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的海 - xp1024.com
《罪恶的海》


第一章 第一节

三月二日。

天色微阴。

事先已经定好,这一天的上午九时要在南九州地方检察厅开会。然而,岛田敬之却没有按时来。岛田是南九州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检事正:地方检察厅厅长)。

永田要一次席检事(次席检事:检事正的副手)。给岛田的住宅挂了电话。

电话没有人接。

等了近两个小时,岛田仍没有来上班,也没有任何联系。

永田开始感到不安,岛田是个办起事来一丝不苟的人。他到南九州地方检察厅上任已经一年零两个月了,家属一直留在东京。

检察官大多过着候鸟般的生活。为了防备与地方产生暖昧关系,每隔两三年就得换个地方,搬家对家属来说是件不小的负担。

岛田年满四十八岁,已不是非和家属一起生活不可的年龄了,只要能忍受诸多的不便和寂寞,便能凑合下去。

独身生活也并不是那么糟糕,因为有女佣人每隔一日来帮他料理生活。

中午时分,永田离开办公室,前往岛田的住处。

岛田的住宅是个独居的院落,外门没有上锁。永田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岛田的鞋,这使他顿感一阵寒栗。

假如岛田在家,肯定会接电话或者亲自打个电话来。他没有这样橄,说明他得了重病或是猝死于家中了。

永田招呼了一声,没有回音,于是便走进了房间。

这是个三居室一套的房子。

岛田就在他的卧室里。

他仰卧在被子上,死了。

永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很显然,这是他杀,脖颈上勒着一道铁丝。这是一道细细的铁丝,两端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颚下咽喉部位有划破的伤痕。这伤痕似乎是在痛苦的挣扎中为了拉下铁丝而被指甲抓破的。

脸部肿胀着,呈暗紫色。

眼球向外凸出,宛如恶鬼。

永田呆呆地看了许久。

中午过后,清村一守来到了岛田的住宅。他是鹿儿岛县警刑事局长。

清村来到时,鉴定调查已经开始。

除了搜查人员外,这里还挤满了许多地方检察厅的检事以及新闻记者和电视工作者。

清村默默地监视着鉴定调查的进行。

新闻界要求在结案之前就公开报道此事。清村命令其部下:只允许他们报道已经弄清的事实。

此案的发现者次席检事,在会客厅待命。

永田次席检事以求救般的目光望着清村。

检事拥有强制搜查权,并且可以指挥握有第一次搜查权的警察。次席检事和刑事局长的权力是有所不同的。

然而现在的永田则什么权力也顾不上了。地方检察厅的领导人检事正被人勒死,这种事前所未有,着实令人惊慌失措。因而此刻见了清村就象遇到了救世主一样。

清村四十七岁,职级为警视正,在鹿儿岛县警中是位宠臣。他的相貌沉着稳重,虽然有些发福,但他那高大的身躯弥补了这种缺憾。

“你能介绍一下情况么?”

清村在永田的对面坐下来,目光投向面色苍白的永田。

经鉴定,岛田敬之的被杀时间是三月二日凌晨一时至二时之间。这是经法医解剖得出的结论。

三月五日,清村一守在县警本部。

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报告,其中有解剖印象、鉴定报告、搜查报告等。

搜查可能属于罪犯的指纹,足迹等,毫无所获,也没有任何遗留物,一般来说,哪怕稍有搏斗,罪犯也该落下头发之类的东西。如果有头发的话,便可查清血型和或其它情况,并推定犯人的形象。

犯人是午夜以后潜入的。岛田平常一丝不苟,外门不上锁就睡觉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前半夜他加班到八时以后径直回到住处。岛田检事正的司机证实了这一切。

晚饭是在地方检察厅吃的。有迹象表明,回到住宅以后,他饮用了威士忌酒,大概是为了催眠。

有人认为,犯人是从外面弄开外门的锁进入的,进入以后将熟睡的岛田唤醒,片刻之间就将其勒死。凶器是二十号铁丝,三股绞在一起。尸体上发现有轮状软骨骨折。

缢杀时,静脉完全被压平,但颈动脉不会完全停止血液流动,椎骨动脉也是如此,因此,脸部肿胀成了暗紫色。

眼球凸出并伴有痉挛,导致大小便和精液失禁。铁丝均匀地勒进皮肤,从其力度便可看出罪犯杀气之凶烈。这是蓄意谋杀,罪犯大概是男性。

杀人动机。

关键在于杀人动机。

不是盗窃物品,室内没有搜寻的痕迹。犯人进入室内后,将人杀死,旋即离去,干净利落、从容不迫,也显示出罪犯的非同常人的冷酷。

很明显,这是仇杀。

侦查人员深入调查了岛田的过去。

岛田的过去简单明了。经司法考试合格,进修两年后被分配到关东地方检察厅,在搜查部做二级检事。六年后,到宫城地方检察厅公审部担任检事。过了两年,又晋升为一级检事。十二年以后,被任命为检事正。

他能在不长的时间里飞黄腾达,原因在于他是东京大学的毕业生。

检事一工作起来就没有了工作时同和休息时间之分,原则上二十四小时均是工作时间。

看一看司法系毕业生的就职情况可知,担任检察官的为数很少,最多的是担任律师,其次是审判员,再其次才是检事。

由于人手少,只好加班工作,尽管薪水比其他公务员高两倍,但没有加班费。又由于工作调动频繁,所以很费钱,住宅也十分简陋,经济上更没有什么实惠。

检事既无闲暇娱乐,又无钱财可蓄,而且,在私生活方面也较为检点。也就是说,凶手杀人起因于私生活的可能性不大。

由此判断,凶手可能就在岛田负责起诉的案件之中。

岛田辞锋尖锐,性格清高孤傲,对于罪犯从不徇私情。在这一点上,几乎所有的检事都有共同之处,但岛田对罪犯的憎恶似乎与生俱来。所以,有人想杀死他并不足为怪。

侦查人员把目光转向了这方面。

南九州地方检察厅也由次席检事宣布说,这是一起因公仇杀案件。如果调查结果表明检事正的被杀是由于私生活的原因所引起的话,将会招致人们对检察官的不信任。

第一章 第二节

三月八日。

设在鹿儿岛警察署的搜查本部笼罩在忧郁的气氛中。

嫌疑犯至今尚未出现。

调查罪犯的不仅仅是侦查人员,检查厅也在独立侦查。检察厅碍于面子不得不如此,因为检事正被杀,所以不能漠然置之。

他们对岛田敬之经手的案件进行了彻底的复查。首先着手调查的是内部的有关问题。

有四个被认为是可能产生杀人动机的案件提了出来。然而,四个当事者中有两人在服刑,其余两人出具了不在现场的证明。

与此同时,对岛田的私生活也进行了调查,结果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搜查本部束手无策了。

下午,清村一守离开了县警本部。他徒步来到岛田的住宅。

近日来,鹿儿岛春意盎然,风和日丽,令人陶醉。

清村边走边思考着岛田被杀事件。他收到了搜查本部的报告:在岛田经手的案件中没有发现嫌疑者,私生活方面更是一无所获。岛田的唯一情趣是钓鱼,偶尔有休息时间,他便外出到堤坝钓鱼。

调到鹿儿岛工作后的一年零两个月期间,他一直是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此外,他每月回东京一次,他的妻子偶尔也来鹿儿岛探望他。

他不大喜欢饮酒,只是饮一两杯掺了水的催眠酒。伹他不在外面饮酒,也没从别人那里借过钱,从不去赌博。有时下下围棋,对手是他的部下;他从不去棋馆下棋。

负责调查他的私生活的侦查员对他的评价是,岛田除了老婆以外,大概不认识别的女人,当然既与土耳其浴池无缘,也不了解桃红色的夜总会。

因此,侦查人员在暗地里慨叹道,他作为一个检查官,简直是无可挑剔,可以说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清村则不这样认为。对某些检查官来说,只要有法律书本就足够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将人进行分类,看看是否属于犯罪一类,然后只要懂得起诉,并维持法庭判决就可以了。

依据事实酌情处理是审判官的事。

人各有各的性情。清村没有否定岛田的那种清白的生活方式。

——是清白么?他在心中自问。

清村虽然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因为他不相信清白这东西。

岛田的被杀必有原因。仅这一点就够了。诚然,他的私生活也许是清白的,但保不准在无人知晓的某地某时干了什么,以致一失足成千古恨。

正是这唯一的一次失足毁灭了他自己。

来到岛田的住处,清村向负责守卫的警官说明了来意后走了进去。这是清村第三次来到这里。

他缓缓地环视着室内。他并不是在搜寻什么东西,鉴定科已经作过彻底的检查,连灰尘都鉴定过了。他相信鉴定科不会因为疏忽而漏掉了什么。

这是他的习惯。当侦查员的时候,清村就养成了反复勘查犯罪现场的习惯。

清村的表情有些阴沉。他感到,检事正被杀案须由鹿儿岛县警负责破案了。因为被害者是个大人物,有影响,万一搅成一锅粥,会给县警留下抹不掉的污点。

他粗略地看了一下便迈出了大门。

清村刚要穿鞋,忽又停了下来。他的视线落在墙壁上。

在清村直起身来到腰部的高度,那儿沾着什么东西,是个极微小的东西,呈黄色。

清村凑了过去,看上去象是什么粉。

清村回到屋子里抓起了电话,找鉴定科科员。

鉴定员在十分钟以后赶到了这里。清村让他把墙壁上的粉状物取了下来。

当天傍晚,鉴定科报来了鉴定结果。

“那是菜籽的花粉,每个约四十微米,有十多个。”

“菜籽?”

“对,没错。为了进一步核实,还叫科员到郊外取回了实物进行比较。”

“是么,谢谢!”

清村客套了几句。

他打电话命令鹿儿岛警察署的搜查科长西岛:

“从事件发生的那天起到今天,凡到过现场的人,统统调查一下,了解他们在前一天或者当天是否接触过菜籽花粉。”

“菜籽?”

西岛感到莫名其妙。

“是的,外门的墙上沾有这种花粉。抓紧调查吧。”

“是!”

清村凝望着天空。

鹿儿岛的菜籽三月开花。案件发生在三月二日,正是菜籽花盛开的时候。

越往郊外走菜籽越多,尤其是县南的萨摩半岛一带更多。据说半岛最顶端的开闻岳山麓,就是菜籽的著名产地。

是谁把菜籽花粉沾到了墙上?

也许是侦查人员或者地方检察厅的人,还有可能是被准许摄影的新闻社的摄影师。

到过现场的人达七、八十人,对他们进行全面调查并查出结果,谈何容易。

也可能是推销员或者投递员把花粉沾到墙上的。

如果上述这些人都没有接触过花粉,那么,罪犯将花粉沾到墙上的可能性就大些。

清村又用电话命令西岛:

“调查一下本县境内的菜籽开花情况。”

三月十日。

上班之前,清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是西岛打来的。

“菜籽开花的情况搞清了。大隅半岛顶端,佐多岬附近二月二十六、七日开花。对岸的萨摩半岛顶端、开闻岳附近一带二月二十七、八日开花,这里与鹿儿岛市的开花时间相差约两天,听说本市在三月一、二日开花。县北部的菜籽开花时间在二、三日。一般来说,沿海一带比内陆开花早些。”

“知道了。那么接触过菜花的人是谁呢?”

“正在调查,今夭下午将有结果。”

西岛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挂上电话,清村点燃了一支香烟。

搜查本部和地方检察厅都对岛田的过去进行了重新调查。他的被杀是因为公仇呢,还是因为私怨,至今仍然不清楚。发现不了线索,不管多少次也得进行反复调查。

西岛那不耐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希望从其它方面来查找罪犯。

清村开始煮咖啡了。

房间里弥漫着独居者的茫然无绪的迷惘,也许是孤愁。

在倒咖啡的瞬间,清村忽然想起了在遥远的过去分手的妻子。

第一章 第三节

西岛搜查科长于当天下午有了回音。

“对七十六人进行了调查,其中只有一人接触过菜籽。”

“是谁?”

“是t新闻社的北野摄影师。在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三月一日,他到佐多岬的菜籽地去摄过影。”

“调查结果如何?”

“他说也许碰到菜籽,伹记不太清了。另外,是否蹭到被害者住宅的墙壁,他也没有什么印象。他说,当天穿的是到菜籽地摄影的那件衣服。”

“……”

“经过查询,北野说他不认识岛田。为保证万充一失,现在正在对北野的过去进行调查。”

西岛的声音不象当初那样不耐烦了。

——是摄影师?

清村放下电话,自言自语道。

他认为菜籽花粉就是他沾到墙上的。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无声地嘲笑他。

这笑来自脑海里,随之浮现出一个看不见影像的罪犯。

没有指纹、没有足迹,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留下,甚至查不出杀人动机。警察永远也发现不了我。一个不露相貌的黑色人影正在向清村狞笑。

清村凝视着这个影子。

清村尽可能地描绘着罪犯的形象。

犯人是个冷酷而办事利落的家伙,具有很强的行动力,动作机敏,而且年轻。这个人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体格健壮,勒入岛田脖子的三股拧在一起的二十号铁丝,显示出这家伙的决断和力量。

——你笑吧。

清村脑海里的影子消失了。在他消失之前,清村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会碰到你的。

侦缉的第六感正在清村的身上苏醒。

县警刑事局长直接参与侦查凶手,是前所未有的,亲自到现场来比较少见。

然而这个案件非这样做不可。被害者是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事关警察的脸面。检事正在检察机构中是个重要的角色,在它之上,只有检事长和检事总长。

检事正被杀,在某种意义上,不能不认为是对检察厅乃至司法界的挑战。就象县警本部长被杀,警察不能沉默一样。检察厅和警察局的性质是相类似的。

因此,清村绝不能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

清村原在警视厅工作,负责杀人案件的侦破,后来从警视厅调到了警察厅。到鹿儿岛县警工作是五年前的事情。因为他和妻子闹磨擦,自愿来到了九州的这个偏僻地区。

也不知为什么,清村总觉得凶手与自己有某种联系。论证他的这种近于第六感想法的是凶手的果断。这种感觉真叫人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抹不去。

岛田过去一定在某方面与凶手有很深的非同寻常的关系,并因此而被杀。所以被杀,或许因为他可恶、奸猾。也许凶手认为不杀检事正,难解心头之恨。岛田是个强大的对手,可以说,他是权力的象征。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岛田隐匿了的过去就是丑陋不堪的。

正如凶杀现场所显示的那样,凶手极为冷静,具有坚强的意志和行动力。

人们担心凶手或许不愿象一般杀人案那样干得平淡无奇。现在刑事局长意识到,这种担心也萌发在自己的心中。

三月十五日晚。

岛田敬之被杀后的第十四天。

在南九州地方检察厅召开了侦查会议。会议是由地检和县警联合召开的。

清村一守应邀出席了会议。

会上,永田次席检事和鹿儿岛警署搜查科长介绍了前段时间的侦查情况。

会议一开始就陷入了乌云笼罩般的沉闷之中。

“对岛田检事正的公务情况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但没有任何疑点。经反复查证认为,他在这方面没有可招致别人怨恨的因由。”

作报告的永田表情是沉重的。他显得异常憔悴。

南九州地检只有四名检事,包括永田在内,看起来都疲惫不堪。

“从关东地检到各检察厅,凡与岛田检事正有过联系的,都进行了了解,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的声音似乎在呜咽。

检事总长曾下达了严厉的命令,为了维护司法的尊严,要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然而尽管检察厅尽全力调查了岛田的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这么调查仍一无所获,看来岛田检事正的被杀,只能认为是因为私怨而引起的了。”

永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关于私怨……”这时,西岛站起来发言,“曾派侦查人员到被害者过去工作过的地方进行了详细了解,结果没有发现一点可疑之处。”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不过,不可能什么问题也没有。”永田无精打采地反驳说:“现场没有翻捡东西的痕迹,如果是精神错乱的人,稀里糊涂地杀了人就离开了,那另当别论……”

“……”

西岛不说话了。侦查员和其他人也都一声不吭。

会议室的气氛令人窒息。

“那个北野摄影师没什么问题么?”

永田的眼睛里射着执拗的目光。

“没有。”

西岛摇摇头。

“那么究竟凶手是谁?”

“目前看,除了是私怨之外……”

他含糊地说。

“到底是谁,都说说看,什么意见都可以。”

永田要求侦查员发言。

“我们要维护司法的尊严,无论如何也要查清事件的真相。被害者岛田人品高洁,也许是他的严厉触发了凶手的杀机。不过检事的职责要求如此,所以因此而被杀是不可思议的。杀人动机一定深埋在私生活当中。或许是在大家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他与凶手相遇,如在酒巴,发生争吵而……”

永田神情忧郁地闭上了嘴。他意识到自己的推理毫无意义。

他把目光转向了清村。

“我不认为被害人品行高洁,”清村对侦查员说,“请将被害人看作是一个肮脏的家伙来审查他的过去。有人说,被害人确实没赌过钱,也没玩过女人,他的全部生活都在法庭上。但我奉劝大家不要这样去想。这些只是表面现象,凭印象办事有时会导致侦查工作的失误。”

“清村君,”永田变了脸色,“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的确,我也赞成次席检事的说法,即杀人动机在私生活之中,不过,因为私怨以至于被杀的人,不能认为是品行高洁。说穿了,也许曾干过让检察厅丢脸的肮脏勾当。即使真的是这样也无需害怕,要有勇气重新查清他的私生活,让被害者所犯的罪行彻底暴暴光。”

永田的想法是,清村怎么干都可以。检察厅方面就不同了。从对岛田的过去反复调查也毫无头绪来看,其中可能隐含着什么蹊跷。但他感到,如果把岛田过去的什么问题揭露了出来,会从根本上动摇检察厅的威信。

第一章 第四节

四月二十五日。

初夏的阳光照射着与博多湾遥遥相对的福冈市。

北九州地方检察厅的人员构成有:副检事三人,检事五人,加上次席检事、检事正等十人。

上午十时五十分。

次席检事柳川惠吉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检事正平泉公英还没有来上班。原先已商定,今天上午十时,柳川与平泉碰头讨论有关公审的事。

这是一个重要的公审。北九州地检全力以赴处理的这件因劳务纷争导致的杀人案件,即将进行第七轮公审。

预定时间过了五十分钟。

平泉是个一向遵守时间的人。这人不仅时间观念强,对其它事情也都严肃认真,而且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要求。甚至打扫房间卫生也是那么一丝不苟,有一点灰尘就板起了面孔,桌子非擦得锃亮不可。

他有非同寻常的洁癖。

柳川又去看钟,他不知看过了多少次。

终于,他抓起了电话。

在拿起话筒的刹那,南九州地方检察厅岛田检事正被杀一事闪过他的脑际。岛田检正事件有过与此类似的经过,是次席检事发现的。该事件发生于三月二日,至今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传说检察厅内部眼看要陷入迷魂阵之中。这是关系到检察厅和警察当局名誉的案子,然而却连杀人动机也没有查出来。

差不多快过去两个月了。

柳川一边拨着电话,苦笑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平泉检事还是不会被杀的。

电话没有人接。没人接电话并不奇怪。平泉与岛田一样,也是单身赴任,自己住着一幢住宅。如果平泉已经出来了,当然不会有人接电话。

然而当柳川放下话筒的时候,表情却有些特别,似笑非笑,显得很复杂。

平泉与南九州地检的岛田检事正曾同期进修。司法考试通过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二年进修生活。这个时期所建立起来的朋友关系能持续好久,这是一种不同于其它任何关系的牢固的友情。

他们的同期中,有当检察官的,有当审判官助理的,也有当律师的。婚姻也大体在那个时期都有了定局。前辈们为了把他们选拔到自己的系统中来而予以多种帮助,为的是造就人才。这是一条走向法律工作者的坚实坦途。

当上检察官的与当上律师的是盟友。当事律师如果要求对某个案件不予起诉,那么检察官就会酌情考虑。因为起诉与否的决定权在检察机关。

可以说这种关系能维持终生。

柳川想起了平泉得到岛田被杀而激怒的情景。当时他愤愤地说,这是关系到检察厅名誉的重大问题,是对检察厅的严峻挑战。

然而,几天以后平泉却闭口不言了。他对与岛田被杀有关的事情一句不提,讳莫如深,别人提起时,他立即把话题叉开。

是因为有朋友不明不白之死的悲伤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柳川不明白。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平泉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来的从容不迫、一丝不苟之中掺着几分忧郁,有时甚至发起呆来,好几次烟灰落到了桌子上也茫然不知,常常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柳川想起了这些事。

——或许是……

他忽然喃喃道。莫非……他怎么也打消不了固执地冒出来的念头。

柳川站了起来。

平泉检事正的住宅位于福冈市中心区。

次席检事柳川到达的时间是十一时半过后。他用附近的公用电话与地检联系,得知平泉还没上班,也没有联系。

他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

不会发生这种毫无来由的事情。他否定着自己的猜测。但当联想到岛田被害之后平泉的反常,又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他按响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

门锁着。

柳川围着住宅查看。

会客厅铝制框玻璃门上锁的部位被切开了,门敞开着一条缝,仅能出入一个人。

柳川呆呆地站在那儿,血染的惨状闪过他的脑际。

柳川进了卧室。平泉检事正静静地躺着,脖子上勒着一条由三股拧在一起的铁丝。

他的脸色呈黑紫色,肿胀着,眼球突出。

柳川短促地一声惊呼。看惯了尸体的柳川,面对平泉检事正这张变形的脸,也感到了异常的阴森。平泉的两手紧握,看上去好象是在弥留之际要抓到什么。凸起的眼球不知是在怒视凶手呢,还是在惊讶自身生命的结束。

十二点过后,福冈县警、福冈警署的搜查课长秋野要助来到了出事现场。搜查班和鉴定班也同时到达。

在鹿儿岛县警刑事部,当天下午快到一点时,清村得到了平泉被杀的消息。是福冈县警通知他的。

清村离开县警本部前往福冈。

在鹿儿岛干线乘车北上的时候,清村觉得案件很离奇。

福冈方面通知说,平泉检事正是被用三股拧在一起的铁丝勒死的,与杀死岛田检事正的手法如出一辙。离奇就离奇在这里。这等于凶手在向人们宣示,两人的被杀,是同一个人所为。

如果用的不是拧在一起的三股铁丝,而是其它什么凶器的话,是不大容易判断出是同一个人干的。

——这是在挑战么?

清村心中嘀咕着。

不过,这种挑战既不是对检察厅的,也不是对警察的,而是对个人的挑战。第一次凶杀是向第二个人的预告,第二次凶杀是对第三个人的示威。

使用同一种凶器的用意就在于此。

事情复杂了。

很可能出现第三个被害者。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如果凶手要掩饰其罪行的话,可能会使用别的凶器再次犯罪,这样,就很难判定是否同一人所为了,而且犯罪动机也更难察知。

假设出现了第三个被害者,还会是检事正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将成为检察厅成立以来的最灰暗的时期。

有人担心此案将发展为不可想象的大事件。

清村紧抱双臂,目送着车窗外闪过的景物。在景物的背景上,他又一次看见了面目不清的凶手。

鹿儿岛杀人案的侦查工作,看来要以失败而告终。自然,过了二、三个月仍找不出凶手,还不能算是失败。追捕杀人犯的时效为十五年,即便搜查本部解散了也要继续侦查下去,―直到解除时效为止。

但是,侦查工作越往后拖,案子就越不好处理。可以说,杀人动机不明的岛田杀人案就有无限期地拖下去的可能。

县警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对策。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

清村充满了自信。揭示出杀害检事正的动机已为时不远。

平泉公英的死亡时间为二十五日凌晨二时前后,其间约有一小时的时间差。这是解剖检查的结论。

凶杀现场没有翻找东西的痕迹。

凶手悄悄地溜进卧室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人杀死,随即溜走了。没有指纹、足迹,也没有遗落一根头发。

凶器是拧在一起的三股二十号铁丝。

这一切都与岛田被杀案一模一样。

第一章 第五节

清村一守在当天晚上赶到了现场。

秋野搜查科长在等着他。

清村亲自查翻着室内。鉴定调查已全部结束,没有任何可以认定是凶手留下来的东西。但清村还想进一步勘查一下。

“案子发生得实在蹊跷。”

秋野脸色苍白。他四十出头,宽宽的肩膀,皮肤略黑,神色有些不安。

清村仔细地查看着卧室、会客厅、厨房,还有外门。

客厅里摆放着一套廉价的家具。显然,犯人是从客厅的玻璃门进来的。

清村的视线在客厅里扫瞄,后来凝在一个地方——沙发的靠背上有一小块污点。他过去用随身携带的放大镜观察了一下,污点是黄色的。

清村看了一眼秋野。

“有多少人到过这个房间?”

“因为严格限制进来的人员,所以到这儿来的只有鉴定班以及侦查员检事等十四人,还有六名摄影师,并曾严禁他们触碰家具和器物。”

“是么?”

清村家里接电话时,曾要求尽可能不要让人进入现场。

他打开手帕,将污点弹落在里面包好,然后叫人带到福冈县警鉴定一下。

设在县警本部的搜查本部召开了第一次搜查会议。地检的全体检事出席了会议。

会议开始之后,清村才到。

次席检事柳川惠吉与县警本部长田崎慎介在前面并排而坐,二十余名侦查员分坐两旁。

与会者都面带忧虑。

“今天请您来是希望求得帮助,请您从鹿儿岛县警的角度来谈谈对此案的看法。”

田崎警视长看着清村生硬地说。

“好吧。”

清村没有坐下。他首先作了自我介绍。

“坦率地讲,鹿儿岛县警因为平泉检事正的被杀而得救了。”

他开口就这么说。次席检事在场,检事也在场,他这么说是有点不大慎重。不过没有人表示异议,因为人们已经被这个前所未闻的事件搅得麻木不仁了。

“很明显,凶手是同一个人。据我推测,当听说岛田检事正被杀之后,平泉检事正就表现异常。是这样吧,次席检事?”

他把目光投向柳川。

“不错。可是为什么把这……”

“很简单,平泉检事正受到了震动,接着也被杀了。这样就会使第三个人由于极度的恐惧而不敢乱动。或许还有第四个人。第三个人可能还是检事正。”

“……”

谁也没有搭腔。

“三股二十号的铁丝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清村陈述了自己的推测。

“不过,清村先生”,田崎加重了语气说,“岛田检事正和平泉都是公认的品行高洁的人,你说凶手还在伺机谋杀其他检事正,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象是在呻吟。

“不知道。”清村摇摇头,“三股铁丝仅仅表明了上述问题。”

“但是……”

柳川次席检事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鹿儿岛县警一直处于尴尬的被动,平泉的被杀有助于他们从这种被动中摆脱出来,这也就是说,杀人动机在两个人共同的私生活中。在岛田案中没有查明的杀人动机,可能会在平泉案里冒出来。这两个案子有许多共同之处,这有助于破案。果真如推测的那样还有第三个被害者,而杀人动机又一致的话,就更好破案了。侦查员可以去寻找这几个案子的相联系的疑点。鹿儿岛县警也应转向同样的侦查。”

“两个县警成立一个联合搜查本部怎么样?这事虽然是个破例……”

田崎本部长提议。

“赞成!”

清村回答着,看了看柳川。

“检察厅是否应对情绪有明显波动的检事正一级的人们进行监视?”

柳川狼狈地回答:“这个我一时不好答复,需要和上级商量一下。”

“那么拜托了,如果出现了这种人,同他好好谈谈,问题就会迅速得到解决。”

清村说着坐了下来。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

清村认为,凶手的两次使用三股铁丝杀人,由此也宣告着第三个人的死刑。这个推测不会有错,有人肯定会极度不安。

只要对这个人追究下去,就能查明事情的真相。

可忧虑的是,岛田被杀之后,平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遭到同样下场,尽管他非常害怕,但也没有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别人。同样,假设还有第三个被害者,大概也会象平泉一样,保守秘密,至死不泄。

这是因为在杀人案的背后,隐匿着一个死也不能公之于世的寡廉鲜耻的秘密。

由此可见,检察厅即使发现了情绪有明显变化的人,也追查不出什么来。况且检察厅也不可能进行彻底的追查。如果深究的话,说不上得有多如个检事正陷入纷乱的事件中,弄得连杀人案也顾不上去处理了。

这么一来,检察厅就要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组织一旦成立起来,它的所有的行动都要以使这个组织生存下去为前提。而仇视这个组织的人则正相反。这就是组织的逻辑,而它的活力也就在于此。

——会不会自杀呢?

有这种可能。

其它官厅不象检察机关那样,要求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上级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检查官握有强行搜查权和公诉权,起诉与否都由他们来决定。检察官的身份完全受到法律的保护,不会因为违背了某人的意志而被撤职。正因为拥有这么大的权力,所以他们不能我行我素。处理每一个案件,都要求从最高检察厅到区检察厅统一意志,体现了彻底的家族意识。

因此,如果真的存在第三个被害者,那么他有可能在被杀之前就自杀,这样才能使组织安然无恙。

有时组织也在暗中操纵这样做。

综上,清村认为由检察厅内部告发的可能性不大。就是说,检查厅不会迈出侦查工作的第一步。这么一来,侦查工作的前途将是多难的。

只有第一次搜查权的警察能杀入拥有强制搜查权、公诉权、刑事执行指挥权和监督权的强大的检察厅中去么?

清村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侦查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会上讨论检察厅和警察的侦查分工,耽误了不少时同。柳川次席检事在碰到重要问题时,都要与北九州高等检察厅的检察长取得联系,请求指示,而北九州高检检察长还要向最高检察厅的检察总长请示。下级服从上级,这需要时间。

由于被杀的两位检事正,理所当然地要请示到最高首长。

会议进行到十点多钟时,有人给清村警视正打来了电话。

电话是鉴定科打来的,提交鉴定的东西有了结果。

“是紫云英花籽。”

“紫云英?”

清村惊叫了一声。

“是紫云英,经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发现已经受粉。”

“受粉?”

“是的。紫云英大多不能自己受粉,是通过蝴蝶、蜜蜂等来受粉的。”

“这种紫云英现在是否已经开花了?”

“经调查,福冈一带已于上星期,即二十二日前后开了花。听说那里为了用作饲料或肥料,种了不少紫云英。”

“谢谢。”

清村挂上了电话。

“有什么洧息?”

田崎本部长不安地问。

“在杀人现场的沙发靠背上,沾有微量的紫云英花粉。”

“……”

“在鹿儿岛杀人现场的墙壁上,也沾有微量菜籽花粉。经调查,初步认定是案件发生的前一天,一位叫北野的t新闻社摄影师到佐多岬去拍摄菜籽花时沾到衣服上的。但听地检的人员讲,这里也有花粉,平泉检事正对花草感兴趣么?或者地检的什么地方生长着紫云英?”

清村估计,在平泉住处那块巴掌大的庭院里,是不能种植花草的。

“没有”,柳川困惑地摇了摇头。“因为要节约经费,所以没有种植花草的开支。况且平泉检事正对花草也不感兴趣,说是与环境不协调……”

现在不知有没有卖紫云英插花的。即使有,北九州地检的人也不会有这种雅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感。在被害者的房间里没有一束花,连象样的花瓶也没有。”

清村点头说。

不过,插花如果没有花瓶,用威士忌瓶也可以。但是紫云英三天前才开始开花,如果被害者买了回来,这几天之内还不该枯萎,即使枯萎了,扔掉的日期应在昨天前后,可专用垃圾箱记录上并没有记载。

岛田被害现场有菜籽花粉。佐多岬的菜籽开花期是二月二十六日;开闻岳的开花期是二月二十七、八日;鹿儿岛市郊外的开花期是三月一、二日。这些地方的开花期至多相差三、四天。这与平泉案的情况相似。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清村两臂抱在胸前,仰望着空中。

田崎本部长盯着清村。鹿儿岛县警刑事局长清村一守的大名早就在警察内部广为流传。他曾在警视厅搜查一科明期负责杀人案件的侦破工作。

他虽已两鬓斑白,但老当益壮,精力超人,给人一种久经磨砺的印象。因此田崎对他满怀期望。

“对到过平泉被杀现场的人都彻底调查过了么?鹿儿岛案件中主要调查对象是摄影师。此案中如果找不出带紫云英花粉的人,那么,岛田被杀现场的花粉也不是摄影师带去的。”他把目光投向福冈警署的秋野搜查科长。

“明白了。”秋野的声音很兴奋。

——花粉?

清村自言自语。

第一章 第六节

五月十日。

清村一守来到鹿儿岛县警本部。北九州地检检事正平泉公英被杀已经过去了十六天。

清村面带深深的焦虑。

福冈县警和鹿儿岛县警成立了联合搜查本部。本部设在福冈县警。清村刚从那儿回来不久。

有人推测,平泉公英家沙发上沾的紫云英花粉,可能是一个叫小川的侦查员带去的。小川的老家在福冈市的郊区,前几天小川休假回了老家。老家的地里种着紫云英。他回去时,赶上紫云英刚刚开花,他曾带着孩子到地里去玩。他到平泉家搜查时穿的衣服,就是去紫云英地里穿的那件。

这就是说,花粉很有可能是小川带去的了。

前次是新闻社的摄影师带去的,这一次是侦查员带去的。这样就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了,唯一可能成为一条线索的花粉,失去了进一步追究的价值。

花粉说明本了什么问题,那么剩下来的一条路就是假想案件的起因在岛田和平泉的私生活中。于是两个县警的侦查员投入了对岛田和平泉的过去的侦查工作。

然而至今仍没有找到与岛田和平泉两人有关联的疑点。除了同期进修之外,两人再没有其它任何可以联系到一起的地方。毕业之后,他们分别被分配到两个不同的地检工作至今,从没有在同一个地检或高检工作过。

此外,委托检察厅查寻第三个可能受害的检事正的工作也搁浅了。检察厅的答复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

清村呆呆地望着。

真是个离奇的案子。两名检事正被同一个凶手凶杀,然而杀人动机却搞不清,而且连根头发也没留下。干得漂亮极了。

——难道要陷进迷魂阵里去么?

清村开始有了这种担心。

清村还剩下最后一招,就是调查岛田和平泉同期当进修生时两者之间的关系。在东京学习的同期进修生共有一百四十九人,分四个班,进修了二年。岛田和平泉所在的班有四十人,学生宿舍在纪尾井町。最初和最后的四个月在那里进修学习,中间的十六个月被分派各审判所和检察厅实习。

进修生们通过旅行或体育活动,彼此之间建立了可以维系终生的友谊。他们班的四十人当中,有六人当了检察官,此外,当审判助理的十三人,律师二十一人。这六名检察官中,有一人不是在职检察官,而是候补检事。他是法务省人权拥护局的一个科长,候补检事一职是因为学业优异而赠给他的。

这样算来,同期生中只有五人当了检察官。这五个人后来都当上了检事正。现在活着的三人是:

龙野长重,北海道地方检察厅检事正;

铃木清治,北陆地方检察厅检事正;

森本博文,兵库地方检察厅检事正。

岛田和平泉已死。

按通常来说,同期进修后当上检察官的这五个人的关系会非同一般。当然他们与当律师或审判助理的人的关系也会很好,但相比之下,后者会逊色得多。

清村已布置侦查员监视活着的三个检事正的动向,侦查员们被派往北海道、金泽和神户等地方检察厅,拉开了一张大网,对他们进行跟踪监视。

清村判断,凶手用同样的凶器杀死岛田和平泉,是对第三者的示威。这个第三者很可能就在这三个人当中。

派出侦查员已是第五天。至今没有收到一份有价值的报告。

中午过后,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是派往神户的侦查员打来的。

“森本检事正失踪。”

打电话的侦查员叫矢野,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怎么回事?”

请村一守沉着地问。

“没有上班。一直严密地盯着,但未见他从家里出来。这期间有两个地检的检事去过森本的住宅,很快就回去了。我觉得两人行迹可疑,就到住宅里去打听了一下。森本检事正与他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妻子说,昨天半夜,森本突然想起来要调查什么,就到地检去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

“地检怎么说?”

“说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他们认为大概很快会有联系的。”

“没要求兵库县警协助查询么?”

“还没有。”

“好吧,马上布置查询。多向他的妻子了解一些情况,发现线索马上报吿。”

清村放下了话筒。

他接通了兵库县警刑事部,与该部部长高桥广次商量。

“兵库地检的森本检事正去向不明,有可能是自杀,望协助侦查。此事请对地检保密。有情况请及时与我联系,我在这儿等着。”

“知道了。马上安排,一旦有了线索,立即联系。太奇怪了,那里又……”

挂上电话,清村又接通了福冈县警。福冈县警的侦查员已被派往旭川和金泽。清村要求他们严加监视。

——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

清村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事态与他当初估计的不差分毫地发展着。第三个暗杀目标也在检察厅的领导人当中。但是这个人却不前来自首,如果他说出了凶手杀他的原因,就会动摇检察厅的根基。

检察官的廉洁,是从事其它职业的人所不及的。东京上板桥这个地方有个机关宿舍密集的地方,人们习惯地称之为“官人街”。每当中元、岁末人们互赠礼品的时候,却见不到有人往检察官家里送东西。

不这样就当不了检察官。

检察官有其整体的意识。检察机构中形成了牢固的等级制度。下级检察厅服从上级检察厅,下级官员服从上级官员,这是无条件的。它排除所有的异类。

代表检察机构的地检的检事正,有两人相继被杀,这种怪事发生后,无疑是对检察厅的沉重打击。

即使被暗杀也不向警察报案。与其说被杀,不如说是自杀。

清村的推想一击中的。他叼起了一支香烟。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如果森本博文、铃木清治、龙野长重这三个人不是检察官,他早就对他们进行审讯了。一经审讯,就会把凶手的情况搞个水落石出。

但对检事正可不适于采取这种方式。这使清村感到坐立不安。

傍晚,派往神户的矢野又打来了电话。

“发现了似乎与犯罪动机有关的线索。”

矢野的声音有些激动。

“你慢慢讲。”

清村以平和的口气安抚着对方的紧张。

“森本至今不知在什么地方。但听他的老婆说,十几年前,铃木、龙野包括被杀的岛田、平泉,还有他们的同期进修生,一个叫家中正晴的律师等六个人,每年都举行一次钓鱼聚会。”

“钓鱼聚会?”

“说是钓鱼聚会,但不完全是钓鱼。据说他们驾驶着属于家中的父亲所有的大型游艇远航,游艇十分豪华壮观。”

矢野的激动情绪仍然没有平静下去。他从森本良子那里探听到如下情況:

当时,森本博文在香川地方检察厅任次席检事。他俩结婚已经七、八年了。六人的钓鱼聚会是森本结婚二、三年后开始的。

检查官的工作是繁忙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一年到头难得松弛一下,只能轮换着休息几天。

家中正晴的家在神户。他家祖辈从事律师职业。他的父亲是一个高额收入者,年年榜上有名,所以才能买得起大型游艇。这六个人每年都要乘坐这艘游艇到五岛列岛一带去,往返需要五天时间。不能保证有五天休息时间的,则在途中搭乘飞机或火车,到目的地集中。

这是他们唯一的乐趣。这种活动连着举行了四年。从第五年开始,再也没有举行这种钓鱼聚会。良子问为什么,森本当时回答说当上了次席检事。大概是因为检察官与律师一起出游不太合适,而且使用的又是律师的游艇,以致生出了诸多枝节。而在这以前,社会上也风传着各种议论。

森本说,因此决定停止这项活动。

良子是在被问及这五个人是否在一起干过什么事之后才介绍了上述情况的,但良于对他们的聚会情况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矢野一口气汇报完得到的情报。

“最后那次聚会,确切地说,在哪一年?”

清村问。

“说是十五、六年以前,她好象也记不太清了。”

“那个大型游艇现在还在么?”

“打电话问了一下,说是现在还在使用着。”

“有航行日记么?”

“说是没有,因为时间太长了。”

“知道了。你去见见家中,弄清最后那次聚会在什么地方渡的海,走的哪条航线,目的地是哪个港,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根据他所提供的情况,到出发港、目的港的港湾办事处、海运局分局、海上保安部以及其它有关部门去调查一下,看看是否在什么地方留有记录。”

“明白。”

矢野又振作起来。

——大型游艇……钓鱼聚会?

清村自言自语。

十几年前的钓鱼聚会与检事正的被杀是否有什么联系,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失踪的森本的妻子强调说,除了这个钓鱼聚会五个人在一起活动之外,好象再没有一起活动的事。

——十几年前。

清村突然扬起了头。

杀人侦破有效期为十五年。假如包括家中在内的六个人在什么地方杀害了谁,那么,为什么过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受害者才想起来报仇?也许复仇者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有不能采取报复行动的原因?如果追究时效到期,六人所犯下的罪行仍没有暴露出来,结果会怎样?

弄清了真相的时候,已过了追究期限。

——那么就只能谋杀了。

或者,杀人凶手根本不管时效不时效,他对这六个人所要采取的就是亲自宣判并执行死刑的报复方式。

清村呆呆地仰望着。

这时,缠绕着似乎显示着凶手坚定意志的、三股拧在一起的二十号铁丝的尸体,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能太主观了——清村告诫着自己。但想来似乎荒唐,又好似抓住了案子的关键。

十多年前的豪华游艇……钓鱼聚会。

五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

没有露过面的凶手。

清村的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第一章 第七节

第二天,即五月十一日,鹿儿岛县警的矢野侦查员约见了律师家中正晴。

家中在自己的法律办事处接待了矢野。他的办事处设在神户的元町。

家中身材魁梧,表情温和而理智,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他家从祖辈就开始从事律师工作。

“想了解一下海岭号最后一次的航海情况……”

海岭号是家中家所有的大型游艇,全长五十英尺,游艇具备推进装置和在海上生活所需的设备,它与其它船只的区别不只是大小之分。

家中所有的这艘海岭号的规模,在日本可以算是中上等。最大的游艇长度为七十英尺。即便中级游艇也都没有船舱、食堂、厕所等。

海岭号的母港在西宫市。

矢野拜访家中之前,在电话里已经向家中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的确是到壹岐去了。你在电话里说了有关情况之后,我又回忆了一下。总之,那是十六年以前的事了。”

家中爽快地谈了起来。

律师与侦查员历来关系不好。律师对侦查员往往冷眼相待。律师总有一种顽固的观念,认为犯人是捏造出来的。即使他不这么认为,但为了维护被告的利益,也经常与警察发生龃龉。而侦查员也时常中伤律师,诸如袒护嫌疑犯啦,给犯人出坏主意啦,等等。这是事实。

由于他们的职责不同,而且看起来目的是针锋相对的,因此关系不好也没有办法。

三十刚出头的矢野原以为会遭到家中的冷遇,但见了家中以后,感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您说十六年前这个时间准确么?”

“这一点我记得最清楚。”家中点头说,“不过,你能告诉我,岛田和平泉两位检事正的被杀与我的游艇在十六年前的航行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是奉上司的命令来调查的。”

“你的上司是谁?”

“县警刑事局长清村警视正。”

“噢,是么。”

家中点头,叼起了一支香烟。

“您能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么?”

“虽说是十六年前的事,但现在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在八月或者九月份,同行的有被杀的岛田、平泉等共六人。大概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至于钓了些什么,去了几天,几号返回到神户等情况,记不太清了。我所想起的就是这些。”

“有没有进出母港的记录?”

“没有。出港时,报吿一下游艇港办公室就可以了。想在什么地方进港的话,如果当地有县港湾办事处、海运局办公室、海上保安部的话,要向这些机关申报船名、所装货物、目的港等情况。但不去申报也没有人追究。特别是双快艇、游艇管理更松。海岭号往返壹岐大概没有在任何港口停留。原因是乘客都很忙,时间太紧,只能直去直回。”

“海岭号上还有其他乘务人员么?”

“有讯号员和舵手。我是船长,因为我有乙种航海员驾驶执照。”

家中微笑了一下。

“那两人现在干船员工作么?”

“不,”家中摇摇头,说,“两人都死了。”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死了?两人都死了?”

“是的,一个是因为事故,一个是因为打架。”

家中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

舱手叫广田隆吉,二十六岁,讯号员叫三根洋介,四十二岁。

讯号员三根洋介是从壹岐航行回来那年的年末死的。

三根住在西宫,有家属。一天晚上他喝完酒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肇事者逃之夭夭。县警侦缉肇事汽车,但没有查到。

广田隆吉死于第二年的五月。一天早晨,被人发现死于母港悬崖下面的水里。觯剖发现,他曾大量饮酒。他的脑后部被钝器打过,头盖骨严重破裂。

有人判断,他是醉酒后与人打架在母港落入海里的。

广田就住在母港,过的是独身生活。

警察对广田案也曾进行侦查,但一无所获。只知道他在一家饮食店吃喝到十点多才出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舵手和讯号员相隔不长时间陆续死去,使家中惊惶不安。当时海岭号归家中的父亲所有,家中劝说父亲卖掉它。他觉得这两个人虽然不是死在船上,但两个船员在短短的时间里相继死去,是一种不祥之兆。

于是挂出了牌子出售海岭号。

但没有卖出去。无论是房子还是船只,所有者因遇到凶事而出售,是不会有人问津的。

无奈,家中家只好打消了出售的念头,因此海岭号如今仍归他们家所有。

现在,家中已经忘掉了这两个死去的船员。

“两个人相继死去,确实叫人心绪黯淡。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总觉得这第三个要死的恐怕该是我这个船长了吧?当然这是一种非科学的恐惧心理。”

说完,家中的沉重表情也烟消云散了。

“您是否认识这两个人的遗属?”

“调查一下也许会找到。死了十五、六年的人,还了解这个,有必要么?”

话说到这儿停下来,家中目不转睹地盯着矢野。他脸土的表情好象突然严肃起来,恢复了律师所特有的阴冷。

“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不管什么原因。之所以回答了你的提问,是因为我与岛田、平泉是朋友,所以愿意尽自己的所能来协助警察。但总觉得你的问话有些奇怪。”

“……”

“你仍是在打我的主意么?难道你们认为岛田、平泉的被害原因是发生于十六年前的那次航行么?”

“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执拗地寻问十六年前的事情?”

“……”

“是奉上司的命令么?”

“如果您这样认为……”

“回去和你的上司讲,停止你们这种错误的侦查吧。我不知道三根和广田的遗属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到官厅去问好啦!”

“那好吧。”

矢野站起身来。

家中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变坏了呢?无从知晓。是怀疑把他当成了嫌疑犯而发脾气的吧?要么就是因为不愿意提及十六年前的那段航海往事。

矢野走出门外摇了摇头。

他找到公用电话,向清村警视正报告了情况。

“立即查找三根和广田的遗属,我马上就到你那里。”

“知道了。”

矢野挂上了电话。

家中的恐惧莫非来自于三根和广田的死?

矢野仰望了一下阴云密布的天空。

五月十二日早晨,清村一守来到兵库县警,会见了刑事部长高桥广次。

“没有发现森本的踪迹。”

高桥一见到清村便提起了这个首要问题。

“奇怪,都已经失踪了三天了,可地检和他的家属至今也没有要求查找。”

高桥体态臃肿,被太阳晒黑的脸盘上,一双浓眉紧蹙在一起。

“是么……”

清村点点头。

“这是有关的材料。”

高桥递过两本厚厚的侦查记录。这是三根洋介和广田隆吉被杀案的侦查记录。

“去年和今年,这两起案件的法律有效期均已结束。我阅读了侦查记录,但找不到与岛田、平泉被杀、森本失踪有关的线索。广田因为醉酒打架而死,三根死于车祸。也曾向当时的侦查人员了解情况,但他们所谈都没有新的内容。这次检事正被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清楚。”清村摇摇头,看了一眼高桥,接着说,“但肯定其中掩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那是那是。杀死两位检事正的不会是侠客或醉鬼。但是兵库地方检察厅为什么在保持沉默呢?而且最高检察厅也是这样。为什么他们内部不出来揭发呢?看来一定有隐私。这个案子他们不会不知道吧?上下级组织那么严密的系统决不会不知道。”

“他们内部是不会揭发的。据我推测,检察首脑部门也可能发觉了被杀的岛田、平泉、失踪的森本、还有另外两名检事正以及律师之间有着某种关系。但不能进行调查,他们知道有恶魔在一旁窥伺着,一旦门户大开,不知还得有多少人被杀或去向不明。这样就收不了场了,因为宣传报道机关不会沉默。事实上除了保持沉默以外别无任何法子。”

“是呵。”高桥点了点头说,“顺便问一句,北海道地检和北陆地检的检事正现在怎么样?”

“同往事一样,还正常上班。”

“是么?”

“问题是森本的去向。自杀的可能性较大。如果在自杀之前把他保护下来,大概有助于案子的解决……”

清村的表情沉重。

“兵库地检保持沉默。不,检察厅的过分沉默也许是因为已经与森本取得了联系。”

高桥放低了声音。

“不好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清村认为,检察厅不会干那种蠢事,不会做那种自我毁灭的事。因迷惑不解而采取观望的态度才是检察厅的现状。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会见部下,了解侦查情况,然后到壹岐去看看。”

“壹岐?要追查十六年以前的事么?”

“从目前情况看只能这样。我总觉得那次航行埋藏着检事正被杀的原因。”

清村已轻听到了咆哮的海啸声。

这是一种阴郁而沉闷的海啸。在排空而来的黑色波涛中,能听见凶手愤怒的吼声。

“十六年前……”

高桥惊讶地自语道。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好,尽管说。这是事关警察的脸面的时候。”

高桥望着清村。清村的双眸中浮现出鹿儿岛县警的困宭。竟而至于连刑事局长也不得不亲临侦查第一线。

“希望监视家中律师的行动。”

“服从命令。”

高桥干脆回答。

第一章 第八节

从福冈机场起飞的涡轮螺旋浆飞机不到三十分钟便飞抵壹岐。

壹岐到福冈七十六公里。

清村一守从机场乘出租车到了乡浦。有壹岐八浦的说法,乡浦是中心地区,长崎县壹岐分厅就设在这里。

清村订好了旅馆,顺便去拜访壹岐警署。壹岐归长崎县警管辖,接到县警的通知后,署长西阵平九郎在等候着他。清村说明了来意。

“十六年前的八、九月……”

西阵与清村同龄,听说是来调查十六年前的事,脸上的表情顿时呆板起来。

“游艇经常进港么?”

“不,那种东西很少进港。不过因为乡浦是玄海最好的良港,常有一些不同的船只进港,避难啦或者为了其它什么事。”

“我要调查十六年前八、九月间进入壹岐某个港的叫海岭号的游艇,您能否给予帮助?”他的两眼紧紧盯着胖胖的、满面红光的西阵。

西阵困惑地回答:“一定合作。但是,有没有人还记着十六年前的事呢?”

“可以向港口有关人员打听一下。”

“知道了,马上去调查。”

西阵知道清村正在调查两名检事正的被杀案。他明白了十六年前夏天进港的一艘游艇成了与此案密切相关的侦查对象,当然会竭尽全力去调查。

清村离开了警署,来到码头。

海面在五月的阳光之下闪烁。对马的暖流使岛上一年四季气候温热。现在的阳光已如初夏的热烈。

海鸥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清村站在海堤上久久地凝望着大海。

湛兰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破烂不堪的游艇。船体呈白色,白色的船影在湛兰的海面上起伏波动。

清村极目望着这艘破旧的海岭号。

——海岭号上发生了什么事?

十六年前的夏天,在这儿抛锚的海岭号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就发生在五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乘坐的这艘白鸟般的海岭号上。

海岭号上除了上述六人外,还有两名船员,他们是广田隆吉和三根洋介。这两人从壹岐航海回来,在一年之内都被杀掉了。

海岭号上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舵手和讯号员不会看不到。

——那么是灭口?

清村生出了这样的怀疑。

矢野侦查员见到了广田科三根的家人。三根有妻子和孩子,未婚的广田在山梨县有双亲和哥嫂。这两个人的死,还有警察调查所未掌握的疑点。

经了解,家中家曾拿出了一大笔抚恤金给他们。

广田和三根肯定亲眼目睹了在海岭号上所发生的事情。那笔抚恤金大概是被灭口的代价。事情发展到必须将目击者杀掉的地步。让他们活着,五名检事正和一名律师就得完蛋。

首先是伪造交通事故杀了三根。广田当时应该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至少已有所察。但是独身的广田没有把自己的不安透露给别人,接着也被杀了。

也许广田是个马大哈,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如果拖家带口的三根后死,也许能把心内的不安流露给妻子。

或者,杀人灭口者有意安排了这个先后顺序。

难道三根和广田是同案犯?

——问题是海岭号上发生的事件的被害者是谁?

清村无声地发问。大海没有回答他。

十六年前的夏天,有人登上这艘前往壹岐的豪华游艇。这个人与目前尚未露面的凶手密切相关。

游艇的身影从清村的眼中消失了。他回到了旅馆。这是一家叫西海屋的旅馆。

在壹岐,注册的旅馆有二十余家。壹岐招来了许多观光客人。慕名前往钓鱼的人最多。

晚饭有龙虾,个头大得令东京人吃愤。捕捉到二、三公斤的龙虾,在这儿并不稀罕。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招待侍候他用餐。

现在,由女招待陪伴进晚餐的旅馆已不多见。清村边与女招待聊天,边轻松地饮酒。酒不坏,但他只是掺水饮了几杯。

刑事局长出差,喝过了量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是参加会议或谈判的话,没有其它什么特别的事当然可以。但现在他肩负着侦查任务,说不定什么时候西阵署长会来访,喝得醉醺醺的是失礼的。

“您是律师吗?”

这位名叫澄代的女招待问道。她脸色较深,满脸皱纹,但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不是。”

对于不知其职业的人,问他是律师、医生或刑警的话不会出错。没有人会因为被猜测从事上述几种职业而发怒。但是,清村理解人们对律师、医生的尊敬,但对被说成是刑警而受宠若惊却怎么也想不通。也许是人,特别是男人生来就有追捕的本能,因而对刑警这种职业感兴趣吧?

“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当警察。”

“您看上去不像个老爷。”

清村苦笑了一声。老爷很容易被理解成手持戒尺的捕吏。

“您是休假前来钓鱼的吧?”

“不是的。”

他含糊地应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

“我来调查一艘十六年前夏秋之间曾在壹岐的什么地方进港的游艇。”

“十六年前——”

澄代顿时显得大为吃惊。

清村望着澄代,叹息了一声。女招待年约五十五岁,十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也许还能招引男人们看她几眼。望着澄代的脸,清村感到了十六年岁月中的某种沉重的积淀。

“这里进出的船只可不少啊。”

澄代为难地说。

“是啊。”清村点了点头。

十六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即便当时有关于海岭号的记录资料,也该烧掉了。官厅的记录除特殊内容外,保存的时间也仅有几年。因为没有地方将过去的大量资料存起来,几乎都销毁了。

这就是时间流逝的结果。

然而,侦查人员必须追溯过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东西会自然消失,但仇恨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

晚餐用完之后,澄代把餐具收拾走了。

清村来到了阳台。他手中拿着一杯掺水的酒,慢慢地消磨时光。

过了一会儿,澄代来准备卧具。

“警察老爷。”

“你不要管我叫老爷。我的名字叫清村。”

“那么清村老爷。”

澄代跪下来铺被褥。

“管先生叫老爷,与您侦查的事情无关。我知道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奇柽的事,听您那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奇怪的事……”

清村轻轻地重复着放下了酒杯。

“有两名客人死于那次事件。”

澄代看了一眼清村。

“是十六年前吗?”

清村感到自己在微微地颤抖。

“是的。”

澄代点了点头。

因为是一件奇案,所以澄代至今还记着。

十六年前的夏天,八月份。

记得是八月上旬,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住宿登记也许记录了当时的简要情况。

西海屋有母女俩投宿。记得是东京人。母亲三十五岁左右,女儿四、五岁,名字记不清了。

母亲大概是接到了来自东京的电话,要么就是从旅馆挂出的电话。放下电话后,母亲马上结了帐,说有急事需要马上回东京。

西海屋劝阻说不能去,因为有一股低气压正在接近。

当时从博多到壹岐每天有两个班轮。象现在这样的渡轮还没有开航,也没有母港。

两个班轮都停开了。

不可能回得去。

然而母女俩还是离开了旅馆,说是到港口去找船。

当时已是傍晚。

她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低气压产生的白雾如奔驰的白马在海面上鼓荡。据西海屋推测,她们大概到港口后得知定期班轮停航,其他船只也不可能出港。从壹岐到博多单程也需要三个小时,估计她们母女是住到了别的旅馆去了。

第二天早上,低气压过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定期班轮出发了,西海屋猜想她们是乘那趟航班离去的。

别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后来,对母女俩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

此后,约过了七个月,就是第二年的三月,母女俩的事情又被提起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到了西海屋。他向我打听七个月前住在西海屋的母女俩的事情,说那是他的母亲和妹妹。经过了解才得知,那母女俩在离开西海屋之后就去向不明。

那个少年没再杈什么。了解了情况乏后便告辞离开了旅馆。少年看上去有些可怜,年龄不大,但很有礼貌。

那少年到什么地方去了,西海屋不知道。不久,也就忘记那个少年。

从那以后,过去了十五年。

现在,不可能知道当时母女的姓名,那位少年姓名也是一样。

“一件奇怪的事情……”

澄代呆呆地望着清村。

母亲和女儿到什么地方去了,实在是个迷。如果是在壹岐自杀了,应该能发现尸体。当然,投身大海的话,就不一定能找到尸体了。

但是,那样急于赶回东京的母女俩是不会投海自杀的。那么,她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人们有务种各样的谈论。

“十六年前的八月上旬,确实有低气压接近吗?”

清村追问道。

“那是没错的。第二年的六月,老板娘的妹妹病死了,所以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她们的姓名和住址都不知道吗?”

“是的,旧的住宿登记都已查过了。”

“噢。”

清村慢慢地点了点头。

澄代铺好被褥后离去了。

清村凝视着黑暗的大海。

——从这片大海上消失的三十五岁左右的母亲和四、五岁的幼女。

前来打听这母女情况的少年。

清村仿佛听到了低气压引起的海啸声。

壹岐警署。

清村一守与署长西阵平九郎对坐。

西阵的表情灰暗。

“结果,无论问谁都说记不得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是么……”

他事先已料到不会有谁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一艘游艇。除非那艘海岭号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是不会留下什么记忆的。

清村来到壹岐已经是第三天了。两天的时间里,壹岐警署竭尽全力协助了解了有关线索不会再有什么新情况了。

“我们继续调查,一旦有什么新情况,立即报告。”

“拜托了。”

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以后,清村离开了壹岐警署。

奇怪的事件——西海屋澄代的话一直在清村的脑海中翻卷。

昨天,他与长崎县警本部联系,请求协助调查母女失踪的事。档案中有离家出走或寻死的人的情况记录,但有关母女身份及亲属关系的资料一无所有。也没有请求查询的记录。

壹岐警署也没有这方面的文件。

确实是件奇怪的案件。

在一般情况下,母女去向不明,应有人请求寻找。母女说住在东京。如果家属向警视厅请求调查的话,警视厅肯定会通知长崎县警进行查询。这样,县警就得建立有关文件档案。

据说约七个月后,出现了一个少年。除了这个少年。母女俩还应该有其他家属。母亲往东京打电话或者接到东京打来的电话,心急火燎地要回东京,看来,东京方面打电话的不一定是那位少年。

一般来说,那么急的电话,只有近亲死亡之类的事才有可能打。如果真是这样,其家属为什么不提出查询申请呢?

夏季能从东京到壹岐旅游,说明家里还算富裕。

——不明白。

清村踱着步,心中喃喃道。

少年的行动也是个谜。假设母亲和幼女只有少年这一个亲属,而没有其他亲属的话,那么少年的行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他已经十四、五岁了,如果不是蠢笨之极,至少应向警察提出查询申请。事实上,在七个月以后,少年独自到壹岐查访母亲和妹妹的踪迹,说明这个少年非呆非傻,是一个极有活动能力的少年。澄代也记得他很懂礼貌。

迷雾越来越浓。清村截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十六年前的八月上旬,母女在暴风骤雨中失踪。七个月以后,少年为了解母亲和妹妹的下落而来到壹岐。

由此联想到,被杀的岛田和平泉两个检事正在母女俩失踪的时候与朋友一起乘家中的游艇海岭号游览壹岐。

从那以后过了十六年。

——两者之间有无关系?

母女明明知道定期客船停开却来到了码头。定期客船停开其它船只也不会出海。

母女在码头上徘徊。

母女俩大概发现了准备出港的海岭号。五十英尺的游艇是能进行远洋航行的豪华船舶。尽管低气压接近,海上波涛汹涌,仍能以七十节的速度航行。强行航海的原因是海岭号必须尽快返航。

——公审吗?

其中五人是公事很忙的检察官。其中一人是律师。当时公审法庭很可能在等着他们。

第二章 第一节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走来,象一头野兽向猎物逼近。

夜幕之下,停着一辆卡车。卡车旁边有一辆露营车。

黑影的目标是露营车。他每个行动都显得特别的谨慎。周围没有人家,只有一片空旷的田野。时间已过深夜,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

或许是因为胆怯吧?

卡车、露营车都沉睡在夜色之中,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

黑影仍在悄悄地逼近,手里好象拿着什么。许久,他来到露营车前,蹲了下来。

黑影是个男子,手中拿着的是能装一升水的瓶子。他打开瓶口,掏出一块布,将瓶中的液体浇在布上,然后用布塞紧瓶口。接着,他又四处寻摸,找到了一块压腌菜缸大小的石头。踉跄着抱起石头回到了露营车前。

露营车有个窗户。黑影将石头举了起来。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幽灵般地行动着。

他用尽浑身的气力将石头砸向窗户。

破碎的玻璃四处飞溅。随之传来女人的惨叫、男人的惊呼。

黑影紧接着抓起瓶子,用打火机点燃了塞在瓶口的布。

火光刺破了夜空。

黑影将着火的瓶子投进车窗,然后便仓皇地逃开。

露营车瞬间燃烧起来。

一男一女从火海中连滚带爬地往外冲。车门开了,火舌从车门里喷了出来。

两人身上裹着的毛毯已经燃烧起来。

“没事吧?”

男的边呼唤着,一边脱下睡衣。

“没事。”

女的也穿着睡衣,当她发现睡衣已着了火时,也赶快往下脱。

火焰向四处蔓延。放火人还没有逃出火光照射的范围。

半裸的男子向放火人追去,他的动作敏捷,被追的人腿脚有些笨重。最初他们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但眼看着距离越来越小。

追者对放火者大打出手。

两人撕打在一起。

火光照不到他们那儿。

追者骑到了放火者的身上,双手用力掐着放火者的脖子,他气喘吁吁,坚持着不放手。

被骑在下面的纵火者的手在地上摸来摸去,他抓到了一块小石头,他挣扎着用石头向对手的头猛击过去。黑暗之中,骑在上面的人额头受伤,被推倒在地,虽然力量不是很大,但也被打了个半昏。

纵火者跳起身来。

“我宰了你!”

他拿起石头向倒在地上的人砸去,但这时,倒在地上的男子已经醒过来,向旁边一滚,躲开了砸来的石头。

“杀人犯!杀人犯!”

纵火者边喊边打。他发疯般地朝躺在地上的人猛打。

“噢!?原来你是兵库地检的森本呀。”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的追者惊讶地喊起来。

“省得我再去杀你,森本。”

“啊!”

听到这句话,放火者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惊呼,扔了石头,飞也似的向黑暗中逃去。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

远方,地狱孽火般的烈焰染红了夜空。

第二章 第二节

五月二十五日。

清村一守上了一条小船。

这条于山口县萩市出发的船,是开往见岛的定期班船。见岛位于约五十公里处的日本海上。归萩市所辖。

清村在颠簸的船里思索着案情。

兵库地检的森本检事正去向不明。他的失踪似,对北海道地检的龙野检事正、北陆地检的铃木检事正、还有神户的家中律师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森本检事正失踪后,侦破工作没有任何进展。然而新闻报道界却为之沸腾起来,把它作为划时代的事件,展开了一场争夺素材的会战。

检察厅方面一直保持沉默。最初岛田检事正被杀时,曾以检察总长的名义发表了谈话。谈话说,这是对检察厅的挑战,是司法界的严重危机,并号召要竭尽全力捉拿凶手。

然而,平泉检事正被杀后,检察厅的首脑们却突然一反常态地沉默起来。

警察要求检察厅内部协助检举,也没有得到响应。

检察厅对森本检事正的失踪也缄口不语,只是发表了一项通告,说对失踪的森本将按检察官职务规定执行处理。

警察也保持沉默。

虽然对森本的踪迹进行了多方探查,但没有任何线索。

鹿儿岛县警、福冈县警一起向龙野长重、铃木清治、家中正晴三人了解情况。三人都回答不知道岛田、平泉被杀的原因。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三个人,但不能无根据地逮捕。而且,三人是在被害者一边的。如果他们执意闭口不谈,也毫无办法。

检察厅有强行搜查权,但检察厅却把案子全都推给了只有第一次搜查权的警察。

警察厅已陷入困境,有关方面屡屡催促两县警早日结案,两县警自然不能怠慢。现在许多侦察人员仍在全力挖掘着岛田和平泉的过去。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一丝光明。

清村的脸日渐消瘦,堆满深深的苦恼。

从壹岐回来的那天,他委托熊本、长崎、福冈、山口各县,调查十六年前的八月上旬至下旬期间,是否发现从壹岐西海屋失踪的母女两人的漂流的尸体。

清村断定,失去联系的母女被人杀害了。母女俩请求上了迎着暴风雨出港的海岭号。然后在海岭号上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包括将母女俩杀害而抛入大海的可能。

除此之外,没有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萩市和长崎市有了回音,说十六年前的八月中旬和下旬各有一具漂流尸体,长崎是个中年男子,尸体腐烂,身份不明;萩市见岛漂流的尸体是一名中年女性,也因尸体腐烂而无法辨明身份。两具尸体均被埋葬在无人祭祀的坟地。

清村接到这个消息后出发了。那个中年女性是不是十六年前夏天在壹岐失踪的母亲?现在还不能遽下结论。尽管如此,他还是出发了。侦查工作不能嫌麻烦。

他必须去。

清村觉得中年女性尸体可能就是那位母亲。他从壹岐回来后,从调查与五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有关的审判活动中了解到,十六年前的八月七日,平泉公英在香川地方裁判厅出席了一次公审,那是一件盗窃杀人案,并从气象资料中查到,在公审的前两天,九洲西北有低气压通过。

事实证实着清村的推测。

清村望着对马暖流通过的大海,目光严峻起来。

见岛上有两个村落,一个叫本村,一个叫宇津。

清村到达本村的时候,已接近傍晚。

十六年前的八月十八日,一具腐烂了的中年女尸被海浪冲到了本村的岸边。负责处理尸体是村公所。

清村访问了村公所。

村长接待了清村。村长叫藤井,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十六年前,他不是村长,也不记得漂流死尸的事。一般漂流来的尸体由常驻警察和医生负责检查。验尸结束后马上运往无人祭祀的坟地。掩埋尸体的是村公所当差的。

藤井帮助了解了一下十六年前处理死尸的人。结果,当时的警察和医生都已不在人间。他说已经辞去村公所职务的金田也许知道一些情况。

清村访问了金田。

金田住在海滨晒网场,是个六十出头的渔夫。

“记得此事。”

金田在回答清村提问时,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金田之所以记得此事,是因为那次处理漂浮尸体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尸体是到海边玩的孩子们发现的。金田得到消息后立即与警察取得了联系,加上诊所的医生,三人一起来到海边。尸体已腐烂得看不出模样了,严格说,这只是尸体的一部分。两条腿和头已经没有了,剩下的躯体也被鱼撕咬得不成样子。

黑加级鱼、章鱼、星鳗等都贪食死尸。

腐烂的尸臭味弥漫在整个海边。

尸体已辨认不出男女。

但不知为什么,千疮百孔的左毛腕上还带有一块手表。表带已经生锈,竟然没有遗落。令人觉得似乎在显示着某种执着。手表是一块女表。所以判断死者是位女性。

医生检查了尸体。金田仍然记得医生戴着橡胶手套,漫不经心地将手探入尸体的性器官的情景。医生扒出了骨盘和胸骨进行考查,得出的结论是:死者为中年女性。

警察给尸体照了像。

因为没有头部,所以无法对牙齿进行鉴别,更查不到死因。

尸体被送往无人祭祀的坟地。

表带已生锈的手表保管在村公所,这是一块国产表。警察将制造号码以及其它有关物品拍了照片,送到县警。这是有人来查询时唯一可供鉴识的东西。

但是谁也没来查询。

见岛不时有死尸漂来,由于腐烂变形,身份不明,只好一埋了之。

这件事再也无人提起。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转过年四月初的一天,一个少年突然来到了村公所,说是想看一看保管着的那只手表。

金田问他为什么要看那只手表。

这位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只回答说死者也许是他的亲戚。少年很懂礼貌,言语不多。

金田拿出手表给他看。少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说:“不认识。”然后便离去了。情况只有这些。

“那块手表怎样处理了?”

“在村公所保管了几年,后来被拿到寺庙里去了。恐怕是埋掉了吧。”

谈到这里金田也不大清楚了。

“寺庙?”

“是常愿寺。”

“非常感谢。”

清村郑重地施了个礼。

初夏的阳光已十分耀眼。

常愿寺位于能看到海面的半山腰上。

住持是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

清村一守说明了来意。

“哦,那位施主么?”

住持未加思索就提起了这件事。

“你似乎对这事印象很深?”

住持时回答好象谈的就是昨天发生的事,这叫清村疑惑不解。

“有人寄来了永久祭祀费。”

“永久祭祀费?什么时候寄来的?”

“大概是六年前。”

“用的是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住持摇了摇头。

“名字是有,但不是真的。上面写着东京都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日本太郎,用挂号信寄来了二十万日元的现金。”

我们按信上地址寄去了一张大意为收到了的明信片,但不久就被退了回来。

住持估计,寄钱的人大概就是在发现那具中年女尸后第二年四月初访问寺庙的少年。他问无人祭祀的坟地在什么地方,住持曾带他去过。

少年走后,住持发现无主坟前供着花草和线香。过了几天,住持又听说少年到村公所要求看手表。因其行事怪异,成了当时人们的话题。

少年看了手表,却没有认领。大概其中有什么缘故,少年又访问寺庙,并在坟前供花草和线香的。住持认为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

九年之后,收到永久祭祀费。当时没想到那位少年,过了几个月才突然想到他。

——是那位少年吗?

住持努力追忆着少年的身影。

他总觉得心中有一个疙瘩。十五年前,少年看过手表后,知道了死着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却仅在坟前供上了花草和线香便离去了。

不知怎的,住持总觉得葬在那块无人祭祀的坟地里中年女尸,就是那位少年的母亲。但是住持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少年不肯吐露姓名。从九年以后他寄来了永久祭祀费来看,他肯定知道了那具中年女尸是谁。可他为什么要默默地离去?为什么寄永久祭祀费而不留姓名?

人活在世上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住持认为,要很好地使用这二十万元钱,也许这是那位少年在九年的时间里通过劳动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要使之物尽其用。住持只能做到这一点。

“手表后来怎样了?”

清村问道。

“尸体埋了几年后,村公所把手表转了过来,埋到了无人祭祀的坟地里。”

“就那么埋了吗?”

“是的,为的是让它尽快腐烂掉。”

“埋在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我带你去。”

住持走出庭院。

无人祭祀的坟前有香灰,看来每天都有人来给上供。

住持用带来的铁锹挖了起来。

手表真的挖出来了,上面糊满了土。清村用手掸去表土看了看又马上送回了土坑,手表几乎已完全腐蚀了。

“寄永久祭祀费的信封还在吗?”

“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了,所以……”

住持慢慢地摇了摇头。

清村点了点头,凝视着无人铵祀的坟冢。那里仅放者一块长着青苔的小石头。

天色已近黄昏。

波浪涌到岸边,泛起了白色的水花。

清村一守凝视着翻卷的波浪。

波浪中浮现出一个少年。少年盯着清村。他明眸皓齿,五官端正,但表情阴沉,目光冷竣。

清村有些困惑地望着少年。

少年的身后又映出一位女子的身影,他的两腿和脑袋都不见了,只剩下胴体漂在水面。她三十多岁,五官也是那么端正,酷象那位少年。

清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清村已经把握了整个事件。这是一件渗透了悲惨的事件,包含着一般杀人案件所没有的痛楚。这种痛楚折磨着清村。

他心中对杀死检事正的凶手的憎恶,在消减着。

少年等待着从壹岐回东京的母亲和妹妹。他一直等着、然而未见母亲和妹妹回来。

少年没有父亲,如果有父亲的话,父亲会代表少年出来查询的,同时也说明少年也没有可依赖的亲戚。

也许是因为其父突然死去,使得少年的母亲即便冒着暴风雨也得从壹岐赶回来。

母亲和妹妹急于回东京,也许是因为接到通知,少年的父亲突然死去或在弥留之际。少年独自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母亲和妹妹仍没有回来。

少年忍受着极度的悲哀等着,等着。

父亲死后已经七个月了。少年难捺不住思念之情,毅然决定到壹岐去寻找母亲和妹妹。

他出发了。这次旅行,他也许找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踪迹。不一定准确。他可能了解到母亲和妹妹曾站在要离开港口的海岭号旁边。

她们母女是否上了海岭号,少年无从判断。他想,母亲和妹妹也许是乘坐定期班船到达九洲后失踪的。

少年为什么没有向警察提出寻人申请呢?对此清村也搞不清楚。但他认为,不申请必有不申请的理由。

总之,少年在继续寻找母亲和妹妹。

母亲和妹妹失踪后的第八个月,少年有可能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杀扔进了大海。

这种推断的前提,必须是确信母亲和妹妹搭乘了海岭号。经过八个月的查访,少年探听到母亲和妹妹搭乘了海岭号,在海岭号上,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

少年调查了漂流来的尸体的情况,并确认那具中年女尸就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这只手表是少年用积攒的零花钱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表的背面可能刻着只有少年才知道的印迹。

看过有后,少年发誓要复仇。不,也许是在少年确信母亲和妹妹乘坐了海岭号之后才发誓复仇的。

少年辨认出自己的母亲之后,竟毅然忍痛离开了见岛,这足以表现出少年的刚强意志。

少年决定杀死仇人,但仇人是拥有强大权力的五个检察官和一名律师。自己不是对手。何況他还要继续调查海岭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等待着时机的到来。要杀死这六个人,必须锻炼自己的意志和体魄,具备铁一般的心肠和紧韧不拔的毅力。

少年靠劳动度日,心中的杀机燃烧了十五年。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显示出少年非凡的忍耐力。清村从这种忍耐中体味到了少年的孤苦与悲伤。

清村觉得自己应该撒手不管这个案子,如果可以,他真想这样,当他想象到少年访问壹岐和见岛的情景时,对少年所犯罪行的憎恶就不那么强烈了。他觉得,那位明知漂流来的尸体是自己的母亲,却否认其事,而在无人祭祀的坟前献上花草和线香的少年,心中一定充满了悲怆。

清村感受到了勒进两个检事正脖子里的三股拧在一起的二十号铁丝中所蕴含的强烈仇恨。

第二章 第三节

福冈县警本部。

县警本部设置了岛田、平泉被杀案联合搜查本部。

五月二十六日夜,清村一守回到本部。他是从萩市的见岛直接回来的。

有客人等着清村。

客人是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清村已在电话中得知有人等他。清村一眼便看出来客是从事侦查工作的。来客身上有一种干这一行的气质。他的脸瘦如刀削,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深刻的冷酷无情的印象。

“能到外面走走吗?”

来人首先提议道。

“可以吧。”

清村点头应允。

两人并肩走在夜色朦胧的街道上。

来人递过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关东地检特搜部·吉宗弓夫。

“找我有什么事吗?”

关东地检的露面,使清村感到意外。

至目前为止,检察厅一直保持着沉默。看来他们不打算再沉默下去了,终于派出了这个特搜部的检事。

吉宗虽然来到了搜查本部,却没有暴露身份,这足以看出检察厅的苦衷。

“请告诉我,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压低的声音中略带一种紧迫。

“哦?你怎么想到我找到了什么证据?”

“清村君,”吉宗坦然地说,“我了解你的过去,并调查了你在警视厅工作的业绩。你要追捕猎物是逃不掉的。这一点,关东地检也很清楚。你提交的案件百分之百被起诉,并在公审中胜诉。”

吉宗没有抬头看清村。

拥有第一次搜查权的警察提交的案件,完全由检察官决定起诉与否。检察官得进一步充实警察侦查的不足,并了解所提交的案件能否提请公诉。起诉后经不起公诉而宣布被告无罪。是检察官的失败。

一旦认为不能进行公诉,那么只好忍痛决定不起诉,在这种情况下,则往往认为警察的侦查不周密。

清村送交的案件没有一件是粗枝大叶、马马虎虎的,起诉率为百分之百,而且全部胜诉。可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因此,关东地检对清村的评价非常之高。

清村参与能从根本上摇撼检察厅的检事正被杀事件的处理。担任县警刑事局长的警视正亲临第一线,大概也是不得已的。而清村既然来到了第一线,就一定能抓住事件的核心部位。

“这么说,特搜部终于派出人啦?”

清村所问非所答。

特搜部的检事都是检察厅里的干将。只有关东地检和关西地检设有特搜部。正象在洛克西德案件中所看到的那样,该部门主要侦察贪污、渎职案件。据说特搜部一旦行动起来,绝不会半途而废。

一般的刑事案件特搜部是不参与的。

特搜部里集中了一批百里挑一的侦查检事。

清村不认识吉宗这个人。尽管不认识,却相信他必是特搜部里的尖子。

“鄙人不才,被选中了。”

吉宗微微一笑。

“是么。”

“检察厅面临着危机。平泉、岛田被杀的背后是否有什么……”

吉宗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在这之前,检察厅一直在单独侦查。清查了由两个检事正处理过的被吿和其它有关的案子,自然也没放过两位检事正的私生活。然而,至今仍没有查出任何的杀人背景。上司非常为难,于是只好命令特搜部进行秘密侦查。”

吉宗检事介绍说。

“噢。”

清村话语不多地应付着。

“我一定要揭露被杀的岛田和平泉的过去。但问题不在于揭露它,而在于揭露之后的处理。你能协助我吗?”

吉宗停下来看着清村。

“可以,但我不能违反法律,调查结果对检察厅非常有利还好,但如果有损于检察厅的名誉,怎么办?”

“那没办法,”吉宗点着头,他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闪闪发光,“检察官也是人,有时也可能被欲望所征服。我个人的意见是应当公开两名检事正的过去。有脓的话就应该把它挤出来,要动外科手术。不过,我肩负着检事总长交给的任务,你知道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

“我不是让你去违法。只是你很可能首先抓到了案子的关键线索。如果这样,在公开之前希望能与我联系。我只有这点要求。”

“知道了。”

清村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吉宗的来意。检查总长为了遮掩而命令关东地检特搜进行侦查。他是来打听,如果不便于掩盖的话,是否有隐瞒事实真相的可能。

吉宗的眼神中包含着不得不挤出脓水的决心。使人看到了作为一名检察官的凜然正气和纯净的心灵。

“那么,搜查工作已进展到什么程度?”

吉宗又迈出了脚步。

“还没什么进展。”

清村与他并肩走着,摇摇头。

“能估计一下吗?”

“可以。”

“大概还要多长时间?”

“一两个月吧。”

“是么。”

“一旦发现犯人的踪迹,马上与你联系。”

“知道了。”

“回头你打算去哪里?”

“到北九洲地检去。”

“哦,那么,我就在这儿。”

清村停下了脚步。

吉宗也停了下来。他看着清村,但什么也没说。

清村朝他点点头便转身往回走。他感到这位执拗地打听侦查情况的吉宗,是个干练、极有手腕的人。他就是问也不能回答。不,不能吿诉他。一旦情报到手,关东地检特锼部便会单独采取行动。他们会抢在警察的前面竭尽全力把凶犯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杀死两名检事正的凶手一旦被检察厅逮捕归案,警察将会信誉扫地。

吉宗是知道这一点的。

清村走着走着想起了在见岛听到的那位十五年前的少年。当时十五六岁的少年现在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了。他大概有一副在充满悲苦的环境中发育成长的阴郁的面孔。在这阴郁的面孔后面隐藏着坚韧不拔的报仇意志。就是这种意志,把少年培养起来的。清村的表情阴沉。清村在回到搜查本部之前,顺便在附近的小吃店要了食品和啤酒。他边饮啤酒边浏览着放在柜台一边的报纸。看了好长时间,他才发现所看的是三天前的报纸。看三天前的报纸太没意思了。在他叠起报纸准备放回原处时,视线落到了一条小消息上。

养蜂人被袭?

这是消息的标题。

在本县西部面对玄海的地方有一个丝岛半岛。那里有一座叫作柑子岳的海拔二百五十五米的山。半山腰上据说是住有一名养蜂人。

五月二十五日,当地的少年们在爬山时,发现了一辆燃焦的露营车。在这前一天登山时,少年们曾看见那里有一辆露营车,还有一辆装着蜂箱的大卡车。但少年们最后一次看到的只是一辆烧焦了的露营车。

孩子们下山后,将所看到的情况报告给了片警。

片警上山进行了调查,结果只是摇头。烧焦的露营车上没有车牌子。是养蜂者放火烧掉的呢?还是遭到了袭击呢?无从判断。

这条消息的结尾说,这件事有点神秘。

清村握着酒杯忘了喝酒。他仰视着天空,在空旷的无际描绘着两个事实。

在岛田被害现场的墙壁上沾着小小的污点。

平泉被害现场的沙发靠背上也沾有小小的污点。

岛田家的污点是菜籽花。

平泉家的污点是紫云英花。

岛田家有一个被认为是将菜籽花沾到衣服上的摄影师进去过。平泉家有一个在发案前一天到紫云英地里去玩过的侦查员进去过。

于是花粉被从调查对象中排除了。

岛田被害是三月二日,正好是鹿儿岛一带菜籽花盛开的季节。

平泉被害是四月二十五日,正是福冈一带紫云英花开始开放的时候。

而且,丝岛半岛柑子岳上的养蜂人不知所踪。

清村久久地仰望着天空。

次日早晨。

清村出发来到柑子岳。

他在片警的陪同下,察看了烧焦的露营车。他用了约三十分钟,对车进行了仔细的检查。车已经完全烧毁了,但从烧毁的残迹看,估计车上至少住过两个人。这是从食品用具和衣服上判断出来的。二人当中,有一人似乎是年轻的女性,因为在烧焦的物品中发现了一双长简靴。

清村让片警先回去,他一人来到了能看到大海的地方。

清村对养蜂一窍不通,他遥望着深灰色的玄海在想,养蜂人为什么要摘掉露营车的牌子呢?

原因很清楚,他希望远离社会隐姓埋名。摘掉车牌子,如果有人想追查他的身份,可就费事了。除此之外,别无解释。——是不是罪犯呢?

清村对着大海喃喃地自语道。

岛田的住宅和平泉的住宅都有花粉。

如果杀害两名检事正的是养蜂人,完全可以推定菜籽花粉和紫云英花粉就是他带去的。

果真如此吗?

仅以摘掉烧焦的露营车的牌子而去向不明这一件事,就能把它与杀害两名检事正拉扯到一起么?

在初夏的阳光照耀下,远处的大海犹如一面明亮的镜子。

走到近处,才发现海面波涛起伏,汹涌澎湃。清村的胸中也涌起了波涛。这是一种骚动不安。

第二章 第四节

养蜂人指的是利用蜜蜂从花粉中采蜜的人。

养蜂一般分为两种形式,移动养蜂和定点养蜂。

移动养蜂者随着花期从南边的鹿儿岛到北方的北海道不停地走。这种养蜂者人数极少。全国也就六、七组。这是因为开发利用土地的速度加快了,以致作为蜜源的生花地带越来越狭小。而在这些狭小的蜜源地带,自明治以来就形成了养蜂者的既得权,移动养蜂者是无法进入的。

既得权采取的是世袭制,从明治后期一直延续到现在。至今大多已经历了三代经营。如果儿子或孙子不继承,便招收弟子,这种情况下则采取同业公会制。

除了有既得权的原因之外,还存在亏本的问题。

定点养蜂指的是当地养蜂专业户。这类养蜂者较多。

移动养蜂者带着大约有二百五十群的蜜蜂周游全国。蜂数为一千万到一千五百万只左右。把这些蜜蜂一齐放出来,会遮天蔽日,四五公里之外便可听到蜜蜂的振翅声。这些蜜蜂采集的蜜,销售额在一千万日元以下,除去各种经费,每年勉强能有二、三百万日元的纯收益。

定点养蜂因不需移动费用,所以哪怕是小规模养蜂也有利可图。

养蜂还可兼作为果园授粉的副业。

过去果园都是雇佣附近的女工用刷子为果树授粉的。人工授粉容易使果实畸形。而蜜蜂授粉则不用担心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例如在青森县,到了授粉季节,十五公顷的苹果园就得付出五十万日元的授粉费。除此之外养蜂人还能采集到四、五罐(每罐装一斗)蜜。

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统计资料表明,日本共有养蜂者一万一千零五十六人。比如在福冈,养蜂者有三百六十人。

蜜源植物栽培面积九千九百七十一公顷。

蜂蜜产量三百七十五公斤。

鹿儿岛县蜂蜜产量三百一十七公斤。

福冈县还有对从县外进来的小规模养蜂者的次数统计,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全国申请七十三件,批准七十二件。

鹿儿岛申请九百二十八件,批准九百一十五件。

县内移动申请,福冈二千零七十一件,批准二千零四十一件。鹿儿岛申请九百件,批准九百件,即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本县自县外来了七十二人,加上县内移动养蜂者在内,共有二千一百十三人从事养蜂业。

鹿儿岛县为一千八百十五人。县内移动的人占相当的多数。

移动养蜂的经营情况如下。

一月份孵化蜜蜂。越冬蜜蜂从采蜜季节的每群五、六万只减少到三千至五千只,接近采蜜季节时又恢复到每群五、六万只。每群蜜蜂中一定有一只蜂王。而且在幼虫当中必然有一只作为蜂王的候补,用蜂王浆喂养着。在蜂王候补孵化之前,如果蜂王还健在,那么它就被工蜂吃掉,然后,再培育别的候补蜂王。

当老蜂王体弱时,便产生了新的蜂王。老蜂王得知有了新蜂王便离巢出走,并带走一半蜜蜂。这就是平常讲的所谓分蜂。

人工分蜂要保护候补蜂王免被吃掉,保护下来后便会自然分蜂。

分蜂后的蜜蜂拼命繁殖后代,很快便会使这一群的蜂数达到五、六万只。这样,二百到二百五十群蜂就差不多有一千万只左右蜜蜂。移动养蜂者在每年的一月份都在匆忙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进入二月份,便云集到出发第一站的鹿儿岛,很多人则到大隅半岛。那里平地多、花也多,多半是紫云英、菜籽、荞麦等花。在鹿儿岛逗留的时间是二月初到四月初。这期间也有人移向熊本。熊本的养蜂胜地是阿苏山。九洲的采蜜季节大致在五月份结束。定点养蜂者不说,小规模的移动养蜂者大都在这个时候离开九洲。

四月至六月既有去岛根、鸟取的,也有移向山形一带的。在出羽三山的脚下养蜂,为的是采集日本七叶树花粉。

移动养蜂者不去中部地区。这是因为,自古以来养蜂的中心地区在岐阜,没有相当的路子是不能轻易到中部地区去的。

山形、秋田、青森的开花期逐步北移。梅雨期的六月在十和田湖一带采集洋槐、日本七叶树的花粉。北海道地区这些花一直开到六月下旬。在石狩川流域采集洋槐和紫苜蓿花粉。过了七月份采蜜结束。这是由于春夏的花成片而秋天的花不能成片的缘故。

八月是采集蜂王浆的季节。蜂王浆是蜂王的食品,为了培育蜂王,专有五百到一千只的禁卫队。这些蜂吐出的唾液便是蜂王浆。

如果将蜂王浆采走,禁卫队便会自然地增加数量,继续制造蜂王浆。蜜蜂为了子孙兴旺,无休无止地上人的当。竟而至于一群五、六万只蜂都为制造蜂王桨而奔忙不停。

不久,这些蜂便因耗尽了体力而死亡。蜂王也体质衰弱,产子量锐减。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数万只蜂减少到数百只,这数百只蜂是留下来过冬的。

越冬时,要将蜂箱放在屋子里保持一定的温度。

冬蜂的食物是砂糖水和毒蜜。用舌舔一下感觉麻木的蜜便是毒蜜。毒蜜除作蜂饵外别无它用。

养蜂人在九、十月份到工厂等候当临时工或干些农活。

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乐趣。

许多养蜂人被人雇佣,但仍然孤僻而不合群。这是由于长期独处所致。他们在移动放蜂期间与老婆孩子分居。最令他们感到难办的是性的困扰。在有土耳其浴池之类的地方还好说,但所到之处并非都有这种地方。

可以说,养蜂是件付出的劳动得不到多少偿还的工作。最近,日本蜂蜜的进口量不断增加,养蜂业处于灭绝的边缘。

以上,是清村一守所调查了解到的养蜂业者的实际情况。

清村在等待着报告。

了解了养蜂业者的情况后,清村立即回到了联合搜查本部,他要调查那个把烧毁的露营车丢弃在柑子岳而不知所向的养蜂者是谁。

清村没有向本部侦查员说明详细情况,只是命令把这个人找出来。

关东地检特搜部的吉宗又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侦查员已派出去好几个小时,还没有接到来自任何方面的消息。

一幅幅画面在清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

被勒死的两名检事正,去向不明的兵库地检的森本检事正。

在暴风雨中奔驰的游艇海岭号。

两个被杀的水手。

在日本海的孤岛见岛漂浮的只剩下胴体的女尸。

追踪到见岛的少年。

献上花草和线香而默默离去的少年。

从烧毁的露营车上摘下车牌离去的养蜂男女。

——他们是在花期推移的最前边吗?

清村注视着循环往复出现的一幅幅画面自问。

第二章 第五节

五月二十七日。

有两个人在海边走着。

海浪翻腾,岸边的岩礁上不时溅起破碎的浪花。

其中一人坐到了岩石上。另外一人站在他的身旁。

“已经完了,完蛋了。”

坐下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站着的人默默地望着大海。

“龙野装疯卖傻躲进了精神病院,铃木硬挺着什么也不说,我该怎么办呢?”

坐着的人把满是哭相的脸转向了站着的人。

坐者的是兵库地检检事正森本博文。森本显得很憔悴。自五月十日出走至今已是第十八天。这些天,他一直过着逃亡生活。他已经完全失去代表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的威严,倒象个罪犯。由于担惊受怕,他的皮肤灰黑,眼睛失神,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别这么无精打彩的,你要是这个样子,可就完蛋了。”

站着看海的人低声说。

他是律师家中正晴。

“那你看怎么办,岛田和平泉已被杀了,我们不能这样等死啊……”

森本取出一支香烟,拿打火机的手一个劲地哆嗦。

“听说关东地检特搜部已经开始行动了。”

点着香烟后,森本接着讲道。

“鹿儿岛县警的清村警视正正在追踪。十六年前的那场恶梦早晚要暴露,也许除了自杀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森本走投无路,想到了自杀。

出走至今已经十八天了,无论是对地检还是对家人,他都没有说要去哪儿,去干什么。因为每年有二十天的连休,所以目前还不至于被解职,如果失踪五十天,并能说出理由,也不会丢掉现职。

然而,找不到什么理由,如果说出是因为害怕被杀而出逃的,那么必须交待可能被杀的原因。

如果打算回去的话,只能在今明两天之内。现在回去还能找出补救的办法。然而他可不想回去。回去事儿也不会完,只能战战兢兢地等杀人凶手来找他。

“自杀?”家中嘟哝道,“这是官员们的坏习惯。走投无路就想到自杀。”他的口气里包含着责备。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呀。”

“总之,是你随意的行动要了你的命。没有叫你去袭击寒川,你干什么去招惹他。这下可好,让清村那家伙嗅到了杀害岛田和平泉的凶手在养蜂人当中。现在清村正在查找这人的姓名。如果清村把寒川逮了起来,一切就全完了。这都是你的责任。”

家中咆哮着。

恐惧促使森本袭击了寒川。如果事先制订了周密的计划,有充分把握地采取袭击行动倒也罢了。但森本却是在因恐惧而失去理智的情况上,一时冲动采取行动的。结果不但没有杀掉对方,反而差一点送了自己的命。他仅仅逃了回来也好,偏偏又把露营车给烧了。寒川也没法处理烧毁的露营车。

结果就等于将肇事者告诉给清村。

家中甚至想到要勒死森本。

如果他不干蠢事,清村是很难找出凶犯的。寒川杀死了岛田和平泉,说明他并没有要把十六年前的遗案公诸于世的打算。寒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唯一的方式是暗杀。

如果他采取这种办法,我们也有对策,即杀掉寒川。现在,森本却昏头昏脑地演出了一场类似孩子游戏般的袭击闹剧,反而为自己掘出一个逃不脱的坟墓。

“……”

森本没有作答。

他卷缩着,眼睛望着脚下。

“我想能杀了他。除了杀死他,别无办法。所以就……”

森本博文抬起了头。

“就凭你,能杀死他!”

家中正晴顶了他一句。

“可是你又不想采取行动。北陆地检的铃木、北海道地检的龙野都是一样。寒川这家伙跟着花期走,杀死了岛田和平泉以后,继续北上,下一个要杀的目标就是我了。”

“也许是我,我不是也住在神户吗?”

家中叼起一根香烟。

“不管是谁,反正你没有采取行动的打算,所以我被逼无奈,就……”

“混蛋!你我都在警察的监视之下,动弹不得。弄不好,就把清村引了过来。你要是不瞎逃,保持以往的镇静多好。”

家中早就叮嘱过森本以及另外两人,万不可轻举妄动,可森本却偏偏象屁股着了火似的逃了起来。太不懂事理了。裁决别人时声色俱厉,但轮到自己就不知所措了,成了瞎子,举止行为颠乱,就象发了臆病的小鸟。这就是没有经过社会风浪磨砺的检查官们的弱点。

不光是森本,北海道地检的龙野检事正也因极度恐惧而以精神疲劳为由,自己要求住进了精神病院。

警察的眼睛盯住了活着的这四个人。森本的出走,龙野精神的反常,只能进一步加深警察的怀疑。

只有北陆地检的铃木检事正还泰然自若,但这不是因为他的意志坚强。铃木在学生时代曾学过空手道,达到了二级水平。他只不过是凭着这一点,色厉内荏地豁了出去。

一旦他这点功夫也不管用,便也会狂呼乱叫地仓惶出逃。

结果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也没有。家中感到了绝望。

“是我把事情弄糟了,对不起。”

从没对谁低过头的森本,这回也认了错。

“一切都完了。我打算自杀。也许清村今天就逮捕了寒川,末日到了。十六年前若不是干那种蠢事……”

声音凄惨,听起来象是来自阴间。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

家中捡起一块小石头,说不上是发泄他的愤恨还是摆脱心中的恐惧,用力将石头投向翻腾的波涛。

“如果听我的,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你还能回到地检去上班。”

“你打算怎么办?清村他……”

森本抬起了失去血色的脸。

“清村这个蠢货,能让他算计了?”

家中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大海。

尽管家中也感到深深的绝望,但他不同于那几个检察官。当律师的家中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熟知黑社会的路子,争强好胜而且资产颇丰。他可不想受森本这样的草包连累而丢掉性命。

“告诉我,怎么办。”

森本用期待的目光看者家中。

“杀掉寒川夫妇,一定要赶在他被清村逮捕之前。”

“但不知他们去哪儿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们检事不一样。”

寒川正幸在九洲的柑子岳去向不明。遭森本袭击、露营车被烧,这些都有可能成为警察追究身份的诱因。除了警察之外,他还担心仇人还会再次突然袭击。他放弃养蜂业,偷偷地潜伏了起来。

家中命令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雇来的调查员调查寒川的行踪。这些调查人员都是可信赖、有能力的人,会抢在警察之前搞到寒川的情况。只要能在警察之前查出寒川的潜伏地,就会找到转败为胜的时机。

“但是,杀死寒川还得有你的帮助。”

家中用冷酷的目光扫了一眼森本。

第二章 第六节

在能登半岛面向大海的岩石山上有一家小旅馆。

家中正晴和森本就住在这里。

他们装成钓鱼人,一早便带着饭盒到岸边去钓鱼。今天已是他们在这里投宿的第五天。

森本一心一意地在钓鱼。

家中则放好了线,把鱼竿固定在礁石上,不管不顾地躺下睡大觉。他看到不停地更换鱼饵,按重钓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放线的森本,气就不打一处来。

嘴里说着要自杀,却还这么认真地钓鱼,不知这种人的神经是怎么回事。

家中躺着仰望天空。

今天是五月二十九日。

前天,鹿儿岛县警的清村警视正命令侦查在柑子岳失踪的养蜂人。这个情报是北九洲地检转到北陆地检,然后由铃木清治检事正透露给家中的。

到目前为止,清村还没有掌握寒川正幸的姓名。从外地来福冈县的养蜂人有七十二人,加上提出县内移动申请的养蜂人共计二千一百十三人,所有这些人都成了调查的对象。

清村正在从这些人中查找到过柑子岳的人。进行到这一步,那么发现寒川正幸的名字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寒川正幸和他的妻子玲子的现住址在东京都八王子市,但二人并未在那里住,养蜂人由于工作需要一年到头在日本各地周游,没有固定的住所。

寒川正幸三十岁,妻子玲子二十二岁。两人没有登记便结了婚。玲子是养蜂人高地重吉的独生女。

高地重吉的经历不大清楚。有人说他曾是武术家,三十年前开始从事养蜂业,三年前病逝了。他是将玲子托付给其弟子寒川之后死去的。寒川什么时候成了高地的弟子说不清楚,也许是十四、五年前。

以上是家中了解到的情况,这些情况森本、龙野、铃木也都知道。

——他到底潜伏在哪里呢?

家中望着空中漂移的白云思索着,只要杀死寒川和玲子,十六年前的恶梦便可一笔勾销。如果让清村先把他逮捕了,那么一切都完了。这是一个道义上的问题。因为案件巳经过了有效期,不能再追究刑事责任了。但是检察官将会被革职,家中也将被取消律师资格。很显然,最终结果将会被整个社会所唾弃。

——要赶快查清。

调查员黑泽义昭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当过警察,是一个很能干的侦查员。他的老婆与别的男人睡觉被他当场撞上,他把那个男人宰了,因此被起诉,蹲了四年牢。现已出狱了,当时为他辩护的律师就是家中,现在又直属家中。对家中他是有求必应,杀头也在所不辞的。

“上钩了。”

森本叫喊着起身提竿。

“是个大家伙。”

鱼竿被坠得弯了下去。

“什么他妈的大家伙!”家中破口大骂。他觉得被这种人审查的嫌疑犯真是太可怜了。

森本弯着腰开始往上提线。不一会便拖上一条三十公分左右的旗鱼。

森本兴高采烈转向家中。

家中的脸象是被乌云遮住的太阳,冷冷的。

“别那么怒气冲冲地看我,现在不就能借此消消愁吗!”

“我没生气,你钓吧,把海里的鱼都钓上来才好呢。”

家中又躺下去接着睡了起来。

森本呆呆地望着钓上来的鱼,过了一会儿,又把钓上来的鱼放回了大海,他表情沉重得无法形容。

远处有个人在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人慢慢地走过来。

那人走近以后,默默地站在岩石上。

瞑目而卧的家中正睛被森本叫了起来。

“喂,是黑泽。”

来人是黑泽义昭。

“怎么样,发现情况了吗?”

家中的声音压得低低地问。

“是的。”

黑泽坐了下来。他四十出头,皮肤黝黑,一副精干的样子。

“寒川正幸和玲子在新泻县北鱼沼郡。”

黑泽简单地回答。他的嗓音嘶哑。

“新泻县……”

“奧只见湖到长冈有一条笔直的路,途中有个枝折峰,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搭着一个露营帐篷。”

“狗东西。”家中愤愤地说,“藏到那儿去了。”

“他没有躲藏,是在养蜂。”

“什么?养蜂?”

“是的,那一带,洋槐,日本七叶树都在开花。这两种花的采蜜时节在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

“开什么玩笑!”

家中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杀死岛田和平泉,把活着的四个人也推向了地狱,而他自己却在悠然自得地养蜂。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想到了恶魔这个词。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黑泽一直在看海。

“由于某种原因,有必要杀死这两个人,希望你能帮忙。当然,事成之后会重谢。这位是兵库地检的森本。”

“我认识,报纸上已登出了照片。”

“森本也帮忙。不,杀的时候由我和森本来干,把北陆地检的铃木也叫上。三个人杀。你只要帮帮忙就可以了。”

“明白了。”

黑泽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就这样定了,马上出发吧。必须趁警察还没有把他逮捕之前就干掉他。”

家中站起身来。

他感到焦躁不安。寒川这家伙要是潜伏着倒还不怕,如果他就这么洋洋得意地养蜂,说不定明天警察的手就会伸向他。

第二章 第七节

两个半小时以后,家中出发了。他乘坐的是黑泽的车。到新泻的北鱼沼郡约有三百公里的路。快开也得在午夜之后才能到达。

同北陆地检的铃木清治联系好在长冈会合。具有空手道二段的铃木再加上搜查员黑泽,杀死寒川不成问题,四对一。

寒川说不定跟玲子的父亲高地重吉学过武术,即便是这样也不成问题。深夜偷袭,一鼓作气,必定能成功。

——你这个恶魔!

家中暗自盘算道。对十六年前的那次事件,时至今日仍要以谋杀的方式来报复,使得家中对寒川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寒川是个偏执狂。十六年前,他始终在培育着复仇的念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寒川一定是精神不正常。想不到寒川十六年来,一直在酝酿杀掉十六年前的八月从壹岐出发的游艇海岭号上的六个人,并穷追不舍,乐此不疲。只有精神异常的人才能消受这种阴暗的快乐。

——不能让他得意下去,必须先下手为强。家中把这话深深地咽进了肚里。

车进入长冈市的时候,早已过了午夜。花费的时间比料想的长得多。

他们在长冈与铃木清治会合直奔北鱼沼郡,长冈到枝折峰将近七十公里。

“天亮才能到吧?”

铃木不安地嘟哝着。

原打算杀了寒川之后立即返回,次日中午之前还要赶到地检。但是,看起来到枝折峰无论怎么也得三个小时。

“天亮了也没关系。”

家中正晴答道。

“搭露营帐蓬的地方是远离村落的山地,所以谁也不会发现。只要杀掉他们,就一切都解决了。即使耽误一两天也没什么关系。”

“那倒是。”

杀死寒川和玲子,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每个人都有同感,首要的问题是将其杀死。

黑泽义昭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尽管大家都一致同意杀死寒川和玲子,但都对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的那件往事心怀悔恨之情。他们一直在这种悔恨之情的压迫下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们就好象身上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扩散的癌病菌,在几乎忘记了有这么回事的时候,突然发作了。

——早把这家伙杀掉就好了。

他们都这么后悔着。

当时没有想到寒川正幸会变成这个危险人物。十六年前的夏天,在壹岐登上游艇的母女,亲属只有寒川正幸一人。当初对还是十四岁少年的寒川的举动也曾进行过调查。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母亲和妹妹的归来,但过了一年之后,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两年之后,才又发现了他的行踪。

寒川成为从事养蜂业的高地重吉的弟子,在各地转来转去。

虽然对寒川进行过跟踪调查,但所得出的结论是,少年寒川不会成为危险人物。因为他对母亲和妹妹的死不可能知道,他没有发现母亲和妹妹的尸体,事情便了结了。

他们认为,最可能成为危险人物的是海岭号的乘务员广田隆吉和三根洋介。这两个人帮助他们六人杀了母女俩。

几年过去了,这六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发生在海岭号上的事给忘掉了。至少在岛田被杀,紧接着平泉被杀之前是这样。就是在岛田被杀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是寒川所为,一直认为他是在处理案子时结了仇家而被杀的。然而,紧接着平泉又被以同样的方式杀掉了。直到这时,少年寒川的影子才在他们脑海中凸现出来。

尽管如此,仍很难让人相信凶手就是寒川正幸,因为寒川不可能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他们议论,如果知道的话,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所得出的结论是,母亲和妹妹失踪后,寒川立即前往了壹岐,也许有目击者看见了母亲和妹妹上了游艇。寒川调查了那只游艇是什么地方的,属于谁的,当时都有谁在上面。

母亲和妹妹从此去向不明。他可能推测是在游艇上被杀的。如果找不到其他失踪的原因,就可以确定这个推测。

少年寒川发誓要报仇。

但是,报仇的对象是五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少年远不是对手。

少年成了养蜂人高地的弟子后,一直在等待着能够复仇的年龄的到来。

从那时起,少年寒川便成了一个可怕的恶魔,一个将杀机深埋在心底的恶魔。

对于十六年后暴发出来的少年寒川的残酷,谁也没有出声。他们知道这是凶手在这期间为犯罪追究时效的问题折磨得死去活来所致。

化作恶魔的少年在他们受了十六年的苦难之后,要开始一个一个地收拾了。

枝折峰。

该峰在越后三只山见国立公园之中,位于流入奥只见湖北又川上游附近。现在352号国家公路开通后,原先的路便荒芜下去。

这里以欣赏秋天红叶的胜地而闻名。这个季节正盛开着洋槐和日本七叶树花。

凌晨,黑泽义昭开车到达山下。天色濛濛亮,已能看清树干。

黑泽将车开进了路旁的树林。

家中正晴、森本博文、铃木清治等三个人悄悄地下了车。他们来不及再说什么,现在要的是马上杀死寒川正幸和玲子。被称为司法执法人的两名检事正和一名律师正在干着杀人的勾当。

四个人满脑子装着的都是偷袭、殴打、勒死寒川夫妇的设想。尽管他们可以辩解说是被逼到这个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而不得不如此,但每个人的心野上都吹动着强劲的凄楚感。杀人的恐怖对寒川的憎恶交织在一起。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

家中安抚着森本和铃木。

“动作要快,有半点犹豫就会遭秧,对女人也不能心慈手软。不要忘了,这次行动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要一鼓作气把他勒死。——不,等等。”

家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杀死倒是容易,问题是杀死以后怎么办?能不能伪装成盗杀!?”

家中的脑中闪过了清村一守。他的脸因对杀人的恐惧和杀人后果的担心而失去了血色。森本和铃木也同样紧张得脸色苍白。只有黑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

“装成偷钱怎样?往地上丢撒些钱。”

森本的声音颤抖着。

“与其这样,不如搞成强行玩女人的现场。为了强占女人先打死寒川,然后把女的绑起来强奸。怕泄露出去,再勒死女人灭口……”

铃木的话中也带有颤音。

“可以是可以,但谁来强奸女人?”

家中用充血的眼睛扫了一眼铃木。

“……”

“你怎么样?”

他看着森本说。

“不,不行,我不行。”

“那么你呢?铃木。”

“完事之后会留下精液或阴毛的……”

“扒光后把她捆起来拖到山里,完事后杀掉,再送回帐篷就可以了。”

“光我一个人干吗?”

铃木的脸微微抽搐着。

“大家一起干,这样精液会混到一起不易辨认。”

家中看了一眼黑泽。

“你怎么样?”

“叫干就干呗。”

“就这样定了。先杀掉寒川,然后捆上女人,带到山中。对啦,定一下轮奸的顺序吧。”

家中拾起干枯的细树枝折成几段。

“谁抽到长的谁第一。”

签做好后让大家抽。

结果森本第一,以后的顺序是黑泽、家中、铃木。

“我能行吗?”

“行不行也得干。”

家中狠狠地剜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森本。

寒川夫妇被杀掉的话,肯定会惊动清村一守。如果伪装成是路过这里的年轻人以轮奸妇女为目的现场,是最稳妥的了。谁也不会想到检事正和律师会轮奸妇女。

“行动吧。”

家中督促黑泽道。

黑泽走在前头。

黑泽钻进了青气扑鼻的树林,其他三人手持棍棒紧随其后。

黑夜终于过去了。

第二章 第八节

养蜂人早晨起得早。

因为随着日出,每群蜂中都要有十几只左右侦察蜂离巢出去寻花。

侦察蜂离巢后约过一两个小时回来,在峰巢里飞舞,告诉伙伴们哪儿有花。

侦察蜂跳的舞习惯上称为太阳罗盘仪舞,即蜜蜂用垂直线确定从蜂巢看到的太阳的位置。并以该线为中心来回画圆,用圆的直径和垂直线确定飞往路线和太阳的位置。当然也能准确知道花离蜂巢的距离。

太阳的位置一变,舞蹈的角度也随之变化。早晨的直径上的角度小,随后逐渐大起来。

其他蜂将在垂直面跳的舞变成平面,然后直接飞向花的所在地。

寒川正幸和玲子天还没亮便起了床。因为蜂箱放在山上,他们必须到那里去采蜜。

采蜜工作要在蜜蜂出去之后才能进行,如果巢里有蜂,肯定要遭到蜂的袭击。

蜜蜂不在时采蜜和蜂巢里的腊。腊里混有幼虫。幼虫在六角形的巢穴中。采集时一个巢穴一个巢穴地进行。巢腊是化妆品公司制造口红的上等原料。幼虫则被生产罐头的厂家买走。

一般采蜜都使用离心分离机,而寒川夫妇采用的方法是将巢放在布上,然后裹起来用手挤,幼虫也同时被挤碎。用这种方法采集到的蜜营养价值高,比一般蜜能卖到高出十倍的价钱。

寒川的师傅高地重吉就从不使用离心分离机。虽然手工操作费事,但他坚信这是采蜜的正宗作法。寒川和玲子将这种采蜜法继承了下来。

蜂蜜一个星期采集一次,今天正好是采蜜的日子。

“采蜜去吧。”

寒川和玲子走扭了帐蓬。

“走吧。”

玲子紧紧地跟在寒川的后面。

玲子中学刚毕业就开始帮助父亲养蜂了。她不象别的女孩子那样向往繁华的城市生活。她说跟着鲜花,随父亲周游全国最有意思。

由于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所以她的身体健康,四肢发育良好。

寒川非常高兴能与玲子生活在一起。她是个淳朴的姑娘,而且天生貌美。师傅高地重吉三年前去逝,从此他俩便过起了夫妻生活。这事得到高地重吉的允许。

据说养蜂人的性欲都很强烈。他们食用的是不加食糖的纯蜂蜜。特别是蜂王浆具有强精养阴之功效。吃上一耳勺便会起性,喝上一羹匙就会出鼻血。

玲子正处于青春妙龄。

寒川和玲子夜夜都相互探求着,即便彼此都十分满足了,又会产生新的渴欲。

迷人的躯体和温柔,加上蜜一般的爱——。

“正幸!”

玲子突然小声喊道。

寒川回过头来。

四个人手持木棒跑过来。

“我们是来要你命的,正幸!”

“快跑,到蜂箱那边去!被他们抓住就没命了。”

寒川用力猛推玲子。自己也丢下采蜜工具跑了起来。

“站住!寒川!你被捕了!”

后面有人叫道。

双方距离不足二十米。

寒川没有回答。心想,凭什么逮捕我,看他们那模样,简直是一伙流氓。尽管检察官有逮捕权,不过可看不出他们是在执行逮捕令。四个中年人手里拿着棍棒拼命地追着。

穿着劳动布裤子的玲子迈开两条长腿猛跑。

离放蜂箱的地方还有约一公里。

寒川和玲子在树林里飞快地跑着。玲子的长发在脑后飞散开来。

他们与追者的距离逐步拉大了。

前面是斜坡。寒川边爬边往后看,只见后面的人步履蹒跚。

“他们要干什么,邋邋遢遢地。”

玲子边跑边问。

“他们大腹便便的,拿咱们没办法。”

寒川也恢复了沉着。

蜂箱放在正在爬的斜坡上面的平地上。他们一直跑了上去。

“戴上面罩。”

“知道了。”

面罩是平时必备的东西。养蜂人每天也免不了被蜜蜂蜇几次,被蜇后肿胀疼痛。

寒川夫妇平时不怎么使用面罩,只要小心点,轻手轻脚地掌握好要领,就会少挨几次蜇。

他们带好面罩等在那里了。

“做好准备,肯定要相当厉害。”

“那也比被他们杀掉的好。”

寒川和玲子都穿着劳动布裤子。蜜蜂能蜇透劳动布。面罩只对脸部有防护作用,所以必须作好被蜇的准备。

“我们怎么办?”

“杀掉他们。这群家伙看来是来杀我们的。他们为了抹去过去犯下的罪孽,想把我杀掉。来得正好,将他们一起干掉。”

儿童被一百只蜂蜇后便会死亡。如果成人全身都被蜇的话,也会陷入昏死状态。有时也会死亡。

四人被蜇后将无法动弹,然后一个一个地勒死他们。

寒川站在蜂箱旁边等着追赶而来的四人。

现在侦察蜂刚刚出去不久;每只蜂箱中有几万只蜂,七十五个蜂箱,蜜蜂数达三百万只以上。

“玲子,等那群家伙一露面,就从侧面将蜂箱推倒,全都推倒,在这里收拾他们。”

“太好了,三百万只蜂一齐出来将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壮观。”

“不错。”

“这样,你的母亲和妹妹的仇就可以报了。”

“嗯。”

“蜜蜂们,蜇起来要果断,你们蜇的是坏人,不要客气。”

玲子对着蜂箱说。

“来了!”

一个人爬上了斜坡。他手里拿着棍棒,另外三人紧随其后。

“推!”

寒川踢倒了脚边的蜂箱。蜜蜂嗡嗡叫着冲出箱来。塑料蜂箱一个个被推倒了。

“冲啊!”

玲子尖叫着。

她的声音被蜂鸣声吞没了,蜜蜂们发出了可怕的振翅声。刹时间黑云密布,越聚越黑。

不知谁发出一声惨叫,又消失了。

黑云在咆哮,蜂鸣声惊天动地。

视线已完全被遮住了。寒川和玲子蹲在地上。面罩上已落满了蜜蜂,全身都已被蜜蜂糊住,蜜蜂们发着刺耳的嗡嗡声。

寒川和玲子一动不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动,一动就会遭到蜜蜂成群结队的袭击。

身上已有十几处被蜇。他们忍受着象注射一样的疼痛。

那四个人现在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

如黑云般怒不可遏的蜂群仍在吼着,声震山野。超过三百万只的庞大蜂群,为保护同类的自卫本能所激励,这么庞大的蜂群的骚动是无法平息的。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寒川在心中呐喊。

跑在最前头的是黑泽义昭。后面是家中正晴、铃木清治、森本博文。第一个发出惨叫的是黑泽。

黑泽看到寒川正幸踢倒蜂箱时,离寒川只有六、七米的距离。他想拼出最后一点力量击倒寒川。

他对寒川夫妇没有怨恨。然而寒川已经杀死了两名检事正。本来应该向法律起诉的事情寒川没有起诉,却采取了暗杀的方式,甚至还打算杀掉剩下的四个人。

杀人者将被杀,以暗杀的方式杀人的人,自己也将被暗杀。这是选择了不依靠法律而自行解决事端的方式的人所不能逃脱的命运。

对于这次帮忙杀人,黑泽毫无疑虑。

黑泽对这个社会不抱什么幻想。法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妻子背叛了黑泽。当大白天看到一个男人趴在妻子的身上折腾,他呆若木鸡。这一幕太叫人难以相信了。那男人是走门串户的推销员。

他把那男人打死了。他用枪砸碎了奸夫的眉心,因此被判刑入狱。

自从打死了那个男人,黑泽便与社会割袍断义。法律审判了黑泽的杀人罪,但没有挽救他那颗被抛弃而受到深深伤害的心。他绝望了。

绝望的黑泽干起事来是不分善恶的,他只能象一只动物那样依靠自己本能的嗅觉来生活。

他跳跃着想一举打倒寒川。

就在这刹那间,蜂箱中涌出了一团黑云。蜂鸣声震耳欲聋,黑云如枪林弹雨般向黑泽射来。

黑泽惊叫一声转身往回跑去。他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然而,蜜蜂的速度远比他跑得快,几只蜜蜂蜇中了他的后脑。黑泽边跑边脱了上衣包住头。

这时,树林中充满了动地的蜂鸣声。蜂云将初升的阳光遮住了。整个树林成了蜂群的天下。

黑泽按着上衣的两只手上落满了蜜蜂。剧烈的疼痛如同遭到棍棒的猛击,他的神经麻痹了,手指也不听使唤了。穿着衬衫的腹部、背部均落满了可怕的蜜蜂。在阵阵巨痛的袭击下,他的躯体好象被紧紧捆绑起来。呼吸已十分困难。

——要被蜂蜇死了。

黑泽暗自思忖道。

不久,他蹲下来,整个身体被蜜蜂埋住了。蜂鸣声压迫着树林。

他的神志渐渐模糊了。

第二章 第九节

寒川和玲子始终蹲着没动。蜜蜂透过两人的衣服蜇了二三十处,但他们始终咬牙坚持。他们尽管并非具备免疫力,但被蜜蜂蜇几下,不过是常事。他们自认为是熟知蜜蜂的行家,即使在这可怕的蜂鸣声中,仍对此坚信不疑。

现在大部分蜜蜂都冲进了树林追那四个家伙去了,足有三百多万只,无数片小小的翅膀的振颤声摇撼着树林。

——那几个家伙大概已昏死过去了吧。毫无疑问,他们肯定被蜇了四五百下乃至数千下。发怒的蜜蜂如重重卷来的波涛连续进攻,这是无法抵挡的。

再坚持一会儿,几分钟后,蜜蜂会从愤怒中平息下来,全部回到蜂巢。那时候再来收拾这四个家伙也不迟。即使他们没有昏死过来,大概也已奄奄一息了,勒死他们将不费吹灰之力。

岛田敬之和平泉公英已经杀掉,剩下的还有龙野长重、铃木清治、森本博文、家中正晴四人。真可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自动来送死。

是漂到萩市见岛仅剩下躯干的母亲的怨魂,还是沉入海底的幼小妹妹的怨魂把这四个家伙唤到了这儿?

“这是怎么回事!正幸,你听,声音有些奇怪……”玲子突然害怕地说。

情况发生了突变。

寒川正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惊天动地的三百多万只蜜蜂的振翅声远去了,速度很快,象是喷气式飞机从头顶掠过。

在寒川和玲子身边的蜜蜂也迅速飞去。

“奇怪,蜜蜂全跑了。”

玲子站起身来,她发现蜂群没有回蜂巢,而是带着巨大的嗡嗡声向东南方向飞去。

黑云在树林上空疾驰而过,让人觉得好象树林被风吹得向一边倒去。

“怎么回事?!蜜蜂为什么跑掉了?!”

玲子摘下了面罩。

“不要摘下面罩!”

寒川明白了情况突变的原因。

“是胡蜂!胡蜂袭来了。”

蜜蜂的天敌是胡蜂。胡蜂体长四公分,是一种食肉型凶猛的蜂。它的正式名称叫班胡蜂。胡蜂通常十五六只结为一群捕食蜜蜂。胡蜂袭击蜂巢,半天功夫就能吃掉五千只蜜蜂的幼虫。

保护同类本能意识较强的蜜蜂也抵不住胡蜂,硬拼的结果只能是被咬死。

胡蜂袭来,蜜蜂则弃巢而逃。于是,胡蜂便将幼虫和蜂王等所有留下的生命大嚼一通。

胡蜂是养蜂人的天敌。养蜂人每到放蜂地带,首先赶走胡蜂。寒川和玲子来到这里时,在附近搜索了一番,但没有发现胡蜂的蜂巢。

“来了!”

蜜蜂的振翅声逐渐远去,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另一种嗡嗡声。个头硕大,长着可怕黄腹的胡蜂发着响亮的振翅声袭向蜂箱。

“杀死它、杀死它!”

寒川叫起来。

这一群胡蜂有十几只,寒川的叫喊完全是下意识的。养蜂长大的寒川不能眼看着胡蜂袭击蜂巢。

此刻,他忘掉了那四个家伙,大概他以为那几个家伙已无力逃走了,过会儿再收拾也不迟。他抓起木板向胡蜂打过去。

“注意!”

胡蜂一旦遭到攻击理会猛烈反扑。它不同于蜜蜂,如果被它蜇了几处,成年人也会失去知觉,死亡率很高。

寒川杀死了几只想钻进蜂巢的胡蜂。

玲子也与胡蜂展开了激战。

“来了!开始进攻了!”

几只黄色的胡蜂向寒川袭去。有三只刚一落到身上就被打掉了,寒川已熟知怎样击退胡蜂。胡蜂一旦认准向谁进攻,蜂群便全体出动。直至剩下最后一只也不退阵。寒川只能杀到最后一只。

玲子喊叫了一声。

寒川一边扑打着胡蜂一边跑到玲子的身旁。

自从蜜蜂的嗡嗡声消失之后,黑泽拿下了蒙在头上的上衣,覆盖在树林上空的蜂云已不见了,留下了阳光照射下的树影。

黑泽好歹跪了起来,手已失去知觉,身上肿得硬邦邦的象根木棍。钻进衣服里的几只蜜蜂把脸蜇得仿佛沾上了肉丸子,两只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细线。神志处于朦胧状态。

他强睁开那只能睁开一条细缝的眼左右寻找着。只见其他三个人的脸也肿得没有人样了。

“快跑吧,不然寒川那家伙会袭击咱们的。”

黑泽脚步踉跄着要走。

“等,等一下!”

有人在身后叫。

“不想被杀掉的话,就是爬也得赶快走。”

黑泽没有回头。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如果遭到袭击,只能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他拖着笨重的身体,扶持着树干向前挪动着。他不时地感到阵阵晕眩。

抱住玲子的寒川正幸一时顾不上驱打胡蜂,胡蜂趁机而进。当寒川意识到眼前掠过一个黄色的东西时,左肩已开始感到疼痛。他用右手将胡蜂捏了下来,摔在地上,然后用脚碾碎。

然而,这些动作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肩部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疼得他拼命地挣扎。

玲子用力搬着树呻吟着。

“蜇哪儿了?”

“屁股。”

“快脱裤子。”

寒川捂者左肩部,跪在玲子的面前。玲子呻吟着脱下了劳动布裤子,紧身短裤也脱了下来。左臀部被胡蜂蜇得肿了起来。

寒川用双手挤住被蜇部位,把蜂针拔出之后,用嘴裹住伤口往外吸毒。这不过是一种精神安慰,一旦被蜇,什么法子也没有用。蜂蜇了人当即死亡,这就是所谓的死亡进攻。既然是死亡进攻,就必然给被蜇的人留下相应的痛苦。

白晰的臀部上一个桃红色的肿块膨胀起来。

“能走路吗?”

“不行。”

“进山去吧,这里不能久留。”

他们相互扶持着朝深山走去。寒川的左臂已经麻木,并正在向上半身扩散。如果这个时候遭到敌人袭击,根本无力反抗。敌人被蜜蜂蜇得大概正处于半死状态。估计一时还不会来搔扰,但还是小心为好。

然而,他们已经不能走出很远。

玲子发烧了,她的身子微微哆嗦着,不时发出呻吟声。

寒川也发烧了,浑身冷得直打寒噤。

他们在斜坡的一个低凹处坐下来。

“我冷。”

玲子趴在了地上。

“来,你趴在我的身上,体温也能取暖。”

寒川仰面躺下,玲子趴了上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只有玲子不时哼哼出颤抖的呻吟。

他们在想象着来偷袭的那四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也许是逃跑了,或者仍然昏死在那儿。难得四人一并前来,要不是被胡蜂蜇了,现在肯定已把他们绑在树上,宣布死刑之后,一个个地绞死。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毫不在乎给别人量重刑的家伙们知道处刑的份量。

这是一群对别人强加莫须有的罪名,而自己即使犯了杀人罪也百般遮掩搪塞的丑恶家伙。

“玲子,咱们把蜂扔了吧。”

寒川将嘴轻轻贴在玲子的耳旁说。

“不知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来的。我们必须从此与警察绝缘。”

放弃了养蜂,寒川和玲子就一无所有了。除了养蜂之外,他们不懂别的谋生之道,但现实逼着他们只能放弃。

“我听你的。”

“谢谢。光给你添麻烦。”

不能给玲子幸福,使寒川深感悲伤。如果放弃对杀母亲和妹妹的五名检事正和一名律师的复仇,就会使玲子太太平平地追赶着花期幸福地生活。

然而,他不能这样。他审视着决不放弃复仇的自己。少年时候的哀痛时时咬噬着他的心,杀害母亲和妹妹的仇恨从少年时起,就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灵中。他立志要为杀掉凶手而活着。这便是你,寒川。

自开始杀人至今,他没有过丝毫的动摇。只是使玲子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复仇之中,使他深感内疚。

第三章 第一节

五月二十八日。

查明在丝岛半岛的柑子岳采蜜的养蜂人是寒川正幸。

寒川正幸的原籍是东京都杉并区。现住所在东京都八王子市。

当天,清村一守从福冈直飞东京。

到达羽田矶场时已是晚上。

小雨濛濛如烟。

在候机大厅,一个中年男子迎上前来。

“喂,清村先生!”

“哦,正冈君!”

两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并肩走出候机大厅。

停车场上,一辆警视厅的遮面巡逻车等在那里。正冈乘上了司机席,清村坐在助手席上。

“九州一直是晴天吧。”

正冈打听道。

擦雨器在慢慢地划动。

“风和日丽。”

“这里从昨天开始天气阴沉。”

“我也同样很沉闷。”

清村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夜景。

正冈是清村在警视厅工作时的部下,现在在搜查二科工作,已晋升为警部。

“是因为检事正被杀而沉闷吗?”

“是的。”

他叼起了一根香烟。

“是件讨厌的案子。”

正冈谈了自己的感想。

“是啊。”

清村的眼睛显得暗淡无光。

兵库地检的森本博文至今去向不明,而家中正晴却在布下的监视网中不翼而飞。北海道地检的龙野长重入院了。被注意的四人当中,正常上班的只有北陆地检的铃木清治。

“关于寒川正幸的案子……”

正冈介绍起情况来。

清村曾要求他秘密地进行调查。过去清村要進捕的目标十有八九准确无误。正冈认为,他委托调查的寒川正幸肯定与一系列案子有关。

“其父寒川正则当时四十二岁,十六年前的八月五日午夜在家里上吊自杀。”

“是吗?”

清村的声音很低。

“听说寒川正则经营一家汽车配件厂。雇有二十余名职工,经营状况越来越差。但其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参与了股票买卖,结果上当,被迫走上绝路。”

“他自杀前后的家庭情况怎样?”

“自杀前一个星期,老婆和女儿到壹岐去了。老婆寒川冴子,三十六岁,女儿凉子四岁。此次娘俩外出旅行,好象是寒川已决定自杀,故意让她们去的。但不知为什么,把当时已年满十四岁的儿子正幸留在家里。”

汽车进入通向首都的高速公路。

“少年寒川半夜以后发现父亲上吊自杀。杉并警署的鉴定员于凌晨二时赶到现场。但是这里有些古怪。”

“……”

“老婆和孩子居然没有回来。当天中午,少年寒川已意识到了父亲自杀的原因,于是特往壹岐旅馆挂了电话,母亲说马上回来,但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回来。杉并警署应少年的请求,几天以后往壹岐警署打电话询问。壹岐警署了解了一下说母女俩好象已经离开了壹岐。”

“正式要求侦查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

“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提出这方面的要求。”

“是这样……”

映入挡风玻璃的烟火在跳跃。

“寒川的老婆好象没有别的亲戚。”

正冈警部接着讲道。

“双亲几年前相继去世,一个哥哥在大阪,当时因患癌症,正住院治疗,后来也死了。”

正冈的声音有些凄惨。

清村听着他的介绍,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寒川也没有多少亲戚。只在青森有一个叔叔。但他那个叔叔借口生病,听说连葬礼也没来参加,是个薄情人。”

“真是薄情。”

清村凝视着映在档风玻璃上的烟火。

“寒川家负有高额债务,因此连亲戚也怕沾边。邻居们传说,他老婆是不是知道了这种窘况,连家都不回了呢?据说,举行葬礼的第二天,要债的就来了。情况很复杂,越发使人感到奇怪。没有一人去关心母女俩的失踪,似乎就这样将她们忘掉了。真是叫人不可思议……”

“那么,后来少年的情况怎么样啦?”

“葬礼及其它后事听说都是寒川和他的好友操持的。”

“少年被一名工友领回了家。那个工友是个独身。但后来他也去世了,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死的。这么一来,少年后来的情况也就无从查起了。”

清村叹息般地应了一声。

“寒川正幸的现住所是八王子,但现在是别人住在那里,他的户口根本就没有往八王子市转。”

“……”

“也就是说,寒川正幸消失了。父亲自杀时,他刚刚十四岁,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他退了学,现在户口仍在杉并区。”

“你的介绍很有用。”

清村表示了谢意。

这基本与推想的一致。少年寒川得知父亲是自杀后,给在壹岐的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冴子让少年监管好家里,想尽快赶回来,但由于低气压接近,除了游艇海岭号以后,没有别的船开出壹岐。

——海岭号上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儿。

三十六岁的冴子和四岁的凉子从海岭号上被扔进了暴风雨下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究竟是为什么?

清村定睛凝视着挡风玻璃。雨刷器滑动的窗外,零零散散地闪烁着几点灯光,一切都渐趋模糊,都市在夜景中隐去了,出现了迎着暴风雨暴跳的玄海海面。

在咆哮翻腾的大海中,有冴子雪白的裸体,有幼小的凉子的裸体,两个裸体被汹涌的黑浪推拥着跌入深深的谷底。渐渐地,两人越离越远。

这是悲惨的别离。

母女俩的别离,充满了凄怆。

清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情景。

“是在追踪寒川正幸吗?”

正冈问。

“想见到他,打听一些事情。”

清村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杀人的是他?”

“不知道。”清村摇了摇头,“有件事情你帮个忙。”

“什么事?”

“你能把寒川正幸的事忘掉吗?”

“当然可以。”正冈马上答道,“我知道你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对清村来说,逮捕寒川正幸容易得很,只要向整个警署布置一下就行了。

——大概清村不想管这个案子吧?

正冈的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第三章 第二节

注入山形县寒河江市山形盆地的月布川上游的深山里,有个温泉疗养所。

这个疗养所地段偏远,没有路,车开不进去。去疗养的人得背着炊事用具和米上山。许多人打算长期住下去。

来客几乎都是老人。

唯有一对年轻的夫妇。

六月五日。

一大早,年轻的丈夫下山去了。

妻子无事可做。在公共食堂做好了饭吃过便出去散步了。

前面是朝日峰。它与小朝日岳、朝日岳、西朝日岳、龙门山相连。

峰峦的对面是新泻县。

上山的小道通向小朝日岳。

她开始攀登这座山。看上去她也就二十出头,相貌出众,四肢修长,身着牛仔服,臀部和乳房都高高地隆起,显示着青春的活力。

她不象是个登山者,倒象个女歌星,嘴里哼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她原本没有打算登山,脚上只穿了双凉鞋。

女人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一个中年男子。女人往上爬了一会才发现他,他不像是登山者,既没有背背囊,也没有冰镐,一身轻装,只有脚上的鞋还象那么回事。

女人坐在岩石上,想给那人让路,男人默不作声地上来了。

“早上好。”

女人施礼道。在山里无论遇到谁都首先问候,这是女人的习惯。

男人停下了脚步。

这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一副城里人的打扮,留着络腮胡,看上去有几分阴险。

“这不是高地玲子吗?”

男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听到这句话,女人迅速跑了起来,动作之快象条件反射一般。道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沿路跑将有被追上的可能,女人迅速地一拐进了原始森林。

森林里长满了齐腰荆条。

一进入森林,玲子便感到了自己的失策,这里根本跑不快。她焦急地向前跑,但密密麻麻的荆条阻遏着她。

男人追上来了。

“别追我……”

女人回过头发出一声惊呼。

男人一句话不说,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前胸衣襟,狠狠地抽打她的脸。几记重重的抽打声在树林中回响。

“你说,是高地玲子吗?”

“是的。”

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得不如实说。

男人满脸杀气。如果不跑的话,他也许认不出她,这么一跑,等于肯定了自己就是高地玲子。

“把你的两只手拿到前面来。”

男人取出了细细的铁丝。

“求求你,饶了我吧。”

“少啰嗦!”

男人又用力打了玲子一个耳光,力量太猛,玲子被打倒在地。

“知道了吗?没问你就别说话。不听话就杀了你。”

男人说着又朝玲子的乳房踹了一脚。

“知道了。”

“站起来!”

玲子站起来伸出了双手。男人想用铁丝将她绑起来。玲子狠狠地朝男人的手咬去,她用尽浑身的力气要把他的肉咬下来。

男人发出了低声的惨叫。

玲子朝男子的小腿用力猛踢一脚,调头就跑。

她的样子象跳舞似的,一跃便钻进了荆棘丛中。

玲子奋力拨开繁茂的荆条,顺手抄起一根干树枝。

她本来想逃,但凉鞋丢了。光着脚是跑不出原始森林的。

“杀了你!”

她竭尽全力地反抗。

“杀杀看。”

那男人毫不在乎地走近了她。

这人是黑泽义昭。

玲子抡起干树枝朝黑泽的头部打去。他没有躲闪,扬起左臂迎向枝杈。干树枝被折断了。

黑泽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玲子感到浑身无力无法抵抗,只能投降,任对方摆布。

“把手背过去。”

他的声音冷冷的。

玲子的双手被反绑在后面。

“你想杀了我吗?”

玲子颤抖地问。

“是要杀掉你,但得杀掉寒川之后。”

“你是什么人?是检事吗?是杀死正幸的母亲和妹妹的检事吗?”

“我是替检事办事的,马上就会把那些检事介绍给你。”

“你说,你为什么和那些坏人交朋友。”

“好啦,好啦,不要说啦。”黑泽取出胶布封住了玲子的嘴。

“走吧。”

玲子迈着脚步,感到末日即将来临。说不上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被杀死。寒川已杀了两名检事正,仇人们也要拼命了。她从一开始就担心自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会遭到仇人们采取这种方式的偷袭而被杀。

抓住玲子当诱饵,寒川肯定会豁出命来救援。

恐惧使她的两腿开始发抖。

男人没有让玲子走原路,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站住!”

走了大约有三十分钟,黑泽命令玲子停下来。

玲子看了一眼黑泽,他那灰暗的目光中闪烁着什么东西。

他解开了玲子的外衣和衬衣。玲子闭上了眼睛。现在,无论对方干什么,她都无力反抗了,只能任其所为。

既然绑架了她,就要凌辱她,这是一定的。玲子是引出寒川的诱饵。诱饵用完后,只能杀死。黑泽没有把玲子看作是一个人。对于一个注定要被杀死的女人,干什么都不多余,更何况黑泽根本就不相信女人。

既不把女人当人看,又不相信女人,那么只有满足性欲时才需要女人,仅此而已。

黑泽只玩有性感的女人。

玲子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黑泽觉得寒川是个愚蠢的人。他不该去杀那两个检正事。既便不动手杀,也有办法叫他们毁灭,可以步步紧追逼他们上吊自杀。丢了女人,自己也落到被杀的地步实在不值。对付恶人自有对付恶人的办法。

他这样想绝不是同情寒川,弱肉强食,就是这么回事。

原始森林里万籁俱寂,静得象是在死亡世界。

他忽又感到自己有些残忍。

他绑架了她。玲子是个诱饵,森本博文、家中正晴正在等着她。也许,铃木清治会偷偷地赶来。

他的眼前幻出三个人轮奸玲子的情景。

按亲缘关系,寒川是玲子的丈夫。黑泽感受到她被丈夫的仇人们蹂躏着,等待着被杀死的那一天的心情。

黑泽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感到进退两难。可以在这儿把玲子放走。把她放了,下山的话,良心上还过得去。最好再与家中断绝一切关系。

与家中和其他三名检事正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清村警视正正在侦查。关东地检特搜部也在侦查。万一杀害寒川夫妇的事败露,这些家伙的犯罪事实就会被全部揭露出来。到了那个时候,黑泽也逃避不了惩罚。

然而,现在抓到了玲子,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能将寒川杀掉。这么一来,他就把著名的律师和三名检事正的生杀予夺的大权捏在手中。

黑泽的心中没有正义感。在这儿把玲子放走,既不会避免世界上的犯罪,也不会根除悲惨的事情。

黑泽盯着似乎未曾遭到玷污的玲子,嚼碎了胸中涌起的一丝怜悯。

黑泽的信条是:命里注定要死的人,只能让他去死。

第三章 第三节

高地玲子的两手绑在身后,被押着往前走。她已停止了呜咽。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但她明白,她面临着不得不忍受蹂躏的命运。她将遭到把丈夫寒川正幸的母亲和幼小的妹妹投进暴风雨之下的汹涌波涛之中的男人们的凌辱。这种凌辱将持续许多天。

一落入对方手中便遭到强奸,她由此感到随之而来的蹂躏是不可避免的了。

正幸的所有仇人都在自己要被带往的地方。他们是已过中年的律师和检事正。一想到他们将在蹂躏自己的身体中得到快乐,她就深深地绝望了。

——原谅我,正幸。

玲子在心中喃喃道。

玩腻了然后被杀,正幸也将是同样的命运。他们抓到他以后,也许会叫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强奸,再慢慢地绞死他。

——正幸会来的。

这一点玲子最清楚。

玲子被抓走,寒川是不会漠然置之的。他会冒死而来。来的话就落入了圈套。玲子想,正幸最好还是别来。

走着走着,玲子想起了与寒川最初见面时的事情。

那时玲子七岁,在八王子与婶母住在一起,临近夏天的某日,父亲领回了一名少年。说是在九州萨摩半岛的顶头碰到的。父亲是个游动养蜂者。一天,遇到了这个少年。

这是个脸色阴沉的少年。

整整一天,少年在远处向父亲的帐篷这边望着,他默默地看着蜜蜂飞来飞去地采蜜。

父亲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极不善于交往。他学得一手中国古代拳术少林拳。尽管他的拳术高超,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他通过学习武术,还多少懂得些相术。父亲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死神的阴影。

于是,父亲时少年打了招呼。

少年说,他到萨摩半岛来是打算自杀。当他四处游逛着选择自杀的地方时,发现了菜籽地里成群结队的蜜蜂。在久久的眺望之中,他发现采了蜜的蜜蜂都朝着一定的方向飞去。

于是他身不由己的跟着蜜蜂来到了这里。

父亲问他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自杀。

少年回答说,父亲因经营破产而上吊自杀,母亲和妹妹好象被人杀害了。他还说,漂到荻市见岛岸边无头无腿的尸体确实是他母亲的躯体。

父亲遏止了他的自杀念头。

父亲问他想不想报仇。当时少年还不知道母亲和妹妹是被谁杀害的。少年只知道母女俩好象是搭乘了海岭号。

当踏上旅途去寻找母亲和妹妹的少年寒川得知母亲和妹妹惨死的消息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可以说,高地重吉那不能容人的狷介性格,决定了少年寒川的人生之路。

父亲对他说,必须报仇。唯有报仇才是对母亲和妹妹的难一的告慰。只有用自己的手亲自去报仇才是真正的告慰。

父亲边让少年帮助自己养蜂,边教他少林拳法,还帮他在外面打听杀死寒川母亲和妹妹的凶手。

不久,父亲便知道了令人心悸的事实真相。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决心不让寒川依赖法律去报仇。杀死母亲和妹妹的家伙们的手段太惨绝人寰了。诉诸法律报仇太便宜了他们。

愤怒的火在父亲的心中燃烧,也在寒川心中燃烧。

玲子第一次见到寒川时,他显得很忧郁,话语极少。但玲子却为能认识他而感到高兴,如同有了哥哥一样。秋冬时节,父亲把他领回了八王子的家里。父亲对玲子和少年从不偏爱谁。他常说,你们是兄妹,彼此要爱护。

寒川上到中学二年级时休学了。这时的玲子刚刚上小学。春天来了,父亲带着寒川为赶花期而向鹿儿岛县出发,她目送着他们走远之后,背着婶母哭了。中学毕业后,她一心想加入父亲和寒川的行列,继承养蜂业。

少年成长得很快。

每当过了夏季回来,他都有明显的变化。他的忧郁似乎与生俱来。至少当时的玲子是这样认为的。他的个头迅速增高。

尽管如此,少年每当见到玲子都面带笑容。玲子对少年那低垂着眼睑的羞怯的笑感到可爱,是上了中学以后。与少年结合的幻想从此在玲子心中萌生。

当中学毕业的玲子说要学习养蜂时,父亲的脸上满是困惑的表情。他没有掩饰能与女儿在一起生活的愉快,但养蜂毕竟不是女人干的活。追着花期旅行并不坏,然而过的却是流浪生活,很不稳定。然而玲子果断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玲子加入旅行行列时,寒川对玲子的态度已发生了变化,寒川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玲子敏感地意识到寒川的心中已孕育出爱的萌芽。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父亲对他们的结合犹豫不决。过了几年后,玲子才知道了父亲的想法。

两人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寒川心怀必须报仇的誓愿,父亲由此想到女儿将会不幸。

父亲临终前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玲子。

了解了寒川的悲惨命运之后,玲子并没有害怕,即便害怕,要改变自己的意愿也为时过晚了。

因为在玲子的眼中只有寒川,如同父亲一样。玲子对惨杀寒川的母亲和妹妹的家伙们怀有无比憎恶的心,决不能容忍那些以非人的手段残害别人,自己还满不在乎地活着的人。

寒川的仇就是自己的仇。

第二年的六月下旬,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没有墓地。

在一片荒野之中埋葬了父亲之后,晚上,玲子投入了寒川的怀抱。她不停地要求着寒川,寒川也热情地还报着。他们的激情充满了野性。为了遏止这种野性,他们忍受了几年的熬煎之苦。玲子对寒川的身体崇拜如神,寒川对玲子也是同样。

除了寒川之外,玲子从来没有想过别的男人。她觉得,寒川是上帝赐予她的。

然而现在死亡的魔爪却向寒川和自己伸来,当她想到自己的身体不是给寒川而将给那些仇人们享乐时,便感到无比悲痛。

玲子被带到了搭设在原始森林中的一个小帐篷里。

她辨不出帐篷处在什么方位,只知道离温泉浴场约有三四公里远。

附近有一条小溪,不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这里是人迹罕见的原始森林。

家中正晴和森本博文坐在帐篷里。

“干得真漂亮!黑泽君。”

家中看到玲子后,声音颤颤地说。

“她是高地重吉的女儿吗?”

“是的。”

黑泽点了点头。

“坐下,玲子!”家中凶狠地将玲子拉了过来,“你折腾得我们好苦哇。”

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面部肌肉抽搐着,怒气冲冲地瞪着两眼。

玲子默不作声。

“为了你们这一对,我们有多惨你知道吗?”

家中声嘶力竭地喊,用手重重地打了玲子一个耳光。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和你的丈夫已被判处死刑,让你们俩也尝尝我们受的苦头和惊吓。”

家中亢奋起来,一时难以平静。

“现在就去逮捕你的丈夫。抓到以后,立即进行审判。黑泽君本来是警察,由警察逮捕你们俩。这位现任检事正的森本对你们进行起诉,辩护律师由我来当。列出你们的种种罪状,怎么样,有意思吧?”

“谁是审判官呢?”

玲子鼓足勇气想挖苦他一下,然而她的声音毫无生气。

“审判官也由我们来当。好好地调查一下,就宣布对他们判决,怎么样,森本?”

家中得意洋洋地说。

“真有趣儿,我给你们判极刑。”

“剁成肉酱?”

家中尖声笑了起来。

“黑泽君,赶快行动吧,将那家伙引诱出来。”

家中突然止住了笑,盯着黑泽。

黑泽点头,随即出了帐蓬。

黑泽出去以后,家中和森本沉默了好一会儿。两人谁也不吭声,不祥地盯着玲子。

第三章 第四节

傍晚,寒川正幸从寒河江市回到温泉浴住所。

走到能看见温泉浴住所的地方,寒川停住了脚步。一中年男子正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望着他。寒川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寒川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

“这不是寒川君吗?”

那男人搭话道。

“你是谁?”

寒川停下脚步看了那人一眼。

“高地玲子在我们的手里。”

“……”

那男人的眼睛紧盯着寒川。

寒川不由打了个寒噤。

当那人问他是不是寒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你的老婆正在一个地方监禁着。那里有两个男人,就是你要收拾的家中和森本。大概现在正在轮奸你的老婆。”

“……”

“如果你不去,你的老婆就会遭到惨杀。”

“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象是从心底挤压出来的沉闷的呻吟。

“我叫黑泽,是他们雇来的。”

“我要杀了你?”

这以前,黑泽一直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寒川。

“杀掉我的话,你的老婆会怎样呢?”

黑泽说着往后退了两步。

寒川没有回答,只管一步步逼过去。他打算把黑泽打个半死,然后让他带路到监禁玲子的地方去。

黑泽继续往后退。此时,寒川摆出了类似空手拳的架式。黑泽尽管对少林拳法毫无所知,但他很自信,因为他受过使用刀枪的训练。

寒川跃起身来,一个立掌向黑泽的额头砍去,黑泽忙举左手迎着。尽管阻住了下击之势,但手腕上却感到一阵麻木,不由得两腿发软。

第二拳击中了黑泽的腹部。这时黑泽一把抓住了寒川的前胸衣襟,黑泽已经神志恍惚,但抓住衣襟的手却没有松开。他转动身体,打算把寒川背过去。

然而,黑泽已没有还手之力,两人纠缠着一起摔倒在地。倒地时,黑泽的右臂勒住了寒川的脖子。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手腕上。

黑泽暗想,就在这儿勒死他,案子也就完事了。不过,还是捆着带回去交给家中和森本好。

然而,他只能这么想想了。寒川一掌劈在他的额上,他顿时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黑泽醒过来的时候,两手已被反绑在身后。

“说,玲子被监禁在什么地方?”

寒川用鞋尖猛踢黑泽的腹部。

“你杀了我又能怎样?”

黑泽虽然败在寒川的手下,但他的自尊心还在,他不能被绑着将寒川带到那儿。

“你小子想死?”

“我并不想死,但你甭想让我带你去。”

“我非让你带路不可。”

寒川拾起了小孩脑袋般大的石头。

“把两手伸到岩石上,砸碎你的骨头,这样你就会带路了吧。”

寒川已愤怒得面无血色。他恨不得把黑泽宰了。他猜想,玲子定是被这个家伙绑架走的。凭家中和森本是抓不到玲子的。他说这两个家伙正在轮奸玲子,这个小子肯定也强奸了她。

寒川似乎看到了玲子被绑着遭受凌辱的情景。他曾发誓与仇人不共戴天。玲子是在被杀害了母亲和妹妹的仇人们残酷的蹂躏着。

“伸出来!你伸不伸!”

寒川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好吧。”

黑泽将绑着的双手伸到了岩石上,他豁出去了。

“宁肯手被砸碎也不带路吗?”

寒川将石头举过了头顶。

“就是杀了,也别想让我给你带路。”

黑泽闭上了眼睛,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寒川正幸将举起的石头停留在空中。

黑泽的额头继续渗着冷汗。他双目紧闭,显示出毫不动摇的决心。这不是寻常的决心,是拼一死的决心。

寒川的嘴唇干燥欲裂。

仇人们确实感到了处境的不妙。当初五个检事正和一个律师哪怕有一点这种感觉也不会发生那件惨事。这种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他们当时还有一点理智,想到血债要用血来偿的话,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就不会被扔进狂涛怒吼的玄海之中。

他们为了隐瞒罪恶而将母亲和妹妹扔进大海,而且为了灭口,还杀害了两名水手。

现在,他们已被逼得走投无路,象无头的苍蝇发狂般地四处乱撞。

寒川有些犹豫了。他觉得不能砸碎黑泽的手。

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被捕的玲子正被捆绑着遭受残忍的玩弄。如果被捕的是寒川自己,肯定已被毫不留情地打死或绞死了。

不能饶恕糟踏过玲子的家伙。

寒川奋力将石头砸了下去。

黑泽一下跳了起来,一声没哼。当他落下来时,已经失去了知觉。

寒川呆呆地看着他,把目光转向了手里的石头。上面粘着血糊糊的皮肉。

他慌忙扔掉手中的石头,弯下腰为黑泽松了绑。黑泽的两手被砸得很惨,骨头碎了,流着血。

寒川赶紧勒住他的腕止血。

黑泽恢复了知觉。他象得了疟疾一般脸颊抽搐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流出血来。黑泽吐出口中的血,血里带着象是咬碎的牙齿。

“你还不带路吗?”

寒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杀死我吧!”

黑泽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么?”

寒川不想再折磨他。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

“你失败了。”

剧烈的疼痛使黑泽抖动着,以致话也说不清了。

“我要下山去治手,在这以前,我是什么情况也不会说的。那样,你的老婆就会继续被监禁下去。”

“……”

“如果你不同意,那么就在这儿把我杀了吧。”

“好吧,我等你,我在温泉浴住所等你。”

只能这样了。寒川丢下黑泽走了。

暮色降临,两侧的原始森林灰濛濛的。

寒川走着走着落下泪来。他一想起被监禁的玲子便悲愤得心如刀绞。她明知寒川肩负着必须复仇的使命,却把爱给了他。为此,她不向往城市生活,中学一毕业就开始了养蜂的生涯。对寒川来说,她是唯一的希望,只秦与玲子在一起,任何酸甜苦辣都能经受得住。而眼下,玲子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心急如焚。

那些家伙是不会放回玲子的。只有杀了他们,才可能救回玲子。然而,这群家伙是一群魔鬼。如果寒川去进攻,他们也许会将玲子扒光,用绳子套着她的脖子吊在树上等着,必须做好应付的准备。

——不报仇就好啦。

他感到后悔莫及。如果将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话,就会使玲子幸福的。即使跟着花期旅行养蜂,两人在适当的时候,也会建立起一个美满的小家庭。自己为什么只想着为死人报仇,而没能让活着的玲子更幸福呢?

寒川泪流满面。

第三章 第五节

天下着雨。这是一场梅雨,小雨锁着朝日山群峰,越发加重了阴郁的气氛。

寒川在温泉浴住所,望着窗外依山流过的低低的雨云。

今天是六月十五日。十天过去了。十天来没有任何人来与寒川联系,似乎一切都远离寒川而去。他望着漂流的雨云,觉得这个地球上只剩下了他自己,别人都外出旅行去了。

——玲子。

寒川不时地低声呼唤着玲子的名字。然而,越是呼唤越感到孤独。他越来越感到玲子再也不会回来了。玲子肯定被杀害了,在遭到百般凌辱之后被杀害了。对那伙人来说,没有叫玲子活下去的必要。监禁着她不过是让寒川挂念着以实现他们的目的。

寒川的心比擦山而过的高山寒流还冷。不堪忍受的寂寞感咬噬着他。在这要把自己的心变成一块石头的无边寂寞中,他诅咒自己的轻率大意,深深地忏悔着。

他觉得不该砸烂黑泽的手。那时逞一时之怒砸了下去。却果再忍一忍,或者救出玲子,或者自己被杀,当天便会见出分晓。哪怕是被杀了,也比现在这样沉浸在悲怆之中受折磨要强。

黑泽上山去镇上治手。伤很重,至少需要半个月或一个月的时间。治愈之前他绝不会来的。

寒川觉得玲子被杀死埋在这梅雨笼罩下的什么地方,时而又觉得她仍被监禁着任人玩弄。他仿佛看到了家中和森本正在轮换着揉搓玲子的情景。无处发泄的愤怒在寒川的胸中积聚,越来越浓烈,似乎即将爆炸。

“寒川君在吗?”门外有人喊。

“在,请进。”

是温泉经理。

“从镇上回来的路上,有人叫我捎给你一封信。”

经理的年龄五十出头,瘦得象只白鹭。他把信递给了寒川。

“谢谢。”

信封上写着:寒川正幸亲启。他回到窗前打开了信。

里面有一张用圆珠笔画的地图,图的旁边写着小字:“明天中午来图中标明的地方。”

寒川望着地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从温泉浴住所到那个地方的路线。

明天中午?

寒川自语道。

当他想到等待已久的决斗即将来临的时候,不由得掠过一阵战栗,是黑泽的伤好了?不,寒川否定了这种猜测。这才过了十天,他的手能管用还得更长一段时间。他断定黑泽伤没好就出来了。

敌人也等不下去了。他们担心照此耽搁下去,寒川会认为玲子已被杀掉而消声匿迹。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寒川的视线又回到远处的山上。起风了。绕在峰腰的雨云疾驰而过。

他想,敌人也许会用枪来对付自己。他知道黑泽的手还不顶用,剩下家中和森本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或许他们从什么地方搞到了手枪或者猎枪?或者是除了黑泽之外又雇来了杀手?

他的目光又落在地图上。

关于玲子只字未提,光从那短短的文字中无法推测出玲子是否还活着。

——去了就知道了。

寒川对自己说。

不管敌人准备了枪也好,还是另雇了杀手也好,必须去一趟。寒川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突然,他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第二天皁晨,霪雨难得地停了。

寒川正幸早早地上了路,因为到指定地点并不近。

寒川手持一根椎木棒,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他不知道这武器是否能用得上。如果他们打算用活着的玲子威胁他,即便带着枪,也没有用。

寒川没有考虑任何对象,因为人质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不论怎么考虑也是徒劳的。

他沿着月布川而下。指定地点在月布川一条支流上行二公里的地方。

十点过后,寒川抵达了那条支流。再往上走几乎没有路了。河水因连日下雨而上涨,他沿着河边象是伐木人走出的小道向上跋涉着。

指定地点是个宽阔的岩石滩。

中午时分,寒川来到了这里。这是个大杀风景的地方,岩石光秃秃的。寒川环视了一下四周,岩石凹凸不平,阻住了他的视线,在能见到的范围内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微风习习,寒川站在轻风拂动之中。

过了一会儿,岩石滩中现出一个人影。那人缓慢地走了过来。

寒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人走到近处停下脚步。

“你来了。”

来者是黑泽,两手缠着绷带。

“是的。”寒川点了点头,“玲子在什么地方?”

“带来了。”

黑泽目光冷冷地盯着寒川。

“带我去见她。”

“去之前,有句话要说。”

“请说。”

“你做好了死的打算?”

“……”

“我们为了杀你才叫你来的。当玲子被当作人质抓在我们手中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决定了。既然斗败了,只有死路一条。想从这里把玲子抢走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想把此事拖得太久,如果你没有做好死的准备就回去好了。只要你回去,我们就杀掉玲子。”

“……”

“要是我的话,就丢下女人回去。女人有的是,而生命只有一条,那女人被杀,反而会加强你复仇的意志。当然,你做不到这一点。离了那个女人你就活不了。这正是你的弱点。那就和你的玲子一起去死吧。我们将负责把你们两个埋在一起。你已经杀死了两个人,没什么可遗憾的。”

“带路吧?”

“我想听听你做何打算。”

“如有必要,死也无妨。能不能以我的死换来玲子的自由?”

寒川恨不得用椎木棍将黑泽敲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可不行。”黑泽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打算和她一起死,那就回去。你和玲子都得死,放掉了玲子,就等于把我们自己推向死亡。”

“走哪条路由你良己选择。玲子就站在悬崖上面,她的脖子上套着绳子,只要往前一推就行了,森本就站在她的身旁。你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救她的。如果我们手中有枪,不用费事就可以打死你,遗憾的是没有枪,所以只能如此。”

黑泽伸出了他那绑着绷带的手给寒川看。

“不能和你搏斗了,因此我们决定要求你去死,同意与否随你的便。森本和家中是非杀掉你不可的。我当然不象他们那么恨你,所以跟你说,没有打算死的话就回去,但必须舍掉玲子。”

他那冷酷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寒川。

“明白了,我去死,带我去吧。”

寒川扔掉了手中的木棒。

玲子站在无法营救的悬崖边上,黑泽的话也许是事实。如果就此返回,玲子就会被杀,斗一斗吧。如果豁出去让他们把玲子推下悬崖,也许能杀掉黑泽,家中和森本。

是用玲子的生命换那三个家伙的命?还是丢下玲子,任她被杀?或者和玲子一起被杀?寒川必须从中选择出一条路。

黑泽迈动了脚步。

寒川跟在后面。

岩石滩荒凉得如死亡世界,巨大的磐石相互交错着,黑泽默默地走着。

一会儿,悬崖出现在眼前,高约二十米,是座斧劈刀削般的绝壁。一丝不挂的玲子站在崖上,她的手和脚全都被绑着,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绳头拴在悬崖边一棵老松树的枝叉上。

玲子身后站着一个人,象是森本博文。

寒川停了下来。

——玲子!

寒川没有喊出声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玲子那惨不忍睹的身影,他的腿开始哆嗦起来,他看着看着似乎觉得大地在摇动。

在云天的衬托下,玲子的裸体显得更加洁白,他感到玲子马上会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她惊呼着,跌落到一半又被绳子拖着吊上岸顶的可怕情景在寒川的脑际闪过。

“寒川正幸?”

悬崖上传来了森本的声音。

“你跪在那儿。跪下来束手就擒,不然的话,就把玲子推下去。”

森本做出推玲子的姿势,把手放在玲子的腰上。

寒川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无法阻止森本的行动,只要森本轻轻一推,玲子就会直跌下去。

如果任他们杀死玲子,就是想杀这三个人,此刻也追不上森本。家中不知藏在什么地方,还未见到他的人影,结果能杀掉的只有黑泽。

“下来?”寒川喊道,“把玲子带到这里,我们一起死……”

不必想了,只有死路一条。不能让玲子一个人死,不能看着她这个样子被人杀死。没有玲子,他就再也没有信心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正象黑泽所说的那样,自从玲子被绑架,这场暗斗就已经有了定局。

败者受刑,这是搏斗的规矩。

“看来你已做好死的准备。”

黑泽从衣袋里掏出了铁丝。

“同意死,但要让我们死在一起。”

寒川用充血的眼睛盯着悬崖顶上,没有丝毫的惧意。他唯有一个念头,只要与玲子死在一起,死就死吧。两人可以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旅行。

“好吧。你们抱在一起也可以。就用抱在一起的姿势死吧。把两手背到后面去!”

寒川点了点头。他死死地盯着悬崖顶上的玲子。

——死吧,玲子,一起死吧。

寒川在心里呼喊着。

这时,他觉得身后有动静。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是家中从巨大的磐石后面绕了出来,站在他的近旁。

只见家中手持拉圆的弓,脸扭歪着,没有打算按他的要求办。

“说话要……”

他想说说话要算数,但没等说出来,箭已射中他的左胸部,正中肩窝之间,他顿时呼吸困难起来。

“上!”

家中吼叫着。

寒川跪倒在地上,用右手拔出箭头。这时,家中又搭上了一支箭,他的手发抖,怎么也弄不好。

寒川拾起一块石头,踉跄着站立起来。

“宰了你!”

他朝家中扑过去。

“畦!”

家中吓得惊叫一声丢掉没有上好的弓箭,好似身后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仓皇逃窜。

寒川紧追其后。但由于呼吸困难,跑不动了,速度明显减了下来,还没有走得快,尽管如此,他仍坚持着追。不管到什么地方也要抓到他,手臂无力,就用牙咬死他。

黑泽望着他们。

家中在岩石滩上发疯般地跑,追赶着的寒川步履蹒跚。

黑泽没有动。追也没有用,因为他的两手不管用。即便两手没伤,他也不打算去追。寒川已决定要死,本来可以让他们夫妇抱在一起安安静静地杀死他们,可家中却要偷袭。

寒川执着地追赶着。

寒川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杀死家中,除此以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玲子也许被推下了悬崖。毫无办法了,不久,自己也会死的。至少趁着还有一口气,哪怕只杀死家中一个也行。

寒川的腿脚已不听使唤。家中穿过几方巨石,转眼不见了。

——跑到哪儿也要追上你。

把弓箭拾来,能射就射他。射中肚子也好,心脏也好,他拼命地追着,咬着牙,一直要追上,掐断家中的喉管。

他想到了死。

好象有人在什么地方喊他。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幻觉。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身上流着粘糊糊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汗。每迈出一步都感到非常艰难。

渐渐地,他的眼前暗下去,用手去揉眼睛也没有用,神志也变得恍惚起来。

他感到也许真的要死了。

——玲子。

他在心中喊了一声。

他挣扎着往前跑,突然跪倒在地。他的右腿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那感觉就象是被刀之类的东西砍中了。他用手一摸是箭,箭深深地射了进去。

他慢慢地转着头。

家中的脸象个小鬼似的抽搐着,正慌忙地往弓上上箭。

“快死吧,你这个杀人犯!”

家中龇牙咧嘴地吼叫着。

“杀死你。”

寒川没去拔腿上的箭,他拖着带箭的腿爬上旁边的磐石站起来。他的眼前一片昏暗。

家中焦灼不安。寒川的前胸被鲜血染红了。大腿也被染红了。然而,他仍然活着。家中觉得他是个射不死的怪物,惊恐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家中又搭上了一支箭。

距离不过几米。他瞄准了寒川的胸部,弓弦响了,箭射偏了,擦过岩石,碰了一下寒川的额头。

寒川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身体摇晃着,一脚蹬空,跌了下去。

家中跑了过来。

下面是个陡坡,寒川滚了下去。再往上是河,集聚了雨水的湍流打着旋儿流下去。

污浊的河水吞没了寒川。

家书往下看了一会儿。

“终于将这家伙干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再不好对付,也该死了吧,即便落水前他还活着,也会被水溺死。

——狗东西。

家中嘟哝着。

黑泽走了过来,他俯视着流水。

“死了吗?”

过了一会,他问道。

“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

“还是找一下的好。万一活过来,也许会变成不死的怪物。”

“你别吓唬人。”

家中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箭便顺手扔了。

“不能找尸体了,被人发现,我们就遭了。快下山吧。”

他们已来不及去查寻尸体了。

“我无所谓。”

“那女的怎么处置?”

“随你的便吧。”

“在查清那家伙死活之前,先让她活着怎么样?”

家中回过头向悬崖顶望去。

她那白晳的裸体浮在密云之中十分诱人,家中思考着是杀了好还是留着好。他觉得如果有地方监禁,似乎还是留下来好。这样,不仅可以随时玩弄那个年轻的肉体,而且万一寒川活过来,还可再次将她作人质。

——养起来,让她当奴隶。

他想这样也好。

第三章 第六节

六月十七日,寒河江医院收留了一名失去记忆的男子。

六月十六日傍晚,当地人发现,在月布川江中漂浮的流木上挂着一个人。

人们把这人捞了上来,他已经死去,心脏停止了跳动,象是刚刚死的。他的运气不坏,恰巧赶上巡回医生来到此村。医生赶紧进行人工呼吸,那人竟苏醒了。经过一番应急抢救之后,于次日早晨送到了寒河江。箭头断在左胸和右大腿里,需要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左胸的箭头险些刺中心脏,大腿上的伤没什么危险。

问题是患者失去了记忆。

自己是谁?怎样落入月布川的?对所有这一切,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由于是被箭所伤,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只得去侦查了。

侦查工作只进行了两天便结束了。

警察沿着月布川沿岸调查了所有的村庄,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的线索。

这负伤的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

他神情暗淡,在病房里整日望着顶棚。

他呆呆地望着,好象顶棚的缝隙中藏着他遗失的过去。

神经科医生来进行诊断,不论问什么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没有。

他的伤好得很快。住院后的第四天开始可以动弹了,但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床位。护士和医生问话时,他也能回答了。是东京口音,但口齿含糊,只会说“是”、“不”、“不知道”。

这个人没有钱,不知是本来就没有带钱呢,还是在河里漂流时弄丢了。总之,身上分文没有。

医院感到很为难,因为无处去催要医疗费。

经与福利办事处联系,最后决定为他治好伤后,可以帮助医院买医疗设施。

记者拍摄了他的照片;通过报纸向全国散发,但没有任何反响。

这人像是石头缝中鏰出来的。

入院第五天。

一位已过中年的男子来探望失去记忆的人。来访者登记的名字是铃木良作。

铃木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患者的病房。

“你可走路吗?”

铃木问。

“可以”,对方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到屋顶上走走好吗?正好雨过天晴。”

“好”。

患者动作缓慢地下了床,好象丢了魂似的,手足无措。

他沿着楼梯慢慢向上爬。

高而胖的铃木跟在后面。

“吸烟吗?”

铃木向靠在屋顶栏杆上的患者递去一支烟。他看了一会儿香烟,踌躇地接了过去。点上吸了二三口,突然趴在铁丝网上。

他脸色铁青。

“怎么,你头晕吗?”

“是的。”

患者顺铁丝网蹲了下来。

“隔段时间不吸烟就这样,因为你在丧失记忆之前是抽烟的。”

“好象是。”

患者蹲着回答道。

“你的伤已治好了吗?”

‘“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

铃木点点头闭上了嘴。

他默默地俯视着这个长时间蹲着不动的人。

患者似乎不耐烦被他这样看下去,扬起了头。

他随随便便地张开了嘴。

“站起来,寒川正幸。”

铃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直叩患者的心扉。

男子的嘴一下子闭了起来。

“我是鹿儿岛县警的清村一守,你的戏该收场了。”

寒川默默地仰视着清村。

“你在枝折峰遭到家中、森本以及他们雇佣的杀手的袭击,丢掉蜂箱而去向不明。”

“……”

“有人得知你隐藏在月布川上游便袭击了你。你是与高地玲子在一起的,玲子被杀了吗?”

“大概是……”

寒川站起身来。

他曾在新闻报道中听到过鹿儿岛县警刑事局长清村警视正这个人。既然被他发现了,就逃不掉了。

他后悔没有在伤口治愈之前逃离医院。

“袭击你的人是谁?”

“在枝折峰是家中正晴、森本博文、铃木清治三人,另外家中雇的调查员黑泽也和他们在一起。”

“是吗,北陆地检的铃木也……”

“在月布川上游是家中,森本、黑泽三人。在温泉浴住所躲藏期间,玲子她……”

不能再隐瞒了。这并不是说要坦白杀死二名检事正的罪行,而是要控诉家中、森本、黑泽三人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们把玲子杀掉了,那么就犯了杀人罪,即使没有杀死,也可以给他们定上绑架、监禁、强奸、杀人未遂等罪名。

不仅仅是这三个人,还有北海道地检的龙野长重以及铃木清治,他要向全社会揭露十六年前他们在海岭号上肆无忌惮地杀人罪恶行径。

他下定了决心。于是,毫无保留地向清村详细讲述了从温泉浴住所玲子被绑架以来的情况。

“是暗斗呵……”

清村听完了之后,简短地感慨道。

“岛田敬之和平泉公英是我杀的。”

在介绍情况之前,寒川就承认了。

“我知道了。”

清村叼起一枝烟。

他向遥远的山峦望去。

他有一种类似虚脱的感觉。在寒川正幸被列为搜捕对象之前,他就有过预感。他想到,在逮捕寒川的时候会感到空虚。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为了寻找母亲和妹妹,到过壹岐,还到过萩市的见岛。

当他知道仅剩下胴体漂流而来的尸体就是母亲之后,献上了花草便回去了。

清村查清了这个少年就是移动养蜂人寒川正幸的时候,这个案子就在他心中一清二楚。现在只不过是处理阶段。

尽管如此,清村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家中和森本的回击方式如同禽兽,简直与他们检事正和律师的身份毫不相称。

为了能除掉敌人,把他年轻的妻子监禁起来,百般的凌辱之后还要赤裸地绞死她。

寒川豁出了一切,只要求与妻子死在一起,还要遭到暗算。不难想象家中一伙的丑恶嘴脸。真是太凶残了。

清村不明白,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凶残。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权利。别人的性命当然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有时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杀人。问题是采取何种方式去杀人。

清村将视线从远山移向寒川。

“你装作失去记忆,是为了伤治好后再去杀家中和森本吗?”

“是的。”

寒川的眼中充满着异样的光,他看着清村。

“我对不起玲子,对不起玲子啊……”

寒川哭了起来。

“你的母亲和妹妹为什么被杀?”

清村一守待寒川正幸哭泣声止住后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十六年前的八月五日,海岭号从壹岐乡浦港起航,驶向低气压临近的狂暴的玄海。

当时,寒川的三十六岁的母亲冴子和四岁的妹妹凉子搭乘了这条船。

在那条船上发生的事导致了十六年后的今天演出的这场血腥的搏斗。

阅历较深而且经验丰富的五名检事和一名律师究竟干了什么?是什么促发了他们必须杀害母女俩的杀机?

清村的目光转向了远山。

“是遇难。”

寒川靠在铁丝网状的栏杆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天空。

“遇难?这么说海岭号遇难了?”

“据说是差一点遇难。”

寒川仍然望着天空回答道。

“是谁,怎样调查到这个情况的?”

“义父。高地从海岭号船员广田隆吉那里了解到的。”

“……”

“据说离开壹岐以后,不知为什么,海岭号的发动机和无线电几乎同时出了故障。”

不难设想,这些事故是五名检事正和一名律师催得太急造成的。

死的恐怖使他们发了疯。

平时,玄海的风浪就很大,在暴风雨之下,越发使它暴跳如雷。

第三章 第七节

下午时分,海岭号从壹岐起航。太阳快落山时发动机停止了转动。眼前,白色的暴雨遮蔽了一切。大雨横泻,敲击着海面。

海岭号被巨浪颠簸着。

看来翻船已不可避免。

此时,家中正晴在掌舵。他虽然有船的驾驶证,但技术并不娴熟。平时倒还能凑合过去,但在发动机熄火,大事故即将临头的紧急情况下,他就懵了。

船最怕横浪和余流的袭击,船头对着浪涛就不容易翻船,这是行船的大原则。

家中与其说忘记了这一条,不如说是没有经验。

他丢下舵,气急败坏地骂起机师广田和信号员三根洋介来。

此时,海岭号受横浪的冲击已倾斜了。

船舷在黑暗的波涛中时沉时浮。

船上的人都面无人色。每当船舷沉入惊涛时,都以为完了,再也不会浮出海面了。

船被拥上浪尖时高得吓人,落入浪谷时,四周是一片可怖的黑水,叫人觉得两旁的海水把船一挤,一切就都完了。

现在,即使船体浮上海面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发动机停止了转动。

只能等着翻船了。

太阳落山后,黑暗的海面上,只剩下雨水激起的白色飞沫,雨帷摆来摆去。

暴风撕扯着船体,风声轰轰作响,象是地狱来招魂一般。

机师广田最先提出,当船失去推进力时,可用浮锚保持船体的平衡。必须抛锚,并将桅杆砍断与帆布一起拴在上面。

由于船被强风和浪涛推拥着漂移,所以投下的浮锚就具有刹车作用,如果将拴浮锚的绳子系在船首,那么船就能垂直于滚滚而来的排浪。

然而,来不及砍断桅杆了。

三根和广田把救命绳索拴在腰间爬到船头,只系上帆布就将浮锚抛了下去。

锚纲迅速伸开,转眼间就绷成了一条直线。锚纲消失在黑色的波涛之中,浮锚没有下沉,漂浮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暴风和巨浪显示出了它的力量的强大。

海岭号的船头终于耸立在波涛之上。

大家对船体能否经受得住接踵而来的浪涛的提心,总算放下了许多。

然而,只此还不能说有了一线生机。暴风雨越来越凶猛。能坚持多久还无法预料。假如暴风雨强一级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暴风雨确实在加强着。

低气压中心越来越近。

如果发动机正常则另当别论,而眼下获救的可能性不大。

广田隆吉发愤地修理着发动机。

三根洋介不再修理无线电,掌起了舵。

其余六人在船舱内避难。

寒川冴子和凉子和他们在一起。

家中正晴最先饮起威士忌来,死的恐怖在船舱里漂荡。如果没有酒壮胆,必会发疯无疑。

四岁的凉子因恐惧而张嘴大哭。她吐了又哭,哭了又吐。

船轮外面一片黑暗,暴风雨狂性大发。

家中嘴对酒瓶,大口喝着威士忌,好象只有酒才能把他从铁箍般勒得越来越紧的死的恐惧中解救出来。

船上的人在暴风雨的肆虐中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家中一气喝了个半醉,他用狂态的眼睛盯着凉子。

“安静点……你这个死鬼……”

他骂了一句哭叫着的凉子。

看到家中的凶相,凉子哭得更厉害了,冴子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惊悚失措的冴子脸色惨白。这是为悲伤所渗透的惨白。

暴风雨增加了强度,轰响撕扯声更为凄厉,船体发出可怕的轧轧声。

每个人都在担心连接浮锚的纲绳被拉断之后的可怕后果。海岭号会被恶浪吞没,穿上救生衣也无济于事。

家中转眼间喝光了一瓶威士忌。

其他五人也同样。他们想尽快使恐怖麻醉下去。

他们尽管灌了酒,但因恐惧而变形的脸却仍然如故,酒精反而使他们渗满绝望的眼睛里燃烧起疯狂的火焰。

船体发出了异常的声响,好象是撞到礁石或什么别的东西上的声音。似乎是撞了水中漂浮的木头。

这声音使凉子再度发出大声的惊叫。

“安静!”

平泉公英刺耳地吼道。

“不要大声喊了。”

冴子也发出了尖厉的声音。

“你说什么?!就是因为你带着死神乘船才弄成这种样子……”

家中猛敲桌子。她们恳求搭乘时,她曾说明了必须赶回去的原因。

“你胡说!你们都是胆小鬼!”

冴子也因恐惧而处于半疯狂状态。

“是男子汉的话,你们应该让妇女和孩子穿上救生衣……”

救生衣只有原乘员的份,冴子和凉子是没有的。仅有的那些救生衣都被那几个男人穿上了。

“有意见的话,下船好了。”

森本博文狠狠地踢了冴子一脚。

凉子偎在冴子的身上,哆嗦着哭起来。

这时,广田跑了进来。

“船撞上漂流物,船底漏水了!”

“为什么让它漏水!发动机怎么样了!这全是你的责任。”

家中吼叫着,将剩余的酒一口吞下去。

他们几个都灌进了一瓶威士忌。

“混帐东西!”

铃木清治瞪着发抖的凉子。

如果开始渗水,水越集越多,船会很快失去平衡而沉没,但又无法堵住。

死期到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只有凉子在哭。

暴风雨无情地抽打着船,电灯越来越暗。

铃木清治坐在寒川冴子的身旁。

他突然从冴子怀里把凉子拉了过来,用力地打呼喊者的凉子的脸,然后把她扔在地板上。

“再不老实,就把你扔到海里去!”

铃木因死的恐惧而发狂了。酒精没能把恐怖镇压下去,只不过引发了他的狂性。他的手抓住哭叫着的凉子扔了出去。凉子撞在舱壁上落下来,不动了。

冴子扑向铃木。

“杀人犯!”

铃木将扑向他的冴子打倒在地,冴子爬起来向铃木的手咬去,她什么也不说,只有保护孩子的母亲的本能在支持着她。

“臭娘们!”铃木把冴子按倒在地。“你想找死!”

这是一个阴森森的恶鬼的世界。在暴风雨肆虐的海面颠簸的船中,因死的恐怖而发疯的男人正要强奸昏迷的妇女。

没人去管一动不动的凉子,几双闪着异样目光的眼睛都盯着冴子。船舱里的兽行开始了。

铃木首先以暴力糟踏了冴子,铃木之后是家中,接着是平泉,然后是森本。岛田和龙野在施暴者们的威逼诱惑下,一起参与了轮奸的勾当,连广田和三根也在家中的催促下相继凌辱了冴子。

在长时间地对冴子进行惨无人性的蹂躏之后铃木把冴子拖起来。这时广田才知道冴子已精神失常了。她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笑,目光已经散乱了。

“大家都来!”家中说,“把小孩,还有这个女人,都扔下海去。”

广田在扔凉子的那个组。四个人各拉着一条胳膊或腿。原以为死了的凉子还活着,仍在呼吸。

“扔!”

不知谁喊了一声。凉子那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入波涛之中,消失了。

另一组把冴子扔下去,白色的身体,落进黑色的惊涛之中,随即不见了。

大雨滂沱,掩盖了一切。

第三章 第八节

“母亲和妹妹活活地被扔进了大海。”

寒川正幸讲述完之后垂下了头。

“……”

清村一守默然无语。

他遥望着山巅。山巅消失了,浮现出一片黑色的海水。他看见巨浪将四岁的幼女和她的母亲卷入了海里。

他还看见了把活人扔进海时那几个邪恶之徒的嘴脸。

他久久地望着这幅幻景。

“那么,海岭号是怎么回来了的呢?”

他没有转头,问道。

“把母亲和妹妹扔进海里以后,广田试着开发动机,发动机居然奇迹般地发动起来了。这些家伙说,这是因为把女人扔进了大海,才平息了海神的愤怒。他们因此而非常高兴。”

“海神的愤怒……”

清村转向寒川。

“出院后你能走路吗?”

“问题不大。”

“关东地检特搜部行动起来了,也许不久就会到这里。”

“……”

“拿着这个去吧。”

他交给寒川几张一万日元的钞票。

“你让我往哪里去?”

“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我不是被捕了吗?”

“我是以铃木良作的名宇与你见面的。”

“……”

“你一定要把你的妻子救出来。”

清村走了。

寒川目送着他。清村的身影消失了,他还呆呆地向那边望着。

六月二十二日。

清村一守回到了鹿儿岛县警。

临近傍晚,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关东地检特搜部的吉宗弓夫。

“昨天,到福冈县警拜访了联合搜查本部,听说你退居在这儿。”

“是的。”清村点了点头,“刑事局长的戏闭幕了。”

“这个幕会不会再次拉开呢?”

吉宗盯着清村的目光异常犀利。

“大概会吧。”

“原来如此。”

吉宗取出了香烟。

“侦查嗅觉不那么敏锐了。我就知道这个。年龄这东西真残酷啊!”

清村报之以微微一笑。

“你知道铃木良作这个人吗?”

吉宗没有笑。

“他是干什么的?”

“我想他是警视正什么的。”

“不大清楚。”

“是么……”

吉宗望着香烟。精悍的脸上有一丝苦涩。

“凶手抓到了吗?”

清村问。

“没有。”吉宗揉了揉头。“叫铃木良作的人给失去记忆那个人钱,让他逃走了。”

“……”

“这个人做的事叫人捉摸不透。”

“那么,你没给他什么?”

“我什么也没给。”

“通行证。是关东地检特搜部的?”

“那有的事。”

吉宗苦笑了一下。

清村望着窗外,外面阴雨连绵。在阴雨中,树叶似乎在快活地颤动着。

清村想,吉宗知道了警方查出了寒川正幸的事。他探明住进寒河江市医院的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就是寒川正幸,并见到了他。真是个本事非凡的人。

“昨天,法务大臣约见检事总长。”

吉宗的声音很低。

“唔。”

“他说要见你……”

“总长吗?”

“是的。”

“那么,为了什么事呢?”

“这个,怎么也……”

吉宗望着挂在墙上的旧挂历。他满脸痛苦的表情。

“我不在乎。”

清村并没有吃惊。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他知道检察厅已黔驴技穷。如果逮捕寒川,并将事实公诸于世,无异于自取灭亡。如今,已被逼到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而必须破釜沉舟的地步。

“你认为谁会获胜?”

吉宗脸色苍白地看着清村。

“不知道。”

清村摇了摇头。

“逼迫龙野长重和铃木清治尽早辞职,请求罢免森本博文的职务,以后这伙人还会干什么呢?畜牲!”

吉宗满脸义愤,发泄般地吐出后两个字。

“恶有恶报。”

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放。”

吉宗的眼中浮起了泪光。

清村沉默不语。在这个世界上,哪儿都有因恐怖而发疯的胆小鬼。本质恶劣到杀人的警察也不乏其人。然而五名检事正和一名律师伙同作恶,实在是太罕见了。

第四章 第一节

高地玲子被关进一间屋子里。

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寒川正幸落入河中之后,他们一起下山,坐上汽车走几个小时。玲子被强迫吃了安眠药,连车开往什么方向都不知道。

即便知道在什么地方也无济于事。

现在她被关起来饲养着。这所房子象是用混凝土建筑的。她的主人是森本博文和家中正晴。

她被置于严密的监管之中,除了吃饭、上厕所、洗澡外,始终被关在卧室里。在卧室也是被铐在床框上的,嘴上还贴着胶布。

上厕所或浴池都由森本或家中跟着。

没有逃走的机会。

她绝望地过着二天又一天。本打算嚼舌自杀,但听说寒川又得救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们拿一张报纸给她看,上面登载着中箭的男子被收容到寒河江医院。他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

报纸上有照片,是丈夫。玲子松了一口气,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呢,还是装的呢?她不知道。玲子认为他是装的,一旦露出了名字,警察会去逮捕他的。

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真的失去了记忆的话,我就没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仇敌是谁,甚至连仇恨也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妻子被绑架走关押在某个地方。

她只有悲伤。

卧室的门开了。

森本和家中走了进来。

“你的爷们从医院里跑了,你看。”

家中狞笑着给她看报纸。

“你的爷们到底是假装失去了记忆,真是个聪明的家伙。这对我们来说倒不坏。”

得知寒川被医院收容后,森本和家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新闻报道说,他失去了记忆,不知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叫他们放心不小。但是,警方一旦查清此人就是寒川正幸,会马上赶去了解情况的。

这样一来,一切全完了。对森本和家中来说,剩下的一条路就是自杀。

两人惊恐万状,总觉得所犯罪行今天就会败露,明天就会来人逮捕他们,吓得食欲减退,性欲衰竭。

而现在,这种恐惧离二人而去。

“祝贺吧,我们尽情地快乐一下好吗?”

森本揭掉了她嘴上的胶布。

“你老头的运气也不好,比起我们来,差不多。我还以为再玩不上你了呢。”

森本笑着。这是下流的笑。一个月前,当他是检事正的时候,一定很体面。但现在这种体面已荡然无存。家中也是一样,他和森本一道邪恶地扑向玲子的胴体。

“黑泽已经探到了寒川所在的地方。这家伙对访查什么人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回一定把你的老头宰了。”家中狞笑着说。

玲子恨自己怎么不死呢?即便寒川再次与他们相斗,有自己作人质掌握在他们手中,寒川也没有取胜的可能。她想,如果可能,自己拼一死,让寒川无所牵挂地搏斗。

第四章 第二节

第二天,铃木清治和龙野长重来到了监禁玲子的地方。

这是玲子第一次看到铃木和龙野。

这两人的脸色灰溜溜的。

“这女人就是他的老婆?”

铃木憎恶地看着玲子。

“是的。”

家中回答。

“我真想把她撕成八瓣。”

铃木那灰黑色的瘦骨嶙峋的脸积淤着怒气。

“怎么啦?铃木。”

森本博文问道。

“真是岂有此理!”他的语气有些粗暴,“检事总长给我和龙野打来电话,命令我俩立即提出辞呈。”

“辞职?”

“是的,听说你也被解雇了。”

“……”

“我也不怎么清楚,不过,好象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在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

“走漏了风声?”

森本的声音颤抖着。

“只能作此考虑。电话里的口气严厉,威协说,如果我们不立即提出辞职申请,将采取必要的措施。总长还激动地说,你们干了件十分荒唐的事。”

“……”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龙野闭了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家中问。

“你们大概知道了关东地检特搜部开始插手了吧?”

“知道。有个叫吉宗的特搜部成员曾几次访问清村一守。”

“经深入了解得知,大概是这个叫吉宗的人曾到寒河江医院见了寒川。这是六月二十一日下午的事。在他去医院的前一个小时,有另外一个男子去过医院。吉宗身材瘦小,而那个男子却膀大腰圆,个头很高。”

“噢,那家伙是鹿儿岛县警的清村一守警视正。”

家中的声音变了调。

“是——清村?”

龙野说不出话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铃木急得眼睛发红。

“可能都知道了。”家中仰着脸喃喃道:“如果清村和吉宗访问了那个失去记忆的人,不会认不出他就是寒川。认出来了却不逮捕他,说朋检察厅在考虑维护脸面,即抓了寒川的话,就得将事实真相公诸于众。这样一来,社会上就会把检察官看作是一个反常者集团。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最后决定抛弃你们,自然也就放任寒川了。这也就是说,默许了这场前所未有的相互残杀。”

“相互残杀……”

“是的,我们胜了也好,失败了被杀也好,总之,他们希望有一方尽快地被杀掉。即使他们知道我们杀了寒川,只要把尸体藏好,他们也不会追究。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寒川把我们都杀了,无论是警察还是检察厅都会装作不知道。”

“……”

“这很明显。”家中阴沉地笑着,“五名检事干出了邪恶的丑事。只能采取这种办法。”

“你胡扯些什么,都是你搞糟的。”

铃木顶了他一句。

“别忘了最先杀死孩子,强奸她母亲的是你。”

家中目光混浊地瞪着铃木。

“好啦,别吵了。”

龙野长重阻止道。

“不是吵,”家中正晴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你们辞去检事正职务都该感到轻松才是。如果说警察和检察厅默许了这场互相残杀,对我们不能说不利。我想我们不会失败,何况我们手中还掌握着人质。”

他看了一眼高地铃子。

“但是,你们忽视了重要的一点。”

“忽视了什么?”

森本博文不安地问。

“警察。”

“警察怎么啦?”

铃木清治不解地看着家中。

“现在检察厅和警察都知道我们与寒川进行死斗。这就意味着他们从寒川那里了解到了什么情况。因而不管哪一方胜负,只想早一些结束这件事情。要尽快结束的话,怎么干好呢?”

“警察会介入吗?”

铃木不安地问。

“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检察厅没有这个力量,所以可能会委托警察去干。这样,警察会袒护谁呢?”

“是寒川?”

“即便不是袒护寒川,也不会支持我们的,我们把这个女人抓来为所欲为的事,他们也会从寒川那里了解到。我们干的事为天地所不容。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家中说着说着,突然有气无力了。

“同情一般都在劣势一方。如果我们处于劣势,也会得到同情。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在为生存而斗争。”

“别扯这些似通非通的大话啦。”

家中烦燥地损着铃木。

“这个女人是俘虏,早晚要杀掉她。我和森本已经尽情地玩过了,你们也加入我们之中吧。怎么样,这女人的肉体多漂亮,你要不搂搂,能对得起谁呢?”

“……”

“她是我们的俘虏,要想怎么干,随你们的便。不过,好好地记着,尽管很遗憾,但现在我们已没有纯洁的天性了。差不多和强盗、强奸犯、杂种一样。特别是你们这几个当检察官的,这种劣根性更强。这是在长期压抑下不知不觉地产生的。在这之前,只能把自己伪装起来。这种生活是毫无价值的。你们与在法的名义之下审判的罪犯们相比,没有一点不同之处。你们只不过懂得法律。要把这些刻骨铭心地记着。别那么半死不活的。不要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要想着自己是罪犯,是无恶不作的杀人犯。如果不这样想,就别想在这场死斗中取胜,也许警察里肩负特殊任务的人在支持寒川,也许没有支持。但是不管他支持哪一方,我们必须斗下去。”

“……”

“想通了的话,现在马上强奸她!”

家中的下巴向玲子一摆。

“快点!象那一次那样。如果不变成恶鹰,就别想在这场搏斗中取胜。忘掉自己的检事正,我们是彻头彻尾的强奸犯,杀人犯。总之,要尽早杀死寒川。这样的话,你们虽然是被罢免的检察官,但还是可以开业当律师,怎么样?”

家中目光如刺,射向铃木和龙野。

“明白了。”

铃木伸出手,就把铃子按倒在地。

玲子仰望着铃木,脑子里浮现出十六年前海岭号上的暴行。

“你看什么?”

铃木清治发起火来。他看着被压在身下的高地玲子那异常冰冷的眼睛。

“叫呵,怎样?那么你就哭!哭一个给我看!”

铃木支起上身骑在玲子身上,打她的脸。

“哭!”

铃木已到了半疯狂状态。玲子哭着,挣扎着,他仍然继续打。

检察厅和警察知道了一切。按理,当他们知道的时候就完蛋了。但由于检察厅不敢公布那过于残酷的过去的罪恶,这才救了他们。接下来就是这场拼死搏斗了。在这场搏斗中,他们也有警察支持寒川的顾虑。假如警察把特殊部队派来,那么一切都完了。绝对没有逃路。

检察厅和警察联合行动,无论如何也是抗不住的。

铃木想起了检事总长那发颤的咒骂声。假如在这场搏斗中取胜了,但检察最高当局和警察最高当局也都掌握着真实情况。一想到被这些人指点一辈子,以及随这而来的遭遇,就不能不让人发狂。

十六年前在为暴风雨所密锁的海岭号中的情景,在他心中苏醒了。

“不哭了,你?”

他又给了玲子一巴掌。

玲子笑了。不是笑,她变形的脸看起来就象笑。

铃木不动了,他感到浑身发冷。

“怎么了,铃木。意志坚强些。”

家中瞪着眼睛好象要咬人,守在一边。

铃木又动了起来。

玲子闭上了眼睛。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枯竭了。她流泪是因为悲苦,但她已感不到悲苦了。以前只有家中和森本两个人,从今以后,铃木和龙野也加入进来了。

对前途只有绝望的这四个男人会是怎样的欲望,从家中和森本的作为就能看出来。他们的性欲不是出自本能,不是仅仅为了发泄才需要女人。他们为了排解内心的恐惧而无休止地凌辱殴打玲子。

这种凌辱殴打中,混杂着对玲子的恨,因为她是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的寒川的妻子。对前途无路的恐惧,使他们神经错乱了。如家中说的变成恶魔了。错乱的神经把他们引入颠狂的世界中。

“一定要在什么地方设置一个极为秘密的决斗场。”

家中说。

“不能再有差错了。要准备武器。枪没办法弄到,其它还有什么?”

“外国弓怎么样?它的准确性和杀伤力都和来福枪差不多。而且不用批准就能买到。再有就是水枪。”

铃木回答。

第四章 第三节

六月二十八日,寒川正幸来到了神户。

他的伤差不多已经痊愈。但使他情绪忧郁的是心中看不见的伤。

玲子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

同样,也没有家中和森本的消息。

要找他们的话,也并不难,只要往家中法律事务所挂个电话,把自己的住处告诉调查员黑泽义昭就行了。

黑泽肯定也在查访寒川。

然而寒川不打算这样做。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使得到黑泽的回信前往指定的地点,也救不了玲子。结果只能是两个人全都被杀害。

不能重蹈覆辙了。

他开始考虑改变战术,争取拥有同等的条件进行战斗。即以某个敌人的妻子或孩子作人质。手段虽然卑劣了一些。但为了救出玲子也只能这样做了。

寒川对家中等四个人的家庭成员情况做了调查。每人的家里都有一至四个孩子,他们的妻子都健在。他们的孩子从小学生到大学生都有。

寒川放弃了绑架孩子的念头,他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他们的妻子。

家中的妻子是最理想的目标。其他三人的妻子都已年过四十,而家中的妻子才三十三岁。这是他和前妻离异后,又娶的。孩子已经七岁了。

寒川了解到,家中十分溺爱妻子。他的妻子叫由起子。

寒川到达神户之后,便开始监视由起子的行踪。

家中的家在生田区楠町。

由起子好象很少出门,只有买东西时才出来。每天早晨,她送儿子透上附近的小学,透放学时她也出去接。然而这场合是不能绑架的,因为有其他几个孩子的母亲在一起。

买东西时也是一样,商场就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监视了几天之后,他感到等她外出时绑架是不可能的。

外出时绑架不成,就只能半夜潜进去,强行带走了。

家中家里有老母,由起子和透,此外还有一名女佣人,另外还有两条狗放养在院子里。

他不喜欢杀动物,但事到如今不杀也不行了。

七月三日。

他买了一辆即将报废的破汽车。

寒川意识到绑架由起子是一种犯罪行为。由起子并没有卷入这场争斗。由起子是家中的妻子。把家中的罪恶也算到他妻子的身上实在不合情理。但这样做,家中也说不出什么。因为家中已把寒川的妻子抓去当人质,彼此一样。

他将罪恶感抛向了一旁。

他对鹿儿岛县警的清村一守和关东地检特搜部的吉宗弓夫有些顾忌。清村和吉宗先后来到医院,但都没有逮捕寒川。这使他迷惑不解。

这到底是为什么?令人很难理解。当清村得知寒川身上一文不名时,甚至还给他旅费。他已经坦白了杀死岛田敬之和平泉公英的事,但这两个人谁也不关心这事。

现在明白了。如果逮捕了寒川,检察厅将遭受打击,因此不能逮捕,而采取这种放任的态度。实际上等于默然唆使他们继续捕杀。暗示他们杀吧,尽早地杀死对方,或者认为被杀的可能是寒川。不管怎样,总之要使这场事件能尽快秘密地结束。

然而,寒川感到吉宗和清村的表情,尽管都包含有希望早日了结此案的急切,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吉宗所希望的是尽快结案,而不管谁胜谁负。

清村似乎对寒川是怀有同情心的。

对清村一守所流露出来的同情,寒川是无法忘情的。寒川看得出,清村憎恶寒川的仇敌的行为。不然的话,他不可能不逮捕杀死岛田和平泉的凶手,因为检事正们的罪恶无损于警察的威信,而且也不会给自己旅费。

想到这儿,寒川对绑架由起子又有些犹豫了。如果清村和吉宗知道了家中的妻子被绑架,马上会断定是寒川所为。也许清村会不赞成这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做法。

为了从敌人手中夺回玲子,只能把由起子弄到手。

他等待着夜半。

寒川把汽车停到家中家门前的空地上,往院子里投了几块掺毒药的肉,便离开了。

狗吠了几声,随即又平静下来。二十分钟后,他又驱车回来,为了更慎重些,他先往院子里扔了块石头,没有听到狗叫声。

他轻快地翻墙入院。

两只狗死了。

这是幢两层的楼房,相当宽敞。他从正门走了进去。门虽然上了锁,但很容易就打开了。

寒川一边寻找着卧室,一边想,人的命运真是风云莫测。纵然是养着看家狗,上着门锁,如果对手有进去的打算,也挡不住;这很容易。

被绑架走的话,也许从此就结束了一切。

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就地形成一个无限期的断裂带。

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忘记自己是在旷野之中。

寒川认为,社会这个组织能建造得坚固,象坚固的城堡一样保护着他的人民。

然而,社会什么也保护不了。

自从知道了母亲和妹妹惨遭杀害之后,这种想法就深深地刻在寒川的心中。

他看见一个房间里泄出了微弱的光亮。

他慢慢地开着门。这时,他想起了以同样方式潜入岛田和平泉家里的情景。在淡淡的微弱的光亮中,母子俩正在熟睡。

寒川看了一会儿由起子睡梦中的脸。

她的脸很秀气。

他堵住了她的嘴。

由起子惊跳起来,寒川用力按着她。由起子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寒川。

“出声就杀了你。”

他对着她的耳朵悄悄的说。

“你要不反抗,我是不会胡来的。你好好听着,你的丈夫和森本检事正绑架了我的妻子,监禁在某个地方。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用你来换我的妻子。但如果你出声,就立即杀了你。明白了吗?杀死岛田检事正和平泉检事正的就是我。”

他看着她的反应。

由起子点了点头。

“那你就快换衣服吧。”

寒川松开了手。

由起子下了床。她面色苍白,也许是吓的,但她的动作显得从容。她在寒川的面前换了衣服。脱下睡衣时,她那白晳的腿在发抖。

穿好了衣服,她看着寒川。

寒川将事先写好的纸条丢在床上,督促着由起子出了房间。

出了房门来到大门口。由起子看见两只看家狗的尸体,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她象个很有度量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害怕而束手无策的缘故。

上了汽车以后,她才开口:

“你带我去哪儿?”

“公寓。在那里住几天,到与黑泽联系上为止。如果取得了联系,。就用你换回我的妻子。在这之前,希望你放老实些。不然的话,就将你丈夫等三个检正过去的杀人案件公诸于世,而且还要把他们监禁、凌辱我妻子的事张扬出去。”

“知道了。”

由起子点点头,她的脸很白。

第四章 第四节

寒川正幸把家中由起子带进了在六甲麓町租的公寓。

这里无论是被褥还是炊具一无所有。

他们对坐在榻榻米上等待着天亮。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由起子将手放在牛仔裤膝盖上,低着头。她的手白净,手指修长。

看着看着,寒川感到心猿意马。自从玲子被劫持以后,他还没有碰过女人。除了玲子之外,他从未碰过别的女人。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虽然多少有些钱,但不愿把钱扔进土耳其浴池里。

摁倒她。

寒川生出这样的念头。他觉得即便把由起子摁倒了,她也不会反抗。由起子多少知道一点丈夫家中与某些事件有牵连。她知道,吵闹没什么好处,因此一直沉默着。

她也许知道要被强奸。

把她摁倒扒光,由起子的身体会轻而易举地平复他的亢奋。女人身体的诱惑使得寒川头昏目眩。

不管怎么说,玲子已被他们随心所欲地玩了个够,那么占有由起子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如果强奸由起子,那就和家中一样了,他们之间变成了罪犯之间的相互残杀。

“您不占有我吗?”

由起子扬起了苍白的脸说。她好象看穿了寒川的心思。

“很想,妻子被劫持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很渴望有个女人。因此一开始就想占有你。但是,如果我这样干,就与家中等人没什么两样了。我和他们战斗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只想为母亲和妹妹报仇。他们劫持玲子,凌辱她,我当然也饶不过他们。”

“玲子是你的妻子?”

“是的。”

“是我丈夫和他的朋友检事正们杀了你的母亲和妹妹吗?”

“是的。他们一起轮奸了她,然后杀了她。”

寒川为了不让隔壁的人听见,小声地叙说了过去的一切。

叙说结束时,夜空已经泛白。由起子默默地听着。

听完以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事与你无关,我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卷入这场争斗中来。但是,为了救玲子只有这样做。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会反抗的。”

她的声音细细的。

“躺下睡一会儿吧。”

她想,躺下也睡不着。被绑架的现实以及上小学的孩子,丈夫及其同伙的所做所为……这一切都在她的心中错综复杂地纠缠着。

家中家里留下的纸条上写着:“关于由起子离家出走一事,只要与黑泽义昭联系上就会明白,她能安全地返回,不必担心。此事勿向警察报吿。”

到了早晨,老母和女佣人看到条子一定会与黑泽取得联系。适当时候再与家中法律事务所联系,告诉他们此事是玲子的丈夫所为。让他们去找黑泽的联系地点。黑泽也会找寒川。这样,没有几天的工夫恐怕联系不上。家中也会从自己的家里或事务所打来电话,这样的话,可能先与他们联系上……

寒川想,总之需要几天的时间。

家中的老母会气得发昏,但愿他不要报告警察。

由起子没有躺下。

不久,太阳升起来了。

“我去买吃的,委屈你一下,我出去的时候,让我把你绑上。”

寒川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铁丝和粘胶带。尽管她说要老老实实听话,但不可信,让她跑了的话,一切都完了。

他把她的手绑在背后,两腿弯曲地绑在一起,拉到身后。为防备她乱喊,还用胶布贴上了她的嘴。他正绑着突然住了手,目光落在她那丰满的臀部。那动人的脖颈,手腕,以及脚腕,白得勾人心魂。

由起子没有动。

她任凭寒川摆布着。

寒川买回了面包和牛奶。

他给由起子松了绑,劝她吃饭。

由起子摇了摇头,好象没有食欲。寒川没有勉强她,独自一人吃了早餐。

由起子默默地看着寒川把面包撕碎的动作。她不很清楚目前自己被置于什么处境之中,她的身边拥塞着一片类似雾霭的东西遮蔽了视线。她的思维和感觉似乎也被雾霭密锁起来。

不过,雾霭早晚要散去,她坚信这一点。雾霁天晴之后怎样?她感到害怕。

她必须面对决然得不到赦免的现实处境。

她对自己能不能忍受这种处境而深感不安。

她知道丈夫与过去在司法进修时期的五个朋友一起犯了什么罪。岛田敬之被杀时,丈夫曾极为愤慨,说,杀害检事正是对司法的挑战。而平泉公英接着被杀时,也却不再说是向司法的挑战。他沉默了。不评论了。由起子以为他的沉默是由于过于愤怒,由于两个朋友被杀的悲哀所致。

但事隔不久,她产生了怀疑。家中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有人深夜给他打来电话,有时还背着由起子悄悄地往外打电话。

他睡眠很少,性欲消退。在他他苦闷中的某一天,鹿儿岛县警的一名警察来访。警察的来访使由起子想起了“闯入”这个词。由于这么突然,丈夫更加坐立不安了。

在警察来调查海岭号的事之前,由起子曾听丈夫说起过这条船。丈夫表面上挺强硬。他骂道,与五名检事进行每年一次的钓鱼旅行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停止以后也有十六年了。那个饭桶警察把什么搞错了,跑到这儿来调查。

由起子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从家中的言谈话中觉察到有什么事。如果什么事也没有,丈夫不会在背后骂警察。

尽管如此,由起子并不怎么为这事担心。丈夫是位受尊敬的律师,他的朋友也掌握着很大的权力,都是代表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他们是些很有能力的人。

然而,这种信念随着森本博文的出逃而破灭了。

丈夫知道了森本出逃的消息,满脸绝望之色。

由起子似乎听到了厄运走来的脚步声。

丈夫安慰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空洞。丈夫的心中如波涛般动荡不安,他自己也沉浮于这个波涛之中。这些并没有瞒过由起子的眼睛。

不久,兵库县警的监视网撒到了丈夫身旁。

丈夫象一只野兔,被兀立于巢顶树枝上的秃鹫瞄准了。他由于极度恐惧,而不敢出洞。每天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发着日子。

终于在一天的深夜,他悄悄离家出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出走数日之后,往家里打一个电话,说有事不能回家。等工作完后再回去。从那以后,每星期往家里打两三次电话。丈夫似乎想知道警察的动向。

由起子觉得一切都完了。她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她只是有这种感觉。听寒川讲述了丈夫及其同伙的所做所为之后,她所感觉到的又模糊不清了。她陷入了迷惘之中。

丈夫有过不光彩的过去。除了卑鄙之外没有别的。

刺激过大,反而会使人的感觉变得迟钝起来。由起子就是这样。

由起子从雾霭散去时寒冷刺骨般的恐惧中逃避出来。她想永远置身于这个懒散之中。然而,她知道这种希望是不能如愿的。

寒川正幸就要吃完了。这是一顿就着牛奶往下咽碎面包的简陋的早餐。

由起子看着,觉得寒川很可怜。他的侧脸所表现出的坚定的神情之中,潜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孤愁。

她忽然有了一种想让寒川吃上可口饭菜的想法。哪怕不是很丰盛,能有一杯咖啡,一碟奶油鸡蛋,也能帮他解脱一些孤愁。与贫穷比起来,凄凉更叫人难以忍受。

由起子无意去探求自己的心理活动,她知道这肯定是一种逃避。但她心中的念头远不止这些。

“能让我为你准备午饭吗?”

由起子不由得说道。

“让你?”

寒川吃惊地看着由起子。

“是的,如果信得过的话,我去买东西。”

“……”

寒川一时难以回答。

“要喊我早就喊了。惨叫的话,邻居马上会听到。您不放心的话,那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把我的嘴堵住好了。”

“这我知道。”

如果由起子不想配合的话,那么,监禁她也没有用。要将一个人治住,除了以死威胁之外,还必须把她捆得动也不能动,并且堵上嘴,即使这样,要带她出公寓的时候,只要她挣扎起来喊救命,那也毫无办法。

要是由起子是歇斯底里型的性格,监禁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天真地答应由起子的提议。

“我想必须和你一起呆几天。假如很顺利地把我的妻子换了回来,这场搏斗也还没有结束。”

“是这样的。也许你的妻子再次被劫持,或者你杀死我的丈夫及其同伙结束这场搏斗。检察厅和警察不是决定沉默,任你们拼斗吗?”

“似乎是这样。”

“我没有逃跑的自由,逃也无处可去。”

“……”

“既然无处可逃,我就不离开您。就是回到家里,如果您什么时候需要带我走,我也只能顺从。如果我有勇气告发丈夫及其他三名检事正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

“我顺从你。不捆绑,我也不会逃离。如果能使你的妻子从我丈夫那些人手里逃出来,我才能获得自由。到那时,我也不会去报告警察的。如果光考虑自己的话,我早就喊人了。但是,我还有孩子和亲兄弟。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丈夫他们杀掉你们夫妇,又回到平安无事的生活中去,这……”

“……”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不能请你原谅丈夫等人犯下的罪孽。他们是在被死的恐惧逼到心神紊乱的地步,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的。想到这些,我觉得我应该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顺从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

“……”

由起子垂下了眼帘。

寒川看着放在膝上的那双未经过劳苦的修长的手指,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第四章 第五节

当天,家中正晴那边没有任何反应。

九时过后,寒川正幸往家中法律事务挂了电话,说自己是家中由起子的绑架者,问黑泽义昭与家中联系了没有。

回答说还没有。

接电话的是一位男子,声音平静。看来没有将由起子被绑架一事报告给警察。

傍晚又打了一次电话。回答是还没有联系,说明后天会有消息。

寒川告诉对方要尽快,便挂上了电话。

他回到了公寓。

由起子还在。寒川没有绑她。出去时他本想把她绑起来,但他心中生出的某种念头阻止了他,他没法抵抗。一旦让她跑了,一切便落空了。他并不怕由起子去报告警察,而是担心没有人质就换不回玲子。

他对这些都清清楚楚,但他没有勇气去绑由起子。他反而觉得由起子要是个连哭带闹的泼妇就好了。耶样的话会激起他的敌意,把她捆上三、五天。这样也可以把玲子所受的折磨报复到由起子身上。

看到没有逃走等在那里的由起子,寒川的心情极为复杂。他感到如果不果断地进行战斗,自己就会受挫。月布川上游岩石滩的情景在他的头脑中闪现。他看到拿着手制弓箭的家中如恶魔般逼过来的身影。没有被死神招去真的幸运。不知道这种幸运能否再次保佑自己。总之稍有疏忽就必败无疑。

他感到绑架了由起子做人质之后,他那极强的保护自己的本能有所松懈。

然而,他实在没有勇气去捆绑说要顺从自己的女人。他想,这也许是因为对方是个漂亮的女人之故,如果是男的,大概早就绑上了吧。

既然明白这一点,但仍不能残酷地对待女人。

寒川发现,这是男人的一个弱点。

“说还没有联系上。”

他坐到了榻榻米上。

由起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脸转向着寒川。她的雪白的脸望着寒川。

稍停片刻,寒川默不作声地抽出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递给了由起子。

由起子接过钱站了起来。

寒川目送着由起子出门,走近窗户。下面的白铁屋顶被雨淋湿了。远处,白铁屋顶的另一边与瓦房的屋顶相连。这里着不到海。神户街上烟雨濛濛。

他感到她也许会一去不返。因为她还有七岁的孩子。回到家,雇来一些保镖严密戒备就平安无事了。也许她还会通知森本、铃木、龙野的家里。这样一来,寒川就只能诅咒自己了。

他想起了玲子。

他觉得玲子已经背叛了自己。

——不,她不会的。

他对自己说,玲子决不会背叛自己。父亲自缢,母亲和妹妹被杀,访查壹歧和见岛,确信母亲和妹妹死了之后,寒川想到的唯有一死而之。

去萨摩半岛就是为了去死。在那里,他被高地重吉领回去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的悲惨,使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慰藉,就是玲子。开始,他看见了玲子,就象看见了被投进大海里淹死的妹妹。时间长了,这种感情就逐渐地发展为恋慕之情。尽管有高地重吉在,但如果没有玲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今天。

他这半生就是看着唯一的救星玲子才活过来的。

他想到玲子脖套绳索,一丝不挂地站在悬崖上的惨景,心中就阵阵绞痛。

——把她放走了。

不该放由起子出去买东西的悔恨,猛地冲上心头。

由起子出去买东西已过了一个小时。

寒川正幸出了公寓,他担心警察会突然袭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

只能离开这个公寓了。他原有的机敏又复苏了。他打算远远地离开公寓,被小雨淋湿也顾不得了。

街道上亮着星星点点的路灯。雨帘遮住了灯光,使街道更加昏暗。寒川迈着大步横穿过马路。他感到身后有谁追过来。那是开始复仇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影子。这个影子迅速扩张起来。

“寒川先生!”

背后有女人的声音在喊他。

寒川回过头。由起子抱着一个大包站在那里。

“您去哪儿?”

由起子站在一家干杂商店的拐角,昏暗的路灯衬托着她那白晳的脸。

“你没回家吗?”

寒川走了过去。

“我不会失信的。”

她的瞳仁里闪着微冷的目光看着寒川。

“回去吧。”由起子打开了伞。“你打算逃走吗?”

“不会抓我的。”

“我也有同感。不希望警察介入此事。”

“是么……”

寒川心潮起伏。他从由起子那冷冷的瞳仁里看到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家里有孩子。作为母亲,她一定想丢下一切跑回家去。

在路灯照耀下的她的眼睛里,流露着克制了这种冲动之后的痛苦。

两人并肩走着。

“不求助于警察也会逃回家去的。”

她将手中的包交给寒川拿着。

“如果能让我回家的话,我将非常敬佩你。”

由起子停下了脚步。

“这不行。”

“我能理解。”

由起子低低地说。

两人再也没说话。

回到公寓以后,由起子开始准备晚饭。

晚饭以快餐为主,塌塌米上摆了几种菜,这在寒川看来,也够丰盛的了。他们饮着用小勺煮的咖啡,吃完了晚饭。

收拾完了以后,就无事可做了。这里既没收音机,又没电视。寒川躺下睡觉。

由起子一声不吭地把买来的廉价毯子给寒川盖上。

“你不盖点吗?”

寒川的声音有些嘶哑。

由起子没有回答。她顺手关上了灯,然后悄悄地在寒川的身边躺了下来。

寒川伸出右臂,由起子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

寒川的呼吸粗重起来。

过了一会儿,寒川的手碰到由起子的乳房。由起子一动不动。寒川抚摸着,解开了钮扣,由起子没有反抗。

随即,寒川失去了理智。

霓虹灯光从窗户淡淡地透进房间。

明灭之间,映现出由起子白晳的脸。

由起子赤裸着躺在寒川的臂弯里。由起子什么也没有说,寒川也沉默着。

“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过了好长时间,寒川嗓音嘶哑地说。

“让我回去吗?”

她的声音中没有抑扬起伏。

“我用别的方法与他们斗,我不能给你添麻烦了。”

“……”

由起子没声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哭了。她的柔软的腹部因抽咽而起伏。寒川把脸贴在她的胸部。她的手搂住了寒川的脖子。

寒川也有要哭的感觉。属于敌我双方的一男一女躺在这个被梅雨笼罩的简陋的房间里合欢。女人抽咽着向男人献出贞操,男人象是被女人的身体迷住了似的忘乎所以;求取片刻之欢。事过之后,感觉到世界的一角充满了空虚。

悔恨涌上寒川的心头。悔恨什么,他也不大清楚。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交换玲子而绑架来的由起子放回去。让由起子回去,也许玲子就回不来了。

寒川是在明知上述结果的情况下要让由起子回去的。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喊,别让她回去!他无法掌握自己。

清醒的意识吿诉他,沉溺于情中是不能战胜的,但是这个清醒的意识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左右寒川的程度。

寒川从由起子身上看到了女人的软弱。他知道她是被迫处于弱者地位的。她不得不把自己托付给与自己的意愿毫无关联的奔涌而至的潮流。这种悲哀,在由起子身上明显如浮雕。寒川从她那看似从容的举动中,感到了可怜。

深深的苦闷无法排解。

他感到了为了排除这种苦闷而必须进行战斗的自己的卑劣。如果放回由起子,敌人方面将更不好对付了。他觉得尽管这样也不要紧。

即使没有办法也无可奈何。总之,他希望终止这种自己折磨自己的斗争方式。

由起子在一天突然被烙上了罪犯妻子的烙印。一个敌方男子闯进自己的家中把她带走监禁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求救的地方。不知不觉,她落入了不得不顺从敌人意志的处境之中。睡下之后醒来一看,过去离她远去。她已成为没有过去的女人,一个应监禁自己的男人的要求而献出自己身体的女人。

寒川联系自己的过去体味着由起子,他想起了走投无路的少年时代。他以自己为寻找自杀的地方而前往萨摩半岛时的绞心的悲哀来体味着由起子。

当由起子呜咽的时候,他自己也想哭。

如果能哭,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放开了由起子。

“我变得喜欢上你了。”

他嘟哝了一句。

“为命运播弄的女人,能催发起敌忾之心,但是你没有。”

“……”

由起子没有说话。

“回去吧。”

“是。”

由起子开始穿衣服。

寒川默默地看着她。

由起子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寒川。她看着寒川的眼睛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

她转过身去。

寒川默默地目送着由起子走出门外。那张白暂的脸消失了,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关上了。他仍然向那边望着。他感到是一点点的小麻烦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了,同时又觉得失去了点什么。

第四章 第六节

七月十七日,梅雨停了。

金泽镇上撒满了金色的阳光。阳光晒热了柏油马路,马路上热气蒸腾。在镇子中间横流而过的犀川也摇曳着游丝似的蒸气。

水面上白光闪烁。白光显示了夏的酷热。

寒川正幸站在河边,望着水流。

铃木清治的家在笠舞本町,离犀川不远,是站时租用的房子。铃木已辞去北陆地检的职务。过去他住机关宿舍,辞职后不得不搬出来。在犀川附近租借的这所房子比起机关宿舍来要差得多。

铃木是六月二十五日辞去检察厅职务的。辞职的原因不清。但寒川猜测不是他主动辞去了职务,而是检察厅叫他辞去了职务。大概北海道地检的龙野长重和离家出走的森本博文也落得了同样的下场。

是最高检查部门做出了决定。

他们被抛弃了。

铃木六月二十五日辞职,于七月一日离开了机关宿舍。从行动之速中能看出被逐者的悲哀。

这座临时租借的房子里,住着他的妻子和一个上中学一年级的男孩。过去铃木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机关宿舍,有两个儿子。长子是高中生,留在东京铃木父母的家里。

寒川不明白铃木辞去检察厅的职务后为什么没有回到东京。检事辞职后大多去当开业律师。他生在东京,按理讲他辞职后应该回到东京去。因为在东京从事律师业务也许更方便一些。

当然,这对寒川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铃木开业当律师的目的只能是杀掉寒川夫妇。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他不可能去当律师。

也许,他永远当不上律师。

寒川心里明白该怎样处置他。当然,他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只能把他送入地狱。

前天,寒川来到金泽市。昨天他侦察了铃木的行踪,查清他租借的房屋。今天,寒川租了一间能够监视铃木家的公寓。

他决定监视铃木。由于放回了为换玲子而绑架来的由起子,所以他没有考虑别的作战方案。绑架对象有的是,孩子们也可以。如果孩子被绑架,他们将不得不送还玲子。

然而,除了由起子之外,他不能再绑架无辜的人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即在仇敌当中抓一个。如果能抓到铃木,就能把玲子换回来。他计划从今天夜里开始监视他。

犀川静静地流着。这是一条极得墨客骚人青睐的河。据说金泽名产“杜父鱼”就出自这条河。白云映在碧缘的河水里,也很有韵味。

杜父鱼也好,文人也好,与寒川无关。对他来说,犀川只是一条流水的渠道,此外无它。

映着白云的水面上,叠印出由起子的面影。为什么会是她,寒川也弄不明白。他觉得他想的不应是由起子,而应是玲子。

在十几天前分手的由起子的胴体,来到他的眼前,这胴体洁白,美丽。

寒川凝望着她。

他摇了摇头,把这影像摇散了。他为浮现在眼前的不是玲子而感到了自己的丑恶。不管怎么说,由起子是仇敌的妻子,自己时时沉浸在情欲之中是多么下流呵。

——真是没办法。寒川在心中自语。对男人来说,也许女人就处于这样的位置。他理解了被另一方忘掉而独自远去的游人是多么伤感。

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水面。

监视铃木清治已经七天。

铃木不在家。这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装成地检的人打电话核实了一下情况。

只好等他回来了。

铃木一定是到监禁玲子的秘密地点去了。大概家中、森本、龙野等也都集合在那里。他们在轮流蹂躏玲子的同时,策划着杀死寒川的诡计。可以想见,黑泽义昭正在到处打听寒川的踪迹。

这是一个阴险的家伙。这四个被迫辞职、将近五十岁的人,为了掩去十六年前犯下的罪恶,正在密谋,而且还一边玩弄着对手的妻子。他们为什么不一个一个地出来接受寒川的挑战呢?

他将憎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已经监视了七天。寒川满脸的焦躁。铃木没有回来。寒川想,他即使躲在什么秘密据点里,也不会一直在那儿呆下去。他觉得铃木会经常回家,所以才在这儿监视的。

他意识到这么监视下去也将是徒劳的。

大概这帮家伙在干掉寒川之前是不打算离开秘密据点了,也许家中接到自己的家里或事务所打来的电话,得到妻子曾被绑架过一次的消息。也许他们从寒川放归由起子的举动中看出寒川下一步所要采取的战术是直接劫持当事者。

——若是那样的话……

他感到了恐惧。

从窗户能着到铃木家的大门。

——进行决斗?

在徒劳感中,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如果往家中法律事务所挂个电话,就能与黑泽取得联系,差不离明天即可进行决斗。

他想决斗,他焦躁地希望一切恩怨都通过一决雌雄来了结。

他焦躁地望着大道。大道在公寓的前面向南北延伸过去。铃木家在马路对面左侧。那里是一片民房。

当他的视线无意地移向右边的时候,突然凝住了,身上掠过一股寒意。

在约五十米之外的一根电线杆后面,有一个人。

那人手里拿着照像机对着寒川。当寒川发现那人时,对方放下了像机,没有看清是否按了快门。

那人转身离去了。

寒川的惊惧仍没有消失。

目送那人走远之后,寒川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是什么人?总之不管是谁,这不是个寻常的人。他觉得那人肯定按动了快门。

——是警察吗?

不,寒川否定了这个猜测。警察不会偷着拍照。如果怀疑自己是杀害岛田和平泉的凶手。他们会直接闯进屋来的。

——不是警察又是谁呢?

寒川仰脸望着。

也许是一种偶然。那人所要拍摄的不是寒川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房子,其他人、风景等等。

也不能排除这种因素。现在有许多酷爱摄影的人。照快像的人随处可见,那人也许就是这一类。

寒川擦了擦汗。

他仍在仰望天空。他在空中描绘着自己被那人的相机收入镜头的画面。

沿大道一直往南走就到达河边。柏油路已被阳光晒得干干的。马路两旁排列着廉价的公寓和人家。背景是阳光酷烈的夏空。过了中午,有人在外面走动,就连家犬也不愿出来。只有寒川在窥视着街上的动静。

——要不要逃走?

寒川猛地抖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氛。

一辆卡车驶过去。

寒川正幸没有跑。

护身的本能告诫他赶快逃跑,但他还没有发现必须逃走的依据。

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一直监视到后半夜,铃木仍然没有露面。过了九点,铃木家的电灯就熄灭了。这个时间就睡觉,虽然过于早了点,但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由此也可以看出留下来的家人的担惊受怕的心境。

在停止监视,躺下睡觉之前,他又想起白天的那个人。他觉得这是偶然的,如果他是冲寒川来的,只会是铃木的同伙。倘若他是铃木的同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甚至希望与他接触一下。

他小心地锁上门之后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点,寒川睁开了眼睛。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有什么异常。他洗漱一番之后,便煮起了方便面。

吃完饭,他继续进行监视。

他想,再监视两三天,如果铃木还不回来,就与黑泽联系。敌人将采取什么行动难以预料,也许救不出玲子,然而不能老是蹲在这里。

必须主动出击,这边如果采取行动,对方也会有相应的行动。也许能在对方的动向中找到转败为胜的契机。

这一天,铃木的家依然如故。

红色的夕阳沉了下去。

落日后,凉风从窗口来。好象是犀川刮来的风。寒川光着上身,任微风拂过。

有人在敲门、笃笃地,敲得很客气。寒川没有应答,穿上了衬衣。门锁着。他做好了随时能逃离的准备。

他从北窗口往外窥探。寒川租的这间房子在公寓的二楼,出了窗户,从房顶上跳下去就是平地。片刻间就能消失在黑暗之中。

寒川发现下面站着一个人,是个中年男人。他正在仰望寒川在的房间。

寒川心中一紧。

门又被敲响了。

寒川马上意识到,监视铃木家已被敌人发现了。昨天那个人果然是敌人雇来的。

他后悔自己太不谨慎了。

由于他劫持了家中的妻子,那伙人已分别在自己的家里设下了严密的防范,并指示监视人员如有人来窥探,就把他拍摄下来。

那帮家伙必是看到了拍摄的照片之后,派来了杀手。

只能迎战了。

他来到门前。

“谁?”

他低声问道。

“警察。”对方的声音很粗。“有件事要问一下,请开门。”

“等一下,马上就开。”

他小心地打开门锁。寒川一直认为是杀手,万没想到会是警察。

打开门锁后,他退了几步。

“门开了,进来吧。”

万一是杀手,他自信一下就能把对方击倒在地。

门开了。

两个中年人站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问,出示了警察证。

寒川泄了气。

“警察找我有什么事吗?”

“到警察署去再说,走吧。”

“逮捕证呢?”

“不是那个意思。随便走一趟,不愿意吗?”

警察冷冷地看着寒川。

“好吧。”

寒川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第四章 第七节

寒川随着警察来到了金泽警署。问话的是搜查一课课长野方警部。

在审讯室里,野方坐在寒川的对面。

“你叫寒川正幸吗?”

“是的。”

“你在公寓里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你的职业?”

“现在无业。”

“从前是干什么的?”

“……”

寒川没有回答。他看着野方,这是个聪敏果断的人,表情有点冷淡。

由于是随便叫来的,所以要想回去的话,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也可以默不作答。然而,寒川既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打算保持沉默。因为他还没有弄清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

从对方了解自己的真实姓名来看,这随便走一趟的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移动养蜂者吧。”

“是的。”

他感到眼前发黑。

“是么?”

野方再没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寒川。

“能否告诉我,怀疑我什么?”

寒川有些担心起来。

“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

“六月十七日,你被送进山形县寒河江医院。”

“是的。”

“六月二十一日从医院逃走。说逃走尽管不大恰当,但你没交付住院费就走了。”

“对不起。”

寒川低了低头。

他的心中翻腾不已。如果仅仅是从医院里逃走,还不至于惊动警察。寒川感到不安的是野方那平淡的措词中所包含的东西。

“向我表示歉意也无济于事。”

“……”

“入院的前一天,你处于昏迷状态,被冲下月布川。你的胸部和腿部中箭。被医院收容治疗时,你假装失去了记忆。因此,山形警署未能查清你为什么被月布川冲了下来。你为什么装着失去记忆?”

“当时的确是失去了记忆。”

“那么,恢复了记忆之后,随即就逃跑了?”

“是的。”

“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没有钱支付住院费。”

“住院费……”

野方又沉默了。

“我想把钱付了。”

“付与不付和我们警察无关。我们只想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被谁用箭射伤的。”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爬山,突然被箭射中了。可能是谁认错人了……”

“认错了人?”

“从当时的情况看,只能这样认为。”

“在你逃离寒河江医院之前,先后有两个人访问了你,他们都是谁?”

“我不认识,当时我失去了记忆,也许对方认识我,而去探望我的。”

说到后来,寒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野方究竟想知道什么?

“你到金泽来干什么?”

“找工作做。”

“这么说你不养蜂啦。”

“是的,养蜂不赚钱。”

“可是你到金泽以后,好象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公寓。”

“……”

寒川真想大喊一声。

“请你讲真话好吗?”

野方突然改变了口气。

“我说的全是真话。”

寒川正幸打定了主意。

他从野方警部的口吻中,明白了叫他来这里的目的,似乎是在于岛田、平泉的被杀案。他大概已知道了有关情况,而不是逃离医院以及在月布川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琐碎小事。

他想了解的是大事。

寒川搞不清石川县警根据什么怀疑自己杀害了两名检事正。

鹿儿岛县警的清村警视正和关东地检特授部的吉宗检一知道杀死两个检事正的凶手是寒川。鹿儿岛、福冈两个县警正在调查将烧毁的露营车丢在丝岛半岛柑子岳的车主寒川正幸。石川县警也许是在一系列的侦察中推测出寒川的可疑之处。

也许他们掌握了别的什么情报。

不管怎么说,野方所要调查的不是什么小事,也不能不有所准备,这个准备就是否认到底。只能完全加以否认。由于野方只是要自己随便来一趟,因此肯定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如果掌握的话,他会作为依据而请示下达逮捕令的。

如果寒川坦白了出来,将给清村警视正和吉宗检事带来麻烦。如果他们两人被认为放走了杀害两名检事正的凶犯,必将酿成非同小可的大事。

“你在七月十七日住进那个公寓,签了一个月的租约。警察对你的住处进行了调查,发现什么生活用具也没有,而且总是穿着这一套衣服,再就是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找工作的,可来了以后却从未出去过。”

“……”

“你在行使沉默权吗?”

野方声音冷冷的。

“不允许呆在公寓里面?”

“没有这个意思。”

野方慢慢地摇了摇头。

“说是一直呆在里面,总共才八天,我想慢慢地去找工作……”

“问题是你呆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野方打断寒川的话,“你从早晨到深夜,始终在监视着某一家。”

“……”

“你认识铃木清治这个人吗?”

“你说谁?”

“就是你监视的那个人。”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监视任何人。”

“是吗?”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马路?”

“八天都在看马路?”

“不可以吗?”

“不,不是说看马路犯法。”

“我这算是被捕了吗?”

“现在材料尚不充足。”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

“啊,请吧。只是请再回答一个问题,你认识森本博文这个人吧?”

“不认识。”

“家中正晴呢?”

“不认识。”

“岛田警之、平泉上英呢?”

“不认识。”

“当然,你也不认识龙野长重喽?”

“是的。”

“你很令人钦佩。”

野方微微一笑。

“那么,就到这里吧。”

寒川站起身来,野方沉默着。

“寒川正幸!”

野方把走向门去的寒川叫住了。

“干什么?”

“你的脸色不好,要多保重啊。”

野方没有回头。

寒川凝视了一会儿野方那宽阔的后背。

寒川正幸朝公寓走去,金泽警署离他住的地方有三里多地。

他径直来到了犀川,沿河堤走着。犀川流淌着浑浊的水。

野方的恫吓仍在他心中回荡。不,也许说成是宣战书更恰当一些。“脸色不好,要多保重”这句话里,含着无限的份量。

——警察转向了敌对方。

这种感觉很强烈。本来警察就是敌人。自己本该被清村逮捕的,但在清村的一片同情心之下,寒川获得了自由。

然而,现在这个自由到了尽头。石川县警从什么地方搞到了情报。现在,县警开始执着地按图索骥,为捕获一头大的猎物而正在磨剑擦枪。

寒川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复仇将到此结束了。他感到浑身无力。野方的脸在他的眼前闪闪烁烁。

沿着河堤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凉风从河面上吹来,风中混杂着脚步声。脚步声来自身后。

“请等一下。”

身后有人在打招呼。

寒川无声地转回身去,一个中年人站在那儿,黑暗中看不清模样。

“有事吗?”

“你就是寒川正幸吧?”

声音中含着强烈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是什么人?”

“我叫市田,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下去谈好吗?”

这个自称市田的人指着堤坝下的一处平地说。

“对不起。”

寒川继续向前走去。这人的腔调又傲慢又无礼,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想谈。

“逃也没有用,寒川君!”

市田变了口气。

“你说话放客气点!”

寒川继续往前走。

“这么说,有关海岭号的情况可以报告给警察喽?”

寒川停下脚步。他缓缓地回过身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新闻记者。”

“找我有什么事?”

“我一直在追踪着检事正被杀案,并且是坚韧不拔地追查着。我的信条是,一旦决定要干,决不半途而废。”

“很令人钦佩,但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已掌握了部分事实。”

“……”

“怎么样,我们做一笔交易好吗?”

“交易?”

“是的。你在追捕家中正晴、森本博文、铃木清治、龙野长重四人,是为了杀死他们。你已经杀掉了岛田和平泉,但我不会对别人讲。至少在一定的期限内是不会讲的。这个期限就是到你报了仇之后。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已了解到大概的情况,还想知道具体的细节。待你复仇完毕之后,我要来一个轰动全国的报道。为此想了解你的经历等各种问题。怎么样?这就是我所说的交易。这个交易仅仅在你我之间进行。因此,我不会妨碍你去复仇,决不妨碍。相反,还可以为你提供一些便利。”

“你这人很会说啊。”

“你不会拒绝吧?”

“照像的就是你吧?”

“是的。我也在监视着铃木的家。这时你来了。你在被寒河江医院收治时,作为丧失记忆的人,登载在报纸上。我看了之后,激动万分。”

“激你的动去吧!”

寒川调头就走。

“等等。喂!”市田绕到了他的前面,“我掌握着你的生杀予夺的大权。”

市田扬手阻拦。

“躲开!”

寒川命令道。

“不,我不能让你走。”

市田伸开双臂拦着。

“请你好好想想,你只能协助我。假如我给你报告了警察,他们会马上逮捕你。进一步说,你现在就象是我的奴隶。你不要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得不到满意的东西,我是不会离开的。因为这是我终生的工作。你不知道我追踪到这个地步费了多少心血。好么?别那么凶,帮助帮助我。”

“躲开!”

寒川还是这句话。

“真是不可理解的人,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可是……”

“不可理解的是你,这些话到警察那儿去说吧。不过,你好象已经说过了。”

“……”

“我说,该回去睡觉了。”

寒川推着市田的肩膀。

“喂!”市田踉跄了一下,“那么,我吿诉你,你爸爸上吊身亡,你十四岁的时候,你母亲和妹妹到壹岐去了,结果去向不明,我连她们母女俩在壹岐搭乘海岭号都知道,你知道在海岭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我掌握着证据。你妈妈和你妹妹在船上……”

“住嘴?喂,不要以这种方式和我说话。这是对我说的话吗?你为了给你的妈妈和妹妹报仇,杀了岛田和平泉。岛田被杀现场留有菜籽花粉、平泉被杀现场留有紫云英花粉,当时你正赶在花期的最前面……”

“……”

寒川一声不吭地推着市田。

“喂,等一等,寒川。”

市田揪住了寒川的衬衣。

寒川回手照着市田的脸砍了一掌。

市田身体后仰,失去了重心,从堤坝上滚了下去。

寒川没去管他,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他打了个寒噤,感到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他不知道市田是怎样进行调查的。他所掌握的情况已相当准确地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他只是没有证据。然而,如果以他掌握的情况作为旁证,警察就有理由出示逮捕证逮捕自己。

他想应尽快离开此地。

也许警察得到市田的密告,今天晚上就会来逮捕他。不论走到哪里,自己作为杀害岛田、平泉两位检事正的重要嫌疑犯,在全国范围内将处于警察的搜捕网中。他为此而感到深深不安。

第四章 第八节

第二天——七月二十六日早晨,新闻记者市田安男的尸体被发现。

市田的尸体是一个牵着狗到犀川河畔散步的少年发现的。

野方警部负责侦查这个案子。

从名片上得知,死者是记者,名叫市田安男。市田是被掐死的。脖子上留有手指的压痕。从压痕来看,凶犯的手很大,在被掐死之前,面部受了伤,有鼻血,嘴唇裂开了。

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没现金。

看完现场后,野方迅速乘上了巡逻摩托车。

他沿轲畔的路,向笠舞本町驰去。

野方冲进公寓,寒川不在。

野方通过巡逻车上的无线电命令所有的检查站,发现寒川立即逮捕。

向金泽警署密告寒川的是市田。市田用电话吿知寒川正幸正在监视铃木清治的住处,并强调,他是从寒河江医院跑掉的家伙,与杀害岛田、平泉案有关。现在,他又要收拾铃木了。

野方要求市田到警署去一趟。市田回答过几天再去,便把电话挂上了。

被杀的正是这个市田。

而且,寒川正幸去向不明。

当天上午八时过后,寒川正幸被金泽警署逮捕。

寒川将市田击倒后,并没有回公寓。他感到了危险。走到市中心,他找了一家廉价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当他要离开金泽,前往火车站的途中被捕了。

了解到逮捕自己的原由,寒川大为吃惊。原来是涉嫌杀害市田。自己当时不过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存心要杀死他。

“果然是你干的?”

得知昨天晚上寒川离开警署后,在堤坝上与市田打了起来。野方感到很兴奋。

“为什么要杀他?”

“总之,我没有杀他,因为他老是缠着我,我只是照他的脸打了一下。”

“市田为什么缠着你?”

“他搞错了,说我在监视铃木家,并逼问我什么原因……”

“因此,你就杀了他。”

“我只是打了他。”

“打昏后,你又掐他的脖子。”

“不对,如果是我杀的,昨天夜里我就离开金泽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

“市田一直在追查岛田、平泉被杀害,这正是你的杀人动机之所在。”

“不对。”

“我告诉你,警察能拘留你四十八小时,检察厅能够留你二十四小时,共计七十二小时。检察官可以申请拘留你二十天,总共可以拘留你二十三天的时间,对你进行彻底审查,不管白天黑夜,你要记住,撒谎是通不过的。”

“……”

寒川垂下了眼帘。野方与昨天不一样。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了残忍,浮现着大权在握者的冷酷的自信。

——忍耐吧。

寒川告诫着自己。警察说要进行彻底的调查,刑事诉讼法徒有虚名,听说还通过拷问取供,连续审问,不让被告睡觉,渐渐地使被告陷入混乱。于是被告无可无不可,为了睡觉,为了从审问中解脱出来,就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起来。

当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这样。有的审讯官是脱离刑事诉讼法进行审讯的。野方属于哪一类,光从表面看是无从推断的。

寒川暗自决定,如果他是个恶魔般的家伙,自己就跟他磨下去。他实情都说出来的话,会给清村警视正和吉宗检事带来麻烦。

“开始吧。”

野方抱着胳膊。

“首先从市田被杀开始,说说来龙去脉。”

野方抱在胸前的两条粗壮的胳膊显得气定神闲。

“从现在开始,在这二十三天的时间里,我行使沉默权。”

寒川低声说。

这是宣战书。折磨吧,拷打吧,就是粉身碎骨也好。他叫道,就是杀掉我也决不开口。

“寒川,说这话在这儿是行不通的。”

“……”

“硬下去对你不利。”

“……”

“寒川!”

野方的拳头敲着桌子。这一拳大有把桌子击碎之势。

寒川没有回答。他默不作声地看着野方的眼睛。他的目光变得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冷漠。他的感情不复存在。象是被抽尽了血,感觉世界一片冰冷,仿佛一条冬眠的蛇。他什么也本想,什么也不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野方的眼睛。不管审讯官换了哪一个,他仍然是这副神志。

只要没倒下,就这么盯着。

要变成活的化石。

发怒的话,就打吧、杀吧,我连眉头也不皱。

严厉的审讯继续着。

一小时换一个审讯官,不管谁来,寒川正幸的神态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把带着手铐的手放在桌上,挺直腰板看着审讯官。

除了提出上厕所之外,他一句话也不说。

第一天,他被带到了犀川杀人现场。寒川没有说话。当被问到与市田争吵的地方在哪儿时,他也沉默不语。

审讯官有好几个人。在开头的审讯中,甚至还带点风趣。审讯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有的审讯官说,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都能叫他俯首贴耳。为此,他们从容不迫。

渐渐地,这种从容不迫坚持不下去了。

寒川顽强地保持着沉默。他们采取了多种方式想让寒川开口,他们了解了寒川的少年时代,讲他父亲的自缢,讲在壹岐失踪的母亲和妹妹。

他们想让寒川想起过去,以扰乱他的情感。

他们问寒川吸不吸烟,喝不喝茶,拘留所的生活怎样,想吃些什么等等。

寒川一概不答,只是看着审讯官的眼睛。

有人斥骂他,敲桌子,抓住他的胸口煽耳光,有人站在的身后掐脖子,用脚踢。他们气得发疯,恨不得宰了他。

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寒川仍是默不作声。

狂暴型的走了之后,又来了怀柔型的,但无论是抚慰,还是劝诱,寒川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被拘留的第三夭,寒川有些头昏脑胀。这三天来,只让他睡了三个小时。思维有些迟钝麻木了。眼前老是张开着一张网。他处于朦胧状态中。他已经不能够象平时那样挺直了腰坐着。他东倒西歪,倒下去又爬起来。

“怎么样,你不想睡一觉吗?”

第三天傍晚,野方来问。

“……”

眼前,野方的脸重叠着。

“如果你放弃沉默权,就让你睡觉,让你躺着好好地睡一觉。”

“……”

想睡觉,他想放弃一切去睡觉,他觉得市田好象也是自己杀的。杀害检事正也坦白了吧。好好地睡上一觉。真想躺一会儿。

“你究竟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野方的脸在寒川的眼前忽远忽近地沉浮着。

“你是个讨厌的人。”

“……”

野方的脸消失了,房间消失了。

房间在慢慢地旋转。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被捕后过了多少天。今天是几月几日,他也不知道。审讯官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做了个长长的梦,他也说不清是不是梦。有人和他讲少年时代的事,问他玲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些问话都来自无边的黑暗之中。这是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这个黑暗之中混杂着什么声音。声音冲破了正在逼近的黑暗。象远雷。黑暗的帷幕在声音中发抖,他断定是蜜蜂。超过千万只的蜜蜂在黑暗中振翅奋飞。

声音碎裂、黑暗碎裂了。

“起来?”

他被揪了起来,带进了审讯室。

野方坐在那里。

“怎么样,睡得不错吧?”

“……”

“沉默权已用不着了,你被释放了。”

“……”

“难以置信。”

野方用恼火的目光盯着寒川。

第四章 第九节

走出警署,迎接寒川的是眩目的阳光。

寒川在警署门前伫立了片刻。不久,他抬起了腿。

很快,他便离开了那里。他不知道往哪里去。被释放之前,好长时间没让他睡觉,身体十分疲劳,精神也处于朦胧之中。

他漫无目标地走着。

阳光灼着他的皮肤。在拘留所里渗进皮肤的阴气沾湿了衬衫,被阳光灼热随即变成热气消失了。

寒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释放。野方也没有说明原因,只说了一声:走吧!他象是被赶出了警署。

——也许是个圈套。

他想。或许是打算把他从地狱中放出来;当他在阳光下感到快乐无比之时,再把他抓回去,以摧垮支撑他的意志。他的脚步略有些发飘。

一辆小车停在寒川的身旁。

“寒川君。”

听了这一声,寒川以为警察要再次逮捕他。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驾驶席上坐着一个人,膀大腰圆。

“坐上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人是鹿儿岛县警的清村警视正,随即也明白了被释放的原因。

他坐到助手席上。

“怎么样?”

“多亏关照。”

清村递过一支香烟。

寒川接过烟,点着了。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时,手脚的尖端传过一阵痉挛,他把自己埋在坐席里,闭上了眼睛。

“杀害市田的那个家伙,手比你的大,这一点野方是知道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拘留了你,是打算以杀害检事正的嫌疑犯来审查你的。”

在麻醉的惬意中,清村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你和市田争吵时,大概被某个流浪者看到了。他想从市田身上抢钱,被发觉了,于是就掐死了他。就这么回事。”

“噢。”

“市田同你说了些什么?”

“说让我帮助他……”

麻醉感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他回想着市田的话,都告诉了清村。

“是这样……”

汽车驰出市区,清村沉默了一会。

“他暗中向警察告了你。他只说了一点事实,想通过警察的审查,使你和盘托出一切。他也想拉拢你。这篇报道对记者来说,是能左右一生的大事。”

“噢,是这样。”

尽管他知道市田告了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野方对这件事的了解还不如市田详细。

“象你这样顽固地行使沉默权的,在犯罪史上尚属首例。”

清村笑了。

“给您添麻烦了。”

“促成释放你的不是我,而是警察厅长官说服了县警本部部长。”

“……”

“检事总长说通了北陆地检新就任的检事正。”

“……”

“关东地检特搜部。吉宗检事来到了金泽,检察厅对五名检事正的不检点行为十分恼火。吉宗检事为此当我的面落了泪。今后检察官还有什么光彩。谁都有一个自尊心。这种自尊心是不能玷污的。一旦抛弃了自尊心,就不是一个人了。特别是作为一个男子汉,更是如此,我非常感谢你放回了家中由起子。”

“……”

白色的阳光在挡风玻璃上闪动。

汽车向着大海驶去。

清村一守默不作声地驾驶着汽车。

寒川正幸也沉默着。

金泽市通往日本海的马路笔直地伸向前去。从这条路可以到达犀川河口。

不一会儿,汽车来到了犀川河口。

清村一守把汽车停在宽阔的三角洲上、沙滩的尽处,日本海闪耀着白色的粼光。这是个平静的海,大海的上空漂浮着几片夏日的云朵。

“你不知道夫人被监禁在什么地方吧?”

清村倒在座席上,抻着腰。

“不知道。”

寒川眺望着日本海。水鸟在沙洲上漫步。

“检察厅已责令森本、龙野、钤木等三人提出辞呈。检察厅首脑和警察厅首脑已秘密地见了法务大臣。自然,法务大臣已得到政府领导的旨意。”

“……”

“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公开此事。按说,这如果换了是某个政治家,也可以逮捕他,就连首相犯了罪也敢逮捕。但是这五个代表地检的检事正不仅犯了轮奸罪,而且还惨杀了母女两个人。仅仅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恶性事件倒也罢了,但如果检察厅的威信跌落到这个地步,就会影响到国家的要基。今后谁也不会相信检察部门。这样的话,就不好办了……”

“……”

“这事与警察毫无关系。警察不管你是否检察官,一样进行侦查、逮捕、送交检察机关。不过,警察有时也会沉默。”

清村叼起一支烟。

“国家首脑部门不得不对你的杀人案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清村微微一笑,接着说,“国家正处于危急关头。会不会再出现象被杀的市田这样的记者?这种担忧还是有的。考虑到这些危险,这场案子结束得越早越好。”

“……”

寒川默默地眺望着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警察厅里有个专门负责处理特殊案件的组织。检察首脑部门已表示,希望出动这个组织。如果该组织行动起来,收拾家中,森本、铃木和龙野这四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不管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只是,不能不考虑怎样处置你和你的夫人。”

“会把我们夫妇干掉?”

“这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

“噢。”

“不管消灭哪一方,总之,事态已发展到必须尽早处理的地步。处理你们夫妇俩要比处理那个人更容易些。你们夫妇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谁也感觉不到什么。”

“……”

“但是,我能阻止出动特殊组织。不会让你们夫妇被杀的。”

“谢谢。”

水鸟飞起来了,翅膀扇动起的水气在它身边摇曳。

“我告诉过他们,如果要处理掉寒川夫妇,我不会沉默的。但是,能阻止到什么时候呢?我很担心,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阻拦也不起作用了。”

“……”

“你最好记住,国家是无情的。法律禁止复仇。你已经违犯了法律。当然你有你不得不违法的苦衷。国家也是知道的。所以同情你。尽管如此,当到了非除掉你不可的时候,也只能抛弃同情。”

“我知道。”

“我要能帮助你就好了。”

清村突然微微一笑。

“警视正可不能成为杀人犯的帮凶。”

―艘渔船从海上驶过。

无拘无束的水鸟在渔船后面追逐着。

第五章 第一节

高地玲子至今仍然不知道监禁自己的这座建筑座落在什么地方。

被劫持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现在,她几乎已不再抱有与丈夫寒川正幸重逢的希望了,她的处境熄灭了这种希望。

原先这里只有家中正晴和森本博文两个人,后来铃木清治和龙野长重也来了。尽管这里有时是三个人,有时仅剩下一个人,但通常她是与四个人生活在一起的。

黑泽义昭偶尔也来。

做饭和供这几个人玩乐,是玲子每天的工作。

做饭的时候,玲子仍要戴着脚镣,而且边上还有一个人监视着。她的腰上拴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握在监视者手里。上厕所、去浴池也是如此。

她记不起确切的日子了,只知道时令已过八月上旬。在屋里也感到闷热难受,现在,不仅睡觉的时候,劫持者们在白天也不准玲子穿衣服。她赤裸着,腰里拴了一根尼龙绳。

有句话叫“百鬼夜行”。意思是说,一到夜里,那些牛鬼蛇神们便聚集到一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这几个家伙正是这样的牛鬼蛇神。他们甚至不仅夜里如此,在大白天就暴露出寡廉少耻的丑态。

玲子如今已经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命。要想活下去,只能认命,服服贴贴地任他们摆弄。认命成了她的自卫本能。

随着时光的流逝,寒川能来救自己的想法已渐趋淡薄。她开始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自己不过是一头被饲养的动物。这种想法在她的心底一丝一丝地渗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是被强行拉进了这个不平等的世界中的。她感到束手无策。

最近,她觉得和寒川在一起的时候,已是遥远的过去。

她唯唯喏喏,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罪恶感逐渐淡漠下去。尽管也有对不起寒川的内疚,但这也日渐模糊。这究竟是为了不至于发疯而出自本能的适应呢,还是自身原来就潜有顺从性呢。现在都顾不上了。

这样,即使被寒川救了出去,也失去了原来心灵的洁白无瑕。被玷污的不仅仅是身体,连心也被污染成了一片黄浊。

在这颗被污染的心中,有忍受这几头禽兽的污辱,是唯一求生的想法。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他们是不会杀我的。她的希望寄托在这里。她认为,即使他们杀了寒川,说不定会饶了自己的一命。

那个时候,她会请求被其中哪个人领回去当奴隶,她的年轻的身体也许能使这种设想成为可能。因为和那几个男人的妻子相比,自己远比她们年轻貌美。

第五章 第二节

这天早上一早就酷热难当。

午后,家中正晴出去了。傍晚时分,森本博文和龙野长重也走了。

只剩下铃木清治一个人。这是玲子第一次单独和铃木在一起。

“好好地快乐快乐吗。”

铃木那张黑黑的脸上浮现出表情复杂的欢愉。玲子对铃木所谓的快乐的含意是知道一些的。铃木是一个被虐狂。这是以前铃子和他两人在浴室里时知道的。“今天晚上,你象个女王”。

铃木说着,跪在玲子的面前。

“求求你,你当女王吧,然后虐待我。”

他叫玲子站着,嘴唇吻着她的脚趾。

玲子默默地俯视着他。

玲子觉得,铃木的这种状态,也许是忧郁所致。他丢掉了检事正的职务,过着与家人不能见面、要杀他的仇人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不安的日子。他被检察厅抛弃了。即便他在这场博斗中取胜了,他也没有前途。

然而,也心中的郁结并非起于这件事,从在十六年前轮奸了寒川的母亲,并把母女俩活活地扔进了暴风雨中的大海之后,他一天也没有心安过。

这也许加剧了铃木原来就有的被虐癖,通过被虐来转移心中的痛苦,好叫灰暗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爬过来!”

玲子声音冷冷地命令着,走向洗浴间。

铃木在后面爬着跟过来。顺从的快乐,使他的脸兴奋得黑里透红。

“躺下,奴隶!”

玲子指着磁砖地说。

铃木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

“你准备好了么?”

玲子站在他的头前,做出了要跨的样子。

要骑到脸上去,脚镣就碍事了。脚铐是由一根铁链连着的,长约五十公分。

玲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把脚铐打开。”

“……”

“这不是对女王的失礼么?”玲子坐在浴缸边上说。

铃木支起上身,眼里满是狐疑。

“要逃跑可不行呵。”

“我才不想逃呢。你要知道,即便有这个打算,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倒是女王阁下戴着脚铐,真稀罕,打不起精神头来啦。这样的话,虐待我好啦。女王阁下戴着脚镢,拉着到处走,可也不错。”

“好吧。不过,要起什么鬼念头的话就杀了你。”

“如果不相信我,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

“等着。”

铃木出了洗浴间。

玲子在那儿等着。过了一会儿,铃木取回了钥匙。他把脚铐打开。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只顾酝酿着激情。

“躺下!”

玲子站起来命令他。

铃木因期待而发着抖,昏暗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异样的光彩。

玲子趁他进入颠狂状态之机,脚上运足了全部的力,猛踹他的下体。

铃木喊了句什么,同时两只胳膊伸向空中。

玲子又狠狠地踹了一脚。已昏过去的铃木,这回毫无反应。

玲子跑出浴室。

她迅速穿上衣服。想找点钱,又怕铃木苏醒过来。如果这家伙醒过来,一切都完了。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勒死。

玲子打算用什么东西刺死铃木,至少要亲手杀死一个坏蛋。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也许铃木会马上醒来的恐惧所吓退。

必须赶快逃走。

玲子一边穿着衬衣一边向前门跑去。门口有一双凉鞋。玲子把脚伸进了鞋里,就去拉门。门上着锁。玲子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此刻她仍处在可能被铃木抓住的恐怖之中。

她又回到房间。窗户上也上着锁。她抡起一把椅子发疯般地砸去。她砸碎了玻璃,爬出了房间。

外面漆黑一片。

“站住——杀了你——”

背后传来了铃木的声音。

玲子惊叫了一声,跑进了黑暗之中。她好象做了一场恶梦,被绑架来之后,一直被关在玻璃窗都被涂死的房间时,外面世界的情况如何,她毫无所知。

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脸和手好像都挂破了,不过没事。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

汽车的灯光向房子这边接近。玲子朝车灯相反的方向跑去。

第五章 第三节

这天晚上,玲子潜进了大森林里。

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带手电筒,行动极不便,她只能两手向前探着一点一点地前进。如之不熟悉地形,走走停停,速度很慢。这儿好象已是森林深处,有悬崖,有洞穴,也有灌木丛阻住去路。

她逃进了这里之后,知道后面有人追出来了,两条手电筒的光柱匆乱地射进森林之中。其中一人好像是铃木清治,另一个好像是家中正晴。他们彼此呼应着在森林里窜来窜去。玲子逃出来时所见的汽车灯光,大概就是家中开来的汽车上的。

两条手电筒的光柱在树林里交叉扫着。光柱曾一度晃过玲子的藏身之处。然而,密密的灌木丛把她包得严严实实。

玲子感到浑身发冷。

家中和铃木也同样感到透体冰凉。玲子的逃脱,使他们失掉了一张王牌。这是唯一能使他们在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处于优势的王牌。而且不仅如此,如果玲子跑到警察那儿说出了一切,就更不好办了。

据说,不论是警察还是检察厅,都默许了这场搏斗。即便这是真的。如果玲子向警察和盘托出,警察就不得不采取行动,逮捕寒川;逮捕家中一伙,然后将事件的前前后后公诸于世。

酷冷的恐惧窒碍住了家中和铃木。这从两条颠狂般的跳来跳去的手电筒光柱中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不一会儿,手电筒光柱停止了扫射,他们似乎明白了这是徒劳无益的。

玲子仍然蹲伏在黑影里。

她的恐怖感渐渐地消退下去,代之而起的是对这伙人的满腔仇恨。

被这伙禽兽们长期囚禁和凌辱的玲子,本来对逃离魔掌已经死了心,但当她看到铃木沉浸在被虐的性癖之中时,玲子意识到了逃走的可能。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随着重见天日的升起,顿时涌起了对性奴隶生活的无比厌恶。

如果可能,真想杀了铃木。

现在,她满腔仇恨。她仍在恐怖中,唯一感到害怕的是再次被抓回去。

玲子象一头受伤的野兽,伏在黑暗的深处一动不动。

只能这么蹲到天亮了。

天刚蒙蒙亮,乳白色的雾霭流动起来。玲子在雾霭中出发了。浓重的大雾拥抱着,看不清四周的景物。玲子分拨开雾帷,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她知道,天一亮,敌人一定要再次进行疯狂的搜索,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玲子几乎是用两手探着向前走。乳白色的雾尽管浓重,但能见度要比夜的黑暗好得多了。在朦胧中,能看到直立的树干,地势也能看见。过了两个小时,大雾渐渐淡下去。

当大雾散去,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原始森林。这是无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高大的山毛榉、包树,郁郁苍苍,下面是繁密的羊齿草,高至人的腰际。

在无边无际的羊齿草原那一边,是一片山白竹。

能看到前面的山脉。左右两边也都有山峰耸立。不知道是什么山。群山在澄澈的朝阳之下,象玻璃工艺般清新鲜亮,起伏的山脊线也是那么明晰。

看起来近得探手可取。

玲子不觉驻足眺望了一会儿这宜人的景致。她觉得,那轮廓鲜明的山谷线正象征着自己获得的新生和自由。

玲子继续往前走着。

大约又走了六、七个小时。穿着凉鞋走路可真不容易。现在不用担心追着了。现在叫人忧虑的是不知能去到什么地方。这儿仍然没有路。玲子有时上了山谷,有时在谷地的灌木丛里跋涉。她感到疲惫极了,但仍然继续走着。她来到一条小溪边。

溪水不很深。这儿好像是上游,水波透明泛着青磁色。水流的声音也是那么轻快、潺潺如铁器相碰的脆响。

玲子看了一会儿,走下溪水。

她脱光了衣服,她觉得那几个家伙的玷污一直渗进了五脏六腑。她要用清水把这些污迹清洗掉。溪水凉得刺肤。玲子慢慢地走向深处。水没至胸部。

她把头浸到水里,从头洗到乳房。她特别认真地洗着被那几个禽兽一刻不停地蹂躏的下身。

冰凉的水浸着疲乏无力的筋肉,体力在恢复着。而洗去了被玷辱的污迹的清爽感,也使玲子焕发出活力。

洗完之后,她走向岸边。

当她走到浅滩时,不觉钉在那里。

堆放着衣服那儿,有一个人。那人靠在岩石上,望着玲子。

玲子茫然呆立着。手中连块遮体的手巾也没有。她一丝不挂地望着不速之客。看不出这人是干什么的,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的目光黯淡。

他一身登山的轻装。然而一眼就会看出他不是登山者,因为在这种地方没有登山的路。而且他连个背囊也没背,手里仅仅有个冰镐当拐杖。

来人没有说话,玲子的衣服就放在他身边的岩石上。

玲子久久地盯着不速之客,心中盘算着。一定是家中等人雇来的追踪者。他们把这个在山中经过特别训练,具有野兽般嗅觉的人弄来追踪。

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是没法逃的。

绝望使玲子两腿发软、好像就要瘫倒下去。她觉得刚刚获得的自由,就像小鸟飞走那样,轻易地失掉了。她仅仅听到几声微弱的啼鸣,连振翅的声音还没听到。

玲子绝望地走近来人。她的乳房裸着。下身也没有遮盖。到了这个地步,还顾得上什么。又要开始忍受那夜以继日的凌辱了。

“你在干什么?”

来人看着玲子的眼睛问。

“洗澡。把那帮家伙的玷污洗干净。不过,白洗了。”

她拿起衣服。

“那帮家伙是谁?”

来人追着她的目光问。

“装什么糊涂。”

玲子穿上三角裤。

“我真不知道,告诉我。”

来人掏出了烟卷。

这人满头白发,看来已年过六十。看着玲子的黯淡的目光中,有种不寻常的东西。

“是叫你来的吧”

玲子说着假装弯腰穿西裤,摸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她想杀死他。看准了机会,一下就了帐。

“不要想杀我,姑娘。”

来人点了烟站起来,好像背后也长着眼睛。

“不杀你就杀了我。”

玲子扔了石头。

来人问:

“叫什么名字?”

“明知故问。怎么,你想就在这儿强奸我吧?这么干可不错。来、来吧。只不过是个尸体。我只能咬烂舌头一死了之。再也不能当奴隶了。”

玲子眼中射着憎恨的光,怒视着来人。

“来,坐那儿。”

来人指着一块岩石。

玲子默然走到那块岩石上坐下来。她已穿好了衣服,穿好了凉鞋。现在可以逃跑了。但没有逃跑的机会,因为无论如何也难以甩掉眼前这个家伙。

这人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威压感。

“我就是那个来去无踪的盗贼,名字叫市。”

市稍稍离开一些,面对着玲子说。

“盗贼。”

“不错,我是个有前科的罪犯。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强盗。潜进人家去,把主人绑起来,然后搜掠钱财,这就是我的职业。”

市微微笑着。

玲子觉得在他的笑容里,似乎透露着一丝悲哀,他的灰暗的脸上深处,有种透明的东西。

玲子心中疑惑不定。如果这个来去无踪的名叫市的人真是个有前科的强盗,这对玲子来说并非坏事。问题是这人是追捕自己来的呢,还是干什么来的呢?玲子一会儿觉得他是追捕者,一会儿又觉得不象。

玲子心情紧张地观察着。

“你叫什么名字?”

“高地玲子。”

“是玲子小姐呵,好名字。”

市忽然挪开了目光,望着他侧脸的一片阴影,玲子觉得这人不是追捕者。说不上是哪儿不象。最关键的是,她没有感到一丝杀气。

“谁在追你?”市把目光转过来问。

“家中正晴、铃木清治一伙。”

玲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那伙人当作俘虏关起来,成了他们的玩弄的工具,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昨天晚上,我瞅空逃了出来。”

“因此在这里洗洗身子么?”

“也洗洗心。都被完全玷污了。”

“确实如此。”市点点头,“那么,打算上哪儿去呢?”

“说不上上哪儿去,最要紧的是逃命。”

“那伙人的老窝在什么对方?”

“不知道,从今天早晨就走,好容易走到这儿。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磐梯朝日国立公园。位置在新泻县和山形县的交界处。”

“是么……”

玲子对市的疑虑消失了。她问:

“你到这种没有路的地方做什么?”

“不是做什么,而是被警察追得逃到了这里。借住在不知谁搭的小屋子里。啊,这个季节过过山野生活倒也有趣。”

市笑了,一副随遇而安的平和。

“……”

玲子默然。

“不过,警察早晚会跟踪来的。那时候只能再逃,所以天天在山里捉迷藏。就这么逃来逃去,做强盗也感到是疲劳不堪的工作呵。”

“也是的。”

这说法有意思。玲子知道了他不是追捕自己来的,放下了一颗心。好像对方也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玲子感到市的身上什么地方还显示着一种从容不迫。

“我这里可是没什么值得你抢的。”

玲子轻轻说。

“有身体。”

“……”

“你的体型真美。不过,别害怕。我只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从来也没有伤害过性命。”

“我不害怕。”

“那么,走吧。”

市站起来。

“……”

市回过头,以目光催促玲子。

玲子默默地站起来,跟不跟市走呢?她犹豫着,下不了决断。自己只是觉得对方没有害人之意,实际怎样还不清楚。如果他没撒谎,那么他是一个有前科的强盗,她觉得当然不能相信这种人。

玲子这么想着,还是跟着市走了。

要想到村里去,还是应当跟市走好一些。这样不至于迷路,能够顺利地下山。

市一声不吭地走着。他健步如飞,与他的年龄一点不相称。因养蜂而在山里经过锻炼的玲子勉强跟得上。她穿着凉鞋也是走不快一个原因。

玲子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附近的情况。家中一伙肯定在拼命地搜捕自己。

也许他们害怕玲子到警察那儿去报告而逃得无影无踪。

——寒川在哪儿呢?

玲子想起了丈夫。

黑泽义昭搜寻寒川去了。听说黑泽似乎有搜寻人的嗅觉。寒川啊寒川,找一下监禁玲子的地方吧。寒川如今究竟徘徊在什么地方呢?

寒川不知道玲子已经逃了出来。没法告诉他。他行踪不定。即使玲子去找他,也找不着。

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了。玲子深感不安。

黑泽查到了寒川呢,还是寒川找得不耐烦而与黑泽取得了联系?如果这样,就会发生残酷的拼杀。寒川会不会认为玲子仍被扣押着而为焦躁所怂恿鲁莽地进行攻击呢?

虽说顺利地逃了出来,给前途增添了些光明,但浓重的黑暗仍然沉重地压在玲子刚刚复活的心上。

他们仍在不停地走着。

他们探寻着羊肠小道,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期间,市一句话也没说。

到达小屋子的时候,已是傍晚了。

看起来,这个小屋子是有人用过而扔掉的烧炭小屋。市把朽损出窟窿的木板顶盖修理了一遍。修过之后,总算可以住人了。

玲子向屋子里边探了一眼。

“你走也好,留在这里也好,我不管。你要乘黑夜到村里,我会告诉你路的。但希望你不要说出到处流窜的市在这里。”

市进了里间。

“我不会说的。”

“那么,你想怎样?”

市边准备着晚饭问。

“让我在这儿住一夜可以么?”

她打怵走夜路。

“住几夜都随你的便:不过,我也许明天就离开这儿。如果警察来的话,你不要说出我。”

市说着,生起了火。

烤的干鱼和开瓶的罐头,放在地板上。饭盒里装的饭。

玲子成了客人。

吃完了饭,市又拿出了速溶咖啡。

“对不起”,玲子喝着咖啡,对市说,“讲讲你的身世可以么?”

“为什么当了强盗?”

“这话,就和问我为什么生出来一样。”

市盘腿坐着。那双脚尽管瘦骨嶙峋,却给人以坚韧感。

他说了这么一句,再无下文。

太阳落山了。

“这儿没有灯,天黑了只能睡觉。你在哪儿找个地方睡吧。”

到这地步也只能将就了。昨夜彻夜没合眼,今天一早就开始在山路上跋涉,早已累得精疲力尽。虽说对市不能没有一点戒备心,但是戒备也毫无用处。

玲子在小窝棚的角落里躺了下来。

她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第五章 第四节

一个什么响声,惊醒了玲子。

她睁开眼睛,一时没弄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瞪大眼睛望着黑暗。

开始,她以为自己仍在被监禁的地方。但是身边没有男人,而且穿着衣服。被监禁的时候,她常常戴着手铐脚镣,赤裸着身子,被男人们搂着睡。

她发觉手脚上没有铐锁,才想起了昨天的事。

旁边传来一阵呻吟声,声音很低,象是野兽的闷哼。

她马上意识到是市。

市被魇住了。呻吟里夹杂着什么话。玲子静静听着。说些什么听不清。其中好像有个人名,也没有听清。

这间小屋有个窗户,惨白的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这缕淡淡的光正落在市的脸上。

市紧闭着两眼,眼窝凹下去,较之白天所见的面容,宛若另一个人。他的脸清瘦,颧骨突起,浮在微明的月光之下的这张象是死人的脸上,罩着一层明显的苦闷。他的呼吸粗重。

呻吟持续着。这是沉重而又含糊的呻吟。时而里面还蹦出象是名字的词语。

玲子悄悄地爬起来。她的心中回荡着一种惨怆感。市在经受着灵魂的煎熬。在他的梦里,他当强盗时杀死的人重现了。他说除了抢夺钱财之外并不害命,这是撒谎。

市的梦魇最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这不是普通的梦魇。他的呻吟低下去,又高起来,然后全身扭动着,缓缓地平静下去。就这么反复地折腾着。

玲子断定这是一个残暴的凶犯。也许他杀死了好几个人。他不仅隐藏着,而且还为了防备白天的搜捕,努力寻找逃遁的路。

听着市的呻吟,玲子感到浑身发冷。

说是惨怆感也好,阴森感也好,总之充满了异常的气氛。那些被到处流窜的市因抢劫而杀死的怨魂执拗地追附着市一直到了磐梯朝日山岳。

玲子似乎觉得怨魂飘进了这间荡漾着惨白的月光的荒凉小屋,伸出手悄悄地压住了市的胸。

玲子好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没有叫出声来。

——应当逃走。

她想。如果和市在一起,她觉得那些被市杀死的怨魂也会把自己当作攻击的目标。也许市醒来之后觉得自己的梦呓被别人听去而不得不杀人灭口。

玲子悄悄地支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门走去。

市突然停止了呻吟。玲子登时凝在了原处。

市哭起来。玲子以为他起来了,以为他是醒了后在哭。那是流露真情地哭,是男人的哭。哭声渐渐高起来。

他开始是抽咽,既而欷嘘,终于转为号啕。哭声因呼吸粗乱而颤抖着。

在一团惨白的月光里,市抖动着。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盈盈溢出,流过脸腮。

“为什么!为什么!”

市哭着,喊出这么清晰的一句。

“为什么!”

他的嘶喊震荡着夜幕。

随即市跳了起来。他的背紧紧地靠在板壁上,好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他的两眼透过黑暗,在窥察着动静。

玲子吓得一动不动。她从市迅捷的行动中看出了残忍。她想飞逃出小屋,然而脚不听使唤。沉默了好久。

“是你在那儿么?”

市声音沙沙地说。

“是,是的。”

玲子哆哆嗦嗦地回答。

“让你受惊了,真该死!”

市的声音低下去。他已经停止了哭泣,仿佛从怨魂们的纠缠中逃脱了出来。

玲子又回到原来躺着的地方。她不再认为是市抢劫财物时杀死的怨魂在报复他。市在梦中哭泣。这哭是痛彻心肺的。这不是梦魇的哭。加世——!在这叫喊声丰,蕴含着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向往。

市靠在板壁上,月光罩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但能看得出来他全身如泄了气的皮球,懒散无力。

玲子也靠在板壁上。

“加世,是谁?”

过了一会儿,玲子问。

“我喊这个名字么?”

“喊了。”?

“死了。是我的女儿。”

她声音呆板地回答。

“……”

玲子对他的话疑信参半。

“強盗还有女儿,可笑吧?”

市的声音中含着自嘲。

“我没有这样想。”

“是么。”

市喃喃道。

“几岁的时候?”

“十四岁……”

“够可怜的。”

她不想如何安慰他。悲伤是不能用言语来抚平的。要平复那种揪心的痛苦,靠的是岁月的流逝。

“死是一件惨酷的事,因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是的。”

“死了将会怎样呢?”

市似乎并非发问,而只是喃喃自语。

“因为有病?”

“骨瘤。”

“……”

月光移到了市和玲子之间,淡淡地印在地板上。

万籁俱寂。

“加世,一开始以为只是跌伤,她是中学生,加入了篮球队……”

声音无力,沉沉地。

第五章 第五节

加世的右膝受伤,是初春的时候,她运球跑着,摔倒了,擦伤了右膝稍上的部位。当时仅在伤处贴了块橡皮膏,因为那种小伤不值得去找医生。

伤处过了两三天就好了。于是这事就被忘在脑后。

过了半个月左右,即三月中旬,右膝开始疼起来。正是擦伤的部位。

疼痛持续了一星期。这期间,加世没有去找医生,伤处平时不觉什么,一激烈运动就疼。因此以为是擦伤的后遗症。

然而不久,疼处肿了起来,患部皮肤发红。

这时,加世才告诉了市。

加世没有母亲,母亲在她四岁的时候患胸癌去逝。后来市没有再婚。那时自己已五十岁,已不是再婚的年龄了。

他决心一个人把孩子抚养起来。

父母在晚年所生的孩子大多聪明而且温顺,加世就是这样的孩子。她从小就不叫人费心,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听了加世的话,市也没有怎么着急。市的住处在东京中野区,他带着加世到了附近的医院。医生说可能是骨髓炎。

听了这话,市才着了慌。虽说他不知道骨髄炎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骨头有病就不能等闲视之。

第二天,他带加世到了新宿的一家大医院。

他们被介绍到整形外科。

医师是一名叫和田智利的中年男子。

和田一看加世的患部就皱起了眉头。加世的右膝上面肿得通红,而且很热。加世也在发着烧。医生的目光似乎很暗淡。

和田马上进行了检查,初步诊为骨瘤。这种病是由于部分制造骨骼的细胞和组织异常繁殖所引起的。使骨质发生变化,并蔓延开去,这种病在十多岁的儿童中发病率较多,许多儿童都因此而丧生。

加世的红血球急剧上升。经X光检查,认为骨骼已出异常。

和田建议马上截去右肢,由于骨瘤的生长很快,破坏性、蔓延性都相当强。如果病菌通过血液转入内脏,就会危及生命。

和田的建议使市大吃一惊。

加世哭了起来。

市也想大哭一场,他想,女儿截去了右肢,今后还会有什么幸福?况且她还是个中学生。她会失去生活的希望的。

市紧紧的抱起哭倒在床上的女儿,他束手无策。只在心中哺喃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和田劝说着市。

当时,和田已看出加世的生命将不会长久。她膝部的癌细胞已转移至肺。骨髄有造血的功能,为此癌细胞极容易随着血液流动扩散,转移至肺较为常见。

加世保命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为骨瘤而截肢,在一年之内,约有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患者会因扩散而死。

但是如果不把患处截去,连这点可能性也没有。

市很难下决心,他觉得既然截去右肢后,死亡率仍在百分之七十至八十,那么还是不截的好。加世看见自己没有下肢,将会怎样呢?如果她年过二十,她会忍受命运的拨弄,她的人生哲学会教她适应这种现实。但十四岁的少女就把右膝以下截去,这太过分残酷了。

市缠着和田,追问有没有其它办法。

和田回答有大量射线照射疗法,但他劝市不要采取这种方法,其副作用是无情的。它往往导致神经痛和称作重度软部组织障碍的迟发性射线障碍,结果是必须截去患肢。

市进退失据,给和田跪了下来。他哭着请求无论如何也得救加世一命。

和田难住了。这位父亲既不同意截肢,又不同意进行大量射线照射疗法,却苦苦哀求想方设法救女儿一命。

和田无奈,介绍他们到了癌病研究所。

接待他们的医师叫东野仲一郎。

东野认为只能进行开创照射治疗。这是一种将肿部切开、照射神经和软血组织的疗法。由于患这个病的大多是十多岁的孩子,许多父母都不同意截肢。他们害怕看到截肢的孩子的苦恼。开创照射疗法就是因此而研究起来的。

但是东野诊断,加世的骨瘤已到了晚期,病菌已侵入肺里。

加世还是个发育不成熟的孩子。她长着一双睫毛很长、瞳孔明澈的眼睛,而在这双瞳里映出的死神的影子,对医生来说也是痛苦的。一想起这双眼睛不久将永远闭上,他就对癌症的凶残有种无处发泄的愤怒。

开创照射疗法开始了。与此同时还使用了各种抗生药。进而又采取将导管插进肺的大动脉,往气管支动脉里输入高浓度制癌剂的疗法。

与癌症的决战开始了。

市每天都到癌症研究所来。

过了半个月,显出了治疗效果。加世的病情稍有好转,也有了食欲。她经常说起学校里的事。同学们也常拿着花束和杂志来探望她。但她并不乐观。

谁也没有告诉她患的是骨瘤。但她从住到癌症研究所来以及大费周折的治疗方式中已看出,自己的病不是那么容易好的。

有时她说着说着话,就忽然流起了泪。有时一哭起来就幼童般失去了理智,紧紧地抱着、摇晃着市喊不想死、不想死。

市责备她说什么死啊死啊的,腿骨坏了也不会死。

市执意地追问东野医师。但东野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治疗还顺利。

入院二十天之后,东野把市找了去,说必须进行肺部手术。

加世的肺里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肿瘤。这是膝部的骨瘤转移过去的。在通常情况下,它会有胸痛、咯血等症状。其前期表现是咳嗽、痰多,而且痰中带血。

加世得的是沉默型肺癌。

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月十五日进行了肺部手术,摘除了肺瘤。加世的身上已到满目疮痍的地步。

从那以后,加世就不怎么说话了。她好像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很清楚了。

同学们也不怎么来了。

她的食欲减退,吃下去,又马上吐了出来。她很快地消瘦下去。

她严重贫血,为此多次给她输血。

市也消瘦下去。

加世的右肺被摘除了。不摘除不行。而对加世只说是良性的多发性支气管病,经过手术就好了。

市请求看了摘除的癌瘤。癌瘤呈白色块状,象是骨头。据说这是骨化。

手术时还切除了部分左肺,尽管这样,也说不上会在什么时候再发生癌变。

加世开始喊疼,头痛,肩痛,胸部也疼起来,腿部患处也同样。

她开始吐血块。

加世在手术之后象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干瘦的皮肤毫无生气,只有眼睛还是那么清澈。由于瘦得利害、眼睛更大了。

仅仅一个月的功夫,疾病就残酷地改变了加世。在她身上,已看不见上学时的面影,娇嫩的少女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病魔缠身的老妇人。

加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望着市。她的肺里仍然插着导管。

市在心中发狂般地喊,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死,无论到了哪儿,爸爸都要跟着你!他打算加世死了的话,他也不活了。加世四岁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她孤苦伶仃,但什么也不说,和父亲一起忍耐着生活的艰难。

当然不能叫她一个人去走那漫漫的黑夜之路。

加世好像看出了父亲的这种念头,她有时说,妈妈会来接我的,没关系的。

市跑到外面泣不成声。

已清醒地知道死期将临、没有悲哀。

六月七日,加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第六节

市失魂落魄。

加世的葬礼之后,市象被掏出了五脏六腑,整日独坐在空旷的房间里。衣橱上面摆放着加世的照片,电灯和线香黑天白日不熄,陪伴着加世。

市甚至失去了死的气力。他原打算和加世一起死,但他得给加世举行葬礼。他觉得加世的魂灵已到了什么地方。即便现在去死,也追不上她了。

他强烈地意识到,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去死。

加世右膝擦伤之时,是三月初的事。到月中,伤处开始疼起来,三月中旬去找医生。

从那以后又过了三个月,加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每天,加世快乐地生活着。扫除、洗浴、做饭,如象理所当然似的都由她自己承担了下来。这期间,她在学校学习并参加了篮球训练。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所有的事都必须由她自己去做,是个勤劳而刚强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加世,死了。

市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象做了一场恶梦。到了晚上加世不就回来了么?

——是因为父亲是个盗贼么?

市这样猜测。当然,别人不知道市是个盗贼。市说自己从事不动产业。他在新宿的一幢大厦里租了一间房子,每天到那里去上班。这是个没有办事员的办公室。

这仅仅是为了给加世看的办公室。

不用说,市是很少在办公室里的。盗贼老坐在办公室里,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加世出生之后,市变得谨慎起来。如果被警察抓住的话,会被剥夺做父亲的资格。尽管他没有再干什么,但由于他曾因盗窃有过前科,因此警察一直在注意着他,以对犯事者进行彻底调查。由于市已有过保证,他得证实其保证的可信度。这十多年,市就是这么过来的。正由于上述原因,他才没有旧习复发。

加世自然不会知道父亲是个盗贼。学校里有父母参观日。同学们的父母年龄不象市那么大,却大多是社长啦,政府要员啦、富翁啦、医师,等等,总之,别人的父亲都比市气派。

市连谁都有的私人小汽车也没有。

尽管如此,加世还是很愿意市到学校里来。市也很高兴,父母参观日,他也到学校去,并愉快地承担了所有的杂事。他觉得这样做都是为了加世。至少,他想通过这来排解加世的孤寂感。

现在加世死了。

市觉得这也许是报应,是上帝示罚。

市只坐着,时而哭泣着喃喃自语。他觉得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坏的父亲了。加世由于不能象其他同学那样夸示自己的父亲而产生了自卑感,每念及此,市就心如刀绞。

市忏悔着自己的罪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在家里闷居了半个月,吃不好饭,骨瘦如柴,那张脸象死人,没有一丝活气。

市首先退掉了原先租借的房子,整理了所有的东西。

剩下来的只有加世的牌位和一张照片。

市已经六十岁了,余年无多。他打算在有生之年带着加世的牌位拜遍全国所有的圣地。

自然,他还得干着偷儿的勾当。

市虽然想到也许是上天的报应,但分析起来,他还是一个唯物论者。无论是神还是佛,他都不信,相反,他对这个生了加世又把她杀死的世界充满了仇恨。

离开东京之前,市潜进了事先调查清楚的一家。

深夜,市身轻如猿,攀着这家的晾衣竿爬上了二楼,从二楼的窗中进了屋。一般人家的二楼是不上锁的。

在卧室,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床上睡觉,市站在枕头边,―手握着菜刀,往起叫人。他先把女人捣醒,等她一睁眼,就堵住了她的嘴。

“出声就杀了你!”

他嘶哑地威胁道。以前他就是常用这种方法取得成功的。他叫对方把两手背在身后,然后用电线把拇指绑上,通常情况下,男主人就在一边呆看着,由于怕强盗用菜刀伤了女主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即便女主人惊叫,男主人也不敢。

这对夫妇就是这样。

他用菜刀逼着身穿透明睡衣的女主人把手背过去绑好,呆呆地发着抖的男主人也被绑上了。然后又把这对夫妻绑在床腿上,嘴里塞了东西。市出了卧室,事儿还没完。他预先查知,这家还有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他悄悄地下了楼。

走廊两边各有一个房间。走廊里点着灯。市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前面一扇拉窗突然打开了。

一个中年男子在拉窗里面。

市惊得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中年人宽宽的肩,胡乱穿在身上的浴衣里,胸毛虬结,此人长了一副凶相。

“别嚷,不然就宰了你!”

市终于把菜刀伸了出去。

“不嚷。”

这人好像并不惊慌。

市从他的镇静里感到了不祥。一般人们碰到了这种场面,都要大吃一惊,吓得好一会开不得口。

“把两手放到身后。”

“放到后面干什么?”

“别说些废话触怒我!”

他从未有遇过这种人,不禁心中勃然大怒。他也为自己的心怯而发怒。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如果对方镇定,自己就逃不掉了。如果要逃走。对方一定会大喊大叫地追来。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以前,他都要经过详细的了解,了解了这天晚上家里有几个人之后才行事。他打算在出去远游之前搞点旅费,没有进行详尽的调查就行事,他追悔莫及,直冒冷汗。

这也是由于加世的死,精神恍惚所致。

“住手!听见了么?”

那人退了一步,沉稳地脱掉浴衣缠在手上,身上裸着,肌肉虬结。

“蠢货!”那人嘲讽道,“我是刑警。”

“刑警——”

“不,你敢动手?”

“……”

“怎样?”

“杀了你!”

“杀人未遂罪,混蛋,把刀放下。”

“畜生!”

市顽抗着。如果被捕就将登载在报纸上。而且还会累及藏在怀里的加世的牌位和照片。这么一来,加世的同学都会知道,她的父亲原来是一个强盗。

市猛地冲过去。

刑警用浴衣遮挡着菜刀。接着响起一阵惊心的声响。

拉窗被打飞了,家具倒了下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市也闹不清,他只顾胡乱地挥舞着菜刀。刑警被他连人带拉窗一起踢倒了;一切都完了,市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怖。还有老人和孩子,如果就这一个家伙还好对付。但过不多久,警察就会接到报案了。

两个人揪打在一起。

刑警突然一声惨叫,市跳开一旁。

刑警的屁股上着了一刀。市又摸起一个翻在一边的烟灰缸朝他的头上猛击一下。看他瘫伏下去之后,市拼命地逃了出去。

市认为那个刑警不死也得重伤。烟灰缸是玻璃的,相当重。头盖骨被打碎了,这个念头在市的脑中闪过,如果刑警死了,他就成了杀人犯。

完了,一切都完了。

菜刀留在现场,烟灰缸上有指纹。到目前为止,市还未在现场留下过指纹。经过详细调查,就可证明自己与此事有关。也许把那个刑警杀死了,把指纹留得哪儿都是。

警察把有前科者的档案一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知道这事是市干的。即使煞费苦心地走了,人们也会知道这个强盗就是加世的父亲。

市的眼前幻出了加世的同学及其父亲们大皱其眉头的情景。

这个事件在第二天的晚报上登载了出来。

刑警没有死,中介被菜刀砍伤了。关于头上如何,一句也没有提。

市松了一口气,嘟哝着总算从提心吊胆中解脱了出来。但他却不能完全轻松下来。

他尽管没有杀死刑警,但可能逃避不了被人知道加世的父亲是一个贼的这个事实。这种担忧仍然死死地箍着他。

警察肯定已经从指纹档案中查出罪犯就是市。虽说晚报没有点市的名字。但他坐立不安。他想也许这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早报才没有紧接着转载。但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测,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

市离开东京。

“那么、后来报纸上又说什么了?”

玲子问。

市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与其说是讲给玲子听,不如说是在忏悔。他的声音低低的不停顿地说下去。

黎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报纸上再也没有载什么。”

市小声说。

“这不没事了么。”

玲子理解了市的内心痛苦。盗贼的市和思念加世的市判若两人。她厌恶干窃贼勾当的市,但对苦苦思念加世的市没有反感。加世的同学们及其父母们如果得知世的父亲是一个长期以从事不动产业为伪装的强盗,将会怎样?对此,玲子也感到叫人难以接受。

这会让加世幼小的灵魂受伤的。

市在睡梦中哭着喊加世的名字,是由于极度的痛苦所致。她觉得,市所犯下的许多盗窃罪,都会因为这眼泪而得到谅解,比起那些合伙凌辱寒川的母亲,并将母女两人活活地扔进暴风雨中的咆哮的大海里的匪徒们,市的盗窃,不过是寻常小事。而较之五个检事正和一个律师的无人性之极的丑陋,市倒有可爱之处。

市靠在板壁上,望着染上曙色的窗子。他的脸显得苍老。

“加世的牌位和照片,你带着么?”

“带着。”

“以后,我给她烧烧香好么?”

“谢谢。”

市闭上了眼睛。

“那么,为什么不在哪儿定居下来,叫加世的牌位也有个安静的落脚处呢?”

“我也这样想。自从刺伤了那个刑警以后,不知怎么回事,连做强盗的力气也投有了,我想这可能是年纪大的缘故。因此朝拜过全国的圣地之后,就到了年轻时曾住过的新泻。这是大约在十天之前的事。我刚走近车站,突然警察就围了过来。警察记起了通缉令上的照片。十多个警察追了过来……”

市睁开眼,苦笑了一下。

“实在危险呵。”

玲子也笑了。

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在心灵的深处有着某种透明的东西的老怪盗——市的心理动态,清楚得如能信手拈来。

第五章 第七节

这天玲子没有下山。

她原打算住一夜,今天一早就下山。她的计划没有成行,是因为被市所怀的沉重悲哀深深地打动了。

况且,匆忙下山,也没有可投奔的目标。她也没有钱。当时只想着赶快逃离虎口,顾不到这些。就这么下山的话,既无钱吃饭又无钱乘车。

究竟怎么办,她自己也没个谱。

市好像看出了她的窘境,问她有没有钱,她照实说了,市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两张一万元的钱。

玲子为市的诚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只要了一万无,把另一张还给了市。

“这钱要是去偷,要多少有多少。你还是拿着吧。”

市说着,笑了。

玲子在加世的照片前双手合十。她采来了野花,供在照片前,久久地为她祈祷。四岁时失去了母亲,十四岁幼小的身体就委之于泥土渐渐腐烂。玲子细致入微的感受着加世的悲哀。每当念及死期将临、那幼小的心灵为恐惧所噬啮的惨景,玲子就不堪忍受。

午后,天色很晚了,市催促她说,要下山到镇上,这时候该走了。然而玲子没有动。

市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他对玲子说,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说给我听听?

说不说呢?玲子犹豫好久。

最后,她还是把从寒川杀检事正开始,把事情简略了讲了一遍。她说这样干的原因是不想依靠警察。

市依靠在板壁上,默默地听着。

直到玲子说完了,他也没有发表什么感想,只嘟哝了一句遭遇够惨的了。

夜幕又降临了。

吃过晚饭,两人都躺下了。

“和你丈夫没有取得联系的办法么?”

市问。

“没有。”

“可怜。”

市喃喃道。

“你也是。为了加世能在阴间幸福,在哪个地方安顿下来,她也一定会高兴的。”

她为抱着女儿的牌位暂借上的小屋睡在一两宿的市感到悲哀。

“我是这么打算的。”

市沉声回答。

玲子怎么也睡不着。从魔窟中逃离的安泰感,被前途莫测的不安所掩埋。她的思绪老是往暗淡的方面想。

她辗转难眠。

“我要是有力量的话,就能帮你藏匿起来。”

市好像不忍玲子的愁苦说。

“谢谢。但你已经给了我不少帮助。我想总有一天要报答你。”

“说些什么话,”市笑着说:“我是一个坏人,仅仅靠着别人的钱财活着。女儿死了,我对自己的恶行也非常讨厌。后悔为什么没能正经地活着。但已经晚了。现在怎么也不行了。”

市自嘲着。

“只能避开别人的耳目,在哪个偏僻的地方偷生。”

玲子忽然想起了从前养蜂时的情景。她想,那种平和的生活再也不会到来了,寒川已经杀了两个检事正。这是一场明知将毁灭一切的捕斗。最终是杀掉四个仇人呢,还是被杀?无论是胜是败,那种平和的生活绝对不会来临了。

玲子的脑海里闪过包括市、三个人一起从南至北追逐花期旅行的情景。

她孤寂地想,连这点幸福也永远地远去了。

昆虫的啼鸣声高起来,诉说着秋天的不远。

市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有怎么亮。

他是被尿憋醒的。他悄悄地起来要到外面去,朝雾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在这薄雾中,有一个人。

这人的腰以下部分埋在薄雾里,象是漂浮一样轻轻地移动着。

这人个子较高,好像是要查看这座小屋,向这边走来,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停了下来。

他离小屋不到十米远。

市把放在小屋角落里的木刀拿在手里。万一出事,这是个防身的武器。木刀是用橡木做成的。

“来人了。”

市从板壁的缝向外面望着,叫起了玲子。

“谁?”

玲子跳了起来。

“不知道。”

尽管不知道,但市认为肯定不是刑警,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小屋。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不是个寻常人,他不是登山者或徒步旅行者,他的衣着就说明了这一点。

很明显,来人已察觉到小屋里有人。

玲子从木板缝向外窥视着,马上想到这个人可能来追自己的。

从缝隙中辨不出来人是谁,乳白色的雾气将他掩藏了起来。

“不妙。”

市说着,迅速收起了照片和牌位。“那人可能是个刑警,是来逮捕我的。我可不是那么好抓的。赶紧逃走吧。可你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当他说完,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手握着木刀靠近了门口。

玲子仍通过缝隙监视着。

“来了?”

来人缓缓地走过来。下半身仍然埋在雾霭中。

“既然这样……”

市转问玲子。

“当心,祈祷平——”

玲子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她吃惊了哦了一声:

“不是刑警,是黑泽!抓我来了!”

当她认出是黑泽义昭,身上的血瞬间就象凝滞了一样。

“没认错?”

市停下了刚要迈出门的脚。

“没错。”

玲子发着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她已经感到了被抓获回去遭毒打的痛苦。

她吓得喘不过气来。

“是么。”

市望着玲子,她的脸没有血色,变了形。

“别怕。”

市把手放在玲子的肩上。

“可、可是,”玲子气急败坏地说,“他原来是刑警,很厉害,完于呀。”

“我当强盗也不是白吃饭的。为了磨炼自己我做过许多事。不会输给他的。”

“……”

玲子依偎着市。

“别担心,你会平安地逃走的。生下来之后,也许这将是我做的唯一的一件好事。”

市轻轻地拍着挨过来的玲子的肩膀,毅然离开玲子,到了门口。到了门口的时候,市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谁在里面?”

传来了黑泽的声音。

“我把那家伙打倒,你趁这功夫赶紧逃走,我今天也得扔下这个小屋走了,什么时候还——”

市说到这儿,住了口。

他出了小屋。

“是谁?”

市盯着黑泽。对方满脸凶悍,表情冷漠。

“来搜捕一个女人,一个叫玲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

市和黑泽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要搜查一下小屋。”

黑泽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是什么人,但他感到了对方眼中射过来的阵阵杀气。

玲子就躲在小屋里,看来不会错。

玲子是八月八日深夜逃出来的,今天是八月十一日,知道玲子逃出来之后,黑泽就借助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追踪。

玲子不大可能到镇上去;如果这样,就不大好找了。不过,她也许会迷路。很可能她一逃出来就迷了路。在搜索镇上之前,黑泽根据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在山里查访。

黑泽象一条老练的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追寻着玲子的踪迹。然而并没有踪迹。如果遇上了小溪,玲子会选择什么路线呢?他思考着,甚至将玲子的疲劳程度也并算在内,最后,他选择了玲子可能前进的方向。

就这样,他走了两天。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对追踪不抱什么希望了,他想把这个标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的小屋察看一下就返回去。

“你想查一下什么?”

市漫不经心地把两手拄在支在地上的木刀问。

“别来妨碍我。”

“妨碍了又怎样?”

市笑了,然而他的眯起来的眼睛里却射着犀利的光刺着黑泽。

“别干傻事。”

“你也别干傻事。”

“是个嘴上不让人的家伙!”

这是谁呢?黑泽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原来是刑警么?”

“是的。”

黑泽点点头。

“到了这个年龄还干坏事的,我觉得只有强盗和窃贼。”

“……”

雾散去了。

“在这个检察官和律师也杀人的世道,没什么慈悲心可言。所以,连原刑警也出来咬人了。”

“这里面有原因。”

“原因么,谁都有。”

市背对着小屋,屹然不动。

玲子目不转睛地往外望着。她从市的瘦削的背影上,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如果父亲还活着。

父亲一下就能把黑泽打躺下。此刻,市巍然不动,就像父亲一样。

玲子向着市的背影祈祷着。

“你是什么人?”

黑泽也感到了对方不是普通人。

“我么?是强盗。”

“强盗?……”

“虽然是强盗,但到现在还没有杀过人。不过……”

市说着,往前跨出一大步。

“这回想杀人?”

“有这个打算。”

市缓缓地举起了木刀。

朝阳的光波溲过来。太阳从市的后斜方照来,把市的白发染成了金黄色。

“小子!”

市叫道。他叫着,迅即弹地而起,木刀带风,呼啸着扑过去。

黑泽转身就跑。

市追赶着,扬得高高的木刀抹着一层朝晖,闪电般的击向灌木丛。

市敏捷如猿,飞跑着。

第五章 第八节

玲子从小屋里跑出来。

市和黑泽站在离小屋很远的一处斜坡上。斜坡上绽开着不知名的野花。

两条相对而立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地面上。

“市君……”玲子叫道,“好了,我能逃走了,小心!”

如能逃出了小屋,玲子就赢得了自由。因为她的两腿已在养蜂时练出来了,她自信能甩开黑泽。

市没有回答她。

黑泽捡起了一根粗大的枯枝。

市打算杀死黑泽。他对黑泽并无怨仇,然而不能原谅的是原刑警袒护检察官,律师这几个杀人凶手。

杀了黑泽,玲子就自由了。市想做一件好事,为着加世的牌位流泪的玲子。救助玲子,是与祈祷加世的冥福紧密的相连的,加世的魂灵大概现在已经知道了,父亲是一个强盗了吧?

为了抵罪,必须杀了黑泽。

“原来是你叫市,别干蠢事!”

面对着市的越来越浓重的杀气,黑泽冷汗直流。这是个身法敏捷非同小可的人。加之他那坚韧不拔的杀机。

市的杀气毫没收敛,除了杀死对方别无选择,他不想杀无辜的人。

“我不会罢手的。”

市怒视者黑泽说。

“你会完蛋的。”

“完蛋的是你。”

市运力于握木刀的手。

——加世,看着吧!

市在心中叫着。他腾身跃起。

木刀和枯枝相接,砸起一片闷响。

两人都倒退了几步。

市快得间不容发,黑泽也不逊色。

玲子在观察着这场决斗。野花一片狼藉,木刀与枯枝相击的沉响,在早晨澄明的空气里阵阵抖颤着。

两人分而合,合而分,动作都异常迅猛。市的精瘦的身躯中似乎鼓荡着狂风,毫无退缩之意。

不知不觉,两人都受了伤。市的左颊流着血,黑泽的右肩也被血染红了。在朝阳之卞,两个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

玲子顾不得喊叫,紧张地看着。恶斗中的两个人也忘记了玲子的存在。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这是一场胜者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决斗。

凶狠的决斗把玲子看得呆了。

市冲过来。黑泽迎了上去。两个人的动作迟缓了下来。市的白发被鲜血粘住了,黑泽肩部流出的血,一直浸到衬衣的胸部。

木棒把木刀压住了;于是两人相接近身搏斗,一起摔倒在地上。

两个人又都爬了起来。

市拾起木刀,照着正要支起上身的黑泽的头部猛击。木刀稍稍偏了一下,打中了耳朵。

血星飞溅,染得日光斑驳。

与此同时,黑泽的木棒朝市的下颚刺来。

两人又同时倒下了。

市愤怒地叫喊起来。他捡起木刀,挣扎着站起来,他觉得下颚好象碎裂了。他吐出了折断的牙齿,吐出了血块。

“加世”,市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加世,看,加世,你的仇,我,这个家伙,我……”

黑泽成了杀害加世的仇人。他把加世的生命被夺走的怨恨发泄在黑泽的身上。一定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强大的东西把加世抢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敌人。除了加世之外,都是敌人。

市把一切都赌到了这场恶战上。这是为了求得加世谅解的死战。他不想仅仅以一个强盗了却这一生。他也不想让使加世蒙受侮辱的生命再延续下去了。

市聚集起浑身的力抡起木刀砸下去。

黑泽翻身倒地。木刀把他的肋骨击断了。

黑泽呻吟着翻滚着逃命。

市膝行而前,在后面追。

两人都已经浑身是血。

市喘息着,扬起木刀又砸过去。

黑泽以枯枝相应,但手腕脱力,枯枝被打落了。

“死吧!”

市喊着,挥动木刀朝黑泽的头部打下去。

玲子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残酷的场面。

黑泽以为这一刀下来自己就完了。然而木刀却落在地上。黑泽一把抓住了木刀。

市要抢回木刀,两人纠缠在一起,顺着野花盛开的斜坡滚了下去。

玲子分不出谁在上面。上面的那个人拿着个什么打下去。

然后上面的人也倒了下来。两人谁也不动了。时间在流逝着。

玲子从藏身处跑出来。附近,市使用的木刀躺在那儿。木刀上沾满了血。

玲子拾起木刀跑起来。

她觉得好象是市被杀了。她热血上涌,如果不为市报仇就对不起他。

她冲下斜坡。

市果然死了。他的额头裂开,旁边扔着沾满鲜血的石头。

“畜生,杀了你!”

玲子照着黑泽打去。此刻,玲子只有一个念头:杀死黑泽。她已没有恐惧。

黑泽滚了一下,木刀砍在地上。玲子又凶猛地奔过去。黑泽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逃命。玲子追出几步,被蔓拌倒。

黑泽又扑了回来。

玲子想把木刀够过来,却被黑泽抢了先,他拄着木刀站起来,而且凄惨地俯视着玲子。

“杀吧、杀吧!”

玲子头发蓬乱,绝望的尖叫划过斜坡。

“不,”黑泽摇头,“不杀你”。

“杀吧!你想抓活的回去?我咬烂舌头,死也不回去!”

“等等!”

黑泽叹了一声。他扔了木刀,坐了下来。

“我,不给他们干了”。

“……”

“我也深感于心不忍。我没打算杀死他,可是要不杀了他,我就被杀了。”

“我不想回到那伙人中间去了。这人真的叫市么?把他埋了,你也到别处去吧。我对你干了些坏事,事到如今,赔不是也没有用了。”

黑泽掏出手帕,擦起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么?市为什么象是发了疯……”

玲子爬到市的身旁。市的两眼仍然愤怒地瞪着天空。玲子久久地看着这张死去的脸。她觉得市在望着看不见的另一世界里的加世。

她给他合上了眼帘。

玲子从市的怀里掏出了加世的牌位和照片。

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市的胸口上。然后把他满是血迹的手放到胸前,握住牌位和照片。

玲子茫然若失地望着。

她在考虑,市为什么不打算活了?

没有必要这么死斗。纵然是黑泽也不想杀死没关系的人。黑泽也遍体鳞伤。如不杀她,自己就将被杀?这不是假的。

市预感到了死之将临?

市被追赶得四处躲藏。他早晚要被逮住、登载在报纸上。那么,加世的同学们就会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强盗,这对市来说是最不能忍受的。

记得闲谈时,市说到这儿就打住了话头。是否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了死的打算?是否市不想就这么当着强盗活下去了呢?是否他觉得这样就没脸见加世?

——市。

玲子在心中叫着。

加世的灵魂追寻她的母亲去了,市的灵魂也去吧。让他们一家三口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要干那种让孩子们不安的坏事了。

玲子默默地祷告着。

第五章 第九节

上午,玲子把市掩埋了。

玲子让市的遗体抱着加世的照片,一起埋葬了。她把牌位留了下来,打算托付给哪个寺庙,用以凭吊。她想自己来完成这件事。

“如果警察问起这场殴斗,你就说出我的名字吧。”

黑泽在斜坡上停下了脚步。

“警察出面的话,我可以证明那几个人的事情。我要抵偿监禁折磨你的罪。”

黑泽的耳朵裂开了,肩膀掀开了个大口子,肋骨断了一根,此外他还有好几处伤。他浑身血污。

“……”

玲子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黑泽转过身去、步履艰难地在野花纷乱的斜坡上缓缓地走去。

她原谅了黑择、能够知道自己的罪过,这就好。市也是这样,加世出生之后,市的心肯定没有一天的安定。

他独立把孩子抚育起来,还得出面去参加学校里的父母参观日等活动。这个时候更叫市担惊受怕。他担惊受怕了十四年。

结果,市只能自己杀死自己。

市已经将他的全部罪过都抵消了,谁也不能再谴责一直担心着女儿、最后毁灭了自己的市。

对黑泽也是如此。

不过,寒川能否饶了黑泽,玲子不知道。无疑,绑架玲子的是黑泽,把她推进了性奴隶火坑的,也是黑泽。

然而,玲子决定忘掉这件事。

她打算到新泻去。

市遗下的钱约有七万元。她将用来考加世和市祈祷。

然后,她准备去找寒川,她从黑泽那儿听到了寒川的情况。寒川绑架了家中正晴的妻子,但又把她放了。后来,他到金泽,监视铃木清治的家时,因涉嫌杀害记者被警察逮捕,不久就被释放了。

据说这是四天前的事。在这以后寒川又去了哪儿,黑泽也不知道。

玲子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寒川。

黑泽说,至少他为了赎罪也得去找寒川。如果找到了,就告诉他玲子已经逃走,并告诉他家中等人曾关押玲子的地方。但黑泽也没有把握找到寒川。

玲子想去十和田湖畔。

父亲的葬礼完后的那天晚上,玲子和寒川就在十和田湖畔的树林里结合到了一起。那是六月下旬的事。他们追着洋槐花,在那儿露宿。

那天晚上他们几乎一夜没睡,相互渴求着。

打那以后,他们每次去青森,就在那座树林里野宿。

假如黑泽能碰上寒川,就叫他到十和田湖畔来。玲子要在那儿埋下一封信。她把这事告诉了黑泽。

假如黑泽也没有找到寒川,大概就难以找到他了。尽管这样,说不上寒川会在游荡之中突然跑到十和田湖畔来。

这是靠不住的偶然。即便靠不住,也只能寄希望于此。埋下一封信,然后到什么地方去找个工作。

这场死战无论什么时候结束,也得活到那个时候。

她想像着不知在何处徙倚彷徨的寒川。玲子在月布川上游的温泉疗养地被黑泽绑架那天是六月五日,今天是八月十一日。被监禁达两个月之久,寒川一定苦恼之极。

现在,可能寒川仍以为玲子在仇人的手中遭蹂躏、要想救出玲子,只得用谁来交换,此外别无它法。那么,他一定是在窥视着家中一伙的家属。可是,从他释放了家中的妻子来看,他是否不堪目睹人质的凄惨而改变了战术呢?或者他选取了直接以四个仇敌中的某个人为袭击目标的战法?

玲子很想见到他。

第六章 第一节

八月十一日。

寒川正幸到了新泻县北部地区。这是被金泽县警释放后的第五天。

寒川下定了决心。不能再把这场死斗拖下去了。清村警视正的话促使他下了这个决心。

清村担心警察的特殊部队将采取行动。特殊部队如果行动起来,不知要灭掉哪一方。不论灭掉哪一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消灭寒川夫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把寒川夫妇除掉,谁也不会说三道四。

不能再犹豫了。

寒川与清村分手之后,与家中法律事务所进行了联系。他每天都往那儿打电话,第四天的这天早上,终于联系通了。

八月十五日,到新泻县北部三面川上游的猿田河坝湖畔来。

对方就转吿了这么一句。

这是最后决战的地方。猿田坝在猿田川。溯流而上就是山形县境,那一带是磐梯朝日国立公园。

寒川不得不放弃绑架一个仇人来交换玲子的方式。他在铃木家附近租了间房子,却以杀害记者的嫌疑被捕。那伙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猜出寒川的用意。

即便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能不放弃这种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敌人的持久战法。特殊部队一旦行动起来,就完了。

抓住了玲子,就稳操了胜券。敌人肯定也这么想,并做好了准备。也许会象上回那样,把玲子的脖子上套着绳子等待着。

即便是这样,也得针锋相对地斗下去。

他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不仅自己,玲子也是如此。宁可不救玲子,也得杀了那四个家伙。

或者被杀。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仇人把决斗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日。还有四天时间。他想利用这四天的功夫把猿田川附近的地形勘察一下。要想了解敌人的战略意图,首先得熟悉地形。

除了查看地形,如果时间充裕,他还想到磐梯朝日公园去看看。

月布川位于越过县界的北侧。那伙人也许把玲子关在县界一带的什么地方。

他背着一个背兜,溯流而上。

到了三面大坝,道路被阻断了。从这儿再往前,就没有真正的道路。这一带山连着山。

他的背兜里装着一星期的食物和睡袋;他想做一张弓当武器。造一张硬弓,一边勘察地形一边练习。有四天的时间,什么事情都会处理完毕的。

阳光毒辣地照射不来。

三面坝湖水波光粼粼。

寒川手抹着汗珠,在没有路的山上跋涉。

蝉也休息去了,山中寂然无声。

他强烈的思念着玲子。尽管他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怎样,但他没有绝望。

不过,也有可能不等见面就死了。假如寒川在这场决斗中胜了,也许在这以前玲子已经被杀了。寒川如果败了,玲子也会被杀。

寒川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个拐角。拐角处,似乎有什么声音。

他侧耳谛听。

声音接近过来。有什么东西分开灌木丛从上面走下来了。

——熊?

寒川放下了背兜。他拔出腰里的斧子。在养蜂的时候,寒川曾几次遇见过熊。熊以及其它野兽在没发规有人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路,不怕弄出什么响声来。一旦察觉有人,便象会法术一样,脚步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此刻,从山上走下来的,就旁若无人地弄得树枝树叶乱响。

这是分拔开灌木丛下来的声音,不知是人还是熊。

寒川背靠着拐角处的一块岩石。

不是熊,而是一个人。当这个人要拐过岩石时,突然站住了。他看见了背靠岩石、手提利斧的寒川,好象吃了一惊。

他一声没出,呆住了。

“可恶。我还以为是熊下来了呢!”

躲着一个手持斧头的人,叫谁也得害怕。吃惊是很自然的。

“啊,啊!”

那人发出了痉挛般的声音,向后退去。“这家伙有点古怪。”

寒川发现这人的脸急剧地苍白起来。他年龄四、五十岁,体格壮健,失去血色的皮肤呈青绿色。

那人一声不吭,继续向后退。

他的脸变得失去了人相,浑身发着抖,叫人联想到受伤的野兽。

“你,等一下。”

寒川跨出一步。

这人手拿着冰镐,但不是登山者。他脚穿旅行鞋,背上并没有背囊之类。寒川觉得此人从无路可走的山上下来,也有点不大对劲。

此外,这人的表情也叫寒川感到反常。

他紧盯着寒川的眼睛,向后退着。寒川猜想这人是否把自己误认为熊才吓成这个样子。

“杂种!”

这人突然骂了一句。这是一声凄厉的嘶叫。他骂着,扬起冰镐砸向寒川。

冰镐在阳光下刺目地一闪。

寒川急向后跃退,这人砸了个空,又横着抡了过来。寒川刚要躲闪,却被放在地上的背兜绊了一下。

冰镐擦过寒川的腹胁,寒川摔倒了。他倒在地上,拎起背兜扔过去。第三次砸来的冰镐撞在背兜上。

寒川跳了起来。

“你这家伙是铃木呵”

寒川叫道。他在扭转着身体趁避冰镐的瞬间认出了铃木清治。虽然他胡子拉碴地变了模样,但不会认错。

铃木哇地一声惊叫,转身便逃。他往原路逃去。

“铃木,站住!”

寒川把斧子朝他甩了出去。寒川忘记了一切当他认出对方是铃木的刹那间,热血呼地一下沸涨起来。他顾不得去管这是怎么回事,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他。

斧子砸在铃木的大腿上,落了下来。

但这一斧头好象没顶什么用,铃木发疯般地冲进了灌木林。

寒川追来,拾起斧子。他跟着铃木冲进了灌木林。

他泼命地追着。如果能在这儿逮住铃木,形势将变得对自己有利。这样就会救出被他们扣押的玲子,也就能一举夺得决斗的胜利。这是千载难逄的好时机。相反如果被铃木跑掉了,那么就有可能一切都完了。

铃木跑得极快。在山上锻炼过的寒川拼命地追,但铃木逃得比他还快。他狂拨着灌木林,象一条狐狸,很快爬上了一道斜坡。

“站下!铃木!”

寒川顾不上灌木的枝叶挂伤抽打着脸和手,紧追不舍。

铃木根本不理睬。

浓密的灌木林被铃木和寒川搅扰得一阵狂乱。

第六章 第二节

寒川把铃木追丢了。

当时他在山脊的一边。他爬到离山脊几步远、刚要跃起的刹那,岩石被抠碎,他一直滑落下十多米。当他慌忙爬上去,铃木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寒川在山脊上到处查看,哪儿也没有铃木的踪迹。他仔细谛听,也没有拨动枝叶的声音。寒川两眼冒火地查看着附近。

铃木往哪个方向跑了呢?不辨方位地瞎追一气毫无用处。两三米之外,说不出名字的灌木林密密重重,夏日的青草茂盛无比。

寒川气急败坏地搜索着。

他直想大哭一场。这次如果让铃木跑了,再不会有这种机会送给他了。结果,玲子将被杀,自己也一定会大仇未雪身先死。

一股燥热冲上喉头,他诅咒着自己的晦气,也为自己的坎坷而涕泣。

几声小鸟的鸣啭在静寂中隐约传来。寒川听着鸟叫,克制着呼呼如狂澜般奔涌的急躁,他责备着自己,紧握了斧子,朝眼前浓密的灌木林砍去。他一边粗暴地挥舞着斧头,冲进了灌木林。

他又冲出来,翻飞的斧头脱手而出。当他拾起斧子的时候,发现斧头上有血迹,而且不少,斧柄上也有。

寒川把目光转向附近的灌木和草丛。斧头斧柄上都沾有血迹,说明铃木受了不轻的伤。投出斧子的时候,寒川看到正好命中大腿,是左是右,他记不清了。总之,那一斧把他的腿砍伤了。

寒川又回到了原先的山谷处。

他仔细地搜索着草丛。他很快就发现了血迹。草叶上清清楚楚地沾着血迹。血迹一直伸入灌木林里。

血迹准确无误地显示出铃木逃走的路线。寒川穿过灌木林,分开浓密的草丛,从坡上下苯。来不及止血的铃木,在草叶上留下了很多血迹。

寒川紧握着斧子奔跑着。他不能给铃木止血的功夫。让他止住了血,就不好追他了。

跑了一会儿,血迹少下去,只有点点滴滴。寒川的表情忧郁,他担心血迹会逃绝。

他从斜坡又往山谷里走了一会。对面是坡,很陡。谷间密生着灌木林。地面被高高的羊齿草覆盖着。寒川刚想进去,又停了下来。血迹伸进了灌木林。他想铃木可能在里面。他担心铃木埋伏。

灌木林里施展不开斧子。如果铃木埋伏在里面突然用冰镐袭击的话,可就躲不开了。

寒川沿着这片浓荫的边缘,迂回到另一侧。他仔细查看着羊齿草。如果有血迹,就说明铃木穿过了这片林子。他转了一圈,一点血迹也没有。

“出来!铃木!”

寒川怒喝着。但毫无反应。

他不敢肯定,铃木是躲在这片林子的深处呢,还是止住了血穿过这片林子跑了。如果他穿过林子跑,就不能在这磨蹭了。然而,并非没有躲藏在这儿的可能。铃木流了不少血,他的伤处疼痛,体力也会不支。也许他就在这片林子里。

为了把握大一些,寒川又围着这片灌木林转了一圈。他仔细地查看着。没有发现血迹。

寒川断定铃木藏在这里。

“我知道你就躲在这儿,铃木!你逃不掉了,出来!”

他又喊了一阵,仍没有反应。在一片沉寂之中,草气热乎乎地升腾着。

“杂种!给我滚出来!”

寒川双手抡圆了斧子,他砍倒了一棵粗细合手的树,把一头削尖,做成了一支长枪。铃木手里有冰镐。五大三粗牛高马大的铃木如果发疯般地舞将起冰镐来,可不是用短柄斧子所能对付得了的。

寒川左手端木枪,右手拨开灌木的枝条,追寻着血迹,探入林荫之中。

铃木十有八九潜身在这儿。尽管寒川不无铃木止住了血穿过这片树林子逃走的忧虑,但他在茂密的草窠里来来回回地检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践踏过的痕迹。伤口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怖使铃木蹲伏在什么地方。

寒川发觉了什么动静。他看见不远处的羊齿草摇了几下。他注视着。羊齿草高至腰际,人藏在里面,不走至近处是不会发觉的。

寒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想到铃木万一藏在那儿呢?因此就没有迈出脚去。

“出来,铃木!”

寒川沉声喝道。

“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顽固下去也没用。”

仍没有反应。

尽管如此,寒川业已感觉到了某种气氛。升腾的湿热的草气中,混淆着浓烈的杀气,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也许是死亡的气味。手持冰镐的铃木象一头受伤的野兽潜伏着。

寒川把木枪换至右手,猛力向似窝藏有人的草丛中投去。木枪笔直地扎了进去。几乎在同时,羊齿草丛突然向两边一分,随着一声夜枭般的号啼,铃木挺着冰镐,恶狠狠地向寒川冲了过来。

距离不到三米,羊齿草一阵骚乱。

铃木的眼珠子瞪得似要迸出眼眶,扭歪着脸,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

寒川措手不及,把斧子扔了出去。斧子挂住灌木枝落下来。随即铃木接近,冰镐猛然戳向寒川的肚子。寒川扭过身子,险些没躲过去。铃木失去平衡,扑倒在寒川身后的灌木丛中。

寒川顺手抓住了冰镐的一头,两手较劲,要把冰镐夺过来。铃木死死地拉着镐不放。

寒川被拉得支起了上身。

铃木狂叫了一声,骤然把冰镐推向寒川。寒川猝不及防摔倒了。

铃木爬起来便逃。

寒川紧追。铃木在羊齿草丛中象是游泳般地往前跑。寒川手举冰镐渐渐追近。铃木边跑边回头看,当他看见已到身后的寒川,不禁胆战心惊地嚎叫起来。

寒川照准他的脑袋砸下了冰镐。铃木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护住头脸。只听咔地一声,冰镐打断了他的胳膊。

铃木杀猪般地嚎叫着倒下了。

寒川又扬起了冰镐。铃木倒在他的脚下。他想照铃木的胸部来一下,忽又觉得还不能杀他。

寒川放下了沾满血迹的冰镐。

铃木面部僵硬,呼吸急促。

“救命,救救——我。”

铃木倒在地上,惊恐得目眦欲裂般地望着寒川。

“起来!把血止住!”

寒川呼呼喘着说。

铃木的右臂冒着血。他的右大腿绑着布,铃木坐起来,撕下衬衣来包扎右臂。

“求求你,别杀我。”

铃木一边包扎,一边颤抖地恳求。

“我问你,玲子怎样了?”

寒川俯视着铃木的苍白的脸问。

“逃走了。在,前两天。”

他的声音仍在发着抖,下颚也抖着,因此牙合不到一起。

“跑了!被你们杀了吧?”

“没有”。

铃木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我敲碎你的脑袋!”

寒川挥舞着冰镐怒吼。

“跑了,跑了,真的跑了呀——”

铃木捂着满是血迹的右臂喊道。

“你们监禁着她,她怎么会跑了?”

“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防备,把睾、睾丸……”

粘液般的汗下来了。他的颤抖从下巴扩散至全身,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象是得了虐疾,哆嗦个不停。

他呻吟着、喘息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

“追的人怎样了?”

“黑泽去追捕,但是,黑泽叛、叛变了。”

“黑泽背叛了你们?”

“是。那家伙回来,说从此断绝关系……”

“黑泽追上了玲子么?”

“不知道。那家伙肋骨断了,浑身是伤……”

黑泽浑身是伤回去了。他遇到了谁呢?问他,他也不说。他只说了句给你们保镖到此为止,然后就走了。家中追出去恳求他,但黑泽象是换了一个人,冷冷地一口回绝了。

黑泽离去了,玲子逃走了,剩下的四个人蔫了。不知不觉,灭顶之灾的兆头沉重地压着他们。把玲子作人质,还可以与寒川旗鼓相当地斗一斗。而今,人质丢了,唯一的战斗力黑泽也离开了战场。

“那么,你这是逃回来的么?”

“不,”铃木无力地摇摇头,“家中说去雇一个保镖或杀手,走了。所以,我想回家一趟……”

剩下的四个人,对与寒川的搏斗感到绝望了。只有雇佣杀手这条路了。当过律师的家中与暴力团有关系,他决定雇佣杀手,便急急下山了。

山上留下了铃木和森本,龙野。家中临行前告诫他们,一定要紧密团结,不能够随便行动,勿必胁力坚持斗到底。

即便他不说,三人也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好办法。但是只剩下这三个人闷在山庄里,实在难以叫人忍受。家中走的时候说三天之后回来,而这三天也不能忍耐下去。他们担心逃走的玲子会把警察带来,或者玲子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寒川,便引他来袭击山庄。

不能在这儿傻等。

龙野和森本朝山形县那边下山去了。他们约好三天后再回来。他们要到镇上去。铃木也想和他们一起走,但他终于决定与家人见一面。

“是这样……”

铃木的话好象不是撒谎。玲子逃走了,黑泽离去了,家中雇杀手去了。

黑泽去追捕玲子,弄得浑身是伤回来,然后辞掉了保镖的差事。为什么要这样,他未加任何说明。它的真实性也就在此。因为如果铃木撒谎,他会编出一套合乎情理的原因来的。

去追捕玲子的黑泽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和玲子进行了搏斗?

他发现了玲子,在搏斗中杀了她。这不可能。因为玲子没有那样大的力量。她被发现了,只能束手就擒。那么他的伤是怎么回事呢?寒川想,也许是谁为保护玲子而与黑泽进行了搏斗。但他又觉得,现实中好象不大可能有这种事。

他受了伤暂且不说,黑泽究竟因为什么导致发生了变化呢?寒川思考着。作为一个敌人,黑泽是个有理智的人。他对寒川,有两手被砸坏的仇恨,却在拼斗之中引身退出,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或者是他把玲子杀了?

他追上了玲子,杀了她。那个时候,玲子受着某人的保护,这人与黑泽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最后,黑泽把这两人都杀死了。是否这样?

于是,黑泽感到了人生的无常。

或许,他因自己杀了许多人而感到了害怕?

寒川在可怕的疑惑中游移。

铃木躺在地上呻吟。

寒川久久地俯视着铃木痛苦的惨状。

他冷眼看着,心境渐渐镇静了下来。玲子怎样了,这时候无论怎么去考虑也无法知道。

他觉得,玲子被黑泽杀死的可能性极大。如果不是这样,去追捕玲子的黑泽弄得浑身是伤回来,就不好解释了,而且他也不会从这场拼斗中脱身而去。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如果黑泽杀了玲子,那么找到黑泽报仇就是了。

唯一欣慰的是,玲子没有被抓回来。玲子不在敌人的手中,那么,这场拼斗就不必再讨价还价了。在这以后所需要的是行动,毫不留情的行动。

算上也许玲子被杀了的仇恨,痛痛快快地大闹他一场。

“救救我,别杀我,别杀我。”

铃木的脸变成了草绿色。

“你想活命?”

“求求你。不管干什么,你说什么都行。”

“……”

寒川没有回答。他俯视着浑身是血的铃木。

铃木的身上笼罩着死气。不,铃木已经半死了。

今天早上,寒川与家中方面联系上了。家中把决斗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日。他指定这一天,是因为到那时他已经雇来了杀手。玲子逃走了,黑泽离开了,手足无措的家中不能再去重操律师的旧业了,他要顽强到底。

他觉得,杀掉不知玲子已经逃走的寒川,不是什么难事。

大概他得到寒川的主动联系,高兴得欢呼雀跃了吧?

然而,支持家中顽固到底的亨通的贼运,终于到了头。

留下来的森本、铃木、龙野三人已经鬼迷心窍,他们的向心力已分崩离析。然而,对此家中却不知道。

他们的阵势乱了。

阵势乱了,铃木消失了。铃木的消失,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战斗力。他还使寒川知道了玲子逃走、黑泽离去、家中雇杀手等秘密。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铃木消失,就会造成一种萧瑟的秋景包围着家中。他的人,一片一片地零零落落地如枯叶般随风飘去的感慨,将灌透他的全身心。

玲子逃走了。黑泽离去了。铃木消失了。

化为无常的复仇者在窥伺着这三个失魂落魄的家伙。

家中也好,森本也好,龙野也好,现在都被死气笼罩着。

这种死气,就象在毒烈的阳光下,被晒得半干、漂浮着腥臭的血。

“我宣判你死刑。”

过了一会儿,寒川沉声说。

“处刑的方式是,用这把冰镐,插进人的心脏”。

说着,寒川把镐尖对准了铃木的胸口。

“求求你,不、不管干什么,我都听你的。最坏的是家中。他强迫我们,把你的……”

他的牙齿直打颤。

“别为自己开脱了。纵然是这样,也饶不了你。你们杀害了我的母亲和妹妹,如果你们为赎罪而去当了和尚,倒还有情可原。而你们去继续当检察官,一直到爬上了检事正。你们轮奸妇女,并连同她的孩子一起,活活地扔进在暴风雨中巨浪翻腾的大海,而你们却满不在乎地指控别人犯罪。对你们这群东西,决不能饶恕。”

他们不仅仅杀害了母亲和妹妹。

为了除掉寒川,他们绑架了玲子关押起来,并轮流蹂躏她。这情景,他不必问也能想像得出来。

铃木在说着什么,嘴不停地动着,但没有声音。他的左手抓着冰镐,想把它从胸口移开。他的身体哆嗦着,没能成功。

“祷告吧,怎样?”

寒川用力压下去。

铃木哇地惨叫一声。

寒川的脚踏住了翻转身要逃的铃木。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到提着冰镐的手腕上。

一阵惨烈的呻吟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第六章 第三节

八月十四日夜,家中回到了山庄。

森本博文和龙野长重在等着他。

“铃木呢?”

家中进了屋,问道。

森本和龙野表情沉重。两人的脸上胡子丛生,眼窝塌陷,无精打采。家中预感到事情不妙。

“不知道。”

龙野回答。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森本到山形县那边去了,铃木说回家去一趟……”

“什么?!我怎么叮嘱的,可你们这帮东西!”

家中嚷得声音变了调。

“我说什么了。意志这么不坚强,就这样子还想在拼斗中取胜?”

家中站在那儿怒吼着。

“可是……”

森本声音绵软地想辨解一下。

“可是可是,还放什么屁!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亏了谁才活下来。象你们这样的废物,还是叫寒川那个王八蛋杀了好。都滚吧,和寒川随便去斗吧,我再也不管你们了。”

家中气得脸变了形。

他真想把他们都赶走。如果不赶走,就把他们都杀了。这几个家伙蠢笨之极。所能干的事就是一个劲儿地玩弄玲子。铃木只顾沉浸在颠狂的性欲之中,让人质跑了。这几个家伙既无钱财又没有脑子,什么事也干不成。

从眼前这两人晦气的脸上,家中直感到最终败亡的命运正在向自己走来。

“我说,先生,”与家中一起从神户来的大塚贞治劝着家中,“我来了,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朝他们发火,也不能倒回去了。还是来顿接风的酒席,重新开始吧。”

大塚笑着说。

大塚年约四十多岁。是家中请求暴力团的头目雇来的。看起来他是个和蔼可亲、喜欢笑的人,而不象个杀手。有时候看起来象个商人,而且象是久经世故。

“喂,你们,去张罗酒菜去!”

家中朝森本和龙野喝道。

俗话说,人到了逆境才能看出其真正的价值。现在不知是否能算作逆境,但龙野、森本、铃木这三个家伙却已显出了草包相。家中唯有大叹自己的倒霉,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铃木这个混蛋!”

在这样紧要关头还满不在乎地回家。家中怀疑铃木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寒川由于监视铃木的家而涉嫌杀害记者被捕,刚刚放出不久。县警释放他,也许是遇到了来自政府方面的压力。因此,如果现在行动稍有不慎,即将踏入不可料知的危险之中。

森本和龙野准备好了酒菜。

喝着酒,大塚介绍了行动计划。

“明天。明天务必宰了寒川。”

喝了酒,家中的愤闷也没有消散。他心情沉重,忧思忡忡。包括照管这几个废物,什么事都得家中自己去干。

“不要担忧了,先生。”

大塚仍然满脸笑意。

在这层笑意的后面,家中看到了魔鬼的本相。大塚要杀寒川,因为这是他的职业,决不会出错。然而大塚已经大略知道了这场恶斗的背景,并向头目作了简要的汇报。头目说如果不了解事情前因后果,就可能有料不到的危险,因此不能派杀手。尽管头目强调盗亦有道,不必担心泄露出什么秘密,但对这些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家中想到了这一层。

总之,杀掉寒川,他还打算活下去。

“尤其叫人担心——”

家中刚说到这儿,便咽回了后面的话。

一阵可怕的声音打断了他。是密封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四个人一下都站了起来。

南面的玻璃门被打碎了,一个压腌菜缸大小的石头投了进来。

大塚拔出手枪,动作敏捷地从打碎的玻璃门飞身而出。

家中茫然站在那儿。

投石者必是寒川无疑。除了寒川之外,不能想像别的什么人会在深更半夜跑到高山之上,往山庄里扔石头。

如果确实是寒川,那么,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山庄呢?这个疑问涌满了家中的心间。

——是黑泽告诉他的?

黑泽去追捕玲子,弄得遍体鳞伤回来。究竟找到了玲子没有?是和谁搏斗受了伤?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山庄。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从今以后,我和你们断了缘份。

家中追出去百般挽留,他也没有回心转意。他挣脱开家中,远去了。

如果黑泽倒向了寒川一边……家中的全身都感受到了这种恐惧。

——可能么?

家中努力否定了这个推测。家中了解黑泽的为人。他不是背叛朋友的人。即便因为什么事而脱离了家中一伙,他也不会投入敌人一方。

尽管没有证据,家中也这样认为。

但紧接着疑问又来了,如果不是黑泽告诉的,又是谁呢?

家中凝神着投进来的石块。

——是玲子?

或者是保护玲子的那个人攻来了?尽管不知这人是谁,但从黑泽浑身是伤地回来看,家中断定一定有保护着玲子而与黑泽搏斗的人。

是这个人来袭击了?

或者——他的疑虑一个又一个地冒了上来。

大塚回来了。

“有人么?……”

家中声音抖抖的。

大塚摇了摇头。

“是么……”

家中的视线又落在石头上。这么大的石头,从远处是扔不进来的。这是在近处投来的。或许寒川一直潜伏在门外,窃听屋的谈话。

想到这儿,家中的身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家中明白,现在双方调换了攻守的位置。在这以前,进攻的主动权握在家中一方手中。而现在,反过来了。人质玲子跑了,黑泽走了,而且渴望杀人者开始窥测了过来。

家中感到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氛。

“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大塚的笑容也不见了。

“这不过是精神战法,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这家伙逞强来袭击,他是意外的幸运。”

大塚又拿起了还有酒的玻璃杯。

家中也回到了饭桌前。

龙野和森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满脸惊恐。

“怎样,作战方案有必要变动一下了。”

大塚开言道。

“那家伙可能不会去决斗地点了。他知道了这个山庄之后,就会采取紧追不放、伺机一个一个地收拾的战法,这是显而易见的。有没有能把那个家伙引去,而且有利于决斗的地方?”

“有。”

家中望着空中说。

“那么,明天早上就转移到那儿去。”

大塚抓过酒瓶。

龙野和森本望着大塚往玻璃杯里倒威士忌。他们的神情沉重异常,无精打采象是丢了魂。

龙野和森本同时惊叫起来。

这回是北侧的玻璃窗被打碎了。

“杂种!”

大塚骂了一句,从前门窜了出去。

家中跑进北屋。这次投进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根粗粗的树枝。

家中见了树枝,叫了一声。树枝上拴着一撮头发。这是一撮斑白的头发。

“纸……纸……”

森本吓得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树枝上还拴着一张纸条。

家中取下纸条,手指颤颤地展开来。

哇地一声,家中扔了纸条。

纸条上写道:

这是铃木清治的遗发。

家中回到饭桌旁。失去血色的脸萎顿下来。他哆哆嗦嗦地往杯里倒满了威士忌,仰脖倾尽。

“完了,已经完了。”

森本的脸青森森的,象是死人。

“怎么办,家中?”

“还怎么什么!畜生!”

家中恶狠狠地怒视着森本和龙野。

“就因为你们这帮废物才到了这个地步。不让你们出去,可铃木这个臭屎王八蛋!”

“……”

“你们也出去呀,然后叫人把头皮剥下来!”

家中的眼珠通红,好象涂了一层血。

寒川逮住了铃木,然后杀了他。寒川拷问了铃木,知道了一切。家中感到全完了。寒川肯定知道了玲子逃走了。显而易见,他将毫无顾忌地前来袭击。

寒川性情残忍。

他用铁丝勒死了岛田敬之和平泉公英,并且杀了铃木,把他的头发拔了下来。

这是个恶魔般的人。

他还曾绑架自己的妻子由起子,并加以蹂躏。当年杀死寒川的母亲和妹妹,是由于一时难以克制的冲动所致。这是冲动杀人。死亡的恐怖加上酒精的刺激,使人失去了自制力,意识处于朦胧状态中。这是在量刑中也不予问罪的状态。

寒川可不是这样。

他曾扬言要杀人。他长时间地尾追这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杀。他把铃木的头发拔下来,这是近于剥头皮的残虐行为。

“你们干什么!”

家中吼起来。

“发什么呆!准备准备弓箭总还可以吧?你们把事情弄得这么糟,还不明白?别依赖我,你们就自己活命去吧,随便!”

正嚷着,大塚回来了。

“这家伙逃得真快。”

大塚铁青着脸。

“是来,来进攻的么?”

龙野问。

“不大清楚。但他攻不进来”。

大塚检查着手枪里的子弹。检查完毕,他把枪插进了皮带里。

“总之,这可是个漫长的夜呵!”

他的声音低下来。

谁也没有搭腔。

大塚喝起掺水的酒来。

森本和龙野轮番看着大塚和家中。他们的脸为恐惧所折磨,就有如猴子般丑陋。

时间静静地流逝。

夜很深了。山庄内外万籁俱寂。昆虫也停止了啼鸣。森本和龙野紧紧地捏着玻璃杯。偶尔只有家中和大塚往杯里倒威士忌和将玻璃杯放置到饭桌上的声音。

“几点了?”

大塚问。

森本正看着手表,突然呜哇地发出一声哭泣般的惊叫。

传来类似击鼓的声音。

是以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好象击打腐朽中空的树干就有这种声音。发声处并不很远,就在环绕着山庄的森林里,大约不到一百米。

咚、咚、咚、咚……

鼓声韵味浓郁,节奏较快而且极为准确。

四个人一声不响,静静地听着。

大塚紧握着手枪。

“杂种,欺负到家门口了”

大塚的额上青筋暴露。那种温文尔雅的举止一扫而光,露出了杀手的狰狞面目。

咚、咚、咚、咚……

撞击巨木那单调的声响仍在不断地传来。声音虽然单调,却含着许多内容,它会因人而异地表达多种思想。这个声音中,还包含着哀的凄绝,死的恐怖。声音擦过静谧的夜空飘荡过来。

渐渐地,鼓声高昂起来。

其实鼓声并没有高,而是每个人的心回应这个声音,觉得它高昂起来。这个声音激荡着每个人的心扉,与心的跳动同步,于是鼓声越发高昂起来。

“住手,给我住手!”

龙野叫着捂上了耳朵。

“闭嘴!你这个混蛋!”

家中一脚踹倒了椅子站起来,揪住了龙野。

“不闭嘴就先宰了你!”

家中狂乱地喘息着勒紧龙野的脖子。

咚、咚、咚、咚……

单调的鼓声宣告着死亡、宣告着毁灭。

家中放开龙野,拉开玻璃门向外大吼:

“寒川!过来,打死你!”

家中的脸变了形。

大塚默然望着这一切。家中离发病不远了。他觉得这场决斗也许对自己是不利的。与在城市里杀人不同,这儿是山林。别说追人,现在连对手的影儿也摸不着。这里的地形使进攻者处于优势。况且,这几个家伙又毫无承受力。打碎几块玻璃,送来几声鼓响,就惶惶不可终日。

撞击声仍在继续响着。

“偷偷地摸过去,宰了他”,家中对大塚说,“那家伙就在发声那儿。全都出去。”

家中的脸七扭八歪着。

“试试去?”

大塚也有这个想法。

家中手里拿着弓。为了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们每人都配备了一张弓,并进行过练习。这种外国弓威力大,发射准,如能掌握它的使用方法来射人,其威力不亚于来福枪。

森本也拿起了弓。

“我、我、我,不行了。”

龙野紧紧抱着椅子,抖成一团。

“随你的便!”

家中踢了他一脚。

三个人出了房门。

咚、咚、咚、咚……

鼓声不停歇地传来。

他们冲进了壁立的黑森林。这是玲子逃走的那片森林。他们没敢打手电筒。他们打算从一侧偷偷地绕过去。

三个人蹑手蹑脚,鱼贯而进。

走了不到五十米,鼓声突然停止了。

走在前面的大塚停了下来。

“是察觉了?”

家中嘀咕道。

“不知道。不过……”

大塚想起来,进入森林之后,曾觉得身上挂着象线一样的东西,当时以为是草蔓之类,没在意,因为很细,一拉就挣断了。

——假如,拉起了线……

一阵颤栗从大塚的后背上掠过。

“怎么办?”

“去看看”。

大塚回答着家中,同时感到了对手非同小可。

三个人离开小屋有十分钟了。

龙野躲在屋子里,紧紧地握着弓。弓在他的手里微微地抖着。

龙野没有胆量进入藏着寒川的黑色森林。说不上对方会在什么地方袭来呢。

他祈祷出去的三个伙伴能把寒川杀死,即便杀不了也平安地回来。

假如那三个人反被杀的话——这么一想,龙野几乎即刻丢了魂。剩下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完了。只能静等着寒川来勒死自己。说不定当知道那三个人回不来了,不等寒川来收抬,先就发了疯。

或者——龙野的身子哆嗦的幅度渐大,那三个家伙会不会把我甩下逃走呢?

龙野轻轻地叫了一声。

鼓声突然停了。

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龙野把背贴在墙上,把搭着箭的弓拉至一半。他的耳朵追寻着鼓声。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枪响。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感到皮肤僵硬、呼吸困难,牙齿碰得咯咯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龙野在心中不停地叫着。鼓声消失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响起枪声呢?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

龙野瞪着发狂般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一动不动。他害怕一动就错过了外面的声音了。

门哐当一下被猛烈地拉开了。

“谁……谁?”

龙野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咒骂:畜生!他放下心来,三个伙伴没有扔下他逃走。他慌忙迎了出去。

他出了房间,然而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

第六章 第四节

最后还是没有搜到鼓声发起的地方。

也不知寒川在什么地方。三个人感到越来越恐怖。恐怖无边无际。似乎寒川就藏在四周的黑暗之中,觉得前后左右都有寒川的影子,手拿登山刀之类的武器,即刻就要冲杀过来。

他们吓得几乎不敢迈步,又不敢打手电。

于是,谁也没有首先提出,便不约而同地往回走。

这时,夜的深处响起一股尖厉的声音。不知是人的喊叫还是别的什么响动。短促的一声,象是被掐断了。

“怎、怎么了?”

大塚压低了声音问。

“不知道。是不是乌鸦?”

家中的声音极难听地抖着嘟囔。他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没有拔腿就跑。

终于走出了这片恐怖的森林,进了山庄。

“龙野,刚才那一声是怎么回事?”

家中进了前门就问。

“龙野!”

进了房间,仍不见龙野的影子。只有他的弓和箭扔在地板上。

“荷!”

森本一把拉住了家中。

桌子上的威士忌瓶里,插着一束毛发。那插法就跟插一束鲜花一样。

家中一下贴在墙上。

他凝视着那一撮黑白相间的头发。

从窗户外投进来的铃木那撮头发,已经扔掉了,这撮象鲜花一样插在瓶口上的头发,是龙野头上的,没错。

大塚默默地出了房间。

“喂,上哪儿去?”

家中慌忙追了出去,森本也紧随其后。

大塚用手电筒照着四边的森林。

在房舍东面的高高的榆树枝上,吊着一具尸体。尸体的脖子上套着绳子,悠悠地晃着,看来好象吊上去不久。

咚、咚、咚、咚……

鼓声又响了起来。

鼓声好象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三个人默默地凑近饭桌,把威士忌瓶扔了出去。

“这么下去可不妙。”

大塚开口说。

“先说说该怎么办吧。当然定钱是付了,事到如今……”

家中以为大塚接着要说的是告辞,如果大塚再跑掉的话,那么剩下这两个人就是被拧掉腿的螃蟹了。

“不能逃跑,不过,我想还是到东京或者哪个城市里去好一些。在这种地方只对那家伙有利。”

“不行。到城市里也一样。况且在城市里打起来,就会被警察察觉。这不行。”

“如果这样,只能去求援了。”

“求援?”

“是的。就我一个人难以行事。首先应当把他从林子里赶出来。现在简直就象和喝血的狼作对手一样。对付这种野兽般的人,是需要有人的,需要把他从林子里赶出来。”

“已经求援了么?”

“关键是钱。”

“钱我可以出。”

到了这个地步,家中只能言听计从。较之金钱,他更害怕被更多的杀手抓住自己的短处,因此一开始只要了大塚一个人。但现在看来,也顾不得这个担忧了。

铃木被杀,而今龙野被杀了。寒川的确是一头喝血的狼。不,而是潜伏于黑暗之中的黑豹。家中的脑海里幻出在昏暗的森林深处,闪动着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光。那是黑豹的眼睛。

“这样的话,我就去找帮手来。”

“哦,等等,你想离开这儿?”

见大塚站起来,家中忙问。

“只是到镇上去打个电话,最迟在早晨回来。”

“我也去。”

家中怕他顺路溜走。

“不,不行。和你在一起,被那家伙知道了就会追来的。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可是,这期间那家伙……”

“锁好门窗,坚守着。”

“不行,这样很危险。我已经付给高额酬金了,为的就是保护我的生命。这样的话,那协议……”

“这样行了吧?”

大塚把手枪放在饭桌上。

“……”

“不能麻痹大意。”

大塚扔下这句话,走出门去。

家中和森本送大塚出了门,细心地把门锁好后,回到屋里。

“森本,知道么?”家中瞪着血红的眼珠望着森本,“听到一点音也要告诉我。”

“知道一点声音也要告诉我。”

“知道了。不过,他是不是想溜?”

“不会。”

家中觉得杀手不会把枪扔了溜走。一定是请帮手去了。仅大塚一个人,他自己也心中没底。家中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寒川施计,在转瞬之间偷入山庄杀了龙野,然后拖到外面,吊到榆树上。

不仅如此,他还从容不迫地拔下龙野的头发,细心地象插一束鲜花般把头发插进瓶口。

寒川肯定着了魔。

“哦!”

鼓声又停了。森本把狂乱的眼珠转向家中。

“小点声,妈的!”

家中紧握着手枪。鼓声停止了,但心跳又如鼓声般咚咚地响起来。

“那、那家伙,知道大塚走了,来的话——”

“闭嘴!那家伙也不能不睡觉。再胡诌八扯就宰了你!”

“那、那……”

“你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家中可怕地咆哮着。

极度的恐惧使家中快要发疯了。

如果森本沉默着一声不吭,如果他能泰然自若,甚至即便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也能坚忍着,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话,家中就会渐渐镇定下来。

森本的表情象是受了惊吓的小孩,紧紧地盯着家中,他的声音嘶嘶地发抖,吓得说不出话。

家中的焦躁已达到极限。

他觉得都是因为森本才到了这个地步的,是因为森本、铃木、龙野,自己才被逼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地。这帮既没钱又没本事的废物。他把手枪对准了森本。

“干什么,干什么——”

森本后退着。

“不闭嘴就毙了你。你啰嗦一句看看,先把你宰了。”

森本盯着手枪,点点头。

森本蹲在房间的角落里,象只猴子蜷缩着身子,手里拿着弓。这张弓微微地抖着。他不时地偷偷向家中投去一瞥。

家中的手在饭桌上面紧紧地握着手枪。他觉得森本的频频一瞥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一瞥时,眼睛里更多的是白眼。他觉得好象是与不通人性的动物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森本的脑子里生出把手枪弄到手的念头。他的眼睛偷偷地瞄着手枪。他想把手枪抢过来。如果夺下了手枪,寒川袭来也不怕。他时时溜过去的白眼透露出这种念头。

家中意识到决不能大意。森本手里拿着弓,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射过来。如果被他瞅准了时机,他一定会射出箭的。

——干脆,杀了他?

家中犹豫着。

他看得出来,不杀了森本,自己就将被杀。如果背转身去,那么,箭即刻就会飕地一下射进自己的后背。

反正,让他活着也只能是个累赘。他当检察官的时候,以权力为靠山,妄自尊大,旁若无人地炫耀自己的权力。但他的权力被剥夺之后,简直连个小孩也不如。他的举止迟钝,没有杀人的胆量,没有承受恐惧的毅力,一直象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不就会惊叫、发呆。

这是个无用的人。

不仅无用,而且有害。他不能对敌,却能杀死同伙。他为了抢枪,会朝自己的后背射箭的。

森本依偎在墙角,仍在窥伺。

他的黑眼球斜过去,满眼眶的白眼球。

鼓声停止之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

什么声音也没有。深更半夜的山林静得瘆人。

森本仍在紧张地谋划着。

突然又有了声音。

是鼓声。好象就在房子附近。鼓点也与上次不同。

敲击很猛烈。咚咚咚咚咚……一拍不停地连续击打着。

森本懵然呆了片刻,莫名其妙地惊叫了一声,向家中靠过来。家中觉得好象被他揪住了。家中也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抡起了手枪。

当他清醒过来时,森本已经倒在地上。他记不得击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森本是死是活。

家中拉着森本的脚拖到前门,开了锁,把森本丢在门外。

“叫狼吃了吧!”

他喊着,又锁上了门。

他回到了房间。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停歇了。这通乱打过后,四周越显得寂静。

家中蹲在墙角。他把后背塞在墙与墙夹成的三角形旯旮里,两手握枪朝着天空。

在耳朵深处的一片寂静中,有虫鸣。

静得异常。

随即一声声嚎叫撕裂开了寂静。

是森本。象是要把门打破了。

开门!开门!开门!森本一声接一声地喊。一边叫,一边用脚踹门、用身体撞门。

家中两眼望着虚空。

森本跑起来。他好象要把窗户打破了,板门要被踢破了。

他早晚会把什么地方弄破闯进来的。如果进来了,肯定会射死我的。现在,森本也是敌人,是比寒川更危险的敌人。对他防不胜防,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射出一支箭来。

森本在破坏板门。

家中听着碎裂声,握枪的手在发抖。

破裂声停了。

与此同时,森本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尖叫声刺破了黑暗,消失了。

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被杀了?

家中颤颤地自语。

寒川袭击了要想进屋的发疯的森本。他被喝血的狼拖走了。

家中的眼前现出森本被拖走情景,接着是森本被大卸八块的情景。

尖叫被黑暗吞噬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森本被从黑暗滑出来的黑豹叼着,活活拉进黑暗之中的光景,闪过家中的脑际。

——吃吧,吃吧!

家中在心里念叨着。

铃木被吃了,龙野被吃了,森本也被拖去了。岛田和平泉早早地就被吃了。

剩下来的,只有家中一个。

这么一来,倒有利于决斗了。森本等人除了接受别人了以外,什么也干不了。只会吓得如一滩烂泥,拉着别人。要是不用照管他们,自己将是何等的轻快。

到了早晨,大塚就会回来的,帮手也会来的,来了帮手,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尽管需要花钱,但把父亲遗留的土地卖掉,这点钱是不成问题的。杀了寒川,一切又会恢复到原来的平安无事。

自然,与寒川的这场拼斗,检察首脑部门是知道。即便取胜,自己也不能公开露面了。他必须辞去律师的职务,这辈子只能默默无闻地过去了。这样也好。把神户的财产处理掉,带着家人迁移到一个地方,过过不为人知的隐居生活也不错。

总之,要活下去。

家中充血的眼睛盯着空中。

什么声音也没有。

既听不到森本的惨叫,鼓声也再没有响起。

森本被活活地大卸八块的情景,仍在他的脑际浮动。在这幅场景里,寒川完全变成一只黑豹。此刻,家中已经忘记了他与寒川之间殊死搏斗的原因。寒川是一条有食人癖的黑豹,而不是什么别的。

早晨,大塚又回到山庄。

家中默默无言地迎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

大塚瞠目望着面容大变的家中。不过六、七个小时,家中就完全变了个样。黑黑的头发变白了,好象是染过一样。

不仅如此,他的脸也脱了形。

“头——头——”

家中喘着,头疼得象要裂开。

“森本呢?”

“被那家伙吃了。”

家中摇摇欲倒。

“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

太残酷了,大塚想。由于过度的恐惧,头发中包含的色素消失了,头疼也是过于紧张所致。意志薄弱的人遭受了极度恐惧就会这样。即便是暴力团的成员也有过类似的情况。

让家中发了疯或死掉,就断了来钱的路了。大塚冷冷地俯视着家中。

第六章 第五节

八月十五日早晨,关东地检特搜部的吉宗弓夫接到一份情报。

情报是兵库县聱搜查四课送来的。

在神户,有个叫石冈组的暴力团,头子叫石冈英二,这个石冈与家中正晴关系密切。过去,几次对石冈组的裁决,都是由家中担任辩护的。

家中、森本、龙野,铃木都不知所踪。寒川也同样。在进行着殊死搏斗的两方,都消声匿迹、无影无踪了。

吉宗搜集着这方面的情报。让他们相互残杀,是上级的决定。这是早就希望出现的局面。

上级的决定还包括给吉宗的特别命令,即严密监视着双方。如果要把这场死斗公诸于世,国家权力机构必须予以干预。这个任务交给了吉宗。

吉宗调查着家中一伙的藏身之处。如果能够公开地进行调查,这是件很简单的事,但他不能这么做。现在,搜查消失了的家中一伙,吉宗也感到不耐烦了。

唯一的办法是张开监视网。

这个监视网中的对象之一就是石冈组。如果家中找杀手,那只能是石冈组。吉宗委托兵库县警搜查四课监视石冈组的动向。

今天一早,吉宗得到消息,石冈组骨干分子中根进带着六个组员分乘两部汽车,离开了神户。

也许是帮助家中去了。

消息说,汽车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北上。

吉佘向沿途的警察发出通知,要求严密监视这两部汽车,随时将情况告知检察厅。

当天上午十点过后,鹿儿岛县警刑事局长清村一守接到警察厅次长打来的电话。

电话很短。

放下话筒,清村的目光定在虚空的一点。

——特殊部队?

他在心中嘀咕。

次长在电话中说,应法务省的要求,他决定命令特殊部队出动。

社会上不知道有特殊部队这个组织的存在。警察厅内部一般也不知道。这个部队究竟有多少人,连清村也不清楚。警察大学附属有特别侦查人员培训机构。在它的毕业生中,选拔优秀者,以司法进修的名义送至美国侦查研修所留学。清村听说,特殊部队的成员就是从这里面挑选出来的。

由于这些队员平时都分属于其他部门,因此很少有人知道该部队的情况。据说,这个部队只有当国家机构面临危机之时才出动。

显然,这次的出动,是因为寒川和家中一伙的事。如果不是如此,次长是不会特意告诉清村这个消息的。

次长对特殊部队出动的原因未置一辞,仅仅告诉了他出动的消息。

这对清村构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这是一种横无际涯的压力。

——要除掉哪一方呢?

清村猜疑不定。

电话铃响了。

话筒里传来吉宗的声音:

“特殊部队在检察机关的要求下开始行动了。”

吉宗低声说。

“知道了。”

“今天一早,与家中关系密切的神户石冈组骨干带着六个成员向东京去了。”

“目的地是哪儿?”

“不知道。刚刚得知情报说,他们驶入东北汽车道。来么?”

“好吧。”

“那么我等你。”

吉宗挂断电话。

清村喊来总务,叫他火速订一张紧急飞机座席票。

清村一守抵达东京的时候,将近下午四点钟。吉宗弓夫在机场接他。

“那伙人的汽车过了仙台。不知道他们打算往北跑到什么地方。总之已经买了去仙台机场的座席,没时间了,出发吧。”

“磐梯朝日山岳,是哪儿?”

清村几步赶上他问。

寒川的妻子玲子是在月布川上游的温泉疗养地被劫持的。寒川在那儿经过一场恶斗,昏迷着在月布川里漂流下来。

抓住了玲子的家中一伙,没有把玲子弄到很远的地方。因为中途遇到盘问的关卡就麻烦了。因此清村分析,他们很可能是在山岳地区的什么地方潜藏着。

“可能。”

吉宗点点头。

“特殊部队呢?”

清村问。

“追那伙人的汽车去了。”

“是么?”

“这次,处置哪一方,如何处置,全权委托给我了。”

“打算除掉谁?”

“应该收拾家中一伙。那帮家伙是自作自受。至于雇佣暴力团,就极为危险了,事件的真相有从他们那里泄露出去的可能。请求出动特殊部队的原因正在于此,为了保守秘密,还是知道的人少一些好。”

“……”

“当然最好的结局是谁也留不下来一上级希望如此。包括暴力团,这些人无论走过什么地方,都不能留下他们的任何痕迹。”

“哦,这样!”

“这是无情的。”

“……”

清村沉默了。

清村知道吉宗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清村曾阻止过特殊部队采取行动。他预料,特殊部队一出动,就将消灭一切。说实话,他不忍心眼看着寒川夫妇遇难。但是清村也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到底。作为一名担任高级职务的警察,最终必须服从上级制止要危害国家权力的行为的命令。

次长告诉他特殊部队的动向,吉宗也打电话来,都是一个目的,即叫他亲临现场。

通过这种方法让他认可。

吉宗一开始心里就清清楚楚,特殊部队的使命是将双方都抹去。

飞机在等着。

飞机把人群吞掉了之后,随即腾空而起。

清村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云块。

自从在金泽与寒川分手后,清村再也没有去想寒川的事,想也没有用。

他知道检察厅在暗中追查着家中等人的行踪。他曾料到,最终将出现这种局面。

这事得告诉寒川。

然后,只能任事态的发展了。

尽管耿耿于怀,但清村决定不去想寒川的事。如果寒川能尽快地杀死那四个家伙并把尸体处理掉就好了。不然,时间拖长了,死亡就会向寒川伸出钢铁的利爪。

清村没有遏止这个利爪的力量。

如果他要遏止的话,就与国家机构形成了对立,就不能不处于以国家为对手的境地。清村也不能走的这一步。他并不怕死。对没有妻子牵挂的清村来说,死不是件可怕的事。他所有的只是自己迄今为止凄息着的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他的过去唯有这些。

为什么上了吉宗的当呢?

——我是打算列席国家机关对寒川的杀戮么?

云块在夏阳之下汪着眩目的白光。清村觉得,那云块就象浮动在心中的苦闷。

飞机的阴影切过云块。阴影象一只鸢。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象是自己的烦躁。

清村的目光是充满了忧虑。

第六章 第六节

家中正睛和大塚贞沾在山庄里闭门不出。

白天即将过去。

家中睡了一会,情绪稍稍镇定了一些。他的模样一夜间大变,不仅头发白了,连几天没刮过的胡子也白了。颧骨突起,脸上的肉象是被片去般凹陷下去。

他的神情也变得呆头呆脑。

终于,大塚的心中燃起了对这个叫寒川的人的敌忾。听家中介绍事情的始末,他知道寒川的复仇心非同寻常。他觉得这人充满了鬼气,是以一般的标准难以判断的人。

大塚以受雇杀人或当保镖为职业。他不仅有着这方面的经验,而且还有与之相应的冷静。这是意志薄弱者所不能胜任的工作。他们这些人在干着这项工作的时候,对敌人既无仇恨,对雇主也不信任。仅仅冷漠地把接手的事办完就一走了之。

他们有时是潜入住宅等杀人,有时制造一起交通事故杀人,有时在路上射杀。如果要求处理尸体,则设计把对象引到某处,杀后埋掉,或装入圆桶里沉到海底。

但这次的对手与上述情况不同。这是个连影子也摸不着的对手。他不时地发动攻势,还采取心理战术压迫自己的雇主。家中把森本赶了出去,完全堕入敌人的奸计。

这是个不容轻视的敌人。

于是,大塚的情绪亢奋起来。

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对此,大塚也知道。尽管如此,目前还没有到令他不安的程度。今天半夜前后,援军就该到了。家中曾说,为了决斗而准备了第二个隐身处。把援军带到那儿,人手多了,就能把寒川从森林里赶出来。

“来点咖啡怎样?”

大塚问家中。

家中的情绪安定下来,却又进入近于恍惚状态。他的满是血丝的眼睛时常直勾勾地定在某一点上,和他说话,他才迟缓地扭过头来,把无神的眼睛对着说话人。

“来六、七个帮手呢,别担心。如果寒川害怕了不敢来,你就回到神户加入石冈组。这样,谁也不敢对你怎样。”

“不,”家中摇摇头,“说好的要把那家伙给我杀了。”

“那好,只要他来了就杀了他。”

“那家伙是个魔鬼。如果让他活着,我躲到哪儿也不能安心,这怎么行。”

“因为这儿是山区。要进了城市,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大塚伸手去拿速溶咖啡。

刹那间,他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初听到的是玻璃窗的碎裂声,紧随着这声爆响,什么东西破窗而入,正打在大塚伸手去拿的咖啡上。

这是一块有小孩脑袋大小的石头。这块石头把盛咖啡的容器、杯子以及饭桌都打碎了。

家中蹲在墙角抱起了头。

大塚从砸碎的玻璃窗往外看。

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明亮的阳光落在森林之上,只有微风吹拂着树叶沙沙响。大塚又把目光转向投进来的这块石头。要把这么大的石头扔进来,非得从森林里出来,接近这座房子不可。寒川抱着石头到了房前?

大塚的脸色忽青忽白。

他觉得寒川简直是个恶魔。他握着手枪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地抖着。

他把家中扶了起来。

这功夫,又飞来一块石头。这回砸的是隔壁的房间。石头撞击地板的轰鸣响应着凄惨的玻璃破碎声。

“他在对间!这儿危险!”

大塚望着投进来的石头大叫。这是一块与前次同样大小的石头。他拖着家中,转移到北侧的浴室里。

“是投石器。那家伙把投石器——”

大塚悟到寒川是从森林里投的石头,大概是把生长着的竹子之类弯过来发射的,一定是这样。

“非宰了他不可!”

大塚咬牙切齿,气得火冒三丈。

他打算把家中留在这儿独自出去。寒川也太目中无人了。他明知家中雇来了杀手,却把杀手视若无物地该怎么进攻还怎么进攻。他旨在嘲弄自己无能,当不起所委托的重任。

杀了他——大塚下定了决心。现在不是黑夜,而是白天,偷偷地摸过去差不多能发现他的踪迹。抓住他碎尸万段。

“等等我!到哪儿去?”

家中赶紧过来拉住了大塚。

大塚一声不吭地推开他,刚要往外跑,石头又飞了进来。

石头射透了板墙砸进前门边上的厨房里,随之一阵剧烈的碎裂声。

大塚悚然而上。他觉得,这呼啸而来的石头是由寒川的杀机凝结而成,它炸开来,发出了惊心动魄的爆破声。

大塚站在那儿没有动。

石头不断地射过来。石头穿透过板壁,嘁哩咔嚓地乱响,―时间屋里尘土飞扬。

大塚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现在,房间里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这么下去等不多久,这幢房子就会变成蜂窝。

家中仍蹲缩在角落里。他仰看着大塚。这是一双近乎于狂态的眼睛。大塚俯视着家中,产生了一种毁灭感。他觉得这已经是个死人。假如杀了寒川,他得以继续活下去的话,也是一个废物了。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

大塚感到自己接受了一件棘手的事。

在这之前,大塚从没有害怕的感受,现在,他开始体味到了这种情绪。他体味到了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入复仇之火的人的可怕。

又一块石头击破了板墙。

大塚一句话也没有,家中也沉默着。大塚失去了冲进森林找寒川的勇气。

“哦!”

大塚感到了情况异常。

他朝另外一个房间跑去。那里冒出了黑烟。大塚向里间察看着。地上一块孩子脑袋大小的石头冒着火。火舌舔向了隔扇。

这块石头包着布,布上好象浸了松油之类的易燃物。石头上的火焰凶猛起来,火舌吐着油滴燃烧着。

转瞬间,火舌窜上了顶棚,黑烟弥漫开来。

大塚转身,向外走去。家中象只小狗紧跟在后。

大塚和家中走进森林坐下来,走好是在那棵高大的榆树下面。龙野的尸体就垂在眼前。对面,房子里冒出了黑烟,黑烟是从被击穿的窗户和板壁中冒出来的。

酷烈的阳光照着黑烟。

黑烟象是一团怨魂,好象是怨魂化作浓浓的黑烟。

投石停止了。

只能听见房子燃烧的声音。

不久,火焰在黑烟里迅疾的窜上来,仿佛要与之相呼应,所有的窗子也都喷出了火舌。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炸开了什么似的闷响,在那一瞬间,房子好象骤然膨胀了起来。

渐渐地,大火抱紧了那座房子。

太阳在烟雾中金光灿烂。

在浓烟的那一边,有汽车驶来。是两部车。不一会儿,车停下来,走下七个人。

这七个人向燃烧着的房子走来。

被火焰包围的房子附近,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榆树。他们看见了吊在上面的尸体,都驻足翘首而望。

大塚出了森林。

“这家伙,是敌人的同伙?”

石冈组的骨干分子中根进指着尸体问。

“自己人。”

“那么,敌人呢?”

大塚默默地指向原始森林的深处。

第六章 第七节

这天傍晚时分,清村一守和吉宗弓夫站在烧毁了的山庄之前。

房子成了一堆灰。

一辆汽车停在大榆树下。车里下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年约三十余。

“是吉宗先生么?”

来人问。

“是我。你是哪一位?”

吉宗问。来人没报姓名,只说了代号。代号是秃鹰。吉宗想,这代号倒是名符其实。

秃鹰是警察厅所属特殊部队队员。

“家中正晴和八个石冈组成员一起转移到前边约两公里处的一个隐蔽所。”

“家中以外的那几个人呢?”

“好象是被杀了。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是么。”

“你有什么要求?”

“带我们去那儿。”

秃鹰一声不响地上了车。

吉宗和清村的车跟在后面。

“寒川也行动起来了。”

吉宗握着方向盘说。

“哦哦。”

清村点点头。

清村在想着寒川是怎样杀了森林、龙野、铃木三人的。他在心中描绘着浴血奋战的寒川的形象。

据秃鹰说,进入隐蔽所的只有家中和八个石冈组成员。那么,被他们劫持的玲子哪儿去了呢?

——被杀了?

清村觉得这是可能的。

车停了。

秃鹰下了车,说前边车去不了。清村和吉宗也只好弃车而行。

“你们有多少人?”

清村走着问。

“你是哪一位?”

“鹿儿岛县警的清村。”

“只来了需要的人数。”

秃鹰含糊地回答了他刚才的一问,而且也没有用对上级应当使用的敬语。他们对本系统之外的人,不论对方是谁,一概漠然视之。秃鹰的态度明显地表露了这一点。

清村与特殊部队队员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

他很反感。他知道,这个组织对维护国家权力来说,是必要的。他也知道,这个组织没有正与邪的观念,只要是国家权力受到了危害,它就要坚持不懈地保护到底。清村追查岛田检察正被杀案追到寒川正幸时,停止了侦查。如果依据法律,当时必须逮捕寒川。

但是清村摒弃了法律。

有时不能不摒弃法律。

清村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脱离开法律,立于天地间问心无愧。

特殊部队就不会为感情所左右。他们没有正邪之分,如果命令他们杀人,他们就去杀人。

权力的无情灼灼如也。这里也暴露了权力为了必须保护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冷酷性。

即便特殊部队是必要的,也对创建该组织的人怀有隐约的愤慨。一旦成为特殊部队队员,就变为没有感情和是非的杀人的人。对此,则又叫人为之着急。

吉宗默默地走着。

清村理解吉宗此刻的心情。上级检察部门,甚至是国家首脑部门向他下达了动用特殊部队的命令。这个命令中,自然也含有将双方都除掉的旨意。

作为一个检察官,到了不得不动用特殊部队的地步,他为此而苦恼。苦恼沉沉地压着他。

这儿无所谓路。

秃鹰一声不吭地走着。

清村内心的沉重又扩散到脚上。

这儿是原始森林的深处。

清村和吉宗站在岩场的边上。这儿形成了很奇妙的地形。沿着原始森林一带,象一个巨大的火山湖凹了下去。中间是山,山的附近是岩场。岩场上只生长着灌木,显得荒凉了些。

清村站在能够俯瞰到整个凹下去的部分的地方。

正中那座山的脚下,有座小房子。

“他们就进了那里面。”

秃鹰说。

“怎么布置的?”

吉宗问。

“我们的人巧妙地进入了洼地的底部,在四周形成一个包围圈。”

“进攻的人呢!”

“到了夜里就能抵达,然后迸入那座山。”

“好。按原定计划进行吧。”

“是。”

秃鹰点点头,消失了。

清村默默地俯视着下面。

他能揣测到家中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儿的理由。在原始森林里不能进行决斗。他们选择了这个了无遮拦的地方,埋伏下,然后把寒川诱到这里。

如秃鹰判断的那样,到了晚上,寒川进入下面这片洼地里,然后进入中间那座岩石山。如果要决斗的话,他只能采取这个办法。对手是九个人,他不能进行面对面的硬拼。他只能没入岩石山中,进行一个人的游击战。

寒川的最后时刻临近了。

围裹着洼地四周的原始森林里,埋伏着特殊部队。即便寒川在决斗中取胜,倘若没有相当的侥幸,也难以生还。

家中也同样。尽管家中被迫得走投无路,但现在他至少有八个石冈组队员保护着。这就是说,他未必就输给一个寒川。

然而,即便他杀了寒川,也无生路。

双方都自行投入了这片逃不出的洼地。

清村觉得俯瞰着的这片洼地象是一座地狱。

“如果寒川来了,就让双方拼个你死我活。之后,不管谁胜,再把胜者杀死。不能叫他们溜出去一个。命令就是这样。”

吉宗小声告诉他。

“我知道。”

清村点点头。

“尽管于心不忍,但我只得这样做。最多希望他鼓足勇气进行决斗。我只能表示同情。”

“……”

清村默然。

“寒川已经杀了五个人了,没办法了。”

“是呵。”

“这是一个惨绝的复仇的故事。从这里,我体味到了人类的坚韧。十六年的时间仅仅为了复仇生存下去,实在不可思议。”

“可见给寒川的刺激是多么强烈。”

清村的脑际幻出把哭喊着的四岁的凉子打昏,任她在颠簸的船板上滚来滚去的凄惨的情景。

幻出被抓得一丝不挂、手脚被摁住的冴子那遭难的身体,幻出冴子在不省人事的昏迷状态,被一个又一个恶棍轮奸的情景,以及凝望着漂流的见岛、只剩下胴体的母亲尸身的少年寒川,为了自杀而流浪的萨摩半岛的少年寒川。

清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寒川应该抛弃杀机么?这实在值得探讨一下,他是否应该扑灭复仇的念头,而去寻找求生的路?

清村不知道。

他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个准确的答案。

太阳沉下去了,暗影无声无息地扑进树林之中。

第六章 第八节

半夜时分,寒川正幸来到了洼地。

浓黑的层云遮蔽了夜空。

寒川悄无声息地在黑暗的夜幕下活动。

家中一伙转移时,寒川尾随在后。他把这一带的地形都摸清楚了。

现在活着的只有家中一个人了。

家中请来了八个帮手,而且他们还占据着不利于进攻的地点。寒川知道,胜负难以预料。

在一般情况下,寒川决不会无条件地来到这种地方的。他会不管多少天地在四周的原始森林里潜伏着,一个一个地收拾掉没有耐心而跑出来的敌人。现在他来到这里,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绝地。

但是没有时间了。家中吓得发狂,雇来了八个暴力团成员。寒川还担心检察厅在侦查他们的行迹。清村警视正也说过,特殊部队有要采取行动的迹象。这样一来,不论是警察还是检察厅,都要搜寻寒川及家中一伙的隐匿之处。因为不查清所在何处,特殊部队就不能采取行动。

恐怕,暴力团的行动就会把双方的行迹暴露给官方。

如果是这样,就不能进行决斗了。

也许,在杀死家中之前,自己就被射死了。

为此,无论地形怎样于己不利,也只能勇往直前,有进无退。

小房子里点着灯。

寒川机警地前进着,说不上哪儿潜伏着敌人。

他走了好一会儿,到达了岩石山。岩石山半山腰往上是树林。山不很大。他不知道敌人会不会在白天一齐攻来。如果这样,由于没有隐藏的地方,就得利用岩石和树身作掩护,进行近距离战斗。也许能杀死几个,却在杀死家中之前被杀了。这种危险性很大。

他唯一寄希望于暴力团成员的胆怯。杀手也好、暴力团也好,没有一个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的。如果他们的伙伴中有一、两个人被杀,其余的就会丧失战斗力。

因为他们没有必要为保护家中而送了自己的命。

寒川向山上爬去,岩石重重叠叠。

他一边爬一边想,能不能发生岩崩呢?假如岩石能象积雪那样崩塌下来,不用拼斗就能获胜。

他爬到了山腰。

寒川攀上了一尊巨石上,俯视着小房子。房子里泄出了微弱的灯光。他望着这缕微光,掏出了烟卷。他拉起衬衣遮着点着火,捂在手掌里吸起来。

——终于把他们逼进了穷途末路。

寒川深深地感叹着。到这个地步,需要多么长久的时间!他想起了逝去的岁月。那是紧张而艰难的岁月。这种岁月即将结束了。

原先,他不知道能否活着来到这里。能来的话当然更好,如果不能来,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双手沾满了鲜血。杀死岛田敬之、平泉久英、龙野长重、铃木清治、森本博文等五人的感觉,仍残留在手上。虽说这是为了复仇,但他对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狂也不能不心有嫌恶。而且他还得杀掉家中,还得杀掉几个暴力团成员。即便取得了这场决斗的胜利,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之中去。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这是他的信念。

叫他放不下心的是玲子。他很想念她。尽管逃了出未,但她没有钱,两手空空。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四周静静的,只有微风拂动的声音。

——玲子。

寒川在心中叫着。哪怕只与玲子见一面也好。见到了她就紧紧地抱着。他的眼前浮现出玲子白晳的身体。寒川望着这个身体。他晃晃脑袋,幻影消失了。

黎明时下起了雨。

大颗的雨点噼哩啪啦地砸下来。转眼间变成了倾盆大雨。

倾泻山中的雨猛烈,雨滴也更大。雨滴敲击地面的声音如打鼓般地轰响。不一会儿,一切都被笼罩在雨帷之中。

寒川躲进树林里避雨。他浑身湿透,成了落汤鸡。雨水在他身上哗哗流淌。他象一头等待猎物的野兽,一动不动地蹲在树下。

过了一会儿,天亮了些。这是一个象黄昏一样灰暗的早晨。大雨还在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寒川钻出树林,来到了岩场。他在岩石中间穿行着,找到了一个能观察到小屋子的位置。小房子在雨沫之中,朦胧可见。但看不到人影。

寒川攀附着考察起斜坡来。这个斜坡相当陡。如果能滚下去一块大石头,并且准确命中的话,差不多就能把小房子摧毁。就是说,在一瞬之间也许就能把守在哪儿的九个人撞个落花流水。

不久,寒川来到一尊巨石的下面。这个巨石恰好就在小屋子的正顶头。如果能把这尊巨石推下去,它会一直冲向小房子。

这方巨石下面有一块岩石阻遇着,巨石的重心压向它。把这块岩石撬开,巨石就会滚下去。

寒川开始挖起支撑着巨石的岩石来。他没有工具。只能用枯枝把土捅松,然后再用两手往外扒土。要想把这块岩石抠出来,估计得挖出三、四十洋铁桶土。

他想,即便是挖一百桶也得干。

侥幸倾向于寒川一边。挖出来的土坑里流满了雨水。大雨汇在一起,象一条小河从斜坡上流下去。用枯枝搅和泥水比挖掘更快。搅和的泥水被随着流进来的雨水推出坑外,冲了下去。

他拼命地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他支起腰来的时候,岩石下面的一侧已露出了大半。

寒川住了手。现在,这方巨石处于随时都能滚动的危险状态。他找来一根粗粗的枯枝,插进了巨石和支撑着巨石的岩石之间。

他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往下压木棍。

他运了几次力,巨石动了,咯地一下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寒川继续往下压木棒。

木棒撅了上去,一下撞倒了寒川。巨石缓缓地动起来。

涌起一阵动地的轰鸣。

石头相撞声,石头碎裂声交响在一起,火花在大雨的帷幕里闪过。

滚动的巨石渐快,以惊人的速度翻腾着。硕大的黑色石头撞开雨雾跳跃着。

被巨石砸塌了的岩石紧随着纷纷而下。寒川看得心惊胆战。碎石群撞击着地面如千军万马隆隆作响。

小房子里有人跑了出来。人影四散奔逃。滚下去的石群冲了过去。

巨石滚小房子附近,停下了。但随后狂奔下来的石群径直扑向小房子。一块岩石击中了小房子。倾刻之间,小房子被荡平了,消失了。

家中在灌木丛里发着抖。

石群的狂流停止了。他那充满恐惧的眼睛望着岩石山。透过雨帷,他看见了好象是寒川的微小的身影。

家中惊慌失措地爬出灌木丛,逃窜般地寻找着保镖。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是谁向在那里翻白眼。当他发觉这人是大塚时,不由得惊叫起来。

大塚的两只脚和腰部被石头压得血肉模糊。“是那家伙,追!打死他!”

中根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

有几个人朝着岩石山跑去。

家中蹲在那儿。他的两腿瑟瑟地乱抖,无力站起来。他蹲在那儿为的是看不到尸体。他觉得都完了。寒川有恶魔附体,他觉得无论怎样也杀不死寒川。

家中擦了一下落到脸上的雨滴。

他的眼睛茫然扭过地面的时候,看见了一支手枪。

家中欣喜地站了起来。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在被大雨笼罩的岩石山上,响起阵阵叫喊声。好象是杀手们在追赶寒川。

除了大塚之外,是否还有人为滚石所伤,家中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感到恐怖阵阵朝他袭来,应该保护自己的那些人,一个也没在身边。

不久,寒川就会来的。

肯定会来的。

会把追赶他的杀手们甩开来到这里的。这是一个象恶魔一样满肚子奸计的人。

只能逃走了。家中根本没有想过要上岩石山;那无异于去送死。如果不赶紧溜之大吉,杀死了追者的寒川就会缓缓地叉开两腿出现在眼前。

家中端着手枪,向洼地的出口方向跑去。

恐怖使得他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想着怎样逃出去。他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一直到前天还鼓荡在心中的对寒川的憎恶和反击的念头,都烟消云散。这个变化发生在昨天夜里。一夜的恐怖耗尽了他的毛发的色素,也把他心中的定力吞噬了。

他几乎支撑不住象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自己的躯体。

他的两腿软得象面条。

山上响起了枪声。他仿佛是被枪声追着跑。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功夫去管了。

家中从洼地爬了上来。迎着他的是一片原始森林。他不顾一切地跑着。

在原始森林的前面,他定在那里。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用手枪指着他。

“叫什么?”

那人冷冷地问。

“不,不知道!”

家中拿起了手中的枪,刚要扣动皈机,但对方的枪先响了。手枪从家中的手里飞了出去,随之右手一阵剧疼。但他还没有意识到受了伤,俯身去拾地上的手枪,意欲再行反抗。

“再不老实就打死你!”

一喝之下,家中凝住了。

“你是谁?不回答就开枪了!”

“家……家、家……”

“家中正睛么?”

“是。您、您是……”

“这无关紧要。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谁也不能从这儿溜出去。要全部射杀。回去和寒川拼斗去吧!”

“是,是警察么?”

“少废话!你打算现在就让我毙了你么?”

家中望着在那人手中转动的枪口,惊叫了一声,身体一倾失去了平衡,从斜坡上噼里扑落地直滚了下去。

他预感到得死在这儿了。或者被警察杀死,或者被寒川杀死。他不知道自己会死于谁的手。

——杀了他!

一阵细微的战慄贯过全身。这阵战慄唤起了潜伏的凶残。

横竖得死,莫如先宰了寒川。

宰了他,大卸八块!

他来到小房子的遗址,找到了一张弓,还有几支箭。

‘“寒川!狗日的!”

家中叫着冲向岩石山。

他拼命地攀着岩石山。

他对寒川憎恶之极。对破坏了自己的安宁的寒川怀着刻骨的仇恨。他夺去了自己的律师职业,夺去了自己温暖的家庭,甚至把妻子由起子也夺走了。

家中在心中不停地喊着杀了他,碎尸万段!

“别动!”

在一方岩石的后面,突起一声颤抖的斥喝。家中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把弓朝向发声处。由于着慌,包在手上的布条搅成一团,箭怎么也搭不到弓上去。

“妈的,是家中呵!”

边上一个声音说。

“中根!大事不好了。警察部队在周围的原始森林里,把这儿包围了!”

“警察?喂,真的么?”

中根来至近前。

“千真万确,说要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你看,这只手打的。”

家中说着把血染的手给他看。

“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逃,被警察打的。”

“在逃走的时候?”

“就是那个时候。不过,已经逃不了啦。想逃没能逃出去。杂种,说什么叫我去和寒川斗。”

“是这样……”

中根沉默了。

他对家中等人和寒川恶斗的原因大略知道一些。既然警察包围了这里,就不能不叫他重新思考了。警察要一个不留地斩草除根,这是毫无疑义的。

恐惧攫住了中根。他没有必要陪着家中送死。寒川是杀不死了,现在必须赶紧逃。

他巡望了一圈烟雨迷濠的原始森林。

“寒川那杂种呢?”

家中问。

“那是个无法对付的杂种。我们两个人已经被他用弓箭射死了。”

“两个人——那,打算怎么办?”

“……”

家中觉得体内的血被抽净了。

“不能陪着你去死,我马上下山。”

“下山?这——”

“喂,都招呼回来!”

中根命令身旁的人。

“快点,趁着雨还下着脱身。”

“等等,”家中拉住中根,“我怎么办?我——”

“你还是叫寒川杀了好。我不能卷进这种乱事里。”

中根一下子推开了家中。

“等等我!等等——”

家中朝中根扑去。

“狗杂种!”

中根抢起枪猛击家中的脸。家中倒在地上。他把家中的衬衣撕成条,然后将家中的手反绑上,脚也绑上了。

“寒川,好好听着!家中被我绑上了,放在岩场的后面。来吧,随你处理!我们不管了!”

中根大声喊着。

喊完之后,他也不顾寒川听到与否,便头也不回地奔下岩石山。他焦急万分,他可不想被射死在这种地方。

传来队员们的叫喊声。

不一会儿,队员们到齐了。两人被寒川杀死,大塚被石头压死,还剩下五个人。

“诸位,我们被警察包围了。现在正下着雨,我们得想法逃出去。群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突围。警察知道了详情,打算斩草除根。我们会甘心被杀么?畜生!”

中根说完之后,五个人便四散逃命去了。

岩石山上传来低低的哀嚎。是家中在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的哀嚎被大雨咀嚼着,只是断续地露出了些求救的呻吟。

那声音象是在哭,又象是在哀诉。

第六章 第九节

家中在翻转着。

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两脚被绑在一起,衬衣被剥去,上身赤裸着。因此他翻转一次,身上就被岩棱拉出几道口子。他已浑身是伤,但此刻他无暇顾及这些了。

雨小了些。他翻转着,弄得满身是泥巴。他拼命挣扎,想松开布条。

寒川就会来的,如果还没解开他就来了,可就完了,没跑得给揍死。

“保佑我!”

他折腾着喃喃道。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衬衣撕成的细细的布条深深地勒进了手腕,没有一点松动的余地。

他灵机一动,在岩石棱上蹭起来。他咬牙蹭着布条。皮肤磨裂了,满是泥巴的手腕上流起了血。

“救救我!”

在阴曹地府里潜伏着恶鬼。这个恶鬼在慢慢地逼近。能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血混和着泥在家中的手上流着。他的两手被血和泥糊住了。

家中嗬地惊叫了一声。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枪声,连着响了数声。

“救救我!”

枪声又起了。这回好象是另一个方向。连续响过几声。啪——啪——清脆的枪声迅疾地划过空际。枪声并不很响、越显得世界异样的静谧。

中根等人可能被杀了。把家中抛弃的石冈组的那伙人可能中弹了。家中猜想。

枪声零碎地响了十五、六次,停息了。

家中知道那五个人全被射死了。

枪声之后,一切又都复归沉沉地静寂中。一丝风也没有,小鸟也禁口不叫。天空仍然是一片昏暗。

“救救我!”

在这浑沌的一片中,只剩下了家中。

昏暗的地面上有什么在晃动着。象雾霭,影影绰绰地爬出来,动着。

布条磨断了。

家中的两只手被血染遍。他象要哭出来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赶紧去解脚上的布条。

雾霭遮蔽了地面。

家中埋头解着。

“啊!”

家中吓得一耸,有人站在面前。开始,在雾霭中只看见了脚。他的眼睛由脚往上,就看到了额上贴着湿漉的头发的一张苍白的脸。

家中向后蹭着想要逃,但他的脚还没解开。

“想上哪儿?”

寒川问,声音嘶哑着。

“已经哪儿也不能去了。警察的特殊部队包围了这里。石冈组的那几个人都被打死了。剩下来的,只有我和你。”

“求求你,饶我一命。”

家中伸出了两手。

“饶了我,求求你。你要什么都行。恳求你了,恳求你了,饶了我。”

两脚被绑着的家中跪在寒川面前,额头碰到泥地上。

“算了吧,家中。”

“饶了我,请求你。”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的话?”

寒川俯视着他,冷冷地说。

“你要是喜欢我的妻子,就送给你,做你的妾吧。钱,钱也给你。我有土地,把土地卖了……”

“什么都晚了,家中。”

寒川打断了他的话。寒川想说什么;想说的话堆积如山。家中是元凶,他留到了最后。浓缩了的仇恨装在心中十六年,他想一吐为快。

但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家中恐惧得精神不正常了。他明知不能得到饶恕却死乞白赖地哀求。他为了保住一条命而甘愿献出自己的妻子给别人当妾,这种话怎能说得出口。

十六年,就是为了杀这个家伙才活了下来。

“怎样,家中?”

寒川以自制的弓敲着地面。

“你的保镖全部被打死了,特殊部队要把我和你都杀死。我把你杀了,我也不能活着离开这儿。如果你杀了我,也同样。下决心和我决斗!”

“……”

家中没有回答。他的两手仍然扎撒着。雾霭回绕着他。

“解开脚……”

没等寒川说完,家中就采取了行动。雾丝乱卷,家中猛地抱住了寒川的两腿。寒川措手不及,跌了个腚礅。家中骑在寒川的身上,使劲捏他的脖了。发了狂的家中手上积聚了可怕的力量。

寒川任他捏着脖子,左手揪住了家中的头发,右掌朝他的额头砍去。砍了一下,家中没动,又砍了一掌,捏着脖子的手松了。

家中慢慢地倒了下去。

寒川站起来。

他把家中拎了起来。他不打算再给家中通过决斗一决生死的机会。这种人不配。

他把家中的两手绑在身后。家中醒了过来。

寒川拖着家中,进了树林。

他找到了一条细藤条,砍下来,在一头系了个套,套在家中的脖子上。然后把藤条的另一头向一棵老松的枝叉扔去。

家中颤抖着瘫在地上,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脚也绑上了,脖子上系着藤蔓套。

寒川拉住了从枝叉上垂下来的藤蔓。

“要对你施以绞刑,家中。”

寒川拉紧了藤蔓,家中的脑袋耷拉下来。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翻着白眼,全身抖着,胸也抖着。雾缕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游移着。

现在连哀告也出不了声了。他忘为自己辩护,也忘了自己是一个律师,也忘了自己是一个人。

家中所有的唯有恐惧。害怕的本身就是生命,而不是血不是肉不是骨骼。家中只有恐惧,这个恐惧构成为他的躯壳的灵魂。

寒川缓缓地拉动藤蔓。

家中被吊了起来。他连一声呻吟也哼不出来,耷拉着头,被吊死空中。

寒川把藤蔓交在树干上。

雾霭跟着家中升了起来。

这是从阴曹地府里涌起的雾。

寒川望着这幅景象。

第六章 第十第节

家中正晴的身体在空中吊着,微微摇晃着。萦绕在他脚旁的雾缕慢慢上升着。

此刻,家中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寒川也不知道。不过,由于是缓缓拉动藤蔓的,所以他的颈骨不会折断。如果死了,也是窒息而死。

寒川觉得在把他吊起之前也许就死了。他一声不吭,说不定吊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寒川听说,极度的恐惧也会使心脏停止跳动。由于生命不堪恐惧的慢慢折磨,而自行降下了帷幕。

寒川久久地望着家中的尸体。

雾霭升到了他的头部。他的头姿势奇特地耷拉着。

寒川觉得事情竟是如此之简单。他没有报仇寻恨之后的快感。

复仇的本身必须得有一种沉重感,必须全身心都要有负重感。十六年的岁月凝缩起来的仇恨,在复仇之后必须发泄出来。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有的只是空虚感。

脑海平展开的极远处,映现出母亲和妹妹的模糊的脸,那是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的脸。

寒川迈步走起来。

他的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没有复仇的沉重感,脚却精疲力尽。这并不是因为决斗疲乏了。严格地说,这算不上什么决斗。脚的疲乏,是由埋在心中的悲哀所生发的。

最后的时刻临近了。

他看到死神在报到,他知道逃不出去了。特殊部队出去之后,就插翅难逃了。追逐着想趁着滂沱大雨逃出去的石冈组成员的枪声,宣告了这一点。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雨刚过就升起了雾霭。但是在这大雾的掩护下也没有用。一挪动就有脚步声。问一声谁,就完了。

假如侥幸从枪林弹雨里冲了出去,特殊部队也会跟踪追击。大雾不可能遮住整个山脉,而在那么多特殊队员的追捕下,是不可能逃脱的。

因此,寒川不打算逃。

杀了家中,杀了两个保镖。也许滚石也压死了人。在这之前,杀死了森本、龙野、铃木。

岛田和平泉也被杀了。

杀了将近十个人。双手沾满了鲜血。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是不能活着的,被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还应当向在我最后杀死家中之前没有进行干预的特殊部队表示感谢。不,是向警察,向检察厅表示感谢。

向清村一守和吉宗弓夫。

他冲开雾霭开始下山。大雾埋葬了岩石山。他看不清脚下,只好探着路往下走。

此刻,他的心中为玲子所占满。不由得悲从中来。

能见她一眼也好。

但这是无论怎样也不能实现的愿望了。

当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寒川站住了。

哪儿传来了笛声,是草笛。笛声低缓、清澈。吹的是童谣调。

寒川凝神谛听。童谣调使他联想起这段歌词。

听着听着,寒川的全身瘫软,在雾霭的簇拥下,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草笛声继续着。

笛声低低的,旋律中满怀着极度的悲伤。

声音好象来自小房子附近。

寒川听入了神,眼中浮起了泪水。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起来。微风若有若无地吹动,雾缕流动着。

草笛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寒川抽咽着下了岩石山。他心中没有对玲子的思念,也没有对死的恐惧,只是堆积着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甚至觉得五脏六腑都没有了,胸腔里只有充满的悲哀。

死吧、寒川想。草笛的声音引诱他身往死亡。它诉说着,除了死没有别的路。笛声引着他走向阴界。

不知道是谁吹的笛子。也许谁也没吹,是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幻觉。也许在很远的过去,母亲唱的歌谣从记忆的深处渗透了出来。

儿歌使他的心里涨满了凄怆。

眼前密锁的雾渐渐散去。在他下来的时候,雾就薄起来,露出了四周的景物。

草笛的声音又流荡过来。

吹奏的是同一支调子。

寒川朝发声处走去。

不久,在稀薄的雾气中,显出一个人影,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寒川缓缓地向那人走去。

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准备着被打死。

寒川走到那人的近处,站下了。

那人背对着他。是个身高体胖的人。那人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结束了?”

那人问。

“是的。”

听到对方说话,寒川才发现是清村警视正。

“很好。”

清村的声音很低。

“请开枪吧,我都知道了。”

寒川觉得,如果死于清村的枪下,也算死而无憾。

“我不是为了杀你才来的。”

“……”

“特殊部队包围了这儿。”

“我知道。”

“跟在我的后面。他们接到了杀死你的命令。你和我在一起。”

原书缺317页至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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