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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门娇》


【001】 明珠蒙尘

庆历十七年,冬。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早。

尚才十一月,已是烈风摧木,严霜结庭。飞沙走石,刮擦着早早打烊歇业的门店,在寂静如死的北地寒夜,发出咔擦咔擦的巨响。远远的,一盏风灯如豆,一摇三晃地挪动过来,如怒海中飘摇的浮舟,似随时会被这漫天风沙淹没无踪。

“稳着点儿,稳着点儿!”

“这大的风,一溜儿的冰碴子,小的们已经抬的很仔细了。”四人一抬的小轿子,轿夫提着风灯,捂着头脸,传出的话音呜哩呜噜的,“您担待些,马上就到咯。”

“一刻钟前就这么说,这大冷天儿的,姑奶奶我要是得了风寒,刘公子怪罪下来,你们可仔细着小命!”不同于北地女子的粗犷,轿子里的女音绵软,便是嗔怒,都带着股钩人的劲儿。

“小的哪敢骗您哪,这次是真真的,拐过这鹿儿巷,就回坊子咧。”

小镇子的格局多是杂乱,七拐八弯的巷子不少,若能从上俯瞰,便如条条长蛇幽深盘行着,纵横交错,**犬相闻。要不是熟路的内乡人,像这种风沙迷眼的恶劣天儿,非得鬼打墙不可。

不一会儿,鹿儿巷打个转,出来就听见了人声鼎沸。

那是一座三层小楼,就着苟延残喘了一路的风灯,正正看清楚上头那镶金底儿的大红匾额,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在这荒僻之地也算气派,偏生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下作气儿。

——教坊司。

厚毛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轿中女子明艳艳的面庞,“嬷嬷,嬷嬷,女儿回来了,快来扶一把!”

“要死了,你这小蹄子,可三天没见着影儿了。”楼门一开,浓妆艳抹的妇人快步迎了出来。这嬷嬷年纪不小,丰乳肥臀,一身亮眼的玫红牡丹袄,嗓门儿奇大,说话又急又快。

“瞧您说的,刘公子不让走,我又哪敢提回来的事儿。”少女换上张谄媚脸儿,挽着她的胳膊,娇嗔道:“女儿在外头可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就想着嬷嬷了!这趁夜紧赶慢赶的回来,反倒换来您一顿数落。”

“闹了半天,还成我的不是了?”嬷嬷一瞪眼,作势掐她脸蛋儿,“我看你不是睡不着,是刘公子压根儿不让你睡呢。”

“哎呀,女儿不依……”

这一少女一妇人,互相调笑着,亲亲热热进了小楼。

外面的寒冷昏黑立时被温暖和光亮所取代,金碧辉煌的一堵墙将里外分割成两个全然对立的世界,一边萧萧瑟瑟关门闭户,一边莺莺燕燕袒胸露怀。酒香、肉香、胭脂香,大大嗅上一口,让人从头到脚都熨帖起来。

“啧啧,这大厅里头的男人们,就是怀里搂着一个的,都忍不住往这边儿瞧呢。”嬷嬷舒坦地吁出口气,接过小丫头奉上来的热茶,也不喝,只端着朝少女猛瞧,灯光底下,俏脸飞霞,杏眸善睐,明艳逼人的紧!“难怪把刘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别说这穷哈哈的北地了,就是京师,就是苏杭,咱们兰莺儿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兰莺捂嘴轻笑,眉眼间掩不住的得意,“不过他倒是说过,等几日派人来接我呢。”

“呦!这可是大喜了!”嬷嬷一拍大腿,“我就说么,刘公子就是那孙猴儿,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儿去!天上掉下的金龟婿你可得抓牢了,我琢磨着,这是要带你回本家呢。”

“大喜什么呀,回了本家又怎么样,左不过没名没分的。若我还是当年的……”

“得了!”

没等她说完,嬷嬷便没好气儿地打断了,显然这等子老调重弹听了不知多少次,“当年当年,见天儿的想当年,咱们坊子里哪个当年不是官家小姐,今儿个还不都是伺候人的命。”许是觉得这话过了些,她笑着一戳兰莺脑门儿,光洁白净的额头,顿时戳出个红印子来,“早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你那死鬼老爹坟头都荒了吧,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开?”

兰莺只低着头,没吱声。

嬷嬷又是一声笑,靠在凭栏上慢悠悠喝了口茶,“你还别不服气,这人哪,最怕就是太瞧得起自个儿。要说金贵,上头那个金贵不金贵?”

她翘着兰花指,朝二楼努了努嘴。

兰莺下意识抬头,向往地看了眼。

“金贵又怎么样?想当年她们家的风光我是没见着,可光是听啊,耳朵根都听出茧子来。”嬷嬷嗤一声,“如今呢,获了罪,死的死,奴的奴,这明珠儿一样的千金小姐,不也被送到坊子里了?”

听她说的逗趣儿,兰莺噗嗤一笑,末了,又忍不住问上一句,“那明珠儿,如今可老实了?”

“啊——”

蓦然一声娇脆尖叫。

如此突兀的,打断了嬷嬷张口的回答。

紧跟着咣当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急慌慌夺门而出。

一系列变故又急又快,大堂陡然静止,乐声骤停,恩客妓子抬头张望。

兰莺正要问,便见嬷嬷一跺脚,“糟了!”

她已经听了出来,那一声短促惊叫,正是来自那“明珠儿”房里的侍候丫头。果不其然,二楼尽头处属于“明珠儿”的厢房门口,已围满了抻头张望的姑娘,环肥燕瘦,殷红翠绿,除了有客陪的,全被引了出来。

嬷嬷跑得气喘吁吁,“怎么回事儿?”

“不关婢子的事儿啊!”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噗通就跪下了。

“说!”

“是、是、是文姑娘……婢子都不晓得怎么了,明明烧热都退了,忽然就鬼上身样的发起癫来!可……可吓人……那身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丫头颠三倒四形容半天,大致也让众人听了个明白,不少姑娘惊呼一声捂住嘴巴,却掩不住唇边道道幸灾乐祸的讥诮。小丫头越说越怕,抖抖索索,“真的不关婢子的事啊,婢子也吓傻了,直到文姑娘一口血喷出来,连着晌午大夫开的药,黑乎乎的一滩!婢子……婢子才叫了那一声,赶紧就出来禀告嬷嬷了!”

嬷嬷脸色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提着心问了句,“死了没?”

“不……不知道。”

“废物!”

狠狠踹出一脚,踢得丫头倒翻出去,她看也不看大步冲向厢房,眼角的皱纹都忍不住抖动起来。刚才对着兰莺她自是说的轻松,实则哪有那么简单?教坊司里干了二十多年,那些门门道道的东西一早就摸了个通透:

——就是妓子,也分个三六九等!

就说兰莺她爹,小小一九品芝麻官,贪墨的那一丢丢银子,在京城大氏族的眼里也就一笑话。这等不入流的妓子,刘公子说带走,出了坊子改名换姓,谁会追究?可这“明珠儿”呢,名符其实的金枝玉叶,却是在文家倒台这巨大的雷声下,雨点子小小地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和一群小门小户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官家小姐”为伍?

这里头要是没点子猫腻,打死她都不信!嬷嬷越想越慌,待到看见厢房地面上那一摊黑乎乎的血,眼前一黑,险些就这么栽倒进去。

这要是莫名其妙地死了……

她哪还敢往后想?一个箭步蹿到床前。

床上的少女静静躺着,十四五的年纪,还生嫩着。然眉头紧皱,嘴唇紧抿,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倔种!想起这姑奶奶在坊子里的半拉月,饿也饿了,打也打了,偏生就是有人骨头比棍子还硬!一双柳眉见人就竖起来,一口白牙尖的小兽似的,那眼神儿狠的比刀利,屋里有点儿好东西全被摔了个粉碎,哪个丫头敢侍候她……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到底死了没?”

“哪那么容易死,这死丫头命硬得很,一家子让她克了个精光咧!”

“没了爹,也就是只拔了牙的小老虎,我要是她呀,早一尺白绫吊死了算了……”

一群家雀儿你一句我一句,风凉话说的好不快活,言辞之刻薄,将嬷嬷心底的怨气也勾了出来,心说拔了牙的小老虎,没了依靠,只能嗷嗷叫唤两声,这话倒也贴切。大冷天儿的,这死丫头的衣裳竟是湿漉漉的,不知虚出多少冷汗,前几日棍打的淤青未散,瘦脱了形的手臂上一条条狰狞的吓人。

啧,如今这“明珠儿”,可是蒙了尘咯!一股子快意袭上心头,她边探向少女的鼻息,回头喝道:“得了,没个清净,都闭——”

然而话音未落——

她猛地一顿!

双目圆睁,汗毛倒竖!

手腕上诡异地覆下一阵冰凉,陡然间滑腻腻的触感,竟是一只人手!

一句“诈尸了”几乎脱口尖叫,她大惊回头,嘎嘣一声,正正迎上了一双平静的乌眸。

------题外话------

我回来了!

第一次尝试重生文,不过依旧的,女强爽文宠文一对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然后发文之前我很忐忑,犹犹豫豫,唧唧歪歪,抓着一切能抓到的小伙伴表达我的担心和内疚。直到有姑娘告诉我,很多读者等了七个月,还在继续坚守……

于是红心闪闪,血槽满满!

一边喊着去tm的拼了,一边哆哆嗦嗦地点了“提交”,

感谢等待的姑娘,也致歉等待的姑娘,各种感动各种内疚各种爱你们!

还有那啥,想批斗拍砖的也不要大意的上吧!

我盔甲卸了……

盔甲卸了……

卸了……

了……

话说你们真的舍得么?嘤嘤嘤,我身体弱,咳,咳咳,咳咳咳,轻点啊……

【002】 脱胎换骨

是的,平静。

仿佛不论多么激烈的情绪,都会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陡然一轻,整个人安稳下来。

嬷嬷也是如此,那卡在嗓子眼儿里眼见着就要惊天动地的一声“诈尸”,愣是没吼出来。她怔怔看着这双眼,明明还是那么乌亮如玉,却好像一刹之间少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下意识缩回手,怏怏道:“醒了也不吱一声,人吓人可要吓死人的。”

床上的少女却恍若未闻,她眼珠转动,极其缓慢地将这似曾相识的厢房打量一周,露出一抹疲惫而自嘲的笑,“啧,梦见这窝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文初啊文初,起床重睡吧。”自言自语是个好习惯,十年囚禁,若非时常这般逗着闷子,早已丧失了说话的本能。

文初曲起指尖,习惯性朝着掌心一刺。

疼!

真疼!

眼前的一切却并未变幻,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亦没有令人发指的死寂。文初瞳孔一缩,久不能视物的她,竟清晰地看见嬷嬷拉长的脸色,“呦,还当你快死了呢,瞧着精气神儿不错么……”

嬷嬷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句句尖利刺耳的酸讽,文初却只静静盯着她的脸。这个女人,她当然认识,甚至这厢房外站的一排莺莺燕燕她也全部记得。十年的时间,不但没有使一切变得模糊,反倒从前种种清晰如昨。

正是这种清晰,让她一瞬间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混乱感。

文初闭上眼,再睁开,又重新阖了上。

这一次,睫毛轻颤,竟是再不敢睁开。眼脸下波澜微动的青影,如此清晰地传递着她的恐惧,怕再一次睁目,便又沦落入无穷黑暗中,沦落入地狱一般的囚牢——铁索穿骨,容颜尽毁,双目失明——她无惧肉体上的一切折磨,却害怕无休无止的等待无望,希冀无路,报仇无门!

身旁嬷嬷不断埋怨着什么,房外妓子交头接耳的哼笑,楼下遥遥传来的靡靡之音,甚至于隔绝在窗子之外的狂风怒咆闷雷声声,都被孤寂了太久的耳朵无限放大,狂轰滥炸着她的耳膜。

她却笑了,享受地倾听着久违的聒噪,终于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即便仍有疑惑,但无论如何,满足于眼前:从二十五岁回到了十五岁,从三尺地牢回到了教坊司。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胸腔震动轰鸣着,发出越来越大的笑声,嘶哑的,猖狂的,肆虐的,仿佛巨锤砸过冰面,激起一浪铺天盖地的冰碴,又冷,又狠,几近癫狂,“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啊!”

“她……”

“她疯了!”

门外声声尖叫,妓子们掩口惊呼。

站在床边的嬷嬷更是吓了一跳,赶忙后退,“还愣着干什么,喊杜大夫来呀!”

“等等,先回来!”才退了两步,冷不丁就想起之前那一双乌眸,那般平静到吓人的目光,岂是个疯子会有的?越想越觉蹊跷,嬷嬷眯起眼来,劈头就骂:“死丫头,耍什么花样?”

她也不指望这一句试探就能戳穿了,于是要多尖酸就有多尖酸地往下说:“我还道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只会绝食这一招呢,怎么的,死闹瞎扛没用,改来装疯卖傻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儿心,都说树倒猢狲散,谁还理会你一流放为妓的小丫头?”

这番话噼里啪啦甩出来,就听一娇脆的女音从走廊上远远传来,“嬷嬷你就有所不知了,女儿可是听刘公子说过,这大小姐的外祖家,也是有头有脸儿的呢。”说完人也走到了门口,正是在楼下帮着安抚客人的兰莺,“姓什么来着,女儿是记不得了,反正听说呀,是个世家大族咧!”

嬷嬷一愣,“世家大族?”

莫不是她想岔了,文家死了一家子,独留下这幺女贬到这儿来,不是仇人准备了后手,而是这“明珠儿”还有靠山?这么一想,心下又打起鼓来,便听兰莺咯咯直笑,“可惜呀,哪个大族敢要这样的外孙女儿,不怕把一家子都克死么。”

嬷嬷一瞪眼,听出点儿门道来,“你这死妮子,卖什么关子。”

“哪敢跟您卖关子,既然嬷嬷问了,女儿不得理顺好了再讲么——咱们文姑娘在京城可有名,八字硬的呦,大年初一从她娘肚子里爬出来,她娘就腿儿一蹬一命呜呼了。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灾星瘟星扫把星!人亲爹不在乎,外祖家能不在乎么,十几年了都不让她进门儿呢!等到前阵子文家出了事儿,一家子全被她克了个精光,第二日呀,外祖家就进宫咯!”

“进宫做什么?”

“莺儿妹妹,快说呀,专吊着咱们的胃口呢……”

妓子们催促着,无不听的津津有味目含艳羡,兰莺不由得意,正要往后说下去——

便听厢房内响起一道女音,“出去。”

文初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平躺在床榻上。她并未扭头,甚至眼角余光都未向这边施舍一点儿,只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知在看个什么还是想着什么。两个字,清清淡淡,似点到为止,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兰莺被她语气所迫,一时哑口无言,看向嬷嬷。

嬷嬷也心下打鼓,这一整个晚上,她眼前时不时晃出那道目光,只晃得她心神不宁。就说这个时候,明明死丫头还是那个,却偏生有什么不一样了,让人捉摸不透。对了!捉摸不透!她终于想明白了之前奇怪的——那双乌亮如玉的眼睛里,少的是怒火,没有了这半月来顽固乖张的怒目而视,却多了一层让人看不清的东西,就像是个毫无人气儿的行尸走肉,平静到心悸,死寂到心惊!

这人,还真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了?

嬷嬷连道邪门儿,见厢房内外无人插话,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句,“既然不装了,就好好歇歇吧,还有半月就到你挂牌儿了,趁着夜自个儿想想,想好了就来找我。”

一阵响动后,房门被从外面带上,“散了吧,都散了,一个两个的,侍候男人没本事,见天儿的好打听!兰莺,跟我来。”

脚步声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文初缓缓地下了床,多日未进食的身体摇摇晃晃,她却步履坚定,无搀无扶地一步步走到窗前。

吱呀——

窗子推开。

狂风猛灌而入,刮在脸上,发丝鼓荡,蔓缠成网,像是有鞭子生生抽来。她仰着头,望着夜穹上电闪雷鸣,轻轻呢喃着:“既然让我重生,为何是这个时候……”

哪怕再早半年,一切都会不同。

父亲不会死无全尸,大哥不会敌营斩首,二哥不会含冤凌迟,大嫂不会殉情,小哥不会坠崖。

“而今一切从头,却不能尽如人意。”为什么,文初静静地问,没有嘶吼,没有疯狂,甚至没有了眼泪。只清清淡淡的一句低低吐出,却带着一种莫大的悲哀。

轰隆——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她如一尊雕像,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前裳尽湿,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的,好好的活着,连带你们的一起。”苍白的唇角微动,牵起一个坚定而莫测的弧度。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炽白的光亮炸开,映照着那双平静的或者说是死寂的乌眸眼底。似有什么从苍凉寥寞的壳中扯开了缝隙,飞快铺展开来,绽放凌厉光华!

从今往后,她只有一个人。

无牵无挂,亦无弱点。

------题外话------

因为审核晚了,变成了七夕节开文,好兆头呀!

还有前几章的调子比较压,这是“罪门”这个大背景下必然的过渡,等到自由之后就好了,重复一遍,这是个爽文!爽文!爽文……

【003】 我愿挂牌

大雨倾盆,咆哮了一夜光景。

到了第二天一早,气温急转而下,空气里都似夹了冰,雨势却无分毫止歇的意思,反倒愈加滂沱。天地间如被雨幕遮蔽,远远地,瘦瘦小小的丫头踩着一溜儿积洼,急慌慌拐进了大堂里。

“杏子,怎么湿成这样?”堂内的洒扫丫头快步走过来,递上帕子关心道:“快擦擦,可别着了凉了。”

“杜大夫开了三服方子,这还差了两次没用呢。”杏子接过来,又递出手里的汤药,“多亏蓉儿姐在,不然我这湿哒哒的上去,给文姑娘过了病气儿……”

“哼,昨个儿才害你挨了嬷嬷一顿骂,就是过了病气儿,那也是她活该!”蓉儿点着她脑门儿,没好气儿地教训道:“真不知道你这丫头怎么长的,从小在坊子里长大,也没改了这心软的破性子,一点儿心眼子都没……”

没等她说完——

嬷嬷的大嗓门儿便从楼上吼下来,“蓉儿!你个贱蹄子,大堂还没扫,又死哪躲懒去了?!”

蓉儿吓了一跳,手里汤药顿洒。

亏得杏子手快,才保住了剩下半碗,“这可怎么办,衣裳全脏了!蓉儿姐,快去换换吧。”

“不换了,再不干活,嬷嬷又要骂人了。”

“可是……”

“你上去吧,反正不是第一次,我早习惯了。”蓉儿咬着下唇,一把扯起抹布,恨恨转身,“不就剩下半个月了么,等我挂了牌,成了姑娘,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做这些粗使活计!”

上头嬷嬷还在扯着嗓子叫骂,杏子也不再劝,捧着半碗汤药蹬蹬小跑上楼。

到了二楼尽头,她步子渐慢下来,先侧着耳朵细细听了听,良久,见里面寂静无声,才轻轻叩门,“文姑娘,晨起了么?”

“进来。”

“姑娘你醒啦,今儿个起的可早,”一进门,便见文初古怪地盘坐在床榻上,像极了话本子里常说的打坐,“文姑娘,你这是……呀,你是不是会拳脚啊?”

文初缓缓睁开眼,“你想多了,我若会拳脚,早便逃出生天。”

“也对,就是话本子里的功夫,也只有男人能学的。”见她心情不错,杏子捧着药上前,“先趁热喝了吧,杜大夫的医术在镇子上可有名了。可惜婢子粗手粗脚,来时路上洒了一些。”

文初也不介意,端起碗来正要喝,“外面怎么了?”

“是嬷嬷在骂人呢,姑娘们要接客的,不能打不能骂,咱们婢子就跟着倒霉了。犯点儿小错就又打又骂,有时候碰上嬷嬷心情不好了,扇个耳光,掐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儿。”

她点点头,“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杏子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

她便简单解释道:“不过因为利益罢了,待你们做婢子的何时为她日赚斗金,她自不会动辄打骂。若能成为头牌,就是奉若圭臬,也未可知。”

“姑娘说的对,自从前几日兰莺姑娘挂牌,被那个贵人公子拍了大价钱,嬷嬷对她完全不同了呢……希望蓉儿姐姐也能碰上个好恩客,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不然,就是成了姑娘,一样要受嬷嬷眼色的。”说完,怔怔发起呆来。

文初也不多问,端起汤药来喝下一口,便见杏子仰起脸来,“文姑娘,你懂的真多,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妇人呢。”

噗——

刚喝下的汤药一口喷出来。

她有学问?文初哭笑不得,上辈子气走的夫子没有一百也凑个八十,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琴棋书画粗通一窍,那还是后来的地牢十年才勉强得之。整个帝都提起她文家幺女,谁不是大摇其头倍感糟心。

老爹是怎么评价她来着?

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一肚子屎壳郎,给老子滚蛋!

如今竟有人说她有学问,爹啊爹,你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总该瞑目了吧。

文初呆怔半晌,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什么学问的事儿,于是咳嗽一声道:“去准备热汤,我要沐浴。”

小丫头显然不能理解这话题的跳跃性,只得呆呆应是。不一会儿,热汤准备好了,桌上药碗也空。杏子看她一眼,麻利地收拾好,恭敬问道:“姑娘,可要婢子侍浴么?”

“不必,你退下吧。”

“是。”

这间厢房的浴室,还是文初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步入。

上辈子,她沉浸在文家的悲恸之中,宁死不愿背上官妓之名。在几番惹怒了嬷嬷之后,十二个时辰有人看守,自尽无望,只得自毁容貌。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彼时嬷嬷的惊怒,咬着牙生生把她贬为奴才。

最下等的奴才,甚至连使唤丫头也不如。

三个月后,整间教坊司付之一炬,无一人生还。

而她,则神不知鬼不觉被送入地牢,一囚十年。

热气弥漫的浴桶中,文初双臂平伸,脖颈后仰,以一个最为放松的姿态,将上一世教坊司内发生的一切一一捋顺。由始至终,神色平静,带着微醺的享受之态,终于一切的细枝末节于脑中抽剥开来,再无一丝疑惑。

哗啦——

她缓缓睁目,破水而出。

一个时辰后,这间厢房的大门打开,已是正午时分。

教坊司的作息和青楼画舫无不相同,入夜方开,天明始闭。这作为外界奔走忙碌的正午,对于姑娘们来说,也不过是个晨起的时间。楼下大堂里有饭菜的香气和女子的叽喳声,妓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举箸用膳,碗盘相碰,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文初就在这热闹中走下楼来,听见嬷嬷问询的声音,“不是说在沐浴么,怎的这长时间?”

杏子站在一旁,低首垂目,“婢子绝无欺瞒,今儿个文姑娘大有不同了,亲自服了汤药,还和婢子聊了一会儿,整个精气神儿都好得不得了!后来……后来姑娘说要沐浴,让婢子先退下,婢子……婢子不敢不从。”

“真是沐浴?”兰莺在一旁咯咯直笑,“可别是被嬷嬷昨夜的话吓着了,今儿个就耍了个花招把人支开,直接自尽了呢!”

“呀!不会吧?”

“怎么不会,剩下半月就挂牌了,她这是狗急跳墙啊!”

“嬷嬷,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这要是死在坊子里,以后哪还有客人来呦!”

“都闭嘴!”嬷嬷一声大喝,看着这一圈儿女人神色各异的脸,竹筷狠狠砸到桌上。那死丫头,就没一天不给她整事儿!还真跟兰莺说的那样,丧门星一个,“若她真敢玩什么自尽……”

“嬷嬷大可放心,这么傻的事儿,我自是不会玩儿的。”不等她狠话放完,楼上一道女音紧接着响起。

嬷嬷甚至来不及分辨其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已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一句“死丫头”还没骂出,四下里连声抽气,此起彼伏。众多妓子仰头看去,一瞬间瞪大了眼,“她……她……”

一片不可置信的娇呼声中,文初信步而下。

一身束腰广袖袍服,宝石红色,乌线绣边,白底梅纹的广领开到胸线,衬着琼脂美玉般的光裸肌肤,恍然间,似朵朵红梅纹于肤上,潋滟风流,美不胜收!然方至兴起,却陡然收住,于不盈一握的腰线缓缓垂下连成裙摆,迤逦曳地,神韵端美。

这不是寻常的南朝装束,非贵女不可着。

可是此时此刻,这明明藏污纳垢聚积着南朝最下等女子的低贱之地,那一身华服着于缓步而下的女子之身,却无一人质疑不妥。唯余其颀长身姿,如画眉目,傲然神色,凌人气度,令人仰望心惊,几近窒息!

四下渐渐无声,一片死寂。

终于,文初不急不缓走至堂前。

“嬷嬷,”她停在惊艳到张口结舌的嬷嬷面前,乌眸流转,红唇淡笑,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我愿挂牌。”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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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结下梁子

四字吐出,嬷嬷却仍在走神。

文初也不催促,这就是她要的效果,既然对方一切利益至上,那就给她利益!让嬷嬷亲眼看见她的价值,利在眼前,唾手可得,她就不信她不心动。

果不其然,短暂的呆怔后,嬷嬷猛地起身,“你……你愿意了?”

“前儿个还要死要活的,今儿就想通了?谁知道是不是诓您呢。”不等文初答话,兰莺酸溜溜地插了一句,嬷嬷又怎么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嫉妒,可也成功的让她清醒过来,目露怀疑。

文初径自道:“嬷嬷大可放心,我食也绝了,打也挨了,疯也装了,再撑下去又能怎么办?就像你说的,树倒猢狲散,连……”她微微一顿,似到悲伤处不能自已,“连外祖家都进宫请旨与我脱离了干系,血缘至亲尚且如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番话悲悲戚戚,令人动容。

就连嬷嬷都忍不住心下怜悯。

想起兰莺私下里透露的意思,何止是那外祖家,青梅竹马的娃娃亲都退了婚事明哲保身,也难怪她不仅想明白了,今儿个还跟兰莺急了眼——血亲不认,情郎不睬,这血淋淋让人把皮给扒开,换了是谁都得急!

“嬷嬷,可别被她骗了!”

“我自有分寸!”一边儿是即将日进斗金的未来头牌,一边儿是马上就得走人的赔钱货,该向着哪头,她当然分得清。见兰莺不甘心的还想再说,嬷嬷一摆手,“这两天你就别出来了,呆屋里好好拾掇拾掇,省的到时手忙脚乱惹了刘公子不快。”至于这恃宠而骄的毛病,以后自有贵人家的大妇去收拾,吃个一两次亏,也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尖,什么时候得圆了。

堂内一片死寂,尽是不可置信。

一向得宠的兰莺,竟然被……禁足了?

一时间,众妓子们神色各异,再看文初的目光,已不敢露出半分嫉妒和不甘。

直过了好半晌——

狠狠盯了文初一眼,兰莺尖厉一笑,拂袖而去。

文初却低着头轻“啧”了声,看来她还小瞧了这嬷嬷,能把持了教坊司二十多年的女人,岂会没两把刷子。她的确是心动了,却也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儿,所有妓子的对立面去——让她只能靠向她,凭借着她的恩宠讨生活。

可惜,这一切都是以挂牌为妓作前提。

你想拿捏我,也得看我乐不乐意!

收起眸中戏谑,文初淡笑福身,“多谢嬷嬷了。”

广袖因这动作而滑下手臂,露出了其上未散的瘀痕,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青青紫紫,好不吓人!嬷嬷准备了一肚子的漂亮话,被这突如其来的瘀痕吓了一跳,“这伤……”

“不妨事儿,看着吓人罢了,多些日子慢慢就好了。”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啊,就单吓人这一条,就是个大麻烦啊!”见她拉回袖子面露不解,嬷嬷拍着大腿气闷道:“挂牌儿可就剩半月了,你这胳膊腿儿的一伸出去,谁还买账呦!”

“这……”

“这样,挂牌的日子就先延后!”不愿让这未来的招财树有任何不快,嬷嬷咬着牙安抚道:“迟个一月半月的,什么都没你的身子重要……”

哗啦——

尖利的碎裂声,突兀地响彻大堂。

嬷嬷话没说完,大怒回头,“又是你!死丫头,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原本兰莺用膳的地方,一个洒扫丫头正呆呆站着,颤抖的指尖血珠滚落,脚下是一地狼藉的碎瓷。正好一腔气闷有地儿撒了,嬷嬷抬手就是一耳光,“啪”,响亮的巴掌扇的丫头翻倒在地,哗啦啦又带倒一片碗盘。

“蓉儿姐姐!”杏子掩口惊呼,忙跑上前。

却被嬷嬷一把推开,继续骂道:“不用管她,这蠢蹄子,不打就不开窍!去,上大户府上递个话,这月的挂牌改在下个月了,等日子定了再递上帖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说完,便不再理会,重新转向了文初。

两人假惺惺地闲聊着,文初突有所觉,似有两道视线充斥了恨意凌迟着她。她陡然抬头,便见那个方向只有蓉儿低着头爬起来,谦卑地退到门边。乌眸中掠过一抹深思,文初心不在焉,“一切由嬷嬷做主。”

见她乏了,嬷嬷也不再多说,“那行,你身子骨弱,就别在下头呆着了,以后想吃什么,直接说,让杏子给你送房里去……”

文初谢过嬷嬷,告辞上楼。

进了厢房,关上房门,整个人顿呈大字型瘫倒床上。

累,真他妈累!

跟以前舞刀弄枪的累并痛快着不同,这种身子连着心都透着一股子深深虚弱的疲惫,让她止不住的心里烦躁。以前老爹虽然骂她,却常年不在府里,管得住她的人一个没有,何时曾试过这么虚以委蛇?这才第一天,就受够了跟这种女人打交道!文初深吸一口气,一个月,她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风雨,跟自己说,一个月后,就有机会逃离此地,天地任逍遥!

然而还来不及展望未来,意识就抵不过身体的虚弱,迷迷瞪瞪陷入了沉睡。

这一觉睡的极沉,连午膳都没用,待她醒了,天色已黑。

快要爆炸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文初几乎是爬下床的,打开窗子,任狂风冷雨拍打向头脸,方感觉到搅成了块儿的脑浆渐渐均匀,“这破身子啊,真得趁着这个月好好养养。”否则即便有机会,也是力不从心。

感叹方落,文初乌眸一眯。

远远的,几间残破的低矮瓦房,不规不整地圈起一片儿。那边是教坊司的下人房,星星点点的油灯雾蒙蒙的亮着,映照出一片瓦檐下站着的两道模糊人影。雨幕如帘,雷声轰鸣,她唯一能确认的是,那是两个女人,两个莫名有些眼熟的女人。

很快,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擎着伞匆匆走了。

文初的好奇心不强,只瞥了一眼,便关上窗子回到床上。

也就并不知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还站在廊下的另一人,向着她所在的厢房远远望了来,目中怨恨迸射,“别怪我手狠,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

【005】 你恨我吧

文初这几天过的,可说鸟枪换炮。

普通的枕头被子抬出去,换成了滑不溜手的真丝缎面儿;一日三餐不重样的上,但凡她提个一嘴想吃什么,第二天菜色必定上桌;小厨房时时烘着一盅燕窝粥,以备她沐浴过后口干肚饿;就连沐浴的水都甩了其他妓子九条街,飘着香氛怡人的梅花瓣儿……

更有甚者,今早她道心情憋闷,嬷嬷也允了让她亲自出街。只派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婆子,名为使唤,实则监视,“文姑娘,是不是先去绸缎庄子把衣裳选了?”婆子两前两后地跟着,一路虎视眈眈,连番催促。

文初也不动气,嗅着空气中久违的自由,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嘶,就是太冷了。”

“冷的邪门儿呢!”杏子搓着手连连点头,“哪有冬天打雷下雨的,还连下了这么多日子,往年可没这样。”

“邪门儿?”昨日大雨方歇,夜间就掀起了浓雾,到了晌午的时候,能见度还不过数米,跟人打个照面儿都是模糊的,邪门儿一词倒也贴切。想到逃跑的契机,文初笑的意味深长,“一月之后,还有更邪门儿的……”语调轻轻,如同梦呓。

杏子追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她却不答,指着前面道:“有家绸缎庄子,正好,就这儿吧。”

四个婆子扭头一看,同时变了脸色,“不行!”

“不行?”笑的危险。

“姑……姑娘恕罪,并非老奴不遵吩咐,实是这间绸缎庄它……”这婆子四下里看了看,低下声来,神神道道:“它后面就是一排……绝户巷子啊!”

绝户巷子?怪不得一路上人烟稀少,她只当天寒地冻无人出门,却不想竟是死的没剩了多少人!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镇子地处西北,本就贫瘠,加之鞑子叩关,连年抢掠,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此时再看那冷清清的绸缎庄子,不免觉得鬼气森森,她都如此,对鬼神之说深深信奉的老婆子更是惶惶,“文姑娘,听老奴一句劝,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啊!”

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文初挑眉一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说完,步履从容,迈进店门。

这间铺子不大,三面挂满各色各样的布料,一个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盹儿。杏子正要唤他,被文初拦下,“未必就有看得上的,先瞧瞧再说。”

于是这一瞧就瞧了小半个时辰,每匹布料前站上片刻,摇摇头,再换下一匹。一圈儿看下来,文初倒是津津有味,只苦了门边候着的婆子们,本就怕的心颤,这下连个说话的声儿都没有,更觉yīn森可怖。

见时候差不多了,文初这才唤道:“伙计。”

伙计惊醒,“有客人?!”

这声音实在太过惊喜,以至让她产生了一种“有肥羊”的错觉。很好,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文肥羊笑的满意,“就这么几个样子,可还有更好的?”

“姑娘放心,好的都在里间咧!”

“带我瞧瞧,”又问杵着不动的婆子,“可要一起?”

这四人早就骇破了胆,哪里还敢进去,“小伙子,你们店里有几个门?”

伙计一愣,“这个,就一个啊。”

四人放下心来,“咱们就在外头候着姑娘。”

文初心下冷笑,面儿上只点点头,把抬步想跟的杏子也留下了,单独跟伙计进了里间。这次倒是快得很,只不一会儿,便笑意吟吟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同样笑开了花的小伙计,手上三匹料子两件成衣,显然买卖愉快宾主尽欢。

婆子们大大松下一口气,忙不迭出了铺子,“文姑娘,时候也不早了……”

反正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总要给嬷嬷摆出个态度来,“走吧,回去。”

回了教坊司,嬷嬷果然很高兴,那并不便宜的账单只打眼儿一扫,便不甚在意地随手批了。闲聊几句,文初告辞,见嬷嬷对四人打了个眼色,只当不知——这四个婆子若连避重就轻都不会,可白瞎在教坊司混了这些年。

文初淡定上楼,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计划——甩脱尾巴,从嬷嬷这得到绝对的自由!楼下走过一道身影,看衣着像是个粗使丫头,她余光瞥过,忽然一顿,“送热汤来,我要沐浴。”

“是,婢子这就去取。”小跑着出了大堂。

不一会儿,当粗使丫头提着木桶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文初斜靠在窗边的身影。这会儿的她并未束发,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及膝的发丝柔顺垂坠身侧。听见声响,扭过头来,并未上妆的她失了那日的惊艳,显得青涩许多,却也鲜活许多。

文初是美,却并非传统意义上一等一的美人儿,甚至在这丫头看来,比起曾经的头牌兰莺儿也略逊一筹。然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萦绕着,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姐,一辈子都比不得的。

真会投胎,这丫头不甘地想。

连文初什么时候走近了都没发觉,“没记错的话,你叫蓉儿吧?”

她一愣,“回姑娘的话,婢子是蓉儿。”显然没想到她竟知道。更没想到,文初拎起地上的木桶走进浴房,哗啦啦将水倒进浴桶中,“啧,还挺沉的。”

“文姑娘!你怎能做这些!”蓉儿大惊失色,赶忙提起另一只,“这该是婢子做的,嬷嬷若看见,婢子和杏子,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妨事,杏子怕我饿,去厨房煮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文初便不再抢,靠在墙边儿,边看她僵硬的忙碌,边闲聊,“你跟我一天挂牌儿吧,怎的还干这些粗活。”

“都是坊子里的规矩,只要没挂牌,就要从婢子做起,一直做到挂牌的那夜。”

“这我倒是不知道。”

“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出身高贵,嬷嬷更看重些。”

她说完也忙完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一身大汗。正要转身,便听文初“唔”了一声,依旧是那么悠然如闲聊的语气,“所以,你恨我吧?”

蓉儿霍然回头!明明应该靠在墙角的文初,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悄无声息,迅捷如鬼!还未动作,脖颈被一把捏住,几欲窒息,小**般拎离地面。文初就这么拎着她,任她百般挣扎竟是无从挣脱,“文……文姑娘……”

文初瞧一眼桶中热汤,“我又忽然不想洗了,你进去泡泡可好?”

蓉儿惊骇欲绝,双眼死死下瞪,仿佛那水中温暖之极的波纹,如同来自地狱的漩涡,“不……咳……不要……不要……”

不要……

她也希望不要。

老爹不要死,文家不要亡,一切的悲剧都不要经历,娇生惯养到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不要变成陌生到她都心惊的心狠手辣,她看着浴汤中自己的倒影,眼神平静,平静到残忍。

可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做出取舍,付出代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八个字轻轻吐出,文初冰寒一笑,毅然松手。

噗通!

落水声起。

整个教坊司内,响彻蓉儿凄厉如杀猪般的绝望惨叫:“啊——”

【006】 百倍奉还

这一声惨叫之凄厉,像是尖尖的刀子划破冰层,瞬间搅乱了教坊司里一池春水。

一时间“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的惊叫此起彼伏,纷纷闻声跑向文初的厢房。兰莺的住处离着最远,她来的最迟,也最淡定,扒拉开挤在门口的众多妓子,笑的一脸快意毫不掩饰,“吆,咱们文姑娘这是怎么了,听这声儿惨的,可别是毁容……”

惺惺作态的感叹却在看见房内情景的一刹戛然而止!浴房的门开着,热气蒸腾中,浴桶倒扣,热汤倾泻,残花满地,一片狼藉。而立于正中的一道人影,曲臂搭于桶底,正悠然擦着溅到衣裳的水珠,通身上下,完好无损!

文初丢掉手中的帕子,“还真是毁容了,可惜……不是我。”

说完,让开一步。

咣当!

一声巨响,那没了桎梏的浴桶,竟诡异地侧翻开来,滚落地面。

伴随着其内传出的一道闷哼,鲜血淋漓的胳膊从里面伸出,竟是腐肉外翻,白骨森森!

“啊!”

“鬼啊!”妓子们尖叫炸耳,惊惧后退。

唯有兰莺晴天霹雳般被钉住,瞪着浴桶中挣扎爬出的女人,牙齿咯咯打颤,“蓉、蓉儿……”

正是蓉儿!披头散发,面目全非,如同被整个儿的泡下了一层皮!她抬起血肉模糊的脸,环视着门外妓子们惊骇欲绝的神色,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待看到同在浴房的文初,这茫然立时怨毒,歇斯底里地冲了上来,“是你!是你!你毁我容,你毁了我……”

文初一偏头,避过她张牙舞爪的手,反手扯住头发,向着门口大力一甩!

砰!

蓉儿嘶叫着倒飞出去。

门口妓子慌忙躲闪,如避瘟疫,嬷嬷的大嗓门正在这时响了起来,“又怎么了又怎么了,见天儿的**飞狗跳,就没个清净……哎呦,哎呦!”被跌下来的蓉儿撞了个正着。

嬷嬷趔趄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幸亏兰莺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嬷嬷你来的正好,可要给蓉儿做主啊……”

嬷嬷显然还不明就里,只怔怔看着滚到脚下的蓉儿,骇了一大跳。就听兰莺将前因后果飞快说了个清楚。当然,在她的故事里,文初成了彻头彻尾的凶手,毒害姐妹,心狠手辣,“……事情就是这样了,您看蓉儿,被这贱人害成了什么样,您可不能再偏心了!今天是蓉儿,明天就能是别的姐妹啊……”

“对,对,嬷嬷您可不能不管!”

“这女人真是狠,女儿可不敢跟她住在一处了。”

“哼,今天不整治了这贱人,咱们坊子还不得永无宁日!”

兰莺的煽风点火正到好处,把所有妓子都拉到了一团儿去,嬷嬷就是有心相帮,也不能跟整个坊子的姑娘作对。她看向从头到尾不插一言的文初,见她坐在椅子上冷眼相看,唇边一抹讥诮就像是看一场唱作俱佳的大戏,不由急道:“你怎么说?”

文初这才耸了耸肩,“热汤是她送来的,毒就下在汤里。”说她残害姐妹,倒不如说有人自食其果!

嬷嬷显然也听明白了,一脚踢向地上的蓉儿,“贱人!”

“不是我……”蓉儿翻滚着,虚弱惨叫。

“对!她只是个送汤的,可能被人嫁祸了呢!”刚才还口口声声颠倒黑白的兰莺,见蓉儿迷迷瞪瞪地寻着她,立即改了口退而求其次,“不管怎么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贱……文姑娘就先动了手,下手这么狠,可是毁了蓉儿一辈子啊!”

没人发现这个细节,文初却看见了。

她也不拆穿,笑着瞥过脸色发白的兰莺,“我若不狠,躺在这里的就是我。”

可不是么,她若不狠,如今这面目全非要死不活的,可就成了她了!嬷嬷这么一想,心下更是气恨,她的摇钱树险些就被折了!“贱人!说,不是你下毒,还有谁?!”

见蓉儿再一次看过来,兰莺心头一跳,“你放心,说出来,姐姐一定为你做主。”

这话说完,蓉儿绝望的双眼迸射出一丝光彩,像是得了什么承诺般,咬着牙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跪在兰莺脚下,“姐姐明鉴,嬷嬷明鉴,婢子……婢子和文姑娘无冤无仇,又怎会害她……”

“既然不是你,还有谁碰过热汤?”

“是……羌婆子!婢子烧水的时候,羌婆子曾经来过……”死撑着说完这一句,蓉儿终于放了心,倒头昏厥过去。

兰莺也放下心来,作势大怒道:“原来是她!那个疯婆子!哼,没错,一定是她了,当年她也毁了容,这些年疯疯癫癫的,连亲生儿子都动辄打骂,就算有这歹毒心思也不奇怪!嬷嬷你看,蓉儿的脸跟羌婆子的一模一样,肯定用的是一种毒……”

羌婆子……

文初皱起眉来,莫名觉得这称呼有点熟悉。

她思索的时候,兰莺犹自滔滔不绝,指着蓉儿的脸万分肯定,硬是要唤人将羌婆子拿下。文初笑容泛冷,找了个疯子做替死鬼,没这么容易,“送官吧。”

三个字突如其来,兰莺脱口就驳,“不行!”

“哦?”

“我……我是说……”

“既然扯出了这么多人,一时又查不清楚,自是要交由官府来查。”

“不行……不行,不能送官。”被文初的提议打了个措手不及,兰莺一时语塞,来来回回说着不行。忽然她眼睛一亮,“嬷嬷,家丑可不能外扬啊,这等子事要是传出去,坊子的名声可就完了!”

这可说到嬷嬷的心坎儿上了,可要是应了她,岂不又得罪了文初这摇钱树?见嬷嬷左右为难,文初忽然一笑,好脾气地道:“姐姐说的也是,跟我这小事儿比起来,还是坊子的名声重要些。不如就先把蓉儿给关了,等她醒了,再由嬷嬷详问?”

嬷嬷大喜过望,“这可委屈你了!”

文初笑的一脸和善,“嬷嬷待我好,我自是要回报的,文家祖训便是如此,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好,好,好,到底是大府上出来的小姐,算我没白疼你。”嬷嬷没口子道好,拉起她的手,心疼地道:“这才刚舒坦几天,又出了这等子烦心事儿,你受委屈了。”

“无妨,出去散散心便是了。”

“对,是需要好好逛逛,这两天先歇着,什么时候想出去了,就跟我说。”

文初自是同意,“那嬷嬷也歇着吧。”

一场闹剧,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嬷嬷唤人把蓉儿押下去,关进柴房里,带走了一众妓子和满目狐疑的兰莺。

文初望着兰莺又是不解又是松了口气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真当她这么好糊弄呢,可惜你不知文家祖训下半句,人若欺我,百倍奉还!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七日。

蓉儿也被关了足足七日,昏迷未醒。

中间嬷嬷曾叫人带去了羌婆子,奈何这本是个疯子,不是嘿嘿傻笑就是狂叫撒泼,又能问出个什么来?一切还得等到蓉儿醒了再说。可明明大夫看过,汤药也灌下了,这在大夫口中“只是毁了容,没什么大碍”的蓉儿,偏偏就一昏到底,该死不醒了。

渐渐地,也只有兰莺还每日去柴房探望,抹着泪进去,含着笑出来,一时众人都道:“兰莺儿妹妹马上走了,还有心思去看那死丫头,也算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的兰莺儿,终于在这日清早,迎来了刘公子。

这小镇子上难得见到这样的贵人,车队繁复,排场惊人。百姓纷纷出门围观,嬷嬷乐的合不拢嘴,带着一众妓子出门相迎,“兰莺妹妹真是命好,飞上枝头变凤凰咧!”

兰莺就在众多艳羡的目光中,款款而出。一身紫色对襟蝶戏牡丹的挑线裙子,头戴金钗,华丽非凡,显然精心妆扮的了。捧着沉甸甸的红木匣子,嬷嬷连声说道:“兰莺,看看公子爷待你多好,去了京城,可得守好了规矩,好生地侍候公子爷。”

“是,嬷嬷,女儿定不辜负公子爱宠。”兰莺屈膝福礼,一个含羞带怯的媚眼儿飞过去,直把刘公子酥的双目发直,亲自下车来迎。

突然,坊内传出一声怒喝:“贱人!你言而无信!”

“呀,是蓉儿!”

“这丑丫头不是昏迷了么?”

“怎么做事的!谁把柴房的锁开了?快拉回去!”

妓子嬷嬷纷纷大喝,奈何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力气竟是大的惊人,一把推开堵住她的丫头婆子,疯了样朝兰莺冲去!兰莺吓得尖叫,连连后退,“你别过来!救命!救命!”

刘公子也骇了一跳,“哪来的疯婆子,来人,拦住她!”

“哈哈哈哈……我是疯婆子,我是丑丫头,我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蓉儿瞪着血红的眼,张牙舞爪地扑向兰莺!最后的希望被人掐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三四个随从拉扯着,都没能把她从兰莺身上拉开,“贱人!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事成之后就带我离开,现在拍拍屁股甩下我走人,没那么容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哈哈,你听不懂?你让我给那文初下毒毁她容貌,还说一切妥当,把罪名推到羌婆子身上,我一定安然无……”

“你疯了!说的什么疯话……快来人,她疯了,快把这疯子拉开!”

“我没疯!是你说刘公子被迷的团团转,你让他带我走他绝不会拒绝!你这贱人,你都是骗我!我为你下毒,为你毁容,为你变成这个鬼样子,你这些天口口声声安抚我……”

“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文初无冤无仇!”

“你还跟羌婆子无冤无仇!她不也被你害到毁容疯傻?!你不甘给她当丫头,嫉妒她当年貌美,是坊里头牌!你还嫉妒文初出身比你好!你这个毒妇……”

三言两语可说精彩纷呈,一切都明明白白,四下里响起一片嘘声,谁也没再上去帮忙。蓉儿压着兰莺疯狂厮打,啪啪抽动耳光的声响不绝于耳,金钗落地,发髻歪斜,衣裳破烂,就连脸上都撕开了几道口子,高高地肿了起来,“公子,公子救我……”

刘公子却冷下了脸,转身上了马车,“走!”

“公子……公子……等等我……”兰莺焦急哭叫,一把推开撕扯她头发的蓉儿,连被扯下了一把头发都顾不得,爬起来就朝着飞奔的车队追赶去……

【007】 一切就绪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若欺我,百倍奉还。

这的确是文家祖训。先祖出身草莽,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江湖人,南朝立国后,因从龙之功一跃跻身朝堂,所受的非议可想而知。庙堂何时瞧得上江湖?在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眼里,所谓赫赫有名,不过是一群莽夫中的笑话罢了,就连祖训,也是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上不得台面的江湖野话。

说来好笑,从前的文初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冲动任性肆意妄为的小姑娘,视所有长辈的教诲为狗屁。却在十年囚禁之中,将这些狗屁一一琢磨,一一沉淀,品出人生真味,奉为圭臬。

“打蛇打七寸,杀人找命门,老爹这话说的,可一点儿也没错。”想着这几日坊里听来的笑话,兰莺到底还是走了,那女人一连追出三里地,才被随从喊上了车,任她哭的梨花带雨声嘶力竭,刘公子却是连面儿都没露,文初不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吆,听姑娘这笑啊,就知道有大喜事儿了!”推开绸缎庄子的门,伙计立马乐呵呵地迎上来。

“拿银子来了,算不算喜事儿?”

“算,算,姑娘是雅人,这当然是大喜了!”

小伙计殷勤无比,两句话的功夫,椅子搬上来,热茶也奉上。文初落了座,端起茶盏了喝了口,“我可没听说,银子倒和雅人挂上钩儿了?”

伙计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姑娘有所不知啊,大俗即大雅,这什么都没有黄白之物俗气,也什么都没这俗物拿在手里头喜气!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文初也被逗笑了,“算你说的有理,那还等什么,不让姑娘喜气喜气?”

这伙计倒也实在,立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往她手上一推,“小的指着姑娘发了一笔大财,绝不做那昧良心的事儿,您数数,一个子儿不少。”

布包在手里颠了颠,直接揣进袖里,“信的过你。”

“就知道姑娘是个有魄力的!连教坊司的银子都敢……”

“敢什么?”

文初斜睨他一眼,小伙计一个激灵,赶忙打嘴,“瞧我,没睡醒呢,尽说胡话。”

她满意点头,笑着起身,“没睡醒就再睡会儿,跟我说胡话没事儿,可当心了旁人。”

“是是是,姑娘放心,小的也没几日胡话好说了。”

“要走了?”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她当初选中这铺子,图的就是冷清没客,后头又是一排绝户巷子,正好让那四个婆子惊惧不前,这才有了机会和伙计单独进里间,商量起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可对她来说的方便,就成了对方混不下去的理由了,“走了也好,往南去,总比西北这地儿好混些。”

“姑娘说的是,没银子赚是小事儿,哪天鞑子打进来丢了小命可不值。”小伙计送她出门,喜滋滋地道:“也多亏了姑娘,要不是这笔银子,小的想走也走不成呢!”

出了铺子,冷风扑面而来,依旧是雾蒙蒙的天气。文初顿了一顿,叫住转身的伙计,“既然要走,就尽快。”

伙计一愣,没听明白。

待要再问,文初已步入浓雾中,不见了影子。

萍水相逢,她提醒一句已是尽心,说的多了,不论对方信是不信,传出去必定引来麻烦。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莫要节外生枝。文初快步走在寒风里,身边并未有人跟随,杏子也被她留在了教坊司。这是她在蓉儿一事上得到的好处,说要报官,正是为了以退为进,得到嬷嬷的信任和自由。

这不,如今她便有了机会,将整个镇子的地形摸索清楚。

等回了教坊司,天已经黑了。

这么冷的天儿,她周身都覆了一层霜雾,心里却雀跃到滚烫。

老远就见嬷嬷等在大门口,满脸都是懊恼和后悔,待见她远远地撑伞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笑脸迎来,“你这丫头,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瞧瞧这一身,湿冷湿冷的,可仔细着别冻出个好歹来。”

文初也笑,“有嬷嬷给的大氅,就是再冷几分,也觉得暖和呢。”

“得咧,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嘴甜。”

“这又翻旧账了不是?”

嬷嬷大笑,引她进门,两人这幅亲亲热热的模样,可不正如当初兰莺回来的时候。当晚她早早入睡,第二日也没有出门的意思,安安静静在坊子里呆了整天,没事儿和嬷嬷调笑几句,又试了几身挂牌儿穿的衣裳。

到了第三日,文初再次出门。

就这样,她隔日便出去一次,依旧是不带任何的婆子婢子,嬷嬷却再没在门口等过她。

文初就知道,经过了一次次的外出和试探,伴随着挂牌的日子越来越近,嬷嬷对她的防范已几近于零!

这晚,她刚进门,杏子就捧了托盘上来,“姑娘今儿回来的可早,正赶上开饭的时候,也不知您平时都往哪儿去,每次都是过了饭点儿。晚膳热上好几次,失了原汁原味,对身子不好的。”

文初脱下大氅,不答反问,“什么这么香?”

“是五豆饭。”

“已经初五了么?”

“是呢,再有三天就是腊月初八咧,可惜今年的天儿不好,这么大的雾,不知还有没有灯会呢。”杏子笑嘻嘻地摆着碗盘,各色的豆子热热闹闹地堆在一起,看着漂亮,闻着香糯。再接过大氅抖下雾水,忽然呀一声道:“对了!初八正是姑娘挂牌的日子咧!瞧我,嬷嬷刚才还嘱咐着,让姑娘这几日就别出去了,婢子竟给忘了。”

拿起汤匙的手一顿,“无妨,你去回禀嬷嬷,说我晓得了。”

知道她用膳的习惯,从不让人侍候,杏子只得点头退下,“那婢子这就去。”

等她一离,文初便起了身,一碗五豆饭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缓缓走到了窗边。

风声送来稚童断断续续的呢喃声,这是一首打油诗,“绿豆绿,做官莫忘破庙里;黄豆黄,做官莫忘写文章;豇豆豇,做官莫忘瓜菜汤;蚕豆蚕,做官莫忘三更寒;豌豆豌,做官位高志莫短……”

稚童的嗓音低低的,若有若无,带着一种纯净和向往,让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闭上眼睛,脑中快速将这段日子的准备一一捋顺——警惕已去,大大降低了逃时的风险;银子有了,不多但足够短时的花费;路记熟了,藏身地找好了,一应物事也买齐了……

乌亮的眸子乍然睁开,在浓雾弥漫不见星子的夜晚,竟是璀璨如星,光彩逼人!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题外话------

下章跑路。

【008】 杀人放火

庆历十七年,腊月初八,吉,宜祭祀,忌远行。

腊八节,又称腊日祭,腊八祭。这一日,田猎珍禽,腊祭百神,击鼓驱疫,乃是自先秦时期就传下的习俗。直到南朝建国,太祖登基,一道诏令取消了巫术活动,自此,只留下了灯会击鼓等象征性节目,聊以安抚百姓。

戌时方至,街上已是热闹非凡,自重生以来,文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她站在教坊司里,窗下人头攒攒,花灯锦簇,盘行成一条五彩的长龙。耳边妓子纷纷欢叫,“快了点儿,快了点儿,嬷嬷在外面儿催了,咱们时间可紧着呢!”教坊司亥时营业,一个时辰,她们就得回来。

而她要走,必得在这一个时辰之内。

听着妓子们声音远去,坊内一阵难得的清净,文初双眼一眯,迸射出凛然之芒,离开之前,她还有个人要处理!

下人房外,迎面碰上几个婢女,“见过文姑娘。”

“就你们几个?”

“姑娘是来找杏子的吧,可是快要挂牌了,心里紧的慌?”子时挂牌,距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她发髻未梳,妆容未上,贴身婢子也不在身边,按理说是该紧张。

文初也不反驳,“那丫头人呢?”笑着朝杏子房间望去,里面一片昏黑,显然没人。

“咦,刚才还在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婢子们四下里瞧瞧,“姑娘且放宽心吧,为了您啊这丫头连灯会都不去了呢,这会儿子,说不定已经上厢房了。”说完,福福身,喜滋滋跑出门去了。

文初便径自进了杏子的房间。

一桌,一凳,一柜,一床,两丈见方,简陋逼仄。她在凳上坐下,这小屋顿显拥挤,四下里尽是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怪不得那蓉儿盼来盼去,就盼着挂牌儿的日子了。

没等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杏子跨步进来正要反手关门,忽然余光瞥见房中人影,那人身形纤细,姿态悠然,一片昏黑中唯她双目乌亮,那么平静地望着她错愕的惊容。“砰”,手中茶盅跌落地面,瓷片四碎,茶汤倾泻!

“是我。”文初点起油灯。

“文……文姑娘?”杏子瞪大了眼,“您怎么来了,婢子正要送安神茶上去呢。”

“安神茶?”

“是呢,想着姑娘必定心慌,喝点茶会好些。瞧我,慌里慌张的,都打碎了。”说着,赶忙蹲下捡起碎瓷来。

文初却笑了,语调轻轻,“你不是怕我心慌,是怕我跑了。”

“姑……姑娘?”捡着瓷片的指尖一颤,顿时刺出豆大的血珠。杏子大惊抬头,正对上文初平静的眼,这双瞳眸仿佛洞彻一切,让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文初也不说话,只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墙外遥遥传来欢声笑语,显得极不真切。

杏子如同做梦般呆住了,过了不知有多久,才砰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的嗓音颤抖着响起,“婢子……婢子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姑娘有大学问,想的也多,可婢子只知道好好侍奉主子,不敢有丝毫……”

话音未落,她陡然腾起!

一片碎瓷划破气流,直逼文初门面!

尖利的瓷片在文初瞳孔中放大,后面是杏子紧扑而上的嘴脸,那面上犹自保持着惊怕委屈的表情,眼中却是yīn狠毒辣,再无怯懦!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寒芒刮肤,文初迅然偏头!

瓷片贴着发丝而过,映照出杏子乍变的表情,“你……”

“既怀疑你,我岂会喝药!”文初趁势而上,素手成拳,不退反进!

这一击用尽全力,来势汹汹,奔雷电掣般轰向杏子胸口,杏子不敢怠慢飞快后退,却不想文初猛地一提,那看似力若千钧的拳头霍然成爪,一把抓住了她的前襟,狠狠向后一甩!

“你诈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杏子霍然失重,被文初向后扯去。后方“铎”一声响,恰恰尖瓷嵌入墙壁,另一头,被文初狠狠压入她的后背……

麻痹的感觉游走全身,杏子周身一软,便听文初掐着她玩味轻笑,“安神汤里下了迷药?倒要多谢你。”

杏子死死得盯着她,“你功夫根本没恢复!”

一点儿也没错!后来的汤药她虽没喝下,然重生那日的晌午杏子曾亲手给她灌下了一碗,即便吐了血,依旧有少许毒性残留在体内。刚刚那看着力道迅猛的一拳,她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这会儿只觉全身酸软,一股子辛辣在心口横冲直撞,冲撞到她眼前发黑。

她压下这股腥甜,便听杏子不甘心地接着问,“我不会有破绽的,你怎么看的出来?”

“没有?”文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处。”

“不可能!”

“第一,你心太善。”

教坊司里这一窝女人,哪个不是利益至上,唯有她出淤泥而不染,这本就是破绽。“第二,你两次说我有学问,却不想正是这个暴露了你,官家出身,岂会不通学识?”

杏子低头咬唇,“第三呢?”

第三,便是她的记忆了,上辈子她毁容的汤药正是求杏子得来,那时她只道此女心地纯善,连几次三番提起毁了容的羌婆子也仅是偶然,却不想,三月后教坊司里一场大火,便开始了她地牢十年的噩梦。也因为这三点,她对杏子从一开始便起了疑心,不论她端来的汤药还是饭食,她从没动过一口一粒!

文初并不打算继续解释,只看着她静静道:“让我猜猜,烧热的汤药里下了毒,让我失去功夫,无法反抗,你想逼我到绝望,趁机劝我自毁容貌,被贬为奴。到时一场大火,羌婆子正是那个替死鬼,换上我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制造文初已死的假象……”

“你……你怎么知道?!”杏子猛地瞪大了眼,“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

“我非但知道,还看出你后来所为——发现我心态转变,竟主动提起挂牌之事,你便趁着那日回来去了厨房,给蓉儿下毒的机会,反正自毁和被毁都是毁容,殊途同归,你要的只不过是三月之后,整个南朝都认定‘文初已死’!”

“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话音方落,便见杏子眼中一抹决绝划过。文初心下一跳,暗自叫糟,然而来不及了,杏子已经绝望一笑,嘴角溢出一线黑血,缓缓垂下了脖子……

她死了。

服毒自尽。

文初瞪着她尸体良久,好半天,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够老道啊,经验不足,早该卸了她的下巴。”

懊恼只在心头划过片刻,便整理好心情,除了她背后的主子身份,最起码,她已经印证了大部分想知道的,让她来到这西北荒芜地,让她毁容,让杏子潜伏左右,不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偷梁换柱!

那么,对方做了这么多准备,必定有所顾忌!

窗外响起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了。

文初不再耽搁,为今之计,还是先离了这里要紧。

快步走出下人房,然方出院子,她猛地一顿,“谁?出来!”嗓音之冷,杀气四溢。

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方才那被人窥伺的感觉都没了,文初转过身来,在院子里一遍遍扫过。忽然一侧房中响起一阵咣当之声,像是有人打破了什么,紧跟着嘻嘻哈哈的疯笑声。

文初步子一动,一旁一道稚嫩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是我!是我!”

这把嗓子……

是那晚一遍一遍念着打油诗的孩子。

扭过头去,院子的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水缸,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从后面跑出来。他跑到房门前,死死抵着砰砰乱响的门,“求你,是我,我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没有别人。”

文初静静看着他,“你上前来。”

小男孩咬着下唇,犹豫良久,噗通一声跪下,以膝盖着地一步步跪了过来。

没了抵挡的房门一下被撞开,冲出满面疤痕的女子,浓雾将月光遮蔽的严实,就着外头隐约照来的花灯,能看出这女子姣好的五官。她嘿嘿笑着站在门口,一会儿看看文初,一会儿看看孩子,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她是羌婆子?”

“是,姑娘,你放了我娘吧,她是疯的,什么都不知道。”

孩童很快跪行到眼前,离着近了,文初才发现他应该有十岁多了,面黄肌瘦,发育不良,而显得年纪更小。这么冷的天里,只着了件不合身的破烂单衣,露出的青红发紫的胳膊上,尽是一条条被虐打的伤痕。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缩了缩手脚,却执着地一遍一遍道:“求你,放了我娘,杀了我就好……”

心头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文初高高扬手。

砰!男孩昏倒在地,嘴角却挂了抹开心笑容。

“挺聪明。”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心软是对是错,然杀了这个孩子,她却下不去手。没有时间多犹豫,素手一挥,一道亮光划破黑暗,正正落到杏子的房间门口。在羌婆子啪啪鼓掌手舞足蹈的兴奋中,和文初一跃而出的背影中——

轰!

火舌缠绕而上,迅速蔓延开来……

【009】 小王八蛋

“老天……”

“那、那是……”

“走水了,走水了啊!”

亥时正,远处一阵火光闪耀,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寒冬腊月里,边陲小镇上,一桩走水事件对百姓来说自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一时间惊叫连连,尽都朝着走水的方向跑去。

嬷嬷也在其中,她跑的踉踉跄跄,被两三个妓子惊慌地扶着,发出气急败坏地大叫,“救火啊!快救火啊!”

救火的人有,奈何一桶水泼上去——

滋啦!

火势非但没减,反倒愈演愈烈,高高蹿起!

“这……这怎么回事儿,是被人浇了火油吧,不是失火,是放火!”救火的人连连退后。

“我的娘喂!哪个丧良心的这么缺德喂!”正跑回来的嬷嬷听见这一句,立刻嚎啕大哭,挣脱妓子们的阻拦就要朝里面冲,“我的银子,银子还在里头!”

“嬷嬷别去啊,危险啊!”

“银子啊,我的命根子!”

拉扯之中,前方轰隆巨响,吓得嬷嬷脸色惨白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二十多年的心血毁于眼前。整栋三层小楼坍塌下来,连带着她的银子票子命根子,一股脑地被熊熊大火吞噬成灰……

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嬷嬷眼前一黑,晃晃悠悠晕了过去。

这一晕,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待到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时分,入眼尽是一片雪白,“下、下雪了?什么时辰了?”

有妓子哭着扶起她,“卯时过了,嬷嬷,咱们坊子,没了!”

“没了……没了……”

“什么都没了,官差大人说是有人纵火,咱们清点了人数,不见了五个人,里头烧死了两具尸体,认不出了。”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嬷嬷坐在地上,面如土灰,双眼发直,如同傻了一般。

听这妓子还在哭着说,“杏子、柴房里的蓉儿、羌婆子母子,还有文姑娘,也不知道死的是哪两个,跑的又是谁。”

“文……文姑娘?”涣散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看着眼前被白雪整个儿覆盖住的一片灰烬,她忽然打起了摆子,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嬷嬷一个激灵蹦起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文初!文初!报官!快报官——”

然而现在报官有用么?卯时已过,城门已开,文初若要走,早就混在清早出城的人里没了影子。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是她离开时的掩护,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将被层层雪花掩没,再无痕迹。

当然,若没有突发意外,这个计划可说详尽周密!

可事实上,文初意外了……

时间倒回昨晚——

文初潇洒一跃,跳出院墙。

后方火光耀眼,花灯会上一片混乱,她便借着这混乱,一路向着准备好的退路而去。

不多时,前方飘来一股子腐朽的味道,混在冰冷的寒风里,又湿又臭。她便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间废弃的道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香火,成了镇子上流民的聚积地。这西北边陲,一到冬季,死的人比活着的多,道观门口用草席裹着冻死的尸体,恶臭便是由此而来。

借着门口一点豆大的油灯,文初绕过尸体,轻轻走了进去。里面横七竖八的流民挤挨着,尽都皮包骨头衣衫脏破,脸上透着一股子麻木的表情,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改变丝毫。久居京城,即便听说过百姓之悲惨,她却从未切实的体会过一二。如今看着这一双双寂若死灰的眼,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萦绕着。

文初叹了口气,寻了个因漏风而无人的墙角靠坐下来,闭目小憩,静静等待着两个时辰的流逝。

不知过了有多久,恍然间,似有什么在往她怀里摸。

文初霍然惊醒!

睁开眼的一瞬,条件反射一把抓住了一只手腕!

骨节坚硬,是只男人的手,四目相对,yīn影里她看见身前少年错愕的脸,瘦削的线条,青涩的五官,看着也就十四五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前一刻还因为惊讶的表情而略显稚嫩的面庞,忽然双眼一眯,竟带出几分老油条般摸爬滚打的狠辣来!

少年不惊不退,一把逮住到手的钱袋子,狠狠一拉!下手快准狠,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儿。她方方惊醒,尚且迷蒙,竟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等定住身形,少年已经揣着她的钱袋子头也不回跑出了道观。

文初差点儿气的倒仰,她黑教坊司的银子,这小子竟然黑吃黑!

低咒一声,紧追而去。

一路追,一路赶……

乌云压顶的黑暗里,少年如同狸猫般在弯曲纵横的巷子里游弋着,他应该练过几年功夫,下盘稳健,速度极快。文初始终保持着三丈之遥跟在他身后,这个时候,她多感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几日里将整个镇子的路线图熟烂于胸,否则今天非得让这小王八蛋跑了不可!

文初一咬牙,猛扑而上,纤细的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弓形,一把抱住少年的脖子。少年闷哼一声,毫无节操地抓住她的头发,想将她整个人翻下去,文初冷哼,一招千斤坠,将他压住动弹不得。

少年挣扎,文初拉扯。

狭窄逼仄的巷子里,两人的动作活动不开,就这么扯着钱袋子上演起最原始的肉搏来。少年显然越来越意外,然动作毫不迟疑,打起女人来一个顶俩,文初心底暗骂,正要一脚朝他子孙根踢去,忽然周身一软,一股子剧痛蔓延开来……

她毒发了!

噗——

自和杏子动手之后,便始终哽住的那口腥甜,终于横冲直撞地喷了出来。

少年被喷了一头一脸,惊怔地看着文初软倒在地。她似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浑身抽搐着,露在衣外的手臂上青筋凸起,跟他扭打了这么久都没发出一声痛叫,这会儿竟忍不住破碎的呻吟开来。

“你……”

“大夫……大夫……”

少年缓缓爬起来,退到一丈之外,冷眼瞧着文初的惨状,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袋,略显纠结。

“大夫……帮我叫大夫……”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好在这少年也没细听的意思,许是死人和要死不活的人见的多了,他纠结的神色一瞬恢复平静,捏紧了钱袋子,转身大步走了。

小王八蛋!

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文初剧痛中呲牙咧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都不懂,也好意思出来混!

【010】 雪夜初遇

春雾晴,夏雾雨,秋雾日头晒死人,冬雾雪封门。

上辈子的今夜,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突降,短短几日,覆盖了南朝的半壁江山。一时间尸骨遍地,流民如山,怨声载道直逼皇城!圣上大怒问罪,择良辰观天象的钦天监自是难逃罪责,连砍了三颗人头挂于午门,方平民怨——而这则谚语,便是自那时候流传开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世,这一条尚未出现的谚语文初早已知晓,而这场无边无际的苍茫大雪,正是她一直在等的东风!

幽黑的巷子里,文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着片片“东风”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心里那憋屈就别提了,“这下好了,毒发了,动不了了,东风来了,天快亮了,马上封城了,被包饺子了,小命要没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再周密的计划,碰上这样的操蛋事儿,都得玩儿完。

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惊喜叫声,是教坊司的火终于灭了,文初苦笑一声,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一切,她逃跑的消息传至官府,到时城门一关,这屁大的镇子里,她这浑身无力一动不能动的逃犯,无异于瓮中之鳖。

哦,不对,恐怕被找到之前,她已经冻死了。

苍白的唇哆嗦着,她冷的直打颤,满头满脸都覆上了一层雪沫子,冰冷的雪水沿着皮肤钻进身体,四肢百骸都麻木到失去知觉。文初强迫自己不要睡,睁大眼,眼睁睁看着大雪将她掩埋……

仿佛只是小片刻。

又好像过了十年百年那么久。

耳边依稀有车辙声遥遥而来,在风雪呜呜中听不真切,她迷蒙里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求生欲望太过强烈而产生的幻觉。

对,求生!

十年囚禁,一朝重生,难道又是一样的结局么?

不!

求生的信念涌动在胸口,文初从深埋的雪地里努力抬起头,是马车!不是幻觉!巷子的另一头,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轮转动着在她的瞳孔中放大,文初咬着牙抬起重若千斤的手,攥住一团冰冷的雪捏成雪球,用力之大,冻的紫红的青筋几乎要裂出手背,狠狠抛向转动的车轮!

咔——

中了!

一声轻响,雪球卷进轮里,在黑暗的夜中溅起零星雪白的冰花,极为显眼。

“什么人?!”马车轻轻一颠,车夫拉紧缰绳。

“阿言?”车厢里响起一声淡淡的男音。

“公子稍候,属下去瞧瞧。”车夫跳下马车,谨慎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离着尚有三丈远,他再次大喝一声,“什么人?!”

可惜的是,刚才那拼命一丢,力气已经用尽,别说回话,连视线都一丝丝涣散开来。文初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道颀长的模糊身影掀开车帘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踩着深雪走到近前。

这人的后方是一片浓墨般的寒夜,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原是个地狱般的幽冷之感,然,她却觉得此人气息温润,竟有种大悯于世的安定。让她焦躁不安的心一瞬平静,连突如其来的失明,都能淡定以对。

她听见第三人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公子,左不过就是个流民,谁晓得是死是活,您……”

“无妨。”耳侧男子依旧嗓音淡淡,“天寒地冻,李大人莫下来了。”

“公子慈悲为怀,下官惭愧啊。”说完,竟真的没再传来下车的声音。

男子发出一声轻笑,意味不明的,仿佛从天边而来,文初感觉到他蹲身靠近,一只手探到鼻尖,好闻的檀香气混了点酒香的馥郁,让她思绪一松,不受控制地微醺入眠。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伸长脖子,一口咬了上去!

齿下触感温热,回光返照一般的,她用力之大,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救我!”含糊不清却坚决无比的两个字说完,终于抵不过身边安逸的气息,彻彻底底陷入了混沌……

*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微微一叹,收回把脉的手。

“救不活了?”年轻人立在门口,正是之前名唤阿言的车夫,言行举止老成,然明光下细看,面庞微黑,一袭青色短打,竟才十六七岁的青年人模样。

“非也,非也,这位姑娘短时间内应是无碍。”大夫说着无碍,眉头却没松开多少,沉吟了一会儿,方问道:“小哥,可容老朽一问,这姑娘乃是你家何人?”

“萍水相逢。”

“既萍水相逢,老朽便直言了——此女表症不过寒邪入侵,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老朽观她气息绵长,想是曾有功夫在身,如今体内尚有古怪的毒素沉积,蚕食着经脉,以后轻易动不得武力不说,此毒毒性之烈,若是不除,恐怕这姑娘……将会长期受此困扰啊。”说着,捋了捋胡子,“随时发作,随时有性命之危!”

功夫在身,古怪毒素,性命之危……

听完一席话,阿言的面色凝重下来。

本以为是随手救了个流民,饥寒交迫以致频死,可显然的,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此女何人?他看着文初的面色一怔,竟是越看,越觉得这脏污的面庞之下,竟有几分面善。然细细地想,却又无从想起,“多谢杜大夫。”

“老朽才疏学浅,可当不得这一声谢。”老大夫连连摆手,“若小哥想这姑娘无恙,还是带她去大城多寻几个好医庐吧。”转身开起方子,递给房里侍候的丫头。待一切妥当,又细细看了眼文初,眼中一抹狐疑,才摇着头走出厢房。

阿言一路送出来,到得中庭,却道:“先生且慢,请随我来。”

老大夫也不多问,少顷,来到一间院落前,听阿言微微躬身,“公子,您手上的伤,也让大夫瞧瞧吧。”

【011】 奇女子也

老大夫甫一入院,便觉浑身一震!

此时天明不久,正是清晨最冷的时候,大雪纷扬,只小半夜已在地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可这看似寻常的一方庭院,竟是地火暖热,鹅毛般的雪片子纷落而下,眨眼功夫便融入地底,冰雪不存。

一侧瘦梅数枝,红白相映,清风拂来,穿梅而过,拢起满院清香,不似人间天地。

更不必说,梅花树下执笔作画的贵人公子,更是谪仙下凡了罢。

老大夫恍恍惚惚地跟进来,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贵人公子止了笔,身后随侍笑嘻嘻地捧上一盏茶,随手将画卷揉成了团,“公子,你这一画就画了一个多时辰,李大人早都走了。”

“走便走罢,”公子不在意地啜了口清茶,见老大夫一脸心疼地盯着那一团,不由摇头笑道:“一凡尘俗物耳,先生着相了。”

“只是这般画作,如此便弃了……未免可惜啊。”

“庭前作画,只为静心,心静,则万物莫不可得。”

老大夫一怔,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这贵人公子,云纹素袍,墨色大氅,不似寻常公子绾髻戴冠,只以一条缎带将发丝松松系着,雍容华贵中别有一番悠然滋味。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然这一淡笑一席话,却禅意深深,如聆梵音,其内蕴含的大气魄让人心神发紧丝毫不敢轻忽!

他琢磨片刻,深深作了一揖,“公子大智!老朽杜仲,见过贵人公子。”

“闲云野鹤,何足道贵?”示意身边随侍扶起杜仲。

后者听出他言外之意,便不再纠结于贵人的称呼,起身问道:“未知您的伤……”

公子也不推辞,从大氅中伸出手,肤白如玉,五指修长,腕子上隐约戴了一串佛珠,遮掩在宽大的袍服袖口处,怎一个赏心悦目。唯一不和谐的,恐怕就是食指骨节上那处青紫色的伤痕了,斑驳的血迹干涸在伤口周围,皮肉深深外翻出来,竟是几可见骨!

嘶!

杜仲倒抽凉气,“这……这竟是被……咬的?”

“可不是被咬的么,那白眼儿狼恩将仇报,公子还救她,就该把她打出去……”说话的随侍清瘦白净,嘀嘀咕咕的一脸不痛快,也让杜仲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再看这惨不忍睹的伤口,形貌狰狞,深可见骨,实难想象犹如野兽一般的牙口,竟是出自那娇滴滴的小姑娘。

杜仲啧啧称奇,听公子淡淡打断随侍的聒噪,“皮外伤罢了,不打紧。”

“这虽是皮外伤,可伤到这种程度却是半点马虎不得。”边说着,边打开药箱,取出壶北地烈酒,“好在寒冬时节,不易发炎,老朽先以烈酒为您清洗一番。”酒雾喷洒,很快整个院落里流淌着辛辣的浓香。

北方边塞,风寒沙暴,此地人惯用此等灼灼烈酒,一口下喉,暖意自喉腔直入肺腑。相应的,用在伤口上,也是非一般的灼痛。杜仲小心观察着公子神色,却见他除了微阖上眸外,竟是面色平和,静若寻常。

“公子好定力!”复又收起酒壶执了把小钳子,“这外翻的腐肉是得剔掉的,否则伤口不易愈合。”

“可。”

“十指连心,请您多加忍耐。”

接下来的数日,杜仲每日清早准时前来。

先是到后厢去把过文初的脉象,再回到庭院给公子换药包扎。随着一日日过去,公子的指伤已好的差不离了,古怪的是,那在他预料中早该醒了的文初,却迟迟昏迷,只能三餐以温补的汤粥食养着。

“怪哉,怪哉。”杜仲边给公子缠着绷带,边皱着白眉凝神思索,“可惜了,这伤口咬的太深,恐怕日后会留下疤痕。”

“无妨,今后杜老便无需再来了。”

“您要走了?”

公子阖上竹简,“杜老且坐。”

杜仲不明所以,将伤口利落地包扎好,在一旁落座。便听公子别有深意的嗓音,直入正题,“杜老医术高明,在这荒僻之地未免屈才,在下不日将前往云中,不知杜老可愿同行?”

杜老不免一愣,“云中?”

“云中正乱,军中无医,杜老若愿,在下可代为引荐,也好一展所长。”

“这……老朽……”

“不必急着答复,”公子一摆手,“在下不过惜才心起,杜老一身医术埋没于此,想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这苦衷和心中所愿孰轻孰重,杜老自有评断,在下也不会强求。”

话落,又低下头来,重新看起手中竹简,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随性而起。一旁的杜仲心中却如风浪翻搅,连告辞的话都没说,六神无主地走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公子!”

公子抬头看去,来人正是他身边的阿言,后头还跟着去而复返的杜仲,“公子,那个姑娘……跑了。”

“跑了?”看着阿言红到了耳根的脸,公子好笑地问:“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阿言脸色更红,死倔着不说话。

杜仲便解释道:“这事儿也怪老朽,这两日外头捉拿逃犯,今儿个正巧查到舍下,耽搁了些时候。怕公子久等,就先来了庭院这边,刚才再去看那姑娘,人已经没了。趁着侍婢煎药的时候……不知是方方才醒,还是这些天一直……”

公子点点头,“倒也聪明,跑了便跑了吧。”

阿言却道:“阿默已经追去了。”

公子不由头痛,“阿默少年心性,吃不得亏,去带他回来,莫惹麻烦。”

“是!”脚尖一点,飞快消失在院落内,竟是一名少见的高手!

一旁杜仲瞳孔一缩,在心中将这公子的身份提了又提,暗自猜测思索。便见公子放下了竹简,走到案前,一手执笔,一手研磨。少顷,他闭上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同时一笔落下,水墨在绢帛上殷殷散开……

他画的极慢,每动一笔,都要闭目想上一会儿。

直到月色当空,一幅画渐渐丰满起来,这一画,竟画了整整一日。

公子收起笔墨,杜仲走上前来,一时竟描述不出此画带给他的震撼!

这是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自冰雪中挣扎求生。

女子的面容留了白,衣饰不过简单勾勒,唯有荒芜、昏黑、落雪,这三者组成的艰难环境下她伸手挣扎的动作,是那么的迫切,那么的栩栩如生,给乍看之人一种直击胸臆的震撼——生命的震撼!

杜仲望着这幅画怔怔出神,连两个随侍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注意。说来好笑,这两个人,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口若悬河,偏偏不爱说话的那个叫阿言,一张嘴就停不了的叫阿默。

阿默跑来一脸兴奋,“公子你猜猜,你随手一救,救的是谁?”

“文家幺女。”

“您知道?!”

“本是不知,”不论阿默有多兴奋一惊一乍,他始终语气淡淡,卷起布帛,随手放置一侧。这个动作却让杜仲老眼一闪,心说这几日下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某幅画没被毁去。就听公子分析道:“此女装晕自是不想与贵人牵连,年纪大约十四五,恰巧出现此地,再加城中搜查。”言外之意,还用说么。

“对,对,公子料事如神!”

无视这马屁,“摆饭。”

很快有侍女将简单的膳食送了上来,在南朝,肉食几乎可说是富贵的象征,唯有贱民百姓才会以素为食。而古怪的,他的膳食竟是简单的两道素菜,嫩绿嫩绿的清炒一簇,笼在瓷白镶兰的浅盘中,煞是素雅好看。

公子优雅举箸,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听身旁阿默聒噪地献宝,“公子,公子,精彩的来了,您快再猜猜,我追上她出门,她去了哪儿?”

“成衣店。”

“您又知道啊?”阿默垮下双肩,跟着这种主子,太没乐趣了,“后头的您肯定猜不到,她最终目的是哪?”

公子头不抬眼不睁。

阿默表情凄苦,“您不猜了啊?”

公子用饭完毕,拂袖起身。

阿默终于憋不住了,“公子,公子你别走,这个真的很精彩,属下亲眼看着她换了身衣裳从成衣店出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挽着发髻,抄着手,弓着背,一脸猥琐地进了家妓坊。嘿,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老听说文家幺女怎么怎么顽劣,女扮男装逛窑子下酒肆,属下还不信呢,这次可算长见识了。”

他说的眉飞色舞,捶胸顿足,公子却一点儿听的兴致都没。

一侧杜仲被勾起了好奇,“去妓坊作何,伪装嫖客,躲避搜查么?”

阿默一拍大腿,“当龟公!”

三个大字如雷贯耳,就连行云流水般走出门口的公子都顿了一下。

阿默还在啧啧感叹着什么“逃出教坊司,又入勾栏院”之类的品评。公子的目光却渐渐移到包着纱布的指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女子脏污不清已记不得了五官的脸,然那坚定的一双眼,和一口下指时迫切的求生意念,却是愈见清晰起来……

过了好半晌——

公子唇角微勾,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奇女子也。”

【012】 冤家路窄

除了教坊司,镇上还有一条陋巷,被当地人称为花街。

不长,四五家小妓坊挨挨挤挤,附近混居的也多是杂七杂八的三教九流。此时此刻,其中一家妓坊中,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正嫌弃地看着跟在后头的龟奴,一身粗布短打,抄手弓背,缩头缩脑,连看人的眼神儿都是个贼溜溜的小瘪三样儿。

“可给老娘记住了,手脚放干净,要是让我发现……”

“哪能啊,我楚问可不是那样的人儿。”

“嘁,还有名姓咧。”

老鸨子撇嘴摇头,边嘀咕着“白瞎了一个好名儿”,边停在一间柴房门口,砰砰敲门如擂鼓,“个丫丫的呸的,当自己是老娘养的姑娘不成?睡睡睡,日头晒着腚了还在睡!开门!你这棺材仔,给老娘开门!”

吱呀——

摇摇晃晃的木门被捶开一条缝,竟是空空如也鬼影也没。

“这赔钱货,见天儿的往外跑,早晚死在外头。”老鸨咒骂两句,没人应声,也失了兴致,“就这了,原是两个人住的,大雪封了山,山头的小六子出不来,要不也不能让你顶上。这间屋子你跟那棺材仔共用,自个儿进去看着拾掇吧。”说完,打着哈欠走了。

只剩下龟奴缓缓挺直了腰背,哪里还有半点儿猥琐之态?

正是文初!

谁也不会想到,她拼了命逃脱教坊司,竟一转身玩儿起了回马枪,躲进了更加乌烟瘴气的勾栏院里。这一招灯下黑,是她如今最稳妥的去处,也是唯一的去处。望着这间逼仄简陋的小柴房,文初伸个懒腰,多熟悉的地方啊。

碎石头垒的床,稻草湿漉漉地铺在上头,墙角柴火堆的满满,紧吧的放个屁都能崩着脚后跟。yīn暗,潮湿,腐朽,同那见鬼的十年岁月如出一辙。向后一仰,咣当一声,整个人倒在铺上,深吸着这发了霉的空气,竟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真贱。”她暗骂一声,自嘲地摇摇头。

哒哒哒——

外头有脚步踩着冰雪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应该是“舍友”回来了。

文初调整好脸上的肌肉,让自己尽可能的低眉顺眼表情龌龊,如同每一个勾栏院里的龟公一样。然而这“低眉顺眼”的表情还没调整完毕,一眼瞧见走进门来的少年身影,立刻自动转换成了“横眉立目”!

“小王八蛋!”文初竖着眉毛,一个高从铺上跃起!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麻花般拧压身下,青涩中略显yīn沉的少年脸庞挣扎着从她剪刀脚中抬起,显然想看清楚这招呼都不打就上来拼命的狠人是谁,“你……”他瞳孔一缩。

“认出来了?”文初冷笑一声,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这个少年,正是道观里“拿她钱财见死不救”的小子!那日雪夜昏黑,今天借着淡淡的日光,总算将他的脸看了个清楚,就连文初都不得不说一句,这小王八蛋长的倒是不错。

肤色微黑,剑眉浓长,眼神如鹰,因为极其的瘦削而显得眼窝深邃,竟是十分的峻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恐怕就是他的身量了——太瘦,瘦到颧骨深深突起,颊无三两肉,身上骨头一根根硬而凸,这么压着,仿佛随时都能一戳戳死她!

少年挣了两下,没成功,干脆眼睛一闭,“你还没死?”声音粗哑,带着变声期的刺耳,实在不怎么好听。

她受不了地掏掏耳朵,“小子还敢横!”

啪——

脚丫子朝他脸上一踩。

少年浑身一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不过只片刻便松懈下来,逆来顺受般平静,“没钱。”

“放屁!”

“没钱。”

“那钱呢?”

“没钱。”

“……”

反正不管她怎么问,对方就是一副“你耐我何”的死猪劲头,这么躺在地上破罐子破摔,任她压着一脚一脚往脸上蹬,连挣扎都免了。文初几乎被气笑了,想了想,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对付他。

送官?别逗了,官府不逮她都对不起自投罗网。

胖揍?这倔犊子的脸都快被她踩平了,还不是一样。

况且她两次毒发内力十不存一,这少年手底下也是有功夫的,她靠着先发制人将他制住,到底能撑多长时间都拿不准。显然他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方才这般有恃无恐。

文初心下暗恨,一丝杀意划过心头——如今一切窘境全因这小王八蛋而起,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没有,反倒笼中鸟般被困在了这里。通缉缉拿,危机环肆,一旦这小子自由后落井下石……

少年霍然睁目!鹰一样的眸子里警惕深深,文初眯眼瞧着他,就仿佛看见了一只尚未长成的野兽,色厉内荏地撩开了爪子,“小子,别紧张,咱们打个商量。”

像是感觉危机解除,少年也收起獠牙,“你说。”

“你把银子还了,就当没见过我,咱们两清。”

“你不怕暴露行踪?”

果然,他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买卖么,自然要承担风险。”

对方却不怎么相信,只盯着她瞧,似乎在判定这话真伪。文初也不催,任他皱着浓眉权衡利弊,过了良久,他重新闭上眼,“没钱。”

文初:“……”

真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文初松开他站了起来。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眼神骤狠!文初却先他一步冲至身前,一拳狠狠砸中他肚子,少年猛躬下身咳嗽不止,文初又是一拳,趁他伸臂格挡,拳头换了个方向从下三路灵蛇般上挑。

嘎嘣——

有什么塞进他嘴里,不等反抗,捂住他张口欲吐的唇,扯着头发往后一仰——咽了。

做完这一切,文初才拍拍手退后两步,心情很好地欣赏他yīn鸷的脸色,“非得下毒才老实?”

少年死死盯着她,“你说谎的。”

文初耸耸肩,“不信无妨,三月后毒发你自然知道真伪。”说完,伸着懒腰倒在铺上,将大开的空门暴露在少年眼中,似是完全的有恃无恐。然整个人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这小子心黑手狠,不得不防。

“算你狠!”终于,她听见少年不甘的咬牙切齿,后头又低低嘀咕了一句,轻的她几乎听不见,“文家一门四杰,竟出了你这卑鄙小人。”

文初心下一颤,面儿上只作寻常,“吆,听你这意思,对我老爹和哥哥挺崇拜啊。”

少年冷哼一声,明显不想搭理她,走到一侧坐下。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竟一时没人再出声,四下里静谧非常,唯有风声刮擦着颤悠悠的木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过了良久,文初头枕双臂,笑着轻轻道:“不管你那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些银子……”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想起如今身无分文的窘迫现状,咳嗽一声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算姐送你”咽了下去,改成了,“可以……慢慢还。”

少年扭过头,深深看着她的目光十分之复杂,若要文初来解读,大概就是“就你这穷酸样儿以前真的是个贵女?”于是穷酸女恼羞成怒,立弹而起,一巴掌拍过去狠狠撸过这小子的头!

“小王八犊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013】 笑抿恩仇

“老牛头,今儿个来的可晚。”

“快别提了,刚出门儿碰上官家的查钦犯,晦气。”

“又查啊?真是,我就不信还能逮着人!跑了这么多天还留在镇里头,那不成大傻子了!哈哈哈哈……”

两个嫖客哈哈大笑着走进门来,忽觉前方yīn风阵阵寒意幽幽,笑到一半的嘴巴立即合了上。再细细看,嫣红翠绿,热闹如初,年轻的龟公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位,里头请啊——”

尾音长长,明明是个迎客的话儿,偏生这俩人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嘶,这邪门儿。”老老实实进了大堂。

文大傻子咂了咂嘴,正对上另一头少年幸灾乐祸的眼,忍不住做了个揍人的动作——还不是因为你!

少年别开目光,冷嗤一声——拉不出屎来怨茅坑。

两厢看不顺眼,多说无益,埋头干活。

时值夜半,正是妓坊中最热闹的时候,文初就在这热闹中穿堂过巷,哪里需要哪里上。

活计不累,迎个客,擦个桌,抬个酒坛,收个碗碟,顺道儿跟恩客们扯扯嘴皮子,正好将镇上的情况摸个清楚。此地迎来送往的本就杂乱,两杯黄汤下了肚,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大着舌头往外秃噜,“听说那教坊司的嬷嬷急疯了,见天儿的往衙门里头跑,说是找不着那文初,麻烦就大咧!”

“嘁,不就一小姑娘,能耍出多大的花儿来!”

“要我说,跑了也好,总算留下条血脉。”

“啥意思?不是说通敌叛国么,你还替那姓文的着想?”

“通不通敌的咱不懂,咱就觉得,这哪一年的鞑子不是文大人带着公子爷给打出去的,杀了那多的鞑子,人家不恨死他了,怎的还通上了呢……”

最后说话的这人,言语间掩不住的迷茫和失落,让文初擦桌子的手一颤,垂下头,掩住眸中湿润,“客官可莫胡言乱语!这妄议朝政要是传出去,一百条小命都不够砍得咧!”

那人一个哆嗦,酒意全被吓醒了,嘴硬地嗤了句,“瞧你那小胆儿,天高皇帝远,能传到哪儿去。”倒也不敢再说了。

转过身的文初嘴角微扬,眼角眉梢都蕴着愉悦——从前总也不懂,老爹连年上战场为的是什么,出力不讨好,这不吃饱了撑得么。然今天这荒僻西北肮脏妓馆里,一个南朝最最下等的贱民的一句低语,忽然就让她明白了什么……

最起码,这一分分付出,并非没有回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烊之后,夜里就梦见了文府。

那是去年的除夕夜,她印象之中,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最后一次。大嫂笑着给每个人夹菜,大哥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二哥坐在一旁打趣不止,她便和小哥挤眉弄眼,在桌子底下你一踢我一踹,玩儿的盘子碗砰砰乱颤。粉嫩粉嫩的小侄子捂着嘴偷笑,老爹气得一筷子丢过来,不偏不倚,一人脑袋上落下一根。

她捂着脑袋吐舌头,正想撒个娇,忽见小哥额头鲜血迸裂!

“小哥!”她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看着小哥缓缓闭上眼睛仰倒下去。椅子咣当一声,仿佛开启了噩梦的钟声,一切欢声笑语湮灭无踪,唯有血,从墙壁上,房梁上,啪嗒,啪嗒……

文初霍然坐起!

她睁大了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背后一片湿寒全是冷汗。

茫然四顾,稻草,柴火,寒风,黑夜,冷硬的石床,发霉的空气,文初捂着心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四下里静的出奇,唯有天花板上渗着雪水,啪嗒,啪嗒,在一阵嚓嚓龟裂的声音中,滴落她的额头。

一侧传来少年黯哑的声音,“几时了。”

这人一向警醒,她这般大的动作,惊醒他并不奇怪,文初抹了把额上雪水,“还早,睡你的。”

忽然一顿,猛地抬头!

天花板上蜘蛛网一般的裂痕,正向着四面飞快蔓延,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响。心下一跳,甚至来不及思索,“跑!”她和少年同时一声大喝,抱头拼命向外一跃!

撞出房门,滚落雪地,突如其来的冰寒刺痛入骨,紧跟着后方“轰隆”一声,跌落而下的天花板将地面砸了个对穿!

冰雪迸溅中,文初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若非跑的快,这一刹那的功夫,便是生死之隔,肉饼一滩!她深吸一口气,和少年对视一眼,对方的眼中也有着少许后怕。屋漏偏逢连夜雨,谁也没想到,这连着下了诸日的暴雪,竟还夹起了冰雹子,厚厚的一层垒在摇摇晃晃的柴房顶,不塌都算奇了怪了。

两人摇头苦笑,一时竟生出几分共患难的革命感情。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同时认命地爬起来,朝着大堂走去。

将长长的木凳子搬到一起,凑合着拼了个木板儿床,待到折腾完了,小半个时辰过去,竟是睡不着了。

二楼上传来环绕立体的呻吟之声,难为这些妓子们,外头那么大的动静,竟也影响不了分毫。文初翻了两个身,见少年耳根泛红,想是也没睡,便伸脚踢了踢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这几日来,她都喊他小子。

一句话,仿佛将他的尴尬都冰冻,少年僵直着身体,沉默良久,“我没名姓。”

名姓,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大多数的贱民只有名没有姓,如阿默,阿言,蓉儿,既是称呼,也代表着奴仆的身份。文初点点头,“那你总该有个称呼。”

“棺材仔。”

“啥?”

“棺材仔。”少年翻转过身来,文初看着他黑暗中的双眼,瞳仁乌黑,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倔强的落寞,“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们说我娘是个贵人,有轿子抬着的,才被流匪看中夺了性命。祭祀的时候她……肚子在动,杜大夫剖腹取出了我……”

他顿在这里,似是不想再说,文初却猜到了前因后果。怪不得听那老鸨的意思,这小子整日往外面跑,怪不得他会出现在那流民聚积毫无油水的道观里,下葬之前,祭祀仪式,多是在道观举行——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娘唯一的线索,若有亲人来寻,必定先往那处去。

文初半晌没说话,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开来。

少年冷哼一声,“少猫哭耗子!”

“什么破性子!”她一把撸过他的脑袋,手下发丝粗硬,被揉成一团才解了气,“这名儿不好听,重给你取一个。”

挣扎着掰开她手的动作一顿,犹豫半晌,再一次咣当咣当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她,“嘁,用你取!”

这茅坑里的破石头,又臭又硬!文初一脚踹上他屁股,“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装什么不屑一顾,真不可爱。”

不可爱的少年耳朵尖儿动了动,硬生生挨了这一脚,坚决不转过头来。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文初都快睡着了,他才又开了声,“喂。”

“嗯?”

“那天晚上,我回去了。”

“什么晚上?”

“听不懂拉倒。”

她怔了一怔,睡意再次被驱赶,终于明白了这小子说的是哪天晚上,“算你还有良心,我被人救了。”

他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喷出一声音,似乎在埋怨他难得一次善心,竟回去扑了一个空。就听文初咳嗽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少年不明所以,翻过身来,看她摸着鼻子咳嗽出第三声,“咳,回归回,银子还是要还的。”

少年:“……”

他嘴角抽了几下,终于笑了出来。

这笑极其的不自然,可文初依旧看呆了,这小子的卖相实在是好,不怎么笑的人尤其的让人惊艳!她几乎可以想象的到,等过个几年,他长开了,健壮了,会有多么的祸水!想着如今自己这丢人的德行,她也忍不住,跟着大笑出声。

“要死了!大半夜的,闹什么幺蛾子呢!”

忽然楼上一声泼妇骂娘,两人一惊,笑声乍停。

不一会儿,又噗嗤一下,低低笑作一团。

寒风咆哮,冰雹如雨,从门缝窗缝一切缝隙里钻进这空荡荡的幽黑大堂,然这一间逼仄简陋的勾栏院里,两人食不够果腹,衣不够保暖,甚至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却一笑泯恩仇,笑面这一冬最冷的一夜……

【014】 搜上门来

翌日。

天尚未亮,妓坊外便响起疯狂的拍门声,“开门!开门!”

文初从长凳上爬起来,谨慎地盯着砰砰作响的大门,一侧少年打了个“我去看看”的手势,试探性地走到门前。透过细细的门缝,外面方方露白的天色里,七八个衙役脸色暴躁,不耐烦地拍踢着大门,其中一人扯了张布帛,上头正是文初的画像!

少年瞳孔一缩,霍然扭头——官差!

见鬼!隔了这些天,还是查到这地方了。

脑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整个妓坊的地形图,不行!不能走!这里走了容易,却会引起老鸨起疑,说不得就会猜出她的身份,到时候,她将面临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追捕!甚至连乔装成男人的保护色也将被掀开。

文初眯起眼来——多少人?

少年一皱眉,略有忧色——七八个。

七八个的话,躲不过再打不迟——赌了!

“官爷稍等,上了锁的。”

“***,磨磨蹭蹭,耽误了大爷搜拿钦犯,有你们好果子吃……”

门外官差骂骂咧咧,文初就趁着少年慢腾腾开锁的功夫,快步上楼,一间间厢房敲过去,砸的砰砰砰砰响,“姐儿们,官爷来了,搜拿逃犯要查房咧!”

房门一扇扇被敲开,走出衣衫不整的妓子恩客,一时间,回廊上男男女女站了不少,文初十分不显眼地混在其中。乱糟糟的埋怨声中,少年这才开完门锁,咣当,大门被狠狠踹开,衙役带着冰雪茬子轰隆隆闯进,“***,怎么这么慢,冻死老子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少年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他“呸”的吐出嘴角的血,朝楼上文初摇了摇头,“官爷息怒。”抬起了青肿的脸。

正准备扇第二下的衙役看见他的脸顿时停住,“是你?棺材仔!”那手急忙缩了回来,一双三角眼里全是嫌恶,仿佛见了瘟疫般,“真他妈晦气!”碰着这死小子,倒他妈一年的霉!把沾了血的手在廊柱子上使劲儿擦了擦,“还不滚远了点儿!”

少年微低着头,后退两步。

三角眼这才顺了气儿,吆喝着楼上众人,“下来下来,都上头杵着作死啊!”

“官爷,这不折腾人么,神仙打架,咱们凡人遭殃呦。”

“就是说,那女人不是从教坊司跑了么,哪会再往这花园子里头来。”

“这大清早的,冷呦!”

一片怨声载道,众人鱼贯而下,这三角眼应该是个小头目,吩咐了几个衙役上楼去各个房间搜查,乒呤乓啷的,他便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比对着。推推搡搡间,掐一下脸蛋儿,摸一下屁股,惹的妓子们娇嗔连连。三角眼哈哈大笑,好不得意,“下一个,下一……嘶!”倒抽着冷气瞪着眼前三人。

前头的都是一个恩客配着一个妓子,怎么到了这儿是一个妓子两个恩客?袒胸露乳的妓子站在当中,小手勾着左边的中年恩客,眉来眼去好不快活,可奇就奇在这妓子右边儿长的人模狗样的年轻人,也正色眯眯地瞄着人家胸脯,那手伸在后头,不用说,摸人屁股呢!

看着毫无抗拒情绪的妓子,三角眼鼓成铜铃大,连连低咒着,“***,二龙一凤啊!”

这年轻倒和旁人不一样,一脸下流地接了句,“爽啊!”

三角眼乐了,“小子,挺会玩儿!”

年轻人一摆手,哥俩好的勾上他肩膀,三角眼正要骂,听他鬼鬼祟祟的小声道:“这才到哪儿,下次老哥来,兄弟教你点儿更刺激的。”

一阵浓香扑面而来,三角眼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擤着鼻涕暗道这小子还真是花丛高手,瞧这浓的呛鼻的胭脂味儿,“成咧!你小子可记好了!”对着画像草草一扫,挤眉弄眼着往后面查去了。

一直到查过去好几个人,还能闻着被沾了一身的胭脂味儿,低声骂着什么。也就没听见方才妓子莫名其妙的询问声,“阿问,你和这官爷识得?”

文初轻轻一笑,收回屁股后面隔着一寸的手,“一回生两回熟么,姐儿,这香包可是你的?”

妓子呀一声接过来,“可不正是我的么,在哪儿捡到的?帮姐姐拾了香包,记你一大功!”

从你后腰扯下来的,文初笑而不语,看一眼刚好比对完画像的三角眼背影,又看看站在门边嘴角下一抹血迹的少年,眼中一丝诡谲光芒一闪而逝。很快,楼上一阵脚步声,搜查房间的衙役也下来了,“丫丫个呸的,又是白费功夫。”

三角眼也跟着啐了口,“那小娘皮别让老子逮着!”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进来,又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文初和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眉峰一扬——危机解除。正松下一口气,只听后院儿一声哭骂骤然传来,“哎呦我的妈呀,这柴房……”

衙役步子一顿。

蹬蹬蹬,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迅疾而来。

“棺材仔!你个衰仔赔钱货!谁留你谁跟着倒霉!还有新来的小兔崽子……”咣当一声,老鸨子推门而入,大堂里环视一圈儿,一眼定在了文初的身上,“你个死玩意儿!才来了几天,把老娘的柴房都搞塌了……”

她叉腰挺胸,破口大骂。

文初却看也不看她,甚至没看停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的衙役,越过他们狐疑的脸,遥遥望向了更远的北方城门。四下里静的出奇,所有人都在看着文初,她只看着远方,耳尖微动,眉头一颦。

听衙役盯着老鸨谨慎而怀疑地问,“你说哪个,才来几天?”

老鸨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文初先一步回过神来,目光从远方城门处收回,笑嘻嘻摆着手,“官爷,是小的,小的刚来。”边说着,边扫过衙役摸向画像的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走的从容不迫,一丝一毫的紧张都无,边走还边朝那三角眼眨了眨眼,看着就仿佛只是要上前解释误会的无害少年。唯有一人,站在衙役身后的棺材仔,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她隐隐的杀机!

【015】 鞑子来了

棺材仔瞳孔一缩。

没有任何的挣扎,他步履微动,不着痕迹地调整着位置。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文初眼里,让她嘴角一勾,面儿上笑意更粲,“官爷,小的可不是那逃犯,画像就在你手里攥着呢,我堂堂一丈夫,怎么可能是那小娘子……哎呦!”脚下一崴,整个人趔趄上去。

三角眼闻言正展开画像,周围衙役皆偏头看去。文初这一摔,以有心算无心,便如大灰狼摔进了小羊群,伪装尽去,獠牙乍起,借着踉跄身形一把扯住三角眼的下腰,过肩就是一摔!

咣当,抛物线般砸进昨晚摞起的长凳,木片四溅,引得四下里一阵尖叫,“杀人啦!”

剩下的衙役反应过来,铿铿抽刀声不断,更有人拿出腰间哨子搁在嘴边呼啸一吹,尖利的哨音啸叫了一半,后方棺材仔突然暴起,大鹏般勒住两个衙役的脖子,使劲儿一拧,咔嚓,衙役昏死在地。一手接住一刀,同时脚尖一蹬,落地的刀尖横向划出,被文初一把接在手中。

这一先发制人,两人兵器在手,对方三人落马。

剩下五人连连后退,“你、你是那……文初?!”

不等文初回答,附近搜拿的衙役已然赶至!

两组十六个男人从两个方向将大门堵住,更远方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这只是第一波,后面还有第二波、第三波!没有任何的时间浪费,避过兜头斩下的刀锋,文初出手扣腕!

咔嚓!

骨裂声响,一名衙役委顿在地。

反手夺过他的长刀向后一刺,后方偷袭之人立时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温热的鲜血喷洒颈后,文初爆射的身形陡然顿住,四下衙役面色一喜,抽刀向她肩颈抵来,被斜侧里棺材仔一刀挑开,刀花翻飞间,她看见少年怒气冲冲的眼,“你不要命了!想死别拖着我!”

她怔然回神,棺材仔已转身斩下一刀,下手之快,不可思议的利落,对方的血冲天而起,洒在少年略显青涩的脸上,他眼都不眨,迈过骨碌碌滚落脚边的人头,眸子里是野兽般的麻木。

四下里已经吓傻了,那些“杀人了”“救命啊”的惊呼全都湮灭无声,在棺材仔不同于往日的狠辣无情中,他一身是血,脚下是数具横七竖八的扭曲尸体,对面衙役步步后退,老鸨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抖索索,“魔鬼、魔鬼……”

说不出的酸涩堵在心口,看着少年糊着血的脸,文初伸手拉住他,忽然想说点什么,哪怕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咻!耳边破风声至,这一拉迅速反掌为推,她一把压住少年扑倒在地,锋利的箭矢刮过两人发丝,“铎”一下戳入雪中。

箭尾在狂风中震颤,文初抬起头来,手中长刀雷霆掷出!

屋檐上持弓的衙役飞快退后,却躲不过那刀尖杀机,一点红心戳入胸腔透体而出,砰的一声,重重摔落在雪地上。

狂风平地起,刮起一阵冰雪腥气,文初就在这血腥中缓缓起了身,长身而立,面如冰雪,眼神平静。乌兮兮的天光中,棺材仔仰头看着她,仿佛见证了前一刻还因杀人而显得少许无措的少女一瞬的蜕变。

少年嘴角微扯,“干的不错。”

文初耸肩一笑,“总不能拖着你一起死。”

说着伸出手,将他拉起来,两人并肩而立,环视着门外呈半圆形将他们包围的重重衙役,随后落在了正中被衙役护卫着的中年男人身上,“阁下是……”

此人端坐马上,个矮,肚圆,对上文初的眼,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随后想起四下里全是他的人,又挺胸抬头高声大喝,“犯妇文初,还不束手就擒!”

文初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大人。”

对方一愣,“你……你识得本官?”

她当然没见过此人,却在雪夜被救的那晚记住了这个声音,马车上看似恭顺实则轻慢的第三人,正是眼前这个假惺惺的胖子。见她不答,李大人拉下脸来,“文初,本官知你自诩功夫在身,狂妄的过了头,如今城门已关,重重包围,你是插翅难逃!”

他说的一点儿不错,南朝实行募兵制,普通县镇屯兵不得过百,可此镇临关,常年战乱下来,一镇兵力少说数百。她内力十不存一,就算和棺材仔并肩作战,十几二十个衙役不在话下,可面对数百人的围追堵截,跑的掉么?

若然跑的掉,她也不会选择躲进妓坊暂避风头,刚才也早第一时间溜出此地,不必和这几个衙役虚以委蛇了。棺材仔脸色一变,捏着刀柄的手骤然攥紧,就听文初轻轻一笑,“怕了?”

少年皱起剑眉,嗤道:“怕字怎么写?”

臭小子,文初笑骂一声,再对上李大人,“你确定镇中兵力充足,可用来对付我?”

李大人不明所以,“你莫再拖延……”

“不妨看看后面。”

“后面?”

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文初,似乎在判定她是否搞鬼,然看来看去,这重重箭矢和刀戟的包围下,对面的少女始终淡定自若。一身脏兮兮的龟奴扮相,被血点子迸溅到看不清表情的脸,那双黑锃锃的眼眸平静而诡谲地望着他遥遥身后,承载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

“那……那是……”身边混乱乍起,结结巴巴的惊呼一声连着一声,说不出的惶恐骇然!李大人心下打鼓,霍然扭头,只见西北角的遥遥天空中,大片的雪雾被卷起升空,若有若无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在狂风中辨不真切。

“鞑、鞑子!鞑子来了……”不等他揉着眼睛吓到屁滚尿流,脚下地动山摇,冰雪开裂,杂乱的马蹄踏雪声愈见清晰,恍惚的功夫,已踏破了小镇宁静,轰鸣如雷!

文初就在这如雷的马蹄声中冲出妓馆,迎身而上,一脚踹翻了前排衙役,等李大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冰雪般的面容已呼啸而来,近在眼前!

“放箭!快放箭!”李大人惊慌闪躲,夹着马腹无头苍蝇般向后退着,然这么近的距离弓弩早已没了发挥的余地,几把长刀慌乱地砍来,尽被身后少年掀飞开来,两人一个开路一个掩护,所过之处无人能挡一招之合。

转眼间,文初跃上马背,反手夺过他慌忙抽出的宝刀,稳稳地停在咽喉一寸。

李大人一动不敢动,她伸手拉起少年上马,长鞭凌空,“驾!”

打马向南,一路狂奔。

【016】 强势离开

“鞑子来了!”

“跑啊!我不想死……”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出去吧,开门啊,快开门啊……”

狂风呼号,卷起一声声骇然无助的哭喊,瘟疫般在镇子上蔓延开来。人群无头苍蝇般逃窜,来不及收拾的包袱掉落地上,转瞬便被踩踏而过,在雪地里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混乱印子,向着南面无限延伸……

直到城门处,这延伸在官兵挥舞的刀戟前戛然而止,“滚开!李大人下令关城,谁也不准离开!”

“鞑子打来了,还捉什么逃犯,你这是让我们去死啊!”后方马蹄声越来越响,说着竟有人冲撞上前,迎着刀尖和官兵撕扯起来,“开门!你不开门,我和你们拼了!”

“对!别求他们,跟他们拼了!”有一就有二,越来越多的人爬起来,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潮水般将官兵淹没。性命的威胁下,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全都红了眼,不一会儿,竟有人抢下官兵的钥匙,将大门冲开了一条缝!

这一条缝隙,无异于逃生的希望!

人群更加汹涌!

城门被推来挤去,不断发出刮擦地面的刺耳嗡鸣,关关合合间,已被推挤到半人宽。一个干瘦的孩子弓着身子,想从这门缝中钻出去,“娘,抓好,跟着我……”话没说完,头顶响起一声暴喝,“操你妈找死!”

孩子惊吓抬头,正迎上官兵发了狠的怒容,不管不顾一刀砍下!四下里惊叫连连,然谁又能阻止他杀**儆猴的心思?那刀锋疯狂的挥舞而下,映照着孩子茫然而恍惚的眼,眼睁睁看着它劈到眼前……

咻!

破风声响。

一把长刀遥遥而来。

铿的一声,后发先至,正正击中在砍下的刀锋,官兵趔趄后退,刀锋脱手,斜斜飞撞在半开的城门上,发出金属交击的一声巨响。响声轰鸣,惊醒了周遭吓傻的人群,纷纷惨白着脸朝远处看去。

最先看见的就是一匹快马!

马蹄声声,雪花四溅,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后面远远尾随着一群衙役,一个个满身灰土鼻青脸肿,只能跟着马尾巴吃着溅起的雪沫子。有人指着前头高声喝叫着什么,马上的人却看也不看,扬鞭打马,一路疾驰!

很快,马缰一勒,停在了城门之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马上竟是有三个人,坐于正中的少女微垂着头,平静的目光于马下俯视一周,停在了方才持刀动手的官兵身上,“开城门!”

“大、大胆!你是什么人,李大人下令关……”色厉内荏的喝问,在看见了少女身前被劫持的胖子的一刻,陡然拔高,“李大人?!”

此时后面的衙役也气喘吁吁地追到了,一个个半弓着身子大喘着气儿,“逃犯文初!快放开大人!”

文初!

她就是文初?

这个名字如今可说如雷贯耳!

七天前开始,教坊司的一场大火,被烧毁的两具焦尸,全镇搜捕的通缉官文,无不围绕着这个名字搅起了小镇一番风雨。几乎所有人都猜她早就离了此地,然谁能想到——她杀了人放了火,非但没走,还在全镇搜捕的高强度缉拿下安然无恙,强势现身!

此刻高踞马上,挟持着吓的屁滚尿流的李大人,面对前后左右数十乃至百倍于她的官兵,神色平静的仿佛这些人本不是来抓她的,反倒来送行一般。捏着李大人脖子的手骤然一紧,之前被刀刃划出血痕的脖子,顿时渗出大片的鲜血!

在手中胖子哭天喊地的惨叫声中,文初轻轻一笑,淡淡吐出,“别让我说第三遍——开、城、门!”

这简直就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马下官兵敢不受威胁么,没看李大人脖子都快被拧断,“开、开、这就开……”

官兵不甘地连连应声,沉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城门之前,如同喜悦的篇章,让四下里百姓喜极而泣。欢呼声中,文初轻夹马腹,在各色目光中行至门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地,大雪纷扬而下,飘舞在她悠远的目光中。

一扇门,一个镇,囚禁了她上辈子十年噩梦,也即将开启这一生的崭新历程。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感恩现在,这一刻启,未来的路将由她一步步走出。

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前的李大人,这胖子一对上她的目光,立刻吓的鬼叫不停,“别杀我!别杀我……城门都开了,你别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呸!”有人狠狠啐出一口,“姑娘,杀了他!杀了这个狗官!”

“对!杀了他!”

“都是他!他不战而降,谎瞒军情……”

耳边民愤声声,一时间将这李大人的卑劣数之不尽,这胖子越听越怕,“闭嘴!你们这些贱民!都给本官……”文初斜睨他一眼,他哆嗦着赶忙改口,“我是朝廷命官,你若杀我是大罪!对!朝廷命官!你挟持我出去,没人敢追你的,你挟持我,别杀我……”

啪——

一巴掌拍在李大人脑门儿上。

“挟持你出城?”文初笑看这异想天开的胖子,语气轻轻,嘲讽满满,想的倒是好,一镇父母官,鞑子兵临城下他竟想趁势逃开?耳边遥远的北方城门处,鞑子的马蹄声已歇,转为厮杀连天的叫喊声,她微一盘算,便知道衙役都被吸引在这里,那边兵力不足,想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鼻尖微动,寻找着空气中一缕廉价的胭脂香,过了片刻,终于将视线凝固在后方诸多衙役之中。那些衙役迎上她的目光,纷纷谨慎退后,她只盯着其中一人,素手拔出城门上戳着的长刀,向前一掷!

长刀破风,在半空中划过一丝利落的弧度,正正戳进了转身就要逃的衙役身上!那衙役一双三角眼瞪的陡大,正是之前妓坊里掌掴棺材仔的那个。半晌,向后一倒,砰一声砸进雪地里,晕出猩红的一滩血。

文初没看见身后少年一怔后如冰雪初融般的目光,也没看见他轻轻一颤捏得死紧的拳头,自顾自地捏起李大人的脸,强迫他睁目看着那一摊猩红,“记着那个人,若你敢临阵脱逃,置镇中百姓于不顾——天涯海角,我必找到你,那个人,就是你的下场!”

天涯海角,我必找到你!

那个人,就是你的下场!

两句话被文初以仅剩的一点内力逼出,梦靥般在李大人的耳边轰鸣,让他眼神骇然,面如死灰。说完这番话,文初脸色发白,一口血再一次哽至心口,她猛地一甩马鞭,“走!想离开的跟上!”

一骑当先,驰骋入茫茫天地。

后方百姓轰鸣,潮水般紧跟而上。

唯余下李大人从马上被踹下,怔怔望着北方喊杀震天,浑黄的液体自袍底渗出……

------题外话------

看完这章我爱上文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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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出发云中

晨曦微露,茫茫雪地里便支起了灶。

连续几日的奔波,众人走的并不快,队伍里有拖家带口的青壮年,也有不能自理的老弱妇孺,有孑然一身的穷苦人,也有挑着扁担的庄稼汉,里头仓惶地塞了顶饱的谷子,背的小心翼翼,走的战战兢兢。每隔一段路,还要坐下来休整进食,否则顶不住这风雪严寒。

“姑娘,快,趁热喝。”老汉骨瘦嶙峋的手,珍惜地捧着瓦罐送上来,雪地里站的不稳,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洒了一丁点儿。待文初接过来,又掰了半块儿糜子饼给她,将剩下的半块儿用破布包好,揣进怀里,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众人之中。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瓦罐的边缘破了口子,十分粗粝磨嘴,里头是风雪天里煮不熟的粟子粥,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凉了下来,更不必说手里的饼,又干又硬,难以下口。

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蹙,耳边适时响起了少年冷硬的嗤声,“大小姐吃不惯?”

这小子素来刻薄,说话总带着三分嘲讽的意味。文初撇撇嘴,把糜子饼往粥里一泡,西里呼噜地仰头灌了个干净,鼓着塞的满满的腮帮子睨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最后一个音,天女撒花般喷了他一脸的糜子屑,爬起来就甩手走人。

只留下少年错愕中沾满了饭渣的脸,“喂!”

文初走到人群里,和大家打过招呼,将瓦罐还给老汉,“多谢老丈。”这顿饭的确是两辈子以来最差的一顿,甚至比不得蹲了十年的牢饭,可却是这一群百姓所能捧上的最好的真心!

老汉欣喜地收好,她便在一侧抱膝坐下,搓着手和众人聊了起来。一路奔波,大家的脸上都不乏疲惫,却在看见她的时候纷纷洋溢起笑容。文初亦然,笑容淡淡,没有鄙夷,没有嫌弃,眉目里晕着真心实意的光彩。这光彩落入少年眼中,忽然明白了她明明着急却依旧护着他们一路慢行的原因,“还贵女呢,哪里金贵了!”擦去一脸恶心的饭渣,低头一笑,吃起饼来。

不一会儿,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作响,众人收拾齐整,重新上路。

少年走过去,正听见文初拍拍屁股站起来,“听老丈说,若走的快,今晚天黑前能赶到岔口,不知各位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敛,渐渐转变为迷茫和仓惶,这是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老汉长叹一声,“老头子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就到临镇去躲上一躲,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文初先是一怔,再看向其他跟着点头的人,不由问道:“这么辛苦逃出来,怎的还要回去?”

老丈笑起来,横七竖八的皱纹显得干瘪而深沉,“姑娘,你还年轻,老头子不一样,黄土埋了半截子,不敢再想那背井离乡的事儿咯。祖祖辈辈就在那镇子上,千不好,万不好,总归是咱们的根啊!”

文初便不再说话,她大概能明白这老丈的意思,能逃命的时候当然要逃,可心里总归惦记着生养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哪怕每一年都要经历这般酸楚,颠沛流离,逃来逃去,那片土地始终是他的牵挂——这恐怕也是留在了镇里的那些百姓的想法吧。心里有什么被触动,她忽然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早已如大厦倾塌般的文府,她的家……

“姑娘,你……”见她良久不语,老丈出声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去云中。”

“云中?云中正乱哪!听说那边儿打仗着呢,姑娘可使不得!”

老丈一声惊呼,四下里众人纷纷担忧起来,文初就在这些善意的劝阻声中抬起了头,风雪里一双乌眸晶亮,闪耀着坚定的光芒!这一次,她的回答再无犹豫,“是,我去云中!”

云中郡,隶属并州东北部。

而她如今所在,依旧是五原郡的西北地界,说是犄角旮旯也不为过。同属一州,相距甚远,自不是说去立刻就能去的。然心中有了目标,自重生以来始终空落落飘忽不定的心,终于沉定下来。

当晚,众人赶到岔口之处,不论是准备换地儿安家的还是老汉那般临时观望的,大多都选择往南而去。文初则定下东行,和大家告别,老汉望着她看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也不再劝,“老头子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帮不上恩人的忙,就给姑娘立个长生牌位,盼着姑娘这一生平平安安!”

“是!咱们给姑娘立长生牌位,求着恩人一辈子都平安!”

“姑娘保重啊……”

没有什么浮华的语言,尽是最质朴的语言。她拉过老丈粗粝的手,笑着对大家点头,“也愿诸位都能平安。”

乱世里,一句平安,便是最好的祝福。

转身离开,带着众人硬塞过来的饼子,一块儿块儿干硬干硬地硌在怀里,却将她胸口捂的温热。她知道,这一群最质朴的人,一张张最质朴的脸,会在心里记着很久,很久……

“感动了?”

身边少年适时的又开始煞风景了,文初翻个白眼儿,“嗯,感动,萍水相逢,顺手救之,没想到会换来这么郑重的心意。”顿了一下,“我很珍惜。”

少年一怔,显然没想到她答的这么真诚而郑重,不由沉默下来,转了话题,“你早知道鞑子会来?”

“你看我像神婆?”

“可是……”

“耳朵好使呗!”

她这倒没说谎,许是那十年的孤独与黑暗,瞎了太久,耳朵也孤寂了太久,以至于这一生对光源和声音十分的敏锐!妓坊中老鸨大骂时,她耳尖微动,隐约听见远方马蹄,一瞬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决定趁乱逃离!而鞑子会来,却是她万万也没想到的。上辈子毁容后的三个月,直到大雪停了,这个小镇都平静如初。

是她的重生引起了什么改变么?还是这一世会有很多和她记忆中有所不同?文初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思索着其中是否有她的关系……

不知走了有多久,忽然耳尖一动,听见后方有车辙声遥遥而来,“等等!”

少年不明所以,皱眉看着她,文初只神秘笑笑,并不解释。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直到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双眸陡大,望向远方一片白雪和黑夜相连之地遥遥出现的一个车队,“你……”他眺着车队又瞪向文初,恍如见鬼。

文初哈哈大笑,“早说姐姐耳朵好使了。”

“我跟你一般大。”少年嘴硬一句,眼中狐疑却分毫没少,那眼神儿,真像在看神婆一样了。

难得见板着脸的老成小子表现的这么像少年,文初心情大好,拍拍他在路边坐下来,“少来,我正月初一的生日,大你好几月呢!坐下等着吧,看着像个商队,给点儿银子说不定能混一路。”

不多时,车队便渐渐近了,夜色下一溜长长如龙的马车,映入文初的视线中,“全是马车?”

在南朝,马车是个奢侈之物,普通百姓和大多的富户,都是以牛车驴车代步,这也是当初那刘公子的马车队在镇子上引起那般大轰动的原因。此时这一趟车队若在京城等繁华之地,倒也不算什么,可出现在这样的荒野上,未免有些古怪了。

她眯起眼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车队大概十余辆,护卫多,奴隶少,后头载物,前头载人,狂风吹起的车帘中,最前的车厢里挤挤挨挨坐了七八个少年,尽都十三四岁的模样,衣着华美,面目白净,唯眼中惶恐不安,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原来如此!

文初心下一转,顿时恍然大悟。

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棺材仔的手,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凌空挥舞,高声大喝:“我要卖弟弟,他是美男子!”

------题外话------

前头查地图的时候,图片分辨率太低,地名模糊了,公子要去的地方,看成了关中,这里跟姑娘们说一下呀,应该是云中。

【018】 混进车队

我要卖弟弟……

卖弟弟……

弟弟……

静谧的雪原上,这一句卑鄙无耻不要脸的大喝直冲云霄,响彻夜空。

一片“弟弟弟弟”的回音中,棺材仔足足愣了老半天,直到车队近前,走下来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以一种恨不能扒了衣服看个遍的鉴定目光凌迟了他三圈儿后,这才恍然大悟——那倒霉催的弟弟,似乎指的是……自己?

明白过来的少年差点儿背过气去,“文……”

“问不问你没分别!”

“你……”

“阿姐知道你有怨气,弟弟啊,听姐一句话,不会害你的!”

“谁是你……”

没说完的话被一把捂住,少年死命挣扎,剑眉竖着戳上天,双眼炯炯喷出火,几乎要把文初烧出个窟窿!好在她脸皮够厚,一边儿拽着这小子手防止逃跑,一边儿捂着这小子嘴朝中年人抹泪,“舍弟顽劣不堪,让阁下见笑了。”

中年人看一眼怒气冲冲的棺材仔,“这确实是你弟弟?”

文初死掐着他脉门,“天地良心,这真真儿的血亲,岂会有假?”

实在是太过理直气壮,她若瑟缩支吾倒也罢了,一张口竟扯出天地来。要知道这时候的百姓惧鬼崇神敬天拜地,就连下葬都需先祭祀一番,岂有人敢拿天地作谎?容不得这人不信,“倒是个好苗子。”

文初立马眉开眼笑,掐着棺材仔的脸往他眼前儿一送,“那可不?您瞧这张脸,小模样长的,咱们十里八乡才出这一个美男子咧!若非家道中落,父母早逝,我……哎……”两三句话道明来历,暗示出身富贵,又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弟啊,长姐如母,阿姐也舍不得呀!”

长姐如母?

长你老母!

棺材仔瞪着眼,“唔唔唔唔。”

文初打蛇随棍上,“啧啧,轻嗔薄怒,尽是风情!”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理会这姐弟俩的矛盾,看两人衣衫褴褛,一个瘦的脱了形,一个不过女流之辈,两条贱命捏在手里,生死不过他一念间!想着,便放心转身,进了车厢,“将他们放进后面的马车。”

有护卫应喏而来,引着两人去到后面。文初挟着少年钻进马车里,车帘放下,脸上的谄媚也跟着收起,心知道方才的伪装并不完美,可那中年人还是收留了他们,恐怕除了自恃护卫众多外,便是因为棺材仔的美色了。

这般看重,是哪个权贵好男色么?若仅是普通的奴隶贩子,想必无需这么多的护卫随行。她上一世未出京城,对地方权贵了解甚少,仔细搜寻了一阵记忆,想不出什么,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闭目躺下来,车厢很大,足可装载七八人,唯一侧堆了些日用物事,身下铺着厚厚草席,比起风餐露宿来,可算条件优渥了。车队重新上路,摇啊晃啊,文初惬意的要睡着。恍然发现四下里安静的不像话,一睁眼,便见上车前还闹腾的少年,正跪坐在地,没出息地摸着车厢围帘。

文初凑过去,“织的不错啊,这工艺少见,下了不少本钱。”

少年收回手,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气儿,“以为我是你?”

她摸摸鼻子,认错态度很良好,“对,我见利忘义,贪图享乐。”

少年继续冷哼,“弟弟?美男子?”

钉子碰了一个又一个,她舔着脸再凑上去,“过程不重要,关键是结果。你看,高床软枕,四个轮子,不比咱俩甩着四条腿来的舒坦?安心啊,姐姐我一个亲人都没了,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当你亲弟弟的!”她嬉皮笑脸的说完,瞄着这小子神色,却见他闭着眼不为所动,不由大感没趣儿,往后一倒,重新躺下了。

也就没看见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盯着她良久良久,在她累极的呼噜声中嫌弃不已,“谁是你弟弟!”

嫌弃着嫌弃,渐渐入睡……

翌日清早。

文初是被胭脂香熏醒的。

恍然间还以为尚在教坊司,她懊恼地低咒一声,竟睡的这么沉!睁开眼来,循着胭脂香看去,却是忽然愣住了。她怔怔瞪着车厢里不但起了身甚至沐过浴换过衣的少年,一时满眼都是惊艳之色!

一席月白色锦缎华服,绣宝蓝鹈鹕纹样,尾羽尽头连着条胭脂白玉的带扣,莹润端方,趁着带着湿气披散开来的发丝,美到让人窒息!文初的视线环视一周,定在滚了柔软毛边的衣领,簇拥颈间,将他因为瘦极而菱角分明的轮廓中和,唯余下峻美到极点的璀璨!

一直知道这小子长的美,却没想到拾掇拾掇竟美到这种程度!啧,这车队的中年人,可比她识货多了,“有匪君子,可称祸水啊!”

她捏着下巴啧啧品评着,少年窘迫地扭过头去,显然这样的装扮让他局促不已,文初盯着他笑个没完,就在他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一伸手,从他颈间扯出条红色的线来,“这是什么,戴着这个多煞风景。”

手中是一条五蝠络子,脏兮兮的辨不出了原来的颜色,沾着干污的血渍旧的不像话,像是时常被人把玩,起了参差的毛边。还不待细看,少年已一把夺了去,珍之重之地捧在手心。

她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了,“是……”

少年重新戴回脖子里,“我娘留下的。”

她点点头,“五蝠寓意平安有福,你娘很疼你。”顿了一下,转头看着车厢里的围帘,“这打法,有点儿像。”

怪不得他昨晚一进车厢就安静下来,原来也是发现了这围帘的相似,都是手工编织而成,若弄明白这编织手法从何而来,说不定可寻到他娘的来处,最起码,也至少是曾经去过的地方。

“难怪愿意留下来了,刚才被唤去沐浴,可打听出什么?”她正问着,外面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饭菜的香气飘进车厢,许是外面的人听见里头说话声,送吃食来了。

两人就停下了对话,静静坐在车厢里,果不其然,脚步声停驻在外,有孩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奴奉命送早膳来。”

这声音……

文初一把掀开帘子,“是你?”

【019】 阿悔母子

马车外的孩子,面黄肌瘦,十分矮小。听见文初声音,他惊讶抬头,只一瞬又赶忙垂了下去,半跪着将手中托盘高举过头,“奴唤阿悔,奉命送早膳来。”

低眉顺眼的姿态,小心谦卑的语气,文初忍不住叹口气,“送进来吧。”

阿悔应是,以膝代步,爬上车厢。

这过程中文初并未帮忙,直到车帘阖上,隔绝了外面护卫的目光,她才将托盘接过来,“起来,别跪着了。”

一旁棺材仔问道:“认识的?”

便听,砰——

一个头深深叩在车板上。

这孩子伏地良久,才缓缓直起身子,望着文初掩不住的欢喜,“阿悔见过恩人!”

文初把他扶起来,“我险些杀了你,却唤我恩人?”

阿悔便盘腿坐下,“姑娘只是吓吓奴的,您是好人,城门口还救了奴,阿悔感激不尽!”他抿着嘴笑,显得有些羞涩。

文初一怔,没想到城门处救下的孩子,竟也是他!当时情况紧急,她救人不过随手为之,根本连对方的模样都未在意。这么想着,不由揉揉他脑袋,“三次相遇,这也是缘分了。”第一次教坊司里,他跪求自己饶过娘亲;第二次城门之处,险些被官兵斩于刀下;而这一次,更是沦为了车队里比牲畜还不如的奴隶,“走的时候,怎么没跟上?”

“跟上姑娘了,只是我娘……姑娘也知道的……所以走的慢,一直掉在队尾。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迷了路,再也寻不上了。”许是自小受尽冷眼,这孩子极会察言观色,不等文初问来,又小声说起后面的经历,“无意中碰上这车队,我娘冲撞了他们,那护卫要杀人,奴……”

然话到一半——

外面骚乱乍起!

有人“啊啊”狂叫,带起步声凌乱。

像是撞到了什么,重物一连串儿的落地,发出稀里哗啦的闷响。

紧跟着马惊狂嘶,男人怒斥喝骂声不绝于耳,一声抽刀嗡鸣,惊醒了脸色惨白的阿悔,冲下车厢跑的跌跌撞撞,“娘!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一辆载物的马车前,马蹄不断踢动着,踩踏地面上被撞落的日用事物。羌婆子就在一旁又叫又跳,阿悔猛扑过去一把拉住羌婆子的手,拽着她跪在大怒抽刀的护卫脚边,一下一下磕着头。羌婆子疯了样挣扎,不断踢打着啊啊狂叫……

阿悔被抓出条条血痕,却不知道疼般。

砰,砰,砰……

四下里渐渐无声,连羌婆子也安静下来,唯有磕头声执着地一下下响起,将雪地里染上斑斑猩红。这声音落入文初耳中,她朝棺材仔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明白过来,在车厢里不耐烦地吼,“有完没完,多大点儿事!”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护卫未必会听,可经过今早沐浴换衣之事,惊艳过了棺材仔的扮相,谁还不明白他的重要?甚至可以说,这一整个车队里寻到的美少年,全部成为了他的陪衬!护卫不敢回嘴,又不愿这般离去失了颜面,一时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文初便适时地递了个台阶,“看这孩子磕的头破血流,也算小惩大诫了。”

护卫们对视一眼,一脚踢开犹在磕头的阿悔,“记着这个教训,好好看着你疯婆子娘,再有下次,仔细着你们狗命!”

“是,是,奴谢大人不杀之恩。”

“把这疯子关起来!”

“大人……”

“少他妈废话!关起来!操***,糟心。”

一群护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奴仆上来扯起羌婆子,向着最后的马车拖去。阿悔不敢再劝,望着她娘挣扎的背影,静静跟在后面。经过文初的车厢时,他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什么也没说。

文初也没说话,看他小小的身板儿一瘸一拐地走远了,阖上车帘,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一身伤是被人虐打的,谁知道,是这么来的。”

棺材仔却没接话,一时车厢里有些静寂,唯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响着。文初愣了老半天,才慢慢扭过头去,果然见这小子嘴里塞了满满的肉,捧着托盘吃的正香。

见她看过来,少年很讲义气的一推托盘,“饭都凉了。”

文初的目光十分之糟心,张了几次嘴,愣是啥也没说出来,于是把托盘推回去,“吃不下!”

少年大口嚼着肉,喜滋滋把她那份儿也吞了,直到她连翻三个白眼儿,才呜噜不清地哼一声,“吃饱了撑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天底下多少不平事,够你管的?”

这话说的十分之麻木冷漠,用他素来的带着点儿嘲讽的语气吐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之感。然文初却沉默下来,知道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在她高床软枕地享受着马车的时刻,这天下间,这南朝的每一个角落,有多少的悲剧正在发生?

这小子自出生便孑然一身,在那小破镇子里摸爬滚打,一切全凭自己,又比阿悔好多少?

甚至是她自己,家破人亡,囚禁十年,又比阿悔好多少?

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不免对羌婆子母子有一种特殊的心情。每每看见那张沟沟壑壑的脸,就仿佛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茫然,癫狂,恨意丛生!十多年前的羌婆子,就像两个月前的兰莺一般,结识了自以为是良人的贵人。然她没有兰莺的好命,定情生子,那贵人撒手而去,数年过去,不闻不问毫无音信,唯余她毁容疯癫,蹉跎半生,直到成了她的替死鬼,仍未明白那良人为何抛妻弃子,那般无情。

被弃,被害,被悔和恨的牢笼囚困十年,至死茫然……

——与她何其相似?

文初摇摇头,晃掉心中驳杂的情绪,就像棺材仔说的,这样的世道,还是自管自的吧。如今首要面对的事儿,便是如何去到云中,这个车队的目的地不知在何处,顺着混上一段儿路,等到方向不对了,就立刻离开。

然而她却没想到,一路竟会如此的顺利。

接下来的数日,这车队所去往的方向竟和她所愿完全一致。中途经过大小城镇,车队进城补给一二,掩饰性的买卖了几个奴隶,便不作停顿,继续上路。

一路上那中年人并未再现身,棺材仔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厢内围帘和目的地的所在,也没人能给出个明确说法来。是以文初并不晓得这车队的终点到底是云中,又或者远在云中的另一方。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原本计划中需要近一月才能抵达的旅程,在四个轮子的奔跑下,生生缩短了一半有余!

不到十天,云中郡便渐渐临近……

【020】 生离死别

临近云中,气温更低了一些。

刚刚过午,便下起了一场冰雹,指甲片儿大小的冰碴子,夹杂在雪花中噼噼啪啪,将道路两旁砸的泥泞难行。车队的速度放缓了下来,一路跑的颠颠簸簸,护卫们捂着头脸,骂骂咧咧的不痛快。

不过文初倒是心情很好,照着之前的速度,明早就能进入云中郡的地界。掀开帘子,望着前头在冰雹如雨中走的战战兢兢的车队,不由眉开眼笑,“啧,天助我也!”

身边打着盹儿的棺材仔,闻言立刻睁眼,“想好怎么跑了?”

文初白他一眼,“你也算是没良心中的佼佼者了!”

一路好吃好喝的供着,锦衣华食,养尊处优,就养出这老想着跑路的白眼儿狼来!

白眼儿狼“嘁”一声,“他们养我跟养猪崽儿没分别,肥了膘才好杀。”

话糙理不糙,这两日他身量见长,瘦脱了形的脸也有了气色,更显剑眉星目,峻美不凡!这般嘲讽之态作起来平添几分清贵气,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车厢猛地一歪!

是车轮陷入了雪坑里,少年正要低咒,便见文初素手一弹,车帘上一粒珠子凌空射中马蹄!马惊嘶鸣,发出一声尖利的痛叫,扬起蹄子便欲狂奔!护卫赶忙拉缰,高喊着众人帮忙,很快前头的护卫们全都赶来,这马奔跑不得,甩着蹄子来回踢蹬,连带着前后的马匹尽都狂躁起来,一时混乱不已。

车厢摇来晃去,少年扶着一壁皱眉道:“护卫太多……”

文初明白他的意思,双拳难敌四手,云中郡地处大青山南麓,道路两旁平原旷野,树木干枯低矮,连个遮掩身形的地方都无。她却神秘笑笑,只道:“山人自有妙计!”

等着看他妙计的棺材仔,却只看到了车厢里狗啃过一样的帘子。那珠子一颗一颗的少,但凡遇到雪坑深陷,文初便趁乱惊马,两个时辰下来,车队已**飞狗跳了好几次,还有次险些让一匹马脱队而去,追了足足数百米,才把一厢货物追了回来。

护卫们气喘吁吁高声骂娘,“***,这路没法走了!”

文初就在这时提议道:“不妨先用绳索将马车连起来?”

若在平时,这实在不是个好建议,马车相连,制止了惊马脱队,却也大大降低了行路的速度。可今天冰雹突降,路途泥泞,本身也跑不了多快,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众人岂有不应?思索片刻,纷纷照做。

再次上路,情况果然好转了许多,同样的,慢腾腾的两里地挪过去,天色也黑了下来。

文初又道:“夜路难行,不妨暂歇?”

有了前一次的提议,这一次便好接受的多了,有护卫前去问询了中年人,不多时回来吩咐众人停车歇息。奴仆支起灶来,四下里护卫横七竖八地靠着,打着哈欠等待晚膳,警惕心已大大降低。

不多时,阿悔端着托盘小跑着过来,“姑娘,奴送晚膳来。”

托盘上焦香四溢的两大块儿肉,吃过这顿可就没下顿了,她惋惜地咂咂嘴,一捅棺材仔,小声道:“最后一顿了啊,吃饱就走人,赶紧……”

话没说完,嬉笑的神色骤然大变!

耳尖微动,动作先于意识,一把掀飞了阿悔举来的托盘!

同时一声大喝,“绳索!”

两个字又急又快,带着说不出的慌乱,这样的文初还是棺材仔第一次见。来不及询问也来不及思索下意识选择了相信,半个身子探出去一把抓住两车之间的麻绳,余光中似有什么飞扑过来,带着一阵腥臊之气,少年看也不看,死命一挣!

嗤啦——

足有手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

这一声闷响就如文初此刻心情,绷紧的弦几乎要断裂开来!一把抱起错愕的阿悔,朝着马屁股狠狠一抽,马儿吃痛死命狂奔,文初这才一屁股跌坐在车厢里,背后全是冷汗。

耳边狂风呼啸,棺材仔探回车厢的身子猛然一僵,瞳孔中不断缩小的远方,那被文初掀飞开来的肉块儿,被一条黑影猛扑而上,睁着绿油油的眼睛吭哧吭哧地咀嚼着……

不!不只一条!

接二连三的黑影,接二连三的绿眸,肆虐在毫无抵挡的车队中!

“狼!狼群!”

“啊——”

惨烈的尖叫声中,浓郁的血腥气被狂风送来,让人作呕。

雪原上的狼不同于山中的狼,更为恶劣的环境造就了它们无与伦比的凶残!成群出没,钢牙铁爪,悍戾狰狞!且一旦被盯上,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文初爬出车厢,马鞭甩的啪啪作响,后面惨叫声渐渐湮灭,那整整一个车队,数十个护卫,尽在狼群的爪牙下全军覆没……

这是她没想到的,那一条条将马车连结起的绳索,本是为了阻碍车队追击他们,却没想到,竟成了车队众人的夺命索!更没想到,yīn差阳错之下,为她抵挡了狼群的攻击,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不过不够!

瓜分完数十个护卫的狼群,已追赶而来!

文初立即回头,“快!去把后面的绳索弄断!”

少年方要动作,吓傻了的阿悔已一个激灵扑上去,抱着他的腿,“不要!求你,我娘在后面,求你……”

棺材仔才不理会什么羌婆子,要说心肠冷硬见死不救,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会儿马车的后方还有两辆被连着,大大拖慢了奔跑的速度!听着后面刷刷不断的破风之音,追击而来的狼群竟不知有多少!

他汗毛倒竖,一脚踢开脚下阿悔,飞快探出手臂抓住麻绳。

正要一把挣开,却恍然间看见了一双眼。

羌婆子所在的马车用来载物,并无车厢,一个车板上摞了众多货物,厚厚铺了一层稻草,而羌婆子,便被锁在这些稻草之中。这一路上,她前所未有的安静,安静到不论文初还是少年,都全然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她的眼睛从稻草缝隙中露出,是不同于往日疯癫的平静,那么静静的,寂若死灰地望着这边……

并非他,而是他身后滚跌开来的阿悔。

棺材仔心头一颤,如同被人一把捏紧!

那一条五蝠络子贴着心口,从未有一次让他觉得这般硌人,然而来不及了,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这双眼睛陡然睁大,又渐渐涣散开,大滩大滩的鲜血从稻草中渗出,传来让人汗毛倒竖的咀嚼声……

“娘——”

旷野中阿悔的哭喊回荡着,重拳般击在少年的心头,他趔趄退后一步,一把抓住孩子冲下车厢的肩膀,用力之大,青筋一条条绷起。另一只手,颤抖着将绳索扯断。

嗤拉——

马车速度骤快,货车和狼群被远远甩开。

身边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踢打,棺材仔怔怔站着,望着越来越远的那一双眼,看它渐渐无神,却始终遥遥凝望着这边。恍惚中,似有一道虚弱的轻语,被狂风生生抽打到耳边:

“下辈子,我一定干干净净的……当你的娘……”

------题外话------

后天之前验证群清零,如果有姑娘被踢出,再加一次就好~

给大家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

么么哒~

【021】 狼口脱险

清晨时分。

云中县城门方开,远方就是一阵咣当作响,“乒呤乓啷”连着“噼里啪啦”连着“吱呀吱呀”,吵的人群打着哈欠纷纷远眺。

地平线处一个黑点儿飞奔而来,不多时的功夫,便渐渐清晰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辆马车。

更准确的说,是一匹马,拉着半辆车。

车厢残破,没了车顶和一面车壁,只剩下三面儿板子在狂奔下“乒呤乓啷”的呼扇着;车夫的鞭子在半空狂舞,发出“噼里啪啦”的抽打声;轮子方方陷入一个雪坑,便被吃痛的马儿疾驰带出,眼见着“吱呀吱呀”叫的欢生,显然也离着寿终正寝不远了……

城门守卫嘬着牙花子,刚要乐呵呵地点评上两句,忽然脸色一变,揉着眼看了又看,“**!狼群!”

他一声骇叫,四下里纷纷惊乱,“狼、狼群!快关门,关城门啊!”

守卫急慌慌地推起沉重的城门,外头的百姓也纷纷向内躲逃着,生长在这片地界上的人都晓得,狼是十分聪明的动物,它们群出捕食,轮流追赶,把猎物拖垮之后,再蜂拥而上!而此时单单追赶在前的便有四匹,可见后头狼群的规模必定极大!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已山呼海啸地冲了来,离着不足一百米,忽然马蹄猛地一歪,一声凄厉的哀鸣,马匹倒地不起。车厢翻转,一道身影滚出雪地,一匹恶狼猛扑而上!

她却不跑,飞快从车厢底下拽出个孩子,向着城门狠狠一推,“跑!”

一字落下,转身出拳,刁钻地朝着狼肚子一拳击去!铜头铁尾豆腐腰,狼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被击中,吃痛一顿,她便借着这一顿抱头一滚,险险躲过森森狼齿,和正被另外三条狼撕咬的另一个少年汇合。

两人以背相抵,竟同时一扑而上,一人对上了两匹狼?!

“傻子呀!”

“哎呀,这不快跑怎么还打上了?”

“是想让小孩儿先进来吧,傻呦!这傻呦!肯定喂了狼咯……”

城门处一片惊呼之声,纷纷惋惜地摇头大叹,跑的跌跌撞撞的孩子步子一顿,就听远方传来一声厉喝,“跑!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文初咬着牙喝完这句,腥臊扑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扳住了恶狼大张的上下颚,过肩一摔!砰的一声,狠狠摔进雪地里,溅起浪花般的雪沫子,文初满头满脸的雪,曲肘猛击!

一下,又一下,她的腿被另一匹狼咬着,血肉模糊,却死不放开身下的狼,每一下都正中腰部!那股子狠戾的劲头,直让远远的喧嚣声都淹没下去。眼见身下恶狼奄奄一息,撕咬着她腿的那条猛冲而来!

血盆大口,腥臊逼人,文初几乎能感觉到它腥臭的口涎滴在脸上!

就在这时!

咻!

破风声响乍然而来。

她下意识欲躲,生生顿住身形,屈肘击出最后一下,赌了!

身下一声哀鸣的同时,后方一支利箭刮擦着她的发丝“砰”的狠狠钉入面前狼眼,温热的血喷溅她一头一脸,她却顾不得擦,抓住恶狼吃痛惨叫的时机,一把拧住脖子,咔嚓!

伴随着这一声脆响,尖锐的惨嚎叫声登时响起!

文初仰倒在雪地上,浑身力竭,大口地喘息着,后方又是利箭连响,紧接着棺材仔那边亦响起两声惨烈的狼嚎。什么人?连发三箭,三箭全中!她下意识扭头后望,却只看到一个转身的背影,大雪纷扬之中遥远而模糊……

皱了下眉,心说对方既然没挟恩求报的意思,那边以后有机会再谢吧。想着不由自嘲地摇摇头,现在的她,就是想报答,也报无可报啊。身边棺材仔走过来,伸手拉起她,也是一身的狼狈,胳膊上被咬了好几处,连头发上都尽是腥臭的血。两人这幅凄惨模样,谁也别笑话谁,苦笑着肩靠肩一瘸一拐向城门走去。

城头上响起漫天喝彩,一片欣喜之声中,众人看着他们,就如看见凯旋而归的英雄!守卫将城门开启了一条缝,文初方方钻进去,后头追击的狼群也赶来了。可城门已关,狼群只能不甘地嚎叫着,在城头下转了几圈,此起彼伏了片刻,便嘶嚎着远去……

狼口脱险,加之整整一夜的狂奔,浑身上下无处不酸软。她扶着棺材仔的肩,忍着小腿上被啃的血肉模糊的剧痛,问守卫,“不知方才放箭的是何人?”

守卫眉开眼笑地道:“是咱们云中县的县令大人!”

那般箭法,只是个县令?她狐疑地表情一闪而过,对方立即不乐意了,显然这县令在此地威望极高,“请大哥代我谢谢县令大人。”至于心中疑惑,并未再问。

对方这才高兴地应了,上下打量起她来,“你们……”

她先一步自报家门,“在下祖籍五原,这是我二弟,还有刚才那个孩子,是我家幺弟。父母早逝,今冬粮食无收,鞑子又打了去,幸而逃难途中被商队所救。”

“那商队……”

“哎,昨夜遇险,只逃出了我兄弟三人,路引和户籍都随着商队……”

她停在这里,摇头痛心不已,守卫点点头,并无不信,这世道频乱又逢大雪,最近的难民一日比一日多,大抵都是这么个情况。不过自太祖登基,实行编户齐民,南朝百姓若想远行,需要路引和户籍并列,尤其云中这样的大县,为防流民动乱,是坚决不会给进城的!

他犹豫着,“若无户籍和路引,那便是流民了……”

文初笑道:“正是流民。”

流民还这般理直气壮?守卫正狐疑,就见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城门另一边,那处一挂旗帜,一方长桌,桌后两人,桌前无人。不,应该说桌前是一片真空区域,所有的百姓都仿佛瘟疫一般的,远离长桌三丈远。

就见文初停下来,对着长桌素手一拍,“招人?”

对方霍然起身,彷如恶狗见了肉包子,“是、是!”

文包子微笑点头,“我怎么样?”

嘶——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

棺材仔剑眉紧皱,阿悔缓缓抬头,四下百姓无不惋惜。

不为别的,这长桌前的旗帜上,两个大字迎风飘扬,猎猎飞舞:

募兵!

【022】 镇北大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这便是募兵制的真实写照,一入兵营,或死,或残,或遥遥无期的蹉跎终老,让南朝百姓闻“募兵”色变,唯有无所归依的流民饥民,方才迫不得已地走上当兵吃粮之路。

由此也可想而知,在冷冷清清了不知多少时日后,文初这送上门的肉包子,受到了募兵处怎样的欢迎!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不等街头百姓出言相劝,两个兵卒打扮的中年人扯了她就往衙门去,只丢下一句“坐着别动”后,急匆匆就跑出去了。

“那个,还没登记户籍……”望着俩人风驰电掣的背影,文初眨眨眼,咽回了没说完的话。四下里瞧瞧,这是衙门的耳房,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耳尖微动,倾听了少许后,才朝一路拧着眉毛的少年道:“说吧,很安全。”

少年冷笑着看她眼,“说了有用?”

文初摇头,“没用。”

两个字,差点儿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其实早在路上,他便对这一行的目的有所猜测,然猜归猜,哪里想到她真这般大胆!“妇人入伍,那是杀头之罪!”

“我一朝廷钦犯,入不入伍,都是杀头之罪。”

“一刀砍,也好过蹉跎一辈子。”

“不会,我有把握,短时间可离开。”

她说的这般肯定,言辞凿凿,分明有所倚仗。少年冷嗤一声,没接着问下去她把握何来,“那名节呢,男人堆儿里混过来,以后怎么嫁人。”

文初哈哈大笑,“教坊司里出来的,我还在乎名节?”

三个问题尽被反驳,少年不由气闷,扭过头去不说话了。半晌,嫌弃地催促道:“赶紧把腿上包了,看着糟心!”

这臭小子!文初瞪着眼狠狠撸一把他的头,一蹦一蹦地坐到一边,看腿上伤势了。

刚把黏在腿上的布一狠心撕下来,刚才那两人便回返了来。

出去这小半刻,进门的时候背上多了两个包袱,一眼见到文初没跑,顿时松下口气笑呵呵地道:“先简单处理处理,咱们马上启程,天黑之前能回营里。前阵子来了个新军医,那医术,没的说!”

这两人,竖着大拇指说话的姓牛,是个掌管着五十个兵的队率,大小也算个头目。矮壮,肤黑,嗓门儿大,一路上十分热情地给文初介绍着营中大概,连道她“年轻力壮,通晓拳脚,德才兼备,德能救人先于己,才能徒手撕恶狼……”直把文初说的哭笑不得。另一个稍微木讷点儿的是他手底下的什长,就跟着不断点头,“人才!小兄弟人才!”

就在两人的迷魂汤中,文初坐着牛车,身边是明明反对却硬是也跟了来的少年和阿悔,一个脸色臭的不像话,一个低着头闷不出声。另外招募的七八个老瘦流民,被安排在了后面的牛车上,一同晃悠到镇北营外。

时值夜幕,仍有操练之声从远方校场传来,木栅栏将偌大的军营围裹着,一眼竟望不见尽头,起起伏伏的营帐外点着牛油灯,星星点点地蔓延开去……

文初闭上眼睛,听着呼喝喊杀之声,仿佛闻到了硝烟和血汗的味道。

这里,就是老爹驻守了多年的军营啊!

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勾起唇角,享受般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听牛队率自豪地道:“哈哈,威风不?”

“嗯。”

“走!带你们去登记入籍!”

登记入籍,顾名思义,报上名字、年龄、来处、祖上,由文书记录在簿子上,便算入了军籍了。除非战死或退伍,一旦后头人和记录对不上,便以逃兵论处。众人走进一个营帐里,里头已站了不少人,一个挨着一个,没人敢乱吱声。登记过后去一侧领了军服,年老体弱的直接离开,身强力壮的还能得几个铜板子。

到得文初,在牛队率将城门一幕大力吹嘘了一番后,她得到了文书多给的几个铜板,阿悔也被睁一眼闭一眼地安排进了伙房。文初笑着跟他道谢,将手中铜板悄悄塞过去,“小小心意,多谢队率的关照。”

军营里不成文的规矩,被谁招募来的,便可直接划分到谁的手底下,手底下的兵立了军功,领头的也跟着沾光。这相辅相成的关系,才是牛队率一路上另眼相看的原因。他乐呵呵的收了,心下直叹文初上道儿,见她又回去帮着“弟弟”登记,便也好脾气地等着。

“年龄?”

“十五。”

“祖籍?”

“五原郡。”

“名字?”

少年一怔,那文书瞪起眼刚要催促,就听文初先一步道:“楚兮!”

“也姓楚?两兄弟呢吧,哪个兮?”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吆喝,志向不小咧!”

文书啧啧两声,填了名姓,少年便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笔尖游走,化为簿子上两个沉沉黑字。“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楚兮,楚兮……”两个字不自觉地自唇边溢出,念得小心翼翼,视若珍宝,“楚兮,楚兮……”

文初一拉他胳膊,给身后的人让开路,“对对对,楚兮,你再傻下去,小心让人看出破绽来。”

他就怔怔被拉着侧开两步,眼里亮晶晶的,“不过好像楚邦更深沉点儿!”

文初翻个白眼儿,“那是我大哥!”

“楚之也文雅。”

“那是我二哥!”

不等他叽歪什么“楚彦”,文初已经受不了地道:“下一个是我三哥!赶紧闭嘴,人家都在看呢!”

少年就真的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她,眼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光芒。都说文家一门四杰,除了文大人外,三个儿子无不国之栋梁,然他常年混迹边塞,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名字——文邦,文之,文彦——彼其之子,邦之彦兮,那个年轻人啊,将是邦国的才俊,多么美好的祝福,多么美好的期待,如今他却得其一字……

文初让他看的汗毛倒竖,赶紧扯了他和阿悔出门,跟上牛队率。一路上这小子就直勾勾地盯着她后脑勺,不时在嘴里念叨两遍名字,什么“楚兮”“阿兮”颠来倒去没完没了。早知道一个名字便让他开怀至此,一早也便取了送他。

不理会后头那小子,文初笑着问牛队率,能否将三人安排在同一营帐。这本就人之常情,牛队率也乐得给她个方便,一摆手,道:“小问题,你们兄弟三个,本来就该在……”

然而话音没落,远处有人快步跑了来,“牛队率!”

他顿住,“吆,郑队率!”

对方站在暗影里,“借一步说话。”

牛队率不解,看了身后三人一眼,走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那边似乎起了争执,牛队率的声音渐渐拔高,边说着边往这边看来。同时那郑队率暗影中的目光也不断扫着这边。又过了一会儿,牛队率一拳头砸上树干,纷纷扬扬的枯枝落下,他一脚踢起一片雪沫,大步走了回来。

文初笑问:“可是队率另有安排?”

他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道:“楚问,你跟他走!”从怀里掏出之前的铜板,一股脑往文初手里一塞。

文初却不接,“这是感激队率一路上的照顾,岂有收回来的道理。便是我不在队率的手底下,我两个弟弟也要麻烦队率的照顾。”说完一伸手臂,拦下出声要问的少年,“你们去吧,先把营帐收拾妥当,有什么话晚些再说,别让牛队率为难。”

“你……”

“阿兮!听我的,去。”

还从没听见她这般坚决的声音,少年直觉此事不简单,然对上她不容置喙的表情,再思及她耳力过人,方才两人的对话许是已听了明白,便没再坚持。一把扯住阿悔,跟着脸色难看下不来台的牛队率走了。

文初一直看着他们走远,直到进了远处一个营帐,记下那营帐的位置后,她才走去郑队率身边。听他声音发冷地道:“无需问为什么,以后你归到我手底下。”

“是。”

“很好,我喜欢听话的兵,跟我走!”

------题外话------

话说,喊着没人领养的姑娘们~

昨天那射出超级帅的三箭的县令,竟然被你们集体无视了咩~

【023】 营内械斗

镇北大军,共十二营,其下又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十曲五部。而死囚部,便是冲锋营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重刑犯、待斩死囚、违军犯纪者,一旦被充军至此,便注定了冲锋陷阵充当肉盾的命运。

此时此刻的文初,正站在死囚部的营帐之外!

这是一个五十人的大帐,恰好容下了郑队率的一队,或躺或坐,吆吆喝喝,全都带了一股子穷凶极恶的戾气。郑队率yīn森一笑,看着她的目光像看一个死人!丢下句“这就是你的营帐”,转身便走了。

对方显然居心叵测,她若张口一个以下犯上的帽子必定扣下来!文初便不发一言,走进帐内,环视一周,发现根本没她的位置。

一声大喝劈头便骂,“小子!找什么找?!没你睡的地儿,滚!”四十九双眼睛一齐看了过来,冷笑森森,不怀好意。

她就真的转身走了出去。

里头一愣,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轰然大笑,“哈哈哈,没想到是个软蛋!郑队率不是唬咱们吧?”

“什么身手不错,能杀狼呢,扯淡吧!弄死这么个熊包还用三天?”

“今儿晚上就把任务交了,郑队率从主帐议事回来,必定有赏!啧啧,这小子长的不错,死之前让咱兄弟们乐呵乐呵……”

他们以为文初走远,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却不知这些话尽都落入她耳,激带起嘴角冰冷的弧度。文初就这么冷笑着一路朝方才记下的营帐走去,远远的,就看见少年站在门口,yīn沉着脸,“整天板着脸皱着眉,跟个小老头似的。”

少年霍然转身,见她无恙,表情一松,“还有心情开玩笑,”待见她走到近前,眼中寒意逼人,松下的眉头不由再次皱紧,“怎么回事儿,那姓郑的孙子有问题?”

“反正来者不善。”文初一耸肩,三两句说明白了,又道:“阿兮,我也不瞒你,姓郑的孙子不够瞧,要对付我的,是他上头的人!”之前两个队率争执的时候,郑队率虽压低了声儿,可牛队率拔高的大嗓门儿她却听见了。

——这不合规矩!

——少他妈强词夺理,没有明文规定,你倒是去问问,谁招募算谁的,哪个兵不知道?

——丁司马?

——不可能!那小子刚来营里头,怎么能招惹了丁司马?

仅仅四句,足够文初揣测出来龙去脉。

“什么狗屁的丁司马,你化名楚问,一路哪曾招惹过……”少年听完,本是大怒,忽然又一怔,“车队?!”

“聪明!”文初打个响指。

“不过,”他又不解,“要是跟车队有关,怎么我没事儿?”

“要不我说点子背呢,估计西北这地儿跟我八字不合。”她盘膝在雪地上坐下来,背靠着冷硬的枯树干,“你看,一个军司马,上头除了将军和十二校尉,算他最大了吧?手底下四百个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我。”

“淹不死你。”

“吆,这么相信我?”

少年靠着她也坐下来,在她得意又得瑟的目光中缓缓扭头,“听说你命硬。”

若是以前,听见“命硬”俩字她指定冒火,这会儿却只瞪了下眼,轻轻笑了起来,“也是,这么多波折都死不了,总也不能让个军司马给玩儿了。我烂命一条,光棍儿一个,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

她一边笑的轻轻,一边目光沉沉,眼中一往无前似承载着能劈开一切yīn霾的重量!少年看她良久,不问你想干嘛,不道不自量力,只静静说:“要我怎么做?”仿佛这里不是军纪严明一个不好就脑袋落地的兵营,更仿佛将要对上的也非一句话便能定他生死的军司马。

文初也不跟他客气,“三刻钟,把将军带去死囚部。”

少年点点头,起身就走,“三刻钟,等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文初却并未动作,仰起头来,仿佛在掐着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朝着死囚部走去。

她站在营帐外,手里是一路拔出的牛油灯,三四盏明晃晃地映照着她白皙透冷的脸,然后顺手将身边竖着的最后一盏整个儿拔出,灯盏和支架分离开来,对着尖尖的一头儿吹了声口哨,这才站到了帐篷口。

里头的人一个没睡,一见她回来了,眼中顿时盛满了恶意的兴奋,“哈哈哈,看这小子的熊样,还带着家伙回来了!”

一片哄然大笑中,文初也跟着笑,“刚才谁说想乐呵乐呵?”

“你哥哥我!”赤裸着上身的大汉掰着拳头站起来,一身横肉,疤痕遍布。骨节噼啪作响中,他笑的yín秽朝文初逼近,“小子,既然你听见了,是不是回来服侍哥哥的?”

“哥哥……”这两个字从唇中低低吐出,她笑容顿冷,扬手便砸!

砰!

尖尖的灯架狠狠砸上大汉的脸!

半张脸的皮肉翻卷开来,鲜血横流,大汉一个倒仰,不等稳住身子,又是一棍子劈头盖脸砸下来,“你也配当我哥!”文初一脚踩上去,听着他骨裂惨叫,牛油灯横飞进帐。

噗,噗,噗——

这一切只在眨眼间,谁能想的到,刚才还熊包软蛋任欺辱的小绵羊忽然间化身为狼,下手之狠,两下子去了大汉半条命!里头的人完全懵了,直到灯油着了帐篷,火苗蔓延而上,才纷纷大怒朝门口冲来!

然而一方一拥而上,一方不进不退,一方赤手空拳,一方手持利器。

任你人多势众又如何?

文初只堵着门口,三尺帐帘处,出来一个,打一个!

……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帐篷完全烧起来,铺天的大火映照着静寂的军营,惨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炸耳不绝!哪里还有人能睡的下去?附近营帐纷纷跑出兵卒,有的大叫着就要救火,奈何帐篷里扔的可不是火折子,牛油灯遇水更烈,一时火势更猛!

两刻钟后,死囚部的有人冲开烧破的帘子,滚着一身火逃窜而出,四面八方尽是寻声赶来的兵卒,有人想劝架,想拉开她,但凡进了战局的她谁也不管,见人就揍!反正所有的头目都在主帐议事,她打定主意把事情闹大,闹个**飞狗跳人尽皆知,绝不能让此事在将军来前被遏止!

三刻钟后——

她一身伤地站在雪地里,身后是腾腾燃烧的大火,手中是不断滴着血的铁棍儿,脚下,却是一片三丈见方的真空地带!

这是个狠人!

这是个疯子!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呐喊,那些穷凶极恶的囚徒被打的连连退后,完全被她的狠劲儿给打怕了,更外围数不清的兵卒惊惧不已地看着她,凡是对上这双红着眼的目光,尽都低下头去,撇开视线,不敢对望。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火苗劈啪作响。

文初以棍撑地,仰头看一眼天色。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快而稳地大步而来,粗犷的喝声大怒冲天!

“营内械斗,你们好大的胆子!”

【024】 虎贲将军

“参见将军!”

“参见将军!”

一片片的兵卒矮下身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朝着怒喝声传来的方向。

来人浩浩荡荡,约么足有几十号,行在最前的将军年近五十,身披铁甲,头戴兜鏊,威严的虎目环视一周,挟裹着腾腾怒意钉在了燃烧的营帐上,“谁的兵?”

“末、末将冲锋营死囚部军司马。”矮瘦的男人从他身后跑出,砰一声跪下,想来正是那丁司马了。左右分别跟了三人,一个正是负责这一队的郑队率,另两个乃是他直属上司屯长和军侯。

听完四人自报家门,将军问也不问,“营内械斗,按军规论,挑事者营门斩首;参与者处军棍五十;伍长什长罪加一等,军棍八十;队率屯长监管不力,各领三十军棍;军侯督下不严,领十军棍,罚俸三月;军司马小惩大诫,罚俸一月。”

声如洪钟,响彻在镇北大营内,待到罪责定完,他环视一周,“可有异议?”

“末将不敢。”

“小人知罪。”

一片战战兢兢的应答声传来,将军转身跨步,便要离开。

就听一声冷笑忽起,“小人不服!”

清冽的嗓音寒而凉,让人心头忍不住一跳。

将军步子一顿,扭转过头来,正对上帐前文初抬起的脸。

她半跪着的军姿十分之标准,甚至可以评价为诚恳,可那抬起的眼中,却是不屑一顾的冷笑。这冷笑刺着将军的眼,让他固执的一字眉微微一蹙,“你不服?”

“是,小人不服。”她说着,竟直接以棍撑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小人楚问,素闻镇北军军纪严明,将领刚正,但望一身本事投效此等军营建立赫赫男儿功!然今之所见……”她摇头一笑,“一腔赤血诚诚心寒齿冷!”

“大胆!”郑队率霍然起身,“将军,此人便是营内械斗的挑起者,其妖言惑众,万死难容啊!”

“是我妖言惑众还是你颠倒黑白?”她素手一掷,噗一声闷响,手中铁棍直入雪中,那指着天的一头沾染着斑斑猩红,如同昭示着她的不服!“兵卒腌臜弄庭,队率一手遮天,将军独断专行,赏罚不问缘由,生乱不追根本……”一句一句慢条斯理的清晰响起,一滴滴的冷汗也从兵卒的额头滚下,四下里静若寒蝉,唯她嗓音铮铮,掷地有声!

“这般军营,也敢妄称军纪严明?这般将领,也敢狂言刚正不阿?”

轰隆!

后方燃烧的帐篷轰然坍塌!

火苗飞溅,映着她标枪般笔直的腰杆儿,正正对着将军瞳孔微扩的眼,不闪不避,一字一顿,“所谓严明,掩目不明也,所谓刚正,刚愎自用也!”

刚愎自用也!

刚愎自用也……

五个字山呼海啸般在旷野中回荡着,没人敢吱声,也没人敢偷瞧将军的脸色,更没人不认为,今天这个胆大妄为的新兵必定身首异处!然而时间缓缓的过去,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老将军,此刻竟古怪地沉默了下来。

郑队率不由焦急,“将军……”

将军却一摆手,看向文初,“你接着说。”

她心下一松,知道之前所做所说的一切,目的达到了!但演戏演全套,面儿上依旧是冷笑斜睨桀骜不忿,“将军放眼江山,军国大事尚操心不得,又岂会在乎一个小小新兵所受屈辱。小人乃流民入伍,如何会易了营分配到死囚部?楚问堂堂丈夫,士可杀不可辱,这条命是为保疆卫国杀鞑子,可如今却要死在营内yīn私之下,若非迫不得已,初入军营为何生事?区区队率,竟敢草菅人命,五十死囚,妄图腌臜弄庭,若无人在后撑腰放纵,他们岂有这样的胆子?!”说着霍然侧目,一眼定住到丁司马的身上。

一直没说话的丁司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眼骇了一跳,“将军,此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必是想以此为自己脱罪!”

郑队率也慌忙道:“不错!将、将军明鉴,此乃她一家之言,末将万、万不敢如此!”

“够了。”将军看他一眼,又问文初,“你可有证据?”

“证据有二,其一,招募小人的牛队率;其二,想必如小人这般也并非第一个,死囚部如此猖獗,之前曾害过多少同僚,将军若愿查,必能查出斑斑劣迹!将军目光如炬,孰是孰非想必早有论断,小人最后只想问将军一句——虎贲之勇义,而今可在?”

文初说完,一改先前桀骜,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垂目不语了。

没有人明白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意思,更没有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将军拉入了怎样的恍惚之中。

虎贲,乃是他的封号,也是他的小字。这并非什么秘密,诸多话本子里都有记载,却极少有人晓得,当初给他赐字“虎贲”之人,正是文初的老爹!文初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正如当年虎贲将军的翻版!

大闹军营的新兵义愤填膺,梗着脖子大骂军纪之败坏,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伯乐,赞他勇义,赐他小字,收为左膀右臂,从此平步青云……

将军沉默良久,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过了有好片刻,才恍惚回神,疲惫地道:“楚问以参与者论,处军棍五十!队率营门斩首,以儆效尤!剩下的,所有人再加三十军棍!从今往后,若再现此等恶行,必将严惩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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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情节还没完,今天有事儿,写的太赶了,字数有点少。

明天会发个三千加的大章,么么哒!

【025】 表字不回

“不、不杀了?”

“我没听错吧,将军改口了?”

静寂的军营里,将军话音一落,四下里顿时悉悉索索了起来。

营内械斗,放火烧帐,不服处分,痛斥军纪败坏,大骂将领败德,一个新兵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竟只罚了五十军棍?别说兵卒们面面相觑,丁司马更是不信,“将军!万不可助涨这等……”被将军一眼钉住,戛然而止。

这一眼之寒,端的是沙场老将几十年的煞气,只让丁司马两股战战连退三步,文初之前的话就这么浮上脑海——将军目光如炬,孰是孰非想必早有论断。

他心下打着鼓,既不甘又惊怕,听郑队率诚惶诚恐地冲上去,“将军、将军……将军饶命,末将冤枉啊!冤枉,末将只是听命,是丁……”

砰!

一口牙被丁司马打的粉碎。

“畜生!枉我信任你提拔你,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拉下去,快拉下去!”立即有心腹冲上来,堵住郑队率含糊喷血的嘴,拖拽着下去了。

丁司马却一口大气儿都不敢松,“末将督下不严,求将军降罪。”

老将军看他一眼,“退下。”

丁司马行礼退下,“谢将军开恩。”

文初的眉头微微一皱,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别看周遭兵卒都道她走了大运,她却知道,若照她心中计划,挨上几十军棍,将郑队率和丁司马一串儿牵出来,就可将一切后患一劳永逸!可谁承想,这在她老爹口中忠良勇义的虎贲将军,竟给她玩起了和稀泥!

他有意将一切大事化小,为什么?

长长的羽睫垂下去,遮住眸中疑惑。

“楚问,将军唤你,跟着我。”

有人小跑着过来,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前方将军已走远了,跟身边人聊着什么,文初就跟着勤务兵尾随在队尾,待到走了小一刻钟,来到一间极大的帐篷之外,想必是镇北大营的主帐了。

她在门口候着,和勤务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着话,待到帐内几个校尉陆续离开,也把这憨厚的小青年祖宗十八辈都套了出来,“扬州好地方啊,有机会兄弟也去瞧瞧。有劳了,毛小哥。”

文初哥俩好地一拍他的肩,掀帘而入。

镇北大营的主帐,是专门议事所用,巨大的羊皮地图老旧而朴重,垂挂在一侧占了整整一面,另三面乃是零碎的竹简和一把高悬的弓弩,一股子肃穆气息扑面而来,让第一次走进来的文初忍不住便凛然屏息。

她垂着眼帘行至正中,“见过将军。”

将军坐在长案后,“你可知我为何唤你?”

“小人愚钝。”

“你愚钝?”他冷哼一声,却不接着往下说,又问,“可有表字?”

“并无。”

“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八个字意味深深地吐出来,让文初微微一怔,方明白这是对方为她取的表字。和乐平易好个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不回,乃正直不走歪路之意。

文初抬起头来,看着将军洞若观火的眼,半晌从容一笑,“将军眼明心亮,小人的小聪明自逃不过您的眼,然形势所逼,情非得已。”

将军不接茬,文初就接着道:“丁司马在将军眼中不过蜉蝣,可对小人来说,却是不可撼动之木!对方一言一行可定我生死,战场上充当肉盾也非我所愿,为了保命,将军这东风,小人非借不可!”

将军沉沉地盯着她,“丁司马?”

文初也回望,“别说将军不知道。”

四目相对,她便晓得了之前丁司马的感觉,被这双经历了数十载战火杀伐的眼睛盯着,只觉毛骨悚然后背发麻!身侧的拳头捏紧,她压下心中紧张,目光丝毫不让。

直到过了良久,将军仰首一笑,“楚问,你很聪明,既然如此,你便猜猜,为什么?”

文初心下一松,沉默少许,试探着,“可是鞑子?”

将军霍然抬头,眼中一抹神采飞扬,“好小子,够敏锐!”

文初却被夸的有些汗颜,哪里是她军事敏锐呢,能猜到这些,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上一世的记忆——这场战事南朝吃了败仗,教坊司起火她被囚禁的时候,也正是南朝将皇子送去草原为质的时候。而今晚将军一出现,不问缘由直接定罪,显然想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一旦查下去,究竟会查出多少军纪问题,又会引起军心多大的动乱,那可不好说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摘下了兜鏊置于案侧的老人,斑白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烛火下没了先前那般凌厉,皱纹横生,显得老迈了不少。

长叹一声,文初笑道:“将军大义,小人佩服。”

将军却不吃她这一套,“不必巧言令色,你且记着,莫再多生事端。”

“不回谨记。”说完识相走人。

“等等——”后头将军唤住她,“你倒是知道顺着杆儿爬。今晚上那个人,你可认识?”

“将军说的可是引你出帐之人?”恐怕这才是她被唤来的原因了,既然都猜到了,她也不隐瞒,省的引起误会,“咳,回将军,那是我弟弟。”

“啪!”

将军大怒拍桌,“好大的胆子!”

文初这会儿可不怕他了,经过前头一番试探,她对这将军的性子也算知悉一二,再结合老爹口中那个固执耿直到又臭又硬的虎贲将军,她敢保证,自己这颗脑袋算是结结实实长在了脖子上!

“楚问但望继承将军之勇义虎胆神威!”这马屁拍的啪啪响,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多少年了,还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兵!

愣怔之后,就是怒极反笑,“你可知道你弟弟干了什么?”

别说,她还真好奇,今晚正因主帐议事,她才灵光一现想到放火烧营,毕竟连队率都要参与的会议,显然屯长军侯司马校尉尽聚集此。任她外面怎么闹,都没人能定下罪来!可另一方面,守卫必定森严,她知那小子摸爬滚打心思和手段尽是过人,可到底怎么办到的,却是猜不出了。

好奇归好奇,文初却不接这话茬。

将军又是一拍桌,“伪装鞑子细作,可知这是何罪?”

干的漂亮!文初心下叫好,面儿上十分之虚心,“舍弟年少无知,一腔爱兄之心可鉴日月,错就错在小人教唆。”一顿,抬眼瞄他,“小人多领十军棍?”

伪装细作,惊扰上官议事,这等斩首之罪她竟一个年少无知想给糊弄过去?将军瞪了半天眼,被这混不吝的回话气的太阳穴鼓鼓跳,再不想看她那张嬉皮笑脸的德行!

一挥手,赶苍蝇般,“滚出去!”

文初麻溜地就就滚出了营帐,在毛小哥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乐呵呵地跑了……

她却没想到,乐极就要生悲。

刚到了楚兮的营帐外头,后头毛小哥又气喘吁吁地追了来,“传将军话,念楚兮年少,受人教唆,兼之救兄心切,处五十军棍,从轻发落;楚问教唆他人,罪加一等,然自请加刑,便以十棍戒之,合共六十军棍,即刻领罚!”

文初:“……”

脖子是结实了,身上却要开花了。

*

“那两个小子,可领了军棍?”

将军边问,边被勤务兵侍候着穿上军服,卯时起身,已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是,卑职压着他们去的,将军……”毛小哥给他理着衣襟,不解道:“您对楚家兄弟俩,似乎贴别的不同。”跟了将军整整五年,还没见有谁能在他连连拍完桌子之后,还囫囵着出来的。

“那小子不错。”将军也不瞒他,语气有些爱才,又有些可惜,“就是玉不琢不成器啊。”正是用人的时候,难得见到胆识和魄力都合他心意的兵,跟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就是这性子啊,“行高而不回,言危而不逊,我给她取字不回,但愿那小子明白我的意思。”

“楚小弟是聪明人,定不负将军厚望的。”

“小弟?”将军冷哼一声,“就监个刑的功夫,倒让她忽悠出交情来了!说说,军法部的事儿。”

毛小哥挠挠头,憨厚道:“是,将军,楚小……楚问……楚问真是条汉子,六十军棍打下来,没哭也没叫。打到后头,军法部的人都服了!整个后背上皮粘着肉,肉粘着衣裳,血肉模糊的,她硬是撑着走出刑帐的!”

“怎的还有衣裳?”

“说是有道士提点的,她命中带煞,自小得当闺女养到弱冠,便穿着衣裳打了。”

“嗤,就这小子幺蛾子多。”

将军倒没多想,此时的南朝正是道教发达的时期,鬼神崇拜和巫术活动普及甚广,莫说普通平民百姓,便是达官贵人饱读圣贤者,亦不敢对此般种种提出质疑。文初直接点出当闺女养,如此堂而皇之,反倒让人一笑即过了。

“再观察观察吧。”一笑过后,将军便起了身,留下毛小哥,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

镇北军六万将士,营地之大,穿梭个来回,小半个时辰尚且不止。

将军便在营内慢慢走着,渐渐走至了最尽头处,一片荒芜冷清,唯几个弃置的老旧帐篷零星驻扎着。其中一个帐篷之外,他停驻良久,似有什么犹豫不决着。

忽然,那帐帘被人轻轻掀开。

走出的年轻人随侍打扮,沉稳不惊地行了一礼,仿佛早知他在门口。

“将军,公子有请。”

【026】 再遇杜仲

将军从主帐到大营尽头,只用了半个时辰。

文初从军法帐到军医帐,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晃悠出小半段儿,“慢点儿,慢点儿!嘶,疼疼疼、疼啊……”

“再让你逞能!”也不知是谁,军法部里头硬气儿的不行,背都开了花儿了,硬是直挺挺地走出了营帐,“说了抬你出来,非不乐意。”

“这是乐意不乐意的事儿么,”文初被阿悔和少年一左一右地架着,“你就没看见?军法部的,还有那毛小哥,看我的眼神儿跟看神仙似的——抬着出来?丢份儿不丢。”

“你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错!”

文初咬着牙,“这是不争馒头争口气,更惨的都试过了,挨个军棍算个屁。”

上辈子那十年,她的胸骨被一根铁索穿过,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要忍受着透骨之痛,更不必说毒发时生不如死的折磨!两厢一比较,这六十军棍也不过皮肉之苦,一时之痛,完全在她可忍耐的范围内。

当然,这些少年都不知道,他只觉得眼前少女这咬牙死撑的模样实在碍眼!于是一伸手,朝她后背轻轻一拍,看着她瞬间变脸,呲牙咧嘴,抽气连连,凉凉地道了句,“果然算个屁。”

文初疼的泪眼汪汪,“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于是为了报复,后头半段儿路她叫痛的劲头更足,这小子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一改之前冷态,好脾气地生生受了这魔音穿耳的折磨。待到了军医部的营帐口,文初往里一探头,不由乐了,“吆,全是熟人儿!”

她声音一出,里头顿时一静。

铺上死囚部的兵卒赤身半裸地趴着,鬼哭狼嚎,痛叫连连,一听见这声音,连视线都没敢朝门口看来,纷纷压低了变成小心翼翼的哼唧,哪里还见之前穷凶极恶之势?

“还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少年轻嗤一声,若仇人狠到一定程度,恐怕对方连恨都是不敢的,“你在死囚部里,可以安生了。”

“他们只是小喽啰,丁司马若发了话,谁敢抗命不遵?”见少年皱起眉来,文初又道:“放心,昨晚上那一闹,那孙子正怕着呢,短时间里不敢再找事儿。”至于这时间是多久,她却不在意了,“这几天内,将军调令必来!”

“确定?”

“猜的,八九不离十,就是不知道会安排个什么活计给我了。”说完,便不再理会这些欺软怕硬之辈,朝着里头走了去。

这营帐极大,中间挂了个帘子,外头是上过药休息的医患,里头想必是军医们呆的地方。文初掀开帘子往里进,正碰上里头的老军医往外出,两人来了个面儿朝面儿,双双向后一退的同时,亦是双双一怔,“你……”

文初瞳孔一缩,先一步笑道:“竟是杜大夫,小子楚问,有礼了。”

“咦,你就是那个楚问?”

“楚问……吆,昨儿个晚上大闹军营的那个?”

“老杜,你认识的?”

有旁的军医闻声过来,显然都听过了昨晚之事,杜大夫深深看了她一眼,朝一旁笑,“乡人,同镇的,也算半个子侄了。”顿了一下,又看了她身后少年一眼,“走,先给你们上了药,咱们好好叙叙。”说着提起药箱,和其他的军医打过招呼,当先走了出去。

文初便跟在后头,一路进了军医们住的营帐。

帐内无人,她方要开口——

身后砰一声响,“师傅!”

文初扭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能说不惊讶。他知道这小子和杜大夫相识,当年便是后者亲手剖腹将他自棺中取出,可一直以来,却从未听他多提过其他。

“不过传你几年拳脚,陈年往事,无需再提。”虽则这般说,目光却是慈和欣慰,亲自上前扶起他来,“你背上有伤,切莫再跪。”

少年便起了身,固执摇头,“若无师傅,我一早被人打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这倔种。”杜大夫笑骂一声,“先给你二人上了药吧。”

若按照文初的想法,背上的伤自己是绝对处理不了的,来军医部是迫不得已。到时候,不免又要编出那一通神鬼说辞,此刻碰见了杜大夫,虽是意外,却也省了不少麻烦,“有劳了。”

喷了烈酒,剔了腐肉,上药,包扎,两刻钟的功夫,楚兮便好了。到了文初,显然麻烦的多,不说腿上被狼咬的斑驳,那衣衫和干了的血破碎黏连着,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让这行医了一辈子的老大夫都连连皱眉,“这得用镊子一点一点剔出来,文姑娘,你实在不该来此啊……”

“无妨,”随着他的动作,文初闭上眼,不自觉地轻颤着,“先生以为,哪里又是文初的容身之地。”

“天高地广,皆可容身。”

“天高地广,容得了身,容不得心。”

她一介女子,若是寻个偏隅之地藏身,或许真能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可文家血仇如海,身能安,心可能安?听明她的意思,杜仲也不再多说,只低着头专注于手中事,然一句“容得了身,容不得心”,却不断在脑中回荡,渐渐让他目光悠远,思绪飘忽……

“姑娘心性坚韧,可比丈夫。”一个时辰后,杜仲阖上药箱,带着些许赞叹。

“楚问谢过先生。”文初撑着床缓缓坐起来,之前的自称尚是文初,此刻以楚问自居,语中隐含的坚决杜仲自是明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一张脸苍白如纸,全是疼出的冷汗,然全程下来竟一声不吭,这般忍性和定力,不由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下意识地,他朝着大营尽头处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听文初问道:“先生帮我瞧瞧这孩子。”

“这……可是教坊司里……那个孩子?”自羌婆子死后,整整两天两夜,阿悔尚未说过一个字,不哭,也不笑,一双澄澈纯净的眼睛里,也只余下了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文初两句话将缘由道出,杜大夫便唤了他近前。

阿悔依言过去,牵线木偶般任他把了脉,“身子骨是好的,郁结之气,无需用药。”

这跟文初想的差不多,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能等时间抚平这孩子的心结了。她叹口气,摸摸阿悔的头,孩子就靠在她身侧低着头不说话,一齐听少年和杜大夫叙旧,说他有了名姓,又说这段时日的经历……

杜大夫便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两句,连连点头,老怀大慰。待提到为何来了军中,却看了一眼文初,含糊道有贵人相助。

文初眨眨眼,没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也便不再多想,直到正午时分,有军医回了帐来,方才告辞离去。

不过她却没想到,这方一出门,就迎来了将军的调令。

【027】 腊月三十

“主帐文书!”

啪的一声,丁司马狠狠拍案,“非但没整死那小子,还让她进了主帐!废物,都是废物!”长案上竹简被一扫而下,哗啦啦砸在跪着的几人膝前,“滚!”

几个手下连滚带爬地出了帐,丁司马就在帐内走来走去,无头苍蝇般,眼前不断浮现出那晚将军看来的一眼,真正又惊又怕又愤恨!

不一会儿,他快步而出,诚惶诚恐地赶到另一座帐前,“鲁校尉可在?”

如果文初在这里,必定能认出来,帐内负手而立的老校尉,正是那晚跟在将军身后的某一个。而整个晚上,这校尉冷眼旁观,未插一言,更没引起她丝毫的注意。正如此时此刻,他冷眼望着跪在脚下的丁司马,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我对你很失望。”

“校、校尉息怒,再给末将七日……”

“哼!”

“不,三天!三天之内,末将必定将那楚问……”

“够了。”

鲁校尉淡淡一喝,眼中失望更甚,“一个黄口小儿,不成气候。大事当前,你莫再多生事端!”

丁司马明白他的意思,一个方入兵营的小子,根本入不了校尉的眼,更何况这小子现在进了主帐,时时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一旦动作,若引起了将军的怀疑,得不偿失。可是……

丁司马不安道:“末将只怕那楚氏兄弟……察觉到什么……”

“你记着,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商队。”

“是,是。”

“你那大舅哥死的凄惨,这两日家宅可宁?”

丁司马一愣,心说除了他婆娘哭诉个没完,非让他给大舅哥报仇,哪里还有旁的事儿?然一眼看见鲁校尉莫测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是!末将近日时常梦见大舅哥被恶狼咬死,家宅不宁,精神恍惚,这般下去,必生差错。”

鲁校尉点点头,“就这般去说吧,近日无战,多请个几日,那边……已催了多次。”

“校尉放心,趁着休沐,末将必定完成任务,保证让那边儿满意!”

……

丁司马休沐三日。

文初也整整焦头烂额了三日。

她料定将军调令必来,却没想到竟非她猜测的帐前侍卫等武职,而是负责主帐一切书面事项的文职。在旁人眼里,她这一跃成为了将军身边儿的人,不说连跳三级,也算前景一片光明。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刀枪剑戟一双拳,到舞文弄墨笔杆子,这其中的不适让她措手不及。

埋头狂写,匆匆查阅,挑拣整理,分门别类……

文初硬着头皮连轴转,连睡觉的时间都无,庞杂琐碎的公文非但没少,还雪花片儿一样被将军丢过来,险些把她给埋了!

直到毛小哥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把她翻出来,扯着她就往大营门口跑,“快快快,来不及了。”

“嘶,轻了点儿,我还伤着呢!”刚一张口,冷风扑面,灌了她一个倒仰。日光和雪光一齐在眼前儿闪,闪的她头昏眼花只能跟着往外跑。待到营门口处,依次停了几辆牛车,上头挤挤挨挨了不少的兵卒,文初被毛小哥喜滋滋地推上其中一辆,一头雾水地问:“往哪儿去?”

“县城啊。”

“好端端的,上什么县城,还这么多人?”

“瞧你,日子过糊涂了吧,今儿可是腊月三十,除夕了!”

除夕?文初一怔后失笑摇头,算着从腊月初八逃出教坊司的日子,一路到今天,还真是忙里不知时日过!怪不得四下里一个个喜气洋洋了,军营里每到大节可轮流休沐,“方方入伍,哪儿轮得到小弟我?”六万将士排下来,有的人几年都轮不到一次。

“轮不到你,可轮的到我啊,这不担心将军身边少不得人么,便宜你了。”

“将军也准了?”

“嘿,将军封号虎贲,又不是真的老虎。”见她撇撇嘴,毛小哥沉默了一会儿,挠着头呵呵笑,“时间久了你就知道,将军看着严厉,待咱们却是极好,每一个决定必有他的用意——不理解的,有的走了弯路,有的心存愤恨;可要是理解了,必定受用无穷,够你感激他一辈子!”

这段时间来,文初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已处的极好,然而却第一次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雪地里青年冻的手脸通红,笑容憨厚如乡农,却带着一股子大智若愚的意味,“晚上早些回来啊,营里有饺子吃咧!”不等她说话,塞了一串儿铜板过来,赶忙搓着手跑了。

文初就收起铜板,安心坐了下来,一路思索着他的话,在牛车的晃晃悠悠中,到了云中县。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

糖人儿粘,扫房子,炸豆腐来烀猪肘;

宰公**,把面发,二十九来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

穿着新袄的孩子撒着欢儿地跑过她前,脸蛋儿红红的,唱出一曲脆生生的歌谣,带着文初心情也雀跃起来。她跟着轻轻哼唱,看着四下里一片欢声笑语,此时方有了除夕的感觉,连连日来的疲惫都不翼而飞。

想着给楚兮和阿悔带些小玩意儿回去,便往对面的手工铺子走去。

然她方行一步,远处便传来了鸣锣之声。

南朝等级森严,官绅一言,可定贱民生死,锣声鸣响三次,乃是县官出行的标准,意为“速回避”。文初顿住步子,见四下里纷纷低头避让,便也跟着朝两侧退去。她留意到百姓虽紧张惶恐,却并未有任何的负面情绪,再思及当日初入云中时守卫的话中维护,“这云中县令的威望,当真是高!”

她低低呢喃着,身边立即有人小声应和,“那是,咱们县令大人可是好官!是这个咧!”竖起大拇指。

文初不由更加好奇,往中间看去,可惜的是,她等了良久,直到举着官衔牌的仪仗来了又去,仍旧没能从四面的厚帘子中看见那救命恩人的脸。

仪仗走远,文初也不再多看。

就听那边一声妇人的哭喊,陡然乱了起来,“这丧良心啊!大过年儿的,咋又丢了一个少年咧!”

【028】 湖边风景

又丢了一个少年?

听这话中意思,仿佛短短的几日年节中,已陆续丢了不少的少年么?

“呐,就前两天儿,第一个没的是城西那棺材铺子的掌柜侄儿!可怜那掌柜的卖了一辈子棺材,临老了都没个后,把侄儿当亲生儿子养的,上丁家去找啊闹啊……”

文初心头一动,“这自家侄子丢了,咋的往别人家闹呢?”

众人就摇头,“出去送棺材,夜里头没回来,去问,门房说早走了,这不就闹开了么。直到又丢了第二个,才知道跟人大户家没关系。”

“这又丢的,也是少年?”

“是,这个大点儿,小书生白白净净,还想着举孝廉当个官儿呢。可惜啊,官儿没当成,人先没了——瞧瞧,这第五个了吧,哭的人心里头憋的慌呦!”

文初不由叹口气,那妇人一声声哭的撕心裂肺,趴伏在衙役脚下的容颜疲老而绝望,仿佛连精气神儿都随着儿子的失踪一并带走了。让人唏嘘不已,“这年过的呦,大雪,遭灾,丢了人,还死了人,听说丁家大舅子活生生让狼给咬死了……哎,苦日子没个头,连畜生都猖獗呦……”

文初猛地抬头!

这人本是一句无心之叹,却如同炸雷般响在她耳侧!

那些没注意的,没想通的,也没放在心上的,就在这轻叹中穿了针,引了线,一切霍然开朗,“那个丁家,可是军中司马的丁家?”

“这不晓得,只道是军里头的大官儿!”

“丁家何在?”

“就走出这条街,拐过条巷子就是,好找,正办着白事儿的。”

文初依言而去。

南朝办丧,不兴在家中设灵,多为临时搭建的灵棚,若碰到逢年过节,以免冲了喜气,更是连灵棚都免了。像丁家这般丧幡高悬,纸钱狂洒,吊嗓恸哭,一路抬棺而出生怕不知家中有丧的,还真是让文初长了见识。

“也不怕触了霉头。”文初冷笑一声,远远瞧着棺木被抬出来,向巷子里避了一避。送葬的队伍经过身边,又远远离开,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她却并未跟上,也没再探丁府,只站在原地眯起了眼来……

“棺木有问题!”

“嗯。”

这一声敷衍之极的应答,让文初举筷就敲!

镇北大营的食堂里,少年飞快偏头,看着她瞪来的威胁十足的目光,又看看桌上香喷喷的饺子,权衡一二后,恋恋不舍丢了筷子,“你怎么知道?”

文初这才满意了,“原因有三。”

第一乃是那棺木的大小,属于合葬所用的双人棺,比普通的大一倍有余,对方宣称大妇殉情,勉强说的过去,“还有送葬的队伍,光吊嗓的就备了九个,喊的杀猪一样——嘶,想起来耳朵都疼。”

“吊嗓的都这样,你一身伤,也不差个耳朵。第三呢?”

“棺里有声音。”她低下头,回忆少许,确定道:“应该是夹层!里头藏了活物,发不出动静,但是拼命挣扎。”啪一声,狠狠拍掉这小子摸向饺子的手,拍的他愤愤难平,才一挑眉,“差不多就这种声吧,再闷点儿。”

“算你狠!”

少年咬着牙,把盘子一推眼不见为净,“所以你的意思,云中县失踪的人是让姓丁的孙子给掳了,接着送葬的名头送出了城?”

“应该是,可惜时间不够,没法跟。”

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儿石头往他手心一塞,“说是休沐一天,来回路上就占了大半儿,总不能就甩着两只手回来。”

手心里的石头,通体黑色,光泽莹润,像是在河边被涓流积年冲刷,蕴出一股雅致的韵味,上头被人以十分了得的雕工细细刻了几行,正是那首《郑风,羔裘》!少年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细细摩挲着浅浅的纹路,“你……刻的?”

文初摆摆手,拖过盘子吃饺子,“怎么可能,这玩意儿我可不会。”

“那这石头……”

“铺子里选的。”

身边人不说话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嫌弃表情盯着她,大意想必是“别人的石头别人的雕工你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呢”,气的她伸手就抢,“姐付的银子!”

少年眼疾手快塞怀里,“连银子都是毛小哥的。”拖过桌上盘子,抱着饺子就走了。

啪!

热闹闹的食堂一下子鸦雀无声。

众兵卒循声看来,对上的就是文初狠狠拍桌的凶狠表情,立马又齐刷刷缩着脖子扭回了头,开玩笑,这可是个敢放火烧营的疯子!

天知道这会儿文疯子只觉得饿,“小王八蛋!抢我银子,又抢我饺子!”磨着牙,捂着胃,一脸痛苦地出了食堂。

外头亮堂堂的,尽是灯火通明,因着除夕夜牛油灯都亮了几分。有兵卒围着篝火扎了堆儿,互相说着远在家乡的媳妇老娘,雪片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别有一番边关景致。

她就在这景致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身边油灯已不见,营帐也越来越少,零星散落在雪地中。

享受着近段时日来难得的寂静,她不回头,一路向前,直到远远地出现了一方湖泊,厚厚的冰层铺展无际,微弱的光洒于其上,折射出清凌凌的彩芒。四下里少许干枯的芦苇,在风雪中摇摇晃晃,荡出一曲入眠的歌谣。

文初在湖边坐下来,向后一仰,枕着双臂,望着头顶雪花飞扬。

并不知道——

她在湖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帐内看她。

“公子,那小兵挺逗趣儿!”几座废弃的营帐隐在黑暗中,两道身影,便站在营帐之前。他们像是站了很久,连大氅上都沾了水珠,一直望着她溜溜达达走到湖边,又十分惬意地躺了下来,“嘿,天寒地冻的,还是除夕,咋一人跑这犄角旮旯里头躺下来了。”

公子抬起眼来,瞥过夜空,“她在等子时。”

阿默好奇问:“子时?为什么?”

公子不答。

他又问:“不对啊,公子你怎么知道。”

公子依旧不答。

他负手而立,轻轻转动着腕间佛珠,遥望着军营的方向,似也在等着什么。

一时此地寂静,唯有芦苇微荡的声音轻轻传来,直到阿默忽然兴奋起来,“公子,子时到了!”

子时到了。

远方的小兵也站了起来。

她立于湖边,素手抬起,将头上绑着的发髻轻轻扯开,顿时,泼墨般的发丝滚滚垂落!

湖边微有亮光,她的侧面不甚明晰,唯有那发丝,在风雪中海藻般荡漾着……

一荡,一荡……

似有幽香逼来,令人闻之欲醉!

阿默几乎要看呆了去,然反应过来的一刻,险些跳起,女人!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这胆子实在太大了!他怔怔扭头,就见身侧公子目中平静无波,显然一早知道。

公子遥遥望着远方的背影,转动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动作的意义阿默一时没读出,于是再次转头朝文初看去,就见她一手拢发,一手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簪。

她这是——

要给自己行笄礼?

【029】 接踵而至

文初的确在行笄礼,一个人的及笄礼。

没有主人正宾,亦无有司赞者;没有采衣罗帕,亦无曲裾深衣;没有钗冠礼服,亦无佩绶礼器……

她唯一有的,便是一支木簪,县城里五个铜板买来的。

持着木簪,轻哼礼乐,以指梳发。

绸缎般的青丝在她指尖流泻着,这发髻挽的实在算不上好,文家没有女性长辈,却多的是梳头上妆的婢子,她从小性子惫懒,有人操持便也两手一推,哪曾想到会有亲手梳发的一日?

“反正没人观礼,”将木簪往上一插,十分怡然自得地摸了摸发髻,“唔,还挺牢靠的!”

“噗——”

一声若有似无的喷笑。

文初猛地扭头,“谁?!”

目之所及,却无一人身影,远方是一片荒芜的黑暗,几座帐篷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不明晰。文初皱起眉来,刚才躺着的时候,便隐约听见人声,被狂风吹的呜哩呜噜的——她耳力太好,时常会听见这般杂音,便只当是大营里传来,并未在意。

可紧跟着她话音落下起了一声短促闷笑,这便不能不让她怀疑了。

附近有人!

会是什么人?自己这般耳力尚听不清对方话语,显然离着的距离并不算短,可对方却将她所说所为一览无余!

沉吟少许,她渐渐定下心来,老爹说过,“临阵对敌,最怕阵脚自乱;自乱,则不攻即溃!”既然弄不清对方恶意善意又或仅是过路,那么敌不动来,我不动!

沉然一笑,转过了身躯。

撩起衣摆,向天一跪,“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双掌齐眉,深深一拜下去,完成了自己的及笄礼。

笄礼已成,也便无需再呆下去,文初起身向着原路返回。

这一路走的并不快,依旧保持着来时散步般的姿态,步履缓慢,悠然自得。然她心中的警惕并未丢失,即便对方并未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她始终侧耳倾听,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嘎吱,嘎吱,窸窸窣窣的响动落入她耳,乃是凌乱的人群踩在雪地中发出的脚步声。

子时都过了,怎么会有人往这边来?文初顿住步子,只觉得今晚实在是不寻常,除夕夜里,兵卒将士不在大营守夜狂欢,却一个接一个地跑到这荒僻的边缘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再耽搁,抓住身边枯枝向上一跃,隐入了黑暗之中……

“听没听着有什么动静?”来人四五个,尽是兵卒打扮,背上背着巨大的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留下远远的脚印,没一会儿,又被纷纷扬扬的雪给埋了起来。最前头的男人停了一下,有些慌张地四处看,“***,不是有鬼吧?”

“得了吧,就你耳朵好使,别疑神疑鬼的——赶紧走!前头就到了!”这些人的目的地正是文初方才远眺的营帐处,四下里黑漆漆的,他们也不点灯,摸索着进了其中一个帐子。帐篷应该废弃了多年,风吹雨打之下,破破烂烂地透着孔洞,有风顺着孔洞漏进去,扬起一地空荡荡的尘埃,“呸,呸,大哥,你怎么找着这地儿的?”

“别提了,老子晃悠了两天,才探到这地儿来!真他妈偏啊,鬼影儿都没一个,”背上的麻袋往帐里一丢,“都给开个口儿啊,可别憋死咯。”

“知道,大哥,他们醒了怎么办?用留下点儿吃的不?”

“都喂了药了,甭管,饿个几天死不了……”

声音渐渐远去,四下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和静谧。

文初等了一会儿,才从营帐后走了出来,听他们口中意思,麻袋里应该是人!她略一思索,便扭身进了帐子,又黑,又脏,这就是她的感觉,厚厚的灰尘往鼻子里灌,她咳嗽着挥着手,在黑暗中摸索到角落里,这五个麻袋前。

里面的确是人,第一个麻袋解开来,便露出了被塞着嘴五花大绑的男人,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只摸着身子骨年纪应该不大。再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都是十三四到十七八不等的年轻人,如刚才兵卒所说该是喂了药,正昏迷着。

心下转动,已经猜到了这正是云中县里丢失的少年。

真是好精明的心思!趁着送葬的队伍,将少年藏在棺材里,运出云中县,再经由休沐结束的丁司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军营来。

她边冷笑着边解开第五个麻袋,猛地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唔唔唔唔!”

文初吓了一跳,“醒着?”

这人立即点头,“唔唔,唔唔。”

黑暗中,这人的眼睛不断眨着,伸长了脖子往她跟前儿凑,显得十分之急切。文初会意,扯下他嘴中布条,听他长吸了一口气,还没说话,被灰尘呛的连连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小、小生……咳咳……”

文初摆摆手,“你可是那个书生?举孝廉的那个?”

书生咳了老半天,总算缓过口气儿来,“恩公慧眼!小生李勤舟,字文勉,云中县人士,举孝廉一说乃是乡亲抬举,小生只望能效仿县令大人,为民请命!今承蒙恩公施以援手,不至让小生抱负无门,感激不尽,未知恩公字号……”

他许是想作个揖,抬了一下手没抬动,只得五花大绑地缩在麻袋里,侧躺着,拿那双亮晶晶的眼看着她。文初被看的有些傻眼,这一通字正腔圆的絮絮叨叨,配上此情此景,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怔怔答道:“不回。”

书生闻言大赞,“明察守正,奉公不回,好字!”

“……多谢。”

“恩公太过客气,古有侯霸诛盗除贪,今有恩公扶危济困……唔唔唔!”布条重新塞回他嘴里,顿时耳根清净。文初本想从他处问出前因后果,没想到此人竟是酸腐之极!她不再理会,任他瞪着眼睛“唔唔”个没完,低下头来,思索着当前紧要之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

救,还是不救。

若救,直接带走根本送不出军营,必要捅到将军那去。自从上次将军的态度之后,他会如何处理她也不敢肯定。对方纠集这些少年为的是谁?又何苦大费周章弄进军营?丁司马的上头可还有别人?这么多的问题未明,此时救人,难免打草惊蛇。

想通了这些,文初飞快将五个麻袋重新扎好,只留下了任他们呼吸的口子,在李勤舟不可置信的“唔唔”声中,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方出帐子,迎面便是一阵衣袂摩擦之声。

文初心下一惊,怎么还有人来?早知道就打晕那多嘴书生!

可惜现在晚了,对方速度极快,显然手底下有功夫,远非之前那些兵卒可比。来不及懊恼,一个模糊的黑影已从远方进入她视线,在这一片漆黑的地方,那距离恐怕已不足百丈。而失了内力的她一旦动作,脚踩雪地,必定出声!

文初一咬牙,当机立断,躲回营帐里。

然就在这时候,腰间陡然一紧!

被人一把将她带离地面三寸距离,横侧里向后一闪!

刹那功夫——

无声无息避到了营帐后方。

真的只是一刹那,快到迅若闪电无声无息,让文初的心底卷起惊涛骇浪!

她震惊的,并非此地今晚之热闹来客接踵而至,也并非超出心理估测竟然还有一人,更并非他出现太过突然不知已隐了多长时间看到多少,而是此人功夫之高,闻所未闻!

距离这般近,近到前后相贴,她就抵着这具身躯的胸膛,脉门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捏着,灵慧的耳目却连此人呼吸都听不到。

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淡淡萦绕的一股檀香气……

若有若无,似曾相识。

【030】 划条道吧

文初的上辈子没什么好,但有两个优点。

一是记性好,不论听过的见过的,不论多少年过去,依旧记忆如新;

二是定力好,即便毒发中折磨中,她脑子很少犯浑,始终保持清晰。

这两个优点让她在十年牢狱之中,不甘于混吃等死,不至于迷失本心,坚守了文家之秘,等到了一切重头——最终蜕变为如今的文初,不再莽撞,不再冲动,遇事冷静,懂得权衡利弊。

是以——

不过短短的刹那功夫——

文初立即在这淡淡檀香气中做出了决定,装傻,示弱。

几乎是生理本能的脱口惊呼被她生生锁在了喉间,安静地任此人拿住了脉门,待到远方黑衣人来到帐前的时候,文初屏住呼吸没发出一丝儿声响。这副配合之极的弱者姿态,让身后人似乎笑了,无声的,只贴着她背的胸膛微一起伏。

文初心下冷哼,也不知这人是在嘲笑还是什么,只觉得这笑有些意味不明,无端端让她背上痒麻刺痛的伤口更加难耐。

她脚下不动,向前些微地倾了倾身,同时黑衣人在帐篷门口沉吟片刻,大步走了进去,龙行虎步,身姿挺拔,只从气度就绝难和偷**摸狗之辈联系在一起!

许是在外就听见了书生的闷哼声,他直奔书生所在麻袋,“李勤舟?”

三个字,铿锵而沉冷,莫名让人想起了交击的兵戈。

李勤舟一愣惊呼,“县令大人?”

原来是他……

眼前浮现出那日城头上转身而去的背影,三箭连发,三箭全中。

她思绪一飘,呼吸便微乱起来,脉门上一阵刺痛,文初立即警觉,差点儿忘了后头还有个盯着的!小命在人家手里头拿捏着,她也只得认命,老老实实定下心来,静静听着。

里头李勤舟一惊之后便是一喜,赶忙絮叨出方才那通自报家门的话,顺带表达了对县令大人的诸多崇拜,许是实在太过激动,倒是并未讲出他曾进帐之事。县令则负手站着,静静思索着什么,没打断他,也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明白了,看了一眼李勤舟,后者立即道:“县令大人有话请说,小生……唔唔唔!”一张唧唧歪歪的嘴再一次被封住。

文初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可怜见的酸书生,一晚上被人嫌弃了两次,这第二次还是他心中为名请命之楷模。

县令转身就走,他来此像是只为了确定心中猜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李勤舟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次没再“唔唔”不已,呆呆缩在麻袋里出了神。

四下里重回宁静,身后的人没放开她脉门,文初试探性微微一挣,并未挣开,便也警觉地没发出声音。不多时,衣袂摩擦声重新响起,着了夜行衣的县令再次回头,许是她方才思绪飘忽以至漏出呼吸,这人也感觉到了。

他警觉地环视一周,只一探,又再次离开。

文初垂下眼来,想着今晚着实是不寻常。

不,或者说,这整个镇北大营,就远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虎贲将军不同其雷厉风行的态度,神秘出现的身后之人,实不似寻常人的云中县令,丁司马掩人耳目的行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你无需探究。”

身后一声淡淡嗓音传来,顿了一下,又道:“这里不适合你,你回去罢。”

不是劝说,不是告诫,而是命令。

是的,命令!

哪怕这语气之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文初就是能从这简单几字中听出居高临下的意味。类似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楚兮说过,杜大夫说过,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让她心生恼意,仿佛她心中所想、未来之计划,尽在这人一眼一句下无所遁形!

这种被人一眼看透的感觉实在不好,她的脉门被松开,下意识就想冷笑。

好在还有理智,“是,小的这就回去。”头也不回就快步往前走。

这一招打蛇随棍上,让身后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有一瞬错愕,又好像觉得这才是她正常的表现。文初却不管他怎么想,走的飞快仿佛后头有狗追,就听原本沉默着的人,忽然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就这么走了?”

不走请你吃饭么!文初步子更快,装没听见。

咻!

一道劲气破风而来,准准落在她脚边。

是一粒石子。

文初咬牙停住,不回身,低着头盯着石子瞧,恨不能瞧出一朵花来,“大人放心,小人没回过头,没瞧见您的模样,今晚之事,绝对守口如瓶。”

“我有何不放心的,”这语气有些漠不关心,然而下一句忽地一转,明明还是那般清清淡淡,竟让文初听出几分森然肃杀之味来,“阿默,此女若被发现,该是如何下场?”

“回公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该当斩首的!”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青年,机灵灵的兴奋模样,“公子放心,她不敢不守口如瓶的!”

文初余光中看见这阿默,便知道,之前及笄的时候,那一声喷笑便是这人了。她弄不清身后那人到底只看见她女子身份,还是一早认出了她是谁,然在一切说开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遂她抿着嘴不说话,心下却浮现出了那个黑夜中救她于冰天雪地的模糊身影,实难和方才捏着她脉门此刻捏着她另一个脉门语含威胁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气息温润呢?

他的大悯于世呢?

他的谪仙下凡的气度都死哪去了?

对方却仿佛真能看穿她所思所想,又是轻轻一笑,莫名地语气更冷,“曾闻文家祖训——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百倍奉还……”这言外之意显然是在说,对待什么样的人,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文初就知道——完了!文家祖训都亮出来了,老底儿漏了个精光!

就听后方脚步声起,他似是缓缓走了过来,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她的身后,“莫不知这救命之恩,姑娘该当如何?恩将仇报,在下又当如何?嗯?”

尾音这个“嗯”字,问的甚是漫不经心,又透了甚多的意味深长,让文初的头皮都麻了起来。她就像是被夫子给逮了个正着还想着蒙混过关的学生,话都挑到了这种程度,这傻若是再装下去,便显得实在不是个东西了。

于是文初咳嗽两声,认命地扭过头。

十分诚恳地说:“行吧,上次算我不地道,你划条道儿吧。”

【031】 公子心思

这还是文初第一次正眼儿瞧他。

乌簪束发,雪青底云纹袍,外披月白轻氅,简单的甚至有些素淡了。却又让人觉得,他本该是如此的,那张如同神来之笔描绘而出的姿容,便已夺了天地之颜色,再加一分,都显得喧宾夺主,太过刺眼。

文初忍不住眯起眼来,初八那日,她只看见了这人剪影,今晚之前,又一直在前并未回头,此刻乍然见到这般夺魄姿容,不禁晃了一下神,猛地陷入了他一双眸子里。

这眸生的实在太美,在这雪夜之中,如同黑暗中一点绝艳星光,晕着微凉的流彩。

而此时此刻——

它正淡淡地盯着文初,没有一丝儿的烟火气,“划条道儿?”

啧,白瞎了这人模狗样!文初心下撇嘴,面儿上依旧诚恳,“公子身份尊贵,可曾真将一个流民放在眼里?那夜若非李大人在,又岂会真的救我?给我看病的杜大夫,可是跟着公子来了军中?”

她三个问题甩出来,一顿,紧紧盯着对方的眼。

那一抹淡淡的诧异,即便细微,还是被文初捕捉到了,她猜对了!

“公子这一箭双雕玩儿的可好,名和人,一样不缺——你救了我,我无形中也助了你,咱们便算扯平了;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咬了你,又跑了,的确不怎么地道,”文初笑着抱起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点头强调,“远非一般心胸容得下的啊……”

忒不要脸!一旁的阿默瞪着文初呆若木**——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竟是硬把“救命之恩”变成了“守望相助”,到最后还不忘软软地将上公子一军,若计较,你就是心胸狭窄,若不计较,我正好拍屁股走人。

阿默嘶嘶拉拉地抽着气,一会儿瞧瞧文初,一会儿瞧瞧公子。

就见公子忽然笑了,仿若雪夜中昙花盛开,一点一点地逼近了她,“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嗓音轻轻润润如玉石相击,文初身子后仰,一瞥他袖口白皙如玉的腕,“佛门弟子,杀生犯戒。”

两人面对面,离着极近,近到皆能感受到对方的呵气如冰,虽则都在笑,虽则语气都淡,然这气氛却让阿默忍不住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这冰天雪地里,后背都泛起了一股潮意。

他不敢吱声,就在一侧静待两人僵持,直到他以为,公子也许真会下杀手的时候。

却听他一瞬恢复了云淡风轻,“你离开,之前恩怨,一笔勾销。”

文初垂下眼睛,认真思考了良久,抬头,直视他,“换一个。”

“就这个。”

“那就是没的谈了?”

男人的笑容渐渐收敛了,看着眼前笑的镇定自若的少女——此时天已微光,泛着蒙蒙灰白,她瘦弱的身躯拢在宽大的军服里,显得并不合身,仿佛他稍一伸手,轻轻一掐,就能折断她的脊梁!

他真的伸出了手,却并非折向她笔直的背脊,而是抬手在她不怎么整齐的发髻上一拂,文初的发丝哗啦啦垂荡下来。

她不动,不惊,风雪中狂舞的发丝中,隐着她平静的眸子,毫无妥协,毫无窘迫,毫无处于低处的仰视,仿佛揭开了之前那层伪装,她忽然就破釜沉舟了,自有一股子冷冷清清的从容气度,颇为拿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月白的轻氅几乎和天地连为一色,渐渐消失在文初的视线中……

什么意思?

文初坐在主帐中,脑中依旧回荡着那日之事。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松了口,最后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姿态结束此事,却实在不愿深究其中意义。文初摇摇头,晃掉心头思绪,垂下眸子,专注于手中文案。

她遵从毛小哥的提醒,不再是前几天被迫的应付了事,也不再不过脑子的机械抄录,开始真正将心思放在这些军政要务上。几日下来,从一开始的艰涩难懂,到渐渐能明个七分,已是颇见成效。

不过相应的,速度也更慢了下来,外面月夜当空,将士们早早入睡,不时有鼾声传进来,文初就伏坐案前,翻动着案上一本本竹简。油灯映着她微青的眼睑,在一侧帐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不时眉宇轻蹙,似有不解,不时笑容舒展,恍然大悟。

将军站在帐外看着,良久,点了点头,“走吧。”

毛小哥提醒道:“将军,地图还没取呢。”

“算了,莫打扰她。”

“这可好,您多个晚上没歇着了,今儿就早些睡。”

将军应了,将帐帘的缝隙轻轻拉好,转身回了自己的帐子,大营里更见宁静,一轮弯月于层层浓雾中影影绰绰,又渐渐隐起,被一线日光所取代。

文初伸个懒腰,一扭头,看见帐内斑斑点点照进的日光,“放晴了?”

接连两个月的yīn霾和一月大雪,今天终于出了日头,鹅毛般的雪片子缩到了尘埃细小,冰冰点点地落在身上,不见冰冻,只微微的凉。文初搓着酸麻的手脸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肺腑清亮,一夜的疲惫不翼而飞。

想起这连轴转的忙碌,已是好几天没见着楚兮和阿悔了,她便踏着雪往他们营帐跑。阿悔年纪尚小,被安排在了伙房帮忙,每日里起的极早。文初到的时候,他已穿戴整齐了,小小的身板儿套在最小号的军服里,尚且鼓鼓囊囊。见她来了,小步子跑出来,偎在她腿边,依旧是低着头,不说话。

文初就摸摸他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个木头玩偶,问他喜欢么,他捧着接过来,点点头,小心地搁在了枕头边。

她笑着摆摆手,“去吧,再晚该迟了。”

阿悔跑出三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一路小跑着走了。

文初在他的铺上坐下来,旁边就是熟睡的楚兮,许是操练太过繁重,这小子一向警醒此刻却睡的犹如死猪。她坐了一会儿,没吵醒他,转身走了出去。路上响起晨起的号子,渐渐大营里热闹了起来,不少晨起的兵卒朝着校场跑去。

看见她,有的显出几分惊怕,绕道而行;也有那些被死囚部的狂徒欺负过的,远远朝她崇拜地笑笑,文初一律笑着回应,待到她到了军医帐处,远方已能听见校场的操练声了。

上了药,又和杜大夫聊了几句,文初便重新回了主帐。

将军坐在案前,闻声抬起眼来,什么都没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一丝不苟的模样。待到文初悄悄坐下来,重新伏于如山堆积的卷宗中,将军忍不住又偷眼瞥了下,暗自点了点头,“咳。”

文初抬起头来,“将军唤我?”

将军正襟危坐,“近来可有收获?”

“获益匪浅,将军一番良苦,楚问铭记于心。”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这是在考校她?文初定下心神,心说这考校未免简单,“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这是孙子兵法的基础,哪怕没有在主帐当这文书,老爹从前也常挂口中。

将军却问:“为何?”

文初一怔未语,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是如今南朝将领的通病,多为照本宣科,以致将多,良将却是少之又少。这是从前老爹时常发起的长叹,她知道如今将军也是此意,便沉吟道:“将军可否给个提示?”

将军大怒拍案,“看了这么长时间,白看了?!”

文初就笑嘻嘻回,“别急,别急。”现在拍桌子可吓不着她。

将军气的冷哼一声,文初便不理他,回忆起之前看过的文案,南朝自建国便和鞑子战事不断,是以诸多战事的简报主帐内皆有收录。文初细细思来,将想法在心中又过了一遍,这才笑着回道:“十则围之,围之必胜;五则攻之,三分为正,二分为奇,出其不意,当可胜之;倍则一为主攻,一为辅守;敌相近而需力战,寻敌破口谋胜之;少则避战,以搓敌锋,求战不得,则势必去也……”

她语速平缓,说的不快不慢,然每个字吐出尽是心中深思熟虑,自信非常。

待到一通分析完全,她歪头看着将军,“可是如此?”

将军只哼一声,“摆饭!”

待到毛小哥麻利地上了饭菜,他又道:“再拿一副碗筷。”

毛小哥应声去了,文初一屁股坐下来,一点儿也没客气,“将军,咱这是早膳还是午膳?”

这会儿方值巳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将军老脸一红,抬眼瞪她,文初不等他再拍桌,赶紧先道:“吃,吃,吃,这边儿伙食好,不吃白不吃。”

文初风卷残云,一副军营里大老爷们的架势,连将军的菜都敢抢。将军也不说她,任她一通胡吃海塞,手一抹嘴,圆着肚子瘫在椅子上,这才笑骂道:“饿死鬼投胎,去吧,今儿个不用你了。”

文初眨眨眼,“放我假?”

将军就一摆手,赶苍蝇一样,“赶紧滚蛋。”

文初立马圆溜溜地滚了。

连日疲累,她却睡的并不算好,中间醒了好几次。到了晚上,待文书们纷纷回了营帐,干脆不再继续,着衣起了身,去看了一眼李勤舟等人。见人尚在,她放下心来,又原路返回。

文初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另一边,一个完全没有点灯的营帐里,看着她背影走远,“公子,她若是坏了你的计划……”

公子没说话,一直看着她背影消失,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颦起眉来,“依你所见,她野望可成?”

这话问的极轻,与其说是在问阿默,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阿默先是没明白,“什么成不成?公子指的,可是她报仇和为文家平反之事?”这不难猜,文初的意图是那般明显,他习惯了公子不说话,于是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对,您也说是野望了,绝对不可能!”

公子就笑,“阿言,你说呢。”

后方透明人般沉默老成的阿言摇摇头,“回公子,奴也觉得不可能。”

阿默大惊道:“公子,你不会觉得她能办到吧?可是罪魁祸首是——”许是后面的话让他太过震惊,他顿在这里,双眼瞪的极大,又连连摇头如拨浪鼓,“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

公子好笑地看他一眼,目光渐渐悠远起来,望着京城的方向,染上一层迷雾般的凉,“所以我想看看……”

呜——

话到一半,远方传来一阵军号声。

这是专门集合校尉司马等主帐议事的急召号子,公子侧耳倾听,轻笑着负手而出,“机会来了,且看她能否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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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肥美的一章

【033】 一触即发

公子一句话落,帐内紧张的气氛微微一松。

端看此人龙章凤姿,风采出众,这含着笑的温润态度,实在不似个闯帐行凶的歹人模样,然他口中恭维着人才济济,目光却落在个小小文书身上,这是夸还是讽,又或者意有所指,一时便有些无从捉摸了。

诸将闹不明此人来历,便朝着将军看去,后者挥挥手,示意他们放下兵器,望着公子的目光复杂难明,“不必紧张,这是……”

“怀瑾有礼!”

公子微一拱手,目光极其自然地从文初身上移开,转向了校尉袁邙,“庆历十一年春,袁校尉带五千冲锋营,大败鸟氏部两万骑兵,其间风采,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是袁邙最引以为傲的以少胜多战,闻言不免哈哈大笑,得意非常,“哪里,哪里。”

公子转首再笑,“怀瑾常听将军提起,镇北军中智勇双全者,莫不过陈庚也!庆历十四年冬,若非陈校尉当机立断,我南朝不免要损失近万的大好儿郎了!”

他说的乃是三年前的一次鞑子突袭,鲁校尉同陈庚一同留守大营,后者第一时间察觉有异,带留守众兵迅速转移。也是因为此事,袁邙道陈庚贪生怕死,对他多有不满,他却知道,当时鞑子众多,一旦正面迎敌,必定损失惨重。陈庚隐忍三年不被理解,此刻在公子口中云淡风轻地提起,却承载着让他热泪盈眶的认同。

三言两语,让陈庚激动至此。旁人更不必说了,公子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将众多校尉的以往战绩如数家珍,不过片刻,已恨不能将他引为知己。

真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文初垂下头,掩住嘴角那一抹嘲弄。

就听将军低咳一声,“怀……瑾既来了,便也留下听听吧。”

公子淡淡一笑,“怀瑾从命。”

他说从命,给人以一个和将军间主从的错觉,方才言语间又多有透露和将军往来非浅,众人便下意识将他当成了将军府门客了。南朝并无科举,士人若想出仕,除举孝廉外最便捷的途径,便是成为一府门客——门客帮主子出谋划策,主子为门客搭桥铺路——这样两赢的关系,从先秦时期便由来久矣,到得南朝,大世族中门客的数量,已是关系到府中门面的问题了。

是以直到公子于一侧落座,帐内都无人反对,全然将他看做了自己人。

当然了,公子也没拿自己当外人,他正对着文初而坐,淡笑询问,“方才这位小兄弟说……主动出击?”

众人目光“唰”的一下又回到了文初身上,有人面露讥嘲,倒是听她能说出个什么。

文初不动声色,不提主动出击之事,先吊起诸将胃口,“鞑子倾巢出动,是祸,也是福。”

“这说法倒是新鲜,嘁,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草原十三部,十几年来各自为政,每年侵扰我南朝镇县不知凡几,正如蝗虫过境,来去如风,下一年,南朝又要再次面临这般境地。然此次呼延跋之为,终将十三部整合一体,二十万兵马,这既是我南朝之祸,也是将十三部一举重创的机会!”

她面容静淡,一番话娓娓道来,却含着一股子大气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有人倾身上前,有人垂眸思索,自然也有唱反调的,“说的容易,小子你可上过战场,可知二十万兵马什么概念?”

文初毫不动气,“所以才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这是何意?”

“鞑子擅骑擅射,百年来和南朝实施游击战,春季逃窜,冬季反扑,而南朝亦形成了固定的作战模式,春季出兵,冬季固守——严冬乃是鞑子的好时机,此乃天时;今冬雪灾泛滥,更不便于我朝步兵作战,此乃地利;对方二十万人马十几年首次整合,必定士气恢弘,此乃人和。”

“越说越不像话!”有人怒斥出声,“照你这么说,对方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咱们还打个什么?”

“你说下去!”

“快,继续!”

异口同声的催促,却是来自于将军和陈庚,两人一同紧紧逼视着她。

文初丢下手中笔,缓缓站起来,双臂撑案,直视着众多将领或恍然大悟或尚且懵懂的脸,“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尽皆在手!诸位以为,这般必胜的前提下,以鞑子之狂妄和以往之经验,可曾料到……”她停在这里,任那毛笔在一侧案上骨碌碌转个不停,红唇轻启,一字一顿,“南朝会于途中伏击?”

啪嗒——

一声轻响,打着圈儿的毛笔,滚落地面。

也惊醒了被这大胆想法完全震住的帐内众人,“嘶!”

“***!***!主动出击,先发制人,途中伏击……”袁邙捏着拳头在主帐里来回走着,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几个字,颠三倒四,脸色憋得通红,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去给鞑子这措手不及的一击,“小子,这么大胆,你怎么想到的?”

文初却要谢过将军了,他今早方方问过她孙子兵法的基础,“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若战不可为,当远避快逃,一味死拼固守,必会成为敌人的俘虏。可是她却知道,这场仗不能逃,也逃不掉,甚至连陈庚之前提出的求援,亦是希望落空——援兵未到,死守成空,两败俱伤,这就是这一场仗在上一世的结果。

虽则鞑子也元气大伤,然镇北军损失更重!

既然已知结果,那便唯有出其不意,以这般虽则冒险却剑走偏锋的办法,一路伏击,消磨鞑子的战斗力,才有可能扭转战局。那边将军已将众人召集起来,围着巨大的羊皮地图,迫不及待地商量起伏击的路线和地点,一众人既兴奋又激动,吵嚷到面红耳赤。

这些不是文初的强项,她自不会上前指手画脚,于是坐回原位,将众人讨论细细记于册子。

这般淡定不时有人看见,目光一对,传达着不同的意思。

——这小子年纪轻轻,敢想敢说,有勇有谋,前途无量!

——方方露脸,却能稳下心神不骄不躁,难怪将军看重她!

也有丁司马和鲁校尉默默一对视,眼中一抹寒意划过,复又敛于无形——此子不能留!

这细微的动作文初没看见,却尽收入一侧公子眼中,带起他唇角一勾,优美的唇形利如刀锋。他坐在文初的对面,隔着一个大帐,边转动着腕间佛珠边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瞧。烛火下的女子长长的睫在投下眼脸,形成一片小扇子般的yīn影,此刻的她极是平静,仿佛方才在帐内诸人的注视下侃侃而谈傲然献计的本不是她……

她似是察觉到了,眉头轻轻一蹙,短暂地一顿后,继续疾笔游走,头都不抬。

公子笑容更大,起身朝着她走了去。

yīn影覆盖在头顶,文初伸手示意,“挡着光了。”

公子撑着案几伏下身子,“你可是准备一会儿请命?”目光落在她书写的议事节略上,忍不住轻轻发笑,“狗爬体?”

总比狗挡道儿好,她搁下笔,“请命如何,不请又如何?”

“劝你打消这个主意。”

“你要阻我?”

文初皱起眉来,她的确是打算议事结束和将军请命,她是文书,本不该随军上阵,然若不上阵,按南朝以人头算军功的规矩,她之前的一切都将成无用功!可她也清楚,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门客这么简单,若他出言相阻,她的计划必定落空。

她正思索着,就听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不急于一时。”

待到她想再问,头顶光亮大盛,他已转身回了座。

原来将军那边已商议结束,“袁邙!”

“末将在!”

“冲锋营五千兵马,合阵陷营五千,由你带队,不论用什么方法,在大青山两麓给我消磨掉鞑子一万兵!”

“末将领命!”

“陈庚,你带人在牛头坡设伏,每五里设一障,尽力削弱鞑子的兵力!万不可恋战,一旦骑兵追击,立即佯装败退。”

“末将领命!”

“龚忠,你带五千长弓营,埋伏两翼助陈庚撤退……”

“末将……”

“……”

“……”

“鲁校尉,你还是留守大营,”将军说到这,顿了一下,看着他,“可有问题?”

“末将领命!”

安排结束,一行人飞快冲出主帐,临走前纷纷朝着文初点头示意,和从前的态度完全不同。外面顿时响起一片片的“领命”之声,紧张而肃穆的气氛顿时在镇北营中蔓延开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将军一直看着鲁校尉的背影消失,方才转头问道:“明日一早,大军拔营,楚问,你今日立了大功,我便给你个机会,你……可愿随军出发?”

文初抬起头来,直视着对面公子暗影中模糊不明的脸,脑中回荡着他意味深长的那句提醒,外面是各个将领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声,有混乱的脚步不断来来去去,就如她此刻心思之乱……

过了良久良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回将军,楚问留守大营。”

【034】 人去帐空

庆历十八年,正月十三。

南朝百姓刚刚过完他们的新年,一阵急骤的马蹄便踏开了京畿大门,“报——”拉长的嗓子一路传到皇城,三千里加急报也随之呈上皇案。

这是南庆帝在位的第十八个年头,已知天命的皇帝方过盛年,翻看着急报的面目被垂下的冕旒遮挡,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一侧吕公公默不作声给添了茶,不着痕迹在急报上瞥了一眼,两个关键词收入眸底。

镇北军,请援五万。

御书房里静的压抑,长久的沉默后,啪的一声,急报被摁在龙案上,同时响起南庆帝不再清朗的晦暗嗓音,“吕德海,拟个折子。”

吕德海揣摩圣意,知道这折子到底还是准了,“喏。”

“朕乏了。”

“奴才告退。”

小半个时辰后,一顶轿子出了宫门,悄默声地绕进了六皇子府。

长身玉立的男子迎上去,“吕公公贵人事忙,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净白无须的老脸,正是吕德海,“奴才见过六皇子,”说着拢着风帽下了轿,边行礼,边压低了声儿,“万岁爷午歇了,奴才刚忙完一桩事儿,得了空,就想着来瞧瞧您。”

吕德海官拜御前中常侍,虽是宦官,却是皇帝近臣,哪里会有什么得空的时候。六皇子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吕公公里头请。”又转身吩咐了小厮,将极为重视的几个门客请来。

不多时,数人并坐一堂,六皇子亲自给他斟了茶,“前儿个父皇赏的。”

“奴才不敢,奴才不好耽搁久了,总得在万岁爷醒前儿回去。”吕德海连忙推辞,六皇子便收了手,示意堂内是他心腹,但说无妨。吕德海这才长叹一声,“皇上这数月来睡的可不好,前儿个还梦呓着什么‘文’什么‘番号’,奴才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便觉得是不是文大人去了,怕镇北军那边临时换将,乱了军心。这不今儿个西北那边的折子准了,奴才就想着,既然是从冀州那边儿派兵,六皇子和那边儿的关系又好,不妨就帮着催上一催,省的一层传一层,下头的人耽误事儿,延误了军机,镇北军后方少了支援,到时战事有变,又该让皇上忧心了……”

一番话说完,吕德海真如他所说,急赶慢赶地上了轿。

待送了一段儿又返回正厅,一个门客呵呵一笑,摇着头不掩轻蔑,“一个阉人,还整日瞎寻思呢。”

六皇子看向他,“吕德海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臻岚,祸从口出,这般话,以后我不想再听。”臻岚笑着应是,六皇子又道:“不过这件事儿,他的确是想岔了,父皇的意思,恐怕想撤了镇北军的番号……”

他低头思索着,臻岚却走上来,悄悄耳语了两句。

六皇子霍然抬头,“消息属实?”

臻岚摇头,“不敢确定,听那描述该是差不离。”

眼中寒光大作,六皇子抚掌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吃斋念佛当你的闲云野鹤也就罢了,跑去云中,岂非自寻死路!去,立刻给冀州传话,风雪难行,不便行军,我要他们走的要多慢就有多慢!”

臻岚领命而去。

六皇子却不知道——

他这心腹中人回了房,却是共书了两条消息,一条按他吩咐立即发往冀州,另一条,绑在了一只信鸽上,朝着云中方向遥遥而去……

*

文初仰起头来,看着头顶扑棱棱飞过的信鸽,心说将军走了她伙食也差了不少,要不要打打牙祭呢——那鸽子似有所感,拍翅更快,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天空上……

“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拍拍屁股,站起身,朝着远方热闹处走去,听着营门口留守的兵卒鼓掌欢呼,“捷报,又是捷报啊!”

不错,又是捷报!

自那日她一时嘴贱改变了主意之后,大军翌日便开拔而去,七日之后,正月十三,大营收到了第一份捷报,校尉袁邙带一万将士,在大青山两麓伏击鞑子一万五千兵!袁邙人虽冲动,带兵打仗却是一把好手,鞑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上巨石滚落,箭矢如雨,吓得战马狂嘶,袁邙大笑撤离。五日后,牛头坡再遇陈庚,两厢汇合,又是一波伏击……

接连不断的捷报传回,对方有了准备,伤亡越来越少,南朝也开始出现了损失。这距离上一次传来消息已有九天,终于又收到了捷报,自是一片兴奋。文初刚走过去,立即有不少兵卒冲过来。

她瞪着眼转身就想跑。

“站住!”

“哈哈哈,别让她跑了!”

“兄弟们,上!”

耐不住对方人多,哗啦啦一拥而上,抓着她四肢一股脑地向天上抛。

又是这样……文初认命地被丢来丢去,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有人大声喊着“楚问”的名字,当日主帐献计之事早已传开,随着捷报来来回回,也连带着她军中威望水涨船高,隔个几天就得来一次空中飞人。

待他们玩儿完了,文初头晕眼花地被放下来,“我记着你们了……”

众人大笑,“荣幸荣幸!”

她低咒一声,这些小子竟然都不怕她了,就听有人笑呵呵地跑上来,拍着她肩道:“楚问兄弟,咱们整个镇北军都感激你,你这主意出的好,鞑子已经到了郡下,跟咱们正面交上手了——十六万!十六万啊!足足近四万大军被消磨在路上,这救了咱们多少兄弟的命啊!”

这人说着,不觉眼眶都红了。

文初吓了一跳,“四万?”

“是,运送粮草的兄弟回来了,他们亲口说的,没跑!”

“那敢情好,鞑子人困马乏,一路被侵扰,这十六万的战斗力有多少还另说,应该能撑上不少时日。”

“可惜你这算不上军功。”

她闻言苦笑,可不是,早知道跟着将军上战场,好歹还能混几个人头。这么一想,不免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她怎么就脑子一热信了那人呢!脑中有什么恍然一闪,文初骤然抬头,望着方才信鸽离去的方向……

是传给他的?

她顾不上什么,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快步朝着大营尽头处跑去。

自那日之后,那人仿佛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想是跟着将军去了前线,如果那信鸽真是给他的,岂不是正好没人收?文初赶到,果然见信鸽围着一方营帐上空转着圈儿,手中石子射出,鸽子吃痛,跌落雪地。

她捡起来,取下爪上绑着的布帛,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问题。信鸽扑腾了两下,终于飞离天际,她就捏着手中布帛,在雪地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直到走到李勤舟所在的营帐外面,步子猛地一顿,没声音!

心下一跳,她一把掀开帐帘——

果不其然,人去帐空……

【035】 公然抗罪

文初站在营帐外,看着里面幽幽暗暗空空如也,一瞬间心已经凉了半截。

地上有拖拽的痕迹,有弄断的麻绳,有凌乱的脚印,还有几滴血迹——她闭上眼来,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画面——几个兵卒拖着麻袋向外去,忽然其中一个猛烈挣扎,不防下竟被挣脱了束缚,李勤舟慌忙冲出,兵卒怒极而追,终于这文弱书生还是被逮住了,一顿毒打,带离了营帐……

乌亮的眸子睁开,再看营帐之外,时近二月,天气渐渐有了回暖的征兆,雪虽还下着,却已是零星。地上积了两个月的冰层渐融为一片泥泞,一条车辙深深陷入其中,向着远方无尽蔓延……

她循着车辙走,知道这是通向大营的方向,这段时日她每晚都来,对方的行动就必是今天所为,“今天……”二十多天没有动静,单单选了今天,今天有什么特殊呢?

运送粮草的兄弟回来了,先前那小兵的话冷不丁跳进脑中,望着车辙的瞳孔猛地一缩!

“粮草!”

文初立地转身,飞奔而回!

大营门口,却已不见了运粮的队伍,只有那条长长的车辙延伸出去,扎堆儿的兵卒还没走,见她气喘吁吁死死盯着这条车辙,不由问道:“楚问兄弟,看……”

一把抓住这人胳膊,“运粮的人呢?”

这人吓了一跳,“走、走了啊。”

“走了多久?”

“哎呦,这走了有快一刻钟了吧。”

一刻钟,她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个彻底——少年,车队,棺材,运粮,几经周折,掩人耳目,是为了送给谁?虽说过境严查,却非毫无办法,一等二十多天,等的是否就是这一批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边关将士赖以果腹生存的粮草,究竟伸进来多少只手?这一只只变了节的黑手,又会对战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一个又一个问题轰鸣而来,随着那答案呼之欲出,文初的脸色愈见难看。

“楚问兄弟,怎么了?”

“是啊,别是哪个欠了你银子跑了吧?”

“哈哈,我说他们运个粮急慌慌的做什么,啧,好像心里有鬼一样。”

众人不明所以,围着她说开起玩笑。

忽听后方一声暴喝,“住口!”

这喝声来的又急又快,众人被骇了一跳,就见鲁校尉带着一个司马两个军侯站在远处,不知方才的话听了多少。鲁校尉垂着浑浊的眼珠,似在合计着什么,身侧的司马军侯却慌了神色,“军营重地,谁容你们胡言乱语!”

“参见鲁校尉。”

“参见杜司马,杜司马误会了,楚问兄弟问起粮草车来,咱们就跟她逗个闷子……”

“楚问?”不等这人解释完,鲁校尉抬起了眼,深思熟虑的嗓音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是楚问先挑起了话。”

“回校尉,楚兄弟只是问……”

“好大的胆子!”鲁校尉听也不听,“诋毁同袍,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图谋不轨……”一个又一个的罪名直接扣下来,直让四下里一片错愕,“数罪并罚,罪当斩首,念及主帐献计,待将军回来再行处置,先把她拿下!”

杜司马领命就上,却在看见文初表情的一刻被惊的动作一顿——对面的少年微垂着头,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罪名一点儿也不惊讶,脸上是一种莫名的笑容,眼中亦是平静到让人发毛——就好像那晚上营内械斗,她持了一根滴血的铁棍儿,身后是放火烧毁的营帐,脚下是一群惨叫的死囚,她眼神平静又疯狂!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表情,文初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你。”

她一直猜测丁司马上头有人,然冲锋营的校尉乃是袁邙,性子冲动耿直一根筋,实在不似行事下作之辈。倒是这鲁校尉看着颇有城府,军中的威望和资历都仅次于将军,且将军待他的态度也似有所保留,所以那日鲁校尉留守军营后,再思及那男人话中提醒,她便选择了留下赌上一把。可整整二十多天,此人深居简出未有任何行动,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判定失误。直到此时此刻,运粮车中事被她发现,此人众目睽睽下突然发难,决计将她灭口除之!一旦今日被拿下,不等将军回来,她便会死于“畏罪自杀”!

心中转过这些,面上依旧坦然。

她越表现的镇定,杜司马就越是慌,几乎是脱口而出接上了她的话,“什么?”

文初却不解释,对方人多势众,解释也是枉然。她只盯着鲁校尉皱纹横生的脸,看他一道道褶子在日光下yīn郁而残忍,似每一道都透着杀意。话却是对着周围众多的兵卒说的,“诸位可奇怪,我方入军营,无结仇怨,为何那郑队率忍不住除之而后快……”

“拿下!”

四下里全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无人动作。

鲁校尉又是一声大喝,“军令如山,还不动手!”

一句军令如山,再无人敢犹豫,哪怕心下再不情愿。

文初一脚踹开一个,且打且退,“今日欲加之罪,想必各位看的明白,不妨想上一想,郑队率是为谁而死!他的罪又为谁而背!鲁校尉,今晚一更,我帮郑队率来问问你……”

这句话就像是个种子,轻轻扎根在众多兵卒的心中,此刻还未开花结果,却已让他们有了个疙瘩,只待文初何时来浇水松土,便会顶出绿芽。不少人停了手,偷眼观察着鲁校尉的神色,就这一空隙的功夫,文初闪身隐入连绵起伏的帐群众,不见了影……

鲁校尉捏紧了拳头,半晌重重吐出,“找!”

这一找就是半个多时辰,已近入夜,镇北大营里灯火通明,留守的五千士兵穿梭来去,行色难言。谁都没想到,这之前还是他们心中英雄的楚问,怎的忽然之间就招上了这般罪名,且做出如此不智的“公然抗罪”之事。

然直到夜色降临,楚问的踪迹依旧难寻,就仿佛在这偌大军营中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人见到她的身影。

倒是另有五十人——

死囚部里曾让她揍的哭爹喊娘的五十个人,因为军棍之伤免去了此次上阵,也免去了营内追缉的任务,看着掀开帘子施施然走进来的煞星,五十死囚脸色青黑,如临大敌,“楚……楚……”

“嘘,别紧张,”帘子阖上,文初双臂环胸,微微一笑,温柔的就像闯进了羊窝的大尾巴狼:

“诸位,哥们儿来带你们干票大的。”

【035】 群情激奋

一更天,戌时正。

一道击鼓之声平地而起,直冲天际,咚——

回音隆隆,自校场一波波蔓延开,惊动了整个镇北大营。

脚步声声,火把丛丛,被鼓声吸引自四面八方向着校场赶来。一片混乱中,鲁校尉一眼看见点兵台上的少年,狂风中军服鼓荡,面色沉静,在影影绰绰的火光里居高临下。

四目遥遥一对,他从那少年眼中读出了笑意凌然——准时么?

苍老的面容立时yīn郁,她说今晚一更,他只当她穷途末路虚张声势,哪曾想她当真一更现身,大张旗鼓,公然挑衅,让他威严扫地!“此子五马分尸,难解老夫心头之恨!”

一字一顿从他老嗓中磨砺出来,文初远远瞧着,笑意更盛,“继续敲!”

身后阿悔举着大槌,将巨大的战鼓敲的梆梆响!

咚,咚,咚——

鼓声沉厚,如同远古凶兽的咆哮,一圈又一圈的人匆匆赶来,火把越来越多,以点兵台为中心,将偌大校场照耀到犹如白昼。台下杜司马脸色发青,“都愣着干什么,快抓她下来!”

回过神的众人纷纷向高台上爬,却听上方一声舌绽春雷,“我有将军手书,谁敢动我?!”

哗啦一声,她手中一张布帛猎猎鼓荡,火光晃动,上面几行字迹看不清晰,可那料子就绝非一个普通兵卒能有的,四下里顿时寂静,听爬的最高的一个马脸汉子惊呼一声,“真是将军手书!”

“写的什么?”

“什么鲁平桓……”

文初紧跟着一指,素白的指尖稳稳逼向鲁校尉,“鲁平桓!”

众人目光跟着她指尖走。

耳边是她大义凛然的控诉,“结党营私,勾结鞑子,通敌叛国,将军早怀疑你变节投敌,特留我盯着你一举一动,如今罪行暴露你却想杀人灭口,将满营将士玩弄于鼓掌之上!你陷害忠良不仁不义罪该万死!”

她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怒到极致手中布帛哗啦作响,后方是阿悔毫无停顿的轰隆鼓点,这一番话下来竟是山呼海啸般振聋发聩!饶是鲁校尉老谋深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将军手书给打了个懵,杜司马更是慌到极致,“怎么,怎么会,她有……”

“不对!”若有将军手书,先前也不会落荒而逃,“一派胡言!”鲁校尉沉沉怒喝,“手书乃是伪……”

“手书将军亲笔所写,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啪的一声,手中布帛往马脸汉子额头一拍,“验明真伪!”

文初表现实在太有恃无恐,这般年纪若非手持要物岂敢如此张狂,四下里诸多兵卒半信半疑,早先被她埋下的那一颗种子已然生根发芽。怀疑的目光纷纷朝着鲁校尉看去,后者尚保持着装模作样的义愤填膺,就听马脸汉子捧着手书猛地回头,“我识得将军笔迹!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

紧跟着有人愤慨大骂,“老匹夫!卖国贼!”

“勾结鞑子,陷害忠良!”高台上数人跳下,朝着鲁校尉一拥而上。没人注意到,这几个人乃是之前最早爬上高台之人,他们一直围在马脸汉子的四周,挡着布帛落入他人之眼。

此刻这红了眼的怒骂姿态,顿时激起了四下里一片愤慨,杜司马脸色大变,护着鲁校尉纷纷后退,“你们哪个营的?想造反不成?”

“造你娘的反!”

“勾结鞑子,人人得而诛之!”

“兄弟们,将军手书有言,楚问兄弟全权负责!”

有人嘶吼着和鲁校尉的心腹打作一团,杜司马和鲁校尉的一切声音都被淹没,连出声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文初适时地举起鼓槌,擂动战鼓,“云中县丢失少年五人……”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传遍了整个校场,一时有些观望的人忍不住向她看来。

战鼓声声,文初语声铮铮,欲盖弥彰的车队,莫名其妙的敌意,云中丢失的少年,声势浩大的送葬,偷梁换柱的运粮车,无中生有的捉拿,随着这一桩桩事被她揭露开来,下方已是一片愤慨,恨不能将鲁校尉等人千刀万剐!

在心腹护卫下的鲁校尉就知道,完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都不得不说这楚问之算计天衣无缝,若她先摆出证据,那些并不明确指向他的蛛丝马迹,实在过于牵强。然她反其道而行,先以将军手书将众人唬住,再有人于人群中煽风点火,全程战鼓擂动点燃所有兵卒的情绪,待到他陷入围攻,口不能言,无法辩白,她才不紧不慢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火候已至,早已无人去分辨这其中真伪……

好啊,好啊,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栽在了这么个少年的手上!耳边无数兵卒唾骂厮打,鲁校尉浑浊的老眼之朝着台上击鼓的少年看去。看她目不斜视,淡定从容地敲下最后一声,如同宣告了他死刑的判决……

咚!

鼓声轰鸣,撞击在每个人的热血沸腾的心中。

文初振臂高呼,“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公有人言!镇北军里还有多少血性汉子?!鲁平桓!杜大磊!勾结鞑子,通敌叛国,给我拿下!”

轰——

一拥而上。

和下方群情激奋完全相反的,文初丢下鼓槌,飞快跳下了点兵台。

一片混乱之中,有数十人钻出人群,朝她跑来,若有人细细看来,必定能发现,这数十人正是最早围住鲁校尉的那些。她留下了二十人,在他们耳边耳语了几句,带着剩下的朝大营门口飞奔而去。

后方是喊声连天的混乱,马脸汉子扯着嗓子问,“楚老大,咱们往哪去?”

文初跃上马背,没理会他的称呼,“那人可去了?”

“去了,戌时敲第一声的时候,他就听你吩咐去找云中县令了。”

“走,但愿来的及!”

马鞭一抽,疾驰出镇北大营,轰隆隆的马蹄声扬起地上连片的风雪,风声送来若隐若无的对答声,“楚老大,你真能让咱们脱离死囚部,不用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是是,反正早晚都是死,咱们就拼***一回!对了那手书上写的啥?”

“你不识字?”

“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哈哈哈……”

【036】 偷梁换柱

快马加鞭,足足一夜。

待到天明时分,马脸汉子蹲在马下,风尘仆仆地翻着车辙下压着的泥泞,“楚老大,刚过去最多半个时辰,就在前头了。”

文初沉思少许,跃下马来,“快追上了,弃马。”

运粮的队伍庞大,脚程也慢,后面的路无需再乘马匹,分出两人来将稀缺的战马原路驱赶,她带着人从一侧林子里徒步前行。这是马脸汉子先前提醒的,绕到林子里,可截可杀可追踪,行迹更为隐蔽,她听后虚心接受,也对此人高看了几分。

据他介绍,自己脸长如马,巧了也姓马,充军前是来往在草原和南朝之间的马贩子。文初就问,草原骑兵当真了得?马逵听完呵呵笑,说何止是了得,以一当十,不带吹牛的。见她没回应,又补救了一句,“不过鞑子攻城,总也不能骑着马往墙上去啊,那些骑兵,没了马,没了远程,可就不是咱南朝兵的对手咯!”

文初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心思活络,一路上连番卖弄未免没有投诚的意思。可她却放不下心,像这种游走边塞的亡命徒,刀头舔血,有奶就是娘,早已模糊了家国的概念,更不用说忠诚二字——真到危机时刻,第一个捅刀子的就是他!

所以人可以用,却要看怎么用,她心下思量着,面上不动声色,让观察着她的马逵越发的心里没底,“楚老……”

噤声!

白皙的手掌竖起来,马逵立即收了声。

循着她视线朝林外看去,远远的视野尽头处,恰恰能看见了运粮队的尾巴,那边一辆辆的粮车正停了下来,像是在休整。不对劲啊,马逵摸着下巴越想越古怪,这临关可没几步路了,再走一个来时辰就是,怎的在这休整起来了?

文初比他目力好,却是清晰的看见车队并非休整,而是转道!

沿路直行便是关口,他们却在费力地将粮车往山林里拉,难道这粮食,另有买主?她还以为多半会在路上烧了毁了或者动些手脚呢。文初略一沉吟,朝马逵比了个手势——你留下等。

然后带着众人紧紧尾随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了整整一天。

山路不算难行,缓坡而上,绵延却广,另一头如刀削斧刻般垂直而下,形成了一面天然屏障,相连远方关口正正将南朝和草原分割开来。到得崖边,已是夜幕沉沉,更深露重,山风呼呼地刮着,有人从粮车上蹦下来,小心翼翼地向下看了眼。

“嘶,真他妈高!”说着以指呼哨,如夜枭尖啼,连响三声,穿过重重黑夜直达崖下,不多时,听着下三声回应,振奋道:“人来了!快快快,下头等着呢,动作快了点儿!”

那边以藤结绳,一根根将粮食吊下,这边有人小声问道:“楚老大,怎么办?”

文初匍匐在后,如暗夜中蛰伏的狼,“再等等,马逵也该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钻入她耳,文初立即回头,正见马逵带着一个大汉小心翼翼地爬过来。这汉子身材魁梧,脸上自眉角到下巴一条狰狞的疤痕,正是让她一棍子去了半条命的那个,还由此得了个外号,疤脸。

这会儿他可没了脾气,脸上长疤不自然地动了动,老老实实叫人,“楚老大。”

文初只关心,“人呢?”

她等了一天的云中县令却没跟在后头,这么一问,不由就带出了几分冷意。

疤脸一对上她语气冷眼神静的脸,立马呲牙咧嘴地解释道:“老子……不是,我、我去了,可人他娘的走了!那个县令有来头,他老子还是娘的病重,家里头有人不行了,这走了半个月了!操!真的!说是回京了,我上哪去带人去,这还是老子……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

他竹筒倒豆子一样,压低了声急溜溜解释了,像是生怕惹怒了这煞星再挨上一下子。

说完,却没听见她半点儿回应。

疤脸心里打鼓,朝她瞧,就见她沉默着扭过了头去,正远远望着崖边的人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他们正吊完了粮食,此刻将一个麻袋五花大绑,一点一点送下崖去——她目光幽幽凉凉,让对上的人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脑中浮现出那晚她烧营揍人的狠劲儿,浑身都跟着发毛。

那边儿吆里喝三的极是热闹,这边儿却因为她的沉默而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片忐忑中,过了良久良久,就听文初轻轻笑了。

她说:“富贵险中求。”

*

砰——

麻袋重重摔落在地。

正装运辆车的鞑子吓了一跳,飞快跑了过去。

扯开落下的藤条和封死的口子,露出了里头奄奄一息的人。一张白净俊俏的脸上沾着血迹,一看就是被人打了肺腑。这一下摔的不轻,让他睁开眼来咳嗽不止“小……小生李勤舟,字文勉,云中县人士,敢问几位壮士……”

天太黑,这弱书生显然还没明白状况,气若游丝地自报家门。

好在鞑子们也不明白他说什么,只仰着头往上瞧。

刚才麻袋离着地面尚一丈多,忽然那藤条就断了线,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天实在太黑,这山也实在太高,顶端隐在浓浓的雾气里,唯有风声咆哮,将若隐若无的乒乓之声送了下来,听不真切,也辩不真假。

几个鞑子互相交流了片刻,这陌生又熟悉的异族语言,让李勤舟双目陡睁,挣扎着就想爬起来。鞑子们哈哈大笑,一脚将他踹回了地上,看着这弱书生白着脸吐了一口血,鄙夷着说了什么,似在嘲笑中原人的没用,纷纷回去装粮上车了。

过了好一会儿。

上方又起三声呼哨。

紧跟着再一次有麻袋被吊了下来。

可是直到粮车装完,却再也没等到第三个,几个鞑子粗声粗气地抱怨着,似对这次美男子的数量极不满意,骂骂咧咧解开了第二个麻袋。里头的人彷徨地钻出来,如同受惊的小动物,再一次换来鞑子的鄙夷大笑,一脚把她踢到李勤舟的身边。

这动作之粗鲁,这态度之凌辱,仿佛他们这活生生的南朝人,不过猪狗牲畜一般!李勤舟目色沉痛,一把扶住了滚来的同伴,搀着她慢慢爬起来,“小兄弟,你我同病相怜,悲乎哀哉!悲乎哀哉……”

就听耳边小兄弟啧啧两声,“嘶,别嚎了,再把狼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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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快乐呀,姑娘们~

【037】 呼延皇子

嘀嗒,嘀嗒……

鲜血自床幔上滴下,打在华丽的熊皮地毯里,迅速渗透,化作一圈黑褐色的图纹。

砰的一声,一个女人破布娃娃般砸在这图纹上,眼窝凸出,青紫遍布,赤身裸体的死状痛苦莫名。扭曲的手臂被两个草原侍女拽住,一路面无表情拖出毡帐。

奢靡的香气自掀开的毛帘中溢出,让站在外面的李勤舟干呕不已,“你们……你们干什么?!”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女子的尸身朝远方一抛,立即有狼狗狂吠着冲上去,垂着口涎撕扯起来!李勤舟一屁股瘫在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救下那南朝女子的尸身。

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稳稳抓住了腕子!

“不自量力。”

四个字,如同寒冬腊月里浇灌而下的一桶冰水,让他一瞬僵冻。怔怔扭过头去,正对上少年平静的眼,她没在看他,也没看那边鞑子大笑中围拢的尸身,只牢牢盯着毡帐的帘子,听着里面野兽般的喘息和支离破碎的惨叫,沉着的不可思议。

然他却知道,腕子上抓着的这只手有多么用力,那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心底同样的不平静,李勤舟脱力一笑,蹬蹬倒退了两步,“你为什么来。”

文初闭上眼,片刻又睁开,“来做我该做的事。”

他没问该做的事是什么,也没有时间问,里面的喘息声停歇下来,立即有人在他们身后一推,推推搡搡赶进了帐。

这不像普通的草原毡包,除了毛皮地毯外,金钩流苏,紫绣纱帐,皆透着南朝贵族的浮华气,而床榻上纱帐内的男人,赤身裸体,长发铺展,随手把玩着一把军刀,在瑟瑟发抖的少年颈边游弋来去,换来少年惊恐的抽泣声,看上去,更像是南朝奢靡的氏族子弟。

许是察觉到文初的打量,他沙哑地笑了起来,“中原人杰地灵,文化博大精深,我很向往,也愿意学习。”说的是南朝话,发音古怪的调子,彬彬有礼的味道。

然而下一刻!

他一把割断了少年的脖子!

嚓的一声,颈骨断裂,那看着不过十三四的少年,在军刀下“咯咯”痉挛着,如同垂死的红色小**,被一把抛出了帐!

外头狼狗狂吠,文初没有回头看,也知道这个少年和先前少女一般命运。她只看着从纱帐后走下来的男人,高大的身材,深邃的五官,蜜色的皮肤,褐色的眼。他接过侍女递上的兽皮慵懒地围起下身,并未像外面的鞑子一般发出大笑,然深吸了一口毡帐内浓郁的血腥气,倾听着狼狗咀嚼的表情享受又愉悦,让人不由想起草原上的秃鹫,斯文尽退,唯余凶残!

这就是呼延跋,文初几乎可以肯定!

发根一痛,她的头发被狠狠拉起,扯着靠近呼延跋的脸。对方的面目在瞳孔中放大,近到呼吸喷吐在脸侧,激起她一阵细小的颗粒。男人盯着她,笑的极其玩味,“你镇定的过了头。”

愤恨的表情无需伪装,“我不怕死。”

“哦?”

“草原会覆灭,鞑子会死绝,十三部会牛羊无存,南朝的铁蹄会踏平你的领地,你和你的子民都会给我陪葬!”

啪!

她被狠狠扇飞出去。

轰隆一下,跌在地毯上,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子。发髻凌乱的散开,右脸火辣辣的疼,口中是一片血腥味儿。李勤舟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还冷静到冷血的少年,此刻却这般冲动!他快步冲过来想扶起文初,却见她垂着的发丝下嘴角一勾,朝他打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他是故意的!

故意要激怒呼延跋!

李勤舟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顿时猜到了她许是另有计划,还不待细思,就见文初一把捡起了掉落的簪子,朝呼延跋冲了过去。后者眼中一抹轻蔑,随手便将她脖子掐住,文初身量之轻,轻松便被呼延跋掐离了地面。

他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你不求饶?”

文初死死盯着他——做梦!

呼延跋仰首大笑,“你跟以前的南朝人不一样,他们只会瑟瑟发抖,嚎啕大哭——我今晚已尽了兴,不想再玩,你让我又有了兴趣!让我看看,南朝人的骨气能持续到何时?”这古怪的口音里残忍又兴奋,褐色的瞳孔愈见侵略性。

帐内原本候着想要禀报军粮一事的鞑子,纷纷暧昧地对视几眼。他们都知道自己主子的习惯,每天晚上玩死两个南朝人,便不会再继续下去。可显然这会儿子新来的小子引起了主子的兴趣。再不敢打扰他的兴致,几个鞑子躬身而退。

随着人走了,呼延跋随手一抛,轻若无物的少年便被抛上了床榻。

他整个人欺身上去,看她飞快后退,不断在床榻上摸索着,终于摸住了那把染血的军刀,“我会杀了你!”

若是往常,呼延跋可能会提高警惕,然经过了之前一番折腾,此刻她这色厉内荏的模样,简直就如一个笑话。军刀在她柔若无骨的手中沉重的如同握不动,上面的血一滴滴染下床榻,呼延跋夺过军刀,呼吸急促,喘息擂动,“可惜你太弱小,徒有书生风骨,手无缚**之……”

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这已入了他手的军刀猛地一转!

和之前的柔弱完全不同的,一股大力快准狠地斜刺而来!

寒芒闪烁,呼延跋看见床上少年黑沉的眼,没有怒气,没有恨意,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笃定,如同这两月间yīn霾的天空,又冷,又寒,又残忍!电光石火间他已知上当,闪身一避——

哧!

军刀入肉,三寸之深。

他反应算快,险之又险避开了心头要害,却不料文初更快,一击后立即抽刀,一寸,再入,反手一搅,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待呼延跋一把捏住心口刀尖,脖子上也稳稳停住了一支簪子。

同样一支簪子,握在同一个人手里,呼延跋却再不敢小瞧这只握簪之手的分量。

听她笑,“你不求饶?”

前后不过一刻钟,这番话就被她送了回来,呼延跋呵呵怪笑,嗓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胸口渗出大片的血迹,“你这么狡猾,不会杀我。”

“哦?”

“草原会疯狂,镇北军会死绝,十三部的铁蹄会踏平云中,还有你,会给我陪葬。”

啪!

文初狠狠一巴掌。

呼延跋呸的吐出口中血,还不待缓神,另一边脸又挨了一下,紧跟着头发被她一把扯住,和方才的情形如出一辙,“你说的对,我暂时不会杀你,却可以帮那两个无辜的人要些利息。”

“够劲儿!南朝人都像你这样?”

呼延跋哼哧哼哧地笑着,非但半点儿不介意,反倒显得极为兴味。文初恶心地皱起眉来,知道这人说白了就是有病,两个神经病争论下去,肯定是病重的那个赢。她不想再和此人纠缠,一旦真让他死在这里,才是真的麻烦。

转过头,看着完全被这形势之翻转惊呆了的书生,招手道:

“走了,让呼延皇子送咱们出去。”

【032】 不请自来

一声急召号子,开启了镇北大营的紧张气氛。

文初赶来主帐的时候,队率,屯长,军侯,浩浩荡荡百多人,全都候在帐子外头,脸色难掩凝重。她快步走过去,唤了站在后头的牛队率,小声问道:“队率可知发生了何事?”

这牛队率正是招募她进营的那个,这段时日对楚兮颇为照顾,见是她问,也没瞒着,“听说是探子传了急报回来,鞑子那头又有动静了。我估摸着,开战就在这两天儿了。”

“这么急?”

“你没看将军刚才那脸色,难看的紧!你也小心着些……丁司马也在里头。”

她点点头,“谢了牛哥,我先进去。”快步钻进了主帐里。

里头人头攒动,二十四个校尉司马都在,将军一身甲胄,正襟危坐,正低缓地说着什么。一股子肃穆的气氛萦绕着,文初放轻了步子绕到一侧她的座位上,主帐文书,除了平日的繁琐工作外,最重要的便是记下议事的内容,这些是要在后面和战事的简报一同呈回京师的,是以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将其转换成可呈交圣阅的书面语……

其实前因后果很简单,百年一遇的大雪,南朝受灾严重,草原更是牛羊灭绝。南朝称他们鞑子、蛮夷、化外野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贫瘠,好勇斗狠,极是凶残。赖以生存的牛羊死了,怎么办?抢呗!每年冬季便是一次疯狂的抢掠,延续南朝历史近百年,边境之侵扰战火不断,年前她进营之前,就已进行过几次抵御战,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次的规模了——草原十三部倾巢出动!

“不可能!”紧跟着将军话落,一个五大三粗的校尉霍然起身,“老单于死了他们连个首领都没有,哪一年不因为分赃不均跟咱们打完了再内讧一场,抢草场,抢牛羊,抢粮食,抢娘们儿,十三狗要是能一块儿来,我袁邙把脑袋拧下来!”

这话说的虽粗,却也不无道理,“十三部一向狗咬狗,这次合作的蹊跷啊……”

“恐怕出兵是真,倒不至于倾巢出动……”

“可是探子消息有误……”

众人交头接耳地分析着,将军的脸色却不见好转,“消息属实。”

四个字让诸多杂音纷纷消失,将军站起身来,“十三部出了个了不得的人啊!据探子回报,此人亲至各部首领处,秘密游说了十三部暂放芥蒂,具体用了什么手段,探子不得而知,但是十三部联起手来已是肯定!”

他说的如此郑重,之前那袁邙也不敢再道什么不可能,只问道:“***,什么人有这等本事?”

将军负手而立,重重吐出,“呼延跋!”

呼延跋,这个名字陌生的,直让在场众人愣了有好一会儿——说来好笑,老单于一生共十七子,最后一个儿子乃是六十岁所出,和草原太子相差了足足四十多,取名跋,同拔,挺拔之意,庆其宝刀未老金枪不倒。可惜的是,老单于毕竟是老了,两年后便撒手西去,从此草原争斗频生,呼延部名存实亡,几如摆设。

却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今日又听见了当年引为笑话的名字,而这个笑话,纠集了草原十三部至少二十万兵马,不出三日,集兵而动!

二十万!

还是至少二十万!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高瘦的校尉站起来,“将军,求援吧……”

袁邙紧跟着大骂,“老子求他妈!咱们守,他们攻,未必打不下来,陈庚你怕死别拽着整个镇北军丢人!”

陈庚哼笑一声,他脸型和身形一般瘦长,此刻斜着眼跟袁邙瞪在一块儿,更像个儒士,“老子怕什么死,老子这条命早他妈十年前就该死了,要不是文将军救了……”他一顿,“我不跟你说这些,六万对二十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叫莽夫,那叫傻!”

“你说谁……”

“够了!”

将军一声怒喝,袁邙不甘心地收了声,帐内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然这平静到底只是表面,那庞大的数字压在头顶,如一把屠刀悬于颈上,让每一个人都呼吸困难,四顾无言。

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忽然一声清冽嗓音低低响起——

“将军,我有一计。”

短短六个字,让众人齐齐扭头看去。

看见的,便是主帐一侧几乎被人遗忘的少年。

她一手执笔,一手伏案,缓缓抬起头来迎着帐内诸人目光。

将军皱起眉来,“你且说来。”

文初静静吐出,“主动出击!”

“嗤,”一声苍老的哼笑,“莫再大放厥词。”

这是一个极不显眼的校尉,年纪比将军也小不了多少,若文初没记错,此人姓鲁。他话音一落,便有诸多人跟着响应,可见在军中威望不低,“鲁校尉无需动怒,黄口小儿,哗众取宠罢了……”

“可笑之极!求援或死守尚未定论,主动出击无异以卵击石!”

“将军,莫再理她,咱们继续吧……”

将军却不动不言,仿佛因她四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陷入思索中。鲁校尉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来,垂目敛容。方才跟着出言的校尉司马,也纷纷同他一般,收了反对。

文初将这细微的反应收入眼中,垂眸思索着,就听将军回过神来,双眸炯亮,“楚问,你接着说!”

然不等说话,帐外先起一声清润浅笑,“在下不请自来,将军可容觐见?”

说着可容觐见,帐帘却被随侍挑了开,透过这一角帘开,可见外头阿言持剑护持,正跟诸多兵卒对峙着,阿默躬立一侧,一身月白轻裘的公子淡笑走进,带进满帐寒凉。

“什么人?”

“擅闯军营,好大的胆子!”

“保护将军……”

众人肃然而起,拔剑声不绝于耳,一片剑拔弩张中,公子轻拂风雪,笑的温润和软,“不请自来,将军勿怪,实是——”话音一顿,带了笑的目光落在了看都没看他一眼的文初身上,“实是镇北军人才济济,在下倾慕久矣……”

【038】 三功并立

再说镇北军。

自鞑子临关后,几次试探性的攻击,双方各有损伤,南朝因为人数的巨大差距,损失显然更重一些。之前一路伏击的群情高涨,渐渐也在接二连三的抵御战中磨光了士气,让战事进入了焦灼之态。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出现了临阵倒戈之事,冲锋营丁司马趁夜放倒关守数人,企图开关引敌,被楚兮和阿言抓了个人赃并获。人被五花大绑扭送到主帐的时候,袁邙本是不信,亲自连夜审问,竟一连扯出镇北军内司马军侯十数人,更不必说,还有留守大营的鲁校尉。

砰!

袁邙双膝跪地,一拳砸在地面上,五指血迹斑斑,“末将御下不严,请将军降罪!”

主帐内,人人脸色难看,将军沉着面容一瞬如苍老了数十岁,倒是公子走上前来,扶起他,“袁校尉且起身,害群之马自古有之,校尉无需自责,此时也非追究对错的时机,军内要职空缺,当先提拔补充才是。”

满帐凝重气氛,唯有他轻裘缓带,云淡风轻,寥寥几句,既像是安抚,又似是提醒。

将军回过神来,长长叹息一声,“是极,所有空缺,便由下级暂代。”一顿,转向一侧候着的少年,“你是叫楚兮?”楚兮应了是,将军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是我第二次见你。”

楚兮点头,“入营第一天,曾远远见过将军。”

他说的是文初放火烧营的那日,假冒鞑子细作,引将军出帐。远远惊鸿一瞥,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可此时再看,早已褪去了当日青涩,俊美的五官,坚毅的表情。这些时日来他的名字时常进入耳中,是这一届新兵里杀敌最狠的,也是蹿的最快的,两个月,从新兵到队率,绝无仅有!

“英雄出少年啊,”将军赞了一句,又问:“你是如何察觉丁司马有异的?”

“非是小人察觉,乃是家兄告知。”

“楚问?”

“是,拔营当日,家兄曾告诫小人,当对丁司马多加提防。”

将军点点头,“当记楚问一大功!”又一皱眉,“至于鲁平桓……”

话音未落,外面一声大吼,“我有要事禀告将军!”

“何人喧哗?”

“回将军,此人自称马逵,隶属冲锋营死囚部。”

“带进来。”

马逵冲进帐内,砰一声跪下,“将军,小人奉楚老……楚问之命禀告将军,鲁平桓勾结鞑子,图谋不轨,已被缚于营内,只待将军回营定夺……”

“什么?!”

“鲁平桓被抓了?”

“你说的可属实?是楚问干的?”

不等他说完,众人霍然起身,惊喜交加,问声一片。

马逵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之前丁司马之事影响甚大,为免动摇军心,已勒令知情人守口如瓶,他又连夜赶来,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被一群将领这般逼问,闹不清是奖是惩,一时竟没敢再往后说。

就听袁邙大笑道:“将军慧眼识珠啊!楚问连立两功,虽未上阵,却是比咱们这些打打杀杀的有用多了,哈哈,这小子以后不可限量!”

众人纷纷大喜,跟着调笑了几句,之前的yīn霾被这好消息吹散了不少。

唯有公子眉眼一闪,盯着马逵问道:“楚问何在?”

像是回应了他的问话般,远方陡然传来一阵骚乱,有混乱的脚步声,有焦急的大叫声,虚虚实实,若有若无,像是隔了极远的距离。是鞑子!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主帐外就是关口,关口外一里地乃是鞑子扎营所在。

待到上了墙头,果不其然,远远便眺望到鞑子营地里的一片混乱——毡包连绵起伏,有火把长龙般在营内穿梭来去,此刻寅时方过,天色将亮不亮,将士们正是熟睡之时,怎的竟似紧急集合般?

“查!”将军绷紧了脸,一声令下,立即有斥候领命而去。

“将、将军……”马逵几番犹豫,终于一咬牙,“可能是楚、楚问……”

“又是楚问?说清楚。”

“是,是,楚老大察觉到军粮有异,一直尾随着……”远方是一片热闹闹的混乱,此地却静悄悄的,唯有马逵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响着,让在场众人跟着脸色变幻,当他说到文初下令动手,一群人将运粮的叛徒尽数解决,有人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大呼痛快,也有人已猜到了后面的可能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听他终于将最后说完,“解决了那些运粮的,楚老大就伪装成云中县的少年,从崖上下去,让咱们讲另外几人送回云中,禀告将军,一切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随着最后四字落地,众人傻眼地瞪着远方混乱,也没留意到马逵称呼有异——鞑子那边,不会是……

墙头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直到斥候匆匆回返,气喘吁吁地惊喜道:“回将军!好消息!呼延跋不见了!”

墙头无声。

斥候继续道:“呼延跋带着两个禁脔出了帐,说是不许人跟,也不知去了哪。等到侍女进帐,才发现床上尽是血迹,呼延跋和两个禁脔早已无迹可寻,那边正疯了一般在找。”

墙头依旧无声。

公子缓缓抬眼,眸中是浮光掠影般的笑意,“听说呼延跋喜养狼犬。”

斥候赶忙回道:“狼犬死了!呼延跋出帐时,那狼犬狂吠,被其中一个禁脔出手杀了,说是畜生吠主,不要也罢。呼延跋没惩治,下头的人只当他宠爱禁脔,对了,那两个禁脔,好像是南朝人!”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那所谓禁脔的身份?

“楚问!”

“定是楚问!***,老子服了!服了!彻底服了!”

“将军,楚问以身犯险,咱们得抓紧配合啊!鞑子群龙无首,正是咱们出兵的机会!”

何止是出兵的机会,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楚问,好一个楚问!将军和公子对视一眼,眸中尽是志在必得的神采,“传令下去——全军集合,出关杀敌!”

------题外话------

战争快结束了,明天发一章肥美的~

【039】 关下决战

庆历十八年二月二十,乃是这年冬战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卯时正,镇北军大开关门,一路势如破竹,直逼敌营——以五万五千兵,突袭鞑子十六万大军,这实在是一个滑稽的景象,然而正处于混乱和焦急的鞑子们,尚且没回过神来,已被镇北军锋利的战刀抹了脖子!

血光冲天,漫天惨叫,没有人会想到巨大的人数差距下,镇北军敢于如此张狂。没有任何的花哨,战马踏破敌营,甫一交手,斩敌一万五千余。

鞑子慌忙应对,却是无人主持大局,十三部各自为政,抵御的毫无章法。辰时三刻,鸟氏部首领竖起军旗,暂掌大局,然而就在鞑子军心方方一定的时候,虎贲将军身披战甲,亲上战场,斩其马下,同时校尉陈庚、袁邙挽弓射旗,军旗四分五裂,轰然坍塌,再一次粉碎了鞑子的士气……

天上忽忽悠悠飘下雪来,初时尚且零星,随着地面血流漂橹,雪势越来越大。这冬末初春,一场雪虐风饕,如同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又如连绵毡包上落下的丧幡——不到两个时辰,贺遂部、破六韩部,再失首领二人,草原十三部损兵四万余,伤不计数!

鞑子已然被激怒,即将开始疯狂的反扑。将军见好就收,一声令下,全军撤兵而返,后面追来大片大片的箭雨,马蹄轰隆,是怒追不舍的疯狂的鞑子……

却在这时!

一片赤光映红了整个天地,“起火了!”

不知是谁一声兴奋的嘶吼,回过头去的镇北军,看见的就是鞑子的大本营中,那一片红彤彤的猩光!

狂风怒咆,让成片的箭雨失了准头,却令火势猛蹿而上,绵延四起!一时四野大惊,追?大本营必将付之一炬;不追?让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鞑子顾头不顾尾,十三部剩下的九个首领,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

与之形成截然相反的,是镇北军中的欢声雷动:“鞑子大营起火了!”

“撤啊,咱们撤!”

“全军撤退!哈哈哈……”

伴随着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镇北军撤回关内,一战大捷!

这是绝对的大捷,拉回的人头小山般堆积着,足足载了数十辆板车。袁邙哈哈狂笑着连呼痛快,“老子杀了七十三个鞑子!爽!”

他浑身浴血,壮硕如牛的身子不知挨了多少刀,却浑然不觉般状若疯癫。陈庚也是一样,这儒士般的校尉少有失态的时候,此刻站在袁邙身边,笑的见牙不见眼,“有多爽?”

“爽他娘的,比抱着婆娘还有滋味儿!”

“哈哈哈,你个莽夫。”

这二人相视大笑,大捷的喜悦中,连之前的嫌隙都不在意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自当日收到消息,那二十万大军的数字便如一把屠刀,始终悬在每一个士兵的头顶,到鞑子兵临城下,几次试探性的交锋,南朝亦是处于被动之态。此时此刻,这一口鸟气终于结结实实地吐了出来,镇北军内欢呼如海!

阿默扒着墙头,望着下方一派沸腾,乐呵呵地问,“公子,刚才那火来的蹊跷啊?”

公子斜睨他眼,“有人纵火。”

“谁?”

公子已转身下了墙头,一道低低的轻笑被风声送来,“专业纵火犯。”

他嗓音呢喃,仿佛自语,阿默却听见了,回过味儿来噗嗤一声乐开了怀,可不是么,第一次见着就是教坊司大火,好歹还只是边塞小镇上小小妓坊,第二次军营烧帐,好在烧的只是一间,这次直接把鞑子的大本营给烧了!这一级升一级,搞不好再烧就得烧宫——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南朝的皇宫还真就让文初给点了一次。

这会儿他只觉大逆不道,赶忙捂住嘴,听下头众人也在纷纷猜测议论着,袁邙一摆手,“甭猜了,是不是楚问小兄弟,一会儿斥候回来什么都知道!我不管别人,反正老子这次是服了,七十三个人头我一个不要,全是楚问的!”

嘶!

好大的手笔!

然只一瞬惊讶过后,竟有不少人跟着表示,自己的军功也不要了。

阿默飞快跟上了主子,嘶嘶抽着气,“赚大了,赚大了,公子,以后见着她,我是不是得行礼了?”

公子没说话。

斥候却回来了。

是不是楚问,没人知道,有人纵火却是可以肯定的。那火势最先烧起的地方,乃是鞑子的粮仓,然而可惜的是,三座粮仓只烧了两座,另外一座放置新粮的仓帐,不知是时间紧迫抑或被遗漏了,堪堪幸免于难。

一片既惊喜又可惜的欢声中——

公子离开的步子微微一顿,长眉斜飞,显得颇为意外,只一顿,便再次启步,远远地走了。

徒留下风雪中他一声遥遥的叹息,“真是聪明啊……”

聪明在哪里?

阿默总觉得公子这句夸赞,夸的不仅仅是火烧粮仓的举动,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足足一夜,到了第二天,他却没时间再想了。

二月二十一,暴雪骤停,只苟延残喘了一日的大雪,终于在春日的拉扯下无力回天。这日一早,军营里便明显充斥着躁动的情绪,几乎人人都知道,鞑子的反扑,就在今天!

持续了接近两月的战事,终于让双方的耐心都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而昨日那烧毁的粮仓,既是促成了决战提前的导火索,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万大军,一仓口粮,或者夹着尾巴滚回草原,或者孤注一掷夺下关口,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鞑子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攻!

犹如一阵狂风骤雨,腾腾马蹄便抵临了关下,十万大军乌压压地排列而来,一眼竟是望不见尽头。没有谈判,也无需逞口舌之快,迎头就是一阵箭雨,将成片的鞑子射下马去。

然而一片死了还有一片,后面的马蹄无情地踩踏上来,下马,攻关!

“冲啊!”

“杀啊!杀啊……”

厮杀声合着战鼓隆隆,响彻在这一方天地中,有钩锁凌空掷上墙头,稳稳嵌入其中,拖拽着一个又一个的鞑子疯狂地向上攀爬着,如同蝗虫般密密麻麻覆盖而上。被篱笆倒刺扎的浑身鲜血,被南朝兵一刀砍下头颅,都不能阻止他们悍不畏死的前仆后继。

后面有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密集掩护着,一炷香前的杀戮者们,转瞬又变成了对方刀下的待宰之物。南朝的,草原的,镇北军的,十三部的,不断有兵卒跌下墙头,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气像是澎湃的洪水,几乎要将整个天地淹没殆尽……

一个虬髯大汉一脚踹开击鼓的士兵,“滚开,老子来!”

这是挛鞮部的首领,也是昨夜临时甄选出的十三部的首领,随着他黝黑粗壮的手臂挥舞,一个激烈的鼓点就要甩出——

然而甩出去的,却是他的整条手臂。

半个肩膀横飞上天,喷洒下大片的血雾,鼓槌远远地甩在了攻关的大军中,吧嗒一下,代替了本应响起的鼓点。鼓声乍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挛鞮部首领发出的一声凄厉惨叫,捂着肩膀上黑黝黝一个血洞,翻滚在大片的血泊中。

而他的身后,是一个身着鞑子军服的小兵,一手提了把滴血的军刀,一手提了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那个男人,正是草原十三部整整一天一夜遍寻不着的呼延皇子!

静。

出奇而诡异的静。

足足十五万人的战场上,静的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唯有那小兵提着呼延跋挡在了身前,一点一点抬起了头来。

——正是文初!

------题外话------

还想发章肥的,时间不够了。

不过一样,都是在四十章把战争完全结束,今天少一点,明天就多一点,战争的内容就到下一章为止,然后开始准备回京~

【0转40】 扭转乾坤

“楚……楚问?”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呢喃,嗓音之轻,透着小心翼翼的不可置信。却如同一个引子,瞬间点燃了整个镇北大军的凝滞,让众人纷纷揉着眼睛抻脖看去——

纤细的身形,苍白的肤色,灰扑扑的鞑子军服,因为距离而模糊了的五官——十万鞑子之中,那小兵实在太不显眼,也实在太过耀眼——没有沾沾自喜,亦无惊惧后怕,容色沉定,气度凌然,那背脊挺的笔直,如一杆标枪伫立于敌营中!

袁邙陈庚猛地踏前一步,将军负着手连连点头,楚兮抿着的唇一点点扬起,公子狭长的眉眼倒映着那道身影,不自觉地低低一笑。笑声如风,清淡而逝,转瞬便被四下里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惊喜大呼所淹没,“是!是她!是楚问兄弟啊,哈哈哈……”

“原来你叫楚问。”

手中提着的呼延跋,缓缓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嗓音干哑如破锣。

文初一用力,素手捏紧了他的脖子,“老老实实当你的俘虏。”

“住手!”

“放开呼延皇子!”

回过神来的十三部首领厉声大喝,唰的一下,立刻有无数的兵刃和弓弩朝向了她,日光下闪着凛然的危光。

文初岿然不动,手下继续用力,换来呼延跋一阵粗喘的咳嗽,接连一天两夜,他滴水未进,伤势愈重,这会儿早就出气多进气少了,仿佛随时可以归天。对方投鼠忌器,一边连连大喝着住手,一边却一步也不敢动,生怕惹毛了这狠绝少年。

文初冷然一笑,缓缓松开了手,“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你先放了……”首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话到一半,正对上她眼中威胁十足的轻蔑,一顿,改成了,“你想谈什么?”

“阁下是?”

“铁伐部首领。”

文初点点头,越过重重兵卒,遥遥望向墙头的方向,“将军,铁伐部首领问,南朝有什么要求?”

嗓音不高,在内力的烘托下远远传上墙头,响彻在整个战场上。几个首领一瞬变了脸色,他们只问谈什么,到了这少年口中却变成了南朝的要求,看似差距不大,实则无形中狠狠地压了十三部一头,让不明就里的人听见,只当是他们服了软。

将军嗓音含笑,两个字同样远远地传过来,“退兵!”

“不可能!”

这一声脱口驳斥,出自另一部首领。

此人身材矮小,一只独眼瞪的铜铃大,显得极是狰狞,“虎贲将军,你的人烧我粮仓,胁呼延皇子,伤挛鞮首领,还敢大言不惭扬言退兵?我草原还有十一万雄兵!你们呢?五万?还是四万?有什么筹码让我们退兵?哼,一个呼延跋而已,大不了换个首领!”

“滹毒!你说什么!”铁伐部首领大怒斥道。

“老子敢说就敢认,呼延跋算个屁!南朝人又算个屁!咱们草原什么时候这么忠心耿耿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宝贝丫头看上呼延小子了,你想救女婿,别扯上我滹毒部!”

滹毒,既是这独眼的姓氏,也是草原十三部中的一个。

他这话落下,立时将剩下的八个首领分成了两拨,一时唇枪舌剑争的面红耳赤。他们改用了草原的话,文初听不懂,却知道果然如她所料,十三部里也并非铁板一块儿。

同时这滹毒先前的话远远地传上墙头,即便口音不准,其中的鄙夷和不屑,依旧让众将士听了个分明。

“老子呸!大不了死守到底!”

“没错,镇北军里没有怕死的汉子!”

“哈哈,就是死也有草原皇子给咱们陪……小心!”

群情激愤的嘶吼声中,忽然一人扯着嗓子惊恐大叫。

只见鞑子之中一个极为瘦小的男人,正借着身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文初靠拢,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持了凶器!这边的大叫声,让那个男人动作一顿,同时滹毒部首领一声厉喝,“动手!”

男人一跃而起,竟是不管不顾她手中呼延跋,兜头砍了下去!

四野一片哗然,墙头上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楚问兄弟,小心啊!”下方亦是呼延跋的嫡系连连大叫着“住手,拦住他!”

然而周围却无人能拦他,滹毒部的鞑子普遍身材瘦小,却是以迅捷而驰骋草原。电光石火,文初盯着这男人迎面而来的脸,眉眼一闪,不慌不忙地扯着呼延跋后退了一步。

同一时间——

嗖!

一声锐响,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竟是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稳稳插入这男后颈中!

鲜血飞溅,他尚且保持着举刀劈砍的动作,噗通一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扑在了文初脚边。

而这一声噗通,就仿佛鞑子噩梦的一个开端,紧跟着,十三部中竟是忽起一片哎呦之声,有人身子一软,跌下马来,有人脸色一变,捂着肚子痛叫不已,也有人轰然倒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这状况来的太过突然,起初只是寥寥数人,分散在十万大军的各个角落,造成了小部分的混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十万大军中,已有数百人发生了状况,且显然这还不是终止。

“怎么会这样?”草原首领们大惊失色。

“是你!”

滹毒指着文初,恶狠狠地逼问,“是你干的?你下了毒?”

文初却只遥遥看向墙头上,公子负手而立,身后阿默正抱着把弓弩,指着下头的鞑子大军乐呵不已。一片军服铠甲之中,那个男人素色衣袍,黑色大裘,显得卓尔不群,也有些格格不入。

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他也遥遥看了过来,四目在空中一对,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多谢。

——不必。

的确是不必,便是他不出箭,她也会安然无恙。

文初这么笃定,并非没有依据,方才紧急时刻,她观那偷袭之人面色,脸色惨白,汗流浃背,速度虽快,却无力到连刀都握不住,便知道,此人伤不了她——她一直想不通公子的目的为何,早知军中细作,却能隔岸观火,任军中将士赖以生存的粮食被掉了包,直到那日烧粮,灵机一动下进仓查看,捕捉到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油腥味儿,一切豁然开朗!

她玩了一手偷天换日,将自己伪装成云中少年;而他,正巧玩儿的是同一招,将受了潮的发霉陈粮洗净、晾晒、刷上一层鲜亮的油,顿如新粮般粒粒光滑,颗颗饱满!这才是她烧了两座留下一座的原因,留下的那座仓帐里,装的正是那些精心炮制的陈粮!

杀人不动刀,她又学了一招。

文初从公子的身上移开目光,看向了惊魂未定的众多首领,“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诸位可愿意谈谈了?”

“你……真是你……”

“你下的什么毒?”

“不对!不是毒,毒性是统一的,不是这样,你使了什么妖法?!”

她越是故弄玄虚,对方越是肯定了是她,然而毒有形,食无形,她这个南朝人都是在心有怀疑的情况下才察觉了端倪,更遑论喝羊奶吃干肉的鞑子们?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怕?

一时间,鞑子们再看她的目光又惊又惧,听文初淡淡一笑道:“草原有十一万雄兵,未知如今战力几何?一个时辰后,能举起刀的又有几个?”

他们当然知道文初这话有夸大的成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分钉,可难道真要和南朝死磕么?这十万的青壮年若是折损在此,草原最少需要五年休养生息!

对方脸色青红交替,变了又变,却是沉默不语。

文初继续笑,“既然诸位不想谈,那很好,我说,你们听——”视线在不甘的首领们脸上转过一圈,又环视一周因为体质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症状的众多兵卒,和墙头上的将军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容一敛,煞气顿生,“一炷香内,退兵!”

一炷香内,退兵……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谈判,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六个字落下,将军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大喝,“退兵!”

“退兵!”镇北军山呼如雷。

“退兵!”

“退兵……”

数万人齐刷刷的喊着号子,前一声尚未落下,紧跟着又是一声,回音轰隆隆地重叠着,几乎要震破鞑子的耳膜!

而文初就站在鞑子的包围之中,依旧是那般苍白的肤色,笔直的背脊,沉定的容颜,却无一人再敢小瞧分毫,就连滹毒也不敢。这个独眼壮汉死死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却再不敢轻举妄动,做出方才那般偷袭之事。

一炷香很快就到。

墙头上镇北军的呼声停歇,一个个杀气腾腾地俯视着下方,仿佛这不再是之前的十万雄兵,而是一群软绵绵的待宰羔羊。

终于,几个首领对视一眼,滹毒一声不甘的大喝,“退兵!”

轰——

镇北军欢呼如雷。

文初轻轻扯住呼延跋,“还要劳烦呼延皇子再送我一程。”

呼延跋气若游丝,却是一脸愉悦,“我求之不得。”

他都这般说了,没有人再发出异议,不论心下怎么想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文初懒得跟他计较,跨出一步,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鞑子们纷纷向着两侧避让。

一条空白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关门下。

文初提着呼延跋,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她的前方,是不断喊着“楚问”二字的欢呼震耳,她的左右,是眼睁睁看着她却不敢动作的惊惧不前,她的身后,是一路走来的步履维艰……

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她知道,今天之后,楚问这个名字,将会步步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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