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 xp1024.com
《紫陌红尘》


正文 (1)

北京是首都,我是外省人,我老想借出公差的机会到北京旅游一下。所以,领导一说让我出差,我忙问:“哪里哪里?”

我们领导当了我们所十年的领导,党政一肩挑。十年来我在他手下工作学习思想和生活,我们领导深知我心。于是,领导说:“哪里?不是北京!”

群众哗地一笑。我头脸发涨起来。这是在所会议室,各科室干部群众一大堆。当着广大干群,领导竟不给我一点面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说:“不是北京我不去。我总也不是北京,你们领导总是北京!”

领导一愣,说:“你这个同志。”

领导对我的不反抗是比较有把握的,意外的是我反抗了。一个人老是满足不了要求,哪能不反抗?群众一瞅这阵势,不散会了,推开椅子过来,围在我和领导身边。我们领导应急能力很强,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油漆斑驳的会议桌上一弹又一弹,弹了两下,笑道:“说你这个同志呀,我们每次都是戴帽下的会议通知。让你去,你也不像个所领导嘛— —”

领导在他的拖腔后面紧接上一句:“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

我语塞。人们并不认为我漂亮,领导却敢当众肯定我,这不能不使我感激。我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由舌尖推出一个透明的水泡;我轻轻用力,水泡飞了出去,飘落在会议桌上,破了。群众明显失望。

群众主动说话了。一个说:眉红可能不太像党的领导,至于所长,我看还是蛮像的。”

一个说:“眉红年轻什么?三十郎当了。胡锦涛四十多岁,都当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了。”这人说了又心虚,连忙问旁边的人:“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常委?”

旁人说:“怎么不是?当然是!电视里看,一头乌发,多年轻。我们国家上头改革开放搞得好,下头搞得不好。”

近些年来,我们所干群关系变化很大,群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话中带刺,领导一般也装作听不出来。但我们领导也积累了经验:任你说什么我就是不放权。群众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

我们领导对群众微笑,将话题固定在“北京”上。

领导说:“给大家说句真心话吧。北京有什么好玩的?

没有嘛。长城,砖头砌的;故宫,砖头砌的:亚运村,还是砖头砌的。大街,水泥铺的;街上的人,人肉做的。五官加四肢,吃喝拉撒;和全国人民没什么两样。你们看我们这黄鹤楼。我住在阅马场,抬脚就上了黄鹤楼,但我就是没去过。大几块钱一张门票,说句老百姓的话——还不如喝几瓶小黄。”(小瓶包装的黄鹤楼酒)

群众也与领导随便起来。说:“头,你这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任你把北京说得寡淡寡淡,北京人家还是首都,身份在那儿摆着,没去玩过的总是想去好好玩玩。”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

有人就更放肆了。说:“比如现在街上的那些鸡(妓),都讲她们肮脏下流,有艾滋病,可没有见识过的人总是心向往之。”

领导顿时寒了脸,在桌上顿了顿茶杯。说:“太离谱了吧?大不像话了吧?”

群众便讪皮讪脸吊儿郎当地离开了会议室。

我呆在原地没动。我在一只旧式的高背办公椅上搁着下巴。望着椭圆形会议桌上零散的报纸,心里很难平静。报纸上三天两头揭露公款出国公款旅游公款吃喝的腐败现象。在我这种普通工作人员眼里,揭露无异于炫耀。它激起了我的许多奢望。其实我从小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曾把雷锋作为人生的榜样。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优秀的,是社会的动力,国家的栋梁,是单位的拔尖人物。可是现在却为了公款去北京旅游和领导抬杠。

我透过三月的新绿,懊恼地死盯着窗外乌烟瘴气的春天,想:我为什么不能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呢?

我如果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就会不断地被派往农村出苦差。一入夏就下乡收购棉花,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跑,晒得一层又一层脱皮,回到武汉都是“十一”国庆节了。然而同样在一个所工作,干同样的专业,有人却从不下乡,出公差尽出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最近出到新加坡去了。公理何在?我干吗置公理而不顾思考保持什么的问题?我要保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答不上来。

领导忘了一份文件在会议室。

领导进来从会议桌上拿了文件就走。好像我是只椅子而不是一个有情绪有要求的国家职工。在这一刹那间,我恶念陡生,兀自大声说道:“今年夏季我要病的。我不能下乡。”

领导在门口停住了脚。领导折回来,对我说:“我这个人最尊重知识分子。我认为你在沉思,不想惊动你。”

我冷笑,说:“我今年夏季肯定会病的。您趁早心中有数,安排其他人下乡。”

领导说:“说这话就不像个知识分子了嘛。”

我说:“您以为现在的人读个大学就是知识分子?”

“当然,读了大学还不是知识分子那什么是知识分子?”

领导想把谈话引向无谓的争论,我可不上当。

我说:“好。那我就承认是知识分子。”

领导说:“对了。不要把自己混同于小市民。不要受社会上腐败现象的影响。要保持自己的气节。”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吁出长长一口气。和我论起知

识分子小市民来了!现在的知识分子就是小市民。旧社会的分类标准不能用在新社会。所谓读过了大学的这一群人我大了解他们了。他们天天都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买菜都讨价还价,公款旅游求之不得。他们都活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生怕天上刮风下雨。不提高他们的物质待遇,他们就是小市民。气节与精神岂能悬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正文 (2)

领导不知道我胸中波涛汹涌,以为我思想通了。

“好。”领导说,“你今年少包一个棉区,你是太累了。再说今年上头保证不打白条,工作肯定会结束得早一些。”

我气愤之极。

我说:“我说了我有病。是真话,到时候会送医院证明来的。”

领导再次从门口折回来,看看我。

领导说:“一定要去北京?”

我当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又不是真的没去过北京。不过既然已经拿了北京当杠抬,只好一杠抬到底了。

我还是搁着下巴,望着半空中,表示默认。

领导半天不说话,过了半天说话了。

“今年夏季的补休我现在就给你。三个月十二天。我再奖你八天休息。一共二十天。二十天工资奖金误餐书报费一律照发。去北京玩吧。”

我说:“路费呢?”

“当然自费。”

我委屈极了,说:“自费?”

领导比我更委屈。他说:“咦——”领导挪开一只椅子沉重地坐下,将文件摆在自己面前,将茶杯摆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阳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带着下巴颊上的一道深沟坐在我们领导对面。由于我们光坐着不说话,时间嗒嗒嗒地飞快后闪。十年前我大学毕业第一天上班,领导找我谈话,我们就在这间会议室这么坐来着。那天我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直筒裤,裤缝熨得刀锋一般挺刮。我剪着学生头,眼睛清澈见底,一点没沾染这十年的岁月风尘。我在递上成绩册的同时还羞怯地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十年前的眉红令我们领导眉开眼笑。

我扯过一张报纸,认真看报,讷讷念出声以阻断历史的浮现。怀旧永远是一种有毒的情绪。它除了让人逃避现实没别的好处。美好已经属于过去。现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领导不无遗憾地“咳”了一声。作为一个生活阅历丰富的长者,他伤心地感觉到眉红这女同志把纯朴遗失在她长大的路上了,找不回来了。

忽然远处一阵“刺刺”的油锅炒菜的声音,接着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进了我们所的窗户。这种香味立刻调动了我们的联想:一只冒青烟的油汪汪的锅,里边爆炒着河南产的那种又尖又红的干辣椒。深红色的酱,绿色的葱段和黄色的生姜,又倒进了粉红的嫩肉丝和黑色的胡椒粉。在辛辣的香气和五彩缤纷联想的突然袭击下,我打了一个喷嚏。我们领导也打了一个喷嚏。走廊上和别的办公室纷纷有人打。有人高声打了还快活地骂一句武汉粗话以表达心情。我和领导不约而同看了看墙壁上挂的石英钟。十一点半了。一个上午过去了。随着又一阵“刺刺”声,蒜味冲鼻。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时鲜菜。我们领导又要打喷嚏,张口结舌了一番终于没打出来。我不忍观看领导失去自制力的模样但忍不住笑。领导冲着香气十分恼火地冒出一句:“个婊!”

我大笑。

我们所楼下原本是一道绿茸茸的草坪。去年,在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不久,草坪一夜之间被铺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简易门面,租给个体户开小餐馆。从此,小餐馆的油烟伴着菜香靡靡之音一样腐蚀着我们办公楼。大家经常此起彼伏地打喷嚏,议论吃喝玩乐,经常拿餐馆老板的收入来取笑我所的一级工程师。我们领导为小餐馆之事拜访过许多有关部门,我们领导对别的领导说: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深入改革开放决不是要全民经商。在一个科研单位楼下遍开餐馆的做法是欠妥的。中国人干什么都喜欢一哄而起。一哄而起不好。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可是,没有人听我们领导的肺腑之言。由此我们领导格外厌恶小餐馆的气味,居然也会来句武汉粗话。

这种形势之下,领导和我都不可能绷脸了。

领导拧开茶杯,一口气喝下了茶水,呸呸吐着茶叶渣,说:“话又说回来,比起现在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劳动模范还兴国家出钱去疗养呢。”

我坦然地看着领导。

领导说:“这样眉红,你准备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

“眉红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罗。”

我忙说:“当然当然。”

领导的眼睛像拉了开关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他满脸疲惫之色,端起茶杯拿着文件往外走,边走边说:“就这样吧。”

我们领导后脑勺都长满白发了。我记得十年前他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背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在走廊上院子里与领导相遇,领导用他那公共场合通用的笑容和我点点头,好像我们之间从无契约。

我认为超过半个月,一般就不属于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着气,忽听领导在全所的政治学习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项关于我的决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师眉红将借给本系统某企业工作一个月,某企业按眉红工资的百分之两百付我所劳务费。

我莫名其妙,脑袋左转右转。说:“也不事先找人谈个话。”

群众又乐了。伸手摸我的头。说:“小可怜,小老实,被卖钱了还不知道。”

散会后我被办公室郭主任径直带到楼下车库里,上了我所新买的一辆桑塔纳。

我又一次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郭主任宽容地微笑。等小车发动后他才说:“很简单。你被借走了。这家企业将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鉴定一批进口棉花的等级。工作时间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个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住宿交通差旅费都由他们负担?”

郭主任声色不动地点头。

我说:“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傻的企业。”

郭主任仿佛不认识地看了我两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机的肩,让他放音乐。我们所的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司机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据说有个别调皮司机偏放流行歌曲,结果新车来了,郭主任没把新车派给个别司机。

在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中,郭主任小声地在我脑袋侧畔说话。“什么企业傻?他们挂靠我们。以我们的名义给他们办执照做生意,为他们提供了多少优惠政策?我们有个把人想在北京住几天,他们还能不帮忙?”

我说:“让他们划一笔赞助费过来不就行了?还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说:“你这个人怎么真有点不清楚!领导要考虑方方面面嘛。记住,你从北京回来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正文 (3)

在我们嘀嘀咕咕的过程中,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先生始终热情洋溢地演奏着。他竭力要表现的是一种光明磊落的美,童真无邪的美。自由飞翔的美和浪漫朴实的美。我们在一辆搞阴谋诡计的小车里听克莱德曼,反差如此之强烈使我对这几支钢琴曲永生难忘。

桑塔纳在汉口小巷里转了几个高难度的急弯,停在一栋从前俄租界的老楼房台阶前。台阶上等候着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这男子体态发福,领带鲜艳,发型做得像一朵盛开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告诉我此人就是该企业金经理。

金经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阶,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车门一开他就说:“啊欢迎欢迎!”

我钻出车来,透了一口气。

郭主任说:“这就是眉红工程师。我给您送来了。”

金经理热情地向我伸手,说:“谢谢眉小姐来指导我们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郭主任抽着金经理递上的香烟,对我说:“眉红有什么事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

金经理说:“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我特意让王师傅陪她去怎么样?”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经理一巴掌,说:“那就先谢了。”

一粉妆浓抹的小姐从楼里出来,说:“午饭已经订好了,在国际俱乐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吃饭了。还有事。”

金经理挡住车门,说:“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饭!”

我和司机背对着他们,相视一笑。瞧如今这把戏。

按照门牌的指引,我进了公关部,看见里头堆满美容健身仪器,我赶紧退出来核实门牌,是公关部。

公关部没有公关小姐,只有一个老头,趴在办公桌的一叠表格前忙碌。他双鬓斑白,戴一副老花镜,胳膊口套着花布袖套。我问:“王师傅吗?”

老头说:“王师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绵的沙发上,看见王师傅的双腿从办公桌下伸出,两脚交叉着。裤子因布料陈旧而没有明确的颜色。裤边处肮脏且破烂翻卷。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人造革鞋。花尼龙袜的海蓝色醒目耀眼。这王师傅肯定像郭主任他们说的那样正派,传统,忠诚,朴实。可怎么被金经理任命为公关部部长呢。这里头不是我听错了就是郭主任说错了。

等了片刻,王师傅抬起了头。说:“我是公关部负责人王师傅。小姐您有什么事?”

一切都没有错。我被逗笑了。笑着说:“我叫眉红。”

“欢迎。”王师傅摘下眼镜,说,“欢迎眉小姐来指导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王师傅说:“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卧铺票,举在眼前看了一看,递给我其中一张。“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车站。的票留好给我报销。眉小姐,明天火车上见。”

我端详着硬卧票,是下铺。这么说将有一双又花又臭的尼龙袜在我头顶上晃动。什么时代了,还穿花尼龙袜!

我说:“王师傅,我年轻我要上铺好了。”

他说:“我们男同志应该照顾女同志睡下铺。”

“我喜欢睡上铺。”

“是这样。”

王师傅接过我的票,戴上眼镜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张票的票面。说:“都是下铺。”

我说:“非常遗憾。”

这下更糟糕。我将和这位公关部长并排躺着,中间只隔着小走廊。临走前我实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怎么不买一双棉纱袜?纯白或者纯黑的。”

王师傅说:“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错。”我说。这个王师傅没给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点滑稽。

一进候车室我就满世界搜寻王师傅。我找他是为了躲开他。我要抢在他前头上车,与别人换张上铺票。我决不能忍受和一个烂糟糟臭烘烘的老头子并肩而卧。火车上为什么不分个男卧女卧?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们的脸,便低头看脚。我从一排排脚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没找到那双蓝花尼龙袜。人家王师傅不会换袜?完全可能换袜。但最多也是换一双别种花色的尼龙袜。

没见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冲上车。放好包。靠在一边期待上铺的乘客早些到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经过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让他的大旅行箱挤过去,他朝我彬彬有礼欠了欠身。一会儿,他放好了行李又挤过来,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视着鱼贯而入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对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挥了挥手。说:“别客气。别搞得像日本人一样。”

他说:“眉小姐说话很逗嘛。”

我猛地回头。“您是谁?”

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绿的变色眼镜。我大惊,叫道:“王师傅!”

他纠正说:“王先生。其实到我们公关部来办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头发染黑了,吹烫了。他一身全毛质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领带和与棕色领带遥相呼应的棕色棉纱袜,意大利老人头皮鞋。他包装一新,居然脱胎换骨了。比他更换行头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举止,有些类似于风度气质的东西决非摇身可变的。我想他很可能是过去的资本家少爷或者洋行高级华人职员的公子。

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

王先生说:“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

“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正文 (4)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我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他们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现在又出头了。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仇恨。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也许我们正在奋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眼泪不敢从眼睛里流出来,却从鼻子里淌了下来。我呆呆站着,使劲抽动鼻子。一条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纸吓我一跳。王先生送来香中纸,说:“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啦?”

我从怔忡状态苏醒,发现人们异样地打量我。我接过香巾纸撬鼻涕,一边擤一边告诉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们哑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对我点头。我恼火地发现真话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厕所。幸亏厕所供不应求,我可以靠在一边呆很长时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回到铺位上,人们已经在打扑克。已经不注意我了。时间真是一剂良药,一剂从宇宙进口的广谱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个人还对我保持着警惕,我从厕所走回来,他偷偷观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从包里取出苹果,坐

下,专心专意削苹果,王先生在这时流露出他的工人师傅本性,利用看报来监视我。我刚才一定吓坏了他。当一个人沉思时肯定超凡脱俗得像个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见鬼了。平日极少搞什么沉思,偶尔心有所得却偏是在火车上。

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王先生。我决定哄哄他,不然他会在整个北京之行中拿我当病人对待。

“王先生,刚才不好意思。我在炒点小股票,被套住了一万多块钱,想起来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丢开报纸,接过苹果吃起来。他说:“激谢。”他兴趣盎然地说:“炒股你还太嫩了。我们家从前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你买的什么股?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我伤心地说:“别提股票了。”

“好好,你难过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报。

我满意地吃苹果。苹果汁淌在手里,我就拍在脸上,广告已经浸透我的潜意识,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保护皮肤。

吃完苹果。我找王先生说话。我和王先生来自不同的单位,昨天都还不认识,今天彼此也还没个了解,可我发现王先生似乎没兴趣和我说话。他给我买盒饭,倒开水,送我香中纸,但不问我的过去现在,也不谈我们到北京将怎么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个太正派的人出门旅行是多么枯燥无味。

车厢里的大灯一熄灭。王先生就睡觉了。我觉得九点半睡觉太早。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怪没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转身侧睡,让背脊对着我。我望着王先生的背脊愤怒起来。他准是恨我。恨我用他们的钱。他和金经理恨我们领导和我。这种恨多么像阶级斗争。我几小时前还发誓不搞阶级斗争。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转过身来。“什么事?”

“您知道我这次到北京的前因后果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张尊重个人隐私。”

“这里头没什么隐私!”

“我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个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个话题发难。“你们公司做什么生意?”

“棉花。”

“可你们那儿堆满美容健身器材?”

“现在这种生意走俏。”

“这也属于你们经营范围吗?”

“怎么不属于?美容不用棉球棉纱之类的?”

“天知道你们瞒着我们赚了多少钱!”

“眉小姐又说孩子话了。你管别人赚多少?你应该只管别人交了你多少。我们一年交你们四十万,从没少一个子儿。”

昨天乍一见王先生负责公关部还觉得十分可笑。看来对许多事物随便发笑那只能说明我的无知。

“王先生,您不喜欢聊天是吗?”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么。”

“英国王室去年闹得可不像话,最近梅杰首相在议会宣布,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天成佳偶呀,您说呢?”

“我说不出什么。我最不喜欢聊的就是别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齿对我礼貌地笑了一下又转身面壁而睡。

正文 (5)

我醒来的时候,王先生正翘着指头弹平他名牌西装上细细的皱榴。我从人缝里盯着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觉得他与一般男人不太一样。但我没研究出他与众男人的不同之点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银行,我得和他搞好关系。得找个机会捧捧他。

播音员请乘客们引颈遥看芦沟桥之后,列车车轮滚滚,直逼北京城。乘客们兴奋起来,男人们从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们悄悄换下了旅行装,穿上裙子什么的。王先生很郑重地系好他的领带。旁边有人非常友好地称赞王先生的服装。我抓住时机,给王先生背诵了一段不知从什么报纸上记住的新闻,借以恭维五十岁的王先生能够敏锐地掌握当代社会华丽包装的重要性。

“去年岁末,拳击界的后生小子里迪克·鲍快拳得手,将霍利菲尔德轰下了拳王宝座。前拳王霍氏声称经纪人和裁判在比赛中做了手脚。问题在于没有多少人理会霍利菲尔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词已成为历史。拳王是偶像。偶像应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应具有耀眼的风采和新闻效应。而霍利菲尔德在佩戴拳王腰带的两年里,只有一次手拿《圣经》出现在训练场给人以新鲜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老拳王阿里、福尔曼、费拉希尔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们全盛时期让自己的名字闪闪发亮。”

王先生说:“好。有意思。但我听不出在哪儿表扬了我。”

我说:“关键在结尾几句话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着急,说:“快说结尾快说结尾。”

我背诵:“职业拳击是商品。在当今社会里,商品首先必须富有华丽的色彩和新潮的包装。缺乏商品魅力——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尔德的不幸。而我们王先生深谙其道,如此西装革履派头十足地进京,一定会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周围的乘客向我鼓掌。掌声使我很开心。我连声说:“谢谢。谢谢。”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楼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谢谢你的吉言,我终于到了北京。我喜欢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长的旅途最后一刻对我袒露出他个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兴,我想我终于撕开了这个人的假面具。我高兴得信口雌黄:“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吗?”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着我,小声说:“到北京住下以后,你可以先从我这儿拿一千块钱去用。写个收据就成。”

我一个劲点头。

火车缓缓驶进北京站。我进京的过程是多么漫长曲折呵!

一个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们。

事先没谁告诉我说有人接站。所以当这白脸男人急切地斜穿过来夺王先生的箱子时,我啊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乘客纷纷回头往这儿看。白脸男人厌恶地横了我一眼。王先生连忙向我介绍:“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说:“您好。”

为了弥补方才的冒失,我主动与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标准的北京话对我说。说话时居高临下俯看着我,瞳仁里寒光闪闪。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触了个霉头,这使我十分沮丧。

更沮丧的是坐了十几分钟的出租车,钻出车门一看,我们来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刚才过大街时,我从车窗里已经看出北京大变样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高级饭店,宾馆,商厦,精品服装店和洋名字的餐馆比比皆是。我想我还真来对了。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气象。

招待所很没有模样。地上贴着浴他里头的那种瓷砖;且还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人造革的沙发全磨出了极不雅观的坐痕,屁股常坐的两块油亮,四周是黑色污垢,墙上装模做样挂了几只钟表示不同国家的时刻,但只有中国的时针在走动。

我失声道:“我们住招待所?”

王先生说:“不住招待所住哪儿?”

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证去服务台办住宿手续。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后说话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处的,五十块钱的标准想住带卫生间带电话的房子太难了。我费了很大劲。”

“五十块钱一天?”我问,“你还知道什么?比如我每天吃饭的标准?”

“我不知道。我表哥只让我帮忙联系住处。”

我再次沮丧得说不出话来。谁让我在武汉不当着郭主任的面请金经理说个住房标准呢?我太没经验太善良了。

房门开处一股招待所味道冲面而来,王先生赶紧闪到一边让气味跑掉,我说:“宾馆就不会有这种味道。”

王先生说:“宾馆有宾馆的味道。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间视察了一圈。拿起电话听了听。开了一下电视。冲了冲抽水马桶。最后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说:“真不错。都没坏。”

我按了按床垫,还比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耸了两耸。踢掉鞋子。“就这样吧。” 我说。

“这里真不错。地点多好,出门走十分钟就是王府井,购物旅游特别方便。”

王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皮包。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写了一张简单的收据,手续就清了。我的心情随之好了许多。我从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准备到王先生房间视察一番。

王先生锁好箱子。说:“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处。”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脸说:“我是来谈生意的。我必须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游玩的地方。金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并肩走出招待所。他们满面喜色交谈着,上了一辆出租车。两小时之后,我被电话铃吵醒。王先生在电话那端说:“我住在西苑饭店。电话是八三八0二二七转一五0一房间。有事随时联系。]

挂上电话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我问总服务台一个年轻男孩:“西苑饭店几星级?”

正文 (6)

男孩说:“四星。”

旁边一个小姐纠正道:“三星。”

男孩说:“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么?”

小姐坚持:“就是三星。”

无论三星与四星,关键在于西苑是有星级的。王先生将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离我很远的星级饭店去了。资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车上作了那么多努力,他还是对我毫无感情。社会真是挺复杂的。我一路上都有点儿内疚,对我们领导,对金经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调皮捣乱了。此刻愣在招待所肮脏的大厅里想想,不内疚了。比起我们领导的精心策划,比起金经理的吃小亏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阴险自私,我做得很不够。

当我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已是次日早上七点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乐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气十足。

“得了。叫我眉红。”

王先生不介意。继续精神饱满,语气坚定地说:“起床吧。德方(进口的是德国棉花)已经知道你到京了。他们今天九点钟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长城。”

“眉小姐。长城改天去吧。你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呀。”

专家住招待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木已成舟,多说没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着急了,“喂喂!”

“说!”

“你打的去,别挤公共汽车。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听好话气就消得飞快。我说:“行了。我九点准时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寻找措词,“为了长我们的民族志气。为了,为了我们企业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档一些的车,北京出租车有奔驰,你尽量打奔驰或者打丰田。”

我悔恨得牙根发痒。我哐地挂上电话,缩进被窝睡觉。电话铃沉默了片刻又响起来。我用指头捂住耳朵。等我松开手,电话铃还响着。我朝电话扔了一个枕头。铃声在枕头底下固执地发出蛐蛐一样的叫声。我只好拿起话筒。

“眉红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用同志称呼。王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眉红同志,通过接触,我已经认识到你是一个坦率直爽单纯善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于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驰或丰田,到时候的票实报实销,在那一千块钱之外。”

可是我没那个富贵命,我光是看见日本小车就晕,别谈坐车。奔驰我只能坐五分钟,五分钟之后马上晕,我习惯了国产车的颠簸,进口的不颠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行面的,一种黄色小面包车。十块钱起价,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块钱,颠簸程度不轻不重。我喜欢坐面的。

“我准备坐面的。”

“眉红,别这样。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准被炒就鱼,我们金老板最重视包装了。在火车上你不是说过拳王的事吗?”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来已是我们全人类的不幸。

我说:“问题是我晕进口车。”

“吃药嘛。买点晕车灵晕海灵,开发票,全给报销。”

“王先生,你吃药我给报销好了。”

我再次挂上电话。然后把话筒拿起来搁在了一边。

我坐在一辆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里出发了。我决不为了金老板的脸面而吃药伤自己的身体。面的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头不晕心不烦。司机朴素,随便,和蔼可亲。

车上三环路后,我眼前开始晃动德国人那苍白的脸浅色眉毛灰色眼珠。他们背着一双戴了白纱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五六分钟,我犹豫了两分钟,在路边下车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换了一辆奔驰车。三分钟后,奔驰滑冰一样悄然停在一幅紫红色楼房的门厅前。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制服上缀着流苏的中国小伙子上来为我打开车门,在我钻出车门时,小伙子将手掌贴在车门顶上。最初一刻我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旋即便理会到我在享受一种待遇,他怕我碰了头。曾听人讲过中央首长就是这么出车门来着。

“谢谢!”我淡漠地说。人一享受某种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种派头。

此后一连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广告牌下换车。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辆奔驰。司机认出了我。主动说:“小姐您好。”

我也认出了司机,便回了礼。“师傅你好。”

“老地方吗?”

“对”

司机很潇洒地扶着他轻灵的方向盘,轻车熟路送我上班。

正文 (7)

和我打交道的德国人果然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脱是个党卫军。他替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我离开时他站在我身后为我穿大衣。但他从来不笑。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的来去,眼睛像太阳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晕。做实验时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从烘干机中取出了棉花,我马上告诉他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钟,我都不会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我想我的确大长了

中华民族的志气。

最后一次去做实验。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驰。给我的感觉是它好像在哪儿窥视着我。我穿着高跟皮靴的脚刚从面的上探下来,它就无声地朝我开来。

司机说:“小姐您好。”

我说:“您好。”

“老地方吗?”

“对。”

三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大楼,发现这辆奔驰在等我。司机为我开了车门,引得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机说:“小姐请上车。”

司机一口油滑的京片子。头发吹得一丝不乱。真丝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黄大戒指,我的司机多时髦多体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车弄得像我的私人车了。

“小姐您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游正式开始。七夭来,我每天经过马甸桥。每每路过,心总是一动。我说:“附近有座马甸桥吧?”

“对。就在前边。”

“那就去马甸桥。”

“马甸桥哪儿?”

“就是桥。”

“好咧。”

马甸桥成了我游览的第一个景点。几年前,我匆匆路过北京,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在桥上散过步,伏过桥栏杆。伏在栏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圆,清辉凌凌。我在翌日早晨就要离京。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声音是一种物质。这句话既出了口,声波将从此回旋飘浮于空中。我想再次触摸这句温暖的话,触摸那种真诚的心情,以慰我连日来在一系列虚伪中度过的痛苦。

司机今天很喜欢说话。

“您住马甸桥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吗?”

“不。”

“您在马甸桥要我等您吗?”

“不用。”

“您又要换车?”

我拉长声音说:“对了。”

司机诡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这想法不错。到底是北京司机,政治敏感性极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咱见的人多了。”

“敢情你这几天在主动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务?”

“我这人喜欢冒险。我希望丰富自己的阅历。男人嘛,总应该见多识广。”

“太好了。见多识广的人一定懂得冒险行为要适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当然。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我说:“你放松一点。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话。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师。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不开玩笑容易晕车。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司机。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

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您走好。您说的我都明白。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没有人相信真话。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念什么。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我摇了头。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不要宠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小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

“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只好下桥。

正文 (8)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湖南人。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招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从七点到九点。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

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我赶紧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

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没有?”

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毛同志幸福地睡着了。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等我上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strike>rike>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妓了。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正文 (9)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打交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吴琴心送过火来,我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蓝色火焰升起来了。让它在耳侧静静燃烧少顷。点烟。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旋而往沙发上一坐。一条腿搭在

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真丝裙无声地滑开。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我为这性感的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

“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

“好。”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正文 (10)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趴在床上听。吴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车了。她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

“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收业了。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国服装真不行了。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这话说得多富哲理。我服了。从前在大学,吴琴心服我。现在我服她了。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陪她继续畅谈。在北京我的时间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么名字?”

“国际流行时装中国股份(集团)有限公司。”

“你们公司的服装什么牌子?”

“念奴娇。”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吴琴心走过来喝水顺手在我臀部给了一巴掌。

我说:“这是个词牌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你知道是词牌,不错。蕴含东方神秘色彩。你再看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娇一”吴琴心甩了一个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动胸脯和胯部。“风情万种是不是?”

“是呀。”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怜的因为你太穷了你穿不起念奴娇,所以你不知道念奴娇。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关系透露一点公司机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伙人是——”吴琴心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吴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痒痒,我搔着耳朵吃惊地问:“真的是他?”

“他的孙子。”

“孙子?隔那么远。”

我咯咯咯乱笑,因为耳朵里边还痒,又挠不着。只有笑而已。吴琴心将白开水一饮而尽。说:“你要明白,北京

人要做大生意非得这样不可。”

畅谈到十二点半,吴琴心请我到附近的国际饭店吃西餐。

“我不喜欢吃西餐,淡而无味。”

吴琴心劝我:“吃西餐吧,吃环境吃情调嘛。”

我们在国际饭店西餐厅吃了一顿环境和情调。环境不错。安谧。清静。流泉和常绿植物把空气调节得十分宜人。情调也还行。餐桌上小包装的细盐和味精是进口货,花瓶里插一朵鲜花。服务员小姐扎着波浪边的白色围裙。远方传来音乐。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华侨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国小姐。

吴琴心在餐厅遇上了好几个熟人。一个油黑脸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吴琴心互道了一声“哈罗”,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说“哈罗”,我没吭声。

我对吴琴心说:“什么德性!吃个西餐就是外国人了?”

吴琴心说:“吃中餐也这么来着。现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你知道他是谁?”

我喝着奶稀。摇头。不屑。

“西北来的一只狼。摇滚键盘手。摇滚界很有名气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服装模特儿。模特儿台上看可以,台下体积太大。长腿细脖子像只鸳鸯。模特儿说:“嘿,琴老板。”

吴琴心对她俩打量,慢慢吐烟圈。模特儿旁若无人坐下,其中一个气咻咻说:“琴老板,他丫出台费才给三百块,还是他妈的人民币。您帮个忙,告诉他我是谁。”

说话间拴在模特儿牛仔裤上的BP机叫起来,她看了一眼,举目四顾找电话。一直坐在旁边抽闷烟的模特儿说:“别理这傻X!”她一动嘴巴就破坏了脸蛋和浓妆的美丽,下眼睑漾起皱褶,口型松垮疲软。我不忍地转过头去。吴琴心指点着这模特儿说:“你最好少开口。”

俩模特儿去打电话。打了电话在另一张餐桌上就餐。

吴琴心说:“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是山东来的,现在傍一大款住在亚运村。她的实力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穿裙装。哦——”吴琴心叩叩脑门。想起了什么,招手让杭州姑娘过来。

杭州姑娘迈着猫步过来了。

吴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条侧缝找到了商标,翻出来给我看。商标上三个绣金字,果然是“念奴娇”。

我端详远去的模特儿告诉吴琴心心里话:“这裙子可真是不怎么样。完全没个模样。”

“对了!”吴琴心把玩着酒杯,教导我,“大师级的东西就是没有规范。它超越了线条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现一种自由状态。一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无穷想象——这就是念奴娇的广告词。”

我说:“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块钱。”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无价之宝。”

“换句话说就是一分钱不值罗。”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吴琴心之间颤动。我们透过玫瑰挖了对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没吃饱,但吃好了。吴琴心没有吃好,但吃饱了。

在饭店门口,我执意要为吴琴心叫一辆出租车。吴琴心反对。我说:“我们武汉有一首新民谣,说共产党是爹,银行是娘,等等。”

吴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报销?”

“差不多吧。”我说。我朝一辆奔驰车招手,吴琴心小声提醒我:“奔驰每公里三块六。”

我点头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种阔气。吴琴心暧昧地笑了。说:“看来你也不正派。下次来北京咱俩深入聊聊生意。”

正文 (11)

“下次吧。”我说,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了司机六十块钱,让他开了一张发票。吴琴心坦然地上了车。我们挥手再见。

我步行回招待所。双手抄在口袋里。眯眼顶着北京早春的大风。在大街小巷信马由缰。我想起了吴琴心的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不同班。这次我们竟没谈到他。我想起上学时候我到北京,吴琴心接站等了两个小时,火车停下之后她冲上前乱踢车厢。我们和乘务员大吵起来。最后被双双带到车站警卫室。我们宁死不屈,坚决不写检讨。后来吴琴心的爸爸代写了两份检讨书领走我们。我们从车站出来直奔人民日报社告状申冤。这次我们竟然也忘记谈这些往事。往事如烟呵!烟在淡去淡去……

没有往事,我们多么潇洒无牵挂。见面吃顿饭再见。

北京春天的风很讨厌。黄沙沾满我的羊毛裙。骑自行车的妇女用纱巾蒙着脸。我觉着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发明一种念奴娇防沙面罩,准能让京城女性纷纷解囊。

我想我们果然是进入一种新社会了。古往今来,念奴娇在人们眼里就是一词牌。苏东坡看到它便填词。毛泽东看到它也填词。我们现在看到它却想到赚钱。真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真个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一个小胡同口子上,我买了一张大饼和半斤油炸胡萝卜丸子,都是热气腾腾的。烙饼大妈胖乎乎的灵巧的手让我想起吴琴心的妈,她妈用同样的手给我做过炸酱面。

我拎着自备晚餐回到房间。毛同志在吃“康师傅”。康师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种快餐面。我摊开大饼和丸子请毛同志与我分着吃。毛同志问:“这张饼多少钱?”

“八角。”

“才八角钱?丸子呢?”

“一块二一斤,我称了半斤。”

毛同志围着油炸丸子转了一圈,说:“这么一大堆才六角钱。其实北京挺便宜呀!起码比长沙便宜。”

我说:“比武汉也便宜。”

这时候王先生来了。换了领带,穿着风衣。风衣不同凡响,我只当没看见他。毛同志像我家长一样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应酬王先生。

王先生说:“眉小姐,该玩的地方都去了没有?”

我说:“什么事直说。”

王先生好像突然发现了大饼及胡萝卜丸子。“哎呀,吃这么艰苦干什么?眉小姐,你应该去餐厅进餐嘛。”

我说:“你以为这丸子便宜?告诉你,绿色食品专卖店买的。一块钱一个。”

“好。好。”王先生说,“也太贵了一点。毕竟只是胡萝卜,开了发票吗?”

“当然没忘记。”

王先生无可奈何笑笑说:“学狠了。这么几天就学狠了。”

毛同志说:“现在风气就这样,买卫生中都开副食发票。”

王先生在与毛同志搭讪的时候拣了一个丸子吃起来。他一连吃了七八个。最后告诉我他还有事,不能与我一同回武汉,让我自己买火车票回去。

“那我只能买黑票。”

“黑票可能贵得很。”

“那我买机票吧。”

“算了。买黑票吧,不过买黑票有风险。你又不着急走,设法找找亲朋好友买正道的票。”

我一句话不说就走出了房间。和王先生打交道怎么就这么难受呢?资本家德性!我径直下楼,径直往外走。我无处可去。我宁愿在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弃他而去,知趣地离开我的房间。

经过招待所大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腻腻的公用沙发上,假装注视服务台前登记的人。他的假装神态提示给我一个真实的事实: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这一点。

我成全他。我扬长而去。

我回来时全天电视节目已经结束。

毛同志说:“天啊,你再晚一步进门我就要报警了!”

“谢谢你!”我说。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难堪了。”

“他活该。”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没有一点情没有一点义呢?”

“我还没有?他才没有!你不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内情有什么关系。”毛同志正襟危坐,严肃地对我说,“我有感觉。我感觉到你生怕受伤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人家王先生已经受过许多伤害了,所以处世圆滑一些。但人家心里始终藏着一股爱意。”

我对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说:“不相信我的话?”

“打死我也不信。”

正文 (12)

阳光灿烂照耀着招待所我们房间的镜子。我在镜子里梳头。我透过自己的脸窥视自己的心。毛同志对我的感觉还是有几分准确的。此时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与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你替我办点事,我替你办点事,你说我好话,我吹捧你几句。全是俗入俗套,灵魂从不颤动。人走了茶就凉了。风吹过沟壑就平了。我是这样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红色的电话机跳入我的视线。我久久望着电话。看见马甸桥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这个朋友和我亲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尽管我们远隔千里,音讯全无,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钥匙他也握有我的钥匙。

我手中只有他几年前留下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而北京现在已经是七位数。我无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话筒,心里充满情意。在北京打最后一个电话吧。电话通不了是电话的问题,我只证明我的心。

我慢慢拨了六位数,万料不到电话通了。一通就听他问:“喂哪位?”

我张皇失措面红耳赤瞅着话筒。

他说:“喂,请讲话。”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以为电话不会通的。”

“哦——”他一声长长的哦刹时删掉几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说:“小姐,电话从来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数吗?”

“还剩最后一个局是六位数。”

就事论事之后,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太没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你来北京了?”

“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我这人的确变刁了。前一刻我都没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头就拿刀刃试红白。不给他时间不给他余地,看他怎么处理。

他说:“明天我不能送你。对不起。”

我假笑,说:“没关系。你在忙什么呢?”

“忙‘两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会’?”

他说:“看你,这么大的国家大事:政协、人大两个大会嘛。”

“你和‘两会’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我的提问很可笑。“我在会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报纸上见到的他的名字,总是很高兴他成了一个人物。这会儿怎么忘了。

“懂了。”我说,“你搞政治了,你是个比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这样吧。今天晚饭时间我有两小时可以自由支配,我请你吃顿饭。”

我说:“不吃。”

我说不吃的时候眼前飞快闪回这次来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他说,“我现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我一边抹泪水一边冷静地说:“我没哭,我也没时间吃这顿饭。”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种梗塞状的难受劲从我们的心中慢慢滚动过去。

他说:“那就不吃?”

我说:“不吃。再见。”

这次我能肯定我的钥匙没丢而他把钥匙丢失了。

我立刻着手办明天离京的火车票。

毛同志陪我和票贩子老赵谈买黑票的勾当。我们三个人都坐在招待所肮脏的沙发上,面对从不走动的世界各国时钟。老赵长一北方男人的大脑袋,留寸头,齆着鼻子说一

口老北京话,满口舌头乱卷,句句理直气壮。找老赵买票的规矩是必须事先交纳手续费。到武汉的当日硬卧票,手续费五百元人民币。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订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说:“我要明天的。”

老赵说:“先交三百,明天按票价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毛同志说:“你不能便宜一点吗?”

老赵说:“大婶,您当这是菜市场买萝卜大白菜?”

我说:“三百就三百。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钱给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这好办。我不收这钱。”老赵拉过服务台里面的小姐,说:“把钱押在她这儿行吧?”

老赵就是招待所总服务台介绍给我们的。我当即数了三百块钱交给了小姐。我让小姐给我开了一张收据。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间,专等票来。第二天毛同志出去买医疗器械,中午特意赶回招待所,说要送我。

中午老赵没来。来了个电话。

“票实在太难弄了。北京在开‘两会’呢。还要票吗?”

“当然要。”

“要明天的吗?”

“是的。”

“那手续费还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车马费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挂在卫生间。岁月开始显得无限漫长。

又一天中午时间到了老赵没来,又是一个电话。与昨天内容一模一样的电话。

第三天中午还是一个电话。要明天的票吗?要!那就还是三百。票太难了。北京在开会!

第三天我和毛同志预感都不好。毛同志因此没出去办事,陪着气疯了的我。

“北京人怎么这样!北京人怎么这样!”毛同志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蹙着眉在房间踱来踱去。我躺在床上,两眼望天,用脚趾甲狠狠抠墙纸,恶毒的报复念头满脑瓜乱转。

第四天上午老赵来电话了。他说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请带上票钱到火车站广场西侧报刊亭去,有人会给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准备去取票。毛同志喝住了我:“等等!这里头有阴谋诡计。”

“不会的。他们不会不给我票。”

“不是。我是说你实际上是向老赵提前三天订票的。手续费应该一百五十元。老赵为了多赚一百五十元,老骗你说在买明天的票。”毛同志站起身来,眉头展开:“现在事情明朗了。老赵只可能三天后有票,可他用计让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钱。”

“对。”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吗?请直截了当推心置腹说,我可以给。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头!

“好狡猾!”毛同志感慨万千,说:“社会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在首都北京发生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从纪念堂站起来哟!”

我与毛同志是两种思路。她是以小见大,忧国忧民。我却是不论是与非,只想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寸土不让锚株必较。

“走。”毛同志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车站。我倒要看看这些贩子什么嘴脸。”

“不。”我使劲摇头。我告诉毛同志:“我不愿意善罢甘休。我这次来北京太难受了!”

“我们报警?”

“私了。”

毛同志惊诧得拍了一声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的。”

“真的私了。讨个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帮我,可以吗?”

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说:“可以。我这次豁出去!”毛同志一激动说起了湖南话。

我很想很想冲过去,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为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我的冷漠无礼深感抱歉;告诉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将会多么难捱;告诉她我将永远记得并想念她。但是,我一动没动,一句活没说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毛同志去了卫生间,在里头哗哗的放水声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钟后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门。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对我摇手。

我在火车站广场顺利地取了票。顺利得令人吃惊。一位妇女走近我问:“眉红?”我点头。这位妇女在我眼前松开拳头,掌心里是一张硬卧火车票。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我将准备好的票款放在她手里,她没数钱,只看了看,然后票就到了我手里。她将两手抄进口袋,转身走了。

正文 一去永不回(1)

十八岁左右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阶段——这么说谁信?没人相信!所以温泉从来不诉苦,事儿全藏在心里。待业一年半了,父母让她怎么她就怎么,不发一点牢骚。平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星期六晚餐做六个人的饭菜。她从不对人流露她对星期六的厌恶。

饭吃到中途,温暖说:“该有点儿好汤喝吧?”

温泉注意到哥哥自从提升为科级干部之后便开始频繁使用问句,说完还哈地干笑一声。将命令用问句形式下达,他一定自以为非常有独创性。

母亲赶紧说:“当然。每个礼拜六晚餐我们都要为你准备一道你所喜欢的汤。”

为你。她说为你。母亲一遇上要对儿子表达感情的细节时就会忘记是否伤害了别的人。

父亲飞快瞥了温泉一眼。说:“温暖每周六才来吃顿饭,客人嘛。”

温泉觉得父亲很笨拙。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温暖北京大学毕业,而她连个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温暖是爱情的结晶,而她是花色品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温泉宁愿公开承认差别。父母的掩饰使她感到恶心。

母亲对温泉说:“上汤。”

“嗯。”温泉答应。

温泉正在吃一块多刺的鱼。母亲说:“温泉,能不能快点上汤?”

“好的。”温泉慢慢放下筷子,泪水忽地涌进眼眶。温泉竭力忍着,眼眶胀痛得不得了。

尔红说:“汤在哪儿?我去端。”

坐得笔直的母亲侧过头制止了尔红:“你别动。你喂好温鑫就行了。”

温暖说:“我去吧。”

温泉说:“你们都别动。我马上上汤,待业青年不工作谁工作?”

“别油腔滑调!”母亲说,“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调的人。”

温暖说:“温泉不过是幽默一下,是吧?”

温泉本来不想再说话的,但她不愿让哥哥袒护,他似乎他优越就能袒护别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只是实话

实说。”

温暖一点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亲相视一笑。母亲忧患地注视着温泉走进厨房的背影,说:“她今天怎么了?粗鲁得像个工人。可你们还笑。”

温泉捧着满满一砂锅鱼头豆腐汤轻轻移步。汤来了,先生。汤来了,太太。汤来了,少爷。父母亲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这样,也一定希望汤来了,小姐。可她不争气,只受了高中教育,因为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家干粗活。

其实,即使温泉考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姐。温功达和张怀雅结婚时就是两张单人床一拼,多少年来一家四口住在集体宿舍的一问房里,根本没什么育婴房之类的设施,简陋的环境里哪能出什么小姐?可温家的教育是温良恭谦让的一套。在知识分子成堆的钢铁研究所宿舍大院里,大家崇尚这种家教。结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礼貌却胆小怯懦,心理阴暗。温暖在十五岁之前经常在外面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六岁下农村后才开始学会打别人。不过他没总结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时,他反而觉得父母家的气氛非常适合他。温泉十八年来从没离开过家庭一步,她只觉得生活越来越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别扭。

温泉含着些微的笑意依次给父母哥嫂侄子添汤,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汤里加一点泻药的话,这家人就会泻得人仰马翻。为什么他们老拿她当话题?

母亲依然认为她的女儿决不能当工人。父亲则认为不能绝对。实在没有进医院的可能就还应该去做工人,然后上电视大学,然后当技术员乃至工程师。温暖不同意父母的观点,温暖自从当知青后就从不赞同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见解。他断言温泉的性格最适合在某个闲散的机关办公室做闲散的文秘工作。

温泉小口小口喝汤,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没人会考虑她的意见。没人注意她想干什么职业。

在一旁注视了温泉很久的尔红说:“温泉气质风度多好,怎么不去深圳那边闯闯。听说漂亮女孩在那边很吃得开。女孩嘛,读不读大学无所谓,关键要人生得好,脸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钱。”

“尔红!”温暖赶快制止妻子。但父母都已变了脸色。

母亲说:“尔红,我以为你到我们家几年会有一点教养的。你真让人失望。”

尔红僵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动着五官。

“我怎么没教养了!”尔红带着哭声的嚷嚷把大家吓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出现这么凶的嚷声是史无前例的。温暖喝斥道:“住口!”

尔红掀开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来。“我受够了!”她火山喷发一般:“这个家不让这样不让那样,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温暖你少来,我给你生了儿子你还要怎么的?我是为你妹妹着想,我错在哪里?”

母亲指着尔红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流泪。父亲过来搀扶母亲时碰了饭桌。一只盘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温鑫的脚,他捂着脚哇哇大哭。温暖没法再保持他的温文尔雅,左窜右跳地抢救着,像个救火警察。

只有温泉安之若素。这个星期六的晚餐一点不令人生厌,她觉得。真好。真是生动。没用泻药就人仰马翻了。

正文 一去永不回(2)

晚上,在父母安寝之后,温泉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写了一篇日记。夜深人静,小房间拉上窗帘,只燃一盏小台灯,世界变得微小而安全。温泉写道:

尔红真他妈可爱,建议我去特区。我敢说她是有口无心说的,可我们家几个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们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可漂亮对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这是客观事实。可笑我妈装得像天真未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到处在改革开放,他们不知停留在哪个时代。

我真后悔读书时没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学我不就飞出这个家了?无边无际的待业真叫人受不了。十八岁的姑娘了却只能穿妈妈做的棉绸连衣裙,还不许戴花边海绵乳罩,你已经成人了,可他们都把你当孩子。人人都可以说你,你却没力量没勇气反抗,因为你没有职业和经济收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哪怕战争,瘟疫,车祸,地震。只要不让我干护士,我憎恨妈妈的职业,害怕鲜血;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尽管我没谈过恋爱,我对普通男人不感兴趣;尽管我讨厌下流的东西,但我可以干好某种职业。只要能离开这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

写完后,温泉畅快地扔掉笔,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过天花板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温泉从日记本上撕下了这页日记。在月光下,温泉又读了一遍。然后一条条一缕缕撕碎了。温泉有日记本,但本上没有一页日记,有的只是撕去了页码的厚厚的毛边。她没有地方藏日记本。这不是她的家。不论她多么精心藏匿,她父母都会嗅出来,会偷看。母亲要是看见自己整洁规矩的女儿写这么野的日记,准会气疯。

温泉把日记碎片包在一方手帕里,打着赤脚悄悄过客厅来到阳台上。她抖开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飞散开去。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清洁工人将扫走马路上的纸屑。即使扫得不那么彻底,父母上班时踩到了某一片,他们也决不会想到那是女儿泄露内心机密的日记。

温泉静静立在阳台上,无声地流着她青春躁动的泪。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号,星期天凌晨,温家刚刚度过一个动乱的星期六。所以温泉将永远记得这个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正文 一去永不回(3)

这次行动是事先策划好的。这片街区的待业青年管这次行动叫新Z行动。当然只限于几个核心人物知道。温泉也是待业青年,事先就没闻一点风声。扎成一帮共度寂寞岁月的待业青年给孤傲清高的温泉取了个绰号叫“中学生”。因为温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学生一模一样。

行动策划于密室时,他们研究过温泉。了解温泉的人

认为她不会有任何危害性。“凌晨两点多,那个妈妈的乖女儿早洗得干干净净在她散发着香水味的床上睡着了。”他们说。有个男孩子兴犹未尽地补充一句,“一定还穿着洁白的睡衣和三角裤叉”。

“得了孩子们。”李志祥制止了男孩子们。这种过嘴巴瘾的把戏使他不耐烦。策划就是策划。他是他们请来的“杀手”,他要有万无一失的把握。至于温泉,他已经猜测到是哪个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从那幢七层楼下面经过,经常看见一个朴素的神情安详的女孩手捧不锈钢饭锅穿过马路去医院食堂买早点。她的饭锅总是擦得锃亮,别人都抢道走,而她则让着自行车。如果能遇上温泉,他私下认为不一定就是坏事。

一切如期进行。这夜月色也很好。李志祥喜欢好月色,免得他开灯。

凌晨两点,一支吸管贴着地皮从门缝伸进四楼二号吹进去了许多烟。两点半,李志祥从七楼的顶楼阳台顺着下水管道下滑。当他滑到四楼时,他和温泉同时发现了对方。

温泉先说的话。她只是略微吃惊,但并不害怕。

她说:“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

李志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惊小怪的女孩,他很亲切地说:“我就是修管道的。请你进屋去,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点点头,进去了。

温泉没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阳台。她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心口怦怦乱跳,脸像喝醉一样酡红。她几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掐大腿却分明感觉得到疼痛。

年轻人有张棱角分明的脸,头发浓黑,神态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坚信没有这么英俊和蔼的坏蛋。坏蛋不管五官多么端正,眼睛总是邪的,脸上总有狠琐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还不至于这么傻,谁凌晨两点多钟修管道?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关键还在于他好像早就认识她。他轻声细语对她说: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心烦意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她六神无主地谛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父亲起床了。他去了厕所。然后是母亲起床上厕所。父母亲在嘀咕什么,准是为昨晚的事。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他们都会议论好几天,过一段又会翻出来议论,这个家的帐本一定老厚老厚。

温泉站在镜前梳理她的长发,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她已经去阳台上看过,没有年轻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突然,外面嘈杂起来。住在对门的钢研所副所长林克大声叫道:“老温!温功达!嘿!老温!”

林克的妻子老姚则用失常的声音喊:“来人啊!”

温泉丢开梳子就冲了出去。

林克家门前已站满了人,林克家被盗了。温泉靠着自家的门冷眼观看着,心中气愤之极。他骗了她!

这起盗窃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盗贼只偷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这是林克的独生子林壮用来学外语的。林壮和温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学外语系。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过一个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学校。收录机是他随身携带的物品。偷走收录机并不有趣,有趣的是盗贼反锁了门并带走了钥匙。林家对于打不开房门比对盗走收录机似乎更恐惧。大家又怕撞坏了门,于是叫来一个锁匠,锁匠声称这种四保险锁相当难开,要了十元钱工钱。结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撬开了锁。老姚披头散发从房里冲出来,扔给锁匠十元钱,骂道:“趁火打劫!骗子!”

房里很整齐,没有动抽屉什么的,几只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乱局面的。在林壮房间雪白的墙上,有个用炭棒画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纷纷猜测这个“Z”是什么意思。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说:“佐罗做了好事之后就在坏人那里划一个Z。”哄笑声把这件盗窃案越发烘托得像桩恶作剧。

保卫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后赶来的,警察也先后到了。温泉始终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温功达夫妇好几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张怀雅气得没吃早点,一直坐在客厅,等待女儿回家和她认真谈谈女孩子的修养问题。

警察询问林壮的时候,林壮脸色不好,垂头丧气。

“你有仇人吗?”

“没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录机吗?”

“我的收录机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用了不到半年。它很好。市场上卖八百多块钱。”

“你有仇人或类似的反感你的人吗?”

“我说过没有。”

林壮抱住头,不愿再说话。温泉想:林壮才像个小偷呢。

林克告诉警察:“我们这院子里的小孩都很有教养。这种案件纯粹是小流氓制造社会混乱。”

警察到温家来作了一下调查。温泉心虚得要命,生怕警察问她什么。结果警察只询问了温功达。温功达说:“我爱人昨晚头疼,我们电视都没开,很早就就寝了。一家三口是听到对面叫声才出门的。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张怀雅等警察一走就叫过了女儿。温泉坐在母亲身边,低着头一动不动。张怀雅谈了半个多小时一个高雅女孩应有的举止风度然后要女儿给她倒杯水来,温泉无动于衷。

“温泉!”

温泉一惊,抬起头,一脸遥远的梦幻色彩。

“你病了?”

温泉躲开母亲审慎的目光。说:“我没病。”

正文 一去永不回(4)

像一颗小石子咚地掉进水里,林家的被盗事件在院子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之后慢慢被人遗忘了。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电视。生活一如既往。温泉还是早上到医院食堂买早点。平常做三个人饭菜,星期六做六个人饭菜。但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连三个多月,温泉夜夜起床溜到阳台去。她始终不相信事情就会这么不了了之。她常常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楼梯口问林壮收录机追到没有?

林壮在不久之后就恢复了气宇轩昂的神气。他对温泉

说:“你以为凡事都会有结果吗?不。哦,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林壮盯着她,眼睛像猫一样发亮。温泉以后就不好再问林壮了。

怀着秘密过日子,日子就显得很漫长。可偏偏温泉的时间那么多。在吃了午饭之后到下午做饭之前有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呆在一间无人的房子里,她不可能不乱想一气。为了抑制自己的幻想,温泉买了许多流行歌曲磁带。这些磁带多数是诉说爱的烦恼,温泉在歌声中不断看到年轻人英俊和蔼的面孔。难道她爱上了那个小偷?荒唐!她想找到他是因为他欺骗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张怀雅发现了女儿的恍惚。她多次跟踪女儿,还偷偷观察了女儿的月经周期。事实证明温泉是个纯洁正派的姑娘。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结论:这是待业的恶果。长期在家关着,待业幽闭症。

张怀雅对女儿说:“你太闷了可以适当找同学玩玩嘛。”

“找谁呢?”温泉反问。值得她找的只有那么三四个,而这几个全考上了大学。不过她仍然对母亲的放宽政策给予了应有的感谢:“谢谢妈妈了。”

张怀雅点头微笑,心里再一次说:我的女儿决不当工人,瞧她多懂礼貌。

正文 一去永不回(5)

一只大木盆里游着肥头大耳的乌鳞胖头鱼。卖鱼汉子穿着长统水靴瞪着他的鱼,嘴里含一支香烟呼呼地吸。

一般没有人买的菜温泉是不敢独自上前的,她不善于砍价也不认识秤。但母亲经常嘱咐她见了新鲜大胖头鱼就赶快买,她徘徊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了。

“这鱼什么价?”

卖鱼汉子看了温泉一眼,不太起劲地说:“三块钱一斤。”

“是不是太贵了一点?”

“那你别处去吧。”

别处没有这么好的鱼,温泉尴尬地站了一刻,小声说那就买一条。

那汉子动作很麻利地捞起一条鱼,称的时候秤杆尾巴高高一翘,“看好了,一斤九两半,只算你一斤九两。”

温泉正要接过鱼,一只手握住了秤杆。

“等等。师傅你再称一称,拎起来,注意手指别碰了秤。”这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温泉认出是同学,但不知道是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

卖鱼汉子恼火了,说:“你又不买,多管闲事。”

姑娘不慌不忙,毫无怯意,说话一字一板充满力度。

她说:“这叫打抱不平。她是我的朋友。你在骗我的朋友。”

“去去,别处玩去,我不卖了!”卖鱼汉子将鱼倒进木盆,水花溅得老高。温泉跳开了,她的同学却一动没动,任水花溅湿她的时装,她很快捞起了那条鱼。她回头对温泉笑着说:“温泉,我是王艳文呀。我们就是要买这条鱼对不对?”

卖鱼汉子吼起来:“放下!我不卖!”

温泉说:“王艳文算了。”

王艳文说:“不卖?没那么简单吧!你刚才不是已经称过了有一斤九两半吗?”王艳文突然提高了嗓门,朝市场管理员叫道:“喂,管理员,请过来一下。”

卖鱼汉子立刻软了,挤出笑容,说:“得了得了,再称称呗。”

重新过秤,那条鱼一斤半。

王艳文接过找的钱塞进温泉手心,对卖鱼汉子说:“对不起了。”

在卖鱼汉子哭笑不得的表情中,王艳文响亮地笑着挽着温泉的胳膊走了。

温泉说:“你可真行啊。”

“这就是生活。”王艳文说:“我们学生多单纯,可社会这么复杂,光是怕它不行的。”王艳文特别快活,特别喜欢笑,笑声很富有感染力。

温泉和王艳文手挽手逛了菜场,一路被王艳文逗得不停地笑。王艳文几乎知道所有待业同学的情况,就像一个一个有趣的故事,听得很开心。

在分手的时候,温泉觉得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表露。王艳文说:“我们再约个时间玩玩好吗?”

温泉高兴地说:“好。”

一个星期天,温泉参加了王艳文组织的一个聚会。聚会在一家舞厅举行。舞厅同时还经营餐馆。除了温泉之外,其他三个女同学都号称自己是待业青年俱乐部会员。但她们对温泉都非常热情友好。一个女同学的哥哥是司机,是他开车来接的温泉。温泉上车的时候知道她家里一家人准定在阳台上看她。她自己也有点吃惊,居然有“桑塔纳”小轿车来接一个待业青年去赴聚会。

“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对吗?”王艳文总是那么活跃。

几个女孩举起盛满可口可乐的玻璃杯响应:“对!”

大家砰地干杯,嘻嘻哈哈乱笑一气。司机是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和他妹妹搭档为大家示范各种交际舞。温泉十分感慨地发现同学们都会跳舞,只有她不会。而她还不好意思学,光站在一边看。我可真没出息!温泉心里使劲批评自己,可就是迈不开脚步。

尽管没跳舞,温泉还是很快乐。她第一次见识舞厅,第一次吃粤菜,第一次和待业的同学们畅谈今天明天和昨天。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她从前不愿结交的粗俗的女同学其实也挺可爱。她为自己长期的偏见深感抱歉。

最后服务员送来了帐单:一百一十元人民币。

王艳文毫不在乎地付了帐。其他同学都毫不在乎。温泉却做不到。

“我要给你钱,王艳文。”

“不敢。”王艳文说,“这钱又不是我出的。”

温泉非常吃惊:“谁呢?谁会给几个待业青年提供经费?”

王艳文说:“是啊。谁为我们提供经费。一百一十块钱,一笔经费。”说完,率领几个人大笑,笑得意味深长。

温泉在下车之前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王艳文,下次见面你得告诉我谁出的钱,否则我就要发恼了。”

温泉说完谁也不看赶紧跳下车,她为自己有这么大勇气激动得脸红心跳。

总之,生活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不是吗?

很快,王艳文来约温泉看电影。

影片是战争喜剧片《伦敦上空的鹰》。电影一开始,王艳文就说:“我去上个厕所。”

李志祥摸黑过来坐在王艳文座位上。温泉轻声说:“对不起,这里有人。”

李志祥亮出票,说:“我就是这座,没错。”

温泉一看李志祥,赶紧转过了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李志祥低声细语仿佛很慈祥的说:“我就是修管道的,星期天玩得好吗?粤菜味道怎么样?”

一个圈套!温泉明白了。王艳文不会再回来,一伙子阴谋家。在电影院里,温泉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动。观众的笑声一浪赶一浪。温泉就像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她都快要哭出声了。

“我们出去吧?”李志祥扶着温泉的胳膊,温泉毫无反抗力地随他站了起来。她觉得全影院的观众都在看她而不是在看电影。她恨不得一把甩开李志祥的手,可她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正文 一去永不回(6)

“小偷!骗子!可恶!卑鄙!”温泉索性让泪敞开流淌,“可耻!你要干什么?你偷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算,还设圈套骗我。你知道我胆小,你就欺负人。你是什么人?你说!你要干什么?你骗我干什么?你说呀!”

街心公园里没有人。车辆在大街上行走不会到这儿来。整个城市灯火闪烁可只是一个背景,如果她不勇敢就没有人可以保护她。温泉奋力叫骂着,但在一棵巨大的雪松下,她仍像个幼稚的、和哥哥或者恋人吵架的女孩子。

李志祥欣赏地望着温泉,他就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姑娘。等温泉无话可骂了,只是抽泣个不停的时候,李志祥笑了。

“温泉,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志祥,管道工。就是修管道的,我没骗你。”

温泉。她想:他知道我的名字。当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们去找家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坐坐好吗?你一定渴了。”

过去没人时刻注意她渴不渴,小偷也许就是会哄人。

温泉说:“不。我不渴。只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希望你能坦率一些。”

李志祥发出愉快的笑声。他掏出一份过期的晚报铺在石凳上让温泉坐下,自己靠在一株树上。

“好了,擦干眼泪听我告诉你一切。”

李志祥伸手给温泉抹泪,温泉心头一跳,躲闪开了。怎么如此随便。温泉想。但她心底里是愿意有人为她擦泪的,凡是女人都有这个愿望。

“对不起。你这受了委屈爱哭的小模样真像我妹妹。”

这话真油滑,很多小说电视里面都有。温泉低着头,脚尖划拉着泥土。她不想和他针锋相对,只想知道一切。她知道了一切就走掉,再也不会理睬他。

两年前,李志祥是这片街区待业青年的头头。不仅仅是地下的,也是公开的,是派出所和街道公认的。有关待业青年的一切全是由他出面接洽和组织。

后来,李志祥的父亲去世了,他顶职参加了工作,再就很少参与待业青年的事。这次搞林壮是王艳文再三请他出面的。

王艳文家境很苦。母亲有精神病,父亲工伤失去了双臂,哥哥小儿麻痹症,从小坐轮椅。王艳文为了满足哥哥学好外语找个案头工作的愿望,到处去做临时工。甚至清早卖菜,晚上到餐馆加夜班。她父亲则捡破烂,胸前吊个筐子,用脚捡。这样攒钱为她哥哥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以便他学习。林壮在外语补习夜校认识了王艳文的哥哥,十分垂涎当时还不多见的那种收录机,经常借用,后来就说不见了。说了许多赔礼道歉的话,保证马上筹钱赔偿。但林壮并没有兑现他的话,他不再上夜校。一年后他考取了大学并拥有了一部高级袖珍收录机。朋友们气愤不已,决定报复林壮,夺回收录机。李志祥既喜欢冒险又喜欢打抱不平,他就干了。

“可这是犯法。”温泉的眼泪已干,头也早就仰了起来。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他们去干,只有我才有把握成功。再说我已经有工作,他们在待业,出了事,他们就没希望得到工作了。而我,最多让领导训一顿。”

“多轻松,训一顿?这可是犯法,要坐牢的。”

“厂里哪舍得我。”李志祥哈哈笑,胸有成竹地握紧双拳。“咱样样事情都会干,出一个点子替厂里赚了十几万,厂级劳模呢。”

温泉又低下了头。有人活得这么痛快,这么自信,真是的,这类青年当中为什么没有她?

“画在墙上的‘Z’是什么意思?”温泉问。

“天啦,这么通俗还不明白,佐罗的代号,杀富济贫见义勇为的佐罗。骑士佐罗。”

温泉忍不住笑了。那天只有小男孩说对了。

“你笑了。好。往下我说话是不是可以更放肆一些了?”李志祥说:“是我让王艳文去菜场捕捉你的。我要感谢你守口如瓶,没有告发我。”

温泉的两条腿吊在石凳上晃荡起来,夜色还真是挺美好的。她说:

“我总觉得为了感谢我你下的功夫大太了。完全可以写封信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因为我并不认识你,无从告发。”

“是的温泉。社会经验告诉我不应该和你见面,但我忘不了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从来没有人这么无条件的关心我的安危,温泉,我感谢你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再说……”

“说下去。”

“算了。不说。你会生气的。”

“李志祥!”温泉脸红了,幸亏是在夜里。她在撒娇,她为自己向一个刚认识的青年撒娇而羞愧。

李志祥装做视而不见,望着远处的大街,说:“我想认识你!而且,我一直感觉你在……在”李志祥小心地选择着恰当的词语:“在希望我出现。”

温泉说:“现在我口渴了。”

“太好了,我请你喝饮料。”

他们回到电影院门前,李志祥让温泉挑选自己爱喝的饮料,温泉挑了一瓶“可乐”。

李志祥也拿了一瓶“可乐”,他们退到树的阴影里,一人咬一根吸管慢慢吮着。

“温泉,今天净是我讲话,是不是你也讲讲你的情况,否则太不公平了。”

“我,一张白纸。”

“什么经历也没有?”

“没有。”

“总有男孩追求过你吧?”

“哦李志祥。”

“看你脸都红了。十八岁的姑娘应该为没有男朋友而脸红。”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当然。”

“王艳文吗?”

“不。你。像你才是朋友,艳文是情人。”

温泉不禁吐了吐舌头。新佐罗。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说。

温泉没带手表,她一直想着等电影散场了就回家。等到卖饮料的都推着小车离开时,温泉才觉察到电影早散场了,“呀,糟糕!”她失声叫道,顿时沮丧得不得了。温泉从来没回家这么这么晚,况且还是和一个男孩在一块,她不愿对父母撤谎。撒谎比最坏的事都坏——她从小就是受的这种教育。

“你不用撤谎也不用说实话。”李志祥告诉温泉:“你是一个大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一摊子事。”

温泉又是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因为骑得飞快,温泉不得不听李志祥的话,用手拉着他的皮带。一路上她都是热烘烘的。

正文 一去永不回(7)

温功达夫妇等女儿等到夜里十二点。上床后依然睡不着。温泉一直是个听话的、自觉守时的好孩子,她准是出什么事了。张怀雅尽管当了一辈子医生,见过了无数残酷的场面,可一想到女儿出事就受不了。

钥匙在房门锁上咔嚓一响。温功达张怀雅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温泉非常健康,春风满面。

张怀雅的气就上来了。“请问现在几点了?”

温泉瞟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两点,凌晨两点。

“对不起,妈妈。”

张怀雅瞪着女儿,希望瞪得她主动坦白出今晚的行踪。

“我看了电影,和一个朋友讲话讲晚了一点。”温泉说完往自己房间走。

“回来!”张怀雅喝道。“请说清楚。和哪个朋友,说些什么。我明天得证实一下。”

温泉的脸苍白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温功达一般都在关键时刻加重分量。他们夫妇配合了一辈子,就这么管教孩子,显然很成功,儿子都是科级干部了。

“说吧。”温功达说,“温泉,我们是为你好。女孩子一般是不能这么晚回家的。如果你觉得我在场不好说,我走开。但你必须告诉你妈妈。”

温功达停顿了一会儿,拍拍妻子的肩,进了自己卧室并较重地关上了门。

温泉让父亲的一番话屈辱得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抽泣着说:“反正我没有干坏事!我没干坏事!”

“那就说说你干的好事吧。”张怀雅泡了一杯茶,说:“妈妈有耐心等待。你应该知道我们家规矩,小孩子不能瞒着父母干什么。现在社会是那么复杂,待业青年是很容易学坏的。允许你和王艳文来往了几次,你就明显地变了。你还小,我们不怪你。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在干什么。我们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懂了吗?”

张怀雅一杯杯喝茶,盯着女儿。她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女儿像尊雕塑立在那儿,她很想发狠将杯子扔过去。

温功达看母女俩僵持得厉害,只好劝妻子暂时回房间睡觉。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温功达对女儿说了最后一句活,扶妻子回到了房间。

温泉在客厅站了一夜,清晨时双腿一软,不由自主瘫在地上。

温功达夫妇不得不承认他们输了,女儿变了。

正文 一去永不回(8)

自从采取了晚上不让出去的管制政策后,温泉再也没出去。但李志祥是三班倒,经常白天有休息时间。他们可以在菜场见面,对于要好的年轻人来说,菜场和公园没什么两样,重要的是见面和谈话。

家庭的压力和监视反而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李志祥每天早上上班骑车经过买早点的温泉身边,他都要握握拳头鼓励她勇敢,吹几声行云流水的口哨示意她应该愉快。温泉领会这一切含义,她用微笑的眼神回答李志祥。谁都不知道手中端着一锅馒头的女孩正经历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从表面上看,温泉没有反常的迹象,没有嫌母亲做的衣裳土气,也没有偷偷涂脂抹粉地化妆。而张怀雅认为如果一个女孩变坏必定要有爱打扮的表现。除了那一个晚上倔犟的反抗之外,温泉依然温顺勤快地做着家务,依然懂礼节有礼貌,总是为父母添饭送到他们手上。

实际上,温泉已偷越了封锁线。她跟着李志祥认识了本街区几乎所有的待业青年,知道了自己的绰号叫“中学生”,她很喜欢这个绰号。由于温泉在新佐罗行动中表现出色,也因为她举止高雅而为人大方坦率,大家都尊重她喜欢她听她的话。温泉还去了李志祥的工厂,看到工人们绿林好汉似的豪爽粗犷,不拘小节,觉得十分自由自在。厂长拍李志祥的肩,和他称兄道弟,还让食堂为温泉特意做了四菜一汤。温泉还去了李志祥家,李志祥的母亲不让他们做任何家务,她乐呵呵为他们端茶做饭,凡事都征求儿

子的意见,生怕儿子不满意。他们母子相处得和姐弟一样。

王艳文也把温泉引为好友,向她倾诉了她和李志祥恋爱关系中的磕磕碰碰。并且有十分机密的情况请温泉帮着出主意:王艳文遇上往日的邻居了,那青年做生意发了财,长得也挺帅,最近天天来找她,要这年轻的财主还是要李志祥呢?

从前温泉是个寂寞的女孩,走到哪儿都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现在路上老有人说: “嗨,中学生。”大家便点头微笑。

温泉看见过母亲偷偷翻看她用的化妆品,她洞悉母亲的心思,她觉得很可笑。她一点不想改变“中学生”形象。李志祥就是喜欢她的清纯。他和许多女孩打情骂俏,唯独和她正经谈话,最多也只拍拍她的肩,这是当着大家包括王艳文的面常做的动作。李志祥就是这么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后来还有更让父母吃惊的事呢:她已经请李志祥在为她找工作了。她愿意当工人。

就在温泉满心欢悦地过着双重生活的时候。他们被温暖和尔红在电影院发现了。

这是一个下午。电影两点开演四点之前就可以结束。为了防备父母在上班中途回家突击检查,温泉在家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新华书店找同学李晰买《大趋势》。

《大趋势》已由李晰交给李志祥,李志祥在看电影时送给温泉。李志祥是策划行动的行家。温泉还是认为撤谎可耻。如果回家没有情况,她准备撕掉纸条,不提她买了一本《大趋势》的事。

照例是熄了灯之后,李志祥领着温泉进来的。一部外国惊险警匪片,一看才发现他们在上个星期在另一所电影院看过了。待业青年没有单位给他们包场电影的待遇,但他们总是最先拥有好看影片的票子。电影院是待业青年活动基地之一。温泉加入了所谓的待业青年俱乐部后,一般总能很早看到新影片。

既然是看过了的电影,他们就谈起话来。为了尽量减少对他人的影响,他们把头凑得很近。《大趋势》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书,热衷于改革的人们都读,李志祥已经读过了。他按自己的理解给温泉讲“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

银幕上警察正在追击罪犯,小汽车急转弯转得嗤嗤作响。这时候温暖已经从后面看清了前排的两颗脑袋绝对是妹妹和一个小流氓。尔红劝阻丈夫不要鲁莽,温暖推开了尔红的手。

温暖叩了一下李志祥的肩:“请出来一下!”

李志祥只能看到一双愤怒的眼睛。他说:“现在我不想打架。”

“不用打架,只是谈谈!”

“现在我不想谈。”

温泉回头一看就张口结舌愣住了。尔红居然还习惯性地朝她笑笑。温暖逼视着温泉,说:“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他是谁?”李志祥问温泉,温泉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尔红说:“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温泉的哥哥,我是她嫂嫂。”

“十分荣幸。”李志祥说。一旦遇到挑战,李志祥就骤然亢奋,嘴巴和拳头都格外具有杀伤力。

温暖说:“现在好了。既然明白就好了。尔红陪温泉回家,你出来,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李志祥笑了。“非常抱歉。”他貌似彬彬有礼:“我们不能应邀,我们在看电影。”

温暖不觉提高了声音:“温泉!”

李志祥也故意提高了声音:“同志,请您注意公共道德。”

四周的观众有人附和李志祥的意见。温暖拉起尔红退出了影院。

温泉一直捂着脸,李志祥拉开她的手,她满脸满手都是泪痕,李志祥握住温泉的手,一阵一阵送去力量,低声说:

“哭吧哭吧,在这儿哭个够。回去就要像个大人一样处理自己的事了。”

正文 一去永不回(9)

在楼梯口,温泉遇上了尔红。尔红扎着温泉平时下厨房的围裙正在倒垃圾。看来今天用不着温泉做饭,温家的生活打破了常规。

尔红悄声告诉温泉:“爸爸妈妈都回家了。如果你先头跟我回家,温暖是不打算告诉大人的。那男孩把温暖气得够呛。”

温泉觉得很好笑。仅仅事隔一小时,温泉就觉得哥哥受了挫折的样子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

他们并没有看完电影。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他家,他让温泉用冰敷消了眼睑的红肿。温泉一边听李志祥振振有词他讲话,一边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吃了东西,李志祥预计今天温家的晚饭一定吃不好。当温泉离开李志祥家时已经胸有成竹,毫不畏惧了。

是的。总有决裂的一天。既然她和他们的观念完全不同,决裂迟早会来到。哪个孩子能改变父母呢?一般父母都认为应该是他们改变孩子。可温泉就是考不上大学,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怎么办呢?那就碰撞吧!李志祥说得真对,温泉觉得他可以为待业青年写一本人生之路的书。

温泉的害怕和眼泪都是因为羞耻而流的。被哥哥发现了她和一个男孩头碰头说话看电影真是羞人。李志祥一句话便让温泉豁然开朗。

“我们并没有谈情说爱,你没注意到这一点吗?”李志祥说:“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像我和艳文那样才是情人呢!你害什么羞?”

王艳文曾当众投进李志祥怀抱,而李志祥也紧紧揽住王艳文的腰肢。他们没有过。他们的确没说过什么爱呀情的。只是今天在温暖的突然袭击下,李志祥才握了温泉的手。温泉一路走一路为自己叫劲:别怕。她挺着胸脯望着远方往家走,心里说:别怕别怕。

尔红要去报信,温泉拦住了她。温泉推开门,大大方方走进客厅,在桌子上放下《大趋势》,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对着注视着她的父母及哥哥说:“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温家本来是商量好,由父亲唱红脸,母亲唱白脸,哥哥嫂子善后的。他们料定温泉会一个劲埋头哭,什么都不

肯说。可温泉一进门就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张怀雅一反平时的慈母形象,狠劲捶了几下桌子,说:“那个小流氓是谁?”

温功达一看情形,连忙改变了事先的角色,态度温和地说:“温泉,好好回答妈妈的问题,别让妈妈气坏了身体。”

温泉说:“他不是小流氓,他是劳动模范。”

张怀雅说:“那小流氓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他不是小流氓,是劳模。”

张怀雅差不多在嘶叫:“名字!他的名字和单位!”

“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没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温功达极为惊异女儿今天的口才,他倒很想驳倒女儿。他说:“我们做父母的有权知道自己的女儿和谁谈恋爱。”

温泉的脸忽地红了一下,她恨自己红脸。她说:“我没和谁谈。”她省略了“恋爱”两个字。在这个家里孩子和父母从来没有面对面使用过这一类词语,温泉没法冲破习惯。

温暖说:“温泉,别抵赖。你今天勇气好像很足嘛。”

温泉转向哥哥:“怎么哪?你不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吗?难道你也认为青年人在一起看电影就是谈恋爱?”

温暖一时间无言以对。

尔红早从厨房出来,靠在客厅一角看着这场斗争。她下意识地微笑着,为小姑子暗暗叫好。她发现自己从前太忽略小姑子了。按说她们可以结为好朋友,挫挫温暖那种天之骄子的傲气。

“我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不许!”张怀雅说,“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对得起你,我不许你做出伤风败俗,有辱门庭的事。告诉你温泉,你不说清楚,你从此再不许出这个家门!”

“冷静点。”温功达对妻子说,“你要冷静一点,不要让邻居听见。”

温泉从来没看见母亲气成这个模样,她都说的真话可她母亲快气死了她想干脆全说了,免得这样的情形再来一次。

“妈妈,你别生气。”温泉强忍憎恨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我没做坏事。我说的是真话。我马上就十九岁,是成年人了。我需要进入社会,有个工作,自食其力,仅此而已,我已托朋友替我找了份工作。是当工人。我已经填了工厂的一份表格。要我不出家门是不可能的事了。”

张怀雅突然抓住了心口,倒在沙发上。

这件事并没有因张怀雅的心脏病发作而告结束。温功达单独找女儿谈了话,温暖也和妹妹谈了话。温泉后来顶不住,还是哭了,她为把母亲气得住院而难过,但她始终不肯松口放弃去做工。

张怀雅把丈夫和儿子召集到医院病床边商议了一个对策。先稳住温泉,张怀雅暗中办病退,让女儿顶职。这些事都难办,首先医院不会轻易同意张怀雅退休,其次顶职的政策似乎有变。但他们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温暖准备动用他最好的一批关系人物。他们都是温泉的亲人,决不能让她年轻时一时糊涂,终生受苦。

张怀雅伤心地说:“温家多少辈多少代了,都是书香传家。还没出过一个工人呢。”

温功达像对一个成人那样对女儿说:“温泉,我只有一个要求。在你妈住院和回家养病期间,你暂缓出去办工作的事,让你妈完全病愈后再商量。可以吗?”

“可以。”温泉连忙回答。她被父亲语气里的让步感动了。她从小就怕父母,他们从不让她犟赢。可这次她赢了,当然可以。

正文 一去永不回(10)

张怀雅出院回家时还很虚弱。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儿的争吵。整整一个多月都是和颜悦色的。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总是挟到温泉碗里。温功达居然借走了《大趋势》。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阳台上,张怀雅给女儿唱了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这是温泉曾几次要求母亲唱,最后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的。因为这歌唱的是一个少女爱慕一个少年。

渐渐地温泉不仅丢掉了戒备,心里还多了一份内疚。不管怎么样说,母亲是被她气病的。所以,她像只听话的小猫咪,终日围绕在母亲脚边,尽量周到地照顾她。后来,张怀雅能出去走走了,温泉也并没有立即去找李志祥。她等待着父母主动和她谈。她不愿意再惹他们生气。

医院劳资科长的突然出现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温泉头上,劳资科长送来几种表格让温泉填上,说:“祝贺你呀,马上就是护士了。”

当着过去一直称呼某叔叔的劳资科长的面,温泉不敢哭叫怒吼,她只是抱着胳膊直往后退,惊慌失措像只被追猎的小动物。

父亲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他们到得十分准时。母亲在他们的簇拥下,声音又是那么富有权威性,“温泉,尽

快把表填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为了给你谋个好职业,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许多路,找了许多朋友,花了不少钱。现在待业青年太多,谋个好职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过去是我们做得不够,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现在我们尽了自己的努力,对得起你了。”

“不!”温泉说,“我不愿做护士!不愿意!”

温泉无法诉说出满心满腹的悲愤,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家里人会哄骗她,到处是阴谋诡计使她畏惧这个世界。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拒绝吃饭。反复只说不愿做护士,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表达她深深的伤心。

温功达夫妇被女儿哭得有点束手无策。他们不理解仅仅因为不太喜欢一个职业怎么就可以绝望成这个样子。张怀雅在温泉哭了两天之后怀疑女儿是不是有点精神方面的毛病?温暖则认为这事和那小流氓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暖根据母亲提供的王艳文的线索找到了李志祥。温暖走进李家狭窄的房间不禁为妹妹感到深深的难过。

李志祥显然出乎意料,但他没有表现出过份的惊讶,他指了指一只老式太师椅,说: “坐。”

温暖没坐,他说:“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李志祥说。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诱她!”

“我再说一次:朋友。不是情人。我是替朋友帮忙。这下明白了?可以请你离开我家了吗?”

温暖沉着地望着李志祥,心想像这种自以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为什么不进监狱呢。

“请问你给温泉找的什么工种?”

“要干什么就痛快干,我可没工夫和你磨。”

温暖简直恨得牙根痒,他很想揍人,当然他不会动手。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不用温暖说服,李志祥欣然同意劝劝温泉。很简单,他认为护士工作比工人更适合温泉并且社会地位高多了,何乐而不为。

最后,温暖让李志祥去自己家。李志祥说:“不去,让温泉来我家。”

他怕对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温暖冷笑了。温暖临走不得不承认李志祥是个聪明的小流氓。

尔红陪温泉来到李志祥家,李志祥极有礼貌地接待了她们,温泉要求单独和李志祥谈话,尔红同意了。她坐在客厅吃了一包瓜子,温泉从房间出来就同意做护士了。这一天李志祥的母亲在家里,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间进进出出。“当护士多好!”她对温泉说,“看病不用求人开后门,你这傻妮子。”

温泉笑了。她做学生时哪会考虑这么多实际问题。可生活中全是很实际的问题,李志祥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你得用很实际的态度去对付它们。

医院有许多待业的中学毕业生,唯独温泉得到了进医院工作的机会,这使许多职工忿忿不平。温泉从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围气氛的阴冷。

按说温泉没经过专业训练只能当清洁工之类的,但由于张怀雅全家努力,温泉破例当了护士,让她边干边学,边等待学习机会。温泉的老师是她从小就叫刘阿姨的一个中年妇女。她女儿和温泉同班,成绩极差,也在家待业。第一天上班是张怀雅送女儿来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从前的同事,刘护士是最热情的,揽过温泉的肩,说:“张大夫您放心,我一定严管严教。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吗?”

母亲一离开,刘护士就没有了笑脸。她自顾自忙碌,让温泉穿着一身浆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里发呆。温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从身边走过,“刘阿姨。”温泉说:“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哦。”刘护士好像才发现这里站着一个人,她冷冰冰说:“别叫什么阿姨,叫老刘。我们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讽地笑笑,“至于你该干什么?你会什么呢?会打针吗?”

温泉摇头。

“会量血压?”

温泉低下头去。

“什么都不会对吧?可号称护士!这世道什么荒唐事都有!”

温泉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帮清洁工拖拖地,洗痰盂。清洁工倒是忙不过来。”

上班的第一个上午,温泉洗了五十只痰盂拖了三间大病房。所有的医护人员在上午都忙着查病房和治疗,没人理睬她。温泉随着人流去食堂买了午饭,一口都吃不进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个小时,病人都好奇地看这个立在走廊里的小护士。

刘护士又像新发现温泉一样,说:“唷,你在这儿傻站,我到处找你。”

许多护士嗤嗤笑。

刘护士给温泉一盒体温表,说:“先学量体温吧。”

幸亏温泉有个做医生的母亲,她还会看体温表。但刘护士嫌她动作大慢,看得也不准确。温泉一慌乱,摔了一个体温表。

刘护士到处说:“摔了。一动手就摔了。”

护士长拿过一个本本,对温泉说:“自己记载,到时候自己念给大家听。大家认为必须赔偿就从工资里扣。这是规矩。”

温泉这一天还没看见过护士长的脸,她一直戴着大口罩,眼睛像两口枯井。温泉就是怕这些,她母亲也曾是这个模样,她从小就怕。

晚饭温泉吃了很少一点,关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出来。

正文 一去永不回(11)

所有的人都发现温泉瘦了。

张怀雅询问过女儿,温泉说:“挺好。”于是温功达对妻子这么分析:“悠闲的日子没有了,要操心要工作当然就瘦了,一般年轻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温泉对父亲的话毫无反应。随便他们怎么想,她是再也不会对他们说实话了。母亲到病房找刘护士或王护士质问只能加重她的灾难。

上班两个星期后,温泉才去见李志祥。

李志祥几乎不敢认她。“温泉吗?”他说,随即把她拉进家里。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想吃东西,一点食欲没有。”

“为什么?”

“我说过我不喜欢在医院工作。可你们都让我去!”温泉突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我工作得好吗?告诉你们,我很好!没想到你也这么俗气这么市侩,劝我去做护士。我能怎么样,只能听你们的,只能依着你们。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苦得自己受。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我挺好!”

李志祥无活可说。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温泉觉得十分无趣,她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李志祥看上去也并不那么出众。谁都以为她掉进了蜜罐里。

偏偏李志祥还说:“你别太偏激,一般说来,医院工作当然比工厂工作要好,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对。”温泉干笑着说,“医院工作使我苗条。”温泉把在医院受的怨毒恨不得全发泄出来,她冲着李志祥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你的,感激你劝我跳进火坑。你必须时时处处向人显示你的能干、聪明。你在哪儿都得赢,你赢了温暖,赢了我的父母亲,其实,你们应该在一块儿干杯。你们是一路货色,都是阴谋家。我明确告诉你:我讨厌你,你们!”

“温泉你别这样。”

“温泉就是这样!”

“温泉你等等,你听我说。”

“不听。”温泉已经冲到了楼下,她仰起脸对李志祥叫喊到,“我恶心!”

在医院工作两个月后,温泉已变得很怪。在医院怯生生对谁都怕,在家里谁都不怕,不理睬。她不仅没学会任何技术,反而一天到晚捅漏子。打碎体温表是最轻的,有两次发错了药,有一次把送太平间的尸体推到了电梯里就不管了。弄得医护人员们怨声载道。

鉴于这些情况,医院赶紧在全国到处联系,了解到湖南长沙要开办一个在职护士培训班,学费也不贵,就将温泉送到了湖南。

正文 一去永不回(12)

“喂,林彬说你叫温泉,是吗?”

马佳问温泉。马佳是个高大的漂亮姑娘,来自北京,因为说一口清脆而道地的普通话十分得意。在分配宿舍的上下铺时,林彬把温泉安排到了马佳的下铺。林彬是长沙本地人,是这个六十人培训班唯一的共产党员,所以理所当然被学校指定为班长。林彬到火车站接站时,温泉还以为她是老师。林彬也高大也漂亮,就是略单薄一些,肤色黑一点,马佳一到学校就有点不服气林彬。

八个姑娘正在各自床铺上整理,一听马佳傲慢地询问温泉,就都住了手,看着她们。

“是的。”温泉说:“我叫温泉。”

马佳咯咯笑起来,她竖起一个指头点着温泉,“亲爱的小姑娘,你这名字叫得不好,极其不雅,温泉,一个人人都可以跳进去洗澡的地方。”

林彬说:“喂,你的名字也不好,马甲,是件人人都能穿的背心。”

“哦,”马佳说:“班长,你的名字尤其糟糕,林彬,淋病。”

姑娘们嘎嘎大笑。八个都笑了。马佳说:“我建议我们三人都改一个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

这时候大家已经觉得马佳并不是个尖刻刁钻的人,不过爱出风头爱闹罢了。大家嚷嚷要马佳说出新名字。

“南丁格尔。怎么样?南丁格尔之一,之二,之三。”

有的姑娘不知道南丁格尔是何许人,马佳说:“护士教育的创始人。天呐,护士不知道自己的创始人,可真该来培训培训。”

温泉一点都不生气。她从来都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这气氛真是好极了。都是狗屁不懂的护士。她开始浮出水面,呼吸到氧气了。她感谢这里的一切。

温泉说:“马佳,我和你换个铺位好吗?”她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心里才舒服。

“太好了!温泉,谢谢你,祝愿你在今后两年的学习中万事如意。”马佳说。

马佳的预祝对了。温泉在长沙的两年学习中果然万事如意,甚至可以说远远不止如意,她还学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从学习一开始,温泉的各项成绩就是第一流。许多姑娘是冲着热爱护士工作来学习的,而温泉是满腔仇恨来的。她把每一门功课都当堡垒攻克。这种毅力有时候是惊人的

顽强。

在班上,温泉不是最漂亮的姑娘却是最娴静最有礼貌的姑娘。她诚实,大方,朴素,容人,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她。她话语不多,分析能力很强,不爱挑拨是非。所以既是林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也是马佳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她在这一对最漂亮的女人之间冷静地观看了一场厮杀。

人太善于伪装了。同学们都以为马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可她不是。她非常有心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夺到她想要的东西。

起初,林彬和马佳关系还不错。马佳的性格有感召力,林彬要利用她做学生工作。马佳告诉温泉:“让她利用吧,我心甘情愿为她工作,虽然她是个庸人。她一定暗自高兴,可有她哭的时候,她不知道她将失去什么。”

好长一段时间。温泉的确不知道林彬将失去什么。马佳和林彬在几个月内亲同姐妹,饭菜票都混在一块用了。她俩年龄比大家大,经常撇开同学在一块讲悄悄话。

林彬在和温泉谈到马佳时这么说:“她这个人很自私但号召力强,不团结她班级就活跃不起来。我想留在护校当老师,关键就看我把这个班带得怎么样。”

林彬有个军官未婚夫,挺帅气的年轻人,每周六下午来学校接林彬回家,穿一身迷彩夹克,骑着军用摩托。军官性格热烈开放,和女学生们混熟后就向她们飞吻。女生中也还有人有男朋友,也到学校来,比起军官可就差多了。林彬非常迷恋她的军官,他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新房都有了。林彬和军官像一对小鸟,经常往新房叼些精美的新婚用品。据说军官的爹是军分区副司令员。女生们在一起谈起林彬的婚事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有马佳不屑一顾。

“羡慕我吧,姑娘们。我的男朋友也是军官,他老爹也是军分区副司令员。叭,叭。”

大家都以为这是玩笑话。没想到在念完第一年的寒假里,林彬的军官护送马佳去了北京。

温泉假期都没回家,她和五个同学组成旅游团到处旅游。温泉一行人这一天正要坐火车去山东泰山。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马佳挽着军官姗姗走进候车室,军官旁若无人地亲吻马佳的头发。他们拎着旅行包,像一对新婚小夫妻登上了列车。

寒假结束重新开学,林彬的风姿依然如旧,她忙碌地为开学组织这项或那项活动。温泉不相信林彬对自己后院起火一无所知,她敬佩林彬的沉着镇定。有的女同学看林彬吃饭那么香就打赌她肯定还蒙在鼓里,有好事者就跑去告诉了林彬一切。“是吗?”林彬笑眯眯地说:“既然是这样,我一定成人之美。再找嘛,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彬因此而在全班威信大长,可她有一次约温泉在深夜的校园里散步,哭倒在草坪上,“等着瞧!”她说:“马佳一定会后悔莫及的!伤害了我的人决无好下场。”

窗户纸是由林彬亲自捅破的,她找马佳谈了话又找军官谈了,十分凄婉地表示愿意成全他们。马佳这下可真是感动了,发誓要做林彬的好姐妹,在班级里全心全意拥戴她。军官更感动,甚至还有些动了旧情,觉得放弃这么贤惠的姑娘太可惜。林彬把军官的这种态度也告诉了马佳,要马佳抓牢他。

从此,军官每周六来接的是马佳而不是林彬了。

不久,马佳怀孕了。偷偷设法做了人工流产,向学校交了一份重感冒诊断书躲在新房里休养。

当马佳病愈回校时,学校当众宣布了对她的处分:开除学籍。处分通知是由班长林彬念的。念完她十分怜悯地望了马佳一眼。

马佳是最看重这次学习的。她家在北京是毫无权势的一介平民。北京待业青年的竞争比其它城市尤为激烈,马佳所在的医院简直像个赛技场——这是马佳平日告诉同学的,她若没弄到这次学习机会,她就会去当清洁工。

当场马佳就号陶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质问校方:“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校方只好再次让林彬上台念一份材料:关于学员马佳生活作风错误的调查。材料中详细而准确地指出了马佳和军官婚外同居并怀孕并做了人工流产的事实。还没念完马佳就冲出了会场。

马佳立刻找来军官,在宿舍当着所有女同学的面给了他几个耳光。她撕扯着军官哭闹不休,恶毒地咒骂他。因为只有军官出卖她,校方才可能了解一切秘密。所有一切马佳做得非常隐秘,有许多话甚至是他俩关在新房里说的。

漂亮的马佳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学校,离毕业只差三个月,学了一身护士的本领只好去当清洁工。她和军官的关系也彻底垮掉了。

军官一场噩梦醒来,又来求林彬的谅解,有好几个学生在校园的树林里看见军官跪在林彬面前。

不久,从校办公室传出小道消息,说处理马佳的调查材料是林彬弄来的,林彬在新房里放了录音机,录了十几盒磁带。

温泉实在不敢相信,她偷偷问了林彬。林彬已不屑于掩饰,说:“是的,我配了一把钥匙保存着,我知道他们会先去父母家吃饭然后回新房睡觉。我不是说过伤害我的人决没好下场吗?”

温泉两年没有回武汉。当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时已和两年前判若两人。她长高了长胖了,腰背挺得很直,胸脯已发育成熟,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正文 一去永不回(13)

温泉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是李志祥。

张怀雅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变化,她高兴极了。她相信女儿再也不会憎恶护士工作,再也不会把父母的好心当成恶意。她成功了!张怀雅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

“温泉快给我看看你的毕业证!”这是她迎接女儿的第一句话。毕业证和成绩单是最重要的。

温泉拿出毕业证送到母亲手上,毕业证上附有成绩单,她的成绩全在一百分到九十分之间。

张怀雅在女儿的成绩中陶醉了很久才想起其它的情节。她说:“怎么不事先拍个电报回来,让你爸爸去接你?”

要是先说这句话再要毕业证就好了。温泉想这就是她的家,一点没改变,一点没温情,如果她成绩很差怎么办,班级里有成绩很差的女生,她母亲照样不远千里给她捎去

鸡蛋。

温泉环视着家里,环视着她的小房间,一切依旧,只不过她的小书架上多了几本护士专业的书,一定是父亲买的。她的小房间其实属于父母,她从不敢摆上花草或者布娃娃。她变了,家里没变,她有了一种住不进来的感觉。

张怀雅说:“温泉你先洗洗,今天我们随便吃一点,星期六下午做一顿好吃的为你接风。星期六正好你哥哥他们都来。”

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全家人聚会。

温泉说:“妈妈我下午不在家吃了。我想洗了澡去医院看看,可能要和朋友们一块儿吃了。”

张怀雅认为首先想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有事业心的表现。“好吧。”她说:“不要回来大晚。”

“好的。”温泉说。这个时候她已经丝毫不觉撤谎有什么不好。

温泉根本不想去医院,医院里没有她的朋友只有欺侮过她的敌人。她会去的,会按规定的时间去上班,会做出个样子让她们瞧瞧。现在温泉想见的是李志祥,他一定会惊喜过望,会马上就为她接风洗尘。

洗完澡,温泉换了身自己裁剪的很怪的衣服:一件长及臀部以下的黑色无领夹外套,里面穿了件很厚的高领白色毛衣。扎了根天蓝色丝带,足蹬高统皮靴。她还涂了口红和眼影,上了睫毛油。这一切都是从护士班学来的:有钱就买与众不同的高级服装,没钱就自己设计与众不同的怪式样服装。女孩不要用脂粉,但要让眼睛黑亮让嘴唇饱满鲜润。温泉各种成绩都很出色。

张怀雅被女儿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穿过房间的女儿,不得不承认她比过去漂亮了许多。

“只是怪了一点儿。温泉,你还化了妆不是?年轻姑娘不用化妆。”

温泉说:“妈妈,我只修饰了一下眼睛和嘴巴。我们上化妆课时,老师认为我应该注意这两部分。”

“现在护校有化妆课?”

“叫护士仪表课。选修课。”

温泉在母亲的惊讶中拎着小包离开了家。当然,校方没有开办什么护士仪表课,是她们宿舍开办的,由马佳主持并任教。女儿没有必要对母亲说那么清楚。

在两年的学习中,温泉和李志祥通过十几封信。都是不超过一张信纸的日常问候。他们两人都是语文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不觉得文字能表达生活和思想。温泉经历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她只这样告诉李志祥:我们班有很多有趣的事,以后讲给你听。李志祥也没写过任何具体事:我们也有很多有趣事,等你回来再叙。

文字能说明什么,还是让人突然出现有趣。

温泉一进工厂就知道李志祥当了车间主任。她在众多女工的注目下径直将自行车骑到了车间里面。李志祥在一台大机器面前猫腰工作,温泉在他不远的身后使劲摇自行车铃铛。

李志祥回过身来,说:“天!是你!”

温泉吃惊地发现李志祥壮大了,简直成了一个大人,眉头间还闪动着“川”字的形状。

温泉就更令李志祥吃惊。面对她,他的一双油污大手不知放哪儿好。

李志祥让温泉等一等。他拿了一件新工装垫在椅子上让她坐,给她找来几本相对干净一些的杂志。让她暂时看看。他便去请假洗澡换衣服。

从洗澡间出来的李志祥是一个十分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他穿着羊皮夹克很神气地穿行在自己工厂里。女工们一点不掩饰她们爱慕的目光,男工人们则和他开玩笑。温泉就喜欢工厂的这种随便气氛。

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一家新开张的舞厅。这类舞厅在中原地带正萌芽。它们用茶色玻璃做门,里头豪华干净,服务员都穿制服,说“小姐,请进。”和“先生请进。”温泉进这种地方还有些怯意,她知道这种地方价格昂贵。

“只能在这种地方为你接风。”李志祥说,“大众餐馆对今天的你不配。”

温泉就知道李志祥会为她接风,但她还不知道李志祥会如何评价她。现在她知道了。

他们吃了饭,喝了鸡尾酒。鸡尾酒是温泉点的,她点的“红粉佳人”。“红粉佳人”一杯十元钱。后来他们跳了舞,彼此谈了分别两年的经历。温泉已不能称作“中学生”,她具有了女人的娇媚和洒脱大方。而李志祥变稳沉了。回忆起新佐罗行动,李志祥大笑自己的幼稚,他说他再也不会那样孩子气了。

六个小时的相聚中李志祥至少有二十次赞叹温泉的漂亮。他注视她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很深的遗憾。温泉屡次问他怎么啦他摇头不语。

在分手的时候,李志祥告诉温泉说:“我结婚了。”

温泉愣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走马灯转的尽是毫不相干的马佳和林彬的面容。

李志祥和王艳文在十天前结了婚。王艳文是俗气了一点但李志祥已经懂事了。他知道一个工人只能娶到像王艳文这样的老婆。王艳文的容貌身材都属上乘,李志祥为她还很花了一番气力呢。

这天晚上,温泉辗转难眠。她头一次认真考虑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其实她的男朋友就是李志祥。回忆从前的一切,难道还有其他男孩子亲近过她吗?温泉再也找不出比李志祥更好的男孩。一想到生活中从此再没有李志祥,温泉就觉得身后没有了依靠。

王艳文夺走了她的依靠,她不能允许。温泉想:决不允许!

正文 一去永不回(14)

星期六的家宴按期举行。温功达夫妇拟了一张菜单,根据菜单又列出了购买原料的清单,让温泉星期六一大早去采买。过了三天就没有新鲜感了。头三天温泉感到父母对她格外宽容迁就,时常新奇地注视她。现在她又是他们的小孩温泉。他们又开始说她这不对那不对。他们让小孩子自己为自己接风洗尘。

下午五点三十分,温暖准时按响门铃。温泉开门迎进了哥哥一家三口。“吃饭真准时。”温泉说。

温暖和尔红都像没听见温泉的话。笑着说温泉回来了,

学成归来大好了。温鑫两年不见姑姑,不肯认了。扭了扭身子就跑到餐桌旁边趴着看菜。张怀雅呵斥了温鑫,说:“温家怎么能有如此无礼的孩子,温暖尔红你们是怎么管教的?”

尔红扯过儿子,“噼啪”揍了一下屁股。温鑫不哭,却很凶地踢尔红。温泉鼓掌了。她想温家变化大的不光是她嘛。

张怀雅问丈夫:“老温,我想起来了,对门老林出差还没有回来吧?”

温功达说:“没有。”

“那我建议请老姚和林壮到我们家过周未算了?”张怀雅特意对温泉说,“你两年不在家,家里很多事多亏你姚阿姨帮助,林壮还常替我们换煤气呢。”

轻易不请客人的温家居然忽发奇想要请人共度周未,温泉警惕起来。为什么母亲不征求其他人意见偏征求她的意见?尔红没等母亲说完就跑去请人家,温暖取酒杯已经多取了两套。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而唯独瞒着她。

老姚和儿子林壮很快就来了。

张怀雅说:“快叫姚阿姨好。”

“姚阿姨好。”温泉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什么时候提醒一下母亲才好。

老姚握了握温泉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林壮已留校当了外语系老师,据说还翻译出版了一部小说。林壮的外表已经是老师的模样并有未来教授的趋势,头发留长向后梳了。

“嗨,你好!”林壮主动伸出手和温泉打招呼。

“你好林壮。”温泉大方地与林壮握手。她发现屋里所有人都兴奋地望着他俩。温泉有点明白事情原委了。

温暖安排座位时好像很随意。结果温泉和林壮挨在一块,老姚在温功达和张怀雅之间。

因为温家很少请人吃饭,所以有些不知道饭该怎么样吃法,只会笨拙地表扬林壮或者表扬温泉。好在尔红比较内行。她一会儿谈天说地,一会儿来段笑话,调节了整个气氛。老姚吃得很拘谨,看温泉的目光却比较放肆,好像温泉是道极好的菜。在老姚的示意下,林壮几次殷勤为温泉挟菜。温泉很想笑,真是主客颠倒了。

吃罢饭,大家散坐在客厅里吃水果。张怀雅又拿出温泉的毕业证,大家传看。

温泉说:“我想起了一件事儿。林壮,你被盗的收录机找到了吗?”

林壮毫无防备地说:“没有。”

正文 城市包装(1)

很多人都认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这十分具体的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里萌生、燃烧和死亡的。

我们没有别样的日子。

如果说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平淡乏味?还有什么?

正文 城市包装(2)

真没想到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会如此不堪一击。就一句话,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肖老师听了之后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师是我读医学院时的微生物学教师,学问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强,为此,他容易脸红。

在那个时候,我对男人的认识比较肤浅,我认为男人的腼腆等于他心灵的憨厚。尤其有学问戴近视眼镜面皮白净的腼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应该加以保护的。所以,当年我利用学生干部的职权充分维护了肖老师的体面。

肖老师当然是个聪明人。做什么也没对我说。但在一次校园的散步中,他主动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他对我这么介绍他妻子:这是你景护士长。

他又叫他女儿说:肖景,这是你大姐姐。

景护士长用一种亲切会意的热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说:大姐姐好。

从此我成了肖老师家庭里的常客。景护士长每个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汤,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发现肖老师夫妇并不善于交朋结友,也不好客。对陌生人或者并不陌生的人,比如邻居,一律都怀有戒心,礼貌而淡漠。他们很认真细致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让衣服领口上有污迹,做讲究营养的菜饭,晚上看书备课间或讨论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视他们对我的友谊。

珍视友谊并不说明去他们家喝肉汤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们夫妇就会给我找出一大摞专业杂志让我坐在客厅阅览,一直阅览到肉汤煨好。庆幸的是三岁的肾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从小儿科无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装喜欢肖景。摸她的头,要她叫我大姐姐,夸小姑娘多么漂亮。这套把戏仅仅是为了报答孩子父母的肉汤。那年我十九岁,我从没在小孩子身上用过心。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格外可爱的地方。小孩子无非喜欢哭和吃糖。

肖景与众不同。她得了慢性肾炎。激素的治疗使三岁的小姑娘有了一张异常白胖胖鲜嫩的满月脸,这病态但有趣的脸盘上撅着红艳艳的小翘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医护人员的精心教育下显得训练有素,落落大方,从不与大人闹别扭,说唱就唱,说跳就跳。有一种亲近人和使人亲近的天赋。

星期天,当肉汤在煤球炉子上咕噜咕噜煨着的时候,我说:肖景,给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说: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节目是跳着藏族的锅庄,唱,但她时常还有新歌奉献。记得有一天,永远记得有那么一天,肖景从医院给我带回了一首划时代的歌。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荡漾,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亲爱的人呵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一张小红嘴公然坦荡地高唱“爱情”和“亲爱的人呵”,我和肖老师夫妇都目瞪口呆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是十分严肃和正统的。大家把谈恋爱叫做找对象,把结婚叫做解决个人问题。

肖老师夫妇震惊地呵责女儿:肖景你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纯洁地睁大着: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头唱的。

肖老师夫妇说:是吗?

我为肖景喝彩:好极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怀中,我们欢笑着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热泪不由自主盈满眼眶。

某一个星期天。三岁的小女孩,艳丽的小翘嘴。在金黄的炉火边。在喷香的肉汤气味里。给了我一记人生阶段性苏醒的敲击,可以谈论爱情了!

我们医学院实际上和教学医院在一个大院子里,肖景从病房回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穿过一条被法国梧桐的浓绿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尽管有好些学生表示愿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师夫妇总是婉言谢绝,坚持由他们自己照顾女儿。后来我在他们家喝肉汤喝得次数多了之后,我偶尔就被拜托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饭后,我牵着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向往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吗?

我犹豫地告诉她:你有病。

只跑一分钟,求求你大姐姐!

好,只跑一分钟,慢慢跑。

出门前我给肖景梳了八条小辫子,八条小辫被我编得扁扁硬硬的,都扎上一个蝴蝶结。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欢叫,八条小辫全都支楞起来。晚霞强烈的光芒把树叶照得碧绿碧绿,从碧绿的间隙筛落的光点在肖景身上闪闪跳跃。我追上肖景,拦住了她。我说:二分钟到了,她赖皮地笑着,企图从我臂膀下或者两腿间钻过去。我抱紧她。我们俩蹲在路边喘气。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细细地看,那一条条纤细娇嫩的掌纹和那小小的粉红色的指甲使我惊叹和感动。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动了也咬着牙抱,生怕方才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识到孩子的可爱,就是从肖景开始的。

正文 城市包装(3)

谁导致了肖老师的死亡?

孩子。

那是个孩子,我在场。她看上去顶多十六岁,还没有发育成女人。她费劲地鼓起屁股以丰满她廉价的迷你短裙。进门就径直奔冰箱,咬了几口雪糕才说话。

喂,她努力装潇洒但实际上是冒失,喂,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景护士长说:请问这位小同志你是谁?

女孩对景护士长满脸嘲讽: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谁导致孩子们这样?

我想这是一个故事。

我想我得从头说起。

正文 城市包装(4)

一九八三年我弃医从文。此后就几乎没再见到过肖老师。只有一次,那是五年前,我逛街时突然遇上了肖老师夫妇,在一家服装商店门口的削价抛售摊子旁边,肖老师正在试穿一条裤子,景护士长扶着他以免他摔倒。肖老师一边慌慌张张地穿着,一边不住地拿眼睛瞟大街上的行人。他看见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转过身去背对我。这样景护士长也发现了我。我赶紧叫了他们一声。景护士长说你好吗?我说好好。我说你们好吗?肖景好吗?景护士长说好好!这时肖老师转过身来,他已经扣好裤扣。他说好好!我们都好!你呢?我又说好好。高高站椅子上捏了一把钞票的女售货员拍着许多顾客的头,说要吗要吗?要就付款。其中也拍了一下肖老师,肖老师的白脸顿时血红,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急急告辞了。

这次见到肖老师是三个月前,今年的六月十八号。

六月十八号,对我来说是个又喜又悲,啼笑皆非的日子,喜的是我在孔雀湖住宅小区得到了一套住房,悲的是这天搬家遇上了暴雨。

搬家公司的工人不怕雨,他们抢的是时间。他们一个个就像头顶是红日蓝天一样,扛着棉被羽绒被,扛着电视机冰箱自在地上楼下楼。我在大雨中跑前跑后,喊哑了嗓子,但最终所有的家什还是湿得一塌糊涂。全堆在客厅里,跟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我们无法开火做饭,决定吃快餐面了事。我走进副食商店的时候裙子又脏又湿,紧紧裹在两条腿上。拖鞋带子断了。身后全是拖鞋后跟啪哒啪哒溅起的泥点。

肖老师正在柜台前买酱油。

他说:天哪是你?

我说:肖老师!

肖老师胖了,颜面更白,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很亮的皮鞋,精神焕发。

我问:景护士长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问:肖景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说:肖景是大姑娘了吧?

肖老师说:大姑娘了大姑娘了。

我们都为我们住到了同一个住宅小区而万分高兴。我们彼此报了自家的门牌号码,约定改日互相登门造访,好好谈谈话。肖老师强行让我退掉了快餐面,说他马上回去和景护士长给我们做饭。肖老师说今天星期天,家里饭菜都现成,而且照例煨了一大罐肉汤喝。

我笑起来:肉汤好。

肖老师说:累了一天最想吃顿好饭。快回去洗一洗换件干衣服和你爱人一块过来吃饭。

我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回到家里,告诉丈夫我们有热莱热饭吃并且有肉汤喝了。丈夫很高兴。我们梳洗了一番兴冲冲下楼,可我忘掉了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十几分钟之前的记忆居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觉得全小区几十幢楼房的号码都是肖老师家的号码,再一想,又觉得都不是。

我坚持不吃快餐面,相信肖老师会来叫我们的。一个小时过去,我明白肖老师肯定也忘掉了我的号码。

最后我们还是吃的快餐面。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就像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样:许久不见的熟人突然遇上了,说好找时间叙;日,可又没具体叮嘱对方,大家便又走散了,忙别的去了。

六月十八号这天晚上,吃了快餐面以后我就忙碌一屋子的湿家什,我和丈夫两个人将柜子什么的抬来抬去,用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找出电扇对着柜门吹风。不一会儿,我们既烦又累,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了。可是家里的事不比外头的大事。外头的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可以消极怠工或者索性不于。家里可不行,不干就意味着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觉,实在是不容你有想法和态度。

望着成堆的杂乱的东西,我们浑身酸疼,我们无法安心入眠。这时候,我冒出一个主意。三个月之后,当肖老师在我们面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我惊醒后抱膝坐在床上,总在想六月十八号的晚上,我怎么冒出了那个主意。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倾听着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车声。我想:我冒出了那个主意,于是死亡的箭头透迄指向肖老师。那个时候,我却浑然不觉。一股股不是使人发冷而是发怵的寒气叫我对日常生活深感害怕。六月十八号的副食商店,肖老师在红黄紫绿的饮料罐头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决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月以后。那么,我们呢?什么在向我们走来?

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报酬按钟点计算。每小时人民币壹元或者面议。望有意者带学生证和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合同书前来接洽。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区X号X栋X单元大楼。

写启事时我们笑了起来。丈夫说: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我说。我说现在改革开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儿不是贴满了广告和启事?

丈夫说:倒也是。

第二天从一大早我们就竖着耳朵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偏偏就没有人停在我家门前。

一连十天,无人敲门。在期盼中我们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湿东西。丈夫给我的主意总结性地评价了一句:总算让我们艰苦的日子过得有盼头。

正文 城市包装(5)

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

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

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

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吹翻了。

我说:你是——

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给她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

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呢?

我说:干什么来的呢?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她把纸递给我。

哦!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

我点头。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巴音突然到处找卫生间。找到后一头冲进去,背对着我长时间地搓洗毛巾。她仓皇地到处找卫生间的同时,眼睛湿润了。一时间我无法从她背影上掉开眼睛。她今年多大?我十七岁左右有段十分难过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难堪都会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流泪的日子真是难过,连父母都嫌我流眼泪没出息。那时我觉得人们伤透了我的心。

卫生间水声哗哗,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脸梳头。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长发梳理得顺溜溜的,秀气的小脸光洁闪亮,眼睑有点红,胸前湿了一大片。但她已经能够正眼瞧着跟我说话。

对不起!巴音说,冒昧打扰您了。谢谢您的毛巾。

我递给她一杯水。说:坐下喝杯水再说。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说:其实我们家还有许多杂事。我说:你年轻不知道一个家庭是多么琐碎,家务事简直没完没了。如果你愿意每天来帮我两个小时,就替我们家解决了后顾之忧。当然,你是在校生,学习比较紧张,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再答复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条斯理地对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说这番话,我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抚慰十七岁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渐渐变得柔和,笑意从她眼中和唇上放射出来。

我已经考虑好了!巴音欢声说道。

巴音递过她的学生证和两份已经盖公章的汉口大学劳动服务公司的合同书。

我对她笑笑。在合同书的大红公章下签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来。我给他看他张贴出去的启事。

他说:有人揭榜了?

我说:对。

他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我说:我已经和她签合同了。

丈夫吃惊。说:谁?

我告诉他:巴音,十九岁,汉口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直头发,小尖脸,穿着朴素,生性敏感、腼腆,自尊心极强。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父亲生活,但她父亲工伤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较困难。所以勤工俭学。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之后读硕士研究生,再读博士生,一定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

丈夫听了半天无话,又半天,他突然说:你看过她的证件吗?又说:你说她叫什么来着?

巴音。

丈夫说:巴音?百家姓里面有“巴”吗?

我说:你怎么了?

丈夫说:怎么是我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你就答应了她。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够慎重吗?

也许吧。我说。我被卫生间伤心耸动的肩胛所打动时,的确把现实生活中的什么慎重丢到了九霄云外。我怎么了,我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太不现实?我还不那么懂事?

巴音,请别让我失望。

正文 城市包装(6)

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里呆着,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快到下午三点钟时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上次我没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长指甲。丈夫询问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做家务劳动的钟点工如果修着涂指甲油的长指甲,那只能证明她从不做家务或者做得矫揉造作。丈夫说这样的人我们只能辞掉。

当然是丈夫在理。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将她辞掉,但我提议由丈夫出面辞。他说:当然,一定让你好人做到底。

三点钟门被准时叩响。丈夫开门。

巴音还是上次那套简单的服装,披发束了起来。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我松了一口气。上前给丈夫和巴音之间作了个简单的介绍。他们互相道了声“你好”。

我给巴音的两个小时安排了如下琐事:家里打扫一遍。衣服洗掉。择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带着巴音到厨房做示范她看,告诉她在所有这些事情中厨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为什么?

我说:在我们家,吃饭是最重要的。一顿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说:如果吃好了呢?

我说:那当然就心情舒畅。

巴音说:其它家庭也这样吗、

我说:我说不准。

我从冰箱取出两种瘦肉,让巴音辨认。巴音说:这就是肉。猪肉。瘦肉。

看来巴音对烹调一无所知。不过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谁能指望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熟谙复杂的中国烹调。好在我们并不准备让她做饭,只要她备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块脢条肉。我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瘦肉。这一块叫做脢条。肌肉全是朝一个方向排列。这种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给孩子吃最好。

巴音并不观察肉。说:你像个医学院老师。

有点,我自嘲地说。

在我讲解另一块里脊肉时,巴音不住地扭头看外面。我丈夫在外面走来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语气说:巴音,你必须认准这两种肉,一种剁肉糜,一种切肉片,可别弄混了。

巴音说:弄混了会怎么样?中毒吗?

当然不会中毒。我说。我刚才费劲说的一通都白说了。

丈夫在客厅说话了:巴音。他说:巴音是这样的,脢条肉蒸汽水肉鲜嫩溜滑,里脊肉爆炒肉片入口松脆,如果反之,都没法吃。明白吗?

巴音迷惘里含惊诧。点头说:哦。

丈夫与我交换了一个目光,我们知道巴音被肉的分类分工弄糊涂了。辞掉还是不辞掉?

巴音突然说:什么声音?滴嗒滴嗒。

这是我们漏雨的书房传出的声音。雨打搪瓷盆,滴嗒

滴嗒。巴音跑进书房,望着漏雨的景象大为激动。她说:漏雨!这种公寓楼还让它漏雨!漏雨怎么装修室内?潮了书和家具怎么办?漏得墙面难看死了!哦,家里漏雨,多叫人心烦!

巴音十分不解地问我们:怎么能让房子漏雨?

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瘦长的手不停地打手势以辅助她的激动,以至于弄得像质问我们一样。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丈夫说:很高兴你为我们气愤。但它就是漏雨。在中国的公寓楼里,顶楼漏雨现象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转向我丈夫,说:什么意思?那个不着边际的统计数字和你们家漏雨有什么关系?

我们看到了一个钻牛角尖的愤世嫉俗的当代女青年。

我说:好了。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说:难道你们认为切肉比解决这个更重要?

这个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处。

我丈夫说:切肉重要。切肉去吧。

巴音对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说:亏你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让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里!

我说:巴音!

我丈夫做了个宽宏大量的表情。

我说:巴音,不要这样好吗?以后多做事少说话好吗?

我看巴音脸上泛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话说重了。我不愿意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与人一旦形成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有些伤人的话势在必说。为了表示歉意,我说: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没办法的。不是你去公房处叫人来修别人就来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笔钱,即便公房处有了钱也是分片综合治理。我们也不是没向公房处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只好等着了。去切肉吧。家里漏雨我们没办法,吃什么肉我们还可以选择一下。所以,我们当然看重肉了。

巴音说:这样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们来治漏。

我说:叫谁,

巴音说:公房处。

我说:别异想天开了。

巴音说:什么是异想天开?尽管天晴了才能彻底治,现在雨天难道不可以先盖上一块巨大的油毡之类的?总不能让家里漏嘛。漏雨多不像话。

巴音说着就拉开门跑掉了。

丈夫从房间出来,趿着拖鞋微笑,说: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赌她被厨房的真实面目吓坏了。给她一个台阶下去,让她去好了。让她去治漏吧。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丈夫吃着吃着忽然竖起了耳朵。我们在倾听滴嗒声,而滴嗒声在逐渐变弱变小变得稀疏。窗外的雨却仍然纷扬着纷扬着。

丈夫扔开碗筷,往楼顶跑,我也跟着往上跑。

几个工人冒雨在我们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盖了一块巨大的油毡。巴音躲在水箱一侧。看我们上来了她眉开眼笑,做出表示胜利的手势说:OK!

正文 城市包装(7)

问:喝酒吗?

答:喝!为什么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这便是当代小青年的现代意识。敢于解决成年人不能解决的问题。敢于与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从此对巴音刮目相看。我们跑了十几趟没解决问题,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决了。问她怎么一去别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说还不是靠嘴巴说?我们认为她尽说些幼稚可笑的话,别人居然签发工单,居然立时就来抢修,这是否说明幼稚可笑的是我们自己?

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参照谁来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获得了不切肉的特权。

她趁我们请她喝酒,对她感激万分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我不再切肉可以吗?我们家一贯比较穷。我这辈子就没认过脢条肉和里脊肉。

我们无法拒绝。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谁能拒绝一个喝得两腮桃红的楚楚动人的姑娘?

工钱依旧,巴音却从此不再料理猪肉以至类推到所有荤腥,比如鱼、虾、鸡、鸭之类。

一段没有漏雨也没有其它什么特别事情发生的平凡日子过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许多缺点。她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衣服洗不干净,菜洗不干净,米淘不干净,地板拖不干净。擦了花瓶上的灰尘,枯萎的花却不换掉。整理窗台,窗帘倒拉脱了环。上了厕所可忘记了冲水。

在我温和而耐心地纠正了她三次之后,她依然故我。

我告诉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说:你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让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这样的现代大学生,你无须委婉,她做家务事开头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决关键问题。她治了漏雨。我看她还有个最大的优点——纯真诚实。比起那些乡下来的小保姆,喜欢偷吃,喜欢撒谎的小保姆,你选择谁?

我选择谁?我选择我儿时的保姆,她从我出生那天就抱养我,为我熬夜缝制衣裳。掌管我们家每个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的时候,她把她口粮中的细粮做饭给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粮。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龄仙逝。她那一代人从此再难寻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选择巴音。

我开诚布公和巴音谈了一次。我头一天夜里就开始做心理准备,要求自己与巴音她们的风格合拍。

我说:巴音,你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耸肩。笑。

我说: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领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领口袖口吧,脏地方就是了。

我说:菜刀用了之后必须擦干,否则天天生锈。床应该刷了之后掸平之后才铺上床罩。淘米要拣出砂子和谷粒。厕所用了请一定别忘记随手冲水。

巴音说:好。她的语气极为随意轻松。接着巴音皱起

她的细眉峰,眼眸里转动着无数疑问,认真地问: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还要在家里考虑这么些破事吗?

我说:这不是什么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条件。

巴音说:是吗?她一笑,挑衅地说:那我不相信。

谈话到此为止,我说。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愿意在我们家勤工俭学,务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说了就走开了。

巴音在我身后说:当然愿意。

第二天巴音一来干活,便以一种热烈的情绪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原来她是一个狂热的流行歌曲爱好者。她一进门首先打开了我们家的音响。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节奏非常强烈地唱: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远。

我放下笔,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不行,坐不住。

我说:巴音,是你带来的磁带吧?

巴音两眼放亮,分外亢奋,正踩着节奏在扫地。

是的。巴音轻快地说:喜欢吗?

我说:还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静。我乐意让你一边干活、一边听歌,但我试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说:没关系,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她关掉音响之后,从她的书包里取出一部小收录机。

表面上很倔犟,其实内心一团糟。巴音唱了这么一句,问我:非常深刻对吗,她把收录机挂在牛仔裤的皮带上,对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机。

巴音听着耳机干活。当她在阳台上随着歌曲抖开衣服晾晒衣服时,厨房里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来。一股凉气蓦然透过我的脚心,我低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我原来已经在水的中央。

我冲到厨房关了水龙头,然后高声叫巴音巴音。

巴音从阳台上回过头来,就像对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大气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用手指指地面。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机。又奔到书房卧室一看,旧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泽如新。

对不起!巴音的小尖脸一苍白就显得怪可怜,她连声说对不起。我转过身不理她,她就跟着我团团转。

巴音说:对不起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要工钱还不行吗?

巴音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说:行了行了。

我们俩赶紧动手搬床,将地毯从卧室拖了出来。她说希望这件事不要让我丈夫知道。我说好。我们商议干脆把地毯拖到顶楼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晒干了再收下来。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顶楼拖地毯,我丈夫这时回来了。

丈夫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巴音抢着回答:洗地毯。

丈夫说:大热天洗什么地毯!

巴音又抢着说:大热天才干得透干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过了我的活,说:好吧,我来干。

巴音说:我和你一起干。

丈夫说:你到下班时间了。

巴音说:没关系。我自愿的。不要工钱。

他们将地毯拖上了顶楼,用很长的塑料水管冲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干得很卖劲。他们在顶楼上一片欢声笑语。美丽的劳动者。

一个小伙子在楼下跨着一辆火红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们家张望。被一个嬉皮小伙于张望使我觉得我们家处在某种危险之中。

丈夫一下来我就让他赶快去阳台看看楼下那个小伙于,巴音跟在旁边。

哦,巴音说:他是来接我的。你们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正文 城市包装(8)

我有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姑母。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画国画。近年还参加了市老年服装表演队。我姑母六十岁以后梅开二度,青春焕发,使我们请大婆操持家务的计划成为梦想。不过我姑母还残存着封建老人的传统美德。间隔性地给我们孩子做几件衣服或者端午节来在我们门上挂上束香艾蒿。

我有会议的一个下午,我姑母来到我们家。这次她带着一幅送给我们的国画习作:奔马。她摹仿徐悲鸿,专攻马。

巴音就这样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钥匙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这时巴音正在我们的卧室试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挂在衣橱里的衣裳全部取出来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挂进去一件。

你是谁?穿着我姑母送给我的连衣裙的巴音大为吃惊地说。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着胸脯反问巴音:你是谁,

我姑母走进卧室,冷静地巡视满床的衣裳和洞开的柜门。巴音提着过长的裙据阻止我姑母:你怎么能随便闯民宅?你是谁?

我姑母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姑母。看来在我外出写生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家来了别的亲戚。

我姑母取下墙壁上的一只像框,挂上了她自己的画。巴音在一旁发愣。

我姑母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巴音回过神来。巴音说:是姑母啊。我叫巴音,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我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

巴音说:汉口大学数学系的。

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大学生。

巴音要说话,我姑母制止了她。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先脱下这条裙子换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说话吧。

巴音变了刚才试图讨好的脸,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凭我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感觉。

教师和学生像猫和老鼠一样对盯着。巴音说:我不换衣服!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说:这裙子是我的。我买的。按我侄女的身材买的。请你脱下来!

巴音走到镜子面前,展开双臂地扭了扭。说:的确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告诉你,这条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颜色质地一无可取。不仅如此,你侄女所有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这件还凑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从没穿出去过的手绘真丝太阳裙。这件太阳裙的前胸后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带是两条透明的丝带,穿上身上完全像无背带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开始反攻我姑母。她当着我姑母的面脱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腾腾的动作中骄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宽松的衣服里显得瘦小但实际上饱满光滑弹性十足的胴体。用青春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我姑母说:如果你真的是他们雇的钟点工,那么现在你被解雇了!

什么什么?巴音问。

我姑母说:不懂吗,我换个你懂的词:你被开除了。

什么什么?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我宁愿装作没听懂。现在我们到书房去,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书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翻看着一本《人类性学基础》。

我姑母气昏了:你是什么人?

小伙子甩甩包覆在额前的头发,说:我是郭富城。

滚出去!我姑母吼道。

“郭富城”说:姑母,你听我说。巴音还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请你忘掉今天的事。我已经认识你了,姑母,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办法让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点半钟回家。我姑母躺在沙发上,我们说:哟,姑母来了。

姑母没有理睬我们。姑母脸色铁青,直喘气。丈夫说可能需要送医院。

不!姑母中气十足地说“不”吓了我一跳。根据姑母的手势,我知道她要茶。我连忙沏了一杯茶。丈夫将姑母扶起来。我们纳闷姑母这是怎么啦?

姑母喝了一口茶,揭杯盖的手比平时颤动得更明显。未曾开言,姑母先就流下泪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哇!姑母说。

我们迅速理解为姑母又针对老年人余热问题生气了。我丈夫已经发现了挂在卧室墙上的水墨奔马。他说:姑母您这幅奔马足可以乱真了!

姑母说:你过来!你少在那儿恭维我!我这个老朽用不着你们花力气捧我。我是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为现在乱七八糟的社会现象担忧,为年轻人担忧哇!

我姑母擦去眼泪又涌出了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引狼入室了!巴音是个小流氓!婊子!

我们大吃一惊:您认识巴音?

姑母说:今天见识了。

我说:是的,我们请的钟点工,她是汉口大学的学生。

她是小流氓!婊子!姑母不容置疑地说:如果她不是一个学习成绩极差、早恋、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就在社会上浪荡的社会渣滓,你们可以骂我瞎了双眼!改革开放,歌星影星,花花绿绿,那只能哄住你们。你们以为现在的大学生年轻人个个都是现代派。现代派那只是一个面具,准都可以拿去戴在脸上装神弄鬼。我可从不看谁的面具,我

一眼就看透一个人的本质。巴音是个小流氓小婊子!

有时候,我们觉得姑母的话是倚老卖老。但也有时候,她的话具有巨大的穿透力。从半个多世纪前带来疾风嗖嗖射向我们生活的今天。例如刚才的某些话。

正文 城市包装(9)

闷热的七月的晚上。停电了。我们带着孩子在住宅小区里头转悠。孩子举着我们给她摘的白杨树叶当扇子扇风,一路走一路招摇,渴望路人注意她在使用与众不同的扇子。

巴音的举动使我们震惊和烦恼。

我将衣橱里的一切都扔进洗衣机洗了一遍。

我们答应姑母解雇巴音。但送走姑母之后我们商量暂不惊动巴音。然后找一个适当的理由再和她说,主要是我们担心“郭富城”之类的真格报复我姑母。有一张晚报说:一个小青年为两角八分钱杀了一个人。这可不是幽默,住宅小区贴出的一张张中级法院的死刑判决布告就证明这是事实:大多数罪犯杀人的原因简单得让群众理解不了。

我们在小路上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电不来我们热得不敢进屋。无奈的感觉从停电这个问题上生发出来紧缠着我们以致于我们对一切都感到无可奈何,活得窝囊。

我多么想像孩子这样无视停电而欣悦地摇一把假扇子,在野草夹道的小路上撤蹄乱跑。

至于巴音,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没有精力去管她到底是不是姑母所说的小流氓。在某一天,给她多几倍的工钱,请小姐她走自己的路吧。

可是,还有什么使我惶惑不安呢?

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可是,什么东西不对劲?我搜索枯肠,想不出来。

正文 城市包装(10)

巴音准点来上班,很坦然。穿着她肥大的文化衫,挎着微型收录机,耳朵里塞着耳机,用莽撞的大声音和我讲话。洗菜淘米的时候她守在水池边,谨防自来水再次泛滥。

我也坦然,我丈夫若是遇上她还没下班,也很坦然。

大家彼此坦然了几天之后,我给巴音看了一份请束。

一家出版社请我们全家去某海滨避暑。

巴音说:大好了,祝你们玩得愉快。我在这里替你们看家。

我说:我们这种清贫的家没什么值得看守。你这就要放暑假了,也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吧。

巴音开始领会我讲话的精神实质。

我说:其实原来我们只打算在搬家最初请个帮手。你帮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相处得愉快,我们非常感谢你。

我放了一个信封在桌子上,说:这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收下。

巴音推开信封,用牙咬住了嘴唇。她望着我,眼眶一点点地潮红起来。

我说:巴音你别这样,人和人之间总是有聚就有散的。

巴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她眼皮一合,一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串。睁开眼睛,活生生又是一串。

我陪笑脸,除此别无它策。

我丈夫及时地从书房出来援助我。嗬!我丈夫说:落雨逮。这是一句广东话,意思是下雨了。因为巴音常听粤语歌曲,所以我丈夫想借此打破僵局。但巴音仍悲痛欲绝,刷刷落泪。

我丈夫说:巴音,你喜欢歌,最近大家不都唱潇洒走一回吗?

我丈夫清清嗓子,唱道,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巴音不哭了。她说话了。她说:如果你们骂我赶我走,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你们这么做,我闹不清你们真的是心地善良还是虚伪,我更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无言以答。

巴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你们能允许我再呆一会儿,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和我丈夫几乎异口同声说:当然当然。

以前我讲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忧郁地叙说着: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泪,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说:其实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只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父母。我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嫁给这个后爸,前两年我妈去世了,后爸又结婚给我找了这个后妈。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嫌弃我。后妈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女工,后爸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什么下贱的事都干。我实际是汉口大学的走读生。如果下午没有课我就无家可归。我不愿意回那个家,每天只是回去睡觉我都得忍受……

巴音动手脱她的齐膝牛仔裤。我丈夫转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别走!她说:这没什么,只不过给你们看腿上的伤痕。

巴音露出大腿。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后爸掐的。巴音说: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凡是要他给我学校需要的钱,我就必须让他摸掐。

巴音咬着唇抽泣,我们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她说:我错了。我不该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为我从来没穿着这么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馋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着清涕的鼻子。她小脸苍白,鼻头通红,头发从耳侧披散下来。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谈,都认为真想不到巴音原来这么可怜。这么可怜!我们眼看着巴音,心里老在浮现我们的孩子,以疼爱我们孩子的心情去体验孤儿巴音的痛苦,我简直不敢去设想。

“郭富城”的情况巴音也作了解释:郭是她的朋友,什么都帮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处办的,公房处有郭的哥们,不是一般哥们,是拜把兄弟。所以郭提出想来看看,她认为不便拒绝。如果拒绝,以后再漏雨呢?

再漏雨我们又必须去反映,填单子,然后维修工单被天长日久地压在某张办公桌上。我们去催,工人就会回答:

治漏需要大动作大笔钱,国家还没拨款,等等。原来“郭富城”是这么说的:哥们,帮我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咱们以后什么都好说。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感情呀。

他们的语言从字面看很好懂,但我们不懂。我们认为他们鄙俗,但他们办成了我们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巴音面前动摇了。虚伪的是我们不是吗?生活是这么复杂,理解他人还是至关重要的吧?

巴音泪眼渐干,她的脸色沉重得像个中年妇女。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出了什么原因,我明白我都错了。这是一个人生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重犯了。我非常感谢你们。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我实际上是深入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收获了经验教训。真的!

巴音眼巴巴对我们说“真的”,我们点了头,说: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再见。巴音说完站起来就走。

别!我叫住她,我说:别着急,巴音,我们不打算去海滨了,你应该继续帮助我们。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应。我丈夫点头说:是这样的巴音。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大家重新开始。好吗,

巴音对我说:伸出手来。

我疑惑地摊开手掌。巴音一掌击过来,羞涩地说:一言为定!

巴音两颧飞起红云,跑掉了。

在已音的谈话中,仅有一两处涉及到我姑母。“那老太婆太盛气凌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另一处是:“她会在你们面前把我们描绘得非常恶心,因为我明白她那种老人恨我们小青年,好像是我们夺去了她们的好时光。”

当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们家,听说我们还没辞掉巴音,就来了气。

姑母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好像我老太婆少见多怪,不懂当代小青年那味儿那劲儿?姑母喝着茶,指着我们一板一眼地说:是的!我不懂!我不懂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这样一批人的后代怎么会是这个德性?我不懂他们怎么能承担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更不懂资产阶级的预言家怎么就预言得这么准: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姑父抽着美国希尔顿牌香烟,站在姑母身后向我们微笑摇头示意我们别介意。姑母觉察到了,回头啐了姑父一口,说:你们只管沆瀣一气,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带上你们的床我把我这个人字倒挂起来!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声。

正文 城市包装(11)

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让我姑母言中。倒不是巴音带人来乱搞。而是她根本没再露面。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着巴音上工。但她没来。到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我那件手绘真丝裙不见了。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怀着一种极糟糕的预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点

了一下家里的抽屉和柜子。当场能明确的是除了那条裙子之外,还丢失一件软缎睡袍,两打安芬娜牌的长统丝袜,另外是几本书。书是《人类性学基础》、《中国古代房内考》,(足本)以及《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最后这本书其实就是《水游》。一个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场,他当个大笑话送我们这本书以作历史资料保存。

隔壁邻居证实,巴音在上午来过。邻居在倒垃圾时遇上巴音开门。邻居打招呼说:改上午做了?

不,巴音说:来取点东西。

问:她的神态慌张吗?

答:她和平时一模一样。

我跌坐在沙发上。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嗡嗡营营作响。看到丈夫扔过来一条湿毛巾,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情形大令人伤心和尴尬:好像我是十九岁的少女而巴音是个成熟的妇人,或者,我是一个自以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却被小孙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气冲斗牛,一会儿坐一会儿立,不时干笑两声,干笑之后说: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

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来了。爬楼爬得急匆匆的。我和丈夫连忙搀扶他们。让他们坐下。把电扇对准他们。送毛巾擦汗。沏茶端饮料。我姑母这辈子只喝茶,我姑父喜欢赶新潮,爱来一点儿健力宝、雪碧或果茶椰汁什么的。

姑母终于忍不住说:看,让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

姑父说:你这人!

姑父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家里还丢了什么没有。存折在吗?首饰在吗?

姑母紧接着说:对!首先得换掉门锁。另外要考虑换个新型防盗门。窗户也得加铁栅栏。

好,我说:好好,你们别弄得太紧张了。

姑母横我一眼。嗤!她说:你这个孩子真够呛!出这么大的事了还悠哉游哉,太不知轻重了!

我丈夫解释:姑母,她是怕你们过于紧张身体出毛病。

姑母说:得了。别以为我们老了。没事做老人们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长命百岁呢。

我丈夫说:那算我年轻不懂事了。

姑母说:我看你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姑父出面了。一手夹希尔顿,一个拿一听雪碧,他走到客厅中间,打了个哈哈,说:算了算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人人都冷静,都心平气和下来,认真开个家庭会议,研究问题,拿出对策。不过首先我们都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事的确不是小事。

我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靠近阳台的那边,聆听姑父姑母分析研究问题。我唯有聆听。尽管我心里乱极了,尽管巴音穿件文化衫牛仔裤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但我必须聆听。因为我们已经被姑母不幸言中了一次,现在腰不硬,不理直气壮。如果万一再错一次呢?另外,如果不聆听,老人肯定极不高兴。接下来我们的生活中就会有很大麻烦,比如某一天晚上我们夫妇要去参加某个晚会,老人将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谢绝给我们看孩子。等等,即便他们不故意给你制造麻烦,仅仅垮着脸疏远你,我们也很难受。我们就会自己背上个不孝的感情包袱,因为毕竟是他们看着我们长大的,给我们喝过肉汤吃过白米饭。

我摇着纸扇聆听姑父姑母轮流侃侃而谈。在客厅另一端,我丈夫像沉不住气的少壮派政治家走来走去,脸上时不时流露出对姑父姑母的不屑。

很简单,我丈夫插话说:我们现在去找巴音就行了。不过一个小屁孩。

姑母说:你让我们说完再发表高见也不迟!我搞了一辈子教育,治学生不比你有办法?我看你倒很像一个小屁孩。

我朝丈夫摇手劝他克制。我偷偷地飞快地用一瞥送去了我对他的同情与支持。

两位老人在某些枝节问题上也相互发生矛盾,姑父认为巴音是个没有家庭教养的贪慕小利的坏女孩,很可能会打一枪换个地方,一家一家地偷点小东西。姑母则认为巴音绝对是盯上我的家了,她绝对是社会上某种集团成员,因此,我们家现在危险大得很。地摊上黄色下流凶杀盗窃的书刊真是祸害了我们这一代青少年!还有港台流行歌曲!姑母说到这里,姑父深有同感,说:有些港台歌曲实在不像话,“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困了睡在马路上”,“玫瑰的谎言”,这是一种什么引导!

他们的意见又统一了。

我不停地为姑父姑母添茶加水。有一次我丈夫趁机把我堵在了厨房里。丈夫说:我们没时间陪他们没完没了地开会。

我说:忍耐点,他们也是为我们好。

丈夫说:问题是到时候还得我们去办具体事。

我说:当然。大热天。我们家出的事。我们不办谁办。

丈夫说:我理解并感谢他们。但求你设法让他们快点。你是他们的亲侄女,好说话。我下周要出差,在出差之前我必须解决巴音的事。求你了。

姑母从厕所出来,说:你们在磨蹭什么?快来开会。要抓紧时间。这是你们的事啊!

姑父抽香烟,感慨万千道: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看这两人无所谓的样!

我承认我的姑母姑父确实是一对好老人。但我在心烦意乱的七月的中午大逆不道地想象:假如我生活中没有他们多好。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没有姑父姑母可能又有姨父姨母,或者叔叔婶婶,舅爷舅妈,父亲母亲,都是一样。我们没有别样的生活。

四个人开紧急会议这天中午我做饭。我熬了绿豆稀饭蒸了一锅干米饭。我丈夫顶着骄阳去买菜。买了豆制品,瘦肉和蔬菜。我们原来准备吃的卤水大肠没有当作菜拿出来。猪内脏胆固醇高,老人不宜吃。

午饭过后取消午睡接着研究。到下午五点我姑母理出了对策:三管齐下。

哪三管?第一:首先找学校领导。请学校找巴音谈,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然后学校必须给巴音一个严肃的处分。使巴音在人生途中猛醒过来,再也不敢走那路。第二:接着找巴音的父母。让她父母好好管教女儿,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并立下保证。第三:在与巴音父母接触的同时报告公安局或派出所,让警察注意到她,以免她继续作案破坏治安。

姑父姑母在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们事情务必如此办理。

我们说:好的。

他们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心慈手软,现在社会多乱!青少年犯罪率多高?如果你们再出什么事,我们会受不了的,你们的父母更加受不了。

我们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姑母牵走了我们的孩子,说要替我们带着直到巴音的事有个结果。她老人家一怕孩子不安全,二怕受孩子之累我们办事不彻底。为此,她毅然牺牲了离退休老干部团赴青岛疗养的机会。

说实在的,我和丈夫都又被姑父姑母感动了。

但是,当我们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往汉口大学去的时候,我们说好还是先找巴音谈谈。不管怎么说,她总归只有十九岁。有好多比书值钱的东西她没偷,偷了一本古典名著《水浒》,因为它换了个封皮叫做《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她还是个孩子。

正文 城市包装(12)

没料到的是我们又一次失算。汉口大学数学系没有一个叫巴音、穿巴音服装、小尖脸长披发厚嘴唇的女生。

但愿别的什么系有个巴音。

我们找到学校教务处。对处长讲明了事情原委并出示了我们的工作证。处长一听就很重视,马上命人取出全校学生花名册及贴有像片的学生登记表。我们在呼呼运转的吊扇下仔细查阅了一大堆资料。没有巴音。

教务处处长说现在有很多社会青年甚至外地来汉打工的民工都冒充汉口大学学生。

为什么冒充大学生?

教务处长说:不知道,冒充大学生也骗不了什么钱,还不如冒充企业家经理什么的。如今有些现象叫我们怎么也搞不懂。

我们又去了学校劳动服务公司。该公司设在地下室。

我们拿出巴音与我签的合同给他们看,请他们帮助查查按说存放在这里的另一份合同。经理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看了看合同,说:不用查,全在我心里,我们没这份合同也没有叫巴音的这个人,你们受骗了。

我说:也许凑巧哪天你不在别人给办的呢?请你查查合同好吗?

年轻人说:我是经理也是办事员,就我一个人,所有的合同书都从我这里发出和盖章。况且到目前为止,女生只做家教和当推销员,没有一个当保姆的。

我丈夫递了一支香烟。问道:既然是你一人经手更好查了,你看这合同书和公章是真是假?

年轻人坦然回答:真的。

我说:那怎么解释!

那很好解释,年轻人歪嘴笑道:现在中央都保不住什么机密,何况我这破公司?我这抽屉上的锁是假的,一拉就开。这秘密食堂的人都知道。哦,他说:我还是食堂管

理员。身兼多职,任重道远。

我们推车走过校园的林荫小道和草坪。草坪上静悄悄立着一架双杠。知了的叫声填补着双杠的寂寞。荷叶改变了水塘的荒凉。我由于没找到巴音心头更加恐慌。一个十九岁女孩给我的恐慌我用什么可以消除?

这个叫巴音的女孩子想干什么?

必须找到巴音。

现在我们怕她。我们可以不要她交出偷走的东西,只要知道她为什么和还想对我们干什么。

我们夫妻双双在滚烫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找到了汉口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巴音留在合同上她家的地址就是这个。

我们在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的烤蓝搪瓷门牌前下了车。这是一家带个大院子的国家单位。招牌上写着:市蔬菜公司经营批发部。市蔬菜公司绿色食品研究所。

我丈夫还是去问了门房这单位可有姓巴的?院子里可有家庭居住?

人说没有。

我到围墙大树下的一块浓荫里向在那里玩牌消暑的老人们打听,这一带可有姓巴的?或者不姓巴,是两口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家人过日子,男的是劳改释放犯,女的在街道工厂做工。他们的女儿总穿一件文化衫,齐膝牛仔裤,长披发小尖脸厚嘴唇。

老人们很认真很热情地将整条郝梦龄路的居民筛选了一遍,结果没有。

巴音告诉我们的学校和家庭地址都是假的。巴音消失了。

我说我的腿发软,有点恶心。丈夫说你可能中暑了。我们支起自行车,找到一家冷饮店喝冷饮,我要了一纸杯可口可乐,丈夫要雪碧。几只苍蝇围绕着我们,时时刻刻伺机落到我们的杯子沿上,拿手都赶不走。这样,我们喝得很紧张,老盯着可恶的苍蝇。

小姐!我丈夫叫道。

小姐应声而至,说:老板您还要点什么?

我丈夫说:我不是老板。

小姐一笑,说:那就先生。先生您还要点什么?

苍蝇!我丈夫说。

小姐愣了片刻,说:有病!

谁有病?我严厉地顿下杯子,说:你说谁有病?你们是卖冷饮还是卖苍蝇!

我丈夫也放下了杯子,大声说:叫你们老板来!

两只杯子一放在桌子上,苍蝇迅速飞了上去,小姐试图用抹布挥掉,我丈夫伸出胳膊挡住了。

我丈夫说:让你们老板来看看,让顾客们来评评。说什么文明经营,礼貌待客,无菌操作,杜绝蚊蝇,保障卫生。全他妈骗人!

我跟着叫道:骗人!骗子!

小姐将抹布揉作一团当武器朝我们掷来。我们一闪,打在另一旁观的顾客脸上。顾客大怒,将手中一杯冷饮投掷过去。小姐急闪,推倒了桌椅。我丈夫挥臂扫掉桌上我们的两杯冷饮,爱惜长统丝袜的女士们皆尖叫着跳起脚来。

老板这才匆匆赶来。对不起,各位女士各位老板,老板抱个拳,四面作揖。说:大家息怒,每人来一杯冷饮,我请客。

我们悻悻地拂袖而去。

黄昏的人行道上,我们推着自行车走走停停。停下来往往是看见了年轻姑娘。

我说:我觉得我们今天过火了,其实到处都有苍蝇。

丈夫说:是啊。可我们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我说。

我说:现在我更害怕了。

别怕,我丈夫说:我们必须找到巴音,会找到的。

我说:她为什么找到我们家行骗?武汉有三镇,有成千上万大款,有七百万人口。

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头绪,传统的方式是惩罚坏孩子。警告,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开除直至送到少管所。少管所之路与监狱紧密相连。现在却是孩子没了。除了她是个孩子这一点是真的外,其它附属物都是假的。

正文 城市包装(13)

这一天我丈夫请来工人,将防盗门的锁和房门的锁都换了。全是最保险的新型保险锁。

换了锁我还是心神不定。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客厅有风吹草动我就会马上出去看看,比较安静和沉闷一些的下午,我总感觉巴音就在附近并且会随时开门进来。此外,我还做了关于巴音的梦。梦很支离破碎,但其中有巴音。

过了几天,我请了几个朋友来家喝茶聊天。我们开着低声的轻音乐。在音乐声中我把巴音的事讲给大伙听,大伙不时发出笑声。大伙又纷纷讲他们生活中的奇遇,我们也忍不住好笑。在说笑感慨中,我们都认识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无奇不有也只好见奇不奇,任他去吧。

送走朋友,我以为我准没事了。但不行。我安静不下来。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就是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这种感觉在巴音与我姑母的遭遇战之后袭击过我。现在又来了。

丈夫说:你是不是精神上过于紧张了!

我想我还不至于。我的神经细胞不至于那么脆弱。我的感觉肯定事出有因。

丈夫说: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巴音?

我仔细想过,好像没有。

丈夫说:哪一次偶尔在商店、餐馆或者公共汽车上吵过?就像那天我们在冷饮店。

不,没有。我一个人出门一般以忍让为主。

稍有空闲,丈夫就帮助我左回忆右回忆。姑父姑母也三天两头来开家庭会议,左分析右分析。可我就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想不起来。富有正义感的朋友,楼上楼下的邻居,同事及同事们的家人都纷纷参与了寻找巴音的行列,但没有一个人获得成效。巴音蓦地消失了。连我有时候都记不起她容貌的细节。她留给我的已像一幅速写。几笔简易的黑白的线条勾勒。

事情到这个时候,应该收场了。亲朋好友为我们兴师动众一番,最后得有个总结。

我不太明白,问丈夫:怎样总结?

丈夫说:请吃一顿,以此表示我们的谢意,也表示这件事从此就过去了。

我们首先比较隆重的请了姑父姑母。陪客是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菜单严格按照低胆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营养指南拟定,鸡蛋的蛋黄都剔了出来,光鸡蛋清。

姑母劈头对我进行了批评:你们这是干什么?太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了!你们年轻人,一寸光阴一寸金,真不该把精力花在我们老家伙身上。难道你们请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评你们了?难道我少吃你们这一顿酒,往后就不帮助你们了?

姑母脸绷着,慈爱在眼神和语气里头。说完大家都快乐地笑嘻嘻。姑父告诉老人们我从鸡蛋里头剔出蛋黄的举动,老人们从心里感叹我这样的年轻人太好太难得了。

我一个劲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果然在席间,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说了这样的祝酒词: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侄女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为此,各位都费了心,为此,我们也少不了剋他们,但现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算了。过去了。借此机会,我一是感谢各位二是请我的侄女侄婿谅解我们以前的罗嗦。我建议为大家的健康,为深化改革干杯!

大家响应,干杯。

第二次干杯是姑父出面。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烟,穿件今夏流行的真丝暗花t恤,潇洒地说:大道理当然也是真理已经被我夫人说了。我只一句实在话:家庭也要向前看,万水千山只等闲。祝大家生活和谐,万事如意!

大家响应,干杯。

宴后,姑母夫妇准备外出旅游。他们趁散步的机会来借了一个旅行箱。一句旧话都没提。我们很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兴。

接下来是宴请其他亲朋好友。平日我们极怕麻烦,很少聚集宾客。这一请大家就倍加领情。每顿饭都吃喝得十分尽兴。将不愉快的事推得远远的,谁都不再谈论它。

一连半个月我晚上拟菜单,清早打着呵欠上菜场,一天到晚无须解掉围裙。我丈夫则天天面对堆成小山的杯盘碗碟无奈地叹气。

要圆满地皆大欢喜地结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语言是不够的,你说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议论不奔走了?不成。得要行动。要营造总结性的气氛。具有总结性气氛的行动是什么形式?是酒宴。比如一个人死了,葬礼后要酒宴。单身生活结束,须婚礼酒宴。现在很多年轻人结婚不请酒,群众都认为他们没结婚,只不过是两个非法同居的单身汉。打了胜仗一顿酒,签订了合同一顿酒。夺回了金牌一顿酒,大事小事国事家事一样的道理,我们为巴音的彻底消失也是一顿顿的酒。

我可累坏了。每天倒床就睡,恐惧感的确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劲,酒没有了。我赶紧跑下楼去买酒。由于慌里慌张,我没换鞋,就穿着拖鞋,并且下了楼才发现天在下雨。我冒雨冲进小区的副食商店,售货员一边给我酒一边开玩笑说:又搬家了?

就这一句话,我好像受了一记当头棒喝。六月十八号我搬家那天在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师的情景清晰地再现。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由肖老师的声音在我身边重复了一遍。我用柜台上的圆珠笔抢记在酒瓶的商标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蛰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让我触手可及,抓住了。我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地觉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师的女儿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现在回忆一下,这一点确凿无疑。她在暗处,我在明处。她对待我是满有把握是暗处知情人的那种神态举止。我的恐惧就来自于我本能地觉察到她知道我冲我而来,而我却不知道她是谁。

我三步并两步跑上楼。将丈夫拉到一边。一口气把方才在副食商店触发了灵感激动地告诉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沮丧地说:辛苦了这么多天,原来你还在胡思乱想?

他猛摇我的肩:亏你敢想!你那肖老师人家夫妻双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里到处是书,十几年前就每周喝肉汤,那孩子三岁就会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有扎蝴蝶结的八条小辫子——这可都是你亲口讲我听的。

对,我说。我眯起眼睛穿过时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条小辫子。在斑斓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说:就是,我可真敢想。我都有点厌恶自己了。多大一点儿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算了,算我没说,喝酒去。

过了一会儿,丈夫主动来到了厨房。

丈夫说: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师夫妇好吗?

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说:你对我有时候真的很不错。

他说:比如——

我说:此时此刻。我接着说:如果你还想宴请你个人的一批朋友,我很乐意继续买菜下厨。

正文 城市包装(14)

第二天傍晚,我们稍事修饰,提了两只大西瓜,去拜望我从前的老师。其实他们家就在我们家前边两栋。

我们发现门框上有按钮,就按了门铃。在室内兀然响起的“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声中,景护士长开了门。她穿着大花布短裤和老式女汗衫撩开纱门上的布帘,同时间:哪一位?

我说:是我,景护士长。

噢!景护士长惊喜交加,扭头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师应声过来,一看见我们就捂住了胸脯,他打着赤膊,穿一条短裤。

太不像话了!肖老师说:我们太不像话了!你们稍等片刻。

我们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武汉的夏天嘛,暑天无君子,大家都一样。

尽管我们如此说,他们还是掩上了门。片刻之后,门大开,肖老师景护士长衣冠齐整地在门口迎接我们。肖老师是长裤子和带折叠痕迹的绸衬衣,景护士长是漂亮新潮又不失庄重的连衣裙。夫妇俩虽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袜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热烈气氛中我们被让在客厅的圆桌两旁坐下。顷刻间桌上堆满了切开的西瓜,冰冻的汽水,冰冻绿豆汤和香烟、烟灰缸。十几年过去,看来肖老师的家庭与时代一起在进步。住房条件从原来的一问房进步到两室一厅,客厅铺着拼木地板,打了蜡,黄澄澄光可鉴人。一台双开门大冰箱一尘不染,装饰着桃花台布。大彩电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红红绿绿闪闪烁烁,只是声音被肖老师限制了。

吃吃吃!景护士长说。她又反复自言自语:真是大叫人高兴了。

肖老师说: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住的虽不远,但从时间来说,是太远太远了!

我问:肖景呢?

他们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岁了,初中毕业后上了护士训练班,现在在医院当护士,肖老师谈女儿谈得和天下的父亲一模一样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对望一眼。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只天平,一头沉甸甸实实在在地放了下来。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头同时又悬了上去:谁是巴音?

景护士长说:那天你们怎么没来?我热了肉汤饭菜,你们却一直不来。我让肖景去叫你们,你们猜出了什么问题?肖老师想不起你们的门牌号码了。

我说:同样,我们下了楼,我就是说不清你们住哪一栋了。

肖老师理直气壮了:看看,她们娘俩还使劲埋怨我,说我人老了。其实人类有个共同的特点:在短期内容易忘记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突然记忆复苏了?

我说: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着拖鞋。

肖老师更加理直气壮:怎么样?我近年正在研究一个与此相关的人体生理现象课题。怎么是老了!

景护士长说:他这个课题是联合国资助的。

我问:资助的是美金吗?

肖老师夫妇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护士长说:美金不美金的没什么说头。有出息的还是你。写文章到处发表,真不简单!我们一直拿你当榜样教育肖景呢。

我谦虚,说:哪里哪里。

谈话陷入双方当面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别扭,谈话僵住了一刻。十几年不曾有机会真正晤面,以为都有万语千言,可是事实上都只有浮在表面的一套话。我丈夫不失时机地起身告辞:二位老师,我们要走了,家里还有孩子呢。

他们说: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们了。今后常来呀。

我们说:常来常来。也欢迎你们到我们家坐坐。

他们说: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干什么?

夏天吃个瓜嘛。小意思,夏天吃个瓜。含笑送客,含

笑劝主人留步,平庸的礼仪损害了真诚。我何苦今日费心费神走这一趟!我停住脚,说:哦对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护士长略一犹豫,说:行,行,那就再请进吧。

我丈夫说:下次吧,免得又换鞋麻烦他们。

我说:你不懂,我最喜欢肖景了,她小时候我经常给她梳八条辫子。我指着一间虚掩房门的房间问:那是肖景的房间吗?

肖景的房间打开了。最醒目的是她床那边的一面墙。墙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剧照,每张剧照下面写着歌星的名字和他们的年龄,血型,星座,身高体重,鞋子尺码及格言。另有彩笔在歌星的脸前注明对该歌星的评价。童安格:深情专注;梅艳芳:性感多变;姜育恒:淡泊孤寂;草蜢:活泼热烈;郭富城:歌舞并茂。在郭富城画像的四周,围绕着许多钢笔写的话:把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请允许我给你一万个kiss!望着这一帮歌星的是一个女孩,她的像片足有两页开的日报那么大。下面写着: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着长裙,坐在某幢高楼的水箱上。她的长发飘起,裙裾掩足,下巴朝远方微翘。数不清的楼房全都在她身后,显得很渺小。

巴音!

正文 绿水长流(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正文 绿水长流(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

我说:是。

其实不是。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他拿着一盒磁带。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

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

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我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

正文 绿水长流(3)

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涨。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正文 绿水长流(4)

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听得很舒服。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现阶段老说舒服。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精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说:为巧遇干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交换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我说:吃得很好。你呢?

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不约而同走向外边。在黄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许多游客在散步。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爽。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浪滚滚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呜,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我吃饱了。我穿着喜爱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无话可说。我珍视这分分秒秒。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

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地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正文 绿水长流(5)

兰惠心这名字考究。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

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据说出身高级干部家庭。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莹莹。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

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毒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可我还是爱她。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她们都喜欢他。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干干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

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

我说:罗工。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

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我赶快掉开眼睛。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写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都发表过了。

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我主持抢救。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泪来。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点害死人。你懂什么?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这时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男人!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我在机场的儿分钟里洞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正文 绿水长流(6)

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我说:没关系。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正文 绿水长流(7)

宋美龄是坐轿从莲花洞上庐山的。

某年夏天,南京太热。宋美龄喊了约摸一个星期的热之后,蒋介石决定陪夫人上庐山。那时候,南京机场叫明故宫机场。这两口子清晨从明故宫飞到九江对岸的一个临时机场。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在临时机场恭候元首及夫人。

两顶山轿早已等候在莲花洞。

这一天,宋美龄穿一条咖啡色短装西裤,露出膝盖以下玉腿。上面是件杏黄色丝绸衬衫。胸口别一支钻石别针。她的头发全梳到脑后,戴一顶宽边的美国的大草帽。她十分愉快,不停地潇洒地吹口哨。她显得是那么年轻漂亮。

蒋介石这天穿的还是日常的草绿色哗叽呢军服,不过头上戴了一顶具有避暑消闲意味的巴拿马草帽。他精神不振,不断打呵欠。

当时的国家元首蒋介石不断打着呵欠陪精神焕发的娇妻上山避暑,众人必以为元首与夫人情深意笃。

蒋介石为夫人安排的是轿子。一顶轿八个轿夫。宋美龄是何等女人?每日牛奶洗澡,一口流利的英语。那么,轿夫的选择也应该配得上夫人,轿夫一律阴丹士林中国式短裤褂,个个都是奉化人,抬轿上山如一阵轻风,一口气到了小天池。

蒋介石的庐山行邪就在牯岭街附近的河东路。这所西洋式别墅原是一个外国牧师的,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溪,风水极好,蒋介石这位迷信风水的元首要用重金买下,将门牌十二号改为十四号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为美庐作为送给宋美龄的礼物。

在我们看来,爱情在这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件礼物便是一座价值连城的花园别墅。说实在的,穷人有什么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吵不闹相依为命罢了。人与人出于人怕孤独的本性结伴过日子这决不叫爱情。

站在幽深的美庐前,仿佛看见绝代佳人宋美龄从林荫小路上款款而来。如果说她没有得到爱情那还有谁得到了爱情?

然而,真实生活给我的总是迷惑。

宋美龄上山没两天,蒋介石告诉她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夫人也要上山。聪慧的美龄深知美国对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宋美龄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为马歇尔夫人选了河西路十五号作为公馆,又根据自己在美国生活的经验,精心布置了一番。届时,又亲自到小天他迎接马歇尔夫人。不两天,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也在九江机场徐徐降落,宋美龄陪马歇尔夫人再次来到小天池。

马歇尔特使高兴极了,在小天池与自己夫人拥抱亲吻之后,还俯身吻了宋美龄的手背。马歇尔特使兴致勃发,要从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美国人民主自由惯了,哪里懂得我国的一国之母是不可以随便在街市上行走的。况且宋美龄的千金娇躯怎么受得了这种劳累?可是宋美龄答应了。她让马歇尔挽着手臂,从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窃笑,私下说了许多的难听话。

又过了几天,美国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递交国书。宋美龄又忙碌好一阵子。

某一日,宋美龄与马歇尔夫人在花园下棋。宋美龄不禁叹一声太累了。于是,两位夫人决定去游泳。

中午,在饭桌上。宋美龄说:我下午三点钟上励志社游泳。

蒋介石听罢一言不发。

大令,宋美龄说:你不赞成我去游泳?

蒋介石说:你这做法是不大妥当。

宋美龄悲从胸中起。她说:为什么?

蒋介石说:你为一国元首夫人,去一个公共游泳池游泳,在老百姓面前你穿什么?

宋美龄说:穿什么?她不由苦笑。难道穿整套衣服下水?

蒋介石说:所以说不妥当嘛。赤身露体像什么话?

宋美龄耸肩:在美国,女人穿游泳衣游泳这是很普通的事。

蒋介石说:这是在中国!

宋美龄半晌说不出话。一会儿,她挑起双眉: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

蒋介石神色尴尬。

可是——宋美龄冷静地拿出杀手锏,她说:我已经答应了马歇尔夫人。

抬出美国人又有什么?蒋介石如果能够轻易改变观点,那还是蒋介石?

下午三点。宋美龄出现在游泳池。她花衬衣白短裤,赤脚穿一双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她打扮得非常出色。身穿大红夏威夷衬衣的马歇尔夫人拎着大浴中和游泳衣兴致勃勃说:美龄,我们去换游泳衣。

宋美龄说:我不游了,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但我找了桃乐赛陪你游,我在池边看你们。

桃乐赛是宋子文的女儿,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

桃乐赛已经穿着游泳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泼地跑过来了。

马歇尔夫人和桃乐赛穿着游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欢笑着跳水。群众鼓掌。好些外国小伙子吹口哨喝彩。

宋美龄坐在游泳池边,脱下皮鞋,默默地将两脚浸入水池中。

在庐山另一幢别墅里,蒋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紧张地工作。工作人员们有如下一段对话。

一人说:哎哟,军事将领们一个个都召上山来,多麻烦。夫人怕热,在官邸装上冷气不就行了。

一人说:是因为夫人?你知道什么!南京正在进行和平谈判,元首能把将领们集合到南京?

又一人说:元首非常相信风水。当初他在庐山下令全面抗战,结果抗战胜利了。这次拟定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军事计划,举足轻重啊!当然要上庐山这个吉祥的地方。

显然,政治吞噬了爱情。

也许这些故事是后人的演绎误传。但是为什么没有误传成为及之类的动人故事呢?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神话中,在唱本里,在以往某个遥远的时代。

江青也上过庐山,文字记载留给我们的是她在参与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活动(当年的记载和说法)。

贺子珍也上过庐山。至今犹在耳边的是这位毛泽东的第二任妻子的凄凉的哭泣声。

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无疑是人中之龙。他们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丰富敏感许多倍。结果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呢?

毛泽东尤其诙谐。当他赶跑了蒋介石,做了新中国的领袖之后,他指着美庐二字哈哈大笑。他说:怎么叫了这个名字呢?美字一倒过来不就成为大王八吗?

一个大王八庐顿时扫尽了美庐的情爱成份,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嘲笑。

毛泽东和江青也住进了美庐。毛泽东将坐式马桶改为蹲式马桶。他习惯蹲着。江青则在房间里挂满窗帘铺满地毯,她喜欢安静,她的卧室和毛泽东的卧室不在一块儿。

现在美庐陈列着一只台灯,灯罩似乎曾是玫瑰红色,绸布灯罩上有流苏和镶边,十分地花哨俗气。讲解员说这是宋美龄用过的台灯。我一点也不信。实物最容易被历史误传,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正文 绿水长流(8)

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玩得好吗?

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

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

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

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

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

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

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正文 绿水长流(9)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正文 绿水长流(10)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正文 绿水长流(11)

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

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

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

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

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我偏爱针叶林。它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备,品貌双全。

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

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以吗?

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对不起。朋友。

黄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

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

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

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

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

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

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

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

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正文 白云苍狗谣(1)

星期四,政治学习,停止办公。许多年来全国许多正规单位都是这样,流行病研究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书记掌握。冬季李书记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党办张干事掌握。

星期四这一天早晨下雪了。所办的刘干事爱雪,早早便踩着雪上了班,在院子里扫雪。党办张干事不爱雪,所以尽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刘干事还是晚了一步。

“早啊。”刘干事说。

张干事说:“你才早呢。”张干事说话的神态口气完全像婆婆对不称心的媳妇那样又冷又酸又毒。刘干事扫雪把自己扫得两颊绯红,且还穿着裙子!张干事便没有插手所里的公共卫生。

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写上了“全天政治学习停止办公”,然后很尽职地将小黑板稳稳当当架在了所的大门口。来上班的人看见黑板都有几分兴奋,大声吩咐敲着碗去食堂吃早点的小单身们多买些馒头。小单身们则大大咧咧地说:“行啊。你们快生炉子去吧。”

上班电铃响过之后,全所大小六个科室就开始生炉子。五层楼的一栋办公楼,每层楼都在劈木柴、冒浓烟。全所失了火似的。

张干事就去找了汪所长。

“汪所长,他们都在生炉子。”

汪所长说:“是啊。武汉这么冷的天,不给我所装暖气,我要找卫生局去!”

张干事说:“这又是一个问题。我是说各科都生了炉子,都买了馒头,待会儿一定又是围着炉于吃烤馒头。”

汪所长笑了:“烤馒头可好吃哩。”

张干事和汪所长相处了三年,还是有很多时候闹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从外表上看,汪所长倒真不像个卫生系统的领导干部:鸭舌帽、乱鬓角、两颧枣红,一双迎风流泪的眨巴眼,满脸体力劳动者的粗大皱纹。

张干事没有随着汪所长笑,正色说:“我是说政治学习风气不好的问题。去年冬天就开始吃烤馒头,今年成了风。”

“哦。”汪所长立刻严峻了。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思想政治工作放松了会出漏子的!刘干事你别笑,你年轻经历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张干事信。只怪我业务上的事太多了!张干事你抽个时间去向李书记汇报汇报,我建议尽快开个支部会议,好好研究研究这个问题,防微杜渐。”

汪所长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想起今天局里还有个重要会议,连呼迟到了迟到了。刘干事赶紧拿起电话要了司机班。所谓司机班也就由两个司机组成。一辆流行病调查追踪车,一辆消毒防疫车。司机在电话里说今天政治学习不办公,刘干事说你少来这一套。汪所长接过电话训斥一句:“胡闹什么!”司机这才服了。

临下楼汪所长语重心长地对张干事说了一番话:“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头了。今天的学习你要抓好啊!”

张干事点了点头。张干事就是喜欢这种工作气氛。李书记曾提示过她,说汪所长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老耍滑头。张干事想的却不一样,让别人溜走吧,让她来抓工作,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股浓郁的烤馒头香味从一楼洋溢出来。一楼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余人,占了全所人数三分之一。历届领导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办公室里有一只极大的取暖炉,炉膛内至少塞了十块蜂窝煤,连炉壁都被烧红了。炉子上坐了一壶突突冒汽的开水,四周堆了一圈馒头,馒头二两一个,胖嘟嘟的七八个馒头被烤得吱吱作响,色泽焦黄。全科人以炉子为中心辐射状坐着,一边掰馒头吃一边轮流念报纸:一人只念一小节,念完即传给下一个人,如果这人只顾吃馒头忽略了接报纸,就要受罚。惩罚是给每个人茶杯续水和掏炉灰上煤。这么一来,室内气氛还是紧张而活泼的。

张干事在流病室门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有人看了看张干事,但没有人停止动作。

“我想提醒一声现在正进行的是政治学习。”张干事将手抄在裤口袋里说。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护士杨胖子。

杨胖子说:“我们在吃馒头,是为了坚持学习。我们胃疼,胃酸分泌过多,长期下基层工作造成的。”

张干事说:“胃疼该吃药。”

杨胖子说:“对极了。那我们这就去看病。我们是工伤,所里规定工伤可以随时去看病。”

张干事盯着杨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针见血捅穿她的那张刁皮。张干事这一生工作过五六个单位,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个把类似杨胖子的肥胖中年妇女,这类女人极端自私、泼皮刁蛮、爱出风头、死不怕丑。张干事到处和她们发生尖锐矛盾。

“站住!”张干事说:“工伤看病也得向科室负责人请假。”

“黄头,黄头。”杨胖子朝唯一坐得老远的组长叫嚷起来。

黄头放下做记录的钢笔,哆哆嗦嗦取眼镜戴眼镜忙个不停,他有三副眼镜随身携带,分管远近距离和放大。

“行了别闹。胃疼就用馒头中和一下。”黄头说。

有人乐得吹了一声滑稽的口哨。张干事应声转身,一排年轻人漠然望着她。张干事痛心疾首说:“你们都是大夫!知识分子!都受过高等教育!”

杨胖子说:“张干事,用不着您提醒,他们都不是弱智儿童。”

张干事越过众人头顶,说:“黄教授,您出来一下。”

黄头被张干事带到小雪纷飞的院子里。

“您是教授,是头头,怎么能支持吃烤馒头?”

黄头愁眉苦脸望着雪粒。骤然从温室出来,他有点冷,一冷就毛细血管收缩,面部苦黄苦黄,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张干事,请您别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这是之一。之二,胃疼不吃点东西难道真让他们去看病?”

“显然是假话,是借口。要是毛主席在世,人们敢这样?”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张干事被黄头的书呆子气弄得无可奈何。杨胖子却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后恣意点评张干事。“你们看她那张干巴苦黄的老脸!还是中共党员,还想当书记,本身形象完全是个饥民,整个体现出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不满。啧啧,好烦人嘛。”

张干事回党办时预感到所里会出问题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涣散,不出问题才怪。张干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痛苦地考虑:作为党员,副科级干部,她应该管,但她没有权。李书记有权却又有病。她的事业怎么总是如此坎坷呢?

正文 白云苍狗谣(2)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老王无视所门口的小黑板闯了进来。收发室老头“嗨嗨”两声没喝住,追在老王身后吆喝。

老王径直找到流病室。有人立刻告诉他:“今天不办公,政治学习。”

一群人懒懒裹着白大褂,歪在火炉边吃烤馒头的政治学习形式使炼钢工人老王非常气愤。

老王吼道:“你们不办公老子要你们办公!这是什么政治学习?学习吃烤馒头!谁是头头,出来!”

流病室全体人员都火了。冲上前纷纷质问老王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蛮不讲理?并且众志成城不让黄头暴露。黄头自以为堂堂一高级知识分子是不能忍辱偷生的,所以力排众人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换上近距离眼镜,仰视着老王,说:“我就是科室头头。你在我们这儿闹什么?”

“我闹了?”老王反问。老王一把捏住黄头胳膊把他拉到院子里,说:“老头,你听我告诉你一件事再下结论。”

流病室的人见自己的头儿被抢,一窝蜂拥到了院子里。楼上有的科室听到了动静。从走廊上往下探头。马路上的行人也都闻风而来。

原来老王的儿子在某幼儿园大班,那个班近期发生了两例急性黄疸型肝炎。流病室得到疫情报告后,立即派杨胖子、黄中燕两位护士去幼儿园给那个大班全体幼儿注射了胎盘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问题在于老王的儿子回家告诉父母:一个胖大夫只摸了摸他的屁股,没给他注射。经幼儿园保健医生检查证实:幼儿屁股上的确没针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调查,发现胖大夫从幼儿园出来后,离开了同事,偷偷赶到某小学为其儿子注射了那支球蛋白。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流病室人自知理亏,三三两两

往后缩。

黄头虽然年已半百,一辈子也颇有经历。但因为读书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还是遇事冲动,好认死理,转不通人情世故。这时他脖子伸直了,筋暴了老高,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杨胖子,说:“你干的好事!你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他本以为要查“胖大夫”是件极不容易的事。都是混工作多年的人了,一般单位出了漏子,领导首先是冷处理:同志你到办公室坐坐。喝杯茶吧。同志你慢慢谈。我们应该听取双方意见。我们应该调查研究。等等等等。老王是打定主意不进办公室坐的。可一见黄头老爸爸一样杵着额头训斥杨胖子,老王的气也就不由自主飞快地消退下来。

局势似乎变得对流病室有利,只要黄头再果断采取补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闹了。就在这时,张干事赶下楼了。

张干事在楼上党办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她装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大家都静一静,怎么回事啊?”张干事镇定自若地走进事变中心,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所党办老张,书记和所长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帮助你。”

不待老王说话,张干事已经转向了黄头,“黄教授,您血压高,别大激动了。来,扶你们黄头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黄头稀里糊涂就被几个年轻人架走了。

“小杨。”张干事用罕见的宽厚语气说:“你先回办公室吧,冷静地回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还没听你谈呢。”

杨胖子识趣地连连点头,飞快溜回办公室。

张干事这才面对老王,微笑着说:“站在院子里人多嘴杂解决不了问题,同志请到我们党办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声。熟悉的一套来了。老王抖了抖肩,斗志昂扬起来。老王“叭”地拨开张干事的手:“别和我玩这一手。你不知道么?去你的吧。你给我把那胖子交出来,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张干事脸上,片刻之后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现在仅仅听了你的一面之词,我们还必须调查证实。你是怎么知道小杨去学校了?如果你当时发现怎么不抓住她?还是有漏洞嘛。我们不想袒护职工,可也应该将情况弄个清楚不是?”

张干事这一席话突然提醒了在办公室内冷静冷静的杨胖子。这是一个圈套!对!杨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黄中燕跟了踪,而黄和这个姓王的是熟人,做了个圈套来所里出她丑。黄中燕就一张嘴脸生得好看一点,腰身苗条一点,可红颜薄命,业务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杨胖子脑子里飞速转了一轮,就猛力拍着桌子,指桑骂槐地骂了开来。身为三十多岁的武汉市妇女自然是极会骂人的了。

黄中燕根本不认识这个老王。她是跟踪了杨胖子,然后将事情秘密地汇报了汪所长。群众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向领导检举坏人坏事是正当行为,黄中燕丝毫不觉有愧。她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找来的。她觉得这是杨胖子恶有恶报。所以黄中燕一直悠悠然捧着杯子呷茶,观看着院子里的争吵。

当杨胖子骂得实在过分之后,黄中燕就决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个大幅度掀动肩膀的动作转过身,问:“喂,你骂谁呢?”

杨胖子说:“我骂谁谁知道。你伸出脑袋接砖头干嘛?难道你这么漂亮一个人还会做跟踪盯梢的下贱事?”

“不要脸!”黄中燕正义凛然地说:“正如毛主席所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今天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下贱!一个卫生工作者丧失了起码的良心和道德。岂止下贱!简直是犯罪!”

这当口老王终于挣脱张干事的羁绊冲进了办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黄中燕,老王在紧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杨胖子的下流话便不失时机地连珠而出。老王愤怒得飞起一脚踢翻了炉子。当炉子向杨胖子倒去时,杨胖子朝黄中燕掷出了茶杯。黄中燕尖利地惨叫一声,额角绽开一朵血花。烟雾腾腾笼罩了办公室,人人夺路而逃。

刘干事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其实没有外出,就坐在所办看报纸。星期四发生任何事,张干事都认为是归她管的。刘干事不是中共党员。她懒得多管闲事遭人恨。

最后听到一片异常的战争般的声响,刘干事才知道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这个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轰动了全市卫生系统。

正文 白云苍狗谣(3)

武汉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个个受不了。一到冬天,山东人李书记就哮喘病复发,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开,上任了五年就这样了五年,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

只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去年春节,临街的单位都华丽地装饰了门面。时代不同了,门面也是广告。汪所长就想在所门上挂四个带流苏的红绸子宫灯。可李书记不批,三百元钱以上的开销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说贴副对联就行了,由汪所长始创的单位汪所长不能挂灯笼,真叫人寒心哪!

再举个小小的例子,三年前党办缺个干事。汪所长至少推荐了一打合适人选。汪所长老武汉了,在卫生系统工作了二十年,难道他提的人还有错?李书记却要来一个张干事,一个成天冷着脸子的半老妇女,就因为她也是山东人,也是个部队老转。这是不是利用人事权搞任人唯亲,不搞任人唯贤呢?

例子太多了,数不胜数。无数次向上面反映,无数次石沉大海。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好下决心让所里的阴暗面曝光。当然,他没料到会造成流血事件。他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长一定要解决所里的根本问题。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们的口语里被简括成一个代号:“12·12事件”。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汪所长就向处里交上了书面检讨。主要检讨自己身为副书记对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业务工作上。由于汪所长事发当天不在场,他无法比较具体地进行检讨,只能从思想深处挖一挖。连日来,群众舆论是明确指责李书记的,星期四吃烤馒头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丑闻,群众都乐于谈它。卫生处倒是找所里好几个人谈了话,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汪所长决定找周处长再谈谈。

汪所长一般是不主动去碰周处长的。首先周处长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汪所长是个工人出身,汪所长感觉和周处长谈话谈不太拢。其次卫生系统众所周知李书记的靠山就是周。李书记文化大革命时是卫生处的支左军代表,与周是患难之交。况且卫生系统民间故事中有一段佳话:周妻曾与一军代表私奔山东,由李书记星夜追回。这话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还是一位颇有风韵的美妇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想必当年故事是无风不起浪了。

关键时刻无论心中多别扭你还是得找关键人物,汪所长在掀起处长办公室紫红色人造革门帘时这么下着决心。

汪所长说:“周处长。”

周处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看了汪所长一眼复又看文件,公事公办地启动嘴巴说:“来了。”

“来了周处长。”

“有事就说吧。”

因为周处长不吸烟,一切都显得突儿,汪所长将两只巴掌摩擦得沙沙响,呃呃了两声说不成句。

周处长说:“要抽烟就抽嘛。”

汪所长就点了烟。汪所长是精心准备过的,话一旦开了头,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畅了。这种汇报是有套数的:首先从宏观上狠劲检讨自己,再从微观上叙述自己对事故采取的正确措施,并夹叙夹议自己因为无权很难办事,最后指责一把手的失职,请求上级将一把手连同自己一块儿撤掉。

汪所长汇报时,周处长一直远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几枝横倒的树干。一般汪所长谈及李书记五年来冬季里哮喘住院就会情不自禁琐碎起来,举许多例子证明李书记的失职,同时再三再四申明自己并不是为私利、为争权。五十多岁的老科级干部,还能升级不成?是为党。为国家利益。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来,非两个小时不可。这一次汪所长却一反常态,一点不琐碎,请求将李书记和自己撤掉之后就闭紧了嘴巴。

周处长非常意外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问:“你完了?”

汪所长说:“完了周处长。”

周处长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说:“我想问个题外话:你爱好文学吗?”

“不爱,周处长。”

“看过几本小说?”

“一本没看过周处长。”

“我爱好文学,看过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小时候曾狂热地做过作家梦。”周处长笑了,“后来,作家没做成,修养倒有了一点,胸怀也有了一点,看问题也透彻了一点。”

“记住了周处长,三个一点。”

周处长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态好像李白饮酒。汪所长已经被周处长的儒雅风度压抑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说:“只希望,只希望处里尽快考虑群众的意见。”

”好了。”周处长说:“我们会考虑的。我们会调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较准确的意见。老汪啊,我说到文学,是劝你胸襟开阔宽厚一些。要允许老同志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辈子的同志寒心。我们都是过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证不生病的。你敢保证你不生病?”

“当然不敢周处长。”

“那就行了。”周处长看看表,说:“对不起,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小车应声而来,周处长挟着公文包钻进了车里,一溜烟不见了。

正文 白云苍狗谣(4)

处办季主任过来将汪所长请到一间小会议室,坐在金丝绒沙发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着扁扁的茶叶盒说:“汪所长,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叶。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会,根根都立起来,水上芭蕾似的。我们市这个茶场那真是个一点没污染的好茶场,如今是养在深闺,像这种毛尖今年才做了十来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时哪舍得喝,看给您一泡就半两,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丧的汪所长破颜笑了,说:“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还在一个玻璃器皿厂工会以工代干,是汪所长发现了他并调他到了卫生处。现在季主任已经和汪所长平级了。季主任这小伙子是个懂事的人,不论何时,见了汪所长总要设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长留在卫生处是想见见黎副处长。黎副处长是提拔过他的老领导。他们一个系统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来了黎副处长。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两真正的毛尖。

汪所长一见黎副处长就说:“黎处长你是不是也要开会办事去?你去!我在这儿坐等。”

黎副处长腆个罗汉肚呵呵笑。“老汪,你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现在到处是文山会海,我去干什么?办点实事为好。你谈吧,敞开谈。‘12·12事件,影响可不小哇!”

季主任说:“就是就是。汪所长您敞开谈。我先在办公室忙一会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别走。”黎副处长说:“你听听也有好处。”

汪所长很高兴,捧着茶咕噜咕噜喝了一气,抹抹嘴,就谈了。汪所长毕竟是几十年行政工作的过来人了,哪怕是对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级,谈话也还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谈所里形势是从国际国内谈起的,谈成绩是从别人谈起的,谈自己是从缺点谈起的。

这一谈就忘了形,午饭时间谈过了,食堂早关了窗口。汪所长提议去餐馆吃顿便饭。

黎副处长和季主任不约而同直摆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餐馆,都是党员。”

“便饭!”汪所长生气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党员就不吃便饭了?教条主义真是害死人!难怪现在群众对党风极有看法,怎么会没有呢?过去党的干部多豪爽多联系实际。想当年,黎处长,你和我们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加餐时还抢我碗里的大肥肉吃。现在工作谈完了,说去吃点便饭,就教条主义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照我说人家群众就是批评得对。该干就干,该吃就吃嘛。”

“嗬,老汪成理论家了。”黎处长说。

季主任说:“汪所长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处长。”

三人来到附近一家叫“菜无味”的私人小餐馆。老板是个极伶俐的年轻人,躬身含笑请他们进雅座。说:“一看你们派头至少是处级干部,雅座干净清静。”

三人相视而笑,进了雅座。

汪所长自作主张点了菜,说:“四菜一汤,吃廉政饭。”他点了一水煮肉片,一胡萝卜炖羊肉,一豆瓣鲫鱼,一沙锅裙边,汤是豆腐香菇汤。服务员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张笑眯眯甜脸,说怎么能不要个蔬菜呢?这套菜里缺乏维生素嘛。三个人就让小姐推荐蔬菜,小姐说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处长说:“贵了吧?”

汪所长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这人一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喝点酒。”

季主任说:“有个性有个性!汪所长就是有个性啦!”

于是,就吃喝了起来。黎、汪、季都是转战企事业单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数季年轻,三十八岁,也是二十三年工龄了。都吃过数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你去买台高倍显微镜,厂家都要留你吃顿饭,所以既然吃开了,也就吃得酣畅、地道,又点了一个葱烤兔肉,一个蒜酱拌鱿鱼作为下酒凉菜。觥筹交错间,说着一些现今风行酒桌上的劝酒词,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逢知己于杯少”等等,渐渐气氛就不同于会议室的严肃了。汪所长泪眼朦胧吐了酒后真言,“黎处长,我的老领导,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岁就参加了码改(码头改革),十九岁就入了党。我是个老革命哪!我又没犯错误,没作风问题,可一个科级就科了一辈子,连我介绍入党的郑尚友现在都当部长级干部了!不信?到北京问去。我的老领导,小老弟,我不是对党有怨气,没有。我是革命一块砖,是人民的勤务员。就是因为我文化低点,人正直了一点,就升不了官,我为此骄傲。”

汪所长的醉态和所有没文化的五十多岁老头的醉态一样很不雅观。“但是。我的老首长小老弟,我敢说他周处长也无奈于我。我对他错,正不压邪。这个所是我一瓦一砖衔起来的,是我奉献给党的最后事业,凭什么弄个李海山来当家?他李海山长期病休,不好好为党工作,我就是要赶走他。赶走!滚蛋!”

黎副处长听到这里对季主任说:“他醉了。他几十年就这个缺点难改,一醉了就乱说。其实有几次是准备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说:“我倒觉得他这种耿直性格难能可贵。”

季主任在马路上打了辆“的士”。送汪所长回了家。

不几日季主任和周处长谈工作时,季主任向周处长汇报了“菜无味”的事。如实汇报,只省略了汪所长对周处长的不敬之词。因为季主任很担心有人说他参加吃喝,他不愿被人暗算,周处长说:“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窝都可以。”

“当然是私人掏钱。”季主任说。

正文 白云苍狗谣(5)

李书记虎背熊腰,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好穿一身旧军装,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个彪形大汉形象。

自转业到地方工作,李书记就在内科病房使用了一个单间。他每年像候鸟一样飞到这儿过冬。刚满五十岁的李书记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他喜欢流行音乐,适应种种新潮流,脑瓜子里充满现代思想。

当初李书记来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长问他:“我给你一个单间,敢不敢住?”

“为啥不敢?”李书记说:“不就是级别不够吗?级别还不是人为的。”

李书记住了单间,并且像包房一样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见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说:“人家有铁哥们,会交朋友,该人家享受。”

耿院长就是愿意给李书记单间,文革支左时是李书记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并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们都误以为是周处长,老李这人才是条好汉。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李书记就赶回了所里。找当事人一一谈话,召开了各种紧急会议。用电话向局处领导作了口头检讨并汇报了情况。然后又召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对刘干事的表扬和对杨胖子的行政记大过处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疗,高速运转在所里,后来几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书记虽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松过所里工作?他有副处的级别,为何心甘情愿在科级岗位上呆着?他就是要干一番事业啊!转业之前,周处长说:“到我的流病所来吧。”李书记直言不讳地说:“有权吗?给我权我就来。”

李书记宁愿不要虚的处级位置,要权。没权他能干什么?他这辈子没学一门手艺,就是个职业党务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哪怕是个小小的政治家。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个有突出贡献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记着挂红绸宫灯的工会组织。

时间又过去几天,汪所长的行踪一点一点汇集到了病房,李书记终于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汪所长蓄意制造了“12·12事件”,旨在轰他下台。

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李书记似乎感到心脏都不舒服起来。

李书记正憨头憨脑坐在病床上生闷气。郑尔顺来了。

郑尔顺是所里消毒杀虫科的头头,和刘干事一块儿从卫生学校毕业的,人他妈的一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刘干事在学校就够红的了,分到流病所又发现对酚红试剂过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办,提了副科。郑尔顺本来就最不喜欢蚊虫之类,偏偏分他搞消杀。俗话说得不错:人比人,气死人。

好在郑尔顺天生了个八面玲珑的性格,讨得许多人的喜欢,活得也还劲头十足,不信运气不进他的家门。

“嗨,李书记。”郑尔顺毫无与领导的距离感,摸了个桔子吃起来。

“李书记,我今天有个新奉献,给你介绍一个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书记说:“什么根治?我不相信。”

“气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劝我练气功了。”

“不是劝你练。我才不劝你练。我从来不劝任何人。我是说请气功师给你发功治疗。”

郑尔顺拿出一张普通白纸条,让李书记在纸条上写下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婚否。李书记不愿意写。

“写吧,这是规矩,非本人写不可,否则我就替你写了。”郑尔顺扔了桔子皮,十分郑重地说:“这位气功大师现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后就从大西北遥遥发功,测出你全身的病症来。如果他回信病症说得不对,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说准,你还不赶紧五体投地,求他为你治病吗?”

这一番玄而乎之的话使李书记笑了。说:“现在真是无奇不有哇。”

郑尔顺咯噔双脚一顿,“行了。那位气功师是否与你投缘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书记。”

李书记心中忽隆一热,没有言语,拿过笔低下头一字一字在纸条上写上一行自我介绍,递给了郑尔顺,又打开桌头柜,抽出一盒巧克力,说:“小郑,我从来不吃这玩艺,带回家给你女儿吧。你女儿八岁了不是?”

郑尔顺说:“是。八岁。”

“美好的童年啊!”

“李书记,不管所里发生什么事,你可要坚持住啊!”

李书记多日来的一腔郁闷情绪一下子被郑尔顺勾了起来。一个人总有话要对人说。李书记朋友多,但个个身居要职,十分忙碌,根本没时间坐下来与李书记聊上一聊。老婆,一个随军的乡下妇女。儿女,新一代人,被现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郑。我只来了五年,大家对我可能了解不够透彻。我要是想发财,就转业回山东了,搞个合资企业养对虾。我要是想升官呢?只须对朋友吭一声,不说别的,提成正处是不难的。可我不想那样。你要问了: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点傻。长期呆在部队,人就是纯洁,不会搞拉山头那一套,就想干成点事出来。就看不惯乱花国家的钱,就要管一管、斗一斗。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性格,就这骨气。得罪了不少,交结朋友则更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人到处告我黑状,说我抓权不放。我承认这一点:我就是要权。我又不是为自己,我为党为国,要权要得坦荡。你用不好权就让我用,我用不好就让给贤者,就应该这样嘛。”

谈完话,李书记气顺多了。半夜醒来又有点后悔,郑尔顺毕竟是个普通职工,是不是对他说得太多了一点?

郑尔顺这个人怎么样?李书记靠在床头,将郑尔顺考虑了很久很久。

正文 白云苍狗谣(6)

星期四政治学习再也没有人敢公开吃烤馒头。

炉子还是照样生。不生炉子不行。从气候方面来说,武汉市是个倒霉透顶的城市。不南又不北,南北双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大概有关方面领导人一想到武汉是著名的火炉,就勾消了给它做双层窗户和装暖气管道的计划,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勾消了它优惠使用电扇、空调的计划。老百姓因此怨气很大。俗话说:众怒难犯。所以尽管生炉子占用了上班时间,各级领导也不好说不准生,张干事当然也不敢说。张干事听从李书记指示严格了政治学习的“三本”制度,即考勤本记录本心得体会本。还自出心裁搞了党史知识竞赛和星期四下午义务清洁大扫除。

李书记将张干事召到病房取消了义务劳动。说:“没必要搞形式主义,星期四就是让大家静下来读点书。”

“好。”张干事服从了之后又说:“我保留意见。”

李书记说:“你的性格真可贵。”

李书记让张干事吃柑子,张干事说不吃。李书记想出院之后一定换一个干事,张干事显而易见是想当书记,群众议论真是准确。看来领导干部用错人的确是最大的失误。

又一日,李书记召来了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呢裙丝袜外面是裘皮大衣,像一贵妇走进病房。李书记说:“小刘你这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刘干事红着脸笑了,她是那种和领导有距离感的人。

李书记端了盘桔子让刘干事吃,刘干事就拿了一个谨慎地剥着。

李书记说:“小刘,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

刘干事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这是全部理由?”

“当然,我还觉得党……觉得不参加党派为好。”

“糊涂!”

李书记说了一席发人深省的话批驳了当代流行在年轻人中间的糊涂观点,刘干事始终微笑着聆听,一瓣一瓣吃桔子。

“实际上,”李书记转了话题,“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那天你当机立断给老王赔礼道歉,又亲自带人到

他家打针,平息了那场风波,很出色。”

刘干事说已经表扬多次不必再表扬了。

“老王认识我们所的人吗?”

刘干事立刻敏感到这句问话的严重性了,她当然知道认识汪所长。在这一刹那,她借吃桔子的机会权衡了一番:不说,李书记就不信任她了,说了,汪所长就不信任她了。李书记后台势力强大,汪所长小手腕极多。罢了,凭个良心算了。

刘干事吐掉桔籽,说:“李书记,请允许我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好吗?我是真不知道,信不信由您。”

李书记笑了。说:“好好好。”

刘干事不愿成为是非之人。刘干事不愿本所将相不和。刘干事不愿倒向任何一边,她将保持独立的性格。

刘干事不能做到爱憎分明,李书记只好放弃对她的希望了。

杨胖子却猛剋了刘干事一顿。杨胖子把刘干事拽到药库里面的阴暗处,质问刘干事何以不告诉李书记实话?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书记谈话了?”

“你别管。现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闲事。”

“不。我愿意你当上所里的头,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职工的心愿,大家就看你顺眼,信任你心地宽厚。”

“好了。谢谢你;谢谢大家!”刘干事要走,杨胖子拦住了她。

杨胖子是所里一部分人的领袖。她是代表他们来找刘干事的。他们分析认为汪所长今冬一定会赶走李书记,而

他们既不拥戴李书记,更不拥戴汪所长独揽大权,就杨胖子个人来说,恨不能吃一口汪所长的肉。

“所里整天议论纷纷,你知道吗?李书记就热衷于独裁统治,从不搞点职工福利,该滚蛋。汪所长好歹修了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又这么大年纪,给他当个顾问之类什么呆在所里,但还必须有一个人当家,管实质性的种种事情,你是再合适不过了,又懂行又精明还没有整人的坏心,也知道人要讲究个吃穿。你就该博得李书记好感。”

刘干事说:“我不想当官!我就是我!凭本事,不想博谁好感!”

杨胖子大喝道:“怎么不清醒!你已经在仕途上了,你对试剂过敏,业务上的路堵死了!你已是副科级,难道混一辈子退休时还是个副科级,你的事业就是要当官,懂不懂?当官又不是丑事。看看这条仕途上,你比谁差?”

刘干事倒真有些让杨胖子说开窍了。真的?为什么她一直以不想当官为荣?是呀,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刘干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头思考起来。杨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一些仕途上要跟线,要靠人之类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几十载。

黄中燕是一直盯着杨胖子的。她装作工作的样子偷听了杨、刘的对话。她本想去告诉汪所长,但上了楼又退了回来。从全所民心来看,刘干事将来一定会提升的,而汪所长不出几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时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单位厕所里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误时间浪费水电,就和农民要将屎尿憋回家一个道理。在女厕所,黄中燕跟上了刘干事。

“刘干事,有句话我在心里藏了很久,总想对你说。”

“说吧。”

“我们所搞得这么糟,只有你出来才有希望。”

刘干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黄中燕,说:“得了吧。”但她心里实在熨帖。人听了好活没法不熨帖。

正文 白云苍狗谣(7)

处里对流病所领导干部调整的意见迟迟不下达。流病所忽地又发生了一件事。

说起来流病所也就是个五十余人的小单位。不过麻雀虽小,肝胆齐全。人没上一百,居然也是形形色色。这样,所里就有一个阮宣。姓阮的宣传员。所里有一项工作:创作预防各种流行病的宣传画。自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愿来。汪所长四处寻觅,调来了阮宣,是个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家。据称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办过画展,和所有天才一样,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阮宣四十岁左右,小个头,髦发披肩,爱穿黑色风衣,离了婚,带一个八岁女儿葎子住在所里。所的顶楼一端打通了两间办公室为一套,阮宣在里面作画和睡觉。

院宣有两点极为所里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工作,经常大自天睡觉或逛大街,狂妄地说他在等待创作灵感,灵感来了才能画画。二是经常有自称是学生的年轻姑娘来找他。这些背画夹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里唯一的楼梯上大摇大摆,完全是喧宾夺主。

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所领导对阮宣采取点措施,但阮宣的宣传画一直都画得很好。李书记本来是理解阮宣的,艺术家气质嘛。不过他决不能允许阮宣犯生活作风错误。汪所长一点看不惯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顾的。当然他再三声明如果谁要调走阮宣,他举双手赞成。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趁着所里这一段混乱,阮宣就留某女士过了几次夜。他以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着杨胖子和黄中燕,其实他的隐私早被人发现了,汇报给了汪所长。汪所长下令暂时不要惊动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热于一日了。所里有人认识某女士是区文化馆讲解员,有夫之妇。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个周六下午,当某女士来到阮宣室内之后,汪所长突然紧急将张。刘两干事带着,一车开到医院向李书记汇报来了。病房中开了碰头会,最后决定今晚捉奸。刘干事不同意这种做法,被三票否决了。李、汪、张在其漫长的革命工作生涯里,都有过处理同类问题的经验:不捉奸当事人决不会认错。刘干事说:“捉了当事人也不见得认错。况且捉不住怎么办?”

张干事反驳:“我们捉的是事实,他不认错群众认。捉不住就算领导晚上去看看他,给他敲个警钟。”

刘干事说:“我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李书记不客气地说:“我同意你离开。”李书记认为这是刘干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他。为了平和社会舆论,李书记是非常想做出一两件治理所里的政绩的。

在刘干事离开后,其余三人回到了所里,在党办等待夜晚降临。他们反复商议细节,气氛很像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

晚饭后,阮宣的女儿葎子出来玩耍。张干事在三楼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党办,汪所长就说给葎子用纸扎一列火车,葎子同意了。

李书记就和葎子唠嗑起来。关键的对话是这么一段:

“哟,葎子戴上红领巾了!真不错!”

“李伯伯,我们班还有二分之一同学没入队呢?

“那葎子太棒了。红领巾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懂,是红旗的一角。”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对!好孩子。那李伯伯问你问题可不许撒谎哟。”

“当然。”

李书记就问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内的情形,葎子尽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时葎子回答所有人的诱供都是一句话:“她们学画画。”

汪所长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厕所。回到党办正义愤填膺准备出发捉奸时,党办电话铃响了。是张干事眼疾手快抢起了话筒,生怕五楼能听见三楼铃声。张干事只“喂”了一声便脸色骤变,汪所长的老伴被车撞了,汪所长顿时遭了个晴空霹雳,目瞪口呆手脚发抖。汪所长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坚持完成所里工作,李书记劝走了他。张干事甚至含讥带讽地说:“问题解决得好会有您的功劳的。”

按计划等到一般人就寝时间,李书记张干事叫上门卫老头子,用公家的钥匙突然开门闯进了阮宣室内。某女士裸体躺在床上,而阮宣穿着衣服在画架前画画。捉奸失败。

张干事很快就说话了:“领导想看看你。”

“为什么不敲门?”阮宣冷静而凶狠地说:“滚出去!”

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当晚阮宣从葎子口中得知了李书记的诱供,便狂怒、大骂、喝酒,次日清早跑到医院,将李书记从热被窝中揪出一顿痛打。医护人员的劝解,人山人海的围观使阮宣兽性迸发,他在李书记夺门而逃时夹住了李的两个手指,并一点点用劲,以李书记手指骨折而告终。

阮宣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为救阮宣,在晚报发表文章《一个女模特儿的质问》,真名实姓质问李海山书记许多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讨论过的绘画艺术与道德问题。呼吁社会声援画家及其模特儿,谴责粗暴践踏艺术的封建传统偏见。社会果然一呼百应,读者纷纷投书报社乃至卫生局卫生处,表示对李书记这种领导的谴责。

流病所又一次以丑闻轰动社会。卫生处再也不能坐着不动了。

正文 白云苍狗谣(8)

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就是如此:盖子是捂不住的。阴暗面总会曝光的。李书记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党政领导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局里找处里谈。处里找所里谈。领导找群众谈。群众找领导谈。领导之间互相谈。想来卫生系统工作的人也来谈。其中李书记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黄头的谈话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寒风。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黄头根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国家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队:春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北京进军。”

黄头也笑起来。说:“很有可能。”

李书记说:“黄教授,我考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

“你是三中全会之后入党的吧?”

“是。可我?”

“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内行当家,让教授领导研究所,改革之风风行全国,难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

黄头振聋发聩了。

黄头一连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着妻儿找出了旧日影集。一张照片:一个百日小黄头在父母怀中。小娃娃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亲是缎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父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黄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身像:学生装,头发油光水滑中缝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与俄籍教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宠爱的高材生!

还有些照片,黄头只扫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在鄂西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高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五十岁给了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厅,黄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黄头在半夜叫醒妻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妻子证实一下。妻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你的资格是早该当所长了。”

黄头感激地握紧妻子的手。

妻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黄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黄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满腔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写了一份自荐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革方案中,黄头以所长身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时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在这个规划里,黄头将张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禁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黄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正文 白云苍狗谣(9)

张干事本来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她从卫生处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汪所长有可能兼任书记,说是市委组织部某领导为他说话。话是这么说的:老汪人不错嘛,群众都拥护他嘛。

这样,张干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了。

汪所长背着李书记,去冬给职工发了两斤全毛毛线、五斤带鱼、十斤色拉油;今冬已发一条毛巾被,洗发护发美发用品六种。除了已吃掉的鱼和油,张干事把其它东西一古脑送到了周处长办公桌上。

周处长说:“什么意思?”

“发的。”张干事说:“汪所长违纪发的。现在的群众就喜欢发物资的干部,这就是有人拥护汪所长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来吧。”

“不。我不要违纪的东西。”

周处长就让季主任来收走了。季主任说:“张干事,我们暂时保管一下。”因为张干事的丈夫是医药公司一位处长,卫生系统无人不认识他,所以大家对张干事也都比较客气。

张干事回答季主任却不太温和:“拿去当反面教材吧!”

周处长并不注意季主任和张干事的对话,如处无人之境一样凝神办公。

“周处长!”张干事叫了一声。

“有事吗?”周处长并不抬头。关于流病所的情况,黎副处长最近已找张干事了解过多次了。

“周处长!”张干事再叫一声,嘴唇都哆嗦了。

周处长这次抬起了头。

张干事笔直地坐着,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从周处长身后的护墙板上,她隐约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发和一张很瘦很皱的脸,这更使她悲愤难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处长都忙,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谈谈。我从来只谈工作,不谈自己。请允许我今天谈谈!”张干事咬住了唇,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流泪。山东人张干事说话声音是相当好听的,一口山东风味的普通话。单纯就声音来说,山东籍贯的周处长倒是很乐意听张干事说话。

周处长说:“你谈吧。”周处长又到窗前,望着外边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飘浮着许多黄叶。

“我今年五十一岁。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入党四十岁转业。在部队我有十年奔跑在跑道上。我是全军最优秀的长跑健将之一。可惜腰部受伤了。后十六年我搞机要。有人说女同志让她去学医吧,可师长说不,小张是个素质极高的女同志,适合机要工作。二十六年的部队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进。无数次上大学的机会,提升的机会我都让给了战友。因为我是我们师树的活雷锋。可是,转业之后,地方上竟无一单位认识到我的重要性。每调到一个单位,一旦发现了我的价值,发现了我的素质和才能,他们就排挤我压制我。”张干事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在部队,现在我少说也是个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干嘛要让?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就该拥有相当的荣誉。活到今天,我才悟出这个道理。所以,我认为,流病所如果缺书记,我是当之无愧的。只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这个包票。我有权力要求为党工作。这不是什么要官做。这是个什么芝麻官?科级。我早给自己授过衔了:上校。”张干事含泪笑了。“上校!”她说:“我一点不夸张。周处长,我就是要求给我适当的工作,没别的。”

周处长转过了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一定考虑你的要求。”

“谢谢!”张干事由衷感谢周处长对她的尊重和礼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谈谈所里其它的人事安排问题。周处长却还有个会议要赶去。

张干事心情舒畅地蹬着自行车回到了所里。今天终于把要说的活对处长说了。剩下的就该为上任书记做点准备工作:比如和群众改善一下关系?

刘干事在楼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惊地回头一看,一看就更吃惊:张干事。

张干事微笑着说:“刘干事这身衣服真漂亮。”

刘干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样,工作服。

张干事又找杨胖子,说想学习注射技术,想懂点行。杨胖子满口答应了。自从上次张干事在老王面前掩护了杨胖子之后,她们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杨胖子认为“其实人家张干事也就是瘦一点老一点,没多大不顺眼的。”

张干事和杨胖子弄来了三个大圆萝卜,她们把萝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钩上。杨胖子摆开了棉签、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伙,在萝卜上用红笔划出了屁股形状及注射方位,手把手教张干事干活。张干事这辈子就没握过针管,动作笨拙且滑稽,萝卜也被扎得一塌糊涂。所里一大帮人都来看热闹,欢声笑语震天响。张干事身边前所未有地围满了群众。

汪所长已经从电话里知道张干事在处里的所作所为,看着眼前这情形就更生气了。

“刘干事,下去管管,上班时间学什么打针!真是疯了!”

刘干事下了楼,没直接干预张干事,而是找了黄头。

“黄教授,我传达所长指示。他让您恢复科室正常工作。不要教人打针。”

黄头看了看流病室。对刘干事说:“她哪是在学打针,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刘干事说:“管她呢。只是现在不要学打针。”

黄头拍拍刘干事的肩,说:“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不简单啦,小刘。我很欣赏你。” 说着又去拍刘干事的肩,刘干事轻巧地躲闪开了。

黄头看人是很准的:刘干事可以当助手,张干事智商太低,只配包装蟑螂药。

黄头轰散了群众。批评了杨胖子,也批评了张干事。张干事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气对黄头说:“你这人呀。”

汪所长在三楼办公室居高临下俯视着全所六个科室,叹道:“真是林子深了什么鸟都有哇!”

正文 白云苍狗谣(10)

李书记正式调离流病所,汪所长被宣布为所长兼代书记。

一个“代”字使汪所长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就说明在他兼任书记的问题上有两派意见,并且两派势均力敌。汪所长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把事情人为复杂化。张干事和黄头的举动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吗?难道还值得考虑他们俩!

汪所长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怎么可能?流病所二十个职工联名写信推荐刘干事当所长,信直接寄给了卫生局、市委组织部、市长及市委书记。李书记一方面向纪委举报汪所长的各种违纪行为一方面向局和处力荐了五个书记或所长人选,五个人资历都不浅。李书记还表示只要流病所领导班子定了,来了新领导没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李书记看上去似乎有点利用住房紧张进行要挟,而事实上局处领导都理解并同情他,这次他是弱者。

幕后的情况还多着呢。

汪所长为取消头上的一个“代”字,又加紧了奔走。

汪所长找黎副处长五次,就有三次被郑尔顺搅了谈话。世上总有你急他不急的人,汪所长想。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屁股坐不住,嘴巴闲不住;专在领导中间串门,搜集一肚新闻,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

郑尔顺在给黎副处长介绍大西北的气功师。黎副处长恰好有一种难言的隐疾,所以对这种不必见面,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疗方法非常感兴趣。

汪所长了解黎副处长的病,只好让郑尔顺几分。让郑尔顺谈个够。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层次多。有一层急煎煎在研究领导班子人选,同时有一层在流行气功热。周处长该是一个不信邪,一心考虑工作的人吧?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孝子,著名的孝子。

听说郑尔顺认识一个大西北的神奇气功师,周处长主动找郑尔顺了。

郑尔顺坐在处长办公室,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误正事便说:“算了算了,周处长您不会信的,连他们都不信。”

周处长说:“小郑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处长为什么信呢?因为周处长本身也遇见了异人,周处长认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超乎常人的异人。

郑尔顺说:“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处长让秘书给郑尔顺泡了一杯茶,就说了:“我母亲是个农家女儿,身子单薄瘦小,据说婚前经常生病。可三十岁守寡之后就怪了,我父亲一入士,我母亲她就走上了社会,一个人养活一双公婆和我们兄弟三人。什么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码头干活时腰摔伤了,她患过肝炎、肺结核、胃病、贫血、浮肿,可都病过一段时间,不治自愈,又

出去干各种体力活。她七十岁时,我给她做了一次详细体检,居然一点毛病没有。现在八十多岁,一口白牙没掉一颗,还常要吃枯黄豆,看完连续剧《渴望》,可以一集不拉复述出来。还有,从来就不戴眼镜,自己穿针缝钮扣。怎么样?”

“太奇迹了”!郑尔顺以手击额,再次惊叹,“太奇迹了!”郑尔顺提出一个想法,说老太太会不会是皇族贵胄流落民间呢?

周处长大笑。

“真的。”郑尔顺说:“不开玩笑。只有真正的龙种才会有这种非凡的秉赋。”

周、郑正探讨着,汪所长找周处长来了。

郑尔顺给周处长介绍气功师是分好几次谈完的,汪所长就打断了三次。汪所长恼火郑尔顺不识时务,让周处长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周处长怎么可能不信。周处长八十多岁的老母最近中风偏瘫了。老太太坚决不肯住院治疗,反复说她的病会好的,会得到高手治疗的,但是决不是在医院治。周处长对母亲的话正百思不得其解,郑尔顺那儿出现了一个大西北的气功师。周处长琢磨母亲的暗示可能就应在这儿了。汪所长轻飘飘说让他不信就不信吗?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总有各人的凡俗之处,这是毫无办法的。

不过,郑尔顺带来的气功热并没影响处里的工作。汪所长该谈的话谈了。张干事的也谈了。黄头的也谈了。李书记推荐的人也一一来谈过了。连刘干事自己不主动,周处长也找她来处里谈了话。

会议也在开。反复研究、反复讨论,考虑各方面因素,尽管困难重重,决议还是一个一个出台了。

正文 白云苍狗谣(11)

第一个决议是关于李书记的。李书记调“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任副主任。副处级。住房退还流病所。

还有一个决议之外的消息:李书记将赴美国考察。

众人哗然。都说还是李书记靠山硬、朋友多,从正科级调到副处级,不提升的提升,又捞着了闲差又捞着了公费出国。群众看问题总是不讲原则专讲实惠的。议论得汪所长心里气鼓鼓的。汪所长自己的决议未下,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决议下达:汪所长免去所长职务,担任所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

张干事当场昏过去了。醒来就关进党办写了请调报告。黄头这个时刻又紧张又兴奋,工作又很积极,主动抓全面。其实处里找他谈话己十分明确地暗示过他,无奈黄头一时清醒不了。所里人已经在开玩笑调侃黄头,他一律都反话正听。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视在刘干事身上,刘干事再冷静也经不住众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层层焦灼。她不敢再穿太时髦的服装,不敢迟到早退一分钟。渐渐在用重新整理旧河山的感觉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

第三个决议是黎副处长到流病所来召集职工大会传达的:流病所所长是郑尔顺。

郑尔顺!

郑尔顺当场接过任命书,潇洒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会

场那真是叫做鸦雀无声。

在黎副处长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长和郑尔顺握了手。眼睛飞快地眨巴着,说了声: “祝贺你。”

黄头极度沮丧极度难为情地埋着脸,像一株惨遭暴风骤雨蹂躏的小草怎么也抬不起头。黄头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境遇:所里没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着刘干事。

刘干事镇定自若,但脸色变灰了。

散会之后,郑尔顺说:“刘干事,请你留下,我们两个办公室开个会。”

郑尔顺说话很恭谦,含着一种祈求谅解的微笑。刘干事回答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

“我不想开会。因为从现在起我就不是这个所里的职工了。”

郑尔顺没懂或者说不敢懂:“什么?”

刘干事说:“辞职了。不要这只饭碗了。”刘干事说出了这话后,仿佛如释重负,脸色恢复了平日的红润,神态也轻松自如了。

散会的人们又都纷纷跑了回来,聚集在刘干事和郑尔顺四周。郑尔顺在主席台上,刘干事在台下,两人一俯一仰脸对脸盯着。黎副处长和汪所长全都谱懂地望着这有人辞职的一瞬间。

杨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声:“刘干事你别开国际玩笑!”

没人答理杨胖子。谁都看得出刘干事不是开玩笑。

郑尔顺说:“小刘,你别意气用事。”

刘干事说:“我从不意气用事。”

“好吧。你暂时回家休息几天。”

“我不会再来。我现在就叫辆出租拉走我在所里的全部东西。”

郑尔顺跳下台,拦住刘干事,说:“小刘,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当个所长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郑尔顺,不完全是。”刘干事跨上台,说:“好,我索性对大家说个痛快,也算与大家同事一场,推心置腹告个别。”

刘干事一向沉着稳重、话语极少、谨慎做人,忽儿一下子变了个风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转睛望着她。

“郑尔顺是我的同学,我承认这个在学校就没我的表现好的家伙当了所长,我心里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鸦雀无声的一刻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个憎恶,一种很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从我进这个所工作以来,所里就没有平静过几天。十年里,所领导几次更替,每一次都复杂得不得了。其实呢,不论汪所长王所长,李书记孙书记,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都不能当头,就想尽办法抓对方短处。这样何年何月是个了结?我真是累了,我讨厌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钱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干嘛不轻松一次。彻底摆脱这里,到海南去工作。”

郑尔顺说:“你何必辞职,你可以办调动。”

刘干事说:“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无休无止的谈话。公章。等待。劝说。我一向就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就让我冲动一次,干一次痛痛快快不计后果的傻事吧!”

所里年轻人率先热烈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

刘干事受到鼓舞,举起拳头摇晃着说:“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的工作!”

人们捶起桌子当鼓敲。

刘干事果然就此离开了流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晚饭时候,黄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间搭在流病所围墙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里胡哨。老板娘本名金枝,绰号安娜,本来是个家庭妇女,靠丈夫在流病所当门卫的工资生活,三年前其夫因强奸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来开了这个店。快五十岁的女人还涂脂抹粉,疯疯颠颠作少女状,便引来了附近一班浪荡青年。是年轻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里人混得极熟,黄头却是从来不理睬她的。黄头也从来不吃餐馆,这一天下班没回家,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诱的。

黄头喝了几盅之后就让安娜替他搬到门外吃。黄头点了一桌的菜,其实也就是炒肉丝炒肉片炒鸡蛋之类最普通的菜。黄头不懂吃,自以为就豪阔得很了,面对大马路,吆三喝四做给行人们看。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之后,黄头就拍桌大骂起来。从流病所骂到中国,从中国骂到全人类。

“他妈的谁尊重科学了?谁尊重知识分子了?那好,我就看着你们垮掉吧!你们那素质之低低到什么程度了!武汉市大街上的大幅标语:中山大道全线不准自行车带学龄前儿童。这是什么话?学龄后儿童就能带了?成人就能带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园门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儿童公园开放。又狗屁不通!应该是儿童地下公园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这个国家完了。我心疼哪!你们看看人口,捡破烂的一生就是几个,智商高的只生一个,将来还不是个白痴的世界?森林乱砍乱伐。水土流失严重。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个体户,教授不如卖豆腐。”

有人说:“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说:“他是教授。”

于是配钥匙的、补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来。安娜骂了一句下流话,说: “老娘说的真话,正经八百的教授。”

正文 白云苍狗谣(12)

黄头后来很后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毕竟是个副教授。他想国家要是不重视他完全可以不评他职称。慢慢黄头就叫惯郑所长了。

春暖花开时节,李书记飞往美国考察。几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书记每道手续都合理合法。

汪所长住院了。耿院长对他很一般。汪所长住八张床的大病房。

张干事调到医药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楼居住,女人们往那儿找他,办公楼就干净了清静了。

郑尔顺过去学习成绩不好是事实,管理流病所成绩却不坏。他很希望刘干事回来看看,刘干事使他认识到如今中国的女人真还有点骨气。

中国人谁不想把自己的国家弄好?真是的!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1)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 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 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 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 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 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无边的苍凉。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子、挂毯、坐垫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着西藏佛教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我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票,买下了这条世上绝无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两年青春织就的具有护身符含义的披肩。姑娘永远在这高原上,而我将带着她纺织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结果大家都嘲笑我。兰叶说:你真敢在外面用? 我说:当然。

李晓非和吴双自然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牟林森到底是搞美术的,对披肩倒能接受,却对我花掉一百元钱表示不以为然。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就烦小姑娘装贵夫人模样,居高临下,慷慨解囊,你呀还不够那个份呢。

牟林森又给了我一张百元钞票,规定我只能买吃食不能再买装饰物。

我的分辨屡次被他们打断。我也说不出在高原上面对那姑娘时的内心感受。我只得跟他们发急,嚷道:“我喜欢我喜欢你们少管闲事好不好!

从此,我就顽强地使用这条披肩。兰叶经常冲我吃吃傻笑。她知道什么呀!

下午,我从昏沉的午睡中挣扎着坐起来,揉半天眼睛, 然后轻轻摇摆着低烧之中欲醉欲仙的身体,靠在窗前远眺晶莹的蓝天和布达拉宫。我裹着我那条有争议的披肩,从 披肩里探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瘦脸的颧骨那儿是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发紫,耳垂上戴着从帧廓街买来的藏式银 饰,银饰上镶满了蓝绿蓝绿的松耳石。我像个女巫,每天下午定时出现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发青春的岁月。

我不再喜欢饭店里的工作,穿件不属于自己的旗袍,站在餐厅门口对每一个打饱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么人,哪里配接受一个纯洁女孩的微笑!我说我喜欢艺术,喜欢画画,凡听到的人都觉得十分可笑。父母已与我如隔鸿沟。他们连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他们可真是老了。我没有仗可打,我没有知青可当,我没有大学可读,我没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苍白的历史阶段之中。

我住的饭店紧挨着一个体育场。每天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马术队来训练。他们来了之后我就看他们。我天天看。在窗口,一动不动。以致于他们也习惯了我。有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骑术非常棒,当他策马从远处本来时,他总是要看我几眼。我喜欢看小伙子们骑马,我羡慕他们。在羡慕的情绪中我心里头常常泛起那莫名的无边的苍凉。

我在等他们。牟林森去了阿里,吴双去了藏北的那曲李晓非和兰叶仍然留在日喀则,而我在拉萨。独自在拉萨。

进藏前大家说好了一块儿行动的,结果大家一块儿走到日喀则就分裂了。三个男人,谁都认为自己选中的地方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面红耳赤,你他妈我他妈地向别人表现自己的个性,谁都不买谁的帐。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2)

我说: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三个男人根本不睬我,兰叶则像个知识分子那样沉稳地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

我说:是吗?

接着我咯咯地冷笑。笑得兰叶的脸发涨起来。

兰叶是个安徽小女子,本来在地方剧团唱黄梅戏,有一日遇上到安徽漫游的吴双,便跟着吴双进京闯世界了。兰叶水蛇腰,狐狸脸,天生一幅俏模样。她是挽着吴双的胳臂进藏的,现在却已经投入了李晓非的怀抱。而李晓非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几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饭店里。可没料到他一见到兰叶眼睛就再也移不开。

李晓非公然说: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为什么不能享受呢?

李晓非在舞厅的音乐声中霸气十足地朝兰叶伸出了手,兰叶迟疑了片刻,毅然离开吴双,飘然奔向李晓非。一曲终了,李晓非与兰叶勾肩搭臂偎在一块。兰叶到吴双身边取她的小包,吴双—直幽幽地盯着她,兰叶笑笑对吴双说:对不起。

吴双只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一刻里悲愤之极。不等李晓非对我说什么,我 就决定要抢先抛弃他。我走到牟林森面前,牟林森拍拍他的膝盖头,我便顺从地坐在了上面。我知道牟林森喜欢我。 但我更知道他喜欢过很多女孩,没有人能长久地占居他的心。他是个现代派画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种种的名人派 头,经常给女孩子们苦头吃。我在很长时间里坚持着与他的距离,可在这个我记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里,突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着我,默契地揽我入怀。吴双喝了一声彩,击案叫道:好!

李晓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见影的报复弄愣了,也许他并没有打算与兰叶建立长久的关系,兰叶在一旁捅了捅李晓非的腋窝,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让热泪流进了他的后背。咱们这算什么事呀?我们所有的电影里连一个男女接吻的镜头都没有,现在才过去十四年,我们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个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样了。人与人的关系如此随便和赤裸裸,真没多大意思。但我只能这么做。我才不能让李晓非生生地欺负人。

我病了。我认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我亵渎了神灵,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说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个朋友带我们去看天葬,在墨竹工卡的结布岗天葬台,当第一只显然是领袖的兀鹰拍打着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一口啄食了大块尸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并说:恶心!兀鹰应声扭头,死死盯视着我,它那高贵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从这一刻起,细细的寒颤就已经从我心里头升起,我不敢再出声。

上百只鹰鹫扑落到地面,大吃尸体的内脏和肌肉。不一会儿,石板上只剩下骨头了。天葬师将骨头砸碎,用糍耙和着碎骨捏成团,用团子蘸干净地上的血水,然后让鹰鹫们一团一团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点的碎屑都不剩。吃完之后,鹰鹫拍打着它们硕大的翅膀,盘旋升空,一直飞向那蓝如火焰的苍穹。天葬师和死者家属都很高兴,因为今天鹰来得多,吃得干净。一具尸体果然在这短短的功夫里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面上除了头骨之外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缭绕。桑是一种烟的名称,用柏树枝松叶架成一个香堆,点燃之后压上糌耙,这叫烧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烟里,天葬师拿走了头骨。他将用头骨当做砖,为天葬台垒一堵墙,好让人靠着休息。一切是这么自然和坦荡,使我对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时候,相信什么是一刹那的觉悟。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轮回的一个环节。无数的人在出生,无数的人在死去,无数的人在重复前人的故事,谁也不会逃脱这个循环。从这个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个一个地轮回又是什么?那么那些鹰鹫当然是神鹰了。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们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来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当天夜里开始发烧并且夜夜盗汗。在盗汗之后我总会被自己冰凉的睡衣凉醒。在初醒的蒙胧时刻里,我准能闻到桑奇特的香味,于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我建议我们买条哈达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乐。牟林森朝我发脾气,让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两天抗菌素之后反而高烧咳嗽起来。

怎么说才能够让思维受到经验限制的人们相信目前还不能被证实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电,如果这时候我指着天空的闪电说其实它可以被当作电灯为我们照明,我想我的话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说:得了,你知道什么呀!

我躺在医院并不洁白的病床上发着高烧,咳嗽得像只罗锅。医生说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烧咳嗽是个可怕的病。吴双说:那怎么办呢?

牟林森说:多留点钱。

吴双说:不留人照顾吗?

牟林森看都没看我,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要发烧和咳嗽许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只有一个,并且正在时时刻刻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朴和神秘。

我说: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只有一个。

牟林森,我这情热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调侃的语气没心没肺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闭上了眼睛。

吴双说:康珠,你别介意,他这人喜欢开玩笑。你是 开玩笑,对吧牟林森?

牟林森说:开什么玩笑。

牟林森说:我们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吴双体格瘦削,脸呈菜色又刚刚被兰叶抛弃,正是对自己男子汉气魄信心不足的时候,他脚一跺,说:好吧,我走了。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3)

吴双要去那曲,据说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吴双指望在那儿遇上一场大漠的飓风和冰雹。指望离太阳更近好让紫外线晒黑他苍白的脸。

吴双曾经是校园诗人.尽管当前诗已死去,但他心中多少还残留着对女性的温爱。他临走摸了摸我滚烫的额,说:真对不起!

我说:没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挡开了,对他我也说:没事。

后来正是没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里和那曲都是那么的遥远和偏僻。而李晓非和兰叶在日喀则完全陷入热恋之中,他们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我独自—人在拉萨。我什么也不用干,终日闲逛,除了低烧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点也不想念什么人。

我独自在拉萨。虽然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诉说痛苦就会惹人笑话,但只有我知道我们有痛苦.我们经历平淡,吃喝不愁但真的我们有痛苦。在拉萨的日子是我开始有想法的人生时刻,我想我该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着阳光到拉萨河边散步。八月份的拉萨是夏季,但一早—晚还是凉意如水。我裹着我独特的披肩,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在拉萨河边走走停停,汉人都疑惑地看我一眼。拉萨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样宽阔,可以将人的心看得静静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马术队训练。黄昏后我从饭店里悠出来,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游客都稀少了许多,大昭寺这才恢复了它作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样。我恍恍惚忽,举止迟钝地漫步街头,遇上玛尼堆就垒上一颗石头子,遇上转经就逐个地转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糍粑。我在为自己的病体祈求神灵,也在为自己愚钝的头脑祈求神灵。

我常常累得走不动路。走不动了我就坐在广场上看满街乱跑的藏狗。看—种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看大昭寺门前被等身长头的人们磨成了镜面的大青石。大青石叫我感动。难道信佛的人来此叩等身长头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现代文明的人吗?不是,人们信什么做什么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渐渐在懂事。我决不会傻兮兮笑这个笑那个了。

我还喜欢看唐嘎。庸嘎类似我们汉族的丝织画。我们的丝织小品多出自苏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唐嘎的主题内容是宗教,艳丽夺目的色彩,繁复茂密的花纹将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云霞环绕在佛像四周。每一尊佛像都是慈祥无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贩们将唐嘎挂满了大昭寺的围墙。使每一个行人和游客老远老远就能看到灿烂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上长久地注视佛的笑容,温和宽容之感就会流水一般从我身心淌过。

我还喜欢看穿着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妇女当街小便。她们蹲得像一种舞蹈姿式,宽大的袍子体面地遮住了一切,只是有一线水流从她们的袍子底下蚓行出来,她们并不躲闪大街上人们的目光,她们与你对视的时候,你会发现她们的眼神无所谓和安详得像白痴或者天使。这是主公翁的姿态和眼神,城市是你们认定的,那是你们的事,在她们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场。多棒!

我百看不厌的还有威风凛凛的康巴汉。西藏有句老话,说是“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西藏是非常著名的。他们是男性之中的优良品种。他们个高,肩宽,腰瘦,腿长,胸膛挺直,头颅昂扬,他们的面部轮廓如刀砍斧削,肤色黧黑并且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康巴汉的服饰格外漂亮,他们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他们的步伐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一天,一个进藏旅游的汉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块儿休息,她看着康巴汉激动地说:我爱他们!我真想嫁给他们,你呢?

我开怀大笑。我回答她说:我拿不准,因为据说他们从不洗脚。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4)

在我长大的二十多年里,老是被人教导着。父母、老师和电视电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说这是丑的那是美的,这是甜的那是苦的,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的。可在我遇到的实际问题中,许多标准并不准确。我厌烦了别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想自己亲眼看。我将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睁大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通过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会拿准我该怎么去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从此我将不再怨天尤人。

敲门声。

我转过脸,看着房门。在低烧的昏沉中我拿不准是否我的房门被敲响。我在拉萨没有一个熟人。我的伙伴们都呆在他们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门十天来无人敲响。

敲门声又响起,是我的门。

我站在窗边没动,说:请进。

骑手加木措就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马术队那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我们已经有十天的默然对视的经历。

加木措显然有康巴汉的血统,但他穿的是汉族的运动衫。他手里拎根马鞭,热气腾腾,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门口说:你好! 我叫加木措。

我说:你好! 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等着他说话。我没有离开我倚靠的窗台。我头重脚轻,体内在细细地寒颤。我紧了紧披肩,眼皮发涩地望着加木措。

加木措犹豫了一下,行了个藏式的弯腰礼说:对不起打扰了。扎西得勒!

“扎西得勒”是祝福与问候的意思。

加木措说完就要给我带上房门。

我说:加木措,有什么事请说好吗?

加木措说:没什么正经事。加木措的一口汉语非常流利。

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身体不适,高原反应吗?

我说:恐怕不是高原反应。

加木措说:生病了?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 我送你上医院去!

加木措说着就要行动,我赶紧告诉他不用上医院,我有药。这病医院治不好,我想这是亵续了神灵的缘故。

你真这么想?加木措惊喜地反复问我:你真这么想?你也信佛?

我说:我现在还没信佛,但我真这么想。

加木措说: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说:怎么治?

加木措说: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来。

加木措说:要真心诚意地祈求。佛会照料你的。明天我带你去拜佛。

我说:好吧。我说:加木措,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加木措说: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说给你听的条件是不让你做。

我说:为什么?

加木措说:因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头—热。我顿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牟林森们。我的泪无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脸颊。原来加木措在和他的队友们打赌。他们说如果加木措能到饭店来带我到训练场,加木措就赢了,反之,他们就赢了。赌注是啤酒。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闹剧。冲着加木措对我的关心,我很愿意给加木措这个面子,但加木措不让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训练场去。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指出一个人应该说话算话,我既答应他不去就应该不去。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5)

加木措说:你保证?

我说:好,我保证。

我没想到马术队的年轻人会如此看重他们的胜利。他们冲着加木措欢呼,吹口哨。加木措输给每个人的啤酒不是我以为的一瓶两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来啤酒送给他的队友,他的队友冲着他砰砰地打开啤酒,仰着脖子牛饮,有几个顽皮的骑手还朝我扬了扬酒瓶以示致意。

我乐了。我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么必要在这种关键时刻信守那可笑的诺言呢。我离开了窗口。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涂了口红,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后—溜烟下了楼。

我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一匹枣红马仰脖嘶鸣,骑手们却都哑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止了喝酒。我对他们弯了弯腰,说:扎西得勒。

他们慌忙还礼,有的说“扎西得勒&quot;, 有的说“你好&quot;, 一片混乱。

我穿过他们中间走近加木措。加木措惊喜又自豪地迎接着我,我仰起脸对加木措说:能教我骑马吗?

加木措大吼一声:哈!

加木措一下子举起我,将我放在他的黄褐色马背上。他挽着缰绳,胳膊一挥说:拿酒来!

训练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骑手们输得喜笑颜开。一箱箱啤酒搬来了,垒在加木措身边,几乎每个骑手都要羡慕地给加木措一拳。啤酒赢来之后,加木措说:来呀,我请大家喝酒!

骑手们说:康珠呢?

我说:我当然也请你们喝酒。

骑手们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将我从马上扶下来。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骑手们逐一敬酒。他们都是藏族人,个个都是酒中豪杰。他们喝罢之后立刻反过来敬我的酒。他们擎酒瓶至眉际.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喝,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举着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气地唱歌,这是多么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开酒量喝起来。骑手们跳起了“锅庄”,边跳边唱边喝,我也深受感染,挥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欢跳迪斯科也跳贴面舞,讨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谊舞,现在我发现了能使我热爱和陶醉的舞蹈:锅庄。为了高兴,为了友情,我们蹦蹦跳跳,我们不用灯光,场地,服饰和音响,我们有天然的节奏和天然的歌喉,对于汉族人来说,跳舞似乎总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带表演性质的事情。在这里,跳舞不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低烧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跄,加木措一直紧紧地围绕着我,生怕我出什么意外。

我什么意外也没出。

最后,加木措怀着胜利者的豪情教我骑马。我有生以来没骑过真正的马。看人家骑马是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舒服,尽管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磴磨了个窟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来。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汉。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油。

我说:开玩笑吧? 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呢。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我说:怎么啦?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6)

我学道:我叫康珠。

我是汉人。

我是汉人。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我简直目瞪口呆。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下去,叩个头,如此周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个两个五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呢。

我说:加木措!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长头,这不成!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你看那些藏民们,他们为了在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说好听的话就成吗?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旨降临吗?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我只好说:好吧。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不见我。我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已经关上,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他可以找到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种人是无法被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的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且还会受他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7)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酥油茶。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么气。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不舒服还不能脱?

我笑。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沙发里看书,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所在。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我说:哈罗。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情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们强,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没找到鞋。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队友们呼啸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加木措!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情了。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措,别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 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性别年龄为优势,以见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8)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床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情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涕泪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情之花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别的男朋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我从床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双,吴双。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狼疮。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通。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9)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我说:把烟给我。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们不。

正文 让梦穿越你的心(10)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看吗?

开始我说好看,后来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我说:求你别烦我行不行?

兰时咬着红唇轻浅地一笑:就这么苦恼?

兰叶说:其实牟林森比李晓非男子汉多了,又有名气又有钱。再说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将来谁跟谁还不一定呢。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

兰叶说:那就是为加木措了。为加木措就更用不着痛苦。康巴汉是挺漂亮的,可据说他们打老婆,吃糍粑,喝奶茶,住帐篷,长虱子,从不洗头洗澡,咱们汉人可受不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兰叶,但没有制止住她,她接着说:是不是还没钻那康巴汉的帐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并且一定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里,招手让兰叶靠近。待兰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后,我一口水全朝她喷了过去,她狼狈逃窜,妖媚的脸和性感的睡衣全湿了。

当牟林森、吴双、李晓非跑进我们房间的时候,兰叶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点半钟在拉萨还属于夜晚,太阳得在九点以后馒慢升起。牟林森不断砰砰敲门催促我。兰叶昨晚又回到了李晓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晓非怀里,坐在饭店台阶上,接受李晓非窃窃私语的抚慰。

六点半出发八点之前准可以到达贡嘎机场,时间够充裕的。但牟林森吴双连连叫喊我们赶快上车。他们都显得归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看重时间和诺言。昨夜的一番闹腾,兰叶会更加明确地让他们明白我是因为什么而不满。显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把加木措当回事。牟林森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看待加木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庙草原蓝天一样.我们是游客,付了钱,看个风景看个稀罕,看完了就该走了。他,他们怎么如此地没心没肺呵!

我从窗口看见他们都上了车,我回到床上躺着不动。

吴双再次上楼叫我,我装睡不理他。吴双急得直搓手,说:康珠,你起来,我为我们几个人作个自我批评成不成!我们是太不够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进来,说:吴双你还跟她磨蹭什么!

牟林森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拉带拖地下了楼,塞进吉普车,还装模作样地理直气壮,说:女人真他妈无知胆儿大,连赶飞机这事还敢含糊。

赶飞机哪儿有牟林森他们弄得那么玄乎?一路上我们非常顺利,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还不到,贡嘎机场就到了。我们钻出车门,天边才泛出浅亮的青色。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正文 让心梦穿越你的心(11)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争,好像他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吗!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 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路,经过春秋寒暑,然后呢?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登机牌了。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牟林森说:我操!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骑马穿越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奔机场。我跳跃起来,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我的腰,“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次马的。

我没话可说。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血液被颠缀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现实的梦幻呵!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草原使劲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点,热烈鼓掌。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勒!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边一个架着我。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留在西藏。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敢承诺的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那是加木措!

骑手加木措呵!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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