞧着她,说道:‘有个女人,好象是你的朋友,刚才进来看你。你用不着吓得浑身发抖,大不了是听到了一些脚步声而已。’正在这时,她们注意到地板上的浴袍已被撕成碎布条,看到了动物留下的足迹。……”

讲到这里,莫利纳突然发现瓦伦蒂有些心不在焉,原来瓦伦蒂正在思念女朋友。女助手被豹女跟踪的情节使他恐慌不已。他想象如果那是自己的女朋友处于危险之中,而他关在这里却一筹莫展,没法去告诫她要小心些。

莫利纳也感到一筹莫展。然而他思念的是自己母亲。她与姑母住在一起,但病得很重,血压很高,心脏又很微弱,如今还要为儿子蹲监狱感到耻辱。想到这里,莫利纳伤心起来。

瓦伦蒂安慰他说,“这没什么,你母亲不象我的女朋友时时处在危险中,她还有等待的希望。她知道八年后,儿子就可以出狱了。这样一想,她就有期待的力量了。”

莫利纳耐住了眼泪,哀求道:“讲讲你的女朋友吧。”

瓦伦蒂摇摇头,说:“我还得想一想。我还不太了解她。如果人们想要理解什么事时,那他们就走到了解结的关头。如果一上来就理解一切的话,人们就会从此失去一切。”

听他这么一说,莫利纳也就不再追问了。当他想到明天就要讲完《豹女》的故事,他不免有些惋惜和感伤,因为这故事使他忘却了监牢里难捱的时光。

瓦伦蒂说:“别犯傻了,莫利纳。我也可以讲个故事。我记得好多非常非常精彩的电影。”

“那么,我们轮流讲下去。谁也不允许中断。”

莫利纳总算高兴了起来,他接着讲起《豹女》的最后故事来。

“我已不大记得影片的结尾部分了。反正就在旅馆事发的当夜,艾琳娜的丈夫打电话叫来了精神分析医生,两个男人一齐在家里等候着艾琳娜回家。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始终不见她的人影。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女助手打来的,她要建筑师到她的旅馆去,然后再去警察局去报警。建筑师只好撂下医生,自己先走了。他刚走一会儿,艾琳娜就回来了。她发现精神分析医生坐在自己面前,这显然是一场恶梦,屋里很暗,只有台灯亮着。精神分析医生正在看书,见艾琳娜来了,他忙取下眼镜,仔细打量起她来。艾琳娜看到他,仍有一种厌恶和欲望交杂的感觉,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材,极富有性感。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艾琳娜扑上去,投入了他的怀抱。她感到自己已彻底被人遗弃,没人要她,连她的丈夫也抛弃了她。而精神分析医生却把她的举动看作是性的表示,如果吻她一下,或许能帮助她消除那种变成豹女的幻觉。就这样,医生亲吻起她来,他俩紧贴在一起,拥抱、亲吻,直到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臂,眯着眼睛注视着他,绿眼珠里迸发出欲望和仇恨之光。她挣脱了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台灯的光线射不到那儿。她一下子卧倒在地板上,精神分析医生突然醒悟了,他想自卫,但已为时太晚。在阴暗角落里,所有的东西都一时显得模糊不清,还没等医生完全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她已变成了一头黑豹。医生只来得及从壁炉里抓到一把火钳作防卫,可是黑豹早已向他猛扑过来。他正想用火钳猛击,但她已用爪子撕开了他的喉咙,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黑豹咆哮着,露出一副雪白的尖牙,她的脚爪又抓了下去,伸向医生的脸部,把几分钟前她吻过的那张脸颊连同嘴唇一起撕得粉碎。

“这时,女助手早已在旅馆和艾琳娜的丈夫碰头了。他们在旅馆的服务台上打电话,设法与精神分析医生联系,要他提防危险。但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没人接。于是他们和叫来的警察都往家中赶去。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只见房门洞开,医生的血已流尽,他死了。艾琳娜不在,只有丈夫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那是她唯一的去处。虽然已是午夜时分,这一行人却径直朝公园走去,说得更确切些,是到动物园去。

“再说当天下午,艾琳娜曾一如既往地去看那头使她着迷的黑豹。她刚到不久正逢饲养员又来开锁,喂肉给野兽吃。饲养员是个注意力涣散的老头,艾琳娜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密切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饲养员开了锁,扔进了两大块肉,随后他就关上门闩,可又象上回一样,忘了取下锁上的钥匙。艾琳娜趁他没看见,走近了豹笼,藏起了钥匙。这一切都发生在下午,而等丈夫、女助手和警察赶到动物园时,夜己深了。他们远远地看到艾琳娜象夜游神似地走近了豹笼。

她身上的气味唤醒了已经熟睡的黑豹。艾琳娜透过栏栅望着它,随后她慢慢地走到门前,把钥匙塞进了锁孔,打开了锁。就在同一时刻,追踪而来的人们都赶到了。警车驰来,警笛声越来越近。艾琳娜拉下门闩,打开门,想放走黑豹。她象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很悲哀,但有些激动,视线朦胧起来。黑豹一跃便从笼里逃了出来。一刹那之间,它悬空扑来,前面毫无阻挡,只有艾琳娜呆呆地站着不动,它跃起的力量足以将艾琳娜击倒在地。警车赶来了,开足马力撞倒了黑豹。建筑师走到笼前,发现艾琳娜四肢摊开,平躺倒在大鹅卵石上,这里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豹的爪子把艾琳娜的容貌毁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她已经死了。年轻的女助手走到了他的身旁,他们竭力想忘却他们刚才目睹的可怕景象。好吧,我的故事讲完了。”

“多可惜,故事没了。”瓦伦蒂说。

“这算什么?我再给你讲个就是了。”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要是说出我的想法来,你会笑话我的。”

“说吧。”莫利纳催促他。

“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对影片中的人物已经有了感情。而现在故事讲完了,就好象他们死了一样。”

“这个故事里也有某种缺点……我的意思是有些不足之处。”

“听着,那不是什么‘不足之处’。”

“那么你根本不想念你的女朋友罗?”

“我好象没法不想她……任何事情,只要能使我联想起她来,都能叫我动情。”

“告诉我,她长得怎么样?”

“我不说她的长相如何,只要能拥抱她,我愿付出一切代价……不管是什么。”

“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有时候我想,这一天也许不会再来了。”

“你又没被判无期徒刑!”

“但是她随时可能出事。”

“那就写信给她,叫她别去冒险,说你需要她。”

“这绝对不行。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想去改造什么了。”

“你不可能照这个样子去改造世界,因为你无法单枪匹马地去改变世界。”

“说得对,我不是单枪匹马干的。就连此时此刻,我也决不是单枪匹马。我和她、和每一个象她或象我一样的人并肩战斗——我不能让自己忘却这一点。有时候我竟然也忘记了,就好象一根线从手指上轻易地滑脱了一样。但幸运的是,我现在抓牢了这根线。我不准备再放手了……我与任何一个同志都相隔不远,我和他们心连心。

即使在此时此刻,我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但这没关系。”

“假如一谈到你的女友就会使你不安,那就别……”

“不会的,只要不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行了。”

“我记得《豹女》中扮演女助手的那个女演员的名字。”

“叫什么?”

“简·伦道夫。”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大约她是40年代的演员。我们谈起你女朋友的时候,可以代称她为‘简·伦道夫’。”

“你想叫我谈什么呢?”

“随便你谈什么。这姑娘怎么样?”

“听着,莫利纳,她二十四岁,比我小两岁。”

“比我小13岁。”

“她一向是个革命者。好吧,跟你直说了吧,她起先主张的是性革命。”

“接着谈吧。”

“她出身于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这个阶层的人也并不太富裕。但你知道,他们的生活却相当舒适。她家在卡巴利托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然而她在童年时代就亲眼看见父母相互摧残。父亲欺骗母亲,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欺骗了她,他有了外室。而她的母亲则一辈子都在女儿面前指责他。人们都成了婚姻的殉葬品,我不相信婚姻——说得明确些,我不相信一夫一妻制。”

“要是一对情人能相互恩爱一辈子,那该多好!”

“你真的这样主张?”

“连做梦都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喜欢男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相干?……我愿与一个男子结成终生良缘。”

“莫利纳,原来你骨子里是个规规矩矩的资产阶级绅士?”

“谢谢。不过应该说是个资产阶级淑女。”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所有这一切只不过都是欺骗?假如你是妇女,你是不会要那种婚姻制度的。”

“我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我所要求的只是能在下半辈子里与他一道生活。”

“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是个男人,他想要的是一个女人,所以你不应该自欺欺人。”

“还是谈谈你的女朋友吧,我不想谈自己的事。”

“好吧。正象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他们把她……你说她代称名字叫什么来着?”

“简·伦道夫。”

“他们把简·伦道夫培养成一个符合传统要求的淑女。让她学钢琴、学法语和绘画,读完大学预科后,又进了天主教大学。”

“学的是建筑学吧!怪不得你把那个女助手同她联系起来。”

“不,她学的是社会学。也正是从这时候起,家里乱套了。她想上国立大学,但是父亲和母亲都逼她到天主教大学去注册。在大学里,她与一个男同学相爱了,并且发生了关系。男友原先同父母住在一起,后来他离开了家,在电话总机间找到了一份值夜班的活儿,租了一小套公寓房间,他俩白天就呆在那儿。”

“他们不上学了?”

“那年他们很少上学。不过她后来读书更勤奋了。”

“而他呢?放弃了学业?”

“对了,因为他在工作。一年之后,简搬来与他同居。她家里起初不赞成,但是他们慢慢地也接受了事实,认为既然孩子们如此相爱,他们最后总会结婚成家的。男友当真想娶她,然而简不愿意走别人的老路。”

“流产了?”

“有过一次。可是这只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有了孩子,她自己就永远不会再成熟,永远不会再有自我发展了,他的自由将受到限制。于是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记者工作。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位属于某个政治派别的小伙子。她立即被他吸引住了,于是她中止了同原来的男友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中止了?”

“他们所能给予对方的一切早已给予了。他们确实非常爱恋,但他们太年轻了,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简向大学生提议结束关系,大学生同意了。她开始和杂志社的男友频频约会。”

“她还睡在大学生的公寓里?”

“是的,但有时不。直到最后,她与记者决定永远同居了。”

“记者的政治立场是什么?”

“左派。”

“他把左派的思想教给了她吗?”

“主要是她自己一直觉得自己的思想有必要变一变。噢,现在什么时间了?”

“凌晨两点。”

“莫利纳,我明天再讲吧!”

“你这是对我报复?”

“不,小丑。我累了。”

“我可不,我一点也不想睡。”

“晚安。”

“晚安。”

莫利纳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你怎么还不睡,莫利纳?”

“瓦伦蒂,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个办法叫你睡着。”

“什么办法?”

“考虑一下你准备给我讲的第二个电影故事。”

“好主意。”

“最好是象《豹女》那样精采的故事。莫利纳,仔细选选。”

“那么你要多讲讲简的情况。”

“只要是我觉得能对你谈的,我都会谈,而且会很乐意的。公平交易,怎么样?”

“行,公平交易。”

第三章 《法国歌女》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巴黎,那时德军占领巴黎才两个月。纳粹军队排着耀武扬咸的纵队穿过凯旋门,一面面井字旗在埃菲尔铁塔等建筑物上迎风飘扬。不远处,一小队兵士沿着一条典型的巴黎街道行走着,不一会儿就开进了一家肉铺。肉铺里有个老屠夫,长着尖尖的脑袋,后脑勺扣了顶小帽。一见德军冲进店堂到处搜索,老头立即惊恐不安起来。

“德军从隐蔽的地窖中搜出了屯积的粮食和各种供应品,这些都是黑市商品。店铺外面围了一大群人,他们当中大都是家庭妇女和戴着贝雷帽的法国男人。正当德国士兵要离开时,一辆小型轻便货车开到了这条街上。坐在司机旁边的人看到了德军和人群后,命令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司机的脸杀气腾腾,长着一双斗鸡眼。那个发命令的人注视着卡车车斗,装卸工拉下了防水布罩,设法遮盖住车上运的货物:更多私藏的粮食和供应品。卡车掉头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卡车在一家典型的巴黎酒吧前停下,那个发命令的人走进了酒吧。他长着一条瘸腿,畸形足的鞋下垫了一块很大的木块。他打电话向黑市商人报告了屠夫被捕的消息,临挂电话前,他还敬了一下礼:‘马基万岁!’他们都属于一个叫‘马基’的地下组织的成员。

“入夜,巴黎市中心的着名音乐厅舞台上正在演奏一首乐曲。观众首先看到的是一群合唱队姑娘。她们个个具有仙女般轻盈优雅的体态,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当合唱乐曲结束时,灯光骤然熄灭,整个舞台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接着有一束灯光象雾一样飘然升起,渐渐地显露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女人撩开层层雾纱,唱起了一支歌曲,她先是用法语唱,随后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台上,突然一道灯光在她脚下闪耀,她朝前跨出了一步。她每朝前走一步,就有一道灯光闪起,最后整个舞台布满了一道道水平线似的灯光,使舞台上顿时呈现出一座光的阶梯。音乐厅的一个包厢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德国军官,他长得十分清秀,金发碧眼白肤。当这位身材高大、浅黑肤色的女歌手莱妮向观众频频鞠躬致谢时,她的视线与德国军官相遇了。

“莱妮回到化妆室,发现里面放了一束美丽的鲜花,然而花束里没有献花人的名片。就在这时,合唱队中的一个金发姑娘敲门进来了,她显得异常激动,因为她想让莱妮——她最尊敬的女艺术家——首先知道她的秘密:她怀上孩子了。莱妮有些担心,她知道姑娘还没有结婚。姑娘要莱妮不必担心,因为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德国军官,他非常爱她,准备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就娶她。然而一瞬间,合唱队姑娘的脸上却乌云密布,她告诉莱妮说,她害怕会出什么事。莱妮追问她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说:‘哦,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只不过是我的愚蠢想法而已。’说完,她就告辞了。

“莱妮一个人呆坐着,设身处地地在想自己能否爱上侵犯了她祖国的人。她的视线偶尔又落在鲜花上,不由得心生疑团,连忙问贴身侍女,这些鲜花叫什么名称。侍女告诉她,这些花生长在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上,是特意运到巴黎来的,代价昂贵得惊人。

“此时,合唱队的那个金发姑娘正摸黑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她抬头望着一幢老式的公寓大楼的最高一层,见楼上还亮着灯,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微笑开来。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古玩表,方知时间正是午夜。那亮着灯光的楼上开了一扇窗子,一个小伙子探出身来,向她报以微笑。看得出来,这个德国青年中尉正深深地爱着她,他从窗口扔出了钥匙。就在姑娘走到街心去捡钥匙时,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畸足人出现了,原来他一直在跟踪着她。恰恰在这个时候,一辆轿车开来,他跳进车内,飞快打了个手势,于是那个长得一脸凶相、罪犯模样的司机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过后,车子飞冲出去、撞倒了在街中央捡钥匙的姑娘。轿车逃之夭夭,直到消失在空旷无人的夜幕之中。目睹这一切的德国军官绝望地奔下楼梯。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还在他的怀中呻吟,喃喃地叫他不要害怕,说孩子会健康地降生人间,他的父亲会引以为荣的。但是她死去了,双眼无神地圆睁着。

“次日上午,德国军官找到了莱妮,要她如实地交待她所知道的一切,因为他发现她是死去的姑娘的好友。莱妮除了说那姑娘正与一个德国中尉相爱以外,其他一无所知,可警察并不信,扣留了她两个小时。这时他们接到了一个内线电话,电话中的一个声音命令他们立即释放莱妮,让她当晚还能照常演出。莱妮害怕到了极点,可到了晚上她还是登台歌唱。当她回到化妆间卸妆时,又看到了比昨晚更多的阿尔卑斯山的鲜花。

她正起劲地寻找着名片,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嗓音,劝她不要再找了,因为这回他亲自来献花。莱妮猛一转身,吓了一跳,一位年轻的德国高级军官站在她面前。她问他是淮,她已看清这就是那个坐在包厢里的德国人。他回答说,他负责德国在巴黎的反间谍活动,他这回来是想就早晨她所遇到的麻烦表示歉意。莱妮还问他,这些花是否来自他的国家?他回答说是的,它们种植在他的家乡上法尔兹,那地方离位于白雪覆顶的山峰间的一洼湖泊不远。这天晚上,军官没穿制服,只穿了一身燕尾服。他邀请莱妮演出后到巴黎最好的一家有歌舞表演的餐馆就餐。在黑人乐师演奏的爵士乐伴奏下,德国军官问莱妮,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德国人的,却姓法国人的姓。莱妮说,她是德法边境线上的阿尔萨斯人。但她坚持认为她从小就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只爱法国,只希望做有益于她的祖国的事。德国军官向她作了一番解释,点了一种德国白兰地。一刹那间,莱妮很想激怒他,故意点名要一杯苏格兰威士怠。事情很清楚,莱妮不会真正领受他的款待。

在整个晚餐桌上,她只是用嘴唇微微呷了点酒,便推说自己太累了,请他送她回家。

德国军官的私人汽车停在她的住处前面。

莱妮讥讽地问他,他是否有在将来某天再来审问他的打算?军官连连否认自己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她下了轿车,军官吻了吻她戴着手套的冷冰冰的手,并问她是否单独住,害怕不害怕。

她回答说不,她的后院住着一对上了年纪的看门人。话是这么说,可当她转身朝她那幢住所走去时,注意到顶楼窗口上有个影子一晃闪过,她不禁一阵战栗。然而军官在一旁却什么也没看到,可爱的莱妮已使他眼花缭乱了。莱妮请德国军官把她带走,她说,今晚她的确感到有点害怕。

“他们来到了军官的公寓。军官的住处实在是奇特:雪白的墙壁上没挂一幅画,高高的天花板,房里的家具寥寥无几。但在这空空如也中,却能看到昂贵的物品构成的气氛。窗帘是清一色的雪白薄绸做的,房内有几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塑,雕塑手法非常现代,并不完全因袭希腊风格,表现的大都是裸体男人。军官吩咐男管家去安排一下客房,这位男管家用古怪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后才去办事。这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乐曲,莱妮感慨地说,她对他那个国家唯一所爱的就是它的音乐。微风飘进了敞开着的高大窗扉,雪白的薄绸窗帘飘飞而起,吹灭了点燃的蜡烛,房内一片漆黑。不一会,月亮照进了房间,洒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象一座高大的塑像。她的身影仿佛象古希腊的双耳细颈酒瓶。只听到军官在说,‘你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啊,美得不同凡人,你一定具有高贵的血统。’他的话语使她感到有些寒颤,好象有点预感到,在她人生道路中将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要发生,而其结果几乎可以肯定是悲惨的。她的手颤抖着,手中的镜子滑落到地板上,打得粉碎。德国军官握住她的手,问她是否太冷了?她摇了摇头。就在这时,音乐变得响亮起来,在小提琴庄严的调子奏起时,莱妮大声问道:‘这首乐曲的旋律想表明什么?’他承认这是他最心爱的一段音乐,小提琴的起伏象是一条德国河流的河水。这条河由男神支配着,这男神其实是个凡人,由于他爱祖国,变得无往而不胜,象神一样。音乐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双眼噙满了泪水。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他走到了窗前。一轮圆月挂在巴黎城的上空,房子周围的大地一片银色。”

“你喜欢这部影片吗?”莫利纳问。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你呢?”

“如果我有机会重新看一部电影,就一定选这一部。”

“为什么?这影片宣传的纯粹是纳粹主义的破烂货。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瞧,我最好还是闭嘴啦!”莫利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你疯啦!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不要以为是你惹我伤心掉泪的,我只是想起了……他。要是能与他在一起,讲讲我所钟爱的影片,而不是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想他。三年前的今天,我碰上了他,这正是我现在哭的原因。”

“我告诉你,真的,我不是存心惹你伤心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谈你的朋友?谈谈他,你会好受的。”

“为什么?为了让你因此对我说,他也是……一件破烂货?”

“快讲吧,他是干什么的?”

“他在一家餐馆当侍者。”

“什么原因使你这么喜欢他?”

“好吧,我对你说实话。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材。他很聪明,但他缺乏人生的机会,直到眼下他还得干那种蹩脚活儿。他理应得到更多的东西,这使我觉得我应该帮他一把。”

“他愿不愿意让你帮忙呢?”

“我想你一定是个有灵感的人,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说不准为什么。”

“那时他拒绝了我,现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了。”

“你们这事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我走进了一家餐馆,看到他在那儿,我立刻迷恋上了他。但这事说来话长,我选个时候再跟你讲吧。也可能我不会再讲了,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眼。”

“莫利纳,等一等。你说错了……我认为我应该多了解你的经历,为的是更好地理解你。如果我们在这个牢房要相安无事地呆下去,那么我们相互之间应该要更好地了解。象你们这类人的爱好,我知道得甚少。”

“那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不过我会讲得很快,要不然你会厌倦的。……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你……那是我唯一想保留的东西。

“三年前的今天,也就是9月12日那天,我第一次去那家餐馆。同去的有两位朋友。唔,其实她俩都是妓女。她们平时为人处世很难与别人融洽,但是为人都十分聪明机警。其中一个妓女对侍者——也就是我的‘他’——尤为恶劣。起初,我只看到他外表长得很帅,其它倒没在意。

当我那个妓女朋友真的做出无礼举动时,他马上让她乖乖地不敢越轨,而他自己却毫不丧失自尊性。我对这点很吃惊,因为那些可怜的侍者由于自己老侍候人的缘故,而往往产生心理变态,这使得他们对顾客那些粗鲁无礼的行为很难作出反应。然而这个侍者并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只是不露声色地向我的那位妓女朋友解释为什么饭菜没能达到要求。他的举止如此优雅,结果妓女倒变得象大傻瓜一个。别以为他表现得傲慢无比,他应付这种局面时完全采取了冷漠的方式。于是我的鼻子立时嗅出了异样的味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第二次见到他时,他显得更聪明机警,一套毛式衣领的自制服合身极了,活脱活象个电影明星,他干起任何事情来都是尽善尽美的,连他的走路姿态,暗哑轻快的嗓音也都稍有几分柔意,我真不知道怎样描写才好。既使他在侍候人时,也充满了一种诗意……谁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呀……想到这点我就伤心,可怜的孩子在那种地方……”

“莫利纳,我们这鬼地方比他可差多了。”

“但是我们不会永远呆在这儿,对不对?而对他来说,他却必须永远在那儿呆下去,他没有别的前途,就象判了死刑似的。我早说过了,他有坚强的性格,他什么也不惧怕。但你想象不出,有时你能在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悲哀……这悲哀吸引了我,我越来越想与他交谈……我去餐馆的次数更频繁了。起先他只是对我说一些非说不可的话,而我也就老是不停地点菜,荤沙拉、汤、主菜、甜食和咖啡等。他得来回不停地来到我的餐桌前,渐渐地我们开始经常聊天了。

他告诉我,他的真名叫卡门。在一般情况下,他不是早晨7点上班、下午4点回家,就是晚上6点露面,直到凌晨3点回家。然而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最喜欢夜班。我不禁好奇起来,因为他说过他结过婚。另外一件事也有几分可疑,他手上没戴任何戒指。他妻子干的是一种早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我不知道她具体干什么。我花了好大的劲,总算说服他与我一起喝些咖啡,不过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只是向我谈起了他的身世,这是一个多子女贫困家庭的故事,他们没钱上学,或者是因为读书对他来说缺乏刺激。”

“人们要是想读书,还是有法子的。听着……在阿根廷,受教育并不是一件最难的事。大学是免费的,这你知道。”

“他承认,在他一生中有惰性的时候,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说,大概在十七岁时,他不得不参加工作了。噢,我忘了告诉你,他象布宜诺斯艾利斯邻近地区的一些穷苦孩子那样,读完小学就开始在机械厂干活。他学会了一门机修技术,在十六岁这个青春年华里,他开始疯狂地追逐女人。更糟糕的是,他迷上了足球,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能踢一脚好球,到了十八岁,他进入了专业球队。但关键的问题是他不能成为专业足球运动员,因为他从来没能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只要感到有问题,他就会大叫大嚷。他不是两面派,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

“他从未卷入政治活动?”

“没有。他对政治有许多怪想法,避而远之,我和他从不谈及工会的事。”

“接下去说吧。”

“两、三年后,他不踢足球了。”

“那些女人呢?”

“由于女人的缘故,他放弃了足球生涯。女人很多,但他得参加训练,然而女人比训练更能抓住他的心。”

“看来,他毕竟没受过严格的训练。”

“自然。但我没告诉你另外一些事: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他认真来往、最后与之结婚的女人,不希望他踢足球。于是她替他在一家工厂安排了机修工的工作,活儿相当轻松,而且他几乎立即被提升为领班。婚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他尤为钟爱头生女儿,不料女儿在6岁那年突然死了。这时候,他在厂里和老板发生了争吵,老板让他在两条路中选择:要么滚蛋,要么服从命令。他提出辞职,但你知道主动离职是怎么回事——你得不到一个子儿。结果他在那家工厂干了十多年后,只落了个流落街头的命运。这一年,他已三十多岁。设想一下他在那种年龄再从头找工作的苦处吧。起先他还能勉强度日,但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侍者的活儿。……我一直崇拜他,但他不愿要我帮忙。”

“你准备替他干些什么?”

“我想使他明白,他还是有机会重新进学校拿个学位或其他什么的。我还忘了说了:他的妻子干得比他出色。她在一家公司当秘书,慢慢地升到经理的职位,而他对这些却不很热心。”

“你见过他的妻子吗?”

“没有。他想把她介绍给我,可我深深地怨恨她。想到她每夜睡在他的身旁,我嫉妒得要死。”

“那么他知道你对他的一片深情吗?”

“显然他是知道的。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

当时我还希望能使他信服,我们俩之间……真能……发生……一些事。但什么也没发生,我无法在这件事上使他信服。我对他说,在他一生中就只来这么一次……但他从来也没想来过。过了一阵子,我自己也觉得太窘,无法再向他坚持了。

我只好用‘普通友谊’来安慰自己了。”

“照你的说法,他和妻子相处得不好?”

“那只是当他们口角打架时才是这样的,但他永远爱着她。更糟的是,他羡慕她比他干得出色。有一天,他说的那些话使我差点想扼死他。

父亲节来临了,我想送他点东西,因为他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父爱。这似乎是送他礼物的极妙借口。我问他是否想要一套睡衣,可我仿佛遇上了一场大难……”

“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说下去。”

“他说他从不穿睡衣,他总是光着身子睡觉。他还说他与妻子同睡一张双人床。这句话毁了我。有段时间,他们好象要散伙了。于是我就用幻想来欺骗自己……幻想他可能会同我、我的妈妈住在一起。那样的话,我就能帮助他,逼他学习。我除了关心他之外,什么闲事也不会去管。我把一切事都给他准备妥当,什么衣着啦,买书啦,注册啦。我将慢慢地使他确信,他再也不必去工作了。我还会把任何一小笔必需的钱交给他的妻子,作为孩子的赡养费。这样一来,他只要把自己管好,其它便什么也不用操心了。

让他如愿以偿,永远消除悲哀,那不是很美妙吗?”

“是很美妙,但不现实。”

“你要明白,我作为一个橱窗设计师,尽管整天干着愉快的活儿,但一天下来,总会感到一种内心的空虚。能为他作些什么,那该是多么美妙……给他一点点幸福吧,你懂我的意思吗?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分析一下才行,眼下我还说不上。你干吗不在今明两天里多讲一点电影故事,这样我就能谈谈你的侍者了。”

“行啊。我们上回讲到哪儿了?”

“噢,莱妮和德国军官的浪漫史就这样开始了。不久,他俩就爱得如胶似漆。每天晚上,她在舞台上都把自己唱的歌献给他,尤其是一支动听的《哈巴涅拉舞曲》。歌词未经翻译,但听起来很悲伤,大意是一个人失去了真正的爱情,欲罢不能,于是只好听天由命。莱妮还和德国军官双双出现在赛马场、游艇上、俄罗斯夜总会里。

“电影里有一场戏,莱妮正在床上用早餐,女仆进来禀告说,她有个亲戚刚从阿尔萨斯赶来,此刻正在楼下等候,是一位先生陪着他来的。

莱妮穿一件系着白带的黑缎子睡衣下了楼,客人原来是她的小表弟,与他在一起的是个畸足人。

表弟开口说话了,他想请她帮个忙,协助他们执行一项任务。她问表弟究竟是什么任务,他回答说,就是合唱队里金发姑娘起先应承后来又拒绝干的事。莱妮怕得要死,因为他们要她去刺探一个非常重要的机密:找出德军在法国的一个巨大弹药库。合唱队的金发姑娘已经开始干了,但当她爱上德国中尉后,就拒绝合作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向德国占领军当局告发之前,地下组织就决定必须杀掉她。接着畸足人说,莱妮必须帮助他们。而莱妮表示她还得考虑一下,她本人对这些事一窍不通。畸足人说,这是谎言,德国反情报机构的头子爱上了你,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搞到情报的。莱妮鼓着勇气反驳说,她没有胆量做这些事。畸足人要她放聪明些,不然他们要采取报复行动了。这时,她看到表弟两眼低垂,下颏颤抖个不停,前额沁出一粒粒汗珠。顷刻之间莱妮明白了:他当了人质!畸足人解释说,这可怜的孩子当然是无辜的,他唯一的罪过是做了你的亲戚。莱妮无可奈何地答应了。畸足人带着她的表弟走了。

“当莱妮再次去德国军官的家时,她搜索了所有的抽屉。但她心中十分俱怕,因为男管家无时无刻不在跟踪着她。自从他第一次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以来,男管家似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注意。

“有一天,莱妮在花园里与她那位德国军官一起用午餐。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也包括男管家。军官叫男管家到酒窖里去取一瓶名贵的葡萄酒。这是莱妮提议的,她知道这种特酿酒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得到。那家伙一走,她就溜进了房间,坐在一架白色钢琴前,自弹自唱。德国军官根本就没想到,她在屋里耍了个花招:留声机上放了她从前灌制的一张唱片,自己来到军官的私人书房,翻阅起他那一堆文件来。

“男管家拿来了葡萄酒,却把钥匙遗忘在酒窖的门锁上,他只得转身再走回去。他沿着临庭园的栏杆一路走着,一路想透过窗子朝屋里看。窗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清莱妮是否真的坐在钢琴前。当这一切在紧张进行时,军官一直在花园里与其他高级军官忙着说话。花园是法国式的,还没种上花,只有一些修剪成方尖塔形的树篱。”

“这是德国式花园,说得精确些,应该叫撒克逊式的。”瓦伦蒂插嘴道。

“你怎么知道?”莫利纳问。

“因为法国式花园一般要种许多花来装饰。

虽然也修剪成几何形状,但总给人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你讲的这个花园是德国式的,这部电影明显是在德国拍摄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这全是些女人的玩意儿。”

“是从建筑学中学来的。”

“你学过建筑学?”

“对,快往下说吧。”瓦伦蒂催促道。

“就这样,男管家听到了歌声,却发现屋里的钢琴并没发出声音。他拔腿去寻找莱妮。莱妮正在书房里,翻遍了所有的文件,终于找到了那张标有德国军火库的地图,强记下了军火库的秘藏地点。就在这紧急关头,莱妮听到了脚步声,她慌忙躲到书房外的阳台上。男管家走进了书房,四处打量着。莱妮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张唱片眼看就要放完了,要知道,那时候慢转密纹唱片还没问世哪。就在男管家走出书房时,她几乎在同一时刻冲了出去,唱片正好转完。所有的军官全在屋外出神地聆听着,歌声一完,他们便唰地站起身向她鼓起掌来。而她则重新坐到了钢琴前,天衣无缝地瞒过了众人的眼睛。

“莱妮、畸足人和表弟三人在一家博物馆的六层楼上偷偷地碰头了。在他们的周围陈列着巨大的恐龙,博物馆的四面墙壁是清一色的大块玻璃,窗外就是塞纳河。莱妮告诉畸足人,她已得到了必要的情报。畸足人听了得意忘形地说,这只不过是她为马基组织服务的开始。无论是谁,只要一卷入间谍活动,就没有回头路了。莱妮听罢这话,当下决定不告诉他真实的地点。但她一眼又看到表弟在那儿索索地发抖,只好如实说出了德国军火库匿藏在法国的确切地点。那畸足人是个很残忍的家伙,他对莱妮说,一旦德国军官得知她的背叛行为,就会极端厌恶她的。小表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注视着莱妮那张气得发青的脸。渐渐地,他的视线投向了窗外。没等畸足人醒悟过来,小伙子用足全身力气,拖着他一起跳出了窗外。莱妮趁机混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抽身逃走了。那天,她幸好戴了帽子和面纱,所以没人认出她来。”

“你知道马基是些什么人?”瓦伦蒂打断了莫利纳的话头,问道。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爱国者,可在这部电影里,他们不是的。让我把故事讲完,行吗?我觉得这都影片太神妙了。对我来说,有这一点就够了,我已被禁锢在这个牢房里,遇事最好能朝好的方面想,不然,会发疯的。懂吗?”

“在这地方呆下去,你的确有可能发疯。不光是绝望,而且象你这样自我异化的行为也会使你变疯的。”

“怎么会呢?我看不至于。”

“老是想逃避现实,将会成为一种恶习,就象是吸毒一样。你听着,因为现实,我指的是你本人的现实。如果你读些书,学习点知识,就能超越你身处的牢房。你明白我说的话吗?这就是我为什么天天读书学习的原因。”

“但是政治……有你们这些政客存在,世界将会有什么结果呢?”

“别用十九世纪家庭妇女的腔调说话,现在可不是什么十九世纪,而你也不是家庭妇女。还不如再给我讲些电影中的情节,是不是还有很多?

“干嘛这样问,听腻了吗?”

“我不喜欢这故事。不知为什么这种宣传使我感到好奇。”

“听起来,你好象在向我施善。记住,是你要我讲的。”

“莫利纳,我很欣赏这个电影故事,来吧,再讲点给我听听。”

“好吧。”

“莱妮离开了博物馆,象个丧魂丢魄的人,漫无目的地逛遍了整个巴黎。这时,那德国军官正吩咐手下人准备了一顿双人烛光晚餐。蜡烛烧短了,夜已很深了,军官左等右盼,就是不见她的人影。他身穿锦缎长袍,系着爱斯科式的领带,坐在钢琴前弹起了一首相当悲伤的华尔兹舞曲。

他以为莱妮不会再来了。就在这时,她走了进来。军官没有起身招呼她,但方才那悲哀的舞曲已换成了欢快、浪慢的调子。

“次日清晨,莱妮充满爱意地醒了过来,瞧瞧窗外,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她走到了电话前,拎起了话筒,无意中听到了德国军官在打电话。他正在吩咐如何惩办黑市上那两个黑手党成员。当听到‘要处死他们’这几个字时,莱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不觉听完了电话中的交谈,直到他们挂上电话,她才放下话筒。

军官走进了她的房间,询问她是否想吃早餐。莱妮避开他的问话,反问他是否真的不怕任何人。

他毫不迟疑地答道,如果是为了他的国家利益,他时刻准备迎接任何挑战。接着她又问,叫人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敌人是否出于恐惧?害怕将来有一天局势扭转,你得两手空空去面对敌人?军官一点也听不懂她的意思。于是她换了个话题。

“这一天晚些时候,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按着畸足人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与马基组织联系,想交出军火库的秘密情报。刚才德国军官的回答,在她看来不象个真正的男子汉。通了电话之后,她出外与马基组织里的某个人碰头,双方约定在剧院会面,因为她正在那儿排练。在剧院,她眼看接头人来了,并对上了约定的暗号,不巧空荡荡的通道中央走来了一个人,嘴里直叫‘莱妮小姐,莱妮小姐’。原来是德国最好的一家电影公司发来电报,邀请她去主演一部影片。于是约会被打断了。莱妮匆匆地整理好行李,立即去了柏林。你喜欢听下去吗?”

“不,现在我想睡觉了。等到明天再讲好吗?”

“瓦伦蒂,如果你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我想知道结尾是怎样的?”

“……好吧,明天就讲结尾吧,晚安。”

第二天,监狱看守迟迟没有将晚饭送进七号牢房。瓦伦蒂气愤地说,“这么晚了他们还不送晚饭来?我想他们早就给隔壁牢房送去了。”

“唔,我也听到响声了。你今天的学习完了吗?”

“还没呐。什么时候了?”

“八点过了。幸运的是,今晚我不饿。”

“莫利纳,你今天有些异常,病了吗?”

“不,只是有点紧张。”

“你还没告诉我,在监狱长办公室里,他们对你说了些啥?”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和新聘请的律师签了些文件。”

“委任状吗?”

“唔,换了律师,就得签些文件。”

“他们怎样对付你的?”

“没什么特别的,象往常一样。”

“你听,有人来了。”

“唔,他们来了。快把杂志藏起来。要是让他们撞见了,管保会搜去的。”

“我饿坏了。”

“瓦伦蒂,别在看守面前发牢骚。”

“好吧。”

看守送来了晚饭。

“瞧,莫利纳。看在你的面上,我没跟看守罗嗦。要不是因为你,我就要把盘子朝他脸上扣去了。这种狗屎一样粘糊糊的东西,他们却管它叫‘米饭’。”

“发牢骚有什么用?”

“一只盘子盛得要比另一只多出一半,那狗娘养的胖子看守一定是发疯了。”

“瓦伦蒂,我拿少的吧。”

“不,你一向喜欢吃米饭,你拿多的。”

“我告诉过你,我不饿。”

“怕胖吗?”

“不是。”

“那就吃吧,莫利纳。不管怎么说,粘糊糊的还不算太坏,吃起来倒有点象米饭。这少的一份足够我吃的了。”

入睡后,瓦伦蒂被莫利纳的呻吟声惊醒了。

“怎么啦?”

“我的肚子……”

“想呕吐吗?”

“不……”

“我去拿个袋子,以防万一。”

“省点事吧。是下腹部痛。”

“是腹泻吧?我去叫看守……”

“不,瓦伦蒂,现在好象不痛了。”

“痛起来有什么感觉?”

“象刀戳一般……”

“就一边痛?”

“不,整个肚子。”

“可能是阑尾炎吧?”

“不会,早就割掉了。”

“可这顿饭,我倒不觉得什么……”

“一定与我的神经有关。今天,我太紧张了。”

“尽量放轻松些,放松手脚。”

“唔,感到好些了。”

“你疼了好长时间了吧?”

“唔,有一会儿。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莫利纳,你应该早点叫醒我。”

“我不想麻烦你。”

“那部影片是怎样结束的?”

“我们上回停在哪儿?”

“还是讲下去吧,这样你就不会想到肚子痛了。要是思想分散一些,疼痛会减轻的。”

“是不是担心还没听到结尾,我就一蹬腿死了?好,就讲吧。”

“莱妮去德国拍片了。她彻底迷上了德国。

她看到德国青年整天都在操练。她还原谅了她的德国军官,原来军官要处死的家伙是个可恶的罪犯,做尽了坏事。德国人还给她看了至今还逍遥法外的罪犯同伙的照片。她感到这个罪犯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到过。拍完电影,她回到了巴黎。人还没安顿好,她就急着与马基组织取得联系,因为这回她想把黑市组织的头目引上钩,诱饵是答应告诉他们关于德国军火库的秘密地点。你还记得,这是畸足人梦寐以求的事?”

“记得。但是难道你不知道马基分子是真正的英雄?”

“嘿,你把我当作什么啦?一个愚蠢的女人吗?不管怎么样,有一点你要记住,这部影片一涉及到爱情场面就妙不可言,完全是一种梦幻般的情调。而那些政治货色嘛,也许是政府强加给导演的,也许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发生的。”

“假如哪个导演执导了这部影片,那他同政府一起犯有同谋罪。”

“行啦,让我快点把故事讲完吧。哎哟,你一提这种政治话题,我就肚子痛了。”

“讲下去吧,让注意力分散一下。”

“莱妮坚持要求见马基组织的最高领导。有一天,他们开车带她离开了巴黎城,驰向某个城堡。她事先已叫德国军官带领一些兵士在后面跟踪,去围捕黑市上全部马基成员。开车的司机正是上次与畸足人一起行动的人。半路上,他意识到自己已被跟踪了,于是马上改变了方向,一下子甩掉了紧跟在后面的德国兵。汽车在城堡前停下,司机逼着莱妮走进去,迅速交出情报。出乎莱妮意料之外的是,马基组织的头目原来就是德国军官的男管家!她仔细一打量,恍然大悟,这个留着大胡子的可怕家伙,就是她在柏林看到过照片的那个逍遥法外的罪犯。她把机密告诉了他,因为她确信她的德国军官马上会带兵来救她的。可是她还不知道,军官已失去了跟踪目标。时间越来越晚了,她还是没见到德国人。倒是偶然听到那个司机在向他的头头悄悄私语,说他有一种被人跟踪的预感。就在这时,她忽然记起一件事:这个男管家老是在军官家的窗子外面窥视她的身体,于是她打起了最后一张王牌——设法勾引他。城堡内的密室拉上了厚厚的帘幕,一桌饭菜已摆好。就在这个举世闻名的罪犯朝她身上扑来的一瞬间,莱妮眼疾手快地操起餐桌上的一把切肉刀,戳死了他。德国军官和手下人经过层层搜索,终于跟踪而来。莱妮打开窗子想逃脱,没想到司机就站在窗下。莱妮的男友发现了司机,一枪撂倒了他,但是司机在临咽气前,没忘记向莱妮打了一枪。莱妮紧紧抓住窗帘,不让自己倒下,直到她的男友跑来把她抱在怀里,莱妮才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她缓缓地说,她是多么爱他,还说他们不久会在柏林团聚。军官吻着她,等他的嘴唇移开时,她早已死了。”

第四章 女人喜欢的电影

次日中午。莫利纳无精打采地躺着,瓦伦蒂开始关心起他来。

“你应该吃点午饭。”

“我什么也不想吃。”

“莫利纳,干嘛不去医务室?兴许他们能给你点药,这样你能好得彻底些。”

“我早就好多了……瓦伦蒂,和我聊聊天吧。来。”

“不,现在是学习时间,我得坚持我的学习计划,这你知道。”

“我妈妈常说,脑子空闲就是魔鬼的作坊……今天我多想见见妈妈。无论如何,只要能见上一会。”

“嗨,静一点好不好,我还有好多书要看。

你不是有本杂志好看的嘛?”

“别操心了,一看到那字,我就头晕,身体就不舒服。”

“对不起,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应该去医务室。”

“对,瓦伦蒂,你读书吧,你百分之百的正确。”

“莫利纳,我们晚上可以自由自在地聊天。”

“你讲个电影故事。”

“不行。我不记得任何电影了。再说,我还得学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正在回想一个电影故事。这故事完全是浪漫色彩的,是女人们最喜爱的那一类故事,你不会喜欢。这样,我就有事可做了,”“这是个好主意。”

莫利纳自顾自在回忆一部电影,他不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瓦伦蒂听。

(内心)“密林深处,散落着一些石头砌成的小屋,屋顶铺着石板瓦。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客人们乘坐着宽敞舒适的轿车,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小石屋来。石屋的起居室里点起了蜡烛,所有的扶手椅全转向一架檀香木的三角钢琴。坐在钢琴前的盲人钢琴手被客人们团团围住。今晚,他将为朋友们首次弹奏一首新创作的奏鸣曲。为了能让他们了解这曲子的背景,盲人讲起了发生在同一座森林中的一个爱情故事……“事情发生在秋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森林里溜达,从我们这个方向听到了一阵缓慢而又胆怯的脚步声。‘我不知道,先生您和您的狗是这屋子的主人呢,还是迷路到了此地?’一个女孩甜甜的嗓音响了起来,举止那么温雅,人可爱得象初生的太阳。于是我脱帽向她表示问候。女孩心想,这可怜的瞎老头还不知我只是个女佣,他是唯一使我可以不用对自己的丑陋加以掩饰的人。

‘你住在这小屋里吗,先生?’‘不,我是散步经过这儿的,稍稍逗留了片刻。’‘你是不是迷路了?若是这样,我可以给你带路,因为我是生在这村子里的。’女孩的母亲也当过女佣,后来她带着襁褓之中的女儿去了波士顿。她去世以后,留下了孤零零的女儿一个人。女儿就回家乡的森林,来找一个独身但需要女佣的女人。正说话间,屋门的铰链轧轧地响了,门内传出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的声音。‘你要找谁呀?’盲人告辞了,难看的小女孩走进了那幢古怪的老房子。她把一封推荐信递给老处女,老处女留下了她,并吩咐她做事。有一对房客马上要来,她必须在下午之前把房间整理好,擦洗干净。老处女严厉地监督着小女孩干活,一经发现她有什么活儿不太会干,就抱怨个不停。抱怨之后,她往往又忙不迭声地道歉,‘对不起,我真太专横了。

但我实在太紧张,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女孩好不容易收拾完毕,洗到最后一件东西——老处女心爱的花瓶时,一辆汽车停在了门外。一对男女青年下了车,那金发女人穿着很讲究,一身貂皮衣。小女孩把头伸出窗外,只见一个小伙子背朝着她在关门。她急着想看新房客,心急慌忙地去插花,结果差点把花瓶敲碎,瓶里的水在地板上流了一大滩。她只好拿来拖把,擦净地板。老处女把他们领进了屋。小伙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激动,而他的未婚妻却对房子不太满意,说是住在丛林里会有一种隔离感。但是,她没能说服未婚夫,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租下了房间。小女佣还在房里紧张地插着那些花儿,小伙子把她打发了出去。他急于想紧挨着未婚妻坐在窗前,拉着她那双柔软的、保养得很好的优雅的手,一块观看窗外的林中景色。他们看到厚厚的窗扉上刻着几行字,那是一对情侣的姓名,下面还署了年份1914年,青年得到了启发,叫未婚妻褪下订婚戒指递给他,他用戒指上的菱形宝石也往窗扉上刻字。就在刻未婚妻姓名的时候,宝石从镶嵌底座上滑了出来,掉到地板上。两人一时谁也没吭声,却都感到一种不样的预兆。他们还看到老处女的身影投在楼下的院中。时隔不久,这对男女就离开了,他们答应不久就会回来,但他们无法消除对命运结局的恐惧。秋天有时也能使人哀伤,因为阳光明媚的下午缩短了,黄昏却延长了。在淡淡的哀愁气氛中,老处女对小女佣讲起了她自己的往事。‘我自己也差点儿结婚,’她说。1914年大战爆发,未婚夫在前线战死。这时结婚的准备工作都已安排就绪,森林中的小石屋,漂亮的嫁妆,她亲手刺绣的台布、床单和窗帘。快三十年过去了,她的爱始终没变,窗扉上仍留着未婚夫出征时刻下的字。‘我一直在想他,仿佛这一切都还是在昨天’。但就在这一天下午,电台里广播了噩耗般的消息:全国将加入又一次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昨天的情景在今天又重现了。几天之后,老处女收到了小伙子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应征入伍当了空军,婚礼不得不拖延,特此向房东道歉没能守信用。历史真的重演了。如今老处女独自守着一幢空空的房子,没有房客,小女佣完全是多余的。但想到女佣无家可归,她同意让她留下。两人从此相依为命,无限的悲伤。

“寒冷的冬天来临了,森林里除了满地积雪外,只有寂静。窗外汽车奔驰的声音在白皑皑的雪中消失了。窗子里面雾气腾腾,外面却结满了冰霜,女佣的手在窗上循环地擦着玻璃。这时,她看到一个青年背对着她在关车门,女佣欣喜若狂地奔到前门去迎接他。她心想,精神饱满、漂亮潇洒的青年,最后还是带着他那俗丽的未婚妻来了。‘啊!请原谅!’女佣为自己感到害羞,因为她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厌恶感。飞行员的脸上添了一道呈X形的伤疤,从额角起,划过一条眉毛和眼皮,一直延长到另一面脸颊。青年对老处女谈起了战斗,他的伤疤,最终精神上的崩溃,使他无法再重返前线。这次他来借房子只是他一个人住的。

“一天,飞行员的父母来看望儿子,他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告诉我父母,我不想见到他们。’父母刚走,未婚妻来了。‘告诉我的未婚妻,我不想见到她。’未婚妻在楼下苦苦地哀求道,‘让我上来看你吧,我的爱人,因为我发过誓,你的伤疤一点也没关系。’她的声音是虚伪的,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伪善的。几天过去了,小伙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窗外画好了一幅森林雪景图。女佣人给他端来了咖啡和炸面饼圈,并对画架上的画作了出人意料的评价。

飞行员听了姑娘对画的恰当评价,意识到这个丑陋的女佣其实有一副优美的灵魂。他还遇见了盲人,盲人告诉他,自己是慢慢地屈从失明这一命运的。事隔不久的一天晚上,他下决心向女佣求婚,‘你我都是孤单的,对生活不应有什么要求,既不想要爱情,也不想要快乐。也许这样一来倒可以互相帮助,因为我有一些钱,这能供你平安生活、而你也能稍稍照顾我,因为我的健康不会再好转了。我不想要任何为我难过的人接近我,我也不希望你为我难过,因为你我一样悲哀、寂寞。我们俩之所以能凑在一块,只不过是有了一纸契约,象是朋友之间的一种安排方式。’结婚那天,圣坛上点了两枝蜡烛,教堂里没有鲜花,教徒的座位上都是空的,风琴手的凳子是空的,唱诗班的位置上也是空的。在牧师一个人的祝福中。一对孤独的人成了亲。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静悄悄的石屋。门窗大开,吹进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夏风。青年的床搬到他的书房,女佣的床搬进了他的卧室,老处女已替他们安排好了双人的婚礼餐桌。她向他们道了晚安,嘴角却露出怪相,对他们追求爱情的憧憬表示怀疑。一对新人默默地坐下,烛架上发出了越来越奇异的光芒,目光所触及的东西都蒙上了朦朦胧胧的烟雾。女佣的脸被白色的雾笼罩住了。当薄雾慢慢地消失时,她的脸变美丽了。粗粗的眉毛变成了好象眉笔画出的那样细巧,眸子闪闪发亮,睫毛变长了,朝上卷着,肌肤光洁如瓷……。

青年的脸也变得象从前一样生气勃勃,漂亮英俊。他们四只抖颤的手合在一块,嘴唇朝嘴唇移近,第一次温暖湿润的吻,两颗心和着星光之夜的节奏在跳动。

“可爱的姑娘与英俊的青年竭力躲避着老处女。他们怕老处女会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来破坏他们的幸福,每天黎明前他们就到森林里去了。

这天早晨,森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俩无法躲藏,因为树干都太小了。那是一个男人沉重而又缓慢的脚步,后面有条狗跟着。感谢上帝,原来是那个盲人。从他们向他表示的亲热而又真诚的问候中,盲人预感到一种变化。三人回到神奇的石屋,姑娘去准备早餐,只剩下盲人和青年相对而坐。盲人问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听完后起先是一阵喜悦,突然,他眼睛里白色的视网膜上闪出了一恐惧的黑光。原来青年在说:‘我将与父母联系,这样他们就能来看望我和亲爱的妻子了。’父母亲终于来了,他们很高兴地随老处女进了屋,因为儿子写信告诉他们,他完全恢复了健康,重新获得一张年轻人漂亮的脸。然而他们却万分扫兴,原来青年脸上的伤疤依然故我,他的新娘回复成一个低贱、难看、动作笨拙的佣人。过了难堪的几分钟后,青年怀疑也许他们俩根本都没变过。他望了老处女一眼,希望她能承认他象过去一样英俊,但她的嘴角又浮起了怪相。新娘飞快地奔去找了面镜子,无情的事实摆在面前。她躲进了自己原先的卧室,青年也彻底绝望了。一个秋天的黄昏,老处女打电话叫来了盲人。他们决定同病态的青年和丑陋的姑娘好好谈一次话。他们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大家互相看不清脸面。只听到盲人说:‘请等我说完这番话,你们再象从前那样相互对视。……说得简单些,在你们看来,你们都是美的,因为你们互相爱着,你们除了灵魂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我不让你们互相打量,等我走后你们再看看对方,不要带有丝毫怀疑,因为在这屋子的石头之中,爱在跳动,在创造一个奇迹:让你们象瞎了一样,不看肉体,只看灵魂。说完后,盲人迎着夕阳的最后一道虹光走了。姑娘摆好了桌子,小伙子也回卧室整理一番,准备吃晚饭。老处女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女佣的房间,她边为女佣梳理那一头乱得自己已梳不了的头发,边说:‘我听到了盲人的话。我要对你们说的是,他讲得对。我的未婚夫战死在法国的战壕里,从此不能再回家,所以我这幢房子一直预备庇护两个正在相爱的人。而今你们俩己被选中。爱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凡是爱上对方而不想得到报酬的人将是最美的。我相信,如果我的未婚夫今天回来,他仍会觉得我象过去一样美丽、年轻。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因为他是满怀着对我的爱而死去的。’餐桌在窗边放好了,青年站在窗边朝外看去,他听到了妻子的脚步声,但不敢回过头去看她。他拉住她的手,脱下了她的戒指,在窗玻璃上刻下了她的姓名。接着他抚摸着那丝一般光滑柔软的秀发、白瓷般的肌肤。他的微笑使他显得英俊洒脱,她也微笑了,露出了整齐漂亮的牙齿。他们幸福而温柔地亲吻了。

这时响起了奏鸣曲。门外,随着轻盈的脚步又进来了一对男女。他们就是那青年和姑娘吗?从背后看上去优美雅致,但是从背后无法确定他们漂亮与否。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就是刚才叙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妈妈看这部电影时着了迷,我也着了迷。幸好我没把这个故事讲给瓦伦蒂这狗娘养的听,我当然也不会向他透露一个字,讲我是如何喜欢这部电影的。我不能让他嘲笑我的软弱。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变软弱。我下次不会把自己最爱看的电影讲给他听了。我只是在心中默讲,那样做,他的脏话就玷污不了它们。这个狗娘养的,呸!他的革命算个什么!”

第五章 男人喜欢的电影

“你读累了吧?”莫利纳体贴地望着瓦伦蒂。

“不累,你感觉怎么样?”瓦伦蒂把目光移开了书本。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闷。”

“得了,得了,老朋友,别那么软弱。”

“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我能告诉你些什么呢?这是一本哲学书,有关政权问题的。”

“书中一定说了些什么,对吗?”莫利纳期待着瓦伦蒂能告诉他些什么。

“这本书说,诚实的人无法对抗政权,因为职责的意识给他们造成了障碍。”

“这话对,因为政客是一伙骗子。”

“对我来说,这话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错误的职责观念才使得人们逃避政治。我的职责说得确切些是不让人饿死,为了这个我坚持不懈地斗争着。”

“炮灰。你这个人完全只能算是炮灰。”

“不懂就闭嘴。”瓦伦蒂吼了起来。

“你不喜欢我说真话……”

“莫利纳,不要再说了,快闭嘴!”

“你等着瞧吧。”

过了一会儿,看守送来了饭。瓦伦蒂放下了书本。

“你拿盛得多点的盘子吧,莫利纳。”

“你自己拿吧。”

“谢谢啦。”

“不用谢。”

饭后不久,瓦伦蒂的肚子不知为什么也痛了起来,他让莫利纳再讲个故事,好忘掉疼痛。

“我发过誓不再给你讲电影故事了。我现在要是食言,就得下地狱。”

“你真不知道有多痛,象是刀戳似的。”

“前天我也是这样。”

“莫利纳,我越来越利害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务室?”

“请别说傻恬了。我说过不行。”

“只要一片小小的速可眠就行了,没害处。”

“有害的。你不知道这种事,所以说起来就很轻松。”

“好吧,那我就给你讲个电影故事……不过,速可眠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发誓不对人说的一件事。所有参加运动的人都这样做的。”

“就谈谈速可眠的事,其它不说。这样,我也能有个提防,瓦伦蒂。”

“你要答应不对别人说。”

“我答应。”

“这事发生在我们的一个同志身上。他们骗他服下了速可眠,结果药性使他的意志完全丧失了。一个政治犯是不能去医务室的,你懂吗?对你来说没什么害处。可是对我们说来,反抗力量最终会崩溃的。到审问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切。哎,哎哟……那么痛,就象是在我身上挖洞……象是往我肚子里敲钉子……”

“我给你讲个电影故事,打个岔,好让你忘记疼痛。”

“你准备讲什么?”

“你肯定会喜欢的……不过,我得解释一下:这不是我爱看的电影,而是男人们一般都爱看的。”

“故事是怎样开头的?等等,噢,对了,是在赛车场上。我已忘了赛车场的名称,它在法国南部,叫勒芒。

“一个南美小伙子在那儿参加赛车。他很富有,是香蕉种植园主的花花公子。在等待试车时,他向另一个赛车手解释说,他并不是为任何汽车制造商来做广告的,因为这些公司都剥削人民的血汗。而他的赛车是用自己的双手制造出来的。他信心十足,据那些看过他练习的人估计,他准能取得好成绩。这个小家伙如果能打败赫赫有名的汽车制造商,这一举动无疑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正忙着同那个赛车手一起喝汽水、聊天,没留神有个人走近了他的车。来人做了点手脚,松开了什么部件后就逃走了。小伙子回到车旁,将车开到了起跑线上。他象出膛的子弹一样飞了出去,但开到第三圈时,马达着火了,他好不容易只身逃出。虽然他安然无恙,可是心爱的赛车却彻底毁了。他手头已没钱再造一部新赛车,只得去蒙特卡洛找他父亲求援。此时他父亲正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在游艇上尽情地玩乐,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很高兴。在旅馆套间的平台上,父亲慈爱地拥抱他,安慰他,劝他不要再为损坏的车子而忧虑了。他还安抚了儿子向他伸手要钱时的不安心理,巧妙地让他乐意地收下了造新车的钱。他象往常一样,热心地怂恿儿子去参加赛车,尽量使儿子疏远左翼学生的政治活动,因为小伙子在巴黎学的是政治学。父亲很希望他重新回到安全稳当的正道上来,他问儿子,为什么不为那些有名的汽车制造商开赛车?

儿子直言相告:这些日子让他远离巴黎难道还不够吗?为了造出自己的赛车,他忘记了一切,而现在又要他为国际财团的吸血鬼们效劳,休想!

父亲看到儿子义愤填膺、大声激昂的话语,不禁回想起了前妻——这个儿子的母亲。她也曾经充满政治激情和理想主义,结果……她落了个什么下场!他看到儿子气呼呼地转身要走,很是懊丧。他叫他停下,但儿子‘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出旅馆,迎面碰上了几位老朋友,他们拉他去参加一个宴会。在宴会上,小伙子显得垂头丧气,他拿起一瓶科涅克酒,离开了欢闹的人群、走进了一间书房喝起闷酒来,不一会儿功夫就酩酊大醉了。突然,他注意到有个人走了进来。来人是个约摸四十岁年纪的女人,模样秀美,但带点傲慢气,她也拿了一瓶酒。由于他在暗处,女人一时没看到他便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这一时刻,焰火把蒙特卡洛海湾照得通亮,原来这天是国庆节。小伙子欢叫起来,那女人吓了一大跳。他向她做了个动作,表示他俩干的是相同的事:都拿了瓶拿破仑陈白兰地,躲到这里来忘却世界。女人无话可说,微笑了起来……”

“小伙子先诉说了他为什么要灌醉自己、忘却一切的原因。女人也谈起了自己。她说,她在一生中得到过很多东西,为此她十分激动和满意。她在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时装杂志当编辑,她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她的生活也很美满,有一对惹人喜爱的儿女,还拥有一座宫殿式的漂亮别墅和大笔遗产。不过,她也有想忘却的地方:男人们曾使她受过难。小伙子表示羡慕她的好运。显然,他不想在她面前谈论他与母亲之间的问题,因为父母婚变对他来说,恰似一种无法摆脱的梦魇。他总觉得对自己抛弃母亲一事负有罪责感,如今母亲尽管还是很富有,却也十分孤单。她一直写信对儿子说,她打算嫁人,因为她忍受不了孤独。同时,小伙子为离开祖国而感到难过,国内的工人们正在遭受虐待。他接受了革命的思想,然而由于他是亿万富翁的儿子,没有一个工人想和他打交道。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一切统统告诉了这陌生的女人。

“小伙子终于占有了这个比他年长的女人。

而她却认为他一定是对她的钱财感兴趣,以便能再次成为赛车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有要事得回家,原来他的父亲从蒙特卡洛回国之后就被游击队绑架了。小伙子设法与游击队取得联系,并使他们确信,他和他们一样,追求的是共同的事业。而当她,这个欧洲女人发现小伙子处于真正的困境之中时,也动身去寻找他了。他们花了一大笔钱来换取他父亲的生命。不料,在释放他父亲的时刻,却发生了混乱,原来小伙子瞒过了游击队的耳目,代替父亲受难。游击队得知他的把戏后,就要杀他。父亲急忙替他求情,末了他们就杀了他父亲。小伙子愿意留在游击队里,那女人只好独自回巴黎去。他们俩悲悲戚戚地告别了,但此时他们已陷入真诚的爱情,不幸的是,他俩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于是电影结束了。

“哦,电影里还有一段情节,小伙子的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接儿子,她叫儿子回欧洲。

我说错了一点,游击队不是真的想杀死他的父亲。在游击队释放他父亲时,与警察交上了火。

在混乱的枪战中,父亲受了致命的重伤。在这之后,母亲重新露面,母子俩最后团聚了,而那一你爱恋着小伙子的女人回到了巴黎。”

“你知道得真不少。我想睡了。”

“如果有不舒服,随时叫醒我。”

“谢谢你,你对我真有耐心。”

午饭时,瓦伦蒂告诉莫利纳:“我做了个很长的恶梦。”

“都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梦里我的全身都脏透了,但不久就干净了。”

“嘿,你吃得太快了。再说,你没完全好呢。”

“我饿坏了,神经也开始有点过敏。”

“瓦伦蒂,说实话你不应该吃这东西。今天你应该吃特别饮食。”

“可我觉得肚子里好象有个大洞。”

“吃完饭,至少要去舒展一下身子骨,别马上就看书。如果你愿意,咱们聊天来消磨时间。”

“不,谢谢。我要试试能否看书。”

“我说,要是你把真情告诉你母亲,她就会每星期送点东西给你吃。你不说,真太傻了。”

“我不想叫她勉强做事。我关在这儿,与她完全无关。”

“我母亲不会这样。不过她病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没对我说过。”

“她的心脏不好,不可以下床做任何事。”

“你认为她身体不会再好了吗?”

“我并没绝望,但至少要一个月她才能恢复。”

“如果你一出狱,她的身体就会好了,是吗?”

“瓦伦蒂,你看出了我的心思。”

“只不过是符合逻辑的推理罢了。”

“瞧,你的舌头扫清了盘子,把什么都吞了下去,真是疯了。”

“你说对了,现在我的肚子饱得快炸开了……不好,疼痛又来了,在肠子下端……呀……疼极了……这回朝上窜了,肚子象是被人烤得翻了个个儿似的。”

“为啥不呕出来?”

“不,要是我叫他们开门上厕所,他们会把我送到医务室去的。”

“那就吐在我的床单上,我把它卷起来,你吐在这中间,过后我给它裹紧,气味就不会散发出来了。”

“不,等一等,现在好些了,我得照你说的那样,将神经放松,看看疼痛能否过去。”

瓦伦蒂睡觉时疼痛又发作了,他不禁大声呻吟起来,把莫利纳也吵醒了。

“对不起,”瓦伦蒂满怀歉意地说。

“现在感觉怎样?”

“我出了一身汗。别点蜡烛,能不能帮我找条毛巾?我忘了搁在哪儿了……莫利纳,找不到也不要紧。”

“轻点,我早就找到了。你以为我是傻瓜?”

“我快冻僵了。”

“我马上给你弄点茶来,眼下只剩茶了。”

“不,那是你自己的东西,算了。你把东西都吃完了。”

“他们会给我带来更多的东西。”

“别忘了,你妈妈在生病,不能来。”

“没关系。”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我请求你原有时我相当粗鲁……无缘无故地伤人。”

“住嘴吧。”

“你生病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关心。真的,我不光对你是这样,而且还伤过好多人的心。我想要告诉你的不是电影故事,而是真实的事情。原先我给你讲的女朋友的事全是假的,我真正爱的是另外一个姑娘。你会喜欢我真正的女朋友,因为这个姑娘很朴实,很可爱,也很勇敢。”

“请别对我讲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政治情况,你们这些都是保密的。”

“别傻了。谁会向你打听我的情况?”

“难道你从来不曾想到他们会审问我?”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对吗?”

“唔,唔。”

“所以,我们两人是一样的,你别降低自己的价值。有时能向人倾诉压在心底的话真是件好事,因为我确实感到心灰意懒了。世界上没有再比误解别人而变得心灰意懒更坏的事了。”

“以后再告诉我吧。眼下要唤起内心深藏的往事,对你来说很不利。你现在最好是喝下我给你煮的茶,这对你有好处。”

第六章 波莱罗舞曲——《我的信》

“最亲爱的……我现在又给你写信,夜晚……带来了寂静,使我能同你交谈,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奇异爱情的悲伤的梦……”

“莫利纳,你在哼哼什么呀?”

“一首叫做《我的信》的波莱罗舞曲。”

“你真疯了,那都是些浪漫的废话。”

“我最最喜爱波莱罗舞曲,刚才我哼的歌实在动听。假如你认为不妥当的话,那就十分抱歉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今天你收到一封信,于是你就真的变得心灰意懒了。我刚才哼了一首伤感的歌,不过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

“这我知道。”

“你为什么悲伤?”

“有坏消息。你说得上吗?”

“我怎么说得上……只不过你看上去很是沮丧。如果你愿意的话,把信读给我听听。”

“信在这儿,你自己去看。”

“字写得象小丫头乱涂出来的,要是你愿意,干嘛不由你来念呢?”

“写信的这姑娘没受过多少教育。好吧,我来念。‘最亲爱的:我好长时间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没有勇气将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你,这你明白吗?因为你是聪明人,而我却不是,这是肯定的。关于可怜的帕德罗大叔的事,我也没写信告诉你。因为他们说,他的老婆早给你去了封信。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类事,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好了,我们全得挣扎着面对人生及其考验。但就我来说,衰老是最坏的事。’信全是用暗号写的,你看得出来吗?”

“唔,不太清楚。”

“她说‘衰老’,意思就是成了运动的一员。她说‘人生和考验’,意思是‘为事业而战斗’,而帕德罗大叔只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他是我们团体中的一个同志。我不知道他被杀死了,我从未收到那封信。一定是监狱长拆封后撕了。因此,我看到这信后十分震惊,我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样。”

“我很难过。”

“唉,你有什么办法……”

“把信念完吧。”

“‘尽管如此,你至少还是很强壮的,我希望我也能这样,因而你也许遇事能很好地接受。

对我来说,最糟的莫过于思念帕德罗大叔,因为他离开了由我掌管的家,这是责任问题。秃子,听着,我听说他们给你痛痛快快地剃了头。我无法前来仔细瞧瞧你,真是憾事。可惜了你那一头的金发。可我一直记着我们从前说过的话。记得最牢的是,不要让我们为自己的私事而沮丧、沉沦。我尽量听从你的劝告,无论他们怎样倒楣,我都随遇而安。’信上说,他离开了由她掌管的家,意思就是她现在负责我们小组。”

“噢……”

“听下去……‘我越来越思念你,特别是帕德罗大叔死后,我最后自己承担起责任来。我让玛丽侄女与你从未见过的小伙子建立起了关系,这小伙子还能象样地维持一个稳定的工作。但我警告侄女不要太认真,因为这只能招来更头痛的事。除了想得到一点小小的友谊,别奢望太高。

总的来说,友谊还是人人需要的,有了这个人们才能有力量走完人生道路,经受考验。’这个叫玛丽的侄女就是她本人,而信中提到那个能象样地维持一个稳定工作的小伙,她暗指他已加入组织了。这话你明白吗?就是为斗争献身。”

“唔唔,可我不明白建立关系的意思。”

“那就是说她太思念我了,而我们,我们作为同志都作过保证,回避某种过于亲密的关系,因为这只能给我们的行动带来不便。”

“什么行动?”

“果断的行动,冒生命危险。”

“噢!”

“我再读下去。‘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告诉你,幸运的是,现在事情有了好转。我们都很乐观,总有一天,我们家会繁荣起来。此刻正值深夜,我想你一定也在思念我。热烈地拥抱你,伊尼丝。’这里说的‘家’,就是指国家。”

“可我不明白,昨晚你说你的女朋友并不象你所描述的那样。”

“他妈的!念了一封信,我的头又晕了。”

“你一定很虚弱。”

“我还想呕吐。”

“你不该吃饭,瓦伦蒂。我劝你不要吃的”“我饿了,如此而已。”

“昨天,你不吃饭时一直很好,吃了饭后才把身体搞糟的。而今天你又吃了,并且是一大盘!

答应我,明天不要再去碰一口了。”

“别提饭的事了,这使我……你知道吗,我讥笑你哼波莱罗舞曲,可今天偏偏又收到与这首歌内容一模一样的信……看来我无权讥笑你的歌。”

“你讥笑吧,也许是因为歌唱得太透彻了。

你一笑就不会哭了,象是又一首波莱罗。”

“歌是怎么唱的?”

“最亲爱的……我现在又给你写信。夜晚带来了寂静、使我能同你交谈。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奇异爱情的悲伤的梦。我亲爱的……尽管生活可能使我们永不相见,而我们——因为命运——必须永远分离……我发誓,我的心将永远属于你……我的思想,我的整个生命,将永远是你的……正如这悲痛……属于你……”

“这算不上是我所听到的最差歌曲。”

“对我来说,它妙极了。”

“歌名叫什么?”

“《我的信》,由马里奥·克拉维尔作。他是个阿根廷人。”

“当真?我以为他是墨西哥人或古巴人呢。”

“我还知道好多阿古斯廷·拉拉的歌呢,差不多能会唱。”

“现在头不太晕了,但肚子又开始疼了。”

“放松些。如果可能的话,别去想什么疼不疼的……咱们聊聊吧,随便什么……”

“昨晚我想解释的是,我原先说的那个出身资产阶级、思想很开放的姑娘其实不是我的女朋友,不是给我写信的那个。”

“那姑娘是谁?”

“这姑娘同我一起参加运动。但后来她决定不干了,并硬要我也脱离。”

“为什么?”

“她变得太依恋生活了,太满足于和我在一起了。我们的关系己足够使她心满意足,于是麻烦就开始了。你瞧,只要我几天不露面,她就会紧张得不行。每次我回来,她就哭。这还不算啥,她不再转达同志们打给我的电话,到后来竟截取我的信。好吧,这成了致命的一击。”

“你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快两年了。但我仍在想她。要是她不那么干就好了……看来,我们象是命中注定要分手的。听上去也象是一首波莱罗。莫利纳,你说是不是?”

“听着,波莱罗包含着巨大的真理,这就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固。”

“尽管这样,她能勇敢地和我在一起。我们的关系是真挚的。她从来不让自己象典型的女性那样受人摆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嗨嗨,莫利纳,我的朋友,我觉得又要犯病了……莫利纳,我又得烦忧你了——快,叫看守开门。”

“憋一会儿,我只是……”

“哎嗨嗨……哎嗨嗨,不,不要叫看守了。

把床单塞在我身底下,拉出来的全是稀的。”

“好,这样行了,拉吧。过后我会把床单带到淋浴室去的。今天是星期四,记得吗?”

“可那是你的床单……”

“没关系,我还要把你的也洗一下。幸亏我们还有许多肥皂。拉完了请告诉我一声,我来帮你擦干净……好了吗?”

“我想是这样,可我冻坏了。”

“我的毯子给你,你应该保暖。”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我已经没力气去浴室冲洗了。”

“当然你走不动,你眼下需要的是用冰凉的水擦洗身子。脚分开些……对了。”

“你不恶心吗?”

“安静些,现在我要把床单浸得更湿一点,帮你擦一擦……好了,现在你浑身擦干了。”

“我真感到好多了,谢谢你,朋友。我答应往后不再嘲笑你的波莱罗……我喜爱你先前唱的那首歌……”

“你为什么不写信给女朋友?”

“要是给她写信就糟了。她是小组的头头,我不能给她或者其他人通信。正和你的波莱罗曲中唱的,‘因为生活不会使你再复苏’。因为我不能再给那可怜的小伙子写信,或跟他讲话了……关押在这里,我什么事也不能做,甚至也不能……去关心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哦,朋友,这真令人伤心……”

“我来热点水,煮些春黄菊茶。对了,我们还有些储备,刚才只是忘了,喝茶有助于你放松神经。安静一会儿吧!你会看到,好好休息一下会大不一样的。”

第七章 《僵尸女》的故事

看守把莫利纳带到了办公室,监狱长要单独提审他,莫利纳害怕得浑身发抖。看守退出办公室,带上了房门。监狱长打量着面前的犯人,冷冷地问:“莫利纳,你看上去很瘦弱,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长官,肚子犯了点毛病,不过现在好多了。”莫利纳小心地回答道。

“没什么可害怕的。今天我们要装得象你去会客一样,瓦伦蒂不会产生怀疑。昨晚,我在家里与你的保人共进晚餐,莫利纳。他告诉了我有关你的好消息,这就是我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来的原因。”

“帕里西先生说什么了?”

“莫利纳,好消息哪,你母亲的病大有好转。他向她提及了赦免的可能性……她一下子变得判若两人了。”

“真的?”莫利纳惊喜地问。

“不要哭了?你该高兴才是。”

“我是因为高兴才流泪的,长官,请原谅。”

“消耗他的体力对你有否帮助?”

“第一回倒让我吃了预备的饭。”

监狱长惊异地问:“为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因为他不喜欢吃米饭,而两只盘子盛得有多有少,他一定要我吃多的一份。如果我不肯吃,他就会怀疑。我知道你提醒过我,特意预备的食物放在一只新的锡盘中,但他们装了那么多饭,我只好吃了。”

“干得好,莫利纳,我要嘉奖你。对搞错餐盘一事我深表歉意。瓦伦蒂的精神怎样?我们是否软化了他?”

“现在最好让他开始健康。要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就不能留在牢房里。一旦他被送进医务室,我立功的机会也就丧失了。”

监狱长点点头,说:“当然。还有一件事——别透露丝毫有关赦免的事。你回到牢里后,不能露出欢快的神色。你打算怎样向他解释这次的探监?”

“我不知道。也许您能提个办法,长官?”

“就说你母亲来过了,这话行得通吗?”

“不行,长官,绝对行不通。”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每次来总给我带几包食物。”

“知道了,我们给你预备一些食品,用同样的方式包装起来,你看怎么样?”

“行,长官。”

“这样我们可以补偿你吃米饭时所作出的牺牲,可怜的莫利纳!”

“呃,我母亲总在离监狱几条街之外的超级市场上购买食品,为的是不必拎着大包小包挤车。”

“等一等,”监狱长推开办公室门,招呼一个看守:“喂,古提雷兹,听着,我给你一张货单,你拿着去照买一些食品,并按规定的方式包装好。事情必须在半小时内办完。莫利纳,你口述一下你认为母亲可能会给你带的东西”。

“大包装的番石榴糊……来两包吧;听装桃子;两只烤仔鸡,要热的;一大包糖,两盒茶,一盒花茶,一盒春黄菊茶;还要奶粉、炼乳,清洁剂……小盒的,不,要大盒的,布兰科牌,四块香皂,苏维西莫牌的……还有什么?对了,一大罐腌鲱鱼,让我再想一想,这会儿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瞧,我带来了什么啦?”莫利纳一回到牢房就大声嚷嚷。

“不知道!……你母亲来过啦?”

“是呀!”莫利纳确实装得很象。

“真太好了……她身体好些了?”

“唔唔,好一点了……看看,她给我们带了些什么?”

“谢谢,不过那是给你的。”

“请安静些。记住,你正在恢复健康。从今天起,一种新的生活要开始了。床单快干透了,有这么多食物好吃。瞧啊,两只烤仔鸡……请吃吧,我偏偏又不太爱吃烤仔鸡。说真格的,你得停止吃牢房里该死的伙食。你很快会好的,至少,试它个一、两天吧。”

“你是这样想的?”

“不错。”

“你真不知道,疼痛一止住,我的肚子一下子空了,象是突然饿坏似的。”

“稍等片刻,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我要你把这鸡吃下去,不,把这两只都吃了。不过有个条件:你不许再去碰看守送来的饭了,那东西使你害病不轻。说妥了?”

“行……只是你怎么办?我可不能让你光是坐着流口水。”

“不会的,我对冷食并不太感兴趣。”

瓦伦蒂不客气地大嚼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只鸡后,他心里很感激莫利纳。“莫利纳,仔鸡的味道好极了。我们还有足够两天吃的东西。”

“对,现在你睡一会儿吧,可以帮助你痊愈。别再象以前那样,废话连篇了,会影响你消化的。”

“莫利纳,你想睡吗?”

“多少有点。”

“临睡前还缺少一项节目。”

“我在这儿可是个被认为已经腐化了的人。”

“别开玩笑了,现在我们得讲个电影故事,这正是今晚我们还没做的事。”

“啊,让我想想……”

“你还记得有类似《歌女》这样的电影吗?

我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知道好多个怪异的电影故事,《德拉科拉》,《狼人》。”

“还有什么?”

“还有《僵尸女》。”

“就听这个:听片名就挺精彩的,是美国片?”

“是的,那是我多年前看的一部电影。电影是怎样开头的?……噢,是的,我记起来了。”

“故事说的是一个纽约姑娘,她乘着一艘汽船来到加勒比海的某个岛上,准备与未婚夫完婚。

船刚靠岸,姑娘就听到了阵阵鼓声,不由得心荡神移起来。未婚夫正在岸上等候她的到来,随身还带来了一列队由鲜花装饰的双轮驴车。其中两辆车上坐着一群乐师,他们在一架桌子模样的乐器上用棍棒敲打出了美妙柔和的曲调,甜蜜的乐声象是一个个肥皂泡先后爆开似的妙不可言,先前那鼓声早已消声匿迹了。

“姑娘随着未婚夫来到远离城镇的乡村住宅。未婚夫是个外貌悦人的青年,脸上挂着常年不息的微笑。但不知怎的,人们可以隐约地感到,他的性格相当软弱。因为他迎亲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未婚妻介绍给他的男管家。男管家约摸五十来岁,是个法国人。他让未婚夫签署两张有关把香蕉船运出海岛的文件,未婚夫要他等一会儿,但他硬是要立刻签好不可。未婚夫含着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手颤抖不停地签完了字。

“在接风宴会上,人们举杯庆贺这对新人。

来自甘蔗园的两个黑人带来了小桶啤酒,向主人表示敬意。男管家见了他们后,横眉竖目地顺手操起搁在一旁的斧头,劈碎了啤酒桶,桶里的酒哗地一下子全流洒在地上。姑娘大惑不解地转身对着未婚夫,似乎在询问他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的。然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男管家频频点头,表示赞成他的举动。未婚夫还举起一杯果汁,向站在他前面的岛民敬上一杯,因为次日清晨,只要他和姑娘在岛上的政府办公室签了文件,他们就算正式结婚了。当夜,也就是结婚前夜,姑娘必须独自在屋里睡觉。未婚夫声称要到岛上最边远的一个香蕉园去,面对雇农们表示谢意,另一方面是为了避闲,保护她的名声。

“这天晚上,月色美极了,庭院里的热带植物在月光下别具一番风情。姑娘忍不住想环视一下家园。她穿过了起居室,走进了餐厅。她曾两次看到未婚夫的像片镶在折叠镜框内,可是与像片并排的另一个镜框却是空的。她兜遍了屋里的其它房间,最后走进了一个女人的卧室。她开始动手翻起所有的抽屉来,想找到镜框里空缺的像片。但是她一无所获,只在壁橱里发现了满满一橱的上等进口衣料做成的女式服装。就在这时,姑娘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声音,一个影子在窗上一闪而过,这下可把她吓得不轻。她急忙走出房间,来到庭院内,只见一只小青蛙跳进了池塘内。于是她想,这也许就是方才听到的声响,而那影子一定是在微风中摇动的棕榈树。她继续朝庭院尽头走着,因为屋里的空气是那么令人窒息,而外面的晚风又是如此沁人心肺。她走着走着,又听到了响声,好象是人在走动的脚步声。

她猛地一个转身,但是一块乌云遮没了明亮的月光,庭院里一片黑暗。遥远的地方则隐隐约约传来了不祥的鼓声。一个影子从她打开的那扇门一闪,进了屋。可怜的姑娘吓蒙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站在院内呢,还是跟着进屋?最后她趴在窗上往里看了起来。房内虽说很暗,但由于姑娘紧贴在窗玻璃上,还是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在移动,一双苍白的手不停地触摸着房里的各种小摆设。影子又滑出了屋子。片刻后,脚步在院内重又响了起来。姑娘吓得毛发倒竖,拼命往爬满墙头的葡萄藤后面躲藏。乌云驱散了,月亮又钻了出来,庭院里重新亮堂起来。姑娘圆瞪双眼,一眼不眨地望着已经挡在她面前的那高大的身影。

只见影子身披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一头披到腰间的乱蓬蓬的金发,显然多日没经梳理,那张埋在乱发之中的脸苍白无色,原来这是一个僵尸女。僵尸女呆视着姑娘,伸出双臂要来碰她。姑娘一步步地往后倒退,可没意识到后路已经断绝,紧靠着她的背是一排密密的树篱。等她知道自己己被逼入绝境时,姑娘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而僵尸女还是张着双臂,朝她逼来,姑娘终于吓昏了过去。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及时赶到,一把揪住了这可怕的僵尸。

“姑娘醒来后,发现自己早已被黑人女管家拖到了床上。女管家长得既高又胖,头发全灰白了。她宽慰姑娘说,刚才她所目睹的一切,只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恶梦。第二天清晨,女管家就来为姑娘梳妆打扮,把姑娘的黑发编成了一根大辫,还精心往她头上插了一圈本地的鲜花。等打扮完毕,女管家将陪姑娘乘上了一辆小马车,去镇公所与等候在那儿的未婚夫履行结婚手续。姑娘边让女管家梳头,边问她未婚夫昨晚到哪儿去过夜了。女管家竭力掩饰满脸的惊慌,尽量用轻松的口吻告诉她,男主人只不过是去问候边远种植园里的雇农们。姑娘明白了这一定是一种黑人的宗教仪式,她有些惋惜自己没能耳闻目睹这个地方的风俗和音乐。女管家听了她这话,惊恐地望着她,连忙说她最好永远避开这些东西,因为这些宗教仪式有时充满了血腥气,因为……女管家说不下去了。姑娘问她这是怎么啦?于是她讲起了当地流传的还魂尸的故事。

“据说很多年前,种植园里的一些雇农决定起来造反,因为主人们不择手段地剥削他们。种植园主们闻讯之后,叫来了岛上的巫医头目,要他用一种特制的毒药杀死那些造反的雇农。雇农们尸骨未寒,巫医又使他们复活,把他们变成了还魂尸。结果每到香蕉收获季节,还魂尸就整夜地干着苦活,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尽管身受磨难,却不会说话。每当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你可以看到涟涟泪珠从他们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但他们己丧失了任何意志,只会服从和受难。

“姑娘听着,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便问女管家有没有女僵尸这回事。女管家巧妙地转开了话题,回答她说,这不可能,因为女人干不了这么重的农活。姑娘又追问,她的未婚夫怕不怕这种事。女管家回答说,他当然不怕,但是他得迁就一些迷信思想,为的是能与雇农们友好相处。所以,他得在新婚前夜出外去接受巫医的祝福。

“新婚之后,夫妇俩相亲相爱,倒也过得十分美满。有天晚上,他们都上床睡觉了,远处的鼓声阵阵传来,最后把他们吵醒了。姑娘只感到一阵寒颤在她背脊上下蠕动,使她不寒而栗起来。丈夫聆听着远处的鼓声,脸色骤变,原先的平静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再也无法安睡,接着就起身下了床。姑娘什么也没说,她纹丝不动地躺着,象是在沉睡。其实,她竖着耳朵,细听着丈夫的动静。她听到食柜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随后什么声响也没了。过了良久,仍不见丈夫归来,她决定起来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他醉得不省人事地横躺在安乐椅上。她迅速地用眼睛扫视了一遍屋里所有的家具,看到有个敞开了门的小柜,狭小得只好放一个酒瓶。丈夫身旁还有一瓶酒,正好喝去了一半。姑娘很纳闷,不知这酒从哪儿弄进来的。据她所知,整个屋里是不藏一滴酒的。她还注意到柜内的酒瓶底下压着一束信件和照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丈夫拖进卧室,设法让他振作起来。她对丈夫说,她爱他,以后他不会再孤独了。丈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又睡着了。姑娘也想再睡一会儿,但看到丈夫醉成那样,她的心情烦乱极了。她突然意识到了男管家劈碎啤酒桶的举动是何等正确。她披上了长睡衣,想再去看那小柜子,因为那些照片引起了她无穷的兴趣。但当她再次走到那儿时,小柜的门已经关上,并上了锁。这是谁干的?她环顾四周,到处是黑暗与寂静、只有依稀可闻的鼓声。

“第二天清晨,丈夫把她推醒,还给她端来了早餐。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今天他准备带她去海边兜风,对昨晚发生的事,他竟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由得受到丈夫情绪的感染,爽然应允了。在热带海滩上,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垂落,他们才乘车返回家。在经过一条山脊上的路时,姑娘看到在火红的夕阳的照射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很旧的英国式建筑,看上去很漂亮,也很神秘,因为房子几乎完全被草木覆盖住了。姑娘说,她很想有一天开车去那儿玩玩,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房子为什么没人居住。丈夫好象十分紧张,粗鲁地叱喝说,永远永远也不许她走近那房子。结果,一天的欢乐付之东流,姑娘的心情重新烦乱起来。她发觉一提起那房子,丈夫就那么地紧张不安,这不由得又增加了她心中的疑团。

“回到家里后,丈夫先去淋浴了。姑娘趁机把他脱下的衣服搜索了一遍,最后在他的裤袋里找到一个钥匙圈,上面只有一把小钥匙。她直奔小柜,试了试,锁果然打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又有一瓶柯尼克牌白兰地。这是谁放的?从昨晚起,她片刻未曾离开丈夫身旁,肯定不是他去放的。酒瓶下面有些信件,署名的是丈夫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原未这是他俩的情书。信件的下面是些照片,上面有丈夫和一个女人的合影。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前妻?姑娘似乎认识这女人,她个子长得非常高大丰满,长长的金发,其中一张肖像照片使她突然记起了:无神的眼睛,有点不知所措的眼光……这就是在恶梦中追逐她的疯女人……她猛地注意到沐浴间的水声停了,丈夫会当场抓住她在乱翻东西的!她赶紧收拾好,关上柜门,口到了卧室。果然丈夫已经在里面了,他正裹着一块大浴巾,冲着她微笑呢。

钥匙还在她的手中,怎么办?她借口要帮他梳头,支使他去浴室拿木梳,等他一转身,就趁机迅速地把钥匙放回了他的裤袋内。

“几天过去了,丈夫每天在半夜时分下床,因为他睡不着觉。姑娘不愿把事情挑明,天天装着酣睡,一等到第二天清晨,就把他拖回床上,因为到未了他总是神志不清地瘫倒在安乐椅上。

姑娘每次总要检查一下酒瓶,但是每次都是满满的一瓶。究竟是谁把酒瓶放在柜中的?姑娘不敢询问丈夫。每天傍晚,当他从种植园归来时,见到她在家等他,总会显得无比地快乐。可是一到夜晚,听到鼓声,他就必然心神不宁,非得喝到醉得不省人事不可。有一次,她见丈夫出外去了,就同男管家聊天,设法问起了这件事。但男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丈夫与那些雇工之间存在着许多棘手的问题,正等待解决,等等,等等。

“一天,用完茶点,丈夫与男管家又要到最边远的种植园去。由于路远,准备第二天归来。

趁此机会,姑娘打定主意步行去那幢荒芜的房子看看。约摸下午五时左右,火球似的太阳已经不太炙人了。丈夫他们一上路,姑娘也随之离开了家。她摸索着通向那房子的路,不料迷了路。夜幕降临了,她总算来到了能眺望到那房子的山脊上,但她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最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还是向那座房子走去。突然,她看见房子里亮起了灯光,走近一看,原来屋里的桌上点起了一枝蜡烛。姑娘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并仔细往里打量,角落里置放着一个伏都教神坛,上面插着好多点燃的蜡烛。

神坛上有个洋娃娃,黑发,衣服与她结婚时穿的一模一样,一根针刺过了娃娃的心脏。姑娘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她转身就想逃出去,但去路己被堵死,门口站着一个庞然大物似的黑人。他眼珠突出,赤着上身,下面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正用一种失常人的眼神呆呆地瞧着她。她绝望地尖叫起来,但这个其实是还魂尸的黑人仍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并象上回庭院里的僵尸女一样,伸出了双臂。姑娘又尖声地嘶叫着,逃进了隔壁房间,死命地锁上门。屋里一片漆黑,一扇窗子几乎被丛林般的植物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只有微微星光勉强地透进屋内。借着微光,姑娘己慢慢适应了黑暗,她发现这房间里有张床,床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正是僵尸女,恐惧使她的叫喊也一下子窒息了。僵尸女缓缓地起身,开始朝她走来!这锁得象棺材一样的房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脱身了,姑娘吓得真想当即倒在地上死去。忽然窗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命令僵尸女住手,回到床上去。……这又是那好心的黑人女管家。女管家叫姑娘不要怕,她马上进屋来保护她。姑娘开了房门,女管家身后站着那巨人般的黑人,但他已俯首贴耳了。女管家叫他往后要照顾姑娘,不许伤害她,他都一一应诺。那个头发蓬乱的僵尸女也乖乖就范了。女管家温柔地扶着姑娘的肩头,陪着她乘上了一辆驴驹驾驶的马车回到了庄园。一路上,她原原本本地向姑娘叙述了这说来话长的家史,因为姑娘已意识到,那个一头金发披散到腰间的僵尸女就是她丈夫的前妻。”

“我插一句话可以吗?”瓦伦蒂问。

“要说什么?讲吧。”

“我情绪很低沉,很难听进你讲的故事。我想,故事最好留着明天讲,行吗?这样我们就能说说话了。”

“行。但你想说些什么呢?”

“我要谈的事与我的女朋友有关,我是多么为她担惊受怕,因为她处于危险之中。可是,那个我渴望收到她的信、渴望着见她的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此时此刻我在想念玛尔塔,我整个身心都在想她……想她能紧贴着我。因为玛尔塔是真正能挽救我的人,因为我觉得自己象个死人一样。我发誓我有这样的感觉。”

“说下去,我听着。”

“我想求你做件事,不过我怕你会笑话我。”

瓦伦蒂还是迟疑不决。

“不会的,我为什么要笑你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点上蜡烛,我希望你按我口述写封信给她,现在我要是用眼睛,头就发晕。”

“怎么啦?除了肚疼外,你又有什么病啦?”

“没有,只是身体太虚弱了。今天下午,我试着写信,但这纸总是让我感到晕眩。”

“好,你就开始口述吧。”

“‘亲爱的玛尔塔,你接到这封信……一定会觉得奇怪。我感到……孤单,我是那么地需要你,我想和你谈谈。我想……贴近你,我想要你……对我说……一些安慰的话。我在牢房里,不知道现在你在哪儿?……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在想些什么,或是需要些什么?……如果我不寄这封信,我也得给你写,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让我们谈谈吧……因为我害怕,害怕不向你坦露点心思,内心会有什么东西垮掉。’你把信给我念一下。”

“如果我不寄这封信,我也得给你写。”

“请再加一句,‘但我会寄的。’”“‘但我会寄的。’还有吗?”

“‘我无法适应殉道这一念头。我感到愤怒,我不想当殉道者,此刻我想知道,整个儿事情是不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折磨我,但我仍然没有交待什么……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同志们的真实姓名,于是我仅仅说出了他们的化名,警察也根本摸不着头脑。然而我的内心却受着一种折磨……我不应该永远呆在这牢房里……我现在明白了,玛尔塔……我只是害怕,因为我病倒了……我有一种恐惧,极怕死去,怕一切就此结束了,怕生命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但我认为,我不应受到这种报答。我办事一向慷慨,从未剥削过他人……我从懂事起就开始斗争……反对有人剥削我们的同胞……我一向诅咒各种宗教,因为宗教混淆了人们的思想,阻碍他们为平等而斗争……我现在渴望一种正义……神圣的正义,我乞求世界上有个上帝……’莫利纳,上帝的开头字母请大写。”

“好吧,说下去。”

“有个能见到我、帮助我的上帝,因为我想有一天能重新在街上行走。我希望这一天能尽快到来,我不想死。可在我的脑子里时常闪过这样的念头,我将永远、永远不能再碰碰我的女人了,我实在不能忍受这一点……每当我想到女人,我的脑海里只有你。能想到你也在想我,这对我实在是一种宽慰……当你用手在抚摸自己的身体时,你得假设那是我的手……若真是这样,对我将是一种何等的宽慰……我的一部分至今和你同存,对吗?同样,你那肉体的气息仍在我的鼻孔里……我的十指尖下也还保留着对你的皮肤的感觉……我似乎已铭刻在心头了。你明白我的话吗?……但有时,我觉得这牢房里除了我之外,什么也不复存在……孤单一人……”

“是,‘我……孤单一人……’继续说吧。”

“……什么痕迹也没遗留下,我们共同度过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下午和早晨的快乐,现在对我来说,已变得毫无价值可言,相反地在与我作对……因为我想你想得发狂,我所感到的只有孤独的折磨。我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我不能洗澡,因为我病得那么重,身体那么虚弱,冷水也许会使我患上肺炎。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我从骨子里感到这一点……我内心的折磨告诉我,一切都完了,这种痛苦是我在世界上最后一段经历……我说这话时就象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好象以后将有另一种生活在等待我似的……但我已没什么可等待了,你说是吗?”

“我能否插一句?”莫利纳抬起头来对瓦伦蒂说。

“什么事?”

“呃,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努力什么?说吧。”

“我能帮你洗身子。瞧,我们可以在壶里热水嘛!我们早就有了两块毛巾,用一块毛巾涂上肥皂,另一块微微沾湿,吸掉肥皂沫,你擦前身,我帮你擦后背。”

“那我的身子就不会这么痒了?”

“对。我们可以一个一个部位轮流着洗,这样你就不会着凉了。”

“你真愿意帮我洗?”

“明摆着的嘛。”

“什么时候?”

“如果你想洗,现在就行。我来烧些热水。”

“煤油是你的,白白糟塌你的东西了。”

“没关系,在烧水时,我们可以写完信。”

“把信纸给我。”

“为什么?”

“莫利纳,给我就是了。”瓦伦蒂接过来就把信扯得粉碎。

“你干嘛把信撕了?”

“这事咱们别再多说了。”

第二天,瓦伦蒂睡得很晚才睁开眼睛。

“早晨好!”莫利纳招呼说。

“什么时候了?”

“10点10分。”

“真不敢相信这么晚了。”

“唔唔,他们开门送咖啡时,你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你总算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是的,我感到好多了。”

“很好。站起身来,看看感觉怎么样?”

“不,你要笑话的。”

“笑话什么?”

“你会看到某种东西,某种健康男人的东西,尤其是他早晨醒来,有点精力的时候。”

“一次勃起,呃,那是健康的……”

“你能不能朝别处看?你让我觉得害羞极了。”

“好吧,我闭上眼睛。”

“多谢你那些精美的食品,要不,我身体永远好不了。”

“我煮些水,给你沏杯茶。”

“不,听着,我不能把你的东西吃个精光。

再说我已经好了。”

“这没什么了不起。我妈妈又开始给我送东西了,所以不成问题。”

“可我心里不安呐。”

“为什么你总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

“那好吧。”

“你去上厕所,我煮茶。等你回来,如果愿意听,我接着讲僵尸女的故事……想知道以后发生的事吗?”

“想,不过我得学习了。身体好了,我要看看能否读些书。”

“真是个狂热分子。”

瓦伦蒂迫不及待地捧起了书本。

“瓦伦蒂,你怎么老在叹气?”

“莫利纳,没办法,书上的字老是在眼前晃动。”

“我早对你说过了,身体太虚弱,早餐你只喝了点茶,拒绝吃我建议的面包和火腿。”

“是这样的吗?”

“我知道会这样。午饭后,你睡个午觉,随后再试试能否读书。”

“这样太懒惰了。说来你也不信,我真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电影后来怎么样啦?给我一点面子吧,”“你知道我现在最好干什么吗?把土豆放进锅里去煮,它们不容易熟。等会儿我们再开一听橄榄油罐头,熟土豆上倒点油和盐,再加火腿肉,没什么比这更滋养人的了。”

“快讲吧,故事怎样啦?”

“好吧,好吧,不过等等……这玩意儿怎么不亮了……好,亮了。我们上回讲到哪儿了?”

“女管家在回家的路上把全部故事告诉了姑娘。新郎和第一任妻子相亲相爱,美满地生活过。

然而这幸福的婚姻却始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得严守一个秘密,年幼时,他曾亲眼目睹过父亲犯下的罪孽。他父亲是个无所不为的家伙,他两手空空来到岛上,发了横财,到头来却把雇农们视如草芥。雇农们实在忍受不了,想起来造反,父亲得知后赶紧叫来本地的巫医。有一天晚上,巫医把所有带头造反的雇农召集到最边远的种植园,说是要开个会替他们祝福。天真的雇农们信以为真,就都去了。就这样,他们当场一个不剩地被巫医用一种特制的毒箭射死了。他们的尸体被拖进了丛林之中,几小时后,他们一个个地睁开了眼睛,变成了活死人。巫医命令他们站起来,果然,尸体慢慢地站起了身,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按照巫医的指令,手拿着大砍刀,整夜整夜地割着一串串香蕉。父亲发出了恶魔般的狂笑,他派人用许多干枯的甘蔗茎搭起了草棚,白天就将僵尸堆在里面,一到晚上又唤他们出来割香蕉。他的儿子亲眼看到了父亲以这种方式积累了巨笔横财,成了一岛之主。儿子长大后,到美国去读书,并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同学结了婚,把她带回了海岛。起先,第一任妻子曾使他感到幸福快乐。老父亲死后,丈夫决定辞掉巫医。他派人把巫医叫到宅邸来,自己却到最边远的种植园,用木桩钉死了所有的出入门,到处洒上了松节油,一把火烧掉了草棚。还魂尸全被烧焦了,可怜的僵尸总算终止了苦难。

“这时,巫医来到丈夫的宅邸,等候着主人召见。丛林中的长筒鼓鼓声阵阵,向他暗示了那儿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决定恫吓女主人,口口声声说要在路上伏击她的丈夫,然后干掉他。那位高个子的金发妻子绝望了,只要他能放了丈夫,她答应给他任何东西——钱和珠宝。巫医那邪恶的双眼把她上下扫了个遍,然后说,挽救丈夫的性命只有一条路。他把浸过毒药的匕首放在桌上,威胁说,她若出卖他,他就用它刺死她的丈夫。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丈夫回来了。他透过敞开的窗子,正巧看到他俩呆在一起,妻子已半裸着身子,嘴里还在说她要离开丈夫,与巫医一起私奔。愤怒使丈夫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顺手拿起了那把匕首,发疯似地刺进了妻子的身体。巫医告诉他,没人会知道发生的事,因为他是唯一的见证人。只要小伙子往后继续让他搞伏都教的活动,他就会对警察说,凶手是丛林里某个想抢劫家财的家伙。他和主人赶到现场时,正好撞见那人在杀女主人。这就是女管家所讲的故事,姑娘听了吓得魂不附体。”

“第一任妻子就这样变成了回魂尸?”

“对。”

“那女管家怎么会知道这么许多事情?”

“姑娘也问了相同的问题。女管家低着头答道:巫医就是她的丈夫。但有一点,女管家并不知道,当她和姑娘刚离开那幢旧房子时,就有一个影子从丛林中闪了出来,接着出现在门口。门口的还魂尸移了移身子,让影子走进了屋里。那影子直接进了金发僵尸女的卧室,上了她的床。她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一只白手剥去了她的衣服,却丝毫没有反抗能力。

“姑娘回到宅邸,发现丈夫早就等在家里了。见到妻子安然无恙,他既感到宽慰,也怒气十足,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说今后要是没有他的允许,不准擅自外出。晚餐桌上,姑娘问起了收割情况,没想到这句话竟勾起丈夫的满腹心思。

他当即扯下餐巾,离开餐桌,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喝起屋里小柜中的藏酒。姑娘临睡前再三唤他回卧室睡觉,但他只是咕哝地说,别管他。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不见丈夫的踪影,发狂似地跳下床去寻找。一个佣人告诉她,主人朝最边远的种植园方向走去了,走时什么话也没留下。姑娘记起那地方正是巫医的老窠。她急忙叫来了男管家,她感到这男管家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男管家对她说,她本来是主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因为他有可能变得重新快乐起来,现在这点希望也消失了。主人总是拒绝听从善意的劝告,不过眼下还有一个可以补救的机会。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让某个人把好建议深深地灌输给他,坚定他的意志,当然这要由她来决定,男管家还说,今天清晨她丈夫临走时又侮辱了他,他简直无法再忍受了。她丈夫是头十足的怪物,她应该离开他,去找个更好的男人。

“姑娘开始觉得男管家有点异样,让人不太舒服,因为他的眼睛直盯着她,她慌乱地奔出门外去找丈夫,害怕他真会出事,但是年老的女管家却一口拒绝陪伴她,说那太危险了,要知道她是个白人妇女哪。姑娘无法可想,只好求助于男管家,男管家同意陪她去,他给跑得最快的一对马套上马具,载上姑娘就一溜烟地出发了。姑娘见马发疯似地狂跑,再三央求男管家不要驶得这么快,但他却置之不理,只是大声地对她叫着,她丈夫是个多么可怜的东西。以后,他俩再也没交谈过一句话。在丛林深处,男管家停下了车,说他有事要找个人。好长时间过去了,却一直不见管家人影。姑娘一个人呆着,简直吓坏了。更可怕的是,鼓声又响了起来,并且就在近旁。她跳下车,拔腿朝前面的一个草棚走去。走近一看,才知道这棚子早就荒废了,里面长满了荒草。这时,姑娘听到了歌声,那是伏都教圣歌。她毫不犹豫地朝有声音的方向走去。好了,余下部分我以后再讲吧。”

“住嘴!”瓦伦蒂正听得津津有味,见莫利纳又在卖关子了,气得叫了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饿了,总得要有人烧午饭……土豆马上就熟了。”

“如果故事还没剩多少的话,一口气讲完算了。”

“不行,还剩好多呢。”

瓦伦蒂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看书,暂时忘记了让莫利纳继续讲故事。他很晚才睡,醒来时,又是很晚了。

“早晨好。”

“你好,睡得香吗?”

“香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书看得太多了。既然蜡烛是我的,下次得由我来决定吹熄的时间。”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真能再看书。”

“是啊,下午看书,这很好……但晚上熄灯后,你又用我的小蜡烛看了两小时的书。晚上,我们本可以继续讲《僵尸女》的故事,对吗?”

“怎么看守还没来?”

“他送咖啡时,你没醒,睡得很死。”

“杯子哪儿去了?”

“我让看守停止送早晨的咖啡了。”

“瞧,你怎么能随心所欲地替我作主。我想喝咖啡,哪怕这咖啡是尿水。”

“你有没有一点常识?每当你吃监狱伙食,就生病。但你用不着操心,只要我有食物,就有你吃的。今天我的律师要来探监,我妈妈说不定也会来。这意味着我们又有东西吃了。”

“老实说,我的朋友,我不喜欢由人替**办生活。”

“如果我出去了……谁知道你又会跟什么人同牢呢!”

莫利纳不是去见律师,而是又一次被唤进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劈头就问:“事情进展得如何了?”莫利纳说,“结果不甚理想。”监狱长呆了半晌,向莫利纳叹起苦经来:“目前我承受着各方面的压力,而且这压力直接来自共和国总统。上面想尽快听到消息,要求我再对瓦伦蒂作一番彻底的审讯。”

莫利纳寻思了一番,开口道:“请再宽限我几天时间,瓦伦蒂的身体太虚弱,经不起折磨。

如果审讯到一半,他倒毙了,事情反而会更槽。只要你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保证替你探出必要的情报来。再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

莫利纳故意停住不往下说。监狱长再三催促,他才慢吞吞地说:“目前最好的办法是把我转到另一间牢房去,理由是我已有了赦免的可能性。这样,瓦伦蒂可能会软下来,也许会松口,因为他对我已产生了相当的感情。”莫利纳接着说:

“如果瓦伦蒂知道我要被释放,他说不定会讲出些心里话来。犯人们一般都有这样的经历,当一个伙伴要走,另一个会比以往更感到孤独。”

他的一席话打消了监狱长的疑团,他同意一星期后再召见莫利纳。心细得如同女人的莫利纳当然不会空手而归。临走时,他没忘记递给监狱长一张购物单:“这是我在外面等候监狱长大人召见时写的。字写得很差,请大人多多包涵。请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两只棕色的商品袋,就象我母亲往常拎的一样。”

莫利纳又一次满载而归了。

莫利纳回到牢房,用平静但带几分得意的神情对瓦伦蒂说:“喏,这是新鲜火腿,这是熟火腿。趁面包还新鲜,我来做个三明治。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谢谢。”瓦伦蒂已经习惯于接受他的食物了。

“吃完烘干苹果,再喝点茶。”

“这挺不错的。”

“想吃就趁热扯块烤仔鸡。来,动手吧。”

“莫利纳,谢谢。”

“我在炉子上烧些水,以防你万一想喝些什么。茶或咖啡,随你的便。”

“谢谢。莫利纳,这顿饭看上去挺诱人。可是,莫利纳……我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

“今天早晨……我发的脾气。”

“废话。”

“不懂如何接受的人……是卑鄙的小人,因为他也不想给予什么。”

“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我一直在想,问题就是这样。如果我表现得过分拘谨,那是因为你对我……大方……而我又不想强迫自己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待你。”

“是吗?”

“是的。出了这牢房,我们可能会受人压迫。但在这间牢房里,却不存在压迫。唯一使我不安的是有人待我好,却不要任何回报。我行动不自由了,因而脾气很生硬、很反常。”

“别生出怪念头来。我待你好……那是我想赢得你的友谊……你的爱,这正如我想待妈妈好一样。她是个好人,从不伤害人,你也是个非常好的人,无私得很。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你冒了生命危险。别把脸扭过去,我使你感到难为情了吗?”

“有一点儿……我能吃点面包吗?”

“当然行。”

“你有没有任何亲密的朋友?”

“有啊,不过我的朋友只会是些象我一样的同性恋者。我们相互之间并不过分信赖,因为我们很容易受惊,我们太软弱无力了,我们永远等待着……当然,是与一个男人之间产生……诸如友谊之类的事。但那种可能很小,因为一个男人……想要的是女人。”

“所有同性恋者都这样吗?”

“不是,有些人有两种性爱。至于我和我的朋友,则是百分之百的女性倾向。我们是正常的妇女,与男人睡觉。”

“新鲜面包味道美极了,是不是?”

“唔,的确很美……可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敢打赌,你要说的是《僵尸女》电影的结尾吧。”

“那也是要讲的,但另外还有些事……”

“发生什么事啦?”

“我的律师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我真笨,竟然没问到这一点。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当他们考虑要赦免某个犯人,但还没正式释放他时,就会把他转到其它囚室去。不出这个星期,他们就会把我送到新的牢房去了。”

“真的?律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去办假释手续时,他们对他说的。”

“好消息。……唔,你一定很高兴……”

“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你该吃点鸡蛋沙拉。”

“你方才说的话,使我的胃口收紧了。”

“吃个烘干苹果……这容易消化。”

“不,你想吃就尽管吃吧。”

“我不太饿,知道吗?也许等我们结束了《僵尸女》的电影故事,肚子就会饿了。我等会儿再吃饭吧。”

“好吧,等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莫利纳,我……我现在脑子里突然乱极了。”

“怎么引起的?”

“不清楚,也许是你要离开了,我说不清楚。”

瓦伦蒂呆呆地躺着,不知想什么心事。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问道:“莫利纳……现在什么时候了?”

“七点过了。我早听到他们送晚饭来了。”

“我什么事也做不成了,看了一阵子书,却不知道究竟读了些什么。”

“我记不得上回停在哪儿了?我们扯到哪儿了?”

“什么,莫利纳?”

“电影故事。”

“噢,对了,姑娘独身一人在丛林里,又听到了鼓声。她决定冒险去响着鼓声的地方。当她走近正在唱着歌的一群伏都教新教徒时,丛林中已经越来越暗,唯一的亮光是他们点的蜡烛。祭坛旁有个玩具娃娃,脸庞酷似她的丈夫,一根针刺穿了它的心脏。周围跪满了土著男女,他们正祈祷着,不时发出古怪的叫声,表示他们内心的巨大悲哀。姑娘四处打量着,想找出巫师来。她害怕真的见到他,但又好奇地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鼓点敲得更疯狂了,土著人的嚎叫也越来越响。突然鼓点猛然收住,土著人停止了哀嚎。

这时从热带丛林中刮起了一股疹人的寒风,巫师出现了。只见他身披一件拖曳到地上的白色长衣,坦露着胸膛,露出了浓黑的胸毛——原来他就是男管家。这个伪君子的表情凶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伸出一只手为所有土著人祝福,另一只手则向鼓手打了一个手势,不同节奏的鼓声随之而起,这种鼓声其实是一种公开的妖术,巫医两眼看着姑娘,毫不掩饰他的淫欲。他想对她实施催眠术,姑娘把头移开,不让自己陷入他的魔力之中。但她最终没能抵住他的魔力,她的头慢慢地转了过来,与巫师面对面,她的神思恍惚起来。鼓点敲得更加疯狂了,节奏也更富于性感,姑娘开始缓慢地朝巫师立定的方向走近。所有的土著人全处于奇怪的恍惚之中,一律跪倒在地,头往后甩去,几乎要碰着地。姑娘与巫师只差一臂之远,一阵飓风穿透了棕榈树,呼地一下子吹灭了所有点着的蜡烛,时值正午的丛林里漆黑一团。巫师抱住了姑娘的细腰,双手开始朝上滑去,抚摸姑娘的乳房和脸颊,随后把她抱进了自己的草棚。

“再说,那位好心的黑人女管家看到姑娘果真乘着马车离家了,就连忙找到了男主人。她拉着他就走,谎称巫师有事叫他立即去。姑娘正要进入草棚,一见丈夫便挣脱了巫师的魔力,因为女管家不停地向她呼唤着。

“姑娘和丈夫一声不吭地乘着吉普车回到了家,丈夫显然猜出自己的妻子早已觉察了所有的秘密。姑娘为了表示自己有能力操持一切,立即安排手下人去准备晚餐,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等她从厨房里出来,丈夫又在酗酒了。她乞求他不要那么软弱,她说,只要他俩相亲相爱,就有力量克服所有的魔障。可是,丈夫狠命地一推,把她击倒在地上。这时,巫师来到了荒弃的旧宅,发现女管家正在照料僵尸女。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吆喝她快滚出去。但她不允许他再利用可怜的僵尸女来施展巫术了,她拔出了身边暗藏的匕首,准备一刀宰了他,不想反而被他夺去,心口上挨了致命的一刀。僵尸女在一旁一动也不动,但人们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痛苦的表情。巫师杀死了女管家,又命令僵尸女跟他出去。他对她数落着她丈夫的毛病,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魔鬼:是她丈夫而不是他巫师将她变成一个僵尸女的,现在他又将对自己的第二位妻子重演故伎了。为此,她,一个僵尸女,应该出去用刀子杀死丈夫,杜绝他的全部邪恶。僵尸女根本不信巫师的话,但对他却无可奈何,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她跟着他来到了宅邸。

“僵尸女从窗外看到丈夫已经酩酊大醉了。

只见他不住地向姑娘叫唤,还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死命地摇她、推她,将她摔倒在地。巫师把刀塞在僵尸女的手中。丈夫还想喝酒,可酒瓶已经空了,他拼命摇晃着瓶子,想再喝上一滴酒。

巫师吩咐僵尸女走进屋里去杀死丈夫。她仍然爱着他,但命令无情,不许违背。当她走进屋里时,丈夫已醉得不能自己,丝毫没觉察她的到来。姑娘把自己锁在房里,也不再搭理他了。突然她听到丈夫的惨叫声,急忙冲出房间,只见丈夫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正在痛苦地挣扎。巫师又变成了男管家,他进屋唤来了家里的佣人,要他们作见证人,证明他自己是清白的。

“丈夫在临咽气前,向僵尸女表白了他对她永恒不变的爱,‘你今天落得如此悲惨的命运,全是由于巫师的残忍,就是这个巫师念念不忘统治全岛,想一口吞掉岛上的全部财产。’丈夫要僵尸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一把火烧掉旧房,这样她就不会再充当别人邪恶的工具了。此时天空乌云密布,闪电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暴风雨要来了。丈夫用仅剩的一口气告诉围绕在身边的佣人:‘你们的许多亲人都是巫师手下的牺牲品,成了僵尸。’佣人们全都怒视着巫师,巫师见势不妙,偷偷地想退出房间,溜之大吉。刹时间,飓风大作,雷电暴雨交加。巫师拔出了左抡手枪,紧追不舍的佣人们只好收住了脚步。巫师趁机想逃跑,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道震耳欲聋的闪电将巫师劈倒在地,当场击毙了他。不一会儿,暴雨停了。然而谁也没注意到僵尸女己悄悄地上了路,回到了那幢旧屋。

“蒸汽船起航的船笛又拉响了。姑娘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赶忙胡乱地抓了一些东西塞进皮箱,拔腿去追正要离去的航船。她及时赶到了码头,水手们正在抽跳板。幸运的是,这正是上次送她来海岛的船,站在甲板上的船长一眼认出了她。姑娘走进了自己的客舱,忽听门外有人在敲门。她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英俊的船长。他问她岛上过得是否愉快?姑娘回答说‘不’。船长顺便讲起了她刚来岛上时听到的鼓声,说:‘这些鼓声永远预示着可怕的苦难。’姑娘对他说,也许人们将不会再听到那些鼓声了。船长叫她不要作声,他好象听到了奇异的声音。两人走上甲板,只见成百个岛民正围在码头上向姑娘告别,他们唱起了爱和感恩的颂歌。姑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着,船长在一旁用手臂紧紧扶着她,这使她感到了一种安全感。她抬头眺望,远离城镇的丛林中燃起了冲天大火。姑娘死命地抓住船长,竭力止住浑身的抖颤,可是脊梁骨上仍觉得寒气逼人,她知道可怜的僵尸女一定已被烧成灰烬了。岛民们奏起了爱的乐曲,为她辞行,祝愿她有一个充满幸福的未来。故事到这里完了。喜欢吗?”

“非常喜欢。”

“啊……唉……”

“为什么要叹气?”

“生活艰难……”

“莫利纳,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害怕这一切,怕出狱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念头。然而我最怕的还是他们要拆散咱俩,把我塞进另一间牢房,去和鬼知道的家伙长久作伴……”

“最好别想这些了,尤其是在我们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瓦伦蒂说。

“我不同意你这看法,瓦伦蒂。我想我们也许有办法,至少有办法不分开。”

“别把事情搞糟了。你现在只需要好好考虑一件事:离开这儿,去照顾你母亲,她的健康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对吗?我说,一旦你离开这儿,你就自由了,能重新与人民在一起了。只要你愿意,还可以加入某些政治团体。”

“无稽之谈!你完全明白,他们永远也不会信任我这样的同性恋者。”

“可是我能告诉你应该去找什么人……”

“千万别这样,听到吗?永远也不要对我说有关你的同志们的事。”

“为什么?谁会猜到你去找什么人?”

“不行。我会被提审的,凡是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会说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各种政治团体之间有许多不同。如果找到一个对你胃口的组织,就加入进去,即使这个组织只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只要进去了,事情就会起变化。”

“不,我是永远也不会变化的,”莫利纳断然地说。

“得了,得了,别哭……别这样,瞧,多少次了,我不得不听你哭泣。上帝啊……你……你一哭,就使我格外紧张。”

“我控制不住……我老是那么倒楣。”

“咦,他们熄灯了。”瓦伦蒂说。

“当然罗,8点30分了。这样一来倒好,你看不到我的脸了。”

“莫利纳,讲起故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今晚我可睡不着觉了。”

“听我说,我一定能帮助你。首先你得想法参加某个组织,别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呆着。这样做对你是有益的。”

“参加组织,我告诉过你,我既不懂,也不想相信这些事。”

“别这样,莫利纳。”

“别……别碰我……”

“怎么,男人不能碰你的背脊吗?”

“这只会使我难受……瓦伦蒂,我只是想死,我厌倦了,不愿再有伤痛……现在……你止住了我的哭泣,我哭不出来了,这样更糟,我的喉咙绷得紧紧的。”

“我给你按摩好吗?”

“在这儿?”

“是的。”

“这样好受些吗?”

“是的,好受多了。你对我真好,瓦伦蒂。”

“我觉得你真的需要我了,这样我也就能为你做些事了。”

“瓦伦蒂,我也能碰碰你吗?”

“行啊。”

“我想碰碰你眉毛上的痣……我能这样碰你吗?我抚摸你,你不会厌恶吗?”

“不……”

“你对我真好,真的……”

“别那么说。悄悄些。”

……

第八章 《痴情女》的故事

“早晨好。”

“早晨好,瓦伦蒂。”

“莫利纳,醒来后怎么样,不再感到忧闷了?”

“是的,我象是真的得到了解脱……这会儿,我什么也不想了。”

“莫利纳,如果你感到很好,就别再乱想了。无论想什么,只会使你灰心丧气。”

“你呢?”

“我?我也不准备想什么了,我只想看书。

那是我的救命药。”

“昨晚的事后悔了?”

“不,我从不吃后悔药。我越想越坚信,性欲本身是纯洁无邪的。”

“瓦伦蒂……我还未曾有这般快乐过,只是在幼时,每逢妈妈给我买个洋娃娃抱,我才这般高兴。”

“你能不能再想个优美动听的电影故事……等我看完书,你就能边烧饭,边给我讲故事。”

“好的,你喜欢听什么样的电影?”

“你自己真正喜欢的。这回不要考虑我喜欢不喜欢。”

“是实话?”

“是实话,莫利纳。你知道我现在想听什么?

说来有些可笑……”

“我想知道在你母亲买的玩具中,你最爱什么?”

“洋娃娃……”

“哈哈哈哈……快叫他们把门打开,要不,我要尿在裤子里了……”

“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莫利纳诧异地问。

“因为……哎哟,我笑死了……哎哟,我最终会成为精神分析医生的……”

“那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我自己和那,那玩具之间的关系……你能肯定你小时候喜爱的不是玩具士兵之类的东西?”

“是的,我最喜爱有着金色发辫的洋娃娃,它能眨眼睛,一身巴伐利亚人的服装。”

“哎哟,快叫他们开门……我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信你这话……”

“我觉得,这是你笑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敢发誓。”

烧饭的时候,莫利纳讲起了他的第六个电影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墨西哥的某个海岸城市。

一座气派雄伟的别墅,通夜灯火辉煌。破晓时分,一场化装舞会己接近了尾声。绝大多数的客人早早回家就寝了,只有几对舞伴还留下继续跳着,其中一对甚至还依旧戴着面具。维拉克鲁斯的火曜日忏悔终于宣告结束,太阳升起来了,四旬节来到了。那对仍戴着面具的舞伴最引人注目:她高挑个儿,纤细的腰,头发从中路分开,披散到腰间,小巧的鼻子笔直挺拔,额头上套了个钱币串成的箍。而他则身材魁梧,黑黝黝的皮肤,一脸浓密的大胡子,波浪式的卷发一边倒。

“他对她说,乐队将演奏最后一段舞曲,这该是卸面具的时候了。可她不同意,说是黑夜将以他俩各自不明对方身份而告终,因为他们将永不再相遇。他固执地除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他那漂亮英俊的脸。他还再三对她说,他要等她一辈子,决不让她滑出自己的手指缝。他一低头,无意之中看到了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罕见的嵌宝戒指,便忙问这戒指是否代表正式订过婚了。她回答说,正是如此。她要他坐在车内等她出来,她得重新作一番化妆。他听从了,在外面等啊等啊,然而她再也没出现过。影片镜头转到了墨西哥的首都。小伙子原来是一家主要日报的记者,一天下午,他正在报社伏案工作,偶尔注意到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拼拼凑凑,编成了一起丑闻,披露某个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兼歌手引退之后,正与某个实力雄厚的大亨一起隐居。文章没有提及这个大亨的姓名,但明眼人一看便清楚,他是使许多重要人物都感到畏惧的巨头,大致属于黑手党一类。文章还配有大量的照片。青年人看着照片,不由得沉思起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曾因演时事讽刺剧而一举成名,成了非常成功的舞台演员。但她的艺术生涯还刚刚开始就宣布引退了。

不知怎地,这女人看来相当面熟。在一张照片上,他发现她高举香槟酒杯的手上也戴着一枚罕见的嵌宝戒指,一团疑云顿时消散了。他不露色声地打听到了这起正在酝酿之中的丑闻始端。同事们告诉他,这段消息一经发表,一定会轰动。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设法搞到更多的照片,譬如她在台上的脱衣照。一句话,见报时间指日可待。

青年记者还弄到了她的地址,因为同事们正在暗中监视她。他专程登门去拜访了她,她居住的超现代化公寓住宅使他惊讶不己。房内的灯光是清一色的暗装置,使人说不上灯光究竟来自何方,所有的家具全套上了洁白的塔夫绸。她坐在长沙发上,认真地聆听他的话,青年记者叙述了丑闻的经过,自告奋勇替她去销毁所有的照片,不让那篇文章见报。她连连向他道谢。青年记者问她,关在金色鸟笼里是否真的幸褐?她表示不希望听到他这样的话语,但是她也向他吐露了真情。原来,她虽然爬到了成功的顶峰,但在经历了可怕的折磨之后,已经心力交瘁。她轻信了一个男人,受了他的骗。那个男人极其富有,带着她游遍了世界各地。可一回到家,他变得越来越嫉妒,把她禁锢在家中,唯恐别的男人与她接触。

她厌倦了这种丧失自由的囚犯生活,哀求他让她重新回到舞台上去,但他冷漠地拒绝了。青年记者说,为了她,他愿豁出一切,他不怕那个大亨,她两眼正视着他,拿出了一支香烟。青年记者走过去为她点火,顺势亲吻了她。她没有躲避,而是紧抱着他,嘴里不住地说:‘我要你……’两人在一阵冲动之下,全失去了自制力……当他向她建议一块逃跑时,她害怕了。青年记者叫她不要胆怯,两人在一起能走遍天涯海角。她提出暂缓几天,青年记者却斩钉截铁地说,要么现在,要么永远不。他拉她,推她,摇她,想让她去掉惧怕心理,而她的反应则恰恰相反,认为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不想再成为男人的玩物,这次她要自己作主了。青年记者听罢,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他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了。

她猝然发怒了,叫他稍等片刻。她走近卧室,拿出一叠钞票,说是作为他帮忙销毁文章的报酬。

他一使劲将钱统统甩在她的脚跟前,然后扬长而去。走到街上,他不由得有几分懊悔,知道自己过于鲁莽了。他一时不知干什么才好,最后来到酒吧,拼命地往肚里灌酒。透过酒吧内弥漫的烟雾,他隐约看到钢琴前坐着一个盲人,他正在弹奏一首缓慢、悲伤的曲子,这正是他俩在忏悔日舞会上跳的一段舞曲。青年记者喝着喝着,开始为舞曲填词,并张口唱了起来:‘尽管你是……一个囚犯,在你隐居的家中、在你心中仍低语着……我爱你。你的眼光照亮了阴影,你的微笑带来深深的痛苦,你的双唇,我记得……曾说过谎言……我扪心自问,我是否爱过这两片红唇,它们的吻如此热烈,如此热烈……“次日,报社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人人都发动起来寻找那篇文章。显然,人们是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因为青年记者己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文章不见了,主编便取消了这个选题,青年记者这才松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他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中,他请求她原谅,末了还提出要与她再见上一面。她答应了。就在她收拾停当去与青年记者约会的当儿,不禁又犹豫起来。这时,那个大亨走了进来。大亨年过半百,头发已呈灰白色,身体也胖得有些笨重,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模样还算可以。他见她要出门,忙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是去买东两。他立即要陪她去,她婉言谢绝了,大亨起了疑心,但他没有公开指责她,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去吧,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吧。’他一旦发现她在撒谎……当然,他不会对她本人进行报复。他很清楚,没有她,他是无法生活下去的。可他要向任何胆敢接近她的男人报复。大亨告辞走了,她也出门了。

这时青年记者正坐在一家时髦的酒吧里等着她,他不时地看着手表,慢慢地意识到她是不会再来了。他又要了双份威士忌。又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他已完全醉了。他动作僵硬地出了酒吧,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吩咐工友给他端杯咖啡来,他想用工作来使自己忘记一切。第二天,他来得很早。主编见他如此勤奋,很是高兴,因为这天正值发稿最紧张的时候。他一心一意地工作,早早地交出了主编布置的文章。青年记者离开了报社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转到了她家附近。他实在克制不住,还是按响了她公寓的门铃。此刻正是下午五点,她与大亨在一起用茶点。大亨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祖母绿项链,这是专门为昨天挑起不愉快的事而表示道歉的。听了女仆的禀告,她吩咐回话不在家。说话之际,青年记者却一头闯进了屋里。看见他已经进来了,她也就顺水推舟,把文章事和盘向大亨托出。青年记者见不得她挽着大亨手臂的亲热模样,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说这件事整个儿地使他感到恶心,现在他所想的就是永远忘却她。说罢,他气呼呼地走了,但他把一张纸遗忘在桌上了。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他专为她谱写的歌词。大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热泪在她的眼眶内打转,她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爱上青年记者这一事实了。大亨恶狠狠地瞪着她,问她究竟怎样看待记者那小人。她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只觉得喉咙里有东西给噎住了。但她看到大亨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那记者对她的生活毫无意义,她仅仅是因为文章一事才与他有过交道。大亨问起了那家报纸的名字,发现这家报纸正在无情地调查他与黑手党的关系。他又追问青年记者的姓名,说是想贿赂他。姑娘吓坏了,深知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报复,她拒绝说出他的名字。大亨恼羞成怒,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并将她推倒在地上,气呼呼地走了。

“再说小伙子的事吧。他算是给毁了,他不愿再去工作,在一家家酒吧消磨时光。报社派人来找他,给他打电话,他只要一听到上司的声音就立即挂掉电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在报摊上看到了以前工作过的那份报纸刊登了一则预告,说下期将登载独家新闻——现己引退、曾一度走红的明星的私生活内幕。他气得浑身发抖,立刻向报社奔去。天己晚了,报社早已关上了门,不过值夜班的人毫不疑心地放他进去了。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报社同事己把他的抽屉撬开了,桌子已由另一名记者占用了。他马上去印刷厂,但印刷厂离报社很远,等他赶到己是次日清晨了,报纸已随着印刷机滚筒源源而出。青年绝望了,他捡起锤子当场毁掉了报纸的全部版面。这一举动使成千上万的比索付之东流,报社将他踢出了同业工会,搞得他再也不能重操记者职业。他四处飘流,一回回地酗酒,醉得人事不省。有一天,他来到一处海滨,想寻找旧时的记忆:维拉克鲁斯。在码头脚下的一个面向大海的低级酒吧里,一支富有地方色彩的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凄惨的歌曲。小伙子摸出小刀,边唱边在刻满名字、脏活的酒桌上刻下了歌词,歌词是这样的:‘当他们跟你谈起爱情和它的魅力,他们供给你太阳、月亮和星星……如果你还想着我……就别说出我的姓名,因为你的嘴唇要回忆…,到底什么是爱情……如果他们问起你的昔日,就谎说你来自一个奇异的世界……’他开始想象起她的容貌来,并真的在白兰地酒杯底下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来到了这家酒吧,满含热泪,深情地望着他。他俩用近似耳语的低声结束了这支歌:‘因为我获得了爱情,克制了种种悲伤,我将永远永远不再哭泣……,’他擦去了挡住视线的泪水,发觉她并不在身旁,酒杯底下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于是,他使足了浑身气力,将杯子往墙上摔去,酒杯立时化为齑粉。”

“你为什么刹住不讲了?”

“……”

“别装出这副嘴脸来,我说过了,今天不允许有不愉快的心情,不许!”

“别那么摇我……我被你吓坏了。”

“别把哀伤传染给我,你也别吓着了……我唯一想做的是遵守诺言,让你忘却种种丑恶的事物。这些都是我在早晨发誓要做到的。你不要太灰心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夜晚又来临了,莫利纳慨叹地说:“真不知今晚外面是怎样的了?”

“我猜想不太冷,但很潮湿,”“唔唔,也许是这样。瓦伦蒂,潮湿的天气总使我敏感,浑身发痒。但今晚我却没有这种奇痒。”

“我的感觉也很好。”

“饭还合胃口吗?”“行,饭……”

“存货不多了,小伙子。”

“都是我不好,莫利纳。”

“我俩都有错,吃得超量了。不过,明天至少还可以有点奶酪、面包和蛋黄酱吃……”

“明天再说吧。”

“瓦伦蒂……”

“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别笑。”

“我想……睡着了,就不要再醒来。当然想到妈妈,想到她会孤独,我心中就不安起来。

我告诉你,我最想做的事莫过于死去。”

“但你得先给我讲完故事。”

“呃,还有好多呢,光今晚讲不完。”

“别忘了,这也许是你给我讲的最后一个电影故事了。”

“也许是这样,只有上帝知道。”

“睡觉前,先讲上一段。”

“讲到你听累了想睡觉为止。”

“好。上回讲到哪儿?”瓦伦蒂问。

“那姑娘下决心离开了大亨。她决定自食其力,她感到再这样生活下去是可耻的。今晚,她将首次在一家夜总会登台演出,下午彩排。想到要在观众面前再次露面,她显然有些紧张,双手颤抖着,但眼里却充满了无限柔情。她向提词人要了一支烟,在夜总会歌舞厅边上的希腊式圆柱前站下,用深沉悦耳的嗓音开始了对歌词大意的介绍:‘人人都说……人不在了,就能忘却,但我发誓……事实根本不是如此……从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刻,我从此只知道……懊悔。’这时,隐而不露的乐队为她伴奏起来,她放声高唱:

‘你偷走了我心中为你珍藏的吻……这是不是你?’在乐队短短的停顿中,她有节奏地漫步到了房间中央,转了一圈,又高唱起来:‘爱的心在燃烧,你怎么能离开!……当你发现我的心己捧出……带着无比的狂喜……你,却在远方……象孩子一样哭泣,寻找那天我给你的喜悦……’歌虽说唱完了,但她整个人好象完全忘记了自己,她的脑海里只有青年记者一个人。所有观看排练的人都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她高高兴兴地走回了化妆室,思忖着记者得知她离开大亨,将会重新参加工作。然而,一个沉重的打击正等待着她。大亨已买下了整个夜总会,未等她登台正式演出,夜总会就被命令停止营业。此外,她还收到拘押票,原来大亨已收买了全部珠宝商,说她持有的珠宝都没付过现款。她意识到该死的巨头已横下心来阻挠她工作了,想逼她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但她决不愿就此屈服,她和自己的经纪人商定,什么活都干,等候有机会签一个好合同再出来演出。”

“而那个在维拉克鲁斯的青年记者,这会儿己把手头的积蓄用了个精光,到了不得不出外找工作的地步。他不能再当记者了,他的姓名己上了同业工会的黑名单。多日酗酒使他脸部皮肤松弛,外表一副邋遢相,老板们谁也不想雇用他,他只得在一家锯木厂当苦工。由于体力不支,胃口锐减,他饭一口也咽不下去,整日只觉得口渴。一天下午,他终于累倒了,被人送进了医院。他发着高烧,在说胡话时叫出了她的名字。”

工人们翻遍了他身上所有证件,找到了她的地址,就往墨西哥城给她打电话。幸好,接电话的是好心的房屋管理人,他将口信捎给了姑娘。姑娘这时在一家廉价寄宿处租了一间小房间,她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准备动身前往维拉克鲁斯——可是,最艰难的事临头了:她没有钱买车票。寄宿处的老板,那个又老又胖的讨厌家伙听说要向他借钱,一口回绝了。她说好话,陪着笑脸,老头这才松口说,行,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接着你就看到了他夜晚钻进了她的房间。

“她慢慢地走进了病房,一步步地走向青年记者。病房里全体病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穿戴朴素,一身白衣,头发往后简单一扎,没戴任何首饰,但美极了。然而,她的一无所有对记者来说,具有另一层意义,她已摆脱了大亨提供的豪华生活方式。一见到他,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

这时,实习医生过来告诉记者,主治医生关照他可以出院回家了。眼下他需要的只是要注意身体,好生养息,千万不要再去碰酒了。记者苦笑地反问他的家在哪里?姑娘忙回答说,他有家,现在她就领他回家——她事先在维拉克鲁斯郊外借了一间房子。房子不算好,但有海风吹拂下的椰树遮荫。一到住处,她见他太虚弱,忙铺床让他休息。他躺着,手紧握着她的手,不住地说他不久就会恢复的,因为她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无比的喜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她的精心护理下,他恢复了健康。但是他也有点心神不定,因为她总不让他去她工作的那家豪华旅馆。每晚她去唱歌前,也不让他陪着,至多让他送到家门口。慢慢地,嫉妒心又钻进了他的头脑。他问她,为什么象她这样的歌星竟然不上报?她回答说,这是为了防止大亨闻讯追踪而来。至于不让他在旅馆露面,原因简单得很,怕大亨派人来杀他。一天,他终于去了那配有正厅晚餐俱乐部的一流旅馆,旅馆张贴的海报上只字不提她的姓名。他向人打听,但谁也没见过她这人。听了她的名字,人们总算隐隐记得她是以前的一个明星。记者绝望了,他在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看到了最不愿目睹的一幕:低级酒吧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妓女,这不是别人,正是她。原来她是这样挣钱来养活他的!他躲了起来,不让她瞧见自己,随后伤心地回到了家中。清晨,他第一次在她回家时假装熟睡了。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外找工作去了。他很晚才回家,但一无所获,反倒把她急坏了。晚上,她又要到街上去兜客了,他乞求她:‘不要再去了,因为夜里很危险。今晚就和我呆在一起吧。我怕以后再见不到你了。’她叫他别紧张,她出外完全是为了生活:房租要付,明天还要去看医生。

她瞒着他,同意了医生提出的新的治疗方法,但收费昂贵。她还是离家了……他意识到自己己成了她肩上的沉重负担,压得她含垢忍辱来养活他。他来到海滩,看着渔船在夕阳中满载而归,天空此时己挂起了一轮明月。热带海面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浪,万籁俱寂,唯独他的心不平静。渔民们哼起了一支很悲哀、很悲哀的渔歌,小伙子填了歌词,把它唱了出来。这支歌的歌词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大意是请月亮给她捎个信,因为月亮将和她一样,出发到城里去过夜。对她说,要保重,因为过着妓女生活的夜晚只会带来痛苦,令人最后哭泣。次日清晨,她回家到处找不到他的人影。他留了一张条子说,他爱她爱得发疯,但他不愿成为她的负担。她不必再去找他了,因为上帝如果有意让他们再相会……他们不必付出痛苦也会再见的,她看到家中扔下了好多烟头,还有一只火柴盒也遗忘在那儿。一见这火柴盒,她什么都明白了,知道他已看见过她,因为在码头酒吧内,人们能随手拿走这样的火柴盒。……”

“没了?”

“不,还有好多呢。我们还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讲完故事的结尾。”

“你想睡觉了?”

“不。”

“那又怎么啦?”

“这部影片真的使我灰心丧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讲起这个故事。”

“……”

“瓦伦蒂,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都预感到什么?”

“他们将会把我关在另一间牢房里,再也不让我出来了。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再看到你了。”

“猜测未来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莫利纳,无法预知可能发生的事。”

“我担心事情会变坏。”

“坏到什么地步?”

“瞧,对我来说能否出狱是个很重要的题,但这主要是为了我母亲的身体。另外,我又担心没人在这里……照顾你了。”

“你就不为自己着想?”

“是的。”

“莫利纳,我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

“很复杂。呃,是这样的,从肉体上来说,你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唔唔……”

“当然,从各方面来看,你也不低人一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想象男人那样干?”

“不,我不能那样……”

“为什么?我不理解的正是这一点……并非所有的同性恋者都是那样的。”

“对,有各种各样的同性恋者。但我,我不喜欢那样做,”“我想听的是,假如你喜欢当女人……那你不应该由于这点而感到比别人差……你用不着屈从别人。”

“但如果一个男人……是我的丈夫,他就会发布命令,这样他就会感觉良好。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这样做使他成为……一家之主。”

“不,一家之主和一家之妇必须平等相处。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剥削形式。”

“平等了,就没有乐趣了。”

“为什么?”

“呃,这完全是家庭秘密……所谓乐趣就在于,当一个男人拥抱你时……你可能感到有点惧怕。”

“不,那全错了。是谁把这种思想灌输给你的?”

“我就是这样体会的。”

“谁用这种胡说八道塞满了你的脑袋,使你从小就接受了这种无稽之谈?做一个女人,根本用不着成为……殉道者。我如果不是怕疼的话,一定会叫你来爱我,证明一下作为男人,并不意味着享有高人一等的特权。”

“别再说了,这种谈话实在毫无结果。”

“对我来说,却很有意义,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

在阴森的监狱长办公室里,监狱长正给他的上司内务部长打电话,汇报他精心策划的计划。

“几分钟后,我就要见他。是的,我们答应再给莫利纳一星期的时间。另外给瓦伦蒂造成这样一个印象:莫利纳要转牢,他将获得赦免。是的,这完全是莫利纳的主意。当然,时间很紧迫。是,明白了,他们在对左翼分子发起反攻之前,想掌握内幕情况。万一他真的没有东西要传递,没进展,对莫利纳应该怎样处置?明天一早就释放?是,不能浪费时间了。我明白,今天不放,这样就让瓦伦蒂有时间盘算计划。太完美了。假如他叫莫利纳捎信,莫利纳就能把我们引到他们的家门口。问题是不让他知道自己被跟踪。”

“我们的莫利纳有些不正常,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他好象隐瞒了些什么。莫利纳被他拉过去了?不,他是害怕瓦伦蒂的人报复。”

“瓦伦蒂可能对他作了工作?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莫利纳不希望在离开这里时,同任何人达成妥协,包括瓦伦蒂。是,请原谅我的插话。此外还有一种可能……”

“是这样的,如果莫利纳出去前还不能向我们提供任何线索,我们还准备了一个方案:登报或放出风去,说莫利纳是个间谍,他已给警察提供了有关瓦伦蒂组织的情报。瓦伦蒂的人听到这一消息后就会来找他算账的,到那时我们再把他们包围。一旦莫利纳出狱,可能性就更多了。

啊,我很高兴,别客气。当然,等莫利纳一离开办公室,我就再向你打电话。好,好,马上打……再见。”

下午,莫利纳被带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向他射来冷峻的目光。莫利纳不禁打了个颤抖。

“事情怎样了,莫利纳?有什么进展?”

“恐怕没有,长官……我想……我是多么想……”莫利纳惊慌地回答。

“一点也没有?”

“是……是的”。

“瞧,莫利纳,只要你给我们略微提供一些情报,我就有理由释放你。对你直说吧,释放你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只等我签字。”监狱长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了冷笑。

“哦,我明白,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总该有点迹象吧?任何线索都足够使我们采取行动,也足够让我们理所当然地在你的文件上签字。”

“实话对你说吧,根本无法接近他——瓦伦蒂象一座坟墓那样寂静。长官,他什么都怀疑。

我对他毫无办法,他不是……他不是个人。”

“那让我们说人话吧,你我都是凡人……想想你母亲,想想你会给她带来的幸福。只要你释放出狱,其余的事你就别管了。”监狱长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继续说:“莫利纳,你用不着担心他们报复,我们将昼夜不停地对你进行保护,你绝对安全。”

“这我知道,长官,你能考虑到这点,我很感激。但我没有办法,最坏的事莫过于捏造事实。”

监狱长沉下了脸,冷冷地说:“唔,莫利纳,我很抱歉。看来,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就连我的规矩行为也不顶用?”

“不顶用,莫利纳。”

“我的牢房,至少能让我还呆在原来的牢房吧?”

“为什么?你不想和一个比瓦伦蒂更会开口的人作伴?”

莫利纳哀求道:“长官,请看在大家热爱上帝的份上……”

“自制些,莫利纳。我们没啥可说的了,你可以走了。再见,莫利纳。”

监狱长按了下警铃。一个矮胖的警察推门进来。监狱长挥了下手,命令他把莫利纳押回牢房。

莫利纳急忙扯着监狱长的衣袖,苦苦哀求起来:“我求你了,别再夺去我唯一的机会了……”

“别忙,话还没说完呢。明天把东西准备好,你被释放了。”

“长官。”莫利纳瞪大了眼珠,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明天,明天一早。”监狱长意味深长地说。

莫利纳那兴奋不已的神态引起了瓦伦蒂的注意。他急切地问:“说吧……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明天,我要自由了。”

“是吗?”

“他们让我假释。”

“真是好运气,莫利纳!快告诉我,这是实话还是你自己编造的?”

“是实话。”

“真是好消息。”

“你为我感到高兴,这太好了。”

“我为你高兴,但也为别的事情高兴……莫利纳,你将能为我做件连你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好事。我保证你没有任何危险。”

“什么事?”

“瞧,最近几天,我想出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行动计划,如果不把它转达给我的同志,我会急死的。我一直在想办法……现在你正可以帮我个忙了。”

“不,瓦伦蒂,你疯了,这种事我干不了。”

“就听我讲几句话,事情容易得很。你只要把整个过程记熟就行了。”

“不,今天你精神不太正常。假如他们看到我和你合作,就会跟踪我的。”莫利纳慌乱得很。

“留心些就是了。你可以等上几天,等上一、两个星期。呃,我告诉你如何断定被人跟踪。”

莫利纳拼命地摇着手,拒绝道:“不,不,瓦伦蒂,我只是被假释。稍微出点事,他们就会重新关押我。”

“我向你发誓,这事没有一点危险。”

“瓦伦蒂,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听一个字。”莫利纳用手指塞住了两个耳孔。

“你想不想让我有朝一日也出狱?”

“哦,怎么会不想呢!”

“那你就得帮助我。”

“别告诉我你同志的事,我干不了这类事,如果他们抓住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我要对同志们负责,而不是要你来负什么责。如果我要你去做事,我必须肯定这当中没有危险。你要做的事就是等过了几天,你到某个公共电话亭打个电话,不要在你家里打,安排个假地址。”

“假地址?”

“对,以防电话被人窃听。安排地点必须用暗号,比如说,你告诉他们在里奥咖啡店碰头。

他们就知道真实意思是什么,我们总是用电话联系的,明白吗?如果想到某一个地方去,口头上只说是别的地方,说是纪念碑剧场,其实是我们一个同志的家,说广场旅馆,则是博尔多街的一个角落。”

“我害怕,瓦伦蒂。”

“等我解释完了之后,你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你会发现传递消息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假如电话被人窃听,我会不会被抓?”

“打电话时你的声音伪装一下,就不会被人抓住了。我来教你,办法有成千上万。例如嘴里放块奶油硬糖,或者舌头下放支牙刷都行。”

“不,瓦伦蒂。”

“我们过会儿再讨论吧。”

“我不干!”莫利纳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到了晚上,莫利纳终于平静下来。他望着苦闷而又生气的瓦伦蒂,不禁心软了。他悄悄地挨近瓦伦蒂,轻声轻气地说:“瓦伦蒂……假如我带了信,你认为能帮助你早些出狱吗?”

“唔,这对我们的事业有很大帮助。”

“而不是为了让你早些出狱?”

“是这样。别再去想了,算了吧。我们以后再说。”

“我们在一起谈话的时间剩下不多了。”

“我们还有一整晚上呐。你得把电影讲完,别忘了。你一连几天都没讲。”

“那是因为这个故事使我感到悲哀……如果你想要听,我就讲。讲完后我发誓再不用自己的问题来打扰你了。”

大亨一直在寻找姑娘的下落。他已经知道,她过起了贫民的生活。他对自己错待她的行为感到内疚。那天早晨,大亨那辆豪华轿车开到了海边那间小屋前。他让司机去找姑娘,但被她拒绝了。于是大亨亲自出马,他请求她原谅,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情,出于失去她的绝望心情。姑娘哭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向他诉说了。

大亨听后,觉得姑娘能作出这样的牺牲,说明她深深地爱着他。‘这些都是属于你的’,他说着,把一只盒子递给她,这盒子里放着她的全部珠宝手饰。他吻了吻她的前额便走了。姑娘开始发疯似地到处寻找她的爱人,但一无所获。她到监狱、医院等地方去找,终于在一间住满危急病人的病房里找到了他。他的身体已病入膏肓,见到她来,他微笑了。他让姑娘走近些,这样他能抱住她。姑娘跪在床前,他们互相搂抱着。他告诉她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昨天晚上他真怕会死去。今天早晨,他好象脱离了危险。他说,等身体一好,他就去找她。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他俩的爱情,相反,他们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姑娘朝站在床边的修女看了一眼,好象要她证实一下,他的身体是否真的会恢复健康。修女摇了摇头。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说他已找到了新工作,为一家大报做事,他还有可能当驻外记者,这样他俩就能远走高飞,忘却所有的苦难。

这时姑娘意识到,他正在发高烧,说胡话。他说道,他又写了首新歌,先得由她来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哼着,她跟着他逐字逐句地重复。

背景音乐开始响了起来,这音乐象是来自大海,他想象自己与姑娘披着黄昏的阳光,双双来到码头上,乘坐着扬起风帆的渔船向无限的远方驶去,那儿海天一线。姑娘告诉他,这首歌写得太美了。但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死了,一双眼睛仍然睁着。也许他这一生中最后看到的是他俩永远手挽着手,乘风破浪驶向幸福彼岸的憧憬。

“姑娘抱着他,嚎陶痛哭起来。她把珠宝全部留给了医院的修女,让她们用这笔财产来照料穷人。她象个梦游者,神情茫然地来到了他们一起住过的小屋,走上了海滩。渔民们唱起了他的歌曲。原来,他的歌声己传到渔民中间。她继续朝前走着,她的脸向着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太阳。这时,你能听到这样的歌声:‘……现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现在你爱我……我更爱你……让昨天漂流过去……让生活从今天开始……我多么幸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天几乎黑下来了,她的影子仍在移动,但毫无目标,象个飘忽的灵魂。这时,你会看到她的一个很大、很大的脸部特写,她满含着热泪,嘴角挂着微笑……好了……没了……老乡。这是个令人迷惑的结尾,是不是,瓦伦蒂?”

“不,这挺符合剧情的,这是影片的最佳部分。”

“为什么这样说?”

“这意味着,即使她一无所获,然而她的一生中至少有过一种真正的感情。这点己足够使她满足了,尽管这种关系已经结束了,完了。”

“但是当你获得了很多幸福,到头来却一无所获,这岂不是更加受罪?”

“莫利纳,你要牢记一点,人的一生可能是短暂的,也可能漫长,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暂时的,没有永恒的东西。”

“是啊,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体会却是另一码事了。”

“至少你得论证一下,让你自己信服。莫利纳,我会想念你的。”

“瓦伦蒂,假如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总是我起的头。如果不是你自动要,我是不会向你要求什么的。”

“是这样。”

“作为告别,我确实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吻。”

“你说得对……。”

“等明天我临走前。别怕,我现在不想要你吻。”

“好。”

“我很想知道……你吻我时,是不是觉得讨厌?”

“唔唔,那一定是怕你变成一头豹。”

“我不是豹女。”

“说得对,你不是豹女。”

“做个豹女是桩很悲哀的事,不能被人吻,或者得不到任何爱的表示。”

“你,你是个蜘蛛女,你把男人诱入了你的网中。”

“太美了,哦,我喜欢听这句话。瓦伦蒂,我在世界上最爱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妈妈。”

“……”

“你真的会记住我?”

“我从你这儿学到好多东西,莫利纳。”

“你说疯话啦,我只不过是个笨蛋。你能学到什么呀?”

“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使我想到了许多事。”

“我答应你一件事,瓦伦蒂……每当我想起你,内心就感到幸福。这正是你所教会我的。”

“还答应我一件事:要叫人尊敬你,你不能让任何人虐待你、剥削你。谁也没权剥削他人。

请原谅我的重复,因为我上次讲的时候,你不太喜欢听。”

“……”

“莫利纳,答应我今后不让任何人随意摆布你?”

“我答应……”

夜已深了。莫利纳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复去地滚着,终于又坐直了身子,轻轻地呼唤着:

“瓦伦蒂……瓦伦蒂……你睡着了?”

“干什么?”瓦伦蒂也没睡,他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着往事。

“你把要转达的情报告诉我。”

“行……”瓦伦蒂高兴地坐了起来。

“是的。还有,瓦伦蒂,你能确定他们不审问我?”莫利纳担心地说。

“我能肯定。”

“那我就按你说的去做。”

“你真不知道这使我有多高兴。”

第九章 3018号囚犯的监视报告

监视报告:3018号囚犯路易斯·艾伯特·莫利纳于9日获假释后,一直置于CISL和tISL两家的窃听装置共同监视之下。

9日,星期三。

目标于上午8:30释放,大约9:05到家。然后他的脸在窗口出现了,四处张望,但有好几分钟注视着西北方向。10:16打电话找拉罗,拉罗坚持要他谈谈狱中征服战。目标回答的大意如下:

传说的狱中性行为纯属虚妄。双方答应周末去看一场电影。

下午6:22,目标打电话给一个叫萝拉阿姨的妇女,话题集中在母亲的健康问题上,萝拉阿姨谈到她无法照料他母亲,因为当时她自己也病倒了。

10日,星期四。

上午9:35,目标离家,在距家两个街区的干洗店停了下来,送进去一大捆衣服。

上午11:04,目标接到了亲戚打来的电话,他们是阿图罗叔叔和玛丽亚·埃斯特阿姨,电话中说欢迎他归来。接着,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嗓音打来了电话,她名叫埃丝苔拉,大概是他的表妹,过一会儿她又把电话递给了她母亲。目标叫她奇查阿姨,他们祝贺他因为行为规矩而提前出狱。尽管电话中一直用耳语说话,但我们仍然十分注意。

下午5:00,天气寒冷,目标还是照常打开窗子,在窗前站了相当长时间,象昨天一样向西北方向观望。

晚上6:46,拉罗太太打电话,邀请目标乘车兜风。目标答应,但要求不得超过9:00,因为他要与母亲和姑姑共进晚餐。几分钟后,目标在门口等车,车上下来两个男人,而不是事先讲定的一男一女。在途中,目标不停地往后窗打量,显然意识到自己己被跟踪。

11日,星期五。

上午11:45,目标接到一个声音刺耳的人的电话,目标称他“教父”。根据那人的假嗓音来判断,电话有些值得怀疑,但谈话的题目主要涉及目标今后的行止。教父表扬目标出狱后循规蹈矩,提醒目标以前在当橱窗设计师时如何与同一个商店里的一名少年发生性关系。电话挂上后,隔了几分钟,拉罗又来电话,两人在电话中提到了一连串女人的名字:玛丽莲、吉娜、格丽泰、玛琳、默尔和海迪等人。值得强调的是,通话不象包含什么暗语,而只是一大串的笑话。

下午7:00,目标打电话,对方自己声称是“餐馆”。目标询问一个名叫加布里埃尔的人,加布里埃尔立即拿起话筒,语气听来相当震惊,但是接下去讲话的调子非常友好。他的嗓音男子气十足,但发音属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带的社会下层。双方讲定往后如果目标不能来餐馆,就在这个加布里埃尔上班时再通电话。此人可能是个侍者。紧接着,目标又出现在窗前。因为天气寒冷,窗子没打开,目标拉开了窗帘,观望的方向仍是西北——国家监狱的精确位置。

12日,星期六。

目标与母亲、姑姑离家,叫了辆出租汽车。

下午3:25,来到阿维尼达·卡尔多大街的萨伏伊大影剧院。三人坐在一起,没有交谈一句话。下午5:40离开剧院,乘公共汽车回家。下午7:00,目标打电话给餐馆,这回听清楚了,餐馆的名称叫:“马洛奎因餐馆”。目标在电话里对接电话的加布里埃尔解释说,他要在家陪伴母亲,不能去餐馆。加布里埃尔提议星期一再说,他将上日班,因为星期天店堂关门。后来,计划又作了些变动,时间往后挪了。正如在前一份报告里说的,我们作出了努力,通过那地区的CISL,确定了加布里埃尔的身份。

13日,星期日。

马洛奎因是一家西班牙餐馆,经营了将近50年,地点是卡勒·萨尔塔街56号。经理证实加布里埃尔·索雷在他店里当侍者已有5年,对他的诚实,经理没有丝毫怀疑。此人没有显示任何激进政治倾向,从不参加工会会议,也没有政治上活跃的朋友。

目标家中今天只来一个电话。上午10:43,奇查阿姨又用耳语打了电话。这次听清楚了,她叫目标等人下午1:00到她家,因为她特地为他们烧了一些菜。中午12:30,目标、他的母亲和阿姨在街角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卡勒·德安富内斯街1998号,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从这幢平房中走出,迎接他们。

14日,星期一。

上午10:05,目标拨电话号码,号码属于一家时装用品小商店。接电话的一方声称他们真的需要目标提供服务,要他于下星期一来店,商谈薪水问题。打完这个电话,目标打电话给侍者加布里埃尔,解释说他今天陪伴母亲而不能去那儿。加布里埃尔显得不感兴趣,会面的日子没有定,目标答应本周内再向他通电话。我们早就放弃将加布里埃尔作为怀疑对象的可能,但仍建议在马洛奎因安置窃听器。

21日,星期一。

目标于上午8:37出外,乘公共汽车到阿维尼达·卡维尔多,随后再乘车到圣菲·荷卡亚俄,步行5个街区,最后到达目的地:贝鲁蒂街1805号。他与两个男子讲过话,检查了一遍准备搞橱窗的地方,一起喝了咖啡,随后朝相反方向回家。

上午11:30,打电话给朋友拉罗,这次谈话语调严肃。目标说他次日开始上班,但工资问题尚未谈定。来电只有一个:罗拉阿姨。她长时间地与目标的母亲谈话,双方对目标有了工作表示高兴。

22日,星期二。

目标上午8:05离家,9:00到时装用品小商店。走到最后两个街区时,目标奔跑起来。中午12:30出外吃午餐,他在位于阿库亚乔街和里奥·班巴街之间的江克尔街一家咖啡店,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必须指出的是,他拨了三次号,拨完便立即挂上。随后又接通,说了3分钟话。所有这些现象都十分奇特,因为在他的工作地点也有电话。对目标家、马洛奎因餐馆以及朋友拉罗的工作处都立即作了核对,证明目标均没有向以上三个地点联系。

23日,星期三。

目标于上午7:45离开家,8:51到达工作地点。中午12:30,目标停下活儿,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商业银行总行。他朝储蓄窗口走去,取出了一笔现金。之后,他叫了第二辆出租车到苏伊帕查街157号公证处办公室,18分钟后离开,又叫了第三辆出租车到贝鲁蒂街买东西。晚上8:15到家。9:04又离开家,换乘了两辆公共汽车,步行到阿维尼达·科多巴和麦德拉诺街,再从那儿走到索莱和麦德拉诺街。他在麦德拉诺街的拐角歇了将近一个小时,注意,这个拐角离开哥斯达黎加十字街口只有几码远,站在这儿能全部看到从四个不同方向来的人。因此,这一定是由一个或几个人选定的,预备来躲避警察的监视。目标等着,没与人交谈过。有几辆轿车开过,但没有一辆停下。

目标直接回了家,看来他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监视。参谋总部认为,目标己和一个或几个人安排了一次会面,但他或他们已注意到了监视。

24日,星期四。

根据不同报告,目标从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只剩下了保留户头的一点钱。在齐斯·路易斯·纳里·卡斯特罗公证处办公室里,目标留下了一封已封口的署上他母亲姓名的信。根据该处经理陈述,信中藏有以上提到过的那笔储蓄存款。

……根据指挥部的决定,我们取消了原定计划,即向报界公布有关瓦伦蒂向莫利纳虚构的自白书和莫利纳充当情报密探的消息。这是考虑到目标和瓦伦蒂同党之间已经接近,或即将可能接触。

25日,星期五。

早晨,目标来到工作处。中午12:30他独自离开,去赫拉斯街2476号的一家烤馅饼店吃午饭。

目标先用该店的公用电话机打电话,拨了三次号,并立即挂上,说了几分钟话,情形与上回完全相仿。接着他去吃午饭,吃了一、二口后,就弃下几乎没动过的餐盘走出了店门,回去干活。

下午6:40他离开工作地点,跳上公共汽车,随后再转地铁,在乔丝·玛丽亚·莫雷诺车站下了车。

他步行到里格洛斯和福莫萨,等候了约摸30分钟,也就是说快过了中央局的规定时间。根据规定,假如这时目标还未与一个人或几个人碰头,就得逮捕他,押回受审。为此,与我们巡逻队紧密接触的两名CISL特务走过去逮捕他。目标要求对方出示证件。就在这一瞬间,一辆路过的车子射出了好几颗子弹,打伤了CISL特务胡艾昆·佩龙和目标,两人立刻倒在地上。几分钟后,巡逻队才赶到现场,但追赶激进分子已为时过晚。莫利纳没等到巡逻队对他进行急救,已断了气。根据巡逻队的印象,激进分子为了防止目标有可能坦白,宁愿除掉了他。

此报告一式四份,送往指定的人员,原稿留在办公室作为永久档案。

第十章 瓦伦幻蒂的幻觉

医院急救室。

“你身上哪个部位最疼痛?”一位实习医生问道。

“啊……哎哟……哎哟……”

“一说话就疼的话,瓦伦蒂……你就别硬讲话了。”

“在……在……这儿……”

“三度烧伤,是哪个畜牲干的!”

“哎……哎哟,请……别……”

“你几天没进食了?”

“三……三……”

“杂种……听着……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答应我。”

“……”

“听我说,眼下不会有人来急救室,我冒险给你打一针吗啡,这样你就能好好地休息了,要不然你还得疼上几天。如果你要注射,就点点头。但你永远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因为他们会把我马上赶出医院的。”

“……”瓦伦蒂忍着痛,点点头,冷汗从额上沁了出来。

“好吧,一会儿你就得到解脱了。只要来那么一丁点儿,你的疼痛就开始减轻了。”

“……”

“他们折磨你的方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腹股胸都烧伤了……得几个星期才能痊愈。到明天,疼痛就好些了。”

瓦伦蒂仿佛觉得疼痛减轻了,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突然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飘动。“‘别害怕,瓦伦蒂,实习医生是个好心人,他会照料你的。’这是玛尔塔在说话。玛尔塔……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睁不开眼睛,走近些,玛尔塔,不要停止与我说话。你能碰碰我吗?

‘别耽心,我在听着,要做到这点,得有个条件,瓦伦蒂,别隐瞒自己的想法。’不会有人偷听吗?‘不会。’玛尔塔,我一直感到剧痛。

‘我想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没人会听见吗?

‘没人。’玛尔塔,亲爱的,我听到你在我体内说话。‘那是因为我在你的体内。’是真的?能永远这样吗?‘只要你我之间互不保密。’那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个好心的实习医生领着我从这条很长、很长的隧道里走出来,他告诉我,到最后将会看到亮光。‘你怕不怕醒来仍然发现自己在囚牢里?’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帮助我越狱?我仿佛感到手和脸己照到了阳光。‘快见到亮光了?’啊!是大海,那儿有一大片火热的沙滩,我得赶快跑,不然脚跟都要烤伤了。‘你能看到什么?’从此岸望到彼岸,连一只硬纸做的小船也见不着。‘你听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玛尔塔,象是有朵花掉在沙滩上,如果浪头涌来,会把它卷得很远很远。

‘风会不会将它吹走,吹到大海里?’没关系,我会游泳,我潜入水中,在花朵沉役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土着姑娘,要不是她游得那么快,我准能追上她。我累了,在水下游了那么一长段,肺中己没了氧气。但是,玛尔塔,土着姑娘抓住我的手,把我举出了海面。我忘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我紧贴着她的身体,土着姑娘脸羞得赤红,将双臂围住了我。我的手是热的,我碰她哪儿,那儿马上就干了。我碰她的脸、那披到腰际的长发、臀部、肚脐、乳房、双肩、背……‘我能求你把她当作我吗?’行啊。土着人用手指按了按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但对你,玛尔塔,我将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这样就不会离我而去了,你就能与我时时在一起,尤其是现在。

我还要告诉你,土着姑娘闭上了眼睛,她已睡意朦胧了。我这双眼皮也那么沉重。‘你不感到冷吗?夜深了,你睡在野外,海风凉极了。’不,我不感到冷,我的背贴在一块光滑、温暖的床单上。自从我来到这海岛,我夜夜睡在上面,这床单其实是一个女人光滑、温暖的皮肤,我看到这女人原来就是海岛。‘是土着姑娘?’我看不清脸,她离我太远了。我继续在水下游着,在水下,我母亲听到了我的思想,我们交谈了起来。

她问我,报上登的那些东西是否是事实?报上说我的同室囚友死了,他死于枪下。她问我,这是不是我的过错?‘你怎么回答她?’我说,是的,那是我的过错,我很悲伤。但仅仅悲伤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只有他本人才清楚,他究竟是悲伤还是幸福地死去。他为了一个正义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了一个正义的事业?……我认为他故意让自己被杀,那样的话,他就能象电影中的女主角那样地死去。根本不是什么正义事业。’这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但我在牢房里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他己使我养成习惯,夜夜要听他讲故事,就象催眠曲一样。即使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儿,我也无法给他通电话,请他吃饭了。而他却请了我那么多次。我头抬着游泳,这样我就不会错过岛岸。我游到了沙滩,人累极了。天没黑之前,我得采些果子。到了夜晚,万物都呈现出银色,因为胶片是黑白的。‘那背景音乐呢?’是非常轻柔的葫芦声和鼓声。‘这是否表示危险?’不,这音乐告示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的到来,她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衣,她脸上蒙着一个银色的面罩……她不能往前走了,在密林深处,她陷入了蜘蛛结成的网。不,蜘蛛网从她的身体内生出来,蜘蛛网成了她身体的一个部分,那么多的细丝象绳索一般,那么多毛。我觉得恶心。‘她没说话?’是的,她在哭,我问她为什么流泪,她回答说,她哭是因为有些永远不能知道的事,是因为结尾象谜一样。我回答她,我总是竭力为每件事找答案解释,但事实上,我仅仅是因为饥饿才说话,只不过没有勇气承认罢了。她看着我,越来越悲哀,越来越多的泪水滚落下来。‘你是不是饿了?’是的。‘它的味道很香吗?’是一条烤仔鸡的鸡腿、夹着一大块新鲜奶酪的脆饼、薄薄的熟火腿肉、冻胶水果、一块南瓜……我用不着担心不够吃,多亏蜘蛛女给我搞来这么多好吃的。吃了那么多东西,又睡了一觉,我又健壮起来了。我的朋友正等待着我去进行旷日持久的战斗。‘我最不想知道的就是你的同志的姓名。’玛尔塔,我多么爱你,这是我唯一能对你说的话。我是多么担心你会问我这件事,这样我会永远失去你。‘不,瓦伦蒂,亲爱的,那不会再发生了。这梦虽短,但却是幸福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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