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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


第一部 1-5

1

闪烁的星星发出的寒光虽然还明亮耀眼,但此时东方的天空已逐渐变亮,树林也开始慢慢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突然,一股强劲的晨风从树梢上掠过,森林立即活跃起来,响起一片喧嚣声。百年古松发出了低沉的哗哗声,此起彼伏,接着树枝颤抖起来,干霜便在轻轻的沙沙声中从这些树枝上掉下来。

突如其来的风,骤然间又平息下来。树林又冻得麻木起来,僵直不动。不久,黎明前的森林里响起了各种声响:旁边林中空地上狼群所发出的凄切的嚎叫声,狐狸那有节制的争吵声,刚醒过来的啄木鸟那信心不足的啄木声。森林里一片寂静,所以这啄木声听起来悦耳动人,好像啄的不是木质树干,而是在演奏木质空心的小提琴。

松树梢上的针叶丛厚厚实实的,风又在这些针叶丛上强劲地喧闹了一阵。天色渐渐地变亮堂了,于是最后的一批星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天空整个地连成了一片,不再稀稀疏疏;森林也最终抖落了它身上残留的黑暗,威严地耸立着,浑身翠绿。松树梢是卷曲的,起初它和云杉的尖顶一起渐渐地变成紫红色,尔后又开始闪烁起光亮来,由此可以想见:此刻已是旭日东升,而且这一天一定会是晴朗无云又天寒地冻的。

天色大亮,狼群躲到森林里去了,准备消化它们在夜里捕食的猎物;狐狸匆匆忙忙地离开林中空地,在雪地上留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这脚印像花边似的奇特。古老的森林开始闹腾起来,这些声音响得很有节奏感,连绵不断;这声响听起来是惊慌、忧郁的,像微波似地久久滚动着,特别单调,只有鸟儿的吱喳声、啄木鸟嘟嘟的啄木声、黄色山雀在树枝间飞来窜去时发出的一片欢快的啾啾声、樫鸟非常枯燥的嘎嘎声,才使森林的喧闹声丰富多彩起来。

赤杨树丛里,一只喜鹊正在树枝上蹭干净它那黑乎乎的尖嘴。突然,它转过头来,歪斜着身于,凝神警觉起来,接着又蹲下身于,做出立即准备飞走的样子。树枝响起了一片咯吱声,这声响令人惊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东西高大壮实,当时它还没有弄清楚道路,便想穿过森林。灌木丛中响起了一连串折断树枝的劈啪声,于是小松树的树梢上覆盖着的冻雪就渐渐地往下落。那只喜鹊张开了像箭一般的羽毛,尖叫一声,径直飞走了。

从覆盖着一层晨霜的针叶丛里探出了一张褐色的长脸,头上长着一对带许多枝醚的又角。它瞧着这一片林中空地,眼光惊恐。麋鹿的鼻子痉挛地抽动着,不断呼出非常焦虑的热气。

这只老麋鹿站在林中的空地上,犹如一尊雕塑。它只在背上长有一束束乱蓬蓬的毛发,它们在不停地神经质地颤动着。它的耳朵非常灵敏,能够捕捉到各种声响,连小蠹虫蛀枯树的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在这片森林里,它这两只听力如此灵敏的耳朵,除了鸟儿的唧唧叫声,啄木鸟的啄木声和松树梢上那节奏单一的和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出来了。

它的听觉是减弱了,但是嗅觉却在警告有危险。雪融化了,发出新鲜的芳香味,但这香味中掺杂有许多难闻的气味,它们刺鼻、令人难受,这些味儿对这片茂密的森林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这只野兽的一双黑眼睛是忧伤的,它在那耀眼的鱼状似的冻雪上发现了一群黑色的人影,于是就浑身紧张,僵直下动了,做好跃身跳进森林的准备。但是,这些人影一动也不动,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地躺在雪地上,有的人还彼此重叠着。他们人虽多,但谁也不动弹一下,没有任何人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附近的雪堆里高高地立着许多奇怪的东西,它们散发出让人恐怖的强烈刺鼻的气味。

这只麋鹿停立在森林的边上,它吓得目瞪口呆,弄不清楚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了——他们寂静无声,毫不动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一点威胁。

空中传来一阵响声,引起了这头野兽的注意。它浑身发抖,背上的皮哆嗦着,后腿蜷得更紧了。

但是,这阵响声还不算吓人,它好像是在开始变绿的白桦树叶丛中的一些5月的金龟子飞转时所发出的嗡嗡低音。这低沉的声音里不时伴随着一些哒哒的声响,简短而又独特,似乎是沼泽地里的长脚秧鸡在天快黑时所发出的啼叫声,断断续续的。

原来它们是一些金龟子,在天寒地冻的蓝天下手舞足蹈,它们的翅翼闪闪发光。长脚秧鸡立在高处,不断地啼叫着。有一只金龟子,它的翅翼还没有收好就俯冲下来,而其余的在蓝天下跳着、舞着。麋鹿把紧张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在林中空地上舔着冻雪,眼睛斜视着天空。忽然间,又有一只金龟子从正在空中跳着舞的虫群里飞开了,径直飞向林中空地,它的后面还拖曳着一条松软的粗大尾巴。这只金龟子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以至于那只麋鹿刚跳进灌木丛林里,就有一个庞然大物——它大得比秋天天空突然出现的大风暴还可怕——迅速降临在松树梢上,然后又“砰”的一声落到地面上,把整个森林都震荡得轰鸣起来,呼啸起来。回声从树梢上迅速向远方传去,超越了拼命向密林里钻的那只麋鹿。

这回声在绿色的针叶丛里消失了。闪闪发光的霜从树梢上散落下来,它们是被跌落的飞机撞击下来的。死一般的静谧持续了很久很久,森严可怖,森林就被这样的静谧宠罩着。不过在这静谧中还是能清楚听到有一个人发出的哼哼的呻吟声,能听到熊用它的脚掌踩冻雪时发出的嘎嚓嘎嚓声。那阵巨大的轰隆声和劈啪声使得这只熊从森林里逃到这块林中空地上来。

这是一只老熊,体壮身大,浑身毛茸茸的,脏兮兮的浓毛像棕色的碎片沾在它那瘪瘪的腰部上,冰柱悬挂在它那干瘦的臀部上。这个地区自入秋以来就燃起了战火,战争甚至深入到了这块禁止采伐的密林里。这片森林过去只有护林人和猎人在顺路的情况下才会光顾,并且只是偶尔为之。还在秋天的时候,附近的战斗枪声就把熊从窝里惊吓出来了,接着又扰乱了它的冬眠。因此,它眼下饥肠辘辘,凶猛无比,不安分地在森林里徘徊着。

在森林的边缘,这只熊停了下来,恰恰站在那只麋鹿刚才站立的地方。它唤着麋鹿留下来的脚印,那脚印似乎散发着一种鲜美之味。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瘦瘦的两胁随之抽动着。它还仔细地谛听着。那只麋鹿离去了,但是附近却传来了一种声音,它或许是某个生命力很微弱的生物所发出的。这只野兽脖于上又多又厚的毛竖挺了起来,同时它的脸也拉长了。那哀怨之声又从森林边缘传来了,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熊踩着轻柔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陷在雪里的人形慢慢地走去。而那个人影却一动也不动。冻雪是干爽、厚实的,它们在熊掌底下发出碎裂的嘎嚓声并往下陷……

2

飞行员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当时陷入了双重“钳制”之中。在空中战斗时,这种非常糟糕的情景是常有的。把所有的弹药打完以后,他事实上已是赤手空拳了,而此时有四架德国飞机把他给圈围起来了。他们不让他跑掉,也不许他转变航向,而是把他引向他们自己的机场……

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为了配合“伊内”突袭敌人机场,上尉密列西耶夫指挥一组歼击机飞了出去。勇敢的突然袭击进行得非常成功。强击机,这些“飞机坦克”(步兵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几乎是从树梢上掠过的,它们悄悄地径直飞向机场,而那机场上停着许多大型的“容克”运输机,一行行地排列着。灰色的森林是锯齿状的,强击机就从这森林后面突然飞出来,迅速地从这些“大车”①笨重的身躯上飞过,与此同时机关炮和机关枪雨点似地向这些“大车”扫射,并投下带长尾巴的炸弹。密列西耶夫指挥四架飞机在目标上空保障空袭成功。他从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黑点点的人影是如何在机场上惊慌失措地乱跑,运输机在跑道的雪地上是怎样不顾他人地开始四处乱窜,强击机是怎么一次次地冲击,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的“容克”机驾驶员是如何在战火下开起飞机向起跑线滑过去,再使飞机升入空中的。

①“大车”,此处指大型“容克”飞机,以示其大、笨。

阿列克谢当时犯了一个大错,本来他应该认真防御袭击地点的领空的,但是他却被一个小小的猎物迷惑住了——这是照飞行员的说法——有一架又笨又重的“大车”,行动缓慢,刚刚离开地面。密列西耶夫马上驾机俯冲下来,迅速向它猛冲过去,心满意足地朝它的机身连射了长长的几梭子弹。“大车”的身躯是四角形的、花花绿绿的,它是用有折皱的硬铝合金制造的。他非常自信,对敌机坠落下地的情形连瞧也不瞧一下。就在这时,机场的另一端又有一架“容克”飞机挣扎地逃到空中,阿列克谢就立刻去追击它。他进攻了一阵子,但没有能击落它。他的火力线从那缓慢地飞向高空的机身上端疾驰而过。他迅速返过身来,再次发动进攻,但还是没有成功;他又一次赶上那猎物,动用飞机上所有的武器,对它那雪茄形的庞大机身狠狠地射击,直到森林上空才把它打下来。这片森林浩瀚无边,像波浪起伏的碧海,此时这碧海中升腾起了一股浓烟。击落了“容克”飞机后,阿列克谢在森林上空自豪地转了两个来回,准备驾机重返德军机场。

然而,他要飞到那儿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见到自己那一组的另三驾歼击机正与九架“密歇尔”①飞机交战。这些飞机可能是德国机场指挥中心调遣来的,用来反击歼击机的突然袭击。德国人的兵力在数量上超过他们两倍。飞行员们勇猛地向敌人发动进攻,竭力把敌人从强击机那儿引开。他们一边战斗,一边把敌人引向越来越远的外围,就如母黑琴鸡为了使猎人不去捕捉它的幼雏,自己假装受了伤一样。

①“密歇尔”牌飞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一种很有名的歼击机。

阿列克谢竟然因为一只小猎物的诱惑而被迷住了,为此他感到非常羞愧,以至于觉得连飞行帽下面的面颊也变得通红通红。他挑选了一个对手,就咬紧牙关,急急忙忙地投入到战斗中去。他看到有一架“密歇尔”飞机离开了机群。显然,它也正在找捕猎对象。阿列克谢使劲加快“牝驴”①机的飞行速度,从侧翼向敌人猛冲过去。他严格地按照战斗程序向德国飞机发动进攻。扣扳机的时候,他从瞄准器的网状十字镜里十分清楚地看见敌机的机身是灰色的,但是它居然平安地从旁边疾驰而过。不可能没有命中!它离得很近,而且还看得非常非常清晰。就在这时,阿列克谢猛然想起“弹药”!于是他立刻感到背脊上出了一阵冷汗。他尝试着扣了一下扳机,但没有听到一种带颤抖状的哒哒声,这种声音是飞行员在动用飞机上的枪炮时全身心都能体验到的。弹药完了!在追击那些“大车”时,他把所有的弹药都用尽了。

①一种小歼击机。

不过敌人或许还不知道这一情况吧!阿列克谢拿定主意:手无寸铁地钻进枪林弹雨的战斗中去,这样起码可以起到在数量上降低敌我双方力量比例悬殊的作用。但他估计错了:驾驶那架他攻击未成的歼击机的飞行员,是很有经验和观察力的。那个德国人看出阿列克谢这架飞机丧失了战斗力,便给他的同伴们发出了指令。于是,有四架“密歇尔施密特”型的飞机就从战斗中撤离出来,从两边、从上下包围、夹住阿列克谢,在蔚蓝的天空中他们用火力给他开创出一条清晰的航线,把他逼进双重的“钳制”状态中。

那还是在好几天以前,阿列克谢就听说了这件事:德国著名的“利赫特果芬”飞行师团从西边飞到了这儿——老鲁萨区,它配备的是法西斯帝国最优秀的飞行能手,而且由戈林亲自指挥。阿列克谢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这帮空中狼群的魔爪中。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把他引向自己的机场,迫使他着陆,以便抓个活俘虏。这种事情当时经常发生,阿列克谢就亲眼见过这种事。有一个歼击机组在他的朋友安德烈?捷葛加连科——一位“苏联英雄”称号获得者——的指挥下,就曾经带着一架德国侦察机回到自己机场上着陆。

顷刻间,阿列克谢的记忆中显现了那德国俘虏的情景:脸拉得长长的,苍白中泛出铁青色,步态摇摇晃晃的。“当俘虏吗?绝不!这根本就不可能!”他已下定了决心。

然而,他们不会让他摆脱的。他一旦有丝毫偏离被指定的航向的意向,他们就不断地开机关枪纠正他的去向。这时,他的眼前再次闪现出那个被俘的长行员的面孔:脸廓歪曲,颌骨颤抖,流露出某种不体面的本能的恐惧。

密列西耶夫咬紧牙关,加大油门,使飞机陡然向上飞行,准备从那架在上面把他挤向地面的德国飞机底下钻出去。他冲出了押送机组!不过,那个德国人及时地扣响了板机,于是他的发动机失灵了,接着开始不住地抖动着,整个飞机像患了致命的热病似地渐渐哆唤起来。

飞机被他们击中了!阿列克谢迅速地拐进一片模糊不清的云团里,把追踪的飞机弄得晕头转向。然而往后怎么办呢?飞行员全身都体验到了被击伤的飞机在战栗,好像这战栗不是一台被打坏了的发动机在作最后的挣扎,而是一种热病,使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哆哮着。

马达什么地方被击伤了?飞机在天空上可以支撑多长时间?油箱会爆炸吗?所有这些问题,阿列克谢不是想到的,而是强烈地体验到的。他感到自己像是坐在一堆炸药上,火舌已经顺着导火索飞速地向炸药移动。于是,他就把飞机开到返航线上,向苏军前线飞去,飞向自己人那里,以便在出现不幸的情形下,起码能让自己的人亲手掩埋。

结局立即就出现了:马达沉默了,失去了声音。飞机仿佛是从险峰上疾驰而下似地,一个劲地往下猛扎。飞机下面的森林浩瀚无涯,像大海一样涌动着浅绿色的波涛……当旁边的树木连结成一长条一长条的纵带从机翼下飞驰而过时,飞行员心中有底了:“终究没有被俘虏!”此时的森林如同一头猛兽似地向他窜来,他就用下意识的动作关掉了发动机。一阵咯暖的折断声响起来了,顷刻间所有的东西就全没了,他连同飞机一起好像是掉到了浑浊的乌黑的水里去了。

飞机下落的时候碰到了松树树梢,这就弱化了飞机的撞击力。色机撞断了几株树,它自己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的。不过在这之前的一刹那,阿列克谢从机舱里弹了出来,抛向空中,然后落在一棵百年云杉的树梢上,并顺着树枝迅速地滑下来,落到树下,那儿有一个风刮成的雪堆。他得救了……

阿列克谢记不起他这样不能动弹、没有知觉地躺了多久。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建筑物的轮廓和奇怪的车子飞快地闪动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又因为它们旋风似地运动着,因而他浑身感到隐隐作痛,痛得使人心慌。尔后从一片混饨中走来了某种热烘烘的模糊的庞然大物,向他喷着臭乎乎的热气。他尝试着想避开它,但他的身体完全陷在雪里不能动弹。不由自主的恐惧折磨着他,他猛地动了一下——就突然地感觉到有股寒气进入他肺里,面颊上有冰冷的雪,双脚痛得厉害。

“还活着!”——这念头在他意识中闪过。他又动了动,想站起来,这时他听见身边的冻雪不知被谁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和一阵呼味呼啸的沙哑的呼吸声。“德国人!”他立刻猜想道:“俘虏,就是说到底还是要做俘虏!……怎么办?”他竭力克制着,没睁开眼睛也不跳起来自卫。

他想起了他的机械师尤拉——一个多面手。尤拉昨天本想把他弄断了的手枪皮套上的皮带缝好,可是最终还是没缝上;他飞出去时只好把手枪放在工作服的裤袋里。现在要拿它就得把身子侧过来,当然,要做得不让敌人发觉是不可能的。阿列克谢俯卧着,他感觉到了大腿上硬邦邦的手枪。但是,当时他静止不动地躺着,可能的话,敌人会把他当作死人而走开的。

德国人在旁边徘徊了一下,似乎是很奇怪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到密列西耶夫跟前弯下腰来,把冻雪弄得咯吱咯吱地响。阿列克谢又闻到了臭烘烘的呼吸气味。这时他明白了:德国人只有一个,而这种情形下逃命是可能的——窥伺敌人,猛地跳起来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不让他放枪,那么他就可以一对一地与德国兵打……但是这要做得周密得当、万无一失。

阿列克谢没改变姿势,慢慢地稍微睁开一只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他看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德国人,而是一个褐色的东西。他把眼睛睁得再大些,立即紧紧地眯起来看: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大熊,它削瘦、毛发零乱,坐在地上。

3

阳光下隐隐约约地闪烁着蓝光的一个雪堆里。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熊静悄悄地坐在他身旁,只有野兽才会那样。

它那脏兮兮的鼻孔轻轻地抽动着,从那微微张开的嘴里可以看见,那些牙齿是衰老、发黄的,但仍然有力;有一条细细的浓浓的唾液流下来,随风飘荡着。

这只熊是被战火从冬眠的洞穴里赶出来的,又饿又凶,但熊不吃死人。它嗅了嗅那僵卧的身躯,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就懒洋洋地朝林中空地走去。那儿也躺着许多这样僵卧不动、冻结在冰雪里的人体。一阵呻吟声和沙沙声又把它给吸引了回来。

它就坐在阿列克谢旁边。难忍的饥饿与对死人肉的厌恶在它心里斗争着,饥饿取得了胜利。那野兽喘息了一下,站起来用脚掌把雪堆里的人翻了个身,又用脚爪撕扯了一下飞行衣的“鬼皮”①,飞行衣连动都没动一下。熊低吼起来。在这一瞬间阿列克谢费了很大劲才压抑住要睁开眼睛、要躲开、要叫喊和要推开压在他胸口的这个脏东西的愿望。他虽全身心地想急切地做剧烈抵抗,但同时他迫使自己慢慢地用不易察觉的动作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只有皱痕的手枪柄,谨慎地用大拇指打开保险以免弄出声响,并开始悄悄地抽出已武装起来的手。

①一种非常坚固的料子,可以用来制上衣。

野兽更加用力地猛扯飞行衣,坚固的衣料发出破裂的声音,不过还没被扯破。熊狂吼起来,用牙咬住飞行衣,隔着衣服和棉絮咬上了他的身体。阿列克谢用坚强的意志忍住身上的疼痛,在野兽把他从雪堆里拖出来的那一刹那,迅速地举起枪并扣响了扳机。

低沉的枪声引发出了轰轰的回音。

一只喜鹊飞了起来,又迅速地飞走了。雪从被惊动的树枝上落下来。野兽慢慢地放下了它的捕获物。阿列克谢跌落在雪里,目光仍盯着敌人:它用后腿坐着,满是细毛的溃烂的黑眼睛里凝固着困惑,一股颜色晦暗的浓血从它的大牙中间流过,滴到雪上。它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哑叫声,笨重地用后腿站立起来。阿列克谢没来得及再开一枪。它就不由自主地倒在雪地里。淡蓝色的冻雪慢慢地覆盖了一层红色,并融化着。在野兽的头边有微微的热气冒出。熊死了。

阿列克谢的紧张感松弛了,他又感到脚里面有剧烈的、火辣辣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觉,倒在雪上……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地悬挂着,阳光透过针叶丛照得冻雪闪闪发亮,甚至阴影里的雪看上去也不是青色的,而是蓝色的了。

“怎么,好像看见熊什么的?”这是阿列克谢的第一个念头。

一具毛发零乱、脏兮兮的褐色野兽的尸体倒在旁边浅蓝色的雪地上。森林喧嚣着,啄木乌响亮地啄着树皮,几只灵活的黄肚皮的山雀在灌木林中跳跃着,清脆地啁啾着。

“活着,活着,还活着!”——阿列克谢不断地想着。进而,他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渗透着对生命的陶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神奇、强烈,在一个人经历一次致命危险之后,它就会来到这个人身上,还会牢牢地控制着这个人。

依从这个强有力的感觉,他双脚跳了起来,但又立即呻吟起来,在死熊身上坐下。脚下的剧痛传遍了他全身。脑子里也是嗡嗡地、沉重地喧嚣着,像有几只粗糙不平的磨盘在里面转动,轰轰作响,震荡着头脑。眼睛很痛,似乎有人用手指在眼睑上挤压它们。周围的一切,时而清晰明亮地显露出来,沐浴在寒冷的黄色阳光里;时而消失,盖上了一层闪着火花的灰色东西。

“糟糕,大概是跌下来时震伤了,还使脚也出了什么毛病。”阿列克谢想道。

他抬起身子,惊奇地打量着一片辽阔的田野,这片田野从森林边缘的后面显露出来,在地平线上被远处的一片蓝色半圆形的森林所隔断。

大概是在秋天,确切地说是在初冬的时候,有一道防线沿着森林边缘穿过这片田野,有一队红军在这道防线上坚持战斗,时间虽然不长,但很顽强,即所谓的拼死坚守。暴风雪用那凝结的棉花团似的雪盖住了大地的伤痕,但在雪底下还是很容易看出有田鼠穴道似的战壕、被击溃了的火力点的土墩、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弹穴,这些弹穴紧紧相连直到森林边缘。那被炸坏炸伤的树木和被炸飞或被拔出来的树根随处可见。在这片满目疮痍的田野上,有几辆涂成梭子鱼鳞颜色的坦克,东一辆、西一辆地冻结在深深的雪地里。所有这些坦克,特别是最后一辆,可能是被地雷或手榴弹炸翻的,所以它长长的炮筒像伸出来的舌头一样耷拉着拖到地面上,仿佛是一具不可名状的怪物的尸首。而在整个田野上——在不很深的战壕的胸墙边、在坦克旁边和在森林边缘上——红军战士的遗体和德国士兵的尸体混杂着躺在一起。尸体是那么多,在有些地方它们是彼此交叠着。几个月之前,还是冬天的时候,这些人在战斗中突然遇到了死亡,被严寒冻僵了,它们就这样一直躺着。

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阿列克谢,这里的战斗是多么顽强和激烈,他的战友们把生死置之度外地战斗着,要阻止住敌人,不让敌人通过。在不远的森林边缘上,有一棵粗壮的松树被炮弹削去了树顶,被斩断了的高大树干歪斜着,正流着透明的黄色树脂。就在这株松树旁边乱七八糟地躺着几个脑袋被打碎、脸被打烂了的德国人。在这中间有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没有穿大衣,圆脸大头,穿一件领口被弄破了的军便服,没有束腰带,他身边有支步枪,枪上的刺刀已被折断,被打碎的枪托上沾着血。这个青年红军的尸体横着仰卧在一个敌人身上。

再往前是通往森林的路,在路边积满沙土的一棵小枞树上,有个皮肤黝黑的乌兹别克人也那样仰卧在弹坑边上半截身子在弹坑里。他面容清秀,像用老象牙雕出来似的。他后面的枞树枝下露着一摞放得整齐、还没有用完的手榴弹。他那已僵死的手里还握着一颗手榴弹,往后举着,仿佛在扔掷之前他决定要瞥一眼天空,于是就这样冻僵了。

再往前一些,沿着林中之路,在几辆颜色斑驳的坦克残骸附近,在大弹坑的斜坡边,在小掩护体里,在老树桩的身边,到处都是尸首。它们穿着棉袄棉裤和有些脏的绿色军上衣,戴着为了暖和而压至耳朵的有棱角的船形帽;它们弯曲的膝部、朝后仰的下巴从雪堆里突了出来;被狐狸咬过、被喜鹊和乌鸦啄食过的那蜡黄的脸从冻雪里融化出来。

几只乌鸦在林中空地上空慢悠悠地盘旋,这情景使阿列克谢突然想起了那幅庄严的、充满悲壮气势的伊戈尔远征图,那图出现在小学历史课本上,是从一位俄罗斯伟大艺术家的油画上复印下来的。

“要不然我也会躺在那儿!”他心里想,于是全身心重新又充满了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他振作起来,但脑子里粗糙不平的磨盘还在慢慢地转动,双脚比以前更烫,更痛了。不过,阿列克谢此时已坐在熊尸上——它变冷了,被于雪镀成银色——开始思索怎么办、往哪儿去、怎样到达自己的先头部队那里等问题。

跌下来的时候他丢失了地图,但即使没有地图阿列克谢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今天的路线。歼击机去突袭的德国野战机场位于前线西面约六十公里的地方,他的飞行员用空战牵制住德国歼击机并成功地把它们引出机场往东大约二十公里处,而他在冲出双重“钳制”之后还向东飞行了一段路,那么他是跌落在离前线大约三十五公里的地方,离德国先遣师团的背后很远——它在巨大的所谓的黑林区里面。在陪同轰炸机和歼击机向近处德军后方作突然袭击的时候,他曾多次不得不6过这片森林。从上面看下去,这片森林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在天气好的时候,森林里的松树梢像帽子似地旋动着;而在天气恶劣时,它就被一层灰雾笼罩着,让人觉得是一片晦暗的平静水面,有阵阵微波从上面滚过。

他跌落在这片禁止砍伐的森林中间,这件事既好又坏。好的是,在这原始森林里未必会碰到德国人,因为他们一般都喜欢走大路和有人烟之地;坏的是因为要沿着密林走完一段不很长但极其艰难的路,在这种地方是不可能有人来帮助的,哪怕一块面包、一处安身之地、一口开水,更何况脚……脚能站起来吗?能走吗……

他轻轻地从熊的尸体上欠起身来,来自双脚的那剧烈疼痛自下而上穿过他全身,他突然喊叫起来,只得再次坐下来。他想脱掉一只靴子,可是脱不下来,每每猛一使劲都使他痛得直哼哼。阿列克谢咬紧牙关,眯起眼睛,使尽全身力气用双手把靴子脱了下来,可是他同时也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后,他就小心翼翼地打开绒制的包脚布,整只脚都肿了,简直就像一大块青紫斑。它烧得滚烫,以至于每个关节都酸痛。阿列克谢把脚放在雪上,疼痛开始减轻了些。用同样的狠劲,就像给自己拔牙似地他脱下了第二只靴子。

双脚没有一点用处了!很显然,是飞机撞击在松树顶上把他从座舱里弹出来的时候,脚被什么东西夹了一下,夹碎了脚掌穹脚趾里的小骨头。当然,要是在平时他根本就不会用这双被折断了的、红肿着的脚站立起来,但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在森林里,在敌人的后方,在这种地方遇见人非但不能确保减轻困难,反而要送死。于是他决定要走,往东走,穿过森林,但不打算寻找好走的路和有人烟地方的路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走。

他坚决地从死熊身上跳了起来,痛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咬紧牙关迈出了第一步。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另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又迈出了一步。他头脑里轰鸣着,森林和林中空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往旁边移过去。

阿列克谢觉得,由于紧张和疼痛他变得很虚弱。他咬了咬嘴唇,继续往前走,拼命地向林中之路走去。这条路经过那辆被打坏的坦克旁边,经过那个拿着手榴弹的乌兹别克人身边,通往森林深处,通向东方。走在柔软的积雪上倒还好,但一旦碰到路上硬邦邦的、隆起的地方就痛得难以忍受,只得停下来,不敢往前再迈出一步。他就这样两脚不灵地张开着站立在那儿,好像是因为风吹得他摇摇晃晃的。忽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道路、松树、暗蓝色的针叶、针叶上的一道细长方形的浅蓝色的光……都消失了。他站在机场上的一架飞机——他自己驾驶的飞机——旁边,他的机械师,或者如他所称呼的“技术员”,瘦长个子的尤拉,牙齿和眼白闪着光——它们在他那胡子也不刮、一直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发光的——用邀请的手势向他指示着座舱,暗示说准备好了,起飞吧……阿列克谢朝飞机迈了一步,可是土地在燃烧,烫痛了脚,他好像是在一块烧得炽热的铁板上走。他猛然使劲一冲,想越过这块火热的土地直上机舱,却撞在冰冷的机身上,这使他惊奇不已:机身油漆得并不光滑,摸上去像粗糙的、被饰上去的松树皮似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飞机,他是在路上,一只手在树干上摸索着。

“是幻觉吗?我因为震伤而神经错乱了,”阿列克谢想,“沿着大路走是难以忍受的,拐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吧?然而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不少路……”他在雪地上坐下来,又用那种坚决干脆的猛劲脱下靴子,用指甲和牙齿撕开鞋帮,以免它们挤压那被弄坏了的脚;从颈脖上取下用安哥拉羊毛制的绒毛大围巾,把它撕成两半,裹住双脚,再穿上靴子。

现在走起来方便多了。不过,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不是走,而是移动,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是走在沼泽地上那样用脚后跟踩下去而把脚掌高高地抬起。因为疼痛和紧张的缘故,走了几步,头就开始眩晕起来,他只好闭上眼睛,背靠树干站着休息,或者坐在雪堆上休息,同时感觉到脉搏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就这样挪动了几个小时。可是他回首环顾时,在林中小径的尽头处依旧可以看见被阳光照耀着的道路拐弯的地方,在那边,像小黑点似的乌兹别克人的尸首还突出在雪中。这使得阿列克谢很伤心,的确使他伤心,而不是使他吃惊。他想走得再快些。他从雪堆上站起来,咬紧牙关往前走,并在前面指定一些小目标,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们身上——从一棵松树到另一棵松树,从一个树墩到另一个树墩,从一个雪堆到另一个雪堆。在荒凉的林中之路的白雪上,他的身后蜿蜒着一串无精打采的、弯弯曲曲的、模模糊糊的脚印,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所留下来的。

4

他就这样移动着直到傍晚。在阿列克谢背后,慢慢往下落去的太阳把日落时的寒冷的火焰投射到了松树梢上,林中的灰色暮霭也开始变得浓厚起来。这时,在边上丛生着刺柏树的谷地里像是谁给阿列克谢展开了一幅画。他一看到这幅画立刻就感到好像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沿着背脊一直擦到脖子似的,连飞行帽底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大概当时在林中空地上进行过战斗,谷地里的刺柏丛中大约驻扎着一个卫生连。有人把伤员运到这里,卫生员就迅速地把他们安置在针叶做的枕头上。他们现在也就这样一排排地躺在灌木丛的树荫下,有的半截被雪埋着,有的浑身落满了雪。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他们不是因伤而死,而是有谁迅速地挥刀整个地切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躺着的姿势都一样,头向后偏得很厉害,仿佛是努力要张望一下他们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这幅恐怖图画的内涵是一目了然的!在松树下,有一具被雪掩埋着的红军战士的尸体,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位齐腰埋在雪里的护士。她是个柔弱的姑娘,戴着一顶用细带子在下巴上打了个结的风帽。她把那个战士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肩胛骨中间露出一把亮光闪闪的刀柄。旁边,有一个穿着党卫队黑色军服的德国人和一个头上扎着满是血迹的纱布的红军战士僵死在那儿,他们在最后的决死战斗中互相掐着对方的喉咙。阿列克谢立刻明白了:是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用刀子结束了那些伤员的生命,刺死了护士,但立刻就被他还没来得及杀死的人抓住了。那个人把他将要熄灭的生命里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手指上,紧紧地掐住了敌人的喉咙。

暴风雪就这样埋葬了他们——一位戴着风帽、用自己的身躯护卫伤员的柔弱的姑娘和这两个人,即刽子手与复仇者。他们在姑娘那穿着老式宽统靴的脚旁互相厮打着。

密列西耶夫惊讶地站了一会儿,尔后一瘸一拐地来到护士面前,拔出她身上的短剑。这是一把党卫队的佩刀,铸成古日耳曼宝剑的样式,红木柄上镶有镀银的党卫队的标志,生了锈的刀上还保留着题词“Alles fur Deutschland”①。阿列克谢从党卫队员身上解下皮制的刀鞘,在路上刀是必要的。后来他从雪底下扒出一件被冰冻得铁硬的防雨衣,用它小心地盖住那护士的尸首,又在上面放了一些小松树枝……

①德文,意思为“一切为了德意志”。

在他做着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树木中间透出的亮光在西边熄灭了,浓密而寒冷的黑暗宠罩着谷地。这里很静很静,只有晚风在松树梢上飘动,森林的喧嚣有时就像使人平静下来的催眠曲,有时则使人感到急躁、惊恐。轻轻的簌簌作响的并且微微刺痛人脸的小雪花在谷地里飘着,不过眼睛已看不见。

阿列克谢生长在位于伏尔加草原的卡梅欣城,他是城里人。根本没有经历过森林里的事,因此,既不关心过夜的事,也没想到篝火。他突然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同时那被弄坏了的、非常累的双脚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没有力气再去找寻燃料,就钻到浓密的小松林里,坐在树底下,浑身缩成一团,把脸藏在用手环抱着的双膝中间,还用自己的呼吸取暖。他呆然不动,贪婪地享受着已经到来的寂静和安宁。

打开保险的手枪虽已准备好,但是在森林中度过的这第一个夜晚,阿列克谢未必会用到它。他睡得像石头似地很死,无论是均匀的松涛声,还是在路边呻吟的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是远处的狼曝——浓密的、不可渗透的、紧紧包围着他的黑暗中所充满的林中的那些声响,他一声也没听见。

灰色的晨曦微微地闪光,近处树木模糊的侧影刚从严寒的雾中出现,这时他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地醒来了。醒来后他想起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在哪儿,并因为这样大胆地在森林中度过一夜而感到害怕。潮湿的寒气透过了“鬼皮”和飞行服的皮衣一直侵袭到骨头,他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最糟糕的是脚:现在一点也不能动,它们比以前疼得还要厉害。一想到必须要站起来他就很恐惧。然而,他还是像昨天脱掉靴子那样坚决地猛地一跳站了起来。时间很宝贵!

阿克谢在遭受所有这些威胁的同时,又加上了饥饿。还是在昨天,他在用防雨衣遮盖那护士的尸首时就发觉到了她旁边有一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袋,但已经有什么小野兽在里面折腾过,在那被咬破的小洞边的雪地上有些碎渣。昨天阿列克谢几乎没注意到这些。今天他捡起了这个布袋,那里面有些绷带包,一大听罐头食品,一束什么人的来信,一面小镜子,镜子的后面镶嵌有一位瘦老太太的照片。能看得出来,袋子里原来还有面包或面包干,但是鸟或野兽把它们全吃掉了。阿列克谢把罐头食品和绷带分别放在飞行衣的口袋里,同时自言自语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这姑娘腿上的防雨衣被风吹下来了。他重新把它盖好,接着便往东蹒跚而去,在树枝交织成的网后面,东方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焰。

他现在有一听一公斤重的罐头食品,他决意一昼夜吃一次,在中午时吃。

5

为了减轻每走一步给他造成的痛苦,他开始考虑和计算自己的路程,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假如一昼夜行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那么他三天,至多四天就能回到自己人那里。

这样,很好!他继续往下考虑: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意味着什么?一公里,这相当于两千步,那么十公里就是两万步,而这真是太多了。如果考虑到每五六百步之后必须停下来休息的话……

昨天阿列克谢为了缩短路程,给自己定了一些可以看得见的目标——一棵松树呀,一个树桩呀,路上的一个洼坑呀,然后努力向它们赶去,把它们当作休息地。现在他把所有这一切翻译成数字语言,改成数步子。他决定在两个休息地点之间移动一千步,即半公里,看表休息,不超过五分钟。这样,从日出到日落,即使很困难,他也能移动十公里左右。

但是,第一个一千步对他来说走得多么艰难啊!他想通过计数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减轻痛苦,但是走了五百步后,他就乱套了,胡乱地数起来,因为除了灼热之痛和痉挛之疼以外不能想其他任何东西了。不过总算走过去了一千步!他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伏卧在雪上并开始贪婪地舔着冻雪;又把前额和太阳穴紧贴在冻雪上;而太阳穴里面的血怦怦地跳动着。由于接触到冰寒,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后来他哆嗦了一下,看了看表:秒针正在走五分钟的最后一圈。他惊恐地向它瞥了一眼,好像它走完了一圈时就该有某件令人恐怖的事要发生似的。当它一走完一圈,他立刻就双脚站立起来,呻吟着再往前移动。

快到中午时,透过浓密针叶丛的太阳光像一条条细丝线在半明半暗的森林里闪烁着,林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和强烈的融雪味,这时他总共完成了四段这样的路程。他索性坐在路当中的雪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到达那株大白桦树的树身前,虽然它就倒在差不多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垂下肩膀,久久地坐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连饥饿也没感觉到。

他喘了一口气,扔了几团雪到嘴里面,身体慢慢动弹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生了锈的罐头筒,用那把刀把它打开。他拿了一块凝冻的、没有滋味的油脂放在嘴里,想把它咽下去,但它渐渐融化了。他嘴里感觉到了它的滋味,便突然觉得如此之饿,以至于费了好大劲才逼着自己放下罐头。仅仅是为了吞下去一点东西,他又开始吃雪。

在重新上路之前,他用刺柏树做了两根手杖。他拄着手杖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走起来越发地困难了。

第一部 6-10

6

……阿列克谢在密林中行走的第三天,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出现了一件意外的事。

随着第一道阳光的出现,他便醒来了。天气的严寒与体内的冰冷使他不停地颤抖。他在飞行衣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那是机械师尤拉用弹药筒做成送给他作纪念的。不知怎么的,他完全把它给忘了,同时也忘了可以生火并需要生火的事。他原来是睡在一棵松树下的,现在他就在那棵树上弄些长有青苔的干枯的小松枝下来,上面再盖上一层针叶,把它点着。从蓝灰色的烟下面冒出了活泼跳动的红色的小火花,含有树脂的枯枝迅速愉快地燃烧起来。火焰窜到针叶上面,它被风吹旺了,带着呻吟声和呼啸声炽烈地燃烧着。

篝火响着劈啪声、咝咝声,散发着有用的干燥热气。阿列克谢觉得舒服起来,他拉开飞行衣的拉链,从军便服口袋里取出几封被磨破了的信,它们是用同样浑圆、工整的笔迹写的,又从一封信里抽出一张纤瘦少女的照片,她穿着花衣服,盘脚坐在草地上。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把它包好放进一封信里,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握了一会,便收拾起来放回口袋里。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他不知是对这个姑娘说,还是对自己说,接着又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没关系……”

他现在用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把靴子从脚上脱下来,把撕成一块块的围巾打开,仔细地看了看脚:它们肿得更厉害了,脚趾向不同的方向突出来,脚很像橡皮,里面充满了空气,它的颜色比昨天更黑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告别了快要熄灭的篝火,用手杖拄在冻雪上,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上路了。他有时几乎要失去知觉,只好咬着嘴唇。他的耳朵对于森林中的各种响声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去注意它们,可是他突然从这些响声里听出了一种遥远的、开动着的马达声。起初他以为这是疲倦给他造成的幻觉,可是马达发出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时而是第一档速度的声音。时而又静了下来。很显然,那是德国人,而且他们正沿着这条路行驶。阿列克谢立刻心里凉了半截。

恐惧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力量,他忘掉了疲倦和双脚的疼痛,从路上拐了个弯,沿着没人走过的地方费劲地走进了浓密的小枞树林,又迅速进入密林,伏在雪上。当然,从路上很难发现他。但是,中午的太阳已高悬在齿形篱笆似的枞树顶上;在这种太阳照耀下他可以把路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响声逼近了。阿列克谢想起来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上,他的孤零零的脚印一定很明显。但是,要离开已晚了,前面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已经很近了。阿列克谢蜷缩在雪里。起初在小树林中间驰过了一辆扁平的装甲车,它的样子像斧头似的,涂着石灰。它的轮子嘎吱嘎吱地响着,一路颠簸着向阿列克谢的足迹拐进森林的地方逼近。阿列克谢屏住呼吸。装甲车并没有停下来。装甲车后面跟着的是一辆敞篷的越野小汽车,有个戴着高顶军帽的军官和司机并排坐着,这人把鼻子藏在灰色的皮领里,后面的高凳子上,摇摇晃晃地坐着几个身穿成绿色大衣、头戴钢盔的自动枪手。隔一段距离,又有一辆汽车驶过来,不过是大的越野车。它喷着气,履带哗哗作响,上面大约有十五个德国人一排排地坐着。

阿列克谢把身子紧紧地往雪上贴。汽车是如此地近,甚至有股热烘烘的烧湖了的汽油臭味喷到了他的脸上。他后脑上的头发动了一下,肌肉收缩成了一个个绷紧了的团块。然而汽车全驶过去了,气味也散发尽了,马达的声响远得几乎辨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

等到所有一切都平静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费劲地走上大路,那路上清楚地印着履带留下的梯形痕迹,他就沿着这些痕迹继续赶路。他依照等距离的路程向前移动、休息,在走完一天的一半路程时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走起来像野兽似的,很谨慎。惊恐不安的听觉捕捉着每种细微的声音,眼睛东张西望着,好像他知道旁边什么地方有只巨大危险的野兽在窥伺着、躲藏着。

他这位习惯了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初次在地面上碰到了一些活着的、没有遭受伤害的敌人。现在他沿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地往前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们呆在这里既不愉快、也不舒服,被他们占领了的土地并不好客!甚至在这连续三天来阿列克谢没看到一点活人迹象的原始森林里,他们的军官也不得不如此戒备森严地驶过。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阿列克谢自我鼓励着,仍旧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着。他的脚越来越痛,他本人也明显地虚弱下去。对这些他尽量不去注意。嘴里无论是不断咀嚼小块嫩枞树皮,还是微微有点苦的白桦树嫩芽,或者是嚼烂得可以拉得很长的又软又粘的菩提树嫩皮,都已经欺骗不了胃了。

到黄昏时他勉强走了五段路。夜间他在一株倒在地上的一大段半朽烂的白桦树干上,放了一些针叶和枯枝,燃起一大堆篝火。这段树干也在慢慢燃烧,火不旺却热乎乎的。这时他就在雪地上伸开四肢睡起觉来,并本能地翻着身,时而是身体的这一侧,时而又是那一侧,使全身都感到温暖和生气勃勃。他不时地醒来,向快要熄灭了的火堆上添加一些枯树枝。火焰无精打采,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半夜里暴风雪大作。头顶上的松树开始摇晃起来,惊恐地喧嚣着,呻吟着,哗哗地响着。强有力的雪纷纷地扫过路面,沙沙作响的黑暗在火焰上面跳起舞来。那火焰发出呼呼声,冒着火星。但是暴风雪没有惊醒阿列克谢,因为受温暖的篝火保护,他睡得很甜、很沉。

火能防御野兽。在这样的黑夜里可以用不着担心德国人,他们不敢出现在暴风雪的密林里。疲倦的身躯在烟雾的温暖中憩息着,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已经习惯于像野兽那样谨慎的耳朵仍能察觉每种声音。黎明前暴风雪停止了,白茫茫的浓雾在黑暗中笼罩着寂静的大地。这时阿列克谢却感到:透过松树梢上的声响,透过落雪的沙沙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战斗声、爆炸声、机关枪的连射声和步枪的射击声。

“难道是前线了吗?这么快吗?”

7

晨风扫尽浓雾,在阳光下针状的霜闪烁着,夜里被镀上银白色的森林,似乎很高兴它的这种突然变化。鸟儿感到春天正在走近,便开始啼叫起来,歌唱着,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时候,无论阿列克谢怎样凝神细听,他也听不见战斗的声响,既听不出枪声,甚至也听不出大炮的轰轰声。

雪从树木上落下来就像散发出一缕缕白烟,在阳光下强烈地闪烁着。一滴滴厚重的春水,轻轻响着落在某处的雪上。春天!在这个早晨她如此断然坚决地初次宣告自己的来临。

罐头里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残食——几块布满香喷喷的油脂的肉,阿列克谢决定早上就把它吃掉,因为他觉得要不这样就站不起来了。他细心地用手指在罐头里刮了刮,手在它那锋利的边缘刮破了好几处,可是他好像还觉得没把油脂弄干净。他往空罐头里盛满了雪,扒开将要熄灭的篝火的灰色余烬,把这罐头放在微微发光的炭上,然后心满意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这略带一点肉味的热水。他决定用这空罐头来煮茶,于是就把它放进衣袋里。喝热茶!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发现,阿列克谢重新上路时精神振作了些。

但是,等待着他的是一件极度失望的事:夜里的暴风雪把道路完全埋没了,暴风雪用一座座歪斜着尖顶的雪堆阻截了大路,闪烁着的淡蓝色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双脚陷在还没有结冻的软绵绵的雪里,拔出来要花很大的力气。手杖也陷进去了,真是无能为力了。

快到中午了,树阴变成了黑色,阳光透过树梢打量着林中之路。到这时阿列克谢总共才走了近一千五百步路,却累得筋疲力尽,以至于每往下走一步他都必须具有足够的意志力。他累得摇摇晃晃,仿佛土地要从双脚底滑走。他时常跌倒,有时在雪堆上静静地躺一会儿,把前额紧贴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然后站起来再向前移动几步。他真想睡觉,真想躺下去瞌睡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不动弹任何一块肌肉。一切顺其自然吧!他发愣着,身子东倒西歪,常常停下来,后来他咬痛嘴唇,使自己清醒起来,费劲地把脚拔出来再走几步。

最后他觉得再也不可能有一点力气使他移动一步了,而且感到若是现在就坐下来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满是忧愁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路旁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小松树,他用最后的力气走到小树跟前倒在它身上,把下巴搁在树梢的枝杈里。压在坏脚上的重量减轻了一些,人也觉得轻松多了。他躺在带弹性的树枝上,享受着安宁。他想躺得更舒服些,就把下巴紧靠在松树的枝桠上,把脚一只一只地往回拽。它们由于不负载身体的重量,就很容易从雪堆里挣脱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阿列克谢的头脑里又闪现了一个念头。

不错,不错!不是可以把这棵小树砍下来,用它做成一根上面分叉的手杖吗。先把手杖往前挪,再把下巴搁在这个桠杈上,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它上面,然后就像现在这样,再把脚朝前移。嫌慢吗?是的,固然是慢,但是不会那样累,而且可以继续赶路,用不着等雪堆沉下去变硬实了再走。

他就跪下来,用短剑砍下了小树,去掉了树枝,再用手帕和绷带裹住树枝桠,就试着上路。先把手杖挪到前面,再把下巴和手放在它上面,移动一步、两步;重又挪动手杖,再又把下巴和手搁在它上面,重新移动一步、两步。他一边走,一边数着步于,并给自己规定新的移动定额。

假如有个人从旁边看见他在密林里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赶路,从日出走到日落这么长时间却不过行了五公里,速度像甲虫似的,大概会觉得很奇怪的。可是,森林里空无人影,除了喜鹊没有谁注意到他。连喜鹊这几天来都确信这个稀奇古怪的、三条腿的、行动不灵的生物是没有危险的,在他走近时也不飞走,只是不情愿地从路上跳开,歪着头,用好奇的黑珠子似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

8

把手杖挪到前面,再靠在它上面,然后把脚移到它跟前……就这样在雪路上他又拖了两大。脚已经僵硬得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可是每走一步,身子却感到剧烈疼痛。饥饿不再折磨他,腹部的痉挛和绞痛停止后又变成了一种经常性的隐隐作痛,仿佛空空的胃硬化了,因没劲而翻了个个儿,挤压着五脏六腑。

休息的时候,阿列克谢总是用那把短剑剥下一些松树嫩皮,用这些树皮、白桦树和菩提树的嫩芽,还有柔软的青苔来充饥,青苔是从雪下挖出来的。他把它们放在开水里熬煮。用从雪融化的地方采集来的类似漆过的嫩叶团,煮成茶,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快乐。热水使他的身子充满了温暖,甚至还产生了吃饱的幻觉。阿列克谢喝着有烟熏味和树枝味的热汤,好像整个地安下心来,也不觉得他的路是那样漫长、可怕了。

第六次夜宿他又安排在一株绿叶成荫的枞树底下,还在旁边一个簇拥着许多树脂的老树桩上生起了篝火。据他推算,这个老树桩应该可以烧一整夜。天还没有黑,松树枝上有一只看不见的松鼠在忙碌着,它在松树上吃松果,偶尔把空的和裂口的松果扔下来。阿列克谢这时候陷入在饥饿之中,所以对这小动物在松果里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也很感兴趣。他捡起一颗松果,抠去还是完好的鳞皮,发现里面有一粒黍子大小的单瓣果仁,像细小的杉木硬果。他用牙把它咬开,嘴里感到有股杉木油的好味道。

阿列克谢立即在周围收集了几颗完好的湿松果,把它们放在火边,又往篝火里加点树枝。松果的毛竖起来时,他就把它们的果仁抠出来,放在手心里搓揉一下,吹掉薄衣,然后把小果仁扔进嘴里。

森林轻轻地响着。有许多树脂的树桩微燃着,飘散出一股烟,其味芬芳如熏香,且没有刺激性。火焰时而炽烈,时而昏暗,金色的松树干和银色的白桦树身也一会儿从喧哗的黑暗中出现在被照亮的范围内,一会儿又退回到黑暗中。

阿列克谢不时地往篝火里添些树枝,接着又弄松果。杉木油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是忘却已久的儿时情景……一间小屋,里面堆满了熟悉的东西,桌子在吊灯下面。母亲穿着节日的衣服,晚祷回来时郑重地从橱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把它里面的杉木果倒在一个小盆里。全家人——母亲、祖母、两个哥哥和他这位最小的阿列克谢——都围坐在桌子跟前,开始庄重地剥着硬果(这是佳节的美味)。大家都不出声。祖母用发针抠,母亲用饰针挖,她轻巧地咬破硬果,从里面把果仁掏出来堆成了一小堆,然后把它们集拢在手心里,一下子都送到随便哪个孩子的嘴里。这时,那个幸运儿的嘴上就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散发着的草莓肥皂气味,那双勤劳、不知疲倦的手是粗糙的。

卡梅欣……童年!在郊外街道上一座小屋里,日子过得多么美好!

森林喧哗着,脸上热热的,可是背脊上却有一阵刺骨的寒冷在袭上来。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咕咕地叫,几只狐狸一阵阵地叫。一位饥饿、有病、困倦得要命的人是这座苍莽森林里唯一的人。他在篝火边瑟缩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熄灭的、似乎是在相互使眼色的炭火。一条充满着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恐怖的未知之路伸展在他眼前的黑暗中。

“没关系,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这个人突然说道。在篝火深红色的余辉里可以看出,他那显出裂纹的嘴唇在对自己那遥远的遐想微笑着。

9

在长征的第七天阿列克谢才知道,在那个暴风雪之夜,他听到的远处的战斗声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实在是精疲力竭,在积雪渐渐融化的林中之路上拖着双脚慢腾腾地走着,而为了能接着走下去,他不时地要停下来休息。春天已不是在远处微笑,而是走进了这片禁上砍伐的森林,并带着阵阵和煦之风,带着透过树枝、冲洗掉土堆和小丘上积雪的强烈的阳光,带着傍晚才会有的乌鸦忧郁的啼声,带着在路中暗褐色土块上缓慢移动的丰满的白嘴鸦,带着蜂巢似的多孔的湿润雪团,带着雪融化时的耀眼水洼,带着家酿麦酒的强烈气味,这味道能使所有的生物都愉快得陶醉起来。

阿列克谢从小就喜欢这个季节,就连现在他还是贪婪地呼吸着这湿润的醉人芬芳,虽然此时他在水洼里拖拉着那穿着湿乎乎的、被水泡得发涨的长统皮靴的坏脚,还有饥饿与因疼痛和疲倦而几乎要丧失的知觉。他诅咒着水注和粘雪及初春的泥泞。他已经不辨道路,不绕过水洼,一路摔着跤,跌趴下来,又站起来,重重地靠在手杖上,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积蓄着力量,然后再把手杖向前移并尽量多移动一些,继续缓慢地往东走去。

林中之道在这儿猛然地拐了个弯,往左折。他就在这儿停下来,并愣住不动了。有个地方的路特别狭窄,两边挤满了密密的小树林,就在那里他看见了几天前越过他的那些德国汽车。两株粗大的松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在这两株树旁边就停有那辆像斧头的装甲车,它的散热器扎在这两棵树中间。不过它已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白底带圆点的了,而是紫红色的,它低低地架在铁圈上,因为它的轮胎被烧掉了;炮塔则倒在树下的雪地上,像一种奇怪的蘑菇。装甲车旁边躺着三具尸体(它的乘员),这些死人都穿着油污的黑色短上衣,戴着布做的兜形帽。

两辆越野汽车也被烧毁了,成了深红色的,里面烧得焦黑。它们跟那辆装甲车紧贴在一起,停在被煤烟、灰烬和焦炭弄成黑色的雪上。在路的两旁,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在水沟里,到处都是躺得横七竖八的德国士兵尸体。由此可看出:士兵们是吓得到处乱窜的,甚至没有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没弄清楚死神用暴风雪之慢遮蔽着藏在每一棵树、每一处灌木丛后面窥视着他们。有一具穿着军服但没有穿长裤的军官的尸首被绑在一棵树上,它的黑领绿色对襟上衣上别着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罪有应得”。稍往下一点是用黑色铅笔添补的一个很大的“狗”字,笔迹是另外一个人的。

阿列克谢久久地看着这激战之地,寻找某些可吃的东西。他只在一处发现有面包干,它已被乌啄食过,存放了好长时间并开始发霉,还被踩进了雪里。他把这面包于拿到嘴边,贪婪地吸着黑面包的酸味。他恨不得把这块面包干整个儿地塞到嘴里,不断咀嚼、咀嚼,咀嚼这一大块香喷喷的面包。但是阿列克谢把它分成了三份,两份深藏在裤口袋里,一份搓成碎片,接着就像吸吮冰糖似地吸吮这些碎屑,极力延长这种享受。

他又环绕战场一周。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游击队应该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灌木丛中树林周围那些发暗的雪不就是他们的脚印吗!或许他在尸首堆里徘徊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发觉,也许有一位游击队侦察员正从松树顶上、从灌木丛后面或是从雪堆后面监视着他。阿列克谢把双手放在嘴跟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喂,喂!游击队!游击队!”

使他惊奇的是,他发出的声音是多么地轻微无力。从密林里传来的回音同他的喊声呼应着,把他那被树于断断续续地反射过来的叫喊声返送回来,甚至连这个回音好像也比他的声音洪亮些。

“游击队!游一击一队!喂,喂!”阿列克谢坐在烧得乌黑的汽车和不做声的敌人尸首中间的雪地上,大声喊叫着。

他一面喊,一面凝神细听。他喊得声嘶力竭。他已明白,游击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搜集好了战利品,早就离开了——再说,他们何必要留在这座没人的密林里呢!但是,他仍旧一直喊着,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立刻有几个大胡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关于他们,他已听说过很多),把他抬起来运走。他甚至可以休息一整天,一个小时,一切都由别人来安排,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必着急往哪儿去。

只有森林用断断续续的响亮回声来答覆他。突然,阿列克谢透过悦耳深沉的针叶林声,听见了一阵低沉而又密集的炮轰声,它们一会儿清晰可辨,一会儿完全沉寂。或许是因为过分紧张而有如此感觉吗?他全身振作了起来,好像远处有一个很友好的召唤声传到了他这片荒凉的森林里。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又伸长了脖子坐了好一会儿。

不,他没有受骗。湿润的风从东方吹来,又带来了一阵现在清晰可辨的枪炮声,而且这枪炮声不是懒洋洋的、稀拉拉的,不像最近几个月来,双方军队在坚固的防线上挖起战壕、筑起工事不慌不忙地投掷着互相骚扰的炸弹那样,而是频繁不断地响着,仿佛有人在滚动着一堆沉重的卵石,或是不断用拳头去敲击橡木桶的桶底。

全都明白了!是紧张激烈的战斗。根据炮声判断,前线大约远在十公里处,那儿有什么战事发生了,有人在进攻,有人在拼命地射击自卫。阿列克谢的脸颊上流着欣喜的眼泪。

他望着东方,虽然道路在这儿猛地折向相反的方向,展示在他面前的是茫茫白雪,但是他听到的这召唤声正是从那里来的,游击队员在雪地上踩出的足迹就通向那儿,那足迹已变成一串串发黑的长长的小水洼。他们这些勇敢的林中人就住在林中某个地方。

阿列克谢喃喃自语道:“没关系,没关系,同志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同时,他坚决地把手杖插在雪里,艰难但坚决地把脚移到雪堆上。他从道路上拐了个弯,往没有人走过的雪上走去。

10

这一天,他在雪地上连一百五十步也没有走到,黄昏使他停止了前进。他又选中了一个老树桩,在它上面摆好枯枝,摸出那个用弹药筒制作的他珍藏已久的打火机,嚓的一声旋动转轮,又嚓的一下——他的心凉了半截:打火机里的汽油没了!他摇它、吹它、努力想挤出残余汽油的气体,但结果是徒劳的。天黑了,从转轮下面撒落出来的火花像小小的闪电,在瞬间推开了他脸周围的黑暗。火石磨尽了,而火依旧没取成。

他只好摸索着爬到一簇浓密的小松林前面,把身子蜷成一团,把下巴放进两膝中间,双手环抱膝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林中的沙沙声。这一夜,阿列克谢本来很可能会感到悲观绝望,但是在沉睡的森林里炮声听得更清楚,他甚至觉得能辨别出短促的射击声和低沉的爆炸声。

早晨,刚从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忧愁的感觉中苏醒过来,阿列克谢立即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做了恶梦吗?他记起来了,是打火机出了问题。不过这时阳光和煦,周围的万事万物——暗淡的粒状的雪、松树干与针叶本身——都发出光泽,闪烁着,所以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糟糕的是另一件事:伸开肿胀的脚之后,他感到无法站起来,尝试了几次,他都没能站起来,反而折断了带桠权的手杖,人像沙袋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为了让麻木的关节恢复常态,他就翻过身来仰卧着,透过松枝的针叶仰望着无底的碧空,看着毛茸茸的、像有金色荷叶镶边的白云朵匆匆地在天空中飘浮着。身子渐渐觉得舒服了一些,但双脚确实出了某种毛病,它们根本站不起来了。阿列克谢抓住一棵松树,打算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总算站起来了。可是他刚试着要把脚移到树根前,却又立刻跌倒了,因为太虚弱了,再加上脚里面有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剧痛。

难道一切就这样完了吗?难道就得死在这里,死在松树下,死在可能谁也找不到,谁也不会把他那野兽啃过的白骨埋葬的地方吗?虚弱使他不得不紧偎着地面。可是远处的炮声轰轰地响着,那边在进行战斗,那边有自己人。难道再也找不到力气走完这最后的八到十公里吗?

炮声吸引着他,鼓舞着他,持续地召唤着他,而他也响应了这个召唤。他用四肢撑起身子,像野兽似地往东爬。起初因为有远处战斗声的诱惑,他本能地爬着。而后来他意识到,这样在林中移动要比借助手杖来得简单,因为这时候脚上不负载什么重量,因此双脚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他意识到像野兽这样爬,可以行动得更快些,于是就有意识这样爬了。他高兴得胸部像有一团东西升上来朝喉咙直冒。他根本不像自言自语,而是像在劝说另外一个精神沮丧、怀疑这种行动的可行性的人,大声说道:

“没什么,尊敬的人,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

爬了一段路以后,他把麻木的手腕放在胳肢窝里弄暖,再爬到一棵小松树前,从它上面割下几块方状的树皮,然后从白桦树上撕下几长条白色韧皮,手指甲也弄坏了。他从靴子里摸出几块羊毛巾,从手背上缠起,把手包扎起来,再放上一块鞋底状树皮,用白桦树皮束缚住它,接着用自用急救绷带包里的绷带,把它们裹好。这样,右手上就有了一只很方便很宽松的无指手套。至于左手,只能用牙齿在它上面包扎,所以包得似乎不很成功。但是现在双手都穿上了“鞋子”,阿列克谢再往前爬的时候,就觉得轻松多了。到了下次休息的时候,他给每个膝盖也绑上了一块树皮。

快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开始明显地暖和起来,阿列克谢用手“走”的步数已相当可观。是因为他逼近了打炮的地方呢,还是由于一种对声音的错觉,他觉得炮声轰轰地响得更有力了。天气很暖和,他只好拉开飞行衣上的拉锁,把衣服敞开。

在一块长着青苔的沼泽地里,一些绿色土堆从雪下露出来。、当他爬过这儿时,命运之神又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在灰乎乎’的、潮湿的软苔藓上,他发现几根纤细的茎上有几瓣稀疏的、尖尖的和闪着光泽的嫩叶,在叶片中间的土堆上生着一些红莓苔子浆果,它们是紫红色的,表皮微微有些皱,而浆计依旧很多。阿列克谢朝土堆低下头去,直接用嘴从苔藓上把浆果一个接一个摘下,那苦藓柔软、温暖,散发着沼泽的湿气。

由于雪下面的浆果那种令人舒服的甜酸味,由于最近几天来第一次吃到这些真正的食物,所以他的胃部痉挛起来。但是,他没有毅力停下来等这阵剧烈的、刀割似的疼痛过去后再吃,而是用已习惯了的像熊那样沿着长有苔藓的土堆爬行,用舌头和嘴采集这些甜里带酸的香味扑鼻的浆果。他就这样清理了几个苔藓土堆、这时候,除了嘴里微甜而且涩的酸味、胃里很舒服的感觉外,他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无论是靴里吱咕吱咕作响的冰冷潮湿的春水,脚上的火辣辣的疼痛,还是疲倦……

他呕吐了。但是他控制不住又去采浆果。他脱下了手上自制的“鞋子”,把果子收集在罐头桶里,飞行帽里,用松紧带把帽子系在皮带上,费劲地克制着充满他机体的浓重的睡意,再往前爬。

他爬到一棵华盖似的老松树下面,吃了一点浆果,嚼了一些树皮和松果的核仁,准备过夜。他提心吊胆地睡着了,好几次感到有什么人在黑暗中悄悄地走近他。他睁开眼睛,警觉的耳朵里开始轰鸣起来,便拔出手枪呆呆地坐着,哪怕是松果的落地声、雪地上的窸窣声和雪底下小溪发出的轻轻的汩汩声,都会使他吃惊。

快到黎明时他才熟睡。等到大天亮的时候,他在自己憩息的那棵树周围发现了许多狐狸的脚印,它们细小、带有花边,在这狐狸脚印中间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拖垂的尾巴划下的一道细长的痕迹。

原来就是它们不让他睡觉!根据踪迹可看出有只狐狸在他旁边和附近来回走动,而且常常是蹲下来坐一会儿再走。阿列克谢头脑里当时闪过了一个不吉祥的念头:据猎人讲,机警的野兽能预感到人的死,并且会开始跟踪这个注定要死的人。莫非正是这种预兆才把这些胆小的野兽吸引到他旁边来的吗?

“胡说,胡说什么呀!一切都会好的……”他自我鼓励道,接着开始爬呀、爬呀,努力赶快离开这儿。

那天他的运气又很好。在一处芳香的刺柏灌木丛里,他从树上摘了一些没有光泽的蓝灰色浆果吃了。他在这儿又看见了一团样子很怪的枯叶。他用手触摸了一下,但是枯叶团沉甸甸的,并且没有散开。他当即就着手摘掉这些叶子,但透过树叶而突出的针刺扎痛了他的手。他明白了:这是刺猬。一只很大的老刺猬钻到灌木丛林里过冬。为了保暖,它把秋天的枯叶盖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谢的心中充满着欣喜。在整个满是悲愁的征途上,他一直梦想着要杀死一只野兽或飞鸟。他好几次掏出手枪,或瞄准一只喜鹊,或瞄准一只松鸦,或瞄准一只兔子,而每一次都费了很大劲他才抑制住要放枪的欲望。手枪里剩下的只有三粒子弹,两粒给敌人,一粒在必要情形下给自己。他强迫自己收起手枪,他没有权力去冒险。

可现在居然有块肉自己送到他手上。按迷信说法,刺猬被认为是不洁动物,而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些,迅速地扯掉这小动物身上那些鳞片似的树叶。刺猖没有醒,没有伸展身躯,它像样子滑稽并生有尖刺的一粒大豆。阿列克谢用刀一击就杀死了刺猬,把它展开,笨手笨脚地剥掉它肚子上的黄皮,去掉长刺的护身壳,把它切成几块,然后就满心喜悦地用嘴去咬那正冒热气的肉。那肉是瓦灰色的,筋很多,紧紧地附在骨头上。刺猬向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净,阿列克谢就把所有的小骨头都嚼碎咽下肚去。只是此后他感到嘴里有股难闻的狗肉味,但是与吃得饱饱的胃比较起来这气味就算不了什么。因为吃饱了。整个身体都洋溢着满足、温暖和惬意。

他再次检查了一遍,吮吸了每根骨头,尔后就在雪上躺下来,享受着温暖与宁静。假如不是林中传来的狐狸的小心翼翼的叫声惊动了他,他甚至可能睡着了。他警觉起来,透过低沉的炮击声(它一直是从东方传过来的),他突然辨别出了机关枪连射时所发出的短促的哒哒声。

他立刻倦意全消,忘掉了狐狸,忘掉了休息,又往前朝密林深处爬去。

第一部 11-15

11

在一片小沼泽地后面,展现出一片林中空地,它用旧篱笆围着。那篱笆上的栅栏因风吹雨淋而变成灰色,它们由韧皮和柳条捆绑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

在两排篱笆中间的地方,从雪地下露出了一条荒废了的无人通行的道路的痕迹。这意味着不远处就有人家!阿列克谢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德国人恐怕不会钻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吧!假如说有的话,那里该是自己人,而他们当然会掩护一个受伤的人,并竭力帮助他。

阿列克谢觉得流浪快要结束了,就不惜力气,也不休息地一直往前爬。他气喘吁吁地爬着,时常瘫倒在雪里,紧张得几乎失去知觉。他急急忙忙地想赶快爬到一个小山匠的顶上,以为从那儿大概可以看见救命的村庄,于是他就可以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朝有人家的地方爬去。但是他没有注意到,除了这篱笆和从正在融化的雪底下越发清楚地显露出来的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表明附近有人。

最后总算到了小丘顶上,阿列克谢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痉挛。抬眼举望,刚抬起的眼睛又立即垂下来了,因为展露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觉得太可怕了。

毫无疑问,不久以前这里还是一处不太大的林中村庄,后被火烧了。看看竖立在大雪覆盖的高低不平的火场上面那两排不整齐的烟囱,不难想象出它原来的轮廓,有的地方还保存有小花园、篱笆和以前种在小窗前的扫帚状的山梨树,现在它们从雪中突出来,有的被烧焦,有的被热气熏死了。这是一片空旷的雪地,雪地上竖着的一根根烟囱像森林被采伐过留下的树桩;在雪地当中耸立着一根样子笨拙的水井吊杆,在它那生锈的索链上吊着一只水桶,桶的颜色开始发绿,边沿包有铁皮,随风缓慢地摆动着。村口甚至还有一个围着篱笆的小花园,在这小花园旁边矗立着一座漂亮的小拱门,拱门上有一扇小门,它轻轻地摇晃着,生锈的铰链发出吱吱的响声。

没有任何人,没有一点声音,什么炊烟也没有……一片荒凉!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人住过。被阿列克谢在灌木林里吓跑的一只兔子,滑稽地抖动着臀部,径直往村里跑去,它停下来,像根木头撅子似地立着,举起前爪,竖起耳朵,在小门旁边呆了一会儿。它看到一个不可名状的奇怪之物继续跟着它的踪迹爬行,就沿着那些被烧焦的空庭院飞跑起来。

阿列克谢继续机械地向前移动。大滴眼泪顺着他没有刮过的面颊滚下来,滴在雪地上。他在一分钟前那只兔子停留的小门旁停下来。小门上面还残留着一块木板,那木板上面有“幼儿……”几个字,不难想象,在这绿色的小篱笆后面曾坐落着一座幼儿园的漂亮校舍。几条小长凳还保存着,这是由村里的木工刨平之后,又用玻璃刮光的。阿列克谢推开小门,爬到一张凳子跟前想坐一会儿。但是他的身体已习惯了卧式姿势,等他一坐下来脊椎骨就开始弯折了。为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索性躺在雪上,身体半蜷着,像疲倦的野兽那样。

他的心里充满忧伤。

小凳边的雪融化了。上地呈现出黑色,肉眼可看出有一股温暖的湿气摇曳着、漫溢着、升腾着。阿列克谢抓了一把温暖的、解冻的泥土,它油腻腻地从指缝间被挤了出来,散发出牲口的粪味和湿气味,散发着牛棚气味和人的住所里的气味。

以前这儿有人住过……在很早以前人们征服了黑森林区的这一小块贫瘠的上地,他们用旧式犁来耕种,用木耙来照料它,给它施肥。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始终要和森林搏斗,和野兽搏斗,一直盘算着怎样才能支撑到下次收获的时候。在苏维埃时代,他们组织起了集体农庄,实现了美好生活的梦想,实现了机械化,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村里的木匠盖了这所幼儿园,每逢傍晚,村民就隔着这道绿色篱笆看着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在这儿游戏。也许这时候他们在想:要不要聚集力量,要不要盖一个图书室和俱乐部,在暴风雪呼啸的时候,人们可以在这儿温暖而恬静地消磨冬天的夜晚,在这片密林里要不要安装上电灯……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没有了,荒芜一片,只有森林和什么力量都破坏不了的永恒的寂静……

阿列克谢思考得越多,他那疲乏的头脑就越敏捷。他仿佛看到了卡梅欣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城,它位于伏尔加河流域一片干燥平坦的草原上。夏秋两季,草原之风吹遍了这座小城,风里夹带着大量的尘土和沙粒,刺痛着人们的脸和手,它刮进房屋里,钻进紧闭着的窗户里,叫人睁不开眼睛,嘴里沙沙作响。人们把这从草原刮来的大量的乌云似的灰沙称之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梦想着要挡住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洁的空气。但是,只有到了社会主义国家里,他们的梦想才实现:大家达成协议,一起和风沙作斗争,每逢周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铲子、斧头和铁钎子到外面去。于是空旷的场地上修起了公园,小街的两旁都种上了纤细的杨树,大家都细心地浇水和修剪,仿佛这不是城里公共的树木,而是自家窗台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秃秃的细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装,在这时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么地欢天喜地,这情景阿列克谢至今还记得。突然,他仿佛真的看见,他的故乡卡梅欣街上有许多德国人,他们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这些树木燃烧起一堆堆篝火,烟雾笼罩着故乡的小城。有个地方冒出了一个熏得如此漆黑的样子很怪的烟囱。这儿是阿列克谢生长和他母亲住过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内心充满着忧愁。这忧愁难以言状又非常强烈。

不能允许,不能允许他们再往前了!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同他们斗争、斗争,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敌人尸体上的那个士兵。

太阳已触及到锯齿形的蓝灰色树梢。

阿列克谢沿着当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着。火烧的地方散发出难闻的尸首味,村里似乎比没有人迹的密林更显得没有人的气息。突然,一种很意外的喧嚣声使他警觉起来。在这火烧过的地方尽头,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是一条看们狗,长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呜呜地吠叫着,同时拉扯着脚爪里的一块烂肉。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灵,是女主人常唠叨的对象,是孩子们的宠物,可是一见到阿列克谢就突然叫起来,并露出牙齿,眼睛里射出使阿列克谢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里掏枪。他们——人和已经变成野兽的狗执拗地对视了几秒钟。后来,大概是狗的记忆力恢复了,就低下了头,歉意地摇摇尾巴,咬住它的猎物,夹着尾巴跑到火烧过的黑色土丘后面去了。

①俄国普通的狗名。

②俄国普通的狗名。

不,要离开,要赶快离开这儿!趁着还有亮光的最后几分钟,阿列克谢顾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爬着,往森林里爬去,他几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声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声像磁石一样,越接近,就越发有力地吸引着他。

12

他这样又爬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他已计算不出时间,只有一连串机械式的努力。他时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经常爬着爬着就昏睡过去了,可是吸引他向东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也在继续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树或一簇灌木丛,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洼里,他才停下来。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样始终集中在一个小点上:爬行移动,无论如何要往前挪动。

一路上他特别注视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没有碰到刺猬。他用雪底下的浆果充饥,吮吸苔藓。有一次他碰见一个大蚂蚁窝,它筑在一棵树上,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一小堆干草,整齐、干净。蚂蚁还没有醒,它们的住处好像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把手伸进这个小小的松软的干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来时,满手都是小蚂蚁,它们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就开始吃这些蚂蚁,干燥、破裂的嘴里满是又香又涩的蚁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蚂蚁窝,直到被突然袭击惊醒了的蚂蚁全部苏醒为止。

这些小生灵愤怒地自卫着,它们咬阿列克谢的手、嘴唇和舌头,钻到飞行衣里咬他的身体,但是这点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强烈的蚁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间他发现了一个小水塘,里面满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头去。刚低下头,他又立即躲开了:从那一平如镜的、映着蓝天的水里,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着他。这张脸让人感到是包着黑皮的骷髅,长着乱糟糟的并已卷曲的发须,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野人似的眼睛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张望着,蓬乱的头发像冰柱似地挂在前额上。

“难道这就是我?”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又害怕再俯向水面。于是决定不去喝水而吃一点雪。他仍然被那强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个劲儿地往东爬去。

他钻进了一个大弹坑里过夜,弹坑周围满是爆炸出来的沙土,像一堵黄色的胸墙,弹坑底部是安静、舒适的,风只能把落下来的沙粒吹得沙沙作响而吹不到这里。从下面仰看,觉得星星分外明亮,它们仿佛就低低地悬挂在头顶上,一簇毛茸茸的松树枝在星光下摇曳着,它好像是一只手不住地用抹布擦抹和清洗着这些闪烁的星星。拂晓时,天气开始变冷了,森林上面笼罩着潮湿的霜,风向改变了,刮起了北风,使霜结成了冰。姗姗来迟的朦胧的晨曦终于透过了树枝,浓雾沉降下来,并且逐渐消散了。在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遮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而弹坑上面的松树枝已不像拿着抹布的手,更像是一盏新奇晶莹的枝形吊灯。那上面挂有许多小小的垂饰物,当风吹树枝时,这些垂饰物就轻轻地平静地响着。

过了一夜,阿列克谢似乎变得更软弱,甚至连藏在怀里的松树皮也不去嚼了,似乎一夜之间身体就粘在地面上了,飞行衣和胡须、鬓发上都冻上了薄冰,他也不去抖掉它们就往弹坑壁上爬。但是,沙土夜里结了冰,他的手从那上面无力地滑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出来,又一次次地滑到弹坑底部,他的这种努力随之也越来越无力。最后他有些恐惧,认为要是没有外来的帮助,他是出不去了。这个想法,使他在滑壁上又向上爬了一次,但是只爬了几下,他就极其疲乏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现在无论怎样,一切都完了!”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浑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这寂静使意志消沉、使意志麻痹。他软弱无力地从军便服的口袋里摸出几封磨破了的信,但是没有力量去看。他抽出一张用玻璃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她坐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严肃而惆怅地微笑着问她:

“难道要永别了吗?”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中拿着照片愣住了:在森林上面某处的寒冷潮湿的空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这声音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那样微弱,就连野兽的敏锐耳朵也辨别不出来,它同结了冰的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间有什么差别。但是阿列克谢越来越清晰地听出了它。根据那呼啸声的特殊音调,他准确无误地猜出:这是他以前驾驶的“牝驴”机在飞行。

马达的隆隆声逼近了,更响了,飞机在空中转弯时,这种声音就时而变成呼啸,时而变成呻吟,最后在灰色的高空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小十字架。它时而消失,时而又钻出灰色的烟云。瞧,现在已经能看见机翼上的红星;瞧,它就在阿列克谢头顶上,机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折了回去。很快,那隆隆的声音就慢慢地静了下来,消失在森林的喧嚣声中。而森林已经上了冻,树枝在风中柔和地鸣响着。不过,阿列克谢好久还觉得,他依然能听见这呼啸的尖细声。

他想象自己坐在机舱里,要不了拍完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到亲切的林中机场上。是谁在飞呢?可能是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出机作早晨侦察吧?在侦察时他喜欢飞得高高的,暗暗希望碰见敌人……捷葛加连科……飞机……弟兄们……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仔细地察看结了冰的弹坑壁。是的!这样是爬不出去的,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等死呀!他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开始有气无力地、体力不支地敲击着冰壳,再用指甲把上了冻的沙土掏出来,做成几级阶梯。虽然指甲弄坏了,指尖也弄出血了,但是他顾不了这些,而是更加顽强地使用刀子和指甲。然后,他用手和膝盖支撑在这些阶梯上,慢慢地往上爬,成功地爬到胸壁。还要用一下劲——在胸壁上卧一会儿,再翻过去。但是脚滑了一下,人滚了下去,脸在冰上撞痛了,他跌得很痛。可是飞机马达的轰轰声还停在他耳朵里。他又开始往上爬,但又滑了下来。这时候,他批判地检查了自己的工作,着手把墙壁阶梯挖深些,把阶梯边沿弄得更有棱角,鼓起更加虚弱的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小心翼翼地再往上爬。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弹坑的胸壁,再软弱无力地从胸壁上翻过去。接着,他朝飞机飞回去的方向爬去。太阳正是从那边驱散着雪融化而成的雾,在水晶般的薄冰中闪烁着,升起在森林上面。

13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14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15

以后的两三天,对阿列克谢来说是宠罩在一层炎热的浓雾里的,在这朦胧幻景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发生的情景。事实和虚妄之梦搅和在一起,只有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把一件一件的真事连贯地回忆起来。

逃亡的农民住在一处百年老树林里。许许多多的窑洞都覆盖着积雪,还没有融化,上面铺着针叶,乍看起来是难以发觉的。从一个个窑洞里冒出来的炊烟,很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阿列克谢来到这儿的那一天没有风,很潮湿,炊烟粘在藓苔上、绕在树木上,因此阿列克谢觉得,这地方像是被困在快要熄灭的林中火灾里面。

全村居民——主要是妇女和儿童,还有几个老人——知道了米哈依拉要从树林里运来一个不知其来历的苏联飞行员,照费季卡的描述像“一具真正的骷髅”,都纷纷出来迎接。当“三驾马车”拉着小雪橇刚在树林间出现时,妇女们就把它围了起来,拍着巴掌、拍打着脑袋把缠着不走的孩子们赶走,接着就像一堵墙似地把雪橇团团围住,叹着气、哭哭啼啼地跟着走。她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好像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因为生火没有烟囱,所以窑洞里的烟把她们的脸熏得黑黑的。只有根据眼睛的光泽度、牙齿洁白的程度,才能在这些褐色的脸上辨别出哪是青年妇女哪是老年妇女。

“娘儿们,娘儿们,唉,娘儿们!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戏院呀?是演戏呀?”米哈依拉一边发脾气,一边熟练地紧压马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不要在脚底下走来走去,一群母羊,上帝饶恕我吧,简直是要疯了!”

阿列克谢听到人群里有人说:

“哎呀,多么可怕!真的像骷髅!一动也不动,还活着吗?”

“他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啊,老奶奶,他是多么瘦,多么地瘦呀!”

后来,惊奇的浪潮消退了。这个飞行员的命运未卜、很可怕,很显然,这使娘儿们吃惊。在他们拖着雪橇沿着森林边缘慢慢地走近地下村庄的时候,开始了一场争执:阿列克谢住在谁家?

“我家的窑洞很干燥,铺的是沙子,空气又流通……我还有一个小炉子。”一个身材矮小,圆脸的妇女论证说。她的眼白很像年轻黑人的眼白,机智、明亮。

“‘小炉子’!可是你们家里住了多少人?光是他们呼出的气就能把人熏死!……米哈依拉,让他到我家里来吧,我有三个儿子都是红军战士,我家里还剩有一些面粉,我能给他烤饼吃!”

“不,不,还是到我家里来吧,我家里很宽敞,我们只有两口人,地方有的是;你把饼拿到我们这儿,在哪儿吃对他反正都一样。我和克修哈可以照顾他,我有冰冻编鱼和一串白蘑菇……我可以给他做鱼汤和蘑菇汤……”

“他哪儿能喝鱼汤?他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到我家里来吧,米沙①公公,我们有一头母牛,有牛奶!”

①米哈依拉的爱称。

但是,米哈依拉把雪橇拖到自己的家门口,那儿正好是地下村庄的中心。

……阿列克谢记得:他躺在一个小小的黑窑洞里,插在墙壁上的松明燃烧着,微微地冒着烟,不时地发出劈啪声,常有火星落下来。借着火光可看见:一张桌面是用盛放德国地雷的木箱制作的,它架在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上,桌旁放着的不是凳子而是几节圆木;一个包着黑头巾、打扮得像老妇人的身材瘦弱的女人,低着头坐在桌旁,这是米哈依拉公公的小儿媳妇瓦尔瓦拉;他还看见米哈依拉老人的头,生着一头银灰色但不浓密的头发。

阿列克谢躺在带条纹的褥垫上,它是稻草做的。他还盖着那件打满五颜六色补丁的羊皮袄,皮袄上发出家庭日常生活中常有的那种酸溜溜的气味,叫人闻了很舒服。因此,尽管浑身很疼,像被石头打伤了似的;双脚火烧火燎的,像脚掌贴近炽热的砖头似的,但要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感到很舒服:既没有人来伤害你,也用不着移动、思考,不必提防。

小壁炉砌在屋角的地上,烟正从炉子里冒出来,像一层层流动的、颜色忽深忽浅的蓝灰色轻雾弥漫着。而阿列克谢觉得,不但这烟雾,而且连桌子,连忙个不停的米哈依拉公公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连瓦利亚’①的窈窕身形,这一切都在松散开、飘动着、延展着。阿列克谢闭上了眼睛。突然,一阵冷风从上面钉着印有德国黑鹰粗布的门口吹了进来,他又睁开了眼睛。桌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把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双手还放在口袋上面,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拿回去。她叹了口气对瓦尔瓦拉说: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这是麦粉……从战前就开始给柯思玖恩卡留着的。现在,柯思玖恩卡,他什么也不需要了。请拿着吧,给自己的客人熬点粥。这种粥适合给孩子吃,对他正合适。”

她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大家都感染上了这种忧伤情绪。后来,有人送来冰冻的鳊鱼,还有人送来几张薄饼,是在火炉的砖头上烙的。现在,整个窑洞里充满了食物酸溜溜的热气。

谢连卡与费季卡来了。谢连卡带着庄稼人的老成,在门口脱下头上的船形帽,说道:“您好!”就把两小块方糖放在桌上,那方糖还粘着烟叶屑和麦麸皮。

“妈妈让送来的,糖吃了有好处,吃吧。”他说道,又转身对外公认真地说:“我们又去了一趟大火烧过的村庄,挖出了一个铁罐,两把没烧坏的锄头和一把斧头,没柄的。我们都带来了,还可以用。”

而费季卡从哥哥背后偷看着,贪婪地瞧着桌上的两小块方糖,并出声地咽着唾沫。

过了很久以后,当阿列克谢细细琢磨这一切的时候,才知道当时村里的人们送给他的这些礼物是多么宝贵:在这个冬天,村子里死掉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是因为饥饿,没有一家不埋葬一个死人,有的还埋葬了两个。

“啊,娘儿们,娘儿们,你们真是无价之宝!怎么样?听我说,阿辽哈,我说,俄罗斯的娘儿们,你听我说,是无价之宝。只要你打动了她的心肠,我们的娘儿们,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肯给你,连头也肯割下来!怎么样?不是这样吗?”米哈依拉爷爷一边要接受别人送给阿列克谢的所有礼物,一边又要去做没完没了的事情,像修理马套、缝制颈圈或是缝补穿坏的毡靴,同时唠叨着:“就拿干活来说吧,阿辽哈老弟,这些娘儿们,她们并不比我们差,很了不起!瞧瞧,干起活来比有的男人还强!只是娘儿们的嘴呀,唉,这舌头呀!阿辽哈,这班鬼娘儿们真是把我弄得头昏脑涨的,唉,简直把我搅晕了。我的阿妮西娅刚死的时候,我这个罪人就曾琢磨道:‘谢天谢地,我可以安静地过日子了!’这样,上帝就来惩罚我。我们的男人们,凡是没有继续留在军队里的,在德国人来的时候全都打游击去了,只有我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留下来当上了娘子军的指挥,像一群母羊里的一只公羊……哈—哈—哈!”

在这个林中小村里,阿列克谢看见了许许多多这类使他感动的事。帕拉夫尼的村民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地积攒下来的房屋、财产、农具、家畜、日常用品、衣服,所有这一切都被德国人剥夺了。他们现在住在树林里,忍受着极大的不幸,每一分钟都处在可能被德国人发现的威胁之中,面临着饥饿、死亡。但是经过先进分子长达半年的争执和口舌,三十年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集体农庄并没解散。相反,战争的巨大灾难却使大家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甚至窑洞也是集体挖的,住进去的时候也不是照老办法——谁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而是按工作队分配的。米哈依拉老大爷替代遇害的女婿,担负起主席的职责。他在林中神圣地遵奉着集体农庄的所有惯例,他领导的到密林里来过穴居生活的村民现在都编成工作队和生产组,正准备春耕。

深受饥饿之苦的农妇,她们把粮种拿到公共窑洞里来,一粒也不留,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他们逃跑之后所保存的全部东西。德国人来到之前,人们事先已牵出几头母牛到森林里,他们制订了严格的规则,要照料好这些公共牲口。孩子们常到被火烧掉的村庄上去,在焦炭堆里挖出熏得变成蓝色的耕犁。这么做是要冒着牺牲生命的危险的。他们给那些保存得最完好的犁装上木把,用麻袋布做成牛轭,准备开春就用牛耕田。妇女工作队奉命在湖里捕鱼,村民整个冬天全靠吃鱼度日。

她们常常在米哈依拉老大爷窑洞里为农事激烈地争吵不休,那些农事问题是阿列克谢不太了解的,这时候老大爷虽然也要叱责“他的娘儿们”,把耳朵塞起来不听她们嚷嚷——他不止一次地被她们弄得发起火来,不得不撕破嗓子对她们大喊大叫,但是,他能珍惜她们。当着自己那沉默寡言、性格随和的听众——阿列克谢的面,他不止一次地高度赞扬了这些“女流之辈”。

“阿辽哈,你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瞧瞧出了什么事。娘儿们,她们永远是连一块面包也不会轻易让出的。怎么样?不是这样吗?而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吝啬吗?不是的,因为一小块面包对她们来说也是宝贵的。要知道,孩子们总要她们养活吧,家务什么的,不管怎么说,总是她们娘儿们来管吧。现在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亲眼看见的:哪怕是一点点东西都要精打细算。唉,人人都在挨饿!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是在一月份,忽然来了一批游击队,他们不是我们村里的,不是我们这儿的,听说他们在奥列宁城下打仗,是些外乡人,还带着铁罐什么的。好吧,他们突然来了。他们说:‘我们快要饿死了。’接下来,你想会怎么样,第二天娘儿们就把他们的袋子塞得满满的。可是,她们自己的孩子却饿得浮肿,连双脚都站不起来。怎么样?不是这样吗?问题就在这里!我要是一个什么指挥官,我们一旦把德国人赶跑,我就集合最好的军队,把他们领到娘儿们跟前,命令他们在她们面前,在俄罗斯的娘儿们面前,列队正步走,向她们,向这些可爱的娘儿们致敬……”

在老人的絮语声中,阿列克谢甜蜜地打着瞌睡。有时候,听着老人的讲述,他很想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姑娘的来信和照片,把它们给他瞧瞧。但是,他太虚弱了,连手都举不起来。不过,米哈依拉老大爷在夸奖他的娘儿们时,阿列克谢仿佛透过呢军便服感到这些信的温暖。

米哈依拉老大爷的儿媳妇灵巧、沉默少语,每每到了晚上总是在桌边忙着什么事。起初,阿列克谢把她看成老太婆,老大爷的妻子,但是后来看清楚了,她不过才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她轻盈、苗条、面容姣好。她看阿列克谢时,不知为什么有些惊恐、害怕,叹着气,好像要咽下堵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每到夜里,松明熄灭了,窑洞里烟雾弥漫。在这漆黑的窑洞里有一只蟋蟀开始若有所思地鸣叫,这蟋蟀是米哈依拉爷爷偶然在老家的废墟上掘出来的,他把它放在无指手套里,连同一只烧黑的锅一起带了回来的,为的是使生活有点乐趣。有时候,阿列克谢听见简陋的床铺上有人用嘴咬住枕头,不出声地哭泣着。

第一部 16-19

16

阿列克谢在米哈依拉老大爷家做客的第三天早上,老头子毅然决然地对他说:

“阿辽哈,很糟糕,你脏得要生虱子了,脏得简直像个屎克郎。而且你搔痒什么的,又都很吃力。因此,我想法给你洗个澡。怎么样?……我要给你擦洗擦洗,我要把你的骨头好好地用热气蒸一蒸。你吃了那么多苦,洗个澡什么的很有益。怎么样?难道不是这样吗?”

于是,他就着手来筑浴池。他把屋角里的炉灶烧得很旺,烧得石块都发出声音裂开来。外面的什么地方也生着一堆柴火,有人告诉阿列克谢说,火里的一块大圆石头也被烧得通红。瓦利亚提了一些水倒在一只旧木桶里。地上铺了金黄色的麦秸。后来,米哈依拉大爷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衬裤,迅速地往一只木盆里放了一点肥皂液,又从垫席上抽出散发着夏天气息的韧皮。窑洞里面逐渐变热起来,有大滴的冷水滴开始从天花板上往下掉。这时,老头子就跳到外面去,把那块烧得通红的大圆石放在一张铁板上拖了进来,并把它往水桶里一放,一大团蒸气就冲上天花板,变成了一圈圈白色的卷毛,在天花板上散开来。什么都看不见了,阿列克谢只感到老人一双灵活的手在给他脱衣服。

瓦利亚在帮着公公,她热得脱下了棉袄、摘下了头巾。沉甸甸的发辫以前裹在满是洞孔的头巾下,甚至使人很难想到它们的存在,现在它们全都松开了,落在肩上。于是,她忽然从一个信神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位青春姑娘,轻盈、削瘦,生着一双大眼睛。这种变化来得很突然,阿列克谢当初根本没注意到她,现在则为自己赤身裸体而害臊起来。

“忍耐一下吧,阿辽哈!喂,朋友,忍耐一下吧,这种事情是没办法的!听说,在芬兰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一个澡堂里洗澡,有人这么说。怎么,不是真事吗?可能是撒谎。瓦尔卡①现在就好像是一个护士,在服侍一个受伤的战士,对了,所以不应该对她害臊……扶住他,我来给他脱衬衣。咦,衬衣烂得一条一丝的!”

①瓦尔瓦拉的又一爱称。

突然,阿列克谢在这位少妇的黑色大眼睛里看到了恐怖的表情。透过晃动着的蒸气的雾幔,他第一次在灾难之后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在金黄色的麦秸上,躺着一具裹着黝黑皮肤的人的骨架,两只膝盖像两个球似地高高突出,骨盆的棱角毕露,肚子完全瘪下去了,肋骨隆出了半圆形。

老头子在盛有碱水的木盆边忙碌着。他把纤维团放在灰色的液体里浸透,正要把它拿起来往阿列克谢身上擦时,他透过热气腾腾的水汽看清了他的身躯。顿时,他那拿着纤维团的手在空中僵住不动了。

“哎,你真糟糕!……阿辽哈老弟,你的情况很严重!怎么样?我说,很严重!老弟,你是爬着躲过了德国人,可是要躲过她那把镰刀①……”

①指灶神,俄国民俗中的死神是一个拿镰刀的女人。

他接着忽然责骂起瓦利亚,她在后面扶着阿列克谢,“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为什么盯着人家的光身子看?干吗咬嘴唇?哎,你们这些娘儿们,全是不值钱的货!而你,阿列克谢,不要去想,不要去胡思乱想。老弟,无论如何,我们决不会把你交给她那把镰刀的。我们一定要把你照看好,把你治好……一定的!……愿你康复!”

他用碱水擦洗阿列克谢,完全像对待娃娃似地迅速、小心。他把阿列克谢翻来覆去,用热水淋,用手搓揉,而且搓揉得那么起劲,以致他那双手在骨节上滑过就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瓦利亚一声不响地帮着他。

但是,老头子骂她真是冤枉。阿列克谢这个可怕的、骨瘦如柴的身躯,软弱无力地一直在从她手里往下坠。她并没有去看他,而是极力地朝旁边看。但是,当她透过蒸汽水雾,其目光在无意之中看到了阿列克谢的手或脚时,她的眼睛里就燃起了恐怖的火花。她开始觉得,他似乎不是她不认识的人,不是那个不知怎么突然来到他们家的飞行员,而是她的米沙;他不是个不速之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只跟着自己一起过了一个春天。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有着一双有力的大手,他没有眉毛,白净的脸上长着显眼的大点雀斑。现在这个被德国人弄成这样的人就是他——米沙,她手里扶的正是米沙软弱无力的身子,他常常仿佛死了似的。因此,她觉得害怕起来,她的头开始眩晕。只有咬着嘴唇,她才能支撑着不晕倒……

……米哈依拉老大爷的长衬衣,虽然打满了补丁,却干净、柔软,后来阿列克谢就穿着这件衣服躺在横条布做的薄垫褥上,浑身感到新鲜、精力充沛。洗完澡以后,蒸汽就从天花板上开的天窗出去了。这天花板位于炉灶顶上面。在这个时候,瓦利亚让他饱喝了略带烟味的茶水,这是用覆盆子煎的。孩子们当初给他带来的那两小块砂糖,瓦利亚替他把它们放在一小块白色的白桦树皮上碾成粉末。他就把糖放在茶水里喝了。随后,他就睡着了——第一次睡得那么沉,没有做梦。

一阵大声的谈话把他吵醒了。窑洞里几乎全黑下来了,松明微微燃烧着。在这片烟雾弥漫的黑暗中,米哈依拉老大爷用那刺耳的男中音颤巍巍地说道:

“真是妇道人家的脑筋!你的头脑到哪儿去了!人家有十一天嘴里没进过一粒米,而你现在煮……正是你的这些煮鸡蛋会送掉他的性命的!……”突然,老大爷的声音变成了恳求:“瓦西里莎,现在不要给他吃鸡蛋。你知道要吃什么,他要是能喝一点熬鸡汤就好了!哦!他需要的正是这个。假如他现在喝了鸡汤,身体马上就会好起来。要是把你的‘女游击队员’,啊……”

一个老太婆尖锐、刺耳的声音,惊骇地打断了他,说:

“我不给!不给,我就是不给,你这个老鬼不必求我!哼!不许再提这个!要我把我的‘女游击队员’……要喝一点汤……喝一点汤!现在大家送来了那么多东西,简直可办婚宴了!你还来瞎出主意!”

“瓦西里莎,你的这些妇道之见真丢人!”老头子的男中音开始颤巍巍地喊道:“你自己家就有两个人在前线,你居然还会有这种糊涂想法!可以说,这个人是为了我们,他才把全身弄成了残废,流够了血……”

“我不需要他的血,我家的人在为我流血。因此,不必求我,说过了不给,就是不给!”

一个黑乎乎的老妇人的侧影溜向门口,接着,一道明媚的春光闯进了这扇敞开的门,照得阿列克谢睁不开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眯着眼睛哼了起来。老头子赶快跑到他跟前说:

“哎哟,阿辽哈,你没有睡吗?怎么样?哎呀,你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了吗?听到了?阿辽哈,不过你不要批评她,朋友,不要因为她讲了几句什么话就责怪她。话只是一种表面的东西,其实她的心地却是很好的。你以为她舍不得把鸡给你吃吗?一点也不是,阿辽哈!她全家——她过去有个大家庭,十口人——全被德国人害了。她的大儿子是个上校,敌人查出了这点——这是一个上校的家属,于是就把他们全家,除瓦西里莎之外,一齐活埋了,而且全部家当也都被毁了。唉,她这么大年纪倒落了个举目无亲的结局,这真是太不幸了!她现在的全部家产,好像只有一只母鸡了。阿辽沙①,这只母鸡很调皮!还是第一个礼拜,德国人就把所有的鸡鸭都捕捉走了。因为对于德国人来说,家禽是头等的美味。他们老是喊叫‘母鸡,母鸡,母鸡!’可是,这一只母鸡的性命却保全了下来。唉,它简直是演员,而不是鸡!德国人一出现在院子里,它就躲到阁楼上,蹲在那儿,仿佛不存在似的。而自己人走进来时,它却没什么变化,照旧在院子里来回走着。鬼知道,它是怎么认得出来的。因此,我们全村就只留下它这么一只鸡。由于它机灵,我们就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女游击队员’。”

①阿列克谢的爱称。

密列西耶夫睁着眼睛在打瞌睡,这种习惯是他在森林里养成的。米哈依拉老大爷看他不做声,心里大概有些不安起来。他在窑洞里忙碌了一阵,在桌子旁边做了一会儿什么,最后又回到这个话题上:

“阿辽哈,你别责备这个女人!亲爱的朋友,你要理解这一点:她以前像大森林里的一棵老白桦树,风怎么也吹不到她身上,而现在她露在外面,就像伐木场上的一个腐朽树桩。这样,她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只母鸡了。你沉默什么呢?睡着了吗?……好,睡吧,睡吧。”

阿列克谢似睡非睡。那件短皮袄向他散发出谷物的酸味、农家老宅的气味。他就用它盖着,听着催眠曲般的嘟嘟的蟋蟀叫声。他躺着,甚至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他的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仿佛塞满了暖和的棉絮,血就在棉絮里一下一下地搏动着。损伤了的脚在红肿、发烧,里面骨头什么的被破坏了,痛得厉害。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既不能翻身,又不能动弹一下。

在昏昏欲睡中,阿列克谢一鳞半爪地感受着窑洞里的生活,好像这不是真的生活,而是一幅连着一幅的互不关联的奇特画面,在他眼前的屏幕上闪过。

春天来了,逃亡的农民过着最艰难的日子。他们把先前埋藏起来的粮食在夜里又偷偷地从老家废墟的洞穴里挖了出来,带到森林里来。不过,现在他们连这些粮食也都吃光了。大地化冻了,匆匆忙忙挖成的洞穴都“泪流满面”,坍塌了。奥列宁森林在村子西边,在这一带打游击的男人们以前还常回来看看这个地下小村庄,虽然只是个别人,而且总是晚上回来,但是现在却像被前线切断了似的,他们沓无音信。妇女们本来就困苦不堪,现在新的担子又落到她们的肩上:春天来了,雪在融化,应该想到播种、种菜了。

妇女们心事重重,满腹怨气,在米哈依拉老大爷的窑洞里,她们会因为某件事突然发怒起来,激烈地争吵着,列举出旧的和新的、真的和瞎编的委屈,互相指责。窑洞里常常吵得一塌糊涂。但是,这些婆娘们七嘴八舌的凶猛争吵,只要有足智多谋的大爷抛下一个有心计的小主意——该不该派几个人去老家看看,或许土地化冻了,或是风不大,是不是可以把种于拿出来晒晒,它们因闷在潮湿、不透气的地窖里而粘在一起了——这些争吵就会立即停止。

有一次老大爷从外面回来,那是白天,他样子有些得意,但又有些心神不定。他带回一棵绿色的小草,很小心地把它放在粗糙的手心里,给阿列克谢看:

“看见了吗?是我从田里弄来的。地里已化冻了,上帝保佑,秋播作物的幼苗看来没问题了。积雪很多,我看过了。如果我们的春播作物没有收成,那么秋播作物总会给我们一片面包吃吃。我去对娘儿们嚷嚷,让她们高兴高兴,她们真是太可怜了!”

从田里带来的那棵小绿草,给妇女们带来了新希望。她们特别像是春天里的一群乌鸦,在窑洞旁边哇呀哇呀地叫嚷起来。晚上,米哈依拉大爷搓了搓手,说道:

“咦,我的那些长头发部长们的决议真不错。怎么样,阿辽哈?这儿的低洼地里有一片宽谷,耕种起来很吃力,有一个生产小组就用牛犁这块地。可我们总共只剩下六头小母牛,哪能耕种那么多地!第二个生产小组种的地比较高些、干燥些,这里用铲子和鹤嘴锄就可以了。要知道,我们挖菜园就是这样做的,会成功的。至于第三小组吗,她们的土地是在高高的斜坡上,那儿是沙地,也就是说,我们要准备一小块地种植马铃薯,而这是最容易的:我们可以让孩子们拿着铲子在那儿挖地,那些身体不好的娘儿们也去那儿。而在那边,看得出来,政府方面会帮助我们的。哦,要是没有,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会有办法的,我们不会留下一小块土地让它荒掉。谢谢,这里的德国人被赶走了,现在可以过日子了。我们的人民很有承受力,能承受住任何困难。”

老大爷好长时间不能入眠,在草褥上辗转反侧、叹着气、播着头,不住地哼着:“我的上帝,唉!”好几次从简陋的床板上爬下来,走到水桶跟前,把木勺弄得很响,听得见他咕嘟咕嘟地贪婪地大口喝着水,像一匹奔驰得筋疲力尽的马似的。最后,他忍不住了,用火石点着松明,捅了捅昏昏沉沉地睁眼躺着的阿列克谢。

“你睡了吗,阿辽哈?我一直都在想这个。怎么样?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不错,我们老村子的一个广场上有一棵小橡树,大约是三十年前,正赶上尼古拉战争的时候,它被雷劈了,树梢被削掉了。可是,这棵小橡树很结实,对了,它的树根有很强的生命力,树汁很多。它往上长不出来了,就在旁边长出幼芽。你瞧瞧,现在它又长成了枝叶繁茂的华盖……我们的帕拉夫尼也是这样的……只要阳光能照射到我们,地里能产粮,有我们自己的政权存在,我们呀,阿辽哈老弟,五年左右我们就可以恢复原貌,就能重新建设起来!我们有很强的生命力。啊—啊—啊,祝你健康!还有,祈求战争早点结束!祝愿打败他们,然后我们大家共同为事业奋斗!哎,你认为怎么样?”

这一夜,阿列克谢开始感到不舒服。

老大爷给他洗的澡,使他的肌体兴奋了起来,脱离了麻木的、逐渐在恶化的状态。他立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和极度的疲惫,双脚疼痛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讲着胡话,在垫褥上翻来覆去,呻吟着,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会儿喊人,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又要着什么。

瓦尔瓦拉抱着腿,把下巴放在膝盖里,圆圆的大眼睛悲哀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忧郁,整夜守在他身边。她把一块布用冷水浸湿,一会儿给他放在头上,一会儿放在他胸部,给他盖好他不断扔开的那件皮袄,同时想念着自己的丈夫——他在千里之外,不知道被战争烽火引向了哪里。

天刚亮,老头子就起来了。他看阿列克谢已安静下来了,并且昏睡着,就跟瓦利亚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准备上路。他把一双大套鞋套在毡靴上,那双套鞋是用汽车胎做的。他又用韧皮带子紧紧地束了上衣,拿起被双手磨得发亮的刺柏手杖,这手杖在老头子出远门时一直陪伴着他。

他跟阿列克谢一句话也没讲,就走了。

17

密列西耶夫就在这种状态中躺着,甚至主人不见了他也没有发觉。整个第二天他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到第三天他才清醒。当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一束密集的明亮阳光从天花板上的天窗里射进来,透过炉灶上的蓝灰色的层层烟雾,径直照到阿列克谢的双脚上。可是,这阳光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使窑洞更昏暗了。

窑洞里空空的。瓦利亚低低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门从上面传下来。她大概是在忙着什么事,同时唱着一支古老的歌曲,它在这带林区里很流行。这支歌唱的是一棵孤零零的山梨树,它很忧郁,幻想着怎样才能移到橡树跟前。后者也是孤零零的,离它不很远。

阿列克谢以前多次有幸听到这首歌曲。那些从郊外来平整打扫飞机场的女孩子,成群结队快乐活泼地唱的就是这首歌。他喜欢那忧伤、缓慢的旋律。不过,以前他不曾思考过这歌词的意义,因此,在忙碌的战斗生活中,它们在耳边滑了过去。而现在当它出自这位大眼睛少妇的嘴里时,这些歌词却充满了如此的情感,饱含着真正的女性忧伤,是那样强烈,这已超出了歌词本身。这样,阿列克谢马上就深刻领会了旋律的全部深刻含义,也明白了瓦利亚——山梨树是怎么思念自己的橡树的:

“……不过山梨树却不能

移植到橡树跟前,

看来,小孤儿,

要永远孤独地摇晃着……”

她唱了一遍,在她的歌声里可以感觉到真正伤心的泪珠。而等到这歌声停下来时,阿列克谢则想象出一幅情景:她此刻一定会是坐在某个地方,在树底下,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忧郁的大圆眼里满含着泪水。他感到自己喉咙里堵得厉害,他想看看那些旧的来信,虽然已能把它们背下来。他想看看那位姑娘的照片——她长得苗条,坐在草地上。这些东西都在他军便服口袋里。他动了一下,想把手伸进军便服口袋里,但是手无力地落在垫褥上。一切又都在昏暗中浮动起来,那昏暗略带灰色,泛出明亮、亲切的圆圈。后来,在这片昏暗里、在沙沙地轻声响着的某些尖细的声音里,他听出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瓦利亚的声音,另一个是听起来也很耳熟的老太婆的声音。她们在悄悄地说:

“他不吃吗?”

“哪儿能吃呀!……昨天嚼了一点点饼,真是一丁点,但又都吐了。这哪里能算是吃东西?牛奶倒是可以喝一点,我们就给他喝了。”

“瞧,我现在就把鸡汤带来了……大概他心里想喝的是汤。”

“瓦西里莎大婶!”瓦利亚惊叫起来,“难道……”

“当然了,鸡汤,大惊小怪什么呢!正常事。摇摇他,把他叫醒,他或许会吃的。”

阿列克谢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个谈话,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瓦利亚就使劲摇他,既毫不客气又很高兴: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醒醒!……瓦西里莎奶奶送来了鸡汤了!我说,你醒醒!”

插在门口墙上的松明在照常地燃烧着,劈啪地响着,在它那摇曳不定的冒着烟的微光里,阿列克谢看见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太婆。她的鼻子有点长,布满皱纹的脸像在生气。桌上放有一个大包袱,她就在那儿忙碌,先打开麻袋布,再打开旧的女短袄,然后再打开一层纸,露出了一只铁锅,从铁锅里冒出的那鲜美、浓郁的鸡汤味布满了整个窑洞,以致阿列克谢感到空空的胃竟然起了痉挛。

瓦西里莎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存有严肃、生气的表情。

“是我拿来的,不要嫌不好,吃下去可以补身子。上帝保佑,吃了大概会有用的……”

阿列克谢不由得想起了老奶奶的悲惨家事,想起了有“女游击队员”这个滑稽绰号的母鸡的故事。于是这一切——老奶奶、瓦利亚和桌上冒着好香的热气的小锅——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透过泪水他发现:老奶奶的那双严肃的眼睛满含着无限的怜悯,关切地望着他。

老太婆朝门口走出时,阿列克谢只能说出一句话:“谢谢,老奶奶!”

“用不着谢,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家也有人在打仗,或许也有人给他喝汤。吃吧,多吃点,身体会好起来的。祝你早日康复!”阿列克谢是从门口听到这番话的。

“老奶奶,老奶奶!”阿列克谢要尽力向她冲过去,但瓦利亚的双手拽住了他,并使他在垫褥上躺下。

“你躺着吧,躺着吧!最好是喝一点这汤。”她用德国士兵饭盒上的一个铝制盖子当盘于,把汤盛在里面端给他。这盘子里冒出了油乎乎的鲜美香味。她是扭过脸去把它端来的,大概是为了掩饰她那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说道:“喝这汤吧,喝吧!”

“那米哈依拉爷爷呢?”

“他出去了……有事出去了,去找区委会,不会很快就回来。你就喝吧,喝这个汤吧!”

阿列克谢看见他面前有一把由于日久而发黑的木汤勺,勺边上有缺口,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鸡汤。

最初的几勺汤唤醒了他强烈的食欲,喝了一点以后胃就疼了起来、痉挛起来。他只喝了十勺汤、吃了几条松软的鸡肉丝。虽然胃执拗地还要再吃,但是阿列克谢却果断地把食物推开了,因为他知道,在他这种情况下,吃多了可能反而有害。

老奶奶的汤具有神奇的功能。喝过以后,阿列克谢就睡着了,但并不是进入昏迷状态,而是真正地睡着了——睡得很沉,对于恢复健康很有益。他醒来以后又吃了一点,接着又睡着了,无论是什么事——炉灶里的烟、妇女们的谈话、瓦利亚手的触摸,她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就不时地弯下腰来听听他的心脏是否在跳动——都不能使他醒过来。

他活着,呼吸均匀、深沉。他睡了那个白天所剩下的时间之后又睡了一夜,并且一直那样酣睡着,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好梦。

一清早就有一种单调的咕咕声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响着。这声音虽然同森林里充满了的其他声响几乎完全没有区别,但是却使阿列克谢精神振奋起来,浑身紧张。他从枕头上抬起了头。

他的心头升腾起一样奇异的、抑制不住的喜悦。他沉浸在这种情感之中,眼睛闪闪发光。炉灶里的砖头冷却下来了,发出碎裂声;蟋蟀鸣叫了一夜之后疲倦了,偶尔无精打采地嗽鸣几声;可以听到窑洞上面古松发出的柔和而有节奏的响声,甚至还可以听到春天沉甸甸的水滴打在门口的声音。不过,透过这些声音,可听到一种均匀的轰隆声。阿列克谢猜出,这是“小耳朵”——Y—2式飞机——的马达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时而逼近、加剧,时而响得低沉一些,但是没有离去。阿列克谢的呼吸屏住了。很显然,飞机就在附近,就在森林上空盘旋着,或者是在观察什么,或者是在寻找地方降落。

阿列克谢尽力用肘部撑着抬起身子,呼喊:“瓦利亚,瓦利亚!”

瓦利亚此刻不在。外来传来女人们兴奋的说话声、匆忙奔跑的脚步声,那边出了什么事。就在这节骨眼上,窑洞门微微开了一点,门缝里伸进了费季卡那长有雀斑的脸。

“瓦利亚舅妈,瓦利亚舅妈!”小男孩喊了一阵,然后又兴奋地补充说道:“它在飞……在绕圈子……在我们头上面飞来飞去……”阿列克谢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他就不见了。

他费了很大劲坐了起来,感到心脏在跳动,太阳穴和病脚里的血在兴奋地涌动。他计算着飞机盘旋的留数,数了一圈又一圈,数到第三圈时,由于激动而晕倒在垫褥上,重新迅速地投入了具有奇效的、有益于健康的梦境,这梦是万能的、有益于健康的。

一个年轻、洪亮和低沉的男低音把他弄醒了。对这个声音,即使是在嘈杂的人群声里,他也能分辨得出来。在歼击机团里,只有飞行大队长安德烈?捷葛加连科的声音是这样的。

阿列克谢睁开眼,但他觉得好像还是在睡觉,似乎是在梦里看见朋友的脸。这张脸长得宽阔、颧骨突出,粗犷得像是木匠做的粗坯,还没有用砂纸或碎玻璃磨擦过似的。它善良、有棱角,额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明亮的眼睛镶有一圈浅得几乎没有颜色——照安德烈的对手的说法——的猪的睫毛,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困惑地瞧着一片朦胧的烟雾。

“喂,老大爷,请把你的战利品拿出来瞧瞧。”捷葛加连科低沉地说。

幻景没有消失。这是捷葛加连科,但这好像是完全不可相信的。朋友怎么能找到这片密林、这个地下村庄,在这儿找到他本人呢。他站立着,身体高大、肩膀宽阔,像通常一样衣领敞开着。他双手拿着飞行帽,还有大小不等的包裹,飞行帽里装有无线电话。松明架子上的松明从背后照着他。他的头上,剪得很短的金发像一轮光圈发着光。

从捷葛加连科背后露出的米哈依拉大爷的脸,是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而双眼则兴奋地圆睁着。他旁边站着护士莲诺奇卡,她翘鼻子、淘气,怀着小动物的好奇瞧着黑暗。这姑娘腋下夹着厚厚的防雨布包,上面饰有红十字。她胸前捧有一束奇异的花。

大家都默默地站着。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踌躇地四下张望着,大概是因为黑暗而看不见,他的目光有一两次冷淡地滑过阿列克谢的脸。对于朋友的意外出现,阿列克谢是怎么也不习惯的。他一直担心着,这一切是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觉?

“这就是他,上帝,他正躺着呢!”瓦利亚一边拉开密列西耶夫身上的皮袄,一边低声说道。

捷葛加连科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扫过阿列克谢的脸。

密列西耶夫一边使劲用肘部撑着抬起身子来,一边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认不出我来了吗?”密列西耶夫低声说道,同时感到浑身都颤抖起来。

飞行员又注视了一下这具活骷髅——皮肤蒙上了黑色,像烧焦似的,竭力想认出朋友那张愉快的脸。但是,只有在那大眼睛里(几乎是滚圆的),他才看到密列西耶夫那熟悉的神情。它是执著的、坦城的。他把双手往前一伸,飞行帽掉在窑洞的地上,大小包裹纷纷撒落下来,苹果、桔子与饼于都四下滚开来。

“辽什卡①,是你吗?”飞行员含泪叫道,他那无色的长睫毛湿得粘住了,“辽什卡,辽什卡!”飞行员把这个体重轻得像孩子似的病人从床上抱起来了,像搂孩子似地搂住他,不断地重复说:“辽什卡,朋友,辽什卡!”

①阿列克谢的又一爱称。

飞行员把他放开了一会儿,从远处贪婪地朝他看了看,仿佛是在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的朋友,然后又紧紧地搂住他:

“可不,正是你!辽什卡!好小子!”

飞行员的双手犹如熊爪那样紧紧抱住这半死半活的身体。瓦利亚和护士莲娜拼命地要从熊爪下救出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放了他吧,他只剩下一口气了!”瓦利亚生气了。

“激动对他是有害的,请放下他吧!”护士不住地说,说得又急又快,话里总是带着许多强调的语气。

这个人长得黑乎乎的,老气横秋,体重很轻。飞行员最后才真正相信,他果然不是别人,而正是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是自己的战友,好朋友,是全团人以为早已死去了的人。于是飞行员抓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野性的胜利呼喊,接着抓住密列西耶夫的肩膀,凝视着他的黑眼睛——这双眼睛从黑眼窝深处高兴地闪着光芒,飞行员叫喊起来:

“活着!啊,圣母!活着,好小子!这么多天你到底在哪儿?你怎么会这样?”

护士长得矮小、可笑,是个翘鼻子的胖姑娘,她有少尉军衔。但全团人都不理睬这个,而称她莲诺奇卡或医学护士,因为有一次她就自作聪明地这么向长官介绍自己。莲诺奇卡爱唱歌,爱大笑,所有的尉官她一下子就都喜欢上了。但是,此刻她推开走来走去的飞行员,神情严肃,坚决命令道:

“大尉同志,请让病人休息吧!”

她把那束花扔在桌子上,这花还是昨天飞往中心城市特地买来的,看来它根本用不着。接着,她就把饰有红十字的防雨布包打开,一本正经地检查起来。她用短短的手指头在阿列克谢脚上灵活地触摸着,不住地询问:

“痛吗?那这样呢?那这样呢?”

阿列克谢是第一次好好地注意自己的双脚:双脚肿得吓人,变得紫黑了,一旦碰上它们,就痛得像有电流通过了全身。但是,很明显,莲诺奇卡特别担心的就是这个,即脚趾的尖端发黑了,而且完全丧失了知觉。

米哈依拉爷爷和捷葛加连科坐在桌边。他们很高兴,就把飞行员军用壶里的酒悄悄地倒出来喝了,同时津津有味地交谈着。米哈依拉爷爷的声音,有老人的男中音特点,他就用这种声音时断时续讲起来,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讲: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就是说,是我们的孩子们在伐木场上发现了他。德国人在那里砍伐树木造掩蔽部。两个孩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女儿,就叫他们去那儿捡木片。他们就在那儿发现了他。哎哟;这是一只什么怪物!起初,他们误认为是一只熊,他们听说,被打伤的熊就是像这样滚翻的。他们想逃走,但是好奇心又使得他们回去了:这是一只什么熊?为什么要打滚?啊!不是这样吗?他们瞧着他不断打滚,呻吟……”

“这是个什么样的‘滚翻’?”捷葛加连科疑惑起来。他把香烟盒送到老爷爷面前,“你抽烟吗?”

老爷爷从香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折起来的报纸,小心地撕下一角,把烟卷里的烟丝倒在这张纸上,卷起来,点上火,心满意足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怎么不抽,烟是要抽的。咳,在德国人统治下我们还真没见过这种烟。我们抽的是苔藓,还有一种叫大戟的干叶子,就是这个……至于他怎么滚的,你问他好了。我可没看见,孩子们说是这样滚的——从背脊滚到肚皮,从肚皮滚到背脊。他本该在雪地上爬的,看来他没有力气这样做。他是这样地了不起!”

捷葛加连科老想跳起来,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女士们在他朋友身边忙碌着,把朋友裹在灰色军用毯里,这毯子是护士带来的。

“朋友,你就坐着,坐着吧,把孩子里在襁褓里这件事,不是我们男人做的!你听着,并且还要记住,再转述给你们那儿的首长听……这个人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嘿,他真是了不起!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全集体农庄的人都来看护他,而他一点儿也不能动。可实际上,当初他还鼓足力气,居然在我们的森林里和沼泽地里爬。老弟,这种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圣父言行录里也根本没有这种圣迹!他们能去哪儿!你想想,做这种事就相当于站在柱子上修行!什么,不是这样吗?哎,年轻人,你听呀,听呀……”

老人俯身凑向捷葛加连科的耳朵,他那毛茸茸的软胡子把后者弄得痒痒的:

“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死吧?瞧,他从德国人那儿都爬出来了,难道从死神的镰刀下还爬不出来吗?他只有一把骨头了,所以他是怎么爬的,我简直弄不明白,大概是特别想到自己人这里来吧。另外,他总念叨着这些飞机场、飞机场的,还有别的一些话,还有什么奥丽雅的。你们那儿有位这样的姑娘?或许是他爱人吧……你听没有听见我讲的这些?飞行员呀飞行员,你听见了吗?哎……”

捷葛加连科是没有听见。他在竭力想象这个人,他的战友,在团里好像是一个很平常的小伙子,是怎样拖着被冻坏了的或被击碎了的双脚,穿过森林和沼泽,不分昼夜地在融雪上爬行,消耗着力气,爬着,翻滚着,只是要逃脱敌人而到自己人这里来。歼击机飞行员的职业,使捷葛加连科对危险很习惯。投身于空战时,他从来没想到过死,甚至有某种特殊的喜悦和激动。但是,要是这样孤零零地在森林里……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什么时候?”老人微微地动了动嘴唇,又从开着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卷,把它弄开并着手卷成纸烟,“是什么时间吗?是在大斋节①的礼拜六,就是宽恕的礼拜日的头一天,那么正好是一个星期前……”

①大斋节(lent),亦称封斋节,是基督教的斋戒节期。

飞行员脑子里计算了一下日期,算出来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爬了十八个昼夜。一个受伤的人,在没有东西吃的情况下,要爬这么长时间,这简直是不可置信的。

“啊,老大爷,谢谢你!”飞行员紧紧地搂着老人,并使他紧贴着自己,“谢谢你,兄弟!”

“用不着谢,用不着谢,要感谢什么呢?咦,谢谢?难道我是一个与你们不相干的外国人吗!哧,你说说看,不是吗?”这个时候,儿媳妇摆出妇女发愁时的常见姿势,手托腮帮子站着,他就生气地叱责她:“马大哈,把地上吃的东西捡起来!咦,这么贵重的东西到处乱扔……你还说什么‘谢谢’,唉!”

此时,莲诺奇卡已把密列西耶夫包裹好。

“没关系,没关系的,上尉同志。”她的话说得简短而迅速,好像滚出的一粒粒豌豆,“到了莫斯科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您的双脚治好的,莫斯科到底是都市呀!比这再厉害的病也能治好!”

她活泼有余,不停地强调说密列西耶夫的病情很快就能治愈,根据这些捷葛加连科领悟到:诊断的结果很不乐观,他朋友的情形很糟糕。“喜鹊儿,干吗吱吱喳喳的?”他心里对“医学护士”有些不满。不过,团里谁也没有把这个姑娘的话当真。他们开玩笑地说,她只相信爱才能治病,而这个倒使捷葛加连科放心了不少。

阿列克谢裹在军用毯里,只露出个头,这使捷葛加连科想起了中学古代史课本上画的某个法老的木乃伊像。他朋友脸上长出了略带褐色的胡须,又浓又硬,他用一只大手在朋友的这面颊上抚摸了一下。

“没关系,辽什卡!会把你治好的!上面下来了命令——今天就把你送到莫斯科,进一个好医院,那儿全是教授。至于护士么,”他把舌头弹得响了一声,又朝莲诺奇卡眨眨眼,“她们能叫死人站起来。我和你还要在空中继续战斗!”这时,捷葛加连科察觉到自己像莲诺奇卡一样,讲起话来很做作,活泼显得不自然。他用双手抚摸战友的脸,忽然间觉得手指头下面湿乎乎的。“喂,担架在哪儿!把它抬来,磨赠什么?”他生气地命令道。

他和老大爷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裹起来的阿列克谢放在担架上,瓦利亚把他的零碎物品收拾起来,包了一个小包袱。

米哈依拉大爷这位主人曾好几次用好奇的神情看过那把党卫队员的短剑,把它擦干净、磨锋利,还在手指上试过。瓦利亚此时要把这把短剑塞进包袱里。“听我说,”阿列克谢制止住她的这一行为,“老大爷,请拿去做个纪念吧。”

“哧,谢谢,阿辽哈,谢谢!瞧瞧,这是很有名的钢刀,不过上面写的好像不是我们的文字。”他把短剑给捷葛加连科看。

“‘Alles fur Deutschland’就是‘一切为了德意志’。”捷葛加连科把刀上的题词翻译了出来。

阿列克谢想起了他是如何弄到这把短剑的,就重复了一句:“一切为了德意志。”

“喂,小心,小心,老人家!”捷葛加连科抬起担架的前端,同时喊道。

担架开始轻轻地晃动起来,费劲地通过窑洞里的狭窄过道,把墙上的泥土也蹭落了下来。

人们挤到窑洞里来欢送这个“捡来的孩子”,现在他们全拥到上面去了,只有瓦利亚一人留在屋里。她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插在墙上的松明,再走到横布条做的垫褥跟前,在那垫褥上还留着凹下去的人的轮廓,就用手把它弄平整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忙乱间被大家遗忘了的那束花上。这是几小技丁香,它是从温室里培育出的,苍白、憔悴,像在潮湿寒冷的窑洞里度过了冬天的逃亡的村民。她拿起花束,闻了闻混杂在煤烟味中勉强能觉察到的淡淡的春天的气息,便突然倒在那简陋的板床上痛哭起来,倾泻着女人的伤心眼泪。

18

帕拉夫尼村现在所有的居民都出来给他们的不速之客送行。森林后面有个细长形的林中小湖,湖里的冰在边沿上虽然有些融化,但是依然平整、坚固,飞机就停在这湖上。没有路通这个湖,没有人走过的荒地里覆盖着松脆的雪,像白粉似的。沿着这雪地有一道脚印,那是米哈依拉老大爷、捷葛加连科和莲诺奇卡在一小时前踏出来的。现在人们沿着这道脚印拥到湖上去。领头的是男孩子们,老成持重的谢连卡与非常兴奋的费季卡走在前面。谢连卡因为在森林里发现了飞行员,这时就以老朋友的权利神气地在担架前面迈着步子。他穿着被杀害了的父亲所留下来的大毡靴,极力不让靴子陷进雪里。小孩子们脏乎乎的,牙齿闪闪发亮,衣服破烂得出奇,有时候谢连卡威严地叱责他们。捷葛加连科和老大爷抬着担架,步伐一致地走着,而莲诺奇卡则在旁边,在没有人走过的雪地上奔跑,一会儿给阿列克谢掖好毯子,一会儿用自己的围巾把阿列克谢的头裹住。后面跟着一大群妇女、小姑娘和老太太,人群乱哄哄的,低声交谈着。

起初,雪的反光很明亮,它照得阿列克谢睁不开眼。接着,明媚的春光强烈地照射在他的眼睛上。他不禁眯起了眼睛,几乎晕了过去。他微微地睁开眼睑,使眼睛习惯于亮光,那样就可以四下张望了。他的眼前,展现了一幅地下乡村的画面。

无论往哪儿看,古老的树林都像是一堵墙似地站立着。头顶上的树梢密不透风,树枝不轻易让阳光过滤进去,使树下面形成半明半暗的情景。森林是各种树混合而成的。白桦树,它的树梢像蓝灰色的烟,凝固在空中,而一根根白树于依旧露在外面,并与松树的金色树干帽比邻,而在它们之间又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露出深暗色的三角形的云杉。

树木可以挡住敌人的视线,无论是来自地面上的还是空中的。树下有一片积雪,它早已被千百只脚踩过,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掘了窑洞。古老的云杉树枝上晒着婴儿的尿布。松树枝上倒挂着要晾干的泥钵和泥壶。一棵老云杉树的树干上垂挂着一串灰白色的苔藓。这棵树底下的树根结实,在它旁边,在布满细根的土地上,按道理是应该有一只猛兽躺着的地方,却坐着一个用碎布做的娃娃。它很旧了,有油污,脸扁平、很善良,像是用化学铅笔描画的。

青苔上已被踏出了一条“街”,跟在担架后面的人群,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移动。

人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露天下,阿列克谢起初本能地感到一阵喜悦,它来势凶猛、不可名状,后来由一阵甜蜜的淡淡的惆怅取代了这种喜悦。

莲诺奇卡用小手帕替他揩去脸上的眼泪。她按自己的理解来解释他流眼泪的缘故,就吩咐抬担架的人走慢些。

“不,不,快些,咱们快点走吧!”密列西耶夫开始催促着说。

他本来就觉得他们抬着他走得太慢。他开始担心会因为这个缘故而走不成,从莫斯科来接他的飞机万一不等他们就突然飞走了,那样的话,他今天就去不了救命医院。抬担架的人步子迈得匆匆忙忙,把他颠得很痛。他低声呻吟着,但还是不住地要求道:“快些,请快些!”米哈依拉大爷虽然气喘吁吁,不时地被绊得要跌倒、晕倒,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催着。两个妇女换下了老大爷。米哈依拉大爷和莲诺奇卡各站在担架一边,小步走着。老大爷用军帽不住地擦着直冒汗的头顶、变成紫红色的脸和打褶的脖颈,同时满意地嘟囔:

“咦,瞧他急的,怎么样!他很着急……对了,阿辽沙,你是对的,是要快些!一个人要是在着急,那他的生命力就还强。你是我们捡来的最亲爱的孩子。什么,你说说看——不是吗?……在医院里你要给我们写信啊!地址要记住了:加里宁州,鲍洛高夫区,未来的帕拉夫尼村。怎么样?未来的,怎么样?不要紧,会寄到的,不要忘了,地址是一点也不能错的!”

担架抬上了飞机,就在这时阿列克谢闻到了航空汽油味——熟悉的苦涩味。他又体验到一阵强烈的喜悦。他们关上了他上面的赛璐璐的座舱盖。他看不见送行的人怎样挥手;看不见那个长有大鼻子的小老太太——包着她那条灰色头巾就像是一只生气的乌鸦——怎样克制着恐惧、顶住螺旋桨扬起的风,冲到已坐在机舱里的捷葛加连科面前,塞给他一小包还没吃完的鸡肉;他看不见米哈依拉大爷怎样在飞机周围忙碌着,叱责妇女们,驱赶着孩子们;他看不见老大爷头上的帽子被风刮掉了,在冰上翻滚,他就光着头站在那里,他的秃顶和那几根稀疏的随风飘动的银发闪闪发光,像普通乡间书画上的圣尼古拉。在这穿得花花绿绿的娘子队里他是唯一的成年男子。他站在那里挥手送别远去的飞机。

捷葛加连科驾机飞离了冰层,从送行者头上飞过,在高高的陡岸掩护下沿湖飞过去,飞得小心翼翼的,几乎要触及到了冰面,然后消失在丛林的岛后面。他是团里非常大胆的人,在飞行讲评中常常受到团长的责备,因为在空中飞得太大胆了。可是这一次却飞得非常小心谨慎,不是飞,而是在偷溜,借助湖岸的掩护,贴着地面,沿着山间小溪的河床滑过去。对这个,阿列克谢一点也看不见、听不见。熟悉的汽油味、润滑油味、飞行的喜悦感使他失去了知觉,一直到机场上他才清醒过来。当时有人把他从飞机上抬出来,准备把他抬上已经从莫斯科飞来的急救飞机上。

19

他抵达亲爱的机场时正值飞行高峰时刻。这在那个战争之春每天都是如此。

马达的轰鸣声一直在响,连一分钟也不停。一个飞行大队下来加油,就有第二、第三个大队代替它飞向天空。从飞行员到加油车的司机、分发燃料的仓库管理员,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忙得精疲力竭。指挥部的首长嗓子都喊哑了,这时他发出的是尖细的嘶哑声。

尽管大家是这样忙碌,万分紧张,但是这一天大家都热烈地期待着密列西耶夫的到来。

“没有送来吗?”飞机还没有滑到飞机掩体,飞行员就透过马达的轰鸣声向机械师嚷着问。

“还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汽油车徐徐地向埋在地下的蓄油池开过去时,“汽油大王”们很关心地询问道。

大家都在听着森林上空是否有他们熟悉的团里那架救护机的哒哒声。

阿列克谢在富有弹性的摇晃的担架上刚刚清醒过来时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围成一圈的熟悉面孔。他睁开了眼睛。大家都喜悦得喧哗起来。他看见了,最靠近担架的是团长,他那年轻、呆板的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团长旁边是参谋长,通红的宽脸上流着汗。甚至他还看见了地面维护营的营长那白胖的圆脸——阿列克谢因为这个人的形式主义、小气,平时很讨厌他。好多的熟人啊!长腿尤拉在前端抬起了担架,他一直想回过头来看看阿列克谢,但他的努力没成功。所以他每走一步都差点要栽跟头。一位头发略带红色的姑娘跟在旁边奔跑,她是气象站上的中士。阿列克谢以前好像总觉得,因为什么事她不喜欢他,极力回避他的目光,而一直偷偷地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他曾戏称她“气象学中士”。飞行员库库什金在旁边急步走着,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生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样子很凶。因为好争吵,航空大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他也笑着,用大步走着,力求和尤拉走得合拍。往事浮上密列西耶夫心头:出征之前,因为库库什金借债不还,自己曾在大众面前恶意地捉弄他,因而确信这个好记仇的人是永远不会宽恕他的侮辱的。可是,现在他居然在担架旁边跑着,小心地扶着它,并且用臂肘狠狠地推开人群,不让他们碰着它。

阿列克谢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朋友。这班人,现在都露出了他们的真诚。他开始怜悯起那个不知因为什么而怕他的“气象学中士”;觉得在地面维护营的营长面前很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在师里讲了那么多笑话和趣事来形容营长的小气;想对库库什金表示歉意,告诉大家这个人根本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与人合不来的人。阿列克谢觉得,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最后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里大家都衷心地为他高兴。

大家小心地抬着他穿过田野,向银色的救护机走去。这飞机隐蔽在光秃秃的白桦树林的边缘。看得出来,救护机那冷却了的马达已被机械师发动起来了,是借助橡皮阻尼器启动的。

“少校同志……”密列西耶夫突然对团长说,并且极力想说得响亮、坚定。

团长照例是神秘地轻轻微笑着,向他弯下腰去。

“少校同志……请准许我不飞往莫斯科,请让我就留在这里,同你们……”

团长摘下头上的飞行帽,因为这帽子妨碍他听别人讲话。

“我用不着去莫斯科,我想在这儿,就在医疗卫生营治疗。”

少校脱下皮手套,在军用毯下面摸到阿列克谢的手,握了一下,说:

“你这个怪人,需要正正规规地给你治疗。”

阿列克谢摇摇头。他觉得很好、很平静。无论是以前经历的事情还是脚上的疼痛,仿佛都已经不可怕了。

“他要什么?”参谋长嗓音嘶哑地问道。

“他请求留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团长微笑着回答。

此时此刻的微笑,并不像他平时那样神秘,而是柔和的、忧郁的。

“傻瓜!浪漫主义者,《少先队真理报》上的楷模,”参谋长嘶哑地说,“军长亲自下令,专门从莫斯科派一架飞机来接他,这是他的荣幸,而他反而——真是莫名其妙……”

密列西耶夫想回答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浪漫主义者,他只不过相信,在这里的医疗卫生营诊所里,在亲切的气氛里,比在不知道条件是否便利的莫斯科医院里,他会康复得更快些。因为有一次飞机被击伤,他驾着它着陆时没成功,脚骨脱臼了,自己就在这个诊所住过几天,治好了脱臼的脚。他已想好一套话,准备好一套更有说服力的话回答参谋长,但是却没有来得及说。

警报烦闷地鸣叫起来,大家的脸立即变得严肃、不安起来。少校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大家就开始像蚂蚁似地向四处奔跑开:有的人朝隐蔽在森林边上的飞机跑去;有的朝指挥所的窑洞跑,它像小丘似地坐落在田野边缘上;有的朝遮掩在小树林里的汽车跟前跑。阿列克谢发现,天空中有拖着许多尾巴的信号弹划出的一道念珠般的烟云,接着慢慢地散开,变成了灰色的痕迹。他明白了,这是“空袭报警”。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鼻孔抽动着,感到整个虚弱的身体有一阵兴奋的寒意,那是危险关头他通常有的感觉。莲诺奇卡、机械师尤拉和“气象学中士”在战斗警报笼罩机场的紧张的骚乱中,抬起担架向最近的森林边缘跑去。他们努力想走得步伐整齐,但是由于激动,当然做不到。

阿列克谢呻吟起来。他们改成了步行。那远处的自动高射炮又急骤地发出低沉的响声。飞机已进入飞行跑道,接着就沿着跑道起飞,一批接一批地飞向天空。透过自己方面的马达那熟悉的声响,阿列克谢已听到从森林后面传来的那忽高忽低、动荡不定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似乎使他的肌肉自然而然地缩成一团,紧张起来;他这个被束缚在担架上的病人,竟感到自己像是坐在歼击机座舱里朝敌人疾驰而去;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猎犬,已嗅出猎获对象的气味。

担架挤不进狭窄的“缝隙”①。关心备至的尤拉与姑娘们想用手把阿列克谢抬到下面去,他表示不同意,叫他们把担架放在森林边上,搁在一棵根部粗壮的大白桦树的树阴下。他就躺在树底下,成为后面发生的事件的目击者。这事件是几分钟后迅猛展开的,像是在恶梦中发生似的。飞行员难得有机会从地上观察空中战斗。密列西耶夫从战争发生的第一天起就在空军里服役,但他从来没有在地上看过空战。他一向习惯闪电般的空中作战,现在竟怀着惊奇的感觉观看空战。从这里看上面,空中战斗是多么地缓慢、不可怕,那架钝头半旧的“牝驴”的行动是多么迟缓,从上面传来的机关枪声听起来是多么地没有危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使人想起了家庭里的某些声音,像缝纫机的哒哒声,或者像慢慢撕开棉布的碎裂声。

①指防空战壕。

十二架德国飞机排成雁形队列,绕着机场飞了一圈,然后就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下。由于阳光照耀,云朵如熊熊的烈火,使人没法正视它。飞机马达的怒吼声低沉得像金龟子的嗡嗡声,它是从云朵里传出来的。小树林里的自动高射机枪勇敢地狂叫。爆炸的烟雾在空中扩散开来,好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飞飘。除了歼击机的机翼偶尔的闪光外,什么也看不见。

巨大的像五月里金龟子的嗡嗡声,越来越频繁地打断了撕细棉布的那种短促声。耀眼的阳光里进行着地上看不见的战斗,但是它不像空战参与者所见到的那样激烈,从下面看它是如此的没有意义,令人乏味,所以阿列克谢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它。

从上面传来一阵钻孔似的尖锐的刺耳声,它越来越响,接着一串炸弹落下来,像从毛笔上滴下来的一滴滴墨汁那样,迅速地扩大规模。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阿列克谢也没有害怕,反而微微抬起头来,看看它们究竟落在什么地方。

这个时候,“气象学中士”倒使阿列克谢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这个姑娘当时站在齐腰深的防空洞里,像平时一样偷偷地瞧着他,在炸弹的尖锐刺耳声升到最高音符时,她突然跳起来向担架扑去,趴下来,用整个由于激动和害怕而发抖的身体遮住他,紧偎着地面。

这一瞬间,就在紧靠眼睛的旁边,他看见了她的脸。它晒黑了,稚气未脱,嘴唇丰厚,塌鼻子上起着皮。森林里什么地方,发生了轰隆一声爆炸,接着第二响、第三响、第四响,响声来得更近了。第五声,震得泥土飞扬,发出嗡嗡声。为阿列克谢作掩护的那棵白桦树的宽阔树冠也被弹片削掉了,带着呼啸声掉了下来。这姑娘吓得歪扭煞白的脸又在阿列克谢眼前闪了一下,他觉得她冰冻的面颊紧贴在他的脸上。在两阵连续投掷炸弹所发出的轰轰声之间,有短短的间歇,就在这间歇中姑娘的嘴唇惊吓、紧张地低语道:

“亲爱的!……亲爱的……”

又有一连串炸弹震动了大地。爆炸的烟柱轰的一声冲上机场的上空,一排排的树好像是从地里跳出来似的,树冠瞬息间就散开了,然后像一团团冻土轰轰地落下来,在空气中留下的烟有浓烈的大蒜味,很刺鼻。

等烟尘落下来时,四周已是静悄悄的,只有从森林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空战声音。姑娘已跳起来,她的面颊由青白色开始变成深红色,红得要哭起来。她没朝阿列克谢看,道歉说:

“我没把您弄痛吧?上帝,我真是个大傻瓜,请原谅我!”

“这时候还忏悔什么?”尤拉埋怨地说道,他感到很惭愧,用身体护住他朋友的不是他,而是这位气象台上的小姑娘。

他嘟囔着,抖了抖自己的工作服。白桦树的树冠被弹片削掉了,透明的桦脂迅速地从它的树干切断面渗出来,他看到这个情景,就不禁搔搔后脑勺,摇起头来。这株受伤的树,它的树脂沿着长满苔藓的树皮流下来,滴在地上,树脂纯洁、透明、闪闪发光,像泪珠似的。

“你瞧呀,白桦树哭了。”莲诺奇卡说道。即使在危险时刻,她也没有失去她那特有的惊奇、兴奋的样子。

“你也哭吧!”尤拉忧郁地回答说,“好了,该收场了,抬走吧。救护机还完整无损、没有烧掉吧?”

树脂在太阳光下是透明的,闪闪发光,它一串串地滴在地上。密列西耶夫看着遍体鳞伤的树干,看着这树脂,看着他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气象学中士”——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军大衣,翘着鼻子,他就说道:“春天到了!”

弹坑还在冒烟,有融化的雪水流进去,他们三个人——尤拉在前、两位姑娘在后一抬着担架8过这些弹坑,朝飞机走去。“气象学中士”的一只结实有力的小手紧握着担架,它是从粗糙的大衣袖口里露出的,阿列克谢便好奇地斜眼看着它,心里想:她是怎么了?还是由于惊吓说了那句话?

这一天对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来说是值得纪念的,就是在这天他又目击了一件事。机翼和机身上饰有红十字的银色飞机已经离他们很近,可以看见机上的机械师,他摇着头在飞机四周来回走着,看看飞机是否被弹片和爆炸的气浪所损坏。与此同时,歼击机一架接一架地跟着降落。它们是从森林后面冲出来的,这时它们没有像平常那样要绕机场一圈,而是径直往下滑行,一面着陆,一面向森林边上各自的掩体滑行过去。

不久,天空就寂静下来。机场上空无一物,森林里马达的声响静了下来。但还有一些人站在指挥所旁边,用手挡住阳光,仰望天空。

“‘9号’没有来!库库什金被缠住了!”尤拉报告说。

阿列克谢想起了库库什金那副凶相的小脸和始终带着不满的神情;他又想起了这个库库什金今天是怎样关心地扶着他的担架的。难道真的不回来了吗?对在激烈战斗中的飞行员来说,这种想法是不足为奇的,可现在正当阿列克谢要退出机场生活的时候,这个念头却使他哆嗦了一下。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尤拉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

“是他!”

在指挥所那儿,人们骚动起来了,不知出了什么事。“9号”不降落,而是在机场上空转着大圈子。当它从阿列克谢头顶上飞过去时,他看见它的机翼有一部分被击毁了,还发现机身下只露出一只“脚”——这是最可怕的事!一颗接着一颗的红色信号弹划破了天空。库库什金又从大家头顶上飞过去,他的飞机就像一只鸟,在破鸟巢上盘旋,不知道在哪儿栖息。他已经盘旋了三圈了。

“他马上就要跳伞了,汽油快完了,喷油嘴都快拧干了。”尤拉一边看手表,一边低声说道。

着陆已经是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形下,飞行员可以飞高、再用降落伞跳下来的。“9号”大概已接到来自地上的这种命令,但是它还是执拗地在绕圈子。

尤拉一会儿看看飞机,一会儿又看看手表。当他觉得马达声小了一点的时候,他就蹲下来转过身去。难道他还想救飞机吗?“跳呀,你跳吧!”每个人都在这样想。

有一架机尾上写着数目字“1”的歼击机从机场上升起,迅猛地冲向空中,第一圈它就老练地飞到那架受伤的“9号”跟前。这架飞机飞得平稳、巧妙,根据它的飞行特点,阿列克谢猜出这是团长本人驾驶的。团长断定,很显然,库库什金的无线电出了故障,或者是他本人紧张了,所以他飞到库库什金跟前,摇摇机翼,发出“照我做”的信号之后,便一面升高,一面退让到旁边。他命令库库什金飞到旁边再跳伞。就在这个时候,库库什金开始减小油门,往下着陆。他那架机翼折断的受伤的飞机正好从阿列克谢头上掠过,快速地逼近地面。就在这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它猛然地向左一偏,突然伸出一只好“脚”,用一只轮子跑了不少路,同时降低速度,接着又往右面一倒,用一侧完好的机翼撑在地上,绕着自己的轴心飞速地旋转了一圈,扬起了一片雪粉。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他从人们眼中消失了。直到雪幔沉落下来以后,大家才看见在倾斜的受伤飞机旁边的雪地上有一个发黑的东西。于是,大伙就连忙朝这个黑点跑过去,救护车也鸣叫着喇叭,飞快地冲了过去。

“飞机得救了,飞机得救了!好了不起的库库什金!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本领的?”密列西耶夫躺在担架上思考着,同时很羡慕这位同志。

库库什金这个没人喜欢的小个子,突然显示出他原来是个如此刚毅、飞行本领如此高超的人。他就躺在雪地上,阿列克谢本人也恨不得跑到那儿去。可是,阿列克谢被缠裹在帆布担架上,神经的紧张刚松弛下来,剧烈的疼痛又全力挤压过来。

所有这些事,都是在一小时之内发生的,但是事情是那么多,阿列克谢一时还弄不清楚。直到他的担架被紧紧地固定在救护机的专门位置上,他才无意中捕捉到“气象学中士”凝视着他的目光,他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话——发生在那连续两阵炸弹的爆炸声中间,从这个姑娘苍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话的意义。他觉得惭愧起来,因为他连这个奋不顾身的可爱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感激地看了看她,然后轻轻地说:“中士同志……”

烧热了的马达隆隆地响着,在这声响中他的这些话未必能传到她那儿。然而,她朝他走去,把一小包东西递交给他。

“上尉同志,这是您的信。我把它们保存着,我知道您还活着,会回来的。我知道,我觉得……”

她把薄薄的一小叠信放在他胸脯上。在这些信件中,他认出了母亲的来信,它们折成三角形,上面有老年人不清楚的笔速写的地址;他还认出了其他几个信封,这些信封和被他一直随身放在军便服口袋里的那些信封很相似。一看到这些信,他就不由得容光焕发,并且还动了一下,想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

“这是一位姑娘写来的吧?”“气象学中士”感伤地询问道,同时脸涨得通红,连她那青铜色的长睫毛也被泪珠粘在一起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了,在那爆炸声发生的时刻他没有听错。既然明白了,他就拿定主意不说出实情。

“是出嫁的妹妹写来的,她姓另外一个姓。”他这么说了以后,就感到自己非常讨厌。

发热的马达轰隆隆地响着,透过这声响传来了一片声音。侧门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医生钻了进来,大衣外面穿着白罩衣。

“这里已经有一位病人了吗?”他看了一眼密列西耶夫问道。“不错!把另外一位抬进来,我们现在就要起E。您在这儿做什么,夫人?”透过蒙上了热气的眼镜,他看到了“气象学中士”。她极力往尤拉背后躲藏。“请出去,我们现在就要起飞了。喂!请把担架抬过来呀!”

“写信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写信来吧!我会等着的!”阿列克谢听见这个姑娘低声说着。

靠着尤拉的帮助,医生把担架抬进了飞机。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轻轻地哼着,声音拖得很长。等到把担架放进四槽里,揭掉被单之后。密列西耶夫发现是库库什金躺在那里,他的脸痛得歪扭着。大夫搓了搓手,查看了一下座舱,接着拍了拍密列西耶夫的腹部,说道:

“好极了,真伟大!年轻人,为了不使你在飞行时间得慌,所以给你找了一个同伴。怎么样?现在没事的人都请出去吧。那位中士头衔的洛列丽亚①走了吗?很好。请起飞吧……”

①德国神话中的女神,经常来往于莱茵河滨的岩石中,用歌声引诱船只,使他们触礁。在这里医生是用来取笑“气象学中士”的。

他把迟迟不走的尤拉推了出去,关上了门。飞机振动了一下,开始晃动起来,跳跃了一下就又静了下来,接着就应和着马达那均匀的轰轰声,在祖国大自然怀抱里平稳地翱翔着。大夫扶着飞机侧壁走到密列西耶夫跟前:

“你感觉怎样?让我号号脉。”他好奇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又摇了摇头,“嗨,你真是个坚强的人!关于您的历险,你的朋友讲得根本不可信,像杰克?伦敦式①的。”

①杰克?伦敦是美国作家,他的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孤独的、意志坚强的人,敢于面对大自然的灾害。

他在手图椅上坐了下来,又在那上面乱动了一阵,后来坐得舒服了些,马上就疲软下来,垂下头睡着了。可见,这个脸色苍白、并不年轻的人简直疲倦极了。

“杰克?伦敦式的!”阿列克谢思考着。于是,在他记忆中便出现了童年的回忆——有一个故事,讲一个人,他被一只又病又饿的野兽追逐着,拖着一双被冻坏了的脚,走过了荒野。马达的声响是均匀的,像催眠曲似的。在这种声音的伴奏下,一切部开始游离起来,失去了轮廓、消融在一片灰色的尘雾中,于是阿列克谢昏昏欲睡了。入睡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没有任何战争,没有任何轰炸,双脚里面没有任何难受的、不停的隐隐作痛,也没有向莫斯科疾驰而去的飞行……所有这一切来自一本神奇的书中,那还是小时候在遥远的卡梅欣城读到的。

第二部 1-5

第二部

1

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和莲诺奇卡在向自己的朋友详述首都医院的华美壮观时并非言过其实。应司令官的请求,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被送往那里,而康斯坦丁?库库什金作为同伴也一同送往莫斯科。

战前这是一所医学院的临床医院,一位赫赫有名的苏联科学家一直在这里探求人在生病和外伤之后能够迅速恢复人体机能的种种新方法。这个机构拥有根深蒂固的传统,享有世界性的声誉。

战争期间科学家将他的医院改为军官医院。病人一如既往可以在这儿得到那时先进医学科学所发现的一切治疗手段的治疗。距离首都不远的激战招致伤员像潮水一样拥来,以致医院不得不将预定的病床增加了三倍。一切次要的场所——接见来客的接待室、阅览室和静声游戏室、医务人员室、为正在康复的伤员使用的公共餐厅——都成了病房。为了伤员,科学家甚至腾让出他实验室隔壁的办公室,而他自己连同他的书籍和全部用品都挪进了一间原先是值班室的小屋。即使这样,有时还不得不在走廊里搭放床位。

仿佛是建筑师本人为了烘托医学院的庄严肃穆的气氛而设计的,那泛白的四壁处处能听见拖长的呻吟、叹息、鼾声和重病号的梦魔;一种难闻的、令人窒息的战争的气味——无论怎样通风透气都无法驱走的血淋淋的绷带味,发炎的伤口味以及活活腐烂的人肉味浓浓地弥漫着;折叠的行军床早已和科学家自行设计制作的轻便病床并列放置;器皿短缺,凹凸不平的铝制大碗和医院里漂漂亮亮的陶器同时使用;一颗在附近爆炸的炸弹的气浪将那些意大利式的窗户上的玻璃震得粉碎,只好用胶合板钉在窗上;供水不足,煤气又常常中断,器械只能在旧式酒精炉里煮沸消毒。然而伤员总是源源不断。送来的伤员越来越多,有的用飞机运来,有的用汽车运来,有的用火车运来。随着我军进攻兵力在前方的增加,他们蜂拥而来。

然而医院里的全体职员——上到身为功勋科学家和最高苏维埃代表的医院院长,下至任何一个助理护士、衣服管理员、看门人——所有这些疲惫不堪的,有时是半饥半饱的,疲于奔忙的,从来都没有充足睡眠的人们仍然笃守他们机关的秩序。助理护士有时尽管已经连续值了两个甚至三个班,但仍然利用每一点的闲暇来刷呀,洗呀,擦呀。护士们因为疲劳过度变得又消瘦又苍老,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然而依然穿着上了浆的罩衣来上班,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医院指定的护理方法。主治医生像往常一样对床单衣被上的极小的污斑也吹毛求疵并且用干净的手绢擦拭墙壁、楼梯的栏杆、门的把手,看是否清洁。而院长本人呢,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老人,高高的额头上蓄着斑白的头发,留着的小胡子已经由黑变成银色,骂起人来又严厉又吓人。他像战前一样每天两次在一群身着浆直的外罩的主治医生和助理医生的陪伴下在特定的时间里查房,阅读新来的病员的诊断书,会诊疑难重病。

在那些艰苦作战的日子里他在院外还有许多事务缠身,可是他总是缩短休息和睡眠时间,腾出空来从事他心爱的事业。倘若他训斥某个职员的懒散行为,那他定然是当时当着病人的面大喊大叫,激动不已。他总是说他的附属医院在这样一个时刻警惕、实行宵禁、战争期间的莫斯科城里工作,应该一如既往、运行规范,这是对那帮希特勒和戈林匪徒的最好的回答。他说他不愿听到任何对战争困苦的抱怨之声。那些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应该去见鬼。恰恰是现在,在百般艰难的时刻,医院理应有更加严格的秩序。而他本人依然恪守准时查房的习惯。他是这么准时,以至于助理护士根据他的出现来调对病房里的钟表。即使在令人惊恐的空袭的时候也未能破坏这个人的守时习惯,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全体职员创造了奇迹,在极其难以置信的条件下保持了战前的秩序。

有一天上午查房的时候,院长——我们姑且称他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吧,一下子撞到并排放在三楼楼梯拐弯处的两张床上。

“这算是什么样的展览啊?”他大声呵叱道,从那毛茸茸的眉毛下瞥了一眼主治医生,那眼神竟使这位身材高大、背略拱的、已经不算年轻的令人尊敬的人挺直身子像小学生似地说:

“夜里刚送来的……是飞行员。这一个大腿和右手骨折了,情况正常。不过那一个,”他用手指了指一个年龄不能确定、骨瘦如柴、一动也不动地闭目躺卧的人说,“那一个情况很糟糕。蹠骨碎了,双脚正在溃烂,不过最严重的是他极度地虚弱。送行的二等军医写道,似乎这脚掌粉碎的病人是从德国人后方爬了十八天爬回来的。这当然是夸大其辞了。我当然不能信。”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有听主治医生的话,他撩开被于。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两手交叉放在胸上躺着。雪白的衬衫和床单明白地衬托出一双包着黑皮的手,那简直可以用来研究人类的骨骼结构。教授仔细盖好飞行员的被子,温怒地打断主治医生的话。

“为什么躺在这里!”

“走廊里已经没有空地方了……您自己……”

“什么‘您自己’,‘您自己’的!那个四十二号房间呢?”

“那可是‘上校室’呀。”

“上校室?”教授突然发火了,“是哪个蠢货想出的花招?上校室!真是蠢货!”

“可是有人关照过,要为苏联英雄保留备用室。”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在这场战争里大家全是英雄。您还想教我什么?谁是这儿的头?谁不喜欢我的命令,可以马上滚蛋。马上就把飞行员搬进四十二号房!你们竟异想天开,还‘上校室’呢!”

他向一旁走去,身后簇拥着一批静悄悄的随从,可是突然他又转回来,俯向密列西耶夫的病床,将那只圆润的、被消毒水浸蚀无数次的、正在脱皮的手放在飞行员的肩膀上,问道:

“你真的爬了两个多星期,从德国人的后方爬回来吗?”

“难道我真的得了坏疽病?”密列西耶夫沮丧地问道。

教授怒气冲冲地扫了一眼站在门旁的随从,然后直直地盯着飞行员的那双充满忧伤和担心神情的眼睛,突然说道:

“骗你这样的人是罪过。是坏疽。不过不必垂头丧气。天无绝人之路,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记住了吗?就这样。”

说完他就走了。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不一会儿远处走廊的玻璃门后面又传来了他那雷鸣般的嘟嘟抱怨。

“是个有趣的大叔。”密列西耶夫说着,沉重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是个疯子。你看见了吗?想讨好卖乖呢!这种冒充老实的人我们还看不出?”库库什金一边在自己的床上答话道,一边嘿嘿地假笑,“那就是说,我们配到‘上校室’里去唆,真是荣幸之至呀。”

“坏疽。”阿列克谢轻轻地说,接着又忧郁地叹息:“坏疽。”

2

所谓的“上校室”病房位于二楼的走廊尽头。室内的窗户一个朝南,一个向东,所以阳光能够整天照射进来,渐渐从一张床移到另一张床上。相比起来这间房间并不大。从遗留在地板上的黑色斑迹来看,战前这里放置了两张床,两个床头柜,中间还有一张圆桌。现在这里放了四张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浑身上下裹满了绷带的伤员,就像襁褓中的新生婴儿。他一直仰躺着,从绷带的缝隙处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板、毫无生机。另一张床,与阿列克谢的床并排,床上躺着一个极好动的人,那张军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麻子,胡子是斑白色的,人又殷情又好谈。

大伙儿在医院里很快就混熟了。傍晚时分,阿列克谢就知道麻子是西伯利亚人,农庄主席,是个猎人。他的军职是狙击手,而且是非常幸运的狙击手。叶利尼城下的著名战役开战时,他正在西伯利亚师服役,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婿也在同一部队。他参加了战争,他说他“敲掉”了近七十个德国兵。他是“苏联英雄”,所以当他向阿列克谢介绍自己的姓的时候,阿列克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并不出众的外貌。他的姓名当时在军队里是如雷贯耳的,许多大报都用专门文章报道过这个狙击手。医院里的人,无论是护士、主治医生,还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人一律尊称他斯捷璠?伊万诺维奇。

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缠在绷带里,整天躺着,关于自己的事一言未发。本来嘛他就什么也不想说,可是无所不知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却将他的故事悄悄地告诉了密列西耶夫:他是坦克部队的中尉,也是个“苏联英雄”。从坦克学校步入军队,战争一爆发就参战,在布列斯特一立陶夫要塞附近打了第一仗。在别洛斯托克城下著名的坦克大战中他的坦克被击毁了。他就跳入了另一辆指挥官已经阵亡的坦克,带领剩余坦克掩护向明斯克撤退的军队。在布克河的战斗中他损失了第二辆坦克,负了伤,可他又登上了第三辆坦克,接替牺牲的连长,自己指挥连队。后来他误入了德国人的后方,用三辆坦克组建成游击小组,在德国人的大后方游荡了一个月,袭击辎重和纵队。他用战场上遗弃的燃料、弹药和备用零件来加油、补充给养——在那里,在大路两旁,绿草如茵的低谷里,在森林和沼泽中,停放着大量无人看管的各种型号的被击坏的坦克。

葛沃兹捷夫出生在达拉高布日近郊。当他听到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说战线已经逼近他的故乡时(坦克手们是从领队坦克里准确地收到这一消息的),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炸毁了他们的三辆坦克,率领幸存下来的八名士兵,潜入密林。

就在战争爆发的前夕他曾回过趟家里,回到那位于蜿蜒曲折、绿草茵茵的小河之畔的小村庄里小想数日。他的母亲是位乡村女教师,生了重病,这样父亲就将儿子从部队里召了回来。父亲是个老农艺师,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

葛沃兹捷夫回忆起那座学校旁边的矮小却很结实的小木房子。母亲又干瘪又憔悴,无望地躺在旧式沙发上。父亲穿着过时的茧绸上衣在病榻旁焦急地咳嗽,不停地捻着白色的胡须。三个妹妹都还年少,身材不高,皮肤黝黑黝黑的,酷似母亲。他回忆起那个个子颀长、蓝眼睛的乡村医生冉尼雅来,她乘着木橇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他答应每天给她写信。现在他像一头野兽在白俄罗斯境内沿着被蹂躏的田野,顺着被烧焦的、空荡荡的村庄,绕过城市,避开大道东躲西钻。他忧伤地思忖道:即将见到的小屋会怎样呢?他的亲人们是否已经离开村庄了?要是他们没有离开,又会怎样呢?

果然如此,葛沃兹捷夫在故乡的所见所闻竟比最悲惨的想象还要可怕恐怖。无论是小屋亲人、冉尼雅还是村庄本身都已无处寻找。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嘟嘟哝哝,一边在炉子上烧着东西。那个炉子孤零零地立在烧焦的废墟上。从老太太嘴里他打听到,当德国人来的时候,女教师的健康更加恶化了。农艺师和女儿们犹豫不决,既不能运送折腾她又不能撇下她不管,这样一家人就留下来了。德国人得知村里还有一户是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就把他们抓起来,当天晚上将他们吊死在小屋旁的白桦树上,随后一把火烧了房子。冉尼雅呢,她跪到为首的德国军官那儿替葛沃兹捷夫一家求情,好像是受尽了折磨,似乎是那个军官还威逼她相从,至于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也不得而知。直到第二天夜里姑娘才被从军官的屋里抬了出来,人已经死了。她的尸体竟然在河边暴躺了两天!村庄是五天前才烧毁的。德国人之所以烧它,是因为有人放火焚烧掉了他们放在集体农庄马厩里的油灌车。

老太太领着坦克手来到一座房屋的废墟上,并将那棵苍老白桦树指给他看。还在孩提时,他就在那粗大的树枝上荡秋千。可是现在白桦树枯萎了,五根残断的绳子挂在被热气熏死的树枝上飘来荡去。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地走着,口中叽叽咕咕念着祈祷,一边又将葛沃兹捷夫领到河边,让他看看姑娘暴尸的地方。那个姑娘,他曾答应过每天给她写信的,可是后来他一封也没写啊。他站在沙沙作响的苔草丛中,伫立了一阵,转身向树林走去,那里他的战友在等待他。他一语未发,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6月末,当高涅夫将军的部队在西线发起进攻时,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同自己的战士一起突破了德军的阵线。8月份他得到一辆崭新的、大名鼎鼎的“t一34”型坦克。入冬之前他就在全营里以“无可匹敌的人”而著称。人们谈论他,报纸上介绍他,他的那些事迹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都是真人真事。有一次派他去侦察,夜里他驾着坦克,加足了马力猛地跃过德军的防御线,顺利地越过地雷区。他开始射击,弄得敌人惊恐不安。他冲进一座为德军占领,又被红军用半圆形包围圈牢牢钳住的小镇里,然后又冲到另一端的我军阵地。这一行动着实让德国人惊慌失措一番。还有一次,那是在德军后方打游击。他一下跃出埋伏点,向德军的马车辎重队发动突然袭击,用坦克的履带把马匹、大车和德国兵碾得稀哩哗啦。

冬天他率领一支为数不多的坦克小分队去进攻日热夫附近的一个设防村庄里的卫戍部队,那里驻扎着敌人的一个小小的作战指挥部。当坦克小分队越过防御带的时候,就在村庄入口的附近,一只装满燃液的瓶子击中了他的坦克。浓烟滚滚、令人窒息的火焰吞噬了坦克。可是他和坦克手们仍继续战斗。坦克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村庄里纵横驰骋,坦克上所有的枪炮左右横扫,坦克左突右闪,追赶着、用履带碾压着那些逃窜的德军士兵。葛沃兹捷夫和那些当初与他一道杀出包围圈最后又被他精选来的坦克手们十分明白,油箱和火药说爆炸就爆炸,他们就要牺牲了。浓烟熏得他们呼吸沉重,炽热的甲板灼伤了他们的皮肤,烤着了他们的衣服,但是他们仍然坚持战斗。一发在坦克履带下爆炸的重型炮弹将坦克炸翻了,或许是爆炸的气浪,或许是掀扬起的沙土和雪扑灭了坦克上的火焰。人们把葛沃兹捷夫从坦克里拖出来时,他已经浑身烧遍了。他是和射手并排坐在炮塔上的,射手牺牲了,他就顶替死者,继续战斗。

已经是第二个月了,坦克手仍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康复毫无希望,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时整整一天不发一语。

重伤员的世界通常局限在他们病室里的墙壁之内。这些墙壁之外所进行的战争,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沸腾的热情,每一天都会在人们的心灵上留下新的痕迹。而重伤员的病房却是禁止传播外面世界的消息的,这样院墙外的风暴传到这里时也仅仅是遥远而又微弱的余波了。病房里的人身不由己,只好以日常琐事度日。一只昏昏欲睡、满身尘土的苍蝇不知从何处飞落到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玻璃上——这是一件大事。病房护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今天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下班后直赴戏院——这是一条新闻。端上来的第三道菜不是大伙儿吃腻了的干杏果冻,而是甜汤黑杏——这也成了谈论的话题。

对于重伤员来说,使他们永远忘不掉的是那些既恼人又漫长的医院生活,是他们的伤势。负伤使他们无可奈何,脱离了战士的行列,脱离了艰苦的战斗生活,来到这儿躺到这张又软和、又舒适然而立即就生厌的病榻上。他们惦念自己的伤口,是肿大呢还是骨折呢,想着想着就昏然入睡,并且还梦见伤口。一觉醒来,就立刻焦急地设法打听,消肿了没有,紫块退了吗,体温是高还是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敏警觉的耳朵对每一丝声响常常会觉得扩大了十倍;精神也是这样,总是集中在自己的病痛上,感到伤口越来越严重。让那些在战场上视死如归、意志最坚定的军人也怯生生地从教授的语调中捕捉细微差异,看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脸色,屏住呼吸猜测他对病情进展的意见。

库库什金总是怒气冲冲、怨这怨那的。他老是觉得夹板夹得不够紧,这样断骨就接不好,以后还得弄断重接。葛里沙?葛沃兹捷夫沉沦于神情沮丧、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老是沉默不语。但是不难看出,当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给他撤换绷带,把几士林一点一点地涂抹到他的伤口上的时候,他是那么地焦急不安,紧紧盯着自己的烧伤的身体:皮肤呈暗紫色,像破衣烂布似地贴挂在身体上。不难看出当他听到医生的谈话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地仔细留神。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是病房里唯一能够走动的人,尽管背弓得像根铁钩子,还得扶着床边才行。他常常又可笑又恼怒地咒骂炸伤他的“饭桶”炸弹以及震伤引起的“该死的脊椎神经根炎”。

密列西耶夫小心仔细地隐藏着自己的感受,假装对医生的交谈索然没趣。可是每一次解开绷带去电疗,他一看见脚背上暗红的紫块在恶化,缓慢而顽固地往上攀爬的时候,就惊得目瞪口呆。

他的性情变得暴躁、忧郁。同伴的一个笨拙的笑话,被单上的一道皱褶,年老的助理护士手中滑落的一把刷子,一切都能惹起他难以抑制的怒火,大发雷霆。尽管一份严格规定的、逐渐增量的医院里良好的饮食很快就使他恢复了体力,当缠裹绷带或光疗时,他再也不会因瘦骨嶙峋的样子让年纪轻轻的女实习医生恐惧害怕了,但是他脚上的病情也越来越糟糕,与他肌体的日渐结实恰恰成反比。红肿仍在往上拥,一直越过踝骨,脚趾完全失去了知觉,用针扎进去,也不觉得疼痛。后来终于有了一种新的方法控制了肿胀的蔓延,名字起得稀奇古怪的,叫“封锁疗法”。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白天阿列克谢把脸埋在枕头里静静地躺着。夜里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给他注射吗啡。

“截肢”这个可怕的字眼如今在医生的谈话里越来越平常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有时停在密列西耶夫的床边,问道:

“怎么样,爬爬虫,痛吗?要么,切掉怎么样啊?咔嚓一下——扔到一旁就了事了。”

阿列克谢浑身一阵发冷,心小颤怵不已。他咬紧牙关,免得大叫大嚷起来,一个劲地摇头。教授却生气了,嘟嘟噜噜地说:

“忍吧,忍吧一那是你的事。我们还是用这个办法试试。”说完又交代了新的嘱咐。

他随手关上了房门,走廊里查房的脚步声沉静下去,然而密列西耶夫紧闭双眼想道:“脚,脚,我的脚……难道真的要变成一个没有脚的人,成为一个装上假肢的残废,就像故乡卡梅欣那个老艄公阿尔卡沙大叔那样吗?游泳的时候,也像他那样先把假腿摘掉、放在岸上,然后像猴子似地只用两只手东划西划吗?”

这感受又因为一种新情况而更加加深了。住院的第一天他就读了来自家乡卡梅欣的信。母亲的来信像所有的普通母亲的信一样,折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言简意赅。信的一半内容是亲戚们的问候和让阿辽沙安心的客套之辞,家中一切托上帝鸿福,不必为她担心。而另一半内容则是请他爱惜自己,不要着凉,不要弄湿了脚,不要爬到危险的地方,要提防阴险狡诈的德国人——关于这一点她从邻居的嘴里听到的真是太多了。这类信的内容大都是千篇一律,间或也有不同的。有一封信母亲谈到,她是请求一个女邻居为战士阿列克谢祈祷的,虽然她本人并不相信上帝,可是凡事就怕有个万一,祷告祷告也无伤大雅。另一封信她替他哥哥担心,哥哥在南方的某地作战,好久未给家里写信了。最后一封信她说她梦见他们了,似乎是在伏尔加河春汛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了,似乎是与已故的父亲垂钓而归。她就用家里最受欢迎的食品——鱼泥馅饼——来款待他们。她的女邻居是这么解释这个梦的:有一个儿子肯定要从前线回来了。老太太请阿列克谢探探长官的口气,是否能准他个假,哪怕一天也成。

一个蓝色的信封上用粗大圆浑的学生字体写着字,那是一位少女的来信。她与阿列克谢曾经一起在工厂艺徒学校上学。她叫奥丽雅,现在她是卡悔欣制材厂的技工,他在少年时代也曾经在那里当过金属车工。这个姑娘不仅仅只是他少年时的伙伴,所以说她的来信就非同寻常了,有特别的意味。他反复地读着来信,一次又一次回味着,这自然是事出有因的。想在简单的字里行间寻觅出言外之意——那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朦朦胧胧的、欣喜不已的、只可意会的东西。

信中说,她现在忙得不知所措,为了节省时间,她已经不回家过夜了,就睡在办公室里。信中还说,阿列克谢如今恐怕认不出自己的工厂了,要是他能猜中他们此时此刻在制造什么,他一定会惊诧不已、欣喜若狂的。信中她还附带说道她几乎没有休息日,有时一月轮到一次,但她还是在休息日经常去看望他母亲。老太太感到身体不太硬朗。因为他的兄长沓无音信,所以她过得挺不舒坦的,最近总闹小病小灾。姑娘让他时常给母亲写写信,报喜别报忧,免得老太太担惊受怕的,因为他现在也许是她唯一的喜悦了。

阿列克谢反复阅读着奥丽雅的来信,对母亲托辞做梦的良苦用心茅塞顿开。他明白了他的母亲是那么盼望他、那么对他寄予厚望;他明白,假若把自己的灾难告诉了她俩,那将会带去多么可怕的打击啊。他久久地思索着该如何是好。他是没有勇气回信说实话的。他决定缓一缓再说,这样就写了信告诉她俩他生活得很好,被调到一个安全的地区。为了使改变了的地址不露出破绽,更加真实可信起见,他还说如今他在后方部队服役,执行着专门的任务,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他还需要在这里呆上好一阵。

然而最近,当医生们的谈话总是说到“截肢”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可怕。他怎么能变成一个残废回到卡梅欣!他又怎么能让奥丽雅看到自己的假肢?他将会给自己的母亲带去多么可怕的打击啊!母亲的另外几个儿子都在前线失踪了,他可是她苦苦期待而归的最后一个儿子啦!病房里的寂静又恼人又郁闷,烦躁不安的库库什金将身下的弹簧垫褥弄得吱吱哼哼;坦克手在默默地叹息着;整天站在窗旁打发日子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腰弯得像什么似的,用手指敲打着玻璃。就在这种气氛中密列西耶夫一面听着各种声响,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截肢?不,决不能这样!那还不如死掉好啦……多么冷酷、恶毒的字眼呀!截肢!不干,绝对不于!”阿列克谢想道。睡觉时他甚至梦见一个变化无常的钢蜘蛛,用它那些尖尖的、弯曲的腿夹折磨他。

3

四十二号病房的病人四人一间,大约住了一个星期。可是有一天忧心忡忡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领着两个卫生员走进来,说大伙儿不得不再挤一挤。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床搬到了窗边,他感到非常高兴。库库什金的床则移到墙角,与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并排放着,而腾出来的那块空间就铺设了一张考究的,带有一张柔软的弹簧床垫的小矮床。

这一下可惹恼了库库什金。他气得脸色发白,用拳头敲打着床头柜,尖卢尖气,骂骂咧咧的,护士也罢,医院也罢,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人也罢,无一幸免。他还威胁着说要向某某人、某某地方写信控告这件事情。他气得差点要用杯子向可怜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砸去。若不是阿列克谢凶狠地圆瞪着那双茨冈人式的眼睛,用雷鸣般的叱呵制止了他,兴许他真的就砸过去了。

恰恰在这时第五个伤员抬进来了。

他的体重似乎很沉,因为担架随着卫生员一起一伏的步伐而弯曲得很厉害,吱吱嘎嘎地发出声响。一个圆圆的、剃得光光的脑袋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来回晃动。一张宽宽的脸庞气色发黄、浮肿,像是浇灌了一层蜡似的,毫无生机。一双厚厚的惨白的嘴唇凝结着痛苦。

新来的病人好像失去了知觉。可是担架刚刚放到地板上,病人立刻就睁开双眼,用手臂撑起身来,颇为好奇地打量着病房,不知为什么他还跟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挤了挤眼——好像在说,过得怎样,还不错吧?接着又低声咳了几声。大概那又沉又重的身体内部伤得挺厉害,大声咳嗽会引起剧痛吧。密列西耶夫不知怎的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浮肿的大块头,所以满怀恶意地看着两个卫生员、两个助理护士和一个护士怎样齐心协力,折腾了半天才把他弄到床上。他看到当他们笨手笨脚地搬动那条大圆木似的腿时,那新来的病人脸上一下子冒出虚汗来,痛苦得直皱眉咧嘴的。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吱吱地咬了咬牙。

他在病床上躺好之后,就将被子旁边的床单扯扯平,把随后拿进来的书籍和记事本一叠叠地摞放在床头柜上,又将牙膏呀、香水呀、修面用品呀、肥皂盒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下面一层,最后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算是对自己的工作做个总结:的确,现在感到是在家里了。他用低沉而又夹有共鸣的声音嗡嗡地说:

“好吧,咱们来介绍介绍。我是团政委谢苗?沃罗比约夫。人很随和的,不抽烟。请让我入伙作伴吧。”

他心平气和而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病房里的同伴,恰恰在这时密列西耶夫与他那细细的、具有威胁力的金色眼睛相遇。它正向他射来一束谨慎试探的目光。

“我不会在你们这里耽搁太久。我不知道你们会怎样,我可是没工夫在这里老躺着。我的骑兵在等着我呢。待到冰一融化,道路一干——就开步走啦:‘我们是红色的骑士,关于我们……’啊!”他的声音嗡嗡隆隆,整个房间洋溢着一个洪亮而愉快的男低音。

“我们大伙也不会在这里呆得很久。等到冰块一浮动——也开步走喽……开到五十号病房去。”库库什金应声道,猛然转身,脸朝墙壁。

五十号病房在医院里纯属子虚乌有。那不过是病人们之间对太平间的别称。政委恐怕未必知道这话茬,但是他马上就捕捉到这句玩笑背后阴郁的调子,他并未生气,仅仅是诧异地看了看库库什金,问道:

“亲爱的朋友,您多大啦?哎呀呀,您这个大胡子,大胡子呀!瞧您呀未老就先衰了,也不嫌早呐!”

4

自从新病人(大伙儿相互之间称他为政委)来到四十二号病房之后,病房里所有的生活秩序立即发生了变化。这个块头笨大而又虚弱无力的人第二天就同大伙混熟了,后来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说,在这里他给每一个人配制了一把独特的、打开心灵的钥匙。

他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是那么过瘾地谈论着马匹和狩猎,他俩都是行家里手,酷爱养马和打猎;同密列西耶夫,同这个热衷于研究作战实质的人,他又是那么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有关空军、坦克兵和骑兵的现代作战方法,不无激动地证明:空军和坦克兵固然是好玩意,可是骑兵嘛并未过时。他还指出,假如现在骑兵好好休整休整,注重战术,让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指挥官统领出一批目光远大、富有思想、骁勇善战的年轻人,那么我们的骑兵仍能让世人刮目相看。同默默无语的坦克于他甚至也有共同语言。原来,他的那个师也参加了高涅夫将军领导的那场著名的反击战,他们先在雅尔采夫附近,后来又转到杜霍夫希纳,而坦克手和他的小队就是在那里冲出包围圈的。政委还兴致勃勃地列数着他俩都熟悉的村庄,又叙述着那里的德国兵在哪些地方吃尽了苦头。坦克兵依然沉默不语,不过不像先前那样总是翻来覆去的了。他的脸部表情因为缠着绷带无法看清,然而他赞许地点点头。对库库什金中尉呢,政委提议与他下盘棋,这样库库什金一下子就由阴转晴了。棋盘放在库库什金的床上,而政委则闭目躺在床上下着“盲棋”。他三下两下就把咋咋乎乎的中尉杀得稀哩哗啦,这样反倒让他们言归于好了。

政委的到来给冗长烦闷的病房生活注入了新鲜气息,犹如每天早晨,助理护土一打开窗子,一股莫斯科早春的清新湿润的空气夹杂着街上的欢快喧闹的声音扑窗而入似的。政委并不是刻意这样做。他只是生活着,贪婪地、生机勃勃地生活着,忘却或者强迫自己忘却折磨他的病痛。

早晨醒来,他就在床上做起体操来——手或上或侧地举举伸伸,腰或前或后地弯弯直直,头或左或右地扭动和低下。他洗脸时要稍稍凉些的水,站在盆前把水哗哗啪啪地撩在脸上,噗噗吃吃地洗着,洗得怪久的,然后用毛巾攒足了劲地揉擦,擦得他那浮肿的身体都泛出红晕来。大伙注视着他,不由自主地也想这样做。报纸送到了,他贪婪地从护士手中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朗读着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接着再详细地逐条逐条地朗读战场通讯。他在阅读时竟带有自己独特的色彩,这就是所谓的主观色彩:一会儿他突然小声地重复着自己喜欢的消息,嘟哝地说“对的”,接着就加以强调;一会儿他又突然发怒地大喊大叫:“狗杂种!撒谎!全不是这样,我敢用我的脑袋赌啤酒瓶。这个恶棍,他在胡编乱造!”有一次他对一个信口雌黄的通讯记者大为不满,立即给报纸总编写了一封怒气冲冲的明信片,证明那类报导在战争中纯属乌有,绝对不可能存在,并要求制止这个四处造谣的家伙的行为;有时候他沉浸在报上的消息里,人倒在枕头上,眼睛瞪着大大的,躺着间或猛然地开始叙述着他的骑兵的趣事轶闻,按他的话来说,这些骑兵个个都是英雄好汉。然后他又开始阅读报纸。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这些责备以及离题万里的感慨,非但丝毫没有阻碍听众的兴趣、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反而更能帮助他们加深理解他所念到的消息。

每天在午饭和治疗期间,他还学两小时的德语,又是记单同又是造句的,有时想到外语的意思,会突然发问:

“年轻人,你们知道德语小鸡怎么说?匠里亨!是的,匠亨里亨!这是一种小巧巧、毛茸茸的、柔嫩嫩的家伙。你们知道小钟怎么说吗?戈嘹克铃,发音真好听,是吗?”

一次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有些沉不住气了:

“团政委同志,您学德语干嘛呀?何必折腾自己呀?您省点力气得了……”

政委狡黠地瞥了老兵一眼:

“哎哟,大胡子呀,老呆在医院里,对俄罗斯人难道也能算是生活吗?将来我们打到柏林,我用什么语言同德国人对话呢?你说用什么语呢?用恰尔顿土话吗?”

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坐在政委的床上,他本想振振有词地反驳政委,目前战线已逼近莫斯科了,离德国娘们还远着呢,可是政委的话语里是那样地充满希望和信心,以致这个老兵只好咂嘴称是,而且还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用恰尔顿土话当然不行。可是政委同志,您受了这样的内伤,得多多保重啊。”

“娇美的鸟儿死得快,你没听说过?可不妙啊,大胡子!”

病房里没人蓄留大胡子,却不知何故政委把大伙儿一概叫做“大胡子”。他这样叫人并未令人不快,反而叫人高兴,大伙听到这个可笑的称呼心中无不舒坦。

阿列克谢整天仔细地观察着政委,竭力想弄清他那永不枯竭的饱满精神的秘诀。毫无疑问,他非常痛苦。只要他一睡着,自己就失去控制,就会立即开始呻吟,翻来覆去,咯咯地磨牙,脸部痉挛抽搐。八成他是知道这些的,因而他白天里挺着坚持不睡,替自己寻找些事拨弄拨弄。精神饱满时,他总是镇静自若,似乎他那可怕的伤痛不曾发生,而当医生们触摸和检查他的病痛的地方时,他总是悠悠然地与医生们有说有笑。只有在看到他的一天那么紧紧地揪着被单,鼻梁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时,才能猜测到,他总是如何地强忍着自己的。飞行员弄不明白政委怎能压抑住可怕的剧痛,哪来的那么多的精力、勇气和生活的乐趣。如今他尤其想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因为尽管给他加大了麻醉剂量,可是他还是彻夜难眠,眼睁睁地直躺到天明,有时只好用牙齿咬着被子,害怕痛得呻吟起来。

现在每当检查的时候,那个不祥的同“截肢”越来越频繁地,越来越偏执地出现。密列西耶夫感到这可怕的一天不可避免地逼近了,他决定没有脚就不再活下去了。

5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把那发黑的、已经不能感觉到触摸的脚摸了半天,而后猛然挺直腰身,眼睛直直地盯着密列西耶夫,说道:“切掉吧!”未等脸色苍白的飞行员回答,教授暴躁地加了一句:“切掉吧——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听见了吗?不然你就要死掉!明白吗?”

他走出房间,看也没看自己的随从。病室里一片难忍的静谧。密列西耶夫躺着,脸色呆板,目瞪口呆。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那个残废的老艄公的那双蓝色、丑陋无比的假肢又浮现出来。他又看见了那个人是如何脱了衣服,四肢爬地,像猴子似地撑着双手,沿着湿润的沙地爬进水里的。

“阿辽沙。”政委轻轻地唤了一声。

“干嘛?”阿列克谢用生疏的、恍惚的声音应声道。

“阿辽沙,必须这样做。”

刹那间密列西耶夫感到,这不是艄公,是他自己在用断腿爬行着。而他的姑娘,他的奥丽雅穿着花花绿绿、随风飘扬的连衣裙站在沙地上。她轻盈、容光焕发、妩媚动人。她咬着嘴唇,慌慌张张地望着他。将来就是这副德行!他一头扎进枕头里抽噎起来,浑身发抖地抽搐着。大家都挺难受。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呼哧呼哧地走下床,披上衣服,拖着鞋,手扶搭着床,向密列西耶夫走去。然而政委却做了一个禁止他的手势,仿佛说,让他哭吧,别打搅他。

的确如此,阿列克谢觉得好受一些了。不久他就安静下来,甚至还感到一丝轻松。一个人一旦解决了久久折磨他的烦恼,总会有这种感受的。一直到晚上,到卫生员把他抬进手术室,他都默然无语。在那间洁白得耀眼的手术室里他也一言不发。就连别人告诉他,根据他的心脏的状况不能全麻,做手术只能局部麻醉的时候,他仅仅是点了点头。手术的时候他既没有呻吟也没有叫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自主刀做了这个并不复杂的手术,他照例在这时对护士和助手大发雷霆,有好几次他让助手看看刀下的病人是否还活着。

锯骨头的时候,那种疼痛是骇人听闻的,然而对忍受痛苦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有些迷惑,这些身穿白大褂,脸上带着纱布口罩的人在他的脚旁干些什么。

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病房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那张关切的脸。奇怪的是,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甚至很惊诧,为什么这个亲切、可爱的金发女郎的脸上挂着焦急、狐疑的脸色。她看见他睁开眼睛,就露出了笑容,在被子里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真是条好汉!”接着她就给他切脉。

“她在说什么呢?”阿列克谢觉得脚上疼痛的部位比先前往上移了些,不过不像是以前的那种火辣辣的、迸裂似的、一抽一抽的痛了,而像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似乎是用绳子在腔骨上方将疼牢牢地扎住了。蓦地他从被子的起伏皱褶上看见他的身体变短了。刹时间他回忆起来了:耀眼夺目的白色手术室,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激怒的不满声,搪瓷桶里的顿挫声。难道已经……他不知怎的有些愕然,苦笑着对护士说:

“我好像短了一截。”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哪尴尬地笑了笑,像是在做苦脸,心痛地给他整理了一下头发。

“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现在就会轻松些了。”

“是啊,是轻了一些,轻了几公斤。”

“不要这样,亲爱的,不要这样,您是好样的,有些人喊呀叫的,有些人用皮带捆住还得抓住他们,可是您连哼都没哼……唉,战争呀,战争!”

这时政委生气的声音从昏暗的病房里传来:

“您干嘛在那儿像做祷告似的?您把信递给他,护士。我都嫉妒了呢。这个人真是好运气,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信!”

政委递给密列西耶夫一束信。这都是来自他本团的信。信上的日期前后不同,可是不知何故却同时到来。这会儿阿列克谢截了脚躺着,就一封一封地读着这些朋友的来信。在信中他们讲述了那遥远的、充实的劳动,喜悦和危险。那是他自始至终一直渴求的生活,可现在对他来说一去不复返了。团里的来信,无论是重大的新闻还是亲切的琐事他一律津津有味地品尝:兵团里一位政治工作者泄露消息说,已经呈报将红旗勋章奖给他们团;伊万丘克一下得了两枚奖章;雅申打猎时打到一只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尾巴的狐狸;斯捷派?罗斯托夫因为患了口腔溃疡所以同护士莲诺奇卡的恋爱不欢而散……诸如此类他都觉得十分有趣。一霎时他的思绪飞到了那个隐避在树林和湖泊之间的机场上,在那里飞行员们常常因为机场跑道的险恶而破口大骂,然而如今对他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那样地沉溺在信中,以至于忽视了日期的不同。他也没有发觉政委冲着护士使眼神,微笑地在一边指指点点,悄悄地对护士说:“我的药比你们所有的安眠药要高明呢。”阿列克谢一直蒙在鼓里:是政委藏匿了他的部分信件。他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要在密列西耶夫的可怕的这一天,把来自亲爱的机场的友好问候和消息转交给他,减轻对他的沉重打击。政委是个老兵,他知道这些字迹潦草匆匆写成的纸张的非凡的力量,有时候它在前线会比药品和于粮要重要得多。

安德烈?捷葛加连科的来信写得又粗糙又简单,正如他本人一样。信是夹在别人信中的一张不大的纸片,上面布满了歪歪斜斜的小字和许许多多的感叹号:

“上尉同志!您说话不算数,这可不好!!!团里大伙儿经常念叨您,我不说瞎话,不过只是谈论谈论而已。不久前团长同志在餐室里说道,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这才叫了不起呢!!!您知道,对最出色的人他才这么说。快点回来吧,这儿都在等待您呢!!!餐室里的大廖丽娅让我告诉您:不消说她现在会给您三份第二道菜的,就是为此被军需处开除她也不管。不过您说话不算数真是不好!!!别的人您都给写了信,可我呢,您什么也没写。这让我很生气,所以我就不单独给您写信,可是请您给我单独写一封信——告诉我您过得怎样,身体好吗——行吗……”

这封有趣的便笺下的署名是:“气象学中士”。密列西耶夫微笑了,但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快点回来吧,这儿都在等待您呢”这句话上,在信中,这是加了着重号的。密列西耶夫在床上欠起身体,用一种发现丢失了重要文件而在口袋里乱摸乱掏的神色慌慌张张地用手拂过从前是脚的地方,手摸了一个空。

霎时间阿列克谢完全意识到失去双脚的一切痛苦:他再也不能重返团队,重返空军,总而言之,永远不能重返前线了。他永远也不能驾机直冲云霄,参加空战了,永远不能了!现在他是一个残废,失去了心爱的事业,寸步难行,是家中的重负,是生活中的累赘。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一直到死!

第二部 6-10

6

手术之后,阿列克谢的情况很糟,是同类手术后状况最可怕的一种。他默思冥想。他不抱怨,不哭泣,不发火。他沉默着。

他整天一动不动地仰卧着,望着天花板上一条曲曲弯弯的缝隙发呆。同伴们撩他调侃时,他总是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常常是答非所问,说完又沉默不语。眼盯着那道泥灰墙里的暗黑色的裂缝,似乎那是某个象形文字,里面暗含着拯救他的密码。他温顺地执行着医生的一切嘱咐,服用医生给他开的药,无精打采、毫无食欲地吃完午饭,然后又仰卧着。

“喂,大胡子,你在想什么?”政委冲他喊道。

阿列克谢把头转向政委那边,他的表情却好像没有看到他。

“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有一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顺便走进这间病房,说:

“喂,爬爬虫,怎么样?还行吗?英雄,真是英雄,哼都不哼一声。老弟,现在我可真信了,你是从德国人那边爬了十八天爬回来的。我这辈子碰见你们这样的弟兄可不少,比你吃的土豆还要多,不过给像你这样的人做手术还是第一遭呢。”教授搓了搓他那双正在脱皮的、指甲为红汞浸蚀了的红手,“怎么愁眉苦脸的?人家夸你,你却愁眉苦脸。我可是个中将军医呢。好吧,我命令你笑一笑!”

密列西耶夫的嘴唇艰难地扯动一下,做了一个苦笑,他想:“早知道有这种结果,当初何必爬回来呢?手枪里当时还剩三颗子弹呢!”

政委读了报上一则有趣的关于空战的通讯。我军的六架战斗机与德军的二十二架飞机交战,击落敌机八架,而我方只损失一架。政委那么津津有味地读着这则通讯,似乎干得这么出色的不是他知之甚少的飞行员,而是他的骑兵。通讯引起了大家的争论,大家都竭力想证明空战是如何进行的,这时就连库库什金也争得面红耳赤。然而阿列克谢却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他们真是幸福的人!他们可以飞行,能够战斗,可我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越来越简单。各方面的迹象表明,后方某一地区的红军已聚集了强大的兵力,准备新一轮的打击。政委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劲头十足地探讨这个打击将集中在哪里以及它将给德国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久以前在进行这类谈话时,阿列克谢还是率先发言的,可这回他却竭力不想去听。他当然也猜测到了局势的发展,预感到巨大的,也许是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可是一想到他的同伴们将去参战,大概迅速痊愈的库库什金也赶得上,而自己却注定只能在后方碌碌无为,再也无法改变现状时,他就万分痛苦。所以这会儿当政委读报或者开始谈论战争时,他就会用被子蒙住脑袋,把脸颊贴着枕头,以免看见或听见,可是脑海里不知怎地老是有句话在萦绕:“天生的爬行动物不会飞行。”①

①高尔基《鹰之歌》里的一句话。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带来了几枝柳条。这些柳条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形势处于严峻的、战争状态的、到处设置了街垒的莫斯科城里的。她往每个人的小桌上的玻璃杯里插了一枝。这些嫩红的、布满了洁白、毛茸茸的小球的柳枝散发出那么一股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降临到四十二号病房一样。这一天大家都很喜悦、激动,连默默寡言的坦克手也透过脸上的绷带含糊地咕噜了几句话。

阿列克谢躺着想道:现在的卡梅欣条条浑浊的小溪正沿着泥泞的人行道,顺着熠熠闪光的鹅卵石马路奔腾,空中散发着晒得暖烘烘的大地的气息、清新潮湿的气味和马粪的气味。就在这么一天他和奥丽雅站在伏尔加河的陡峭的岸边,河水茫茫无际,静静的大气中传来云雀银铃般的叫声,浮冰平静而缓缓地从他们身旁流过。仿佛这不是冰块在随波逐流,而是他和奥丽雅迎着波涛汹涌的河水在搏击。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眼前仿佛呈现出无限的幸福。在那里,在坦荡的伏尔加河上,自由的春风,竟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切将不复再有了。她会与他断绝往来,即使她不与他绝交,难道他能接受她的这种牺牲?难道他有权允许她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美丽、苗条的姑娘与他这么个用假肢一瘸一瘸走路的人并肩同行吗……所以他请护士把桌上这嫩幼的,令人回忆起春天的柳条拿开。

柳条拿走了,但是痛苦的思想仍难以摆脱:倘若奥丽雅知道他成了没有脚的人,她会说什么呢?她会走开、会忘却,会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勾销吗?阿列克谢的整个身心都在抗议:不,她不是这号人,她不会抛弃我的,不会绝情的!但是这样更糟糕。他想象着她怎样出于高尚的情怀而嫁给他,嫁给一个无脚的人,为此她那想接受高等技术教育的理想破灭了。为了养活自己和残废的丈夫,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一群孩子,还得累死累活地干活。

他有权接受这种牺牲吗?要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契约,她不过是未婚妻,可不是妻子。他爱她,正因为要好好地爱她,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自己应该立即斩断他们间的情结,使她不但可以摆脱痛苦的将来,而且可以摆脱痛苦的访惶。

然而就在这时盖有卡梅欣邮戳的信来了,他立刻就勾销了这些决定。奥丽雅的信中充满了某种隐含的担忧。似乎她预感到了不幸的事情,她写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将与他白头偕老,她的感情全都系于他的身上。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无时无刻不思念他,这些思念帮助她经受了战时生活的重负,度过了工厂里的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度过了在空暇的白天和夜晚挖掘战壕和反坦克战壕的时光,帮助她在那里忍受了半饥半饱的生活。“你最近拍的那张小照,带着狗坐在麻条上微笑的那张,一直陪伴着我。我把它镶嵌在妈妈给我的圆形颈饰里,挂在胸前。每当我难受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你知道吗?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还能害怕什么?”她还写到他老母亲最近非常替他担惊受怕并且一再要求他给老太太的信写得勤一些,不要告诉她坏消息让她受惊。

从前故乡的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艰苦的前线它们久久地温暖着他的心,如今的来信第一次没有激起阿列克谢的喜悦,带来的是一种新的骚动不安。恰恰是这时他于了件蠢事,让他后来痛苦莫及,那就是:他决定不往卡梅欣写信告诉他截去双脚的事。

只有对气象站的那个少女,他才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信谈及自己的不幸和自己不愉快的思想。他们几乎互不相识,所以与她交谈就容易些。他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于是就这样写了地址:野战邮局,某某气象台“气象学中士”。他知道前线是那样的爱惜每一封信,希望这封地址古怪的信迟早会找到收信人的。而这对他无关重要。他只不过是想对一个人诉说衷肠而已。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的单调乏味的住院生活在他郁郁寡欢的思虑中一天天地过去。虽然他那结实如铁的身体轻易地经受了成功的截肢术带来的种种麻烦,虽然伤口在迅速愈合,但是他还是明显地虚弱了:尽管尽了一切方法,但是大家还是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憔悴起来。

7

手术之后,阿列克谢的情况很糟,是同类手术后状况最可怕的一种。他默思冥想。他不抱怨,不哭泣,不发火。他沉默着。

他整天一动不动地仰卧着,望着天花板上一条曲曲弯弯的缝隙发呆。同伴们撩他调侃时,他总是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常常是答非所问,说完又沉默不语。眼盯着那道泥灰墙里的暗黑色的裂缝,似乎那是某个象形文字,里面暗含着拯救他的密码。他温顺地执行着医生的一切嘱咐,服用医生给他开的药,无精打采、毫无食欲地吃完午饭,然后又仰卧着。

“喂,大胡子,你在想什么?”政委冲他喊道。

阿列克谢把头转向政委那边,他的表情却好像没有看到他。

“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有一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顺便走进这间病房,说:

“喂,爬爬虫,怎么样?还行吗?英雄,真是英雄,哼都不哼一声。老弟,现在我可真信了,你是从德国人那边爬了十八天爬回来的。我这辈子碰见你们这样的弟兄可不少,比你吃的土豆还要多,不过给像你这样的人做手术还是第一遭呢。”教授搓了搓他那双正在脱皮的、指甲为红汞浸蚀了的红手,“怎么愁眉苦脸的?人家夸你,你却愁眉苦脸。我可是个中将军医呢。好吧,我命令你笑一笑!”

密列西耶夫的嘴唇艰难地扯动一下,做了一个苦笑,他想:“早知道有这种结果,当初何必爬回来呢?手枪里当时还剩三颗子弹呢!”

政委读了报上一则有趣的关于空战的通讯。我军的六架战斗机与德军的二十二架飞机交战,击落敌机八架,而我方只损失一架。政委那么津津有味地读着这则通讯,似乎干得这么出色的不是他知之甚少的飞行员,而是他的骑兵。通讯引起了大家的争论,大家都竭力想证明空战是如何进行的,这时就连库库什金也争得面红耳赤。然而阿列克谢却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他们真是幸福的人!他们可以飞行,能够战斗,可我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越来越简单。各方面的迹象表明,后方某一地区的红军已聚集了强大的兵力,准备新一轮的打击。政委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劲头十足地探讨这个打击将集中在哪里以及它将给德国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久以前在进行这类谈话时,阿列克谢还是率先发言的,可这回他却竭力不想去听。他当然也猜测到了局势的发展,预感到巨大的,也许是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可是一想到他的同伴们将去参战,大概迅速痊愈的库库什金也赶得上,而自己却注定只能在后方碌碌无为,再也无法改变现状时,他就万分痛苦。所以这会儿当政委读报或者开始谈论战争时,他就会用被子蒙住脑袋,把脸颊贴着枕头,以免看见或听见,可是脑海里不知怎地老是有句话在萦绕:“天生的爬行动物不会飞行。”①

①高尔基《鹰之歌》里的一句话。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带来了几枝柳条。这些柳条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形势处于严峻的、战争状态的、到处设置了街垒的莫斯科城里的。她往每个人的小桌上的玻璃杯里插了一枝。这些嫩红的、布满了洁白、毛茸茸的小球的柳枝散发出那么一股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降临到四十二号病房一样。这一天大家都很喜悦、激动,连默默寡言的坦克手也透过脸上的绷带含糊地咕噜了几句话。

阿列克谢躺着想道:现在的卡梅欣条条浑浊的小溪正沿着泥泞的人行道,顺着熠熠闪光的鹅卵石马路奔腾,空中散发着晒得暖烘烘的大地的气息、清新潮湿的气味和马粪的气味。就在这么一天他和奥丽雅站在伏尔加河的陡峭的岸边,河水茫茫无际,静静的大气中传来云雀银铃般的叫声,浮冰平静而缓缓地从他们身旁流过。仿佛这不是冰块在随波逐流,而是他和奥丽雅迎着波涛汹涌的河水在搏击。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眼前仿佛呈现出无限的幸福。在那里,在坦荡的伏尔加河上,自由的春风,竟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切将不复再有了。她会与他断绝往来,即使她不与他绝交,难道他能接受她的这种牺牲?难道他有权允许她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美丽、苗条的姑娘与他这么个用假肢一瘸一瘸走路的人并肩同行吗……所以他请护士把桌上这嫩幼的,令人回忆起春天的柳条拿开。

柳条拿走了,但是痛苦的思想仍难以摆脱:倘若奥丽雅知道他成了没有脚的人,她会说什么呢?她会走开、会忘却,会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勾销吗?阿列克谢的整个身心都在抗议:不,她不是这号人,她不会抛弃我的,不会绝情的!但是这样更糟糕。他想象着她怎样出于高尚的情怀而嫁给他,嫁给一个无脚的人,为此她那想接受高等技术教育的理想破灭了。为了养活自己和残废的丈夫,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一群孩子,还得累死累活地干活。

他有权接受这种牺牲吗?要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契约,她不过是未婚妻,可不是妻子。他爱她,正因为要好好地爱她,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自己应该立即斩断他们间的情结,使她不但可以摆脱痛苦的将来,而且可以摆脱痛苦的访惶。

然而就在这时盖有卡梅欣邮戳的信来了,他立刻就勾销了这些决定。奥丽雅的信中充满了某种隐含的担忧。似乎她预感到了不幸的事情,她写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将与他白头偕老,她的感情全都系于他的身上。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无时无刻不思念他,这些思念帮助她经受了战时生活的重负,度过了工厂里的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度过了在空暇的白天和夜晚挖掘战壕和反坦克战壕的时光,帮助她在那里忍受了半饥半饱的生活。“你最近拍的那张小照,带着狗坐在麻条上微笑的那张,一直陪伴着我。我把它镶嵌在妈妈给我的圆形颈饰里,挂在胸前。每当我难受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你知道吗?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还能害怕什么?”她还写到他老母亲最近非常替他担惊受怕并且一再要求他给老太太的信写得勤一些,不要告诉她坏消息让她受惊。

从前故乡的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艰苦的前线它们久久地温暖着他的心,如今的来信第一次没有激起阿列克谢的喜悦,带来的是一种新的骚动不安。恰恰是这时他于了件蠢事,让他后来痛苦莫及,那就是:他决定不往卡梅欣写信告诉他截去双脚的事。

只有对气象站的那个少女,他才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信谈及自己的不幸和自己不愉快的思想。他们几乎互不相识,所以与她交谈就容易些。他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于是就这样写了地址:野战邮局,某某气象台“气象学中士”。他知道前线是那样的爱惜每一封信,希望这封地址古怪的信迟早会找到收信人的。而这对他无关重要。他只不过是想对一个人诉说衷肠而已。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的单调乏味的住院生活在他郁郁寡欢的思虑中一天天地过去。虽然他那结实如铁的身体轻易地经受了成功的截肢术带来的种种麻烦,虽然伤口在迅速愈合,但是他还是明显地虚弱了:尽管尽了一切方法,但是大家还是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憔悴起来。

8

手术之后,阿列克谢的情况很糟,是同类手术后状况最可怕的一种。他默思冥想。他不抱怨,不哭泣,不发火。他沉默着。

他整天一动不动地仰卧着,望着天花板上一条曲曲弯弯的缝隙发呆。同伴们撩他调侃时,他总是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常常是答非所问,说完又沉默不语。眼盯着那道泥灰墙里的暗黑色的裂缝,似乎那是某个象形文字,里面暗含着拯救他的密码。他温顺地执行着医生的一切嘱咐,服用医生给他开的药,无精打采、毫无食欲地吃完午饭,然后又仰卧着。

“喂,大胡子,你在想什么?”政委冲他喊道。

阿列克谢把头转向政委那边,他的表情却好像没有看到他。

“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有一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顺便走进这间病房,说:

“喂,爬爬虫,怎么样?还行吗?英雄,真是英雄,哼都不哼一声。老弟,现在我可真信了,你是从德国人那边爬了十八天爬回来的。我这辈子碰见你们这样的弟兄可不少,比你吃的土豆还要多,不过给像你这样的人做手术还是第一遭呢。”教授搓了搓他那双正在脱皮的、指甲为红汞浸蚀了的红手,“怎么愁眉苦脸的?人家夸你,你却愁眉苦脸。我可是个中将军医呢。好吧,我命令你笑一笑!”

密列西耶夫的嘴唇艰难地扯动一下,做了一个苦笑,他想:“早知道有这种结果,当初何必爬回来呢?手枪里当时还剩三颗子弹呢!”

政委读了报上一则有趣的关于空战的通讯。我军的六架战斗机与德军的二十二架飞机交战,击落敌机八架,而我方只损失一架。政委那么津津有味地读着这则通讯,似乎干得这么出色的不是他知之甚少的飞行员,而是他的骑兵。通讯引起了大家的争论,大家都竭力想证明空战是如何进行的,这时就连库库什金也争得面红耳赤。然而阿列克谢却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他们真是幸福的人!他们可以飞行,能够战斗,可我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越来越简单。各方面的迹象表明,后方某一地区的红军已聚集了强大的兵力,准备新一轮的打击。政委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劲头十足地探讨这个打击将集中在哪里以及它将给德国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久以前在进行这类谈话时,阿列克谢还是率先发言的,可这回他却竭力不想去听。他当然也猜测到了局势的发展,预感到巨大的,也许是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可是一想到他的同伴们将去参战,大概迅速痊愈的库库什金也赶得上,而自己却注定只能在后方碌碌无为,再也无法改变现状时,他就万分痛苦。所以这会儿当政委读报或者开始谈论战争时,他就会用被子蒙住脑袋,把脸颊贴着枕头,以免看见或听见,可是脑海里不知怎地老是有句话在萦绕:“天生的爬行动物不会飞行。”①

①高尔基《鹰之歌》里的一句话。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带来了几枝柳条。这些柳条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形势处于严峻的、战争状态的、到处设置了街垒的莫斯科城里的。她往每个人的小桌上的玻璃杯里插了一枝。这些嫩红的、布满了洁白、毛茸茸的小球的柳枝散发出那么一股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降临到四十二号病房一样。这一天大家都很喜悦、激动,连默默寡言的坦克手也透过脸上的绷带含糊地咕噜了几句话。

阿列克谢躺着想道:现在的卡梅欣条条浑浊的小溪正沿着泥泞的人行道,顺着熠熠闪光的鹅卵石马路奔腾,空中散发着晒得暖烘烘的大地的气息、清新潮湿的气味和马粪的气味。就在这么一天他和奥丽雅站在伏尔加河的陡峭的岸边,河水茫茫无际,静静的大气中传来云雀银铃般的叫声,浮冰平静而缓缓地从他们身旁流过。仿佛这不是冰块在随波逐流,而是他和奥丽雅迎着波涛汹涌的河水在搏击。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眼前仿佛呈现出无限的幸福。在那里,在坦荡的伏尔加河上,自由的春风,竟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切将不复再有了。她会与他断绝往来,即使她不与他绝交,难道他能接受她的这种牺牲?难道他有权允许她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美丽、苗条的姑娘与他这么个用假肢一瘸一瘸走路的人并肩同行吗……所以他请护士把桌上这嫩幼的,令人回忆起春天的柳条拿开。

柳条拿走了,但是痛苦的思想仍难以摆脱:倘若奥丽雅知道他成了没有脚的人,她会说什么呢?她会走开、会忘却,会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勾销吗?阿列克谢的整个身心都在抗议:不,她不是这号人,她不会抛弃我的,不会绝情的!但是这样更糟糕。他想象着她怎样出于高尚的情怀而嫁给他,嫁给一个无脚的人,为此她那想接受高等技术教育的理想破灭了。为了养活自己和残废的丈夫,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一群孩子,还得累死累活地干活。

他有权接受这种牺牲吗?要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契约,她不过是未婚妻,可不是妻子。他爱她,正因为要好好地爱她,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自己应该立即斩断他们间的情结,使她不但可以摆脱痛苦的将来,而且可以摆脱痛苦的访惶。

然而就在这时盖有卡梅欣邮戳的信来了,他立刻就勾销了这些决定。奥丽雅的信中充满了某种隐含的担忧。似乎她预感到了不幸的事情,她写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将与他白头偕老,她的感情全都系于他的身上。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无时无刻不思念他,这些思念帮助她经受了战时生活的重负,度过了工厂里的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度过了在空暇的白天和夜晚挖掘战壕和反坦克战壕的时光,帮助她在那里忍受了半饥半饱的生活。“你最近拍的那张小照,带着狗坐在麻条上微笑的那张,一直陪伴着我。我把它镶嵌在妈妈给我的圆形颈饰里,挂在胸前。每当我难受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你知道吗?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还能害怕什么?”她还写到他老母亲最近非常替他担惊受怕并且一再要求他给老太太的信写得勤一些,不要告诉她坏消息让她受惊。

从前故乡的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艰苦的前线它们久久地温暖着他的心,如今的来信第一次没有激起阿列克谢的喜悦,带来的是一种新的骚动不安。恰恰是这时他于了件蠢事,让他后来痛苦莫及,那就是:他决定不往卡梅欣写信告诉他截去双脚的事。

只有对气象站的那个少女,他才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信谈及自己的不幸和自己不愉快的思想。他们几乎互不相识,所以与她交谈就容易些。他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于是就这样写了地址:野战邮局,某某气象台“气象学中士”。他知道前线是那样的爱惜每一封信,希望这封地址古怪的信迟早会找到收信人的。而这对他无关重要。他只不过是想对一个人诉说衷肠而已。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的单调乏味的住院生活在他郁郁寡欢的思虑中一天天地过去。虽然他那结实如铁的身体轻易地经受了成功的截肢术带来的种种麻烦,虽然伤口在迅速愈合,但是他还是明显地虚弱了:尽管尽了一切方法,但是大家还是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憔悴起来。

9

那扇朝东的窗户外面,白杨树枝已经吐露出淡黄色粘乎乎的嫩叶,嫩叶下面钻出了红色的毛绒绒的柔美花絮,像一条条胖乎乎的毛毛虫。清晨这些嫩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仿佛是用湿漉漉的纸剪贴出来的。嫩叶浓烈而酸涩地散发出微成的青嫩的气味。它的馨香扑窗而入,冲淡了医院的气味。

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喂着的那群麻雀变得胆大包天。“冲锋枪手”到了春天又长出了新的尾巴,变得格外地好动好斗。每天早晨鸟儿飞到窗檐上聚成一团,又打又闹,以至于收拾病房的助理护士忍无可忍,唠唠叨叨地爬到窗上,把手伸出窗外,用抹布驱赶着麻雀。

莫斯科河解冻了。一阵咆哮之后,河流平息下来,重新卧躺于两岸之间,用强壮的脊背温顺地托起一艘艘轮船、驳船和河上电车(它们在那些艰苦的岁月替代了首都日渐稀少的汽车运输)。与库库什金悲观的预言相反,四十二号病房没有一个人随春汛而逝。除了政委,大家的病情都在好转,整天谈论着出院的事。

第一个出院的是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出院这天他忐忑不安地在医院里踱来荡去,既兴奋又喜悦。他一刻也按捺不住,在走廊里东串西串,又回到病房,坐在窗口,开始精心地撕碎面包,但是立刻又放到一旁跑出去。直到傍晚,暮色苍茫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坐在窗台上深思,唉声叹气,这正是治疗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三个人,另两位是:默默注视着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政委和千方百计想入睡的密列西耶夫。

病房里静谧无声。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侧影映在被晚霞抹成金色的窗上,政委朝他转过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起来:

“在乡下这会儿正是黄昏的时候,非常安静。到处都能闻到化冰的泥土气息,潮湿的马粪和炊烟的气味。牛圈里的母牛把地上的干草弄得窸窸窣窣,它在焦急:该下小犊了吧。春天来了……还有婆娘们,她们会怎么样呢?地里的肥料下了吗?种子呢,马具呢——都弄好了吗?”

密列西耶夫觉得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甚至不是惊奇地,而是恐怖地看了看微笑着的政委,说:

“你是个巫师!团政委同志,别人心里嘀咕什么您都猜中了。是的,是的,婆娘们当然挺会来事,这话不假;不过我们不在那里,鬼知道这帮婆娘会怎样,这倒也是真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轮船在河上鸡鸣地行驶,它的叫声欢快地飘过水面,在花岗石铺筑的两岸飘荡着。

“你估计战争快结束了吧!”斯捷璠?伊万诺维奇不知何故低声问道,“到割草的季节会结束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像你这样年岁的人可以不必再去打仗了。你是志愿参战的,你已经尽责了。现在你可以提出申请,他们会放你去的。你可以去指挥婆娘们嘛,后方也需要能干的人呢!怎么样,大胡子?”

政委带着和蔼的微笑望着老兵,老兵霍地从高台上跳下来,脸色激动,精神焕发。

“他们会放我?是吗?我也这么琢磨着,是该放了。刚刚我还嘀咕呢,难道还要向委员会写申请?我参加了三次战争呢:帝国主义战争、整个的国内战争,还有这次。我想够了吧,啊?团政委同志,您给拿个主意,行吗?”

“你在申请书上就这么写:请放我回到后方娘们那里去吧!让别人来保护我不受德国人的进攻吧!”密列西耶夫实在忍不住了,在床上呐喊起来。

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内疚地看了看密列西耶夫,而政委则温怒地皱了皱眉毛:

“给你拿什么主意呢?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扪心自问好了,你的心是俄罗斯的,心会给你出主意的。”

第二天,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出院了。他换上自己的军装,走进病房来辞行。身材矮小的他,身穿一套旧的、退色的、浅得发白的军装,紧扎腰带,军服整得没有一丝皱褶,似乎年轻了十五岁。胸前佩带着用白粉擦得耀眼的“苏联英雄”金星勋章、“列宁勋章”和“勇毅”勋章,闪闪发亮。肩头上像雨衣一样披着一件白大褂,大褂敞开,掩饰住他的军人气度。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浑身上上下下,从很旧的油布皮鞋到细细的小胡子(他把胡子沾湿,朝上翘着,像锤子似的,挺潇洒)都有点像1914年大战期间印在圣诞卡上的雄赳赳的俄罗斯战士。

士兵走到每一个病友的跟前一一道别,唤着他们的军衔,那么使劲地碰着脚跟敬礼。大家看他这么做,心里很高兴。

“团政委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辞行。”在最后的一张床前他尤其喜悦,铮铮有声。

“再见啦,斯捷璠。祝你幸福。”政委忍住疼痛,迎着他挪了挪。

士兵跪下来,拥抱住他的大脑袋,他们按照俄罗斯人的习俗相互吻了三次。

“祝你早日康复,谢苗?沃罗比约夫,上帝保佑你健康长寿。你是一个好人!做父亲的也没有这样心疼过我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士兵感动地讷讷道。

“走吧,走吧,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激动对他不好。”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拉着他的手强调说。

“还有您呢,小护士,谢谢您的关心和爱护。”斯捷璠?伊万诺维奇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又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是我们苏维埃的天使,是的,您正是……”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还要说什么,他退到门边。

“那么怎么给你写信呀,往西伯利亚,是吗?”政委笑吟吟地说。

“老地方,团政委同志!你知道战争期间给士兵往哪儿写。”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窘迫地答道,然后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次是给大家),就在门后消失了。

病房立即显得寂静和空荡起来。后来大家开始谈论自己的团队、自己的战友,以及等待他们的大战役。大伙都在痊愈,所以这次不是空谈,而是实实在在的交谈。库库什金能在走廊里走动了,总是找护士的茬儿,讥笑伤员。他还居然巧妙地和大多数能行走的病人争吵。坦克手也能起床了,并且常常站在走廊上的一面镜子前久久地细看着自己已拆了绷带的烧伤的脸、头颈、肩膀。他与安纽塔的通信愈频繁,愈深深地了解医学院的情况,他就越发不安地审视他那烧得丑陋无比的脸。在黄昏或房间昏暗的时候那张脸挺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很美丽:细细的线条、高高的额头、小小的稍勾的鼻子、在医院里长出的黑黑的短胡子,青春气息的嘴唇上刻着倔犟的表情;但是在明亮的光线下就暴露无遗了:皮肤上布满了疤痕,疤痕旁的皮肤紧紧绷着。每当他激动时或者水疗后热气腾腾地回到病房,这些伤痕使他变得奇丑无比,这个时候照照镜子,葛沃兹捷夫真想大哭一场;

“喂,你怎么垂头丧气的?怎么,你打算当电影演员吗?如果她,你的这位女朋友,是真心的,那她就不该害怕;如果她害怕,那她就是个傻瓜,让她滚去见王八蛋吧!这样的人走了倒好,你还会找到真心的女朋友的。”密列西耶夫安慰他说。

“娘儿们都这副德性。”库库什金插了一句。

“那么您母亲呢?”政委问道。病房里所有的人,唯有对库库什金,政委尊称“您”。

很难表达这样一个一般的问题对中尉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库库什金噌地从床上蹿起,满眼凶气,气得脸色比被单还要苍白。

“这么说,您瞧世上还是有好女人的,”政委和解地说,“为什么葛里沙会有好运呢?青年人,生活的道理是这样的:付出多少辛劳就得到多少甘美。”

总而言之,整个病室里的人都在渐渐恢复。只有政委的状况越来越恶化,他靠吗啡和强心剂在维持生命。因此有时他处于一种麻木的半昏迷状态,在病床上不安地抽搐。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走后,他似乎越来越衰弱。密列西耶夫要求把自己的床靠近政委,这样可以照应照应他。他越发喜欢这个人了。

阿列克谢明白没有脚的日子与别人的日子相比将会无比的艰难和麻烦,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佩服政委,这个人能不顾一切艰难困苦像真正的人那样活着。尽管他自己虚弱无力,但是仍然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人们。现在政委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然而一旦清醒依然开朗乐观。

一天深夜,医院已经安静下来,静谧笼罩着整个医院,唯有从病房传出的隐隐约约的低沉的呻吟、鼾声和梦呓不时地打破这寂静。突然听见走廊里一阵熟悉的又重又沉的脚步声。密列西耶夫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了那条泛着昏暗的灯光的走廊和值班护士的身影,她坐在走廊尽头的一张小桌旁编织一件未织完的毛衣。高大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出现了。他的手背着,慢慢地走着。当他走近时护士站起来,可是他烦恼地挥挥手叫她走开。他的白大褂没有扣上,头上的帽子也没戴,一绺绺浓密的银头发搭拉在额头上。

“瓦夏来了。”密列西耶夫小声对政委说,他刚刚跟政委讲述自己特别结构的假肢设计。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跌撞了一下,用手扶住墙,鼻子哼了一下,然后离开墙壁。走进四十二号病房。他站在房间中间,一拍额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他一身酒气。

“请坐,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们就黑灯瞎火地聊聊吧。”政委建议道。

教授步履蹒跚,走向他的床边,猛然坐下,压得弹簧吱吱哼哼陷落下去了,又用手搓搓太阳穴。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查房的时候在政委这里多呆一会谈论战争的进展。他自然认为政委是病人中的佼佼者,所以在今天进行夜巡谈论也就不足为怪了。密列西耶夫似乎感到两人之间的交谈有某种特别的内容,不该让第三者旁听的。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今天是4月29日,是他的生日。他该……不,他应该三十六岁了。”教授静静地说。

政委竭尽全力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浮肿的大手,握住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手。难以置信的是教授竟哭起来了。看着这个高大、强壮、坚强的汉子在抽泣,真是于心不忍。阿列克谢不由地把头一缩,蒙上被子。

“临行前他来到我面前。他告诉我他参加了民兵,问我工作移交给谁。他那时在我这儿工作。我非常震惊,竟把他大骂了一顿。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候补医学博士,一个有天分的青年学者非要去舞枪弄炮不可。可是他说——这句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他对我说:‘爸爸,候补医学博士舞枪弄炮是常有的事。’他是这么说的,接着又问:‘把工作移交给谁?’我只要拿起电话,就什么,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懂吗,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知道吗,他是在军医院里工作,在我这里当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不是吗?”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沉默了,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哧的呼吸声。

“……不要这样,亲爱的,您不要这样,把手拿开吧,我知道您动一动会有多痛……是的,我整整想了一夜,琢磨该怎么办。您知道吗,我认识一个人,您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他有个儿子,是军官,战争初期就阵亡了。您知道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办——他又把第二个儿子送上前线,让他当战斗机飞行员,那是战争中最危险的职业……当我想到这个人时,我为自己的私虑感到害羞,这样我就没有打电话……”

“那您现在后悔了!”

“不。难道这能叫后悔吗!我一面走一面在想:难道我是杀死自己独子的凶手吗?否则他现在就在这里,与我在一起,我俩能替国家做许多有益的事情呐。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活泼、大胆、引人注目。他会成为苏联医学界的骄傲……只要我当时打个电话!”

“您后悔您没有打电话啦?”

“您在说什么呀?唉,是啊……我不知道,不知道。”

“要是这一切都再来一次,您会重新选择吗?”

一阵沉默。只有睡熟的人的均匀的呼吸声,床垫有节奏的吱咯声(显然,教授在冥思苦想,举棋不定)以及暖气管里水流的不时的流动声。

“到底怎么办呢?”政委问道,语调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暖。

“不知道……我不能马上回答您的问题。不过,我想,一切再来一次的话,我恐怕还会那样做的。我不是什么好父亲,可也不会是什么坏父亲……战争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请您信我一言:别的父亲听到这样的可怕的消息也并不比您好受。是的,不会比您好受。”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默默地坐了好久。他在思考什么?在这漫长难忍的时刻里是怎样的思虑在他那高高的布满皱纹的额头里滑过?

“是的,您说得对!他并不好受,不过他还是把第二个儿子送去了……谢谢,亲爱的,谢谢,亲人儿!哎!还谈什么哟……”

他站起来,在床边立了一会儿,关心地把政委的手放好、盖好,掖好他身边的被子默然走出病房。

夜间政委的病情恶化了。他失去了知觉,一会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磨着牙齿,大叫大喊;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忽地挺直腰板。大家感到他的死期来临了。他的情况糟糕透了。所以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他自儿子去世那天起,就从那套又大又空荡的公寓里搬进了医院,如今他睡在自己那间小办公室的油布沙发上)吩咐用屏风将他与其他病人隔开:大家知道这是将病者送到“五十号病房”之前的惯例。

后来借助于强心剂和氧气的力量,他的脉搏才正常起来,值班医生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去睡觉。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一人留在屏风那边,她惊恐不安,满脸是泪。密列西耶夫也未入睡,他恐怖地想道:“难道这就完了?”政委仍旧痛苦不堪,他翻滚着,在梦魔中一边偏执地呻吟,一边沙哑地说着什么。密列西耶夫觉得他是在要求:

“喝水,喝水,喝水呀!”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出屏风,双手颤抖着往杯里倒了一点水。

可是病人并不要喝水,杯子徒然地碰到他的牙齿上,水泼洒到了枕头上。政委却固执地不时地请求、不时地要求、不时地下着命令说着同一个词。密列西耶夫茅塞顿开,这个词不是“喝水”而是“活着”①。在这一呼声里这个强有力的人的整个身心都在下意识地反抗着死亡。

①俄文中“喝水”和“活着”仅差一个字母。

后来政委安静下来,睁开了眼睛。

“感谢上帝!”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轻声叫道,舒心地把屏风收拢。

“不要收拾,放着吧,”政委制止了她,“不要收拾,小护士,这样我们会舒适些。你也不要哭啦,再哭世界就要发大水喷……喂,您怎么啦,苏维埃的天使!多可惜呀,像您这样的天使我只能站在阴间地府的大门口来迎接了……”

10

阿列克谢体验到一种异样的感受。

自从他确信经过训练能够学会无脚飞行,重新成为有价值的飞行员之后,对生活和工作的渴望占据了他的心灵。

现在他的生活目的是:重返战斗机岗位。他怀着一股狂热的倔劲朝着这个目标挺进——当初他就是怀着这股倔劲在双脚不能动弹的情况下爬回到自己的阵营的。小时候他就惯于思考自己的生活,所以他的首要问题是准确确定,要尽快地达到目的应该做什么,不要让珍贵的光阴白白流失。结果他决定应该:第一,尽快恢复身体,将挨饿时消耗的体力和精力补回来,为此要多吃多睡。第二,恢复战斗机飞行员的素质,为此他要锻炼自己的体能,做些对他这个暂时卧床的病人相适应的体操。第三,这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就是要加强对从小腿下截肢的断腿的锻炼,使它变得既有力又灵活,然后一俟假肢装上就学会用假肢操作飞行所必需的一切动作。

对于没有脚的人来说行走是一件困难的事,而密列西耶夫却打算驾驶飞机,特别是战斗机。驾驶战斗机,尤其是在空战的一刹那,一切都是以百分之一秒来计算的,动作的协调性应该提高到绝对灵敏的程度——脚应该准确巧妙地操作,比手的反应还要迅速,起着支配作用。这样必须训练自己,以便装在断腿上的那块木头和皮革可以像活的器官一样执行这种精细的操作。

任何一个熟悉飞行技术的人,都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然而阿列克谢认为这是人类极限之内的事,既然如此,那么他,密列西耶夫,定要达到这个目的。所以现在阿列克谢着手完成自己的计划。他刻板地(他自己也对此吃惊)履行指定的治疗手续、服用规定分量的药物。他吃得很多,总是要求再加,尽管有时他没有食欲。不管怎样,他总强逼自己有足够的睡眠,甚至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有一个时期他那生性活泼好动的性格抵抗着这种习惯。

强迫自己去吃、去睡、去服药并非难事。可是做体操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以前他做的那套体操,对于一个失去双脚、困在床上的人已不再适用了。他设计了一套适合自己的体操:手掐着腰,弯弯腰,又伸伸直,左右扭动身体,使劲地扭动脑袋,弄得脊骨啪啪发响。一动就是几个小时。病友们都善意地戏弄他。库库什金撩逗他,一会称他是兹那明斯基的弟兄,一会称他为梁杜梅克的弟兄。一会又用别的什么著名赛跑选手称呼他。对这种体操他不屑一顾,他认为那是病人们所干的蠢事中最典型的代表,平时只要阿列克谢一做体操,他就跑到走廊里,嘴里嘀嘀咕咕,心中不快。

小腿下的绷带拆掉以后,阿列克谢得以在床上更大幅度地运动,体操动作也可做得复杂些,他把小腿用床垫压住,双手叉腰慢慢地弯曲、伸直,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但是弯曲的次数越来越多。接着再做上一系列练腿的动作:仰卧床上把腿弯曲、收缩、再伸直、展开,轮番进行。第一次做完这套动作,他立即感到等待他的将是多么巨大、或许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呀!被截去脚的小腿在收缩弯曲时感到刺骨的疼痛,动作软弱发飘,很难驾驭,就像飞行时难以控制一架翼部或尾部受伤的飞机。阿列克谢不由地将自己与飞机作比较,他明白了,设计得完美无缺的人体构造在他身上失灵了。身体虽然还是完好结实,但是它的动作却永远达不到那种从小训练出来的和谐了。

虽然腿部体操引起剧烈的疼痛,但是密列西耶夫还是每天增加多做一分钟。这一分钟是可怕的,为了忍住无法控制的呐喊,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嘴唇咬得出血。然而他还是强迫自己做完动作,起初每日一次,后来增至两次,并且逐渐增加动作的幅度。每次做完体操他就无力地倒在枕头上,思忖道:他会坚持到底吗?可是一到规定的时间,他又开始练习了。晚上他摸着大腿和小腿上的肉,欣喜地感到手里摸的不再是做操前的软乎乎的脂肪了,而是以前的那种坚硬的肌肉了。

腿占据了密列西耶夫的整个心灵。有时他忘记了截肢,感到脚心疼痛,于是换个姿势,这时才清醒过来,知道脚已没有了。由于神经的某些异常作用,被截去了的脚似乎还久久地与身体一同活着,有时候忽然痒起来,碰到潮湿的天气会发酸,甚至疼痛。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往往梦见自己是腿脚健全、行动迅速的人。有时梦中听见警报朝飞机冲去,边跑边跳上飞机,坐进机舱,乘尤拉掀掉发动机套于的时候,用脚试试起落架。有时梦见与奥丽雅手牵手在一片鲜花盛开的芳草地上狂奔,他们赤足跑着,可以感到潮湿、温暖的大地的温柔抚摸。这是多么美好!然而睡梦惊醒发现自己是个无脚的人,这又是多么悲伤。

梦到这些之后,阿列克谢一度陷入沮丧之中。他开始感到自己是在白白忍受折磨,因为他再也不能飞行了,就像他再也不能同卡梅欣的那个亲爱的姑娘赤足在草地上奔跑一样。那个姑娘对他来说,他们分别的时间愈长久,他就愈觉得那个姑娘亲切可爱。

与奥丽雅的关系并未激起阿列克谢的喜悦。几乎每个礼拜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都要让他“跳跳舞”,也就是拍着巴掌在床上跃一下。这样他才能从她那里得到一只用浑圆认真的学生字体写成的信封。这些信的内容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热烈,仿佛这场短促的、年轻的、被战争中断的爱情对于奥丽雅来说变得越来越成熟。他知道他没有权力以同样的内容来答覆她,因此他总是怀着焦虑的心情来阅读这一行行的字句。

一对同学,一同在卡梅欣锯木厂附属艺徒学校里念书,童年时相互之间怀有浪漫似的好感(这种好感只有在模仿成人时才能被称作爱情),后来一别就是六七年。少女首先进了机械学校学习。战争爆发前不久他们再次重逢。无论是他或是她都没有追寻这次相逢,也许都相互忘却了,因为分别的时间太久了。可是一个春天的傍晚,阿列克谢陪伴母亲去一个地方,沿着小城的街上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少女,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发觉她的脚步很匀称。

“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你忘啦,那可是奥丽雅呀!”母亲说出了姑娘的名字。

阿列克谢转过身去,少女恰好也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感到心脏怦怦跳起来。少女站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下。他撇下母亲,向她跑去。

“是你?”他愕然地说,用那样的眼光打量着她,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什么海外瑰宝,不知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寂静的,黄昏时分的,布满了春天泥泞的街道上。

“是阿辽沙吗?”她用同样惊愕的,甚至有些不相信的口吻问道。

这是他们六七年离别之后的第一次相互凝视。阿列克谢的面前站着一位小巧玲珑的姑娘。她身段苗条、柔软;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十分可爱;鼻梁上零星点缀着金色的雀斑。她微微挑起线条柔和的眉毛,用灰色的炯炯的大眼睛望着他。在这个轻盈、秀丽而优雅的少女身上很难发现这就是那个脸色红朴圆润,略带粗野,身体结实得像个牛肝菌,神气活现地穿着父亲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卷起袖子的少女——他们在艺徒学校最后一年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模样。

阿列克谢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惊叹地望着她,仿佛觉得这六七年一直没有忘记她,似乎期待着这次相逢。

“你现在变成这样啦!”最后他说。

“怎么样啦?”她用清脆的喉音问,也与在学校完全不同了。

拐角处窜出一阵微风,吹得光秃秃的柳条嗖嗖直响,呼地撩起遮掩着姑娘苗条双腿的裙于。她就用简单的、很自然的优雅动作按住裙子,笑着蹲下来。

“你变成这样啦!”阿列克谢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赞叹又说了一遍。

“到底怎么样啦?”她笑道。

母亲看着这对青年,微笑着管自己走了。他们仍旧站着,相互欣赏着,相互之间争抢着说话,总是用“还记得吗”,“你知道吗”,“现在在哪儿”,“现在怎样”等等问句打断对方的说话。

他们就这么站了好久,直到奥丽雅指指附近小房的玻璃窗上,天竺葵和灌木丛中露出一张张好奇的脸。

“你有空吗?我们去伏尔加河边走走吧。”她说完就挽住他的手臂,他们小时也不曾这样做。他们要忘掉尘世上的一切,到那悬崖上去,到那伸向河里的高耸的山丘上去。那里辽阔的伏尔加春水一望无际,河上漂浮着冰块,蔚为壮观。

从这天起,母亲在家很少看见自己的爱子。一向不修边幅的他,忽然开始天天熨烫自己的裤子,用白粉擦亮制服的纽扣,从箱于里拿出阅兵时戴的识别飞行员的白顶礼帽,天天剃刮着自己又粗又硬的胡子,一到傍晚他在镜子面前转悠一阵就前往工厂去接下班的奥丽雅。白天他不知该跑到哪儿去,在家总是惘然若失,答非所问。老太太凭着女性的敏感明白了一切。她并不怪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这对青年人还从来没有倾吐过自己的爱情。每当从晚霞照射着的、波光粼粼的静静的伏尔加河岸散步回来或沿着焦黑的土地,沿着布满了鞭子似的瓜藤,长满了墨绿色的掌形叶子的环城瓜地闲步归来,阿列克谢就掐算着悄悄滑过的假日,决心向奥丽雅表白心迹。第二天黄昏来临了。他又去工厂门口迎接她,陪伴她走到一座两层楼的小木房,那里有她的一间小房间,又明亮又清爽,像飞机驾驶舱。他耐心地等待她躲在衣柜的门后换衣服,竭力不看从门后晃露出来的光滑的手臂、肩头和双腿。后来她去洗漱,洗毕过来时穿着那件平素常穿的白绸衫;披着一肩湿漉漉的头发,容光焕发、秀美清丽。

于是他们就往电影院、往马戏团或者往花园走去。究竟去哪儿,对于阿列克谢都一样。他不看电影,不看杂技,也不看散步的人们。他只看着她,一边看着一边想道:“今天一定、一定要在回家的路上向她挑明!”可是等到路走完了,他也没有勇气说。

一个星期天他们决定赶早去伏尔加河对岸的草地上踏青。他穿上一条最好的白色裤子和一件他母亲认为与他黝黑的高颧骨的脸非常协调的开领衬衫去见她。奥丽雅已经准备就绪。她把一个用餐巾裹住的小包往他手里一塞,他们就向河边走去。一个没有腿的老艄公(一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致残,男孩子都喜欢的人,阿列克谢小时候,他曾教他在浅滩捉鲍鱼)把自己的木腿敲得咚咚直响,他推动很沉的小船,三两下短划便将小船划了起来。小船一窜一窜斜向河边,迎着满坡翠绿的河岸。姑娘坐在船尾,若有所思地撩着河水。

“阿尔卡沙叔叔,你不记得我啦?”阿列克谢问道。

艄公冷漠地看看这个青年人的脸。

“不记得。”他说。

“怎么会呢,我是阿辽沙?密列西耶夫,你教过我用鱼叉在浅滩捉钩鱼呢。”

“可能吧,从前你们好多人跟我淘气呢,哪能记得这么多!”

一座小桥边停泊着一艘大肚子的快艇,被风侵蚀的船舷上写着值得骄傲的名字“阿芙乐尔”。小船划过小桥,船底部一阵剧烈的磨擦之后,在粗沙石的岸边搁浅下来。

“如今这里是我的地盘了,我不为农委会于了,是替自己干,就是说我是个体户。”阿尔卡沙叔叔解释道,用木腿爬进水中,把小船往岸边又托又推,木腿陷入沙土里,小船动弹不了了。“你们只好下来了。”艄公淡漠地说。

“付你多少?”阿列克谢问。

“喂,随便给吧。本来照规矩应该向你们多要些,看你们多幸福啊!我真的记不得您了,记不得了。”

他们从小船上跳下来的时候,弄湿了脚,奥丽雅建议把鞋脱掉。他们于是脱了鞋。赤裸的脚踩在温暖湿润的河沙上竟使他们感到那么自由自在和快乐,竟想像小山羊那样奔跑、翻筋斗、打滚。

“来逮我!”奥丽雅叫了一声,甩起那黝黑黝黑的结实的脚飞快地跑开了。她跑过沙地浅滩,登上倾斜的河岸,奔向一片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芳草地。

阿列克谢随后便拼命地追起来,他的眼前只见到她那淡花布裙子像光怪陆离的斑点。他跑着,感到花草的绒毛那么狠命地抽打自己那双赤裸的脚,他感到脚下湿润的、被太阳晒暖的大地是那么地松软和温暖。他仿佛觉得追上奥丽雅实在至关重要,因为他们未来的许多生活取决于它;因为,他现在要在这儿,在这鲜花怒放、散发着沁人芳香的草地上,轻松地向她表白他至今因为缺乏勇气而未倾吐的情愫。但是他刚要追上她,伸手抓她时,姑娘忽然一个急转弯,像猫似地,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身后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非常顽强。所以他一直没能追上。后来她从草地上又转回到岸上,投入到发烫的金色沙滩的怀抱。她满脸通红,张着嘴,胸部不停地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笑着。他在这片茂盛的绿茵上,在点点星星的菊花丛中给她拍了照。后来他们游了一会泳。在她换衣服、拧干湿漉漉的游泳衣时,他就乖乖地走进附近的灌木丛中,脸背对着她。

她冲他喊了一声,他看见她坐在沙滩上,盘着那双黝黑的腿,穿着一条又单又薄的裙子,头上胡乱地搭着一块毛巾。她铺开一块干干净净的餐桌布,又用石子沿四角压好,就打开那个小包裹了。他们开始吃午饭,有色拉,有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冷鱼,还有自制的饼干。奥丽雅甚至还带了盐和芥末酱。芥末酱装在小罐里。在这个轻盈亮丽的姑娘认真而娴熟地忙碌时,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种可爱动人的东西。阿列克谢下了决心:不能再拖了,行了。今晚他一定要向她表白。他要说服她,使她心悦诚服,一定答应做他的妻子。

他们在沙滩上躺了一会儿又游了一会儿泳,然后约好晚上在她家再见面,于是就慢悠悠地向渡口走去,他们又疲惫又幸福。不知什么原因小艇和小船都不在。他们久久地呼喊阿尔卡沙叔叔,嗓子都喊哑了。太阳已经落到草原上了,一束束鲜明的玫瑰色光线滑过对岸的峭壁之巅,小城里的家家屋顶,灰蒙蒙静悄悄的树木都上了一片金色,窗户的玻璃上闪耀着血红色的反光,夏天的黄昏闷热而寂静。不知小城里出了什么事?往日这时的街道空空荡荡,今天却熙熙攘攘。两辆载满了人的卡午开过去了。又有一群为数不多的排着队的人走过去了。

“怎么,难道阿尔卡沙叔叔喝醉啦?”阿列克谢猜测道,“如没有办法就只好在这里过夜了,行吗?”

“我一点也不怕。”她说着,用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拥抱了她,吻了她一下,这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吻她。这时河上传来阵阵发闷的桨声。从河对岸划来一只挤满了人的小船。此刻他们扫兴地望着这只朝他们逼近的小船。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们顺从地迎上去,似乎预感到它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消息。

人们默默地从小船上跳上岸来。大家都是节日盛装,可是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担心忧郁的神情。严肃而性急的男人和焦急不安、满脸泪珠的女人——默然地经过这对恋人的身旁从木板桥上走过。这对青年困惑不解地跳到船上,阿尔卡沙叔叔瞧也没瞧他们那洋溢着幸福的脸,就说:

“打仗了……今天收音机里莫洛托夫同志宣布的。”

“打仗?和谁打?”阿列克谢一下从小凳上跳起来。

“还不是和那帮该死的德国人!还能和谁呢!”阿尔卡沙怒气冲冲地划着桨、狠狠地捣着水面,回答道,“大家都到军事委员会去了……都动员了。”

阿列克谢没有回家,直接从散步的地方去了军事委员会。他得到命令搭乘夜里十二点四十分的火车返回自己的空军部队。他匆匆跑回家里取了箱子,连与奥丽雅告别也没来得及就走了。

他们很少通信,这并非是双方情冷爱淡了,或是相互开始忘却。不,他焦急地等待她那用浑圆的学生字体写成的信,揣到口袋里,待到独自一人时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在森林里游荡的那些最艰苦的日子里,他把它贴在胸口上,时常拿出来念。可是这对青年的关系突然在初入爱河的时候便中断了,所以他们在信中像老相识、好朋友似地互相交谈,唯恐越雷池一步,因而那没有说出的心声,仍旧没有说出。

现在阿列克谢躺在医院里,随着每一封信的到来而变得更困惑。他发现奥丽雅已毫不拘束地突然向他走来。她在信中谈到了自己的相思;对那天阿尔卡沙叔叔不合时宜的载客感到扫兴;她让他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有一个人可以寄托的;她让他明白,无论浪迹到什么天涯海角,从前线回乡时他总有一隅可去,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仿佛是另外一个不同的奥丽雅在写信。当他端详她的照片时,总是感到:一阵风吹来,她就连同她那花花绿绿的裙子飘起来,犹如成熟的降落伞似的蒲公英在游浮。这是一个美好的、热恋的、苦苦思念等待自己的爱人的女性在写信。这既让人欣喜又让人为难。欣喜是不由自主的,而为难是因为阿列克谢认为他没有权力享受这种爱情,也不配袒露心迹。因为他当时没有勇气告诉她,他已经不是那个有些像茨冈人的、浑身是劲的小伙子了,而是变成了像阿尔卡沙叔叔那样的无脚的废物了。他决定不说出真相是因为害怕急死生病的母亲,这样他不得已在信中也向奥丽雅隐瞒了实情,而且谎言一次次地越撒越大。

这就是为什么卡梅欣的来信在他心中激起特别的困惑:喜悦和痛苦,希望和担心,这些情绪同时出现,既鼓励他又折磨他。第一次撒了谎,就得继续编造,可他又不善说谎,所以,他给奥丽雅的回信只能是又简短又枯燥。

而给“气象学中士”的信写起来就容易些。她有一颗单纯、具有牺牲精神、正直的心灵。手术后绝望的一刹那,他那么希望向什么人倾吐自己的痛苦,阿列克谢就给她写了一封又长又忧郁的信。他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这是一封用练习本上的纸写成的信,字体工整清秀。密密麻麻的信上布满了感叹号和被泪水浸模糊的墨迹,好像面包圈上撒的芹菜末。姑娘写道,若不是军队的纪律,她会立即扔下一切来到他的身旁,照顾他,分担他的痛苦。她恳请他多多写信。这封杂乱无章的信中蕴含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情感。阿列克谢看了之后感到很不安,他责骂自己不该在她把奥丽雅的信转交给他时,说奥丽雅是自己出嫁了的妹妹。这样的人是不能欺骗的。于是他诚实地给她写了封信,谈到他的住在家乡卡梅欣的未婚妻,同时还谈到他没有把自己的不幸如实地告诉母亲和奥丽雅。

“气象学中士”的回信迅速地来了,这在那时是难以想象的。姑娘在信中说,这封信是托他们团的一位少校捎来的。他是个战地记者,一直在追求她,不过她自然对他没有兴趣,尽管他人很开朗有趣。从信中看来,她很痛苦很委屈,她想抑制住,但是不可能抑制住。她一面责备他当时没跟她说实话,一面又请求把奥丽雅当成自己的朋友。信的最后又用铅笔附带写道,希望“上尉同志”知道,她是一个重情的人。如果卡梅欣的那位女友移情别恋(她是知道许多后方妇女的所作所为的),不再爱他或是害怕他是个残废,那么请他不要忘记这个“气象学中士”,只希望他永远在信中对她实话实说。随后转交给阿列克谢的还有一个缝得很细心的小包裹,里面有几块用降落伞的绸布做成的绣花手帕,上面缀着他名字的缩写;一个小荷袋,上面描绘着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一把梳子、一瓶“木兰”牌香水和一块香皂。阿列克谢知道这些小玩意儿在那艰苦岁月里对女兵来说是多么地珍贵呀!他知道这些作为节日礼物落到她们手中的香皂和香水,一般地她们是把它们作为令人忆起战前和平生活的珍品保藏着的。他知道这些礼品非同寻常,所以当他将它们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时,心里又高兴又不安。

现在,当他竭尽全力去训练残废的腿,幻想自己能够重返空中、重返战场的时候,他常常有一种郁闷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心里更加迷恋奥丽雅,对她的情感日渐深厚,但是他又不得不在信中说谎、含糊其辞;另一方面又向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姑娘开诚布公。

但是他认真地对自己发誓,只有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重返部队,恢复自己的工作能力,他才会向奥丽雅表达爱情。因此他怀着更大的狂热劲向自己的这个目标奔去。

第二部 11-13

11

5月1日政委去世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早晨他还好好地洗了脸,梳了头发,还详细地询问给他修面的理发师,天气是否好,莫斯科的节日气氛如何。他很高兴街上的街垒开始撤去,但又惋惜在这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不能举行游行,还取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节日期间完成了新的英雄业绩——涂脂抹粉盖住了脸上的雀斑。似乎他的状况渐渐好转,大家心中顿生希望:或许他会慢慢痊愈的。

很久以前,自从他不能读报以后,他的床边就接了一副收音机的耳机。葛沃兹捷夫对无线电技术略通皮毛,经他拨弄了一阵,这样整个病房都可以听到它的叫声和歌唱。九点钟开始,播音员播送入民国防委员长的命令。在那些日子,全世界都在收听他的声音,都熟悉他的声音。大家听得出神,生怕拉下一个字,脑袋冲着挂在墙上的两个黑洞洞的圆盘伸得好长,直到“在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列宁的旗帜下——向胜利前进!”的口号呼过以后,病房依然笼罩在紧张肃穆的气氛里。

“团政委同志,您给我解释一下这么一件事吧!”库库什金开始说,接着他恐怖地大叫一声:“政委同志!”

大家回头一看,政委挺得笔直,面色威严,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清瘦而苍白的脸上凝聚着庄严安详的表情。

“他死了!”库库什金扑到他的床前跪下,大叫道:“死——了!”

助理护士慌慌张张进进出出,护士转来转去,主治医生一边急跑一边系纽扣,康斯坦丁?库库什金中尉,这个喜欢滋事的不合群的人,不顾一切地、像孩子似地把脸埋到被子里,伏在死者的身上痛哭起来,嚎啕得肩膀和全身都在抖动。

当天晚上凄凉的四十二号病房又抬进了另一位新伤员。他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巴威尔?伊万诺维奇?斯特鲁契柯夫少校,来自首都防空师。节日这天德国人决定对莫斯科发动大规模的空袭。他们兵分几队进发,被我军截住,经过激烈的空战,在波德索尔尼奇涅那亚地区被击溃,仅有一架“容克斯”轰炸机逃出包围圈。它升到高空,继续向首都飞来,敌机的飞行员孤注一掷,他们要完成任务,给首都的节日倾洒黯淡的色彩。早在空中一片混战时,斯特鲁契柯夫就盯上它了,现在他紧随其后追赶着。他驾驶的是一架大功率的苏联战斗机,那是当时用来重新装备空军的一种新机型。他在距离地面六千米的高空,在莫斯科近郊的避暑区上方追上了敌机。他悄悄地机灵地逼近敌机的尾巴,瞄准敌机,扣动了扳机……随即他愣住了: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嗒嗒声。扳机装置损坏了。

德国人近在眼前。斯特鲁契柯夫紧紧咬住敌机,保持在敌机射击的死角之内:他一直躲藏在敌人轰炸机的机尾后,避开了敌机后部两架自卫机关枪的攻击。在晴朗的五月的晨光照射下,地平线上显现出一堆堆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巨大的灰色的建筑物,隐隐约约地勾勒出莫斯科的轮廓。斯特鲁契柯夫破釜沉舟了。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舱盖,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准备扑向德国人。他准确地将座机的速度和轰炸机的速度调到一起,紧跟上了。霎时两架飞机并排挂在空中,一前一后,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系在一块。斯特鲁契何夫透过“容克斯”透明的机舱,清晰地看见敌机炮塔射手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伺机等待他一不小心飞出射击死角就开火。他看见德国人激动地扯掉自己的飞行帽,甚至看清了德国人头发的颜色:褐色的、长长的,像一根根冰凌搭在额头上。那对大口径的机关枪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斯特鲁契柯夫这边,像一个活物,蠕动着等待机会。霎那间斯特鲁契柯夫感到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被盗贼用枪紧逼着。于是他就像一个勇敢的赤手空拳的人那样做了在这种场合所能做的一切:他向敌人扑过去,不过不是用拳头——那是地面上的搏击方式。他用闪烁着光环的螺旋桨对准敌机的尾部,驾机向前扑了过去。

他甚至还没听到爆炸声,瞬间就被可怕的震动抛到空中。他感到他在空中翻着筋斗。碧绿的、闪闪发亮的大地在他的头顶上晃过,后来又呼啸着向他迎面冲来。这时他打开了降落伞,吊在伞绳上,接着就失去了知觉。但是在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是用眼角看见,尾巴被撞炸了的“容克斯”机身像根点燃的雪茄,似乎在身旁追赶着他,往下坠,像秋风扫落的枫叶一样旋转着。经过一阵在伞上的无力的飘荡之后,斯特鲁契柯夫重重地撞在房顶上,后来又毫无知觉地跌落到莫斯科市郊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那里的居民在地上看见了他那壮丽的撞击。他们抬起他,抬进一间附近的房子。附近街道上的人群立即挤得水泄不通,唤来的医生好不容易才挤上台阶。飞行员的膝盖骨在房顶上给撞伤了。

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英勇事迹不久便在电台的特别节目《最新新闻》里播出了。莫斯科苏维埃主席亲自将他送到首都最好的医院。斯特鲁契柯夫被抬进病房时,卫生员随后捧着一束束的鲜花、一袋袋的水果、一盒盒的糖果走进来:这些都是感激他的莫斯科居民送来的礼品。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平易近人的人。他几乎是一进病房就向病人打听:医院的伙食如何?制度严吗?护士可爱吗?给他打绷带时,他就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讲述了军事供销站的一个老掉牙的笑料,并且放肆地啧啧赞美她的外貌。护士走后,斯特鲁契柯夫还冲她的背影挤挤眼。

“怪讨人喜欢的。她厉害吗?恐怕把你们吓得喊爹喊妈了吧!没关系,不要胆小怕事嘛,你们难道没有学过战术?没有攻克不破的女人,就像没有攻克不破的堡垒一样。”于是他就轰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医院里的一举一动像一个老病号,似乎已在此呆了整整一年。不久他就用“你”来改称病房里的大伙儿。有时要擤鼻涕,他就毫不客气地从密列西耶夫的床头柜上拿起那块用降落伞布做成的、精细地绣着“气象学中士”的字样的手帕。

“女朋友送的吗?”他冲阿列克谢挤挤眼,接着把它塞到自己枕头下,“朋友,你够用了,要是不够用,女朋友还会绣的,这对她来讲正求之不得呢。”

虽然他那黝黑的面颊泛出红润,但是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太阳穴上、眼角旁布满了深而细碎的皱纹,各方面的迹象都表明他是个老兵,是个习惯于哪里有背包、哪里能放肥皂和牙刷,哪里就是家的老兵。他给病房带来了许多愉快的喧笑声,并且做得恰如其分,没人为此对他生气,大家都觉得他们间已经相识了好久好久。新来的同伴很合大家的心意,唯有密列西耶夫不喜欢少校嗜好女性的习性。少校对此并不掩饰,并且津津乐道地乱说。

第二天为政委举行葬礼。

密列西耶夫、库库什金、葛沃兹捷夫坐在朝院子的窗台上,他们看见一组吃力的马匹将加农炮架拖进院里。军乐队集合完毕,小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队军人列队进来。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进病房,赶下了窗台上的病人。她像往常一样文文静静、精力充沛,然而密列西耶夫发现她的嗓音已经变了,变得发抖、发冲。她是来给新病人量体温的。就在这时院子里奏起了葬礼进行曲。护士的脸色霎时变白,体温计从她的手中滑落,一粒粒亮晶晶的水银在拼木地板上滚动。克拉夫奇雅双手蒙住脸,跑了出去。

“她怎么啦?是她的心上人吗?”斯特鲁契柯夫朝窗子那边点着头说,那边飘来了悲哀的音乐。

没有人回答他。

大家把身子探过窗台往街道上望去,一口红色棺木架在炮架上缓慢地从院门口走上街道。政委的遗体仰卧在鲜花草丛中,枕头上排放着奖章,一枚、两枚、三枚……总共八枚。几个将军低垂着头走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也在其中,他同样穿着将军大衣,不过不知何故没戴军帽。将军们后面稍远一点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最后是一队缓慢而整齐地走着的战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没戴帽子、穿着白大褂,踉踉跄跄地走着。人们给她披上一件大衣。她往前走着,大衣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掉在地上。战士们走过的时候,队伍中间自动分开,绕过了大衣。

“哥们,给谁送葬啊?”少校问道。

他想爬到窗口,然而他的腿上了夹板打了石膏,妨碍了他的行动,这样他无法爬上去。

送葬的队伍已经远去了。悲壮的乐曲从远处隐隐约约沿河飘荡而来,在房屋的墙壁上回荡。瘸腿的女看门人从大门口过来,“当”的一声将金属大门关上,可是四十二号病房的病人仍然什立在窗旁为政委送葬。

“喂,给谁送葬呀?你们怎么都像木头似的?”少校急不可待地问,一边又继续努力地往窗台上爬。

最后,康斯坦丁?库库什金用轻轻的、发闷的、颤抖的、哽咽的声音答道:

“安葬的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位布尔什维克。”

密列西耶夫记住了这四个字:真正的人。这是对政委名副其实的称呼。于是阿列克谢也极其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像这会儿正在被人们送终的那个人一样。

12

随着政委的去世,四十二号病房的一切生活秩序也随之改变了。

每当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然陷入忧思,堕入苦闷之时,竟没有人打开心扉来驱散病房里的阴郁和沉寂。没有人说说笑话来鼓励意志消沉的葛沃兹捷夫,没有人给密列西耶夫以劝告,没有人机智而又不伤大雅地制止库库什金的叨叨怨言。没有一个将这些性格调异的人联合成一块、团结为一体的主心骨。

如今这的确不那么需要了。治疗在继续,时间在流逝,大伙的健康都在迅速地恢复。他们一想到马上要出院了,就很少去考虑自己的病痛。他们梦想着病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自己的连队是如何欢迎他们的归队,又有怎样的工作等待着他们去做。想到这里,这些习惯于军旅生活的人们,个个摩拳擦掌,部想尽快赶上新一轮的进攻。尽管这新一轮的进攻还未见诸报端和广播,但是从当前的气氛中可以预感到风暴即将到来,从突然沉寂下来的前线可以猜测到进攻的到来。

对军人来说,从医院返回战争岗位,这本是家常便饭。然而唯有对于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却是个难题,他能够用技术训练弥补残腿的缺陷吗?能够重新坐到战斗机的机舱里吗?他越来越顽强地朝着自己拟定的目标奋进,逐渐增加训练的时间,将早晚各一次的腿部训练和一般的体操增加到两小时。即便如此,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在午饭后又增加了体操锻炼。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用愉快的、讥笑的眼神斜睨着他,每一次他都宣布道:

“公民们,现在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大自然之谜。来自西伯利亚森林里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巫师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那么顽强地做着体操,有一股狂迷劲,就像巫师行巫一样。”看着他没完没了地摇摆,有节奏地扭转,偏执地做着颈部和手部的训练,像钟摆那么匀速地晃动着,大家都于心不忍。他那能动的同伴这时去了走廊,而困在床榻上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则用被子蒙住脑袋,想一睡了事。病房里的人自然没人相信没脚也能飞行,然而大家都很敬佩这位同伴的顽强毅力,甚至到了五体投地的境地,只不过他们把这种敬佩隐藏在玩笑里而已。

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损伤比起初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恢复得很慢,腿一直用夹板夹着。毫无疑问,它是会痊愈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种腔调咒骂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的“该死的膝盖”。他的这种唠叨絮语渐渐转变为狂叫怒骂,因为一点琐碎的小事他就会发怒,破口大骂病友和护士。在这当儿,若是有人来劝阻几句,那他差不多会将他狠揍一顿的。大伙达成一种默契,干脆不去理睬他,让他去。他发泄一通,等到乐观的禀性战胜了暴怒和被战争弄得脆弱的神经,才开口说话。

对于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绪,斯特鲁契柯夫解释道,那是由于他想在厕所里抽烟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在走廊上与那个手术室里的浅红头发的小护士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的缘故。当他被抬去换绷带时,他似乎已经同那位护士传情送别。可是密列西耶夫发现,当斯特鲁契柯夫从窗口看见莫斯科上空的飞机飞驰而过,或者从收音机和报纸上有关空战的报道中得知他相识的飞行员的战功时,他的怒火就猛然爆发。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坠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和斯特鲁契柯夫相比,他心里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迈了一小步。

斯特鲁契柯夫依然我行我素:吃得很多,为一件小事而开怀大笑;嗜好谈论女性。每当这时他总显得既爱女性又恨女性,尤其对后方的女性不知何故特别仇视。

密列西耶夫不能忍受斯特鲁契柯夫的这些言谈。听着斯特鲁契柯夫的言谈,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与奥丽雅或者与那位气象站的可笑的女兵之间的历历往事。那位姑娘,据团里的人说,用枪托把机场勤务营里的一个拼命追求她的司务长赶出了她的小屋,火得差点用枪毙了他。所以阿列克谢认为,斯特鲁契柯夫是在诽谤她们。一次,少校发表了一通老生常谈,最后用口头禅说道:“女人都是这德性。”说他随便同谁发生情爱不过是“举手之劳”。密列西耶夫阴沉沉地听完之后,忍无可忍了。

“随便哪一个吗?”他问,牙齿咬得咯咯响,险也气得发白。

“是的。”少校没有在意地应道。

这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进来了。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病人们的脸色非常紧张。

“怎么啦?”她问,下意识地把一绺头发塞到头巾里去。

“我们在谈论生活。小护土,我们像群老年人,就是聊聊天。”少校满面红光,对她一笑。

“同这一个也是吗?”护士出去后,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问。

“怎么,她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是吗!”

“不许乱说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葛沃兹捷夫厉声说,“我们有一位老人称她是苏维埃的天使。”

“谁敢打赌,怎么样?”

“打赌?”密列西耶夫大叫一声,那双茨冈人的眼里放出凶狠的光,“赌什么?”

“随便嘛,赌命也行啊,就像以前的军官那样:你赢了呢,你就向我开枪;我赢了呢,我就朝你开枪。”斯特鲁契柯夫笑着,竭力想把这些变成笑话来说。

“这样赌:要是你赢了你就唾我的脸。你可别变了,你是苏维埃指挥官。”阿列克谢狠狠地瞪了斯特鲁契柯夫一眼,“不过,你小心点,可别说我唾了你!”

“不赌就不赌呗,算了吧。你发火干嘛。你瞧你呀!年轻人,不赌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也不值得为她发脾气呀。”

从这天起,斯特鲁契何夫开始从各方面关心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用笑话逼她高兴——他可是个说笑逗乐的高手。飞行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都不情愿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然而斯特鲁契柯夫却违反了这条规矩。他向她说起他生活中生动有趣的种种故事,甚至还唉声叹气,暗示自己家庭的某种不幸,暗示自己痛苦的孤独。病房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个单身汉,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家庭不幸。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确不愿将他另眼相待,有时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讲空中飞行的故事。他仿佛是说得出了神,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把一P缩回去。密列西耶夫怒火中烧。整个病房都对斯特鲁契柯夫充满恼怒。而斯特鲁契柯夫也不让步,似乎真的与他们押了赌注。大家郑重其事地警告斯特鲁契柯夫,让他放弃这个不光彩的游戏。正当全室决定准备于预这件事的时候,事件却突然急转直下了。

一天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值班。闲来无事,她来到四十二号病房,只想与大家聊聊天。她的伤员们为此特别喜欢她。少校信口编了一则故事,她就在他床边坐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大家只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见她猛地跳起来。她两道黑眉紧皱,两颊涨得通红,愤怒地望着窘迫不安,甚至惊慌失措的斯特鲁契柯夫:

“少校同志,如果您不是一个病人,而我又不是个护士,那我真的要搧您一个嘴巴。”

“您怎么啦,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我又不想……再说,您想想吧,这有什么关系……”

“哼,有什么关系!”她望着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鄙视了,“现在就当着这些同志们的面,我请您不要来找我的麻烦,除非您有事,除非需要治疗。同志们,晚安。”

于是她就迈着与平日不同的重重的步子走了,似乎她要竭力保持镇静。

病房里静了一瞬,接着就听见阿列克谢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家纷纷指责少校。

“怎么样,唾谁呢?”

密列西耶夫两眼发光、彬彬有礼地试探道: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现在就唾,还是……等一等呢?”

斯特鲁契柯夫懊丧地坐着,他并不服输,用不大自信的语调说道:

“嗯,进攻被击退了。没关系。还可以再来嘛。”

他一声不吭地躺到深夜,轻声吹着口哨,有时出声地自言自语:“嗯……”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康斯坦丁?库库什金就出院了。出院时他毫无感受,道别时宣称说医院让他烦透了。他随随便便地与人道别,只是一再叮嘱密列西耶夫和护士,若有他母亲的来信,务请转寄到他的团队,并且要妥善保管,不要丢失。

“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情况,他们怎么欢迎你的。”临别时密列西耶夫说道。

“凭什么给你写信呀?你跟我有什么相干呀?我才不写呢,纸部糟踏了,——反正你又不会回信的。”

“好吧,随你便吧。”

最后这句话库库什金恐怕没有听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又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过堤岸,在拐角的后面消失了。尽管他十分清楚,这个时候,按照医院里形成的规矩,整个病房的人都要站在窗口,为病友送行,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头。

不过,他还是给阿列克谢写了信,而且是尽快地写了信。信写得枯燥无味,一种公事公办的味道。他仅仅是通报了自己的情况,说团里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不过他又透露,最近的几次战斗损失惨重,所以这里对每一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的人都持欢迎态度。他罗列了阵亡和受伤同志的名单,还写道,大家都还记得他。那个现在是中校军衔的团长听说阿列克谢体操锻炼的事迹以及重返空军的志向,就宣布说:“密列西耶夫一定会回来的。既然他决定的事——他就能办得到。”参谋长却说道,那是非分之想,不可能的。团长又断言,对于密列西耶夫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干不成的事的,令阿列克谢吃惊的是信中居然写了几行关于“气象学中士”的消息。他说,那个中士总是问这问那,颂得他库库什金只好向她下令向左转,开步走……信中还说,回到部队以后已经两度驾机上天,腿已经完全恢复了;还说最近团里要装备一批“La—5”型新式飞机,就要运来了。去领飞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说,德国所有型号的飞机同它相比,那简直是一堆破铜烂铁。

13

初夏来临了。它仍旧是从白杨树枝上眺望着四十二号病房。树枝上的叶子变得坚实、发亮,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在窃窃私语,到了傍晚街道扬起的灰尘又将它们遮掩得黯淡无光。树枝上一条条柔美的花絮早已变成了一串串碧绿闪光的小珠子。现在这些小珠子饱绽开来,里面吐出轻飘飘的柳絮。在中午最炎热的时候,莫斯科满街都飞飘着这毛茸茸的柳絮。它们飞落到病室敞开的窗口,又被和煦的穿堂风吹到门旁和角落之后,就像软绵绵绯红色的沙发靠垫一样躺在那里。

一个凉爽、金色、灿烂的夏天的早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郑重其事地将一位上了年纪的人领进病房。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新的、浆得挺直的白大褂,但这一切都未能掩饰住他是一个老匠人。他带来一包用内布包着的东西,放在密列西耶夫床前的地板上,然后像个魔法师似地谨慎而矜持地解开小包。皮革在他的手里叽叽响着,病房里立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微带酸味的鞣酸气味。

老人的包裹里原来是一双崭新的、黄色的会叽叽发响的假脚,做得非常精巧,尺寸大小正合适。恐怕这是匠人引以自豪的东西。假肢被套进崭新的、黄色的鞋子里,天衣无缝,使人感到是一双真实的脚伸进了皮鞋。

“穿上这鞋,可以去结婚。”老皮匠说完,透过眼镜的上方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自吩咐我:茹叶夫,你要做出一双比真脚还要真的假脚。现在,请拿去吧,茹叶夫做成了。简直可以给沙皇用呢!”

一看见自己的假肢,密列西耶夫的心悲伤地紧缩起来。不过悲伤也罢、悲凉也罢,可是那种想尽快试试假脚,要走,要独立行走的渴望立即战胜了一切。他从被窝里伸出自己的残肢,催促起老头儿给他试样。然后这个老工匠——按他自己所说——“和平时期”曾经为一位因为坠马而骨折的“大公”做过假肢的老工匠,不愿意匆忙试样。他对自己的手工艺品感到非常自豪,在交付以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满足自己的这种心情。

他用衣袖擦了擦假肢,用指甲刮掉皮上的一个小斑点,又呵了呵气,再用雪白的大褂的下摆擦了擦,最后把假肢放在地板上,不急不忙地卷起包裹,塞到口袋里。

“喂,老爹,来吧。”密列西耶夫坐在床上,催促道。

这时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一眼那赤裸的残肢,他非常满意。腿变得结实、有力,没有了先前那种因不能运动而淤积的脂肪。坚硬的肌肉在浅褐色的皮肤下蠕动,似乎这不是残肢,而是一双长期快速行走的功能齐全的腿。

“催什么,催什么!欲速则不达,”老头咕咕哝哝道,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我说:茹叶夫,这回你得拿出真功夫来。有位上尉,没了脚,却还想飞行,就指望这副假肢呢。我呢,这就做好了。瞧,拿去吧!穿上这副假肢别说走路,就是滑雪橇、同小姐们跳波尔卡也行啊……做得真棒!”

他将阿列克谢的右腿塞入松软的皮制假肢里,又用固定在假肢上的皮带紧紧拴住,然后朝后退了几步,欣赏了一会,咂咂嘴。

“呱呱叫的鞋子!没让你担惊受怕吧?茹叶夫是莫斯科最好的工匠。茹叶夫有一双灵巧的手!”

老头又敏捷地给他穿上了第二只假肢。刚刚拴上皮带,密列西耶夫就忽地从床上猛跳到地板上,敲得地板咚咚直响。他痛得大叫一声,一下子在床边重重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老工匠惊愕得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他没料到自己的主顾行动如此麻利。密列西耶夫躺在地板上,两条穿鞋的腿分得很开,既孤独无助又大为惊讶。他的眼中充满了迷惑、恼怒和恐惧。难道他会大失所望吗?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惊讶得拍了一下手掌,向他跑去。她与老工匠一道将阿列克谢扶到床上。阿列克谢神情沮丧,萎靡不振,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哎、哎、哎,亲爱的人儿,可不是这样呐,绝对不是这样呐,”工匠唠唠叨叨,“嗨!还跳呢,他当是给装了一双真脚呢!不必垂头丧气的,亲爱的朋友,现在你的任务是——一切从头开始。如今你要忘记你是个斗士。你这会儿是个小娃娃,要一步步地学习走路,开始要拄着拐杖,然后扶着墙走。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要慢慢来嘛。可你,想一步登天呢!脚嘛好是好,可不再是自己身上的了,爸爸妈妈给你的那双脚,谁也不能给你做出来的!”

那失败的一跳使得腿剧痛片。阵。叮是密列西耶夫们想再试试假肢。他们给他拿来一副轻便的铝制拐杖。他将拐杖撑在地板上,胳肢窝下垫了软垫,就轻轻地、小心地从床上滑下来,用肥站起来。果然如此,这下他真的像一个小娃娃,像一个不会行走,又下意识地猜测他能够行走,但是又害怕脱离救助和支撑他的墙壁的小娃娃。密列西耶夫由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和老工匠在两旁费力地搀扶着,犹如一个小娃娃由母亲或祖母用毛巾牵着,领出去,第一次学习走路。密列西耶夫原地站了一会,因为个能适应,感到假肢和腿部的连接处剧疼无比,他毫无把握地挪动了一根拐杖,接着又挪动了另一根……他将身体的重心压在拐杖上,开始拖曳着一条腿,接着又是一条腿。假肢的皮革绷得很紧,发出吱吱嘎嘎的清脆声,地板上落下两声重重的踏地声:嘣、嘣。

“嗨,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老工匠喃喃地说。

密列西耶夫又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这几步,这最初的用假肢行走的几步,竟使他感到如此的艰难。走到门口再返回床边这几步,他感到似乎是将一架钢琴挪到五层楼上。走到床边,他就一下子扑到床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喂,假肢怎么样?你得感谢上帝呐,世上竟有一个能工巧匠茹叶夫,”工匠以老者的口吻沾沾自喜,他小心谨慎地解开皮带,松开了阿列克谢由于不适应而稍微红肿的腿,“穿上这副假肢,别说是飞行,就是飞到上帝那里也成呀。做得真棒!”

“谢谢,谢谢啦,老爷子,是一件出色的工艺品。”阿列克谢喃喃道。

工匠蜘躇不前,仿佛欲言又止,抑或相反,自己等待着提问。

“那么好吧,再见啦。祝你穿得舒适。”他说道,又带着几分失意叹了一口气,慢慢向门口走去。

“哎,老工匠,”斯特鲁契柯夫叫了他一声,“拿去吧,去喝一顿,为了‘沙皇似的’假肢。”他往老人的手里塞了一把大面值的钞票。

“是的,谢谢,谢谢,”老头儿活跃起来,“这种场合怎能不喝一顿呢。”他郑重地将钱放进里面的口袋里。他卷罩衫的动作很特别,似乎是在卷一件工匠服,“谢谢您,我是要喝一顿的,打心里说,假肢实在太棒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我说:茹叶夫,这是件特殊品,容不得马虎,你们瞧,茹叶夫自然马虎不得。有机会的时候,你们对他,对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一声,就说你们对这件作品心满意足。”

老头一面鞠躬,口里咕咕噜噜,一面退了出去。密列西耶夫躺着,端详着放在床旁的自己的新脚。他越细看着假肢,就越发地喜欢它精巧的结构、精湛的手艺和轻便的特征,的确可以滑雪橇,跳波尔卡,的确可以驾机飞到天边去。“我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够做到!”他思忖道。

这一天他给奥丽雅寄了一封写得详细而愉快的信。信中他说:他那领取飞机的工作已接近尾声,他希望首长能正视他的工作,也许秋天,最迟是冬季将他从令人生厌的后方岗位上调换到前方,派到没有忘记他并且期待他归来的团队。这是自他发生惨祸以来的第一封愉快欢娱的信,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向未婚妻诉说自己的思想和对她的思念。自然,这种恋情写得躲躲闪闪:他说倘若战后他们重逢,倘若她初衷不改,那么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他叵复念了几遍信,后来又叹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行涂抹掉了。

可是给“气象学中士”却寄了一封兴高采烈的信,栩栩如生地叙述了这一大,描述了这副连皇帝本人也不曾受用过的假肢,叙述了他密列西耶夫穿上假肢,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叙述了唠唠叨叨的老工匠,讲述了他既要滑雪橇、跳波尔卡舞,还要飞到大边去的希望。“所以从现在起请您在团里等着我,别忘记跟指挥官说一声,让他在新营地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密列西耶夫边写,边往下面地板上斜睨一眼。假肢倒在那里,仿佛是个隐藏在床上躺着的人,一双穿着崭新的黄皮鞋的脚叉得很开。阿列克谢环顾四周,确信没人在注意他,就把那凉嗖嗖的,会叽叽叫的皮革抚摸了一番。

在另一个地方,在莫斯科医学院三年级学生中间,也很快地出现了热烈谈论四十二号病房的“皇帝似的假肢”的情景。争论时这个年级的压倒多数的女生,都是有关四十二号病房的消息灵通人土。安纽塔为自己的通讯人感到非常自豪。这不,原本并未打算念的那封葛沃兹捷夫中尉的信竟被大段大段地摘录,高声朗读。有时是整段整段地念,除了特别隐秘的地方,顺便插一句,随着相互间通讯越来越频繁,这种隐秘也就越来越多了。

以安组塔为首的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都很同情英勇的葛里沙?葛沃兹捷夫;不喜欢吵吵嚷嚷的库库什金;发现苏联狙击手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有点像托尔斯泰笔下的普拉东?卡拉达耶夫;敬佩密列西耶夫百折不挠的勇气;对政委的死充满敬意,犹如自己的不幸,尤其是经过葛沃兹捷夫的郑重介绍之后,大家更加敬爱他了。当读到这个开朗的大块头突然谢世时,许多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医院和医科大学之间的信件往来愈来愈勤。年轻人不能满足邮局的速度:那些日子邮递太慢。有一次葛沃兹捷夫在信中谈到政委时,有感而发,说道如今的信件到达收件人手里,就像是从遥远的星球上发射的光。写信的人也许都咽气了,可是他写的信还在长途跋涉,向收信人叙述着一位早已死去的人的生活。活跃而又能干的安组培于是汗始寻找更加理想的联系方人,居然找到一位中年护士:她有两个职位,既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工作,又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医院里工作。

从那时起,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医科大学就能得知四十:号病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并且随即对此作出反响。围绕着“沙皇的假肢”在饭厅里就展开了争论:密列西耶夫能否重新飞行?争论是血气方刚的,热烈的。争论中双方都很同情飞行员的处境。悲观派在分析了歼击机复杂繁琐的操作程序之后,一口咬定:不可能。而乐观派则认为:对于一个从森林里爬行了半个月,天晓得爬了多少公里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为了争论,乐观派还从书本和历史上援引了证据。

安纽塔没有参加这类争论。对她来说知之甚少的飞行员的假肢不是太占据她的心灵。难得闲暇时她开始考虑自己和葛里沙?葛沃兹捷夫的关系。这种关系,她觉得越来越复杂化了。起初当她知道有这么一位有着一段悲惨经历的英雄指挥员,只是出于无私的愿望想减轻他的痛苦,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后来,随着这种通讯联系的加强,一位卫国战争的抽象的英雄形象让位给了一位真正的、活生生的青年,并且让她越发地对他发生兴趣。她发现,每当她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就担心和思恋他。这种新的感受既让她兴奋又让她不安。这是什么?是爱情吗?,难道仅仅通通信,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就能爱上一个人?坦克手的信里越来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给同学们听了。直到有一次葛沃兹捷夫本人向她承认,有种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种“未曾相见的爱情”摄住了他,自那以后,安纽塔确信她开始恋爱了,个过个是像中学生那样恋爱,而是真正地堕入了爱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断了她朝思暮想的这些信件,那么生活对于她就失去了意义。

就这样,他们虽说没有相互见面,却恋爱起来。此后葛沃兹捷夫开始经历了一种古怪的情绪,他的来信写得不安,犹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气给她写道,他们没有相互见面就恋爱,这样可不好,还说她大概很难想象他的伤疤有多么丑陋,他完全不像他给她寄的那张旧照片上的模样了。他不敢欺骗她,请求她在亲眼见到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之前中断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为恼怒,接着又担心害怕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小青年:固执的颧骨、挺直而美丽的鼻子以及小巧的胡子和秀气的嘴唇。“现在呢?你现在会是怎样呢?我亲爱的人儿,痛苦吗?”她端详着照片轻轻地说道。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她知道烧伤的创伤愈合后,会遗留下深深的,无法痊愈的疤痕。蓦地她的脑海中晃现出一具她在解剖陈列馆里看到的患狼疮后的人的标本:脸上好似耕犁出的垄沟和凸畦;嘴唇参差不平,像是被侵蚀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睑通红通红的,没有睫毛。如果是这样怎么办呢?姑娘害怕起来,脸色部吓得发白。然而她又立即责骂自己……要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在热腾腾的坦克里同敌人作战负的伤,他捍卫了她的自由,她上学的权力,她的荣誉和生命。他是个英雄,战争中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如今又要重返前线,重新投入战斗,再次冒着生命危险。而她呢?她为战争做过什么?挖过战壕,在房顶上值过班,在后方医院工作,难道这能与他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吗?“就这些顾虑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责骂自己,下意识地驱散了那幅布满疤痕的丑脸的可怕幻影。

她给他写了一封他们通信以来最温柔甜蜜,也是最长的信。关于她的那些矛盾牛争,葛沃兹捷夫自然一无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对自己的担心作热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复地阅读着,甚至告诉了斯特鲁契柯夫。斯特鲁契柯夫关心地听罢此事,答道:

“别胆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脸面,过日子不管俊丑’,老弟,这叮是古训呢!是这样的,如今呀,老弟,男人们可金贵了。”

这番坦诚之言显然未能安慰葛沃兹捷夫。出院的期限临近了,他照镜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会儿从远处用所谓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详自己,一会儿又将自己残缺畸形的脸贴近镜于,一连好几小时地抚摸着凹凸的疤痕。

根据他的请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买了扑粉和面霜。可是他立即就确信不疑,他的残缺是任何化妆品也掩饰不住的。然而一到夜里,当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就悄悄走进厕所里,在那里长久地按摩红色的疤痕,扑上面粉,再重新按摩,然后满怀希望地照镜子。远处看,无论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笔直而肌肉发达的双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颊上和下巴上的红色疤痕以及紧绷的皮肤一下子让他堕入绝望之中。他恐惧地想到:她将如何看他?会忽地惊吓起来,会忽地打量他一眼,转身就走,耸耸肩。或许还有比这更糟的情景:她会出于礼貌与他谈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说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话——就再见啦。葛沃兹捷夫激动起来,恼怒得脸色苍白,似乎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那时他又从长衫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审视着这个胖姑娘:高高的额头,一头柔软而并不浓密的蓬松的秀发往后梳理着,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的,嘴唇温柔,稚气未脱。嘴上面有一颗几乎不为人觉察的黑色胎痣。这个诚实而可爱的姑娘用那双微凸的灰色的或许是蓝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诚地望着他。

“你究竟会怎样呢?喂,说呀:你不会担惊受怕吧,不会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怀无视我的丑陋?”他审视着她,好像在询问她。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拐杖的咚咚声和假肢的吱吱声,上尉密列西耶夫经过他的身旁来回有节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动着,一趟、两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当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业并且逐日增长路程。

“棒小子!”葛沃兹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蛮劲!一个人居然有这般意志力!一个星期他就学会了用拐杖又快又灵活地行走,这在别人可得学上好几个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担架,自己沿着楼梯走向治疗室,终于走到目的地,回来时又登楼梯,累得一脸泪水,可是他还是往上登。卫生员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骂了一通。当他独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楼梯口时,他是多么地容光焕发呀!似乎他登上了艾尔布鲁斯山峰①。”

①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兹捷夫离开镜子,注视着密列西耶夫用拐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脸色多么好看,多么漂亮呀!眉宇间的一块小疤痕,丝毫没有破坏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种含义。他葛沃兹捷夫现在要是有这副脸多好啊!腿算什么呢,腿又看不见,。至于走路和飞行,他当然能学会。可是脸呢,这副明明白白、像夜间有醉鬼在它上面敲过豌豆似的脸,以后往哪儿搁呢?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沿着走廊走完晚间规定的运动量的第二十三趟时,浑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么肿胀、发热,被拐杖抵得发麻的肩膀又是那么地酸痛。走过葛沃兹捷夫身旁时,他斜睨了立于墙镜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腾自己那可冷的脸呢!现在他自然当不成电影明星了,可是当坦克手是绰绰有余的。最大的不幸是这张脸,不过他还有脑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双腿,一双真正的腿,而不是这双又痛又热的半截子残肢。这假肢似乎个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热滚滚的铁水制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双唇,忍住剧痛刺激出的泪水,艰难地完成了沿着走廊的第二十几趟路程,结束了一天的任务。

第二部 14-15

14

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于6月中旬出院。

出院前的一两天,他与阿列克谢谈得很投机。他俩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伙伴,又有着相同复杂的个人大事。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这样的:两人毫无保留地相互倾吐着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各自心中的困惑,因为自尊心不容他们向任何别人倾诉自己的疑虑。他们还相互看了女友的相片。

阿列克谢的那一张爱不释手的照片磨损得相当厉害并且已经退色。那是在一个透明清新的3月的一天,他给奥丽雅拍了这张照片,当时他们在伏尔加河岸边的一片鲜花怒放的温暖的芳草地上赤足奔跑。她瘦弱得像个小姑娘,身穿花色连衣裙,盘着赤脚坐在地上,膝盖上撒满了一束束花朵。在草地上正盛开的雏菊中,她自己也亮丽、洁白、纯洁,犹如展露里的一朵雏菊。她一边挑选花朵,一边侧头沉思,那双眼睛睁得很大,洋溢着喜悦,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世界的美丽。

看完照片,坦克手说这样的姑娘不会落井下石。她要是抛弃了你那就让她见鬼去吧——那就是说人不可貌相,理应如此,那样反倒好些;那就是说她是个贱坯子,干嘛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贱坯子呢!

阿列克谢也喜欢安纽塔的长相。他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他把刚刚从葛沃兹捷夫那里听来的一番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这场简单的谈话自然一点没有解决他们的个人大事,不过他俩轻松了许多,好像一个拖延许久的严重的脓疖破口了。

他们约定,葛沃兹捷夫出院时,要同安纽塔(她在电话里答应来接他)从病室的窗口走过,阿列克谢立刻写信告诉坦克手关于她的印象。而葛沃兹捷夫这一边呢,许诺写信给这位朋友告诉他安组塔是怎么迎接他的,怎么对待他的畸形的脸的,以及他们的恋情是如何发展的。密列西耶夫于是想道:如果葛里沙一切都安然顺利,那他马上就写信告诉奥丽雅有关自己的一切,并让她发誓保密,不要让他那日渐虚弱、几乎不能起床的母亲再悲伤了。

所以他俩一样激动,期待着坦克手的出院。他们激动得彻夜未眠,夜里他们悄悄地溜到走廊上:葛沃兹捷夫又一次地站在镜前按摩疤痕,而密列西耶夫呢,用抹布裹住拐杖的末端以保持宁静,又多加一次训练行走。

十点钟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调皮地笑着通知葛沃兹捷夫有人来接他。恰似一阵风将他从床上吹起,他的脸色通红,红得脸上的疤痕越发显得清楚,他开始匆匆收拾东西。

“是个可爱的姑娘,那么正儿八经的。”护士笑着说,望着他胡乱地收拾东西。葛沃兹捷夫满面红光。

“当真吗?您喜欢她吗?不,真的很好吗?”他激动得跑出去了,连告别都忘掉了。

“简直是个毛孩子!”斯特鲁契柯夫嘟哝道:“这类主儿,很容易上当。”

最近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人变得有些不和顺了。他开始沉默寡言,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现在他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整天看着窗外,用拳头撑着面颊,别人问他,他也不答话。

整个病房——变得忧郁的少校,密列西耶夫,还有新来的两个病员都探出窗外,等待着同伴出现在街上。天气和暖,天上一朵朵柔软而蓬松的云彩镶嵌着金光闪闪的条边在快速爬行着,变幻着。这时河的上空匆匆浮来一片浅灰色的散乱的乌云,一路飘洒着大滴而稀疏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雨点。河堤上的花岗石也被雨水打得发亮,像是抛了一层光似的;沥青路上一块块黑色水洼像是大理石的斑点,一股股热腾腾的蒸气似乎从那里散发而来,令人想探出窗外任凭这温湿的雨水落到头上。

“来了。”密列西耶夫轻声说道。

大门旁的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缓缓打开。门后走出两个人:一位是丰满的姑娘,没戴帽子,梳着便发,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另一位是年轻的军人,阿列克谢居然没能一下认出坦克手来。军人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拿着大衣,走起路来轻松稳健而富有弹性,让人看起来很惬意。大概他想试试自己的体力吧,或许是由于自由运动而高兴吧,在经过大门台阶时不是跑下来,而是灵巧地滑也似地走下来,手上挽着自己的同伴。他们沿着堤岸向着病房的窗前走来,淋着稀疏而大滴的金黄色的雨点。

阿列克谢看着他们,心中充满喜悦:事情很顺利,这从她那张坦然,朴实,可爱的脸上可以证实。这样的姑娘是不会跑掉的。是的,这种人是不会在别人最不幸的时候弃之而去的。

他们走到与富平行的地方停下来,仰起头。这对青年站立在堤岸上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花岗石栏杆旁,背景是一束束悠然飘荡的斜斜的雨滴。这时阿列克谢注意到坦克手的脸上有一丝惘然若失,紧张不安的神情。他的安纽塔的确像照片上一样可爱,不知怎的,有些窘迫,害羞。她的手松松地挽在坦克手的手上,姿势里流露出焦虑和犹豫,似乎她会立刻抽出手跑开去。

这对青年挥挥手勉强地笑了笑就沿着河堤走去,隐没在拐弯处。病房里的大伙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葛沃兹捷夫的事情可不妙啊。”少校发觉了。他听到走廊里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鞋后跟声,忽然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身面向窗口。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阿列克谢感到心神不安。晚上他连练习步行的活动也没有做,最早一个上床睡觉,可是当整个病房都早就睡着了,他床垫的弹簧还叽叽嘎嘎地响着。

第二天早晨护士刚进门,他就问,是否有他的信。没有信。他无精打采地洗了脸,又无精打采地吃了饭,可是训练行走却比平日多了些。因为要为昨天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他做完了昨天没有完成的十五趟定额。这料想不到的成绩令他忘却了一切不安。他证明了能够拄拐杖随意行走,并且痛苦不大。假若将走廊的五十米乘以四十五次的话,那么就是二千二百五十米,亦即二又四分之一公里呐。从军官餐厅到机场就是这么个距离。他默想着这段值得记忆的道路,它经过村中已成废墟的古老教堂,经过已被烧毁的砖房学校——它那黑洞洞空荡荡的窗口像眼睛,悲哀地注视着通路,穿过一片小树林——那是用枞树枝隐藏着的油罐车,经过指挥所的掩体,经过用木板钉成的小木屋,那里“气象学中士”正像做礼拜那样在地图和图表上虔诚地工作。路可不少,的确不少!

密列西耶夫决定将每日的训练量增至四十六趟,早晚各二到三趟,而第二天一开始趁有劲要试试脱拐杖行走。这样立即将他从郁闷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他鼓起勇气,攒足了精神去于实在事。当天晚上他就热情高涨地走自己的路,那么来劲,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一下子走了三十趟。恰恰在这时候一个管衣服的女人送来一封信,打断了他的训练。他拿起一个上面写着“密列西耶夫上尉亲启”的小信封。“亲启”下面还划了一道。阿列克谢不喜欢这样。信里称呼的地方也写道:“收信人亲闺”,并巳也划了一道。

阿列克谢依靠在窗台上,拆开信封。这封详细的信是葛沃兹捷夫夜里在火车站写的,阿列克谢越往下念,他的脸色就越阴郁。葛沃兹捷夫说,安纽塔与他们想象的一模一样,莫斯科城也许没有比她再漂亮的姑娘了。他说,她是把他当作亲人来迎接的。这样他更喜欢她了。

“……可是我与你谈的那件事,到底发生了。她是个好姑娘。她对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流露出来。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又不是瞎子,我发现我那该死的脸让她害怕。一切似乎都不错,可是我猛然回头,我发现她看着我的神情不知是害羞呢,害怕呢,还是可怜我……她带我去了学校。我要是不去那里就好了。女学生们围着我,打量着我……你想象一下吧,原来她们都知道我们,安纽塔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们……我发现她似乎很内疚地望着大家,好像在说,很抱歉,我带了一张可怕的脸来。她照应着我,温柔地说呀说,仿佛害怕沉默不语似的。后来我们去了她家里。她一个人住在那里,父母都撤离了,这是一个可敬的家庭。她让我喝茶,可自己总是望着茶壶上我的映像,不住地叹息。总之,我感到真该死,不能这样了。我就如此这般地对她直说道:‘看得出,我的外貌让您为难,的确如此,我理解,也不生气。’她哭了。我又说:‘别哭了,您是个好姑娘,人人都会爱上您的。为什么您要毁掉自己的~生呢。’后来,我又对她说:‘现在您瞧我是怎样的美男于了,好好想一想,我要上前线去了,地址留给您。如果您不改变主意,就给我写信。’我还对她说:‘不要勉强自己,现在还有我,将来就说不定了:因为在打仗。’她自然哭了,说:‘您说什么呀,不,决不。’这时候出现了讨厌的空袭警报,她出去了,我就悄悄地溜了——径直奔往军官团。一到那里就得到派遣。一切都好,我就要走了,乘车证就在兜里。阿辽沙,只是我更加爱恋她了,我不知道没有她今后我将怎么生活。”

阿列克谢读着朋友的来信,他感到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大概他也将面临这样的结局。奥丽雅不会抛弃他,不会绝情的,绝不!她同样具有高尚的牺牲精神,她会抑制心中的痛苦,吞下泪水,微笑着,温柔地待他。

“不,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阿列克谢大声说道。

他急速地一瘸一拐地进了病房,坐在桌旁,一口气给奥丽雅写了一封简短的、冰冷的、公文式的信件。他不打算告诉实情,因为母亲病了,何必让她经受另一种痛苦的打击!他写信告诉奥丽雅说,他对他们的关系琢磨了许多,他想她或许等得很苦。可是战争还得打多久?岁月流逝了,青春也流逝了。然而战争这玩艺儿却能让期待化为乌有。一旦他被打死,那她尽管连妻子也未做过,也就成了寡妇,或者比这更糟糕的是:万一他受伤致残,那她就不得不嫁给一个残废。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让她不虚度年华,她应该尽快忘记他。她可以不给他回信,他不会生气的。虽然做到这点很痛苦,但是他能理解。这样会更好些。

信炙手可热,他不愿再读一遍就封进了信封,急速地一瘸一瘸走到蓝色邮箱面前——邮箱就悬挂在走廊里闪闪发光的,盛有开水的煮水器后面。

回到病房,他重新坐在桌旁。能向谁诉说自己的苦恼?母亲是不行的。葛沃兹捷夫呢?他当然能理解,可是他在哪儿呢?在那么无头无绪的前方道路上哪儿能找到他呢?向团里?可是那帮忙于战争的幸运儿才没工夫管他呢!向“气象学中士”呢?对,就向她诉说!于是他就写信,信写得很轻松,就像伏在朋友的肩膀上轻松地哭一场一样。忽然他又停下笔来默想了一会,冷冷地将信揉作一团,撕掉了。

“欲言又止是最可怕的痛苦。”斯特鲁契柯夫讥笑地援引道。

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葛沃兹捷夫的信。他不拘小节地从阿列克谢的床头柜上拿到了这封信,并且念过了。

“今天大家都怎么啦?葛沃兹捷夫,唉,是个傻瓜呀!那姑娘皱皱眉,他就痛苦成那样!还分析别人心理呐,我看他又是一个卡拉马佐夫兄弟①呐……我看了信你生气吗?我们这号在前线打仗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其中一主人公伊凡擅长心理分析。

阿列克谢并未生气,他思忖着是否应该明天去等邮递员,从他那里把信取回来?

这一夜阿列克谢睡得很不踏实。他梦见冰雪覆盖的飞机场和一架奇形怪状的“La—5”型飞机。飞机没有起落架,只有鸟爪。机械师尤拉仿佛往舱里爬去,边爬边说阿列克谢“已经飞完自己的航程”,现在该轮到他飞行了。他还梦见了米哈依拉老爹身穿白衬衫和湿裤子,像是用浴帚拍打躺在麦秸上洗蒸气浴的阿列克谢。他还不住地笑道:婚前是该洗个澡的。后来,天将破晓时,他又梦见了奥丽雅。她坐在一只翻了个的小船上,把她那双黝黑而健康的脚垂落到水里。她轻盈、清秀、容光焕发。她用手遮住阳光,笑吟吟地唤他过来。而他呢就向她游去,可是湍急的汹涌的水流往后拽他离开河岸,离开姑娘。他奋力地用手划呀,用脚蹬啊,运动着每一块肌肉,越来越近地游向她,已经可以看见风儿撩起了她的一缕缕头发、一滴滴水珠飞溅到黝黑黝黑的双脚上……

梦做到这里他就醒了,满怀喜悦,精神爽朗。醒了之后他又闭目躺了好一阵子,竭力想重温那令人愉快的梦。不过这种事情只有童年才能做到。梦中那位纤弱而黝黑的姑娘的形象仿佛照亮了一切。不要多虑,不要颓废,不要对少校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感到扫兴,而是要向奥丽雅迎面游去,涉过急流,向前游去,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要游到目的地。那么那封信呢。他想到信箱旁等待邮递员,可是后来他挥了挥手:随它去吧。真正的爱情是不惧怕这样的信的。现在他一旦确信爱情是真实的,一旦确信他愉快也罢,悲伤也罢,健康也罢,生病也罢——无论他怎样,人家都会等待他的,就感到精神大大振作起来。

早晨他试着脱离拐杖行走。他小心翼翼下了床,站起来,分开两腿站立了一会,独立地伸开双手保持平衡。然后,他用双手扶着墙,迈出了第一步。假肢的皮革吱吱作响,身体向一边歪,但他用手保持了平衡。他又迈出了第二步,但是双手仍旧没有脱离墙壁。他怎么也未料到行走会如此艰难。孩提时他学过走高跷。那时他站在脚踏板上,背脊靠着墙壁——一步、两步、三步,支持不住了就会向旁边倒去,于是他就跳下来,高跷倒在城郊街道上的灰蒙蒙的杂草里。然而走高跷要容易些,不行可以跳下来呀,而从假肢上是跳不下来的。所以当他迈出第三步时,身子一歪,腿一个踉跄,就重重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选择治疗期间训练行走,那时病房里的人都去了治疗室。他不要任何人的帮助,攀扶到墙边,靠着墙慢慢地站起来,摸摸跌疼的腰部,看看肘部已发红的紫块,咬紧牙关,离开墙壁重新向前迈了一步。现在他感到他掌握了秘诀。他那装上去的脚和正常的脚最首要的区别在于缺少弹性。他不了解它们的特性,又没有培养出适应于它们的反应速度:在行走时要改变腿的位置,将重心从脚后跟移到脚板上,迈一步,然后再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的后跟上。最后,脚掌不能并排站着,而是要脚尖分开呈一个角度,这样就能保证运动时非常平稳。

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人来说那是在孩提时就学到的。那时他在妈妈的监护下用那双无力的短短的小腿走出了最初的摇摇晃晃的步子。这些协调也渐渐习惯成自然了。而当一个人穿上假肢时,那么他机体的这种自然关系也就改变了,从孩提时获取的那种协调不再有所帮助,相反却阻碍了运动。在培养新的协调时,还得时时克服这种旧的协调,许多失去脚的人,由于没有坚强的意志,所以到老也不能重新学会我们在孩提时如此轻松就学会的行走艺术。

密列西耶夫是块好料,他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吸取一次次的教训,重新脱离墙壁,把假脚尖移向一边,先把身体重心落在脚跟上,然后再移到脚尖上。假肢气得吱吱作响。这时候,当重心落到脚尖上以后,阿列克谢猛地抬起第二只脚,向前迈去,脚跟重重地轰隆一声落在地板上。这时,再用手平衡一下,站在病房中间,不敢再走下一步。他站着,晃晃悠悠,总是失衡,他感到冷汗从鼻梁上渗出来了。

恰恰在这时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见了他。他在门旁站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密列西耶夫,就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好极了,爬爬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护土呢?卫生员呢?真硬气……瞧,没什么吧,万事开头难,现在你已经做了最困难的事。”

最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当上了最高一级医学机构的领导,事务繁忙,占去了大量的时间,同医院只好告别。但是老头儿兼任医院的院长,虽然医院里的事务已由他人负责,可每天他一有时间就来病房查房、会诊。只是儿子死后,他弃绝Z原先妙趣横生的嘟嘟哝哝,不再冲人嚷嚷,不再粗言粗语,熟悉他的人从这一点上发现他一下子衰老了。

“喂,密列西耶夫,我们一起来学习。”他又冲着随从们说:“你们自己去吧,去呀,这儿又不是马戏团,有什么好看的。嗯,我不去了,你们自己查完房吧!”他又对阿列克谢说,“好了,亲爱的,我们来吧,—……您抓住啊,抓住我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您抓住啊,我是个将军,应该听从我的。好,二,对了。现在用右脚,太好了,用左脚,棒极了!”

这位赫赫有名的医生愉快地搓搓手,仿佛教人行走就是完成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医学实验。不过这是他的天性——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部会入迷,他都会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热情溶入其中。他让密列西耶夫沿着病房走来走去,当密列西耶夫精疲力竭,嘭的一下坐在椅子上时,他就拿把椅子与他并排坐着。

“喂,那么飞行呢,我们怎么飞呢?我是说飞行呢。我的天,如今这叫什么战争呀,失去手的人要指挥连队冲锋陷阵,快死的伤员还在开机关枪,用胸膛去堵住敌人的枪眼……唯有死者不打仗。”老人的脸黯然失色,叹息道,“死者也打仗,是用自己的荣誉打仗。好了,喂,我们开始吧,年轻人。”

当密列西耶夫沿病房走完第二趟,休息的时候,教授突然指指葛沃兹捷夫的床,问道:“这个坦克手怎么样?痊愈了,出院了?”

密列西耶夫回答说,他痊愈了,已经上了前线,只是脸部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下半部,烧伤的部位非常丑陋,无法弥补。

“他来过信啦?已经失望啦,人家姑娘不爱他啦?劝他蓄起胡子吧。我说的是真话。别人会以为他挺忙的呢,这完全可以得到姑娘的青睐!”

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护士,说人民委员会来了电话。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他这时用他那胖乎乎的、有着紫块的、脱皮的手那么撑着膝盖,那么吃力地把腰伸直,说明了最近几周他衰老得有多厉害。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又回过头来愉快地叫道:

“您一定要这样给您的这位朋友写信,他叫什么来着,就说是我给他开的蓄胡子的药方。这可是个试验药方呐!在女士们那里定能大获成功!”

晚上医院里的一位老职员带给密列西耶夫一根手杖,是一根雅致的、古色古香的乌木手杖,舒适的手杖柄是象牙做成的,上面雕刻着一组花体字。

“教授送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送的。他把他的私人物品作为赠品送给您。吩咐您用它走路。”

这个夏天的夜晚医院里寂寞乏味,可是四十二号病房里却吸引了人们来观光。左邻右舍,甚至楼上的人都来观看教授的赠品。果然是一根好手杖。

15

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于6月中旬出院。

出院前的一两天,他与阿列克谢谈得很投机。他俩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伙伴,又有着相同复杂的个人大事。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这样的:两人毫无保留地相互倾吐着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各自心中的困惑,因为自尊心不容他们向任何别人倾诉自己的疑虑。他们还相互看了女友的相片。

阿列克谢的那一张爱不释手的照片磨损得相当厉害并且已经退色。那是在一个透明清新的3月的一天,他给奥丽雅拍了这张照片,当时他们在伏尔加河岸边的一片鲜花怒放的温暖的芳草地上赤足奔跑。她瘦弱得像个小姑娘,身穿花色连衣裙,盘着赤脚坐在地上,膝盖上撒满了一束束花朵。在草地上正盛开的雏菊中,她自己也亮丽、洁白、纯洁,犹如展露里的一朵雏菊。她一边挑选花朵,一边侧头沉思,那双眼睛睁得很大,洋溢着喜悦,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世界的美丽。

看完照片,坦克手说这样的姑娘不会落井下石。她要是抛弃了你那就让她见鬼去吧——那就是说人不可貌相,理应如此,那样反倒好些;那就是说她是个贱坯子,干嘛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贱坯子呢!

阿列克谢也喜欢安纽塔的长相。他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他把刚刚从葛沃兹捷夫那里听来的一番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这场简单的谈话自然一点没有解决他们的个人大事,不过他俩轻松了许多,好像一个拖延许久的严重的脓疖破口了。

他们约定,葛沃兹捷夫出院时,要同安纽塔(她在电话里答应来接他)从病室的窗口走过,阿列克谢立刻写信告诉坦克手关于她的印象。而葛沃兹捷夫这一边呢,许诺写信给这位朋友告诉他安组塔是怎么迎接他的,怎么对待他的畸形的脸的,以及他们的恋情是如何发展的。密列西耶夫于是想道:如果葛里沙一切都安然顺利,那他马上就写信告诉奥丽雅有关自己的一切,并让她发誓保密,不要让他那日渐虚弱、几乎不能起床的母亲再悲伤了。

所以他俩一样激动,期待着坦克手的出院。他们激动得彻夜未眠,夜里他们悄悄地溜到走廊上:葛沃兹捷夫又一次地站在镜前按摩疤痕,而密列西耶夫呢,用抹布裹住拐杖的末端以保持宁静,又多加一次训练行走。

十点钟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调皮地笑着通知葛沃兹捷夫有人来接他。恰似一阵风将他从床上吹起,他的脸色通红,红得脸上的疤痕越发显得清楚,他开始匆匆收拾东西。

“是个可爱的姑娘,那么正儿八经的。”护士笑着说,望着他胡乱地收拾东西。葛沃兹捷夫满面红光。

“当真吗?您喜欢她吗?不,真的很好吗?”他激动得跑出去了,连告别都忘掉了。

“简直是个毛孩子!”斯特鲁契柯夫嘟哝道:“这类主儿,很容易上当。”

最近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人变得有些不和顺了。他开始沉默寡言,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现在他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整天看着窗外,用拳头撑着面颊,别人问他,他也不答话。

整个病房——变得忧郁的少校,密列西耶夫,还有新来的两个病员都探出窗外,等待着同伴出现在街上。天气和暖,天上一朵朵柔软而蓬松的云彩镶嵌着金光闪闪的条边在快速爬行着,变幻着。这时河的上空匆匆浮来一片浅灰色的散乱的乌云,一路飘洒着大滴而稀疏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雨点。河堤上的花岗石也被雨水打得发亮,像是抛了一层光似的;沥青路上一块块黑色水洼像是大理石的斑点,一股股热腾腾的蒸气似乎从那里散发而来,令人想探出窗外任凭这温湿的雨水落到头上。

“来了。”密列西耶夫轻声说道。

大门旁的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缓缓打开。门后走出两个人:一位是丰满的姑娘,没戴帽子,梳着便发,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另一位是年轻的军人,阿列克谢居然没能一下认出坦克手来。军人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拿着大衣,走起路来轻松稳健而富有弹性,让人看起来很惬意。大概他想试试自己的体力吧,或许是由于自由运动而高兴吧,在经过大门台阶时不是跑下来,而是灵巧地滑也似地走下来,手上挽着自己的同伴。他们沿着堤岸向着病房的窗前走来,淋着稀疏而大滴的金黄色的雨点。

阿列克谢看着他们,心中充满喜悦:事情很顺利,这从她那张坦然,朴实,可爱的脸上可以证实。这样的姑娘是不会跑掉的。是的,这种人是不会在别人最不幸的时候弃之而去的。

他们走到与富平行的地方停下来,仰起头。这对青年站立在堤岸上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花岗石栏杆旁,背景是一束束悠然飘荡的斜斜的雨滴。这时阿列克谢注意到坦克手的脸上有一丝惘然若失,紧张不安的神情。他的安纽塔的确像照片上一样可爱,不知怎的,有些窘迫,害羞。她的手松松地挽在坦克手的手上,姿势里流露出焦虑和犹豫,似乎她会立刻抽出手跑开去。

这对青年挥挥手勉强地笑了笑就沿着河堤走去,隐没在拐弯处。病房里的大伙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葛沃兹捷夫的事情可不妙啊。”少校发觉了。他听到走廊里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鞋后跟声,忽然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身面向窗口。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阿列克谢感到心神不安。晚上他连练习步行的活动也没有做,最早一个上床睡觉,可是当整个病房都早就睡着了,他床垫的弹簧还叽叽嘎嘎地响着。

第二天早晨护士刚进门,他就问,是否有他的信。没有信。他无精打采地洗了脸,又无精打采地吃了饭,可是训练行走却比平日多了些。因为要为昨天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他做完了昨天没有完成的十五趟定额。这料想不到的成绩令他忘却了一切不安。他证明了能够拄拐杖随意行走,并且痛苦不大。假若将走廊的五十米乘以四十五次的话,那么就是二千二百五十米,亦即二又四分之一公里呐。从军官餐厅到机场就是这么个距离。他默想着这段值得记忆的道路,它经过村中已成废墟的古老教堂,经过已被烧毁的砖房学校——它那黑洞洞空荡荡的窗口像眼睛,悲哀地注视着通路,穿过一片小树林——那是用枞树枝隐藏着的油罐车,经过指挥所的掩体,经过用木板钉成的小木屋,那里“气象学中士”正像做礼拜那样在地图和图表上虔诚地工作。路可不少,的确不少!

密列西耶夫决定将每日的训练量增至四十六趟,早晚各二到三趟,而第二天一开始趁有劲要试试脱拐杖行走。这样立即将他从郁闷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他鼓起勇气,攒足了精神去于实在事。当天晚上他就热情高涨地走自己的路,那么来劲,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一下子走了三十趟。恰恰在这时候一个管衣服的女人送来一封信,打断了他的训练。他拿起一个上面写着“密列西耶夫上尉亲启”的小信封。“亲启”下面还划了一道。阿列克谢不喜欢这样。信里称呼的地方也写道:“收信人亲闺”,并巳也划了一道。

阿列克谢依靠在窗台上,拆开信封。这封详细的信是葛沃兹捷夫夜里在火车站写的,阿列克谢越往下念,他的脸色就越阴郁。葛沃兹捷夫说,安纽塔与他们想象的一模一样,莫斯科城也许没有比她再漂亮的姑娘了。他说,她是把他当作亲人来迎接的。这样他更喜欢她了。

“……可是我与你谈的那件事,到底发生了。她是个好姑娘。她对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流露出来。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又不是瞎子,我发现我那该死的脸让她害怕。一切似乎都不错,可是我猛然回头,我发现她看着我的神情不知是害羞呢,害怕呢,还是可怜我……她带我去了学校。我要是不去那里就好了。女学生们围着我,打量着我……你想象一下吧,原来她们都知道我们,安纽塔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们……我发现她似乎很内疚地望着大家,好像在说,很抱歉,我带了一张可怕的脸来。她照应着我,温柔地说呀说,仿佛害怕沉默不语似的。后来我们去了她家里。她一个人住在那里,父母都撤离了,这是一个可敬的家庭。她让我喝茶,可自己总是望着茶壶上我的映像,不住地叹息。总之,我感到真该死,不能这样了。我就如此这般地对她直说道:‘看得出,我的外貌让您为难,的确如此,我理解,也不生气。’她哭了。我又说:‘别哭了,您是个好姑娘,人人都会爱上您的。为什么您要毁掉自己的~生呢。’后来,我又对她说:‘现在您瞧我是怎样的美男于了,好好想一想,我要上前线去了,地址留给您。如果您不改变主意,就给我写信。’我还对她说:‘不要勉强自己,现在还有我,将来就说不定了:因为在打仗。’她自然哭了,说:‘您说什么呀,不,决不。’这时候出现了讨厌的空袭警报,她出去了,我就悄悄地溜了——径直奔往军官团。一到那里就得到派遣。一切都好,我就要走了,乘车证就在兜里。阿辽沙,只是我更加爱恋她了,我不知道没有她今后我将怎么生活。”

阿列克谢读着朋友的来信,他感到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大概他也将面临这样的结局。奥丽雅不会抛弃他,不会绝情的,绝不!她同样具有高尚的牺牲精神,她会抑制心中的痛苦,吞下泪水,微笑着,温柔地待他。

“不,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阿列克谢大声说道。

他急速地一瘸一拐地进了病房,坐在桌旁,一口气给奥丽雅写了一封简短的、冰冷的、公文式的信件。他不打算告诉实情,因为母亲病了,何必让她经受另一种痛苦的打击!他写信告诉奥丽雅说,他对他们的关系琢磨了许多,他想她或许等得很苦。可是战争还得打多久?岁月流逝了,青春也流逝了。然而战争这玩艺儿却能让期待化为乌有。一旦他被打死,那她尽管连妻子也未做过,也就成了寡妇,或者比这更糟糕的是:万一他受伤致残,那她就不得不嫁给一个残废。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让她不虚度年华,她应该尽快忘记他。她可以不给他回信,他不会生气的。虽然做到这点很痛苦,但是他能理解。这样会更好些。

信炙手可热,他不愿再读一遍就封进了信封,急速地一瘸一瘸走到蓝色邮箱面前——邮箱就悬挂在走廊里闪闪发光的,盛有开水的煮水器后面。

回到病房,他重新坐在桌旁。能向谁诉说自己的苦恼?母亲是不行的。葛沃兹捷夫呢?他当然能理解,可是他在哪儿呢?在那么无头无绪的前方道路上哪儿能找到他呢?向团里?可是那帮忙于战争的幸运儿才没工夫管他呢!向“气象学中士”呢?对,就向她诉说!于是他就写信,信写得很轻松,就像伏在朋友的肩膀上轻松地哭一场一样。忽然他又停下笔来默想了一会,冷冷地将信揉作一团,撕掉了。

“欲言又止是最可怕的痛苦。”斯特鲁契柯夫讥笑地援引道。

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葛沃兹捷夫的信。他不拘小节地从阿列克谢的床头柜上拿到了这封信,并且念过了。

“今天大家都怎么啦?葛沃兹捷夫,唉,是个傻瓜呀!那姑娘皱皱眉,他就痛苦成那样!还分析别人心理呐,我看他又是一个卡拉马佐夫兄弟①呐……我看了信你生气吗?我们这号在前线打仗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其中一主人公伊凡擅长心理分析。

阿列克谢并未生气,他思忖着是否应该明天去等邮递员,从他那里把信取回来?

这一夜阿列克谢睡得很不踏实。他梦见冰雪覆盖的飞机场和一架奇形怪状的“La—5”型飞机。飞机没有起落架,只有鸟爪。机械师尤拉仿佛往舱里爬去,边爬边说阿列克谢“已经飞完自己的航程”,现在该轮到他飞行了。他还梦见了米哈依拉老爹身穿白衬衫和湿裤子,像是用浴帚拍打躺在麦秸上洗蒸气浴的阿列克谢。他还不住地笑道:婚前是该洗个澡的。后来,天将破晓时,他又梦见了奥丽雅。她坐在一只翻了个的小船上,把她那双黝黑而健康的脚垂落到水里。她轻盈、清秀、容光焕发。她用手遮住阳光,笑吟吟地唤他过来。而他呢就向她游去,可是湍急的汹涌的水流往后拽他离开河岸,离开姑娘。他奋力地用手划呀,用脚蹬啊,运动着每一块肌肉,越来越近地游向她,已经可以看见风儿撩起了她的一缕缕头发、一滴滴水珠飞溅到黝黑黝黑的双脚上……

梦做到这里他就醒了,满怀喜悦,精神爽朗。醒了之后他又闭目躺了好一阵子,竭力想重温那令人愉快的梦。不过这种事情只有童年才能做到。梦中那位纤弱而黝黑的姑娘的形象仿佛照亮了一切。不要多虑,不要颓废,不要对少校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感到扫兴,而是要向奥丽雅迎面游去,涉过急流,向前游去,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要游到目的地。那么那封信呢。他想到信箱旁等待邮递员,可是后来他挥了挥手:随它去吧。真正的爱情是不惧怕这样的信的。现在他一旦确信爱情是真实的,一旦确信他愉快也罢,悲伤也罢,健康也罢,生病也罢——无论他怎样,人家都会等待他的,就感到精神大大振作起来。

早晨他试着脱离拐杖行走。他小心翼翼下了床,站起来,分开两腿站立了一会,独立地伸开双手保持平衡。然后,他用双手扶着墙,迈出了第一步。假肢的皮革吱吱作响,身体向一边歪,但他用手保持了平衡。他又迈出了第二步,但是双手仍旧没有脱离墙壁。他怎么也未料到行走会如此艰难。孩提时他学过走高跷。那时他站在脚踏板上,背脊靠着墙壁——一步、两步、三步,支持不住了就会向旁边倒去,于是他就跳下来,高跷倒在城郊街道上的灰蒙蒙的杂草里。然而走高跷要容易些,不行可以跳下来呀,而从假肢上是跳不下来的。所以当他迈出第三步时,身子一歪,腿一个踉跄,就重重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选择治疗期间训练行走,那时病房里的人都去了治疗室。他不要任何人的帮助,攀扶到墙边,靠着墙慢慢地站起来,摸摸跌疼的腰部,看看肘部已发红的紫块,咬紧牙关,离开墙壁重新向前迈了一步。现在他感到他掌握了秘诀。他那装上去的脚和正常的脚最首要的区别在于缺少弹性。他不了解它们的特性,又没有培养出适应于它们的反应速度:在行走时要改变腿的位置,将重心从脚后跟移到脚板上,迈一步,然后再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的后跟上。最后,脚掌不能并排站着,而是要脚尖分开呈一个角度,这样就能保证运动时非常平稳。

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人来说那是在孩提时就学到的。那时他在妈妈的监护下用那双无力的短短的小腿走出了最初的摇摇晃晃的步子。这些协调也渐渐习惯成自然了。而当一个人穿上假肢时,那么他机体的这种自然关系也就改变了,从孩提时获取的那种协调不再有所帮助,相反却阻碍了运动。在培养新的协调时,还得时时克服这种旧的协调,许多失去脚的人,由于没有坚强的意志,所以到老也不能重新学会我们在孩提时如此轻松就学会的行走艺术。

密列西耶夫是块好料,他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吸取一次次的教训,重新脱离墙壁,把假脚尖移向一边,先把身体重心落在脚跟上,然后再移到脚尖上。假肢气得吱吱作响。这时候,当重心落到脚尖上以后,阿列克谢猛地抬起第二只脚,向前迈去,脚跟重重地轰隆一声落在地板上。这时,再用手平衡一下,站在病房中间,不敢再走下一步。他站着,晃晃悠悠,总是失衡,他感到冷汗从鼻梁上渗出来了。

恰恰在这时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见了他。他在门旁站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密列西耶夫,就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好极了,爬爬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护土呢?卫生员呢?真硬气……瞧,没什么吧,万事开头难,现在你已经做了最困难的事。”

最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当上了最高一级医学机构的领导,事务繁忙,占去了大量的时间,同医院只好告别。但是老头儿兼任医院的院长,虽然医院里的事务已由他人负责,可每天他一有时间就来病房查房、会诊。只是儿子死后,他弃绝Z原先妙趣横生的嘟嘟哝哝,不再冲人嚷嚷,不再粗言粗语,熟悉他的人从这一点上发现他一下子衰老了。

“喂,密列西耶夫,我们一起来学习。”他又冲着随从们说:“你们自己去吧,去呀,这儿又不是马戏团,有什么好看的。嗯,我不去了,你们自己查完房吧!”他又对阿列克谢说,“好了,亲爱的,我们来吧,—……您抓住啊,抓住我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您抓住啊,我是个将军,应该听从我的。好,二,对了。现在用右脚,太好了,用左脚,棒极了!”

这位赫赫有名的医生愉快地搓搓手,仿佛教人行走就是完成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医学实验。不过这是他的天性——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部会入迷,他都会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热情溶入其中。他让密列西耶夫沿着病房走来走去,当密列西耶夫精疲力竭,嘭的一下坐在椅子上时,他就拿把椅子与他并排坐着。

“喂,那么飞行呢,我们怎么飞呢?我是说飞行呢。我的天,如今这叫什么战争呀,失去手的人要指挥连队冲锋陷阵,快死的伤员还在开机关枪,用胸膛去堵住敌人的枪眼……唯有死者不打仗。”老人的脸黯然失色,叹息道,“死者也打仗,是用自己的荣誉打仗。好了,喂,我们开始吧,年轻人。”

当密列西耶夫沿病房走完第二趟,休息的时候,教授突然指指葛沃兹捷夫的床,问道:“这个坦克手怎么样?痊愈了,出院了?”

密列西耶夫回答说,他痊愈了,已经上了前线,只是脸部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下半部,烧伤的部位非常丑陋,无法弥补。

“他来过信啦?已经失望啦,人家姑娘不爱他啦?劝他蓄起胡子吧。我说的是真话。别人会以为他挺忙的呢,这完全可以得到姑娘的青睐!”

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护士,说人民委员会来了电话。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他这时用他那胖乎乎的、有着紫块的、脱皮的手那么撑着膝盖,那么吃力地把腰伸直,说明了最近几周他衰老得有多厉害。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又回过头来愉快地叫道:

“您一定要这样给您的这位朋友写信,他叫什么来着,就说是我给他开的蓄胡子的药方。这可是个试验药方呐!在女士们那里定能大获成功!”

晚上医院里的一位老职员带给密列西耶夫一根手杖,是一根雅致的、古色古香的乌木手杖,舒适的手杖柄是象牙做成的,上面雕刻着一组花体字。

“教授送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送的。他把他的私人物品作为赠品送给您。吩咐您用它走路。”

这个夏天的夜晚医院里寂寞乏味,可是四十二号病房里却吸引了人们来观光。左邻右舍,甚至楼上的人都来观看教授的赠品。果然是一根好手杖。

第三部 1-2

1

1942年盛夏的一天,一位身体敦实的年轻人拄着乌木手杖从莫斯科一所医院的两扇厚重的橡木门里走了出来。他穿着空军弗伦奇式翻领上衣,散着军裤的裤腿,浅蓝色的领章上有三个上尉衔标志的小方块。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把他送了出来,像上次世界大战中女护士戴的那种红十字头巾给她那善良可爱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庄严的神情。他们在门口的平台处停了下来。飞行员摘下揉皱的、退了色的飞行帽,笨拙地把护士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而护士却用双手捧住了他的头,吻了吻他。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快速走下台阶,头也不回,穿过医院长长的建筑物顺着河滨的柏油路走了出去。

身着蓝色、黄色、棕色睡衣的伤员们从窗口向他挥动着手、手杖和拐杖,他们喊着什么,劝告着什么,祝他旅途顺利。他也向他们挥着手,但是可以看得出,他想尽快离开这座高大的灰色建筑物,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口,以便掩饰那激动的心情。他轻轻地拄着拐杖,迅速地,用一种奇特的、笔直的、跳跃式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是他每迈一步都要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谁也想不到这位身材匀称、结实、敏捷的人被截去了双脚。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出院以后就被派往位于莫斯科郊区的空军疗养院进行彻底的治疗。斯特鲁契柯夫少校也要到那里去。疗养院派汽车来接他们。但是密列西耶夫对医院的领导说,他在莫斯科有亲戚,一定要去看看他们。于是,他把背包留给了斯特鲁契柯夫,就徒步离开了医院,他答应晚上乘电气火车回疗养院。

其实,他在莫斯科并没有亲戚。只是他非常想看一看首都,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自己独立行走的能力,想在与他毫不相干的喧闹的人群里挤一挤。他给安纽塔打了电话,请求她——如果可以的话——在十二点左右和他见上一面。在哪儿呢?唉,到底在什么地方呢?……那就在普希金纪念碑旁,怎么样……这不,他现在就一个人顺着河堤走着,在花岗石堤岸之间流淌着的雄伟的大河在阳光下闪耀着鳞片似的细碎涟漪。他贪婪地用整个胸膛呼吸着这夏日温暖的、散发着某种非常熟悉的、令人愉快的、带甜味的空气。

周围的一切多么美好啊!

他觉得所有的女性都很漂亮,树木青翠夺目。空气是那样清新,令人陶醉,使人感到像喝醉了酒似的头脑发晕;空气又是那样透明,以致失去了远近的概念,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这些古老的。从未见过其真面目的克里姆林宫城墙的墙垛,摸到伊凡大帝钟楼的圆顶,摸到那个横跨水面的弧线形巨大舒缓的桥拱。城里飘浮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微甜的气味使人想起了孩提时代。这种气味是从哪儿来的?心为什么这样激动地跳着?为什么回忆中的母亲不是瘦小的老妇人,而是年轻、高大、长着一头秀发的妇女?他不是一次也没有同她到过莫斯科吗?

迄今为止,密列西耶夫只是从报纸和杂志的照片上,从书本上,从那些来过莫斯科的人的讲述中,从午夜沉睡的寂静里敲响的古老音乐钟的悠长的钟声里,从收音机里那喧闹而响亮的进行曲中来认识首都的。而现在,宽广而美丽的首都就展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在夏季耀眼的烈日照射下显得有些疲倦。

阿列克谢沿着克里姆林宫旁边空旷的河堤向前走去,在凉爽的花岗石护墙旁小憩,看了看那在墙脚下发出拍击声的为一层彩色薄膜所覆盖的灰蒙蒙的河水,然后慢慢地走上红场。菩提树花开了。在柏油路和广场中间,被修剪得很平整的树冠上盛开着一片片素雅而芬芳的黄花,一群蜜蜂忙忙碌碌地嗡嗡叫着,既不理会过往汽车的嘟嘟声,有轨电车的呼嗑声和咯吱声,也不理会发烫的柏油路上颤抖的、散发着石油味的热气。

啊,莫斯科,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

阿列克谢在医院养了四个月之后,深深沉醉于莫斯科的夏日美景中,以至于没有马上发觉,首都也被上了军装,而且——正如飞行员所说——处于一级戒备状态,也就是说它随时可以去迎战敌人。桥畔一条宽广的街道已被圆木做成的、填满沙子的巨大丑陋的街垒堵住了;桥头上耸立着一些正方形的、四面有枪眼的水泥碉堡,它们就像被孩子遗忘在桌上的积木。红场四周灰色平坦的地面上,楼房、草坪和林荫道都涂抹上了五颜六色的油彩。高尔基大街上商店的橱窗都被护板钉死了,填满了沙子。胡同里设置了用钢轨焊接的,生了锈的棱形拒马,也像是被任性的孩子散落和遗弃的玩具。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从前线回来的,一点也不了解莫斯科的军人来说倒并不十分显眼。令人惊奇的只是一些楼房和墙壁上稀奇古怪的、色彩很像未来派画家作品的怪诞的绘画。《塔斯之窗》①也从栅栏上和橱窗里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好像是从马雅可夫斯基诗集②上跳到大街上来似的。

①塔斯是苏联国家电讯社的简称。

②1919至1922年马雅可夫斯基在“罗斯塔(即后来的塔斯)之窗”工作,张贴他自己作的宣传画、标语和短诗。

密列西耶夫沿着高尔基大街向上走着,他的假脚不时发出吱吱声。他已经相当累了,艰难地拄着手杖,但他还是好奇地用眼睛寻找着弹坑、伤痕,被炮弹击毁的楼房,露出来的塌陷地和打碎的窗户。他驻守在最西部一个军用机场的时候,几乎每夜都能听到德国轰炸机一个梯队接着一个梯队地从窑洞上空向东方飞去。远处一个气浪还没有停下来,另一个气浪又冲了过来,有时整个晚上空气都嗡嗡作响。飞行员们都知道;德国电子正向莫斯科飞去。他们想象着那里现在的局面是怎样地混乱不堪。

现在,密列西耶夫一边参观战时的莫斯科,一边用眼睛搜寻着炮轰的痕迹,找了好久,但是一点也没有找到。柏油路面平坦如常,楼房像未受骚扰的队伍似地位立着,甚至连窗户上的玻璃——虽然都用纸条贴成网状,个别例外——但是都是完好的。战场已经近在咫尺,这一点从居民们焦急不安的脸上就一目了然了。居民当中有一半是军人,他们穿着沾满灰尘的靴子,军用衬衫已经浸透了汗水,紧贴在身上,肩上背着那时称为“背包”的行囊。突然,一辆长长的卡车从胡同里冲到撒满阳光的街道上,车身布满灰尘,挡泥板给撞瘪了,驾驶室的玻璃也给射穿了。满身是土的战士们披着飘拂不定的风雨衣,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头车厢上,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着。车队向前行驶着,超过无轨电车、小汽车、有轨电车,好像一个活生生的提示:敌人就在这儿,就在附近。密列西耶夫久久仁立着,目送着车队离去。要是能跳上这辆布满灰尘的卡车,傍晚不就到了前线,回到可爱的机场了吗?他想着他和捷葛加连科一起住过的那个窑洞,想着安置在枞木支架上的板床,想着树脂、针叶以及洞顶上用压扁的炮弹筒做的油灯散发出的刺鼻气味,想着每天早晨马达加热时发出的吼声和日夜都在头顶鸣响的松涛。这个窑洞就是一个安静而舒适的、真正的家。唉,最好快点回到那里去,回到那片因为土地的潮湿、泥泞和蚊子不断的嘤嘤叫声而被飞行员们诅咒的沼泽地去!

阿列克谢勉勉强强走到普希金纪念碑前。路上他休息了好几次,用手拄着拐杖,装出浏览陈列在日用工业品商店橱窗里落满灰尘的某些小玩艺的样子。他是那么高兴地坐下——不,不是坐下来,而是倒在高纪念碑不远的一条暖和的、被太阳晒热的绿色长凳上,一倒下就伸直他那酸痛、肿胀、被皮带磨破了的双腿。他虽然很累,但情绪却非常好。这个晴朗的日子多好啊!无垠的天空从远处伫立着女人石雕像的房屋的角塔上空延伸开去。轻柔的和风顺着林荫道吹来了菩提树清新馥郁的花香。有轨电车打着铃,叮当作响。一群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莫斯科儿童欢笑着,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在纪念碑基座旁边刨着温暖的、掺着灰士的沙子。再稍远点的林荫道深处,在绳子围栏外面有两位身着漂亮军用衬衫、面颊绯红的少女,她们负责看守一个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雪茄烟形气球。在密列西耶夫看来,这个战争的标志并不像莫斯科天空的守夜者①,倒像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身躯庞大、性情温和的野兽,此刻正在鲜花盛开的林荫道的阴凉处打盹儿。

①苏联卫国战争期间,许多城市夜里把无数的气球升到空中,形成一个障碍网,防止敌人的夜袭。

密列西耶夫眯缝着眼睛,抬起笑脸迎着太阳。

起初飞行员并没有引起这群孩子们的注意。他们让人想起四十二号病房窗台上的小麻雀。在他们快乐的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中,阿列克谢全身心感受着阳光温暖的爱抚和街道上喧闹的气氛。但是这时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从同伴那里跑了出来,被飞行员伸直的腿绊了一下,摔倒在沙土上。

转眼间他那圆圆的脸蛋变成了要哭的苦脸,接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尔后又转变为真正的恐惧。那孩子大叫一声,害怕地看了看阿列克谢,就跑到一边去了。于是,一大群孩子都聚集在他的身旁,惊恐不安地唧唧喳喳说了好久,不时斜过眼来看一下飞行员。后来这群孩子开始提心吊胆地、缓慢地走了过来。

阿列克谢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他并没有留意这一切。当他发现孩子们十分惊诧、害怕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维塔明,你总是瞎说!飞行员就是飞行员,还是上尉呢。”一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十岁左右的孩子严肃地说。

“我没有瞎说。我敢发誓,以少先队的名誉保证——是木头的!我跟你们说:不是真的,是木头的。”圆脸的维塔明申辩道。

密列西耶夫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马上觉得这一天不再是那么晴朗,不再是那么愉快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在他的目光扫视下边向后退边继续盯着他的脚。被激怒了的维塔明挑衅似地逼近那个瘦小的孩子说:

“喂,你要我去问吗?你以为我不敢吗?那我们打赌好了!”

他突然从那群孩子中间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像那只被叫做“冲锋枪手”的麻雀一样,随时准备跑掉,他开始侧着身子走近密列西耶夫。

“上尉叔叔……”他就像赛跑选手起跑前站在起跑线上那样浑身紧张地说,“叔叔,您的脚是什么样的——是真的,还是木头的?您是残废吗?”

这时,他——这个像小麻雀似的小男孩,发现飞行员的栗色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如果密列西耶夫跳起来对他吼着,挥动着那根样子特别、镌刻了金字的手杖向他冲过去,那也不会对他产生这样深刻的印象。小男孩不是用头脑——不,而是以他那麻雀一样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他在说“残废”这个词时给这位皮肤黝黑的军人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啊!他默默地回到了鸦雀无声的伙伴中间,同他的伙伴们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好像融化在这散发着蜂蜜气味和晒热的马路上的沥青气味的炎热而芬芳的空气里似的。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马上跳了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是安纽塔。他马上就认出了她,虽然她本人实际上并不像相片上那样好看。她的脸色苍白、疲倦,身穿军用衬衫和皮靴,一顶半旧的船形帽像一张饼似地扣在她的头发上,一副准军人的打扮。但是她那淡绿色的、凸出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单纯地望着密列西耶夫,流露出友爱的目光,使他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早就是熟人了,好像他们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似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相互琢磨着。

“我想象中的您,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呢?”密列西耶夫觉得他没有力量驱散脸上那种不自然的微笑。

“是这样的……怎么说呢……是一位有英雄气魄的、身材高大的,对了,不是体格强壮的,长着这样的下颏,叼着烟斗,一定要叼着烟斗……葛里沙给我写了那么多关于您的事……”

“提到您的葛里沙——那才是真正的英雄!”阿列克谢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他看到姑娘的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气就继续往下说,一面强调着“您的”,“您那位”:“您的葛里沙才是真正的人。我算什么,可是他,您的葛里沙,他,大概,一点也没对您讲他自己的事吧……”

“您知道,阿辽沙……可以叫您阿辽沙吗?我已经习惯了他信上对您这样的称呼……您在莫斯科再没有别的事了吗?是不是?到我那儿去吧!我已经值完班了,我有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空闲时间。走吧!我有伏特加。您喜欢喝伏特加吗?我请您喝。”

突然,从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斯特鲁契柯夫少校调皮的脸正看着阿列克谢,给他递眼色,好像在说,你看,她一个人生活,还有伏特加,哈哈!但是斯特鲁契柯夫太丢人了,现在阿列克谢不再相信他了。到晚上还有好长时间,他们沿着林荫道漫步,像真正的老朋友似地愉快交谈着。当他谈到战争刚刚开始葛沃兹捷夫就遭受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时,姑娘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他看了感到很高兴。当阿列克谢描述他的军事历险时,她那淡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真为他感到骄傲!她又是那样满脸羞涩地询问着他的一个又一个最新的详细情况!而当她讲到葛沃兹捷夫忽然毫无理由地把他的取款单寄给她时,她又是多么生气啊!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就跑开了?既不说一声,也不留下一张便条,一个地址。是军事秘密吗?可是一个人不告而别,后来又一封信都不写,这究竟是什么军事秘密呢?

“顺便问一下,为什么您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说他在留胡子呢?”安纽塔审视地看着阿列克谢,问道。

“这个么,我只是瞎说,小事一桩。”密列西耶夫想回避这个问题。

“不行,不行,您一定要讲!您不说我是不会放过您的。难道这也是军事秘密吗?”

“这是什么军事秘密!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教授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给他……开的药方,好让姑娘们……让一个姑娘更喜欢他。”

“噢,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全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安纽塔的脸色仿佛立刻变得晦暗起来,苍老了许多。那双微微凸出的淡绿色的眼睛里的光芒似乎也消失了。她那苍白的面容、额头和眼角上的像针脚似的细碎的皱纹突然变得更加明显了。阿列克谢觉得,她整个人——身上穿着旧军用衬衫,深褐色的、光滑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退了色的船形帽——变得疲惫不堪。只有她那红润、鲜艳的小嘴和嘴唇上面的几乎看不见的茸毛以及一颗小黑痣显示出她还很年轻,恐怕还不满二十岁。

莫斯科常有这种情况,你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一幢幢漂亮的楼房的庇荫下走着走着,然后一拐弯,向前走上十来步——你面前就是一座古老的、两侧外凸的陷在地下的小房子,小窗上的玻璃由于年久失修而变得灰暗无光。安纽塔就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他们沿着一条狭窄拥挤,散发着猫屎和煤油气味的小楼梯走上了二楼。姑娘用钥匙开了门。他们跨过放在门中间阴凉处的粮袋和坛坛罐罐,走进了一间漆黑的空空的厨房,穿过厨房,走进了一条堆满和挂满东西的小走廊,然后来到一扇小门前。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对面的门里探出身来。

“安娜?达尼洛夫娜,那里有您一封信。”她说道,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下这对年轻人,就回屋了。

安纽塔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师。她的父母跟学校一起撤退到后方去了。两个小房间交给她照管,房子拥挤不堪,塞满了套着麻布外套的老式家具,简直像个家具店。从家具上、旧的毛织门帘上、发黄的窗帘上、油画和石板画上,以及钢琴上的小像和小花瓶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呈现一片荒芜的景象。

“请您原谅,我也处于战时状态,住在工作单位。每天从医院直接到学校去,而到这里来,只是顺便看看。”安纽塔红着脸说,随后急忙把桌上所有的垃圾连同桌布一起扯了下来。

她出去了一下,回来后铺上了桌布,把桌布的边抹平。

“即使能抽空回家,也是累得筋疲力尽,常常是一坐到沙发上,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哪有工夫收拾房间呢!”

过了几分钟电茶壶已经吱吱地响了。桌于上老式的、四周已经磨损的、式样漂亮的茶杯闪着光。粗瓷板上放着切得像花瓣似的黑面包片,糖缸的缸底依稀可见捻得很细很细的白砂糖。茶壶用上个世纪编织的、带绒球的套一子盖着。茶已经沏好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让人想起战前的时光。桌于中间那瓶原封不动的酒在两只细细的高脚杯的映衬下泛着淡蓝色的光。

密列西耶夫坐在一张很深的大鹅绒的安乐椅里。绿色的天鹅绒椅面上钻出许多纤维,连仔细钉在坐垫和椅背上的用绒线纺的长条毛毯也盖不住。不过,这张椅子坐上去非常舒适,它非常巧妙而亲切地从四面把人搂抱着,以至阿列克谢马上就懒洋洋地坐到了上面,舒服地伸直了他那麻痹、发烫的腿。

安组塔在他身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像一个小姑娘似地抬头望着他,又向他打听起葛沃兹捷夫的事。后来,她突然想起来了,骂了自己一句,又开始忙碌起来,把阿列克谢拉到桌前。

“也许,您肯于一杯吗?葛里沙说过,坦克手们,噢,当然还有飞行员……”

她把高脚杯推到他面前。伏特加在穿过室内的明亮的阳光里闪着淡蓝色的光。酒精的气味使人想起了遥远的林中机场,想起了指挥员的食堂,想起了午饭发“定额燃料①”时那快乐的喧闹声。他发现另外一个酒杯空着,就问:

①指酒。

“您呢?”

“我不会喝酒。”去纽塔简短地说。

“如果为他,为葛里沙喝呢?”

姑娘莞尔一笑,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她握着酒杯的细腰,若有所思地跟阿列克谢碰了杯。

“为他的成功干杯!”她毅然地说,迅速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但是她马上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满脸通红,好容易才喘过气来。

由于很久没有喝酒了,密列西耶夫觉得,伏特加直冲向他的脑袋,全身感到温暖和宁静。他又斟了一杯。安纽塔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我不会喝酒,您已经看见了。”

“要是为了我的成功呢?”阿列克谢问道,“安纽塔,您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成功啊!”

姑娘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端起酒杯,亲切地朝他点点头,轻轻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又喝了一杯。她又喘不上气了,好容易才咳出声来。

“我在做什么呀?!我值了整整一昼夜的班,还喝酒?这都是为了您,阿辽沙。您看……葛里沙给我写了那么多关于您的事……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成功!而且您会成功的,一定会。您听到了吗?一定会!”说着,她笑了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您怎么不吃东西?吃面包吧!不要客气,我还有呢。这是昨天的面包,今天的那份我还没有去领。”她微笑着把放面包片的瓷板推到他面前。面包片切得很薄,呈花瓣状,像干酪似的。“您倒是吃呀,吃呀,真是个怪人,不然您会醉的,那我拿您怎么办呢?”

阿列克谢推开放着花瓣状面包片的瓷板,直盯着安纽塔那淡绿色的眼睛和她那丰满的、娇艳的小嘴。

“要是我现在吻您一下,您会怎么样?”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她马上清醒了,惊恐地望着他,不过不是愤怒地,不,而是探寻地、失望地望着他,就像一个人正在看着一块一分钟之前还在远处闪闪发光类似宝石的,实为碎玻璃片那样。

“我一定会把您赶出去,并写信给葛里沙,说他认错了人。”她冷淡地说,重新固执地把面包推给他,“吃点东西吧,您醉了。”

密列西耶夫眉开眼笑地说:

“这样做才对,就为这我也要谢谢您,懂事的姑娘!我以全体红军的名义谢谢您!我会写信给葛里沙,说他看人看得准。”

他们一直谈到三点多钟,直到斜射进屋里的、飘着灰尘的明亮光线开始爬上墙壁。到上火车的时候了。阿列克谢忧郁地从舒服的绿色安乐椅上站起来。他的弗沦奇式上衣沾了一小块纤维。安纽塔出来送他。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走得那样自信,以致姑娘不由得想道:“这是真的吗?葛里沙是不是在开玩笑,说他的朋友没有脚?”安纽塔给阿列克谢讲了后撤医院的情况,她现在在那里同一些医学院的学生做着伤员的分类工作。她讲道,他们的工作很艰苦,因为每天都从南方运来几列车的伤员。她还讲道,这些伤员实在是太伟大了,他们是多么顽强地忍受着痛苦。说到一半时,她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问道:

“葛里沙在留胡子,您说这话是认真的吗?”她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然后轻声补充道:“我全明白了。我对您就像对爸爸那样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看着他那些伤疤确实感到沉重。不,不是沉重——不是这个词,而是有点可怕……怎么说呢,不,也不是可怕——也不是这个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理解我吗?这也许不太好……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要逃走,要离开我——怪人,天啊,多么奇怪的人!如果您要写信给他的话,您就写,他这样做让我非常、非常地难受。”

车站宽敞的大厅里几乎没有普通旅客,里面全是军人,有的忙着做自己的事,有的默默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他们都焦急不安,脸色忧郁,好像在想着同一件事。以前同西欧的主要联系都是通过这条铁路连接的。现在西行路线在离莫斯科大约八十公里的地方被敌人切断了,所以城外的交通线被分割成互不相通的短短的一段一段。现在行驶的只有开往前线的列车,军人们坐大约两个小时的火车就可以从首都直接到达他们驻守在那里的师团的第二梯队。电气火车每隔半小时就向站台输送一群住在城外的工人和带着牛奶、浆果、蘑菇和蔬菜的农民。他们的喧闹声如浪潮般一下子吞没了车站,但他们立刻又拥向了广场,于是车站里又剩下清一色的前线战士。

在中央大厅挂着一幅巨大的、一直顶到天花板的苏德战线图。一位身着军装、面颊圆润绯红的姑娘站在小梯子上,手里拿着苏联情报局发布的最新战报,用大头钉在地图上钉着标明战线的细绳。

地图底部的细绳急剧地向在移动,形成了一个尖角。德国人在南方进攻了,他们攻破了伊酋姆——巴尔文柯夫的大门。他们第六军的战线以钝角的楔形攻势推进到了国土的腹部,又延伸到了顿河河套的蓝色血管处。姑娘把细绳钉得紧靠着顿河。紧贴在旁边的伏尔加河像一条粗壮的动脉一样蜿蜒曲折,河上方的斯大林格勒用大圆圈画着,它上面的卡梅欣用一个小点标着。很明显,紧贴着顿河的敌人的楔形正向着这条主要的水动脉推进,而巨离伏尔加河和那座历史名城不远了。姑娘高高站在小梯子上,下面的一大群人都怀着压抑的心情默默地看着她那双胖乎乎的钉大头钉的手。

“胡乱瞎闯,狗东西……瞧,简直是横冲直撞!”一个年轻的士兵痛心地自言自语说。他满脸是汗,穿着一件还没有皱褶的崭新的军大衣,看上去很不合体。

一个削瘦的、长着灰白胡子,戴着油迹斑斑的制帽的铁路工人,低下头忧郁地看着那位战上,说道:

“胡乱瞎闯?那你为什么让他闯入,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是你总是躲开他,向后退,他自然就要瞎闯。都是些什么战士!瞧,都让人家闯到伏尔加母亲河身上了!”在他的语气中满含着痛苦和悲愤,好像是在责备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的儿子似的。

战士负疚地向四周看了看,拉了拉肩上崭新的军大衣,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是啊,打得相当激烈,”有人叹了一口气,痛苦地摇了摇头,“唉!唉!”

“为什么要骂他?……他哪儿错了?他们牺牲得还少吗?这么多的兵力压过来,几乎是整个欧洲的兵力开着坦克压了过来。你不妨试试,看看是否能抵挡住。”一个穿着帆布风衣的老人替战十辩护道。从外表上看,他不是乡村教师就是医生。“如果好好想一想,我们能活着,而且自由自在地呆在莫斯科,都是他们的功劳,我们都应该拜倒在这位战士的脚下。德国人在几周之内就用坦克踏平了多少国家!而我们打了一年多了——都没有什么事,现在还在打,已经打死了他们那么多人。他,就是那位战士,全世界都应该拜倒在他的脚下,你们还说他‘退却”

“我知道,我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说我了!理智是知道的,可是心很痛,简直要碎了。”铁路工人忧郁地说,“因为法西斯还在践踏我们的国土,在破坏我们的房屋……”

“他在那里吗?”安纽塔用手指着南方问道。

“在那里。她也在那里。”阿列克谢答道。

在伏尔加河淡蓝色的河套旁,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的上方,他看到一个写着“卡梅欣”的小圆圈。对于密列西耶夫来说,这不是普通的地图上的圆点。它意味着:绿色的小城;草木丛生的郊区街道;灰蒙蒙的光滑的叶子沙沙作响的杨树;尘土的气味;菜园栅栏后面的茵香味和芹菜味;好像是被胡乱扔在又干又黑的粘土上和枯叶丛里的带条纹的圆西瓜;散发着强烈的艾蒿味的草原和风;宽广的、波光粼粼的平静的河面;身材苗条、长着灰色眼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姑娘;还有白发苍苍的、忙忙碌碌的、孤独无助的母亲……

“她们也在那里。”他又说了一遍。

2

电气火车在莫斯科郊外急驰,车轮敏捷地、咕噜咕噜地响着,汽笛怒气冲冲地鸣叫着。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坐在车窗旁,被一个小老头挤得紧靠着车厢的侧板。那老头戴着高尔基式的宽边帽,架着一副拴着黑色细绳的金边夹鼻眼镜,胡子刮得特别干净。菜园的必备品——小锄、铁锹、干草叉——很整齐地用报纸包着,外面捆着细绳,放在老头的两膝中间。

老头和所有生活在残酷的战争时期的人一样,非常关心战事。他在密列西耶夫面前一个劲地搓着干枯的手掌,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道:

“您别看我是一个老百姓——可我却非常清楚我军的计划:把敌人引诱到伏尔加河流域的草原上,让它拉长战线,正如现在所说的,切断他们和基地的联系,然后从这儿,从西部和北部一起下手截断他们的战线,再跟他们算帐。是的,是的……这是非常明智的举动。因为跟我们打仗的不只是一个希特勒。他挥着他的鞭子把整个欧洲的兵力都赶到我们这里来了。可是我们确实势单力薄,要跟六个国家的军队作战。我们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作战,所以即使用空旷的地带缓冲一下这种可怕的打击也是应该的,没有错。这是唯一的明智之举。因为到现在盟国还是没有动静……啊?你怎么想?”

“我想您是在胡说八道。把祖国的土地当成缓冲带,这种代价不是太大了吗?!”密列西耶夫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冬天他爬过的那个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凄凉的村子。

但是老头仍在他身边唠叨个没完,弄得他满身都是烟草味和大麦咖啡味。

阿列克谢把头探出窗外。一阵夹着尘土的暖风迎面吹来,他贪婪地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退了色的绿栅栏围着的站台和站台上钉着板皮的漂亮的小售货亭;望着绿树掩映下的小别墅;望着干涸了的小溪旁那片被春水冲洗过的绿色草地;望着松树那蜡烛似的树干,在夕阳的映照下,树干在树叶丛中闪耀着点点金光;望着树林后面呈现的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黄昏远景。

“……不,您是一名军人,您说:这样好吗?这不,我们跟法西斯单独作战一年多了,可是盟国在哪儿?第二战场又在哪儿?现在您设想这样一幅画面:一群强盗袭击了一个毫无准备的、辛勤劳动的人。可是这个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奋起同他们搏斗。他浑身是血地搏斗着,随手拿起什么就用什么痛击他们。他只有一个人,而强盗却很多,装备又好,早就在窥视着他了。不错……可是邻居们看见这个场面只是站在房前表示同情,说什么:‘好样的,啊,真是好样的!对他们这帮强盗就要这样,打他们,打呀!’他们不来帮忙打退强盗,只是送来了小石头、小铁块,说什么:‘呐,用这些东西打得更重些。’可是他们仍然袖手旁观。是啊,是啊,盟国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诸位旅客……”

密列西耶夫饶有兴趣地瞧了老头一眼。这时许多人都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到处都有人在说:

“不错,我们现在就是孤军奋战。第二战场在哪儿呢?”

“没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打仗的事我们即使势单力薄也能对付。只有等到举行午宴、喝茶的时候,他们,第二战场的先生们才会急急忙忙地赶来。”

火车停在避暑地站台上。几个穿着睡衣、拄着拐杖的伤员走进了车厢,他们拿着一袋袋浆果和一些葵花籽。他们大概是从某疗养院到当地为初愈病人准备的市场上去的。老头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

“坐吧,亲爱的,坐吧。”他几乎是用力把一个拄着拐杖、一条腿缠着绷带的红发少年接到自己的座位上,“没关系,没关系,坐吧,别客气,我这就下车。”

为了让人相信,老头甚至把锄头和铁锹拿起来,向门口走去。几名卖牛奶的妇女挤到一张凳子上,腾出座位让伤员们坐下。阿列克谢听到后面一个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个人真不害羞!身边站着一个残废军人,那么累,大家都挤来挤去的,可他身体健康,却满不在乎地坐着,好像被防弹咒语定住了似的。亏他还是指挥官、飞行员呢?”

阿列克谢气得满脸通红,他很委屈,鼻孔猛烈地抽动着。可是他突然乐呵呵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

“小兄弟,请坐。”

那个伤员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说:

“上尉同志,不要这样!别费心了,我站一会儿。到那儿又不远,只有两站地。”

“我说,坐下!”密列西耶夫对他喊道,他感到内心涌起一种顽皮的快感。

他挤到车厢一头,用手拄着拐杖,靠着车厢站着。他微笑着站在那里。那位围着方格头巾的老太太八成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说:

“喂,各位旅客!……旁边的人给拄着拐杖的指挥官让个座位。喂!你,那个戴帽于的,也不害臊,人家在打仗,可你还当自己是母亲的宝贝,占那么大地方!……指挥官同志,到这儿来,坐到我的座位上……喂,你们让开,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指挥官过来!”

阿列克谢假装没听见。突然涌起的喜悦暗淡了下去。这时,女乘务员喊出了他要到的站名,火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阿列克谢挤出人群,在门口又遇到了带夹鼻眼镜的小老头。老头像对老朋友那样对他眨了眨眼睛。

“你认为到底能不能开辟第二战场呢?”他小声问道。

“不开辟第二战场我们也能对付得了。”阿列克谢边回答,边向木制站台走去。

火车的车轮咔嚓咔嚓地响着,汽笛也响亮地鸣叫着,在转弯处火车不见了,留下一股不太浓的烟尘。只剩下几个旅客的站台重新宠罩着夜晚芬芳而宁静的气氛。战前这里一定很美,很静。站台的四周被浓密的松树包围着,树梢上刮来一阵阵均匀的、让人心安的松涛。大概两三年前在这样晴朗的夜晚,在穿过林荫道通往避暑地的一条条羊肠小道上,一定会从火车上走下一群穿着薄薄的、花色连衣裙的漂亮女人,吵吵闹闹的孩子们和心情愉快、皮肤黝黑的男人们。他们刚刚从城里回来,随身带着送给来这里度假的旅客的食物和美酒。而现在,几位下了车的旅客拿着锄头、铁锹、干草叉和其他菜园农具,迅速走下站台,匆匆忙忙地走进树林。他们都在想着自己所关心的事。只有密列西耶夫拄着手杖,像个散步的游客,欣赏着这美丽迷人的夏日夜景,尽情地呼吸着。他眯缝起眼睛,感受着透过松枝的太阳光对皮肤的温柔的爱抚。

在莫斯科的时候,就有人详细地给他讲了路线。作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他仅凭几个方向标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通往疗养院的路。疗养院位于一个宁静的小湖畔,从车站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革命前,一个俄罗斯的百万富翁决定在莫斯科近郊建一个夏宫,而且要建成独一无二的样式。他对建筑师声称,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只要夏宫是别出心裁的就行。为了投其所好,建筑师在湖边盖了一座规模宏大、样式古怪的砖砌楼阁。有带栅栏的窄窗户,有小尖塔,小楼梯,有过道和游廊,还有像冰刀一样的尖屋脊。这个建筑物在长满青苔的湖畔,在俄罗斯广阔的美景映衬下,就像嵌入的一个古怪而粗糙的斑点。不过这里的景色确实迷人!湖面水平如镜,湖边长着一棵小杨树,它的叶子在轻轻摇曳,就像一群美丽而好动的小鸟飞到了水边。白桦树洁白的树于忽远忽近,在那斑驳的绿荫丛中闪露出来。苍翠的松叶林犹如一个宽阔的、犬牙交错的圆圈镶嵌在湖边。所有这一切美景都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溶化在清凉的蓝浆里,溶化在平静而透明的液体中。

这里的主人曾以不同凡响的好客闻名全俄罗斯,许多著名的艺术家都曾长期住在夏宫里。所以这一带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无论是它的全景还是它的局部一隅——一部作为宏伟的俄罗斯大自然雄浑而朴素的美景典范,被永久地描绘在许多画布上。

现在工农红军的空军疗养院坐落在这个夏宫里。在和平时期,飞行员带着妻子,有时带着全家住在这儿。在战争期间,飞行员出院后到这里继续治疗。阿列克谢不是沿着那条宽阔的、两旁栽着白桦树的弯弯曲曲的柏油路回到疗养院的,他走的是那条被踩出来的,从车站——穿过树林就到湖边的小路。他是所谓抄近路来的。所以,当他混进那两辆停在大门口的、挤得满满的公共汽车周围的一大群喧闹的人群里时,谁也没有注意他。

从交谈、对话、告别和祝愿声中,阿列克谢知道这是在为奔赴前线的飞行员们送行。准备出发的人都很开心,很兴奋,好像他们不是去每朵云彩后面都有死神在窥视着他们的地方,而是返回和平时期故乡的卫戍部队。送行的人们脸上露出了焦急和忧郁的神色。阿列克谢很理解这种心情,自从南方开始了大规模的新的战斗以来,他就亲身体验到了这种抑制不住的渴望。这种渴望随着前线战事的加剧和局面的复杂而变得更加强烈。而当在军人中,眼下在悄悄地、谨慎地提到“斯大林格勒”这个词的时候,这种渴望就变成了无法排解的苦闷,而被迫闲呆在疗养院里也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从装饰美观的窗口向外探出许多晒得黝黑的、兴奋不已的面孔。一个身材不高、有点秃顶的瘸腿的亚美尼亚人,穿着条纹睡衣,是那些被公认为说话机智俏皮、甘当喜剧演员的人中的一个(每一批疗养者中都会遇到像他这样的人),他一瘸一拐地在公共汽车的周围忙碌着,挥舞着手杖,对那些要出发的人们说着临别赠言:

“喂,费嘉!到空中向德国鬼子问好!你要跟他们好好算帐,谁让他们不让你完成月光浴①的疗程。费嘉,费嘉!你到空中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明白妨碍苏联一流飞行员的月光浴太不像话了。”

①这里指的是青年男女月下夜游。

费嘉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圆脸小伙子,高高的额头上有一条疤痕。他把头探出窗外,喊着让疗养院的月光委员会放心。

人群和公共汽车里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汽车在这阵笑声中启动了,然后慢慢地向大门口驶去。

“祝你成功!一路顺风!”人群中有人喊道。

“费嘉,费嘉!尽快把战地邮编寄来!济诺奇卡①会用挂号邮包把你的心寄还给你……”

①济娜依达的爱称。

公共汽车在林荫道的拐弯处消失了。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灰尘落了下来。穿着罩衣和条纹睡衣的疗养者慢慢地在公园里散开了。密列西耶夫来到疗养院的前厅,那里的大衣架上挂着的军帽都带淡蓝色的帽箍,地板的一角堆放着九柱戏的柱子、排球、褪棒球和网球拍。刚才那个瘸腿的亚美尼亚人把他领进了办公室。近看之下,他的脸严肃而聪明,一双大眼睛美丽而忧伤。路上他玩笑式地说他是疗养院月光委员会主席,并宣称,月光浴已为医学证明是治疗各种伤痛的方法中的最有效的方法。在这件事上他决不允许有自发和无组织的现象,所以夜晚出去散步的证件由他亲自签发。他说起笑话真是张口就来,不过这种时候他眼睛里的表情却是严肃的,而且目光敏锐、好奇地打量着交谈对象。

一位身穿白大褂、头发红得像火焰似的姑娘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密列西耶夫。

“密列西耶夫吗?”她放下正在读的一本书,严肃地问,“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吗?”她用不满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飞行员,“您怎么愚弄我呢?我这里明明写着:‘密列西耶夫上尉,从h医院来,没有脚’,而您……”

此时阿列克谢才仔细打量了她那张与所有红发女人一样的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一团古铜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细嫩的皮肤白里透红。她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又圆又亮。她有些无礼地打量着阿列克谢,神情是既惊又喜。

“反正我是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谢,这是我的介绍信……您是辽丽雅吗?”

“不是,您听谁说的?我是济娜。您的假脚怎么是这样的?”她不相信地望着阿列克谢的脚。

“噢,那么您就是那位费嘉把心交给你的济诺奇卡了?”

“这是不是布尔那兹扬少校对您说的?他可达到目的了。唉,我真是恨透了这个布尔那兹扬什卡!他跟什么人都开玩笑!我教费嘉跳舞,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说说看!”

“现在您教我跳舞,行吗?布尔那兹扬答应给我开月光浴的通行证呢。”

姑娘更加惊奇地瞥了阿列克谢一眼:

“可是怎么跳呢?没有脚也跳舞吗?得了……您大概也喜欢跟人家开玩笑。”

这时斯特鲁契柯夫少校跑进屋,一把抱住阿列克谢:

“济诺奇卡,我们已经商量妥了:让上尉到我的房里住。”

长时间在一起住院的人们再见面的时候就像兄弟一样。阿列克谢很高兴又见到了少校,就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一样。斯特鲁契柯夫已经把背包安置在疗养院里了,所以少校觉得自己像在家中一样。他认识这里所有的人,人们也都认识他。仅用一天的光景他就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不过也和另一些人吵过嘴。

他俩住的小屋的窗户对着公园,房前是一排挺拔的松树、一丛绿油油的欧洲越橘和一棵细小的山梨树。山梨树上有几片像棕榈树一样精致得仿佛是雕刻出来的瓜形叶子,轻轻摇曳着,唯一的一串沉甸甸的果实已经变黄了。吃过晚饭,阿列克谢立刻上了床,在那被夜晚的雾气弄得又潮又湿的被单上伸直了身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晚上他做了许多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恶梦。他梦见淡蓝色的雪和月亮。森林恰似一张毛茸茸的大网把他整个罩住,他想从里面挣扎出来,可脚又被雪缠住了。阿列克谢焦急万分,他感到有一种模糊的、可怕的厄运对他紧追不舍,脚在雪里冻得麻木了,已经没劲把它们拔出来了。他辗转反侧,不停地哼哼直叫——眼前的森林又变成了飞机场,又瘦又高的尤拉坐在一架样子古怪、没有机翼的软体飞机驾驶室里。他面带微笑,一挥手,飞机直冲云霄。米哈依拉爷爷抱着阿列克谢,像对小孩子似地对他说:“让他走吧,让他走吧,我们洗个蒸气浴,暖和暖和身子。很好,好极了!”但是老爷爷没有把他放到热气腾腾的蒸气浴板上,而是放到了雪地上。阿列克谢打算站起来,但又无能为力:大地紧紧地吸住了他。不,这不是大地吸住了他,这是一只熊把它那热乎乎的肥胖身躯压到了他的身上,使他呼吸困难。这只熊一边打着鼾声,一边摧残着他。这时,身旁驶过一辆辆满载着飞行员的汽车,这群愉快地望着窗外的飞行员没有一个人发现他。阿列克谢想喊他们过来帮忙,想奔向他们,哪怕做个手势也好,但是他怎么也做不到。嘴张开了,可喊出的声音跟耳语似的。阿列克谢觉得他被窒息的心脏仿佛就要停止了跳动,他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不知何故眼前又掠过长着火焰般头发的济诺奇卡的笑脸。她那双有些无礼的、充满好奇的眼睛闪烁着嘲笑的神色。

阿列克谢醒来时仍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四周静悄悄的,少校仍在睡梦中打着轻微的鼾声。一束透明的月光透过窗户,撒落到地板上。为什么会忽然梦见那些可怕日子里的种种情景呢?阿列克谢从来不去想它们,即使有时想起来,也觉得那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一阵均匀宁静的声响和梦中的絮语伴随着夜晚空气中的沁人心脾的凉意涌入这被月光照射的敞开的窗户。这声响一会儿令人激动地纷至沓来,一会儿又沉寂下去,慢慢飘逝,一会儿又凝固在沙沙作响的音符上,让人心神不宁。这是窗外的松林发出的声响。

飞行员在床上坐了起来,久久地倾听着这神秘的松涛声。后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莫名其妙的梦魔赶走似的,于是他全身重新被一种固执而快活的精力支配着。他应该在疗养院住二十八天,然后决定他是去作战、飞行或过常人的生活,还是在电车上永远需要别人让座位,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因此这二十八天既漫长又短暂,几乎每一分钟他都得为争取做一名真正的人而进行战斗。

在月光如水的夜色里,在少校鼾声的伴奏下,阿列克谢在床上制定了训练计划。这个计划包括早晚的体操、走路、跑步和腿部的特殊训练。然而特别感兴趣、使他的假脚得到全面锻炼的,倒是他和济诺奇卡谈话时在他脑中闪现的想法。

他决定要学会跳舞。

第三部 3-5

3

在8月一个宁静的、晴朗的中午,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闪闪发光。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看来,在这炎热的空气中已经使人感到一种轻微的、凋零忧郁的气氛。小溪在灌木丛中蜿蜒地流过,发出温柔的潺潺的流水声。在一个很小的沙滩浴场上几个飞行员正在晒太阳。

由于天气炎热,他们都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打着盹儿,连那个精力十足的布尔那兹扬也默不作声,把他那只残废了的、受伤后又没有接好的腿埋在温暖的沙子里。他们躺在榛树灰色的叶丛中,外人无法看到他们,但他们却能看见绿色草地上踩出的小径。这条小径一直延伸到河边谷地的斜坡上。正在摆弄着腿的布尔那兹扬在这条小径上看到了一个令他惊叹不已的场面。

昨天那个新来的人从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条条纹睡裤,一双皮鞋,可没有穿衬衫。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就把两肘放在腰间,突然跳了起来。他跑步的姿势很特别,一跳一跳的,跑了大约有二百米,就开始走,这时他已气喘吁吁,汗水淋淋。休息了一会儿,他又跑了起来。他的上身泛着光,就像跑得筋疲力尽的马的两助。布尔那兹扬默默地让他的同伴看那个奔跑着的人。他们开始从灌木丛后面观察他。这些并不复杂的训练竟把这个新来的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模样,有时还哼哼几声,但是他仍然没完没了地跑着。

“喂,朋友,是兹那明斯基①兄弟的荣耀让你不得安宁玛?”布尔那兹扬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①苏联著名赛跑家。

新来的人站住了。他脸上疲倦和痛苦的表情消失了。他冷漠地望了一眼灌木丛,没有吱声,摇晃着身体,迈着奇怪的步伐走进了树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杂技演员?还是疯子?”布尔那兹扬不解地问道。

刚从打盹中醒来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解释道:

“他没有脚。他在训练假脚,他想回到歼击机飞行队去。”

这些懒洋洋地躺着的人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他们一个个地跳了起来,马上议论开了。大家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年轻人原来被截去了双脚,他们除了觉得他的步伐有点怪异之外,倒没有发觉到别的特别之处。他们觉得他没有脚却想驾驶歼击机,这种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不可思议,甚至是对飞行的亵渎。他们想起有些人由于一点小毛病——掉了两个手指、神经容易激动、平足病——就被逐出飞行队的情景。对飞机驾驶员的身体状况永远都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即使在战争期间,这种要求也比其他兵种要严格得多。总之,用假脚,而不是用真脚来驾驶歼击机这样精密、灵敏的飞机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然,大家一致认为密列西耶夫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可是这个无脚的人那种大胆狂热的梦想却把他们吸引住了。

“你的朋友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布尔那兹扬总结了这场争执,“对他来说没有中间道路可寻。”

疗养院里住着一个没有脚而梦想驾驶歼击机的人的消息,立刻在疗养院的各个病房间传开了。吃午饭的时候,阿列克谢已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可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大家都注意着他,听见他和同桌的人一起哈哈大笑。他的食欲很好,吃得很多,像往常一样把漂亮的女服务员称赞一番。看见他跟同伴一起在公园里散步,学习打槌球,甚至还在排球场上玩排球,大家还发现,除了他的步伐缓慢,有些不太自然之外,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他大普通了。大家立刻对他习以为常了,不再去注意他了。

阿列克谢来到疗养院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来到济诺奇卡的办公室。他把午餐时留下的蛋糕用牛蒡叶包着,彬彬有礼地亲手交给她,然后便无拘无束地坐在桌旁,问她何时履行自己的诺言。

“什么诺言?”她高高抬起她那描画过的柳叶眉,问道。

“济诺奇卡,您曾经答应教我跳舞。”

“可是……”她想反驳他。

“别人对我说,您是一位天才的老师,在您这儿没有脚的人能学会跳舞,而那些正常的人,正相反,非但要失掉脚,而且连脑袋也会丢掉,就像费嘉那样。我们何时开始?最好不要白白浪费时间。”

不,她确实喜欢这个新来的人。一个失去双脚的人请你教他跳舞!为什么不教呢?这位皮肤黝黑、双颊黑里透红、长着一头漂亮鬈发的年轻人很容易使人产生好感。他走起路来就跟好人一样,他的目光富有魅力,但有些放肆,还有些忧郁。跳舞在济诺奇卡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她喜欢跳舞,也确实会跳舞……不,密列西耶夫真的惹人喜欢。

一句话,她同意了。她告诉他,她是跟全索科尔尼基①著名的鲍勃?高洛霍夫学的跳舞,而鲍勃?高洛霍夫又是著名的保尔?苏达柯夫斯基的得意门生和继承人,这位苏达柯夫斯基在某地的军事科学院,甚至还在人民委员会的俱乐部里教授舞蹈;她还告诉他说,她从这些大人物那里继承了交际舞最优秀的传统,所以她大概也能把他教会,虽然不是很有信心。因为没有真的脚,怎么能跳舞呢?她对他提出了非常严格的要求:他必须服从领导,刻苦用功,不许和她谈恋爱——因为这会打乱功课的进程,更主要的是:当别的舞伴邀请她跳舞时,他不准吃醋,因为总和一个人跳舞,舞技会每况愈下,而且很枯燥,没意思。

①莫斯科近郊著名的避暑地,多松林。旧时是沙皇狩猎的地方。

密列西耶夫无条件地接受了她提出的要求。济诺奇卡把她那火焰似的头发一甩,敏捷地转动着秀气灵巧的小脚,当场在办公室里就为他示范了第一个舞步。以前,卡梅欣的消防队乐团在城内的小公园演出的时候,密列西耶夫也曾潇洒地跳过“俄罗斯舞”和一些老式舞蹈。他很有节奏感,所以他很快就掌握了这种“快乐的科学”。现在他的困难是:他跳舞时所要控制,而且要灵活地、运用自如地控制的并不是有血有肉、富有弹性的、灵活的脚,而是用皮带绑在小腿上的皮革制的假脚。这就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更紧张的肌肉和顽强的毅力,才能通过小腿的动作迫使笨重的假脚活起来。

但是他终于迫使假脚顺从了。每学会一节新的舞步,其中包括的滑步、前进、换位、站定,所有这些被著名的保尔?苏达柯夫斯基理论化了的、冠以响亮、悦耳的术语的交际舞的复杂技巧,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每学会一节新的舞步,他都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带着他的女教师翩翩起舞,或者把她抛向天花板,庆祝他战胜了自己。但是,任何人,首先是他的女教师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些复杂的、各具特色的踏步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这门科学让他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谁也没有发现,他怎样微笑着,在漫不经心擦汗的时候也把脸上抑制不住的眼泪一起擦掉了。

有一天,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虽然异常疲倦,但是心情却相当愉快。

“我在学跳舞!”他郑重其事地对站在窗前沉思的斯特鲁契柯夫说道。这时窗外夏季的一天正在悄悄地流逝,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在树梢上闪烁着淡黄色的火花。

少校没有吱声。

“而且一定要学会!”密列西耶夫执拗地补充道。他很惬意地从小腿上摘下假脚,使劲用手指甲搔着被皮带绑得发麻的双腿,甚至搔出了指甲痕。

斯特鲁契柯夫一动不动,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哽咽,他的肩膀也随之向上耸动了一下。阿列克谢默默地钻进了被窝。一件与少校有关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人,前不久对女性还是满不在乎的,而且常常逗乐地把她们嘲弄一番,弄得病房里的人哭笑不得,现在却忽然谈起恋爱来了,像一个五年级的学生那样,不知不觉地、情不自禁地,而且看来是毫无希望地在谈恋爱。他曾好几次跑到疗养院的办公室给一个住在莫斯科的姑娘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打电话。每当有人到莫斯科去,他就托人捎给她鲜花、水果、巧克力,还写了便条和长信,一旦有人带给他那熟悉的信封时,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是她不愿跟他做朋友,不想深入了解他,不给他一点希望,甚至毫不怜悯他。她在信中说,她爱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并友好地劝少校远离她,忘掉她,不要在她身上白花钱、浪费时间……就是这种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这种在恋爱上表现出来的带有侮辱性的友善和同情的语调,实在使他恼火。

阿列克谢已经躺下了,盖好被子,机灵地沉默着。这时少校突然离开窗口,摇晃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你说,她要什么,要什么呢?我是什么,让人这么瞧不起?是丑八怪,老头子,还是什么坏蛋?要是换别的女人……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扑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身子使劲摇晃,连沙发也跟着呻吟起来。

“可是,她是女人啊!她对我应该有感情呀,至少也该有点好奇心吧。要知道,人家爱她呀,是那么爱她!……唉,辽什卡,辽什卡!你了解他,了解您的这位……好,你说说:他哪一点比我好,他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她的心?他聪明?漂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呢?”

阿列克谢回想起了政治委员沃罗比约夫,回忆起他那魁梧浮肿、在白色床单的映衬下显得发黄的躯体,以及那个以女性惯有的哀痛姿态俯身凝视着他的女人,还有那个他无意中听到的、关于红军在沙漠里行军的故事。

“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一名少校,一个布尔什维克,愿上帝让我们也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4

疗养院里传开了一个听起来似乎很荒诞的消息:那个失去了双脚的飞行员……对跳舞入迷了!

济诺奇卡刚在办公室里办完事,学生阿列克谢已经在走廊里恭候她了。他每次来接她,手里总是拿着午餐时留下来的草莓、巧克力或是桔子。济诺奇卡严肃地和他握了手,然后他们就走进夏天空闲起来的大厅,勤奋的学生事先已经把大厅里的呢面牌桌和乒乓球台挪到墙边。济诺奇卡优雅地为他示范着新的舞步。飞行员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秀气的小脚在地板上划出的舞步。然后姑娘变得严肃起来,拍手数着:

“一、二、三,一、二、三,向右滑步……一、二、三,一、二、三,向左滑步……转圈。很好。一、二、三,一、二、三,……现在换位。我们一起做吧。”

也许,她被这项任务——教一个失去双脚的人学会跳舞——吸引住了,因为这样的任务不论是鲍勃?高洛霍夫,还是保尔?苏达柯夫斯基本人都不曾完成过。也许,姑娘很喜欢他这位皮肤晒得黝黑,头发乌黑,眼神执拗而“放肆”的学生,更确切地说——是两者都有。反正,她是把自己的所有空闲时间和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件事情上了。

每逢夜晚,当沙滩上、排球场上和攻城游戏场①上变得空旷的时候,跳舞便成了疗养院里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阿列克谢的舞已经跳得不错了。他从不错过一次跳舞的机会,所以一有这样的晚会,他是必到无疑。现在他的女教师已经不止一次地后悔为他制定的学习条件太严格了。手风琴演奏着乐曲,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密列西耶夫浑身发热,眼睛兴奋得放光,做着滑步、换位、转身、站定这些动作。他带着那轻盈优雅、满头火焰般鬈发的女伴在翩翩起舞,动作敏捷,似乎不费一点力气。以至于观察他——勇敢的舞蹈家——的人谁也想不到,他有时到大厅外面去做什么。

①一种古老的俄罗斯游戏。

他向门口走去,随随便便地挥着手帕,发热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但是,他刚跨过门槛,走进夜晚变得昏暗的树林,脸上的笑容霎时被痛苦的表情所代替。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哼哼着走下台阶,一下子倒在潮湿的、挂有露水的草地上,全身贴在湿润的、依然保留着白天的热气的大地上。他的腿被皮带勒得抽了筋,腿部的剧烈疼痛令他哭出声来。

他把皮带解开,让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戴上了假脚,跳起来,迅速地朝大厅走去。他悄悄地回到大厅,那个精力充沛的残疾手风琴手仍在奏着乐曲,浑身是汗。阿列克谢走到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的火红头发的济诺奇卡跟前,痴痴地笑着,露出一口像是瓷制的匀称而洁白的牙齿。随后,这对敏捷、漂亮的舞伴重新加入跳舞者的行列。济诺奇卡责怪他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扔下了不管。他笑嘻嘻地把话头岔开了。他们继续跳着舞,跟其他的舞伴没有什么区别。

繁重的舞蹈训练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效果。阿列克谢感到假脚对他的束缚越来越小了。它们好像与他融为一体了。

阿列克谢心满意足。现在只有一件事让他忧心忡忡——奥丽雅没有来信。一个多月前,鉴于葛沃兹捷夫的不幸遭遇,他给她寄了一封现在觉得很糟糕的、甚至是糊涂透顶的信。他没有收到回信。每天早晨做过操,跑过步——他每天增加一百步的路程——就顺路到办公室走一趟,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他的信。在字母“M”①的小信箱里的信总是比别的信箱里的要多,但他总是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这捆信。

①密列西耶夫姓的第一个字母。

但是有一天,他正在练习跳舞的时候,训练房的窗口突然露出了布尔那兹扬的脑袋。他手里拿着手杖和一封信。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列克谢就一把抢过那个用粗大、浑圆的学生字体写的信封,跑了出去,把站在窗口的布尔那兹扬弄得莫名其妙,把女教师留在屋子中间,使女教师很生气。

“济诺奇卡,如今所有这些……现代的舞伴都是这样的,”布尔那兹扬用一种挑拨是非的婆娘腔小声说,“姑娘,不要相信他们,要提防着点,像提防鬼神一样。您教他,还不如教我呢?”说着,布尔那兹扬把手杖从窗口扔进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从迷惑不解的、满脸不快的济诺奇卡站着的窗口爬了进来。

阿列克谢手里拿着这封朝思暮想的信,急急忙忙跑到湖边,好像害怕有人会追赶上抢走他的财宝似的。在湖边,他钻进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里,坐在浅滩旁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四周又高又密的芦苇完全遮住了这块石头。他仔细端详着这封珍贵的、在手指下面瑟瑟发抖的信。里面写了些什么?有什么样的答覆?信封已经磨破了,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在寻找收信人的时候,它一定辗转了很多地方。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先看了看信的结尾。“亲爱的,吻你。奥丽雅”——下面这样写道。他的心马上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平静地把信纸放到膝盖上抚平。这几张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不知怎的弄上了泥点和小黑点,显得脏兮兮的,还滴上了几滴蜡烛油。平时干净整洁的奥丽雅怎么了?但是他马上读到了一段令他既担心又感到骄傲的消息,这消息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原来奥丽雅离开工厂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现在就住在草原上,同卡梅欣的姑娘以及妇女们一道挖掘防坦克战壕,修筑环绕“一个大城市,一个名字对我们大家来说很神圣的城市”的防御线,她这样写道。没有一处,没有一句话提到斯大林格勒。即使如此,从她提到这座城市时的那种关切与喜爱、那种担心与希望,也能清楚地知道,她说的城市就是斯大林格勒。

奥丽雅还写道,数以千计的志愿者拿着铁锹、十字镐、推着独轮车昼夜不停地在草原上工作。他们挖掘战壕,运送土石,灌混凝土,修筑工事。信里充满了高昂的情绪,只是从信的字里行间才能猜出他们在草原上是多么艰苦。奥丽雅只是在讲完她自己的、大概是能引起她极大兴趣的一些事情之后,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她愠怒地写到,她是在“战壕”里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的,这封信却使她感到受了侮辱,要不是因为他身处这场折磨人神经的战争中,她是不会原谅他的这种侮辱的。

“亲爱的,”她写道,“害怕牺牲的爱情算什么爱情呢?亲爱的,这种爱情不会有的,即使真有,那么我也认为这根本不算是爱情。你看,我现在一周没洗澡了,穿着长裤和脚趾头都露出来的皮鞋,由于暴晒,皮肤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下来,露出粗糙的、紫色的新皮肤。如果我——憔悴、肮脏、削瘦、不漂亮——现在离开这儿去你那里,难道你会嫌弃我,甚至会怪罪我吗?你这个怪人,真是个怪人!不论你发生什么事,你回来就会知道,我永远等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等你……我常常想起你。要不是我来到了‘战壕’,要不是我在这里刚一上床就沉沉地睡过去,我会经常梦见你。你要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等你,永远等你,不论你是个什么样子,都等着你……你还说,在战争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我在战壕里发生了什么不幸或者成了残废,难道你就会离我而去吗?还记得我们在艺徒学校里曾用替换法解数学题吗?你现在就把我放到你的位置上想想。你不为你写的那些话感到难为情吗?……”

密列西耶夫久久地坐在那儿看着这封信。阳光强烈地照射着,深色的水面反射着炫目的光芒。芦苇沙沙作响。几只淡蓝色的、天鹅绒般的蜻蜓悄无声息地从菖蒲的一片剑叶飞到另一片剑叶上。一群敏捷的腿又细又长的小甲虫在芦苇根附近的光滑水面上跳来跳去,留下网状的涟满。微波轻轻地吮吸着沙滩。

“这是什么?”阿列克谢想,“是预感吗?还是天赋的猜测才能?母亲说过:‘心是预言家。’是不是挖掘战壕的繁重劳动使姑娘变得明智了,以至于她凭感觉就能猜出他憋在心里的话?”他重新读了一遍信。确实没有,一点预感也没有。可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她不过是在回答他的问题罢了。她的回答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脱下衣服,放在石头上。他总是在这里,在沙滩旁的这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河湾里游泳,沙滩的四周是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墙。他解下假脚,慢慢地从石头上滑下去,尽管断腿跟粗沙粒接触的时候使他疼痛难忍,他还是不用四肢爬行。他疼得紧锁眉头,走到湖边,一头扎进冰凉稠密的水里。游离岸边之后,他仰卧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他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蔚蓝的天空。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彩像忙碌的人群,一朵接着一朵地飘动着,翻卷着。他翻过身,看到了倒映在水里的湖岸,岸边的景色极其逼真地映照在透明而平静的淡蓝色的水面上。黄色的睡莲在一片片浮在水面上的圆叶子中间飘浮着,还有星星点点的洁白的百合。蓦地,他仿佛觉得奥丽雅就坐在那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穿着那件他梦中见到的花色连衣裙,腿搭拉下来。只是她的脚够不着水面。两条截断的双腿摇摆着,就是够不到水面。阿列克谢使劲用拳头在水面上捣了一下,想赶走这种幻觉。不,奥丽雅,你提出的替换法帮不了我的忙。

5

南方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报上已经很久没有提到顿河流域的战斗局势了。突然有一天在苏联情报局的战报上提到了顿河左岸的一些哥萨克村庄的名字。这些村庄正处在通往伏尔加河和斯大林格勒的沿路上。那些不了解当地地理情况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名字的意义的。但是阿列克谢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知道顿河防线已被突破,战事已经推移到斯大林格勒的城下。

斯大林格勒!虽然它在战报上还没有提到,但是大家却已经在谈论它了。1942年的秋天,人们提到它时,心里既不安,又难过,好像不是在谈论一个城市,而是在谈论一个面临死亡威胁的亲人。密列西耶夫尤其如此,因为奥丽雅就在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谁知道她将面临怎样的考验!现在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但是他那些寄往某个野战邮局的信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慌乱的撤退中,在激战的伏尔加河流域。

飞行员住的疗养院如同被踩过的蚂蚁窝,变得骚乱不安。所有人们平时喜爱的娱乐活动,比如跳棋、象棋、排球、攻城游戏,具有固定玩法的前线“山羊”①和喜欢刺激的人以前常在湖边树丛中偷偷打得起劲的“二十一点”②,都无人问津了。大家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倒是每天早晨七点钟收音机播放的第一次战报把大家吸引住了,就连最懒的人也要提前一小时起床,跟大伙儿一起收听。倘若播送战报的插话里提到飞行员的战功时,大家就变得情绪沮丧,爱抱怨,爱跟护士找茬,埋怨疗养院的制度不合理,伙食不好,好像疗养院当局故意让他们在这严峻的战时呆在如镜似的湖畔晒太阳,呆在寂静的森林中休养,而不是让他们到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去打仗。最后,这些疗养者宣布,他们休息够了,要求提前回到作战部队去。

①一种牌戏。

②一种牌戏。

黄昏时分,空军供给处的委员会到了这里。几位佩戴医务服务肩章的指挥官从灰色的汽车里走了出来。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这位空军界赫赫有名的医生也来了。他手扶椅背,吃力地从前排坐位上走了下来。他很胖,并且身体臃肿,但他对飞行员有一种父亲般的慈爱,所以深受飞行员们的爱戴。吃晚饭的时候宣布了一条消息:委员会将在明天早晨挑选已经痊愈的、不想再疗养的、想尽快奔赴部队的人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密列西耶夫就起床了,他来到树林中,却没有进行往日的锻炼,而是在那里徘徊,直到吃早饭。早饭他一口没吃,反而对责怪他不该把早餐剩在盘子里的女服务员蛮横无礼。当斯特鲁契柯夫指责他不该骂那位姑娘时——因为她除了希望他好之外并无它意——阿列克谢就从桌旁跳起来走出了食堂。在走廊里,在挂着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旁正站着济娜。阿列克谢从她身旁走过,她假装没看见他,只是生气地耸了耸肩。但是阿列克谢从她身边走过时,确实没有看见她,姑娘气得差点哭出来,喊住了他。阿列克谢很生气,他回头说了一句:

“喂,您想说什么?您需要什么?”

“上尉同志,您为什么……”姑娘小声说,脸红得跟她的古铜色头发似的。

阿列克谢平静下来,却变得很沮丧。

“今天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他问声闷气地说,“来,握握手祝福我吧……”

他瘸得比平时更明显,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委员会设在大厅里。大厅里搬来了各种各样的仪器——肺活量器、测力器、视力表。所有的飞行员都聚集在隔壁的房间里。希望提前走的人,几乎就是全部疗养人员。他们在那里排成一列长队。济诺奇卡把上面写着报到时间的纸条发给大家,就让他们散开了。第一批人被检查完之后,都说检查很松,不苛刻。确实,伏尔加河上大规模的战争正在紧张激烈地展开着,需要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此时委员会又怎能太苛刻呢?阿列克谢坐在过道前一堵设计别致的砖砌围墙上,搭拉着腿,每当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时,他就好像很不在意地问:

“喂,怎么样?”

“我就要去作战啦!”出来的人往往是一边走一边扣着纽扣或是系着皮带,高兴地回答道。

布尔那兹扬是在密列西耶夫之前进去的。他把手杖放在门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去,尽量不向两边倾斜,也不让那条短腿看上去更明显。他被滞留了很久。快要结束时,阿列克谢从敞开的窗口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骂人话。随后,布尔那兹扬从门里飞奔出来,他满脸是汗,使劲瞪了一眼阿列克谢,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公园走去:

“一群官僚,后方的老鼠!他们懂得什么航空上的事?这是给他们跳芭蕾舞吗?腿短……还有那些讨厌的灌肠器和注射器!”

阿列克谢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迈着自信的步伐,高高兴兴、面带微笑地走进了大厅。委员们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肥胖的身躯耸立在正中间。在旁边摞着一叠个人简历的小桌子后面坐着济诺奇卡,娇小迷人,穿着一件浆硬的白大褂,一绺红色的头发从纱巾下面露出来,尤为妩媚。她递给阿列克谢一张简历,并轻轻地和他握了握手。

“喂,年轻人,”医生眯缝着眼睛说,“把衣服脱下来。”

阿列克谢没有白白从事体育运动,也没有白白晒太阳。他体格健壮,在黝黑的皮肤下面每块肌肉都清晰可见,医生十分赞赏。

“依您的身材,可以塑一座大卫①的像。”委员会的一位委员说,以炫耀他的知识渊博。

①希伯来王。

密列西耶夫很轻松地通过了所有的检查。他的腕力超过了规定的一倍。吐气的时候,仪器的指针碰到了限制器。血压正常,神经状态良好。最后他猛拉测力器的钢柄,竟把仪器拉坏了。

“是飞行员吗?”医生懒洋洋地坐在安乐椅里,高兴地问道。他已经准备在上尉阿?彼?密列西耶夫的个人简历上写评语了。

“是飞行员。”

“是歼击机驾驶员吗?”

“是歼击机驾驶员。”

“那就去歼灭敌机吧。现在您的战友们那么需要你们!……可是您为什么住进了医院?”

阿列克谢踌躇起来,他突然有一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医生已经在读他的个人简历了,他那慈祥的脸庞由于惊讶似乎拉长了。

“截去了双脚……胡说八道!这儿是不是写错了?是,您怎么不说话?”

“不,没有写错。”阿列克谢悄悄地、缓慢地说,好像就要上断头台似的。

医生和全体委员都疑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身体结实、发育很好、行动灵活的年轻人,他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把裤腿挽起来!”医生禁不住命令道。

阿列克谢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助地望了济诺奇卡一眼,慢慢地提起了裤腿,站在桌前,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双手,露出一双皮制的假脚。

“我的老兄,您为什么要愚弄我们?您浪费了多少时间。难道没有脚也想进空军吗?”医生最后说道。

“我不是想去,我一定要去!”阿列克谢小声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倔强和挑战的神情,跟茨冈人似的。

“您疯了!失去了双脚也要飞?”

“是的,没有双脚——可我要飞。”密列西耶夫回答道,语气非常平静,不再是倔强了,然后他把手伸进老式空军翻领上衣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杂志剪报,“你们看看,他掉了一只脚都能飞行,为什么我失去了双脚就做不到呢?”

医生读了这篇文章,惊奇而敬佩地望着飞行员:

“但是这需要高强度的训练。您看,他训练了十年,而且训练到像使用真脚那样使用假脚。”他态度温和地说。

突然,阿列克谢的救兵到了:济诺奇卡轻盈地从桌后走了出来,她满脸绯红,双手放在胸前,就像祈祷一样,太阳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嘟哝着说:

“一级军医同志,您可以看看他跳舞跳得怎样?比所有健康人都好!真的。”

“他怎么跳舞?真是见鬼!”医生耸耸肩,善良地同其他委员交换着眼色。

阿列克谢满意地抓住济诺奇卡出的这个主意不放;

“您不要写‘行’,也不要写‘不行’。今天晚上您来参加我们的舞会。您会相信,我是能够飞起来的。”

密列西耶夫朝门口走的时候从镜于里看见委员们正热烈地讨论着。

午饭前,济诺奇卡在空旷的公园的小树林里找到了阿列克谢。她说,阿列克谢离开后,委员会又对他讨论了好长时间。医生说,密列西耶夫是一位难得的青年,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能飞起来。俄罗斯人没有做不到的事!有一个委员反驳道,航空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医生马上回答他说,航空史上没有的事多得很,在这场战争中苏维埃人会为它填补许多的空白。

在欢送挑选出来的飞行员返回作战部队的前夜——这样的人大约有二百多——组织了规模盛大的舞会。一个军乐团坐着卡车从莫斯科来到这儿。管乐曲把阁楼上安有栅栏的窗户、过道和游廊震得直响。飞行员们虽然跳得满身是汗,但他们仍不知疲倦地跳着。人群中,快乐、敏捷、灵活的密列西耶夫带着他的红发舞伴翩翩起舞。这一对舞伴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手里拿着一杯冷啤酒,一直紧盯着密列西耶夫和他的红发舞伴。他是一名医生,而且是一名军医。根据无数的医例,他知道假脚和真脚的区别。

但是现在,他观察着这位皮肤黝黑,身体强壮的飞行员潇洒地带着他那娇小迷人的舞伴翩翩起舞,他怎么也不能抛开这样的念头:这一切是复杂的骗局。舞会快要结束时,阿列克谢大喊大叫着,用手掌拍着大腿和面颊,在一圈拍手助兴的人群里跳起了一段优美的“太太舞”。然后他满头大汗、生气勃勃地挤到米洛沃里斯基跟前。米洛沃里斯基敬佩地握了握飞行员的手。密列西耶夫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直视着医生,在恳求着答覆。

“您应该知道,我无权派您直接去部队。但是我可以把我们给于部处写的诊断意见告诉您。我们的意见是:通过适当的训练您是能够飞起来的。总之,在任何情况下,您都可以认为我对您投的是‘赞成’票。”医生回答。

米洛沃里斯基和疗养院院长——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医——手挽手走出了大厅。他们两个人都赞叹不已,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晚上睡觉前,他们俩仍然叼着烟卷坐在那里长时间地探讨着:只要一个苏维埃人真想做点什么事,那他就没有办不到的……

下面的音乐在鸣奏,翩翩起舞的人们的身影在被从窗内投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的四方形地面上忽闪忽闪地晃动。这时,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却把自己紧锁在楼上的浴室里,将腿放到冰冷的水里,嘴唇咬得几乎出了血。他把腿上那些由于剧烈运动而磨出的大口子和发青充血的老茧泡在水里的时候,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个小时,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回到房间。这时,密列西耶夫已经洗得干十净净,精神饱满,正对着镜子梳理他那湿漉漉的波浪式的头发。

“济诺奇卡还在那边找你呢!至少也该陪她散散步告别一下吧!姑娘真可怜。”

“我们一起去吧,巴威尔?伊万诺维奇,喂,我们一起去吧,怎么样?”密列西耶夫一再请求道。

想到要和这个既可爱又可笑、那么认真教他跳舞的姑娘独自相处,他就觉得不太自然。自从接到奥丽雅的来信,他就感到和她在一起心里很沉重。所以他一再恳求斯特鲁契柯夫同去,直到斯特鲁契柯夫嘟哝着,最后拿起军帽为止。

济诺奇卡在阳台上等着。她手里拿着一束零落的花球,被扯下、撕碎的花萼和花瓣在她脚旁撒了一地。她一听到阿列克谢的脚步声,就把身于向前探出来,但是当看到走出来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她又没精打采地把身子缩了回去。

“我们去和森林告别吧!”阿列克谢用一种无忧无虑的语气建议道。

他们手挽手默默地走在菩提树的林荫道上。黑压压的人影在他们脚旁,在那撒满点点银光的地面上缓缓地浮动着。开始发黄的叶子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不停地闪烁着,就像撒落的金币。林荫路到了尽头。他们走出了公园,沿着那湿润的灰草地朝湖边走去。一层层浓雾像白羊皮一样在湖边的谷地上飘浮着。起初,雾紧贴着地面飘浮着,过了一会儿就升到了他们的腰间,在这清凉的月色里放射出神奇的光辉。空气潮湿,弥漫着秋天清爽宜人的气息,让人感觉一会儿凉,甚至有些冷,一会儿暖,令人发闷。仿佛在这浓雾笼罩的湖里有它自己的源泉,有暖流,也有寒流……

“我们像不像巨人在云彩里飞翔,啊?”阿列克谢若有所思地说。这时姑娘的小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这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我们倒像几个傻瓜,我们会把脚弄湿,也许上路时会感冒!”斯特鲁契柯夫抱怨道,他正为某种不愉快的事烦心。

“我比你们有优越条件,我的脚不会被弄湿,我也不会感冒。”阿列克谢微笑着说。

济诺奇卡领着他们朝被浓雾笼罩的湖边走去。

“快走,快走,现在那边一定非常漂亮。”

他们几乎误落水中,直到那一片黑黝黝的湖水透过缕缕轻柔的雾霭出现在他们的脚边,他们才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周围设有几座小桥,桥畔朦朦胧胧地露出一条小船的黑色的侧影。济诺奇卡向雾里跑去,回来时手里拿着船桨。他们把桨架固定住,阿列克谢坐下来划船,济诺奇卡和少校并排坐在船尾。小船在平静的水面缓缓向前划去,它一会儿钻进雾中,一会儿又钻了出来。光滑的水面在月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乌银般的光辉。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夜色静谧,被船桨溅起的浪花像一滴滴水银,沉甸甸地向四周散落。桨架喑哑地响着,长脚秧鸡在吱吱呜叫,远处的水面上还隐隐约约传来猫头鹰凄凉的、忽高忽低的啼叫。

“真难以相信,附近就在打仗……”济诺奇卡轻声地说,“同志们,你们会给我写信吗?比如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哪怕给我写几个字也好。您想不想要我的写着地址的明信片?到时候您就简单地写几句:还活着,身体健康,问候您。然后把它投到邮筒里,行吗?”

“不,兄弟们,我真希望我也能去!见鬼去吧,够了,划船,划船!”斯特鲁契柯夫喊道。

大家都默默无语。细碎轻柔的浪花拍打着船舷,发出旧旧的响声,船底的水流也在缓缓地潺潺流动着,船尾的浪花翻滚着。雾散开了,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束摇曳的蓝色月光从湖畔射到小船上,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睡莲和百合。

“让我们唱支歌吧!啊?”济诺奇卡建议道。她不等回答,就唱起了“山梨树”这支歌。

她一个人忧郁地唱完了第一段。斯特鲁契柯夫就用他那浑厚响亮的男中音接着唱了下去。阿列克谢以前从没听他唱过歌,所以他甚至怀疑起这么美妙动听的嗓音是他唱出来的。于是这支深沉而又不失热情的歌曲在平静的水面上畅快地飘荡着。两种悦耳的声音,男声和女声互相配合着,唱出了深情的眷恋。阿列克谢禁不住想起了他窗外那棵只结了一串果实的小小的山梨树,想起了故乡大眼睛的奥丽雅,随后这湖水、这迷人的月光、这小船,还有歌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那银白色的浓雾中他看到了从卡梅欣来的姑娘,不是那个坐在野菊花丛中的奥丽雅,而是一个陌生的、他不太熟悉的姑娘——她疲倦不堪,面颊布满晒出的斑点,嘴唇干得裂了口,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制服,手里拿着铁锹,一个典型的在斯大林格勒城外草原上的姑娘。

他放下船桨,和他俩一起和谐地唱完歌曲的最后一段。

第三部 6-8

6

南方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报上已经很久没有提到顿河流域的战斗局势了。突然有一天在苏联情报局的战报上提到了顿河左岸的一些哥萨克村庄的名字。这些村庄正处在通往伏尔加河和斯大林格勒的沿路上。那些不了解当地地理情况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名字的意义的。但是阿列克谢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知道顿河防线已被突破,战事已经推移到斯大林格勒的城下。

斯大林格勒!虽然它在战报上还没有提到,但是大家却已经在谈论它了。1942年的秋天,人们提到它时,心里既不安,又难过,好像不是在谈论一个城市,而是在谈论一个面临死亡威胁的亲人。密列西耶夫尤其如此,因为奥丽雅就在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谁知道她将面临怎样的考验!现在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但是他那些寄往某个野战邮局的信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慌乱的撤退中,在激战的伏尔加河流域。

飞行员住的疗养院如同被踩过的蚂蚁窝,变得骚乱不安。所有人们平时喜爱的娱乐活动,比如跳棋、象棋、排球、攻城游戏,具有固定玩法的前线“山羊”①和喜欢刺激的人以前常在湖边树丛中偷偷打得起劲的“二十一点”②,都无人问津了。大家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倒是每天早晨七点钟收音机播放的第一次战报把大家吸引住了,就连最懒的人也要提前一小时起床,跟大伙儿一起收听。倘若播送战报的插话里提到飞行员的战功时,大家就变得情绪沮丧,爱抱怨,爱跟护士找茬,埋怨疗养院的制度不合理,伙食不好,好像疗养院当局故意让他们在这严峻的战时呆在如镜似的湖畔晒太阳,呆在寂静的森林中休养,而不是让他们到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去打仗。最后,这些疗养者宣布,他们休息够了,要求提前回到作战部队去。

①一种牌戏。

②一种牌戏。

黄昏时分,空军供给处的委员会到了这里。几位佩戴医务服务肩章的指挥官从灰色的汽车里走了出来。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这位空军界赫赫有名的医生也来了。他手扶椅背,吃力地从前排坐位上走了下来。他很胖,并且身体臃肿,但他对飞行员有一种父亲般的慈爱,所以深受飞行员们的爱戴。吃晚饭的时候宣布了一条消息:委员会将在明天早晨挑选已经痊愈的、不想再疗养的、想尽快奔赴部队的人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密列西耶夫就起床了,他来到树林中,却没有进行往日的锻炼,而是在那里徘徊,直到吃早饭。早饭他一口没吃,反而对责怪他不该把早餐剩在盘子里的女服务员蛮横无礼。当斯特鲁契柯夫指责他不该骂那位姑娘时——因为她除了希望他好之外并无它意——阿列克谢就从桌旁跳起来走出了食堂。在走廊里,在挂着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旁正站着济娜。阿列克谢从她身旁走过,她假装没看见他,只是生气地耸了耸肩。但是阿列克谢从她身边走过时,确实没有看见她,姑娘气得差点哭出来,喊住了他。阿列克谢很生气,他回头说了一句:

“喂,您想说什么?您需要什么?”

“上尉同志,您为什么……”姑娘小声说,脸红得跟她的古铜色头发似的。

阿列克谢平静下来,却变得很沮丧。

“今天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他问声闷气地说,“来,握握手祝福我吧……”

他瘸得比平时更明显,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委员会设在大厅里。大厅里搬来了各种各样的仪器——肺活量器、测力器、视力表。所有的飞行员都聚集在隔壁的房间里。希望提前走的人,几乎就是全部疗养人员。他们在那里排成一列长队。济诺奇卡把上面写着报到时间的纸条发给大家,就让他们散开了。第一批人被检查完之后,都说检查很松,不苛刻。确实,伏尔加河上大规模的战争正在紧张激烈地展开着,需要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此时委员会又怎能太苛刻呢?阿列克谢坐在过道前一堵设计别致的砖砌围墙上,搭拉着腿,每当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时,他就好像很不在意地问:

“喂,怎么样?”

“我就要去作战啦!”出来的人往往是一边走一边扣着纽扣或是系着皮带,高兴地回答道。

布尔那兹扬是在密列西耶夫之前进去的。他把手杖放在门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去,尽量不向两边倾斜,也不让那条短腿看上去更明显。他被滞留了很久。快要结束时,阿列克谢从敞开的窗口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骂人话。随后,布尔那兹扬从门里飞奔出来,他满脸是汗,使劲瞪了一眼阿列克谢,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公园走去:

“一群官僚,后方的老鼠!他们懂得什么航空上的事?这是给他们跳芭蕾舞吗?腿短……还有那些讨厌的灌肠器和注射器!”

阿列克谢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迈着自信的步伐,高高兴兴、面带微笑地走进了大厅。委员们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肥胖的身躯耸立在正中间。在旁边摞着一叠个人简历的小桌子后面坐着济诺奇卡,娇小迷人,穿着一件浆硬的白大褂,一绺红色的头发从纱巾下面露出来,尤为妩媚。她递给阿列克谢一张简历,并轻轻地和他握了握手。

“喂,年轻人,”医生眯缝着眼睛说,“把衣服脱下来。”

阿列克谢没有白白从事体育运动,也没有白白晒太阳。他体格健壮,在黝黑的皮肤下面每块肌肉都清晰可见,医生十分赞赏。

“依您的身材,可以塑一座大卫①的像。”委员会的一位委员说,以炫耀他的知识渊博。

①希伯来王。

密列西耶夫很轻松地通过了所有的检查。他的腕力超过了规定的一倍。吐气的时候,仪器的指针碰到了限制器。血压正常,神经状态良好。最后他猛拉测力器的钢柄,竟把仪器拉坏了。

“是飞行员吗?”医生懒洋洋地坐在安乐椅里,高兴地问道。他已经准备在上尉阿?彼?密列西耶夫的个人简历上写评语了。

“是飞行员。”

“是歼击机驾驶员吗?”

“是歼击机驾驶员。”

“那就去歼灭敌机吧。现在您的战友们那么需要你们!……可是您为什么住进了医院?”

阿列克谢踌躇起来,他突然有一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医生已经在读他的个人简历了,他那慈祥的脸庞由于惊讶似乎拉长了。

“截去了双脚……胡说八道!这儿是不是写错了?是,您怎么不说话?”

“不,没有写错。”阿列克谢悄悄地、缓慢地说,好像就要上断头台似的。

医生和全体委员都疑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身体结实、发育很好、行动灵活的年轻人,他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把裤腿挽起来!”医生禁不住命令道。

阿列克谢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助地望了济诺奇卡一眼,慢慢地提起了裤腿,站在桌前,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双手,露出一双皮制的假脚。

“我的老兄,您为什么要愚弄我们?您浪费了多少时间。难道没有脚也想进空军吗?”医生最后说道。

“我不是想去,我一定要去!”阿列克谢小声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倔强和挑战的神情,跟茨冈人似的。

“您疯了!失去了双脚也要飞?”

“是的,没有双脚——可我要飞。”密列西耶夫回答道,语气非常平静,不再是倔强了,然后他把手伸进老式空军翻领上衣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杂志剪报,“你们看看,他掉了一只脚都能飞行,为什么我失去了双脚就做不到呢?”

医生读了这篇文章,惊奇而敬佩地望着飞行员:

“但是这需要高强度的训练。您看,他训练了十年,而且训练到像使用真脚那样使用假脚。”他态度温和地说。

突然,阿列克谢的救兵到了:济诺奇卡轻盈地从桌后走了出来,她满脸绯红,双手放在胸前,就像祈祷一样,太阳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嘟哝着说:

“一级军医同志,您可以看看他跳舞跳得怎样?比所有健康人都好!真的。”

“他怎么跳舞?真是见鬼!”医生耸耸肩,善良地同其他委员交换着眼色。

阿列克谢满意地抓住济诺奇卡出的这个主意不放;

“您不要写‘行’,也不要写‘不行’。今天晚上您来参加我们的舞会。您会相信,我是能够飞起来的。”

密列西耶夫朝门口走的时候从镜于里看见委员们正热烈地讨论着。

午饭前,济诺奇卡在空旷的公园的小树林里找到了阿列克谢。她说,阿列克谢离开后,委员会又对他讨论了好长时间。医生说,密列西耶夫是一位难得的青年,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能飞起来。俄罗斯人没有做不到的事!有一个委员反驳道,航空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医生马上回答他说,航空史上没有的事多得很,在这场战争中苏维埃人会为它填补许多的空白。

在欢送挑选出来的飞行员返回作战部队的前夜——这样的人大约有二百多——组织了规模盛大的舞会。一个军乐团坐着卡车从莫斯科来到这儿。管乐曲把阁楼上安有栅栏的窗户、过道和游廊震得直响。飞行员们虽然跳得满身是汗,但他们仍不知疲倦地跳着。人群中,快乐、敏捷、灵活的密列西耶夫带着他的红发舞伴翩翩起舞。这一对舞伴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级军医米洛沃里斯基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手里拿着一杯冷啤酒,一直紧盯着密列西耶夫和他的红发舞伴。他是一名医生,而且是一名军医。根据无数的医例,他知道假脚和真脚的区别。

但是现在,他观察着这位皮肤黝黑,身体强壮的飞行员潇洒地带着他那娇小迷人的舞伴翩翩起舞,他怎么也不能抛开这样的念头:这一切是复杂的骗局。舞会快要结束时,阿列克谢大喊大叫着,用手掌拍着大腿和面颊,在一圈拍手助兴的人群里跳起了一段优美的“太太舞”。然后他满头大汗、生气勃勃地挤到米洛沃里斯基跟前。米洛沃里斯基敬佩地握了握飞行员的手。密列西耶夫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直视着医生,在恳求着答覆。

“您应该知道,我无权派您直接去部队。但是我可以把我们给于部处写的诊断意见告诉您。我们的意见是:通过适当的训练您是能够飞起来的。总之,在任何情况下,您都可以认为我对您投的是‘赞成’票。”医生回答。

米洛沃里斯基和疗养院院长——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医——手挽手走出了大厅。他们两个人都赞叹不已,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晚上睡觉前,他们俩仍然叼着烟卷坐在那里长时间地探讨着:只要一个苏维埃人真想做点什么事,那他就没有办不到的……

下面的音乐在鸣奏,翩翩起舞的人们的身影在被从窗内投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的四方形地面上忽闪忽闪地晃动。这时,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却把自己紧锁在楼上的浴室里,将腿放到冰冷的水里,嘴唇咬得几乎出了血。他把腿上那些由于剧烈运动而磨出的大口子和发青充血的老茧泡在水里的时候,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个小时,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回到房间。这时,密列西耶夫已经洗得干十净净,精神饱满,正对着镜子梳理他那湿漉漉的波浪式的头发。

“济诺奇卡还在那边找你呢!至少也该陪她散散步告别一下吧!姑娘真可怜。”

“我们一起去吧,巴威尔?伊万诺维奇,喂,我们一起去吧,怎么样?”密列西耶夫一再请求道。

想到要和这个既可爱又可笑、那么认真教他跳舞的姑娘独自相处,他就觉得不太自然。自从接到奥丽雅的来信,他就感到和她在一起心里很沉重。所以他一再恳求斯特鲁契柯夫同去,直到斯特鲁契柯夫嘟哝着,最后拿起军帽为止。

济诺奇卡在阳台上等着。她手里拿着一束零落的花球,被扯下、撕碎的花萼和花瓣在她脚旁撒了一地。她一听到阿列克谢的脚步声,就把身于向前探出来,但是当看到走出来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她又没精打采地把身子缩了回去。

“我们去和森林告别吧!”阿列克谢用一种无忧无虑的语气建议道。

他们手挽手默默地走在菩提树的林荫道上。黑压压的人影在他们脚旁,在那撒满点点银光的地面上缓缓地浮动着。开始发黄的叶子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不停地闪烁着,就像撒落的金币。林荫路到了尽头。他们走出了公园,沿着那湿润的灰草地朝湖边走去。一层层浓雾像白羊皮一样在湖边的谷地上飘浮着。起初,雾紧贴着地面飘浮着,过了一会儿就升到了他们的腰间,在这清凉的月色里放射出神奇的光辉。空气潮湿,弥漫着秋天清爽宜人的气息,让人感觉一会儿凉,甚至有些冷,一会儿暖,令人发闷。仿佛在这浓雾笼罩的湖里有它自己的源泉,有暖流,也有寒流……

“我们像不像巨人在云彩里飞翔,啊?”阿列克谢若有所思地说。这时姑娘的小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这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我们倒像几个傻瓜,我们会把脚弄湿,也许上路时会感冒!”斯特鲁契柯夫抱怨道,他正为某种不愉快的事烦心。

“我比你们有优越条件,我的脚不会被弄湿,我也不会感冒。”阿列克谢微笑着说。

济诺奇卡领着他们朝被浓雾笼罩的湖边走去。

“快走,快走,现在那边一定非常漂亮。”

他们几乎误落水中,直到那一片黑黝黝的湖水透过缕缕轻柔的雾霭出现在他们的脚边,他们才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周围设有几座小桥,桥畔朦朦胧胧地露出一条小船的黑色的侧影。济诺奇卡向雾里跑去,回来时手里拿着船桨。他们把桨架固定住,阿列克谢坐下来划船,济诺奇卡和少校并排坐在船尾。小船在平静的水面缓缓向前划去,它一会儿钻进雾中,一会儿又钻了出来。光滑的水面在月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乌银般的光辉。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夜色静谧,被船桨溅起的浪花像一滴滴水银,沉甸甸地向四周散落。桨架喑哑地响着,长脚秧鸡在吱吱呜叫,远处的水面上还隐隐约约传来猫头鹰凄凉的、忽高忽低的啼叫。

“真难以相信,附近就在打仗……”济诺奇卡轻声地说,“同志们,你们会给我写信吗?比如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哪怕给我写几个字也好。您想不想要我的写着地址的明信片?到时候您就简单地写几句:还活着,身体健康,问候您。然后把它投到邮筒里,行吗?”

“不,兄弟们,我真希望我也能去!见鬼去吧,够了,划船,划船!”斯特鲁契柯夫喊道。

大家都默默无语。细碎轻柔的浪花拍打着船舷,发出旧旧的响声,船底的水流也在缓缓地潺潺流动着,船尾的浪花翻滚着。雾散开了,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束摇曳的蓝色月光从湖畔射到小船上,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睡莲和百合。

“让我们唱支歌吧!啊?”济诺奇卡建议道。她不等回答,就唱起了“山梨树”这支歌。

她一个人忧郁地唱完了第一段。斯特鲁契柯夫就用他那浑厚响亮的男中音接着唱了下去。阿列克谢以前从没听他唱过歌,所以他甚至怀疑起这么美妙动听的嗓音是他唱出来的。于是这支深沉而又不失热情的歌曲在平静的水面上畅快地飘荡着。两种悦耳的声音,男声和女声互相配合着,唱出了深情的眷恋。阿列克谢禁不住想起了他窗外那棵只结了一串果实的小小的山梨树,想起了故乡大眼睛的奥丽雅,随后这湖水、这迷人的月光、这小船,还有歌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那银白色的浓雾中他看到了从卡梅欣来的姑娘,不是那个坐在野菊花丛中的奥丽雅,而是一个陌生的、他不太熟悉的姑娘——她疲倦不堪,面颊布满晒出的斑点,嘴唇干得裂了口,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制服,手里拿着铁锹,一个典型的在斯大林格勒城外草原上的姑娘。

他放下船桨,和他俩一起和谐地唱完歌曲的最后一段。

7

密列西耶夫是第一个进去接受检查的。高大臃肿的一级军医终于出差回来了,他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阿列克谢,甚至还从桌后走出来欢迎他。

“怎么,没有收您吗?是的,我亲爱的,您的问题不好办。因为这是要违反规定的。可怎么个违反法?”他善意地同情道。

他们甚至没有检查阿列克谢,军医就用红色铅笔在他的证件上写道:“致干部处。我认为他可以派到空军训练学校去接受考验。”阿列克谢拿着这个批件直接去见干部处的处长。他想见将军没有得到允许。密列西耶夫正想发火,可是看到将军的副官——一个留着黑色小胡子,体格健美的年轻大尉——那张活泼、善良、友好的面孔时,一向不能容忍“天使长”①的密列西耶夫,却在小桌旁坐了下来,出乎意料地向大尉详细地讲了自己的遭遇。电话铃常常把他的讲述打断。大尉也不得不一会儿离开一下,一会儿跑到首长的办公室里去。但是,他一回来,就立刻坐到密列西耶夫的对面,用那双孩子似的天真眼睛直视着他,那神情既好奇、又赞赏,甚至还有怀疑,他催促道:

①指首长接待室里的副官。

“喂,喂,喂,后来呢?”或者突然摊开双手,迷惑不解地问:“说实话,您不是在撒谎吧!啊!真不简单。”

虽然大尉外表年轻,但是实际上,他对机关里的事却相当内行。当密列西耶夫向他讲述了自己到各机关办公室奔走的情况时,他愤怒地喊道:

“这帮鬼家伙,他们不该让你瞎跑。你是一个优秀的,噢,我都不知该如何表达了,噢,一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不过他们是正确的,失去了双脚怎么飞呢?”

“能飞的,……这不……”密列西耶夫掏出杂志剪报,军医的批条和派遣证明。

“可您失去了双脚怎么飞行呢?怪人,不行。老兄,俗语说:失去脚的人是不能成为舞蹈家的。”

要是别人,密列西耶夫一定会发脾气,也许还会发火,大骂他一顿。但是大尉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上尽是善意,所以阿列克谢不仅没有这样做,而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孩子般的热情喊道:

“不能吗?”突然在接待室里跳起舞来。

大尉赞赏地看着他跳舞,然后一言不发,抓起他的证明,跑进了办公室。

他在里面呆了很久。飞行员一边倾听着门里传出来的两个低沉的回声,一边觉得浑身发紧,心跳加速,就好像驾驶高速飞机做急俯冲一样。

大尉很满意地走出办公室,脸上笑意盈盈。

“这不,”他说,“当然了,关于派您到飞行团的话,将军连听都不听。不过他立刻写上了:派往地面维护营去做服务工作,军饷照常,给养照常。明白吗?照常……”

大尉感到吃惊的是,他在阿列克谢的脸上看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愤怒。

“到地面维护营去工作?任何时候也不去!!你们应该明白:我到处奔波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为了军饷。我是飞行员,你们明白吗?我要飞行,我想作战……为什么谁也不明白这点?要知道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啊。”

大尉不知所措起来。真是个怪人,要是换了别人,这会儿又该跳舞了,可这人……真是怪人。但是大尉却越来越喜欢这个怪人。他很同情他,想尽可能在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上帮他一把。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向密列西耶夫眨了眨眼,用手指叫他过来,回头看了看首长的办公室,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将军已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别的事他都做不了主。说实话,如果派一个失去双脚的人去飞行组,那他本人不也就被当作疯子了?最好直接去找我们的首长,只有他能帮上忙。”

过了半个小时,密列西耶夫靠着他新结识的朋友弄到的通行证,来到了首长的办公室。他紧张兮兮地在首长接待室的地毯上踱来踱去。当初他怎么没想到呢?是的,他就应该来这儿,而且是马上就该来这儿,那样就不会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听说,首长本人就是一流飞行员。他应该明白的!他是不会把一个歼击机驾驶员派到地面维护营去工作的。

几名将军和上校威严地坐在接待室里。他们在小声地交谈着,还有几个人显然很激动,抽了很多烟,只有上尉一个人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步伐怪异,一跳一跳的。当所有的来访者都进去过了,轮到密列西耶夫时,他快速走到一位开朗、年轻的圆脸少校的桌前。

“上尉同志,您找首长吗?”

“是的,我本人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或许,您可以让我了解一下您的事情?您坐下,坐吧。抽烟吗?”他递给密列西耶夫一个打开的烟盒

阿列克谢并不抽烟,但是不知为什么拿了一支,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他突然像对大尉那样,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遭遇倾吐了出来。这一天,他彻底改变了对守候着将军“洗澡更衣室”的“天使长”的看法。少校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在听他的讲话,不是,而是非常友好地、富有同情心地认真听着。他读了杂志剪报,看了批语。被他的关切所激励的密列西耶夫跳起身来,竟然忘了他是在哪儿,又想再表演一下他的舞技……可就在这当儿,一切差点儿前功尽弃。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瘦瘦的、高高的、黑头发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阿列克谢看过他的照片,所以立即知道了他是谁。那人一边走,一边扣着大衣上的纽扣,并对走在他后面的将军吩咐着什么。看样子,他正为什么事操心,甚至连阿列克谢在那儿也没有发觉。

“我要到克里姆林宫去。”他看了一眼手表,对少校说,“预订一架六人坐的往斯大林格勒去的夜班飞机,在上波格洛姆那雅降落。”说完之后,迅速离开了,同出来时那样快。

少校立刻订了飞机。他想起了密列西耶夫,摊开双手,说:

“您不走运,我们要飞走了。您不得不等待。您有住的地方吗?”

少校觉得,一分钟以前,这个非同寻常的来访者那黝黑的脸上还露出执拗、倔强的神情,而现在却显出了深深的失望和疲倦。这使他不得不改变了决定。

“好吧……我了解我们首长,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在官方用的公文纸上写了几句话,把纸条放进信封里,又在外面批注道:“致干部处处长。”他把信递给密列西耶夫,握着他的手说:

“我衷心祝您成功!”

公文上写着:“阿?密列西耶夫上尉被司令接见过。对他要特别关心。尽一切可能帮助他返回空军飞行组。”

过了一小时,留着小胡子的大尉带着密列西耶夫走进了将军的办公室。身体肥胖、眉毛坚硬凌乱的老将军看了看公文,抬起那双淡蓝色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看了看飞行员,微笑着说:

“已经去过那里啦!……真快,真快!看来我派你到地面维护营去工作,你是生气了。哈——哈——哈!”他轰然大笑着,“好样的!我看得出你是个优秀的飞行员。地面维护营也不去,倒像是受了侮辱……有意思!……我拿你怎么办呢?舞蹈家,啊!如果你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脑袋也该搬家了。为什么我这个老家伙派你去了?不过,谁知道你呢,在这场战争中我们的孩子足以让全世界都惊奇不已……把公文给我。”

将军用蓝色铅笔漫不经心地在公文上写道:“派往训练学校。”他的字体很难辨认,而且每个字都不写完,但密列西耶夫却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了公文。他在桌旁就读了一遍,然后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后来在下面,在入口处检查通行证的哨兵旁,在有轨电车里,最后站在雨中的人行道上又把它读了一遍。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几个随随便便写出来的字对他意味着什么,有着何等的价值。

这一天,阿列克谢高兴地卖掉了手表——师长的礼物——在市场上买了各种食品和一瓶葡萄酒,又给安纽塔打电话,请她想办法在后方撤运站跟别人调换一两个钟头的班,又邀请那对老夫妇,为了庆祝他的伟大胜利而大摆宴席。

8

训练学校坐落在莫斯科郊外苏联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一个不大的飞机场旁边。在那些慌乱的岁月里,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空军要做的事很多。伏尔加河要塞的上空总是被火焰和爆炸发出的褐色烟雾笼罩着,而且天空逐渐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巨大战役的空战竞技场。双方都损失惨重。战斗着的斯大林格勒不断地向后方要飞行员、飞行员、飞行员……所以训练学校的工作特别繁忙。刚从医院出来的飞行员需要在这里训练一下,而从后方来的,迄今为止只驾驶过民航飞机的飞行员却要在这里重新学习驾驶新型战斗机。形状像蜻蜓的“小耳朵”和“小鸭”训练机布满了狭小的飞机场,就像苍蝇落在没有收拾过的餐桌上一样。从日出到日落它们都在飞机场上空嗡嗡叫着,无论你何时瞧一眼那被机轮纵横划过的机场,总能看见有人在起飞或是在降落。

训练学校的参谋长个子不高、脸色鲜红、身体敦实,眼睛因失眠而变得通红。他气哼哼地看了密列西耶夫一眼,仿佛在说:“哪个鬼东西把你派来的?嫌我这儿的事还少吗?”于是从密列西耶夫手中夺走了那叠带派遣证和批条的公文。

“他要是对我的脚找茬儿,就会把我赶走。”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担心地看着中校宽宽的脸庞上褐色的胡须。它们因为好久未刮已经发鬈了。就在这时有两个电话同时叫中校过去接。他用肩膀把一只听筒顶到耳旁,对着另一个听筒生气地说着什么,与此同时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密列西耶夫的证件。他大概只读了其中的一个将军的批语,因为他没有放下话筒,马上就在证件上写道:“第三训练队。那乌莫夫中尉。请予以编入。”然后,他放下两个话筒有气无力地问:

“物品证呢?粮证呢?没有?大家都没有。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老生常谈。什么医院啊,混乱啊,顾不上啊。那我怎么养活你们?去写个报告,没有证件我决不下命令。”

“是,写个报告!”密列西耶夫立正,行了个军礼,愉快而简洁地答道,“可以走了吗?”

“走吧!”中校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可突然又传来他凶狠的吼声:“站住!这是什么?”他指着沉重的包金手杖——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礼物。心情激动的密列西耶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把它忘在角落里了。“这是什么纨绔子弟的东西!把手杖扔掉!这不像个军队,倒像茨冈人的流浪队!或者像某个城市的公园:又是手杖、又是行杖、又是司的克、又是马鞭……过不了多久就得在脖子上佩带护身符,把黑猫带进驾驶室了。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个没用的东西。纨绔子弟!”

“是,中校同志!”

虽然前面有那么多困难和不便:要写报告、对脾气不好的中校解释丢失证件的情况;虽然由于学校学员太多,人流不断地穿行于学校之间,以至于学校秩序混乱,而且学校里吃得并不好,学员们往往是刚吃了午饭就想立刻吃晚饭;虽然拥挤不堪的、临时改为飞行组第三宿舍的中学大楼里管道坏了,屋里特别地冷,阿列克谢第一天晚上一整夜都在被窝里和皮外套下打颤——但是他在这种忙乱和这种种不便中,却觉得自己犹如一条躺在河滩上快要憋死的又被海浪冲回到大海中的鱼儿一样。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就连这种露营似的住所的种种不便之处也在提醒他,他即将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亲切的环境,穿着破旧粗糙的制服和在战争中退了色的皮大衣及狗皮靴的、皮肤晒得黝黑的、声音沙哑的、亲切而快活的人们;散发着航空汽油那微甜而又刺鼻的气味、处处是热马达的吼声和正在飞行的飞机发出的均匀。让人心安的轰鸣声的亲切的氛围;穿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机械师;晒成古铜色的、怒气冲冲的指挥官;气象亭里面颊徘红的年轻姑娘;指挥所的小炕上那一层暗蓝色的烟雾;蜂鸣器的嘎嘎声和刺耳的电话铃声;食堂里将上前线的人们将勺子拿去作纪念而造成的勺于短缺的情景;用五颜六色的铅笔画成的在空中思念女友的年轻人的漫画式的“战报”;被机轮和机尾纵横刻画的机场上褐色的烂泥巴;夹杂着俏皮话和航空术语的快乐交谈——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永远不会改变的。

密列西耶夫立刻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身上又恢复了仿佛已经永远失去的欢乐情绪和每个歼击机飞行员身上特有的一些满不在乎的快活本能。他回答下级的问候时,总是心情愉快、动作敏捷、姿势优雅地立正,而问候上级时则麻利地立正行军礼。他刚一须到新制服,立刻就把它送到一个老中士那里去改制一番。这位老中士在和平时期的职业是裁缝,现在在地面维护营负责定购食品。中士每晚都替那些爱挑剔的中尉把官方尺一寸的制服“改得合身”些,来挣点外快。

第一天阿列克谢就在飞机场上找到了即将领导他的第三中队的指挥官那乌莫夫中尉。那乌莫夫个于矮小、行动敏捷、大脑袋、长胳膊。他一边在“t”字区间跑着,一边望着在空中飞行的一架非常小的“小耳朵”,大骂着那个驾驶员:

“笨头笨脑的……绣花枕头……还说当过歼击机驾驶员!想骗准?”

密列西耶夫这个未来的教官对他的正规军礼的答覆只是挥了挥手,就指着空中说:

“看见了吗?‘歼击机飞行员’,空中的威胁者,却摇摇晃晃……像冰窖里的小花……”

阿列克谢很喜欢教官。他喜欢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放肆的、特别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一个有本领、爱上进的人很容易同这种人找到共同语言。阿列克谢根据飞行员的飞行提出了一些精辟的意见。个子矮小的中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

“到我的中队吗?姓什么?驾驶过什么飞机?参加过战斗吗?多长时间没有飞行啦?”

阿列克谢怀疑中尉是否听完了他的回答,因为他又扬起头,用手挡着阳光,晃着拳头说:

“不中用的家伙……您看他转弯的样子!就像河马在客厅里打转似的。”

他让阿列克谢第二天早晨到机场,并答应让他马上“试飞”。

“现在您去休息吧!这对旅途的人是有益的。吃饭了吗?否则我们在忙乱中会忘记让您吃饭的。鬼玩的东西!呶,等他一着陆,我非让你见识见识这位‘歼击机飞行员’!”

密列西耶夫没有去休息,况且他觉得在这尘土飞扬的机场要比他们那放着板床的“九年级A班”教室里还要暖和些。他在地面维护营找到一个鞋匠,送给他自己那份一星期的烟草,请求他用指挥员的皮带缝两个构造特别的、带扣环的小绑带。凭借它们他就可以牢牢地把假脚缚在脚蹬操纵板上。因为定货限期短,做工特别,所以鞋匠讨价还价要再加半瓶烧酒,不过答应保证把绑带做得让他满意。密列西耶夫又回到机场上看别人一飞行,一直看到天黑,直到飞行员把最后一架飞机开到停机线上,用绳子拴在拧进地里的螺旋锥上才走。好像这不是空域里普通的训练“爬行”,而是超水平的竞赛似的。他不是在观看飞行,他简直是靠机场的这种气氛生活着,沉浸在机场繁忙的事务中——马达无休止的吼声,信号枪低沉的啪啪声,以及汽油和机油散发出的气味。他兴奋着狂喜着,根本不去想明天飞机能否听他的指挥,是否会失去控制,会发生什么事故。

清晨,他来到机场时,飞行场上还是空荡荡的。炽热的马达在停机线上叫着,“北极”牌加温炉①紧张地吐着火焰。机械师们一边旋转着螺旋桨,一边像躲避毒蛇似地跳着离开它们。接着传来了清晨熟悉的应答声:

①用来烘热飞机的发动机的。

“准备起动!”

“接触!”

“是,接触!”

不知是谁不知道阿列克谢为什么这么早就在飞机旁绕来绕去,骂了他几句。他笑着敷衍了过去,而且一直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那句让人愉快的、不知何故深深印入脑海中的话:“是,接触。是,接触。是,接触。”最后,由机械师扶着机翼的飞机颠簸着,笨拙地摇晃着、颤动着机翼,慢慢地向起跑线爬去。那乌莫夫已经来了,他抽着自己卷的烟卷。烟卷短得好像他是从那握成一小团的褐色手指里吸出烟来似的。

“你来了?”他问道,对阿列克谢正规的军礼没有回礼,“好吧,先来就先飞。喂,你先坐到九号机的后驾驶室里,我这就来。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家伙。”

他快速地把那根极短的烟屁股吸完,而阿列克谢急忙朝飞机走去,他想在教练到来之前把脚固定住。教练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可谁知道他:如果他真的固执起来,拒绝让他试航,吵起来了呢?密列西耶夫焦急不安地抓住驾驶室的侧舷,顺着光滑的机翼向上爬。但是他由于内心过于激动和手脚生疏,总是滑落下来,怎么也没法把一只脚放进驾驶室里,以至于那位闷闷不乐的、面孔削瘦的中年机械师惊讶地看着他,忖度道:“准是个醉鬼。”

终于,阿列克谢把他的那只僵硬的假脚放进了驾驶室,又费劲地抬起另一只,然后咚的一声笨重地跌倒在座位上。他迅速地用皮制小绑带把假脚缚在脚踏控制板上。绑带的结构很合理,它把假脚有力而牢固地缚在控制板上。他觉得这些小绑带就像他孩提时脚底下配合得很好的冰鞋。

教官把头伸进了驾驶室:

“朋友,顺便问问,你没喝醉吧?呼一口气。”

阿列克谢呼了一口气。教官没有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他用拳头朝机械师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准备起飞!”

“接触!”

“是,接触!”

马达刺耳地吼叫着,然后清楚地传来了马达小活塞的跳动声。密列西耶夫高兴得甚至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拉了一下油门杆,但是他立刻从传话筒里听到了教官生气的责骂声:

“你想比神父还早下地狱么!”

教官亲自踩了油门,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呼啸起来,飞机颠簸着,进入了滑跑状态。那乌莫夫下意识地驾驶着,他把操纵杆往后一拉,于是这架形状像蜻蜓的小型飞机突然升向空中。这种飞机在北方前线被亲切地叫做“猎人”,在中部前线被叫做“种卷心菜的”,在南方被叫做“种玉米的”。所到之处,它都成为战士们善意讽刺的对象,同时又像一位古怪的、久经考验的老战友那样到处备受尊敬。这种飞机——战士们的朋友——又是所有飞行员从前学习飞行的座机。

教官从斜放着的镜子中看到了新学员的脸庞。他观察过多少个这样的、经过长时间的休息之后第一次6行的面孔!他看见过优秀飞行员宽厚而和蔼的微笑,他看见过那些极富热情的飞行员们在医院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后,再次感受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时,眼睛焕发着怎样的光彩。他看见过那些在严重的空中失事中精神受到刺激的人,再到空中的时候,面孔是如何地苍白,神经是如何紧张,嘴唇是如何紧闭着。他也观察过第一次飞离地面的新手那热情的好奇心。但是在那乌莫夫多年的教练工作中,他一次也没有见过镜于中这位漂亮黝黑,显然不是飞行新手的青年人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

一抹有斑点的、非常兴奋的红晕透过新手黝黑的皮肤。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但这不是由于害怕,不是,而是由于某种那乌莫夫无法理解的高尚情怀所致。他是谁?他出过什么事?为什么机械师认为他醉了?当飞机飞离地面升到空中的时候,教官看到,学员的那双没戴防护镜的倔强的、茨冈人式的黑眼睛忽然噙满泪水,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被转弯时迎面扑来的气流吹满了脸。

“多么奇怪的人!跟他可要谨慎些。什么事都会发生!”那乌莫夫心里想道。但是这张从四角镜里看到的兴奋的面孔上有某种东西揪住了教官的心。他吃惊地感觉到,他的嗓子也有些哽咽,眼前的仪表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让你驾驶。”他这样说了,但是没有把操纵杆交给他,只是放松了手脚,并准备随时从这位令人疑惑的怪人手中夺回操纵杆。根据仪表变化反映出的每个动作的情况那乌莫夫觉得新来的这个人双手不但有信心,而且很有经验,是一个“天才飞行员”——这是学校参谋长,早在国内战争期间就开始飞行的“空中老狼”经常说的一句话。

第一圈过后,那乌莫夫已不再为这位新学员担心了。飞机飞得很稳,也合乎要求。看来,奇怪的只是,学员在驾驶飞机平行的时候,总是一会儿向右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向左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让飞机做个小小的跳跃,一会儿又让它向下飞去。他好像在检验自己的力量。那乌莫夫内心拿定主意,明大就可以让这个新来的人独自驾机升空,飞行两三次以后,就叮以换乘“小鸭”型了——“小鸭—2”型教练机是一种小型的、胶合板做成的歼击机的仿制品。

外面很冷,机翼座上的温度计指示的是零下十二度。寒风吹进了驾驶室,钻进了狗皮的软底皮靴,教官的双脚冻僵了。是返航的时候了。

但是,每次当那乌莫夫对着话筒命令“着陆”的时候,他都能在镜子里看到那双热情的黑眼睛无声的请求,甚至不是请求,而是要求,所以他就下不了决心重复这个命令。本来是十分钟的飞行他们却飞了将近半个小时。

从驾驶室出来之后,那乌莫夫在飞机旁跳动起来,轻轻地拍打着手套,跺着脚。这天早晨的严寒确实非同寻常。学员在驾驶室里磨蹭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到了地面以后,他靠着机翼,由于严寒和兴奋而产生红晕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确实像喝醉了似的。

“怎么样,冻坏了吧?我的软底皮靴部给吹透了!可瞧你,还穿着矫腰皮鞋。脚没冻僵吧?”

“我没有脚。”学员一边对自己的想法微笑着,一边回答道。

“怎么个没有脚?这怎么理解?脚有病还是怎的?”

“不是,总之……是假脚。”

那乌莫夫愣了半晌,好像被锤于击中了头部给钉在原地一样。这个怪人对他说的一切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怎么没有脚?刚才他还飞行来着,而且飞得挺好……

“让我看看。”教官有些害怕地说道。

这种好奇心并未让阿列克谢感到气愤,也没有让他觉得受了侮辱。恰恰相反,他想彻底地让这位可笑的、活泼的人大吃一惊,于是他用马戏团魔术师般的动作一下子提起了两条裤腿。

学员用皮革和铝做的假脚站着,站在那里愉快地望着教官、机械师和排队等候飞行的人们。

那乌莫夫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激动的心情,明白了他脸上的特殊表情,明白了他乌黑的眼睛里的泪水和那种渴望延长飞行的迫切心情。这位学员令他大吃一惊。那乌莫夫向他奔了过来,猛烈地摇晃着他的手说:

“亲爱的,怎么会是这样?……你……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多么了不起!”

现在关键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教官的心被俘虏了。晚上他们见了面,一起制定了训练计划。他们都同意这点:阿列克谢的处境非常艰难,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他永远停止飞行。虽然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尽快地驾驶歼击机,飞向全国最优秀的军人向往的地方——伏尔加河上的那个著名的城市——但他答应要耐心地、循序渐进地接受全面的训练。他明白,处在他这种情况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三部 9-11

9

训练学校坐落在莫斯科郊外苏联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一个不大的飞机场旁边。在那些慌乱的岁月里,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空军要做的事很多。伏尔加河要塞的上空总是被火焰和爆炸发出的褐色烟雾笼罩着,而且天空逐渐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巨大战役的空战竞技场。双方都损失惨重。战斗着的斯大林格勒不断地向后方要飞行员、飞行员、飞行员……所以训练学校的工作特别繁忙。刚从医院出来的飞行员需要在这里训练一下,而从后方来的,迄今为止只驾驶过民航飞机的飞行员却要在这里重新学习驾驶新型战斗机。形状像蜻蜓的“小耳朵”和“小鸭”训练机布满了狭小的飞机场,就像苍蝇落在没有收拾过的餐桌上一样。从日出到日落它们都在飞机场上空嗡嗡叫着,无论你何时瞧一眼那被机轮纵横划过的机场,总能看见有人在起飞或是在降落。

训练学校的参谋长个子不高、脸色鲜红、身体敦实,眼睛因失眠而变得通红。他气哼哼地看了密列西耶夫一眼,仿佛在说:“哪个鬼东西把你派来的?嫌我这儿的事还少吗?”于是从密列西耶夫手中夺走了那叠带派遣证和批条的公文。

“他要是对我的脚找茬儿,就会把我赶走。”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担心地看着中校宽宽的脸庞上褐色的胡须。它们因为好久未刮已经发鬈了。就在这时有两个电话同时叫中校过去接。他用肩膀把一只听筒顶到耳旁,对着另一个听筒生气地说着什么,与此同时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密列西耶夫的证件。他大概只读了其中的一个将军的批语,因为他没有放下话筒,马上就在证件上写道:“第三训练队。那乌莫夫中尉。请予以编入。”然后,他放下两个话筒有气无力地问:

“物品证呢?粮证呢?没有?大家都没有。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老生常谈。什么医院啊,混乱啊,顾不上啊。那我怎么养活你们?去写个报告,没有证件我决不下命令。”

“是,写个报告!”密列西耶夫立正,行了个军礼,愉快而简洁地答道,“可以走了吗?”

“走吧!”中校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可突然又传来他凶狠的吼声:“站住!这是什么?”他指着沉重的包金手杖——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礼物。心情激动的密列西耶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把它忘在角落里了。“这是什么纨绔子弟的东西!把手杖扔掉!这不像个军队,倒像茨冈人的流浪队!或者像某个城市的公园:又是手杖、又是行杖、又是司的克、又是马鞭……过不了多久就得在脖子上佩带护身符,把黑猫带进驾驶室了。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个没用的东西。纨绔子弟!”

“是,中校同志!”

虽然前面有那么多困难和不便:要写报告、对脾气不好的中校解释丢失证件的情况;虽然由于学校学员太多,人流不断地穿行于学校之间,以至于学校秩序混乱,而且学校里吃得并不好,学员们往往是刚吃了午饭就想立刻吃晚饭;虽然拥挤不堪的、临时改为飞行组第三宿舍的中学大楼里管道坏了,屋里特别地冷,阿列克谢第一天晚上一整夜都在被窝里和皮外套下打颤——但是他在这种忙乱和这种种不便中,却觉得自己犹如一条躺在河滩上快要憋死的又被海浪冲回到大海中的鱼儿一样。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就连这种露营似的住所的种种不便之处也在提醒他,他即将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亲切的环境,穿着破旧粗糙的制服和在战争中退了色的皮大衣及狗皮靴的、皮肤晒得黝黑的、声音沙哑的、亲切而快活的人们;散发着航空汽油那微甜而又刺鼻的气味、处处是热马达的吼声和正在飞行的飞机发出的均匀。让人心安的轰鸣声的亲切的氛围;穿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机械师;晒成古铜色的、怒气冲冲的指挥官;气象亭里面颊徘红的年轻姑娘;指挥所的小炕上那一层暗蓝色的烟雾;蜂鸣器的嘎嘎声和刺耳的电话铃声;食堂里将上前线的人们将勺子拿去作纪念而造成的勺于短缺的情景;用五颜六色的铅笔画成的在空中思念女友的年轻人的漫画式的“战报”;被机轮和机尾纵横刻画的机场上褐色的烂泥巴;夹杂着俏皮话和航空术语的快乐交谈——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永远不会改变的。

密列西耶夫立刻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身上又恢复了仿佛已经永远失去的欢乐情绪和每个歼击机飞行员身上特有的一些满不在乎的快活本能。他回答下级的问候时,总是心情愉快、动作敏捷、姿势优雅地立正,而问候上级时则麻利地立正行军礼。他刚一须到新制服,立刻就把它送到一个老中士那里去改制一番。这位老中士在和平时期的职业是裁缝,现在在地面维护营负责定购食品。中士每晚都替那些爱挑剔的中尉把官方尺一寸的制服“改得合身”些,来挣点外快。

第一天阿列克谢就在飞机场上找到了即将领导他的第三中队的指挥官那乌莫夫中尉。那乌莫夫个于矮小、行动敏捷、大脑袋、长胳膊。他一边在“t”字区间跑着,一边望着在空中飞行的一架非常小的“小耳朵”,大骂着那个驾驶员:

“笨头笨脑的……绣花枕头……还说当过歼击机驾驶员!想骗准?”

密列西耶夫这个未来的教官对他的正规军礼的答覆只是挥了挥手,就指着空中说:

“看见了吗?‘歼击机飞行员’,空中的威胁者,却摇摇晃晃……像冰窖里的小花……”

阿列克谢很喜欢教官。他喜欢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放肆的、特别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一个有本领、爱上进的人很容易同这种人找到共同语言。阿列克谢根据飞行员的飞行提出了一些精辟的意见。个子矮小的中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

“到我的中队吗?姓什么?驾驶过什么飞机?参加过战斗吗?多长时间没有飞行啦?”

阿列克谢怀疑中尉是否听完了他的回答,因为他又扬起头,用手挡着阳光,晃着拳头说:

“不中用的家伙……您看他转弯的样子!就像河马在客厅里打转似的。”

他让阿列克谢第二天早晨到机场,并答应让他马上“试飞”。

“现在您去休息吧!这对旅途的人是有益的。吃饭了吗?否则我们在忙乱中会忘记让您吃饭的。鬼玩的东西!呶,等他一着陆,我非让你见识见识这位‘歼击机飞行员’!”

密列西耶夫没有去休息,况且他觉得在这尘土飞扬的机场要比他们那放着板床的“九年级A班”教室里还要暖和些。他在地面维护营找到一个鞋匠,送给他自己那份一星期的烟草,请求他用指挥员的皮带缝两个构造特别的、带扣环的小绑带。凭借它们他就可以牢牢地把假脚缚在脚蹬操纵板上。因为定货限期短,做工特别,所以鞋匠讨价还价要再加半瓶烧酒,不过答应保证把绑带做得让他满意。密列西耶夫又回到机场上看别人一飞行,一直看到天黑,直到飞行员把最后一架飞机开到停机线上,用绳子拴在拧进地里的螺旋锥上才走。好像这不是空域里普通的训练“爬行”,而是超水平的竞赛似的。他不是在观看飞行,他简直是靠机场的这种气氛生活着,沉浸在机场繁忙的事务中——马达无休止的吼声,信号枪低沉的啪啪声,以及汽油和机油散发出的气味。他兴奋着狂喜着,根本不去想明天飞机能否听他的指挥,是否会失去控制,会发生什么事故。

清晨,他来到机场时,飞行场上还是空荡荡的。炽热的马达在停机线上叫着,“北极”牌加温炉①紧张地吐着火焰。机械师们一边旋转着螺旋桨,一边像躲避毒蛇似地跳着离开它们。接着传来了清晨熟悉的应答声:

①用来烘热飞机的发动机的。

“准备起动!”

“接触!”

“是,接触!”

不知是谁不知道阿列克谢为什么这么早就在飞机旁绕来绕去,骂了他几句。他笑着敷衍了过去,而且一直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那句让人愉快的、不知何故深深印入脑海中的话:“是,接触。是,接触。是,接触。”最后,由机械师扶着机翼的飞机颠簸着,笨拙地摇晃着、颤动着机翼,慢慢地向起跑线爬去。那乌莫夫已经来了,他抽着自己卷的烟卷。烟卷短得好像他是从那握成一小团的褐色手指里吸出烟来似的。

“你来了?”他问道,对阿列克谢正规的军礼没有回礼,“好吧,先来就先飞。喂,你先坐到九号机的后驾驶室里,我这就来。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家伙。”

他快速地把那根极短的烟屁股吸完,而阿列克谢急忙朝飞机走去,他想在教练到来之前把脚固定住。教练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可谁知道他:如果他真的固执起来,拒绝让他试航,吵起来了呢?密列西耶夫焦急不安地抓住驾驶室的侧舷,顺着光滑的机翼向上爬。但是他由于内心过于激动和手脚生疏,总是滑落下来,怎么也没法把一只脚放进驾驶室里,以至于那位闷闷不乐的、面孔削瘦的中年机械师惊讶地看着他,忖度道:“准是个醉鬼。”

终于,阿列克谢把他的那只僵硬的假脚放进了驾驶室,又费劲地抬起另一只,然后咚的一声笨重地跌倒在座位上。他迅速地用皮制小绑带把假脚缚在脚踏控制板上。绑带的结构很合理,它把假脚有力而牢固地缚在控制板上。他觉得这些小绑带就像他孩提时脚底下配合得很好的冰鞋。

教官把头伸进了驾驶室:

“朋友,顺便问问,你没喝醉吧?呼一口气。”

阿列克谢呼了一口气。教官没有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他用拳头朝机械师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准备起飞!”

“接触!”

“是,接触!”

马达刺耳地吼叫着,然后清楚地传来了马达小活塞的跳动声。密列西耶夫高兴得甚至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拉了一下油门杆,但是他立刻从传话筒里听到了教官生气的责骂声:

“你想比神父还早下地狱么!”

教官亲自踩了油门,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呼啸起来,飞机颠簸着,进入了滑跑状态。那乌莫夫下意识地驾驶着,他把操纵杆往后一拉,于是这架形状像蜻蜓的小型飞机突然升向空中。这种飞机在北方前线被亲切地叫做“猎人”,在中部前线被叫做“种卷心菜的”,在南方被叫做“种玉米的”。所到之处,它都成为战士们善意讽刺的对象,同时又像一位古怪的、久经考验的老战友那样到处备受尊敬。这种飞机——战士们的朋友——又是所有飞行员从前学习飞行的座机。

教官从斜放着的镜子中看到了新学员的脸庞。他观察过多少个这样的、经过长时间的休息之后第一次6行的面孔!他看见过优秀飞行员宽厚而和蔼的微笑,他看见过那些极富热情的飞行员们在医院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后,再次感受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时,眼睛焕发着怎样的光彩。他看见过那些在严重的空中失事中精神受到刺激的人,再到空中的时候,面孔是如何地苍白,神经是如何紧张,嘴唇是如何紧闭着。他也观察过第一次飞离地面的新手那热情的好奇心。但是在那乌莫夫多年的教练工作中,他一次也没有见过镜于中这位漂亮黝黑,显然不是飞行新手的青年人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

一抹有斑点的、非常兴奋的红晕透过新手黝黑的皮肤。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但这不是由于害怕,不是,而是由于某种那乌莫夫无法理解的高尚情怀所致。他是谁?他出过什么事?为什么机械师认为他醉了?当飞机飞离地面升到空中的时候,教官看到,学员的那双没戴防护镜的倔强的、茨冈人式的黑眼睛忽然噙满泪水,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被转弯时迎面扑来的气流吹满了脸。

“多么奇怪的人!跟他可要谨慎些。什么事都会发生!”那乌莫夫心里想道。但是这张从四角镜里看到的兴奋的面孔上有某种东西揪住了教官的心。他吃惊地感觉到,他的嗓子也有些哽咽,眼前的仪表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让你驾驶。”他这样说了,但是没有把操纵杆交给他,只是放松了手脚,并准备随时从这位令人疑惑的怪人手中夺回操纵杆。根据仪表变化反映出的每个动作的情况那乌莫夫觉得新来的这个人双手不但有信心,而且很有经验,是一个“天才飞行员”——这是学校参谋长,早在国内战争期间就开始飞行的“空中老狼”经常说的一句话。

第一圈过后,那乌莫夫已不再为这位新学员担心了。飞机飞得很稳,也合乎要求。看来,奇怪的只是,学员在驾驶飞机平行的时候,总是一会儿向右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向左做个小转弯,一会儿又让飞机做个小小的跳跃,一会儿又让它向下飞去。他好像在检验自己的力量。那乌莫夫内心拿定主意,明大就可以让这个新来的人独自驾机升空,飞行两三次以后,就叮以换乘“小鸭”型了——“小鸭—2”型教练机是一种小型的、胶合板做成的歼击机的仿制品。

外面很冷,机翼座上的温度计指示的是零下十二度。寒风吹进了驾驶室,钻进了狗皮的软底皮靴,教官的双脚冻僵了。是返航的时候了。

但是,每次当那乌莫夫对着话筒命令“着陆”的时候,他都能在镜子里看到那双热情的黑眼睛无声的请求,甚至不是请求,而是要求,所以他就下不了决心重复这个命令。本来是十分钟的飞行他们却飞了将近半个小时。

从驾驶室出来之后,那乌莫夫在飞机旁跳动起来,轻轻地拍打着手套,跺着脚。这天早晨的严寒确实非同寻常。学员在驾驶室里磨蹭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到了地面以后,他靠着机翼,由于严寒和兴奋而产生红晕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确实像喝醉了似的。

“怎么样,冻坏了吧?我的软底皮靴部给吹透了!可瞧你,还穿着矫腰皮鞋。脚没冻僵吧?”

“我没有脚。”学员一边对自己的想法微笑着,一边回答道。

“怎么个没有脚?这怎么理解?脚有病还是怎的?”

“不是,总之……是假脚。”

那乌莫夫愣了半晌,好像被锤于击中了头部给钉在原地一样。这个怪人对他说的一切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怎么没有脚?刚才他还飞行来着,而且飞得挺好……

“让我看看。”教官有些害怕地说道。

这种好奇心并未让阿列克谢感到气愤,也没有让他觉得受了侮辱。恰恰相反,他想彻底地让这位可笑的、活泼的人大吃一惊,于是他用马戏团魔术师般的动作一下子提起了两条裤腿。

学员用皮革和铝做的假脚站着,站在那里愉快地望着教官、机械师和排队等候飞行的人们。

那乌莫夫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激动的心情,明白了他脸上的特殊表情,明白了他乌黑的眼睛里的泪水和那种渴望延长飞行的迫切心情。这位学员令他大吃一惊。那乌莫夫向他奔了过来,猛烈地摇晃着他的手说:

“亲爱的,怎么会是这样?……你……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多么了不起!”

现在关键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教官的心被俘虏了。晚上他们见了面,一起制定了训练计划。他们都同意这点:阿列克谢的处境非常艰难,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他永远停止飞行。虽然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尽快地驾驶歼击机,飞向全国最优秀的军人向往的地方——伏尔加河上的那个著名的城市——但他答应要耐心地、循序渐进地接受全面的训练。他明白,处在他这种情况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10

残冬和早春密列西耶夫是在进修学校度过的。这是一所古老而正统的空军学校,学校有漂亮的飞机场,富丽堂皇的宿舍楼、华美的俱乐部。莫斯科剧院的巡回演出团时常到这里的舞台上献艺。这所学校尽管也是拥挤不堪,但它却严格地保持着战前的秩序,甚至连军服上的细微之处也不得不十分留意。因为靴子要是没有擦干净,大衣上要是掉了钮扣,或是仓促中把飞行用图包放到了腰带上面,按校长的命令要进行两个小时的严格整顿。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所在的飞行大队正在学习驾驶当时最新式的苏联“La—5”型歼击机。训练工作很严格:大家要研究马达和机器零件,学习技术。听课的时候,阿列克谢对于苏联空军在他离开军队那个不算太长的时期中所取得的飞快进步感到吃惊。那些在战争初期还算是最新式的装备,现在已经落伍了。在战争初期认为是杰作的、适宜于高空作战的灵便的“飞燕”和轻捷的“米格”,现在也退役了。苏联工厂在战时极短的时间内开发生产的最新型的、壮丽的“雅克”、时髦的“La—5’型和双座的“伊柳”代替了它们。这些紧贴地面飞行,能将炸弹、子弹和炮弹直接射到敌人脑袋上的空中坦克,已经在敌军中获得了令人胆战心凉的绰号:“黑色死神”。新技术使空战越来越复杂,这样就要求飞行员不仅要熟悉自己的飞机、具有果断坚强的意志,而且还要有在战场上迅速判断方向的本领——将空战分为既独立又互相配合两部分,而且要不等到命令的下达,就有胆识地单独采取行动。

所有这一切都是饶有兴趣的。但是前线的进攻战正紧张激烈、毫不停息地进行着,所以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尽管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坐在舒适的黑色课桌后面上课,他仍然感到心情压抑。他更加思念前线,更加渴望战斗。他学会了忍受肉体上的痛苦。他能强迫自己完成难以完成的事,但是他无法忍受迫不得已的无所事事所带来的莫名的烦恼,他有时几个星期都沉默寡言、心不在焉、情绪恶劣地在校园里徘徊。

阿列克谢非常幸运,斯特鲁契柯夫少校也在这所学校进修。他们见面时跟老朋友一样。斯特鲁契柯夫大约晚到学校两个星期,但是他马上就熟悉了学校独特的日常生活,适应了学校在战时非同寻常的严格条例,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马上发现密列西耶夫情绪不佳,所以晚上他们洗完脸,各自回寝室时,他碰了碰他的腰说:

“不要发愁,小伙子,我们这个世纪的仗够你打的。你瞧,攻到柏林的路还很长:要一步一步地来!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我们可以打个够。”

在他们没有见面的这两三个月中,照部队里的说法,少校明显地“变了形”,变瘦了,变老了。

隆冬时节,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鲁契柯夫所在的班组开始了飞行实习。在这之前,密列西耶夫已经十分熟悉了这种小巧的。机翼很短的、外形像一条长着翅膀的小飞鱼一样的“La—5”型飞机。他时常在休息的时候到机场来观看,这些飞机如何经过短短的起跑开始起飞,如何突然地腾空而起,如何在空中盘旋,它那浅蓝色的机身又是如何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时常走近飞机,仔细地观察它,用手摸摸机翼,拍拍机身,好像这不是一架飞机,而是一匹保养得很好的、漂亮的纯种马。现在全班组的人都来到了起跑线上,每个人都急于试一试自己的本领,这样就开始了一场很有克制的争吵。教官第一个就叫了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眼睛闪闪发光,调皮地笑了笑,一边系降落伞的皮带,一边吹着曲子关上了驾驶室。

随后马达隆隆地响了起来,飞机启动了,在机场上滑跑起来。它的身后扬起的雪上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环。现在飞机飞到空中,阳光里的机翼闪闪发亮。斯特鲁契柯夫在飞机场的上空划了一个急剧的弧线,做了几个漂亮的盘旋,用机翼翻了一个跟斗,熟练而漂亮地完成了一整套规定的动作,然后就从人们眼前消失了。忽地它又从学校屋顶后钻了出来,马达轰轰地响着,快速从机场上飞驰而过,差点儿碰到等候在起跑线上的学员们的帽子。它又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开始稳稳地降落,展示出三点式着陆的熟练技巧。斯特鲁契柯夫异常兴奋地跳出驾驶室,简直是欣喜若狂,就像一个淘了气的孩子似的。

“这不是飞机,是小提琴!我的上帝,是小提琴!”他喊道,打断了教官对他蛮干的责备,“用它可以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我的上帝,太生动了,阿辽沙!”他使劲抱住了密列西耶夫。

飞机确实好极了,大家一致同意这一点。轮到密列西耶夫飞行了,他用绑带把假脚缚到操纵踏板上。飞机升到空中之后,他才突然感觉到,这匹马对于他这个失去双脚的人来说太暴烈了,他需要倍加小心。飞机离开地面后,他并没产生那种给飞行员带来快乐的、与飞机融为一体的美好感觉。这是一种结构精密的飞机。它不仅能感觉到每一个动作,而且能感觉到放在操纵杆上的手的颤抖,并且立刻通过相对应的动作在空中把它表现出来,就飞机的敏感程度来说它的确像一架优质的小提琴。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阿列克谢才敏感地体会到他的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他的假脚的迟钝。他明白了,在操纵这样的飞机时,假脚,甚至是最好的、受过最好训练的假脚也无法代替有血有肉、有感觉、有弹性的真脚。

飞机轻盈而矫健地划过长空,顺从地反应着操纵杆的每一个动作。但是阿列克谢害怕它。他发现,飞机急剧盘旋时,他的脚总是反应很迟钝。他无法达到每个飞行员都练就出来的、他们必须具备的那种协调性。这种迟钝会导致敏感的飞机螺旋飞行,从而造成可怕的后果。阿列克谢感到自己像一匹被束缚的马。他不是胆小鬼,不是,他毫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他起飞时甚至都没有检查过降落伞。但是他害怕他最小的失误会让他永远离开歼击机飞行队,封住通往他热爱的职业的道路。他异常谨慎起来,飞机着陆时,由于他心情烦躁和假脚的迟钝,飞机一点也不平稳,在雪地上笨拙地向上跳了好几下。

阿列克谢一言不发,面色忧郁地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战友们,甚至连教官本人都争先恐后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之辞。这种宽容的态度使他越发难过。他挥挥手,默默地穿过雪地,一瘸一拐地、摇摇晃晃地拖着双脚朝学校的灰色大楼走去。现在在他驾驶过了歼击机之后,才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无能为力,这是自那个3月的早晨——他的被击落的飞机撞到松树林顶端——之后最令他痛苦的事。阿列克谢没有去吃午饭和晚饭。尽管学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严禁白天在寝室里逗留,可他仍然穿着鞋,枕着手臂,仰面躺在床上。任何人,不管是学校的值班人员,还是路过此地的指挥官都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谁也不愿走过来批评他。斯特鲁契柯夫来了一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阿列克谢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同情地摇摇头离开了。

斯特鲁契柯夫刚一离开,学校的副指导员卡普斯金中校就脚跟脚地走进了密列西耶夫的寝室。他身材矮小,模样丑陋,戴着高度近视镜,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又肥又大的军服。学员们都爱听他讲的国际关系课,因为讲课时这位外表笨拙的人能使听众的内心为他们参加了这场伟大的战争而充满自豪感。然而作为一名领导,他并不十分受重视,大家都把他当作偶然进入飞行组的、对飞机一点也不懂的文职人员来对待。卡普斯金没有搭理密列西耶夫,他检查了一下房间,闻了闻空气,忽然生气地问:

“哪个鬼东西在这儿抽烟了?不是有吸烟室吗?上尉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抽烟。”阿列克谢冷淡地答道,一动不动。

“那您为什么躺在床上?您不知道规章制度吗?为什么长官进来,您也不站起来?……起来。”

这不是命令,恰恰相反,这些话说得友好而随便,但是密列西耶夫萎靡不振地服从了命令,在床边立正站好。

“这样才对,上尉同志,”卡普斯金表扬道,“现在请坐吧,我们谈谈。”

“谈什么?”

“就是我们应该怎么对您?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我想抽烟,您这儿又不允许。”

他们来到昏暗的走廊,在窗前停住了,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电灯闪着微弱的蓝色光亮。卡普斯金叼着的烟斗咝咝地响着,每吸一口烟,烟斗就燃旺起来,他那若有所思的宽脸庞就立刻从昏暗中露了出来。

“我今天准备处分你们机组的教官。”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征得学校指挥部的同意,就让您驾机升空了……喂,您为什么总是这么看我?其实,我也应该处分自己,因为我到现在也没跟您好好谈一谈。总是没有工夫,抽不出时间,可心里总是想着要找你……好吧。现在看来,对您,密列西耶夫来说,飞行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的确如此。就为这点我也应该批评一下你们的教官。”

阿列克谢没有吱声。站在他身旁抽着烟斗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认为有人侵犯了他的权力,没有及时向他汇报学校里发生的非常事件的官僚吗?是一个在飞行员选择条例中找到了禁止残疾人飞行这一条的小官吏吗?还是一个乘机显示权力的怪人?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即使他不来,阿列克谢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

密列西耶夫内心紧张极了,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几个月来不幸的遭遇教会他避免作出仓促的结论,况且正是这个模样丑陋的卡普斯金身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神情,让人想起政治委员沃罗比约夫——一个被阿列克谢在心中称为真正的人的人。烟斗里的火星忽闪忽灭,指导员那张长着聪明有神的眼睛和大鼻子的宽脸庞也随之在蓝色的烟雾中忽隐忽现。

“您瞧,密列西耶夫,我不是想恭维您。但是,不管怎样,您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失去了双脚而能驾驶歼击机的人。唯一的一个!”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烟嘴上的小孔,担心地摇了摇头,说:“我先不谈您想回到作战部队的志向,这当然是件好事。事实上这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现在是每个人都尽其所能为争取胜利而工作的时候……这个讨厌的烟斗是怎么搞的?”

他重新抠了抠烟嘴,好像全身心都专注于这件事。而阿列克谢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搅得心神不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要对他说的话。卡普斯金一边抠着烟斗,一边继续说着,根本不在乎他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问题不在于您,密列西耶夫上尉。问题在于您失去了双脚却训练成了当今世界上公认的只有十分健康的人才能达到的技巧,况且这样的人一百年也未必能有一个。您不仅是密列西耶夫公民,而且是一个伟大的实验者……哈,终于挖通了!我把什么东西填到里面去了?……所以我们不能,也无权,您明白吗?我们无权把您当作一般的飞行员来对待!您开始了重要的尝试,我们有责任全力帮助您。可怎么个帮助法呢?您自己说说看,您在哪些地方需要帮助?”

卡普斯金重新把烟斗装满,又抽了起来。烟斗里忽明忽暗的红色反光一会儿把他那张长着大鼻子的宽脸从昏暗中显现出来,一会儿又让它融入这片黑暗。

卡普斯金答应跟校长商量,让他增加密列西耶夫的飞行次数,并建议阿列克谢自己也制定个训练计划。

“不过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汽油!”阿列克谢惋惜地说。他对这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人这样简单而又实际地解决了他的疑难而感到吃惊。

“汽油当然是重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我们使用也得精打细算。但是还有比汽油更宝贵的东西。”卡普斯金用力在鞋跟上磕掉了他那只弯曲的烟斗里灼热的烟灰。

从第二天起,密列西耶夫开始了单独的训练。他工作起来不仅像学习走路、跑步、跳舞那样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而且浑身充满了一种真正的振奋精神。他努力分析研究飞行技术,琢磨它的所有细节,把它分解成一个个小动作,然后专门研究每一个小动作。现在他所做的就是他在少年时代就自发地理解了的东西,他凭智慧获取了以前凭经验和习惯获得的东西。他想象着把操纵飞机的过程分解成一个个基本的动作,然后对其中每个动作都进行特殊的技巧训练,并把双脚的操纵感觉从脚掌提升到小腿上。

这是一项艰苦的、细致耐心的工作。起初它的效果微乎其微。可是经过一次次的训练,阿列克谢终于感觉到飞机好像越来越与他融为一体了,也越来越听话了。

“喂,艺术大师,事情进展如何?”每次见面卡普斯金总是问他。

密列西耶夫竖起了大拇指。他没有言过其实,事情进展得虽不是十分顺利,但是正在稳步而扎实地进行。尤为重要的是,经过这些训练,阿列克谢不再感到自己坐在飞机上就像一位骑在烈性快马上的笨拙无力的骑手了。他对自己的飞行技艺重又恢复了信心。这种信心似乎也传给了飞机,它像一个有灵性的东西,像一匹能感觉到优秀骑手的骏马,变得更加听话了。飞机将它所有飞行性能都逐渐地向阿列克谢展示出来。

11

残冬和早春密列西耶夫是在进修学校度过的。这是一所古老而正统的空军学校,学校有漂亮的飞机场,富丽堂皇的宿舍楼、华美的俱乐部。莫斯科剧院的巡回演出团时常到这里的舞台上献艺。这所学校尽管也是拥挤不堪,但它却严格地保持着战前的秩序,甚至连军服上的细微之处也不得不十分留意。因为靴子要是没有擦干净,大衣上要是掉了钮扣,或是仓促中把飞行用图包放到了腰带上面,按校长的命令要进行两个小时的严格整顿。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所在的飞行大队正在学习驾驶当时最新式的苏联“La—5”型歼击机。训练工作很严格:大家要研究马达和机器零件,学习技术。听课的时候,阿列克谢对于苏联空军在他离开军队那个不算太长的时期中所取得的飞快进步感到吃惊。那些在战争初期还算是最新式的装备,现在已经落伍了。在战争初期认为是杰作的、适宜于高空作战的灵便的“飞燕”和轻捷的“米格”,现在也退役了。苏联工厂在战时极短的时间内开发生产的最新型的、壮丽的“雅克”、时髦的“La—5’型和双座的“伊柳”代替了它们。这些紧贴地面飞行,能将炸弹、子弹和炮弹直接射到敌人脑袋上的空中坦克,已经在敌军中获得了令人胆战心凉的绰号:“黑色死神”。新技术使空战越来越复杂,这样就要求飞行员不仅要熟悉自己的飞机、具有果断坚强的意志,而且还要有在战场上迅速判断方向的本领——将空战分为既独立又互相配合两部分,而且要不等到命令的下达,就有胆识地单独采取行动。

所有这一切都是饶有兴趣的。但是前线的进攻战正紧张激烈、毫不停息地进行着,所以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尽管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坐在舒适的黑色课桌后面上课,他仍然感到心情压抑。他更加思念前线,更加渴望战斗。他学会了忍受肉体上的痛苦。他能强迫自己完成难以完成的事,但是他无法忍受迫不得已的无所事事所带来的莫名的烦恼,他有时几个星期都沉默寡言、心不在焉、情绪恶劣地在校园里徘徊。

阿列克谢非常幸运,斯特鲁契柯夫少校也在这所学校进修。他们见面时跟老朋友一样。斯特鲁契柯夫大约晚到学校两个星期,但是他马上就熟悉了学校独特的日常生活,适应了学校在战时非同寻常的严格条例,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马上发现密列西耶夫情绪不佳,所以晚上他们洗完脸,各自回寝室时,他碰了碰他的腰说:

“不要发愁,小伙子,我们这个世纪的仗够你打的。你瞧,攻到柏林的路还很长:要一步一步地来!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我们可以打个够。”

在他们没有见面的这两三个月中,照部队里的说法,少校明显地“变了形”,变瘦了,变老了。

隆冬时节,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鲁契柯夫所在的班组开始了飞行实习。在这之前,密列西耶夫已经十分熟悉了这种小巧的。机翼很短的、外形像一条长着翅膀的小飞鱼一样的“La—5”型飞机。他时常在休息的时候到机场来观看,这些飞机如何经过短短的起跑开始起飞,如何突然地腾空而起,如何在空中盘旋,它那浅蓝色的机身又是如何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时常走近飞机,仔细地观察它,用手摸摸机翼,拍拍机身,好像这不是一架飞机,而是一匹保养得很好的、漂亮的纯种马。现在全班组的人都来到了起跑线上,每个人都急于试一试自己的本领,这样就开始了一场很有克制的争吵。教官第一个就叫了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眼睛闪闪发光,调皮地笑了笑,一边系降落伞的皮带,一边吹着曲子关上了驾驶室。

随后马达隆隆地响了起来,飞机启动了,在机场上滑跑起来。它的身后扬起的雪上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环。现在飞机飞到空中,阳光里的机翼闪闪发亮。斯特鲁契柯夫在飞机场的上空划了一个急剧的弧线,做了几个漂亮的盘旋,用机翼翻了一个跟斗,熟练而漂亮地完成了一整套规定的动作,然后就从人们眼前消失了。忽地它又从学校屋顶后钻了出来,马达轰轰地响着,快速从机场上飞驰而过,差点儿碰到等候在起跑线上的学员们的帽子。它又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开始稳稳地降落,展示出三点式着陆的熟练技巧。斯特鲁契柯夫异常兴奋地跳出驾驶室,简直是欣喜若狂,就像一个淘了气的孩子似的。

“这不是飞机,是小提琴!我的上帝,是小提琴!”他喊道,打断了教官对他蛮干的责备,“用它可以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我的上帝,太生动了,阿辽沙!”他使劲抱住了密列西耶夫。

飞机确实好极了,大家一致同意这一点。轮到密列西耶夫飞行了,他用绑带把假脚缚到操纵踏板上。飞机升到空中之后,他才突然感觉到,这匹马对于他这个失去双脚的人来说太暴烈了,他需要倍加小心。飞机离开地面后,他并没产生那种给飞行员带来快乐的、与飞机融为一体的美好感觉。这是一种结构精密的飞机。它不仅能感觉到每一个动作,而且能感觉到放在操纵杆上的手的颤抖,并且立刻通过相对应的动作在空中把它表现出来,就飞机的敏感程度来说它的确像一架优质的小提琴。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阿列克谢才敏感地体会到他的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他的假脚的迟钝。他明白了,在操纵这样的飞机时,假脚,甚至是最好的、受过最好训练的假脚也无法代替有血有肉、有感觉、有弹性的真脚。

飞机轻盈而矫健地划过长空,顺从地反应着操纵杆的每一个动作。但是阿列克谢害怕它。他发现,飞机急剧盘旋时,他的脚总是反应很迟钝。他无法达到每个飞行员都练就出来的、他们必须具备的那种协调性。这种迟钝会导致敏感的飞机螺旋飞行,从而造成可怕的后果。阿列克谢感到自己像一匹被束缚的马。他不是胆小鬼,不是,他毫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他起飞时甚至都没有检查过降落伞。但是他害怕他最小的失误会让他永远离开歼击机飞行队,封住通往他热爱的职业的道路。他异常谨慎起来,飞机着陆时,由于他心情烦躁和假脚的迟钝,飞机一点也不平稳,在雪地上笨拙地向上跳了好几下。

阿列克谢一言不发,面色忧郁地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战友们,甚至连教官本人都争先恐后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之辞。这种宽容的态度使他越发难过。他挥挥手,默默地穿过雪地,一瘸一拐地、摇摇晃晃地拖着双脚朝学校的灰色大楼走去。现在在他驾驶过了歼击机之后,才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无能为力,这是自那个3月的早晨——他的被击落的飞机撞到松树林顶端——之后最令他痛苦的事。阿列克谢没有去吃午饭和晚饭。尽管学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严禁白天在寝室里逗留,可他仍然穿着鞋,枕着手臂,仰面躺在床上。任何人,不管是学校的值班人员,还是路过此地的指挥官都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谁也不愿走过来批评他。斯特鲁契柯夫来了一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阿列克谢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同情地摇摇头离开了。

斯特鲁契柯夫刚一离开,学校的副指导员卡普斯金中校就脚跟脚地走进了密列西耶夫的寝室。他身材矮小,模样丑陋,戴着高度近视镜,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又肥又大的军服。学员们都爱听他讲的国际关系课,因为讲课时这位外表笨拙的人能使听众的内心为他们参加了这场伟大的战争而充满自豪感。然而作为一名领导,他并不十分受重视,大家都把他当作偶然进入飞行组的、对飞机一点也不懂的文职人员来对待。卡普斯金没有搭理密列西耶夫,他检查了一下房间,闻了闻空气,忽然生气地问:

“哪个鬼东西在这儿抽烟了?不是有吸烟室吗?上尉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抽烟。”阿列克谢冷淡地答道,一动不动。

“那您为什么躺在床上?您不知道规章制度吗?为什么长官进来,您也不站起来?……起来。”

这不是命令,恰恰相反,这些话说得友好而随便,但是密列西耶夫萎靡不振地服从了命令,在床边立正站好。

“这样才对,上尉同志,”卡普斯金表扬道,“现在请坐吧,我们谈谈。”

“谈什么?”

“就是我们应该怎么对您?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我想抽烟,您这儿又不允许。”

他们来到昏暗的走廊,在窗前停住了,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电灯闪着微弱的蓝色光亮。卡普斯金叼着的烟斗咝咝地响着,每吸一口烟,烟斗就燃旺起来,他那若有所思的宽脸庞就立刻从昏暗中露了出来。

“我今天准备处分你们机组的教官。”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征得学校指挥部的同意,就让您驾机升空了……喂,您为什么总是这么看我?其实,我也应该处分自己,因为我到现在也没跟您好好谈一谈。总是没有工夫,抽不出时间,可心里总是想着要找你……好吧。现在看来,对您,密列西耶夫来说,飞行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的确如此。就为这点我也应该批评一下你们的教官。”

阿列克谢没有吱声。站在他身旁抽着烟斗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认为有人侵犯了他的权力,没有及时向他汇报学校里发生的非常事件的官僚吗?是一个在飞行员选择条例中找到了禁止残疾人飞行这一条的小官吏吗?还是一个乘机显示权力的怪人?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即使他不来,阿列克谢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

密列西耶夫内心紧张极了,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几个月来不幸的遭遇教会他避免作出仓促的结论,况且正是这个模样丑陋的卡普斯金身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神情,让人想起政治委员沃罗比约夫——一个被阿列克谢在心中称为真正的人的人。烟斗里的火星忽闪忽灭,指导员那张长着聪明有神的眼睛和大鼻子的宽脸庞也随之在蓝色的烟雾中忽隐忽现。

“您瞧,密列西耶夫,我不是想恭维您。但是,不管怎样,您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失去了双脚而能驾驶歼击机的人。唯一的一个!”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烟嘴上的小孔,担心地摇了摇头,说:“我先不谈您想回到作战部队的志向,这当然是件好事。事实上这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现在是每个人都尽其所能为争取胜利而工作的时候……这个讨厌的烟斗是怎么搞的?”

他重新抠了抠烟嘴,好像全身心都专注于这件事。而阿列克谢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搅得心神不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要对他说的话。卡普斯金一边抠着烟斗,一边继续说着,根本不在乎他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问题不在于您,密列西耶夫上尉。问题在于您失去了双脚却训练成了当今世界上公认的只有十分健康的人才能达到的技巧,况且这样的人一百年也未必能有一个。您不仅是密列西耶夫公民,而且是一个伟大的实验者……哈,终于挖通了!我把什么东西填到里面去了?……所以我们不能,也无权,您明白吗?我们无权把您当作一般的飞行员来对待!您开始了重要的尝试,我们有责任全力帮助您。可怎么个帮助法呢?您自己说说看,您在哪些地方需要帮助?”

卡普斯金重新把烟斗装满,又抽了起来。烟斗里忽明忽暗的红色反光一会儿把他那张长着大鼻子的宽脸从昏暗中显现出来,一会儿又让它融入这片黑暗。

卡普斯金答应跟校长商量,让他增加密列西耶夫的飞行次数,并建议阿列克谢自己也制定个训练计划。

“不过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汽油!”阿列克谢惋惜地说。他对这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人这样简单而又实际地解决了他的疑难而感到吃惊。

“汽油当然是重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我们使用也得精打细算。但是还有比汽油更宝贵的东西。”卡普斯金用力在鞋跟上磕掉了他那只弯曲的烟斗里灼热的烟灰。

从第二天起,密列西耶夫开始了单独的训练。他工作起来不仅像学习走路、跑步、跳舞那样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而且浑身充满了一种真正的振奋精神。他努力分析研究飞行技术,琢磨它的所有细节,把它分解成一个个小动作,然后专门研究每一个小动作。现在他所做的就是他在少年时代就自发地理解了的东西,他凭智慧获取了以前凭经验和习惯获得的东西。他想象着把操纵飞机的过程分解成一个个基本的动作,然后对其中每个动作都进行特殊的技巧训练,并把双脚的操纵感觉从脚掌提升到小腿上。

这是一项艰苦的、细致耐心的工作。起初它的效果微乎其微。可是经过一次次的训练,阿列克谢终于感觉到飞机好像越来越与他融为一体了,也越来越听话了。

“喂,艺术大师,事情进展如何?”每次见面卡普斯金总是问他。

密列西耶夫竖起了大拇指。他没有言过其实,事情进展得虽不是十分顺利,但是正在稳步而扎实地进行。尤为重要的是,经过这些训练,阿列克谢不再感到自己坐在飞机上就像一位骑在烈性快马上的笨拙无力的骑手了。他对自己的飞行技艺重又恢复了信心。这种信心似乎也传给了飞机,它像一个有灵性的东西,像一匹能感觉到优秀骑手的骏马,变得更加听话了。飞机将它所有飞行性能都逐渐地向阿列克谢展示出来。

第四部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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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一辆破旧的卡车穿过荒芜的、长满深红色高大杂草的田野,沿着进攻的红军师团车队开辟的前进道路向前线飞驰着。卡车微微晃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地方颠簸着,摇摇晃晃的木头车厢嘎嘎作响。被打坏的、布满灰尘的车厢板上还可以勉强看到几条白杠和“战地邮政”的字迹。车轮底下喷出一条灰色长龙,拖在后面,然后慢慢地四散在闷热的、无风的空中。

在塞满信件的车厢里,在一包包新出版的报纸上坐着两个军人,他们穿着夏天的军用衬衫,戴着有浅蓝色帽箍的军帽,跟所有的货物一起颠簸摇晃着。他们当中年轻的一位——从崭新的,没有压紧的肩章就可以看得出来——是空军上士。他头发淡黄,长得清秀而匀称,脸像少女一样细嫩,仿佛透过他白晳的皮肤能看见血液似的。从外表上看,他只有十九岁左右,虽然他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位富有经验的士兵——从牙缝里吐痰,声音嘶哑地骂人,把自己的烟卷卷得手指那么粗,装出一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显而易见,他是第一次上前线,而且非常激动。周围的一切——不管是路旁炮筒扎进土里的被打碎的大炮,还是杂草丛中露着炮塔的苏联坦克;不管是那些大概被炸弹直接击中,炸得满地都是的德国坦克的残片,还是那些已经长满青草的弹坑;也不管是士兵挖出来又被放置在新渡口边上的一堆堆反坦克地雷,还是远处草丛中闪光的德国士兵墓的白桦木十字架——这些战斗后的痕迹,以及那些前线战士的目光根本不去注视的种种痕迹——都使年轻人感到新奇、震惊。对他来说,这一切是那样宏伟壮阔,意义重大,而且异常有趣。

恰恰相反,从年轻人的同伴,一名上尉身上,可以准确无误地推测出他是一位有经验的前线战士。乍一看,可能认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是再仔细看看他那黝黑的、风吹日晒的脸庞,眼角、额头、嘴角布满的细密皱纹,看看那双沉思、疲惫的乌黑的眼睛,就可以再给他加上十岁。他的目光漠然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不论是四处被炸得扭曲的武器锈片,还是卡车隆隆驶过的被烧毁的村庄死气沉沉的街道,就连苏联飞机的一块块残骸——稍远的地方堆放着的一小堆灰色的破碎铝片,残破的马达和一块带红星与编号的机尾——所有这些使年轻人脸色发红、心里发颤的景象都没有令他感到惊奇。

军官用一捆捆报纸为自己堆成了一个舒适的安乐椅。他把下颏抵在那根镶着金字、奇特而沉重的乌木手杖上打起瞌睡来。有时他好像从瞌睡中醒过来,幸福地向四周看看,贪婪地用整个胸膛呼吸着炎热芬芳的空气。忽然,他在路旁海洋般繁茂的红色杂草的上空发现远处有两个勉强看得见的小黑点,仔细一看原来是两架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行着,好像在互相追逐的飞机,他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他的眼睛放出光彩,清秀高挺的鼻梁下的鼻孔抽动着。随后,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勉强看得见的黑点,一边用手敲着驾驶室的顶盖喊着:

“发现敌机!转弯!”

他站了起来,一边用老练的目光估计着地形,一边用手向司机指了指小溪旁那粘土质的谷地,谷地上长满各款冬草那灰色粗糙的龙须根和一片片金色的石竹。

年轻人蔑视地微微一笑。飞机肆无忌惮地在远处翻着跟头,看起来它们对这辆在荒凉空旷的原野上扬起巨大灰尘的单个卡车毫不在意。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对,司机已经从路上拐了弯。于是卡车的车身轧轧作响,迅速向谷地驶去。

上尉立刻从车厢里爬了出来,蹲在草地上,警惕地向路上张望着。

“您是怎么了,真是的……”年轻人嘲笑地望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就在这时上尉扑倒在草地上,并厉声喊道:

“趴下!”

这时传来了马达震耳欲聋的吼声,两个巨大的黑影振动着空气,可怕地轰鸣着,紧贴着他们的头顶飞驰而去。这一切并没有使年轻人觉得十分可怕:两架普通飞机,也许是自己人的飞机。他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辆停放在路旁的生锈的卡车翻倒在地,冒着烟,迅速地燃烧起来。

“瞧,他们投的是燃烧弹。”司机微笑了一下,看了看被炮弹炸坏的,已经着火的车厢,“是专炸汽车的。”

“是侦察机。”上尉平静地说,他伸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我们不得不等一会,它们很快就会飞回来。它们在扫荡道路。朋友,把车开得远点,开到那棵白桦树底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冷静而自信,好像德国飞行员刚刚向他通知了自己的计划似的。跟在车上的还有一位姑娘——是一位军事邮递员。她脸色苍白,沾满灰尘的嘴唇上挂着迷惑的微笑,惊恐地望着平静的天空。天空上一朵朵明亮的夏日白云流动着,缭绕着,飘浮着。正因为这样,那位上土虽然很不好意思,还是随便地说:

“最好还是走吧,为什么浪费时间?命中注定要被绞死的人就不会被淹死。”

上尉平静地咀嚼着草茎,他看了一眼年轻人。他那乌黑愤怒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善意的嘲笑。

“我说,朋友,趁早忘了这个愚蠢的谚语吧。还有,上士同志,在前线应该听上级的,命令你趴下就得趴下。”

他在草丛里找到了一根多计的酸模草,用指甲剥去了它的纤维皮,然后津津有味地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这时又传来了马达隐隐约约的轰鸣声,随后刚才那两架飞机紧贴着路面摇晃着机翼飞了过来——而且飞得这样近,以至于能清楚地看到它们黄褐色的机翼和黑白色的十字,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离得较近的那架飞机机身上画着的黑桃“A”。上尉懒洋洋地采了几根鸡冠草,看了看表,然后向司机命令道:

“走吧!现在可以走了。朋友,让我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司机控响了喇叭,女邮递员从谷地里跑了出来。她带来了几枚挂在枝叶上的粉红色的草莓,递给了上尉。

“草莓快熟了……我们竟没有感到夏天已经来临了。”他说道,闻了闻草莓,随后就像插花一样把它们插到了军用衬衫小兜的扣眼里。

“您怎么知道他们现在不会来了,我们可以走了呢?”年轻人问道。上尉沉默不语,他的身体随着在坑洼里上下颠簸的卡车有节奏地摇晃着。

“事情并不那么深奥。这是‘密歇拉’,‘密—109’型飞机。它们的汽油储量只够飞四十五分钟。它们的汽油已经用完了,现在加油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这一切,好像难以理解,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能不知道。年轻人开始仔细地观察天空。他想第一个发现飞翔的“密歇拉”。但是空气清新,充满了浓郁茂盛的花草气息,尘土和晒得很暖和的大地的气息,草丛里的蝈蝈欢快有力地鸣叫着,一只云雀在这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大地上空翱翔着,响亮地鸣叫着,以至于年轻人都忘了德国飞机,忘了危险,开始用愉快的、清脆的嗓子唱起了那首当时在前线备受欢迎的,反映一位战士在窑洞里思念远方的爱人的歌曲。

“你会唱‘山梨树’这首歌吗?”他的同伴忽然插嘴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顺从地唱起了这支古老的歌曲。上尉疲惫的、落满灰尘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不是这样唱的,老伙计。你要知道,这不是流行歌谣,这是真正的歌曲。它应该用心灵去唱。”于是他用一种虽不是很高,但很准确的噪音轻轻跟着唱了起来。

一瞬间,汽车放慢了速度,女邮递员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卡车行驶着,她敏捷地抓住卡车的拦板,用双手把紧,纵身跳了上去,翻进了车厢。那里有一双亲切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我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听你们在唱歌……”

在卡车叮当作响的颤动声中,在蝈蝈卖力的瞿瞿鸣叫声中,他们三个人开始合唱了起来。

年轻人走到一旁,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只大口琴,一会地吹口琴,一会地合唱,一会儿用它来指挥,领唱着这首歌。在这条凄凉荒芜的、好像用鞭子在这片多尘的,长满高大野草的田野上抽打出来的通往前线的道路上,响亮而忧伤地飘荡着这首歌。它是那么古老,又是那样年轻,犹如炎热的夏季里这片酷热难忍的田野,犹如这温暖芬芳的草丛中蝈蝈卖力的瞿瞿鸣叫,犹如夏日明亮的天空中云雀的啼鸣,犹如这片高远而深邃的天空。

他们是那样沉醉于歌声里,以至于汽车突然刹车时,他们差点儿从报纸堆上摔下去。汽车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旁边一辆被炸坏的载重三吨的汽车翻在沟里,灰突突的轮胎翻了过来。年轻人脸色苍白,而他的同伴则迅速跨过车厢板,急忙向那辆翻倒的汽车走去。他的步伐奇怪而笨拙,像跳舞一样。过了一会儿,司机从撞瘪的驾驶室里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军需大尉。他的脸大概是撞上了玻璃,被擦破了,弄得伤痕累累,变成了灰土色。

上尉扒开了他紧闭着的眼皮。

“他死了。”他边说边脱下军帽,“里面还有人吗?”

“有。还有一位司机。”司机回答道。

“喂!干吗站着?帮帮忙!”上尉向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吆喝道,“没见过血吗?要习惯习惯,以后得非看不可……这一定是那两架侦察机干的。”

司机还活着。他闭着眼睛不时轻轻哼几声,看不见他的伤口,但是很显然,当那辆被炮弹击中的全速前进的汽车被抛到沟里的时候,他的胸部撞到了方向盘上,而驾驶室的碎块又把他压到了方向盘上。上尉命令把他抬进车厢。他在伤员的身体下面铺上了自己那件崭新漂亮、未曾穿过的军大衣。这件军大衣他总是用白棉布包着,小心翼翼地带在身边。他自己坐在车厢板上,把伤员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尽量开得快点!”他向司机命令道。

他小心地托着伤员的头部,并对自己那种想入非非的念头笑了起来。

当卡车驶进一条小村庄的街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有经验的眼睛一看就可以推测出这里是一个不大的空军部队的指挥所。几根电线在灰蒙蒙的李子树的树枝上和长在栅栏里干巴巴的小苹果树上延伸着,绕过水井的取水吊杆和木栅栏的柱子。在房子附近通常总是放着农用大车,堆着犁耙的稻草棚底下,现在可以看见被撞坏的“爱莫奇卡”汽车和“维利斯”小汽车。小窗户那昏暗的玻璃后面到处可见头戴浅蓝色帽箍军帽的军人们在晃动着,打字机劈啪作响,在一间电线密集的小屋子里还可以听到电报机有节奏的嘀嘀声。

这个大小路口交叉处的小村庄位于凄凉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地带,像自然保护区一样被安然无恙地保存了下来。这足以说明,在德国人入侵以前,这一带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有规律,就连那个长满淡黄色浮萍的小池塘也蓄满了清水。它像一个清凉的斑点在一排古老垂柳的树荫里闪亮着,一对红嘴白鹅梳洗着羽毛,拨开丛生的浮萍,在水中游来游去。

伤员被抬进了一座挂着红旗的木房里。然后卡车穿过小村庄,停在乡村学校一座整齐的楼房前。凭着密布在被打碎的窗户里的电线,以及站在门厅里的一位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士兵,就可以猜出,这里是指挥部。

“我找团长。”上尉对勤务兵说。勤务兵正站在敞开的窗前解《红军战士》杂志上的纵横字谜。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发现,在指挥部的门口上尉机械地整理好自己的军用衬衫,用大拇指持平腰带以下的部位,扣上领口,他也随即效仿做了。现在,在各方面他都竭力模仿他那位沉默寡言,令他非常喜欢的同伴。

“上校没有空。”勤务兵答道。

“请您报告说,我带来了一封空军总部干部处的紧急公函。”

“请您稍候,他正在听空中侦察机组的报告。他吩咐不要打扰他。请您在房前的小花园里坐一会儿。”

勤务兵又聚精会神地解答纵横字谜去了。来人走进了小花园,坐到了用砖精心砌成的花坛上的一条老式椅子上。花坛如今已经荒芜了,野草丛生。战前在这样寂静的夏日夜晚,年老的女教师工作之后一定会坐在这里休息。从敞开的窗户里清晰地传来两个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激动地报告说:

“就在通往大高拉霍沃和克列斯塔沃兹得维任斯基教堂的道路上,密集的卡车车队在急速前进,看来,都是朝一个方向——朝前线去的。就在这个地方,在教堂附近的山谷里有许多坦克和卡车……我想是集结了大部队……”

“你为什么这样想?”一个男中音插嘴说。

“我们遇到了非常强大的阻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昨天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厨房冒着炊烟。我紧贴着房顶飞了过去,扫射一通想吓唬吓唬他们。叮是今天那里却不得了!炮火猛烈……很显然是向前线开去的。”

“那么在‘了’字区域里情况怎么样呢?”

“这里也有行军,只是动静小些。在小树林附近有大批坦克纵队在行军,大约有一百辆,一个梯队接一个梯队地延伸着,足足有五公里长。大白天就这样行军,也不掩蔽。这也可能是伪装行军……就在这里,在这里。后来在那里测定了炮兵的位置,就在前沿阵地边上。还有许多弹药库,都用木柴覆盖上了。昨天这些都没有……是一些大仓库。”

“完了吗?”

“就这些了,上校同志。您让我写报告吗?”

“还要什么报告!立刻到军部去报告!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喂,勤务兵,叫我的‘维利斯’来!送大尉到空军司令部去。”

团长办公室设在一间宽敞的教室里。在一个墙壁用光秃的原木拼成的房间里总共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皮制的电话套,一个装着地图的飞行皮囊和一支红铅笔。上校是一位身材矮小,动作迅速,体格健壮的人。他两手背在身后,顺着墙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思索着,两次从站得笔直的飞行员身旁走过去,然后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询问地抬起削瘦刚毅的脸。

“上尉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皮肤黝黑的军官立正,行了军礼,自我介绍道,“前来听您指挥。”

“上土亚历山大?彼得罗夫。”年轻人报告说。他努力把身体挺得更直,把军用高筒皮靴在地板上敲得更响。

“团长伊万诺夫上校。”主人嘟哝说,“信函在哪儿?”

密列西耶夫动作麻利地从皮囊里取出信,交给了上校。上校草草地看了看送来的信,然后目光迅速地打量着来人。

“好,来得正是时候。只是为什么他们派来的这么少?”——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奇:“请问,您就是密列西耶夫吗?空军司令部参谋长打电话跟我谈起了您的情况。他告诉我,说您……”

“这并不重要,上校同志。”阿列克谢有些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允许我执行战斗任务吗?”

上校好奇地看了看上尉,然后赞许地笑了笑,点头说:

“对!……勤务兵,把他们送到参谋长那儿去,以我的名义去安排,给他们口粮,安排他们住宿的地方。还要告诉参谋长,把他们编入大尉切斯洛夫的近卫军航空大队。去执行吧。”

彼得罗夫觉得团长有点过于忙乱。密列西耶夫却喜欢他。那些动作迅速,能立刻、轻易地理解一切,能准确地思考,果断地作决定的人很合阿列克谢的口味。他们在小花园里偶然听到的空军侦察兵的报告仍然在他脑中萦绕着。根据一个军人所能理解的迹象看:根据他们从军部出来后所走的道路都被堵塞了,只能用举手示意的方式从一辆车换乘另一辆车前进这一点;根据每到夜晚路上的哨兵就严厉地要求汽车遵守隐蔽的命令,威吓那些触犯者要射穿轮胎这一点;根据偏离前线公路那边的小白桦林中集结了大量的坦克、卡车和人炮而变得嘈闹和拥挤这一点;根据今天甚至在荒无人烟的野战道路上他们也受到德国侦察机的攻击这一点——密列西耶夫明白,前线暂时的平静已接近尾声了,就在这个地区德国人企图进行新的进攻,这场进攻不久就会发生。红军指挥部知道这一点,并准备予以适当的回击。

2

性急的上尉不让彼得罗夫在食堂等到上完第二道菜,他们就跳上了顺路的运油车,奔往设在村外林中空地上的机场。在这里,新来的人认识了近卫军飞行大队长切斯洛夫大尉。他是一位忧郁的、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也许非常宽厚。他们没有谈过多的话,他就把他们领到了土筑的长满青草的马蹄形飞机掩体前,里面停放着两架崭新的、闪耀着浅蓝色清漆光的“La—5”型飞机,立式操纵杆上写着十一号和十二号。新来的人已经想象着如何驾驶它们飞行了。芬芳的白桦树林里,即使百鸟高亢的齐鸣也没能淹没发动机的吼声。新来的人在飞机旁度过了晚上的闲暇时间,他们和自己新结识的机械师们交谈着,熟悉着团里的生活。

他们是这样地投入,以至于乘坐最后一辆卡车回到小村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巴还错过了晚饭。这倒不十分令他们伤心,他们随身携带的背包里还剩几块分配给他们路上吃的干粮。麻烦的是住宿问题。在这片死气沉沉、杂草丛生的荒芜地带有一小片绿洲,但是已被驻守这里的两个飞行团的机组人员和司令部的全体人员挤满了。卫戍队长长时间奔走于拥挤的农舍之间,与那些不想收留新来的人的居民生气地争吵,并自言自语道,遗憾的是房子不是橡皮做的,不能神长。随后,他把新来的人推进了最先遇到的房间里。

“你们先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安排。”

在这个小屋里面已经挤了九个人。飞行员们早就收拾停当睡下了。用压扁的弹壳做的煤油灯——这种煤油灯在战争初期叫做“卡秋莎”,而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又改名叫“斯大林格勒德卡”——昏暗地照出熟睡的人的模糊的侧影。他们有的睡在床铺上,有的睡在长凳上,还有的并排睡在地板上铺着雨衣的于草堆上。除了九位住客之外,农舍里还住着主人——一位老太太和她的成年女儿,因为过于拥挤她们睡到了宽大的俄式炉灶上。

新来的人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过这些熟睡的身体。炉灶上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对他们大声喊道:

“没有地方了,没有地方了!看看,都挤满了。你们想睡到天花板上吗?”

彼得罗夫尴尬地在门口踌躇起来,打算回到街上去,可是密列西耶夫已经小心地穿过房间走到了桌子旁边,尽量不踩着熟睡的人。

“我们只想找地方吃点东西,老妈妈,我们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借给我们一个盘子和两个茶杯,行吗?至于过夜,我们在院子里住就行了,我们不来挤了。夏天嘛。”

可是从炉灶的深处,从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的背后已经露出了一双光着的小脚。一个瘦小轻盈的身影悄悄地从炉灶上滑了下来,敏捷地从熟睡的人身上跨了过去,然后消失在过道里,马上又端着盘子,用纤细的手指套着两个形状各异的茶杯回来了。开始彼得罗夫以为这是一个小女孩。”当她走到桌前,冒着油烟的黄色灯光从朦胧的黑暗中照亮了她的脸时,他看到,这是一位姑娘,而且是一位漂亮的,正值妙龄的姑娘一只是那件棕色的短上衣,用麻袋布做的裙子和那块交叉地围在胸前,像老太太那样东在背后的破旧的围巾让她的美貌大为逊色。

“玛丽娜,玛丽娜,过来,贱坯子!”炉灶上的老太太恶狠狠地说。

可是姑娘却满不在乎。她敏捷地把一张干净的报纸铺在桌上,然后把餐具放在上面,摆好餐叉,斜着眼睛向彼得罗夫投去匆匆的一瞥。

“请随便吃吧。或许,给你们切点什么,或者热一下?一会儿就可以弄好。只是卫戍队长不允许在院子里支三角架。”

“玛琳卡①,过来!”老太太叫道。

①玛丽娜的爱称。

“你们别理她:她就是这样,有点失常,是德国鬼子把她吓的。晚上她一看到军人,就想把我保护起来。你们不要生她的气。她只是晚上才这样,白天就好了。”

密列西耶夫在背包里翻出了香肠和罐头,还翻出了两条干巴巴的,肚皮上带盐的干鲱鱼和一块军用面包砖。彼得罗夫看来不善于及时储备东西:他只有肉和面包干。玛琳卡的一双小于麻利地切着这些东西,然后很诱人地摆在盘子里。她长长的睫毛下面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在彼得罗大的脸上掠过,彼得罗夫也不时地偷偷看着她。当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他们俩都脸色绯红,皱着眉头扭过脸主,而且他们俩只是通过密列西耶夫才谈话,他们自己互不搭腔。阿列克谢看着他们俩觉得好笑,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伤感:他们俩这样年轻——同他们相比他觉得自己有些衰老,疲惫,而且饱经风霜。

“还有,玛丽娜,顺便问一下,你有小黄瓜没有?”他问道。

“正好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回答说。

“能不能找到煮熟的土豆,哪怕两个也行?”

“只要您说了,就能找到。”

她又在房间里消失了,敏捷轻盈,无声无息地跨过熟睡的人,像一只小蝴蝶一样。

“上尉同志,您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一位不熟悉的姑娘,而您就同她称呼‘你’,管人家要黄瓜,还……”

密列西耶夫嘿嘿笑起来,说:

“老伙计,你当在什么地方?你以为这是在前线还是哪儿?……老妈妈,别再唠叨了,过来吧,我们一起吃饭怎么样?”

老大娘仍然生气地自言自语着,唉声叹气地从炉灶上爬下来,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香肠来。看来和平时期她就是一个很爱吃香肠的人。

他们四个人坐到了桌旁,在那些熟睡的人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睡梦中发出的喃喃声中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可口的晚饭。阿列克谢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跟老大娘打着趣,逗得玛琳卡吃吃发笑。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露营生活那亲切的环境里,他尽情地享受着,觉得自己像在异乡飘泊了很久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

快要吃完晚饭的时候两人得知:村庄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以前这里是德军司令部。当红军开始进攻时,司令部很快就撤走了,没来得及毁掉村庄。希特勒匪徒当着老大娘的面强奸了她的大女儿。她的大女儿在池塘里自尽了,而老大娘由此精神错乱了。在德军来到这个地区的八个月里,玛琳卡不见天日地住在后院的一个空仓房里。仓房的门用稻草和破烂物品堵住了。母亲每天晚上都给她带来吃的和喝的东西,从窗洞递给她。阿列克谢越是跟姑娘说话,她就越是打量彼得罗夫,而且在她的充满激情的、羞涩的目光里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晚饭不知不觉地吃完了。玛琳卡很节俭地把剩下的东西包了起来,塞到了密列西耶夫的背包里:一般说来,士兵什么东西都用得着。随后她同母亲小声商量了几句,坚决地说:

“这样吧:既然卫戍队长把你们派到这里来了,你们就在这儿住吧。你们到炉灶上去睡,我和妈妈搬到仓房里住。光休息吧,旅途一定很累。明天再给你们找地方。”

她仍旧光着脚轻轻地跨过熟睡的人,从院子里抱来一束夏天收割下来的稻草,毫不吝啬地在宽敞的炉灶上铺开,又在一头垫了几件衣服作枕头。她这一切做得迅速轻巧,无声无息,有着猫儿一般的优雅。

“老伙计,这个姑娘真漂亮!”阿列克谢说道。他伸开四肢,舒服地躺在稻草上,弄得关节咯吱咯吱地直响。

“我看一般。”彼得罗夫装出一种冷淡的腔调回答说。

“而且还那样看你……”

“您说说,看又怎么样!可她一直在跟您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已经能听到他梦中均匀的呼吸声。密列西耶夫没有睡着。他伸开四肢,躺在凉爽的,散发着浓郁气味的稻草上。他看到玛丽娜从过道里进来了,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寻找着什么。她不时地偷偷望着炉灶。她挑好桌上的灯芯,又回过头朝灶上看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跨过熟睡的人向门口走去。这位苗条、漂亮、穿着粗布衣服的姑娘的外表不知道为什么使阿列克谢的内心充满了忧郁和宁静。他们总算在房间里安顿下来了。明天早晨他被指定和彼得罗夫一组进行第一次战斗飞行。他,密列西耶夫,是长机驾驶员,彼得罗夫是僚机驾驶员。结果会是怎样呢?小伙子看起来挺可爱!要不玛琳卡怎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好吧,睡就睡吧!

密列西耶夫侧过身去,在稻草上折腾了一阵,闭上了眼睛,随后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没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军人的习惯使他立刻跳了起来,抓住了手枪。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究竟怎么了。一股刺鼻的、带着蒜味的浓烟笼罩了一切。那四浓烟被吹散之后,阿列克谢才奇怪地看到头顶上一颗颗硕大的星星在明亮地闪烁着。四周亮得如同白昼,叮以看得见像火柴一样散落开来的农舍的原木,被炸歪的、露出横梁的屋顶和不远处被烧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听到阵阵呻吟声,头顶上波浪般低沉的吼声和那种熟悉的、可恶的、透入骨髓的炸弹下落时的尖啸声。

“趴下!”他向彼得罗夫喊道。彼得罗夫正跪在高耸在废墟中的炉灶上,目瞪口呆地向四周望着。

他们扑倒在砖块上,紧贴着它们。就在这时一大块弹片削倒了烟囱,一股红色灰尘和于士的气味向他们袭来。

“别动,趴着!”密列西耶夫命令道。他勉强克制着自己那无法抑制的想跳起来跑掉,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只要是能动一下就好的愿望——这种愿望是夜间轰炸时人们总能体验到的。

没有看到轰炸机。原来,它们在投下来的照明弹上方的黑暗中盘旋着。可是在灰白色的亮光中却能看见黑色的炸弹冲进被照亮的空域,向下俯冲着,迅速地出现在眼前,随后就看见红色的初耕地在夏日的夜晚猛烈地燃烧起来。大地似乎也被劈成了碎片,发出了延绵不断的隆隆声。

飞行员们平躺在炉灶上,炉灶随着每一次爆炸都摇晃颤动着。他们的全身——面颊、大腿都紧贴着炉灶,本能地使劲往砖里挤,恨个能挤到砖缝里去。后来马达的隆隆声远去了,于是马上就能听到挂在降落伞下面的照明弹下降时快要燃尽时的咝咝声,以及街道的另一端的废墟上火焰燃烧时发出的低沉声

“喂,这回我们可凉快了。”密列西耶夫一边说,一边极其平静地抖掉军用衬衫上、裤子上的稻草和灰褐色的尘土。

“可是睡在屋里的那些人呢?”彼得罗夫惊恐地问道,竭力抑制住下颏神经质般的抽搐和折磨人的打嗝,“玛琳卡哪里去了?”

他们从炉灶上下来,密列西耶夫找到了一盏带罩的灯。他们照了照被炸坏的木屋里堆满木板和原木的地板。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才清楚,飞行员们听到警报之后,及时地跑到了院子里,躲进了防空壕。彼得罗夫和密列西耶夫找遍了整个废墟,哪儿也没有玛琳卡和老大娘的影子,没有人回答他们的呼喊。她们到哪里去了?她们跑开了吗?来得及逃生吗?

卫戍巡逻队在街上维持着秩序。工兵们在灭火,清除废墟,搬走尸体,救出受伤的人。勤务兵在黑暗中来来往往地穿梭着,大声召唤着6行员的名字。团队很快转移到了新的地点。全体飞行员都集中到了机场,准备在黎明时分驾机飞走。根据初步的统计,人员损失总的来说不大。一位飞行员受伤,两位机械师和几名在空袭时站岗的哨兵牺牲。估计当地居民伤亡很多,但是由于夜晚的黑暗和混乱局势,很难查明究竟有多少人死亡。

清晨,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去机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过夜的小房屋的废墟前停了下来。工兵从乱糟糟的原木和薄板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用沾满血的被单盖着的人。

“你们抬的是谁?”彼得罗夫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一位稳重的留着小胡子的工兵——密列西耶夫觉得他长得像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抬着担架的前部,详细地回答说:

“这不,从地下室里扒出来不知道谁家的老大娘和一位小姑娘。她们被石头砸着了,当时就死了。弄不清到底是小姑娘,还是个少女,年龄这么小,看来挺漂亮的。她被石头击中了胸部。她真漂亮,像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天晚上德军袭击了苏军的基地之后,转入了它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库尔斯克弧形区域的战斗。这场战斗导致了德军的毁灭。

3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短促的夏夜最黑暗的时刻,可是野战机场上加热的马达已经吼叫起来。大尉切斯洛夫把地图摆在有露水的草地上,给飞行大队的飞行员们指示着飞行路线和新阵地的位置。

“注意两侧。不要失去看得见的协同动作。机场紧挨前线。”

新位置——在地图上用蓝色铅笔标出来——确实伸到了德军控制的舌形部位。飞机不是向后飞,而是往前飞。飞行员们高兴的是:尽管德国人怎样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但是红军不仅没有打算撤退,而且还准备进攻。

天刚放亮,田野上还飘浮着一阵阵粉红色雾气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跟着指挥员起飞了。飞机彼此之间保持着看得见的距离,向南飞去。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在他们第一次共同的飞行中就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在空中他们度过的短短几分钟里,彼得罗夫就非常欣赏他的长机驾驶员充满自信的、真正精湛的飞行技巧;而密列西耶夫也故意在飞行中做出几个出其不意的陡急盘旋。他也观察到僚机驾驶员目光敏锐,机智灵活,意志坚强,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虽然不太自信,然而飞行技巧却很好。

新机场位于步兵团的后方。如果德国人发现了它,他们就会用小口径炮,甚至用大型迫击炮轰炸它。但是他们已顾不上这个出现在他们鼻子底下的飞机场,还在黑暗中他们就把在整个春天集结在这里的所有的大炮对着苏军基地开起火来。在防守区域的上空高高地升起了红色的跳动着的火光。爆炸顷刻吞没了一切,好像瞬间升起了一片浓密的黑色森林。以致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地上也没有变得明亮起来。在轰鸣怒吼震颤不上的昏暗中,什么都难以分辨,只有太阳高挂在空中,像一块昏暗的,脏兮兮的红色薄饼。

然而在这之前的一个月里,苏军飞机没有白白地在德军阵地上空盘旋。德军司令部的企图早就被揭穿了,德军的阵地和集结点都被标在了地图上,每一个标记都被仔细研究过了。德国人按他们的惯例集中全部兵力想逞一下威风,把尖刀刺入做着晨梦的熟睡的对手肩上。可是对手只是装成熟睡而已。它抓住偷袭者拿着刀子的手,于是这只手就被它那钢铁般大力士的手指紧握着,发出咯咯的断裂声。在几十公里长的前线上疯狂猛烈的炮火轰击声还没有平静下去,可是那些被自己的炮声震聋了耳朵,被笼罩着他们阵地的火药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德军,已在自己的战壕里看到了一团团爆炸的火球。苏军的大炮打得特别准。他们不像德国人那样对着射击地域乱射,而是对准目标,对着炮台,对着炮兵连队,对着已经集结在阵地上的大批的坦克和步兵,对着桥梁,对着地下弹药库,对着掩蔽所和指挥部开炮。

德国人的炮轰变成了强大的炮火对抗,双方都有几万门各种口径的大炮投入战斗。当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的机群在机场着陆的时候,大地在飞行员们的脚下颤抖着,爆炸声不停地轰鸣着,连成一片绵延不断的沸腾的喧闹声,仿佛有一列巨大的火车沿着铁桥缓缓地行驶着。火车开啊,开啊,开啊,一边鸣着汽笛,一边轰轰隆隆地开着,可就是开不过去。一团团猛烈升起的烟尘遮住了整个地平线。轰炸机一会儿一架接一架地,一会儿排成雁阵,一会儿又展开了队形在团队的小飞机场上空飞来飞去;它们投下的炸弹爆炸时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与均匀的炮战轰鸣声显得截然不同。

各个飞行大队都宣布进入二级战备状态。这意味着:飞行员不能离开自己飞机的驾驶室,以便在发出第一颗信号弹时就能驾机升空。飞机撤到了白桦树林的边上,用树枝遮盖起来了。树林里散发出潮气,凉爽而芬芳,带着蘑菇的气味。在战斗的轰鸣声中无声无息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向驾驶员的脸上、手上和脖子上进攻。

密列西耶夫摘下飞行帽,懒洋洋地赶着蚊子。他若有所思地坐着,享受着早晨森林里浓郁的芳香。旁边的飞机掩体里停着他的僚机。彼得罗夫不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甚至站到上面望着战场的方向,或者目送着轰炸机的离去。他忍不住想快点飞向空中,平生第一次迎战真正的敌人,把弹仓里锋利密集的子弹射向真正的敌机,真实而敏捷的敌机,而不是射向用绳子抱在“P—5”型飞机后面被风吹鼓的麻袋里。也许,今天用炸弹炸死那位削瘦漂亮,做着美梦的姑娘的那个人就坐在那架敌机中,现在却像蜗牛躲在贝壳里一样。

密列西耶夫看到他的僚机驾驶员忙碌而激动的样子,想道:从年龄上看他们几乎是同龄人——彼得罗夫十九岁,而密列西耶夫二十三岁。对于男人来说,三四岁的差别算什么呢?但是跟僚机驾驶员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富有经验,沉着而疲惫。这不,现在彼得罗夫在驾驶室里坐立不安,搓着手,笑着,对磨磨蹭蹭的“伊尔”喊着什么。而阿列克谢则伸开四肢舒服地倒在飞机的皮椅上。他很平静。他没有脚,飞行对他来说要比世上的任何飞行员都困难得多。但是,即使这一点也没有令他不安。他清楚自己的飞行技术,而且相信自己那双残废的脚。

团队就这样直到晚上都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团队不知道为什么被编入了预备队,看来是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过夜的时候拨给了他们一些还是德国人建的小窑洞。这些窑洞德国人居住过,木板的上面糊着马粪纸和发黄的包装纸。墙上甚至还保留着一些张着贪婪大嘴的电影明星的明信片和德国一些城市的彩色风景画。

炮战仍在继续,大地震颤着。干燥的沙子撒到纸上,于是整个窑洞就发出令人讨厌的沙沙声,好像有千百只昆虫在蠕动着。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决定睡在外面,睡在铺开的雨衣上。命令下达了:要穿着衣服睡觉。密列西耶夫只是松了一下假脚上的皮带就仰面躺下了。他望着天空,天空好像在爆炸的微红色闪光中颤抖着。彼得罗夫一会儿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打着鼾声,嘟哝着什么,咀嚼着,吧嗒着嘴,像个婴儿一样蜷成一团。密列西耶夫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睡不着,就站了起来,由于潮湿他微微弓着身子,为了暖和暖和身体,他又做了几节剧烈的体操,然后就坐到了一个小树墩上。

疯狂的轰炸已经停息了。只是炮兵连偶尔在这儿,偶尔在那儿毫无目标地放几个连珠炮。几枚偶然飞来的炮弹从头顶嗖嗖飞过,然后在机场附近的什么地方爆炸了。在战争中这种所谓的冷弹吓不着任何人。阿列克谢甚至对爆炸瞧也不瞧。他在观察战线。在黑暗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甚至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战线上仍然进行着不停的,紧张严酷的战斗。在熟睡的大地上燃遍了整个地平线的红色火光也证明了这一点。战线上方闪烁的是信号弹的火光:微蓝的闪着磷光的是德国人的,而有些发黄的是我方的。不是在那儿,就是在这儿,一股急速的火苗飞驰而来,一瞬间在大地的上空掀开了夜幕,接着就传来一阵沉重的爆炸声。

这时听到了夜间轰炸机的嗡嗡声。整个战线马上被曳光弹五颜六色的珍珠般的亮光照得通明。速射高射炮的连射就像一滴滴血珠一样突然迸发开去。大地又一次颤抖着,鸣响着,呻吟着。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惊吓住在白桦树底下嗡嗡叫着的金龟子。在树林深处猫头鹰用人类一样的声音尖叫着灾祸的来临;在下面的山谷里,在灌木丛中,一只夜莺从白天的恐惧中恢复了常态,它先是胆怯地,好像是在试着嗓音或者是在调着乐器,然后放开歌喉,使出全身力气啼唱着,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的夜莺同它鸣和着。于是,这片紧靠前线的整个树林都鸣叫起来,充满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悦耳的歌声。库尔斯克夜莺确实名不虚传,驰名全世界。

现在夜莺在树林里发狂地叫着。阿列克谢听着夜驾的啼叫,他无法入睡。明天他面临的不是委员会的考验,而是死亡的考验。但是他想的不是明天,不是临近的战斗,不是可能的死亡,而是在卡梅欣郊外曾经为他们唱歌的那只遥远的夜驾,“他们的”夜莺,想着奥丽雅和故乡的小城。

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炮火的轰鸣渐渐淹没了夜莺的啼叫。一轮巨大血红的太阳勉强穿过射击和爆炸形成的烟云,慢吞吞地在战场上空升了起来。

第四部 4-5

4

库尔斯克弧形区的战斗变得激烈起来。德军的初步计划是用强大的坦克力量发动迅猛的攻击,摧毁库尔斯克南部和北部的我方基地,紧缩钳形攻势,包围全部库尔斯克的红军集团军,在那里形成一个“德国人的斯大林格勒”。可是这个计划很快就被顽强的防御打乱了。德军司令部在最初的几天就开始明白,它是无法突破防线的,即使是突破了,德军的伤亡也会很大,就不会再有力量缩紧钳形攻势。但是停止行动为时已晚。希特勒抱有的很多的幻想——战略的、战术的、政治的——都同这个战役有关。雪崩开始了,它朝山下冲了下来,而且范围越来越大,席卷了路上碰到的一切,而那些发动它的人却无力去阻止它。德军推进了几公里,就损失了几个师团和几个军团,损失了几百辆坦克和几百门大炮,还有几干辆汽车。进攻的军队流着血,势力日益减弱。德军司令部清楚地意识到,它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所以它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后备力量投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苏军统帅部让固守这里防线的主力部队挡住了德军的进攻。它看到德军的进攻在日益增强,就把自己的后备力量保存在后方,等待敌人的进攻力量消耗殆尽。正如密列西耶夫后来所知道的那样,他们团掩护的部队是进攻部队,而不是防守部队。所以在最初阶段,不论是坦克手们,还是与之相联系的歼击机飞行员们,都仅仅是这场伟大战斗的旁观者。当敌人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战斗中的时候,机场的二级战备状态解除了。机组人员被允许睡在窑洞里,晚上甚至还可以脱掉衣服。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重新装饰了他们的房间。他们扔掉了印有女电影明星的明信片和异乡的风景照片,撕掉了德国马粪纸和包装纸,用针叶和刚折下来的白桦枝装饰了墙壁。于是他们的地洞再也不会由于落下沙子而哗哗作响了。

一天早晨,当明媚的阳光透过了没拉上的门帘照射到窑洞那铺满针叶的地板上的时候,两位朋友还在墙壁上凿出的壁床上伸着懒腰。这时,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听到了在前线显得非同寻常的一个词:“邮递员!”

两个人都猛地掀开了被子。但是,在密列西耶夫扣着假脚的时候,彼得罗夫已经追上了邮递员,兴高采烈地拿着两封阿列克谢的信回来了。这是母亲和奥丽雅的来信。阿列克谢从朋友的手里抢过信,可是恰恰这时机场上不停地敲起了钢轨,机组人员被叫到了飞机前。

密列西耶夫把信往怀里一揣,马上就忘掉了它们。他跟着彼得罗夫沿着林中踩出的小路朝停放飞机的地方跑去。他拄着手仗,稍微有点摇晃着,但跑得很快。当他跑到飞机前的时候,马达的蒙布已经掀开了,机械师——一位脸上有麻点的,可笑的小伙子——急不可待地在飞机旁转来转去。

马达吼叫起来。密列西耶夫看了看“六号”机,里面坐着飞行大队长。切斯洛夫大尉把他的飞机开到了林中空地上。他在驾驶室里举起了手,这意思是说:“注意。”马达吼叫着,倒伏在地上的草被风吹得泛白,白桦树上的一团团绿叶迎风招展着,准备和枯枝一起从树林里挣脱出去。

还是在路上的时候,有几个飞行员追过阿列克谢,其中的一个向他喊着说:坦克手们已经转入了进攻。这就意味着,现在飞行员面临着这样的任务:负责掩护坦克兵穿过被大炮炸毁的、翻了个底朝天的敌人阵地,清除障碍,保护进攻的坦克兵的上空安全。守护空中吗?反正一样。在这种紧张的战斗中这不会是徒劳无益的飞行。在天空的那边早晚都会遇到敌人。这就是较量能力的地方,这就是证明他不比其他任何一位飞行员差的地方,这就是证明他达到了目的的地方!

阿列克谢内心激动不安。然而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不是最勇敢,最冷静的人所固有的那种危险感。使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些事:军械员会不会检查机枪和火炮;没有试过的新航空帽里的扩音器会不会出毛病;彼得罗夫会不会落后,他参加战斗的时候会不会蛮于;手杖在什么地方——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送的礼物会不会丢失:甚至还担心着:会不会有人把他仓促间忘在桌子上的小说拿走了,昨天他读到了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想起他还没有和彼得罗夫告别,所以他只好从驾驶舱里向他挥了挥手。但彼得罗夫没有看见。僚机驾驶员那罩在皮制航空帽里的脸激动得泛出红晕。他急切地注视着队长那举起的手。手放了下去。驾驶舱关上了。

第一飞行小队的三架飞机在起跑线上呼呼作响,飞机开动了,跑了起来;第二小队紧随其后;第三小队也开始行动了。现在,第一批飞机飞上了天空。密列西耶夫的那个小队跟在它们后面滑翔起来。平坦的大地已经在下面左右摇晃起来。趁第一飞行小队还没有在视野中消失,阿列克谢就把自己的小队同它连成一排,后面的第三小队紧跟着飞来了。

这就是前沿阵地。从上俯视,被炮弹炸得斑斑驳驳、伤痕累累的大地好像是被一场暴雨冲洗过的泥泞的道路。挖掘出的战壕通道上,小小的掩蔽所上和碉堡上裸露着一根根原木和破碎的砖瓦。整个破烂不堪的谷地上黄色的火焰时燃时灭。这就是伟大战役的战火。从上俯视所有这一切像玩具一般地渺小怪诞。简直难以置信,下面的一切都在燃烧着,怒吼着,颤抖着。死神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游荡着,它的收获甚丰。

他们飞过了前线,到敌人后方绕了半圈,然后又一次越过了战线。没有人向他们射击,大约忙于它那艰苦的地上工作,无暇顾及在它上空做着蛇形飞行的九架小飞机。坦克兵们在哪里?啊哈!那不是他们吗?密列西耶夫看到坦克从阔叶林青翠的树丛中一辆接一辆地向田野上爬出来。从上俯视,它们像慢慢腾腾的灰色甲虫。过了一会儿,又有许多辆坦克蜂拥而出。一批又一批新坦克从斑驳的绿荫里爬出来,穿过了谷地,在道路上延伸着。第一批坦克已经爬上了一座小山,开到了被炮弹炸过的地面上。红色的火焰从坦克的炮筒里飞出来。即使是孩子和神经紧张的女人——如果他们像密列西耶夫那样从空中观战的话——也不会害怕这场强大的坦克进攻战,不会害怕几百辆坦克对德军基地的残余部分进行的快速袭击。这时,通过灌满耳机的喧哗声和叮当声,他听到了切斯洛夫大尉嘶哑的,懒洋洋的声音:

“注意!我是‘三号豹’,我是‘三号豹’。右边出现‘穿草鞋的’,出现‘穿草鞋的’!”

阿列克谢看到前面的指挥机像个小黑点。小黑点晃动着,意思是说:像我这样做。

密列西耶夫把命令传达给自己后面的小队。他回头看了一眼:僚机和他并排盘旋着,几乎没有拉开距离。好样的!

“坚持住,老伙计!”密列西耶夫向他喊道。

“我能坚持住。”在一片混乱、轰鸣、喧闹声中他回答说。

“我是‘三号豹’。我是‘三号豹’。跟着我!”送话器里传来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已近在咫尺。在他们稍低一点的空中,几架德军的“囗-87”型单发动机的俯冲轰炸机以它们喜欢的队形——排成两行——飞行着。它们的起落架收不进去,这些起落架在飞行的时候就挂在机腹下面。轮胎被长方形的整流罩保护着,好像从飞机的机腹里面伸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所以,据说在所有的战场上都管它们叫“穿草鞋的”。这些赫赫有名的俯冲轰炸机,在对波兰、法国、荷兰、丹麦、比利时和南斯拉夫的战斗中赢得了强盗的声誉,而这种在战争初期全世界的报刊都争先恐后把它讲得是那样骇人听闻的德国新式武器,在苏联领空却显得陈旧了。

苏联飞行员在多次战斗中找到了它们的弱点,苏联优秀飞行员甚至觉得“穿草鞋的”是不太肥的措物,好像打松鸡和兔子一样,不要求猎人有真正的本领。

切斯洛夫大尉没有带领自己的飞行大队冲向敌人,而是向一个方向迂回着。密列西耶夫认为小心谨慎的大尉正计划绕到太阳光后面,在耀眼的阳光里隐蔽起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冲向敌人,向它们发起猛烈攻击。阿列克谢微微一笑:做这样复杂的飞行是不是太看得起“穿草鞋的”了?可是,谨慎总没坏处。他又回头看了看,彼得罗夫在后面飞行着。在白云的衬托下,能清楚地看到他。

现在,敌人的一队俯冲轰炸机在他们的下面盘旋着。德国人飞得漂亮、平稳,好像他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他们飞机的机翼在太阳的照耀下,令人炫目地闪烁着。

“……我是‘三号豹’。进攻!”密列西耶夫的耳朵里只冲进队长的一句命令。

他看到,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机从右边和上边,像从冰山上疯狂地滑下来一样,向敌机队形的斜面猛地扑去。子弹像一条条直线一样朝最近一架“穿草鞋的”猛烈射去,那架飞机突然跌了下去。于是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机,以及他的小组的第三架飞机迅速穿过形成的缺口,消失在德军横队的后面。德军轰炸机横队立刻在他们后面合拢了。“穿草鞋的”继续保持着完美的队形飞行着。

阿列克谢说完自己的代号之后,他想喊:“进攻!”可是由于激动,嗓子里传出来的只是带咝咝声的“进—进—进!”他已经俯冲下去,除了敌人的排列整齐的飞行队列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瞄准了一架德国飞机,这架飞机填补了被切斯洛夫打掉的那架飞机的空缺。阿列克谢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他用瞄准器网状的准星对准了敌机,然后向它飞去,两个大拇指扣住扳机。他的右侧好像有几根灰色的软绳闪了一下。啊哈!敌机射击了,可没有射中。他们又射了一次,而且飞机之间离得更近了……仍安然无恙。可是彼得罗夫呢?他也安然无恙。彼得罗夫从左边拐了个弯。这孩子,真是好样的!“穿草鞋的”灰色的机身在准垦里变得越来越大了。阿列克谢的手指感到了铝制板机的凉意。近点,再近点……

阿列克谢兴奋地感到他和他的飞机完全融为一体的时候终于到了!他觉得马达好像在他的胸中跳动一样。他用自己的整个身心感受着机翼和尾部的操纵杆。他甚至觉得那双迟钝的假脚也找到了感觉,而且在速度疯狂的运动中完全没有影响他同飞机的这种融合。德国人的那个形状匀称、过分雕饰的庞然大物从瞄准器里滑了出去,但又重新被捕捉到了。密列西耶夫笔直地向它飞去,勾动了扳机。他没有听到射击声,甚至没有看到炮火的弹道,但是他知道打中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另一架飞机飞去。他知道,那架飞机要掉下去了,他不会碰上它了。阿列克谢离开瞄准器之后惊奇地发现,他身边又掉下去第二架飞机。难道是他偶然击落的?不是。这是彼得罗夫打掉的,他接着向右飞去。这是他的功劳。新来的人真是好样的!阿列克谢为年轻朋友的成功而感到高兴,甚至比自己的成功还高兴。

第二小队突然攻入德军队形的缺口里。那儿已经混乱不堪了。德军的第二批飞机——看来,驾驶它们的都是缺乏经验的驾驶员——已经散了架,失去了队形。切斯洛夫大队的飞机在这些散了架的“穿草鞋的”中间横冲直撞,扫清天空的障碍,迫使敌人在匆忙中把炸弹都投到自己的战壕里。切斯洛夫大尉的谨慎细致的计划就是迫使德军炸毁自己的基地。在这个计划的实施过程中,绕到太阳光后边起了辅助作用。

然而,德军第一横队的队形又重新组织起来,“穿草鞋的”继续向轰炸坦克的地方飞去。第三小队的进攻没有成功。德军没有损失一架飞机,而我方的一架歼击机被敌人的炮火击中了,消失了。离展开坦克进攻战的地方已经近了,没有时间重新升高,切斯洛夫决定冒险从下面发动进攻。阿列克谢内心赞同他这样做。他自己也想利用“La—5”型飞机神奇的垂直飞行的战斗性能,猛烈攻击敌机的机腹。第一小队已经向上飞去,它们的尾线直冲云霄,就像喷泉湍急的水流。两架德军飞机马上从队形里掉了下来。其中的一架大概是被切成了两半,突然在空中裂开了。它的尾部差点儿就碰到了密列西耶夫飞机的马达上。

“跟上!”密列西耶夫目光掠过僚机的侧影,大声喊道,随后就把操纵杆拉了过来。

大地翻转过来了。好像重重的一击一下子把他摔进座椅里,紧贴着椅背。他感到嘴里和嘴唇上有一股血腥味,眼前闪烁着一层红色的帷幕。飞机几乎笔直立起,向上飞去。阿列克谢躺在椅背上,一瞬间在准星里看到了“穿草鞋的”有斑点的机腹,看到了蒙着厚轮胎的形状可笑的草鞋,甚至看到了一团团粘在上面的机场上的烂泥巴。

他扣动了两个扳机。他不知道打中了什么部位:是打中了油箱,还是打中了马达,或者是打中了炸弹箱,反正德国飞机一下子就在爆炸的棕褐色烟雾中消失了。

气浪将密列西耶夫的飞机抛向一边,它飞过了一团火焰。阿列克谢把飞机改为水平飞行。他看了看天空。僚机从右边跟着他,它在无垠的蓝色天空中,在多尘的、白色泡沫一样的云层上面盘旋着。四周一片空旷,只是在地平线上,在远方白云的映衬下才可以看到四处逃散的“穿草鞋的”黑点。阿列克谢看了看表,他吃了一惊。他觉得战斗至少进行了半个小时,汽油应该用完了。可是手表标示出这一切只用了三分钟。

“还活着吗?”他问道,回头看了看在右边并排飞着的僚机驾驶员。

从杂乱的声音里他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异常兴奋的声音:

“活着……看地上……在陆地上……”

在下面被打得破烂不堪、岗峦起伏的山谷里,有几个地方燃起了冒着浓烟的油火。浓烟呈柱状在无风的空中垂直升起。然而阿列克谢没有看这些敌机燃烧的残骸,他看着那些在田野上向四面分散开去的灰绿色的甲虫。他们越过两道山谷,冲到敌人的阵地跟前,前面的坦克已经越过了战壕。它们从炮筒里喷射出的红色炮火已经落到了德军基地的后面。虽然它们的后面仍然响着射击声,德军的炮火冒着浓烟,但它们却越爬越远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几百只这样的甲虫深入到被击溃的敌军阵地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在所有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一条令苏联人民和全世界爱好自由的人民欢欣鼓舞的消息。在库尔斯克弧形区的一个地段,经过两个小时猛烈的炮火轰击,苏军突破了德军防线,集中全部兵力冲进了缺口地带,为转入进攻的苏军扫清了道路。

在这一天,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的九架飞机有两架没有返回机场。在战斗中击落了九架“穿草鞋的”。如果只说飞机,九比二毫无疑问是个很好的比数。可是损失了两位同志却冲淡了胜利的喜悦、从飞机里跳出来的时候,飞行员们没有像平常那样在胜利之后开着玩笑,大喊大叫,做着手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曲折惊险,重新体验着已经消失的危险,他们忧郁地走到参谋长面前,简单地汇报了战果就散去了,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在团里,阿列克谢是新来的人。他甚至连牺牲者的面孔都没有见过。但是他同大家的情绪是一样的,在他的一生中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他竭尽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精神力量去对待它——这件事决定了他以后的全部生活,使他重新回到了有价值的健康人的行列。在医院的板床上,以及后来学习走路、跳舞,通过顽强的训练恢复驾驶技能的时候,他有多少次想着这一天啊!现在,在他击落了两架德国飞机之后,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又成了歼击机大家庭里平等的一员。他像大家一样走到参谋长面前,报告了自己击落的敌机数目,说明了战势,表扬了僚机,然后走到旁边白桦树的树荫下面,想着今天没回来的那些人。

只有彼得罗夫没有带飞行帽,他的浅黄色头发被风吹乱了。他在机场上跑着,碰到谁就抓住准的手,开始讲起来:

“……我看见:他们就在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只是你听着……我看到上尉瞄准了指挥机,我就瞄准了邻机,开火!”

他跑到了密列西耶夫面前,扑到了他脚边柔软的、长满青草的绿苔上,伸开四肢。但是他受不了这种悠闲的姿势,立刻跳了起来说:

“您今天做了多么漂亮的盘旋呀!好极了!眼前都发黑了……您知道我今天是怎样痛击敌人的吗?您听……我跟在您的后面飞着,就看到:它就在旁边,非常近,就像您现在站在这里……”

“等一等,老伙计。”阿列克谢打断了他的话,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信,信……我的信弄到哪儿去了?”

他想起了今天收到的,还没来得及读的信。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它们,急得直冒冷汗。后来,他在胸前的衬衫下面摸到了沙沙作响的信封,才轻轻地松了一日气。他拿出奥丽雅的信,坐到一棵白桦树底下,也不听他的朋友兴奋的谈话,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下一小条纸。

这时一颗信号弹砰的一声炸开了。一条红色的、金光闪闪的长蛇在机场上空绕过,随后就熄灭了,留下了一条渐渐模糊起来的灰色痕迹。飞行员们跳了起来。阿列克谢边走边把信封揣入怀中。他连一行字都没来得及读完。他拆信的时候就感觉到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一张硬片。当他带领着他的小队沿着熟悉的路线飞行的时候,他有时还用手碰碰信封,里面是什么呢?

对于阿列克谢正在服役的那个近卫军歼击机飞行团来说,坦克部队突破防线的那天,就是艰苦战斗的开始。在突破口的上空,飞行大队轮番轰炸。一个飞行大队刚刚退出战斗,降落到陆地上,就有另一个飞行大队起飞接替它,而输油车已经向着陆的飞机急驰而去。汽油毫不吝惜地一股一股地流进空油箱里。在灼热的马达上面,飘浮着像在温暖的夏雨过后的大地上凝胶状的雾气。飞行员们没有离开驾驶室,甚至午饭都是用铝饭盒给他们送到这里来的。但是谁也没有吃。今天脑袋里想的不是这件事,好像有一小块东西卡在嗓子眼里。

当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重新着陆,飞机滑行到小树林里加油的时候,密列西耶夫坐在驾驶室里,体会着身体那疲惫的、令人惬意的酸痛,急不可待地望着天空,对加油工吆喝几声。他又重新被战斗吸引了——他想考验自己。他常常感到怀里的信封沙沙作响,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读信。

只是到了晚上,当部队的进攻地带被暮色安全掩护着的时候,机组人员才被允许回到自己的窑洞。密列西耶夫没有像平常那样走林间的近路,他穿过杂草丛生的田野,走着那条绕弯的路。他想集中一下注意力,想躲开喧闹声和轰鸣声,抛开这个漫长的日子里所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印象,休息一下。

傍晚,空气芳香,天空晴朗,四周一片寂静,仿佛那遥远的大炮的轰鸣不再是战斗的声音,而是从身旁滚过的雷雨的轰隆声。道路穿过原先的黑麦地。那种凄凉的、有些发红的野草——在人类正常的和平生活中它只生长在院子僻静的角落里和田边堆在一起的石头缝里,或者在人类精明的眼睛很少光顾的地方,才怯生生地伸出细细的草茎——现在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样耸立着,高大、蛮横、有力,将劳动者世世代代用汗水浇灌成的土地踩在脚下。只是在有些地方,野生的黑麦被野草欺侮得像柔软的小草一样,长出了稀疏的、干枯的麦穗。遍地丛生的杂草吸尽了地里全部的养料,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使黑麦得不到养分和阳光,所以这些麦穗在开花之前就干枯了,没能结出果实。

密列西耶夫认为,法西斯分子也想这样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根,用我们的养料充实他们自己,靠我们丰富的资源来无耻而疯狂地长高,遮住太阳,并且还要把伟大的、强大有力的人民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和他们的菜园里排挤出去,掠夺他们的一切,吸干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窒息——就像杂草窒息了这些干枯的麦穗,使这些强壮的、漂亮的植物变了形一样。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孩子般的好斗情绪向他涌来。他用自己的手杖使劲抽打着那微微发红的、沉甸甸的烟色草冠,很开心地看到一束束蛮横的草茎倒了下去。汗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可是他还是使劲抽打着那些使黑麦变得枯萎的杂草。他高兴地感觉到疲惫的身体里有一种渴望战斗和活动的狂热。

一辆“维利斯”出其不意地在身后突突地响了起来,然后车轮尖叫一声,车停在了路上。密列西耶夫没有回头就猜得出,这是团长追上了他,而且撞见他在玩孩子般的游戏。阿列克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装着没有发现汽车的样子,用手杖挖着地。

“在砍草吗?多有趣的游戏。我跑遍了整个机场,我们的英雄在哪?我们的英雄跑到哪儿去了?来看看他吧,正和杂草战斗着呢。”

上校从“维利斯”里跳了出来。他自己能出色地开汽车,喜欢在业余时间摆弄汽车,就像他喜欢带领团队去完成艰巨的任务一样,喜欢晚上同机械师们仔细研究油渍渍的马达。他平常穿着蓝色的连衣裤,只有从他那削瘦的脸上的庄严的神色和崭新漂亮的军帽才能把他同肮脏的机械师区分开来。

密列西耶夫依然不知所措地用手杖挖着地,上校抓住了他的肩膀说:

“好吧,让我看看你。真见鬼,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应该承认,刚派你来的时候,尽管部队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你,可我就是不信,我不相信你能经受住战争的考验,还有……这就是她,俄罗斯母亲的功劳!我祝贺你。祝贺你并向你致敬……您要回‘田鼠城’①吗?请坐,我送你回去。”

①这里是指飞行员们住的窑洞。

“维利斯”从原地向前一冲,在野战道路上全速飞驰起来,疯狂地转着弯。

“喂,您或许需要什么?有什么困难吗?您尽管提出来,不要客气,你有权利这样做。”团长说道,他开车穿过没有道路的小树林,在满是窑洞的小山岗中间穿行。这种地下小城被飞行员们起了个“田鼠城”的外号。

“我什么也不需要,上校同志。我同别人一样。您最好还是忘掉我没有脚这件事。”

“那好吧……哪个窑洞是您住的?这个吗?”

上校正好在窑洞口刹住了车。密列西耶夫刚刚下车,“维利斯”就呼啸起来,把树枝压得劈啪作响,在白桦树和橡树间转来转去,然后就消失在树林中。

阿列克谢没有回窑洞。他在白桦树下面一片湿润的、毛茸茸的、散发着蘑菇味的青苔上躺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奥丽雅的信。一张照片从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草地上。阿列克谢把它检了起来。他的心剧烈而频繁地跳动着。

照片上是一副熟悉同时又陌生得令人难以辨认的崭新面孔。奥丽雅是穿军装照的像。衬衫、武装带、红星奖章,甚至近卫军的肩章——所有这一切对她都非常合身。她像一个穿着军装的、削瘦漂亮的小男孩。只是这个“小男孩”脸色疲惫,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少年人没有的锐利目光对人望着。

阿列克谢久久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内心不禁充满了莫名的甜蜜的忧伤。这种感觉就像你在夜晚谛听远处传来的喜爱的歌声时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一样。他在口袋里找到了奥丽雅以前的一张照片,那上面她穿着一件花连衣裙,坐在一片百花盛开的草地上,坐在遍地繁星似的白菊丛中。奇怪的是:这位穿着军用衬衫、眼睛疲惫的姑娘他似乎从未见过,不过这个对他来说比以前他熟悉的那一个更为亲切可爱。照片背面写着:“别忘记我。”

信简短而乐观。姑娘已经在指挥一个士兵排了。只是她的排现在没有参加战斗。它在从事着和平建设工作。他们在修复斯大林格勒。奥丽雅很少谈到自己,但是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个伟大的城市,谈论着百废待兴的废墟,还谈到,现在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住在战争留下来的地下室里、碉堡里、避弹所和煤库里,住在列车车厢里、胶合板木房里、窑洞里。他们在建设和修复着这座城市。据说,每一位努力工作的建设者将来都可以在修复好的斯大林格勒城里得到一套住房。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阿列克谢知道,在战争过后他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

夏季的天说黑就黑。阿列克谢用袖珍电筒照着这封信才读完最后几行字。读完之后,他又照了照相片。少年士兵的眼睛严肃诚实地看着他。亲爱的、亲爱的、你太不容易了……你没有躲过这场战争,可战争也没有摧毁你!你在等待吗?等待吧,等待吧!你爱我,是吗?那就爱吧,爱吧,亲爱的!可是阿列克谢感到惭愧,他向她,这位斯大林格勒的勇士,隐藏着自己的不幸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想立刻回到窑洞里去,诚实、坦白地把一切都写信告诉她。让她决定吧——越快越好。当一切部明确了,两个人都会变得轻松些。

今天的事情过后他已能同她平等说话了。他不仅能够飞行,而且还能战斗。他答应过自己,并发过誓,或是他的希望破灭,或是他在战斗中成为与别人一样平等的人,这时他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她。现在他成功了。两架被他击中的飞机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灌木丛中烧毁了。值勤兵把一切都记录到战斗日记上了。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师团,传到了军部,传到了莫斯科。

反正誓言已经实现了,可以写信了。可是,如果严格地说,对于歼击机来说,“穿草鞋的”难道是真正的对手吗?要知道,优秀的猎人是不屑于讲述打掉一只兔子来证明他的狩猎本领的。

树林里温暖潮湿的夜色变浓起来。现在,当战斗的轰鸣声已移到了南方,勉强才能看到树枝后面那遥远的火光的时候,却能清楚地听到鲜花盛开、芬芳迷人的夏日树林中夜间的各种声音:有蝈蝈在林边热烈而紧张的鸣叫声,有邻近的沼泽地里几百只青蛙呱呱的低鸣,有长脚秧鸡尖利的呷呷声,还有那种压倒了一切,占据了一切,笼罩着潮湿的夜幕的夜驾的歌声。

皎洁的月光和黑影混杂地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沿着草地爬到了阿列克谢的脚边。他仍然坐在白桦树下那柔软的、现在已经变得潮湿的青苔上。他又从口袋里拿出相片,把它放在膝盖上,看着这张被月光照亮的相片,沉思起来。夜间轰炸机又黑又小的侧影在头顶上方那明朗的、蔚蓝色的天空中一个接一个地向南方飞去。它们的马达低沉地吼叫着。战争的声音在这撒满月光、飘荡着夜驾歌声的树林里也能听得到,就像五月甲虫平静的嗡嗡声。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把相片放回到军用衬衫的口袋里,有弹性地跳了起来,从自己身上抖掉这个迷人夜晚的诱惑,把枯树枝踩得吱吱作响,跑回自己的窑洞里。他的僚机驾驶员此刻正甜美、有节奏地打着鼾。他像大力士般地伸开四肢,躺在狭窄的军用床上。

5

黎明时分,机组人员就被叫醒了。司令部得到了侦察报告,报告上说:昨天,在苏联坦克突破区域的上空飞来了一个大型的德国飞行师团。这消息也证实了地面的观察材料。我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军司令部考虑到苏军坦克突破了库尔斯克弧形区的主要据点所造成的威胁,调来了由德国优秀飞行员组成的“利赫特果芬”空军师。这个师最后一次是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被击溃的,后来在德国大后方的某地又重建起来。团队事先得到通知说,初步认为,敌人装备了“福克—符里夫—190”新式飞机,而且人数很多,都富有经验。上级命令他们要十分警惕安全地掩护夜间开始集结在突击坦克后面的机动部队的第二梯队。

“利赫特果芬”!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们很熟悉这个师的名字。它是一个特别受赫尔曼?戈林器重的师。德国人在哪里遇到困难,就把它调到哪里。这个师的一部分飞行员在对西班牙共和国的战斗中就表现出十足的海盗行径。他们作战勇猛灵活,被公认为是最可怕的敌人。

“据说,什么‘利赫特果芬’向我们飞来了。要是遇上了该多好!唉,我们要是让这些‘利赫特果芬’跑掉了才怪!”彼得罗夫在食堂里大发着议论。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不时地望着那扇打开的窗口。窗外女服务员拉雅正从一簇野花里挑出几束,把它们插到用炮弹做的涂上白粉的杯子里。

这段关于“利赫特果芬”的煞有介事的长篇大论与其是说给已经喝完咖啡的阿列克谢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个姑娘听的。因为她一面摆弄着花,一面还有意无意地甲眼梢偷看着漂亮的彼得罗夫。密列西耶夫带着敦厚的微笑待着他们。但是,要是谈到正经事,他可不喜欢玩笑和空谈。

“‘利赫特果芬’并不是别的东西。‘利赫特果芬’——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想在杂草中被烧死,你就得时刻警惕着。要竖起耳朵听,而且不能失去联系。‘利赫特果芬’——老弟,就是这样的野兽:你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喊叫,它们就把你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黎明时分,在上校的亲自指挥下,第一飞行大队离地升空了。当它采取行动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的十二架歼击机也在准备着起飞。指挥它的应该是苏联英雄、近卫军少校费陀多夫。他是团里除了团长之外最有经验的飞行员。飞机准备就绪,飞行员们坐到了驾驶舱里。油门开得很小的马达轻声响着。林边吹来一阵阵疾风,就像在大暴雨之前,最初那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落在干渴的大地上时吹来的那阵席卷尘土,震撼森林的疾风一样。

阿列克谢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第一组飞机好像从天上滑下来一样急剧地降落了。他不由自主地数着它们,不希望发生什么事,但是在两架飞机着陆的空当里却变得不安起来,直到最后一架飞机降落了,全都回来了!阿列克谢这才放下心。

最后一架飞机还没来得及开到旁边,少校费陀多夫的“一号”飞机已经离地起飞了。歼击机一对一对地飞上了天空。现在,它们已经在树林后面排好了队形。费陀多夫晃动了一下机翼就飞上了航线。飞机飞得很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昨天的突破口的空域。阿列克谢现在不是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是从远景上遥看大地,而是从离地很近的飞机上看他疾驰而过的大地。昨天他从高空俯看下面觉得像是玩具一样的东西,今天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巨大战场。机翼飞快地掠过了布满弹坑、战壕和土沟的田野;掠过了草地和小树林;掠过了狼藉遍野的尸体和被炮手扔下的、高高耸立的、孤零零的一排排大炮;掠过了被炸坏的坦克和长长的一堆歪歪扭扭的铁块和树木,就在这里炮兵连曾截住过好几队敌人。他又飞过了一大片被炮火完全炸平的森林。从上面看来,这里好像是一片遭受了大队马群践踏的田野。这一切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飞掠而过,而且这部影片像是没完没了的。所有这些都说明了这场会战的激烈和血腥,说明了损失的惨重,同时也说明了获得这场会战的胜利是多么的伟大。

一行行坦克的履带辙印在这片宽阔地带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痕。这些沟痕伸向远方,伸向德军阵地的深处。这样的辙痕很多,满目都是——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好像一大群叫不出名字的野兽慌不择路地在田野上向南方奔去。紧随在这远去的坦克后面的是望不到尽头的纵队——有摩托化炮兵,汽油车,由拖拉机牵引的巨大的带修理篷的辎重车,和蒙着帆布的卡车——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们后面扬起的蓝灰色尾尘。从空中俯看,纵队似乎是在非常缓慢地移动着。而当歼击机飞得再高一点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蚂蚁在春天的小道上移动着。

歼击机钻进了在这无风的天气里高高扬起的尾尘中,就像钻进了云层里一样。它们顺着纵队一直飞到“维利斯”的上空。车里面大概坐着坦克部队的首长们。纵队上方的天空是明朗的,可是在遥远的地平线雾蒙蒙的边缘已经可以看到那忽高忽低的战场的浓烟。这组飞机纵身飞去,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像一条小蛇弯弯曲曲地飞行着。就在这时,阿列克谢在紧靠地平线的地方开始发现一个,随后又发现了一群低空飞行的小黑点。德国人!他们也紧贴着地面飞行着。很明显,他们在瞄准长满红色杂草的田野上扬起的、很远就能看得见的尾尘。阿列克谢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僚机在他的后面飞行着,保持着最短距离。

飞行员凝神听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注意!跟着我!”

在空中已经形成这样一种习惯:因飞行员高度紧张,所以当指挥员还没来得及发布完命令,飞行员已经在执行他的命令了。当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透过铃声和哨声传来新的命令时,全机组保持着共同的密集队形,已经一对接一对地转过弯截住了德军飞机。视力、听力和思想——所有这一切都紧张到了极点。除了这些迅速出现在眼前的敌机和传达命令的飞行帽耳机里的铃声和叮当声之外,阿列克谢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没有听到命令,而是突然非常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激动地用外语喊着:

“阿赫通!阿赫通!……‘拉—符夫’。阿赫通!”这大概是一位德国地面侦察员在喊着。他警告他们的飞机遇到了危险。

这个著名的德国空军师按自己的惯例想尽办法在战场上安插了密如网状的侦察兵和地面观察兵。他们在夜间和无线电发报机一起用降落伞空投到可能发生空战的区域。

随后又听到另一个不太清楚的、嘶哑暴躁的声音用德语低声说:

“噢,通纳尔魏特尔!林克斯‘拉—符夫’!林克斯‘拉—符夫’!……”

通过这个沮丧的声音可以听到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

“‘利赫特果芬’却害怕‘LA—5’飞机!”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说。他看着向他逼近的飞机,感到准备就绪的身体里有一种快乐的轻松感和令人神往的狂喜,以至于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看清楚敌人了。这是一架“福克—符里夫—190”强击歼击机,是一种有力、敏捷的飞机。它们刚刚投入到战斗中就被苏联飞行员起了个“前桅帆”的绰号。

它们的数量要比苏联飞机多出一倍、它们按照“利赫特果芬”师所特有的最严密的队形飞行着:它们呈梯级排列,结对飞行,后面的每一架飞机都保护着前面一架飞机的尾部。凭借高度的优势,费陀多夫带领他的机队投入了进攻。阿列克谢已经暗中瞄准了一架敌机,他一边留神着其他飞机,一边尽量使那架飞机处于准星之内,朝它冲过去。但是这时有人超过了费陀多夫:一队驾驶“雅克”飞机的机组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来,迅速从上面向德国人进攻——而且非常成功,一下子就打乱了敌机的队形。空中开始乱了套。双方队形分散成单独的两架一组和四架一组的战斗队。歼击机竭力地用密集的子弹,拦住敌人,然后绕到机尾,从侧面进攻。

一对对飞机盘旋着,互相追逐着,在空中跳起了复杂的圆圈舞。

只有经验丰富的眼睛才能在这种混乱中辨清形势,就像只有经验丰富的听党才能分辨出从耳机钻入驾驶员耳朵里的各种声音一样。这时天空中各种声音都有:有进攻者嘶哑的叫骂声;有被击中者可怕的哀号声;有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喊叫声;有受伤者的呻吟声;有神经紧张的人在陡急的盘旋中的咬牙切齿声;有沉重的呼’吸声……有人在战斗中快乐地用外语唱着歌;有人像孩子一样大叫一声,喊着“妈妈”;有人大概是扣动了扳机,恶狠狠地喊着:“打死你,打,打,打!”

被瞄准的猎物从密列西耶夫的准星里溜了出去。随后,他又在自己飞机的上方看到了一架“雅克”。它的尾部被一架雪茄状的直翼的“前桅帆”紧紧咬住。从“前桅帆”的机翼上已经有两道平行的子弹线射向了“雅克”,碰到了它的机尾。密列西耶夫火速向上飞去搭救。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上面又闪过了一个黑影。他竭尽全力把长长一梭子子弹射进这个黑影。他没有看见“前桅帆”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尾部受伤的“雅克”已经飞远了。密列西耶夫回头望了一下:在忙乱中僚机有没有拉下?没有,它几乎是在并排飞行着。

“老伙计,别落后了。”阿列克谢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耳朵里鸣响着叮当声,劈啪声,唱歌声,用两种语言喊出的得意的吼声和害怕的叫声,还有嘶哑声、咬牙声、骂人声、沉重的呼吸声。听着这些声音使人觉得歼击机不是在空中作战,而像两个对手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地上厮打着,滚动着,累得气喘吁吁、声音嘶哑。

密列西耶夫观察了一下天空,想瞄准一架敌机。可是,他突然觉得背后冒起一股凉气,连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稍稍下方,他看到了一架“La—5”型飞机和一架从上面向它进攻的“前桅帆”飞机。他没有看见“La—5”飞机的号码,但是他知道,他也感觉到这是彼得罗夫。“福克—符里夫”笔直地向彼得罗夫冲去,连续不断地向他射击。彼得罗夫的生命危在旦夕。按照空战的规则,他们的作战距离太近了,所以阿列克谢不能飞过去帮助他的朋友。没有一点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让飞机转弯。但同志的生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密列西耶夫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加大了飞机油门,让他的飞机垂直冲下去。飞机带着自身的重量,再加上惯性和强大的马力,巨大的张力使飞机颤抖着。它像石头一样——不,不是像石头,而是像火箭一样——一边用子弹压住敌机,一边向短翼的“前桅帆”身上扑去。由于这种疯狂的速度和急剧的下降,他的意识模糊起来。在向下俯冲的时候,他的模糊不清、充血的眼睛勉强发现,在他的螺旋桨的正前方“前桅帆”被一片爆炸的烟云笼罩着。可是彼得罗夫呢?他跑到哪里去了?他在哪里?被击落了吗?跳伞了吗?离开了吗?

四周的天空晴朗而寂静,从远处一架已经看不见的飞机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向我靠拢,向我靠拢。返航。我是‘海鸥二号’……”

费陀多夫大概把他的机队带走了。

密列西耶夫和“福克—符里夫”算完帐之后,就让他的飞机脱离了疯狂的垂直俯冲状态。他贪婪沉重地呼吸着,享受着这到来的平静,感受着危险已过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他看了看罗盘,想确定一下回去的路线。可是当他发现汽油已经不多了,未必能够飞回机场时,便皱起了眉头。但是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一件比油量表的指针接近零点更可怕的东西:一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福克—符里夫—190”从一团毛茸茸松软的云里向他直冲过来。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有地方躲避了。

两个对手迅速地对冲起来。

第四部 6-8

6

进攻部队的后备军绵延不断地向前挺进。在他们行进的道路上空展开的空战声音,不只是坐在作战飞机驾驶室里的参战者才能听见。

机场上的近卫军歼击机团团长伊万诺夫上校也用指挥所的大功率无线电台收听着这些声音。作为一名有经验的优秀飞行员,他根据这些传播在空中的声音就明白,战斗进行得很激烈。敌人强大而顽固,他们不想让出天空。有关费陀多夫在道路上空进行着艰苦战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机场。只要能出来的人都从树林里来到了林中空地上,他们担心地望着南方,飞机就该从那里回来了。

穿白大褂的医生们从食堂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咀嚼着。一辆辆身上带着巨大的红十字的救护车像大象一样从灌木丛中爬出来了。发动的马达颤动着,一切准备就绪了。

起初从一排排树顶后面突然钻出了第一对飞机——是苏联英雄费陀多夫的“一号”和他的僚机“二号”飞机。他们没有绕圈就降落了,沿着空旷的田野滑行着。跟在他们后面马上又降落了第二对飞机。树林的上空继续鸣响着返航飞机的马达声。

“第七架,第八架,第九架,第十架……”站在机场上的人大声数着,而且越来越紧张地看着天空。

降落的飞机离开了机场,滑行到飞机掩体里,马上就熄火了。但是还少两架飞机。

等待的人群中一片寂静。这一分钟缓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兴地尖叫起来,传遍了整个机场:

“飞过来了!”

这时听到了马达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从白桦树冠后面飞出了第十二号飞机。它的伸出来的起落架几乎碰到了树枝。飞机遍体鳞伤,一块机尾被打掉了,被砍断的左机翼的末端颤动着,靠一根钢索连着。飞机有些奇怪地触到地面上,随后就高高地跳了起来,然后又触到地面上,又跳了起来。它这样跳着,几乎跳到了机场的最边缘,随后翘起了尾巴,骤然停下了。踏板上站着医生的救护车,几辆“维利斯”和一大群等候着的人一起向飞机拥去。驾驶舱里没有人站起来。

人们打开驾驶舱的盖。彼得罗夫的身体深陷在椅子里,倒在血泊中。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脸被一绺绺潮湿的、淡黄色的长发盖住了。医生和护士们解开了皮带,脱掉了血迹斑斑的、被弹片切开了的伞包,然后小心谨慎地把他不能动弹的身体抬到了地上。飞行员的双腿被射穿了,一只手也受了伤。深红色的血点很快就洇遍了蓝色的飞行衣。

彼得罗夫马上被包扎起来,放到了担架上,准备往救护车上抬。这时他睁开了眼睛,小声地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楚。上校向他俯下身。

“密列西耶夫在哪里?”伤员问道。

“还没降落。”

担架又一次抬了起来。可是伤员坚决地摇了摇头,甚至身体动了动,想从上面跳下来。

“停下,不许把我抬走,我不想走!我要等密列西耶夫。他救了找的命。”

飞行员这样执拗地抗议着,威胁说要拆掉绷带。上校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吧,放下。随他便。密列西耶夫的汽油顶多够飞一分钟的了。他不能死。”

上校看着他的秒表上红色的秒针一跳一跳地转着圈。大家都望着蓝灰色的树林——最后一架飞机应该从树林的缺口后面出现,听觉异常紧张。然而,除了远处炮轰的声音和啄木鸟在不远处从容不迫的笃笃叩击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有时候一分钟有多么漫长啊!

7

进攻部队的后备军绵延不断地向前挺进。在他们行进的道路上空展开的空战声音,不只是坐在作战飞机驾驶室里的参战者才能听见。

机场上的近卫军歼击机团团长伊万诺夫上校也用指挥所的大功率无线电台收听着这些声音。作为一名有经验的优秀飞行员,他根据这些传播在空中的声音就明白,战斗进行得很激烈。敌人强大而顽固,他们不想让出天空。有关费陀多夫在道路上空进行着艰苦战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机场。只要能出来的人都从树林里来到了林中空地上,他们担心地望着南方,飞机就该从那里回来了。

穿白大褂的医生们从食堂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咀嚼着。一辆辆身上带着巨大的红十字的救护车像大象一样从灌木丛中爬出来了。发动的马达颤动着,一切准备就绪了。

起初从一排排树顶后面突然钻出了第一对飞机——是苏联英雄费陀多夫的“一号”和他的僚机“二号”飞机。他们没有绕圈就降落了,沿着空旷的田野滑行着。跟在他们后面马上又降落了第二对飞机。树林的上空继续鸣响着返航飞机的马达声。

“第七架,第八架,第九架,第十架……”站在机场上的人大声数着,而且越来越紧张地看着天空。

降落的飞机离开了机场,滑行到飞机掩体里,马上就熄火了。但是还少两架飞机。

等待的人群中一片寂静。这一分钟缓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兴地尖叫起来,传遍了整个机场:

“飞过来了!”

这时听到了马达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从白桦树冠后面飞出了第十二号飞机。它的伸出来的起落架几乎碰到了树枝。飞机遍体鳞伤,一块机尾被打掉了,被砍断的左机翼的末端颤动着,靠一根钢索连着。飞机有些奇怪地触到地面上,随后就高高地跳了起来,然后又触到地面上,又跳了起来。它这样跳着,几乎跳到了机场的最边缘,随后翘起了尾巴,骤然停下了。踏板上站着医生的救护车,几辆“维利斯”和一大群等候着的人一起向飞机拥去。驾驶舱里没有人站起来。

人们打开驾驶舱的盖。彼得罗夫的身体深陷在椅子里,倒在血泊中。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脸被一绺绺潮湿的、淡黄色的长发盖住了。医生和护士们解开了皮带,脱掉了血迹斑斑的、被弹片切开了的伞包,然后小心谨慎地把他不能动弹的身体抬到了地上。飞行员的双腿被射穿了,一只手也受了伤。深红色的血点很快就洇遍了蓝色的飞行衣。

彼得罗夫马上被包扎起来,放到了担架上,准备往救护车上抬。这时他睁开了眼睛,小声地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楚。上校向他俯下身。

“密列西耶夫在哪里?”伤员问道。

“还没降落。”

担架又一次抬了起来。可是伤员坚决地摇了摇头,甚至身体动了动,想从上面跳下来。

“停下,不许把我抬走,我不想走!我要等密列西耶夫。他救了找的命。”

飞行员这样执拗地抗议着,威胁说要拆掉绷带。上校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吧,放下。随他便。密列西耶夫的汽油顶多够飞一分钟的了。他不能死。”

上校看着他的秒表上红色的秒针一跳一跳地转着圈。大家都望着蓝灰色的树林——最后一架飞机应该从树林的缺口后面出现,听觉异常紧张。然而,除了远处炮轰的声音和啄木鸟在不远处从容不迫的笃笃叩击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有时候一分钟有多么漫长啊!

8

由于失血过多,彼得罗夫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一切——飞机场、熟悉的面孔、金色的晚霞——突然开始晃动起来,然后慢慢地颠倒过去,模糊起来。他动了动被打穿的那条腿,可是,一阵剧痛使他清醒过来。

“没有飞回来吗?”

“还没有。不要说话。”有人回答他说。

难道他,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他今天像长着翅膀的上帝一样,在彼得罗夫觉得一切都完了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德国人面前——现在却变成了烧焦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正躺在这片可怕的、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上了吗?难道彼得罗夫上士再也看不到长机驾驶员那双有点放肆的、带着善意的嘲笑的乌黑的眼睛了吗?永远也看不到了吗……

团长放下了军用衬衫的袖子。手表已经用不上了。他用手理了理梳得很光滑的中分式头发,用一种漠然的声音说:

“现在完了。”

“没有一点希望了吗?”有人问他。

“完了。汽油用完了。他大概在哪个地方降落了或者是跳伞了……喂,把担架抬走!”

团长转过身,开始用口哨吹着什么曲子,吹得完全走了调。彼得罗夫又一次感到喉咙里像有一团滚烫的东西堵住。它是那样烫,那样坚实,简直可以把人堵死。突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咳嗽似的声音。这时仍然默默地站在机场中央的人们转过身去一看,可是立刻又把身子转了过来:受伤的飞行员在担架上号啕大哭起来。

“快把他抬走,何必这样!”团长用一种陌生的声音喊道。他背对着人群,好像站在疾风中那样眯缝着眼睛,然后,迅速走开了。

人们开始慢慢地从机场上散开。可就在这时,一架飞机像影子一样悄悄地从树林边上滑了出来。它的轮胎在白桦树的树顶上划了过去。它像一个幽灵似地紧贴着地面,在人们的头顶上滑行着,而且它好像被大地吸引住了似地,三个轮子同时落到了草地上,接着传来了一阵喑哑的声音:沙石的咯吱声和草丛的窸窣声。它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因为飞行员们听惯了那些转动的马达的轰鸣声,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听到这种声音。这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甚至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事情本身再平常不过了:一架飞机降落了,也就是第十一号,是大家等待的那架飞机降落了。

“是他!”不知是谁用一种发狂的、不自然的声音大喊起来。大家也立即变得如梦初醒。

飞机已经停止了滑翔,它的制动闸尖叫了一声就在机场的最边缘停下了,停在像一堵墙似的枝叶繁茂的、树干雪白的、被金色的晚霞映照着的小白桦树林边。

还是没有人从驾驶舱里站起来。人们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都竭尽全力,气喘吁吁地向飞机跑去。团长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他敏捷地跳到机翼上,然后打开舱盖,向驾驶舱里望去。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坐在那里,没戴飞行帽,脸色苍白得如同白云一样。他那毫无血色的、有些发青的嘴唇微笑着。从他那咬破的下唇流出了两道鲜血,顺着下颏流了下去。

“活着吗?受伤了吗?”

他无力地微笑着,用极端疲惫的眼睛望着上校说:

“没有,一点没有伤着。我是吓坏了……六公里左右的路程我是用空油箱飞回来的。”

飞行员们吵吵嚷嚷地向他祝贺,跟他握手。阿列克谢微笑着说:

“兄弟们,别弄断了机翼。这怎么行?瞧,坐了多少人……我马上就出来。”

这时,他从下面,从这些围在他上面的脑袋后面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然而非常微弱的声音,仿佛它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阿辽沙,阿辽沙!”

密列西耶夫立刻活跃起来。他跳了起来,用双手撑起身体,把他那笨重的双脚伸出舱外,当他跳到地上的时候,差点撞着人。

彼得罗夫的脸粘到了枕头上。在深陷的、发黑的眼睛里噙着两大滴眼泪。

“老伙计!你还活着!……噢,你怎么变成缠着绷带的小鬼了!”

飞行员在担架前重重地跪了下来,抱住了同志那无力地躺在那儿的脑袋,看着他痛苦的,同时又闪着幸福的光彩的浅蓝色眼睛,说:

“你还活着?”

“阿辽沙,谢谢你救了我。阿辽沙,你真是,你真是一位……”

“快把伤员抬走,真见鬼!别只顾张着嘴!”突然从附近传来上校的声音。

团长站在一旁,身体微微摇晃着。他身材矮小,但很活跃,两腿结实。脚上穿着一双很合脚的皮靴,被擦得锃亮,从蓝色的连裤衫的裤腿下面露出来。

“密列西耶夫上尉,请您报告飞行情况。击落飞机了吗?”

“是的,上校同志,击落了两架‘福克—符里夫’。”

“战斗情况是怎样的?”

“一架是垂直进攻时击落的,它咬住了彼得罗夫的机尾。第二架飞机是在主战场以北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正面进攻时击落的。”

“我知道。地面观察员刚才已经报告过了……谢谢。”

“为国效力……”阿列克谢想按形式简短地回答。然而一向认真的、遵守条例的团长竟用一种随便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非常好!明天您去接管一个飞行大队,代替……第三飞行大队的队长今天没有返回基地……”

他们步行向指挥所走去。因为今天的飞行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大家都跟在他们后面走着。指挥所绿色的小山岗已经很近了,这时从那里迎面向他们跑来一个值勤军官。他在团长面前站住,他没带军帽,兴高采烈,张嘴刚想喊什么。上校却用一种严厉的、干巴巴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带军帽?您是课间休息的小学生吗?”

“上校同志,请允许我向您报告!”激动不已的中尉挺直了身体,喘着粗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什么事?”

“我们的邻居,‘雅克’团团长请您接电话。”

“邻居?什么事?……”

上校急忙向窑洞跑去。

“那边正说你呢……”值勤的军官对阿列克谢说。

这时突然传来了团长的声音。

“叫密列西耶夫到我这儿来!”

当密列西耶夫笔直地垂着手,站在他身旁发愣的时候,团长用手捂着听筒,责备他说:

“您怎么骗我?邻居打电话问:‘你们团谁开十一号飞机?’我说:‘密列西耶夫上尉。’他问:‘你今天给他记了几架被击落的飞机?’我回答说:‘两架。’他说:‘再给他记上一架:他今天从我的机尾上又打掉一架“福克—符里夫”。’我——他说——亲眼看见它撞到了地上。喂,您怎么不说话?”上校皱着眉看着阿列克谢,很难弄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生气了,“有这回事吗?……好吧,您自己说话吧!给您。喂,你在听吗?密列西耶夫上尉在电话旁。我把听筒给他。”

耳边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嘶哑的声音:

“喂,上尉,谢谢您!真是一流的痛击,我真佩服,它救了我。是的。我一直把它送到了地面上,而且看到它撞到了地面上……您喝伏特加吗?到我的指挥所来吧,我们喝一杯。喂,谢谢你,握您的手。请来吧!”

密列西耶夫放下听筒。他所经历的一切使他感到非常疲惫,几乎都站不住了。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田鼠城”,回到他的窑洞里,然后扔掉假脚,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他在电话旁边笨拙地踱来踱去,然后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您去哪儿?”团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抓住了密列西耶夫的手,然后用他那干枯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握得发痛,“唉,能对你说什么呢?好样的!我感到自豪,我有这样的人……唉,能说什么呢?谢谢……难道您的朋友彼得罗夫不好吗?其他的人呢……唉,有这样的人民,战争是不会失败的!”

他又一次把密列西耶夫的手握得发痛。

密列西耶夫回到窑洞时已是半夜了,他无法入睡。他把枕头翻了过来,数到了一干个数之后又倒数了回来。他回想着自己的熟人,从字母“A”想起,然后是字母“B”,一直这样想下去。他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油灯那昏暗的火苗。然而,所有这些经过许多次检验的催眠方法今天都不能奏效了。阿列克谢刚一合上眼睛,他的面前就开始闪现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熟悉的形象:长着满头银发的,担心地望着他的米哈依拉老爷爷;憨厚地忽闪着像牛一样睫毛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怒冲冲地晃动着灰白头发的责备着人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笑时露出皱纹的、饱经战火的老狙击手;枕在白色的枕头上,用那双聪明的、敏锐的、洞察一切的、嘲笑似的眼睛望着阿列克谢的团政委沃罗比约夫的蜡黄的脸;在风中吹拂着、闪动着的济诺奇卡的火红色头发;微笑着,同情而又善解人意地眨着眼睛的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的教官那乌莫夫……多少个可爱、友好的面孔在黑暗中望着他,微笑着,唤起了他亲切的回忆和本来就洋溢着温暖的心灵!但是在这些友好的面孔中露出了奥丽雅的脸。这是一张穿着军装,有着一双疲倦的大眼睛的少年的脸。它立刻把其他人的面孔都遮住了。阿列克谢是那样清晰地看见了这张脸,好像这少女真的站在他面前,她的这副模样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个幻觉是这样逼真,他甚至欠起身来。

现在怎么还睡得着呢!阿列克谢浑身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喜悦和冲动。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亮了“斯大林格勒”油灯,从练习本上撕下了一页纸,在鞋底上磨了磨铅笔尖,开始写起信来:

“我亲爱的!”他潦草地写道,勉强记下迅速掠过的思绪。“我今天打掉了三个德国人。但事情不在这里,我的同志们现在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做的。我不跟你夸耀这件事了……我亲爱的,远方的爱人!我想我今天有权告诉你十八个月前我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后悔,而且非常后悔,我一直隐瞒着你。今天终于决定……”,

阿列克谢沉思起来。老鼠在窑洞四壁的覆板后面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掏着干沙。夜驾那低沉而卖力的啼叫声伴随着白桦树和盛开的花草的清新而潮湿的气味一同涌进没有关闭的过道里。在远处溪谷的后面,大概在军官食堂的货亭附近,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深沉而和谐地唱起了“山梨树”。由于隔着一段距离,歌声的旋律变得更加轻柔,在夜晚更具有一种特殊的、温柔的韵味,唤醒了内心深处快乐的忧愁——那是一种期待的忧愁,希望的忧愁……

遥远而低沉的大炮轰鸣声现在只能勉强传到这个变得位于大后方深处的野战机场。轰鸣声既不能压过歌声的旋律,也不能压过夜莺的歌唱,甚至不能压过夜间树林里宁静的、睡意朦胧的沙沙声。

作作者后记

奥廖尔战役快要胜利结束了,从北边进攻的一些先遣团已经在上报说:他们从克拉斯诺戈尔斯高地上看见了一个燃烧着的城市。就在这时候,勃良斯克前线司令部接到一份报告:在该区作战的近卫军歼击机团的飞行员们在最近九天中一共打下了四十七架敌机,而他们自己只损失了五架飞机,牺牲了三个人。因为有两个人从被打中的飞机里用降落伞降落了,然后又步行回到了自己的团里。这种战绩,甚至在红军猛烈进攻的时候,也是极其罕见的。我是乘联络机飞抵这个团的,准备给《真理报》写一篇有关近卫军飞行员战斗功勋的文章。

这个团的机场,实际上坐落在一个普通农家的牧场上,那上面原有的土墩和田鼠扒出来的土堆被凑合地平整了一下。飞机就像一群山鸡似的,隐蔽在一片小白桦树林的边缘上。总之,这是暴风雨般的战斗日子里最普通的一个野战机场。

这一天,该团过得极其吃力。傍晚时分,他们正准备收场。这时,我们就在这个机场上降落了。在奥廖尔附近的上空,德国人特别“活跃”。这一天,歼击机完成了七次战斗飞行。在太阳正落山的时候,最后的一批机组已经作了第八次飞行返回来了。团长是一个瘦小、晒得黑乎乎的、行动敏捷的人,皮带束得紧紧的,穿着崭新的蓝色飞行制服,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心悦诚服地说,今天这个状态他讲不出一点有条理的东西来。因为从早晨六点他就来到了机场,曾三次亲自飞入空中,所以眼下累得要趴下了。在这一天,其他的指挥员也无心顾及到新闻采访。我明白了,采访只得拖到明天,况且要回去的话无论如何已经太晚了。太阳照在白桦树树冠上,它的光线像被熔化了的黄金一样撒满在树的上面。

最后一组飞机降落了。马达还没有关闭,它们就径直向小树林滑行。机械师们手工操作调整了飞机方向。飞机的掩体是马蹄形的,在这掩体上盖有绿草皮。只有当飞机进了这土掩体停下来的时候,飞行员们才慢慢地从机舱里钻出来。他们脸色苍白,神情疲倦。

第三航空大队队长的飞机是最后飞回来的。晶莹透亮的机舱盖打开了,从里面先扔出来落在地上的是一根大红木手杖。它包着镀金的花字图案。接着出现了一个宽脸黑发的人,皮肤晒得黑黑的。他用结实有力的手撑着,迅速地站了起来,灵活地将身子翻过舱舷,下到机翼上,然后不很方便地走了下来。有人告诉我,这人是团里最出色的飞行员。为了不白白地损耗掉一个晚上,我决意现在跟他谈谈。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的黑眼睛像茨冈人似的,里面还存有儿童的热情。这热情与饱经风霜、阅历丰富又疲惫不堪者的智慧奇怪地结合在一起。他微笑着,高兴地看着我,说道:

“你饶了我吧!说实话,我真要倒下来了,耳朵里轰鸣着。您吃饭了吗?没有?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晚饭吧。我们这里规定,每打下一架飞机,晚餐就发给二百克伏特加,今天应该给我四百克,正好够咱俩喝的。怎么样,走吧?如果您等不及,我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聊。”

我答应了,我很喜欢这个坦诚开朗的人。我们沿着小路一直穿过森林往前走。这条小路是飞行员们踏出来的。我的这个新朋友快速走着,时常低下身子,一边走,一边摘些黑草莓或采一大串浅玫瑰色越橘,再把这些东西往嘴里塞。今天他可能很累了,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但他并没有拄他那奇特的手杖。手杖吊在他的一只胳膊肘上,只是偶尔才把它拿在手里,去打落有毒的植物或敲击绯红色的柳兰树。我们走过峡谷,向陡峭滑溜的烂泥斜坡攀登。这时,飞行员用手紧紧抓住灌木丛,慢慢地爬行着,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使用手杖。

但是,一到食堂他的疲倦困乏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坐在窗户边,从这儿可以看见寒光四射的红色的落日。按飞行员的体会,这是明天有风的预报。他很贪婪地喝了一大杯水,喝得咕嘟咕嘟作响。接着,他就同一个满头漂亮鬈发的女服务员开玩笑,说她因为他的那个躺在医院里的朋友的缘故把所有的汤都做得很咸①。他吃饭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使劲用有力的牙把羊排骨啃得干干净净,啃的时候还发出吱吱响声。他隔着一张桌子和朋友们互相开玩笑,向我打听一些莫斯科新闻,打听文坛新事,询问莫斯科剧院的演出情况。按他的说法,唉,真是遗憾,他居然连一次也没去过那儿。我们吃光了第三道菜——黑浆越橘的果子冻,这儿称之为“雷云”。这时,他便问道:

①这是句俗语,意思说一个人在恋爱时做起菜来会随手加盐,把菜做得很咸。

“说实在的,您要在哪儿过夜?没地方吗?那太好了,请到我的窑洞里去过夜吧!”刹那间他皱起眉来,沉默不语,然后声音沙哑地解释说:“我同屋今天执行战斗任务没有回来……也就是说,有一张空床。一定能找到比较干净的被子。咱们走吧。”

看来他是个乐于跟人交往的人,特别喜欢跟陌生人聊天,想方设法向对方打听他想知道的一切。我答应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峡谷。那峡谷的两边斜坡上长有密密麻麻的马林浆果,肺草和柳兰。它们散发出烂树叶味和蘑菇的潮湿味,这地方挖了窑洞。

自制的“斯大林格勒德卡”灯燃起了杂有煤烟的火苗,它照亮了窑洞。原来住处挺宽敞的,住起来也特别舒适。在土墙的壁龛里有草褥,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两条被子。草褥是军用防雨布制的,里面塞满了芳香的新鲜干草。角落里放着几株小白桦树,叶子还没有蔫。照飞行员的说法,这是“为了使窑洞里有点生气”。床铺上方的上墙上凿有一些很规则的阶梯,阶梯里面铺垫了一些报纸,上面搁有几摞书和一些洗刷、刮胡子的器具。有一张床铺的床头上放有一个自制的透明的有机玻璃像框,样式很别致,里面装有两张照片,不过已经模糊得看不太清楚了。这种像框是在战事间歇的时候,各个团的能工巧匠们因寂寞用敌机的碎片磨制成的。一只军用锅用小牛蒡草叶盖着,放在一张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林中的马林浆果。马林浆果、小白桦树、于草和铺在地板上的枞树枝,它们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使人高兴、愉快。窑洞内充满了一种凉意,还有那非常合人意的湿润。峡谷里的蝈蝈吱吱地叫着,让人昏昏欲睡。由于这些原因,我和主人一下子就觉得浑身有一种非常舒适的困倦,于是便决定把谈话推迟到明天进行,已动手吃起来的马林浆果也放到明天再吃。

飞行员出去了。他大声地刷牙、洗冷水浴,还兴奋地发出嗨嗨声,呼哧声,所有这些声音好像整个森林都能听见。他愉快地回来了,面貌焕然一新,眉毛和头发上还带有水珠。他把灯芯捻下去了,便开始脱起衣服来。有一个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沉重地倒在地上。我回首一看,便发现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一件事:他把他自己的双脚留在了地上!一个没有脚的飞行员!一位歼击机的飞行员!一位今天刚进行七次战斗飞行,还击落了两架飞机的飞行员!这似乎是根本不可信的。

然而,他的双脚,更确切地说——一对假肢合适地穿着一双军用皮鞋,倒在地上。假脚的下半截从床底下突了出来,像有一个人躲在床底下,把双脚露在外面。这一瞬间,我的眼光可能是大惑不解。因为主人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狡黠地问道:

“难道原先您没发现吗?”

“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

“真是太妙了!真要好好感谢您!但是我不明白,怎么没人告诉您呢?我们团好饶舌的人多得如同飞行高手那样,他们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不给一个陌生人,况且还是来自《真理报》社的人,夸奖一番这种奇事?”

“但是,这可是空前未有的事!鬼才晓得这种功勋:没脚驾驶歼击机作战!我还不知道航空史上竟有这等事。”

飞行员愉快地打了一下口哨讲道:

“哧,航空史!……它没经历的事多得很,不过在这次战争中苏维埃飞行员却让它感受到了。然而,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说真的,我会更高兴用真正的双脚而不是用这对假脚去飞行。但是怎么办呢?事情已经这样子了。”飞行员喘了口气,“不过准确地说,航空史上毕竟是有过类似的例子的。”

他在装图的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来一页剪报。这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已经磨得很旧了,折缝处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它被小心地粘贴在玻璃纸上。这页的内容讲的是一个少了一只脚的飞行员。

“但是他终究还是有一只好脚!另外,他不是歼击机的飞行员,他开的是旧式‘法尔曼’机。”

“然而我是苏维埃飞行员呀!您不要认为我是在胡吹滥夸,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人告诉我的……”他特别强调了“真正的”这个词,“这个人现在已经去世了。”

飞行员坚强刚毅的宽脸上布满了温柔又很忧郁的神情,眼睛里闪烁着亲热与明亮的光辉,整个人一下子变年轻了十岁,几乎成了一个半大的小伙子。这样,我便惊异地确信,一分钟前我的主人好像是个中年人,其实只不过二十三岁。

“平时我非常讨厌人家一开口就问‘你是什么时候,怎么

而此时此刻过去的一切倒突然回忆起来了……您是外来人,明天我们就要分手,大概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您要我把我的双脚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给您讲一遍吗?”

他在床上坐下来,把被子拉到下巴,就开始讲了起来。他好像是随想随讲,根本就忘了有交谈者。但他的叙述很有意思,形象生动。在他的叙述里可看出聪明与智慧,非凡的记忆力,博大善良的心胸。我立即就领悟到,我要听到的事是极有意义的,是前所未有的,以后的任何时候将再也听不到了。我拿起桌上的一本学生练习本——那上面写有《第三航空大队飞行日记》字样,便开始记录他的故事。

夜幕,悄悄地移到了森林上。桌上简陋的小油灯时常发出毕剥声、丝丝声,灯的旁边落下了不少被烧掉翅翼的粗心的飞蛾。开始时,夜风传送来了不成曲调的手风琴的吱吱声;尔后,手风琴声停止了,就只剩下了林中夜间的声响:鸬鹚刺耳的哀号声,猫头鹰从远处传来的呻吟声,旁边沼泽地上的青蛙很起劲地叫着的哇哇声,蝈蝈的吱吱声。他叙述的声音有些沙哑,似若有所思,节奏均衡。这种叙述是在上述各种声音的伴奏下进行的。

这个人的故事是如此神奇地吸引了我,我力求把它记录得详细些,写完了一本练习本,就在架子上找出第二本。写完第二本时,居然没注意到天空已经发白——那是从窑洞过道的狭窄出口处看出的。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①把他的故事讲到了这一天,即击落了“利赫特果芬”空军师团的三架德机之后,他重新感到自己是享有与大家同等权利,同等价值的飞行员。

①作品主人公原型姓“马烈西耶夫”,作者在后面要提到这点。

“哎呀,我跟您瞎扯了这么多,明天一早我还要飞行呢。”他把一句话讲了一半就截住了,“您也听累了吧?现在就睡吧。”

“喂,那奥丽雅究竟怎么样了呢?她是如何回答您的呢!”我询问道。接着我想改变这个话题,“不过这个问题对您也许是不愉快的,那就请您别回答好了。”

“没有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微笑了一下,“我和她都是大怪人。原来,一切她都知道了,我的朋友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当时就给她写了信——起初是讲到我的惨祸,继而讲到我截断双脚的事。但是她看到我不知为什么隐瞒着,想我一定是很难受,不愿意说,所以她也一直装出仿佛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结果怎么样呢——我们是莫名其妙地互相欺骗着。您要看看她吗?”

他把那盏简陋的小油灯的灯芯抢大了一些后,就把它移到相片跟前。照片放在那个用有机玻璃制成的奇特的像框里,挂在床头上方。摄影爱好者拍的那一张几乎退了色,磨损光了,要很费劲才能看出是一个女孩子:她坐在夏天草地的花丛里,无忧无虑地微笑着。另一张照片同样是这个姑娘的,她穿着技师中尉制服,面孔瘦削严肃,富有智慧,神情专注。她个子瘦小,军人打扮给人感觉她是一个长得很出色的半大男孩子。不过这个“未成人的少年”的眼神带些倦意,不像一般少年那样明亮锐利。

“您喜欢她吗?”

“非常喜欢。”我由衷地答道。

“我也是。”他善意地微笑着说。

“那么斯特鲁契柯夫呢?他眼下在哪儿?”

“不知道。他从大卢卡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我是冬天收到的。”

“而这个坦克手呢?……怎么称呼他?……”

“葛里沙?葛沃兹捷夫吗?他目前是少校了。他参加了著名的普罗霍洛夫卡会战,尔后参加了坦克突破战,那是在库尔斯克弧形地战役中。我们一直在一起作战,但始终没有见过面。他眼下在一个坦克团当团长。最近他不知为什么不写信来了。哦,那没关系的,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见面的机会的。而我们又为什么不活呢?好啦,睡吧,睡吧,已经是早晨了。”

他吹灭了那盏简单的小油灯。窑洞里变得晦暗,但是它却被黎明不太清晰的亮光冲淡了。蚊子开始嗡嗡地叫起来,这大概是这可爱的林间住所里唯一的美中不足。

“我特别渴望把您的故事写出来,刊登在《真理报》上。”

“那有什么呢,您就写好了。”飞行员没有特别热忱地应允了。大约一分钟后,他又用发困的嗓音补充道:“或许不值得写吧,这种文章要是落到了戈培尔手里,那他就会大肆渲染,说什么,俄罗斯那边在用没脚的人打仗,等等,这是法西斯匪徒惯用的伎俩。”

转眼间,他就呼呼大睡了,而我怎么也睡不着。意想不到的自白,以其纯朴与崇高震撼了我。如果这自叙的主人公本人不就在旁边睡觉,如果他那布满了一层露珠的假脚没有倒在地上并在乳白色的晨曦中清晰可见,那么这一切就好像是一篇优美的童话故事。

……此后我再也没有碰见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但是,无论战事把我扔到哪儿,我都随身带着那两本练习本——那里面有我在奥廖尔城下所记录的有关这个飞行员的奇特经历。在战争中,在战斗间歇的日子里,以及后来我在解放了的欧洲各国奔波的时候,我不知有多少次要动手写一篇关于他的特写,但是每一次都搁置了下来,因为我所能写出的仿佛只是他整个生活经历中的一个暗淡的影子。

有一次,在纽伦堡,我曾出席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会。当时,对赫尔曼?戈林的审讯工作就要结束了。这时,苏联方面的公诉人所提出的问题,把“德国第二号纳粹”逼得紧靠墙壁。他在大量罪证面前哆嗦了,用不情愿的声音勉强地对法官陈述说,以前百战百胜的法西斯大军在我国广袤的疆域上打战时是怎样在红军的重创下肢解、崩溃的。戈林一边为自己洗刷罪行,一边抬起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向高空望去,说道:“这真是天意。”

“你是否承认,你们背信弃义进攻苏联,结果也使德国遭到毁灭,犯下了滔天大罪?”苏联公诉人罗曼?鲁坚科问戈林。

“这不是犯罪,而是命中注定的过失。”戈林愁眉苦脸地低下眼睛,闷声闷气地说:“我只能承认我们的行为太轻率了,因为只有在战争的进程中才能弄清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况且有许多事情我们根本不可能预料到。最主要的错误是:我们不知道也不理解苏维埃俄罗斯人。他们过去是一个谜,现在仍然是个谜。任何一个出色的间谍机关都无法揭示出苏联真正的军事潜力。我讲的不是大炮、飞机和坦克的数目,这个我们大体了解了。我讲的也不是工业力量和工业动员力。我说的是人。在外国人看来,俄罗斯始终是一个谜,连拿破仑也没有搞清楚这个谜,我们只是重犯了拿破仑的错误。”

我们骄傲地听着这种迫不得已的“坦白”——关于“谜一般的俄罗斯人”,关于我们祖国“神秘的军事潜力”。谁都相信,苏维埃人是有能力有才华的,是富于奋不顾身和英勇顽强的牺牲精神的,在战争期间它们是如此地让全世界震惊。这些特征,对所有戈林之流来说确实是解不开的神秘之谜。况且,对德意志人是“优秀种族”这一可怜“理论”的发明者来说,他们哪里能够理解生长在社会主义国家里的人的精神与强大力量呢!于是,我突然想起了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就在这儿,在这个用橡树装饰的肃穆大厅里,他那被淡忘了的形象一下子就站立在我的面前,非常鲜明、执著。因此,我特别想在这儿,在纽伦堡,在这个曾是纳粹发源地的城市,讲述一个普通的苏维埃人的事迹。这个人和千千万万个苏联人一起打垮了季台尔的陆军,戈林的空军,击沉了赖达尔的舰队,用自己强有力的攻击击溃了希特勒这个野蛮国家。包着黄色书皮的那两本练习簿,其中一本上写有《第三航空大队飞行日记》字样,笔迹是马烈西耶夫的,我随身把它们带到了纽伦堡。从审判会上回来之后,我就开始翻阅那些旧笔记,又坐下来创作,以期把我所知道的有关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的一切——从他同伴的讲述里,从他本人的话语中所得知的——原原本本地描写出来。

当时有许多我没能记下来,四年来我又忘掉了许多。由于谦虚,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当初有许多事就根本没提。因此我就必须周密地思考、补充。在那个夜晚,他热情、清晰地描述了他的那些朋友们。这些人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都被磨损掉了,我又得重新塑造他们。在这儿我不可能严格地遵循事实,便把主人公的姓稍稍地作了改动,对那些在他建功立业的艰难历程中出现的人——与他同行的,给予过他帮助的,我都给起了新的姓名。如果有人在这部小说中认出了自己,那就请他们别责怪我。

我要把这部书题名为,因为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确实是一位真正的苏维埃人。这种人是赫尔曼?戈林以前所一直不能理解的,甚至到了可耻的死亡关头时他也始终不能够明白的。所有那些忘记了历史教训的人,那些暗地里还幻想走拿破仑和希特勒道路的人,他们直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的。

这部作品——就是这样产生的。

这部书写完之后在准备印刷时,我很希望在它出版之前让其主人公读一读。但是,在我看来,在乱糟糟的漫长的战线上,他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无论是找和这个飞行员的共同朋友,还是我求助的政府机关,都不能帮我找到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马烈西耶夫。

小说已经在杂志上刊载出来了,许多电台都在广播它。有一天早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很希望见见您。”听筒里讲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很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那您是谁呢?”

“我是近卫军少校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

过了几个小时,他就用像熊一般的有些摇摆的步态来到我跟前。他灵敏、愉快,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四年的战争几乎没使他有什么变化。

“……昨天我呆在家里看书,收音机开着,但是那时我醉心于阅读,没有留神广播的内容。突然,我妈妈激动地走到我跟前,指着收音机说:‘你听,孩子,这里讲的正是你。’我便仔细地听起来——不错,讲的正是我,正在播送我过去的事。我很奇怪:谁能写出这个?要知道,我好像没踉任何人说起过这些。接着,我突然回忆起我们在奥廖尔城下相遇的事——那一整夜,我在窑洞里给您讲了我自己的事,而不让您睡觉……我寻思着:这是怎么回事,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几乎是五年前……然而收音机播送的只是一个小片断,播了作者姓名,于是我便决意要找到您……”

所有这些内容他是像连珠炮似地讲出来的,与此同时,他开朗地微笑着,有些害羞。这种笑和以前马烈西耶夫式的微笑一样。

我们的这次会面像是军人通常的久别重逢那样。谈的是战斗,讲的是我们都熟悉的军官,用一些褒义语句悼念那些没有活到胜利的人。关于他本人,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还是不太乐意谈。但是,我最终还是知道了他又成功地打了许多仗,跟着他所属的近卫军飞行团胜利地参加了1943—1945年的全部战役。我们分手之后他在奥廖尔城下又打下三架敌机,后来在参加保卫波罗的海沿岸的战役中,他的作战清单上又添了两架飞机。一句话,为了在战争中所丧失的双脚,他同敌人慷慨大方地清算了这笔帐。他被政府授予“苏联英雄”称号。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还讲到自己家里的事。于是,我便高兴能在这方面补充上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战争结束后,他同自己心爱的姑娘喜结良缘,而且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儿子维克多。她的老母亲从卡梅欣来到了马烈西耶夫身边,眼下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照料着小马烈西耶夫。她为自己的孩子们的幸福而高兴。

我在异地创作了关于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真正的苏维埃人——的小说,现在生活本身还在写着它的续集。

纽伦堡—莫斯科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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