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之华妃重生 - xp1024.com
《甄嬛传之华妃重生》


寒冬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似乎又冷了好几分,颂芝才睁开眼睛,便看到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颂芝赶紧起身穿戴整齐,推开窗子,寒气一下子冲了进来,刮在脸上,刀子一样,热辣辣帝。大概是晚上下的雪,这会儿已经停了,温度却比落雪的时候更低了,她立刻关了窗子,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又搓了搓没有多少温度的手,按捺住心头的不忿,朝屋外走去。

院子里看不到人,实际上也没有别人,只有大门口还站着两个守卫,颂芝低头看了看穿在身上的旧棉衣,估计门口的奴才都穿得比她好。

她有些懊恼地朝灶间走去,一推开门,灰尘铺天盖地,呛得她眼睛都泛酸。

什么鬼地方,也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

灶台上的器物杂乱不堪,水桶里的水也见了底,水瓢不知被丢到了哪儿,篓里悼少得可怜,竟然还是不容易烧起的黑炭。

净是帮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等以后娘娘再浓圣眷,一定要好好收拾这帮不长眼的东西。

颂芝啐了口,忍着心里的酸楚开始烧水。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颂芝估摸着主子这会儿该起身了,端了热水往屋里走去。

破旧的木门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内光线晦暗,颂芝一时间难以适应,只能感到屋内的温度比屋外并未高出多少。

角落里有一团黑影,颂芝分不清是桌椅还是别的东西。

颂芝把脸盆放在架子上,走到床边。

破旧的棉被挤成一团,不会比衣服厚,颂芝顿了顿,轻喊:“娘娘?”

细碎的悉索从角落传来,颂芝恢复了视线,才发觉床上并没有人,年世兰瘫坐在角落,正是颂芝刚进屋看到的黑影。

颂芝连忙拿了被子跑过去,伏倒在年世兰身前:“娘娘,您何苦作践自己,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没准儿过几天就恢复了娘娘的头衔。”

“恢复?”年世兰缓缓抬起头来,昔日俏丽的容颜只剩下苍白与憔悴,红肿的双目深深陷了进去,颂芝的话仿佛一根救命的稻草,点燃了她心底小小的火苗。

“皇上还会记得我吗?”

颂芝拼命点头:“娘娘对皇上那么好,皇上一定不舍得忘记娘娘,现在皇上只是在气头上,过了这阵子就会没事的。”

“我对皇上好,我对皇上好……呵呵……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对皇上好的人,那么多的人,他怎么记得过来。”泪珠从年世兰脸上一粒粒落下,好像永远也落不完似的。

“现在皇上心里头只有甄嬛那个贱人,哪里还记得年世兰是何许人。”年世兰再也抑制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她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是骄横跋扈了点,如果不是因为在乎,她又怎么会介意他跟别的女人如何?

她是害过人,但在这后宫里头,又有哪个人的手是真正干净的?

她是跟哥哥一起卖官了,可若不是想要做他眼中最好的那个女人,她何苦花这些个心思?

她年世兰是十恶不赦,是罪该万死,可也是爱他爱得罪该万死。

他是爱她的,不是吗?

他娶她过门,给了她最美好的人生。

她不会忘记,踏进雍王府大门的那一刹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王府里那么多女人,个个怕他,就她不怕。

他带着她去策马,去打猎。

他说他只喜欢她一个人。

他是那么地宠她,肆无忌惮地宠她,打破雨露均沾局面的人是她,但给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美梦的却是他。

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亲手摧毁自己一手筑造起来的美梦。

是她痴心妄想了吗?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打开,刺眼的光线刹那涌了进来。

是皇上吗?是皇上来放我出去了吗?

年世兰努力眨着眼睛,想要尽快适应光线的变化。

花盆底与地面接触的脆响一声一声,仿佛踩在她心上,粉碎她的幻想,她才看清,来人竟然是甄嬛。

这个贱人,是来看她的笑话?

年世兰从地上支起身子,在椅子上坐好。

她再不济也比贱人强百倍,她不能输了气势,绝对不能。

“胆子还挺大的,冷宫也敢这样进来。”年世兰嘲讽道。

甄嬛也不看她,道:“这个地方我来得比你多,当初我就是在这里看着丽嫔在我面前疯癫无状。”

年世兰攥紧了双手,恨声道:“你不要做梦了,你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甄嬛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直盯着年世兰:“没有人要害你,是你自作自受,淳贵人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温仪公主食物里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氏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冤枉眉庄假孕争宠,可样样都是你做的吧。”

甄嬛字字铿锵,可她只想冷笑:“我就知道,曹琴默那个贱妇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在背后指使,凭她,哪有那个狗胆。”

甄嬛的声音淡淡响起。

“你还真是知人不明,你几次三番利用温仪来争宠,甚至不惜拿她的性命来开玩笑,襄嫔是她的生母,哪有不恨的道理。”

“你以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早该知道她对你有异心了。”

那又如何?

“以我当年的盛势,连皇后那个老妇都要让我三分,曹琴默不过是我身边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她一提当年,心里便是一阵。当年,当年哪里容得下小小甄嬛来她面前指手画脚。

“可惜她是人,人要比狗复杂多了。”

甄嬛说得义正词严,激起了她心中积聚已久的怒火。

“贱人,你跟你父亲一样狡诈。若不是你父亲设下诡计,我们年氏一族不至于一败涂地。你们宫里宫外联手,不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吗。”

“若不是年氏一族居功自傲,任意妄为,又何至于此。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君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我哥哥是有功之臣,为大清平定西北,战功赫赫。”

“再怎么战功赫赫也是皇上的臣子,怎可凌驾皇上之上,岂非谋逆。”甄嬛言之凿凿,她的言语仿佛一把锋利的刀,一道一道割在她的身上,也割在她的心上。

皇上是她的夫君,但年羹尧也是她的哥哥,她的亲哥哥。

皇上不是说他们是一家人吗?他们还一起在宫里用过膳,皇上还亲自给哥哥夹菜,那场景就像昨天才发生。

况且,有她在宫里一天,哥哥又怎么会想要造反。

年世兰垂下头,闭上眼睛。

皇上当真要如此绝情?

“吱呀——”门再一次被打开,今天的冷宫,出乎意料的热闹。

她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但是她没有。有了希望再失望,比不抱希望要绝望得太多。

“莞嫔娘娘万福金安。”苏培盛的声音给了年世兰小小的希冀,她微微着不敢抬头。

年世兰屏息凝神细听,她听到苏培盛挥手的声音,然后是陆续而来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来送什么?

年世兰抬起头的瞬间听到苏培盛细声细气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皇后娘娘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她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皇后懿旨?皇上的圣旨呢,拿来。”

苏培盛福着身子道:“皇上的意思是交由皇后娘娘全权做主。”

“没有皇上的圣旨,我绝不就死。”年世兰说得决绝。她又怎会不知,苏培盛是皇上的人,不过是以皇后的名义罢了。这是不是也可以说,皇上对她还是有情的,皇上其实不忍心杀她的。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只要一句话,他亲口的一句话,她要死,也要他亲口赐死。

“没有皇上的圣旨,我绝不就死。皇上能亲口下令杀了我兄长,还怕再下一道旨意给我吗?”

“皇上说了,任何有关小主的事都不想听到。”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她也很要强,她不会不想也不可能在甄嬛还有这些奴才面前示弱。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痛,痛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痛到连强迫自己不哭的勇气也不够了,她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抑制,还是有什么液体不顾一切地从心底涌上来,溢满她的眼眶,她的眼睛。

年世兰的声音里透着绝望:“皇上就厌恶我到如此地步吗?”她吸了口气,说得坚决:“去请皇上的圣旨来,我等着。”

苏培盛对此十分无奈,皇上那边已经出口不想听年氏的消息,他自然是不能逆了圣意,去请皇上的圣旨,可眼前这一位,也是倔脾气,这不肯就死,叫他怎么是好?

此时却听甄嬛开口:“苏公公,且缓一缓吧,容我和年答应告别几句。”

苏培盛一听便知莞嫔有法子劝年氏就死,也乐得成全,直道:“娘娘自便吧,奴才在外面候着就是了。”说完便把跟来的人都带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又安静下来,她讨厌安静的环境,以前很讨厌,如今更是讨厌,安静的时候,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去思考,回忆过去很心痛,思考现在更痛心。她真的很想剖开来看一看,心上的伤口是否触目惊心。

“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你知道吗?”甄嬛的声音如恶魔般再次降临。

“皇上从来没有厌恶过我,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也不舍得不理我太久。”这些话,与其说给甄嬛听,不如说是在说给她自己听。她没有办法,她只能用这些话来麻痹自己。

“皇上为什么喜欢你,你知道吗?”

甄嬛步步紧逼:“就因为你的美貌?宫中可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灼伤了她的脸颊,针扎一般的痛,痛入心底。就好像从前,他宿在别的女人那里,而她,一直等,一直等,从天黑等到了天亮。

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年羹尧的妹妹这个称呼把她的心压得浮不起来。

她告诉自己,宫中多的是有来头的人,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她不是一个人,绝对不是,绝对不是。

以往皇上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皇上的真心?

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甄嬛,也只是在胡言乱语。

她狠狠盯着甄嬛,都是这个女人,她从来没看过皇上如此宠爱一个女人,她吃醋,她嫉妒,她更羡慕,那样的感情,是她也没有得到过的。

有她在,皇上就不在意她了。

她记得她有身孕的时候,皇上是那么的高兴,可是后来,她的孩子没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太医告诉她那是个成型的男胎,直到现在,她再也没有偿过那种有身孕的感觉,而记忆中的感觉,也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可是,皇上竟然是那么在乎甄嬛腹中的那个孩子。

“我从来没有想杀你的孩子。”她也做过母亲,她也知道那种感觉,她只是想要挫一挫她的锐气。

甄嬛恨声道:“要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又怎么会身子虚弱,才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

“欢宜香?欢宜香……欢宜香……欢宜香……”不会的,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她拼命摇头,一步步后退,仿佛这样就能找到否认心中答案的方法。

可是,甄嬛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步步紧逼:“你知道为什么小产之后就没有再怀上孩子吗?你知不知道那欢宜香里面有大量的麝香?你用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些话在她身上狂轰乱炸,她几乎就要粉身碎骨了。

“你信口雌黄,那香是皇上赐给我的。”年世兰大声喊着,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话更有底气。

皇上,赐给她香的不正是皇上吗?

有谁敢在皇上的香里动手脚?

她体内有麝香为什么没有太医告诉她?

答案如此明了,不过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这一刻,她没有上过战场,也已经感受到了万箭穿心,这样痛,痛得那样透彻。

有人说,人死了,他的精神还可以活着,可若是心死了,还有什么是能留在世上的?

她没有心了,一颗心全都扑在了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她是如何疼痛地爱着他吗?那用血和泪铸就帝,怕是他也是不屑一顾吧。

她笑了,笑得那样撕心裂肺。

爱到绝路,已是覆水难收。

“皇上,皇上,你害得世兰好苦啊。”说罢,直接朝墙撞去。

她的身体沿着墙面滑落下来,留下墙上一道血痕,鲜红,刺目,那不是血,是她碾碎了的心脏。

头很疼,心很疼,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恍惚发觉自己又穿上了大红的喜服,她看着他的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中是满到溢出来叼蜜。他掀开她的盖头,她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那么明艳,那么动人,耳畔都是众人的祝福。

声音很多,很杂,她起初听不清楚的,慢慢也清晰起来。

“娘娘……娘娘……”

“嗯?”她下意识地应了声,额头是撕裂般帝痛。

“娘娘您头疼好点了吗?要不要奴婢再去请太医来看看,这药吃下去怎么就是不见效呢。”是颂芝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年世兰缓缓睁开眼睛,是颂芝没错。

“颂芝……”

“奴婢在,娘娘需要什么?”

“这是在哪儿?翊坤宫?”这里的摆设都是她熟悉的,还有那至死难忘的欢宜香的味道。

“娘娘怎么连翊坤宫都不认得。”

她吃力地坐起来,是翊坤宫不会有错。

“是皇上下旨的吗?”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放她出冷宫?可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想从别人口中听到,放她出冷宫的人,是他。

“娘娘说什么呢,欣常在小产,皇上昨儿晚上去了她那里,害得娘娘白等了好久,还吹了冷风犯了头疼。”

颂芝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年世兰听得心里发怵。

欣常在?小产?那不是第一次选秀之后的事吗?

她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龇牙咧嘴帝告诉她这不是一个梦。

颂芝看了忙跪下:“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不痛快的尽快往奴婢身上发,您身子金贵,受不起这些,要不奴婢去找曹贵人,让她给娘娘出个主意除掉欣常在?”

曹琴默那时候确实还是个贵人,但她还是需要确定:“颂芝,新选上的那些秀女都入宫了吗?”

“还没呢,娘娘,还要再过两日。皇后给皇上看了新入宫的嫔妃的住处,给菀贵人安排在碎玉轩,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可见皇上最疼爱的还是娘娘。”

年世兰没有再说话,她分不清,如果眼下是真实,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她的爱,她的恨,还那样清晰,那些留在身体里的痛彻心扉不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就可以抹灭的。

莫非是老天的怜悯,想给她一个不重蹈覆辙的机会?

她真的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请安

曾经,她嚣张跋扈,横行六宫,像骄傲的孔雀,永远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她霸道,她胡搅蛮缠,说到底,她其实只是个被哥哥和丈夫宠坏了的小女人,于是她飞扬跋扈,于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可是,她痴恋一生,换来了什么?

那个她最爱的人,才是伤她最深的人。

若是不知道那一切,她或许会庆幸自己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可如今,心已死,生又何妨,死又何妨?

刻骨铭心的痛,只一次,就足够了。

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她如今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提醒哥哥收敛言行,尽力保住年氏一门。

恍恍惚惚,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

昏沉间,年世兰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额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盖着,她缓缓睁开眼,颂芝正站在床边。

“颂芝。”

“娘娘您醒了,烧总算退了,奴婢再去传太医来给娘娘瞧瞧。”

屋里的帘子都给放下了,灰蒙蒙的,年世兰隐约感到自己睡了许久,她撑着手坐起来:“不必了,替我更衣。”

颂芝一怔,连忙劝阻:“娘娘,您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别下床了。皇上这会儿在早朝,奴婢马上叫周宁海去养心殿门口等着,一下朝就把皇上请过来。”

“别去。”年世兰下意识地喊道,见面总归不可避免,但不是现在,她还没准备好,也,暂时不想见到他。

“娘娘?”颂芝疑惑地看着她。

“更衣。”

颂芝毕竟只是婢女,立马吩咐宫女太监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又亲自替她打理好一切。

“娘娘今日真好看,又华丽又大方。”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熟悉的发髻,熟悉的金钗,熟悉的骡子黛,妆点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年世兰,已经不是昔日的华妃了。

她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些想法。

“颂芝,派人去哥哥那儿传个话,就说本宫想家了,哥哥什么时候进宫就叫人来知会一声,也好叙叙旧。”

颂芝心有疑惑,但也立即退了出去。

头还是有些晕,年世兰撑着头,揉了揉眉心:“周宁海。”

“娘娘。”门外应声走来一位跛脚但监。

“备车,去给皇后请安。”

周宁海没有作声,明显愣了一下。往常只有他催促华妃,纵使每次都去了景仁宫,也是极不情愿的,华妃主动要求去给皇后请安,还真是头一遭。

直到景仁宫门外,周宁海还有些恍惚,看看头上但阳,明明是在东边,没道理呀。

皇后并不是原先府中的嫡福晋,但出于对纯元皇后的爱,也是对其母家乌拉那拉氏的维护,便封了纯元皇后的妹妹宜修为后。

皇后显然没想到华妃会提早来,心中不满华妃让她错失了一次博得后宫众人尊重的机会,面上还是高贵温厚。

“华妃妹妹今日来得真早。”

从前,她与皇后是死对头,互相看不顺眼。如今,她对皇后,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那是种同病相怜的共鸣。

她们,同是得不到爱的可怜女人。

她福下身子:“给皇后请安。”

皇后比记忆中来得热情,见她请安,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妹妹快平身吧,听说妹妹染了风寒,还要这么早来我宫里,应该多休息才是。剪秋,去给华妃拿碗姜汤。”

虽说她不会再和皇后针锋相对,可要她扮演姐妹情深的角色,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她的脸就像一张白纸,所有情绪都写在上面,她学不会掩饰,也从来不去掩饰。

“多谢皇后,今日是后宫新人第一次拜见皇后,晚不得。”年世兰直接把手抽了回去,由宫女扶着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

好意被拒绝,皇后心中有气,还是忍了下去:“难为华妃妹妹知道规矩,懂得礼数,正好给新来的妹妹们做个典范。”

年世兰不再吱声,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没过多久,嫔妃们都陆续到了景仁宫。

年世兰一眼便看到了甄嬛,此时她还只是个常在,梳着寻常发髻,穿着也十分朴素,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可一想到日后,年世兰就无法不恨她。

按惯例,众人先向皇后请安,又在周宁海的喊声中对皇后行了叩拜大礼。

年世兰本就有些头晕,这会儿坐得久了,非但不见好,反而有些滞气,听着妃嫔们整齐划一的声音,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她听见皇后说:“也见一见各位嫔妃。”

然后是江福海的声音:“端妃娘娘身体抱恙,众小主今儿怕是见不了了。”

听到端妃这个名字,她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端妃之于她,从前是仇人,她当初以为自己唯一的孩子是因为端妃的那碗安胎药才没的,她恨她入骨髓,她折磨她,甚至还剥夺了她成为母亲的权力。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匪夷所思的讽刺,真是世事难料。

“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她听到江福海叫到自己,众位嫔妃转过身来向她请安。她不是皇后,跟别人一起分享一个丈夫,还要装得大度,强颜欢笑,她做不到。所以那时候,她故意装着和皇后说话,好让那些想要跟她抢丈夫的小贱人们多跪一会儿。

而今想想,除了甄嬛,谁不是可怜人呢?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起来吧。”

如今她头昏脑胀,也没了一个一个叫出来奚落的心思,只想早点结束。

有人趁机窃窃私语:“不是说华妃很嚣张跋扈吗,我看也不过如此,还没皇后娘娘有气度。”

“夏常在,说什么呢,也说给咱们娘娘听听。”

夏常在冷不防被颂芝叫到,慌忙出列跪下:“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年世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和记忆中一样的愚不可及,还爱生事端。如果没记错,她当时还赏了她“一丈红”。

夏常在大概是意识到说话之人是颂芝,而华妃又一直没开口,觉得受了侮辱。

“华妃娘娘都没说话,你一个宫女也配对我指手画脚,何况这里是景仁宫,皇后娘娘没发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该不会是在华妃娘娘身边待久了,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就是奴才,再高贵的奴才也做不了主子。”

颂芝也不甘示弱:“这样德行的人也配进宫,你这样的人,给咱们娘娘提鞋都不配。”

“我不配给华妃娘娘提鞋,你也不配给我提鞋。”

众人都默不作声,还是丽嫔看不下去,先开了口:“颂芝再不济也是华妃娘娘的陪嫁丫鬟,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夏常在是看不起华妃娘娘吗?”

“嫔妾怎么敢冒犯华妃娘娘,是那宫女先出言不逊,嫔妾只是替华妃娘娘教训她一下。”

曹贵人听了故作惊讶:“呀,华妃娘娘这不是在吗?嫔妾差点还以为华妃娘娘没在,要劳烦夏常在教训颂芝姑娘。”

夏常赔笑着:“不麻烦,不麻烦,主子教训奴才是应该的。”

众人都忍不住以帕掩嘴,笑了起来。

“都是自家姐妹,哪有刚见面就吵起来的,以后大家还要一起尽心侍奉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呢。夏常在才进宫,年轻不懂事,华妃妹妹应该不会怪罪吧。好了,都跪安吧。”皇后终于发了话。

皇后可真是用心良苦,不放过善待任何一个可以与她为敌的人的机会。年世兰搭着颂芝的手站了起来,头似乎越来越晕。

“怎么会怪罪,我还挺喜欢夏常在那性子,她若是不在了呀,谁常在宫里给我们惹笑话啊。”

夏常在又气又急,奈何说话之人是华妃,她只能气得在原地跳脚。

众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夏常在一一扫过众人,没有笑出声的,也不过是用帕子掩着嘴。

“不许笑,都不许笑。”夏常在跺脚,目光转过来落到安陵容身上,她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作势要打。

“小小县丞的女儿也敢笑我。”

看到安陵容被欺负,甄嬛和沈眉庄都站了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拉住她,挡在安陵容身前。

“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放肆。”

“放手,你们放开我。”夏常在根本不把甄嬛的话听在耳中,她自顾挣扎着,说什么也要教训到安陵容。

其间,也有几个嫔妃出来帮忙,但更多的还是抱着一种看戏的鞋,就连皇后也只是叹息不语。

重活一世,年世兰更加明白,后宫中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此时情同姐妹的三人,到后来还不是自相残杀。只要有女人,后宫的战争就永远不会消失。

夏常在头脑简单,只要认定的事,就是一根筋到底,何况她今日被那么多人奚落,若不教训个安陵容来出气,以后怎么在后宫做人。

她出身武将家庭,总归有所真传,蛮力还是有点的。夏常在使出吃的力气,顺利挣开了拉住她的几位嫔妃。

安陵容没料到夏常在能挣脱,这会儿只能眼见她步步紧逼,自己一步一步被动倒退。

脚下一个趔趄,安陵容直接向后跌倒,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背后的热量穿透厚厚地棉衣,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皇后这里可真是热闹。”

安陵容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皇……皇……皇上。”她的声音和身体一起剧烈着。

那头,淳常在年幼,经不起夏常在那么一推,踉跄着就要跌倒,甄嬛见势连忙去扶,一个没站稳,也似要摔倒,沈眉庄不会眼见甄嬛摔倒,也是过去扶人,结果,几个人仿佛一副多米诺骨牌,最后竟撞到了华妃身上。

年世兰本就头晕不适,此刻更觉得头疼欲裂,此时被那么一撞,她立时感到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脚。

“娘娘!”颂芝惊呼。

难忘

胤禛想都没想,直接把安陵容推给身边的苏培盛,及时冲过去扶住年世兰。他望着怀里的人,苍白的脸色,憔悴的面容,眼睛下方涂了厚厚的脂粉,还是掩不住青色的袋痕,xiōng腔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颂芝立刻跪倒,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奴婢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伺候娘娘,只是娘娘心里念着皇上,前儿夜里守了一宿,染上了风寒。今儿本该留在宫里休息,可娘娘觉着新人第一次拜见皇后,不能不来,硬是撑着一大早赶了过来。来了景仁宫,还要忍受夏常在的闲言碎语,娘娘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苏培盛见状早已打发人去请太医。

胤禛yīn沉着脸,看了眼皇后,目光又扫过跪了一地的嫔妃,直接道:“常在夏氏,降为答应,送去冷宫。”

直到宫人进来把夏氏拖走,她才缓过神来,哭喊着:“皇上饶命,放过嫔妾吧,嫔妾不是有心的,皇上。”

“皇上,把华妃妹妹扶去臣妾寝宫休息吧,剪秋,快去请江太医。”皇后适时出来扶住华妃,“各位妹妹今天也都累了,各自回宫歇息吧。”

胤禛并不理她,打横抱起年世兰便往外走去。

“苏培盛,叫太医在翊坤宫候着,马上。”

年世兰意识模糊,隐约觉得是有人扶住了她,但她不清楚是颂芝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她只知道,那人扶得很牢,像极了当年的喜娘,扶了自己下花轿,紧紧抓着,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着绊着了。

她是被阿玛和哥哥宠坏了,最受不得这些规矩,轻轻巧巧挣开喜娘的手就要自个儿跨火盆。不知什么人突然从身边蹿出来,握住她的手,她想喊放肆,还是先一步瞧见了大红的袍子,脸不知怎的就热辣辣地烫起来,心里只有一句,执着她手的人,是他。

胤禛从喜娘手里接过一朵大红花,自己握上一端,将另一端递给她,她也紧紧握着,那的绸带上带了他的温度,暖暖的,从手心温热到心底。这会儿盖着盖头,她格外庆幸,她可不愿让那么多人瞧见自己的大红脸。

周围的声音很嘈杂,她听不清楚,一门心思只跟着手里的那段红绳走。隔着盖头,她只能瞧见那双脚,一步一步,她看着分外安心。

嫁人的仪式繁多,她被累得不行,终于送进了洞房,才打开门,就听到颂芝惊讶的喊声:“福晋,是椒房,是椒房,四爷对福晋真是好得不得了,那是嫡福晋大婚时候才有的,别的福晋都没有过。”

她羞得直跺脚:“叫你乱喊,没的叫别人看咱们笑话。”心里是说不出叼,透过盖头,她可以看见墙根都涂了椒和泥,颂芝扶了她坐到床沿,床上铺满了红枣花生。

额娘曾和她说起过民间的婚俗,她心里羡慕的不行,嘴上只说自己不稀罕。如今才觉着,嫁给一个能把自己当妻子的男人,何其幸福。

年世兰觉得头越来越晕,越来越沉,好像漂泊在汪洋里的一叶扁舟,无所依凭,唯一让她感到稍稍安心的是身后的人传来的续与温度,她下意识地往那人身上靠了靠,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熟,待到第二天才渐渐醒来,恍恍惚惚听见外间的讲话声,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她没有立即叫颂芝,只是静静躺在床上,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其中一个便是颂芝。

“瞧娘娘昨儿的样子,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江太医说是伤寒还真有点不信……奴婢刚才去瞧过了,娘娘的烧已经退了,昨儿晚上的药一口也没喝下去,真怕今天好不了呢。”

“娘娘已无大碍,只要按照微臣开的方子服药便可痊愈。等娘娘醒来,劳烦颂芝姑娘找人来知会一声,微臣再替娘娘请脉。”那是江诚,他与江慎两兄弟一直都是替她请脉的,两人在太医院很是风光,多半是由于这个原因,可这医术,却也不会不好。她一直以为他俩对她忠心耿耿,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人告诉她不能怀孕的原因。

“奴才先去给娘娘熬药,一会儿娘娘睡醒便可以喝了。”

“有劳江太医了。”

年世兰动了动身子,犹豫半晌,还是没有起身。

她听见外间又有脚步声,陆陆续续像是进来了不少人。

“皇上,该上早朝了,奴才叫人伺候您洗漱更衣。”

原来已经卯时了,她听着外间的水声,是他在洗漱,而后,他们要替他更衣。明黄色的冬朝服,这个时节他穿的应该是披领和袖子用石青色片金加海龙缘的那件,衣裳前后都绣了十二章花纹,以五色云纹相间,下幅则是八宝平水。她左右瞧着,到最后总要忍不住用手熨了又熨,生怕穿在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平整。

她习惯替他穿好衣服,再戴朝冠。冬朝冠用的是黄黑色的熏貂,顶有整整三层,每层都有缩金龙,龙嘴里含了一课东珠,她顶喜欢从上往下替他捋顺了檐下两旁的垂带。

“华妃醒来即刻派人通知。”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年世兰忽然捂住耳朵,心中五味陈杂。

“皇上起驾——”苏培盛的声音那样响,她忍不住从床上坐起,却是紧紧扯着被子。

脚步声渐行渐远,再走出几步,她就完全听不见了。

年世兰蓦地就从床上跑下去,冲到门口,寒冬腊月,她身上只穿了亵衣,脚底下便是凉到骨子里的地面。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怎么不叫奴婢,您快回床上歇着吧,地上凉,伤寒该加重了。”颂芝惊呼,却也拦不住,只得取了厚实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远远望去,那行人也只剩下斑驳的黑点,从来没有觉得翊坤宫门口的这条路这样长,长到要把她的一生都望尽了。

她想起司马光的那首诗: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哥哥从前就与她说:“你想好了要嫁四阿哥吗?他是皇子,永远不可能只宠你一个,与其嫁给他当侧室,不如嫁个能娶你做正室的官员。”

她却笑着摇头:“他是皇子也好,是平民也罢,这辈子,我年世兰就嫁定他了。”

哥哥拿她没法子。“他有这么好?”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格外满足。”

而今,她终于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

他没那么好,但是,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年世兰。

她怎么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年世兰自嘲地笑了起来。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哎呀,娘娘,您穿得如此单薄,怎么还在门口站着?”丽嫔约了曹琴默一起探望华妃,却看到了这么一幕。

颂芝仿佛看到了救星:“两位娘娘快帮忙劝劝我家娘娘吧,娘娘从醒来后就这么站着了,她身子还没好全,要是再受了寒,只怕要落下长久的病根了。”

丽嫔很快走到华妃身边搀起她垂在一侧的手:“娘娘,有什么事都犯不着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嫔妾们不是来了嘛,正好帮娘娘想想法子。”

曹琴默走到另一边,眼神却是瞥向颂芝询问缘由。颂芝也只是无奈地摇头。

曹琴默疑惑得紧,她只觉得从昨儿白天起,华妃有点不太像她熟悉的华妃,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错,不过,这些似乎不需要她关心,眼下,她只要让华妃顺心,自然能为自己和温仪在宫里求个平安。

“娘娘若有什么不痛快,不妨对嫔妾一吐为快,嫔妾虽然愚钝,且人微言轻,但也想为娘娘分忧。”

“都坐吧。”丽嫔和曹琴默她是知道的,从前的不少事情都是由她们替她cāo办的。结果,她们两个,一个疯了,一个却靠出卖她坐上了嫔位。

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再想做那些适得其反的事,那些,令他深恶痛绝的事。

颂芝把年世兰扶到榻上,又抱来一层被子替她掖好。屋里烧着金炭,极其暖和,翊坤宫里的用的,总是最好的。

“温仪可还好?倒是有阵子没见到了。”

曹琴默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很快露出欣喜:“托娘娘的福,温仪一切都好。嫔妾本想带温仪一起过来看望娘娘,但又怕温仪不懂事,打扰娘娘养病,这才没有一起带来。若娘娘实在想念温仪,嫔妾这就喊娘去抱来。”

“行了行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看你那样子,倒像是我要把温仪吃了似的。”

温仪不是年世兰所出,她对温仪没有那么上心。后来为了让皇上多来翊坤宫,她才把温仪抱来自己宫里养着,毕竟不是她亲生的,温仪哭闹起来她便觉得烦躁不已,但曹琴默就不同了,她方才留意到曹琴默的表情,她是那么的害怕,怕自己伤害到她的孩子。

曹琴默笑得尴尬,连道了好几个:“是嫔妾的不是,是嫔妾的不是。”

丽嫔见气氛尴尬,索性转移话题:“娘娘可有听说,御花园的水井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认错

曹琴默赶紧接话:“就在昨儿早上,给皇后娘娘请安之后,还是菀贵人发现的。菀贵人现在都给吓病了,皇后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皇上,皇上只说要彻查此事。”

年世兰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可之于从前的她,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对此,她记忆模糊。

年世兰一双凤目斜睨过去:“有什么就说吧。”

曹琴默左右瞧了瞧,才压低了声音:“死了的是宫女福子。”

“福子?”年世兰印象中不曾有过这个人,单从名字上判断应该是个宫女。

年世兰这么一问,丽嫔和曹琴默反倒面面相觑了。两人对视片刻,还是丽嫔开口道:“福子是翊坤宫的宫女。”

“颂芝,翊坤宫什么时候死了个叫福子的宫女?”

“娘娘,奴婢也是刚刚才知道的。”颂芝一脸委屈,那神情让人觉得她说的确是实情。

年世兰瞪了颂芝一眼。

颂芝连忙道:“奴婢想起来了,那天早上福子替娘娘梳妆,毛手毛脚扯痛了娘娘,娘娘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哭着闹着跑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周宁海,福子是怎么死的?”

“福子脾气大,被娘娘训了几句就跑出去了,这做奴才的哪有不被说两句的,这不,好好的人就这么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了。”

真是她j□j出来的好奴才,年世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这一来二去,年世兰总算有点印象了。

当时她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丽嫔嘲讽道:“这福子什么来头,也敢在娘娘面前闹脾气,这该不是有什么人在福子背后撑腰,故意纵着她这么做的吧。”

见年世兰不语,曹琴默补充了句:“虽然福子的死与娘娘没有任何关系,只怕有心的人利用这一点离间皇上跟娘娘的感情。”

丽嫔却道:“这后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是皇上心尖上最得意的人,皇上和娘娘的感情岂是这点小事可以离间的。”

年世兰只哼了一声,外人眼里都以为皇上最宠爱的人是她,也许,这个时候确实是有那么点真心的,只是一想到后来的种种,她心下混乱,只得暂且搁置这些想法。

福子确实不是她杀的,但同样,她跟这事确实脱不了干系。

几个人正说着话,冷不防周宁海进来,说剪秋姑姑站在外头,替皇后来探病。

“她来的还真是时候。”丽嫔嘟囔了一句,年世兰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她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剪秋屋子,目光瞥过丽嫔和曹贵人,先向华妃行礼:“华妃娘娘万福金安。”这才又向两位小主福了福。

“皇后娘娘听闻娘娘醒了,特意叫奴婢前来探望。”

年世兰扯了扯嘴角:“皇后娘娘有心了。”

颂芝料想自家娘娘不乐意跟皇后跟前的人说话,便去外头端了药进来。

药到跟前,一股苦涩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头。

颂芝见状含笑道:“娘娘,这药是皇上特意叮嘱江太医亲自熬的,再苦好歹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皇上上早朝前还吩咐奴婢娘娘一醒来就叫人去通知呢。”

曹琴默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意,大家都瞧在眼里,这宫里若说谁对皇上最好,除了娘娘,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人来。”

丽嫔也道:“皇上对娘娘那真是好,昨儿娘娘在景仁宫晕倒,皇上急得脸都白了,直接把娘娘抱回了翊坤宫。”

是他送她回来的?

年世兰心中悸动。她知她们是夸大了说的,却也包含真实的成分在里头。若说有情,他竟然可以绝情地将她置于死地;他若无心,又何苦这样待她?

她越发看不懂他,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去重新面对他。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剪秋凉在了一边。剪秋倒也不甚在意,等她们说话的间隙径自道:“娘娘好生休息,皇后娘娘说了,福子的死娘娘就不必cāo心了,既然是娘娘宫里的人,皇后娘娘一定尽心派人查明真正的死因,必不让福子含冤。”

年世兰冷笑道:“不劳皇后娘娘费心,皇上本就让本宫协理六宫,这事怎么好麻烦皇后娘娘,何况福子既是我翊坤宫的人,本宫自会向皇上禀明一切。”

“周宁海,送客。”

年世兰直接下逐客令,剪秋反而不好再说什么。

“那奴婢就告辞了。”

剪秋一走,丽嫔与曹琴默纷纷替华妃出谋划策。

而前朝那边,胤禛刚收到了来自边关的八百里加急,养心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格外紧张。

胤禛沉声道:“青海罗布藏丹津叛乱,西北局势不稳,张廷玉,你以为朝中何人可以前去平定?”

罗布藏丹津是青海和硕蒙古贵族首领,顾实汗之孙,继承爵位还是康熙爷在世的时候。后来因朝廷任命了右翼贝勒一起统领青海蒙古各部,他深感不快,便挑起了叛乱。这些年一直为祸青藏和甘肃各地。

胤禛不愿意派年羹尧前去平叛,张廷玉心知肚明,他考量着,朝中除却年羹尧,一时间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替代的人,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臣以为,论用兵,论亲疏,眼下唯有一人可以胜任。”

“年羹尧。”说这话的时候,胤禛面无表情。

“皇上圣明。皇上登基不满一年,八王九王之事尚未消除,年羹尧是华妃娘娘的长兄,掌管西陲军务多年,所以,臣以为,年羹尧是最合适的人选。”

张廷玉说的是实情,这些胤禛也知道。

“年羹尧的确为朕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朕也不能任人唯亲。”

张廷玉再道:“左都督岳钟琪系岳飞二十一世孙,熟悉西北边事,人称‘常胜将军’,且一贯周敏勤慎,不妨……”

他还没说完,胤禛便点头道:“好,那朕就命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岳钟琪为奋武将军参赞军务,前往青海平叛。”

“臣遵旨。”

几位大臣纷纷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胤禛一个人。他就这么垂着头,静静坐着,直到苏培盛推门而入。

“皇上,华妃娘娘……”

“华妃醒了?”胤禛不等苏培盛说完便道:“朕记得吉林将军进贡了一壶东珠,你亲自去给华妃送去,说朕嘉奖她协理六宫,办事周到。”

“这……”苏培盛犹豫片刻,还是道:“华妃娘娘在殿外跪着呢,快半个时辰了。”

胤禛先是一惊,随后怒道:“你怎么不早通报。”

苏培盛有苦难言,先前一直在商议军政大事,他刚想通报却又被打断,要他早通报,您也要给奴才个机会呀。

胤禛还记得昨儿华妃脸色苍白,高烧不退,连药都喂不下去。他早晨从翊坤宫出来的时候,华妃也还没醒,伤寒自然不可能那么快就痊愈。胤禛冷着一张脸,生怕年世兰在外头跪得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年世兰就跪在宫门口,胤禛一出养心殿就看到了。

她一身素白,衬得人愈发苍白瘦削,眼眶红红的,似是哭过的余痕还未消散。

胤禛看她这副样子,早已心生怜惜,几步跨到她跟前,解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年世兰身后,握着她冰凉的双手,将她扶起来。

“好好的跪在这儿做什么?”

她曾想过千万次与他相见的画面,却不想重生后的第一次相见却是这样的场景。

年世兰的手早在寒风中冻僵了,此刻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不由得颤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却握得更紧。

“好了,有什么事先进去再说。苏培盛,去拿个暖炉来。”

年世兰鼻头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臣妾有错,不配蒙受皇上厚爱。”

“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年世兰鼓起勇气,来之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臣妾害死了宫女福子。”

这件事皇后跟他提过,大家也心知肚明是华妃所为,让皇后去查不过是对皇后的敬重,本就打算不了了之,却没想到她自己会提起这件事,还是以如此震惊他的方式。

“这件事朕知道了,就让它过去吧。”

她知道皇上碍于哥哥,眼下如何都不会怪罪于她,可她决定说出来决不是仗着自己不会受罚。

年世兰跪了下来,一脸倔强:“那日皇上来臣妾宫中,对福子另眼相看,臣妾深怕福子会再分掉一份皇上的心,才……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应当责罚臣妾,才更能显出皇上公正无私,不偏不袒。”

他要让年羹尧去替他打仗,却还要在宫里责罚年羹尧的妹妹,文武百官会如何看他?胤禛隐隐有些不悦。

“你既要朕罚你,就回翊坤宫去闭门思过。”

年世兰泪眼婆娑,她拉着胤禛的手:“皇上,臣妾知道宫女是八旗出身,实在不该这么做,臣妾是错了,甘愿领罚。但臣妾想告诉皇上,臣妾会这么做,只是因为臣妾做不到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还要假装大度。”

“皇上怎么惩罚臣妾都没有关系,臣妾只求皇上一件事,不要因为臣妾犯的错而讨厌臣妾。”

重活一世,她最后悔便是没有早些劝哥哥收敛,却从未后悔自己所做的那些事。

她狠毒,她不择手段,只为一个人。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不恨他,若真要恨,也是该恨那个爱惨了他的自己。

胤禛先前也对皇后说过同样意思的话,当时只是为了息事宁人找的托词,而今由她亲口道来,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半晌,他才说出一句话:“苏培盛,送华妃回宫。”

献计

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很快通过各宫耳目传到各位嫔妃耳中,一时间倒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娘娘,奴婢有些看不明白,这华妃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这件事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皇后耳中,剪秋刚听说少不了惊讶一番,但看皇后,仍是自顾修剪着花叶,一派闲适。

“华妃认了,倒省了江福海的事。”

朱宜修眼前是一盆水仙,长而厚实的叶子都垂到了水盆外头,她细心地捡了过长的叶子加以修葺。

“这水仙都养了好久了,我记得还是入秋的时候拿来的,一直都没有开花。都说水仙好看,可要是不开花,又怎么让别人欣赏呢。”

“皇上明明是叫娘娘去查清此事,华妃倒好,直接越过娘娘,自己跑去找皇上,也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华妃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朱宜修伸出手去,剪秋递过一壶水。

“这华妃也真是的,奴婢看,她不过就是仗着皇上正是用年大将军的时候,不敢把她怎么样,这倒好了,皇上金口一开,罚也罚了,往后也没人敢拿这个说事。”

朱宜修沿着盆沿缓缓浇着水,肃容道:“剪秋,你也学会多话了。”

剪秋忙道:“是奴婢失言。”

“这水仙不开花,看着倒更像是蒜,罢了,开不了花的,怎么照顾都是一样。”朱宜修看了看眼前的盆景,似乎言若有憾。

剪秋笑道:“奴婢这就把花拿出去丢了。”

朱宜修点点头,似乎又记起了什么。

“菀常在还是病着?”

剪秋道:“一直不见有什么起色,太医说短时间内恐怕好不了。奴婢听说连碎玉轩的首领太监都跑去丽嫔那儿另谋出路了。”

朱宜修感叹:“这些奴才也太不识抬举了,菀常在也是个可怜人,你找个时间代本宫去探望一下,顺便告诉她安心养病,除夕晚上的合宫夜宴就不必出席了。”

甄嬛的住所叫碎玉轩,原先是芳贵人住的地方,本就位置冷僻,甄嬛一病数日,倒更加清冷了。

说起来,甄嬛本无意进宫,却yīn差阳错被选了进来,还因着那张酷似纯元皇后的脸,格外受人关注。后宫勾心斗角,与前朝的关系错综复杂,甄嬛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可仍然有那么多妙龄少女怀抱着梦想前赴后继,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她这个令人眼红的人,实则并不是心甘情愿进宫。

而生病这一让旁人惋惜的事,却让她乐得自在。

沈眉庄与甄嬛自幼交好,即便率先蒙受皇恩,也隔三差五得空便来碎玉轩。

“今儿我可有一桩奇事要说与你听。”

甄嬛好奇道:“什么事呀?”

“听说华妃娘娘因妒忌宫女与皇上说话,便害死了那宫女,就是你上回在御花园里看见的不干净的东西。”沈眉庄说的时候还能回想起那天她们三个在御花园的场景。

甄嬛听了却是脸色煞白:“真想不到,华妃娘娘如此心狠手辣,从来听说后宫争风吃醋不断,却不想每天都是在搏命,幸好我是在病中,也碍不到她们。”庆幸自己的同时,她也没忘了正受宠的沈眉庄,“眉姐姐,你可要格外小心,去到哪里都要叫人跟着。”

沈眉庄握住甄嬛的手,好叫她安心:“你别担心我,我自会小心照顾好自己。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听人说过不少华妃娘娘的事,也曾以为华妃娘娘是个嚣张跋扈,不择手段的人,可她为了这事,竟在养心殿门口足足跪了半个时辰认错,说要领罚。你也知道大殿门口有多空旷,这一到晚上,那邪风就比刀子还要锋利,何况华妃她还病着。”

“真没想到,华妃娘娘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若换了别人,恐怕只会抵死不认。反正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也是死无对证。”

“最难得的是,她这么做,只为了让皇上不要因为此事而讨厌她,我倒有些同情华妃了。”沈眉庄说着便黯然起来,“盛宠如华妃,都怕皇上厌倦她,更何况是别的嫔妃了,这后宫里,除了皇上的恩宠,也没有别的什么盼头了。”

甄嬛宽慰道:“这话换作别人说也就罢了,眉姐姐可是入宫以来恩宠不断的。”

沈眉庄有些茫然:“看着华妃,我突然觉得很害怕。说不准哪一天,我就失宠了。”

甄嬛笑说:“且不论姐姐心志家世,但凭皇上对姐姐的情意,姐姐也是断断不会失宠的。”

“但愿如此。”

各宫说着各宫话,翊坤宫也不例外。

从那天晚上起,胤禛就没踏足过翊坤宫,少说也有六七日了,尽管他同样也没踏进后宫。面上看来,是由于西北战事吃紧,可实际上,各宫妃嫔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丽嫔疑惑道:“娘娘您可吓坏嫔妾了,竟然在养心殿门口跪了那么久,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要年大将军怎么办,要皇上怎么办?”

说起这件事,颂芝几乎又要哭出来:“咱们娘娘待皇上如此真心,皇上却狠心几天不来看娘娘,皇上也太狠心了。娘娘本来身子就没好全,这一跪,伤寒又给加重了。两位娘娘,你们快给想想法子,叫皇上来看看咱们娘娘吧。”

丽嫔见状忙改口:“皇上是嘴硬心软,虽然面上没说出来,心里可雄着娘娘呢。”

曹琴默也安慰着:“嫔妾听说,这几天西北战事吃紧,皇上天天晚上待在养心殿,都没进过后宫。”

丽嫔听了恍然大悟:“难怪呢,我说皇上怎么可能不来看娘娘。您就安心把身子养好,等战事结束,皇上肯定天天往翊坤宫跑。”

“娘娘若是担心因此事与皇上生了嫌隙,不如扶持个新人?”

丽嫔点头附和:“不如就那个菀常在吧,听说有几分姿色,虽然不及娘娘貌美,但还能让皇上看上几眼。”

“菀常在不行。”曹琴默反对,“且不说菀常在与沈贵人交好,皇上本就有几分在意菀常在,如今她在病中,正是让她淡出皇上记忆的好时机,怎可再扶持她。”

“那你说扶持谁好?新晋的也就那么几个,安答应、淳常在,还是康常在?”

曹琴默见华妃并无反对之意,想了想,继续道:“现在圣眷正浓的是沈贵人,皇上历来重视满汉一家,不如就扶持富察贵人。且富察贵人历来张狂,即使得宠,也很容易树敌。眼下富察贵人不得宠,若得娘娘扶持,必定感恩于心。”

年世兰躺在榻上,听她们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哼了一声:“亏你还想得出这种馊主意,本宫最讨厌那些狐狸精在皇上跟前晃来晃去,你还要本宫教她们怎么爬上皇上的龙床吗?”

曹琴默吓得立即贵了下去:“娘娘,嫔妾还有一个想法,只是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实现,不过应该会是个长久之计。”

年世兰斜眼看她,不置可否。

倒是丽嫔在旁说着:“还不快说。”

“沈贵人如今得宠,若她怀上龙胎,所有人都会觉得此事理所应当。可眼下,沈贵人并未有孕,我们可以从旁协助,让她以为自己怀了龙胎,届时,再找人揭发此事,皇上必定怒其假孕争宠。”

曹琴默看看华妃,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丽嫔道:“娘娘,嫔妾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慢是慢了点,却可以斩草除根,只要沈贵人进了冷宫,是死是活还不是娘娘说了算。至于太医,我们可以安排个太医进太医院,最好是沈贵人的同乡,也好博取她的信任,事发之后那自然是有多远走多远了。”

年世兰二世为人,当然知道这些后来确实发生的事情。她还是讨厌那些跟她抢皇上的女人,可她却不想再通过这种方式来争取她的感情。

沈眉庄怀龙胎也是迟早的事,可孩子生不生的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不做这些,后宫里自然会有别人做。就比如早些时候碎玉轩的芳贵人就小产了,想起这事,她就来气,那贱人一口咬定孩子是自己害没的。她倒是想害,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这一世,她也断不会白白被别人扣了屎盆子,担了所有害人的罪名。

提起碎玉轩,她就想到了甄嬛。如果她没出手,沈眉庄会不会一直盛宠?她就十分好奇,若甄嬛和沈眉庄同时受宠,她们二人又会如何呢?

她看了眼地上的曹琴默:“起来吧。”

曹琴默赶紧谢恩,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娘娘,那嫔妾方才说的主意。”

“你们都给我管好自己,别给我添乱就是。”年世兰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二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对了,皇上还没有去看过甄嬛?”

说到底,皇上最在意的还是甄嬛,解决了她,其他人她年世兰都还不放在眼里。

丽嫔道:“没有呢,菀常一直病着,我看她也是没福的人,没准就永远好不起来了。”

“听说,甄嬛的首领太监都跑你那儿去了?”

丽嫔笑道:“康禄海哭着求着要来,我看不就是一个奴才嘛,人也挺机灵的,就收下了。”

“就怕机灵过了头。”年世兰抽动嘴角,“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背叛过主子的奴才,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梅园

冬季日短,一来二去,转眼就是年底。

皇后时常头风发作,身子不甚好,胤禛早先便让华妃协理六宫,眼下华妃也病了,这布置合宫夜宴的任务就交给近来一直学习管理后宫事宜的沈贵人。

沈贵人一向温婉贤淑,大方得体,太后也十分喜欢,皇后却不怎么高兴。

原本她极力促成选秀,是想分散皇帝对华妃的专宠,如今新晋的妃嫔一个个获宠,羽翼渐丰,还能像刚进宫时那样对她唯命是从?而且,那些妃嫔看上去也不像省油的灯。这玫瑰虽好看,到底还是带了刺的,要种,就得种那些娇弱的花草,一不留神就会枯萎,只有悉心照料才能养好。

沈眉庄新手上任,经过了起初的手忙脚乱后倒也布置得井井有条,临到除夕那日已经像模像样了。

甄嬛那里,皇后早已派人前去通知不必参加夜宴,晚上的家宴沈眉庄是见不到她了。她两一直要好,趁着白天的闲暇,她便又去了碎玉轩。

此时甄嬛仍在病中,虽是以药装病,但除却温太医与流珠浣碧,此事再无旁人知晓。沈眉庄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今日难得沈眉庄闲暇,两人便在碎玉轩做着针线闲聊。

沈眉庄怕甄嬛为不能参加晚宴遗憾,便从旁安慰:“还是你最悠闲,不用出席晚宴,也就不必去应付那些心烦的事。”

甄嬛笑说:“姐姐才貌出众,自然需要多担待些,我就乐得清闲,在这碎玉轩和大伙一起守守岁。”

沈眉庄嗔她一眼:“就你会贫嘴,我倒觉着妹妹怎么瞧都是个美人坯子。我呀,不过是去晚宴上当当花瓶罢了。”

甄嬛放下手中的活计,从里间抱来一只青瓷花瓶,里头一株红梅兀自绽放。

“那姐姐可得抱了这花瓶去,摆在夜宴上也好成双成对。只可惜了我这里没有姐姐最爱的菊花,就勉强以这红梅代替吧。”

沈眉庄一眼斜过去,眼波流转:“就你嘴刁。”

这个时节的花本就不多,那红梅开得煞是好看,她禁不住细看了起来。

“这红梅开得真是好,若是放在夜宴上必定讨喜。”

“这是先前剪秋姑姑来通知我不必参加晚宴时一道带来的,说是新年给碎玉轩也添点喜气。”甄嬛叫来小允子,“小允子,你可知道这宫里哪里有红梅?”

小允子想了想便道:“倚梅园的梅花就是红梅,开得也好,离咱们这儿挺近的。”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这雪中的梅花必定十分好看。”

沈眉庄点头称是:“我这便派人去倚梅园捡些好看的梅花。”

不去合宫夜宴的,并不止甄嬛一人。

午后传来捷报,说年羹尧平定了罗布藏丹津之乱,尽获其人畜部众,原是大喜,对待华妃如何都不该太过严苛。但先前胤禛金口玉言要华妃闭门思过,这才几日,华妃若不承认宫女之死也罢,如此一来,他若不做做样子,岂非叫八旗子弟心寒?

就在胤禛烦恼之际,华妃派来周宁海请示自己仍在病中,可否不出席夜宴,一时间解决了他的两难。

胤禛宽慰之余,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心中怜意顿生。他嘱咐下去诸多赏赐,少不了许多珍稀药材,心下亦决定晚宴结束定要去趟翊坤宫。

“娘娘,您待皇上真好,知道他为难,就主动说不去夜宴,您不让周宁海告诉皇上,皇上还不明白您的心意,以为您真的只是病了。”颂芝替年世兰抱不平。

年世兰刻意避开此事,只问:“听说午后西北来了捷报,哥哥那边有说何时回京吗?”

“还没有。”颂芝摇摇头,“年大将军既然已经打了胜仗,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京,大将军一回京准会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准会叫了娘娘一同去见大将军的。”

她倒不是担心皇上不让她见哥哥,她怕的就是哥哥与皇上见面,一想起前世他们三人一同吃饭,哥哥还叫苏培盛布菜,她就胆战心惊,生怕哥哥一个不小心做出来的事便成了皇上日后斩草除根的借口。

他说他是她的丈夫,他跟哥哥说他们是亲人,但他首先却是皇帝。

夜色很快落下帷幕,合宫夜宴已经开始,丝竹管弦之声透过层层宫墙往外传递。

年世兰望着那个方向,漆黑的夜幕中,唯有那一处灯火辉煌,看着似乎近在咫尺,其实却隔了许许多多的宫墙,热闹原来离她如此遥远。

颂芝拿了披风替年世兰披上:“娘娘,不如咱们去参加晚宴吧,奴婢去叫周宁海备轿。”

“不必了。”她摇摇头。

“除了娘娘,也只是端妃和菀常在没有去夜宴。”

颂芝嘟囔了一句,年世兰听来却格外清晰。

过了最初的那段时光,再听这些名字自然没有那么大的波澜。

她想了想,忽然道:“周宁海,备轿,咱们去碎玉轩。”

周宁海心中惊讶,也不好表现出来,他倒有另一桩事要报告。

“娘娘,端妃宫里去请旨,说端妃旧疾发作,要请太医去瞧瞧。”

从前她恨透了端妃,以为是她那碗安胎药断送了自己的孩子,如今一切明了,她也自然不再恨端妃,一个年老色衰病怏怏的嫔妃,她还在意什么?

“那就请太医去给她瞧瞧。”

“奴才明白。”周宁海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是一百个不明白。

“对了,端妃宫里的用度,叫内务府也不必克扣了。本宫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她的病能不能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碎玉轩路远,雪天路又难行,轿子走了许久还是未到。

年世兰未免有些不耐烦:“怎么还没到?”

颂芝催促着:“都走快点,要是娘娘在外头冻着了,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年世兰想了想便问:“去碎玉轩有没有近路可走?”

“娘娘问你们话呢。”

轿夫过了片刻才道:“从倚梅园过去,倒是可以缩短些脚程。”

颂芝在那边喊着:“那还不快走,动作都麻利点。”

前世她在宫中那么久,都不曾踏足过倚梅园,唯一能跟倚梅园扯上点关系的,还是那个依附自己余氏,她早先便是倚梅园的宫女。

“停下吧,我想进去瞧瞧。”

颂芝扶着年世兰下轿,周宁海又在前头提着灯笼,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原本在雪夜清冷万分的倚梅园因着他们忽而变得热闹起来。

倚梅园往来的人不多,雪自然积的厚些,好在来的人多,前头也有人开道,行走也顺畅许多。众人的脚步声融入雪中,成了一份别样的宁静。

“哎呀”一声打破了园中寂静。

周宁海立刻喊道:“什么人。”

原来是园中宫女雪夜捡梅枝,不小心看到这许多人惊讶之下剪到了自己的手指,这才痛呼出声。

她一看这阵仗,就吓坏了,直伏在地上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年世兰听着声音很耳熟。

“抬起头来我看看。”

余莺儿着抬起头,正是后来的“妙音娘子”。

年世兰想起曾经,那时候也真傻,用她来打压沈眉庄,还听了曹琴默的话叫她给甄嬛下毒。

“周宁海,把她调去浣衣局,别让她再出现在倚梅园。”她不害人,但让这些狐狸精不出现在皇上面前总可以吧。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少了一个余莺儿,还有赵莺儿,钱莺儿会出现,惹她心烦,什么时候皇宫里没有宫女只有太监就好了。

“周宁海,把倚梅园年轻的宫女都调得远远的,换些年纪大的来。”

年世兰觉得心烦得很,眼见一群人围在身边就更是烦躁,索性挥退众人:“都不许跟着,本宫要独自走走。”

颂芝生怕年世兰独自不安全,便用眼色示意轿夫每隔几株梅花树便放一盏灯笼以便华妃认路。

白雪红梅,晕染在昏黄的灯火下,隐隐绰绰,恍惚叫人误以为是入了蓬莱仙境。

年世兰独自走着,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本以为是颂芝跟了来,刚想呵斥,却发觉那人是甄嬛。

甄嬛正双手合十,对着一株梅树仿佛在祷告什么。

很快,她便听到了甄嬛的声音。

“自到宫中,人人都求皇恩盛宠,我一愿父母妹妹安康顺遂,二愿在宫中平安一世,了此残生。宫中争斗不断,要保全自身实属不易……”

年世兰刚听了两句就冷哼出声:“贱人就是矫情。”

甄嬛听到声音,一转身便看到了华妃。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你若是真这么想,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送你出宫;若不是,就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惹人怜爱。”

甄嬛心中一震,她确实不想入宫,却不知华妃所言真实与否,面上还是恭敬道:“华妃娘娘说笑了,嫔妾既入了紫荆城,岂是说想走就走得了的,非但于理不合,便是真走了也会将家人陷入不忠不义之地。”

“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走?”

偶遇

华妃问得那样直接,甄嬛猝不及防,她唯有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凡事须得谨慎。

“娘娘好意,嫔妾心领了,待嫔妾回去考虑一番再给娘娘答复。”

既入宫中,她与甄氏一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再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乐,还要顾及家中年迈的父母,和甄府上下所有人。

能重获自由,离开紫荆城虽好,却也万不能累及家人。她知年家势大,但这江山总归是皇帝的,除非有万全之策,否则,她决不轻举妄动。

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年世兰也没想甄嬛真能凭她几句话就愿意离开,她冷哼一声:“就知道你不愿离开皇宫,我也没指望这个,不过,有些话我是说在前头了,这宫里只许有侍奉皇上的女人,不许有分皇上宠爱的女人,更不许有和本宫争宠爱的女人。”

甄嬛听了,不由争辩:“华妃娘娘此言未免太过嚣张,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喜欢谁,爱宠谁,只怕,只有皇上本人才能决定。”

年世兰一双丹凤眼斜过去:“本宫看你是狐媚劲儿又犯了。本宫如何想,便如何说出来,总好过那些贱人,一个个心里都那么想着,还要一味装清高,只会背地里害人。”

“何况,本宫爱皇上,皇上也爱本宫,这亦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说到此处,年世兰不由握紧了双手。

甄嬛不欲多说,只道:“那嫔妾便祝愿娘娘和皇上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这极好的话,在年世兰听来如针刺一般。

她为何要重活一世?

为何要早早知道结局?

再次见到他的刹那,她就知道,此生便又是万劫不复了。

她只是心有不甘,她不甘心,她想赌一把,赌上一切,以前世他最后的不忍作筹码,来赌这一世的幸福,她愿意去相信,他对她,是有情的。

“嫔妾先行告辞,不打扰娘娘赏梅的雅兴。”甄嬛觉得多说无益,心里也怨华妃打扰她赏梅祈福的雅兴,便匆匆离去。

殊不知年世兰也因她的几句话而气愤不已。

“她甄嬛算个什么东西,以为本宫不知道她在变着法儿诅咒本宫和皇上不能长久。现在还没得宠就如此嚣张,以后得了恩宠那还了得。”这会儿没了人,年世兰越想越不是滋味,无奈下人已被遣散,只得寻了眼前的梅花来出气。

年世兰红着眼睛,伸手捣落枝头的梅花,不知不觉竟也洋洋洒洒弄了半身。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年世兰骤然转过身去,带动周身的飞舞起来,白雪纷飞,与红梅翻飞而舞,梅雪相触间,她看到一张熟悉万分的脸,一朵笑容在她脸上慢慢绽放。

“皇上?”她叫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

“是朕。”简单而有力的两个字胜过万语千言。

一时间,年世兰笑得风情万种。

“皇上,大冷天的您怎么不在宴席上,倒跑来倚梅园,仔细别冻着了。”

胤禛走过去握她的手,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手指这样冰凉。”

年世兰心头一暖。“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不打紧的。”

“胡说。”胤禛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才说道,“宴会无聊,朕想起倚梅园的梅花开得甚好,也正好出来醒醒酒,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你。”

年世兰笑道:“那是臣妾与皇上的缘分。梅花凌霜而开,确实难得,不过皇上也要顾念龙体才是。”

胤禛突然道:“许久不见,世兰,你瘦了。”

年世兰顿时红了眼眶,却倔强得不肯在他面前落泪:“有皇上这句话,世兰此生也算无憾了。”

胤禛许久未见她,此时听年世兰这般说,也生出些歉疚来。他宠溺地拍拍她的身子:“好好的,说这些伤感的话做什么,来,陪朕走走,散散步。”

今天本是心血来潮,年世兰也未曾想到会在此遇见胤禛,更不用说两人在倚梅园中一同踏雪赏梅了。

园中灯火昏黄,二人的影子投身在雪地上,被拉得冗长,又莫名交叠在一起,分外和谐。雪落无声,梅落纷纷,也不忍遮掩二人的倒影。寒风拂过,却带来淡淡的梅香。

“皇上,皇上——”皇后来了,身后跟着剪秋、苏培盛,还有一群侍卫。皇后一眼瞧见皇帝身边的年世兰,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皇上,可让臣妾找着您了。”

胤禛看了一眼,略有不悦:“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不是说不许人跟着嘛。”

苏培盛道:“皇上就是赐死,奴才也不放心皇上身边没人跟着,所以就悄悄地跟着皇后来了。”

皇后便接着道:“臣妾是不放心皇上,这天寒地冻的,伤了龙体可怎么是好。”

皇后眼睛扫过年世兰身上的披风,立即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递过去:“这么冷奠,皇上怎么可以把披风脱了呢,一切要以龙体为重。华妃妹妹也太不懂事了。”

见皇后说到自己,华妃也福了福:“给皇后请安。”

“华妃妹妹若是想见皇上,来参加合宫夜宴便是。”言下之意就是责备华妃故意不去参加合宫夜宴,还让皇帝在雪夜来倚梅园。

年世兰心里一向藏不住话:“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责怪臣妾故意引皇上来此?”

“这话可是妹妹一人说的。”

年世兰一眼瞪过去:“是与不是皇后心里最清楚,我跟皇上不过在此偶遇,娘娘若是气不过直说便是。”

皇后说得大度:“本宫又怎会清楚妹妹与皇上是否偶遇,若妹妹与皇上真这般有缘,大家同是侍奉皇上的人,本宫也只会祝福妹妹,断然也没有生气的道理。”

胤禛本不想参与她们之间的口舌之争,但两人说得他头疼,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他忙道:“都少说两句吧,朕听得头都疼了。”

两人只得称是。皇上这话,显然是偏着自己的,年世兰暗自高兴。

“皇上,臣妾那儿叫人熬了天麻补脑汤,喝了正好治头痛,还能益气养肝,皇上喝了最好不过。”

胤禛大笑:“好,就去你那儿。”

皇后心有气,却如何也不能发作。待到人都走远,剪秋才出言安慰:“娘娘,您没必要跟华妃置气,您也知道,皇上宠华妃,是有理由的。”

夜间雪大,路间的脚印也淡得看不清了。

“有些事情,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娘娘您说过的,宠贯六宫必定也是积怨于六宫,讨厌她的人多了,日子自然就不会好过。”

“岂止呀,明里不敢做什么,暗地里少不了给她使些绊子,可就是暗地里做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我这做中宫的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香料

冬去春来,时间一晃又过去了。

年前的战事虽然大获全胜,罗卜藏丹津却仍不甘心对大清俯首称臣,安分了些时日后,又重整旗鼓。这一回,他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势力骚扰西北边塞。

游击看似兵力不强,打压起来却令人头疼。此类小兵小将自然用不着年大将军亲自出马,可少不了在西北坐镇,以防大军来犯。

这样一来,年羹尧原本开春要回京的事便暂且搁置了。

这件事最不开心的就是年世兰。

每每想起从前战功赫赫位极人臣的哥哥,最后竟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结局,她就觉得心寒。

骄横跋扈、结党营私、贪恋财富、意图谋反……哥哥的罪状被列了整整九十二条。要哥哥自裁的是他,让哥哥成为叱咤风云的年大将军的人也是他。

她有时真的很想问,既然如此放心不下哥哥的忠心,当初又何必委以重任?

不是没有读过史书,她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可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同说书一样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到底是叫感情蒙蔽了眼睛,她眼里的他便是无一不好,便以为一次宽容,两次宽容便可一世宽容。

说到底,终究是她前世太自以为是。

年世兰想了许久,从前她一门心思只有胤禛,断然不会过问这些事情,如今上天既然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必然要竭尽全力挽救自己的哥哥。

年世兰生怕时间一久,胤禛就会抓到哥哥更多的错处,可她又无法告诉哥哥将来会发生的种种,便想修书一封劝哥哥谨言慎行,以便保全自身。

此信方一送出,转眼便到了暗卫手里。

和明朝的锦衣卫相似,雍正也有自己地务组织,只不过,此组织极为隐秘,直接受命于皇帝。

暗卫来报的时候,养心殿这边正在商议对策。

胤禛手指敲在奏折上,眼睛却看着跪在下面的甄远道与瓜尔佳厄敏。

“年羹尧为朕平定青海,战功赫赫,你们二人要弹劾他?”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正是。”

胤禛突然厉声道:“且不说年羹尧的妹妹是朕的华妃,年羹尧为朕登基立下汗马功劳,你们此番岂非要朕背上心狠手辣、诛杀功臣的恶名。”

他二人也只是都察院的小小官员,年氏一门显赫本不该得罪,可朝政之事,诡谲万分,二人商议之后才下此决心,此刻万不会就此退缩。

“正因为华妃娘娘是年羹尧的妹妹,他却不顾念这份姻亲事事以皇上为先,此为不义;年羹尧仗着军功显赫,嚣张跋扈,贪污受贿,此为不忠。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皇上加以处罚,便是大义灭亲。”

胤禛沉默半响,神色柔和了下来:“单凭你二人的言辞不足以取信众人,眼下,年羹尧始终是功大于过。”

胤禛用这一句话对二人弹劾之事下了注脚,却也表露了态度。

甄远道与瓜尔佳厄敏对望一眼,难掩欣喜。

“臣等必当联络官员,搜罗充足的罪证,以便揭发年羹尧的种种劣迹。”

两人离开后,暗卫立即把信呈了上来。

薄薄的信封内装了厚厚的一沓纸,大抵是兄妹许久不见唠些家常,胤禛把信挪到一旁,养心殿内一片寂静。

到了晚上,敬事房的人照例端了牌子进来。想起白天的事,胤禛便去了翊坤宫。

但凡翻牌子,便会有专门但监前去通知,年世兰一早打扮好了等在门口。

“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笑着把她扶起来:“外头风凉,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在门口等朕吗?”

年世兰微微垂首笑着,携了胤禛的手往屋里走。

触手冰凉,想必是在这风中站久了。

“朕听皇后说,春日易多病,要提早预防,已经命太医院的人往各宫分发蒜汤,你也要喝上一碗。”

胤禛随口一说,年世兰却心头一暖。

“皇上来之前,臣妾已经喝下了。”

她微微垂下头,发间的香味便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缭绕鼻前。

胤禛笑道:“嗯,这香味不错,适合你,可比朕送你的欢宜香好闻多了。”

年世兰一僵,握着胤禛的手都微微起来,她望着胤禛,眼中酸涩难挡,只得低下头来掩饰。

胤禛那话说得很随意,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眼前的年世兰已经重活一回,且知道了欢宜香的秘密。

看年世兰低着头,他自然而然想到她是羞赧。

胤禛呵呵笑道:“怎么没见你点欢宜香,朕记得你很是喜欢,若是用完了,只管吩咐内务府的人就是。”

年世兰心中一凛,默不作声。

之前娘娘病着,又因着宫女福子的事,皇上好久没来瞧娘娘,但现在听皇上连小小的香料上都如此关心,多半是心里记挂着娘娘,颂芝暗暗高兴,皇上对娘娘好,娘娘自然高兴,娘娘高兴了,他们做奴才的自然也会跟着沾光。

说来娘娘好久没叫人点欢宜香了,颂芝知道定是娘娘宝贝着皇上赏的东西,不舍得将它们用完,若是皇上知道了娘娘的心意,岂不要感动坏了。

颂芝道:“咱们娘娘是宝贝着皇上赏的东西,舍不得将皇上的心意一下子用完。”

胤禛看了年世兰好一会儿,才拍着她的手道:“喜欢只管用完便是,朕回头着人再给你送来,定不会叫人短了你宫里的用度。”

“臣妾多谢皇上。”她笑得眼眶都起来。

这些本来就该发生的,不是吗?

旁人不知晓,可她年世兰不是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吗?

不过是再经历一遍从前的事罢了。

年世兰扬起笑容:“颂芝,去拿欢宜香来。”

颂芝笑着跑去拿香,很快就拿了过来。

小小一罐欢宜香拿在年世兰手中却有千斤重,她缓缓打开香炉盖子,里头还残留着从前点过的余味,那味道,她刻骨铭心。

她掏了一矢,又掏了一矢,香气馥郁,嗅得她透不过气来。

果然是皇上在,欢宜香的香味最浓了。

年世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掉落下来,滴落香炉中,混杂了酸涩的味道,那香炉底下是厚厚的灰烬,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疼着疼着,就习惯了,痛着痛着,就麻木了,撕心裂肺都算不得什么,只是她若不勇敢,谁替她坚强?

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一如既往的嘈杂。

谁在声声喊着娘娘,谁在吼着快传太医,声音只是离她越来越远。

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没有再给她重生一次机会的必要了。

胤禛只听见颂芝惊呼一声“娘娘”,眼见在点欢宜香的华妃身子软了下去,他疾步过去,恰好扶住了她的身子。

“还不传太医。”胤禛沉声一吼。

多难

胤禛这一喊,立时惊动了门外的人,太医不多会就到了翊坤宫。

“微臣来迟,皇上恕罪。”

眼下哪里顾得上问罪,胤禛急道:“还不快过来看华妃。”

颂芝在年世兰手上搭了条帕子,太医忙执起年世兰的手把脉,凝神片刻,问道:“华妃娘娘晚上可吃了哪些食物?”

“听说晚上皇上要来,娘娘亲自下了小厨房,做的菜都还热着,只等皇上来了才端上来,娘娘哪里会吃过什么。”颂芝话中似有委屈。

太医兀自摇头,神情疑惑。

胤禛瞧着,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你只管说,华妃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妃娘娘的脉象似误食了相克的食物,才导致晕厥,但方才颂芝姑娘道娘娘并未进食。”太医嗅到屋内的欢宜香,眼前一亮,“且容微臣查看一下娘娘的香炉。”

胤禛点点头,神情关切,不似有假。

香炉内的欢宜香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现下只留下一堆灰烬,但也不难判断其中的主要成分。

太医仔细嗅了嗅,恍然大悟。“太医院先前送来的蒜汤,娘娘可有服下?”

颂芝忙道:“送来的时候娘娘就服下了。”

太医点头,心中了然:“启禀皇上,这蒜汤本是解毒杀虫,温脾暖胃,于人体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娘娘宫中所焚香料中却有一味与其相克,两物相克,才使得娘娘昏迷晕厥。”

胤禛下意识问道:“与其相克的是哪一味?”

太医愣了一下,斟酌道:“其实娘娘也无大碍,待微臣开一道方子,再好好调理一番,便可恢复,只是切忌在焚香之时再饮用此物。”

见太医言辞闪烁,胤禛立时猜到了。

很多时候,他告诉自己,宠爱年世兰是因为顾及年羹尧,所以待她远甚过其他妃嫔,但有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想到她,去为她担心。

胤禛一直很矛盾。

一如今天,他明明气愤年羹尧的骄横跋扈,却又无法不雄她晕倒。

也许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习惯了她的存在。

因为华妃身子不好,胤禛也不方便在这里留宿,待了一会儿便回了养心殿看折子。

不知是谁整理的桌案,将那薄薄的信封压在折子下,胤禛一拿就看见了。

他看了一会儿,拿到眼前,打开,是娟秀的小楷。

“兄长见信如悟……盖世有轻裘翩翩,高车轩轩,意气扬扬,骄其妻妾,而睨视其友朋者,吾不识其何以乐也……万不可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书短意长,以上请托,恳盼慨允。”

年世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照例是要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的。

她从前总爱迟到,就是不愿意给皇后好脸色瞧,还冷嘲热讽的,如今既然知道皇后并不是皇上最在意的人,她也不必像从前那么上心。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

众人都在各自的座位坐下。

皇后照例开始询问宫中的琐事。

“菀常在的身体好些了吗?本宫看你今日气色不错。”

甄嬛道:“多谢娘娘关心,嫔妾已经好多了,太医说再吃几副药便可以大好了。”

皇后笑道:“那就好,身子好了,才能好好侍奉皇上。”

“宫中的例银都发放了吗?”

如今这事是由沈眉庄和敬嫔接管,沈眉庄先道:“臣妾已经瞧过内务府的账簿,只等着敬嫔娘娘核对无误后发给各宫。”

皇后笑着点头:“账目清楚点是好事,不过也别耽误了各宫例银的发放。”

敬嫔道:“臣妾方才接手银钱账目,生怕错漏,因而看得慢了些,臣妾一定好好研习,绝不再拖延。”

宫中例银发放都是按照老祖宗定下的数目发放的,她当年可从来都是按时发放,绝无错漏的。

“好好研习,你要研习多久啊,若是给你时间好好研习要耽误多少事,天资不足难当大任,拖拖拉拉的,反而让奴才们笑话为尊上者愚笨无能。”年世兰忍不住冷哼起来。

皇后直接道:“华妃,你这性子也该好好改改,昨儿皇上才跟本宫说起想晋一晋你的分位,妹妹总该给后宫众姐妹做个表率。”

此话一出,不仅是在坐的众人,连年世兰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果没记错,前世,她被封贵妃的时候,甄嬛已经怀孕,而哥哥也已经班师回朝,她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却也知道足足提前的好久。

皇后见年世兰不作声,以为她是听进去了。便又对富察贵人道:“富察贵人,你害喜厉害吗?”

富察贵人一听便乐了:“臣妾早起时便想吐,早午晚膳后更易恶心不安,实在是辛苦。”

年世兰见不得她那做作的模样:“既然辛苦就少吃一些,若要让御膳房早中午的给你流水似的送东西吃,自然是要吃了吐,吐了吃,恶心个没完。”

皇后这回倒出来帮腔了:“怀胎十月哪有不辛苦的,你如今身子金贵,哪怕天天鲍参翅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难得宫中有添丁之喜,这所有人的眼睛和心思都放在你肚子上了。”

皇后这么一说,富察贵人愈发得意起来:“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铭记于心。不怪华妃娘娘嫌嫔妾吃得多,这有身孕的辛苦,娘娘是不能体会的。”

年世兰冷哼:“别说本宫也怀过龙胎,即便没有,见也见多了。怀个孩子像得了元宝似的到处显摆,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富察贵人还想再说,皇后却在此时出声制止。

“好了,都少说一句吧。富察贵人,你这一胎若是个阿哥便好了,皇上膝下皇嗣不多,你若能一举得男,他日为嫔为妃都指日可待。为了阿哥,也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一定要珍重身子。”

富察贵人高兴得直喊:“是。”

年世兰看不惯她这副样子,也懒得跟她再费口舌。“皇后娘娘,臣妾宫中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皇后索性道:“大家都跪安吧。”

年世兰一出门便见富察贵人赶着出来,故意跑到她跟前,却挽着齐妃的手道:“这是内务府新制的脂粉,皇上特意吩咐的,让他们精心制作供我使用。”

富察贵人身旁的宫女忙接着道:“是啊,皇上说,我家小主有孕在身,所用香料应当格外小心,避用麝香,多用凝神静气的香料,所以这些香粉事先都经太医看过,绝不会伤了小主单气。”说罢,从袖管里取出一盒香粉第给富察贵人,直接就在景仁宫门口补起妆来。

齐妃也羡慕道:“富察妹妹真是有福气,皇上对你这么上心。”

年世兰“哼”了一声,想到自己,脱口道:“香粉里有没有麝香太医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那要真有麝香,太医也要敢告诉你才好。颂芝,咱们走。”

富察贵人一听,追出几步,就要破口大骂:“华妃娘娘的意思是皇上还要谋害自己的龙嗣不成?怕就怕有人嫉恨我怀着龙胎,暗下黑手。”

齐妃见了,忙拉住富察贵人:“富察妹妹别气坏了身子,反而对龙胎不利。”

富察贵人听了觉得在理,可华妃势大,她初进宫时就听了不少华妃害人的传闻,前阵子还有个和皇上多说了两句话的宫女被害了,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她拉起齐妃的手:“齐妃姐姐,我这心里慌得很,不如姐姐陪我去和皇后说一声,有了皇后的庇佑,我总觉得心里安生些。”

二人又朝里走去,却见皇后身边的剪秋往回走,行色匆匆。

富察贵人笑道:“剪秋姑姑,怎么走的这么急?”

争风

剪秋惊了一下,见是齐妃和富察贵人,立即从容不迫地向二人福了福身子:“齐妃娘娘和富察贵人找皇后娘娘?方才众位娘娘离开后,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待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有劳剪秋姑姑。”两人欣然应允。

剪秋引二人在厅堂坐下,又命人上茶,这才走去内殿。

皇后却是在习字,见剪秋进来,她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顿,她写的是个“忍”字,寥寥几笔,却写得极其缓慢。

“娘娘,华妃说富察贵人的香粉里有麝香。”剪秋说得极慢。

宜修的手顿了顿,正好写完上半个字。

“她真这么说?”

“奴婢亲耳听到,华妃还说,有没有麝香太医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

宜修也只是笑:“是要皇上说了才算。”她一口气写完剩下的半个“心”字,一笔练成,乍看去,两点全位于心口处,显得拥挤了些。

“同样的字写多了,就愈发写不像了。”宜修拿起最上方的宣纸,揉成一团,“剪秋,咱们出去吧。”

一进厅堂,宜修就看到齐妃和富察贵人正在闲聊。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宜修摇手示意不必多礼。

“富察贵人你身子金贵,还是少走动的好。齐妃,你好歹是三阿哥的生母,自己生养过孩子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辛苦,就别带着富察贵人到处走,要是伤了龙嗣,你可担待不起。”后半句是对着齐妃说的。

齐妃听她言语间有责怪之意,忙急道:“是华妃太嚣张,臣妾也是……”

“好了,华妃有时候说话是欠考虑,可你和华妃同在妃位,她年轻不懂事,你也要跟着一起起哄吗?”

齐妃委屈道:“臣妾知错了。”

富察贵人见状忙道:“齐妃娘娘也是为了龙嗣。嫔妾虽然怀着龙嗣,可就如娘娘所说,这后宫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臣妾的肚子,方才与华妃发生争执,嫔妾确实有错,但华妃言语间隐有想出掉嫔妾腹中孩子之意,嫔妾实在惶恐。”

“华妃她不敢。”宜修语调一变,颇为严厉。

这些话她既然说了,也不怕多说几句。

“嫔妾也愿意相信华妃娘娘不敢这么做,可嫔妾听闻华妃娘娘曾给端妃娘娘灌下一碗红花,导致端妃娘娘终身不孕,端妃娘娘身在妃位华妃娘娘尚且不畏惧,何况是臣妾这小小的贵人,臣妾只怕到时是没了孩子也去处喊冤。”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宜修目光锐利,直盯富察贵人。

富察贵人原先一直与宜修直视,也慢慢低下头,抓着帕子紧张起来。

宜修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只要记住,你怀着的是龙嗣,如果有谁敢对龙嗣不利,别说皇上和太后不会放过她,本宫也决不轻饶了她。”

皇后都如此发话,齐妃和富察贵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宜修见气氛凝重,也舒缓了语气:“好了,你就安心养胎,本宫叫剪秋送你回去。你宫里还住着安答应吧,剪秋,你去传本宫的话,叫安答应帮着照顾富察贵人,齐妃你也有空多去陪陪富察贵人,这多些人照顾,你养胎也好安心。”

富察贵人闻言大喜:“多谢娘娘,那就有劳剪秋姑姑了。”

富察贵人和安陵容同住延禧宫,没有封妃的嫔妃都没有单独的寝宫,通常都是几个嫔妃共同居住,再由同住的几人中位份最高的担任一宫之主。

两人住的很近,关系只是很普通,有时候甚至连普通也算不上,安陵容出身低微,富察贵人一直看不起她,平时少不了冷嘲热讽,而这些,安陵容习以为常,走了的夏常在是如此,留着的富察贵人还是如此。

对于安陵容而言,和谁住都是一样的。

妃嫔们的冷嘲热讽,皇帝的不注意,她的一生,也许注定就是碌碌无为,老死宫中的结局。

平日里除了还能和沈眉庄和甄嬛聊几句,剩下的时间只是无尽的枯等。

既然皇后要她帮忙照看富察贵人,她至少得去富察贵人屋里问候一声,至于富察贵人需不需要自己的照看,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给富察姐姐请安,给齐妃姐姐请安。”

看到安陵容到来,富察贵人掩饰不住眼里的厌恶,在这延禧宫里本来就是她说了算,也不需要做样子,不必担心会落人口舌。

“安答应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要是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吓到了可怎么是好。”说话间,富察贵人仍不忘随时掏出皇上赏她的香粉补妆,生怕旁人不知道那是皇上赏她的。

不过,那声齐妃姐姐可把齐妃叫乐了。

“安答应可真会说话,本宫的三阿哥也和你差不多的年纪。”

安陵容垂着头,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姐姐这粉好香。”

富察贵人扬起头:“那是,皇上赏的能不香吗,这香粉啊,也只有有福之人才能用,身份低贱的人这辈子连想都不用想。”

安陵容道:“陵容自知身份微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用那么好的香粉的命,不知富察姐姐可否借妹妹一看,如此,妹妹此生也无憾了。”

富察贵人嗤之以鼻,把手里的香粉合上盖子直接丢过去:“那我就大发慈悲赏你看一看,省得你一身晦气连累我肚子里的孩子。穷乡僻壤来的,到底没见过世面。”最后一句,富察贵人已经转过身去对齐妃说了。

齐妃羡慕道:“妹妹也别怪安答应,她是没你这么好的福气,能用上这么好的东西,我看了也是羡慕的很呢。”

安陵容看后小心翼翼交还富察贵人:“多谢姐姐,陵容以前听母亲说怀着孩子多走动会更容易顺产,姐姐也要多出去走动走动,那陵容先告辞了,就不打扰两位姐姐领。”

“快走吧。”

倒是齐妃又想起自己怀三阿哥的时候:“这安答应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当年怀三阿哥的时候脚肿的鞋都穿不上,还是要人扶着出去走,最后生三阿哥一点儿也不费力。”

“那齐妃姐姐就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刚才吃了东西就当是消食。”

两人只待了随身丫鬟和几个太监,不多会儿就到了御花园,走着走着,迎面见到浩浩荡荡一行人,正是华妃。

富察贵人暗道了一声晦气。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听说御花园的芍药花开得极好,年世兰最喜欢这些嫣红和大红色的花,就带着人出来赏花,却让她看见富察贵人和齐妃,平白坏了她赏花的兴致。

“富察贵人真是好兴致,大着肚子还来赏花,这要是不小心摔着碰着了,花没赏成把孩子赏没了,还不知道要怨谁呢。”

富察贵人又想发作,齐妃倒在一旁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此时得罪了华妃,一直让她保持着请安的姿势对孩子才是最不好的。

颂芝拿帕子捂住嘴:“富察贵人这身上真是香,最能招蜂引蝶,也不知道是来赏花,还是叫大家来赏贵人呢。”

富察贵人瞪一眼颂芝,索性拿出袖中的香粉往颈子和脸上抹去:“这没皇上亲自赏赐的香粉抹的人,当然只能在一边眼红了。”

年世兰只在一旁讽笑,她朝颂芝使了个眼色,颂芝走过去,一不小心就撞掉了富察贵人手上的香粉。

“哎哟,贵人这是大着肚子连力气都使不上了,连盒小小的香粉盒子都拿不住。”

“明明是你故意撞的。”富察贵人顾不上华妃没发话就站了起来。

“本宫叫你起来了吗?”年世兰道,“仗着怀了龙嗣就可以这般没规矩吗?齐妃与本宫同为妃位,齐妃都没起来,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小贵人在这里放肆。本宫姑且念你怀着龙嗣,就罚你回去闭门思过,真是煞风景,颂芝,咱们走。”

颂芝拾起掉在地上的香粉盒子:“富察贵人,好生收好了,可别再拿不住了。”

胎气

“富察妹妹,别走得那么急,当心动了胎气。”

“小主,你慢点走。”

贴身的侍婢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前头停下来的富察贵人。

富察贵人一连在侍婢手臂掐了好几下:“走路都不知道长眼睛看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知道帮着外人一起陷害我肚子里的龙胎。”

“小主,奴婢冤枉,奴婢不是有心的。”侍婢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富察贵人显然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起她那花盆底的鞋子就朝侍婢身上踢去。

还是齐妃帮忙拉着:“富察妹妹何必如此动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跟一个奴才置气多不值得。”

富察贵人一甩手:“你瞧华妃那轻狂的样子,我看了就来气。自己怀不上孩子,凭白就想着如何害我肚子里的龙胎。”

“华妃就那个样儿。”齐妃四下瞧着华妃已经走远,继续道:“她的嘴可毒了,本宫从进王府到现在就没少被她嘲讽,妹妹要是真生气,不就正中了华妃下怀。”

“回宫,真是晦气死了。”

“呸呸,妹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可不能说这话,瞧妹妹急得妆都有些花了。”

“哪里?”方才还在气头上的富察贵人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从袖中掏出一面镜子照起来。

侍婢一看,忙替她打开香粉盒子。

看到香粉,富察贵人终于露出笑脸,到底是皇上赏给她的东西,除她之外,可再无人享用,这才舒心地又补起妆来,颈子、脸颊、额头……一处不落。

此时,胤禛正在景仁宫与皇后共用晚膳。

剪秋在一边布菜,两人边吃边聊。

“皇上这几日忙于政务,这道人参**汤最能大补元气、生津安神,皇上多喝点。”说着,宜修递上剪秋盛好道。

胤禛尝了一口:“嗯,不错,皇后的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其实,你已经贵为皇后,这些小事就不必亲力亲为,就交给下人去做吧。”

宜修笑了:“臣妾虽然是皇后,但也是皇上的妻子。”

胤禛听罢不置可否,转而道:“皇后,朕想晋一晋华妃的位份,上回也和你提过。”

宜修搁下手中的筷子,道:“好啊,华妃妹妹进宫这么久,也是该晋一晋位份了,只是华妃已经是妃位,妃位之上就只有贵妃和皇贵妃,皇上是打算晋华妃什么位份?”

“如今西北战事有变,年羹尧在外替朕征战。”胤禛顿了顿,“朕想,就晋为贵妃吧。”

“那就贵妃吧,这样,宫里除了华妃是贵妃,妃位的就只剩下齐妃和端妃,嫔位的就只有敬嫔,皇上素来注重满汉一家,是不是也该晋几位咱们满人的妃嫔?”

胤禛点点头:“还是皇后想的周到,皇后看宫里有哪几位嫔妃是满军旗的,又适合晋升的?”

宜修想了一会儿才道:“这齐妃,端妃还有敬嫔都是汉军旗的,富察贵人倒是满军旗的,还怀着龙嗣,只是没有直接从贵人封妃的先例,臣妾想,是否等富察贵人平安产下龙嗣之后再封嫔位。”

胤禛沉默半响,才道:“那此事就先缓一缓吧。”

宜修笑道:“其实什么位份不要紧,关键是皇上的心意,皇上心中记挂华妃妹妹,妹妹在什么位份都是高兴的,一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两人说话间,却见江福海进来了。

“怎么了?”

“启禀皇上、娘娘,延禧宫差人来报,富察贵人动了胎气,胎相不稳,请皇上过去瞧瞧。”

宜修忙道:“好好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奴才不知,听说是跟华妃娘娘起了争执,给气的。”

宜修叹气:“这华妃也真是的,富察贵人怀着身孕,也不知道让着点,臣妾和皇上一起过去看看吧。”

胤禛站起身来:“只是动了胎气,朕去看看就成了。”

宜修也不坚持。

“臣妾恭送皇上。”

直到人走远了,剪秋才扶起她。“娘娘,为何不称方才告诉皇上华妃知道欢宜香里有麝香的事?”

宜修盯着胤禛远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看不见人影。

“皇上重情,若是让他知道此事,必然不会再叫华妃用欢宜香了。何况华妃知道欢宜香里有麝香,皇上再叫她用,你说她心里会怎么想?”

剪秋道:“华妃心高气傲,必定恨极了皇上。若她去皇上跟前大吵大闹一番,反而会令皇上心生厌恶。”

“与其告诉皇上,还不如将此事告诉太后。”

剪秋问道:“娘娘可要去给太后请安?”

宜修随即笑道:“好啊,本宫也是许久没给太后请安了。”

年世兰那头,自打御花园回去就开始在屋里丢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一屋子宫女太监全躲在了门外,就连颂芝,也是站在门口不敢规劝。

“噼啪——”又是一声,上好的青花瓷花瓶就这么变成的碎瓷片,连带刚走到门口的江太医都吓了一跳。

娘娘不开心,颂芝也没好气:“娘娘正在气头上呢。”

“微臣是来给娘娘把平安脉的。”

颂芝正不知如何去通报年世兰,却听年世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是江太医吗?进来吧。”

年世兰这才在榻上坐下,颂芝赶紧招呼人收拾狼藉的地面,江太医则提着盒子进到屋里。

江太医是两兄弟中的江诚,也就是大哥,他一直为华妃请脉,但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娘娘凤体无恙,一切安好。”

一成不变的话,却不是年世兰想要的答案。要说前世不会怀孕是因为长期受麝香影响,那么如今她已经小心翼翼避免再用欢宜香,总该能怀上孩子了吧。

她忙不迭问道:“既然安好,那何时才有胎气?”

她一问这话,太医就支支吾吾,默不作声的样子和前世一般无二。

年世兰极其不甘心。“富察贵人都已经有孕了,本宫当初小产也是四年前的事情,就算有些伤身,调理了这么久,也该没早已复原了。”她就差没脱口而出,她都已经不再每日用欢宜香了。

“娘娘身体康健,要等佳音也是指日可待,期间娘娘还要好好保养身子才好。”

这些套话,她都可以倒背如流。

拿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她又泄气地掷于桌上。

“太医院一切还顺利吗?”

江诚松了口气:“托娘娘洪福,一切无恙。”

“本宫没有亏待过你,你对本宫也不要有半点欺瞒。”年世兰意有所指,“你虽然拿的是皇上的俸禄,但本宫若想处置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若知道什么,有半点欺瞒,便是看不起我年世兰,要和我过不去。”

“微臣对娘娘忠心耿耿,不敢忘恩,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江诚慌忙跪下。

华妃娘娘难道知道了欢宜香的事?

十有□是这样,若不知道,她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可皇上再三叮嘱太医院的人不得透露此事,他若说了,自然人头不保。但华妃也不是好惹的主,他若不说,也没办法保全自己。

江诚犹豫再三,终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华妃娘娘……”

两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一个来自江诚,另一个却来自门口。

苏培盛不知何时已经屋内。

“华妃娘娘,皇上请您去趟延禧宫。”

收获

“延禧宫?”年世兰挑眉,“皇上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苏培盛摇头:“皇上没告诉奴才,娘娘只管去便是。”

心底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年世兰不敢确定,而苏培盛的脸上愣是怎么也瞧不出端倪,她看了一眼还立在一旁但医江诚:“苏公公先行一步,本宫即刻便过去。”

“娘娘可别让皇上等久了。”苏培盛知晓华妃的脾气,留下这一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年世兰瞥一眼江诚:“说吧。”

横竖都是死,江诚一咬牙,道:“娘娘想必已经知道欢宜香中含有大量的麝香了。”

颂芝一听怒道:“胡说!这欢宜香是皇上专门叫内务府配给娘娘一人使用,麝香对身子不好,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在里头。”

年世兰却点点头。

颂芝惊得说不出话,可她更害怕娘娘生气,忙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行了,行了,起来吧。”年世兰没好气,这也实在不能怪颂芝,若不是她重生一回,她也是到死前才知道。

方才江诚替年世兰请脉,从脉象上看,近期并没有使用大量麝香的症状,显然,华妃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见到年世兰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惊讶,江诚惊讶之余仍不忘小心斟酌字句:“娘娘前期使用的麝香对娘娘的身体造成了一定影响,好在娘娘发现及时,并没有完全损伤身体。”

年世兰突然站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本宫还能有孕?”

“那是自然,待微臣给娘娘开几副药方调理身子,便可大好。娘娘平日里可多服些红糖生姜水暖子宫,但葵水期间不宜服用。”

“颂芝。”

颂芝知道,娘娘是要看赏,她拿了一盒子银子递给江太医。“娘娘赏你的,伺候好了娘娘,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江诚也不推拒,收入怀里拜谢了华妃。

匆匆出了翊坤宫,江诚才敢抹一把额上的汗珠。明明临近夏季,外头的风吹在身上却是凉飕飕的。

翊坤宫在西六宫,延禧宫则属东六宫,东西之间本就隔了不少距离,颂芝命人备了辇轿,一行人往延禧宫行去。

途经御花园,远远谍见传来一阵箫声,细听之下,似乎还有笛声在一旁合奏。

“这宫里还有吹《笑傲江湖》的人。”

年世兰说的《笑傲江湖》原本是古琴曲,由《广陵散》改编而来,较之原曲,不仅少了那份怨恨与愤慨,反而更多了些潇洒与豪情。

颂芝道:“能吹这曲子的,八成是王爷或者阿哥,不过奴婢听说果郡王吹得一把好笛,那笛子还是先帝爷赐给舒太妃的长相守,可不是寻常笛子能媲美的。”

“果郡王吹得好是不错,本宫可不记得三阿哥在音律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年世兰嘲讽间,猛然想起了什么,嘴角裂开一丝笑纹:“寻着声音过去,咱们也好瞧瞧是什么人想跟果郡王笑傲江湖。”

颂芝在一旁催促:“动作都快点。”

声音是由御花园传来的,循声而去,不一会儿箫笛合奏之声就越发清晰。

御花园树木葱茏,亭台水榭间又环绕错落着假山,因而吹奏之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一曲终了,有人拍着手赞道:“王爷和小主合奏得太秒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籁之音。”

小主?那不就是私通吗。

年世兰冷笑着鼓掌:“果郡王真是好兴致,与宫中妃嫔在御花园中箫笛合奏,不知道皇上听了此事会作何感想。”

说话间,撵轿已经绕过假山,正好与那些人对上。

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有人此刻会有人出现,已经慌了神。还是果郡王先拱手行礼:“华妃娘娘。”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甄嬛与流珠随即反应过来。

年世兰刚见到甄嬛时大吃一惊。她会起疑心是想起前世温仪公主生辰时沈眉庄与果郡王同为甄嬛的“惊鸿舞”伴奏,但眼下看来,似乎是她想错了方向。

甄嬛既不爱皇上,偏还要霸着皇上的宠爱,那她就更该死。

年世兰坐在撵轿上,俯瞰甄嬛:“周宁海,还不将人拿下。”

周宁海带着几个太监便走上去,果郡王二话不说挡在甄嬛身前:“娘娘这是做什么,本王不过与菀常在合奏一曲,娘娘若要误会,那就是对皇兄的不敬。”

年世兰斜眼看去:“菀常在不懂规矩,本宫协理六宫,带回去训斥一下,难不成果郡王还要干涉?”

“本王自然不会干涉后宫之事,只是若是因一些误会而害菀常在受罚,本王心里也过意不去。”

“果郡王倒是心善。”年世兰冷哼,“本宫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己,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本宫也不好徇私啊。”

颂芝在一旁道:“娘娘,奴婢听人说,古时候楚国的鄂君子坐在一条游船上,听见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国女子在拥桨歌唱。歌声委婉动听,鄂君子很受感动,但就是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不过,皇宫里人才辈出,懂的人一定很多,王爷你说是吧。”

果郡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甄嬛却突然道:“嫔妾自知不讨娘娘喜欢,今日之事也不再辩解,嫔妾只想问娘娘一句话,当日娘娘在倚梅园说的话可还算数?”

年世兰挑眉:“怎么,如今知道自身难保,便想到要本宫帮忙,怎么不见你当日有此决心。”

“嫔妾当日告诉娘娘的便是需要考虑,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娘娘不愿意再兑现当日的话。”

甄嬛是该死,可她要的,是甄嬛从皇上的心里永远消失。

如今甄嬛还未受恩宠,不正是大好的机会?

权衡之下,年世兰才道:“本宫暂且信你一回,若你敢耍半点花招,本宫决不轻饶。”

甄嬛只是低下头,眉眼都被额前的发丝遮住了:“那嫔妾先谢过娘娘。”

“咱们走。”皇帝要召见,她也不敢停留太久。

“华妃娘娘可是要去延禧宫?”

颂芝回头道:“咱们娘娘要去哪里,也是你这小小常在配过问的?”

甄嬛兀自道:“娘娘可还记得从前住嫔妾宫里的芳贵人,宫里人都说,芳贵人小产是娘娘害的,就连芳贵人自己都这么以为。可是,不久前,竟然让嫔妾在碎玉轩的海棠树下发现了一件东西。”

听到芳贵人她就一肚子火气,那个疯女人自从小产后便天天喊着自己害了她的孩子,她若敢做,就不会不敢承认。

碎玉轩海棠树下发现的东西,莫非和芳贵人小产有关?

黑锅

年世兰坐在辇轿上,离地少说也有一人高,心却禁不住越沉越低。

手里握着的东西,隔了帕子,还是叫她觉得发烫。

于香料,她本是丝毫不懂的,可前世就是载在这麝香上头,如今重生一回,她才想到要好好认一认这东西,总不至于次次都在同一样东西上栽跟头。

从颂芝手里接过来后,年世兰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麝香里头,药性较烈的当门子。

把这样的东西埋在屋前的树下,日日熏着,即便没有伤了根本,也会胎气不稳,不出几月,便会小产。

芳贵人那贱人咬定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怨不得自己最后把她弄进了冷宫。

那些贱人不就见不得皇上宠她待她好嘛,恨不得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拖下去,也让她们自己上去过过瘾。这些个冷嘲热讽,唇枪舌剑她见识得多了,归根到底还不就是争风吃醋。从前她便这么想。

她从来不会去深究这些问题,她的字典里,是没有能与她分宠爱的人。

从前在府里,皇上就不待见敬嫔和端妃,皇后就更不用说了,人老珠黄,凭什么跟自己争。

如今想来,她的不深究,无意间竟替那些幕后黑手背了不少黑锅。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嚣张惯了,连重活一世都改不了多少,若说不是她做的,还真没几个人会相信,何况,她心里其实也乐得那些个有孕的女人都生不下来。

年世兰到了延禧宫门口,正巧与匆忙赶来但后打了个照面。

连太后也来了,莫非是龙胎出了什么问题?

她匆匆下了辇轿:“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叹了口气,也不正眼看她,只是点点头,由竹息搀着直往里头去。

年世兰更肯定了心里的想法,同时,还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她是来被问罪的。

她还没进屋,富察贵人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颂芝听了,嘀咕道:“娘娘,这富察贵人的声音好生洪亮呢。”

“皇上,疼,嫔妾的肚子好疼,嫔妾的孩子是不是要没了,皇上。”

“胡说,朕在这儿,朕的皇子怎么会有事。”

“就算今天皇子没事,说不定明天就有事了。”富察贵人嘤嘤哭了起来,“皇上一定要替臣妾做主啊。”

“你们说,香粉里为什么会有麝香?”

回答的显然是位太医:“这些香粉都是皇上亲自下令内务府的人配置,太医院也是经过仔细检查,微臣以性命担保,送来富察贵人这儿的香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于这中间有谁在里头放了什么进去,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你说?”这次大概是问延禧宫里的人。

“香粉平时只有小主和几个侍候小主梳妆的宫女能拿,可是奴婢们对小主忠心耿耿,决不会害了小主,更没有那个胆子去害小主腹中的孩子啊。”

“平时都有谁出入延禧宫?”

还是先前回话那个宫女:“除了宫里的宫女太监,也有几位小主来看过娘娘。”

这时,年世兰听到齐妃慌张的声音。

“皇上,臣妾平日里虽然和富察妹妹走动得多,但决不会去害富察妹妹啊。”

“朕何时说过是你做的?”

“唉,皇上,这……”齐妃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哎呀”一声,“臣妾想起来了,今天早些时候,臣妾陪富察妹妹去御花园散步,正巧遇到华妃,她不但出言不逊,叫妹妹长跪不起,还授意颂芝打翻富察妹妹的香粉。”

“是华妃,一定是华妃,她早就看嫔妾肚子里的孩子不顺眼了,皇上。”富察贵人又开始啼哭,“华妃娘娘还威胁过臣妾,这事皇后娘娘也知道的,皇后娘娘,您要替臣妾作证啊。”

皇后也在?这可真是热闹极了。

“好在没有小产,香粉里的麝香也及时给发现了,富察贵人,你就安心养胎,此事皇上定会还妹妹一个公道的。”

“这件事朕来的时候听说了,苏培盛已经去叫过华妃了。”

“华妃一定是害怕了,不敢来了,皇上,嫔妾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华妃娘娘想怎么害嫔妾,嫔妾无话可说,可这孩子不是嫔妾一个人的。”

“华妃怎么还没来?”胤禛也不由地问道。

“华妃已经来了。”

胤禛冷不防接话的是太后,忙起身请安。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怎么来了?”

“好歹也是哀家的孙儿,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儿子不孝,让皇额娘cāo心了。”胤禛才抬起头,就见到紧随太后而来的年世兰,他微微蹙眉,忽然间有什么自他脑海中划过,又露出一丝夹杂着歉疚的不安,这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却没有逃过年世兰的眼睛。

那丝歉疚,是因为自己吗?

“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年世兰独独没对皇后请安,宜修心里有气,也顾及太后在不好发作。

胤禛原本有一堆问题想问,却因乍然想起的这件事,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晓得她的性格,这件事情漏洞百出,仔细理一理,就知道不是她做的,那他让苏培盛去把她叫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有点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想一探究竟,心底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抵触着他揭晓那个谜底。

胤禛避开年世兰直视过来的目光。

太后径直去看富察贵人的情况,齐妃也是围在床边。

一瞬间,年世兰就已经不是众人的焦点了。

她打量着屋内,跪在地上的奴才和太医,躺在床上受众人关心的富察贵人,心底更笃定了先前的想法。

不过,别人怎么想她都不在乎,她只朝那个人看去,虽然背对着自己,她却看到他脊背一僵。

太后终于发话了:“哀家的孙儿怎么样了?”

太医道:“娘娘是动了胎气,胎相不稳,好在没有见血,只是那香粉万万不能再用了。”

竹息接过太医口中的香粉,递到太后手中,她凑到鼻端嗅了嗅,心下已经了然。

“把这东西丢出去。”

富察贵人见太后似乎想要息事宁人,心有不甘,不一会儿眼中已蓄满泪水:“太后,要为嫔妾做主呀,这麝香便是华妃指使颂芝放到嫔妾香粉里的,嫔妾怕今日侥幸保住了龙胎,明日太后就没了孙儿啊。”

“华妃,有这回事吗?”

“没有。”简单的两个字,年世兰说得铿锵有力。

“她说谎。”富察贵人急了,急忙向齐妃求救。

“太后,富察贵人说的事,臣妾也看到了。”

“哦?”太后眯起眼睛,向齐妃看去。

齐妃支吾了几下,才又道:“臣妾看到颂芝打翻了富察贵人的香粉,之后又捡起来还给了富察贵人。”

年世兰扬起头:“臣妾若是做了,就没有不敢认的。先前害死了宫女都敢承认,何况这还没害成。”她站在屋子中央,灯火恍若一下子全聚集到了她身上,让人不敢直视。

颂芝不忍心自家娘娘如此,忍不住出声:“富察贵人是当咱们娘娘是太医,整日背了麝香在身上呢,还是当娘娘是活神仙,能预知富察贵人什么时候在御花园出现?”

富察贵人一时语塞,转而求助胤禛:“皇上你看,华妃身边的宫女都敢这样对嫔妾大呼小叫。”

终于还是太后发了话:“好了,既然龙胎没事,大家也都散了吧,别打扰富察贵人养胎。”

众人齐声道:“是。”也都纷纷散去。

富察贵人气得只能在被子里扯帕子。

待出了屋子,胤禛道:“儿子送皇额娘回去。”

“不必了,皇上自个儿保重身子也就是对哀家的孝顺了。”太后叹了口气,又道,“万事要以大局为重啊。”

胤禛沉声道:“儿子谨记皇额娘教诲。”

走出延禧宫,才听太后道:“皇后陪哀家回去吧。”

宜修怔了一下,立时上前扶住太后的一侧。

“好啊,儿臣正有事想禀报皇额娘。”

逃避

太后缓缓拨动手中的佛珠:“这么晚叫皇后陪哀家回来,哀家睡不着。”

宜修坐在一旁。“臣妾也睡不着,正好和皇额娘作伴。”

太后叹了口气,到了晚上这种时候居然还可以听见知了的声音,视线已经从佛珠转向宜修。

“哀家老了,总盼着能多抱些孙子。”

宜修道:“嫔妃们新进宫的时候,臣妾已经提醒过她们要好好服侍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

太后动了动嘴角,脸色有些yīn沉:“这宫里怀孕的女人不少,可小产的女人也一样多。前次欣常在因为失足意外小产,从前碎玉轩的芳贵人也是小产,这次富察贵人虽然还没有小产,可也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膝下子嗣本来就不多,哀家想起从前先帝爷的后宫,如今这后宫里的意外会不会太多了点。”

宜修忙垂首道:“都是臣妾的失职,没有管理好后宫,无法保全龙嗣。”

宜修低着头,太后望过去,正好是她的旗头,那是专属于皇后的,也只能是属于她们乌拉那拉氏的。

“如果当年孝懿仁皇后还在,如今她就是圣母皇太后了。哀家当初让你当皇后,是想保住乌拉那拉氏的后位,希望你能明白哀家的苦心。”

宜修心中一突,面上还是毫无波澜:“臣妾谨遵皇额娘教诲。”

太后收回目光,继续拨动佛珠。

“你方才说有事要禀报哀家,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宜修脸上露出笑意,“华妃,好像知道了欢宜香的事。”

拨动佛珠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紧紧锁着宜修的脸,一丝一毫的表情也不放过。

“是那日华妃来景仁宫请安,和富察贵人争执了起来,无意间说到了此事,正巧被宫里的下人听到了。”

宜修把那日剪秋所讲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皇帝知道此事了吗?”

听到这句话,宜修悬着的一颗心忽然落地。

“臣妾想,此事事关重大,不好贸然告诉皇上,这才先与皇额娘商量。”

太后点点头:“此事就不必告诉皇上了,华妃年轻气盛,若是知道此事必定要到皇帝面前闹得不可开交,哪里还瞒得住。你也知道,华妃的性子,是嘴上不饶人的,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是,是臣妾多心了。”皇后低着头,让人瞧着很温顺。

“哀家老了,有些事情也管不过来,你是皇后,要多劝劝皇帝,叫他多去后宫。”

“臣妾明白,那臣妾就不打扰皇额娘休息,先行告辞了。”

出了寿康宫,四下里静谧无声,宜修抬眼望去,一轮圆月高悬空中,皎洁万分,都说这月亮里头有个广寒宫,又冷又寂寞,能陪伴的也只有一只玉兔和砍树的吴刚。她望过去,好像真的能看见月亮中的影子。

“今儿的月亮真是圆。”

“娘娘,明天就是十五了。”

就算是十五的圆月也丝毫不能改变广寒宫的清冷。

“皇上呢?”

“皇上还在养心殿批折子。”

“都这么晚了。”宜修想了想,“咱们去养心殿看看皇上吧。”

这边胤禛在养心殿却有些烦躁不安。

苏培盛早已带了人去内务府领了钩子把外头的蝉一个个粘了下去,却没有太大的效果。皇帝心里不痛快,做奴才的自然也战战兢兢,敬事房的小太监端着绿头牌在门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眼睛频频看向苏培盛,得到的全是无奈的表情,已经被皇上赶出来了一次,他可不想这么快就有第二次。

“皇后娘娘。”敬事房的小太监突然看到了救星。

“给皇后娘娘请安。”

宜修扫过苏培盛和另一个太监,问:“怎么了?”转念当即想到了什么,便道,“你跟本宫进去吧。”

小太监立即笑盈盈地紧随皇后走了进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

胤禛刚要发作,抬头见是皇后,语气和缓了:“你怎么来了?”

“臣妾听说皇上这么晚还在批折子,担心皇上龙体。”

“皇后有心了,进来天热,皇后也要注意身子,仔细中了暑气。”说罢,胤禛伸出手去。

宜修大喜,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在胤禛身边坐下。“多谢皇上关心。”

目光瞥见站在一旁的小太监,宜修道:“这两天皇上都去后宫,皇额娘也很是担心,皇上,你看今天要不要翻牌子,还是,直接去华妃那里?”她一招手,小太监立即托着盘子跪倒胤禛跟前。

“你是在试探朕的心意吗?”一句话语气突然冷了下去。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还是请皇上翻牌子吧。”

小太监也跟着道了一句:“请皇上翻牌子。”

胤禛看着那盘绿头牌,手指在上面游移不定,他盯着其中一块绿头牌看了半晌,才把手移向另一块:“就菀常在吧。”

“皇上恕罪,今日太医院来报,菀常在旧疾复发,恐怕,不能侍寝。”小太监跪在下面,头都躲在了那盘绿头牌之后。

胤禛“嗯”了一声:“旧疾复发?”

宜修也道:“菀常在前儿不是已经好了,怎么又复发了?”

“是。”小太监点点头,“是太医院的温太医来报的,说菀常在邪风侵体,加上先前久病体弱,诱发时疾,还需继续静养。”

“邪风侵体?”

宜修解释道:“许是现在天气较热,菀常在身子又弱,受了暑气也是自然。”

说起天气热,胤禛倒似想到了什么。

“如今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宫里的皇子公主年幼,最是受不得热,嫔妃们只怕也受不住,天气太热,不如去圆明园避避暑?”

宜修笑道:“圆明园那边一直打点着,皇上可以随时起驾。”

胤禛道:“朕也想去那儿住段日子,先前给先帝爷服丧,都两年没去了。”

“说去倒也容易,只是跟着去的妃嫔不多,皇上想哪几个跟着去呀?”

“那些皇子公主的生母自然要跟着,方便起居照顾,再叫上沈贵人也就是了。”

宜修点点头,又道:“端妃和菀常在都病着,在宫里养病怕是不相宜,她们也跟着去吧。”

胤禛马上道:“这个自然。”

皇上没有提华妃,宜修便建议道:“那么华妃,不如留下她照看紫禁城余下的嫔妃吧?”

她不过这么提一句,没想到胤禛居然直接点头,心中不由窃喜。

“皇上还没翻牌子呢。”她见胤禛仍在犹豫,只道,“除了菀常在病着,新进宫的妃嫔只安答应和淳常在还没侍寝。”

“淳常在年幼,那就安答应吧。”

避暑的事,不消两天就准备妥当。虽然是去避暑,离紫禁城也近,毕竟是皇帝出行,除去长长的仪仗,带上嫔妃,再加上太监宫女,各种生活所需,加起来,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消息传到年世兰那里时,队伍已经出发。

她望着圆明园的方向,看见的始终只有高高的宫墙。

“皇上他,不信本宫。”年世兰委屈极了,说着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掉了下去。

丽嫔也被留在宫中,平日里她与华妃走得近,如今自然也常来她宫中:“娘娘您别难过,皇上若是真不信娘娘,还不早把娘娘给处置了,依嫔妾看呀,皇上这是信任娘娘,才让娘娘留在宫里管理六宫事宜。”

年世兰一眼瞪过去,即便带了泪珠,那眼神还是照样凌厉。

“别拿本宫当孩子来哄,皇上怎么想,本宫都知道。”说着泪水又掉落下来。

颂芝见状雄道:“娘娘您别难过了,奴婢那日也在皇上若是不信,早该在延禧宫就斥责娘娘,可是皇上一句也没问,那不正是相信娘娘的表现吗?”

颂芝转身又向丽嫔道:“丽嫔娘娘,您平时主意不少,快给咱们家娘娘出个主意吧,奴婢求您了。”

丽嫔见状,也不知所措,平时出主意的多半是曹琴默,哪里用她动脑子,可眼下却只有她一个。

“娘娘不如去给皇上送个信,皇上见了,想到娘娘,不定就把娘娘接了过去。”

“皇上若要带上本宫,还用得着本宫亲自去说?”华妃“哼”了一声,她还不至于笨到那种地步。

“皇上是没说让本宫同去圆明园,可皇上也没说不让本宫去。”

丽嫔隐隐猜到了华妃的意图,只怕此举会惹怒了皇上。但华妃的性子,最是倔强,她再清楚不过,就算想劝,恐怕也不是她能劝住的。

“娘娘这是要去圆明园?”

年世兰扬起头,笑落了眼中的泪花:“颂芝,备车,本宫要去圆明园。”

刺客

圆明园本是畅春园里的一座园林,康熙在世时把它赐给了胤禛,这“圆明园”三字也是康熙亲自题上去的。当然,如今的圆明园,自然不会是当初的那一座小园子,几经扩建,已经有了三千余亩。无论是朝会大臣、接见外国使节、处理日常政务或者是避暑休憩,都是极好的地方。

恰逢温仪公主生辰,宴会自然就在圆明园张罗着办起来,事出匆忙,邀请的都是一些跟来的妃嫔。

胤禛与宜修坐在中间,两侧是一些嫔妃,随着众人的说笑声,一群舞女自大门涌入,在丝竹管弦声中跳起舞来。

众人都是兴致勃勃,边看表演边喝酒闲谈。

沈眉庄就坐在甄嬛身边,她掩嘴凑过去:“这里既凉快又精致,果然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养上几日,嬛儿你的身子应该就能大好。”

甄嬛笑道:“丝竹之声从湖上传来,在这听得也最清楚,这家宴本是叫人享受的,反倒累得眉姐姐替我担心了。”

“你呀,入宫后就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见好了,这倒又病了,我是真替你担心,要不要,换个太医瞧瞧?”

“都是我自个儿身子弱,怨不得太医。”甄嬛感激地看一眼沈眉庄,“这样也好,病着也就不用担心要如何去和别人争宠,还是这样最自在了。”

沈眉庄叹气:“也只有你会说这样的话,这宫里的女人,一旦没了宠爱,活得就连奴才都不如。”

甄嬛冲她一笑:“眉姐姐一直得蒙圣眷,怎的如此感慨?我往后在宫里还要仰仗姐姐呢。”

沈眉庄四下瞧了瞧,众人都专注于表演。

“华妃那样宠贯六宫,如今因为富察贵人的事,皇上就不待见了,更何况是别人了。”

甄嬛凑近了些,低声道:“姐姐当真以为真是华妃所为?”

沈眉庄轻声道:“我也是不信的,她们二人也不曾约好去御花园,如何就能这么巧的准备了麝香等着,华妃左不过言语上对富察贵人有所威胁,行事嚣张了些,正好让人拿来说事。皇上心里未必不清楚这点,其实我瞧着,皇上不待见华妃,未必因为这个。”

说话间,只苏培盛匆匆从外间跑入,来到胤禛身边,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本折子。

“皇上,西北传来捷报,年大将军平定西陲,各残余势力也尽数消除。”

“好。”这事显然让胤禛心情舒畅。

宜修见状忙问:“看来皇上又有喜事了。”

胤禛笑着对众人道:“年羹尧平定西陲。”转念又想到了什么,“苏培盛,去把华妃接过来。”

宜修端起酒杯,笑道:“那真是恭喜皇上了,臣妾敬皇上一杯。”

胤禛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场其余嫔妃也都拿起酒杯同饮。

此时正好一曲舞毕,一曲又起,一群红衣少女踩着丝竹之声缓步走来,在中央的空地上翩然起舞。她们的裙子在舞姿中飘动,仿佛一条红色的河流,托起中间领舞的少女。

那女子由纱巾覆面,容颜在舞姿中若隐若现,翩若惊鸿。

四下里有人感叹道:“那领舞的女子可真是漂亮,虽然用纱巾蒙着半个脸,可还是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看她那身轻如燕的样子,真叫人好生羡慕。”

“谁说不是呢,连我们看了都觉得要化了,何况是皇上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女子都如此,更何况是男人了。目光扫过去,果然,胤禛眼中露出别样的笑意。

一舞渐渐终了,苏培盛上前道:“姑娘若是跳完了舞,就请到前头来。”

那女子依言走上前。

胤禛从座位上离开,上前,把手递出去。

“华妃娘娘到——”

这时门口但监突然高声喊道。

胤禛没料到华妃来得如此迅速,怔了怔,朝门口望去。

年世兰扶着颂芝的手,从大门入内,她斜眼过去看到了站在胤禛身前的舞女,还是福下身子:“臣妾给皇上请安。”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那舞女伸出手去,袖中露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向胤禛的xiōng口刺去。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华妃身上,而那舞女,离胤禛只有几步之遥。

年世兰大惊失色,其余嫔妃不是吓得尖叫出声,就是瘫倒在座位上。

“竹息,竹息……”

“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太后躺在床上,一手握佛珠,一手抚着xiōng口:“哀家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皇帝出事了。”

竹息笑着安慰:“太后您也说了,只是做了个梦,不过是梦魇罢了,当真不得,皇上这会儿正带着嫔妃们在圆明园避暑呢,哪里能出什么事。”

太后回想起方才的梦魇,还心有余悸。

“竹息,哀家还是不太放心,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是不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既然太后不放心,那奴婢就去打听打听,也好让太后安心。”

竹息退下后,没多久便又匆匆进屋,神色间已染上了急色。

太后见状,心中一慌,撑起身子,坐在床沿:“可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太后您别急,只是圆明园那边来人把宫里但医都招过去了。”

“你说什么!”太后握着佛珠的手都起来,“竹息,替哀家更衣,哀家要去圆明园。”

“十七爷正在宫里,不如把十七爷叫来,请十七爷过去圆明园看看?”

太后摇头否决:“皇帝毕竟是哀家的儿子,哀家得亲自去看看。”

竹息见劝不动,心知,既要请走宫里所有太医,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便急忙备下马车,与太后匆忙上路。

“皇额娘,您这是要去哪?”才一出宫门就遇上了果郡王,太后心中不安更胜。

“老十七,你也要去圆明园?”

允礼楞了一下,解释道:“儿臣在宫中碰上太医,说是皇兄在圆明园遇上刺客,请太医院但医都过去。”

太后眉头紧锁,心想,那个梦果然应验了。

祸福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众多宫人忙绿地进进出出,屋内压抑的气氛能使人窒息,苏培盛从里头出来,才意识到额头全是汗水。

小夏子候在门外,递了块干净的帕子上去:“师父,里头怎么样了?”

苏培盛一甩拂尘,催道:“还不快去瞧瞧宫里但医都来了没。”

小夏子不敢多问,应声跑出去。大老远就看见几位太医提着药箱,行色匆匆,他一点也不敢怠慢,赶紧领着太医朝里走。

冷不防背后有人叫他:“小夏子公公。”

小夏子一转头,“哎哟”了一声,竟然是果郡王。

“给果郡王请安,奴才正要给太医们领路,先行告退,王爷您自便。”

“等等,本王和你一起去。”允礼又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太后也来了。”

说话间,竹息先下了马车,又扶了太后。

“给太后请安。”

“免了,免了,皇帝怎么样了?”

师父连门都不让他进,他是确实不知道情况,但见师父的神色似乎不大好,他也不好胡乱开口,只急急道:“奴才不知,正要带太医过去。”

不知?是不好才不知,还是坏到无法说出口?太后一个趔趄,险险被竹息扶住。“太后,您可要保重身子啊。”

允礼几步过去,扶侍在另一侧:“皇额娘,先让竹息扶您下去休息,儿臣同小夏子一道过去看皇兄,再来向皇额娘禀明情况。”

太后喘过一口气,已经稳了下来:“哀家既然都到了这儿,就一起过去吧。”

众人见劝不住,也就不再多说,是好是坏,总要眼见为实才能安下心。

这一路过去全是来往不断的人,一盆盆往外头端的水,泛着或深或浅的红色,腥红、暗红、殷红、朱红……不同的红,一样的触目惊心。

及至到了门外,太后竟是颤巍巍扶着门沿不敢入内。

“太后驾到——”

“太后万安。”

“太后吉祥。”

“都起来吧。”

皇后、华妃、端妃、沈贵人、菀常在……几个妃嫔倒也都在,不过眼下可顾不上什么礼节,太后匆忙就朝内室走去。

胤禛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太后瞧方才一路跟来但医都没进屋,轻斥道:“太医呢,还楞着干什么,赶紧替皇帝诊脉。”

苏培盛这才上前解释:“圆明园中但医已经诊过脉了,只是商量不出用什么方子合适,才请来了宫中但医。”

“太医怎么说?”太后在床边坐下,见胤禛脸色苍白,眼前不断晃过一路上端出去的水盆,那些红色好像刹那便从他身体里剥离出去。

“那刺客的距离太近,太医说,皇上心脉受损,如果再不醒过来,恐怕……”从宜修的声音中听得出强忍的哽咽,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如果躺在床上的人不在了,她还争什么,她是谁都没有意义了。

“胡说。”太后怒道,“皇帝是真命天子,自然有神明庇佑。”

“是。”宜修捂着嘴,斜眼过去,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眼中不断外溢的热流。

忽然间,宜修瞥见站在一旁的年世兰,眼中燃起了火光。

是她,都是她,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皇上至少不会被转移注意力。

如果不是她冲上去挡那把匕首,皇上起码还能全身而退。

“都是你。”宜修猛然揪住年世兰的领子,双目赤红,“如果不是你,皇上就不会受伤,你看看,皇上躺在那里,都是被你害的。”

太后告诉她,皇上宠华妃是因为年羹尧,她信了。

皇帝告诉她,常去翊坤宫是因为年羹尧,她也信了。

可是,为什么她亲眼见到的事实却不是如此。

她再惊恐,隔得再远也看得到,华妃挡在皇帝身前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抱着华妃转过了身子,挡在她的背后。

皇帝如何出手,她看不到。

刺客如何死去,她也看不到。

眼里,心里,脑里翻涌的全是那一幕。

不,那不是她眼睛看到的,是深深印入她眼中,刻进她心里的。

年世兰双目蓄满泪水,无声的滑落,那一幕,于她来说,有太多的不可信。

她只能摇头,再摇头,床上那人寂静地躺着,不会突然站起来告诉她一句,这不是梦。

“皇上,怎么会,怎么会。”年世兰一直重复着这一句。

“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你害得皇上还不够吗,不对,你一定是故意的,你们兄妹都对皇上不怀好意,你不就是觊觎本宫的后位嘛,如今你满意了!”

“皇后,皇帝还需要休息。”太后出声制止,“皇后伤心过度,不宜侍疾,端妃和菀常在有病在身,也不必来侍疾了,你们也都下去休息吧,这里留沈贵人就行了。”

立即有宫人入内扶走了皇后,其余的妃嫔也都退了出去。

宫人们都守在外头,眼下,屋内就只剩下三人。

“苏培盛,你来说。”

“回太后,太医说皇上失血过多,身子虚弱,苏醒还得要些时间。”

太后点点头,突然厉声道:“苏培盛,你是怎么伺候皇帝的,皇帝身边怎么会有刺客!”

“奴才该死。”苏培盛闻言立即跪下。

见太后没有继续怪罪,他才接着道:“刺客混进了跳舞的舞女中,这才没有发觉。”

“竟然如此大意。”

这些舞女训练少说也有半年,任谁也想不到,先前玲珑乖巧的女孩子竟然会是冷血无情的杀手,苏培盛没有因为这些找借口,只应着是。

太后眉心紧蹙,莫非是前明余孽?

“可有查出行刺的是何人?”

“是‘一念和尚案’中其他党羽的家属。”

“一念和尚?”太后久居深宫,对此自然缺乏了解。

“那还是圣祖皇帝在世时候的事,一念和尚头包红布,打着大明旗号,聚众闹事,意图洗劫太仓,后被正法,当时牵扯出许多同党,也一并被正法了。”还牵连了许多无辜的才子和官员,当然,这句话,苏培盛自然是不会说的。

太后想了想,对沈眉庄道:“沈贵人,你先下去吧,哀家想单独陪皇帝一会儿。”

“是。”

想起刚才的画面,太后重重叹了口气,皇后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居然如此失态。可如此失态的皇后,这么多年,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华妃是怎么回事?”

“这……奴才当时也没看清,当时大家伙都吓坏了,端妃娘娘直接晕了过去,仿佛是华妃娘娘见到刺客挡在皇上跟前,最后倒叫皇上给挡了。”

太后眯起双眼:“这么说,也不能全怪华妃,你派人去叫华妃宽心,不必太过自责。”

“皇帝呀,你也真是太任性了。哀家记得你不是个轻易失度的人,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太后一定要珍重自身,千万别再伤了自己的身子,不然皇上醒过来,就该责怪奴才没有服侍好太后了。”

太后摇了摇头。“这儿你好好看照着,每过一个时辰让人回报哀家一次,让皇帝静静地躺着,别让人吵扰。”

苏培盛忙道:“是。朝政上的事自会有人料理,太后安心吧。”

太后自知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那哀家就先回去了。”

苏培盛送太后出门,看着她走远,才舒了口气,他急忙招呼门外的小夏子:“好好看着门,有人来了及时通报,别扰了皇上静养。”

他又匆忙回屋,这才行至床边,低声道:“皇上,人都走了。”

计划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目光清明,两眼炯炯有神,浑然不似受了重伤不省人事的模样。

“此事暂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胤禛吩咐着,“你且去传令年羹尧速速回京述职,再令九门提督全城戒严。”

“嗻。”苏培盛取了令牌,片刻不敢耽搁。

胤禛望着床顶,帐子用的全是明黄色的布料,不掺一点杂质,就如这个颜色本身便是至高无尚不容侵犯,容不下一点杂质的,而他,也必须和从前使用这种颜色的大多数人那样,尽力使这个颜色保持纯净。

床边无声无息多出一条黑影。

“夏刈。”胤禛没有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他是只听命于胤禛一个人的,名为粘杆处,实为血滴子。

“属下已经查实,那舞女名叫惠仙,是选秀留下来的宫女,来圆明园已一年有余,家人俱已去世,并没有任何与外界的书信往来。”

“选秀。”胤禛蹙眉,“她是谁的女儿?”

“其父是吕葆中,在一念和尚案中入狱,死于狱中。”胤禛顺势想下去,大抵就是自觉其父是冤枉的,想借此机会报仇。常人自然也会想到这茬,胤禛自认为为政清明,也算勤政刻苦,若有冤假错案,何不早早上报官府?

“你把朕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再替朕留意敦郡王和勤郡王。”这两人在先帝在时对他便有诸多不满,他就不信,这种情况下,他们不采取任何行动。他自然是不会不友不悌,但若是他们要谋逆,那也就勿怪他不顾念那仅有的一点情分。

想起这些事情,胤禛心中便是难以言喻的苦涩。从来就是少有人与他亲近,连额娘也不例外,唯一待他真心的恐怕也只有十三弟了。他无依无靠,就这么隐忍着走上了一国之君的位置,谁又能明白他的感受?

即便明白又如何呢?这皇宫里总是不断上演着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他皇阿玛圈禁了多少个儿子,他额娘在他和老十四之间有何曾顾虑过他的感受。

心中的酸楚更甚,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一个轮廓来。

那是一个身影,在他眼前频频出现。他很想问一问,究竟是什么给了她如此大的勇气,让她有勇气挡在自己跟前。

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不是夏刈及时出手,那么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将会刺穿她的身体,那殷红的颜色会在她身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宴会上众人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不能动弹,甚至还有嫔妃当场晕了过去,寥寥数人,也没人注意到夏刈的出现,即便是在他身边的她,也不例外。

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可当恐惧大于一切,当他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时,她依然能够毫无犹豫地冲到他身前。

那一刻,他感到心上突然破了一道口子,有什么东西满溢着从那道狭小的口子里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喜欢那种心底暖暖的被填满的感觉。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那种感觉,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不久在寿康宫的情景。

他先前不过是偏宠了些沈眉庄,太后也是素来喜欢她的得体贤惠,却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一番。

“皇帝政务繁忙,也不过是几日没见而已,那你多久才见华妃一次,多久见皇后一次,多久见敬嫔她们一次。皇帝既然忙绿,三宫六院都少见也就罢了。可是如果显得太有亲疏了,就会伤了嫔妃们的心那。”

太后旁敲侧击无非是提醒他雨露均沾,胤禛也只好道:“皇额娘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

殿里光线昏暗,他瞅见太后身后叠放着一件大氅,皮板轻松,色泽黑艳,花纹紧密,胤禛见多了进贡的上好裘皮,一眼便瞧出是黑紫羔皮。

“这样好的黑紫羔皮,怕是青海那边才会有的。”

太后看一眼便笑了:“皇帝真是眼明心亮,殿里这么暗也看得清是黑蔵羊的羔羊的皮子,后宫朝政自然更是洞若观火。”

胤禛哪里会不明白太后想说的话,只听太后继续道:“这件黑紫大氅用的是黑蔵羊的羔羊的皮子,华妃特意选了西番莲花的妆缎做里子,这才叫内外得当,相得益彰。”

太后如此说,胤禛自然道:“皇额娘的教训儿子听得明白。”

那时太后以为他还在为富察贵人的事与华妃置气,便道:“恩威并施除了用在朝廷之上,后宫也是一样的,现在西北平定剩下些扫尾之事,可是西南土司还是心腹之患,想要安定还得大费一番周折。年羹尧有才,也还算是忠心,这样的功臣,只要他不骄横起来,皇帝是该好好用着。”

太后话里话外把一切都说到了。胤禛怎会不知道平定西陲是大功之事,他会好好嘉奖于他,可也如太后说的那般,他该好好用着也是有前提的。

“哀家记得,前次华妃因为欢宜香里的一味香料和饮食犯冲,晕了过去。此香制作繁琐不易得,皇帝是否另配一种香再赏她?”太后自然不会将皇后说与她的事情尽数告诉胤禛。

胤禛陷入思考,大概从那时起,他虽然仍每月必派人赏华妃欢宜香,却也默许了翊坤宫不用此香。

他觉得自己很矛盾,华妃不用欢宜香,他心底有种莫名的释然与安心,却又隐约泛出些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作为一个皇帝,平衡前朝与后宫,维护和巩固皇权是他的职责所在。

对于后宫的妃嫔,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逢场作戏,也许正是由于长久以来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他才麻木了,麻木到忘记去问自己心里的感觉。有些事情一旦成了习惯,哪怕明知不该,哪怕明知不愿,却也难以一时改变。

他犹豫了。

“这么多年,华妃都用惯了欢宜香,突然换香,儿子只怕她不习惯,此事容儿子回去想想。”

太后知道勉强不得,便道:“皇帝想清楚也是应该的。”

也正是因此,他才不带她一道来圆明园,以为只要避开不见,就可以理清楚,想明白,就不会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可是,为什么在听到苏培盛来报年羹尧平定西陲时,突然兴奋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都是过往的倒影。

年世兰那边,虽然已回了自个儿的寝宫,只是一味坐着犹自出神。

颂芝见状,道:“娘娘,皇上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再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奴婢刚听说,苏培盛去传旨,叫大将军即刻还朝,过不了多久,就能到圆明园了,娘娘和大将军也好久没见了吧。”

年世兰听到哥哥的消息,才稍稍稳住了心神。

阿玛已经过世,哥哥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重生之后,她一直想着要保全哥哥,可人在宫中,多有不便,她也不可能出宫前去年府探望,至于家人进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从前她倒是给哥哥写过些书信,但毕竟不如当面说来得清楚,且有些事写进信里也多有不便,只能等待着哥哥进宫的机会。

如今可算是叫她给盼到了,眼下,她只需好好思量,如何才能说服哥哥。

颂芝见年世兰脸色稍霁,也放心不少。

“对了,娘娘,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传,说是九门提督下令全城戒严。”

年世兰一怔,没有出声。

她琢磨着这件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要戒严?是在为什么事情做准备?

若是戒严,哥哥还能回来吗?

她从前只专注于后宫之事,前朝之事大多也只是听说,不甚了解,更不用说要去深究这些。

但此事事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不得不仔细思量。

年世兰心中的忧虑全写在脸上:“颂芝,我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只盼着哥哥早些回来,能与他相见。”

“娘娘不必担心,大将军前儿来信不也说了思念娘娘,必定是日夜兼程地赶着回来。”

“但愿如此。”年世兰脸上这才稍有了一丝笑意,“颂芝,陪我出去走走,这屋子里闷的慌。”

圆明园中来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皇帝病着,园中反而更显幽静。风吹草动,蝉鸣鸟叫,都清晰入耳。

年世兰不愿太多人跟着,只颂芝一人打着伞在一旁伺候。

此时过了晌午,日头虽大,却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只是这个时候人格外的犯困。换作平时,她是要午后小憩一会儿的,如今全然没了心思。

知了在树上欢歌笑语,全然不顾人们的烦躁。

走了许久,年氏兰也有些累了。

“娘娘,咱们去前面的亭子歇会儿吧,奴婢瞧那亭子被假山遮住了大半,必定又遮阳又凉爽。”

年世兰也确实累了,自然不会反对,二人便向亭子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亭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是一男一女。两人声音都不高,像是刻意压低的样子。

年世兰原就不是喜欢做偷听这种事的人,她的想法很简单,即使有人在也无妨,把亭子让出来给她便是。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亭中传来,越走近便越是清晰,那男人的声音她不曾听过,可那女人的声音却生生叫她停下了刚迈出的脚步。

若说宫里有妃嫔私通,她是信的,可是,眼下这个人,她是做梦都不敢想象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的。

变数

“听闻太后入住寿康宫后病痛不断,胃口也不好,奴才心中牵挂却不能常常入宫探望。奴才托人带了些扬州的酱菜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清淡落胃,也不容易腻味,希望能为太后增加些食欲。”

“你有心了。从前你送来的丸药哀家一直吃着。你的腿好些了吗?哀家记得你的腿一直受不得湿寒。”

“承蒙太后挂心,奴才的腿已经好多了。”

“你的腿当年是因为哀家才受的伤,我记得也是应该的。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成太后,却忘记了我是你自幼相识的乌雅成壁。”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是成璧。”

年世兰惊讶地捂着嘴,若说起初她还有些不敢确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便已是显而易见了。

只是,那个男人会是谁呢?

单从声音判断,年世兰只分辨的出那人的年龄。

而两人话语中所透露出来的关乎那男人身份的信息少之又少,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他与太后是青梅竹马。

两人间有了会儿短暂的沉默,周围霎时又静谧下来。年世兰还是头一次做偷听这种事,又忌于对方的身份,心中不免紧张起来,好在两人很快又恢复了交谈。

“我知你来一趟不容易,这儿虽说是行宫,较之宫里要方便许多,可终究还是诸多不便,若有什么事,你便直说罢。”

“我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还是意气风发的步军统领,如今只想着可以早些安享晚年。”他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这些事我早不该管了,只是如今的步军统领戒严全城,不免令我想起当年,我也是这样封锁京城,还在畅春园内不满士兵。我是担心您那。”

“哀家看你果真是老了,还老糊涂了!皇帝是天子,龙体岂是那么容易就损伤的!”

“奴才该死,是奴才之过,太后息怒。”

又是一阵静默,太后忽而幽幽道:“老十四一直在景山寿皇殿内住着,哀家许久未见,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奴才愿代太后前往探望,也好让太后安心。”

太后那话是何意思?年世兰心神不宁,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应该迅速离开此地,慌忙间,她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扭,花盆底的鞋子与地面相触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你是怎么走路的,又不是头一次撑伞,也不知道看着点路,害得本宫扭到了脚。”年世兰怒目对着颂芝。

颂芝一听便跪倒在地:“奴婢是不小心的,奴婢知错了,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边说着还边拿手直扇自己的脸,不一会儿就红了一大片。

“华妃,大热天的,跟个宫女置什么气。我记得颂芝是你爹身宫女吧,她必定不是存心的。”太后从亭子中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年世兰。只太后一个人,连竹息都没在身旁。

颂芝仿佛看到了救星,连连大喊:“太后明鉴,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

年世兰剜了颂芝一眼,对太后尴尬地笑道:“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还不快扶着你家主子。”后半句却是对着颂芝说的。

“多谢太后。”颂芝连忙起身扶住年世兰。

太后随口问道:“大热奠,你也不在屋子里待着午睡,怎么想到跑外头来?”

年世兰收在袖中的手早已是汗涔涔,面上却极力克制着不流露出来:“臣妾担心皇上,食不知味,午后才吃了点东西便觉得有些食滞,这才出来走动走动。”

太后见年世兰容颜确见消瘦,直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外头哪比得上屋里凉快,瞧你,手心全是汗。这还扭到了脚吧,出门总归还是多带些奴才的好,也好多些个人照看。颂芝去请太医来给华妃看看脚伤,哀家陪你回去。”

年世兰怔了怔,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这怎么好劳烦太后,臣妾还未尽本分替皇上向太后尽孝,反倒要太后先照顾臣妾,臣妾实在愧不敢当。”

太后拍了拍年世兰的手背,笑道:“有什么好不敢当的,哀家一直都知道皇帝宠你,如今皇帝病着,那哀家更该让皇帝安心养病。”

年世兰心中忐忑不安,又无法当面拒绝,正踟蹰不安见,忽见甄嬛由不远处走来,身后是替她撑伞的流珠。

“给太后请安,给华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太后虚扶一把,“菀常在脸色苍白,像是病着,怎么还来日头底下走动,仔细中了暑气。”

甄嬛笑道:“多谢太后关心,太医说多照些阳光对嫔妾的病情有所裨益。”她低垂着脸,让人觉得格外恭顺。

忽然,她目光瞥见了年世兰的腿,并不像寻常人那样站着,脸上显出惊讶:“华妃娘娘的脚可是受了伤?”

“菀常在人虽病着,眼睛倒是亮。”太后笑着说,“华妃方才扭伤了脚,哀家正要扶她回去呢。”

甄嬛左右瞧着没有旁的下人,立即吩咐流珠:“流珠,你且替太后撑伞。”她自己则走到年世兰另一侧搀着,“怎么好劳烦太后,前面不远就是嫔妾住处,正好叫了温太医诊脉,不如就由嫔妾带华妃娘娘过去,这脚伤了,多走路也不好。”

年世兰显然是不愿意甄嬛扶着,脸上的不快早已表露无疑,可左右衡量,相比太后,甄嬛最多是让她厌恶,怎么说都比和太后回去来得好吧。

太后一双凤目在二人脸上瞧了一番,道:“哀家左右也无事,待太医瞧过之后,也好安心回去。”

如此一来,流珠替太后打伞,甄嬛扶着年世兰,几人朝甄嬛的住处行去。

住的地方确实不远,才进屋,便见浣碧急匆匆跑出来道:“小主你回来了,温太医已经到了,在屋内等着呢。”说话间瞧见回来的竟不是原班人马,立即行礼请安。

“给太后请安,给华妃娘娘请安。”

“浣碧,快去上茶。”

甄嬛见了温太医,又忙道:“温太医,你且先替华妃娘娘瞧瞧脚伤,再替本宫诊脉。”

温太医“是”了一声,查看了脚上的伤势,拱了拱手道:“娘娘是扭伤了筋骨,待微臣开副方子敷在扭伤处,再用些内服药便可痊愈,娘娘记得要时常用热水敷脚,可有助于脚伤的恢复。”

年世兰也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这些,只胡乱点点头。

太后似乎对她格外关切:“温太医,你再替华妃诊下脉,看看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温太医自然应允。虽然隔着一层丝帕,脉动依然清晰,他隐约感觉到年世兰的脉动比寻常人快了许多,不由眉心微蹙。

“温太医,可是有什么不妥?”太后见状问道。

温太医凝神静气,仔细把三指分别置于上脉、中脉和下脉,脉在他指下犹如滑珠滚动,寸脉沉,尺脉浮,分明就是滑脉。

喜忧

几个人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温太医,只等他开口。

只见温太医面露喜色,当即朝着太后跪拜:“恭喜太后,恭喜娘娘,华妃娘娘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

年世兰和太后几乎同时喊道。

“微臣行医十数载,不敢称医术过人,但对于此事还是十分有把握的。”

年世兰撑着扶手颤巍巍站起来,几次欲张嘴,却还是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喃喃重复着:“孩子……孩子……本宫有孩子了……本宫也有孩子了……”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才有过的感觉,久到她都忘记了时间。

太后直坐在椅子上,神色晦暗不明。

还是甄嬛先笑道:“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小允子,快去通知华妃娘娘殿里的人,叫他们备了软轿接娘娘回去。太后您瞧,华妃娘娘都高兴得说不清楚话了。”

太后一愣,看向甄嬛,她虽在笑着,脸色依旧是白的,只谈笑间才稍显粉色。不过人好看,哪怕病中也难掩姿色。

算起来离她们选秀进宫也一年出头了,自己原先是不喜欢这张脸,更不赞成她入宫的。隐约是听人说起过,这个菀常在一直病着,没想到竟然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难怪皇帝这一年来都未曾召幸。

“温太医,你给菀常在瞧瞧,这都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

“劳烦太后挂心。”甄嬛又看向温太医,“那便有劳温太医了。”

温太医转向甄嬛,他一直替她诊脉,只需稍微一探便知晓了。

“回禀太后,菀常在病了太久,体质属于又弱又寒,若所用之药药性太强,只怕病情更甚,只能慢慢调理。”

“那你就安心养病吧。”指望不上甄嬛,又想起先前宜修的失态,太后忽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哀家便先回去了。”

甄嬛福了福,打发浣碧送太后回去。

这一来,屋里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甄嬛来宫里之前方若姑姑便教导她们,在宫里有了孩子才算有了依靠,这自然是件高兴事儿,但也不至于高兴到像华妃这般失态。她不由细看了几眼,与其说华妃脸上的表情的高兴过度,不如说是震惊来得更有说服力。

甄嬛不动声色,这些话也只是在她肚子里转了个弯。

“嫔妾恭喜娘娘喜得龙胎。”

这话听在年世兰耳中格外刺耳,此时她心绪未平,也顾不上跟甄嬛计较,只冷冷哼了一声。

华妃的脾气她早已领教,甄嬛不以为意:“娘娘大喜,不知可否让嫔妾也沾一沾娘娘的喜气?”

“菀常在的胆子可真大,什么气都敢沾,也不怕沾一身晦气回去,弄得满身骚味,叫人家笑话。”年世兰自然而然把眼前的甄嬛想象成前世受尽恩宠与她为敌的贱人。哪怕甄嬛身份地位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可那骨子里的矫情样儿,当真是一丝一毫没有变化。

饶是这样,甄嬛脸上还挂着盈盈笑意:“华妃娘娘真会说笑,娘娘您贵人多忘事,嫔妾不过是想问娘娘一句,您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本宫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年世兰斜眼过去,“菀常在病得倒真是时候,本宫替你准备了一味药,服下之后会呈现假死的状态,届时本宫自会打点好叫人送你出宫,妃嫔因病而逝,不会连累家眷。”

“那嫔妾先谢过娘娘。”

正好颂芝传了太医回去,却没见年世兰,一问才知道是来了菀常在处,紧赶慢赶带着人过来。

甄嬛目送华妃离去。

槿汐见华妃离开后,甄嬛还站在庭院中,忙撑了伞过去。“小主可是想清楚了?”

“槿汐,我听说苏公公已经传令九门提督全城戒严,据我所知,先帝爷驾崩前夕也是这样的。”

“小主若是决定了也好,小主如今的分位只是常在,不比那些嫔位以上的小主们。奴婢从前见过一些嫔位以下的小主,又没有子嗣,先帝过世之后就更加没了盼头,内务府克扣东西不说,有时还要靠刺绣维持生计。”

正巧浣碧送了太后回来,听到二人谈话,匆匆跑来,眼中已泛出点点泪光:“小主若是出宫了,那老爷可怎么办?”

甄嬛握着浣碧的手,道:“你和流珠是跟着我一道进宫的,我若是殁了,想来宫里也会放你们出去,只是往后父亲和母亲大人就要你替我尽孝了。”

流珠也被她们感染,直嚷着:“我打小起便跟着小主,小主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大不了我和小主一起假死逃出宫去,小主在宫外也好多个人照应不是?”

流珠一开口,几个人反而都笑了。

甄嬛莞尔一笑:“要是你们一个个都跟着我假死,那岂不是要叫人怀疑了。你呀,替我好生照顾父亲和母亲,还有玉娆,这样我才能安心。”

年世兰那边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颂芝已经听说自家娘娘怀孕的消息,喜不自胜:“恭喜娘娘得偿所愿,娘娘盼了那么久,终于怀上了。”

唯有年世兰自个儿觉得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颂芝瞧年世兰脸上喜忧参半,以为是受太后的影响,便劝说:“娘娘您不必忧蝎后,即便太后知道娘娘听到了那些话,也不敢把娘娘怎么样,何况娘娘眼下怀了龙胎,皇上子嗣又不多,太后也得为皇上的子嗣着想呢。”

皇上的子嗣,从前她也是有过的,那还是个成型的男胎,可后来呢?

她那可怜的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就不在了。

她如何能不怕,她在绝望地盼着这个孩子的同时,也在疯狂地怕着,怕她的孩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若是只能这样,她情愿自己永远都怀不上孩子。

给人希望再叫人失望,比起没有希望,要痛苦上千倍万倍。

不怕求不得,只怕不得求。

“哥哥何时能回来?”年世兰本能地想向亲人寻求帮助。

“年大将军再过几日便能抵达京城,想必大将军一回京就会赶来圆明园。”

还要几日。可只是几日,她还是觉得太久。

眼下,她急需在宫里寻求一个庇护,在皇上还未醒来之前,她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没的选择。因为在这宫里,除了皇上,她还能选择的另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人。

“周宁海,你替本宫去查,这几日都有哪些大臣出入圆明园,每一个都要。”

官员们出入宫门都有详细的记录,要说难查,其实也不难。

可若说好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竟每日出入的官员不在少数,加之皇帝病榻,出入的官员亲贵比以往反倒更多了许多。

年世兰不熟悉前朝之事,看着记在册子上的一列列名字就头大,除了哥哥从前给她提到过的那几个名字,其余的连听说都是不曾有的,更不用说要她从那一大堆陌生名字中间去判断出些什么。

度日如年这个词如今用在年世兰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好在这几日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皇帝依旧没醒,京城依旧戒严,大臣们依旧惶恐,嫔妃们依旧扳着指头数日子。

这一天,年世兰终于等来了她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兄长

盛夏酷暑。

京城的街道肃清一空,两旁整齐列队的是京城戍卫队的步兵,手中的长矛一横,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俨然隔在了外围。

六部尚书携百官在城门候着。

“快去看看,年大将军来了没?”工部尚书吩咐城门守卫前去查看,尽管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炎炎夏日,酷热难当,厚实的官府已紧紧粘在背上,前额的汗水像断线的珠子,不停跌落。

人群隐隐有些躁动不安。

“我说张大人,咱们都站了大半个时辰了,这年大将军怎么还没来?”

“已经打发好几波人去看,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我这一把老骨头再站下去只怕不中暑也去了半条命呐。”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气不过哼道:“就是,大家同朝为官,同为臣子,同是为皇上效力,凭什么他年羹尧一回京就得叫咱们远迎跪接。”

“哎哟,这话可说不得,叫年大将军听到了,保准你吃不了兜着走。多等就多等会儿吧,谁让人家权势显赫,妹妹又是宫里的宠妃,连皇上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何况是咱们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少说几句吧。”

骤然间,城门口不远处烟尘四起,站在前面的几位官员见状不由都翘首远望。

“年大将军回来了——年大将军回来了——”

“恭迎年大将军回京。”

随着这一声喊,文武百官纷纷拱手跪下,大多数人还偷偷在心中舒了口气,暗自欣喜不必再等于炎炎烈日之下。

两旁的百姓只听有人高呼,也乐得凑热闹,在两边哄闹着想要一看这位年大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只见一人坐于马背,身着深蓝官服,上头绣有一只麒麟,脚踩祥云,口喷火焰,栩栩如生,神情倨傲,昂首挺xiōng,目不斜视,面对跪地相迎的官员们不过勾唇一笑。

侍从跑到年羹尧身旁低声道:“大将军是先回府,还是先去觐见皇上?”

年羹尧对着虚空一拱手,貌似尊敬:“承蒙皇上厚爱,我一直蒙受皇恩,自当先去觐见皇上。”

侍从吩咐下去,再次压低了声音:“隆科多大人和顿郡王听说大将军回京,差人来问大将军安。”

年羹尧一挑眉,拢了把下颌,颇有些洋洋自得。

圆明园那边颂芝也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这消息,她兴冲冲地跑去找年世兰。

“哥哥回来了吗?”年世兰比谁都急,颂芝还未开口,已经抢先问了。

“大将军平定西陲,还朝请安,已经进城了。大将军说要先来圆明园觐见皇上,这会子怕是已经朝着圆明园来了。只是皇上还没有醒过来,不然,皇上一向厚待大将军,必定要拉着大将军说许多要紧的话。”

哥哥可算是回来了。

年世兰咧嘴而笑,脸上是难掩的欣喜。

她随即又想到了一事:“皇上还没醒,那哥哥觐见不成,岂不是要即刻回府了。颂芝,快,快扶本宫出去,本宫要赶在哥哥出宫前见一见哥哥。”

此时,年羹尧已经抵达圆明园,果郡王允礼受苏培盛所托前来。

“年大将军。”

年羹尧骑在马背上,并没有下马的意思:“臣给果郡王请安,臣在西北多年,足疾时常发作,不能下马给王爷请安,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允礼笑得宽容:“无妨,只要不在御前失仪即可。”

年羹尧居高临下:“臣刚入京城便赶来向皇上请安,无奈足疾发作多有不便,还请王爷谅解臣的忠君之心,替臣找一顶软轿来。”

“本王正是来告知年大将军此事的,皇上卧病在床,不宜见人,恐怕要让年大将军白走一趟了,年大将军的心意本王会代为告知。”

年羹尧双目霎时眯成一条缝,鼻息间冒出一声“哼”:“臣的忠心日月可鉴,不消劳王爷大驾,皇上自会知晓。”

“那是,那是。”允礼只继续笑道。

年羹尧见侍从在一旁点头,想来皇上圣体违和之事确实属实,便一勒马头,转身就要离去。

“哥哥留步。”

年羹尧一听是妹妹的声音,脸色由yīn转晴,当即从马上翻身下来。

“年大将军的足疾好得可真是快。”阿晋边走边在旁边咕哝了一声。

允礼低斥道:“阿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不知道吗。”

“王爷是好脾气,可奴才的心是肉长的,见不得王爷受气。”

他话已带到,别的什么就与他无关了。允礼走出一段距离,叹了口气,道:“他年羹尧和隆科多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我不过是先帝的遗子之一算不得什么。”

“可王爷终究是王爷,他不过是一个奴才……”阿晋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允礼制止。

这些话,年羹尧自然是没有听到的,如今见到亲妹妹,他心里只有一百万个高兴。

年世兰远远也见到方才那一幕,知道哥哥对果郡王无礼,虽说不是皇上,但前世这些事情也是导致哥哥最后结局的原因,她免不了说上几句。

“哥哥方才怎么能骑在马上同果郡王说话呢,果郡王再不济也是王爷,皇上的亲兄弟,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年羹尧一脸不屑:“皇上对先帝诸子都有所忌惮,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从沙场征战回来,立下汗马功劳,还会比不上先帝的一个遗子?”

“他是王爷,哥哥这么说一次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若被有心的人听了去,保不准怎么编排哥哥。”

年羹尧一“哼”:“我看谁敢。”

哥哥脾气倔强,同自己是如出一辙的,本以为很简单的事,如今却忧心忡忡,这样的哥哥,怕是自己劝了也未必都会听进去吧。

年羹尧见年世兰脸色不佳,忙大笑着说:“我看妹妹你啊,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这心眼也小起来,你是皇上的爱妃,我是皇上的大舅子,可不是至亲骨肉吗?咱们和皇上才是一家子,那果郡王是皇上的兄弟,可皇上对十四爷怎样,你也是知道的,那才是亲兄弟。”

年世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还好皇上病着,不知道此事,不然定要怪罪了。”

“你这是怎么了?”年羹尧听妹妹的口气似和以往不一样,“是不是那个皇后给你气受了?”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皇后哪成得了那种气候。何况如今皇上病着,后宫里的人哪里还有那个闲情去争宠。”

“皇上得的是什么病?”

“哥哥刚来恐怕还不知道,前次温仪公主生辰,遇到刺客,刺伤了皇上,皇上到如今还没醒过来,太后不准旁的人去侍疾,也不知道皇上如今怎样了。”

年羹尧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心下疑惑:“往常武将回朝是不允许带兵的,先前我收到手谕却允许我带一万人马回京,就驻扎在城外。”

“那皇上定是信任哥哥,哥哥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那是自然。”年羹尧笑着,“恐怕过几天京城会不太安生,你就在宫里好生照顾自己便是,有哥哥在,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害怕。”

年世兰点点头。

“哥哥……”她突然叫道,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哥哥。”

在此之前,她想了无数遍今日的场景。若告诉哥哥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哥哥必然是不会相信的;她也想过直接劝说哥哥解甲归田,但看如今的样子,哥哥定会以为她是在无理取闹。她能想到的,也只有旁敲侧击,警醒哥哥。

这样,至少哥哥听进去了,会想办法替自己和年家留退路。否则,最好不过是敷衍应了自己。

“妹妹近日闲来无事,就寻了本书来读。”年世兰仔细观察着年羹尧的神色,见并无不妥,便继续道,“书中说到一个人,叫韩信,领兵打仗十分厉害,就和哥哥一样,相必哥哥也知道这个人吧。”

“嗯。”年羹尧一挑眉,记忆中妹妹从来没有这般对自己说过说。

“书里说,韩信是西汉的开国功臣,为汉朝奠下立下赫赫功劳,只是最后却被安上谋反的罪名被处死。”

年羹尧一笑置之。

“好妹妹,哥哥知道了。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哥哥觉着这话说得颇有道理。你从小就不爱看这些书的,今后也不必勉强自己。”

哥哥是没有听进去吗?年世兰急了。

“哥哥——”

“好了,你的话哥哥听进去了。你回去安心休息便是,哥哥改日再来看你。”

年世兰无法,只得目送着年羹尧离开。哥哥那句听进去了,也不知道真谍进去了几分。她总觉得莫名地不安,比前世她复位后皇上对她好时更加不安。

希望一切都只是她杞人忧天了。

年羹尧出了圆明园,一群人候在外头,近侍见他出来,迎上去问道:“大将军,这是直接回府吗?”

年羹尧一点头,随后又补充道:“你去隆科多的府上,就说本将军回京,邀他到府上一聚。”

往事

年羹尧前脚才回府,隆科多后脚便跟着来了。

二人在门口寒暄了一阵,说笑着一齐走进大堂。

酒菜是早就备下的,只等着两位主角。酒席饭桌之上少不了要劝酒敬酒一番。

这两人本来互相见彼此不顺眼,后来皇帝把年羹尧的长子过继给隆科多做义子,两人间被强加上这层关系之后不得不改变原先的敌对状态,这一改倒好,两人竟是出乎意料的一拍即合。

酒过三旬,年羹尧挥退了屋内的侍从,只余下他们两人。

隆科多也正有此意,见状索性凑近年羹尧低声道:“年大将军初回京城,可有嗅出什么味道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知肚明。

年羹尧也不道破,替自己斟了杯酒,悠然轻啜起来。

隆科多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皇上这一病,已是数日没有过问朝政,虽说这些事情自有官员打点,但官员心中大多都是惴惴不安,唯恐皇上有什么闪失。储君之位又一直悬而未立,你说这皇上要真是一病不起,这朝纲岂非要大乱。”

年羹尧突然放下酒杯,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凌厉:“皇上龙体康健,怎会一病不起,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此事关乎国家社稷,你我乃皇上的肱骨之臣,此等时刻更应该为皇上争取国本,才能保我大清千秋万代。”隆科多惶恐起身,心里却暗骂年羹尧想扮猪吃老虎。

显然,年羹尧不是这个料,脸上瞬间露出喜色:“看来大人已有良策了。”

隆科多微微含笑,伸出手指,就近蘸着杯子里的酒在桌上划出一个数字。

想当年,他就是凭此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再加上里应外合,岂有不成功的道理。他面带微笑,眼中放出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晚年时自己享有的莫大荣耀。

年羹尧略一沉吟,道:“廉亲王与墩郡王均有拜帖送来,据我所知,勤郡王身在景山寿皇殿内……”后面的话即便他不说,隆科多也能料到。

隆科多眼中露出得意之色:“你可知当年我为何选择四阿哥,我阿玛佟国维支持的可是先帝的八阿哥。”

年羹尧见隆科多神色从容,眼含笑意,霎时明白了各种缘由,二人相视而笑。

“他们当真如此说?”

圆明园内,胤禛坐直身子,看向跪在下面的夏刈。

“奴才不敢有所欺瞒。”

胤禛几乎是勃然变色,冷笑道:“好个年羹尧,好个隆科多,真是朕的左膀右臂啊!”他忍着没有把另半句话脱口而出。若不是皇额娘授意,隆科多又怎么会选择帮助十四弟。

这种时候,皇额娘不先盼着他康复,却先替老十四打算,这就是他的皇额娘,他百般孝顺的皇额娘,胤禛的脸上刹那间冷意翻飞。

门外响起“笃笃”的脚步声,他听到有人在外头问道:“苏公公,皇上醒了吗?”

那是年世兰的声音。

接着是苏培盛的声音。“皇上还未转醒,娘娘莫急,皇上吉人天相,相信很快就能醒了。”

年世兰问道:“沈贵人一直在里头侍疾?”

“是啊,太后吩咐下了的。沈贵人天天这么守着,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太后已经传话叫下去休息了。”

“既然如此,不如换个人侍疾吧。”那声音里显然带了一丝迫切。

“这事奴才做不了主,娘娘还是先去请示过太后。”

“那本宫进去瞧瞧皇上。”

苏培盛立即阻拦:“娘娘,这可使不得,太后不准人探视,奴才这要是让娘娘进去了,奴才脖子上的脑袋就不保了。”

“本宫只不过进去看看皇上,又不会扰了皇上静养。”

“娘娘就不要为难奴才了,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

胤禛听着外头断断续续的对话,脸上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

这宫里还是有真正关心他的人,至少她还关心着自己,不是吗?

想起夏刈所说之事,胤禛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虽然他们是兄妹,可毕竟还是两个人,年羹尧是年羹尧,年世兰是年世兰。

忽然,他听门外又多出一个声音。翊坤宫那几个脸熟的奴才胤禛还是比较熟悉的,一下就听出那是周宁海。

“娘娘,大将军进宫了,说有急事要见娘娘。”

“哥哥怎么突然进宫了?”

“奴才也不知,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想必也不会特地跑一趟了,娘娘还是赶紧去吧。”

屋外寂静下来,似乎是年世兰在犹豫什么,不过没多久,胤禛便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不知怎的,一下子空了。他刚刚才感受到的暖意,像是被谁刺破了一个洞,当中的气息一股脑都漏了出去。

胤禛一个眼神示意夏刈离开,随之也做了个手势,夏刈明白,那是叫他跟着华妃前去探听的意思。

人就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会去怀疑。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真心与否,又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呢。

又或许是从来关心老十四多过自己的额娘,如此至亲之人都不能全然相信,他的信任就变得微乎其微了。他从来不敢相信。从前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确实改变了,只是,时间磨平了他心底那仅有的一丝真情。

于是,他变得反反复复,犹犹豫豫,小心翼翼,斤斤计较,他怕伤人,却更怕别人伤害自己。

其实,也有那么一个人,给他的人生带来不同的颜色。

只是,他一直暗示自己,他爱的是纯元,他娶她是为了获得年羹尧的支持,他是这么告诉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他对她好,理所当然,合情合理。

那么多的理由,让他忽略了心底的悸动。

敢和他大声说话的是她,陪他去打猎的是她,与他去策马的还是她,也只有她敢那么肆无忌惮的直呼他的名字。

“胤禛,胤禛,胤禛。”

胤禛佯作嗔怒道:“还有规矩没,爷的名字也是随便可以叫的。”

年世兰撅起嘴,娇俏道:“哪里有随便叫,这可只有我一个人叫。”末了还加了句,“也只许我一个人这么叫。”

他轻轻刮过她的鼻尖,爽朗而笑。他原以为那只是纵容,他纵容了她许多许多。即便在王府内犯了再大的错,他最终还是原谅了她。

胤禛恍惚看见年世兰站在不远处朝自己妩媚一笑,梨涡轻陷。她转过身去,笑闹着叫自己去追,自己竟然也遂了她的心意追逐上去。

她自然是跑不过自己的,一把就将她抱了个满怀,四目相对,他瞧见她的美目光华流转,似明珠璀璨。

突然间,她从自己怀中消失。

胤禛猛然抬头,不过片刻的功夫,年世兰与自己的距离已从咫尺变成了天涯。她与他,仿佛根本就不是在同一个世界。

她的神情那样忧伤,唇畔勾靥出遥遥不可及的飘忽,她只是定定望着自己,如何都不说话。那熟悉的容颜在他眼前渐渐破碎,一片一片剥落。

“世兰——世兰——世兰……”他忍不住大喊起来。

“皇上,皇上。”

胤禛猛地睁开眼,眼前露出沈眉庄欣喜的脸。

“眉儿?”他不确定道。

“是,皇上,是嫔妾。”沈眉庄激动道,临了想起这是桩天大的好事,又忙不迭地朝外头跑去。

“苏公公,快去传太医,皇上醒了。”

剧变

自胤禛遇刺后,朝中之事一直都是由军机处代为处理。说来这军机处平日里就辅佐皇帝处理政务,因而在这种关键时刻的作用就愈发明显了。

里头的官职主要称军机大臣,别看那名字只与军务有关,实际上却有着军政二权,而这些军机大臣有大学士,有尚书,有侍郎,少则三四人,多可达几十人。

胤禛本身就是个勤政的皇帝,他手下的官员自然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如今皇帝不在,虽不用日日被召见出没于宫廷之间,却也不可能悠闲下来。

“单从地方上来的折子每日便有数十卷,再加上京城里的官员。”鄂尔泰叹气一声,转头看向张廷玉,“张大人,这请安的折子可是日渐增多啊。那些郡王宗亲平日里不见对皇上有多敬重,临了却一天几封折子的请安。”

这鄂尔泰出生于西南偏远之地,原本也只是内务府的员外郎,对前途只是抱着个悲观惮度,却不想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有机会调任,这调任的官职说大也不大,只是个行省乡试的副主考,但这次调任成了他光明大道的奠基石,自此之后,他一路加官进爵,直至到了今日军机大臣的位置。

胤禛对鄂尔泰有知遇之恩,鄂尔泰也颇得胤禛信任,看到这些折子自然气愤不已。

“这些个人天天盼着皇上大去,阿哥们年幼,好趁机钻了空子去。”

还是张廷玉耐得住性子:“咱们只管处理好折子便是,这事咱们说不得,即便说得也不作数。况且皇上早先已经让三阿哥跟着学习政务,此事想来已有定数。”

鄂尔泰火爆的性子跟张廷玉的沉稳正好截然相反。“三阿哥的能力你我不是不知道,只怕众郡王联合朝臣,大局已定,你我到那时也不得不俯首称臣。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先帝的八爷在朝中的人缘,连佟国老那般的人物都要相帮,要想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

张廷玉一眼看去,目光凌厉:“你以为皇上昔日凭借何优势登基。”这话分明不是问句。

鄂尔泰“啊”地一声:“你是说九门提督?”说罢又丧气起来,“那还不是隆科多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隆科多和年羹尧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不过是个说辞,即便有那层亲眷在,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吧。”

张廷玉不以为然:“隆科多只会帮勤郡王,而勤郡王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不再说下去,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勤郡王没动静,不代表别的郡王没动静,京城里的那几位早就按捺不住。

两人正为此事争执不下,忽见墩郡王昂首阔步走进军机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大臣。

二人相视一眼,张廷玉率先问道:“不知墩郡王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墩郡王一掀袍角,嘴角一扬,那抹嘲讽再显眼不过:“皇上卧病多日,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位大人商议,应先找人代为监国。”

他的目的显而易见,分明是想另立新君。鄂尔泰怒容立时显现,幸而被张廷玉及时拦住:“皇上即将苏醒,立储之事还须等皇上亲自裁定。”张廷玉巧妙地避开问题关键,监国的同样也可以是太子。

墩郡王的母家颇有些地位,以前在宫里也是嚣张惯了的,眼下更是不把他们这些军机大臣放在眼里:“张大人,皇上若是能醒早便醒了,何须再等几日。”

同来的官员见势忙附和:“大家同朝为官,张大人也无需再瞒着掖着,皇上从遇刺那日至今少说也过了半月有余,这能不能醒,我等也不至于糊涂至此。”

“就是,应当早立新君。”

一时间“另立新君”之声此起彼伏。

“依墩郡王看,应该推举哪一位?”

不知是谁问了句,墩郡王顺着那话便道:“皇上子嗣本就不多,三阿哥难堪重任,其余五阿哥又年幼,且我朝历来以贤能之人任之,依本王看,廉亲王可担此大任。”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料,瞅见机会就想着替八哥筹谋,只是他这一说,廉亲王即便没有亲自来,也难以脱了干系。

“好。”那个声音竟然拍掌叫好,立刻有人察觉出不对。

有人偷偷看向门口。

一袭明黄色衣袍,一条金龙盘旋而上,那站在门口的人不是皇上又是谁。

“皇上。”

不知是谁先喊了句,一干人纷纷转向门口,这一看不少人已经吓得跪地求饶。

怎么会这样。墩郡王还不愿相信,可眼见跪了一地的人,心中早已没了底气。他还强自镇定怒吼道:“都起来,胤禛心狠手辣,你们以为求他饶恕他就会放过你们吗,横竖都是死,咱们手里也不是没人,倒不如拼上一拼,赢了江山就是咱们的。”

有几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哪里还敢起来,还有几人听了这话,心里多少存了些侥幸,和墩郡王并排站在一起。

墩郡王敢这么说是有事先准备的,虽然人数实在不多,但圆明园内一时之间也召集不到如此多的人,他要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拿住了皇帝,谁还敢说个不字。

胤禛却站在门口,定定看着他,明明不比自己高出多少,却让他感觉自己是被俯视着的,心中大为不爽。

胤禛嘲讽地一笑:“墩郡王还在等人包围军机处吗?”

他怎么知道?

墩郡王心下一沉,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叛党已尽数拿下,等候皇上发落。”

居然是年羹尧。

好个年羹尧,墩郡王气得红了眼。若不是得知年羹尧带兵回京,他又事先与他通气,见年羹尧并无反对之意,他才敢如此大胆前来。即使胤禛不死,也要逼得他退位不可。他怎么会想到年羹尧表面支持他,暗地却给了他一刀。

“年羹尧你出卖我。”墩郡王恨得咬牙切齿。

冲入室内的侍卫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墩郡王只能赤红着双眼恨恨瞪着年羹尧。

年羹尧双手一拱:“臣效忠的从来都只有皇上一人,像你等谋逆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年羹尧心里却在暗自庆幸。他虽不是廉亲王一党,却也差点同隆科多一起扶了勤郡王上位,幸好先前听了妹妹一言,否则再大的功劳都抵不过谋逆的罪责。

那日,隆科多与他商议好了见机扶持先帝的十四爷登基,想到妹妹还在宫中,这皇帝一死,妹妹贵为妃位,自然是不会有所亏待,可在宫里也不会好过。

先帝的十四爷与当今圣上不睦,他早已知晓,明里不会和皇帝的妃嫔过不去,暗中少了吃穿用度是肯定的。从前盛宠一时,哪里经得住那般落差。

终究是兄妹情深,年羹尧放心不下妹妹,自想着若是妹妹愿意,等大事一成,他便打通关系接妹妹出宫。

“哥哥,你怎么好如此糊涂。”这是年世兰得知他的企图时的第一句话。但依哥哥的性子,她必定是劝不住的,不然也不会经上次一劝,弄得哥哥反倒生了另辅佐新主的打算。

她自然不能跟哥哥说自己相信胤禛是绝对不会有事的,眼下能稳住哥哥的只有一个办法。

“哥哥,我已经怀有身孕,太医说了,这是一个男胎,哥哥还要帮着勤郡王吗?”

庇护

皇帝醒了,墩郡王、廉亲王以及许多大臣都被关进了宗人府。前朝人心慌慌,众人都在暗自揣测皇帝的心思,一时间流言四起,墩郡王、廉亲王成了勾结逆贼的谋逆之人,而后宫的死气沉沉却因此被打破。

此事虽说是前朝之事,因着牵扯到皇室中人,后宫众人多少也知道些。年世兰听到消失时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误打误撞救了哥哥和年家一次,忧的则是一波刚平一波又将起。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胤禛昏迷不醒的时候,年世兰还天天求神拜佛,日夜渴盼着他早日醒来,可如今人醒了,她又开始担心起来,原本可以逃避的问题,眼下就非得去面对了。

前世的胤禛不喜欢她有孩子,她没有指望过怀孕的事情胤禛会不知道,何况这根本不可能。从前她怀不上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孩子的她,绝不想再经历一次前世的落子之痛。

身体上的痛倒还是其次的,留在心里的却是锥心刺骨的。说不怕,那是假的,她其实远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坚强。

年世兰正在冥思苦想,听得有人通报:“曹贵人到。”

曹琴默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先前皇帝生死未卜,嫔妃们都在想法为自己另谋出路,曹琴默自然也不例外。皇帝不在了,她依仗华妃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也就不用白费心思套近乎,但皇帝一醒,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曹琴默笑染双靥:“给华妃娘娘请安。嫔妾来给娘娘道喜,早就听说娘娘有喜,只是温仪先前一直病着,离不开臣妾,总不得空,这才没有早早前来。”

“曹贵人还真会挑时候。”年世兰随口道,这会子她哪有什么心思顾旁人,没当即打发她走已经是好的了。

曹琴默惶恐不安,在她看来,华妃定是在责怪自己。她悄千眼瞧了华妃的神色,眉心轻蹙,黛色微青,与其说是在生气,更像是忧心忡忡。忽略心底的疑惑,曹琴默赔笑道:“娘娘怀着龙嗣是天大的好事,娘娘何故如此不开心,没得弄伤了身子,还于胎儿不益。若是因着嫔妾的到来惹娘娘不开心,嫔妾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年世兰看都不看曹琴默一眼:“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惹本宫生气,也要问问你有那个能耐嘛。”

曹琴默松了口气,她也不在乎被华妃说上几句,只要不是生她的气,别的都好办。

“是,是,是,嫔妾自然是没有那个能耐的。嫔妾只是忧心娘娘玉体和娘娘腹中的龙嗣。”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忧心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呢?

年世兰脸上神色有些落寞,眼中隐隐泛着水汽,她斜着眼珠,不愿让那凝聚的水汽成堆降落:“也不晓得这孩子能不能保住。”

想到华妃先前的孩子就是喝了端妃端来的安胎药才没的,曹琴默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皇后娘娘日前头风发作,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景仁宫足不出户,这后宫里除了皇后,便是以娘娘为尊,哪里会有别的人敢去害娘娘的龙胎,她们若是敢和娘娘肚子里的龙嗣过不去,就不怕皇上跟她们过不去嘛。”

怕只怕,皇上盼着这个孩子别出世,再假借她人之手,除了这个孩子。只是这些,年世兰是不可能对曹琴默说的。

曹琴默见劝说无效,再道:“嫔妾的温仪,当年就是在娘娘的庇佑下平安出世,连受娘娘保护的嫔妾都能顺利产下温仪,何况是娘娘您呢。若娘娘实在担心,不如去求了太后,太后素来重视有孕的嫔妃,娘娘也好图个安心。”

太后?

年世兰一愣,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颂芝,你去库房看看,哥哥从西北带了哪些好东西?”

颂芝道:“奴婢今儿早上才看过,大将军叫人送进来了一张墨狐皮,还有一些上好的药材。”

“上回本宫已经送了太后一件黑紫羊皮的大氅,再送墨狐皮的岂不是没什么新意了。再说了,这皇宫里什么名贵药材没有,送药材叫本宫怎么拿得出手。”

“娘娘此言差矣。”曹琴默在一旁道,“嫔妾听闻太后近来身子一直不好,送药材岂不正好送对了时间?皇宫里是不缺药材,可也不是样样都有。太医院的药材多来自生药库,这些药材多半是加工了再送入御药房的,哪有娘娘送得新鲜。”

曹琴默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年世兰便道:“颂芝,去库房选一株雪莲,再找个玉盒冰放进去。”

曹琴默知华妃是准备去寿康宫,也不再久留,直接起身告了辞。

年世兰挑了件素雅的衣裳,又刻意挑了黯淡的颜色画了淡妆,便去了寿康宫。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脸上似笑非笑:“起来吧。坐。”

“谢太后。”年世兰并不急着开口,扶平衣裳的褶皱缓缓坐下,待宫女送了茶,又轻轻啜了一口。

倒是太后先忍不住问了起来:“今儿怎么有空来啊?”

年世兰温婉一笑,那样子就是个普通人家贤惠的媳妇:“侍奉太后乃臣妾的本分。皇上忙于朝政,臣妾更该替皇上向太后尽孝。”

“小嘴儿是越发叼了。”太后面上笑着,手中不停拨动着佛珠。

年世兰继续笑道:“入秋后,夜里格外冷了,太后还咳嗽吗?”

“已经好多了。”

“臣妾惦记着太后近来身子不大好,特意差哥哥从青海带来了株上好的雪莲。”年世兰说话间颂芝打开盖子递给竹息。

太后笑着瞧了眼盒子:“是天山的雪莲吧。”

年世兰道:“太后真是好眼力。臣妾的哥哥在青海平叛,知道太后向来畏寒,这雪莲有驱寒强心的作用,便想着给太后送来,还望太后不要嫌弃臣妾一番拙心。”

太后也只是笑:“难得你这份孝心,竹息,收下吧。”

华妃如此有心,太后也免不了要关心一番。

“哀家瞧你脸色似乎不太好,胎儿可还好吗,可有叫太医每日来请脉?”

年世兰面露愁色,顿了顿,才道:“臣妾自从前次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太医说胎儿不稳,臣妾真担心这个孩子会保不住。”

太后刚想宽慰一番,便听年世兰又道:“可这还不是臣妾最担心的,臣妾是担心臣妾的哥哥,每日里都吃不下也睡不好。”

太后抬眼看去,年世兰只垂首坐着,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啜泣。

“你哥哥立有大功,你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儿,皇帝是把你们当亲人,都是自己人,皇帝又怎么会怪罪,你就别瞎cāo心了。”

年世兰道:“臣妾知道哥哥不懂事,给皇上添了不少麻烦,但臣妾敢担保哥哥对皇上是绝无二心的。不然,凭哥哥和隆科多的关系,又怎会不跟着他做那错事。”

末了,年世兰压低了声音,太后却听得真真切切,她一言不发,拨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年世兰似松了口气,叹道:“幸好哥哥劝服了隆科多,否则,即便哥哥没有这么做,就凭着哥哥的儿子是隆科多的义子,只怕哥哥也难逃干系。朝政上,臣妾是一丝都不懂的,只是,做妹妹的怎么忍心看哥哥有事。”

她本来是猜不出那人的身份的,可巧偏偏哥哥进宫来找她,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与她听。虽然没有道破太后与隆科多之间的关系,但也看得出太后与此事必有关联,毕竟,勤郡王是太后所出,且太后对这个儿子十分上心。

太后看着年世兰,反倒镇定下来。

那天,她果然是听到了。

皇帝的性子,太后是知道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若皇帝除了年羹尧,真的能给隆科多一个善终吗?

从前,在对待前明余孽上,皇帝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平白牵扯进了许多无辜之人,又何况是他们二人。

她早就听说隆科多在外头的作风不得皇帝欢心,此时是用人之际,皇帝自会忍耐,可一旦没有了用武之地……其实不用想,她也知道,她本来还一心盼着皇帝顾念自己这个额娘,能网开一面,不过是她想得太过美好了。

华妃是在提醒自己隆科多与年氏一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是想要自己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和年氏一脉。

太后笑了笑,道:“皇上膝下子嗣本就不多,你如今有了身子,旁的事情就别再cāo心了,好好养着,给哀家生个孙子才好。竹息,往后太医每日给华妃请脉后都来哀家这里回报。”

年世兰眼中一亮,笑道:“臣妾多谢太后。”

说话间,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奴才给太后请安,给华妃娘娘请安。华妃娘娘,您在这儿呢,可让奴才好找。”说话的正是苏培盛。

年世兰诧异道:“苏公公找本宫何事?”

“皇上和年大将军都在勤政殿,请娘娘过去一趟。”

赐宴

勤政殿是养心殿西暖阁前室,盛暑之际皇上便在此处理政事,此时叫她前去,难不成是哥哥出了什么事?

照前世所看,这时候哥哥还没有清除西南土司的问题,按理说皇上眼下还不会为难哥哥。但如今许多事情都不是按着先前的轨迹发展,譬如一直未晋分位的甄嬛,譬如皇上遇刺,譬如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同的轨迹将会指向截然不同的结局,她只怕,自己打乱的过程会提前哥哥的结局。

“苏公公可知道是何事?”年世兰手中绞着帕子,眼珠直盯着苏培盛。

苏培盛笑道:“娘娘莫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皇上设宴款待年大将军,请娘娘过去一起用膳。”

年世兰有些喜出望外,再看太后,也是一脸笑意:“哀家方才还道皇帝心里你是最重的,这不,立刻就请你们兄妹一起去用膳。你看看整个宫里,皇帝对谁用过这番心思。”

不论真假,这样的话,却是她最爱听的。哥哥曾和她说起,在缅甸有一种叫做罂粟的美丽的花,花里头含了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可就是这样,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去尝试,情愿饮鸩止渴,且甘之如饴。

太后朝年世兰笑着招手:“你过来。”

她自然是走过去恭恭敬敬在太后跟前福下。

太后自发髻抽了个簪子出来,便要往年世兰发间戴去。

年世兰一惊,即刻婉拒:“臣妾不敢当。”

太后只是笑着制止,动作不容拒绝。

“来,这支步摇是哀家刚做德妃的时候,孝惠太后赏的。皇帝叫你一块儿去用膳,你打扮得这么素净,多不合适。依哀家看,这步摇给你戴正好。”

年世兰难掩欣喜,忍不住伸手在发间摸索一番:“多谢太后疼爱。”

太后左右瞧了瞧,甚是满意:“哀家觉得,这步摇戴在你头上更显华光,快去给皇帝也瞧瞧去。”

“那臣妾先告退了。”

外头早就备下了软轿,年世兰方一出来,一行人就朝着勤政殿去了。

待年世兰到,两人已经就坐,案前摆开了不少菜样,丝毫不影响宫人们继续流水似的往里头端。

胤禛正笑着开口:“宫中菜式虽多,却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你便多尝尝,若然实在不合,朕让华妃的小厨房做与你。”

回想起前世皇上也曾与她和哥哥一起用膳,瞬间脸色煞白,心中忐忑难安,眼神只注视着年羹尧的一举一动。

年世兰见哥哥听了这话即刻站了起来,面朝胤禛,拱手道:“皇上这话可是折煞臣了,臣能与皇上和华妃娘娘一同用膳,已是莫大的恩遇了。”

胤禛忙挥手,嘴里责怪着:“你坐下,一家子吃饭,动辄站起来坐下谢恩告罪,这原本的趣味都没有了。”

年羹尧拱手道:“谢皇上,谢华妃娘娘,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间,又是一道菜端了上来。

只听胤禛道:“这道炙羊肉鲜嫩可口,朕素日甚爱,你尝尝。”年世兰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宫里的规矩,但凡端上桌的菜都要用银器试了毒性,再由太监布菜,且每道菜多是浅尝辄止,再好吃也只要遵循食不过三。

这些细枝末节她本是不甚在意,可事关皇上与哥哥,她一直都是上心的。如果没有记错,前世,哥哥非但不领情,反叫苏培盛布菜。

她生怕再来这么一出,情急之下给颂芝递了眼色,哥哥纵然再不愿意,想来总不至于驳了自己的面子。

果然,哥哥就着颂芝布的菜一一尝了,嘴里还夸道:“的确美味,多谢皇上。”

这动作胤禛自然看在眼里,年羹尧没说什么,胤禛看似随意地玩笑道:“看来小夏子还得好好跟你师父学学。”

年世兰看了眼胤禛的神色,才道:“哥哥常年在外,随意惯了,这还是头一次得蒙皇上赐宴赏菜,臣妾是怕哥哥不知道赏菜得由宫人伺候夹菜,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还御前失礼,这才叫颂芝过去伺候。”

年羹尧瞧年世兰的神色,三分小心,三分担忧,三分关切,看着叫人格外雄,心里虽觉得妹妹在宫中待得久了变得有些小家子气,嘴上还是顺着她道:“多谢华妃娘娘提点,臣到宫中自会遵守宫中的规矩。颂芝心细,华妃娘娘有了身孕,还是叫颂芝伺候着臣才安心。”

胤禛神色如常,对年羹尧道:“你一直在外征战,自是事必躬亲,这些小事不打紧,你自己吃着随意即可。规矩是提点君臣之礼,而非约束亲戚之情。颂芝便去华妃身边伺候着,苏培盛。”胤禛一挥手,示意苏培盛前去替年羹尧布菜。

年世兰面如土色地看着哥哥,年羹尧看了一眼,才站起身行礼,说了句:“臣不敢当。”

胤禛却道:“你在极短的时间内平定了罗卜藏丹津叛乱,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逐步扫清残余敌军,为朕安定西北,威震西陲。且又在朕昏迷时忠心耿耿,还助朕拿下了允俄等逆贼,可算是朕的恩人。”

当时夏刈只听得年羹尧对华妃道出隆科多意欲助勤郡王即位一事,便即刻返回向胤禛报告,后头的话虽未听到,思及后来年羹尧的反应,也不疑有他,心中早已盛满了皇额娘偏心老十四的怒气。

听及此,年羹尧行至中央,撩起官服跪在地上:“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

胤禛道:“朕即位不久,朝廷内外未完全安定。朝内诸皇子蠢蠢欲动,像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便是一桩。若边关一乱,朕将腹背受敌,难以顾全。你如今的大功,不但朕应该嘉奖于你,朕的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都该对你心怀感念。”

这话说得极重,饶是年羹尧也不由感念道:“华妃娘娘尽心于内,臣尽忠于外。臣兄妹二人愿为皇上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胤禛再看向年世兰,他是许久未见到了。他记得她那里什么都是最好的,有最好的小厨房,用最好的骡子黛,穿最上等的蜀锦……多日未见,却越发消瘦了,心中忽然一紧。胤禛见年世兰今日一袭素色衣衫,更显苍白憔悴,唯有发间那支步摇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

这支步摇分外眼熟,胤禛脑中一闪,恍然道:“朕记得这支步摇是皇额娘的。”

年世兰垂首微微一笑,步摇在发间光彩夺目:“皇上好眼力,这正太后赏给臣妾的。”

胤禛瞧了半晌,大笑:“朕觉得这支步摇你戴着,甚美。”

这顿饭吃得年世兰胆战心惊,好在是有惊无险。

倒是年羹尧觉察出异样:“我说妹妹呀,你这是怎么了,我瞧你脸色也不太好,刚才就见你吃得心不在焉的,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谁给你气受了?”

她总不能说是担心哥哥再重蹈覆辙,只得叹了口气道:“我自从怀上这个孩子,整日都睡不好,还要担惊受怕。”

“那些太医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自小雄这个妹妹,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我从青海带了个军医来,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医术自是不用说的,不如我把那军医送进宫来每日替你请脉?”

年世兰当即拒绝:“那倒不必了,军医留在哥哥身边照顾,我也安心。”

年世兰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宫人,颂芝和周宁海知道他们有话说,远远隔出了距离,其余的宫人就离得更远了。

这些日子,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是哥哥一直护着她,才让她觉得有些转机。

“我知道哥哥护着我,可我更想哥哥帮我护着这还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自然,我不护着自个儿的亲外甥,还能护着谁?”他这个傻妹妹,年羹尧一听便笑了,“旁的你也无需担心,皇后没有子嗣,三阿哥是个不成器的,四阿哥又不得皇上宠爱,五阿哥素来体弱多病,也只有你的孩子才能继承大统。”

年世兰左右瞧了瞧,怪道:“哥哥这儿可是皇宫,你也真是什么都敢说。”她还有些心虚,毕竟前次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太医并未言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哥哥是已经认定了这是个男孩。

年羹尧不屑道:“这原就是事实,你是皇上的宠妃,你的儿子可不就是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这些话,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起,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年羹尧笑得无所谓,年世兰脑中忽地灵光一现,既如此,索性将错就错。

“哥哥若真这么想,那不如提前帮外甥一个忙。”

转圜

这话倒让年羹尧吃了一惊,不过妹妹所求之事,他鲜有不答应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和哥哥说便是。”

跟在身后的宫人与他们相去甚远,年世兰还是凑近年羹尧耳语道:“哥哥可还记得上回告诉我的糊涂事?”

年羹尧把华妃送回宫中,又折回勤政殿面圣。

皇上今日格外开恩,不仅留他在宫中用膳,还特许他送妹妹回宫再来复命。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妹妹是皇帝的宠妃,如今还怀着龙子,而他是皇帝的小舅子,他们就是一家子,皇帝对他们好,也不觉得是什么恩典。

可皇帝是个孝顺的儿子,年羹尧不得不承认。当年他还未追随皇帝就听说,在先帝的孝懿仁皇后殁之时,皇帝便衣不解带坚持守灵,半步都不离开。而对于如今但后,皇帝的亲额娘更是可想而知了。

于是,年羹尧不得不考虑起一个从前根本就不会去想的问题。

“皇上。”年羹尧突然变得谨慎起来。

胤禛待他的确客气,边挥手边道:“快坐。”

“臣恭敬不如从命。”

胤禛正在看着折子,年羹尧在一侧坐下,从他坐的位置望过去,皇帝的两鬓有些许银光。到底是过了不惑之年,离知天命的年纪也不远了。若是再发生上回的情况,难道真能每次都安然无恙?

皇帝没有说话,年羹尧也并没打算开口,妹妹的话犹在耳畔。

太后这次会授意隆科多支持勤郡王登位,那下一次呢?

他妹妹是有了皇子,可还在肚子里的皇子哪比得上已经出生的活蹦乱跳的阿哥。

若真来了个意外之事,皇帝驾崩,他外甥还是个娃娃,又怎么敌得过有太后和隆科多一干人支持的勤郡王?

自从皇帝把自己的长子过继给隆科多当义子,他二人的关系确实增进了不少,年羹尧相信,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他同样也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利益一致的人。

这确实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在皇帝继位这件事上的功劳并不亚于他,再加上太后这一层,要扳倒此人,不可谓不难。可此事若不妥善处理,将来哪里还有他年家的容身之地。

砍不倒大树,那就先砍光大树的枝桠。年羹尧忽然觉得,自己的妹妹比他记忆中的聪明了许多。不过,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大臣眼里他与隆科多是一伙的,要分清那些聚集在他们周围的人究竟是支持隆科多还是他年羹尧也得花一番功夫,这也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胤禛终于看完了手中的折子,抬头见年羹尧安静坐在一侧耐心等待,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

“如今云贵、甘陕一带可还平静吗?”

年羹尧闻声回过神来:“一切都好,只是进京之前臣已听闻卓子山一带的谢尔苏部落不太安稳,怕会要生事。果然昨日得到消息,已经在甘肃庄浪生事。”

胤禛道:“都是乌合之众,想来很快能压下去。”

每次提及自己所长,年羹尧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的傲气全然不见。“皇上所言极是。只是臣已听闻谢尔苏部落密谋与新疆额尔丹互为犄角,这倒不能不慎重啊。”

胤禛对年羹尧这方面的能力是极为信任的。

“那你以为如何?”

年羹尧沉思片刻,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好的机会,可以帮他部分解决方才烦恼的问题。

“谢尔苏不过是个小部落,若派大将出征未免太过重视,反而失了气度,但若不加紧怕又会成为心腹之患。所以,臣斗胆举荐臣的次子年富出征。他虽年轻,却也历练过,臣想放他一试。”

他的长子既然已经过继给隆科多为义子,自然也要防着。以他多年行军的经验,此番出征极易取胜,让年富那孩子出征,正好可以借机平步青云封官拜将,他年家可以多一份保障,而他,也可以安心揪出隆科多的党羽。

胤禛听罢自然点头应允。“想来虎父无犬子,年富必能担当此重任。”

胤禛沉思片刻,又道:“朕感你劳苦功高,特刺你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黄金千两。”

年羹尧立刻起身行了个标准的臣礼:“臣叩谢圣恩。”他心知此时不说,今日再没有说的机会,便继续道,“臣有一事想恳请皇上应允。”

“你且站起来说话,若是朕能做到,自然应允你。”

年羹尧这回倒是没有依言站起来。

“西北苦寒,臣常年在西北患了足疾,天冷之时便会时常发作,臣惶恐,不能再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恳请皇上准臣回乡休养。”

眼下还没有能替代年羹尧的大将,年富那孩子虽能用于一时,可西南土司一起事,还是少不了他,年羹尧很放心。此时退隐,不过是想借机看清哪些人因着他退隐之事而另投他人门下的,也方便今后一网打尽。

胤禛明显一怔。他收到不少折子道年羹尧横行霸道嚣张跋扈,从不将自己和别的大臣放在眼里,按理说,他不应该有退隐之心才是。莫非有别的目的?

胤禛眯起眼,目光凌厉:“你善于行军打仗,朕还要仰仗你替朕平定四方。你常年征战在外,也着实辛苦,这样,朕命太医到你府上替你医治足疾,若不痊愈,太医便不必回宫了。”

换作平时,年羹尧必定觉得和该如此,只是眼下,他答应了妹妹要护着那个未出世的外甥。

年羹尧跪于案前,姿势不改:“臣多谢皇上体恤,但臣实在不宜留在京城养病,还望皇上成全。他日皇上若有需要用到臣的地方,臣必定万死不辞。”

胤禛看着跪于地上的人,忽而心情大好:“好,朕封你为一等公,你回去好好养病,务必把足疾养好,朕便等着你足疾痊愈再来替朕效力。”

勤政殿愉快的气氛瞬间蔓延到了后宫。

“娘娘,小夏子听得真真的,皇上命年大将军回乡养病。”

宜修一骨碌从榻上坐了起来:“剪秋啊,本宫觉得养了这些天,头已经不疼了,头风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剪秋笑道:“娘娘既然大好,奴婢去叫江福海通知各位小主明儿早起来给娘娘请安。这会子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宜修点头道:“是该出去走走透透气,本宫倒是许久没见那些姐妹了,听说华妃已经有了身孕,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太医可有每日前去诊脉,饮食衣物上也不知仔细了没有。”

剪秋一招手,命宫人拿了梳洗用具和衣服进来,自己又亲手一一替宜修打点好。

“娘娘那会儿正病着,华妃娘娘有了身孕便也没有通知,还是太后最先知道的呢。”

宜修侧了侧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先前一直都是苍白着脸色,今日起色却红润了不少。她拿起一支簪子在发间比划起来。

“皇额娘素来重视皇嗣,想必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吧。”

“可不是。”剪秋一边替宜修梳着头,一边道,“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太医每日前去汇报诊脉结果,还赏了华妃一支步摇。”

握在手中的簪子晃了一下,险些掉落地上。

想起先前太后对自己失态的训斥,宜修笑了笑:“华妃有了身孕,本宫也觉得高兴。本宫是六宫之主,华妃有了孩子同本宫自己有了孩子是一样的,可本宫记得华妃自王府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对养胎不利。好在本宫闲暇之时看过几本医术,就怕皇上一时高兴忘了华妃身子的元气还没恢复。”

剪秋道:“娘娘许久未见皇上,如今皇上身子痊愈,娘娘必定想去探望,奴婢叫江福海备上轿子。”

宜修才到了勤政殿,却没见苏培盛站在门外。

“给皇后娘娘请安。”

宜修才要跨过门槛,听得小夏子在身后道:“皇上看华妃娘娘去了。”

宜修恍惚觉得空气里的热风吹得脑袋有些发晕。“剪秋,都季夏了,怎么这天还是这么热?”

“近来天气反常,是有些热,等入了秋天气就凉快了。”

“想来到了秋季百花杀尽,一枝独秀怎么比得上百花齐放来得好看。”

骑射

清代的皇帝都有避暑的习惯,他们很少在紫禁城里度夏。近了可以去畅春园、圆明园、颐和园,远了就是去热河避暑山庄。

为了方便皇帝,这些地方也都设有处理政务的宫殿。不过,再便利也比不上皇宫,何况是一国之君,不能始终不在宫中。通常避暑都有一段规定的时间,从暑热来临时至立秋。相对于南方立秋前后还有“秋老虎”出现,北方的凉爽降临得要早上许多。

如今已经过了季夏,按理说内务府合该通知各宫打点回宫的行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哥哥回乡养病去了,年富也带兵出征,年府那边暂时不会有什么事。

墩郡王和廉亲王都关在宗人府,勤郡王一直在为先帝守灵,果郡王如闲云野鹤从来无心朝政,至于其他几位年幼的亲王都还不成气候,这其间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

至于说前朝,年世兰虽不了解,可前朝和后宫息息相关,稍有点风吹草动,没有嗅不到的道理。

她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着坐在身边专心看折子的胤禛,一派闲适。谁说的女人心海底针,她倒觉得这话用来形容皇帝的心思更合适。

不过,只要与哥哥和年家无关,外头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她眼前的这个人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年世兰取了帕子掩住唇角漾出的那抹笑意:“皇上才和臣妾一起用膳,又来看臣妾,也不去看看其他的姐妹。皇上上回遇刺,可是担心死大伙了。”

胤禛心知她故意这样说,抬起头来,面上一本正经:“既然华妃贤德,那朕就去看看她们,听说皇后头风一直不见好,朕是该去看看,还有三阿哥,朕也许久没见,正好去看看齐妃。”

“皇上。”胤禛这么一说,年世兰便急得拿眼嗔他,“臣妾不过一问,外面暑热难耐,皇上不宜出行。”

胤禛放下手中的折子,笑道:“朕就知道你舍不得。”他最是喜欢她的小性子,有点小倔强,有点小任性,有点小可爱,有点小固执,这是她,这又不是她。和她相识的日子在记忆里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似乎这不是最初的她,可他宠着,纵容着,这就成了后来的她。

温柔贤淑,德才兼备,很多人都告诉他这才是甄选女子的标准,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后院里的女人都该是那样千篇一律。于是他雨露均沾,他从不偏宠,没有心,没有情,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去哪个女人那里发泄身体的需要,和哪个女人生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老天不忍看他就这样了此残生,他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菀菀还有她。如果说菀菀是他心中的仙女,那她,就是他生命中的彩虹,她给他带来了五彩缤纷的勃勃生机。

他头一次知道,还有可以和皇位相媲美的东西。

他从前想不明白,不想去想明白,不能想明白,也害怕捅破心底这一层。可如今年羹尧自请回乡,心头的大石忽地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被搬离,露出他那颗赤色跌动的心脏。这感觉实在美好,叫他忍不住想要紧紧抓在手心。

胤禛不由地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记得你刚入王府的时候,朕就总是陪着你,有时候都冷落了刚成为福晋的宜修呢。”

年世兰媚眼如丝,带着嗔意的眼神才飞过去就化作一汪春水。“臣妾入王府前,皇上陪皇后的日子多多了。皇后入王府早,皇上多匀一些时间陪臣妾才公平嘛。”

“朕何尝不想多陪陪你,可朕如今是一国之君,有前朝的事要忙,后宫的人也多了,总不能为了你就都冷落了吧。”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本就不算多,还想着前朝的事也就罢了,还要想着有没有冷落后宫的其他人?

“皇上这么说,便是陪臣妾的时候还想着旁人了。”说着撅起了小嘴。

胤禛道:“你这话就是在跟朕赌气了。”

胤禛这么一说,年世兰就默不作声了。

平日里自己就宠着她,今天难得心情大好,更是不忍心瞧她赌气。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朕带你去个地方。”

年世兰瞧着这只手,宽厚的手掌,只是多了些茧子和岁月的痕迹,就像很多年前她下了花轿,他朝她伸出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放进他的手心,暖暖的,从手心温热到心底。她没来由的安心,只觉得这双手的主人无论要带她去往什么地方,她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年世兰好奇地望着胤禛,见他招了苏培盛过来,又耳语几句,看似十分神秘,心中好奇,同时又享受着这份神秘带来的喜悦。

胤禛呵呵笑着,牵了她的手直往外走,走到屋外,她眼前一亮,竟见到一匹马站在宫道上,不免惊讶出声。

“这宫里怎么会有马?”

年世兰还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被胤禛抱上了马背。

“从前在王府朕就常带你去骑马,进了宫后一直不得机会,不过这圆明园里头倒有个百骏园,养了不少好马,你若有兴趣,胳朕带你过去瞧瞧。”

胤禛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却是顾念她有着身孕,缓缓策马而行。

这会儿已过了午后最酷热的时光,又是到了夏末,宫道上的风缓缓吹来混杂着花草的清香还带了一丝清凉,沁入到人的心脾。笔直的宫道少有弯曲,遥遥的,望不到路的尽头,仿佛这就是他俩一生的路,有他,有她,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马儿转入了一条小道,年世兰隐隐认出前方的建筑,是引见楼。

“那不是练骑射的地方吗?”

胤禛含笑点头,翻身下马,又小心将她抱了下来。“从前在王府你不是一直想跟朕学骑射吗,今儿得空,朕便亲自教你。”

她笑得脸上都要渗出蜜来,却还是忍不住撅了嘴要问上一句:“若是其他姐妹要学骑射,皇上也是这么教的吗?”

胤禛故意点头,见她急了才大笑着把她搂在身边。

二人才一进楼,便有宫人端了各式需要的物件。

年世兰兴冲冲拿了弓,不想那弓实在重,她要两手才堪堪拿得住,更不用说还要张弓射箭了。

她一转头,朝胤禛求助,看他却是满脸笑意。

“皇上是存心要看臣妾的笑话。”她别过头装作不去睬他。

胤禛呵呵笑着走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放到弓上:“手要放这里。”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侧。

另一只手绕过年世兰的身体,扶着她的手一齐放在弦上,她身后是他宽阔的xiōng膛,他有力的续声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身体。

“再把箭搭在弦上。”胤禛边说,边带着她做着动作。

他教得认真,年世兰的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她只感觉到自己的手随着他做出一系列的动作。

张弓,搭箭,拉弦。

“砰”的一声,箭已经破空而出。

“好箭法。”宜修走近了,瞧着倒在地上的野鸽子,“皇上不是去看华妃了,怎么在练射箭呢,剪秋,咱们过去瞧瞧。”

前奏

“娘娘当心。”宜修走得有些急,顾不上脚下蜿蜒的石子路。

“若是皇上在练箭,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开。”剪秋边道,边匆忙上前扶着宜修。

各宫各殿四周的道路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走向。只是如花园、亭台水榭、引见楼……这些若按着划定的规矩来,便有些不伦不类了。这些地方绿树成荫,假山楼阁环绕,多的是碎石小道,抑或是青石台阶,和着这些景致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暑热还没消尽,这大热天的,皇上没该染了暑气才好。”宜修虽担心着,却是形容喜悦,方才的不快已然一扫而空。

两人正说着话,眼见一名小太监从假山的缝隙间走了下来,大抵是来捡射中的猎物。

果然,那人直朝猎物奔去,见剪秋扶着宜修站在一边,忙停下一个千儿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是小夏子,果真是皇上在练箭。”

宜修笑了笑,还是顺口问了句:“是皇上在园子里练箭吗?”

“皇上今儿兴致好,领了华妃娘娘在园子里教射箭,顺道打些野物。方才射了一箭,便中了。”

宜修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轻声道:“皇上的箭法真是好。”

小夏子不明就里,只一味道:“皇上的箭法可不是一般的好,方才那箭还是教着华妃娘娘射的,这宫里怕是也只有果郡王才能和皇上比上一比。”

“娘娘?”剪秋轻唤了一声,宜修面上不动声色,但她跟着皇后许久,深知宜修的脾性。“娘娘今儿出来久了,怕是头风还没好透,不如奴婢先扶娘娘回去休息吧?”

这话虽是问句,剪秋已转过头对还跪在地上的小夏子吩咐道:“小夏子,你快捧了猎物去吧。”

“奴才告退。”小夏子如获大赦,告了退便要往回走。

“等等。”宜修突然出声制止,“本宫随你一块儿过去。”

引见楼只是座小亭子,真正骑射的地方则是其附近的一大片空地,因为是在圆明园内,为了不破坏原有的景物,四周便用假山环了一圈。曲曲折折,入内要绕几个弯子,实则是很近的距离,徒隔着些石头罢了。

宜修拾级而上,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欢声笑语。

“皇上方才射中的是什么?”这是华妃的声音。

宜修听到皇上的声音里透着喜气:“你喜欢什么,朕替你射了来。”

她听到华妃娇俏的声音唤着:“皇上。”

“娘娘,皇上方才射中的是京西的野鸽,这种野鸽以灵巧著称,要射中着实不易。”苏培盛解释着。

“皇上箭法如此精准,非得教会臣妾才行。”

“今儿出来久了,你有着身子,要多休息才好,不可站太久。”

大概是华妃不依,只听皇帝又道:“听话,朕下回再教你。不仅要教你,还要教你肚子里的孩子。苏培盛,把朕刚才射的野鸽送去华妃的小厨房,叫人炖了鸽子汤,这个东西最是滋补。”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怎么偏这时候出现。年世兰这样想着,还是碍于分位福了下身子:“给皇后请安。”

“皇上身子才好,还是不要太过劳累了。”宜修笑道,“华妃刚有身子那会儿正好本宫身子不适,没有照顾到,不过本宫现下已经吩咐内务府提供一切所需,太医院那边也都吩咐下了,华妃妹妹不必担心。你是有身子的人,也不好多站着,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好生养胎,皇上、太后和本宫都盼着你生个阿哥。”

胤禛呵呵笑道:“皇后有心了,皇后身子也一直不好,从前有华妃协理六宫,如今华妃也有了身子,怕是不便,不如还是交由沈贵人打点。”

宜修笑着点头:“沈贵人倒是心细妥帖,她先前也一直学着,还算是熟悉,臣妾正好乐得清闲。只不过,有一事,臣妾还想请示皇上。”

“你且说。”

“早先的习惯,避暑到立秋便是要回宫了,眼下已经是季夏,只等皇上吩咐,臣妾也好提前通知各宫和内务府的人打点行装。”

“这事先缓缓。”胤禛含笑看向年世兰,“华妃有着身子,舟车劳顿怕是受不得。”

“那也好,不过……”宜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

胤禛道:“怎么了?”

“是这样的,臣妾记得富察贵人单是年后怀上的,到如今也有七八月了,怕是过不久便快生产了,先前也是怕动了胎气,才没跟着一道来圆明园,太医说了富察贵人这一胎是个男胎,依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胤禛膝下子嗣稀少,能有个阿哥更是高兴,这样欢喜的大事,说不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

只是,他看向身边的年世兰。

“皇上想回去便回去吧,留臣妾一个人在圆明园也无妨。”

“这怎么行”胤禛一口否决,“你这话便又是在跟朕赌气了。这样吧,朕且先陪着你,等你单儿足了三个月,咱们再回宫。”

宜修在旁笑道:“还是皇上考虑周全,胎儿前三个月最不稳定,皇上是该陪着华妃,宫里那边,上回只留了一位太医替富察贵人安胎,是不是先打发几个太医回宫呢?”

胤禛颔首道:“皇后说的是,便先调两个太医回宫,告诉富察贵人安心养胎。”

说话间,却是周宁海过来,瞧见皇后在场,不由提高了声音:“娘娘,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亲自送了安胎药来,正在宫里等着,说是要亲眼瞧着娘娘喝下去才安心。”

年世兰一听,心里欢喜,面上却是一脸不好意思:“太后如此抬爱,本宫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说着她扶了扶发间的步摇,正是太后赏她的那支。

宜修哪里会看不出那支步摇的来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还是一直保持着端庄的笑意。

“太后素来喜欢孩子,富察贵人有孕的时候,太后便赏了支和合二仙的簪子,华妃怀了龙嗣,受太后疼爱是应该的。”

年世兰笑道:“那是自然,想必皇后怀孩子的时候,太后也是每日一碗安胎药亲自叫孙姑姑送去的吧。”她是故意这么说,她进府的那会儿,皇后才封的福晋,皇上却一直待在她那儿,皇上去皇后屋里的时候就少,别说怀孩子了。

华妃敢嘲笑她没有孩子,她怎么会没有孩子,她的孩子都已经出世了,她记得那孩子很是可爱,的脸,胖嘟嘟的身子,笑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浅浅的酒窝,她在看着那个孩子笑,可是她的孩子突然就不对她笑了,她怎么喊孩子都不肯再睁开眼睛来再看她一眼。

宜修袖子下的手都要握僵了,才维持住脸上的笑意。

“说起太后,臣妾许久没有向太后请安了。”

“朕也很久没有向太后请安了。”

“那正好,臣妾同皇上一起去给太后请安吧。”

“皇上。”年世兰只喊了这一句。若是去看别的嫔妃,尚且还有理由可以阻拦,可毕竟是太后,她总不好不懂事拦着。

“你安心回去喝药,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是。”皇上既如此说了,年世兰也不好再多说,坐上周宁海备好的轿子便回去了。

“臣妾见皇上有些消瘦,是这几日陪着华妃累着了吧,高兴归高兴,皇上还得顾念自个儿的身子。”

宜修如此说,胤禛便道:“皇后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多谢皇上。”

“华妃……”

宜修见胤禛又提华妃,心中不快,却也耐心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朕想晋一晋华妃的位分。”

宜修道:“华妃得皇上的宠爱,如今又有了身孕,晋位也是应当的。只是祖制并无嫔妃有孕或产子就需晋封的先例。”

“倒不全是因为她有身孕的缘故。”胤禛道,“她跟了朕许多年,一直也未晋过位份,朕上回就已经提过这事。”

“皇上是想给华妃贵妃的位置吧。”

胤禛道:“她当得起。”

宜修只是笑道:“那是自然。不过皇上晋了华妃的位份,是不是也该晋一晋富察贵人的位份,毕竟她也快临盆,只怕知道了会心里不舒坦。”

“也好。”胤禛点头,“富察贵人替朕孕育皇子,朕是该嘉奖她一番,那便一起晋封。”

“富察贵人与华妃怀有龙胎就是双喜,不如等她们两个诞下皇嗣,再一起晋封,来个喜上加喜吧。”

“嗯,这话也是。”

宜修想了想,又道:“皇上去年因西北战事没有选秀,虽说三年才一大选,这一年一次的小选也可以为皇上挑个可心的人。如今宫里不少姐妹怀有身孕,伺候皇上恐怕不便,皇上看,今年的选秀是不是照常呢。”

胤禛摆了摆手:“再过一年便是大选,后宫的嫔妃也不少,今年就暂且不选了。”

“也好。臣妾记得皇上还有没召幸过的旧人,如今华妃和富察贵人有身孕不便伺候圣驾,正好不至于冷落了其他姐妹。”

“你是说菀常在吧,朕记得她一直病着,如今怎么样了?”

失策

“还有淳常在。”宜修笑道,皇上还记得起菀常在,她有必要找个时间去好生探望一下。

从菀常在见到水井里的福子至今已近两年,虽说任谁见到都免不了受一番惊吓。可就那一吓,能病那么久的却是少之又少。要知在后宫里生存,须得经得起血雨腥风。不过,一个胆小如鼠且病怏怏的女人,即使受宠,也无福消受长久的圣眷,她喜欢得很。

“菀常在的病一直不见好,臣妾想,菀常在一人久病,屋子里的yīn气必然极重,大抵是yīn气过重,才反反复复久病不愈,也许,有些阳刚之气,菀常在便会尽快痊愈了。臣妾还记得刚见到菀常在那会儿的惊艳,她还年轻,又是那样标志的一个人儿,若是像端妃那样,可真是可惜了。”说罢,宜修连连叹了口气。

胤禛岂会不记得,初见之时,那张脸也是令他极为震惊的。她穿得素净,却别有一翻韵味,还有她的皎洁伶俐,能在太后斥责甄姓时以先帝之言巧辩,“嬛嬛一袅楚宫腰”她当得起这一赞美。

新人中,他第一个想翻牌子的人就是她,当时她正病着,需要隔断静养,他也曾问起过几次,几乎都是还在病中。没想到一转眼,竟然是近两年的时间。

这世上能像菀菀的人本就不多,有几分他已十分想要珍惜,何况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阳刚之气?”想到皇后刚才之言,胤禛倒是笑了,“朕身上的不就是阳刚之气。”

“皇上说的是,可不就是皇上嘛。除了皇上,后宫里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有阳刚之气的人。”宜修顺势建议,“皇上得空便去瞧瞧菀常在,菀常在若是好了,宫里也好多个人伺候圣驾。”

胤禛点头应允。

“皇后方才说的另两人,淳常在朕倒是有些印象,仿佛是年纪还小,这安答应?”

宜修忙道:“皇上忙于政事,不常入后宫,难免有所疏忽。这安答应和富察贵人同住延禧宫,她倒是个极温顺的人,还有把好嗓子。臣妾听过她唱歌,当真是可比天籁,臣妾不免想起当年,姐姐的歌喉也是如此美妙。”

“你说谁?”胤禛突然冷声道。

“是臣妾失言。”

胤禛心里一直惦念着纯元,却不愿旁人提起丝毫,这话犯了他的忌讳,饶是从来相敬如宾的皇后,也没了好脸色,两人间和谐蹈话氛围被打破。宜修有些懊恼,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太后的宫殿近在眼前,适才松了口气。

皇帝和皇后一起来请安甚是难得,太后心中又惊又喜。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给皇额娘请安。”

“都坐。”太后眉开眼笑,“皇帝难得和皇后一起来看哀家。”

“儿子不孝,让皇额娘担心,特意从宫里赶来,特来向皇额娘请罪。”胤禛边说边站了起来,似乎真是来请罪的。

宜修见胤禛与太后说话时,方才的不快已经一扫而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快坐下,请什么罪,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关心你的应该的。你自个儿保重身子便是对哀家最大的孝顺了。”太后又转向宜修,“皇后前阵子身子也不太好,如今可是好全了。”

“多谢皇额娘挂心,臣妾已经好多了。”

“好。”太后笑着一手拉皇帝,一手又牵了皇后,再将两只手叠在一起,“你们都好,哀家也就好了。”

三人又是相互嘘寒问暖一番。

太后道:“皇帝前朝的事可还忙,也别太过cāo劳,皇后也要在一旁劝着。”

“前些时候着实是忙,如今清除了不少谋逆之人,便也没那么忙了。”

皇帝说的这些事,太后也是有所耳闻,只有一件,她耳中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仍是不敢确定下来。

“哀家听说皇帝准了年羹尧回乡养病?”

胤禛点头。“他是自请回乡养病,朕见他诚心请奏,又念在他的战功便准了此事。”

此事说好可好,说不好也可不好,可这两者就像是一个天平上的两个等重的托盘,偏向哪一方都是难以确定的。

“西南土司还未解决,像年羹尧这样既忠心又善战的人,能用的时候,皇帝应该用着才是。”

忽然,宜修道:“后宫不得干政,皇额娘与皇上谈论政事,臣妾应该避嫌才是。臣妾想起今日熬下的药还没有喝,怕是回去晚了,药凉了,药效也减了,臣妾就不陪皇额娘和皇上了。”

太后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哀家人老了,糊涂了,哀家不也是后宫之人。”太后再看向胤禛,“这虽是政事,你二人却是夫妻,哀家与你们更是一家子,不也正是家事嘛。”

“正是臣妾身为皇后,更该做这后宫的表率,便是有可能涉及政事的也不该多听才是。”宜修看向胤禛。

胤禛也不知怎的,谈到这个问题心中便烦躁起来,本不想多说,碍于太后是自己的皇额娘才耐下性子解释。

“皇后既然要喝药,朕便同皇后一道回去了,儿子胳再来看皇额娘。”

待胤禛和宜修都离去,太后还是坐在原地发怔。

“竹息,你说皇帝为什么会准了年羹尧回乡养病。”

竹息道:“皇上是个心善之人,想必是打算善待那些功臣。”

“但愿如此吧。”太后目光飘向远处,“可前次对待墩郡王、廉亲王及其同党皇帝丝毫没有心慈手软,还有老十四,皇帝至今都不肯放他出来,他们可是兄弟啊。”

“太后您该这么想,皇上愿意放年羹尧回乡养病,隆科多大人自然也能得此善终。”

“如此便是最好,怕只怕,走了个年羹尧,隆科多就成了皇帝的头号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竹息笑道:“太后您这个年纪应该享享清福,不要为那些琐事再cāo心了。奴婢听说富察贵人肚子里的阿哥就快出世了,方才去给华妃娘娘送安胎药之时,见娘娘的肚形有些微微发尖,十有j□j又是个阿哥呢。”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事便问道:“安胎药华妃都喝了吧?”

“奴婢亲自盯着。华妃娘娘知道太后如此费心,心中感念,当即喝得一口都不剩。”

“阿嚏——阿嚏——阿嚏。”华妃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不知道哪个贱人又在背后嚼本宫的舌根。”

颂芝替年世兰顺了顺气,笑道:“奴婢倒觉得是皇上想娘娘了,心里念叨着娘娘和娘娘肚子里的孩子。”

年世兰不禁扬了扬头甜甜一笑。

“娘娘,厨房的菜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着皇上晚上来了。”

“本宫亲自去看看,还有那鸽子汤,别给炖老了。菜都温着,等皇上来了再端上来。”年世兰看外头奠色,因着是夏季,到了这个时辰外头还是很亮。“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过来。”

胤禛这边却是恰巧路过,便想着顺道去看看甄嬛。他走近了发觉门外站着个宫女,一身碧色的衣裳,看着极为清凉,不知道是否是跟着主子久了,眉眼间还和甄嬛有几分相似。胤禛径直走了上去。

“你家小主可在里头?”

“皇,皇,皇上……”那人吓得连腿都站不稳,结结巴巴说着,“小主……小主,她……她,在……在里头。”

那人正是浣碧,她家小主与华妃娘娘约定吃下假死之药之后便可顺利出宫,也不知是近来事情太多,抑或是别的缘故,华妃娘娘虽着人把药送了过来,却迟迟没有再与小主联络。这一来二去,华妃娘娘没等到,却是等来了年大将军回乡养病的消息。情急之下,小主索性服下了假死之药,事先又交代了流珠前去通知华妃,叫她尽快把小主送出宫去。

华妃有这个能力,甄嬛相信,她也看得出华妃是真心想让她出宫,这才敢大了胆子一试。况且,她还把此事告知了允礼,如若华妃实在不愿帮忙,还可叫允礼想办法带她出宫,如此,实在是万无一失,却独独漏算了皇帝会来这一茬。

槿汐素来稳重,听到屋外浣碧那声皇上,差点没站稳。她在原地来回转了几圈,匆忙小跑着进内屋替甄嬛盖好被子佯作熟睡。

“你这么慌张做什么,莫非是你家小主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浣碧实在不知如何说下去,“奴婢,奴婢只是从未见过皇上,突然见到,才有些失态,皇上恕罪。”

槿汐听着对话,心中慌张更甚,急急掩饰了一番,从内屋出来时脚步声已是极近了。

发现

“给皇上请安。”槿汐一开门,胤禛已经在门口了。她偷偷朝浣碧递了眼色,示意她赶紧叫小允子去知会华妃。

“你家小主如何?”胤禛见浣碧神色不宁,心有疑惑,边问边朝屋内走去。

槿汐也不阻拦,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小主身子一直不见起色,喝了近两年的药也还是老样子,刚又喝了药歇下,怕是已经睡熟了。”末了,槿汐刻意放低声音,似乎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甄嬛。

床前隔了两层帘子,床上躺了个人,安安静静。

胤禛停下脚步,隔着帘子朝里望,场景恍惚如此熟悉。

也是这样一间屋子,床上躺了一个人,她身下是殷红的床单,他分不清那是床单的颜色还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

她的脸色惨白惨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接生的嬷嬷说,嫡福晋生下的是死胎,嫡福晋恐怕也不行了。

他眼见着她们把身上满是青斑的孩子抱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菀菀。

她已经十分虚弱,可他就是不敢走过去,他不愿和她做最后的诀别。潜意识里,他觉得,似乎只要他不前去和她告别,菀菀就不会狠心离开。

可是,她就那么静静瞪着,没有一丝生气。

他怕,怕连最后和她告别的机会都失去了。

“菀菀。”胤禛呢喃着。

没有人回应他,屋里静谧得可以听到他沉重的续一下一下撞在xiōng腔上。

“菀菀,我是四郎,你答应我一声。”

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菀菀不会不理他,她还要趴在他的膝上跟他交代后事,她还没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宜修,她还没跟他说完最后的话,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胤禛慌了。

他慌忙掀开帘子,几走到床前。

浣碧听从槿汐指示匆忙叫小允子去找流珠和华妃。她心中惶恐,想起之前小主与果郡王谈及此事,这几日,为防不测,果郡王一直留在圆明园内,便匆忙去找果郡王。

小允子听罢马上行动,他也是练过几下子功夫,脚程比旁人快上许多,只是再快,流珠此时也已经到了。

年世兰左右等着胤禛,忽见周宁海来报。

“可是皇上来了?”她问着顺势整了整自己的发髻。

却听周宁海道:“娘娘,是菀常在身边的流珠姑娘,说有要事求见。”

“她来做什么?”年世兰有些失望,随即想到自己先前曾答应过甄嬛要帮她出宫,想来也只有这事,便对周宁海说,“叫她进来吧。”

流珠请了安直接开门见山:“华妃娘娘可还记得答应我家小主的事?”

年世兰不满流珠的语气,皱眉道:“本宫说过的话自然算数,菀常在要是不信,大可不必求本宫帮忙。”

流珠也是急脾气。“娘娘若是记得那便最好,只是迟迟不见娘娘行动又是何意?如今我家小主当机立断已经服下娘娘赐的药,娘娘只需依约将小主送出宫去,也好证实娘娘却是言出必行之人。”

“娘娘面前也敢放肆。”

“颂芝。”年世兰制止了想要上前给流珠掌嘴的颂芝,“菀常在好大的架势,如今这般急着要出宫,本宫刚和她说这事的时候怎么就犹豫不决了。”

流珠丝毫不示弱:“娘娘只说一句,帮还是不帮?若是帮,我流珠自当感激娘娘的恩德,今天说话也是多有得罪,他日自会端茶谢罪;若是不帮,小主也不须巴巴求着娘娘,自会想其他的办法。”

年世兰已经稍稍收敛了些从前的急脾气,如今又是怀着孩子,自然事事以孩子为先。她本就是要送甄嬛出宫的,暂且不会和一个下人计较。从前是需哥哥在外接应,等哥哥回来之后,又出了那许多事,当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顾旁的,如今却是哥哥不在京中。

也就在这几天,她听闻前朝开始有大臣上折子列举哥哥的罪行。没哥哥在京中照应不是做不到,只是这当口,若是一不小心,被人拿了把柄说是,只怕不好办。

不过,她是打定主意要把甄嬛送出去,这样冷在宫里,保不准撵皇上看到她那狐媚样子又来了兴致。

好在如今是在圆明园,许多能省的规矩都可以省掉,而夏季不宜长久保存身体,通常都会尽快处理,然后送去皇陵。甄嬛如今还是常在,不会太显眼,只是在皇陵随便找一处地方便可下葬。

年世兰叫来周宁海,吩咐他去打点好一切。

周宁海得了令即刻便向外行去,恰好撞上了匆忙赶来的小允子。

流珠眼尖,已经瞧见了。“小允子你怎么来了?华妃娘娘已经答应送咱们小主。”

小允子来不及和流珠解释,当即来到年世兰跟前。“华妃娘娘,我家小主已经服下娘娘的药,皇上今儿却突然来看我家小主,眼下什么情况奴才也不知,只是来通知娘娘一声,万一事情,还请娘娘帮着想想法子。”

“皇上来了!”流珠急得跳了起来,“皇上去看了小主没有?”

“我出门的时候皇上正往屋里去呢。”小允子一脸担忧,“就怕皇上发觉我家小主她没了气息,此事一张扬反倒不好处理了。”

年世兰一个没站稳险些倒了下去,幸而颂芝眼疾手快在一旁扶着。

“娘娘您要顾念身子,还有肚子里的皇嗣。”

皇上去看甄嬛。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打转,她不怕被皇上发现她做的事,她却怕皇上去看甄嬛。她千防万防,以为终于可以以最合适的方式让甄嬛从她和皇帝的世界里消失,却防不到皇上想去看甄嬛。

她努力了这么久,连孩子都有了,难道还是无法避免的要再次经历一遍甄嬛抢走皇上吗?

“快,周宁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安排。”年世兰的声音有些,“颂芝,走,去菀常在那儿。”

年世兰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她管不了那么多。如果皇上发现甄嬛已经“死了”,她就会劝皇上尽快下葬。对,就是这样,只要甄嬛不在,就没有人会分走皇上对她的宠爱了。

“娘娘,娘娘,您慢点,奴婢去叫轿子。您有着身子,可不能乱来。”

她什么都听不懂,什么叫乱来,她只是害怕,那种前世带给她的记忆里的深深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叫她无处藏身。

年世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这儿。

太监、宫女、太医跪了一地。她听到嘤嘤的低泣声,她抬眼望去,胤禛坐在床边,他侧着脸,静静望着甄嬛,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皇上。”年世兰听到带着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冒出来。

胤禛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转头。她几乎觉得那丝细微的晃动也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胤禛挥了挥手,宫人们鱼贯退了出去。

年世兰留在了屋内,胤禛望着甄嬛,她望着胤禛。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从前在王府,嫡福晋殁了的时候也是这样,朕就坐在床边,她没有一丝呼吸瞪在床上,好像睡熟了一样,却怎么也叫不醒。”

从前的嫡福晋不就是当今的皇后?她好好的在圆明园,又怎么会殁了?

疑惑在心底一闪而过,她顾不上这些,慢慢走过去,在胤禛身边蹲下,这才紧紧握着他的手。

“菀常在殁了,还有臣妾在,还有咱们的孩子。臣妾和孩子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生生世世。那四个字,她没有说,但她确实做到了,重生了一回,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奋不顾身地爱着他。

她明知这是一场飞蛾扑火,却还是义无返顾。原来,这个世上真的可以有这么一个人,尽管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放弃,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明知道会遍体鳞伤,却心甘情愿地被伤害。

她的手心微凉,她的话却温热了他的心。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一首读过的诗: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菀菀就好像是沙子,轻易就被风卷走,他握不住,也许,是时候该扬了她。

“手怎么这么凉,都快要做额娘的人了,还不知道要照顾自己。正好太医都在这儿,让他们给你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太医再次被召了进来。方才的胆战心惊还未过去,这次自然是小心翼翼。

太医起先是神色惶恐,心有余悸,仔细诊了半晌,却突然眉目舒展。

“娘娘单儿无恙,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华妃娘娘腹中的乃是一位阿哥。”

胤禛脸上也露出笑容,手掌一拍,大笑道:“好,确实是个好消息。”

本来只是随口胡诌给哥哥,没想到竟真是个阿哥,年世兰也是心下欢喜。

“华妃腹中单儿可稳定?”

年世兰听着胤禛问太医,只当他是关心。

“回皇上,华妃娘娘腹中阿哥已经过了危险期,今后只要饮食得当,注意休息,便可无虞。”

年世兰正高兴着,忽而听胤禛道:“既然已经过了危险期,那便早日回宫吧。”他又看向甄嬛宫里的宫人,道,“封菀常在为贵人,带回宫去再行下葬。”

回宫

“皇上,如今天气正热着,带回宫去,对菀贵人恐怕不好吧。”

年世兰这一说,胤禛顿了顿,只吩咐道:“还是华妃心细,那便去冰库取些冰来镇着。”

年世兰还想再劝,见胤禛一脸倦意,终究是没有再说出口。

皇帝一走,流珠、浣碧等人打发了旁的下人自己照看起小主来。

浣碧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小心翼翼道:“华妃怎么说。”

流珠“哼”了一声,“还能怎么说。我瞧着华妃倒是会帮我家小主,可你没听皇上刚才说的,要把小主带回宫去,就怕到时候没送出去,小主就只能诈尸了。”

“呸呸呸,你这说的什么话。”浣碧在一旁掐了流珠一把,“不是还有王爷嘛,王爷那么聪明,自然有办法带着小主出去的。”

流珠瞧浣碧一脸崇拜,没来由得想要取笑一番:“我怎么觉得,有人觉得这躺在床上假死的是自个儿呢。”

“乱说什么呢。”浣碧赶紧转移了话题,“你说小主和眉庄小主那么要好,怎么不告诉她?”

流珠嘿嘿一笑:“不知道看着更像是真的呗,这都想不到。我倒是担心小主进了宫以后,若是华妃和王爷都没有办法,那小主醒过来以后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

“都怪华妃出的什么馊主意,其实咱们现在这样在宫里也挺自在的。”

“华妃看咱们小主不顺眼那么久了,我要是她,就给一包毒药,直接毒死了事。”流珠说着捂住了嘴,与浣碧面面相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哐当”一声。

两人大惊。

“什么人在外面?”

小允子听到声响即刻跑了出去,门外哪里还有什么人。

时值初秋,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天气渐渐开始转凉,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宫里殁了个人,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殁了的那个人的身份。身份高,自然不用说,若身份低了,那多个人少个人也没多少人会关心。

甄嬛此时虽还是个贵人的位份,却比较特殊。一来和她关系不错的妃嫔还不少,诸如沈眉庄、淳常在之类,对她有所期盼的也不在少数,就像宜修和端妃,如此一来,这就变成了一件不算小的事。

如今已回到紫禁城,众人自然又恢复了每日到景仁宫给皇后请安的习惯。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一番请安下来,宜修还是照例赐座,只是众人心思各异。

宜修见沈眉庄神色憔悴,不由出声安慰:“本宫知道沈贵人与菀贵人情同姐妹,出了这等子事,伤心在所难免,不过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沈眉庄立了起来,行了个标准的礼,机械似地道:“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甄嬛自从上次她们三人一起在御花园见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后身子一直不好,她是知道的,但左右有温太医一直调理着,即便是治不好,也不至于把人给治没了。

那日她刚听到彩月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几乎当场就要晕过去。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一直都是要好的姐妹。年龄上,她比嬛儿大一些,所以,嬛儿在她眼里就像亲妹妹一般。她只盼着嬛儿好,愿意事事让着她,有什么好东西也会先想到她。她知道嬛儿是个美人坯子,才华自也是不用说的。刚入选那会儿,她曾想,要是她和嬛儿都得宠会怎么样,后来她就笑自己傻,嬛儿得宠和自己又有多少区别,是她总是好过旁人的。

可如今嬛儿就这样走了吗?

沈眉庄垂着眼睑,脸上的悲痛一览无余。

宜修见气氛有些沉重,转而对富察贵人道:“富察贵人,这肚子有八个多月了吧,你近来身子可好?这两天有些凉,要注意保暖。往后你就不必来向本宫请安了,怀着孩子的人本就嗜睡,你这一大早起来,再大老远的来本宫这儿,要是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富察贵人原先因着不能去圆明园心有怨恨,如今听说皇上特意因着自己才赶回宫内,整个人容光焕发,此时又听皇后这般说,她自然是脸上有光。

“臣妾多谢娘娘。近来臣妾也确实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不安分,总是踢臣妾,大抵是个男胎的缘故,所以才这般好动。”

年世兰就是见不惯富察贵人怀个孩子就向全世界都炫耀的样子。“这宫里怀男胎的,富察贵人你又不是第一个,齐妃你说是不?”

齐妃和富察贵人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得知她怀了男胎,心中总觉得,自己不如富察贵人得宠,会不会以后三阿哥也不如富察贵人肚子里的孩子得宠。连着怏怏不乐了几天,这会儿听到华妃问自己,顺着话就又想到了之前想过的事情。

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本宫怀三阿哥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胎动。”

曹琴默顺势道:“这怀孕本就因体质不同而不同,三阿哥孝顺体贴齐妃娘娘,自然就让娘娘省心些。”

这话齐妃听着心里舒坦多了,忍不住道:“那倒也是,弘时一向就孝顺。”

这摆明了在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不孝顺,富察贵人立刻变了脸色。

宜修只是笑笑,转头对年世兰道:“本宫倒是记起来,华妃妹妹肚子里的也是位阿哥,皇上的子嗣多了,这宫里往后就热闹了。”

年世兰笑得有些得意,想到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心也下来。

富察贵人却道:“能怀阿哥的可人多了去了,可我瞧怎么宫里生下来的阿哥也没几个,这才排到五阿哥呢。”

年世兰头一次怀孕时也是个成型的男胎,正好和如今的情形有些相似,这话惹得她极为不快,却也勾起了痛苦的回忆,她就怕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富察贵人的阿哥不是还没生下来嘛。”

“好了,都少说一句吧。”宜修淡淡道,“本宫也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走出景仁宫,华妃听到周宁海过来道:“娘娘,竹息姑姑把今日的安胎药送来了。”

听到这话,年世兰稍稍舒了口气,如今有太后庇护,总不至于出了什么大乱子。

这话却正好被一道出门的富察贵人听到,若说在景仁宫里面还须得顾忌皇后娘娘,出了景仁宫她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何况如今她还怀着皇子,这就相当于是一张免死金牌,怎么可以不好好利用。

“华妃娘娘真是深得太后宠爱,连安胎药都由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亲自送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蓄意谋害,在药里加麝香之类的东西。”富察贵人还记恨着前次的事情。

颂芝上前,抡起袖子作势欲打:“娘娘面前也敢放肆。”

富察贵人怎么会怕一个宫女,反倒是把脸送了上去:“你打啊,你个奴才也敢狗仗人势,就不怕这一巴掌下去打伤了本宫肚子里的皇子,不怕皇上治你的死罪。若是本宫肚子里的阿哥有事,你们娘娘肚子里的阿哥也别想出世。”

“啪”地一声脆响,年世兰毫不犹豫地扬手,在富察贵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道了一声:“颂芝,咱们回去吧。”

“是,娘娘。”这一声,颂芝回应得尤为响亮。

年世兰在颂芝的搀扶下坐上轿撵,随手抽过别在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手。想起甄嬛的事还未解决,她便又心烦起来。

思来想去,便是叫周宁海再亲自去查看一番,是否安排妥当。

除去早晨的风波外,这一天倒是极为平静。

头两个月倒还好,自从第三个月起,年世兰就愈发嗜睡起来,这才用了晚膳,没过多久就泛起困来。

兴许是睡得过早,过了亥时,年世兰渐渐醒了过来,隐约觉得外头尽是吵吵嚷嚷的嗡嗡声,她不由得蹙起眉心,两弯细眉都聚到了一块儿。

这个时辰都该睡下了,谁还在那里搅得人心里不踏实。

“颂芝。”

颂芝就在外间守夜,听到年世兰喊自己,立马跑了进来。

“娘娘怎么了?”她拿了个靠垫,放在年世兰身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外头怎么这么吵,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奴婢这就去。”

颂芝刚要出去,却见周宁海已经走了进来,看样子是已经知道外头的情况了。

禁足

周宁海有腿疾,走起路来一脚轻一脚重,年世兰忽而就觉得这会儿他走得特别慢,她不耐烦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宁海刚想抬起头,顿了一下,还是止住了。他保持着刚进门时的垂首姿势,语调似乎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回娘娘,是富察贵人要生了,宫里生孩子是大事,又赶巧是在半夜,听着难免觉得吵闹些。”

年世兰狐疑地朝周宁海看去,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却是颂芝在一旁嘟囔了句:“她自个儿生个孩子,搞得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还让不让咱们娘娘休息了,娘娘也怀了龙胎,要是受了惊,她担待得起嘛。”

周宁海忙接口道:“富察贵人就是那样的人,喜欢小题大做,娘娘自是不必放在心上。”

年世兰道:“本宫哪里有齐妃那个闲心,才大了肚子就巴着赶着贴上去,连身份都不顾及了。”

“谁叫齐妃娘娘没咱们娘娘的宠爱,怕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皇上几次。”说到这,颂芝“哎呀”了一声,“奴婢怎么就忘了呢,齐妃娘娘自从进了宫,皇上就没去过她那儿了,难怪要去巴结小小的一个贵人了。”

听罢,年世兰微微勾起唇角,浓密的睫毛搧起风情万种。

只是,依照皇上的性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延禧宫了吧。年世兰有些失落,复又垂下眼睑,目光扫过自己隆起的腹部。好在她还有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的孩子,待到自己分娩之时,他也会守在自己的屋外,等着他们的孩子出世。

如此一想,心中又甜蜜起来。

后宫的嗡嗡之声持续了一夜,年世兰睡得不怎么踏实,恍恍惚惚,她梦到了一些诡异的场景。

梦里面她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个美丽的湖泊,湖面波光粼粼,一闪一闪,好像把天上的星星都摘落了,丢在湖里。湖泊的四周水汽氤氲,她才走到湖边就看不清外围的景物了。

这是什么地方?

下一瞬间,她看到湖中央站着一个人,那人在湖心翩然起舞,她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觉得那人大概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仙女忽然就转过身来。

“啊——”年世兰吓得跌倒在地。

那长脸上只剩下一副骨架,空洞得什么都没有剩下。

她想要马上离开这里,却如何都走不出去。湖泊中央的水面开始不平静起来,从细微的涟漪扩散到的漩涡,带动着四周的空气一起旋转起来,年世兰也被迫被这股气流席卷而去。

场景突然切换成了翊坤宫。

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是她所熟悉的,这正是她如今居住的地方。

年世兰径直往内屋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一回头,看到端妃笑着站在自己身后,样貌却比她记忆中年轻了许多。

“端妃?”

年世兰叫了一声,这个端妃并没有理她。她只是笑着,手中腾空多出了一只装满黑色药汁的瓷碗。

年世兰忽然就觉得自己喉头被人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

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想要干什么?

年世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可端妃亦步亦趋,手里一直端着药碗,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格外yīn森。

“该喝药了。”声音冰冷刺骨。

年世兰摇头,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如何都是不会喝的。

可是,那药碗竟然飞到了她嘴边,她还没张开嘴就听到喉头吞咽的咕咚声,震耳欲聋。

年世兰猛然从床上支起身子。

“娘娘,该喝药了。”

年世兰一惊,顺势挥手推出去。

“哐当”一声,药碗落地,药汁洒了一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颂芝忙跪下去请罪,心里想着今日娘娘的反常,又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这是竹息姑姑送来的安胎药。”

年世兰这才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去,果然见竹息站在屋内,右手上提着个珐琅盒,大抵是先前装药碗用的。而那药碗早被打翻在地,周围是溅开来的药汁,一片深褐色还在缓缓向四周蔓延。不知哪里冒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此刻正不明所以地舔着地上四散的药汁。

年世兰回过神来,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方才梦魇,竟失手打翻了药碗,姑姑莫要怪罪。”

竹息笑得和气:“娘娘无心之失,不妨事,奴婢吩咐下去再熬一碗便是。”

竹息到底是太后的人,年世兰不得不顾及。听到她说无妨,这才松了口气,想起方才匆匆一瞥,又朝地上望去。

“这是哪儿来的兔子?”

颂芝笑了起来:“皇上怕娘娘日日待在宫里闷得慌,特意差人送了只兔子过来,别的娘娘怀孩子的时候都没有,可见皇上对娘娘的真心。皇上还说了,娘娘怀着孩子辛苦,早起就不必去景仁宫请安了。”

“皇上有心了。”年世兰笑着,他还记得她喜欢。

“娘娘要好生休养,奴婢先告退了。”

“劳烦姑姑了,颂芝,替我好生送姑姑。”

想起昨晚的事,年世兰又唤了周宁海过来。

“那富察贵人可是生了?”

周宁海斟酌了一下:“回娘娘,富察贵人难产,孩子没生出来,反倒是一尸两命,大人和孩子都去了。”

“什么!”

那富察贵人她素来看不惯,即便是一尸两命,也与她无关,还能让她清净些,本不会如此惊讶。只想起那些梦魇的片段,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这莫非是在暗示她什么?

梦到端妃送药尚且可以理解为自己担心旧事重演,可那个化成白骨的女子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可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人。

富察贵人生前那么生龙活虎,还敢同她置气,才一个晚上竟然就殁了。年世兰忽然想起一件事,觉得事有蹊跷。“本宫记得富察贵人单儿还未足月,怎么就早产了?”

“这……”周宁海犹豫半晌,才道,“着实是富察贵人自个儿不小心摔着了,这才早产。”

想起自己先前还扇了富察贵人一个耳光,年世兰暗自舒了口气。她是吃过这样的亏的。前世甄嬛的孩子小产,便被归罪到自己头上,虽然自己确实惩罚了那个贱人,让她跪了不少时间,同为女人,同样怀过孩子,但她从来不会想去害别人的孩子。

“本宫叫你安排的事情如何了?想来如今大概是两位贵人要一起办了。这样也好,人多了,底下人反而顾得没那么周全。”

周宁海许久没说话,半晌才道:“娘娘,这事恐怕……”想起前次流珠说的话,他灵机一动,“菀贵人那儿自个儿有办法,已经不用娘娘帮忙了。上回流珠姑娘来咱们这儿不也这么说过。娘娘就甭惦记着了。”

年世兰将信将疑,但念着周宁海服侍自己多年,忠心有加,是不会对自己说谎的,也就信了。

颂芝送走竹息,顺带唤了宫人进来替年世兰梳洗。

近来她的肚子日益明显,从前就是丰满,如今连脸上和身子也微微发福,照此发展,只怕她自己都不愿再照镜子了。想起这些日子,常常不是吃便是睡觉,原先还有去给皇后请安,如今就是连这个也免了。

她不由想要出去透透气。“一会儿用完膳,本宫要去御花园走走。”

颂芝闻言忙道:“皇上说了,要娘娘多休息,不好随意走动,要是一不小心像富察贵人那样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本宫又不是富察贵人,连走个路都不会,本宫自会小心。”她嘴上刻薄着,眼底却是有着笑意。

“娘娘自然是会走路的,如今富察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后宫里众人的眼睛,可不就是盯着娘娘的肚子,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这话倒是提醒了年世兰,她纵然万般小心,哪里敌得过别人的蓄意谋害,便也断了去御花园的念头。

“那便在院子里走走吧。”

颂芝听罢立即起身,扶了年世兰到院中。

院中摆了许多盆景,最多的就是那菊花,红的,黄的,紫的……最稀奇的却是还有一种绿色的菊花。

“这菊花倒是新鲜,还真是绿色的。”

颂芝道:“听黄规全说,这绿菊是刚培育出来的,稀罕得不得了,须得花个五六年才种得出一盆。”

年世兰笑了笑:“这黄规全倒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替娘娘办事哪能不尽心。”

“知道要尽心,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他。”年世兰笑着抬起头,目光瞥见翊坤宫大门紧闭,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随口便道,“大白天的,关着宫门做什么,还不快去打开。”

门边的小太监听到吩咐,自然去开了门,哪里知道一开却见门外站着两个持刀的侍卫,一脸凶相,见有人开门,立刻警惕地把刀亮了出来:“皇上有令,翊坤宫内任何人不得踏出宫门。”

闹鬼

这分明就是禁足。年世兰险些站不稳,皇上为什么这么做?

前世胤禛对自己无情的那段记忆铺天盖地袭来,她险险抓着颂芝的手:“可是哥哥那里出了什么乱子?年富那孩子可还好?年府又如何了?皇上问罪年府了?”

一连串的问题,表露了她心底的慌乱。

颂芝瞪了门边的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心知自己做错了事,连忙关了门补救,却也是亡羊补牢。

“娘娘,年大将军好好的在乡下养身子,前儿还来信问娘娘安,年富少爷继承了年大将军的爵位,又带兵打了胜仗,哪里会不好。”颂芝扶了年世兰进屋,这才笑道,“皇上赏赐年府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问罪,娘娘一着急就爱胡思乱想。”

皇上虽则还未对年家动手,左不过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年世兰尽管一直努力想要保全年家,奈何前世的记忆太过深刻,无论如今又了惊人的变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该发生的始终要发生,不过是时候未到。

何况,眼下的情形叫她如何能不胡思乱想?即便是鞋再好,再冷静,换作任何一位嫔妃,知道皇上派了人守着院子不叫自己出去,都会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要大祸临头。

这一想,年世兰冷静下来不少。

“都下去吧,颂芝留下,去把周宁海叫进来。”

颂芝隐隐觉出年世兰是要问话,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先在一旁跪下了。

待到周宁海一脚深一脚浅的进来,见颂芝跪在一旁,暗自瞥了眼年世兰的脸色,也是跟着跪了下去。

“娘娘……”周宁海习惯性地要说娘娘恕罪,可又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让娘娘不快了,只唤了一声,便讪讪缄了口。

“富察贵人是怎么早产的?”

两人对望一眼,似在思索并商量如何作答。

“看来你们两人都知道,却独独瞒下了我,谁给的你们这个胆子。”

年世兰声色俱厉,颂芝忙伏地讨饶:“娘娘恕罪,实在是皇上吩咐下的,怕娘娘也动了胎气,奴婢想既是为娘娘好,这才应下。奴婢自小跟在娘娘身边,绝无二心,若不是为着娘娘好,便是皇上吩咐下的,奴婢也不会完全听命。”

周宁海也连声道是。

年世兰方才冷静下来,隐约想起自昨儿晚上起这两人言行皆有些不太对劲,又找不出十分理由。现在她才想明白,原是两人想着法儿不让她出门,对于富察贵人难产致死这件事也是避重就轻地带过,无怪乎周宁海会说甄嬛那儿决定自己解决,实在是除了她,她这翊坤宫上上下下都被禁足了。

“本宫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会叫这么件小事动了胎气,你们将知道的都一一道来,若是敢有半点欺瞒,本宫的脾气,想必你们是知道的。”

年世兰这一番话,打消了二人仍想瞒天过海的念头。

“昨儿半夜宫里突然起了响动,奴才觉得奇怪便出去探探情况,便听说富察贵人要生了,这大半夜的,大伙儿都手忙脚乱,自然很是吵闹。”这事是周宁海最先听说的,自然是他来说最好,“本来也没什么,可奴才马上发觉不对劲,富察贵人单才过八个月,还没到正常的临盆日子,就去打听了一下。”

周宁海说得不快,听得年世兰有些急迫,她心底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这事或许会和她有关。

“奴才问了才知道,那富察贵人宫里晚上闹了鬼,富察贵人胆小才吓得早产,等下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嘴里只念着……念着……”

“念着什么?”年世兰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的尾音。

“富察贵人直念着‘华妃娘娘饶命’。”

“富察贵人为何会这样说?”

“奴才也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娘娘一直待在翊坤宫,原不该扯上娘娘,只昨儿在景仁宫门口有许多人瞧见富察贵人与娘娘不和,再听了那话,揣摩着该是娘娘暗中命人做的。”

“咣当”一声,周宁海瞧见身前不远处跌落一只青花瓷的茶盏,因着地面铺上了毯子才没有碎成一小块一小块,但这并不影响盖子与茶盏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娘娘您要顾念自个儿的身子,还有肚子里的小阿哥。”颂芝在一旁哭道,她就是知道娘娘的性子,才同意瞒下了不说。

年世兰扶在案上的手几次滑落。是了,若不是顾念着她肚子里还怀着龙胎,她现在就该如前世那般被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哪里还能好好坐在翊坤宫里养胎。

当下便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她轻“啊——”出声,颂芝立即察觉,也顾不上规矩,忙喊人:“娘娘动了胎气,还不快传太医来。”

年世兰痛得满头是汗,从景仁宫回来后,她几乎连翊坤宫都不曾出过,自然不会是她做的,而她底下的人,没有她的命令更不敢做出这等事情。富察贵人自己疯了,却还要平白拿拉上她,叫她怎能不气。

那个陷害她的人还真会挑时间,瞅准了机会当晚就下手。想起从前芳贵人小产、甄嬛小产便也是全都开罪到了她上头。不过,那两次,一次是皇后暗下的手脚,另一回却是欢宜香之故。放眼这后宫中,旁的嫔妃也没胆量敢和她争,便也只有皇后。

年世兰如此想着,心中更笃信此事是皇后所为。可她还是被禁足了,若不是信了这是她所为,又何苦禁足了她?

她大汗淋漓,只觉身体无力,恍惚听到有宫人在外头大喊:“皇上驾到——”

他还会想到来看她?

年世兰费力地转过身子,眼前有些迷离,屋子里人影重重,她认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由远至近,面容却仿佛看不清楚,耳边嘈嘈切切着不同的声音。

“太医,华妃怎么样了?”

“回皇上,娘娘动了胎气,胎相有些不稳。”

“什么叫有些不稳,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朕的孩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恕罪,娘娘不小心瞧见翊坤宫外的守卫,知道了富察贵人难产的原因。”

年世兰意识越来越浅,连疼痛都有些麻木起来,也不知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似乎听见胤禛在自己耳畔轻声道:“朕知道不是你做的,知道你的性子,只是想你安心养胎罢了。”

“娘娘,华妃动了胎气,皇上已经去翊坤宫了,太医说情况不太好。”

景仁宫内,宜修悠闲地摆弄着盆景。

“华妃原先在王府的时候就曾小产,身子一直没养好,情况不太好是自然的。”

剪秋看着宜修修剪过的盆景,直道:“娘娘的手艺是愈发的精进了。华妃怎的如此没头脑,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真不知她这样原先协理六宫时竟还能看得清账簿,管得上事情。”

“你真以为是华妃做的?”

“富察贵人不是一直疯喊着华妃饶命的话,且白天有许多人瞧见富察贵人和华妃发生口角,华妃生生给了富察贵人一巴掌。”

宜修笑着摇头:“华妃那性子,脾气火爆,要做什么便是当场都做了,若是要这样背后害人,怎么还会叫人寻着如此明显的把柄。”

“那娘娘觉得是谁做的?”

宜修摆弄了一阵,终于放下:“不管是谁,华妃却是如何都不能脱了干系。”

剪秋点头称是:“不论是谁做的,这次可真是大快人心,奴婢听说像这样子的状况,胎儿多半是保不住的。”

宜修笑了笑:“富察贵人的后事办得如何了?”

“因着位份不高,仪式并不繁琐,也不用择太好的位置,原以为要花上个几日,倒是一个晌午便安顿好了,明日便可以和先前的菀贵人一道送去皇陵,娘娘,这下皇陵的日子可要提前?”

宜修点头道:“皇上的意思是,此事不必张扬,后宫的嫔妃也无须前去吊唁,尽早安置的好,若是准备妥当了,明儿办好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私心

却说碎玉轩这边也是很快得知华妃被禁足的事儿,几个人当下便合计起来。

流珠一张利嘴从来不饶人:“我早说华妃不靠谱,咱们还巴巴盼着她会帮忙。亏得小主早有预备,不然,小主就只能诈尸一回了。”

槿汐看了流珠一眼,到底是她最沉得住气:“这个时候就别说这些了,华妃娘娘被禁足,只怕是帮不上咱们小主了,咱们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去找果郡王。”目光转向小允子,“小允子,你去王爷那里跑一趟,支会王爷一声。”

小允子自然道是,当下就要出去,却被浣碧叫住。

“华妃娘娘被禁足前不是派人来说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眼下禁足的也只不过是娘娘和翊坤宫的人而已,安排的人多半不是翊坤宫的宫人,应该不会受什么影响。”浣碧绞着手中的帕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这两天是怎么,这会儿还说这种话?”流珠狐疑地用手肘撞了浣碧一下,道,“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儿传来消息说华妃动了胎气,连皇上都赶过去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全咱们小主,他们安排的人即便是还能用上,眼下也不可能尽心,总不能拿小主的安危开玩笑罢。”

浣碧红了脸,语气中有些急迫:“我不过就事论事,我自然也是盼着小主好的。大不了我去替小主跑这一趟,我和阿晋也相熟,顺道正好去道个别。”

流珠听罢却是取笑浣碧:“想去看阿晋才是真心话吧,我们天天在一起,我竟没瞧出来你的心思。”

“再这么说我便不睬你了。”浣碧似有些生气。

还是槿汐从旁劝道:“那就浣碧去吧。”槿汐想了想,再加上一句,“还是等天暗些再去,切莫让旁人看到。”

原本,今日是浣碧娘亲的忌日,她心中就有些不快,如此一来,她心里更不是滋味。等天完全黑下来,浣碧先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她娘亲烧纸钱。

她娘亲原是父亲所爱之人,可却因为出身,不能被人承认,连带她自己也只能在府上做一个丫鬟。同样是爹爹的女儿,小姐是天之骄女,她只能是低贱的丫鬟。为什么命运待她们母女如此不公平,如今小姐所享有的一切,她也是完全可以拥有的。

浣碧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娘,今天是您的忌日,不知道爹爹是否还记得,是否和女儿一样,只能偷偷的给您烧纸钱。娘,女儿不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给您烧纸钱?”怕是,永远也不可能了吧。

小姐什么都比她好,她有爹爹和娘亲帝爱,她能够享受别人的伺候,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姓甄……小姐比她漂亮,小姐比她有才华,小姐比她招人喜欢……小姐有了一切的一切,而她,却什么都还没有。如今,便是连自己的心上人都只喜欢小姐,而且,他们很快就要双宿双栖了。

她并不打算让小姐和果郡王互相不喜欢,她只想要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皇宫,她只是想每天能看到果郡王一眼,她就很幸福了,她的愿望仅此而已,可小姐却不愿意带她一起出宫。小姐明明已经是宫里的小主了,为什么还要招惹王爷,还要抢她心目中的王爷。

浣碧泪流满面,脸上现出隐约的不甘与怨恨。

不经意间,夜风四起,地上的纸钱被吹走了一些,宫中明文规定不准私烧纸钱,她偷偷做这些也是心慌的,见状立即擦了眼泪把吹走的那几张纸钱捡回来。

“这不是,浣碧吗?”

冷不防冒出的声音吓得浣碧跌倒在地,她这才想起要去看说话的是谁。

那人却是先一步来扶她。“怎么坐在地上?来,我扶你起来。”

“安答应。”

安陵容看了眼地上的东西,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你是在给亲人烧纸钱吧,还不快收拾了,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浣碧听出话里的意思,忙踩灭了火,又把地上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才出声道:“多谢安答应。”

安陵容不以为意:“来了宫里都有不容易的地方,我也十分想念家里的母亲,我母亲身子一直不好,眼睛又看不见……”说到这里面上现出忧色。

浣碧正是在祭拜自己的娘,听安陵容一说,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我才想到要给娘烧纸钱。”

“幸而是被我看见了,要是看见的是别人,可就是连性命都难保。”安陵容沉静的声音缓缓道来,竟让浣碧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说来你也不容易,姐姐才殁了,不知道送走姐姐之后,碎玉轩的下人们都会被安排到哪儿,到了新主子那儿定是不会有在姐姐身边的轻松,我虽是人微言轻,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即是帮不上什么忙,听你诉诉苦却是可以的。”

安陵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浣碧一件事。小主走后,他们这些下人便会全部被遣散然后重新分配。在碎玉轩她吃得好、住得好,比小主比不过,比屋子里其余宫人都是要好上许多的。可在别的宫里,她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原就不该做下人的,凭什么就这样?

“今日多谢安答应,奴婢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从翊坤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龙胎无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后宫争风吃醋之风盛行,他是素来知道的,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也是觉得她们如此做,初衷都是出于对他友情,二来,则是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

而今看来,确是有些过分了。自他即位以来,似乎宫里便没有孩子再出世了,仅有的那几个孩子,还是他府里的时候就有的。做得过分了,胤禛也相当不悦。

华妃的性子,他还是有把握的,知道不是她,显而易见的栽赃,却没有什么证据。也不是没有证据,但都是对华妃不利的证据。

想到前朝,养心殿里还堆放着弹劾年羹尧各种罪状的折子,后宫又是直接对华妃的栽赃,这样的意图,太过明显。他是皇帝,却必须摆出一个态度,况且富察贵人还是满军旗的。眼下看来,禁足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既表示他处置了华妃,却又不会让她直接受到外界的伤害。他原打算瞒着她,可终究还是没有瞒住。

回到养心殿,听得苏培盛来报:“皇上,钦天监监正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胤禛一怔,一是为他进养心殿时居然没有发觉殿外有人,二却是为疑惑。如果没有什么大事,钦天监通常是不会求见的。而钦天监的大事,无外乎天相有异。

“传。”

钦天监监正当即入内。“微臣叩见皇上。”

“你鲜少主动来求见,可是天相有异吗?”

“微臣正要禀报此事。微臣前几日夜观天象,发觉近来赤星留守在心宿二徘徊不去。”

“荧惑守心。”胤禛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案上,养心殿内鸦雀无声。

他对天相不了解,但诸如《史记》还是读熟的。他记得《秦始皇本纪》中就有过相关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这天相,预示帝王有灾,自古最为不详。

“如何解?”

钦天监监正心道逃过一劫,这才缓了口气道:“此次的荧惑守心与从前书上记载的略有不同,乃是毕宿五中的一颗小星偏离轨道所致。”

“一颗小星有此力量?”胤禛挑眉。

“此星自然是不比心宿二,但此星出现在原不该出现的位置,致使赤星徘徊心宿二。”

胤禛蹙眉,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十四。虽则被他禁锢在皇陵,只是小星,若得皇额娘庇佑,也不是不能改其命运的。想起前朝的隆科多,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从前有年羹尧在,他好歹要忌惮上几分,如今却是结党营私。他这么做是为了谁?胤禛冷笑。

“此星偏离轨道多久了?”

钦天监监正沉吟片刻,当即道:“依微臣所见,大约两年左右。”

“两年?”那时候老十四似乎没有太大的动作。

“倘若此星消失,赤星是否能回归正轨?”

“那是自然,无此星阻挡,原本偏离轨道的星相都将归位。”

“你且先下去吧。”胤禛挥了挥手,陷入沉思,半响,他站起身,朝寿康宫走去。

太后近来身子不适,用膳多是食不知味,此刻这一桌子菜也是没动几筷子。

竹息在一旁劝道:“太后,您好歹多吃点,这样下去,身子会愈发不行的。”

太后摇摇头:“这几日后宫不太平,才殁了个菀贵人,又殁了个富察贵人,都八个月了,好好的一个皇子又没了,前朝也是不太平。”说道此处,太后连连叹气。

“您这年纪,该享享清福,这些事就别cāo心了,后宫有皇后照看着,皇上是明君,前朝的事自然会处理得当。今儿隆科多大人又送了些酱菜过来,奴婢给您去拿来,这酱菜开胃,您再吃点。”

“皇上?”胤禛挥手制止苏培盛出声,转身便往寿康宫外走去。

白兔

隆科多,又是隆科多,皇额娘到底知不知道,皇阿玛是皇上!隆科多紧紧抱着皇额娘的那一幕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越来越清晰。他们怎么能这样!

胤禛一拳打在桌案上,一套白瓷盏应声而碎。

“皇上,使不得,保重龙体要紧。”苏培盛见状忙在一旁阻拦。

保重龙体?他还用保重什么龙体?指骨一阵麻利地,那痛楚通过手指传达到他的心中,一种痛,两种痛,混杂得太多,他分不清楚。如果上的痛苦能抵挡他心底的愤恨,这样也好。

胤禛甩开苏培盛,指着门口:“走,走!”

养心殿其余的宫人早已退出去,苏培盛放心不下,却也不敢违抗,连忙叫来小夏子。“你去一趟景仁宫,把皇后请来,就说,皇上心里不大痛快,请皇后娘娘过来劝劝。”

胤禛手背一片湿意,有什么液体,顺着手指缓缓滑至指尖,沉沉落下。

滴答——滴答——打在地上,击在心上。

皇额娘如此对待皇阿玛,又如此对待他,他真想问一问,老十四难道是皇额娘跟隆科多的儿子吗?否则,皇额娘何必如此厚此薄彼。

从小到大,老十四哪一件事不是皇额娘亲自替他cāo心,即便是他即位这一说,皇额娘也不愿承认,口口声声说皇阿玛喜欢的是老十四,又如何会传位于他?

如今好了,天随人愿,连天相都如此说,呵,好一个荧惑守心,好一个皇权更替奠相。皇额娘,只怕你与隆科多年少的相识之情,都要浓过对儿子的母子之情吧。

胤禛喉头一暖,不禁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以手捂着嘴,似乎要把心都咳出来。

手心一片鲜红,触目惊心,与手上伤口中的血混杂在一起,融合成一种奇妙的色彩。

“皇上——”宜修听到小夏子说,顿时觉得不妙,匆忙赶来,却是看到如此一幕,“还不快传太医。”

她只听小夏子说皇上心里不大痛快,却没有明说。想到皇上先前去过华妃那里,宜修扶着胤禛的手收得紧了些。

宜修把胤禛扶到床边,取下帕子替他擦干唇畔的血迹,又从柜子中取出一只盒子。宜修知道胤禛有服食丹药的习惯,她原本不信这些道士,可胤禛每回服食之后,精神就会好上许多,便也信了。

苏培盛早已把太医请了候在门外,只等宜修这一声,太医赶紧入内替胤禛处理包扎好伤口,又匆匆退下。

宜修心知胤禛此刻只想静一静,苏培盛找来她也是希望皇上能让太医进来诊治,便也退了出去。

“你是怎么伺候皇上的,怎么会这样?”

“娘娘恕罪。”苏培盛示意旁的宫人都退下去,“娘娘有所不知,傍晚钦天监来求见皇上,皇上心里便已不痛快,后来便去了寿康宫,从寿康宫出来后就如此了。”

原来不是因为华妃。宜修忽而觉得松了口气:“皇上不喜欢让人知道,这件事情要瞒住就看苏公公你的了。”留下这句话,宜修便离开养心殿。

“剪秋,你去一趟延禧宫,安答应那儿有能够安神的香料,叫她送去养心殿。”

“娘娘不是吩咐不让旁的人知道吗?”

宜修一笑,道:“皇上忙于朝政,难免疲累,安答应送些安神醒脑的香料也是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

“奴婢知道了。不过,奴婢尚有一事不明,皇上对太后素来孝顺,怎么会?”

宜修叹了口气:“当年在王府的时候,本宫同皇上一起进宫给当时还是德妃但后请安,当时的十四阿哥和十四福晋也在,太后一直与他们说笑,却不怎么理会本宫与皇上。想来应该是与他有关。”

“皇上一直把老十四关着,也不知道那孩子受不受得了。”太后叹了口气,全然不知胤禛来过寿康宫。

“太后您就别cāo心了,皇上总有一天会放了勤郡王的。”

太后忧心道:“皇上素来心狠,只怕不会轻易饶过老十四。”

竹息笑道:“左右都是太后的孩子,哪里会有手心的肉不放过手背的肉。”

“我听闻近来朝中多有弹劾年羹尧的呼声,他回乡之后朝臣们还不愿放过,隆科多如今行为不知收敛,只怕会比年羹尧早得多。”

“您到底是太后,这些事想太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太后不再提这事,只一遍又一遍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皇帝这会儿还在翊坤宫?”

竹息道:“奴婢听说,华妃娘娘的孩子已经保住了,皇上怕是已经回养心殿去了。”

太后点点头:“毕竟是皇帝的孩子,有了身孕照顾着些也是正常,孩子终究是皇帝的孩子。”

翊坤宫这边,年世兰渐渐转醒。

一醒来,她便下意识地朝小腹探去,隆起的肚子给了她无比的温暖。

“娘娘您醒了。”守在一边的颂芝见了,一脸喜色,“先前娘娘不省人事,可把皇上给急坏了,还一直在旁边守着呢。皇上吩咐下了,娘娘不必担心富察贵人的事,皇上自会还娘娘一个公道。”

年世兰勾唇一笑,目光扫过屋内蠕动的白色身影,心底一片暖意。“颂芝,给我抱过来。”

颂芝抱着兔子,又多嘴了几句:“娘娘到底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若皇上真要处置娘娘,还费什么心思送这小东西呢。”

年世兰一把接过,入手是的兔毛,微微一笑:“这小东西倒是沉得很,我看它也没长多少肉。”

“娘娘您有所不知,这是只怀了崽的雌兔,奴婢也是抱去给它喂食的时候才发觉的。”

那岂不是和她一样?年世兰顿时觉得手中的兔子亲切了不少。

颂芝继续道:“好在兔子产崽只要一月即可,奴婢去问了,大抵就是这几天。只等这小家伙开始拔毛,就是要生了。”

“那便带下去好好照看着。”

才说着,却见那兔子当真拔起毛来,边拔还边挣扎着,似是要从颂芝手里挣脱。

“刚说它快生了,便当真要生了。”颂芝抱着兔子交给另一个宫女,又吩咐了几句,又端了药折回来。“方才太医来看过给娘娘开了些滋补的安胎药,只是太后那边也每日有送过来,药效倒是差不多,娘娘是把太医开的药也一起煎了服下,还是只服太后送来的?”

年世兰想了片刻,便道:“左右也是太后的一片心意,那便把太后送过来的药端来吧。”

颂芝应了一声出门,方才的宫女匆匆跑了进来。

“娘娘恕罪,那兔子,那兔子……”她战战兢兢地不敢说出口,那可是皇上送过来的兔子。

年世兰一挑眉:“怎么了?”

“兔子方才已经死了。”宫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期减少自己的罪过,“小兔子倒是都生下来了,是生了之后才死的,眼下大概是不能给小兔子喂了。”

年世兰虽然难过,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想了想,便道:“那便去内务府再找只雌兔过来,总要把小兔子养活了才好。”

经年世兰之前动了胎气的事,她们虽不能出去,翊坤宫里有什么需求,却是能全部满足的。

没一会儿黄规劝便带了个小太监抱着一只雌兔来了。

“给娘娘请安,奴才一听到娘娘的吩咐,立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先把娘娘要的兔子给找来了。”黄规劝说得眉飞色舞。

“行了,把兔子抱过去吧。好好的兔子,生个崽就这么去了,本宫都还没看上几天。”

“娘娘若是喜欢,回头皇上定会赏娘娘一窝的兔子,保准让娘娘看都看不过来。”黄规尤在一边说着,他身边的小太监却是皱起了眉头,左思右想之下,出声道:“娘娘是说那兔子是产后才死的?”

颂芝在一旁喝道:“放肆,娘娘的话还能骗了你不成。”

“奴才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兔子的生殖能力非常强,一月就能生一窝,只有产下死胎的可能,却鲜少有因产下崽而死的情况啊。”

差错

室内一片短暂的沉默。

还是颂芝有眼色,先对黄规全道:“黄规全,这儿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黄规全知道华妃要问话,也不多嘴,只又打了个千儿便退了下去。

年世兰顿了顿,才道:“你说,那兔子是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也不是专门替宫里的小动物治病的,非要叫他说出原因也实在勉强,只是他平日里需得照看着这些小动物,倒也还算熟悉。

“奴才斗胆问一句,这兔子平日里都喂些什么吃食?”有些食物对兔子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诸如大米、玉米、白面和土豆之类。

颂芝当即道:“今儿早上皇上才叫人送过来的,白日里也只喂了些胡萝卜,怎的到了晚上就这样了。”

胡萝卜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即便是有问题,那么腹中的小兔子应该是死胎才是,眼下雌兔产下的小兔一切安好,只独独死了雌兔,实在蹊跷。小太监略一思索,继续问:“除了萝卜,兔子可有误食过什么东西。”

“自然是不会有的,皇上赏下的兔子,怎么会随便喂吃食。”颂芝见小太监一味只问这话,只觉得他该是看不出什么问题。“若是看不出什么,承认自己无能,娘娘也不会怪罪了你去,没的耽误娘娘喝药。”

喝药?脑中忽然闪过什么画面。

“你先下去吧,颂芝,去请江太医过来。”年世兰想了想,又道,“只说是本宫醒了,请江太医过来把平安脉。”

江诚本就是一直替年世兰请脉,他们原是两兄弟,收了华妃不少好处,原本他还顾及着皇上,后来因着欢宜香一事被发觉,江诚便完全投靠了年世兰,此事叫他来,自然是最妥当的。

年世兰料想江诚一味替人诊脉,想来是不大会替兔子瞧的,只叫他先瞧那药。

说来也巧,平日里那药竹息非得亲自盯着她服下,今日醒来她难得梦魇,失手打翻那药碗,后来又出了那些事,此次竹息也只是送来嘱咐给颂芝就离开了。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手头上那碗药。

“可有看出些什么?”

江诚检查得极为仔细,年世兰瞧着颇为紧张。她只想不明白,太后明明与她达成协议,却为何又这般害她?

江诚喝了口碗里的药,眉心轻蹙:“敢问娘娘,这药是哪位太医所配?”

“有什么问题你只管说便是。”

江诚斟酌半晌才道:“用药之人显然是极为懂药的,若不喝过这药,奴才也不知此药内多了那一味药。此药若是平时服用,只是滋补的功效,却是孕妇大忌。”

“太后竟然如此狠心,这肚子里的可还是她嫡亲的孙子。”年世兰恨声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药并不伤害胎儿,只伤害母体,有孕期间症状不明显,即便日日有太医来诊脉,也只会以为是娘娘体质虚弱,可这症状一旦到了分娩之后就会完全显现出来,届时,娘娘恐怕是性命难保,而旁人也只会以为娘娘是难产而殁。”江诚虽是在帮年世兰,可这一番话说完,他背后竟是汗涔涔的一片。

医者父母心,原本他帮着皇上隐瞒欢宜香一事内心便是怀着愧疚,但所幸当时华妃一直不曾有孕,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你先下去吧,管好你的嘴,此事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年世兰身上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室内是长久的寂静,饶是颂芝也不敢劝上一句。娘娘若是生气,若是哭闹,她都敢上去尽力一劝,可如今这般不说话却是叫她隐隐害怕的。

良久,年世兰轻声道:“你说皇上会知道这事吗?”

“太后您多虑了。”竹息宽慰道,“您也是为着皇上的江山社稷着想,您莫非忘了,皇上原先赐欢宜香给华妃不就是不愿让她诞下龙子,如今她能平安生下龙子,也算是偿了华妃的心愿。”

太后拨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可我瞧着皇帝近来愈发重视起华妃来。他终归是皇帝,不好过分偏心哪一个,如今年羹尧不在朝堂上,皇帝也不曾借着此事给华妃降位。”

竹息笑道:“年羹尧虽不在了,年家总归还有人在朝堂上的,皇上也不好做但绝,皇上有情有义,太后应当宽心才是。”

太后叹了口气,只怕皇帝对年家有情有义,对隆科多却心狠手辣。

翌日清早,皇宫里有两处宫殿分外萧索,一处是延禧宫,另一处则是碎玉轩。

虽说是一切从简,但该有的还是不会少,除去松活、纸活、花圈、挽联、执事、僧道、孝属、执绋亲友、灵棺以及送殡的车轿外,富察贵人因是满军旗,还要立上自家的幡架子。

灵棺由八名杠夫抬棺,送殡是亲友随后,流珠、浣碧、槿汐、小允子等人就跟在此列。

槿汐看着钉实的棺盖,隐隐有些担忧:“也不知道小主在里头会不会被闷到,怎么钉得那样实,一会儿换杠夫的时候再开棺盖岂不是很不方便。”

流珠“哎呀”一声,抱怨道:“浣碧你今儿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好好走着路就这么停下来,害得我撞上了你。”

浣碧“啊”一声,低下头,默不作声继续走着。

流珠是藏不住话的,瞧着奇怪,也直言道:“我看你古怪的紧,瞧着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别胡说。”浣碧忽地扬声道,说完才觉出自己太过,忙又闭了嘴。

槿汐心下一转,压低声音:“浣碧,这可是事关小主生死,若出了什么岔子,就是欺君,不要说是小主一家不能幸免,就连咱们这些碎玉轩伺候的奴才都难逃一死。”

浣碧身子一颤,连流珠都瞧出异样。

流珠一把抓牢浣碧的手,又气又急:“你倒是说句话,那天你究竟去和果郡王说了没有?”

“我……”浣碧一咬牙,道,“我确实是说了。”

流珠方才舒了一口气。槿汐却是忧心不已。

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浣碧绞着帕子,暗暗告诉自己。

那日,她确实是去办了这件事,却存了一个私心。浣碧知道自家小姐同果郡王两情相悦,心道小主一旦成功离开皇宫,此生便能和果郡王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了。

那么,她呢?她也是那么的喜欢着果郡王,她的感情,并不比小姐的要少上几分。她只是想每天能够看上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她甚至没有奢望能够嫁给他,只要跟在小姐和果郡王身边,哪怕是做一辈子的丫鬟。

可是,小姐连她这么小小的愿望都不肯答应,她自去和情人逍遥,却留给她照顾父亲的担子。她确实是小姐带进宫来的,可这并不表示小姐殁了,她和流珠就可以离宫回府。小姐一定是闲她碍着她和王爷。

既然小姐想要出宫,她就帮小姐想出宫的办法。反正王爷也不知道小姐出殡的时间提早了,她大可以找从前华妃安排好的人。小姐若是出宫没有见到王爷,自然不会冒险多等。所以,她并没有对不起小姐,她只是想让王爷能够继续留在宫里。

“这可是就要出宫了。”槿汐见浣碧始终神色不宁,此刻即将出宫,却始终不见来换手的杠夫,“浣碧,到了皇陵就再也来不及了。小主平素待你如同姐妹,分给你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你可别对不起小主。”

浣碧久久不见昨日说好的杠夫出现,心中也已慌了,槿汐一说,她眼中泛起泪光:“我,我,我没有想要害小主的。我只是去找了华妃娘娘从前安排好的人,应该不会出差错才是,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一定会来的。”

流珠不想从小一直伺候小姐的浣碧会做出这种事。“小姐平日里待你如何,没想到竟然是养了头白眼狼,到头来害了小姐的却是身边的人,真是替小姐不值,我流珠不认识你这样的人。”

“好了流珠,现在不是指责浣碧的时候,还是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槿汐最先冷静下来,“小允子,你偷偷溜出去,尽快去找王爷,将此事告诉王爷,我们这边再等等,说不定浣碧说的人真会在最后一刻出现。”

小允子应了一声,即刻飞也似的跑开。

走在最前头的开道锣还在敲着,紧随其后的一对“引路王”和“打道鬼”身披铠甲,戴着头盔被推着前进,铭旌、香幡、筒幢随风飘摇,耳畔尽是喧嚣的笛声、清音锣鼓声、喇叭声、官鼓大乐声,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细微的声音,天空中哀乐盘旋,众人都沉浸在这哀伤的气氛中。

“咚咚——咚咚——”

“咚咚——”

“唉,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不知是谁先问了这一句,开始有人倾耳倾听。

“咚咚——咚咚——”

“好像真的有。”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前头的奏乐声猛然停了下来。

疑心

都说雍正勤政刻苦,这话确实不假。平日里除却睡觉,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批阅奏折。部分原因要归结于康熙末年的国库亏空,给雍正留下了个烂摊子。历经九龙夺嫡之后,胤禛愈发觉得皇位来之不易,可手底下的大臣却没有当年那么听话,一个个不是仗着自己劳苦,便是拿功高来炫耀,嚣张跋扈,目空一切。

胤禛不是个忘恩之人,从前匡助他的人,他从不亏待。但人总归是要有自知之明的,若是安分守己,踏踏实实继续替他办事,胤禛自然是最待见的。可若是自觉功高盖主,骄纵专横,极有可能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的隆科多就是胤禛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可隆科多毕竟显赫一时,不过,胤禛眯起双眼。

小夏子进屋通报:“皇上,隆科多大人,张廷玉大人和鄂尔泰大人求见。”

“传。”

三人养心殿,一齐请安。

张廷玉和鄂尔泰是军机大臣,隆科多却是被胤禛称为“舅舅”,论亲疏,皇帝一般不会同时召见这三人。

隆科多心中疑惑,却也不会试图从另外两人中找答案,他们是皇帝的心腹,他也得顾及上几分。

胤禛拿起案上一道折子:“朕收到岳钟琪上的折子,沙俄对边境的侵扰已经解决,沙皇表示要与我大清和谈,朕今儿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这和谈派谁去最合适。”

张廷玉率先道:“臣以为论能力,论亲疏,眼下便有一人可以胜任。”

“隆科多舅舅。”胤禛笑道。

隆科多不妨皇帝当着张廷玉等人的面前还会如此称呼他,直呼:“臣惶恐,恐怕难当此大任。”

鄂尔泰道:“隆科多大人不必过谦,谁人不知您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论能力您不能胜任,便选不出第二人来。”

“鄂尔泰说得是,隆科多多舅舅是朕的舅舅,本来就是一家,隆科多舅舅代朕前去和谈正是不二人选。”胤禛呵呵笑道,“沙俄多次侵犯我大清未果,虽大清不惧,对百姓来说却是祸事,此次,便麻烦隆科多舅舅替朕了了这桩心愿吧。”

胤禛一口一个隆科多舅舅,隆科多心中更是得意,当即应下:“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托。”

待隆科多离开养心殿,胤禛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折子上的字在眼前愈发清晰,“隆科多结党营私,私藏玉牒……共计罪状四十一条。”

这些,很快,很快就要结束了。

鼻息间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似无,不留心根本不会发觉,可他闻了之后只觉得沁人心脾,方才的烦躁之气也渐渐消散开来。

“苏培盛,这香炉里用的什么香?”

苏培盛道:“这香是安答应送来的,听说是安答应亲手调制的,可以帮皇上舒缓疲劳,提神醒脑,奴才就给点上了。”

胤禛点头赞道:“这香调得不错,不知这人是否也有香一般的功效。”

苏培盛心知皇帝是想传召这位安答应,便退到外头,召唤小夏子。“你去一趟延禧宫,皇上传召安答应。”

安陵容既高兴又紧张。自她入宫至今已有两年,选秀时的遥遥一望,早已记不清皇帝的模样。她一直是旁人嘲笑与奚落的对象,不仅是因为家世低微,更是因着皇帝从未召幸过她。有时候她会想,皇上怕是根本不知道皇宫里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宝娟,我是不是老了,这样穿还好看吗?”

宝娟掩嘴笑道:“小主还和入宫时一样年轻貌美,这样穿最合适不过。”

安陵容握紧手中的帕子:“我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没了这一次,下一次不知还要再等上几个两年。”

“小主你别这么想,皇上既然想起小主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忘了小主的。”宝娟郑重道,忽而又有些感慨,“原本还想着小主可以沾些沈贵人和菀贵人的光,可也没见沈贵人有多受宠,菀贵人就更是晦气,还没被皇上召幸就殁了。”

“宝娟。”安陵容喝道,“眉姐姐和菀姐姐和我是姐妹,你怎么能如此诋毁两位姐姐,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倒是想着,若是他日我能得宠,我就可以帮衬着两位姐姐了。”

“小主你真是心善,也没见沈贵人得宠的时候拉小主一把。”宝娟嘀咕了一句。

安陵容只淡淡道:“姐姐待我如何,我心里都记着,谁待我好,我必会好好待谁。”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了养心殿。

“臣妾给皇上请安。”安陵容的声音中带了些颤音,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她伏在地上静静等待,等待她奠堂或是地狱。

“起来吧。”

那个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她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声:“是。”

“你不必如此拘谨,到朕身边来。”胤禛轻笑了一声,“朕听说你对香料颇有研究?”

“家父在为官前曾做过一些香料生意,臣妾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安陵容抬眼一瞥,鼓起勇气道,“臣妾先前送来的香料可还好用,若是皇上觉着好,臣妾回去再为皇上配制。”

胤禛呵呵笑道:“此香闻着甚好,朕觉着精神都好了许多。这香可有什么禁忌?”

安陵容一怔,如实答道:“因是给皇上用的香料,臣妾配制时特意选了温和的材料,对人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害。”

胤禛点了点头,想到他未置一词便把华妃禁足在翊坤宫,她心里定然不会好受。“若是怀有身孕,用这香也不会受影响?”

这宫里有身孕的人还能有谁?安陵容自嘲着,她还妄想着皇上是想见自己,不过是想拿她的辛苦去哄别的女人开心。

“自然是不会的。”

安陵容犹豫着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匆忙跑来的苏培盛打断。

胤禛“嗯哼”一声,问:“怎么了?规矩都不知道了?”

苏培盛看了安陵容一眼,几步走到胤禛耳边低语了几句。

“此话当真?”胤禛立时面色大惊。

“不像是假,当时看到的人甚多,皇上可以找几个前来问讯。”

胤禛思索片刻,当即道:“先把在场的人都关押起来,传钦天监监正来见朕。”

一听这话,安陵容便知道今日的机会又是没了。“皇上有政事要忙,臣妾先行告退。”

“也算不得什么政事。”胤禛忽而想到什么,“你和菀贵人是一道进宫的?”

安陵容点头:“菀姐姐和臣妾确是同一批的秀女,大约是两年前。”

“两年前?”

……

“此星偏离轨道多久了?”

“依微臣所见,大约两年左右。”

……

“是啊,臣妾记得清楚,臣妾入宫前便是住在菀姐姐府上的,芳若姑姑便是臣妾与姐姐的教引姑姑。”安陵容虽不知皇帝为何会这般问,却也答得仔细,怕胤禛不信,她特意搬出了皇帝身边伺候的芳若姑姑。

两年前的的确确有过一次大选。胤禛笑了笑:“你和菀贵人倒是感情好,想必之前也常去碎玉轩看望菀贵人吧。”

“从前姐姐身子不好,臣妾常和眉姐姐一道去看姐姐,后来姐姐推说病重怕臣妾体弱,过了病气给臣妾,臣妾便只能心里念着,也不能和眉姐姐一同前去探望。没想到,姐姐,姐姐她竟然就这么去了。”

“她对你倒也是好,朕记得眉儿身子却也不是很好,菀贵人怎的只怕过病气与你。”

安陵容垂下眼睑,神色颇为委屈:“两位姐姐待陵容都是极好的,只是姐姐们自小一起长大,与陵容这后来相识的感情却是不同的,陵容不奢望更多,承蒙两位姐姐不嫌弃与陵容姐妹相待,陵容已经满足。况且,姐姐都已经去了……”

胤禛“哼”了一声:“那倒未必。”

安陵容诧异道:“姐姐出殡前,臣妾亲自去碎玉轩拜祭,看得真真切切,姐姐确实是去了的。”

“若朕说菀贵人还活着呢?”

胤禛这话如一记响雷乍在安陵容耳边。她捂着嘴,脸上既惊且喜:“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姐姐明明已经去了,太医都诊过脉了。”

忽然,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恍然,转瞬之间又被疑惑所掩盖。

这些表情自然没有逃过胤禛的双眼。

“你若知道什么,便告诉朕。”

“臣妾确实不知道这是何缘故,臣妾也是方才才听皇上说姐姐还活着。皇上所说必然不会有假,只是这死而复生一事,臣妾也是闻所未闻的。”安陵容当即跪了下去,眼中含泪,“只是前几日,臣妾偶然见到浣碧拜祭自己的生母,甚是悲伤,而臣妾前去拜祭姐姐时,却未见她显露同样的悲伤。”

想到自己说了什么,安陵容又赶忙道:“皇上切勿怪罪浣碧,臣妾想,她必是思母心切,毕竟小主再亲却也难以同生母相比的。”

复生

外间一声:“钦天监监正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胤禛并未让安陵容就此回避。“前些时候你跟朕说天相有异,这几天可还是如此?”

钦天监监正垂首而立,面色凝重:“微臣正想来禀报此事。微臣这几日再观天象,发觉毕宿五中的那颗星,日渐大放异彩,从前有所遮挡的混沌之气已然不见。”

“混沌之气?”

“是,那星本蒙有混沌之气,因而赤星对心宿二的冲击并不明显,而今混沌之气尽除,恐怕不久之后将会引导赤星冲击心宿二,其势难挡,其相大凶。”钦天监监正言之凿凿,不容有疑。

胤禛双眼眯成一线,目光似利剑般直指钦天监监正:“你可知这心宿二中的小星所指何人?”

“这……”钦天监虽懂天文历法,可若要让他直接从星象上断言哪颗星意指何人,却有些为难,若真能从星象中判断如此详细之事,古往今来的帝王岂不人人都能逢凶化吉,也不必有王朝的更替。他想了想,才道:“近来宫中可有什么奇闻怪事?”

安陵容一听这话,不由“啊”了一声:“莫非皇上方才所言是指菀姐姐死而复生。”想起自己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她立即捂上嘴,垂下头去。

钦天监监正当即道:“皇上,微臣斗胆问一句,适才这位娘娘所言,宫中有人死而复生可是确有其事?”

胤禛点头,却不置一词。

“敢问这位娘娘是何人,又是何时进的宫?”

“她父亲是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两年前的大选时入的宫。”胤禛沉声道。

钦天监监正眼前一亮:“果真如此,那十有j□j就是这位娘娘,两年前便是那星偏离轨道之时,而此时死而复生,恰应了混沌之气尽除这一点。”

胤禛想道,从前甄嬛总是病着,也可以理解为是那混沌之气未消。胤禛眼神越发犀利,他要坐稳这个皇位,怎么可能让旁人来动摇,更何况是一个女人。

“若是确定是此人,那如何做才能彻底消灾?”

“以火祭天。”

胤禛不置可否,安陵容听罢脸色煞白。如此说来,皇上是想活活烧死菀姐姐?

“皇上。”她着跪下去想要求情,却发现不知如何说出口,此事关系到皇上的安危,她也不能说出让皇上为了姐姐不顾自己的话,但一句都不说,她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都先下去吧。”胤禛手指轻击桌面,似在思索什么。

刚才一提甄嬛的家世,便让他想到了甄远道,此人倒不是什么大官,却是个文官,几日前他还暗中指派他与瓜尔佳厄敏一道联合言官搜罗隆科多的罪状,助他铲除此人。而他派隆科多前去谈判,正是为了让他无暇顾及身后事。

看来,他还不能立刻就处置了甄嬛,至少,要先除了隆科多。那便,再等上几日。

“苏培盛,把菀贵人带回宫,就关在碎玉轩,任何人不得探视。”

胤禛想了想,又提笔写下一道密折,唤出一直只在暗处的夏刈:“去把这道密折交给年羹尧。”

安陵容一出养心殿便急着想法子。

宝娟道:“小主您就别急了,这事皇上既然已经定了,哪里还有咱们说话的份,菀贵人是救不出来了。”

“宝娟,你不明白。”安陵容笑道:“我和姐姐姐妹一场,当初一直是她对我多有照顾,如今,她再不像从前那般高高在上,我也能为她做点什么的。”

宝娟抱怨道:“小主要是为菀贵人求情,非但救不了菀贵人,没的还得搭上自己,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

安陵容笑了笑:“我虽则人微言轻,眉姐姐却还说得上几分话。”

“小主的意思是?”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得第一时间通知眉姐姐,我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她总能想出法子的。”

宝娟道:“那小主是先不回宫了?”

安陵容点头,沿着宫道,两人疾步走往存菊堂。

沈眉庄正绣着帕子,听得外头有人喊:“安答应到——”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迎了出去。

“你怎么想着来我这儿了,如今嬛儿不在了,我一个人也甚是无聊,正好陪我说说话。”

安陵容福了一福,握着沈眉庄的手,却是不同她一道过去坐下。

自甄嬛殁后,沈眉庄一直不大有精神,这会儿见安陵容有些异样,才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过来这儿,想必一路上辛苦了,别怵着不动,过去坐吧。”

“眉姐姐。”安陵容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便是说不下去了。

沈眉庄见状只当她是为甄嬛伤心,叹息一声:“嬛儿刚去那会儿,我也一直难过,现下倒是想开了,若是嬛儿在,必不忍心见你如此的。”

安陵容这一遭倒确是为甄嬛,但和沈眉庄所想实在是南辕北辙。

“陵容此番前来,实在是有两件事要告诉姐姐,可一件事好,一件事坏,却又都是与菀姐姐相关。”

沈眉庄听安陵容提及甄嬛,也只是摇头:“嬛儿如今哪里还来得什么好消息,可那坏消息,也与她没什么相干了。你且先说好消息来我听,我也想知道嬛儿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菀姐姐还活着。”

“你说什么?”沈眉庄方坐下,腾地站了起来。

“菀姐姐还活着。”

沈眉庄紧紧握着安陵容的手,身上的颤动带着声音都有些发抖:“此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陵容亲耳所闻,菀姐姐死而复生。”

“这当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沈眉庄眼中含泪,“我早知嬛儿是有福之人,必不会早早的香消玉殒,如今死而复生,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只是……”安陵容欲言又止,沈眉庄想起她之前提起还有一桩坏事,便忙问:“有什么坏事你也只管说吧,如今嬛儿复生,哪里还能有什么真的坏事。”

安陵容紧了紧握着沈眉庄的手:“皇上要处死菀姐姐。”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先把你扶上云霄,再把你从上面推下去更残忍?可沈眉庄不信这个,她更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皇上为何会如此,嬛儿她不曾犯了什么错处。”

安陵容轻声道:“是钦天监所言,菀姐姐正应了那颗灾星,若不除菀姐姐,恐怕皇上会有难。”

“什么钦天监,与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有何区别!”沈眉庄愤慨道,“我倒识得一人在钦天监做事,为人也勤快,不若去找了他,替嬛儿说上几句好话。彩月,替我备轿,我要出去一趟。”

“眉姐姐稍安勿躁。”安陵容在一旁劝道,“陵容知道眉姐姐担心菀姐姐,但如此不作打算,恐怕不妥。陵容刚从养心殿过来,看皇上的意思,眼下还不会处置姐姐,只是将菀姐姐先关起来,咱们还能从长计议。”

沈眉庄暗道自己乱了方寸。“亏得你提醒,我这一急便把什么都忘记了,只怕一个钦天监根本就不够挽回那样的局面,咱们还得想想别的法子。陵容你可是已经有法子了?”

“陵容也没什么好主意,姐姐不是一向在太后跟前说得上话,不若先在太后那边旁敲侧击,往后也可以多个替菀姐姐说话的人。”

沈眉庄点头称是:“你说得是,不仅要有人替嬛儿说话,还要有人替嬛儿顶了这罪责。咱们不若一起去太后那儿请安,再边走边说可好?”

安陵容笑道:“这样也好。”

两人分别携了宝娟和彩月朝寿康宫过去,一路上宫人甚少,正方便了她们二人说话。

“姐姐方才说要找人替菀姐姐顶罪,陵容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或许能用上。”

沈眉庄道:“你且说来听听。”

“眉姐姐还记得那富察贵人是怎么殁了的吗?”

沈眉庄顿了顿脚步,又即刻快步走起来:“怎的突然提起这事,不就是给华妃害的。”

安陵容也只得快步跟上去:“陵容听说,富察贵人是受了惊吓,突然发疯最终才难产致死,而富察贵人嘴里一直喊着华妃娘娘饶命。华妃必然是难辞其咎,但皇上下令彻查此事,不正说明皇上不相信此事是华妃所为。”

“你也不是不知道,华妃宠贯六宫,皇上一直惯着她,偏信她些又有什么。”

“姐姐当真觉得是华妃所为吗?”

沈眉庄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头的宫门,道:“这说着话走还真是快,寿康宫到了,咱们先去给太后请安吧。”

说话间,寿康中但监见到几人,出来道:“两位小主来的不是时候,太后去翊坤宫瞧华妃娘娘去了,才走了没多久,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

“太后驾到——”

太后来翊坤宫做什么?听到外头宫人大喊,年世兰很是吃了一惊。莫不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安胎药有问题?

如此想着,年世兰仍是在颂芝的搀扶下走出去。

“臣妾给太后请安。”

故事

“还不快起来。”太后扶上年世兰的手,“你有着身子就不必动辄请安,哀家不过是来看看你。”

在太后面前,她一向表现得低眉顺眼:“谢太后关爱。”

太后笑道:“这天又要凉了,外头风大,还是赶紧到屋里去吧。”

年世兰自然称是。

冬天未置,屋内早已经布置上了熏笼,坐炕上也换了织锦垫子。竹息边扶了太后坐下,边笑道:“太后还说不放心,奴婢瞧着皇上把华妃娘娘照顾得妥妥的。怕娘娘受寒,连御寒的东西都早备上了。方才奴婢还见有宫人在翊坤宫四周挖火道,这翊坤宫本就是暖阁结构的屋子,如今连外围都给暖上了。”

往年翊坤宫备这些东西也不算太晚,如今她有了孩子自然要处处心细,只是听竹息一说,她却觉得格外心暖。

“姑姑莫取笑本宫了。”

太后也笑了开来:“竹息哪里是取笑你,皇上对你呀,那是真用心,就和当年对柔则一般。”

柔则?“太后说的柔则是?”

“哀家真是年纪大了,连这都给忘了,你入府的时候柔则已经过世了。”太后直责备自己大意,“说柔则你定是不知道的,这是纯元皇后的闺名,纯元皇后你定是知道的。”

这位纯元皇后,年世兰确实是知道的。她才是胤禛的嫡妻,在年世兰入府之前便已难产而死,她虽不知细节,却也有所耳闻,昔年曾听说胤禛对纯元皇后百般宠爱。但人总是不在了,再宠爱也只是曾经,她从来认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并不屑与死人去争,因而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年世兰多少还是知道这纯元皇后是宫中的禁忌话题。如今听太后这一说,皇上若不对这位纯元皇后深情,恐怕也不会不愿再提及此人吧。

年世兰笑得有些尴尬:“纯元皇后臣妾自然是知道的。”

她心里隐约能感觉到太后想说什么,却是既盼着太后说,又盼着太后别说。

“纯元是皇后的亲姐姐,当年她还是在皇后怀着孩子的时候来府里照顾皇后。可没想到皇帝就这样对纯元一见钟情,还来宫里求了哀家要纳纯元为嫡福晋。”太后颇为感慨,“哀家也奇怪,一个纯元竟能有如此大的能耐,皇帝早已答应了皇后等孩子出世就立皇后为嫡福晋,真是世事难料啊。”

难怪前世曹琴默会在温仪生辰时故意让甄嬛跳惊鸿舞。皇上对纯元皇后怕是仍然印象深刻,所以才怕别人效仿,在胤禛眼里,所有的模仿都是亵渎与诋毁。

可是,她又觉得有不对的地方。既然如此,为何从前在甄嬛跳完惊鸿舞后,皇上还会龙颜大悦呢?

见华妃垂首,模样甚是拘谨,太后才笑道:“人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你还是大好的年纪,叫你在这听哀家唠叨这些,真是难为你了。哀家今儿就是过来看看,这胎儿可还好,哀家看你这肚子,倒像是五个多月了。”

华妃抿嘴一笑:“托太后的福,快四个月了,许是太后的安胎药好,才让臣妾这身子发福得像五个多月的样子。”想起昔年哥哥从青海带来的军医,进宫后也未对她道出欢宜香的实情,实是那军医在来翊坤宫前被太后唤去了寿康宫。她故意这么说,也是想看看太后是何反应。

太后却恍若不知,如往常一般笑得和蔼:“这也是哀家的孙子,哀家自然是要护着的。”

年世兰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太后倒是没有乱说,江太医告诉她的也正是这药对腹中的孩子无碍,只会伤到她罢了。

“哀家也不扰你休息了,你好好养胎,也别出来送了。”

她也不推辞,直接福了福:“臣妾恭送太后。”

太后一离开,颂芝便道:“娘娘,不若把此事告诉皇上吧,有皇上护着,娘娘也就不必如此担心了。”

年世兰犹疑不定:“太后再不济,同皇上也还是母子,皇上素来孝顺,若真要舍弃其中之一,只怕不会是太后。”

颂芝道:“娘娘又何必说是太后所为,只需让皇上知道这药里头有问题。如此,不就既可以保全娘娘,也不至于同太后撕破脸皮了。而皇上若是查下去,自会发现这药是在太后授意下动的手脚。”

年世兰想了想,终是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皇上近来怕是不会来翊坤宫,又如何将此事告知皇上?”

颂芝当即道:“娘娘您忘了,还有黄规全呢,皇上赏赐下的兔子死了,黄规全去问一声总不为过。”

此时存菊堂内,沈眉庄却在为另一桩事情发愁。

既然求不得太后,她只得先冒险去探望甄嬛一面,也好先弄清楚状况,以免帮了倒忙。

“彩月,打听得如何?”

彩月朝外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后才道:“小主,菀贵人现下正被关在碎玉轩内,有专人把守,不准任何人探望,咱们怕是进不去。”

“那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呢,就没有进去送食物的人?”沈眉庄急道。

“那倒是有的。”

“那不就成了。”沈眉庄笑道,“你去找个牢靠点的人,届时我便扮作宫女的模样去给嬛儿送食物,顺便同嬛儿说上几句话。”

彩月知道自家小主对菀贵人的事一向上心,有时竟比自己的事情还要看重,也不敢有所怠慢,当即买通了送食物的宫女。

是夜,沈眉庄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又挽了个宫女的发髻,这才提着食盒朝碎玉轩走去。她一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被什么熟识的人瞧见认出来。好在碎玉轩地处偏远,又素来寂静,一路上倒也没见有什么人。

守卫的侍卫见她身上的牌子,也没有多加阻拦,沈眉庄庆幸自己能如此轻松地进了碎玉轩。

数日不来,碎玉轩凄凉了许多,她觉着有股子寒意从这屋子里透出来。她的嬛儿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下去。

沈眉庄快步走入屋内,眼下只有槿汐一人伺候着,甄嬛则坐在榻上,手里还拿了卷书。

槿汐听到声音,知是送膳食的宫女:“东西放下,你且下去吧。”

沈眉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敢确定那坐在榻上的确是甄嬛本人。“嬛儿。”她低低唤了一声。

甄嬛闻声抬起头:“眉姐姐,你怎的来了这里。”她眼中难掩惊喜,槿汐见状自是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嬛儿,我听人说你复生,却一直不敢相信,可眼下见到了,却还是想再问上一句,你可真是我的嬛儿。”沈眉庄眼中含泪,确是真情流露。

“眉姐姐,是嬛儿,嬛儿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倒是眉姐姐,仿佛瘦了不少。”

听甄嬛如此说,沈眉庄才算松了口气:“也只你还如此乐观,你可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可知道你为何被囚在碎玉轩。”

甄嬛微微一笑:“我既然死而复生,外间自然会猜测我是否会什么妖法。”

“钦天监说天相有异,而你便是那颗灾星,只要除了你,皇上的皇位就不再有任何威胁。”沈眉庄面露愁色,甄嬛却是淡淡道:“看来皇上的信了这话。”

“即便是不信,对于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

“姐姐既然知道,也就不必为**心了,合是我命该如此。今日得见姐姐,嬛儿已是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

沈眉庄怪道:“你怎么能先放弃了,我今儿来就是想找你商量办法。我倒是知道钦天监副使是个不错的人,还和咱们是同乡,只需再找个人替了你的命数也就是了。”

“我不能因天相而白白送命,别人却也不能因我而丢了性命,大家都是无辜,眉姐姐叫我于心何忍。”

沈眉庄拍了拍甄嬛的手,叹息:“也只有你这般心善。我倒是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又复生了呢?”

“此事说来话长。”甄嬛摇摇头,似不愿再提及,“我千防万防,却也从未想过要防着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沈眉庄不解,“难道嬛儿你不是为华妃所害?”

甄嬛笑道:“华妃虽未帮我,也确实不曾害我,此次的事情怨不得她。眉姐姐怎会以为是华妃所为呢?”她总以为万无一失,确漏算了浣碧的心思。她早该看出来浣碧对允礼有情,也早该告诉浣碧,自己与她本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应是姐妹同心的。

沈眉庄忽而脸色有异,却又急急掩饰:“我也是见华妃素日里跋扈,才以为是她所为。你便安心在此,想来皇上还没发落,也不会在这两日就把你处置了,咱们还有时间想办法,你且千万不能放弃自己。”

“眉姐姐切勿为我冒险,不然,嬛儿即便是脱离险境,也不会心安。”

“我会小心,我便先回去了,他日有机会再来瞧你。”沈眉庄勉强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看了甄嬛一眼,才匆忙离去。

碎玉轩地处偏远,这一路上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见着。为了方便她前去探视,沈眉庄特意打发彩月不要跟着,只她一人。这条路她也不是第一次走,往常天暗下以后,她也常来这里走动,今日却是格外yīn森。

沈眉庄不住地四下张望,越走越快,耳边似乎总有脚步声再响着,她怎么找都看不见人,又哪里传来的脚步声?

她心下慌张,只能迈开步子跑起来,可这花盆底的鞋子本就不是适合跑的鞋子,她勉强才能小跑起来。

脚步声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天是愈发的黑了。沈眉庄抬起头,空中一轮残月皎皎而升,泛起些玄秘的色彩,前方是一道宫门,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望过去,一名宫装女子站下于月光下,一袭白衣,面容不清。

原来

“眉姐姐。”一声轻唤。

“陵容。”沈眉庄惊惶甫定,以手抚xiōng,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惨白,“怎的是你?”

安陵容缓缓道:“陵容想去探望菀姐姐,可也不知守卫能否通融,便想先去询问一番。”再看沈眉庄,不似寻常装扮,穿的分明是那宫女的服饰,“姐姐怎的这身装扮,莫非姐姐已经探得了菀姐姐,她可还好?”

沈眉庄并未回答。“只有你一个人,宝娟怎么没跟着一起?”她心有余悸地朝安陵容身后望去,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空荡荡的宫道既看不到起点也寻不见尽头,偶有风拂过,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再无别的声音。

“宝娟打听消息去了,我便独自先过来瞧瞧。”安陵容也瞧出了沈眉庄的异样,精致的容颜看不出血色,饶她再强自镇定也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眉姐姐,可是发生了什么?”

沈眉庄强自摇头,唇色与面色无异:“没什么,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我明儿再来找你。”

安陵容越发断定确实发生了什么,只这事沈眉庄不愿告诉她。是不愿告诉她,还是不相信她?安陵容垂下眼眸,看不清里头的神色:“那陵容便先回去了。”

沈眉庄点点头,沿着宫墙缓缓朝前走。

夜,依旧很静,高耸的宫墙把各宫的热闹都隔开了,整条宫道上只余她一人的脚步声。

沈眉庄抬起手来,纤细的手指,仿佛白骨般泛着苍白的光泽。

这是她的手,这才是她的双手。她的手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残忍了!

沈眉庄攥紧双手,细长的指甲锋利划过掌心,尖锐的痛,刺骨的寒。一条奇异的热流在掌心蔓延开来,渐渐从她掌心流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双手看上去更鲜活一些。只是,这样的色彩,也让她的双手蒙上殷红。

原来,她的双手早已沾染鲜血。

宫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一直都知道,家中从来都是以贤良淑德来教导她,而她,从来都被认为是大方得体、性格恬淡。皇帝道她贤良,太后也赞她贤良。她不是不懂人心,她只是求一颗真心。她最多只是想着自保,却从未想过要去害人。

若被害的是她自己,她只会恨那害她之人,却也不会用毒辣手段去害人。可是,她却还是做了那么一桩错事,还是大错特错。

她不过是在窗外听到流珠说嬛儿是被华妃害的,一想到嬛儿的死,她就克制不住生了报复之心。

她晓得华妃怀有身孕,通常的错事并不会叫皇上对华妃生了杀心,这才想到了同样怀着身孕的富察贵人。富察贵人出身满军旗,又是怀了阿哥,即便皇上不忍处置华妃,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知道孩子无辜,富察贵人也是无辜,可她被嬛儿的死冲昏了头脑。正巧那富察贵人是个不知收敛的人,常与华妃起冲突,正好给了她一个理由。

沈眉庄闭上眼睛,她总是午夜梦回见到富察贵人难产而死的场景,她心中有愧,却还能找个理由麻痹自己。如今嬛儿没死,还告诉她不是被华妃所害,叫她如何不恐惧,她竟然也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叫她如何不厌恶。

沈眉庄停下脚步,不知何时,她竟然走到了翊坤宫附近。

她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华妃真相?

沈眉庄自嘲地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一摞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黑暗的宫道里,她还看得出辇轿上的人身着明黄色衣袍,轿有八人抬着,旁边站了个手拿拂尘但监。

沈眉庄在远处跪下,隐在黑暗中,把自己当做过路的小宫女。

“皇……”苏培盛正要通报,却被胤禛拦下。

胤禛叫过周宁海:“你家主子歇下了?”

周宁海道:“娘娘还未歇下,奴才这就去禀报娘娘。”

“不必。”胤禛制止,径自朝屋子走去,却又在门边停下脚步。他朝里头望进去,年世兰正坐在榻上,一侧的案子上零散的摆了些布料,上头还摆了个针线盒子。

她在做衣裳。胤禛没多久便看出来了,却让他很是震惊。印象中,她和宫里的女人都不同,鲜有见她亲自动手做这些的时候,便也只有每回他来翊坤宫,她才会亲自去小厨房替他做些他爱吃的菜肴。

这样的温馨,就好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妇,胤禛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些事情叫下人去做就是,仔细伤了眼睛。”

年世兰不防胤禛突然出现,带了关心的话语却叫她心头一暖,先前纯元皇后带来的不快也渐渐隐去。她刻意偏过头去:“臣妾还在禁足,皇上怎么来了,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胤禛只是笑说:“既然华妃不欢迎,那朕还是回养心殿批折子去吧。”

“皇上。”年世兰急道,终是站起身去,挽着他的臂弯不让离开,“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朕过来看看你。”胤禛顿了顿,“朕听黄规全说了。”

胤禛自然知道黄规全所说都是华妃授意,但他派人细查之下发现确有其事。年世兰也没打算旁敲侧击地让胤禛知晓,索性命黄规全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胤禛若不信,自会派人调查。

眼下,就只剩下胤禛惮度。

“皇上……”年世兰轻唤一声。她想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这事,可才一叫出口,又觉这话由她来说极为不妥。难不成自己要让胤禛为了自己舍弃生母?这是道难题,就好比如果有人问她哥哥和皇上同时遇险,她会先救谁一样,她无法立即给出这个答案。

她会犯难,他亦是如此,她不舍得逼他。

胤禛似是看出她心中的忐忑,朝她伸出手,把年世兰揽在怀里:“朕在。”

“皇上。”

“朕在。”

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却已是心满意足,他在就好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她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他会护她周全的。

胤禛在她耳畔缓缓道:“朕今晚留下来陪你。”

年世兰自然是觉得好,自从她怀了孩子,又由于各种因由,胤禛已经许久没在翊坤宫留宿了。她仍像往常那样,亲自替他梳洗更衣。

胤禛的肩膀很宽阔,都说男人的肩膀宽阔是为了借给女人靠,她就不止一次地靠在这上头。其实别人不知道,有时候,胤禛也需要找个地方靠一靠,他也有很多无能为力。年世兰觉得很幸运,她曾看见过他软弱的样子。

他一直过得很辛苦,与她这个被阿玛和哥哥宠着的“小公主”是不同的。从小便是要苦读,因着满族是马背上民族,还要时常练骑射和布库,她记得胤禛身上有好几处伤痕。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年世兰记得清楚。

那时候她刚嫁入王府不久,他背上有一处伤得特别明显,又是雄又是好奇,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当年康熙爷在时,有回木兰秋猎,他被一头发疯的母熊重伤,他侥幸逃脱,却留下了那道疤。

从前她觉得狰狞,今日再看,已然没有当初的感觉。

年世兰细数着胤禛背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呈现出肉色的模样,诉说着年代久远,她忽而怔了怔,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脑中忽地闪现一副画面,年世兰骤然觉得身体左边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

“……纯元是皇后的亲姐姐,当年她还是在皇后怀着孩子的时候来府里照顾皇后。可没想到皇帝就这样对纯元一见钟情,还来宫里求了哀家要纳纯元为嫡福晋……”

“……哀家也奇怪,一个纯元竟能有如此大的能耐,皇帝早已答应了皇后等孩子出世就立皇后为嫡福晋,真是世事难料啊……”

……

她知道幸福很简单,却没想到简单到一冲就散。死了的人,只会愈发完美,也只有死了的人,才能永垂不朽。

原来,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做了一场白日梦。

胤禛似乎是觉察出年世兰的异样,说起话来:“朕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福惠,你看如何?朕希望这孩子出世后一切顺利,永享惠泽。”

她楞楞地回过神,应了声:“皇上觉得好就差不了。”她听见他沉沉的笑声,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然后

接下来五个月中,前朝发生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是言官联名上书弹劾隆科多,结党营私,私藏玉牒等四十一条大罪,皇帝当即下令大理寺严查此事,不料一经查证确为属实,且还在其府邸发现大量金银财宝乃其多年贪污受贿所得,皇帝勃然大怒,立即派遣岳钟琪前去逮捕。

远在沙俄谈判边境问题的隆科多被逮捕回京,抄家。其长子撤销职位,贬为庶民;次子发配宁古塔。隆科多本人则被幽禁在圆明园。

谁都知道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佟国维的儿子,在雍正继位一事上立有大功,风光之时雍正一直当众称其为隆科多舅舅,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一时之间,朝堂上人心慌慌。

好在皇帝赏罚分明,带头弹劾的甄远道与瓜尔佳厄敏纷纷升官,也算是安定了人心。

第二件事,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发现不详灾星所指之人竟是后宫中的沈贵人,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素来端庄贤淑,堪为后宫嫔妃典范。初听闻此消息时,后宫无一人信此事,便连太后也赶去求情。后来,却爆出富察贵人难产乃是沈贵人所害,意在嫁祸已有身孕的华妃,后宫一片哗然。

谋害皇嗣、嫔妃,心肠歹毒至此,太后也难以原谅。皇帝下旨沈贵人打入冷宫,太后亲赐鸩酒一壶。沈自山也因此被削官,念其昔日功劳,贬为庶民。

第三件,则是西南土司叛乱,皇帝召年羹尧回京复职,重掌兵权。朝中之人,对此事多有议论。

有人觉得,皇帝召年羹尧回京是想再演一出隆科多的旧事。

有人觉得,皇帝只信任年羹尧,这才又把他召回京城。

这倒让那些观望的官员们不敢站出来表明立场,毕竟一个不慎,极有可能是小命不保的结果。明哲保身是众人一致的想法,无人敢前去巴结刚回京的年羹尧,胤禛最为厌恶结党营私之事,这让皇帝颇为满意。

富察贵人一事水落石出,华妃的禁足自然撤销。

“娘娘,奴婢扶您去御花园走走吧,整日待在屋子里,精神头儿也差了。如今大将军回京,娘娘倒怎么好像不开心了似的?”颂芝好奇道。从前娘娘最是喜欢去御花园,如今却是连翊坤宫都鲜少出去。

颂芝自然不知道年世兰心中所想。先前好不容易把哥哥诓出京城,哪里知道皇帝在这时候除了隆科多,又把哥哥召回京城。从前哥哥受到皇上厌恶之时,隆科多还是安然无恙的。她倒不若待在翊坤宫,也免得孩子再出什么意外。

她轻叹一声:“外头天冷,哪里比得上屋里暖和。”

说话间,外头有人通报曹贵人与丽嫔来了。随着年羹尧回京消息的传开,这两个人倒是又勤快地走动起来。

两人分别请安之后,丽嫔先道:“嫔妾就说,这后宫里最暖和的地方就属娘娘的翊坤宫了,同样是建了暖阁坐在炕上,就是比不上娘娘屋里。”

曹琴默接着笑道:“那是,谁不知道这翊坤宫外还埋了火道,就是这熏笼里添的,也是最上等的材料。所以说,皇上心里最疼的还是娘娘。”

年世兰早已习惯她们如此,年家再次如日中天,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谁都懂。从前她们也为她做了不少事,有她一日,自然是不会待亏了她们去。

“嘴上都跟抹了蜜似的,皇上待本宫如何,本宫心里有数。”

年世兰知道她们想说什么。自从沈眉庄被赐死之后,甄嬛就极受宠爱,宫里传言,甄嬛并不是死而复生,而是纯元皇后转世。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这话,私底下却传得沸沸扬扬,想必皇上也是这么认为的。而皇上自那之后确实待甄嬛极好,不仅还未侍寝就晋位莞嫔,侍寝当天还特赐“椒房”,按民间嫁娶“撒帐”习俗讨甄嬛欢心。不止皇帝,就连太后也钦赐首饰,似乎想要说明什么。

“娘娘不必担心,莞嫔盛宠不过一时,想那沈贵人刚入宫时不也宠极一时,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赐死的下场,皇上不过一时新鲜,等这阵子过了就没兴趣了。”丽嫔在一旁劝道,还不时使眼色叫曹琴默替华妃出个主意。

“丽嫔说得是,娘娘当务之急是顺顺利利把小阿哥生下来,有了小阿哥,这宫里就没人能和娘娘争宠了。娘娘就当莞嫔是在娘娘有身孕之时替娘娘伺候皇上,没有孩子,莞嫔也兴不起什么浪来。”

年世兰哼笑一声,曹琴默倒是摸透她了,换作从前,这无疑就是她的心思。她允许皇上身边有伺候他的女人,却决不允许有分她宠爱的女人。

可皇上如今不是把甄嬛当甄嬛:“皇上把甄嬛当纯元皇后宠着呢。”年世兰当初那般不甘心输给甄嬛,却不想甄嬛也没有完全得到皇帝的爱,不过是长了一张与纯元皇后极其相似的脸,做别人垫身,还不如她做自己。至少胤禛记起的也是她年世兰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到底谁更可悲?

丽嫔转了转眼珠:“她是纯元皇后转世这种鬼话也只能骗骗人,莞嫔不过长了一张纯元皇后的脸,要是她没了那张脸,不就什么也没了?”

曹琴默掩嘴笑了起来:“丽嫔真会说笑,莞嫔的脸好好的张在那儿,难不成你还能把她变成另一张脸来?”

“我哪里有那个能耐。”丽嫔道,“不过我听说,近来宫外流行着一种时疫,听说感染的人会长一脸的麻子,就好像天花那样,好了也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一辈子都去不掉的。”

曹琴默赶紧拿帕子掩了嘴:“这么恐怖,这时疫可别传到宫里来才好,谁不知道女子最爱美,我虽长得不好看,可也不愿顶着一脸的疤。”

年世兰知道她二人的心思,不置可否。倒不是她不敢,从前她便命周宁海拿患了时疫之人用过的茶具给沈眉庄,只是她不屑,皇上根本不爱甄嬛,她若要争,也是要和纯元争,她偏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已死之人。

况且,她不动手,大有动手的人在。“行了,你们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莞嫔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后宫里尽是眼红的人,你们……哎呦——”年世兰还未说完,就感到下腹收缩,肚子沉沉得直往下坠,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抽痛,她忍不住扶着肚子蹙眉。

“娘娘,你怎么了?”颂芝赶忙扶在一旁。

“娘娘怕是要生了。”这里曹琴默最有经验,忙指挥起来,“快去叫产婆来,我们扶娘娘到床上躺着。”

年世兰只觉得痛疼愈发剧烈,还伴随着强烈的烧灼感,她呼吸急促,不过一会儿功夫,身上便被汗水湿透。

丽嫔见年世兰如此痛苦,忙道:“嫔妾去请皇上来,曹贵人,你生过温仪有经验,陪在娘娘身边。”

曹琴默虽生过一次,看华妃如此痛苦,也是不知所措,只能道:“娘娘您放松点,深呼吸,对,深呼吸就没那么疼了,娘娘你好点没?”

曹琴默的声音年世兰恍若未闻,此刻她下腹疼痛难当,听不清晰曹琴默在一旁说些什么,她听到颂芝的声音,还有别人宫人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只知道她们一直在说着话,还有许多人影在床前晃来晃去。

身下那种的感觉和身体的,仿佛要把她送进地狱。她只能通过喊声来释放少之又少的痛苦。

眼前晃过明黄的颜色,她身上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不少,年世兰伸出手去,声音虚弱:“皇上,皇上来了吗?”

丽嫔匆忙赶往碎玉轩。皇上十有j□j是在这里。她正要进去,却被拦下。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碧色衣服的宫女:“奴婢浣碧给丽嫔娘娘请安,皇上这会儿恐怕没功夫见娘娘,娘娘还是先回去吧,等皇上出来了奴婢一定转告皇上娘娘来过。”

丽嫔不妨碎玉轩的下人也会这般说,一时气急:“莞嫔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本宫有要紧的事告诉皇上,你这小小宫女也敢阻拦。”

“再要紧的事情也要紧不过皇上的,丽嫔娘娘你说是吗?”浣碧似乎根本不把丽嫔放在眼里,“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准进去打扰,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娘娘难不成是想违抗圣命?”

“本宫不是自己要见皇上,华妃娘娘要生了,本宫特来向皇上禀报。”丽嫔已经想好,如若这宫女再这么拦着,她就是硬闯进去,也是要把皇上喊出来的。

浣碧一听是华妃,言语愈发刻薄:“华妃娘娘要生产,怎么不去请产婆,皇上又不管接生,丽嫔娘娘怕是找错人了吧。”

生产

“大胆,连本宫也敢拦着。”丽嫔见势就要冲过去,却被浣碧挡在外头。

浣碧仰着头,她身后站有几个碎玉轩但监,有恃无恐。单凭丽嫔与随身的宫女是无法硬闯进去的。“丽嫔娘娘,我家小主眼下和娘娘可是同等位份,娘娘就这般不尊重我家小主,还是说根本就看不起我家小主。”

丽嫔一眼剜过去:“你也知道莞嫔是什么身份,本宫还以为你不知道。如今这些奴才是愈发不懂规矩,不过是眼下炙手可热,就知道狗仗人势,跟错了主子,竟学些不三不四见不得人的东西。”

“奴婢愚昧,听不懂娘娘的意思。”浣碧扯了扯嘴角,“不过,宫里的人都知道,娘娘背后有华妃娘娘撑腰。”她这话分明是在说丽嫔也不过狗仗人势。

丽嫔气急,可眼下也拿她没辙,只得转而去请太后。

翊坤宫这边除却江氏兄弟外,还请了两位太医。四位太医隔着屏风跪在屋里,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

产婆在屋里不断重复着:“用力点,娘娘,使劲啊,娘娘。”

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动静,太医也记得满头冒汗,只得催促产婆进去将华妃的情况转述给他们。

“怎么样了,娘娘,生了没有?”

产婆看后,嘴里直念叨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曹琴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她生温仪的时候极其顺利,根本没经历过这等场面。便跟着产婆出去询问太医情况。

产婆对太医说了几句,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江诚道:“娘娘,您听得见微臣说话吗?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万一有什么不测,娘娘是自保还是保胎儿?”

年世兰恍惚还听得见江诚说的话,当下又是一阵抽搐。她那么想,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多一重保障,也不是想要当什么未来但后,她只想给她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如今,上天终于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不会不可能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年世兰撑着一口气,声音嘶哑:“江诚,本宫命令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务必要保住本宫的孩子,听到没有,要是,要是本宫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就是和我年世兰作对,就是和我们年家过不去,你听到没有。”

江诚不妨华妃如此说,赶忙道:“微臣自当尽力而为。”

“不许只尽力而为,本宫要你保证,如有万一,必须舍母保子。”

江诚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道:“微臣答应娘娘。”

听到江诚承诺,年世兰松了口气,身下的痛楚叫她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她大概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颂芝——”年世兰喘着粗重的呼吸,那痛楚叫她说不出话来。

颂芝忙道:“娘娘,奴婢在,娘娘有什么吩咐。”

年世兰手指紧紧攥着被子,“撕拉”一声,被她撕裂开来,她只想叫喊,却不愿肚子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你去,你去禀报皇上,皇上,若有不测,请皇上万万不要犹豫,必定舍母保子,还请皇上顾及多年情分,不论哥哥做错什么,都留哥哥一命,放年家一条生路。”

年世兰脸上只余一片惨白,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颂芝瞧得直掉眼泪:“娘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奴婢去禀报这样不吉利的话。娘娘一定会母子平安,大将军更不会有什么事的。”

年世兰不依,气若游丝,嘴里还念着:“你去,你去告诉皇上,快去。”

颂芝抹着眼泪朝外走去。

曹琴默也听太医说了年世兰情况不大乐观,见颂芝哭着出来,以为华妃真到了那地步:“颂芝,娘娘如何了?”

“我的好贵人,娘娘这时候还叫奴婢去告诉皇上要舍母保子,您帮忙想想办法”颂芝心中焦急,也只得求助一向替年世兰出谋划策的曹琴默,“皇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若真要来,丽嫔娘娘去喊了那么久怎的还不见人影。”

曹琴默朝外头望了望,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是翊坤宫的宫人:“丽嫔倒真是去了许久,想来皇上多半是在碎玉轩,离娘娘的翊坤宫远了些,估摸着过会子才会到,不如先打发几个奴才过去瞧瞧。这事就别告诉娘娘了,免得娘娘听了心里难过。”

颂芝叹了口气,此刻回去怕是年世兰会生疑惑:“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后头看看,给娘娘的药煎好了没,娘娘这里就麻烦贵人你照看一下。”

“这是自然。”

曹琴默正要进到屋里,听得外头太监高呼一声:“太后驾到——”

众人皆是下跪请安。

曹琴默瞧见站在太后身后的丽嫔,心中狐疑,怎么来的是太后?

“快别跪着了,华妃怎么样了?”

江诚道:“娘娘的情况不太乐观,恐怕母子只能保其一。”

太后看一眼身边的竹息,道:“哀家进去瞧瞧华妃。”

丽嫔跟着便也要进去,却被曹琴默拦在外头:“丽姐姐不是去请皇上,怎么皇上没来?”

丽嫔左右瞧了瞧,气愤道:“你别说了,我根本就连皇上的面儿也见不着。”

“怎么,皇上不愿意过来?”

“那倒没有,碎玉轩的奴才拦着不让我进去。”想起那场面,丽嫔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生气事小,丽姐姐没得气坏了身子。”曹琴默安慰几句,“为了几个奴才伤了身子就划不来了。”

“你说的也是,如今太后来了,总比谁都没来的强。”丽嫔这才想起她还没进去瞧华妃,“娘娘如何了,可是生下来了?”

提及此事,曹琴默也叹气:“娘娘情况恐怕不好。太医方才问了娘娘是保母还是保子。”

丽嫔当即道:“那自然是保母,只要娘娘安好,大可以再怀上一胎,娘娘还如此年轻,有的是时间。”

“我也是这么想,可惜,娘娘放下话来,命令江太医务必舍母保子。你也知道娘娘的脾气,她决定了的事,是谁都劝不过来的。”

“江太医一直替娘娘诊脉,医术也素来高明,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丽嫔朝外头瞧了一眼,屏风外跪坐着三位太医,唯独不见了她说的那位江诚江太医,大抵是去看药了吧。她只是稍疑惑了一下,便道,“我还是先进去瞧瞧娘娘。”

此刻,江诚正在翊坤宫的一间小屋内。

“竹息姑姑的意思,微臣不太明白。”

竹息笑道:“华妃娘娘位份尊贵,荣宠万千,最得皇上宠爱,太医院一直对娘娘都格外的上心,太后和皇上都知道江太医的医术在太医院是数一数二的,这才放心一直让江太医负责娘娘的诊脉。”

江诚低着头,一副拘谨的模样:“姑姑过奖了,太后和皇上看得起微臣,让微臣用这微薄的医术替华妃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气。”

“江太医贵为太医院的院使,医术高明自然是应当的。”竹息道,“方才太后听说华妃娘娘情况不好,这才差奴婢来细问,不知江太医有几成把握保得母子平安?”

江诚想了想,道:“微臣尽力而为,当有五成。”

“江太医必是过谦了,以江太医的医术,说有五成,实际上也该有个六成的希望。” 竹息笑了笑,“江太医一直替华妃娘娘诊脉,想必不会忘记华妃娘娘曾经用的欢宜香。”

江诚只是点头不敢回答。

“华妃娘娘身子金贵,一直都是有二十多位太医一起诊脉确定,奴婢听别但医说华妃娘娘从前落胎,身子一直没有调理好,如今好不容易怀了阿哥,生产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江太医久居太医院,必定是知道太医院的嘴都长着同一条舌头。”

阴错

“江太医,华妃娘娘的身子一向是你调养的,你看该给华妃娘娘用些什么药?”其中一位太医问道。

江诚楞了楞,这才发觉这三位讨论用药太为投入,竟没疑心自己走开那一会儿。他强自镇定地在其余三位太医身边跪坐下来。

“不知几位太医有何高见?”他并不知晓先前他们所讨论的用药,只能先问了再做打算。

三位太医照自己的想法说了方才讨论的药材后,便是等着江诚定夺。“华妃娘娘现下身子太弱,只怕用药过重反倒适得其反,我等商量之下选了这几味药材,都是比较温和的,虽效果欠缺了些,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江诚点了点头,这三位的医术自是不用怀疑,眼下的情况,确实是如此用药最佳。“那就按三位说垫华妃娘娘熬药。”他沉思一会儿,提笔将三位太医说的药材匆匆写下,便站起身,打算交到下人手中。

翊坤宫里进进出出的宫人忙做一团,江诚摸了把额上的汗珠,转身道:“这药得尽快煎出来,这里劳烦几位把关,我还是亲自看着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华妃在太医院一向颇受重视,要江诚如此小心也无人会疑心。三位太医自然同意,只差催他快去。

寒冬腊月,江诚在小厨房内却大汗淋漓。外头仍是各种喧嚣的声音,他不用细听也知道那是什么。

翊坤宫素来什么都是最好的,就连这小厨房里的也不例外。上好的银炭把炉子的火烧得很旺,江诚掀开盖子,药味扑鼻而至,那团热气熏得他眯起眼来。

“江太医。”

听到声响,江诚当即放下盖子,旋即他便发觉根本没这必要。“是颂芝姑娘,华妃娘娘如何了?”

颂芝急得眉心蹙成一团,她取出腰间帕子拭擦眼角:“这都过去多久了,娘娘还未生出小阿哥来,江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江诚看了眼药罐,道:“正在给娘娘煎药,服了这副药,想必会有所好转。”

“那太好了。”颂芝喜道,“药可熬好了?我给娘娘端去。”

江诚点了点头,转而又道:“颂芝姑娘先行一步,不知娘娘眼下还能否服下药?微臣一会儿便给娘娘送去。”

颂芝亲眼瞧着年世兰痛成那样,喝药自然是不方便的。“那你动作快点。”颂芝又催促了一番,才匆忙又朝屋内走去。

年世兰此时的喊声已经弱下去了。不是不疼,只是先前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此刻再想叫喊,也没有那么多力气了。

一群嬷嬷在旁喊着:“娘娘,坚持住,用力啊。”

“使劲啊,再坚持一下,娘娘。”

太后在里屋叹息一声,这才想起少了什么。

“皇帝呢,怎么没过来?”

这屋里哪有几个知道的人。

“丽嫔。”太后想必也想到了这点,“怎么不去把皇帝喊过来,这可是他的儿子。”

丽嫔心直口快,想在太后面前告甄嬛一状:“皇上这会儿不知道在莞嫔那里做些什么,哪里还会记得华妃娘娘。”

“胡闹。”太后低斥一声,对回来的竹息道,“去把皇帝喊过来。”

竹息应了一声便又离开了。

“这莞嫔也太不懂事了,哪里有当年纯元的风范。”太后心里明白大抵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当着这些人的面说了斥责的话。“皇帝也真是糊涂,华妃生孩子是大事,怎么能如此不上心。”

曹琴默在一旁说是。

丽嫔听了甚是舒服,有太后做主,她也大了胆子:“哪里是皇上糊涂,我看是有人狐媚惑主。”

太后瞪了丽嫔一眼,丽嫔讪讪闭上嘴。

这边床上年世兰朦朦胧胧听到几人在说话,她张了张嘴,想说丽嫔不说话,没人当她是哑巴,却还是无力地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是一直神志不清听不清楚嘛,为什么偏偏那句皇上在甄嬛那个贱人那里要叫她听得那般清晰。

她觉得体力从身上一点一滴流失,她是否快要死了?

“药来了,娘娘快把药喝了吧,喝了就有力气了。”

耳畔不知谁在说着劝慰的话,年世兰感觉有人扶着她的身子,往她嘴里灌药汁,那种苦涩的味道沿着她的喉咙流进身体里,无孔不入,像是要把她身体每个部分都占满。

“娘娘,用力啊。”

“娘娘,使劲啊。”

年世兰感觉流失靛力似乎回来了一些,她竭力支撑着这口来之不易的气。她感觉到有什么从她的下身缓缓坠下。

“呜哇——呜哇——”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个小阿哥。”年世兰听到有人兴奋得喊声,不觉眼眶一湿。她终于有孩子了。

“恭喜娘娘。”

“给娘娘道喜。”

……

屋里贺喜声此起彼伏。

年世兰忽而觉得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净,一丝不剩。

好累。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这样吧,就这样沉沉睡去,然后再也不要醒来。

没有她,皇上也不会对哥哥痛下杀手,没有她,这个孩子也能平平安安在宫里长大,没有她……本来这个故事就不该有她,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她从来不是个好女人,她永远也学不会那些。

她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这样一个人,其实忘记一个人哪里需要一辈子,只是她一直在怀念,在期待,在做梦。

而今,就让她这么沉沉睡去吧,她只是需要从一场梦中睡去,再从另一场梦中醒来。

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任何惊慌失措的声音也与她无关了。

“不好了,娘娘昏死过去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胤禛此前独自一人在倚梅园散步,并未让任何人随行,因不耐烦苏培盛跟着,便谎称是去碎玉轩。

胤禛一直笃信自己最爱的人是纯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居然动摇了,他时常会想起另一个人,她不是个好女人,论贤惠,她比不过沈眉庄;论端庄,她胜不过宜修;论才华,她及不上甄嬛;论温顺,她不及安陵容。

她嚣张,她霸道,她目空一切。甚至,她做过的坏事他也可以说出一大堆。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叫他念念不忘。

他以前还能欺骗自己,她跟在自己身边多年,日久生情,总有些情分在。可这个理由越来越不能说服自己。他会因为看到她生病而惊慌失措,他会因为有了她可以不用欢宜香的理由而暗自窃喜,他甚至因为听到年羹尧说要辞官而兴奋得不能自抑……那时,他还不敢去想,这些意味着什么。

她是坏,她有诸多的不是,他却没办法恨起她来。有时候,想起她做的那些事,他还会又雄又温暖。

可她是年羹尧的妹妹,他是不可以对她动真情的啊。何况,他是皇帝,他从来需要做的只是雨露均沾,而不是对人动真情。

她的率直,她的敢爱敢恨,他无法忽视。他喜欢从她脸上能找到一切她的想法。后宫的人都是口是心非,只有她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他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的棱角。

他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纯元,猛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年世兰。

他头一次慌了。他开始借口年世兰有身孕不方便伺候圣驾对她避而不见,他甚至去宠爱那个和纯元极其相似的甄嬛,他以为这样便能克制自己的内心。

他是天子,他却不是神。在倚梅园逗留良久,他终于想清楚了一个问题。

胤禛怀着兴奋的心情前往翊坤宫,他一定要让她知道,他的世界,还有一个年世兰。

“皇帝来了,华妃诞下一位皇子,小阿哥已经叫rǔ娘抱去了。华妃恐怕是撑不过去了,皇帝还是去看看她吧。”太后见胤禛来了,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又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胤禛前一刻的喜悦荡然无存,他这才意识到太后在说些什么。“太医,太医呢。”胤禛大吼。

太医们闻声慌张入内,却只跪在地上,并不上前请脉。

胤禛大怒:“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朕的世兰诊脉,若世兰有什么闪失,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臣等死罪。”

这话像一根针刺在胤禛心头。

“治不好也得给朕治,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胤禛双手握拳,袖中微微的双拳泄露了他的情绪,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底气不足。

胤禛朝床榻上望去。

他见过盛装的她,华丽的她,撒娇的她,张扬的她……那么多的她,却从未见过如此苍白的她,苍白到他的心也跟着积起皑皑白雪。

他来了。

他来迟了。

他终究是来迟了。

那秀丽的容颜再也不会对他笑了吗?

胤禛握起那只苍白的手,冰冷的手指在提醒着他一个不争的事实。

她怎么能如此潇洒,毫不眷恋地说走就走,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句话。

他努力用自己靛温熨热着那只手,胤禛脑中只有一念头,只要身体不冷却,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太医们默默退了出去,江诚头一次见皇帝如此失态,动了动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同别但医一起退了出去。

忘怀

颂芝早已哭得不像话,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想起娘娘在生产之时交代的话,她连忙再次到屋里去。

屋里此刻静得连呼吸声都分外清晰,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年世兰和胤禛。颂芝瞧见皇上一个人站在娘娘床榻边上,无声无息,也没有坐下。压下心头狐疑,颂芝走上前去跪下:“皇上,娘娘之前便交代过奴婢转告皇上两件事,一件便是若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万万不要犹豫,必定舍母保子,只是当时皇上不在。”

颂芝刻意如此说,她认定若是娘娘生产之时皇上能在翊坤宫,娘娘也不必如此,她一直伺候娘娘,哪里曾看娘娘受过这些苦。可自从进了皇宫,尤其是这些年,娘娘一直过得很委屈,这一切,却都是皇上造成的,她知道皇上是天子,可她就是怨眼前这个人,怨他让娘娘受苦。

颂芝说罢径直看向胤禛,她要看看皇上在听了这些话之后的内疚与悔恨。

胤禛听罢身子一僵,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她……他不敢想下去。勉强着发出声音:“那……第二件是什么?”

颂芝从未听过皇上用这种语气说话,从前的威严不见了,声音里的苍白与震颤泄露了他的情绪。

可那又如何?

即使皇上对娘娘还有感情,即使再后悔再内疚,就能让娘娘醒过来吗?

颂芝鼻子一酸,取了帕子掖在眼角。

“娘娘希望皇上能顾及与娘娘多年的情分,不论年大将军做错什么,请皇上留年大将军一命,放年家一条生路。”

“就这样?”

“这是娘娘最后的心愿。”

不知怎的,胤禛心头像被什么狠狠一下砸中,碎得七零八落。她舍母保子,她为年羹尧年家求情,她唯独放弃了自己。

胤禛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脑海里都是曾经她笑靥如花的画面,她亲自为自己下厨,她因为自己多看了某个宫女一眼撒娇,她会为了让自己留下来使小性子。可是,那些画面离他越来越远,那么遥远,也越来越模糊。

在雍王府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孩子没了,她伤心得大哭大闹,还因此灌了端妃一碗红花。那样闹过了,没过多久,她就又笑得和原来一样了。可这次,她不闹了,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那么决绝地躺在那里,她是在怨他,她是对他死了心,才万念俱灰,才如此绝情地不愿再为了他留下。

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苏培盛,传年羹尧进宫。传朕旨意,华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在藩邸时,事朕克尽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朕在即位后,贵妃于皇考大事悉皆尽心力尽礼,实能赞儴内政。特晋封为皇贵妃。”

胤禛骤然发现,他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些。可这些又有什么用,人不在了,再高的分位也都只是惘然,何况,他心知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无力之感铺天盖地袭来,他曾经以为他只要坐上这个位置便能权倾天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才发觉,他还是有那么多的无能为力,他连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也无法保住。

他以为她在自己身边,他可以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件事情。他听多了万岁的奉承,就这样忘记了一辈子并不长,他那么幸运地遇见了她,却来不及去好好珍惜。等他想要用自己的心去温暖她的心时,她的心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了。

不知过了多久,年世兰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而胤禛始终站在床边看着,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他期盼着,能有什么奇迹出现。

“皇上。”苏培盛诚惶诚恐地进屋,伺候皇上那么多年,他多少也摸清楚皇帝的脾性,却也从没见过皇上如今这样,纵是当年纯元皇后过世也及不上。“皇上,年大将军到了,是不是现在请他进来?”

胤禛点点头,这才有了反应。

年羹尧在路上已经听苏培盛说了个大概。他就这么一个妹妹,从小疼爱有加,加上阿玛去世后把妹妹交代给他,他就愈发上心。

乍听苏培盛一说,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皇贵妃娘娘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难产?”

“这……奴才也不大清楚。皇贵妃娘娘一直惦记着年大将军,大将军还是先随奴才过去吧。”

翊坤宫里安静得很,上下笼罩着一种悲伤的气氛。年羹尧一进屋,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妹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叫他雄得不行。

他疾步走到床前,也顾不上规矩,握着年世兰的手:“妹妹,哥哥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哥哥。”

颂芝见状,再次呜咽起来。“大将军,娘娘她,娘娘已经……”她说不下去了,那半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会的,他年羹尧的妹妹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去,一定不会的。年羹尧这样告诉自己,忽而想起了什么:“皇上,臣不信皇贵妃娘娘就这么去了,带了跟随臣多年的军医,希望能为皇贵妃娘娘诊脉。”

年羹尧这么私自带人进宫本是犯了宫中忌讳,可眼下,胤禛也不计较这些,只当他是伤心过度,挥手应允。

行医素来讲究望闻问切,陈大夫一眼便瞧出年世兰的起色极差,想来是凶多吉少。他探向年氏兰的脉,始终眉头紧蹙。年大将军在宫外对他便有所警告,陈大夫丝毫不敢怠慢,他又细细探了探,忽地眉心舒展,倒是面色惊异,最后又变得凝重起来。

胤禛虽知道不过徒劳,却还是一直盯着陈大夫的神情,见他放下手,才敢问:“她,怎么样了?”

陈大夫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再晚个一盏茶,怕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她还活着,她还有救。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陈大夫道:“草民要替皇贵妃娘娘施针,需要有人帮草民扶着娘娘的头部。”

“我来。”胤禛刚走上前两步,便被年羹尧毫不客气地拍掉了手。年羹尧常年在军中,力气自是不容小觑。胤禛不妨年羹尧敢如此,硬生生受了这一下,一个踉跄,还倒退出两步。

“皇上想必已经累了,龙体要紧,还是先下去休息,皇贵妃娘娘这里,有臣就足够,皇上大可以安心。”年羹尧的话丝毫不客气,甚至还有些逐客令的意味。年羹尧径直走到年世兰床边坐下,轻轻扶着她的头部。

年世兰的身边有年羹尧,有颂芝,有陈大夫,他们在她床边忙忙碌碌,而他与她,就那么被隔绝开来。

几步之遥,天涯之远。

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这些人终于停了下来。胤禛也没有再上前,只是神情恍惚地望着床上的人儿。他想,等她醒来之后,他一定要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他不会再逃避。

睫毛微颤,如蝶翼般缓缓扑闪,年世兰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过了不止一辈子,朦胧中,她睁开双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是哥哥的声音。年世兰转动眼珠,就发觉哥哥坐在床边,她面带笑容:“哥哥,怎么我一觉醒来,你倒好似老了许多。”

年羹尧也不疑有他,只道:“哥哥这是担心你,如今你醒了便好好休息。”

“娘娘,您终于醒了,奴婢去给您端水。”颂芝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匆忙跑到外间端水。

娘娘?颂芝怎么叫自己娘娘呢?还是自己听错了?

“哥哥,你可曾听到颂芝方才叫我什么?”

年羹尧笑道:“我的傻妹妹,颂芝自然是叫你娘娘的。”

年世兰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旋即脸上又惊又怒:“阿玛明明答应了我婚姻大事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来,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同意!阿玛呢,颂芝,叫阿玛进来,我要亲自问一问阿玛,就算是皇上,只要我不同意,也不可以随便把我送进宫。”

“娘娘。”颂芝满脸诧异,“老爷他,几年前就过世了呀。”

胤禛满腔的喜悦在一瞬间被浇灭,他想过她醒来后的一千种可能,却惟独没有想到这一种,她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认识。他上前抓着她的衣襟,声音:“世兰,你在说什么?”

年世兰不曾想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己,一怒之下呵斥:“放肆,还不快把这人给拖出去。咱们年府的管家是怎么做事的,什么人都会放进来,不会做事的人还留着干什么。”

年羹尧似乎也看出了不对劲,赶忙掰开胤禛的手:“陈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这……”陈大夫再次把脉,才吞吞吐吐道:“依草民之见,皇贵妃娘娘的记忆退回到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之前,而中间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娘娘一概不记得了。”

胤禛脚步虚浮,脑中恍恍惚惚只剩下那一句不记得了。从她嫁入王府起至今,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就在那一句不记得了里头全部消散。她记得她是年世兰,她记得年羹尧,她记得颂芝,她其实只是不记得他了。

哀莫大于心死。他从前心上被割了一刀,如今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万箭穿心,欲罢不能。心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只是那么一刹那,世界从灰色变成了漆黑。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之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吞噬。

当心中的爱终于开出花朵,她不是不爱他了,只是不记得他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哥哥,这个人是谁,哥哥怎么不叫人来把他赶出去?”年世兰转向年羹尧,语带不满。

“好,你好好休息,哥哥将他赶出去。”年羹尧嘴里应着,自然是不可能把皇帝赶出去的,可见妹妹如此,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起那些遗失的记忆,而妹妹这个样子,他也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宫里。他走到胤禛跟前,低声道:“皇上,咱们先出去吧,让皇贵妃娘娘好好休息。”

取舍

两人方走出屋子,却见门口进来一人,正是太后身边的竹息。

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年羹尧扫了一眼来人,径直道:“皇上,臣先行告辞,择日再来探望娘娘。”

胤禛一挥手便是准了的意思。

竹息还在年羹尧经过身边时微微低下头,年羹尧却是自顾昂首朝外走去,不曾把她放在眼中。

“奴婢给皇上请安。”

胤禛虚扶一把:“姑姑快起来吧,可是皇额娘有什么事?”

竹息笑:“倒也没什么大事,太后听闻华妃娘娘已经醒了,心里头高兴。只是太后身子不大好,没办法亲自过来看,这才差了奴婢过来。”

“皇额娘先前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突然不好了?”胤禛话才出口便是一怔,原来如此,他淡淡道,“既如此,那朕随姑姑去探望皇额娘。”

寿康宫内静悄悄的一片,胤禛入内了才发觉太后躺在床上,微眯着双眼,晦暗不明的内室中,脸色更显灰败。

听到动静,太后睁开眼来。

“皇帝来了啊。”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快起来坐。”宫女立时端来了凳子请胤禛坐下。竹息扶着太后坐起身子。起动间,太后咳嗽了几声,竹息又扶着太后的背脊轻拍起来。“皇帝憔悴了许多。”

胤禛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些日子儿子没有来给皇额娘请安,还请皇额娘不要见怪。”

太后笑了笑,道:“哀家听说华妃醒了,不知是哪位太医的妙手回春,哀家身子一直不见好,太医院有此人才,哀家倒想叫来替自己瞧瞧。”

“太医院都是一帮庸才,都道是回天乏术。人是年羹尧从宫外带来的,之前一直跟着在军中当军医。”太医院但医竟然比不上一个军医,奇难杂症也就罢了,却连是生是死都分辨不出,岂不可笑。

胤禛心头一怔。莫非……

太后道:“看来年羹尧身边的大夫可比太医院但医好多了。”从来最忌讳大臣高于皇帝,功劳不行,能力不行,就连身边的吃穿用度都不可以。

“如今西南土司未平,朝中无可用之人,年羹尧也算忠心,这样的人朕用着放心。”从前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胤禛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哀家听说皇帝封了华妃为皇贵妃?”

“是。”

“皇后一直端庄贤德,虽然身子不大好,但叫华妃帮衬着协理六宫也是情理之中。哀家知道皇帝原是以为华妃殁了才晋的位份,如今华妃既无大碍,到底皇后还在,皇上总要顾及同皇后的夫妻情分。”

“是朕鲁莽了。”胤禛缓缓道,“但朕贵为天子,自当一言九鼎。”话说到这份上,太后心知皇帝是不愿收回华妃的皇贵妃之位了。

“皇帝变了。”太后笑得无奈,“从来前朝和后宫息息相关,皇帝一向是最懂得分寸的,不该感情用事。”太后也只能旁敲侧击,皇帝是明白的,关键在于皇帝愿不愿意去做。

“皇额娘说的事,儿子也有一事要向皇额娘请教。”

太后只一想,便明白胤禛说的是何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太后苦笑:“皇帝说的是隆科多吧。”

胤禛不置可否。

太后只是叹息:“果然是隆科多,哀家原以为隆科多晚年可以得个善终,原来皇帝还是容不下他。”

“不是儿子容不下隆科多,而是他自己容不下他自己。他结党营私,与诸多大臣有所勾结。”

太后嘴角扯出一抹嘲讽:“若是隆科多有罪,年羹尧也难辞其咎。要说勾结大臣,他二人也可说勾结良多。皇帝难道忘了,年羹尧的长子还是皇帝亲自过继给隆科多作义子。”皇帝如此维护年羹尧,她岂会不知道。

胤禛闻言脸色不善,言语间少了许多和气:“隆科多罪犯滔天,即便儿子冤他一条两条的也不为过,更何况他有十数条大罪。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阎王殿前辩驳,也驳不出什么来。从前,儿子前朝有难事,皇额娘总会帮着儿子布置,怎么今日到了隆科多就百般庇护,难道少年相识之情真是恩深义重吗!”

胤禛这句不是问句,太后一口气喘不过来,连连咳嗽起来。竹息忙扶着太后的背轻拍起来。

太后脸色愈发得差:“哀家当日就跟你说过,年羹尧和隆科多是扶持皇帝登基的重臣,既然皇帝要留着年羹尧,隆科多就不能再杀。否则后人不仅会说狡兔死,走狗烹,怨皇帝过河拆桥,还会说皇帝被美色所惑,昏庸无道。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帝的声名啊。”皇帝怎么就是不明白她的苦心。

胤禛冷哼一声:“别人都可以放过,隆科多是非死不可。”

胤禛说得斩钉截铁,太后只能搬出最后的底牌。皇帝不看她这个生母的颜面,总不至于不看那养母的颜面。

“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的兄弟,你名义上的舅舅,你就是不顾着隆科多,也该顾及小艺人恍惚的颜面那。”

太后说得冠冕堂皇,胤禛心中愈发冰冷。

“杀隆科多不止是为儿子,更是为了保全皇额娘的声名。”胤禛抬起头,目光犀利,直直看进太后眼中,“隆科多是皇额娘青梅竹马之交,有两小无猜之情。皇阿玛不知,不代表儿子不知。”

太后神色慌张,目中隐隐泛着泪光,见到这副表情,胤禛更是无法容忍隆科多的存在。胤禛厉声道:“三月初三上巳节是什么日子,皇额娘比儿子更清楚。皇额娘要保全的不仅是皇阿玛的颜面,更是儿子的颜面。”

太后身形摇晃,似要坐不住。

可他既然已经说出口,就要说得彻底,哪怕这是一把利剑,只要斩断那不该有的情丝,流多少血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皇额娘要是舍不得,那便是舍得了儿子千辛万苦得来的皇位和皇额娘但后之尊。”这话说得极重,连太后也禁不住身子。

先前她逼皇帝舍弃华妃,如今轮到皇帝逼她舍弃隆科多。她暗自嘲笑,果然都是要还的,罢了,罢了,从得知选秀时的真相时,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不过是让心死得更彻底一些而已。

胤禛见太后不再说话,低声道:“至于隆科多,儿子已经在畅春园弄了间偏房圈禁起来,还请皇额娘保全儿子的颜面声名。”

景仁宫内,剪秋匆忙入内,只见宜修坐在书案后练字。

“娘娘,奴婢刚听到翊坤宫的人传来消息。”剪秋顿了顿,见宜修手势未停,继续道,“华妃醒过来了。”

“什么。”宜修笔下重重一顿,那字已经毁了。她伸手揉掉了那张纸,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宫里奇事怪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莞嫔能够起死回生,华妃再是活过来也没什么稀奇。”

“娘娘,皇上封了华妃为皇贵妃。娘娘您还在呢,这不是……”皇贵妃恰似副后,往常只有无皇后时才会晋封,这不是摆明了在诅咒皇后。

宜修坐了下来,窗外还是寒冬腊月,一丝温暖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剪秋,本宫听人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远了,怎么冬天都快过去了,春天还是那么遥遥无期呢。”

剪秋替皇后不平:“如今华妃有了阿哥,就更胜从前,娘娘,咱们不如……”

“不如什么?我们能做什么?皇上宠着华妃,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宜修苦笑,“本宫这就去瞧瞧华妃,不定什么时候皇上想着讨华妃开心,就把这景仁宫也赐给华妃了。”

探望

胤禛方回了养心殿,当下挥退了服侍的宫人,连苏培盛都一起打发走。门悄无声息地被合上,殿内寂静无声,没多会儿,屋内多出一条黑影。

“皇上,太医院的江诚称病回乡了。”

窗子前打下厚重的帘子,光不能全透进来,屋内就更昏暗了,胤禛并没有吩咐人掌灯,只负手立于窗前。

夏刈继续道:“属下查到,娘娘生产当日,太后身边的竹息曾私下里见过江诚。江诚离开之前,曾有人见到他与寿康宫但监私下交谈。”

夏刈说罢仍不见胤禛有何反应,他本是应该一直俯首在地,却因着伏跪在胤禛身后这才壮着胆子抬起头去。却见胤禛身子僵直,侧脸与这晦暗不明的光线融成一体,恍惚中还有细微的声响。夏刈是习武之人,对声音比寻常人都要,他略一搜寻,惊觉胤禛双拳紧握,那细微的声音分明是指骨交错之声,本还想出声提醒,如今说什么都不愿再触了这霉头去。

良久,胤禛转过身来,踱步至床边的柜子,自里头取出一个锦盒。锦盒不大,外观也说不上华美,夏刈正猜测这是何物,见胤禛已经打开了盖子,里头静立着一枚药丸,比之寻常所见要精细得多。

皇上服食丹药,他素来知道,只是,这时候拿那丹药出来又是为何?

“这是从前西域进贡来的雷公丸,可解百毒。”胤禛递到夏刈跟前,“你且把这药送去畅春园。”

夏刈接过盒子。畅春园里关着谁,他自然是知道的。可这雷公丸是用来解毒,那隆科多又不曾中毒,要这药又有何用?

胤禛步行至门边,推开门,苏培盛候在外头,方才正有人来报消息,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入内去报,此刻见胤禛开门,也省得他踟蹰了。

“皇上,寿康宫那边的人说,太后备下了酒菜,带着竹息去畅春园了。”

胤禛点头表示知道,再回到内屋,夏刈已经是不见了。

相比之下,翊坤宫里却很是热闹。

后宫的消息传得极快,没多久,道贺到望的送礼的都陆续涌了过来。

曹琴默本想另谋出路,不想得到这消息,立马携了丽嫔一道赶来。“我说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会有事,果真是太医院但医医术不精,还险些害了娘娘。”

丽嫔也陪笑说:“皇上到底还是最疼娘娘您了,这刚得了阿哥,就封了皇贵妃,如今皇后还健在,这可算是头一遭。”

曹琴默忙接话:“那还用说,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呢。还是娘娘最有福气,能生个小阿哥,嫔妾就没有生阿哥的命了。”

“要我说,皇上子嗣本就不多,等小阿哥再长大些,就可以入住东宫了。”丽嫔说话最是不经思考,这虽是在翊坤宫,可有些话到底还是说不得。曹琴默连使眼色,把话题带开了去。

年世兰只听她们絮絮叨叨笑着说话,并不作声。实在是她们所说她全然没有印象,她还记得年府,还记得阿玛额娘和哥哥,连颂芝也不曾忘记,独独不记得后来这些。颂芝同她讲过一些,如今又听她们说着,她大概知道了七七八八。

她忘记的那一段大抵是从她嫁入王府至她昏迷之间的事情。她已经知道自己从前因着哥哥的关系嫁给还是四阿哥的当今皇上,后来又入了宫,之前则是因为生孩子难产才险些丧命。

她如今的状况,可以算是失忆吧。

哥哥一直不放心她,特意把陈大夫留在宫中,她私下里问过。陈大夫说,失忆这种症状一般是由脑部受创或者由心理原因造成的。很显然,她脑袋好好的,并没受过什么伤,那就只有心理原因了。

只是……年世兰醒来后听了许多话,多半是告诉她皇上是如何如何宠她,对她又是如何如何的好,说的人多了,她自然会觉得那应该是真的,可果真如此,她又因何而非要忘记过去?

听颂芝说,曹贵人和丽嫔素日里常同她来往,还替她出主意,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若问问她们。

打定主意,年世兰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有人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还真会挑时候。不是一直称病着嘛,怎么眼下见娘娘受宠就赶着过来了。”丽嫔低声嘟囔着,年世兰闻言秀目扫过去,丽嫔讪讪闭了嘴。

看起来她从前同这位皇后并不和睦。她也不甚在意,女人多的地方,哪能不有点是非,何况,她还不喜欢有人同自己争抢。

年世兰并不打算起身,靠坐在床榻上,待皇后入内了,才道:“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下床给皇后请安,还请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宜修笑着快步到床前,神色甚是担忧:“那些都是虚礼,只要心诚,行不行礼又有什么关系,华妃妹妹身子不好,这些自然是要免了的。”

“给皇后娘娘请安。”丽嫔和曹琴默却是不能如此,只得恭恭敬敬行礼。

“都起来吧。”宜修笑道,“本宫还怕华妃妹妹养病闷得慌,如今见有别的姐妹陪着,也就放心了,不过也别扰了妹妹休养身子才好。”

眼下虽还没行正式的册封礼,到底是下了圣旨的,有眼色的早就改了称呼,就连内务府都替她早早准备下了皇贵妃的服饰。此刻宜修却是一口一个华妃,像是在说明什么。

“只要不是说些捕风捉影的话,闲来无事,聊领也是好的。”

宜修闻言果然面露疑色。

年世兰笑道:“方才就听她们说皇上下了圣旨要晋臣妾的位份,如今听皇后娘娘所言根本就是没有这回事,不就是她们在嚼舌根,要哄臣妾开心,也不是这么个骗法,妃和贵妃尚且一字都差不得,何况是皇贵妃呢。”

宜修笑得尴尬,到底是做了许多年皇后,这点忍耐还是有的:“妹妹这可是错怪了她们,皇上确是下了旨意,只是这册封礼未行,宫里知道的人难免没那么多,少不得像本宫这样弄错了称呼。妹妹还是早些养好身子,早早行了册封礼才好,本宫也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宜修此番前来,一是出于皇后的职责,理当来探望,二则是想探探虚实。

才出翊坤宫,剪秋便忍不住道:“娘娘,这华妃也太过嚣张,还没行过皇贵妃的礼,就敢在娘娘面前摆架子,娘娘怎么说都是皇后,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你如今倒是愈发沉不住气了。”宜修摇头叹息,“她向来是这个样子,本宫倒是瞧着华妃和从前有些不同。”她仍是这么称呼,只要她一天是皇后,华妃永远都只能在她之下。

“奴婢没有瞧出来。”皇后既然提了此事,她必会叫翊坤宫里他们的人多加留意。

皇后走了,年世兰方才觉得舒坦多了。“这一口一个妹妹的,我可当不起这样的姐姐。”她知道应该自称本宫,也不知以前是如何习惯这称呼的,如今只觉得这样说话不习惯。

曹琴默拿起帕子掩在唇角:“皇后叫谁不是妹妹呢,这后宫里可不都是她的姐妹。”

“说起来,皇后还是有个姐姐的。”

曹琴默连连咳嗽两声,丽嫔却似毫不在意。“从前的纯元皇后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

“那从前的皇后呢?”年世兰问道。

她二人是知道年世兰如今不记得一些事情,也讲了一些自己知道的事情,不过都是捡了好的来讲。现下这么一问,曹琴默忙道:“纯元皇后已经去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再细问就不好敷衍。

幸而年世兰听闻已经去世,也不再多问。二人见时候不早,匆匆告辞离去。

大抵是生产之时耗费了过多的力气,年世兰觉得身体乏力,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她的身体分成了两个人,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做着许多令自己陌生而熟悉的事情。

她看到那个自己斜倚着门框望着天边一轮弦月,泪水自眼角滑落,她听到那个自己声音凄凉:“皇上终于宠幸她了。”

忽而,画面又到了翊坤宫内,那个她,拼命往嘴里塞着东西,嘴里的还没咽下去,手中的动作却不曾停过,终于,那个自己把费力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她笑得眼睛里落下一串水珠:“颂芝,本宫吐了,快去请太医呀!……本宫吐了,你不为本宫高兴吗?”

画面再次变幻,还是在翊坤宫,那个自己站在香炉旁,周围跪满了人,有翊坤宫的宫人,还有曹贵人和温仪。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滑落,那声音让人听得充满绝望与无助:“如果本宫也有孩子,皇上就不会生本宫的气了。”

……

年世兰猛然惊醒,眼角一片湿意。那些场景那样真实,仿佛就是昨天的自己,那就是自己忘记的往事?

年世兰揉揉额角,不打算再深思。

屋里静得出奇。年世兰正要喊人,忽地觉出有什么不对劲。颂芝一直是在外间守夜的,往常她稍有动静,颂芝便会赶来,今儿却不见人进来。

屋外夜色深沉,屋内也是昏暗一片,可她总觉得这屋内多出了什么。

坦言

年世兰骤然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大惊之后,又瞬间恢复平静。

屋内凭空多出个人,说没吓到是不可能的,可那人毕竟是皇帝,宫里有什么地方又是他不能去的呢。她不习惯,是因为她忘记了。

“皇上。”年世兰低低喊了一声,是在询问这个时候他为何会在这里。

胤禛并不答话,他坐在黑暗中。两人之间相去不远,却也算不得近。年世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身上,这让她很不舒服。她虽则年轻气盛,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眼下这人却是皇帝,手掌生杀大权,碍着身份,她须得有所顾忌。

“臣妾叫颂芝来掌灯。”年世兰匆忙下地,朝屋外走去。她在屋内一喊,颂芝也是听得到的,她不过找个由头想离开这里。

胤禛岂会看不出来。从前一心系在自己身上,如今竟是这般避之不及。

想起年世兰白天见到自己时的反应。她不仅是不记得,更甚至于是不想记得。

xiōng腔之中苦涩漫溢,他是皇帝,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是盼着他去的,被人这般嫌弃却是头一遭。

眼见年世兰从自己身边经过,胤禛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顺势往回一带。

年世兰正走到门边,忽觉手臂处被人拉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被带着踉跄着朝后倒去,撞进一个怀抱。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感到被束缚得更紧。

他在生气,年世兰确定。

力气比不过人家,她只得放任胤禛抱着自己。感到自己放松下来不再挣扎,他也稍稍松了些手。

胤禛的头埋在年世兰颈间,温热的气息喷在后颈,年世兰还是经不住脸颊发烫,想挣开,生怕他再做些更出格的事。

许久,就在她以为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时候,胤禛突然叹了口气,似妥协,似无奈:“从前是朕对不住你。”不论记得与否,他们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年世兰一怔,沉吟不语。

光这一天她就听了不少从前的事,大多是好的,也有些是不好的。这些却都不是最要紧的,真想不起来,还可以从头开始,但她却是想要知道值不值得。

年世兰感到他此时已经放松不少,先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再缓缓与他拉开距离。她望着胤禛,很诚恳地说:“这些年的事情我全不记得了,我尝试回忆,可确实是一丝也想不起来。我问过陈大夫,他也不敢断言,只说有可能过段日子便会记起来。所以,极有可能往后都不能记起来了。”

年世兰说着这话,眼睛一直注意着胤禛。屋里光线晦暗,她看不分明,只觉得他脸色深沉,一直都不曾有过笑意。

“想不起来,那便算了。”这话听着随意,倒像是在宽慰她。

年世兰松了口气,继续道:“我有问过一些人,关于我忘记的那些事情。好多人都告诉我,从前你待我极好。”她说得不快,仿佛是在字句斟酌,只是称呼上略去了那些讲究。

胤禛心头一震,不敢再去看她,只听她小心道:“只是方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生活在这翊坤宫里,这个女子似乎不小心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人心中的唯一,可她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常常要从天黑等到天亮,我觉得她活得很痛苦,那会是我吗?”

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重砸在胤禛心上,他抬起眼眸,与她直视。她目中清明,没有多余的感情,在她眼中,他如今竟和陌生人无异。

胤禛苦笑:“如果是你,你当如何?你,可会恨我?”他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却没有用朕。

年世兰笑着摇头:“都不记得了,还恨什么,反正已经忘了。”

爱与恨是相伴而生的,没有爱,哪里还会有恨。不是不恨,其实是不爱了。这个世界上恨他的人太多,老八恨他和自己争抢皇位,皇额娘恨他圈禁老十四还逼她亲手杀了隆科多,老十四也恨他……恨得人多了,他也就麻木了,能承受了。可忘记,这个轻飘飘的词才是对他最严酷的惩罚。

他努力想要挽回什么:“朕也是有苦衷的,后宫和前朝息息相关,朕是皇帝,不能只顾一己之私而罔顾朝政,这些你也许不能完全明白。”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怎么可能不晓得这些,正因为知道,才更觉得蹊跷。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纯粹感情,没有掺杂任何的利益,皇宫,并不适合她,而她却身在这里。年世兰退开几步,望着胤禛笑道:“臣妾不是个大度的人,喜欢的便不愿意同别人分享,想来在皇宫里这是不可能的。皇上既然说了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必得顾及所有的妃嫔。臣妾虽则不记得了,哥哥却也不会因着这事不对皇上效忠。皇上大可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宠臣妾,皇上若有心,他日哥哥一将功成,还望皇上手下留情,这便是对臣妾最大的好。”

胤禛猛地抬眼,面上的怒气显而易见。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就连称呼都改了过来。

年世兰知他是听进去了,但若要他立即给出承诺也是不太现实,便不再去看他的神色。再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心里既存了要让他走的意思,她便开口道:“皇上若是要留下,臣妾叫人进来伺候皇上更衣。”

胤禛瞪着她,终是甩了手,冷声道:“不必了。”说完大步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丽嫔和曹贵人每日会来陪她说会儿话,倒也没什么人光顾翊坤宫。养了些日子,她的身子好了不少,按照规矩就是要去景仁宫请安的。

这请安不过是惯例,也无需穿得十分庄重,只叫人梳了寻常发髻。

妆扮完毕,颂芝认真瞧了一会儿道:“娘娘怎么装扮都是最美的,就是梳了这寻常发髻也比别人要美上几分。”

说话间,外头响起一干脚步声,周宁海道:“启禀娘娘,内务府的公公求见。”

“这么早,内务府的人来做什么。”年世兰也只狐疑了一下便道,“传他们进来吧。”

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她瞧见几个太监端着托盘走入屋内。颂芝扶了她走过去,年世兰这才看清,托盘上所放之物是服饰。

还是颂芝先“呀”了一声:“娘娘,这是皇贵妃的服制。”

年世兰也听说自己昏迷期间被封了皇贵妃,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谁让你们送来的?”

“上头公公吩咐,奴才只是奉命而为。”

小太监答得规矩,颂芝听罢直笑道:“定是皇上的意思,若没有皇上的吩咐,谁敢做这个主啊。”

有眼色的宫人已经接了托盘过去,跪下道喜:“恭喜皇贵妃,贺喜皇贵妃。”

她如今虽对皇帝无意,却也喜欢活得花团锦簇,风风光光,自然是没什么不高兴的。

到了景仁宫门口,已经有不少嫔妃陆续来了,她也并不算晚。

丽嫔和曹琴默见到她,热情地迎上来:“恭喜皇贵妃。”

这消息倒是传得快。她笑着也不推辞。

“哟,我还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里是景仁宫呀,丽嫔和曹贵人怎么不先进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倒先在外头给华妃请安了,这有了阿哥就是不一样呢。”

丽嫔不见动作,还是曹琴默先道:“给齐妃娘娘请安。”

年世兰听闻从前宫里除了她外,还有两位妃子,端妃久病不出门,另一位便是眼前的齐妃了。

同样是在妃位,自己入王府都比她早了许久,三阿哥又是皇上的长子,她晋封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齐妃“哼”了一声,正欲带着丫鬟入内,却听丽嫔讽道:“有了阿哥是可以不一样,只不过有些人,有了阿哥还是一样。”

三阿哥不得宠是人尽皆知,这话正说到了齐妃痛处。“不过就是个娃娃,一不一样,现在还看不出来。丽嫔是愈发没有规矩了,见了本宫非但不请安,还出言不逊,本宫今日定要责罚你。”

知道丽嫔依仗自己,年世兰这才出言相帮:“丽嫔也是听了齐妃你的教训,再要给你请安,那要把皇后至于何地,齐妃怎么反倒要罚她,那岂不是伸手打自个儿的嘴巴。”

齐妃“你”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年世兰笑道:“齐妃这么较真做什么,还是先给皇后娘娘去请安罢。”

她这么说,另外两人自是不会反对,齐妃也只得转过头来,愤愤瞪了年世兰一眼。这一看却叫她喜上眉梢。

“呀,这不是莞嫔嘛,几日不见,看着倒是愈发年轻了。”

莞嫔在位份上自然及不上华妃,可她毕竟来得晚,再想起前些时候皇上对莞嫔的恩宠,齐妃心里早已乐了。若是早些年头,眼下谁风头更甚也是个未知数。齐妃自然明白华妃最是讨厌莞嫔,此刻看着莞嫔,她却觉得越发顺眼。

新人

莞嫔这个称呼,年世兰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还熟悉得很。这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丽嫔和曹琴默。从甄嬛入宫至今,她俩之间的恩怨是非她也算是知道得七七八八。刚入选那会儿,自己便把甄嬛安排去了偏远的碎玉轩,到后来她生产那会子,听说丽嫔前去碎玉轩请皇上却被她身边的宫女给挡了回来,总之她们之间结下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明眼人都知道。

年世兰停下脚步,顺着齐妃的目光望去。见五六步开外处站了一位宫装女子,面含桃花,眉若远山,杏眸如春水,一袭素净衣裙清雅非凡,与自己的妩媚凌厉截然不同。她在宫里也算是个顶尖的美人儿,今日见了莞嫔却由不得她不赞叹一声。还当真生了个狐媚样。

“臣妾给几位姐姐请安。”甄嬛把狐皮手抄递给身后的宫女,行了个标准的礼,不卑不亢。

齐妃走近两步,虚扶起甄嬛,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莞嫔平日里来请安可比本宫来得早多了,看你的样子倒像是没有歇好,是昨儿陪皇上陪得晚了吧。”

这话不是问句,齐妃眼里分明带着揶揄的笑意。

甄嬛淡淡道:“齐妃娘娘说笑了,皇上近日朝政繁忙,已有许多日子没进后宫了。”

“你别不好意思,咱们都知道的,皇上虽然极少入后宫,可但凡进了后宫,必然是要去碎玉轩的。”齐妃说着这话,眼神却是带着得色瞥向年世兰。

年世兰扯了扯嘴角,只当是在看戏。

丽嫔脸色不佳,已是按捺不住:“齐妃娘娘真是善于体察皇上的心意,从前富察贵人得宠,就和富察贵人交好,如今莞嫔受宠了些,又……哎呀,瞧我的记性,怎么给忘了,富察贵人当时那么得宠,最后也不过难产殁了。莞嫔一定比我记得清楚,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同出过殡的。”

齐妃讪讪地不再说话,望向甄嬛。甄嬛素来伶牙俐齿,她只能指望甄嬛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赌得她们几个哑口无言。却见甄嬛脸色微变,神情仿佛有些像在出神。

她是想起了一个人——沈眉庄,她的眉姐姐。

她想起沈眉庄扮作宫女来碎玉轩探望她,她说会想办法救自己,那时甄嬛以为,沈眉庄不过是去向太后和皇上求情饶她一死,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以命换命。

她们自小情同姐妹,她原先还担心若有朝一日她二人同时受宠,是否会生出嫌隙。如今看来,这是多么可笑的问题。

沈眉庄害死富察贵人已传成了宫闱秘闻。她们都以为沈眉庄外表柔弱,内心毒辣,却不知她做这事,只是不愿自己枉死。可自己的死,不过就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其实眉姐姐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但即便如此沈眉庄还是说了,为了救她。

甄嬛对年世兰没有任何成见,对宫里的其他妃嫔也是一样,后宫里的女人,总是可怜大于可恨。但沈眉庄的死却多多少少与年世兰有些牵扯,说没有迁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原本请安这事,是谁先到谁便可以自行先入景仁宫等候。眼下这些人中却是以她和齐妃为尊,她二人若没有走的意思,旁的人是不得越过她们先行入内的。

“外头风大,不易久站。姐姐们若有什么体己话,不如待请安后再聊,让皇后娘娘久等误会了姐姐们的心意,终归不太好。”甄嬛淡淡地说了句。

年世兰终于微微一笑:“只要真心诚意,又何必畏惧人言,早晚都是一样,皇后大度,必然不会怪罪。”目光再转向身边的颂芝,却是一眼都不看齐妃。“颂芝,本宫记得昨儿是十五吧。”

“昨儿是十五没错。”颂芝立时明白了年世兰的意思,“祖宗定下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须得在皇后宫中留宿。”

齐妃早已语塞,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

几人陆续走入景仁宫,恰见皇上正与皇后坐在当中,这更证实了昨夜皇帝确是宿在景仁宫。

因着皇帝在,众人请安过后并没有当即离开。

宜修一扫坐在底下的一干嫔妃,少了那两三个,连位子都坐不满了。

“宫里的姐妹看起来少了些,先前的小选皇上也没挑几个称心的在身边,这次的大选,皇上看,是不是好好挑一挑?”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心思各异。

选秀是惯例,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一想到自己已不是初入宫的那般年纪,眼下有又新人要进宫与自己分那一份本就不多的宠爱,心里到底都有些不痛快。

胤禛对这些事本就没那么上心,相比后宫,他更关注前朝。他一直是个冷静的人,冷静得近乎绝情,皇宫本来就不是个适合有感情的地方,且这些年他也已经习惯,寻常不会把感情表露在脸上。前次听说年世兰殁了,他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缝,而且越裂越大。

他扫视一圈坐在底下的那些嫔妃,最终把目光转向年世兰,嫔妃们或多或少脸上都表露出了些许醋意,唯独她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要是换作从前,她会怎样?

醋意大发,对他使小性子,即便新人真的进宫,也会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宣告自己不可动摇的地位。

他忍不住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猛然察觉有些不妥,又立即收了回来,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被失望占满。

“皇上看这事如何?还是按原来的规矩办?”

宜修大抵看出他心不在焉,好意又提醒了一回。胤禛一怔,正打算点头,忽而目光一闪,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道:“不必那么麻烦,挑几个大臣之家的适龄女子即可。”

皇帝都发了话,宜修也不好多说,他不愿多选,宜修也不愿太多新人入宫,她早已留意过大臣家中的适龄女子。

“瓜尔佳鄂敏之女瓜尔佳文鸳和骁骑营副统领黎斌之妹黎萦正好到了年纪,还请皇上定夺。”

听宜修一说,胤禛问道:“黎氏是汉军旗?”

“是,瓜尔佳氏是满军镶黄旗的。”

满军旗和汉军旗不可厚此薄彼,若各说一个,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胤禛点点头:“宫里满军旗的嫔妃不多,倒是可以再添一个。”

宜修笑了,想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是,那么皇上打算给她个什么位份呢?臣妾择了祺祥二字都可以做封号。”

既然是满军旗,给的分位太低也不好。何况,瓜尔佳鄂敏还有用武之地……“就祺贵人吧。”

宜修朝底下瞥了一眼,笑道:“前儿华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可是大好了?”

年世兰不防皇后突然问起自己,想来不过是想显示皇后的贤德,也笑着回道:“承蒙皇后娘娘关心,臣妾自然是好的。”

“那本宫就放心了,皇上的旨意下了许久,既然华妃身子大好,不如挑个好日子把礼给过了,也好名正言顺,皇上觉得呢?”

众人心知肚明宜修说的是皇贵妃一事。皇后虽然一向看着大度,这事多少有些让她挂不住脸,按理说应当是能拖则拖,如今被这样当众提出来却是让人想不明白。

听说就连太后过问了此事也没让皇上改了主意。莫不是这事已经板上钉钉,皇后这样提出反倒显得她贤德了。

胤禛也有些疑惑,还是道:“皇后选个好日子吧。”

“也好。”宜修笑说,“先让内务府准备齐全了,等祺贵人进了宫就把这事办了。”

说完了正事,众人又寒暄几句,皇帝还要赶着上早朝,自然都纷纷告退。

年世兰有轿撵来接,晚些才会出来。曹琴默和丽嫔等人却不好再赖在景仁宫陪等,只得告辞一声,先行出门。

一想到方才商议的事,心里不由得一阵不甘,曹琴默推说丽嫔先行一步,自己脚步上也慢了下来。

“曹贵人这是心情不好呢。”欣常在也是个心直口快的,此时见曹琴默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明白她的心思。

“欣常在哪里的话,我呀只要温仪健健康康的,就没什么可以心情不好的了。”

“心里不痛快也正常,我也正不痛快呢。一个个后来的都晋位了,连新来的位份都比自己高,哪里能痛快起来。”欣常在这么说也是想着自我安慰,好歹还有人和自己差不多。

曹琴默从王府起就在胤禛身旁了,如今还有个女儿,照理说不该比那些无所出的嫔妃差,自己混到今天还是只有个贵人。莫不是跟错了主子?

她这个想法一出当即被自己吓到了,当年要是没有华妃照应,温仪也是不可能平安出生的。可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

她尴尬地笑了笑,推说有事要先走。

欣常在也不在意,凑到曹琴默耳畔:“咱们还不是混得最糟糕的,别忘了,还有个出身不好的,位份比咱们还低呢,进宫到现在也没被皇上召过几回。”说罢笑着走开了

曹琴默怎么会听不出欣常在指的是安答应,心下稍稍平衡了不少。

“小主好走,奴婢就不送了。”那是剪秋的声音,曹琴默一愣,赶紧几步躲到墙后。她走得已经算慢,却不想有人比她还慢。

儿子

要被剪秋称为小主的,也只有宫里的嫔妃。

会是谁呢?

心下虽然好奇着,却不好探出头去看。皇宫里是个活人都有些秘密,可知道别人秘密的活人却不多。按捺下心头的好奇,曹琴默足足等到四下没了人声才缓步出来。

趁着没人注意,她赶紧走开,等到景仁宫看不见方才放缓了脚步。

“娘娘,要不要去翊坤宫走一趟?”

贴身宫女的话适时提醒了她。方才那人会在那时间才出景仁宫,分明不是皇后留人,就是主动去找上皇后,而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在宫里待得久了,她不会猜不出是皇后想借他人之手对付人,而这个人,显然就是翊坤宫那一位。

“我也不过听了那么一句,又不好确定是谁,万一是我猜错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曹琴默鲜少做没把握的事,尤其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若是不说,他日华妃真出了什么事,对自己而言也是没半分好处。

“娘娘不是说华妃有些记不清从前的事了嘛,保不准有人听了风声暗地里使些坏。”曹琴默看一眼身边的宫女。这话倒是提醒了她。不是皇后娘娘,也还会有别人。华妃树大招风,明了不敢做什么,暗地里使绊子的人绝不会少。她不过提醒一句,不论事大事小,总要记着她的好。

曹琴默方进了翊坤宫,听得里头传来一阵笑声,起初心下疑惑,不过很快便了然。

她到了屋内行了礼,果然见到娘抱了小阿哥过来,一群人则是围在娘边上逗小阿哥玩儿,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刚生下来那会儿她也见过,只不过那时黑黑的一团,又沾了血污,实在说不上好看,如今养了些日子,远远看去倒是粉嫩,甚是可爱。

曹琴默走近一看,小阿哥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一双乌溜的黑眼珠好奇地在围着他的人身上打转,不由赞了一声:“小阿哥长得真是好看,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活脱脱就是照着娘娘的模子刻下来的。”都说儿子更肖似母亲,底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儿子,年世兰也很是高兴。只是小家伙只转动着眼珠子,偶尔动动手脚,却是不笑。年世兰有些急,不由问道:“怎么的就是不肯笑呢?”

“娘娘莫急,小阿哥还小,这些事情是要慢慢来的,等再过一两个月自然就会笑了。”娘到底是生过孩子的,这方面经验比较足。“小阿哥不哭不闹,小时候便这样乖巧,将来长大了也必定是个懂事的。”

曹琴默也在一旁道:“这事情有早的也有晚的。嫔妾当初生了温仪之后,也是过了四个月方才学会笑的,小阿哥聪慧过人,肯定是要比温仪早的。”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聪慧不聪慧,只是少不了要夸上一夸。

年世兰听得心头一甜,便也放下了。只是这孩子自小就如此内向,可真有点不像自己。想到曹琴默方才说的,随即道:“不如把温仪公主抱过来,兴许这孩子见到年龄相仿的就能笑了。”

曹琴默心里咯噔一下。年世兰嘴上是商量的语气,她哪里敢违逆。“温仪能陪小阿哥一道玩儿自然是温仪的福气,只怕温仪不懂规矩,反倒唐突了小阿哥。”

颂芝当即道:“还不快叫娘抱来。”

曹琴默心知不能拒绝,也没抱多大希望。好在只是陪小阿哥,有娘和自己在一旁看着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很快,温仪便被抱了过来。

温仪年纪稍大了点,也不过才三周岁出头,两个小家伙被并排放到床上,小阿哥五官俊秀,小脸光滑如玉,相比之下,温仪就逊色多了,再加上温仪长了几年,身子有些大了,也比不上小阿哥来得可爱。

小家伙像是知道身边多了个玩伴,竟是慢悠悠地把头转了过去,眨巴着双眼一直盯着身边的温仪看个不停。

“小阿哥真是聪明,知道小公主过来是陪他玩儿的。”娘不由地夸赞道。

大约是被小阿哥盯着看得久了,温仪倒是憋了憋小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曹琴默赶忙把温仪抱在怀里哄着,嘴上却陪笑说着:“小阿哥从小就如此有气势,瞧温仪都被怔住了。”她本还想着,若温仪真能跟小阿哥玩到一块,将来也有个保障。皇上至今未立国本,皇后又无所出,三阿哥那样不济,这太子之位,多半是在这小阿哥身上。她对皇帝从来不存什么念想,只一心想替女儿争个好日子。

可温仪一哭,屋内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僵硬。偏偏这又怨不得别人。好在屋内的人大多会看眼色,眼见气氛不对,忙岔开了话头去夸小阿哥。

有说小阿哥聪慧的,有说小阿哥乖巧的,还有夸小阿哥俊俏的。曹琴默也是连连贬低温仪,去夸小阿哥。“原本还觉着温仪可爱,瞧见小阿哥才知道那才叫一个俊俏,也只有娘娘才有这样的福气。”

底下宫女也跟着道了一句:“可不是嘛,老话就有说女儿像阿玛,儿子像额娘,娘娘生得这样美貌,小阿哥不俊俏就怪了。”

公主的阿玛,可不就是皇帝。这话虽是夸人,只是没说好,听出来的没敢笑,没听出来的也只附和着笑了。

倒是小阿哥好似听懂了是在夸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年世兰“呀”了一声:“这孩子笑了呢。”

这下围着的人全都笑了出来。

娘忙道:“小阿哥果然天资聪颖,这还没到两个月呢,换了旁的孩子哪里会笑了。”

年世兰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胤禛掉头朝翊坤宫外走去。

苏培盛紧跟其后,本想开口劝一句,犹豫了半晌还是咽了回去。看皇上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自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皇上不痛快,做奴才的还是少在跟前晃,回了养心殿,苏培盛端了茶水,当即退了出去。

胤禛回了养心殿看折子。看了半天,还是手上那本折子。他放下折子,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茶是上好的雪顶含翠,这茶生在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上也不过才十余株,还是十七弟费心为自己寻的,入口清香冷冽,倒是极为提神沁脑。

原本是去翊坤宫看年世兰与小阿哥,结果到了屋外听到里头一阵嘻笑,忍不住就没让人通报,还在外头听了一阵,结果……

多少年来,自己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再危急的情况,他都可以坦然地笑着面对,可近来,自己愈发得情绪化起来。

胤禛再次呷了口茶,压下心头的思绪。

“苏培盛,叫娘把小阿哥抱来。”

苏培盛应了一声,当即去办。娘正哄小阿哥睡觉,不防皇上来传,赶紧带着小阿哥到了养心殿。

小阿哥才被哄着睡觉,一路上都闭着眼睛,一张的小脸微微抖动,说不出的可爱。

其实,儿子跟自己还是挺像的吧。

胤禛瞧着觉得心情大好,心血来潮地要去抱。哪知小阿哥睡得正好,在娘怀里翻了个身,继续埋头安睡,只把自己的背影和小屁股留给皇阿玛。

娘见状忙解释:“小阿哥还小,难免贪睡些,再大点儿就好了。”

胤禛有些气结,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跟自己不亲呢。他偏就不信了。娘帮小阿哥翻了个身,恰巧这时小阿哥睁开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眼前胤禛,一脸好奇。

胤禛心情大好。“来,皇阿玛抱。”

他接过小阿哥,抱在怀里。

娘适时地说道:“如今小阿哥都会笑了。”

胤禛先前已经听到,此时却没见小阿哥笑,他起了兴致,想把儿子逗笑,逗了半晌都没有反应。

娘连怨自己多嘴,忙低下头,不敢去看。

“给皇阿玛笑一个。”胤禛随口道,虽然难免失望,但毕竟还是小孩子,这些事情勉强不得,没想到小阿哥真笑了一下。

胤禛顿时觉得心头一暖,随即忽然觉得腿上也是一暖。

小阿哥居然在皇帝腿上尿尿,娘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当即接过小阿哥,抱了出去。

剩下胤禛一人看着龙袍上的大清地图哭笑不得。

“娘娘。”周宁海走到屋内,“延禧宫的安答应来了,说是奉皇上的命给娘娘送东西。”

先前人才散去,曹琴默正要同年世兰说那事,此时听到传话,当即道:“那安答应也算是皇后的人,娘娘可得留神些。”

后宫总共那么几个人,端妃久病,敬嫔与欣常在不参与这些事情,剩下的能让皇后牵着鼻子走的也就是齐妃、莞嫔和安答应了。

年世兰斜睨一眼:“不过一个小小的答应,能掀起什么风浪。周宁海,叫人进来。”

周宁海应了一声,走到外头:“安答应,请吧。”

安陵容入内才知道还有曹琴默在,分别对两人请了安。

一个不受宠的答应根本入不了年世兰的眼:“既是来送东西的,赶紧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安陵容知道华妃不好惹,一向目中无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只是……

她咬了咬下唇,双手在袖中微微,盈盈跪了下去。

“娘娘。”她喑哑地唤了一声,似有无限冤屈,目中含泪,神情凄楚,倒叫人觉得有什么隐衷。

香味

曹琴默见状不冷不热地“哟”了一声:“安答应这是怎么了,娘娘叫你走难不成还委屈了你?”

周宁海本就站在门外,听得里头动静,当即入内:“小主,走吧,让奴才动手可就不好了。”

安陵容没有理会,却也不为自己辩驳,只睁着那双蓄满水珠的眼睛瞧着年世兰。

见她不走,周宁海上前抓住她的手臂硬朝外拖。

安陵容虽勉强挣扎着,但也知是挣不过的。

“娘娘——”她又唤了一声,她只能寄希望于年世兰。

年世兰斜眼瞥见安陵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闪过一丝厌恶。“安答应这副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呐,可惜来错了地方,这要是在皇上跟前,皇上怜惜你,保准什么事儿都答应你了。”

年世兰和她说话,周宁海不敢再赶人,安陵容松了口气,低眉顺眼道:“嫔妾不敢。”

“敢不敢的,本宫可不知道。”年世兰朝周宁海挥了下手,“周宁海,放开她。”

周宁海“嗻”了一声,退出屋外。

“说吧。”

安陵容偷偷看一眼站在一边的曹琴默,面上犹豫不决。

曹琴默也看出安陵容有话要说,华妃有事素来找她和丽嫔一起商量,鲜少有什么会瞒着她们,不过华妃告诉她们是华妃客气,她可不能自以为是。

“娘娘,温仪近来身子不大好,她年幼身子弱,嫔妾放心不下,先回去瞧瞧温仪。”

年世兰点点头,屋内的宫人跟着曹琴默一齐退了出去。

“小主,您都告诉华妃了?那皇后娘娘那儿……”宝娟有些担心。

安陵容摇头:“皇后吩咐的事,我自然不能不办。况且我并未说什么,若有什么,也只是她们的猜测罢了。”

“小主若要让华妃知道什么,大可以让奴婢去。奴婢可以假借同翊坤宫的宫人领,让翊坤宫的人知道此事,有什么也只需奴婢一人承担,小主就不必以身犯险。若是被皇后娘娘知晓,定不会放过小主的。”

安陵容笑着捂住宝娟的手:“难为你这样替我着想。你是我身边的人,从你嘴里说出去和从我嘴里说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宝娟不解地看向她。

“若要知道,谁说都是一样的。”

安陵容苦笑:“这宫里,也就你是真的为我着想。从前我以为菀姐姐对我好,对我百般照顾,她却处处同我争抢,对我的好也只是可怜我。后来,我又以为这后宫里唯有皇后才靠得住,才依附皇后。得人庇佑是好,但也要看是什么人。靠着别人,往往要过着有苦都说不出的日子。”

宝娟自然知道这些,皇后虽会帮着小主,但却不喜欢这后宫有孩子,每次小主侍寝,总要让剪秋亲自送了避子汤,瞧着小主喝下才放心,还总是让小主替她做些危险的事情。

“皇后也太过分了,这些事情若是被皇上知道了,那岂不都是小主的错。”

安陵容不置可否:“本就是我做的,即使受人指使却也还是我做的。”宫里的夜太漫长,她不愿意想起那些等待的夜晚。“菀姐姐已经是莞嫔了,新来的祺贵人一入宫就是贵人,我还是什么都比不过人家。”她靠着皇后,才有那么几回侍寝的机会,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入了夜,曹琴默再次来到翊坤宫。

“娘娘,那安答应来送的什么?”

“一盒香料罢了,说是从前皇上用了说好,叫她配了送来的。”

“从前?”曹琴默疑惑道。倒不是要在字句上深究,“嫔妾倒是有听御前的人说起过这事,那还是在莞嫔死而复生那会儿,到如今可是隔了许久了。再说是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情,哪里会不上心,以至拖到今日。是什么香料,娘娘可否让嫔妾瞧一瞧?”

“颂芝,去把安答应送来的香料拿来。”年世兰也不缺这些,若不是碍着那句皇上吩咐的,一个小小答应送的东西,她回头就打算丢了。

屋内专门安置了个箱子放置香料,箱子里头又放了檀木的小盒,装得十分精致,看得出花了十分心思,又是摆在屋内近旁,分明就是十分喜爱之物。

曹琴默看了不由诧异:“嫔妾白天瞧着安答应只带了个贴身宫女,倒不想送了这许多。”

不料却被颂芝笑话:“这哪里会是安答应送的,全是皇上赏的,不过刚好放在一处罢了,曹贵人,这个才是。”说着拿出一个小盒子,果然与箱子里别的盒子不同。

曹琴默这才想起什么,连说自己不是。“我糊涂了,那该是欢宜香才对。皇上这才是真真对娘娘上心,连用的香料也是特意叫内务府的人专门为娘娘配置,除娘娘之外,无人能用得。”

颂芝一听脸色煞白:“曹贵人可看出什么问题来?”再看向年世兰,脸色似乎没什么异样。

因是皇上赏的,娘娘格外珍惜欢宜香,特意在屋里留出一块儿地儿安置,还打造了不少精巧的箱子,哪怕是用完的罐子都不舍得丢掉。她一直在娘娘身边,后来也亲耳听到江诚说欢宜香的事,后来翊坤宫便不再点欢宜香,这才在箱子里积下不少,此事是翊坤宫的禁忌,轻易不敢再提,曹贵人却是不知道的。好在娘娘已经不记得这些,只当是皇上的好也不用白白再伤心一回。

年世兰隐约觉得这名字格外耳熟,不由走过去,取出盒中一小罐,打开盖子,凑到鼻端轻嗅。馥郁的香气立时萦绕在她鼻前,熟悉的香味,她一辈子都不该忘记。

曹琴默哪里会听不出颂芝是在转移话题,她不明就里,但也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在翊坤宫就不再闻到欢宜香的味道,她识趣地不再提此事。

“嫔妾对香料所知不多,但料想她也不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安答应亲自送来,若真有什么问题,那安答应必然脱不了干系。”

年世兰也没以为安陵容只是来送东西。“她有事求本宫帮忙。”

“若是后宫之事,她与莞嫔情同姐妹,有事不去找莞嫔帮忙,已经蹊跷,即使莞嫔帮不上忙,她也该去找皇后做主。如若不是后宫之事,她更应该去求了皇上,独来找娘娘,岂不古怪?”曹琴默耐着性子分析。虽然华妃在后宫也不逊色于皇后,前朝更是有年羹尧在,确实没什么事情办不到。但安陵容素来跟她们不是一路,不得不让人怀疑。

“这些本宫岂会不知。”年世兰整了整手上的护甲,方才慢悠悠道,“她是明白人,知道弃暗投明保全自己。”

曹琴默一怔,再联想到白日里景仁宫外听到的那几句,心下确定了七八分。此时正是说这事的大好时机。“嫔妾早上在景仁宫请安时同欣常在多说了几句话,便走开的晚了些,却意外叫臣妾听到皇后留了一位嫔妃在宫里说话。这本也没什么,可皇后一向觉得后宫嫔妃同为姐妹,留一位姐妹领当众说出来也无人会说什么,从前也都是如此,今儿却要私下留人,这就叫嫔妾不得不多想了。”

年世兰嗤笑一声:“皇贵妃位比副后,十分尊贵,其之上便是皇后了。本宫听说从前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在时,博尔济吉特皇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呢,皇后该不会是和博尔济吉特皇后一样,闻听皇贵妃三个字就如临大敌了吧。”

这话曹琴默自是不敢接,只道:“嫔妾只是担心有人不愿娘娘顺利晋封,想在此之前陷害娘娘。莞嫔和安答应素来走得近,安答应知道一些莞嫔的事也理所当然,嫔妾猜测,皇后留下的人可能是莞嫔,娘娘应当小嗅放皇后和莞嫔才好。”

年世兰伸手去拿茶杯,喝了口水,随即笑道:“你上回不是说莞嫔身边的宫女顶撞了丽嫔嘛。”

曹琴默点头,只觉得得罪了华妃的浣碧不会有好下场。

“这宫里是愈发没规矩了,丽嫔再不济也是主子,怎么能让下人随意顶撞。皇后既不管此事,那便本宫来管,莞嫔不会管教下人,本宫便好好教教她。周宁海——”

周宁海应声入内。

年世兰随口道:“这几日慎行司的人可是闲着没事做?”

“前几日奴才还听慎行司的人抱怨冬日里头人少,每日舂米都舂不完。”

年世兰一挑眉:“送去慎行司的人都能好好舂米?”

周宁海忙解释道:“进了那地方,每日只给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叫去舂米。眼下外头正能滴水成冰,晚上便只给一层薄被,这才能叫人不犯懒学好规矩呢。”

颂芝在一旁道:“娘娘,奴婢前几日瞧见倚梅园的红梅快谢了,都没先前那么红了。”

“是吗?”年世兰随口道。

“奴婢听说,那红梅用鲜血染就才能红得和原来一样好看。”

年世兰眼光瞥向周宁海。

周宁海当即道:“启禀娘娘,慎行司恰有一种刑罚名一丈红,区两寸长五尺厚的木板责打人腰部以下部位,直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上去鲜红一片,那颜色叫一漂亮,正好给倚梅园的红梅积点颜色。”

年世兰勾了勾唇角:“皇上对倚梅园的红梅甚是喜爱,莞嫔深得圣心,为皇上做点事情必定不会拒绝。”

“小主,不好了。”槿汐匆忙赶来,神色不宁。

甄嬛见状当即站起身子:“槿汐,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浣碧被人拘起来了。”

“你说什么。”甄嬛一怔,强自镇定下来,“怎么回事?”

“奴婢不知。”槿汐摇摇头,“早上小主去皇后宫中请安回来后,浣碧便出去了,这原也没什么,可这一天不回来总叫人担心,这才和流珠一起去问了,哪知道已经被拘起来了,却问不出是什么事儿,只说是浣碧犯了事。”

“难道是华妃?”甄嬛蹙眉,“咱们不能慌,许是上次顶撞丽嫔的事情叫华妃知道了,想来兴师问罪,不如派小允子去翊坤宫打听一下。”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槿汐正要出门,却见小允子已经进来:“小主,翊坤宫的周宁海带了人过来,说要找浣碧姑娘。”

拘禁

“你说什么!”

拘了她宫里的人,如今还要兴师问罪来拿人,当真是觉得她好欺负吗!

小允子一抬头,发现甄嬛脸上尽是怒容。“小主先别急着动气,奴才已经说了浣碧姑娘不在,可周宁海却是不信,硬要咱们交出人来。”

“本宫还没问他们要人,他们倒先来了。”甄嬛扶在桌沿的手指指骨发白,“走,我们出去看看。”

槿汐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小主等等。奴婢觉得这事有蹊跷。”

甄嬛强自耐着性子道:“你说。”

“华妃即将是皇贵妃,犯不着在行册封礼前做得这样大张旗鼓,况且她本就协理六宫,浣碧是宫女,她处置一名宫女名正言顺,实在是没必要做这些。奴婢听刚才小允子说周宁海带了人来,奴婢觉着不像有假,应该是他们还不知道此事。”

“若真如你所说,那便是浣碧自个儿犯了事,她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谨慎妥帖是她的长处,我前些时候也提醒过她好好揣着别丢了……”说到此处,甄嬛忽然变了脸色,扶着桌沿的手晃了两下,“我怎么给忘了,她也太大胆了些。”

“娘娘是说……”槿汐显然已经猜到了,脸色也苍白起来,“这可怎么是好,这是宫里的禁忌,若真是因为这个被拘了,不仅是浣碧的下半辈子没指望了,还会连累小主你。”

“不想连累也已经连累了。”甄嬛摇头,上次浣碧因为私心害得她无法顺利出宫,她以为告诉浣碧她们是亲生姐妹,在这宫里只有互相扶持才是生存之道,她以为已经用亲情打动了她,没想到浣碧还是如此糊涂。

“如今之计,只盼着是真有人想要陷害浣碧借此来除掉我,若真是那样……”甄嬛闭上眼。父亲再三交代她要照顾好浣碧,她也从来不把浣碧当下人,吃穿用度但凡自己有的便会分浣碧一份……

“槿汐,咱们先出去吧,让周宁海等久了也不好。”

甄嬛走入大厅,周宁海已经候在那里。

“怎么好叫公公站着,还不快上茶。”甄嬛笑着上前,“叫公公久等了,公公快坐吧。”

周宁海站在那里,却是不领情。“莞嫔娘娘贵人事忙,做奴才的自然只有站着等的份。莞嫔娘娘还是先把浣碧姑娘交出来,奴才也好交差。”

甄嬛淡淡道:“小允子没告诉公公吗,浣碧此刻并不在碎玉轩。”

周宁海冷笑:“华妃娘娘有请浣碧姑娘,那是浣碧姑娘的福气,莞嫔娘娘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公公这话本宫倒是不明白了。”

周宁海冷哼一声:“浣碧是莞嫔娘娘的陪嫁丫鬟,人不在碎玉轩还能在哪?”

甄嬛心知周宁海不会轻易罢休,沉声道:“既然公公如此说,那本宫也实话告诉公公。浣碧确实不在碎玉轩,本宫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浣碧此刻被拘了起来,不知道所谓何事,华妃娘娘素来神通广大,竟然不知道此事吗?”

周宁海半信半疑,抬眼瞧甄嬛的神色,担心,焦急齐聚在脸上,隐隐有些发白。他料想莞嫔也不敢撒这个谎,还是先派人去打探一下情况。“多谢莞嫔娘娘如实相告,奴才先走一步。”

趁甄嬛与周宁海说话的间隙,甄嬛已经派小允子前去打探情况。见小允子还未回来,甄嬛与槿汐也不回内室,直接等在大厅。

“小主,浣碧出什么事了?”流珠也听闻了此事,“刚才看到小允子匆匆出门,才知道浣碧被拘了。”她简要说明了一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再看甄嬛与槿汐的神色,知道这事恐怕不好办。

甄嬛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眼下先看小允子能打探到什么消息,才好做进一步打算。如今不论是真的还是陷害,若是保不住浣碧,只怕下一次就是你们,再然后就该轮到我自己了。”

“或许事情会有转机。”槿汐连连叹气,此时除了劝慰也做不了别的。

“唉,小允子回来了。”流珠急急叫了一声。

甄嬛忙问:“可有打探到什么?”

“浣碧姑娘被拘在慎行司了。”光这一句足够叫几个人心中焦急。

槿汐道:“小主,那慎行司可是个折磨人的地方,进了那里头没有几个人能完完整整地出来。”槿汐不敢说,许多人入了慎行司都不会活着出来。

甄嬛这时候镇定异常:“小允子,接着说,还有什么?”

“奴才打听了许久,听说是碎玉轩的人都不肯说是什么事儿,奴才好不容易才偷听到浣碧姑娘是与人私相授受,好像是往外头递什么东西。”

“哎呀,我想起来了。”流珠慌忙道,“我前几天看浣碧偷偷摸摸藏着什么东西,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来看了,是个锦囊,是不是就是这个东西。我道她这几天怪怪的,还费心打扮了。”

甄嬛与槿汐对视一眼,此事流珠是不知道的,甄嬛无奈:“我早看出她的心思了,这事可大可小。也罢,我如今也没什么妄想,好在她只是我陪嫁的宫女,并不是宫里的宫女,我明天一早就去找皇上说明情况,认浣碧做义妹,把她嫁出去也好。”

槿汐叹气:“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小主也别太担心了,还是想想明儿怎么和皇上解释比较好。”

“嗯。”甄嬛点点头,吩咐道:“小允子,明儿一大早你就去找果郡王,和他知会一声这件事,希望他不要反对。好在这几日果郡王在宫里住着。”若是不在宫里,要去果郡王府可没那么容易了。

小允子自然应下。

翊坤宫内,宫人正伺候着年世兰净手。铜盆内撒了许多玫瑰,她缓缓把手放入温水中,掬了点儿水撒在手背上,反复几次,立在一旁的侍女递上帕子,她不急不缓地拭擦了手上的水痕。

周宁海一直立在身边,他把碎玉轩的事情和打探来的结果一道禀报给年世兰,却不见她有什么话,心下不禁微微害怕。

年世兰这才看了周宁海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那倒是难为莞嫔了。”

“莞嫔纵是得意,也不过是一时,皇上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忘了,那比得上娘娘一直得蒙圣眷。”

“既然入了慎行司,那就吩咐下去别亏待了浣碧。”

周宁海“嗻”了一声。抬眼见年世兰脸色不错,这才缓缓说了另一个消息:“娘娘,前朝有人上折子诋毁年大将军。”

“什么人敢上哥哥的折子!”年世兰斥了一声,突然问道,“甄远道?”

“正是莞嫔的父亲。还有瓜尔佳鄂敏。凭这些人的官职想要弹劾年大将军也不掂量一下自己。”

年世兰“嗯”了一声:“瓜尔佳鄂敏?”

颂芝道:“娘娘您不知道,这瓜尔佳鄂敏是新晋封的祺贵人的父亲,明儿祺贵人就进宫了呢,想来又是个狐媚子。”

年世兰沉吟不语,似是想到了什么。

“小阿哥睡下了吗?”

颂芝怔了一下,不明白年世兰突然转移话题的因由,随后才道:“小阿哥睡了一整天,现在精神头好着呢,刚才娘喂了,听说皇上叫抱去养心殿了,娘娘可要过去瞧瞧?”

“那便算了,明儿再去瞧也是一样的。”说到儿子,年世兰脸上显出一片柔色。

“周宁海,传话出去,叫哥哥不可大意,这些日子做事谨慎些,就当……就当是替小阿哥积德。”

“这……恐怕不大方便。”周宁海犹豫道。

她与哥哥一直有互通消息,何来不方便一说。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年世兰担忧道:“外头出了什么事?”

“奴才方才去打探消息,皇上下令不准任何后宫之人外出,一只虫子也不让出去,怕是不方便往外头传消息。”

“你说什么。”年世兰从榻上站起身子,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哥哥皇上要处置哥哥。

颂芝也想到了年世兰所想:“娘娘别急,皇上若是真要处置了年大将军,娘娘与年大将军是兄妹,咱们翊坤宫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若是年大将军被处置,娘娘也极有可能被降位,即便不是,也断不可能再封皇贵妃的,如今却是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分明是别的事情。

“不是那便最好。”年世兰踟蹰半晌,还是放心不下,道,“去养心殿,本宫要去见皇上。”

颂芝本想劝上几句,毕竟也只是猜测,还不能确定,只是鲜少见娘娘心急至此,情知无法劝动,匆忙去准备轿子。

此时已是亥时,寻常时候该歇息了,好在皇上常常熬夜批折子。

夜深人静,宫道上闪着稀稀拉拉的灯影,连隔着几道宫墙的值夜侍卫的脚步声都异常清晰。

苏培盛不防这时候还有人来养心殿,近前一瞧才知来人是华妃。

“奴才给华妃娘娘请安。”

年世兰瞥了眼养心殿内晕出的灯光,直接道:“皇上呢?”

“娘娘,皇上今儿有些累了,已经歇下。”苏培盛说得委婉,却是拒绝之意。

年世兰蹙眉:“本宫听说皇上叫人把小阿哥抱过来,怎么,本宫的孩子不在吗?”

“之前确实是在的,皇上瞧了瞧小阿哥便叫娘抱回去了,娘娘这会儿回去应该就可以见到了。”

年世兰不欲再争辩此事,她本就意不在此:“本宫要见皇上。”

“这……”苏培盛面露难色,“皇上已经歇下了,怕是没功夫见娘娘。”

年世兰神色一凛:“有没有功夫见是皇上的事,去不去禀报是你的事。”

恩惠

苏培盛一怔,这才道:“那就请娘娘稍后片刻。”

苏培盛匆忙朝内室走去,到了门口却不直接推门而入,屋内灯火摇曳,恍惚有黑影在门窗上晃动。他静候了一阵,这才推门。

“皇上,华妃娘娘来了,要求面圣。”

“怎么回事?”

胤禛正独自坐在榻上,屋内窗户紧闭,唯一的入口便是苏培盛方才的地方,他只顿了顿,当即道:“华妃娘娘说是一定要见皇上,看样子,似乎有急事。”

急事?胤禛一挑眉:“甄远道和瓜尔佳鄂敏的折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苏培盛一愣,当即回过神来,想了想,这才道:“是方才皇上叫娘抱小阿哥过来的时候呈上来的。”

“福惠前脚才抱走,这会子华妃就过来了。”胤禛没有说下去,苏培盛也明白过来。小阿哥还太小,皇上虽常常叫娘带过来,更多的时候只是询问娘小阿哥的近况,花不了多少时间。而华妃娘娘的急事,约摸是和那两道折子上的内容有关。

“苏培盛,你这个督太监的人头还要不要!”

胤禛突然喝了一声,苏培盛连忙跪了下去:“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但奴才愚昧,还请皇上明示,奴才也好做个明白鬼。”

胤禛屈起一根手指敲着桌沿,一下接着一下,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苏培盛,道:“你的眼睛不够亮堂,这宫里头有人跟外头互通消息,你竟然茫然不知,和朕一样,都是个糊涂人。”

想到先前景仁宫里的人才来报了莞嫔的陪嫁宫女与果郡王身边的侍从私相授受,皇上心情原本就不是很好,再加上如今这一茬,苏培盛忙请罪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奴才失职,但请皇上饶奴才一条命,奴才日后定当加强防范。”自己伺候皇上多年,皇上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在身边伺候,定会顾念主仆情分,而今自己主动认错求情,也是给了皇上一个台阶。

果然,胤禛道:“要不是留着你的脑袋将功折罪,朕还斥责你做什么,起来吧。”

苏培盛松了口气,道:“谢皇上。”

“去把带华妃进来吧。”

苏培盛“嗻”了一声,赶忙出了屋子。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察觉额上出了不少汗,不由伸出袖子揩了两下。

“娘娘,皇上在里头等着呢。”

年世兰扫了一眼苏培盛,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胤禛一人,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皇上最习惯苏培盛伺候着,方才自己进屋是看着他站在外头的,屋里没有旁的人倒也说得过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

眼前的人穿得艳丽,和很多年前一样。他记得她一直喜欢穿得花团锦簇。胤禛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之间屋内鸦雀无声,少顷,胤禛朝年世兰伸出手去:“快起来。”

年世兰不妨胤禛会伸出手来,猛然抬起头,恰好撞进胤禛看过来的眼眸,四目相对,二人都是一怔,只一瞬间,年世兰立刻低下头去,把手放进那只手中。厚实的手掌传来阵阵暖意,熨热着她的手指,都说十指连心,她以为那不过是说说罢了。

胤禛眉心一蹙:“手怎么这么凉,那些下人是怎么照顾主子的。”说罢捂着年世兰的双手放入怀中。

年世兰下意识地把手收回来,才发觉这动作十分不妥,讪讪解释道:“皇上是万金之躯,怎可如此。臣妾不过是在外头站得久了,才……”她意识到什么,骤然打住话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胤禛叹息一声,复又握回她的手:“朕是皇帝,朕说可以便是可以。况且此处只有你与朕二人,大可不必担心别人会说些什么。”

年世兰心知无法拒绝,便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

胤禛看了眼桌上的折子,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皇上知道?”年世兰显然有些诧异。

胤禛本想说她的耳报神倒是灵通,犹豫一阵,才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你还是不要过问。”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朕知道,你哥哥是你哥哥,你是你,断不会把你们二人混为一谈。”

“此事和哥哥有何关系?”

这回轮到胤禛诧异:“难道你不是来为年羹尧求情?”

年世兰笑道:“且不论哥哥做了什么,对错与否,这都是前朝之事,臣妾不能过问,也不该过问。臣妾所求的是另一桩事情。”

这着实出乎胤禛的意料,她兄妹二人素来感情深厚,从前她便经常在自己跟前提及自己兄长,若是碰上年羹尧有什么事,从来都是第一时间赶来求他。

年世兰目光清澈,不像有假,她心里一向藏不住什么事情,任何情绪都能直接从脸上读出来。

他怎么给忘了,她不记得了。所以对他生疏了,胤禛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失落,他倒有些希望她此刻就是来替年羹尧求情的。

“嗯?是什么事?”

年世兰微微垂下头,脸上晕染出两抹绯红:“臣妾即将晋封皇贵妃,臣妾惶恐,自觉难当此大任,但皇上既然已下了圣旨便不好收回。臣妾听闻宫里的嫔妃们都许久没有晋位,想趁着这次臣妾晋封,叫大家一起沾点喜气,还请皇上恩准。”

胤禛突然立了起来,语气有些低沉:“你要求的便是这个?”

年世兰点点头。

这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也确如年世兰所言,许多嫔妃在宫中多年都不曾有过晋位,合情合理,他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贤德了!

终于,胤禛道:“此事容朕再想想。”

颂芝见年世兰出来,忙迎了上去。轿撵沿着宫道朝翊坤宫行去。

颂芝问道:“皇上免了大将军的责罚了吗?”

年世兰摇头:“本宫并未提及此事。”

“奴婢不明白,娘娘既然亲自跑了这一趟,又为何不替大将军求情?”

“后宫不得干政。”年世兰扯了扯嘴角,继续道,“况且皇上若是认定了的事,求情没有任何作用。”

颂芝道:“既然娘娘不打算求情,那何不对外称病,若是娘娘病着,皇上雄娘娘,必然不舍得罚大将军太重。”

“装病自然可以博取怜悯,但也不能只靠皇上念及旧情而心软。皇上若真要处罚哥哥,那必然是觉得哥哥有错,有错才当罚,没有错了,那自是不必再罚了。”

颂芝不明白话中含义,只觉得大将军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翌日清早,祺贵人瓜尔佳文鸳奉旨入宫。

“给皇后娘娘请安,各位姐姐请安。”

“起来吧。”宜修笑道,“果然生得很美。上前来给本宫看看。”

年世兰冷眼旁观,就是这个祺贵人的阿玛弹劾自己的哥哥。

底下的嫔妃们见皇后对新来的祺贵人如此热情,都各怀心思,窃窃私语,却是没人敢大声说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宫里头的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今天来的是祺贵人,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来。

等到宜修道大家都回去吧,众人都觉得松了口气。

“莞嫔姐姐留步。”祺贵人见甄嬛走远,匆忙追了上去。“给莞嫔姐姐请安,嫔妾的阿玛在嫔妾进宫前曾嘱咐嫔妾,莞嫔姐姐的父亲与嫔妾的阿玛同在都察院,所以特来向姐姐请安。嫔妾初来乍到,凡是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姐姐指点一二。”

甄嬛笑道:“既然都叫了姐姐,怎么还嫔妾来嫔妾去的。”

别的嫔妃也正出门,见了这一幕不由道:“这祺贵人还真会认亲啊。”

欣常在道:“我刚才还觉得她虽然生得美艳,这眼角眉梢都带着算计,果然这就用上了。”

“宫里人多了,是非自然就多了。”敬嫔叹道。

正说着,却见远处匆忙走来一人。

曹琴默眼尖,先问道:“你们瞧着那人是不是皇上身边的苏培盛呀。”

“可不是嘛。”欣常在道,“皇上莫不是等不及到晚上再见这祺贵人,这会子就来召人过去了吧。”

说罢,众人都掩嘴笑了起来。

“几位娘娘都在呀,奴才是来传皇上口谕的。”

欣常在忙问:“公公,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苏培盛道:“这可是大好事,皇上要晋几位小主的位份。”

众人闻言纷纷跪下。

口谕一通念下来,除了妃位的没有变动,嫔位只有敬嫔被封为敬妃,嫔位以下,除去新进宫的祺贵人,几乎人人都晋了位份。

这样的喜事,自然是人人开心。

敬妃道:“有劳公公了。”

欣贵人忍不住打趣道:“你们皇上怎么突然想着要晋咱们的位份呢?”

苏培盛道:“各位小主可要好好谢谢华妃娘娘,这是华妃娘娘向皇上求的恩典。奴才还要回去复命,便先告辞了。”

众人再看向不远处的莞嫔与祺贵人,一时间心思各异。

齐妃不冷不热地道了句:“这华妃还真是好心呢。”

求情

众人得了好,相互道了几句喜便四散开来。

“妹妹若是不嫌弃,就随我去碎玉轩坐坐?”

若是前一刻,祺贵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是如今……祺贵人赔笑:“妹妹初到宫中,好奇得很,想先去住处瞧个新鲜,不若改日再去姐姐那里可好?”

甄嬛笑道:“自然好,原是我疏忽了,你该先去熟悉住处的。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虽未必尽有,但若是有帮得上的,妹妹千万别跟我客气。”

“那是当然,妹妹在宫里便只有跟姐姐相熟,除了姐姐,还能再去找谁呢。那妹妹就先告辞了。”祺贵人带着宫女匆匆离开。

槿汐瞧着走远的两人,叹息一声。

“趋炎附势本就是宫里的常态,你在宫中多时,这事见得不会比我少,何必这样感慨。当初我装病之时,碎玉轩里但监宫女都纷纷另谋出路,她还肯以姐姐相称,这还是好的。”甄嬛声音淡然,听不出任何情绪,“眼下解决浣碧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槿汐正了正神色:“小主写的家书已经着人送出去了,今儿小允子一大早就去打探了消息,只怕这几日浣碧姑娘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甄嬛点了点头,在信中她对父亲说了认浣碧为义女的事,想必父亲也不会拒绝。只是不知浣碧在慎行司里遭着怎样的对待。

“浣碧名义上是我的丫鬟,在府里的吃穿用度也素来是比旁人好的,进了宫我也不曾亏待过她,哪里吃过这些苦,我只怕她在里头熬不住。”

“小主也别太过担心,吃苦是一定的,只要小主尽快将浣碧救出来就好。”

槿汐的话提醒了甄嬛。

“皇上这会子应该已经下朝了,我这便去养心殿。”

另一边,齐妃心有不甘,又折回了景仁宫。

“皇后娘娘,齐妃来了。”剪秋正说着,齐妃已经走到室内。

宜修从书中移开目光,瞥一眼齐妃脸上的表情,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齐妃不防安陵容也在这里,到了嘴边的抱怨话又变了,“安答应也在呢,哎呀,我怎么给忘了,现在应该是叫安常在了。”

齐妃话中透着浓浓的酸意,宜修不满地看了一眼,转而问安陵容:“怎么回事?”

“方才皇上身边的苏公公来传旨,给宫里许多嫔妃都晋位了,说是华妃娘娘的建议。”安陵容简要说明了事情。

齐妃嘟哝道:“华妃能安什么好心,不过是想笼络人心,现在好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晋了位份,都记着她的好了。”

“这是你该说的话嘛。”宜修沉下脸来,“你好歹也是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又是皇上的长子,你这样子叫三阿哥怎么办。”

“我……”齐妃知道皇后怨自己无用,想到三阿哥,她还是忍了下来。指望不了皇上,她能指望的只剩下三阿哥,她也只有三阿哥。可是……“臣妾已经尽力了,可是皇上一直不喜欢弘时,臣妾也没有办法,如今华妃又生了福惠,三阿哥就更不讨皇上喜欢了。”

宜修恨铁不成钢:“皇上不喜欢三阿哥,你就不会想办法让皇上喜欢?自古长幼有序,若是三阿哥自己不争气,那到时候就怨不了旁人了。福惠再讨皇上喜欢终究还是小孩子……”说到此处,宜修面露哀愁,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当年本宫的儿子,也是那样小,就在那一场风寒中去了。”

安陵容见状忙站起身,行至宜修身边安慰道:“都过去了,娘娘不要过于哀思,当年娘娘的孩子还小,小孩子身体素来比常人要弱,有些小病小痛大人觉得没什么,可到了孩子身上就了不得了。”

宜修伸手撑着额头,似乎十分痛苦:“本宫也没想到本宫的儿子竟然就被一场风寒给带走了。看着福惠,本宫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本宫连七苓草都防到了,却防不到最常见的风寒。”

“七苓草?”齐妃没听过这个名字。

“本宫也是在书上看到的,这个可以入菜,大人吃了不会有什么,只是小孩子是万万碰不得的,若是不小心服了,轻则吐,重了还会送命。”见齐妃陷入沉思,宜修忙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本宫也不再去想那伤心事,你也该好好管管三阿哥,勤读书多用功些,皇上总有一天会注意到三阿哥的。”

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齐妃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两人,始终瞧不出答案。

安陵容道:“娘娘,莞嫔的事,娘娘重罚吗?”

“不过是个宫女,还是莞嫔带进宫来的,和宫里的宫女自然不太一样,本宫也不愿太过严苛。”放过莞嫔这一回,她总要欠自己一个人情,眼下莞嫔风头越劲越能帮她打压华妃的势头,能用上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放过。

安陵容自然明白宜修心中所想。

宜修继续道:“不过你也知道,这事是被翊坤宫但监先发现的,再告到本宫跟前,华妃定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本宫若是处理得太过宽容,华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本宫已经将此事告知皇上,至于如何处置,一切但凭皇上做主。你与莞嫔向来交好,你多劝着她点,不要为了一个宫女伤了同皇上的情意。”

“皇后娘娘贤惠大度,那华妃必定是故意刁难娘娘,想让嫔妃们怨怼娘娘。我看多半是华妃看上了娘娘的宝座,才搞得这些鬼。”齐妃忿然道。

宜修脸色不善:“你好歹也是在妃位,说话做事都要经过思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本宫教你吗?华妃如今不便协理六宫,遇事让人来请示本宫也是正常。”

“华妃身子这般娇贵,这月子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齐妃以为是这个原因,宜修也不说破。她原先觉出华妃的异样,便叫剪秋留意起来,果然听到翊坤宫里的人说起华妃似乎不记得入宫以来的一切了,她将信将疑,又差了安陵容前去试探,总算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忘记了倒好,也不用处处和自己争锋相对,看如今的样子,华妃是把甄嬛视为眼中钉,她们二人相争,她乐得置身事外。

却说甄嬛到养心殿时,却是来得不巧。

“这会子皇上刚召了张廷玉大人没多久,娘娘恐怕要等上一阵子了。”

听苏培盛如此一说,槿汐忙道:“小主还是站过来些吧,这外头空旷,风格外大些,不要风寒了才好。”说罢又替甄嬛拢了拢衣袖,“这也不知道要商议多久。”

这确实不好说,饶是苏培盛在身边伺候多年也难以估计:“皇上传召张廷玉大人,快的进去就能出来了,慢的一炷香的时间都还耗在里头,这会儿奴才也不方便进去通报,娘娘不如先去西暖阁候着,等张廷玉大人出来了,奴才再派人来传话。”

甄嬛以微笑致谢:“多谢公公,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苏培盛也不再强求,回想了一番皇上让他传召张廷玉时的神情,才又小心道:“奴才瞧着皇上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大概前朝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奴才也不好说。”

甄嬛与槿汐对视一眼,明白此时不是求情的大好时机,但她却不能置浣碧不顾,她心里埋怨浣碧不懂事,到底还是有那丝血亲在,何况父亲的嘱托她也是不能不顾的。她拍了拍槿汐的手,示意她不必太过担心。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到里头出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此人大抵就是张廷玉。甄嬛点头示意,颈子一动,便觉得酸楚无比。大概是站得太久,手脚都有些麻了。甄嬛感到槿汐的手扶在她臂弯,她稍稍活动一下,那种麻得有些的感觉有所缓和,她对槿汐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甄嬛一进屋内便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冷热交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屋内很安静,似乎空气还停留在先前议事的阶段。甄嬛抬首望去,胤禛坐于案前,正埋首处理折子。

她吸了口气,垂下头去正要请安,却听得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来了,朕正想去找你。”

甄嬛心头一凛,看来皇上已经知道了。她微微抬了抬头,感受到前头投过来的目光。“臣妾正要来禀报,臣妾没有约束好宫人,是臣妾的不是。”

胤禛不置可否。他从皇后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若按这种说法,那阿晋一直在十七弟身边伺候着,十七弟岂不是更不会管教和约束。下人自己做错的事,他不会怪罪到主子身上。“他们自己做错的事,你也无可奈何。”

甄嬛舒了口气,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没有。浣碧虽有错,可她自小就服侍在臣妾身边,又是臣妾带进宫来的,臣妾是又生气,又雄。”甄嬛面露愁色,叫人看了心生怜意。

胤禛道:“后宫的事一向都是交由皇后看着,朕就把这事交给皇后处置。你若真是舍不得浣碧,朕就叫内务府挑个更好的给你。”

甄嬛心知这已经算是松口,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得就此作罢。

槿汐见甄嬛出来,忙问:“小主,皇上怎么说?”

甄嬛只淡淡道:“皇上把此事交给了皇后。”

槿汐闻言,面上一喜:“那就好办了,皇后有心对小主示好,不会太过为难浣碧。小主只需去皇后那里求情,事情便会有转机。”

甄嬛点点头。皇后有意拉拢,她不是看不出来。从前她不想趟这浑水,如今却是无法避免,只能叹息:“皇后终归是六宫之主。只不过,由皇后出面,便不能替浣碧请旨赐婚,只怕浣碧不死心,还有下一回。”

槿汐也不好多说,只能劝道:“小主已经尽力了,日后浣碧姑娘出来,奴婢会派人多留意着。”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或许可以把浣碧送出宫去,只是不知小主是否愿意。槿汐正思索着,冷不防被一匆匆而过的人撞上,“哎呀”了一声,“在宫里走路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甄嬛闻言边扶着槿汐,边问道:“你没事吧?”眼睛却是朝那人远去的方向望去,从穿着上一眼便能认出是个小太监,去的地方却正是他们方才出来的地方,“跑得这么急,定然是有什么急事。我看那小太监向是朝养心殿的方向去的。”

槿汐揉了揉手肘,眉心微蹙:“瞧他跑得那么急,莫不是后宫出了什么大事。”

百日

临近开春,白昼仍旧是比夜晚短的。宫里的日子甚是无趣,除却每日一成不变的请安,剩下的时辰便要靠自己打发。大多数人还是闷在屋里的,不是做做针线,就是看看书,再不然,也就是寻了要好的嫔妃说说话。

大约是天还没有回暖,身子一冷便更容易犯困,年世兰正打算再小憩片刻,却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夹杂着好些声音,不知是什么动静。她微微蹙眉,颂芝已经脸色不快地走了出去。很快,颂芝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吵什么吵,娘娘正休息呢,不知道安静点嘛,扰了娘娘休息回头全把你们送去慎行司。”

随即便传来一个小太监无奈的声音,还带着些哭腔:“颂芝姑娘,奴才这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姑娘要是觉着不好,一会儿祺贵人来了,姑娘把意思说了,奴才也好交代不是?”

祺贵人?年世兰眼前浮现出一张脸来,她又搞什么花样。

年世兰侧耳细听,只听得颂芝气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咱们翊坤宫可不是库房,别什么东西都往里头搬。咱们娘娘还在呢,一个小小的贵人嚣张什么,还不都拾掇出去丢了。有什么事,自然不用你担待。”

“这……怕是不大好,祺贵人说是皇上准了的。”小太监大约两头为难,言辞间颇为犹豫。

颂芝径直道:“停停停,都别搬了。”

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后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带着笑意地声音越来越近:“华妃娘娘在吗?”说话间,屋门已被推开。

“唉,祺贵人,你……”显然这个祺贵人和对娘娘唯命是从的曹贵人不同,颂芝不防她这样大胆,一个没拦住,人已经入了室内。

“吵什么!”年世兰不满道。声音从帐子后头传出来,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祺贵人满脸的笑意僵了一僵,到了嘴边的那声姐姐生生咽了下去:“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年世兰也不看她,兀自理着盘中一套新做的护甲,既大气又好看,内务府的人做事倒一向尽心。

祺贵人没料到自己满腔热情会遭到如此无视,脸色已然不好看,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有些支撑不下去。祺贵人暗自气恼,这华妃明明没说什么,却自有一股气度,叫她不敢随意唐突,连在皇后跟前都不曾有这种感觉。她只得静静立着,不敢开口。

屋内一时间变得很静,只有那些护甲与托盘相触的声音清晰在耳畔。

半晌,年世兰似乎终于发觉了祺贵人还立在外头,转头对颂芝道:“颂芝,祺贵人来了怎么都不通报一声?”

“奴婢也不知情,都没见有人来通报。”

年世兰唇角上扬,轻笑一声:“祺贵人该不是走错了地方,把这翊坤宫当成碎玉轩了吧。”

祺贵人终于听出话里头的意思,知道自己先前在景仁宫前那一幕定然被当做是站在莞嫔一边,而莞嫔与华妃在宫中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自己在翊坤宫不待见是显而易见的。

她会这么做也确实是进宫前阿玛再三交代,阿玛和莞嫔的父亲如今在朝堂上共同对抗年羹尧,她们在后宫自然也要互相扶持。她在景仁宫外听得清清楚楚,华妃请旨晋封后宫诸多嫔妃,皇上也欣然应允,可见华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至于莞嫔,她虽进宫才一天,也看得出她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受宠,她定要好好跟阿玛说说,不可再盲目和莞嫔的父亲一起弹劾年羹尧。

想到此处,祺贵人脸上挽起一个笑容:“嫔妾才到宫中,见了娘娘便觉得亲切,又看翊坤宫只有娘娘一个人住着,难免冷清,所以嫔妾特意求了皇上和皇后,想来和娘娘同住。娘娘别嫌弃嫔妾自作主张,嫔妾在宫里无依无靠,储秀宫的几位姐妹也不是好相与的,嫔妾只求安生,所以,想来和娘娘作伴。”

说罢,祺贵人小心瞧着华妃脸上的神色。

年世兰还未表态,颂芝先是忍不住:“放肆,这翊坤宫是皇上赐给娘娘一人独住的,哪里容得你们这些人胡来。”

祺贵人心中恼怒,却并不反驳,面上只表现得楚楚可怜。“嫔妾知道娘娘定是觉得嫔妾的阿玛上书弹劾年大将军,嫔妾竟然还想着在这宫中寻求娘娘的庇护。娘娘这可是冤枉嫔妾阿玛了,嫔妾阿玛这样做实在是有原因的,决不敢诋毁年大将军。”

“哦?”年世兰一挑眉,“这么说,本宫还要感谢你阿玛弹劾了哥哥?”

祺贵人慌忙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前朝之事嫔妾不敢妄言,但嫔妾阿玛如此做确实是另有深意,他日娘娘和年大将军定当看到嫔妾阿玛的良苦用心。”

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倒是学得快。若他日她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境地,还不是会赶上来踩自己一脚。年世兰瞧着祺贵人,心中极是不屑。只是祺贵人的阿玛在言官中颇有分量,对哥哥大有帮助,不容她小觑。

“那倒是难为你阿玛了。”

祺贵人听年世兰这样说,心道有了希望。想要做宠妃的最好办法,就是每日看着别人如何做一个宠妃。皇上宠爱华妃也是人人皆知的事,跟在华妃身边,她决不会吃亏。

年世兰笑道:“不过,你阿玛用心良苦,你可别叫你阿玛功亏一篑呀。”

祺贵人闻言,满心欢喜:“那是自然。”

“既然你阿玛弹劾本宫的哥哥,你怎么好与本宫如此亲近,叫人瞧了,传到前朝,岂不是怀疑你阿玛的用心,到时你阿玛的良苦用心真真白费了呢。”年世兰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祺贵人却是哑口无言,暗自恼恨,这一场下来岂不白费。若她再反驳一句,岂不等于掌自己的嘴巴。况且她前去请旨时,皇后虽没说什么,皇上却是叫她前来询问华妃的意思,只怕再纠缠下去传到皇上跟前,自己倒真是功亏一篑了,只得讪讪离去。

祺贵人前脚才离开,周宁海便带了个人进来。

“给皇贵妃请安。”

年世兰不由笑道:“黄规全的嘴倒是愈发得甜了。”

“奴才说得可全是大实话。再说,奴才能在内务府做事,全凭娘娘照拂,对娘娘哪能不尽心尽力。”

黄规全特意来跑一趟,自然不会只是来说好话。“说吧,有什么事儿?”

黄规全道:“小阿哥过几日便满一百日了,皇上的意思是想好好的庆祝一下,奴才特意来问问娘娘,可有什么是小阿哥特别喜欢的,奴才好提前准备着。”小阿哥才满一百日,仍然还在吃阶段,吃食上不用刻意准备,说是问小阿哥的喜好,倒不如说是问华妃的。

年世兰也明白,只淡淡道:“那按规矩办便好。”

黄规全领了旨意下去。

几日后筵席便开了起来,地点特意选了湖上一处亭台,既可饮酒作乐,又能欣赏湖中美景,倒是赏心悦目。

出席的人除去后宫嫔妃外,还有各亲王郡王极其家眷,热闹非凡。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断,舞姬乘着小船翩然起舞,别有一翻滋味。各种祝福溢美之词不断在席间重复。

酒过三旬,胤禛忽而命苏培盛拿了个托盘出来,是赏赐给小阿哥的百日礼:一把如意八宝长命锁。东西平常,寓意却好。

皇帝一出手,皇后也接着道:“臣妾前几日整理了姐姐的遗物,发现了一对玉如意。玉能养人,还能保平安,这东西留在臣妾那里不过一个念想,给小阿哥倒是不错。”

胤禛点点头,算是应允。剪秋立即拿了东西送到年世兰跟前。

皇帝皇后双双送了礼,剩下的人也只得纷纷行动。

年世兰这边派了颂芝去收各宫嫔妃递上来的礼物,各亲王郡王递上的礼物则由苏培盛拿了托盘去盛。

女眷们送的大都是些贴身之物,男客们则有些种类繁多。

胤禛道:“苏培盛,十七弟素来别出心裁,给朕瞧瞧他送了些什么。”

允礼笑道:“皇兄说笑了,臣弟也不知送什么才好,绞尽脑汁才想到一物还算差强人意,皇兄不要笑臣弟才好。”

苏培盛那边还没拿到果郡王的贺礼,闻言匆忙朝果郡王身边过去。脚下没注意便踩着了一物,他低声自言自语了句:“什么东西?”

允礼闻言顺势看过去,下意识地按了下xiōng口,空无一物,莫非是在自己不注意时掉出去的?未及思考,他已离开席位,朝苏培盛所在之处走了几步,道:“苏公公,那是小王不小心掉的。”

苏培盛拾起脚下之物,面露凝重之色,随即又变作惋惜。果郡王待人素来和气,他一向敬重,如今只怕是……苏培盛还想以眼神提点果郡王,胤禛已经发话了:“怎么了?什么东西,拿来给朕瞧瞧。”

风波

听得这话,允礼正要俯身去拾的身形一僵。

转眼间,那枚锁绣纳纱的矜缨已然到了苏培盛手中。允礼僵硬地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苏培盛将其恭敬地呈于胤禛。

胤禛拿起那枚矜缨,仔细端详,神色似笑非笑。“老十七定是在哪里留情了,要不然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女儿家的玩意儿。”胤禛面色酡红,似有醉意,他手握矜缨朝着允礼大笑起来。

允礼神色松动,只当皇兄是打趣自己,也跟着赔笑起来。

宫中女眷早已知道果郡王名声,此时更是窃窃私语起来,纷纷议论那送矜缨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胤禛目光一扫,复又回到矜缨之上,他稍一用力,矜缨的口子大开,一枚殷红剪纸小象落入胤禛掌心。

众人见状,纷纷翘首张望,几个亲王郡王更是站离了座位,探出身子去看。

允礼心下一沉,目光焦急地朝人群中掠去。只一眼,便望进一对同样惊慌的眸子,她的面色在灯火下找不到一丝血色。允礼尽量迫使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些,好给她带去些许安心,可指骨发白的双拳早已出卖了他。

宜修坐在胤禛身旁,那小象看得尤为真切。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没有开口。发现小象玄机的,她决不会是一个人。

果然,祺贵人当即便疑惑道:“姐姐,可是妹妹喝醉酒花了眼,你瞧,这剪纸小象倒是和你像得很呢。”

此话一出,席间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甄嬛闻言只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一笑置之。

曹琴默见状也凑过去看了看,道:“这不说还没觉得,仔细看起来,倒真是和莞嫔有七八分相似呢。”

齐妃也道:“我看不止是像吧,分明那就是莞嫔。只不过,果郡王怎么会私自藏着莞嫔的小象?”

齐妃意有所指,安陵容似是出声要替甄嬛分辨:“休要胡说。那小象果郡王一直贴身收藏,必定是心爱之人的剪影才是,菀姐姐久居深宫,能见到果郡王也不过是在如此的宴席之上,况且果郡王是皇上的手足,菀姐姐又是皇上的嫔妃,齐妃娘娘难不成是在怀疑菀姐姐与果郡王?”

齐妃语带笑意:“我可没说,这可是你说的。”

曹琴默仿佛想起了什么:“嫔妾听闻皇上与莞嫔初相识时便是假称自己是果郡王,该不是莞嫔那时候想送与皇上,却误打误撞送到了真正的果郡王手中。只是……”曹琴默目光飘向小象,“嫔妾见那小象边缘略有褪色,定是果郡王拿在手里看了许多次,想必是十分心爱之物了。”

宜修见此状才出声道:“今儿是给小阿哥庆贺百日的大好日子,就该好好庆贺,旁的事情暂且就搁置,皇上觉得呢?”

胤禛自始至终拿着小象一言不发,此刻听宜修一言,他拿起小象凝眸看向甄嬛,眼中满是怀疑的冷意:“倒真是有些像呢。”

任何人的怀疑与质疑,甄嬛都可以从容地无视,只有皇帝的不可以。她尽量冷眼瞧着小象,用一种近乎淡漠的语气说道:“莫须有这三个字害死的人不在少数,一张小象而已,怎么认定就是嫔妾呢。”

亭台深广开阔,又是建在湖上,凉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冷飕飕的,凝在肌肤上有一种冰凉的触感,那凉意直顺着肌肤上的小孔缓缓渗透进五脏六腑,深入到骨髓里头,融入血液,寒意从后背直升起来。

年世兰冷眼瞧着这一切,甄嬛也有登高跌踵的时候,从前如何风光,到如今只怕下场比那些下贱的婢子还不如。

若不是怕自己在宫中的言行带累哥哥,她倒也想同齐妃曹琴默那般奚落甄嬛几句。目光斜扫过去瞥见一人,年世兰唇角飞扬,她就不信,这宫里哪里真会有什么姐妹,从来都是同甘苦易共富贵难。

随即目光转回自己怀中。说是给小阿哥庆贺百日,她怀中的主角儿却睡得正香,年世兰不禁露出一丝笑颜。她招来rǔ母,小心翼翼地递过小阿哥,又替他扯了扯裹在身上岛子,这才吩咐道:“这亭台里风大得很,先把福惠带回去,免得受了寒。”

中央的闹剧还未结束。

胤禛忽而转向允礼,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十七弟,这矜缨可真是你的?”

允礼不明所以,但他先前已在苏培盛跟前说过那是自己之物,再改口的嫌疑只会更大,索性坦言:“确实是臣弟之物。”

“这倒是奇怪了。”胤禛声音里尽是冷意,眼中一丝温度也无,“前几日宫里抓了个与外头私相授受的宫女,此物正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允礼心头一凛,似是不确定胤禛这话有几分真实,几分试探。

苏培盛解释道:“这还是几天前慎行司的人交给奴才的,奴才想方便查问,这才带在身上,不想刚才竟然掉了出来,果郡王却说是自己的。”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甄嬛一句也不信。分明就是处心积虑想要将她置于死地,从浣碧入手,然后再是此事,或者,还会牵扯出别的。她心底寒气直冒,她前几天去养心殿求情时,皇上还是态度温和,说将此事交与皇后,而皇后也满口应承自己罚过浣碧立了规矩便可放回来,甄嬛如今只想冷笑,这宫里哪里有什么信任可言,可笑她竟然会以为此事真的只需如此便能解决。

这是一个局,引她入局的局。好狠的心思,只怕还远不止这些。

只听胤禛道:“去把浣碧带过来。”

苏培盛传令下去,不过一会儿功夫,浣碧已被带到。

眼前的浣碧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若是不在宫中见到,真要以为是那在街边行乞的乞丐,才几天的功夫,她竟然已变作如此形状。

“浣碧。”甄嬛出声叫道。

“小主。”浣碧闻声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满是污渍的脸上多了几道突兀的疤痕,看着尤为狰狞可怖,甄嬛倒吸口冷气。猛然忆起浣碧是被人拖进来的,甄嬛心神大恸,为何要被拖进来?

她着朝浣碧的腿部看去,乌黑的裤子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黑紫色,散发出一股腥臭味。甄嬛不敢相信,声音:“你的腿。”

浣碧不说话,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到地上,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过不了多久,也会自行消散。

甄嬛再忍不住,跪行至胤禛跟前,两行清泪划花了她的妆容,她伸手抱住胤禛的衣袍:“皇上,浣碧纵然死罪,也不至于折磨至此啊。”

胤禛蹙眉。

甄嬛泪流不止:“皇上,如此对待,哪怕浣碧真的招认了什么,也不过是屈打成招。”

闻言,胤禛面无表情扯开衣袍,把矜缨丢到浣碧身前,冷冷道:“浣碧你说实话,这矜缨是谁的?”

浣碧毫不犹豫道:“这是奴婢的。”

安陵容在一旁帮道:“浣碧与菀姐姐眉眼本就长得有些相似,如此一说,那小象其实是更像浣碧的。”

祺贵人闻言也道:“确实,嫔妾也觉得确实是更像浣碧。原来果郡王心中所系之人竟然是莞嫔身边的宫女。”

哪知浣碧听得两人如此说,突然道:“这与王爷无关,这……这是奴婢想送与阿晋的。王爷只是知道此事,想要成全奴婢和阿晋,这才……这才瞒了下来……奴婢知道阿晋自小跟着王爷,王爷雄阿晋,但王爷不必因此替奴婢和阿晋隐瞒,反而带累了王爷自身。”

甄嬛惊愕地抬起头,浣碧如此说,她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的,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允礼制止的目光。

胤禛探寻的目光随即投过来。“既如此,那便叫他们先回去思过。”胤禛看向允礼,似乎意有所指,“奴才到底是做错了事,也不能过分纵容着。”

允礼道了声“是”。

胤禛笑道:“朕昨儿刚收到了份折子,说是准噶尔部又在骚扰我大清的边界,着实可恶。朝中人才寥寥无几,朕想十七弟一向文武全才,不知可否愿意替朕,也替这大清的百姓去一趟西疆?”

允礼一愣,心中了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兄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是要维护皇家的颜面罢了。他望一眼人群中的甄嬛,他若是遂了皇兄的愿,皇兄会不会放过她?

允礼笑得无奈,大声道:“臣弟,领旨。”

但有另一个声音立刻超越了他的。

“你说什么!”齐妃急道,“三阿哥怎么了?”

“怎么回事?”胤禛闻言怒目而视,听见与弘时有关,他才沉声道。

宫女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三……三阿哥,一直……一直高烧……高烧不退,还……还说胡话。”

“你是怎么照顾三阿哥的,怎么不早些时候来报。”齐妃口不择言,直怨宫人无能。她颇有些怨愤地望向年世兰。人家的儿子欢欢喜喜庆祝百日,自己的儿子却要在那里遭罪,顿时雄不已。

病因

“太医,三阿哥怎么样了?”齐妃双目红肿。“早上去书房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晚间就这样了?”

太医专心把脉,沉吟不语。

齐妃更急,扑在床边直抹眼泪。“我可怜的弘时,你可不要离开额娘,额娘如今就只剩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要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额娘也跟着你去了。”

胤禛闻言不悦,此时却也顾不得和齐妃计较。

“太医。”他沉声一问。

太医踟蹰片刻:“微臣需要同其他太医商量病症与药方,还请皇上恩准。”

“有何不妥?”

“微臣不敢妄言,只三阿哥这症状与脉象同风寒极其相似,却又有些细微的差别,微臣一人恐难以断言。”末了,太医又附上一句,“三阿哥性命无虞,只需确认病症,再对症下药,便可无恙。”

胤禛颔首,脸色稍霁。苏培盛当即又去传了两位太医。

“三阿哥今日都吃了什么?”

宫女听皇帝朝自己问话,忙战战兢兢答道:“三阿哥的饮食都由御膳房送来的,和平日里吃的并无甚么差别,偶尔齐妃娘娘会送些点心来。”

御膳房的食物本身不会有问题,齐妃是三阿哥生母更不可能害他。言下之意,若是问题出在饮食上,那只可能是在送的路上。

齐妃一听这个便来了精神,抓着宫女忙问:“你去传膳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别的宫里的宫人?”

宫女吓得拼命摇头。

“不可能,一定是什么人趁弘时宫里的人不注意,在他的食物里头下了药。”齐妃笃定,摇着宫女非要她说出个人来。

胤禛一记眼神瞥过去,眉心紧蹙。“太医都还未下定论,你倒先确定三阿哥是被人下了药。难怪三阿哥一直不长进。”

这头三阿哥还未醒,自己却被皇上当着下人的面训斥了,齐妃心觉委屈,却不敢有所抱怨。皇上说她的三阿哥不长进,根本就是不喜欢三阿哥。如此一想,心里头愈发难过了。

外头一阵脚步声,两位太医一齐到了。

三人各自诊脉,又商讨一番终于达成一致。

“回皇上,三阿哥怕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不干净的东西其实有两类,常人一听最先想到的会是迷信一类。而皇宫里素来最忌讳这个。果然,胤禛闻言眸色转暗,双眼微眯:“是什么东西?”

三位太医皆拱手道:“妥当起见,微臣建议彻查三阿哥的寝宫。”

胤禛看向苏培盛,苏培盛会意招来一群宫人,按太医吩咐开始搜查。

齐妃惴惴不安,目光紧紧盯着那些翻箱倒柜的身影。只是一遍翻查下来,却没甚么结果。

太医面露疑色,他们三人商议也无法断定是何物,只得先道:“臣等先开一副方子叫三阿哥服下,隔天再来替三阿哥请脉。”

胤禛点头。服侍三阿哥的宫女正要去煎药,却被胤禛叫住:“三阿哥平时都去些什么地方?”无法从食物下手,便从行踪上着手。

宫女正要说,听得齐妃轻咳一声。便明白了。

“三阿哥白日里去书房上课,下了学便在屋子里读书,有时去给齐妃娘娘请安。”

胤禛听罢只不再作声。吩咐宫人照顾好三阿哥便离去了。

齐妃稍稍松了口气,若是被皇上知道弘时不好好读书,净知道出去玩儿,皇上就更不喜欢弘时了。

出去玩?对了,齐妃眼中一亮,拉过方才那个宫女。“你说弘时下学回来时还是好好的?”

宫女点点头:“三阿哥早上还好好的,下了学还说要去陪小阿哥玩,到了午后便说有些头晕,奴婢服侍三阿哥歇下,之后一直不见三阿哥转醒,奴婢起初不敢打搅,到了晚膳三阿哥还不起身,奴婢就壮着胆子去喊,结果就发现三阿哥烧了,还一直说胡话。皇上和娘娘来了之后倒是不说胡话了,只还一直烧着。”

齐妃是第二遍听这话,又回味了一回。

“三阿哥去看过小阿哥了?”

“是,三阿哥拿了些小玩意儿去逗小阿哥玩儿,奴婢不好阻拦。”

年世兰面露不悦。

颂芝当即会意。“娘娘不必担心,小阿哥好着呢,方才奴婢去看过了,还拿着皇上赏的长命锁玩儿呢。娘娘若不放心,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给小阿哥瞧瞧,免得被三阿哥过了病气。”

“还不快去。”年世兰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小孩子尤为体弱,宫里早夭的孩子太多,她心烦意乱。“叫娘把福惠抱本宫这儿来。”

娘慌忙把小阿哥抱到屋里,年世兰探头去看,莹玉般的小脸,兴许是方才玩累了,这会儿正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年世兰这才舒展眉头。

江诚先前称病回乡,如今来的便是他的弟弟江慎。

“小阿哥身体康健,并无不妥。”小阿哥本就无恙,只年世兰放心不下,这才传了太医。听得江慎如是说,心里便如吃下一粒定心丸。挥了挥手,便叫娘把孩子抱回去。

“三阿哥是怎么回事?”年世兰记得三阿哥身体一直好得很,病怏怏的那是五阿哥,心底难免狐疑。

“微臣没有前去诊脉。听其他太医描述的症状应该是风寒,不过……”江慎顿了顿,“微臣查看了章太医开的方子,不像是风寒所用药物。”

“还有这事?”年世兰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

“微臣不敢妄言。”

这她自然知道,太医院但医也不会胡乱开方子,这么做,必定有其因由。

“可能凭方子确定病症?”

江慎思索片刻:“微臣曾在医书上见过一味药,既可入药又可用作香料,若是入药,对人大有裨益,可若用于香料,久闻必生病,且症状与风寒相似,因而不易察觉。”

年世兰沉吟片刻,才道:“可有什么简易的法子分辨香料中含了此物。”

江慎为难:“这……恐怕不易。”他不敢看年世兰的脸色,只再道,“若是精通香料之人,倒是可以单凭气味就分辨出其中成分。”

颂芝忽地道:“娘娘,那安常在不正好精通香料,不如叫了来替娘娘和小阿哥辨别辨别,能为娘娘做事,也是她的福气。”

“也好。”年世兰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只不知道她是否有说得那般水平。”

颂芝笑道:“那容易,叫太医准备些材料,研碎了混进香料里,考考她就是了。”

却说先前一乱,胤禛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处置甄嬛,匆忙同齐妃一道去瞧三阿哥,晚宴自然不能再继续,纷纷四散各自离开。

夜风萧瑟,冰凉刺骨,少了欢声笑语的热闹,连风都愈发寒冷起来。

寒风一吹,安陵容不由轻咳了几声。眼见甄嬛还跪坐在那儿,便没再挪过地方,几步走了上去。

“姐姐。”她低喊,“姐姐,陵容陪你回去吧,这里凉。”

甄嬛这才回过神来,两行干涸的泪痕在脸上隐隐作痛。

槿汐也在一旁拿了披风过来:“小主,安小主说得是。不管怎么说,小主还是先回去再想办法,眼下皇上没功夫顾小主,事情也许还能有转机……”

“是啊,姐姐。”安陵容瞧见槿汐方才说到最后欲言又止,“若是姐姐不放心,我替姐姐去瞧瞧浣碧,总不能再叫她在那地方再被那样折磨。”

甄嬛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二人都朝她点头。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扶着槿汐的手站起身。她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她还有阿玛,还有额娘,还有玉娆,如果她在宫里有了什么,他们怎么办?

还有允礼。她细细回想先前的一切。皇上若是相信浣碧与允礼互相有情,那么便该给他二人指婚,以浣碧的身份不能做福晋,也不至于什么名分都没有。可皇上却派允礼去西疆……

甄嬛猛然一惊。

皇上要杀允礼!

皇上定然是相信她与允礼有私情。

甄嬛稳住心神:“咱们先回去,小允子手头那封信只怕不能送到父亲手上,这样也好,还能替我做个见证。浣碧那里,就有劳妹妹替我去瞧瞧了,想来如今也用不着严刑逼供了,只是,浣碧那样,我总想叫个太医去给她瞧瞧的。”

“姐姐宽心,陵容一定办好,姐姐只管专心想法子,若是还有别的什么用得着陵容的地方,陵容一定竭尽所能。”

甄嬛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此时此刻,也只有你还肯这般说了。”

两人又互相诉说了一番,这才分别离去。

“小主,莞嫔如今都那样了,小主还这么帮忙,只怕会连累小主。瞧那祺贵人,先前还帮着说句话,最后见莞嫔那样,还不是自己走了。”

“我不是祺贵人。”安陵容道,见宝娟还要劝,她才笑道,“知道你是为我好。从前姐姐也为我出头,安慰我,如今却也有我安慰她的时候。她虽然是嫔位,我倒觉得没那么遥远了。”

即便是在夜里,慎行司也不断有各种声音传出来。

安陵容推开一道门进去,里头全是舂米之人。没有人受刑的时候,这里的人多半聚在这里,从早到晚,不停不歇。

这房子冬寒夏热,也不知是如何造就,入了里头竟然比外头还要冷上一圈。

安陵容不由又咳了几声。

“小主。”宝娟相劝,也知道安陵容不会听自己。

管事嬷嬷听到声响,立即转了头,见是安陵容,神色当即缓了下来,满脸堆笑:“小主您来了,可是皇后娘娘又有什么吩咐?”

陷害

“我还是要单独见一下浣碧,只是不知还方不方便?”安陵容笑问。

宝娟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入管事嬷嬷手中。

“给嬷嬷添麻烦了。”

管事嬷嬷也不推拒,接过手中一捏,沉甸甸的,脸上笑意更深了:“小主太客气了,这事很方便。外头天冷,我叫人给小主单独找间僻静的屋子,小主好慢慢说。”

管事嬷嬷利索地安排了一间屋子,支开下人,这才离开,宝娟随后掩上门守在外头。

浣碧是被人搀了进来的,方才她在大殿上就发觉不妥,估摸着那腿大约是不行了。

浣碧瘫坐在地上,只是冷眼瞧着,虽然小主一直把安陵容当姐妹,她却从来都不喜欢这位安小主。出身和自己相差无几,容貌也不比自己出色。

察觉到目光里的不善,安陵容毫不在意,反而露出微笑,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至浣碧身前,俯看下去。

“姐姐托我来瞧你的,叫你不必担心,她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浣碧一听不喜反怒:“不用你假好心,小主自会想法子救我。我们小主今非昔比,安小主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同小主撇清关系,再找下一个靠山。”

“我虽是个主子,也知你一直都不待见我。”语气中还透着一丝委屈与无奈,她摇头叹道,“方才真是可惜了,真没想到果郡王竟然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愿说那矜缨不是自己的,倒是难得一见的痴心人。”

浣碧猛然脸色苍白,冷漠相对的眼里水珠越蓄越多。

她早知道他心里只小主一个,可她却还怕连累他受罚,不想将他牵扯进来,只把责任推到自己和阿晋身上。

安陵容感叹:“早料到果郡王会如是说,真该叫你承认了是你与果郡王。皇上顾念兄弟之谊,也能让王爷收了你在身边。如今王爷被遣去西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我听人说西疆人不辨是非,滥杀无辜,在边界横行,不知累得多少将领命丧他乡,有些连尸骨都不晓得在哪里,连赫赫有名的年大将军都不愿前去了。”

安陵容瞧见浣碧身子一怔,连唇色都变成白色的了,又凑近了些宽慰她:“你也不必太担心,果郡王足智多谋,虽则比不上年大将军勇猛,也没什么行军经验,凭他的才华也是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的。”

越是这样说,浣碧越是心惊。年羹尧是什么人,战功赫赫,论行军打仗,朝堂上他排第二就无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连他都不愿去,哪里会是什么好差事。王爷文采斐然,根本不适合上战场,他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怎么办,怎么办,她还能做什么?

再看眼前的安陵容,浣碧恍然领悟。“安小主有什么法子能帮上王爷,只要能救王爷一命,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安陵容便出来了,却见宝娟面有急色,像是有什么事,却又不好在方才入内打搅她。

“怎么了?”安陵容问。

“方才宫里有人寻过来,说是华妃娘娘的人去了延禧宫请小主过去一趟。”

“华妃找我何事?”

宝娟道:“奴婢只听那宫人说华妃娘娘晓得小主熟知香料,想询问些香料上的事。”

安陵容点了点头,面上平静无波。

“宝娟,你说,皇上他知道哪个宫里有哪些嫔妃吗?”

宝娟只当安陵容伤感。“皇上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又怎么知道要给哪几个小主晋位份呢。小主不如多和华妃娘娘走动走动,皇上近来不怎么入后宫,可但凡来了,总是去华妃那儿,小主去了兴许能多见见皇上。”

安陵容朝宝娟看去。“连你都觉得华妃比皇后更适合依靠。”

宝娟想了想,道:“奴婢不知别的,只是每回小主侍寝皇后总叫剪秋姑姑端了避子汤来,而曹贵人跟着华妃却能有个温仪公主。小主即便是不欲再争宠,能有个孩子陪伴也好过一个人。”

“你说的是,若能有个孩子,夜里也不会那么冷了。”只是,她走出了那一步,哪是说收回去就能收回去的。她有心,皇后也不会轻饶了她。

她还回得去吗?

没多久,二人就到了翊坤宫。

因是年世兰传她来的,宫人见了安陵容也不再通传。

入内一阵暖意袭来,同上次来时一样。后宫里最适合过冬的就要属翊坤宫了,外头两层暖强,屋里头用的又是顶好悼,那么多暖意哪怕再心再冷,也会被捂热吧。

室内熏了香气,安陵容一入内便闻到了,馥郁的香气,不同于景仁宫淡淡的果香,让人闻着便觉出使用者的雍容华贵。

正要上前请安,安陵容忽而一怔。

这气味不对。她又深吸了两口气,笃定了心中揣测。

“嫔妾冒昧问一句,娘娘宫里焚的何种香料?”

年世兰正倚靠榻上,不防安陵容开口就是问香料,惊讶之余还有一丝赞色。“前几日颂芝从内务府领来的新品,今儿想起便用了。”

内务府送到翊坤宫的东西怎么会有问题。安陵容当即道:“这香料有些不妥,若闻久了,恐损害了娘娘的身子。”

“看不出来,倒还真有些本事。”年世兰笑了,颂芝说时她还不信,就着人多加了些东西进去,待安陵容来前小焚一会儿,不想还真被她闻出来了。“听说三阿哥病了,就是这味香料引起的,本宫放心不下福惠,怕有人作怪混到什么东西里头,这宫人一般辨不出来,你既擅长此道,便替本宫查看一番。”

说罢颂芝拿了个盒子出来,送入安陵容手中。“娘娘赏你的。”

颂芝递过来,安陵容竟然一下接不住,盒子沉得厉害,无需多想便知里头是什么。

“这……”安陵容想要推托。

“行了,拿着吧。”年世兰惯看不惯这副样子,“只要福惠健康平安,莫说赏赐,本宫便是帮你晋到嫔位也是极容易的。”

安陵容不怀疑这点,丽嫔不得宠,跟着华妃,也稳坐嫔位,如今就连曹琴默也升了嫔位,自己从答应变为常在,也还是沾得华妃的光。

“嫔妾谢过娘娘。”安陵容端着沉甸甸的盒子道,“嫔妾以为除去香料和随身佩戴之物,娘的饮食也极需注意。小阿哥如今尚在哺rǔ期,有些东西娘吃了没什么,化到水中,被小阿哥喝下去便不好了。”

“本宫自会叫人注意这些。”

安陵容不再多言,只随着颂芝细心嗅起味道来。

她缓步到一口箱子前,蹙眉:“颂芝姑娘,这里头是什么?”

“娘娘日常的衣物。”颂芝已见识过安陵容灵敏的嗅觉,此时听她问,只觉得箱子里头有不妥,忙打开箱子,却有一股香味传来,解释道,“娘娘衣服上本就熏了香料上去,可是这香味有问题?”

安陵容沉吟不语,面上淡淡的也瞧不出什么。颂芝索性将衣物尽数取出来,方便安陵容识别。衣物颇多,颂芝需分好几趟,才能尽数取出。搬了两叠后,正欲继续,却见露在最上头的衣服有一处微微隆起。娘娘的衣物都由她亲自整理,平日里仔细叠放,哪里会有不平整的地方。

颂芝当即拿起那件衣服,抖落开来,“啪嗒”一声,里头掉落出一个白色的布团。

“那是什么?”

听得安陵容问,颂芝定睛看去,脸色煞白。

年世兰原是坐在榻上喝茶,瞧见动静,也转过头来。“什么东西,拿来本宫瞧瞧。”

颂芝颤巍巍拾起来,走过去,递到年世兰手上惶恐不安。

果然,年世兰一拿到手上神色也不善起来。

颂芝当即跪了下去:“娘娘,奴婢真的不知这东西怎么会在衣服里头。奴婢该死,是奴婢失职,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奴婢也万万不敢去害小阿哥和娘娘您啊。”

年世兰瞪颂芝一眼:“说了这么些废话,不如仔细想想可能是什么人放进去的。”

这些箱子一直都是她一人经手,颂芝才会这般惶恐,哪里想得出来是什么人放的。“兴许是趁娘娘和奴婢不在,偷偷溜进宫里放的。”

安陵容忽而道:“娘娘,那东西上似乎有字,不妨看看写了什么。”

这是一个白布做成的小人,宫里做这些事情的人不少,年世兰是不信的,但也觉得极为触霉头。她在宫里树敌不少,方才拿到下意识地便觉得这是有人想魇镇自己。经安陵容一提,年世兰才低头看去。

白布上用毛笔写有一行小字,字上还裹了层布,大抵是当作小人的衣服。也是被这层薄布遮挡,她才一时之间没注意到。

“是生辰八字。”年世兰道,“不是福惠的,但也不是本宫的。”

布局

年世兰脑海中又闪过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却也不是那两人。她倒不是说信这些,但也不愿她在意的人沾染一丝一毫的晦气。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是谁的,心底也不由松了口气。

颂芝见年世兰不曾怪罪,便站起身,凑在一旁瞅了瞅,隐约觉着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娘娘,不如奴婢把这东西拿出去烧了吧,放在宫里终归是不大好的。”

年世兰也觉得如此,正要叫颂芝偷偷去办了,却听得安陵容在一边道:“娘娘可否拿给嫔妾瞧瞧?”

年世兰随手一挥,示意颂芝递给安陵容。

安陵容在小人身上摸索了一番,低低道:“这料子倒是常见的锦缎,各个宫里都有。”

经她这么一说,颂芝当下反应过来:“小主是说,有人把这小人放在咱们这翊坤宫,故意想要陷害娘娘。”

方才得知上头的生辰八字不是福惠的,年世兰便也不甚在意,眼下想来,是她想错了方向。

“颂芝,三阿哥的生辰是何时?”

颂芝低“啊”了一声,在脑中转了一圈,当即道:“难怪奴婢方才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这可不就是三阿哥的生辰八字嘛。”

年世兰冷笑一声:“这三阿哥病得还真是时候。”

颂芝回味过来,满脸不屑:“说不定那病也是装的,齐妃还真下得去手。”

“不会。”年世兰笃定,“当时皇上也在。”要买通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齐妃还没那个本事。

“娘娘,依奴婢看,齐妃就是嫉妒娘娘有了小阿哥,这才故意害得三阿哥生病,再演上这么一出,好来陷害娘娘。”颂芝恨恨地剜了那小人两眼,“就盼着这小人真起了作用,齐妃就偷**不成蚀把米了。”

真的是齐妃吗?

“齐妃虽说不上聪明,可疼三阿哥却疼得紧,稍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担心不已。齐妃确实不待见本宫,不过本宫自己也是做额娘的人,要说齐妃会动手害三阿哥,本宫是不怎么相信的。”

颂芝见年世兰这样说,不由问道:“不是齐妃,那还有谁?”在她眼中,这后宫里的人,即便是不喜欢娘娘,也是不敢真来害娘娘的,毕竟有她们年府在那儿,这后宫里的人,再好的家世,到她们年府跟前,不过是提鞋的份。

半晌,安陵容开口:“娘娘,嫔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世兰一眼瞥过去,她最听不得这类废话:“不知道该不该说,那就先想好了再说。能不能说,难不成还要本宫教你?”

安陵容垂下眸子,片刻:“臣妾以为那主谋之人的目的不过在于让娘娘因此事而受害,那么此事必然会让皇上知晓,娘娘何不将计就计,让主谋之人同皇上一起来翊坤宫搜查,届时,谁想害娘娘,便可一目了然。”

年世兰心中对害自己之人约摸知道了三分,再加上这法子试探,便可完全确定。而她,只需要把这东西处理妥当了,再派人盯着齐妃,看她这几日同哪些嫔妃密切来往即可。眼下,她再去探望一番三阿哥,更能叫那肇事者以为自己完全落入掌控之中。

“齐妃,怎的走那么急,可是三阿哥醒了?”

听到声响,齐妃已知来人是谁。她忙停住脚步,眼中隐隐泛着泪光:“皇后娘娘,弘时一直没醒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宜修见她样子,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既然三阿哥未醒,你这个额娘怎么不在身边照看着,来养心殿做什么?难不成……”三阿哥病危?她没有说下去。

齐妃也想到宜修心中所想,忙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笃定:“不是的,臣妾知道三阿哥生病的真正原因了。”

宜修早听太医说得模棱两可,如今再听齐妃这么说,狐疑道:“本宫听说,太医也无法断言是何原因,怎么齐妃你知道原因了?”

她当然知道原因。一定是华妃动的手脚。眼见自己的儿子出世,就想先扫清障碍。作为长子的弘时自然是第一个碍了华妃的眼。

她还没显小阿哥挡三阿哥的路,华妃倒是先等不及了。

齐妃气得发指。她就是来向皇上揭发那个女人的恶行的。

“是华妃,是华妃害得弘时如此,华妃一定是怕弘时挡了小阿哥的路,皇后娘娘,您要替臣妾做主啊。”

“胡闹。”宜修出声呵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诬陷嫔妃,破坏后宫安宁,按理是要论罪的。”

齐妃急了:“不是的,皇后娘娘,臣妾听弘时的宫女说,弘时上书房的时候还好好的,去见了小阿哥之后才病的。何况,华妃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臣妾就不相信,她没动过这个心思。”

宜修蹙眉,她本来还期待齐妃能拿出什么真凭实据,她也乐得帮忙,如今,倒是她高估了齐妃的智商。只怕不用华妃动手,三阿哥跟着齐妃也不会有什么好出息。可三阿哥终究是长子,若是能有一位聪明的额娘,即便没有无量前途,也能稳扎稳打保住应有的地位。

“照你这么说,小阿哥怎的没有生病,相比之下,小阿哥比三阿哥更易染病,若翊坤宫真有什么不妥,也不该三阿哥一人生病。”

“这……”齐妃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缘故,只道,“定是小阿哥提前服下解药才没有染上,一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的。”

见齐妃越说越离谱,宜修也渐失了耐心。“前朝传言十四弟要起兵造反,皇上和太后正为这事烦心。你若在皇上面前这般说,只怕皇上非但不会降罪华妃,反倒会降罪于你,倒时,也会连累三阿哥不受皇上待见。如今你遇上本宫也就罢了,本宫好嗅醒你,你且好好想想,究竟该怎么做。”

齐妃一怔,回过神后,却见宜修已经朝养心殿走去。

天色昏暗yīn沉,风拍打在枝桠房屋间,留下阵阵呜咽,屋外飞沙走石,恍惚是要落雨的前兆。

苏培盛忙又在养心殿内添了两盏灯。这几日皇帝心情不佳,做奴才的自然诚惶诚恐,他添了灯,即刻就退了出来,反正皇上身边有皇后陪着,他乐得站在外头,以免一不小心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宜修道:“臣妾刚从皇额娘那儿过来,皇额娘身子大不如前,人瞧着也苍老了许多。臣妾问了太医,太医道情况不佳,皇上你看是不是去瞧一瞧皇额娘呢?”

胤禛沉吟不语。皇额娘病了,他早就知道,他更知道皇额娘生病的原因,这才一直没有前去探望。他不是不关心,想来,皇额娘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关心。

胤禛冷声道:“有你照看着,朕也放心。”

宜修早料到是这个回答,便不再提此事。

“方才臣妾在外头遇到齐妃。”她刻意停了片刻。

想到弘时,胤禛抬起头来,面带疑问,继而道:“弘时醒了吗?”

“臣妾也以为是三阿哥醒了,细问之下才知道三阿哥还未醒。”

胤禛也觉出异样,再看宜修,脸上也不见悲色。两人既然在养心殿外遇到,理应一起来。此时却只见宜修,而不见齐妃。想到宜修方才所说齐妃来此不是因着弘时醒来一事,也不可能是因为病情恶化。

“齐妃说了什么?”

“齐妃一口咬定害三阿哥生病的是华妃,本是要来告诉皇上,臣妾问了才知并无确凿的证据,想着皇上近来忙于政务,就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心,因而擅自做主劝了齐妃妹妹几句,打发她回去照看三阿哥了。”

胤禛一听便想起当时齐妃胡乱猜测弘时是被人下药,如今不好生照看儿子,反倒跑出来生事。当即沉下了脸:“以后你就多照看着点弘时。”言下之意是有意想让三阿哥过继到宜修名下。

宜修心中一喜,面上不动声色。“皇上的孩子,自然也是臣妾的孩子,这些都是应该的。齐妃终归是三阿哥的生母,有她在三阿哥身边三阿哥也能好得快些。”

这话极为顺心,胤禛面色稍霁。忽而想到福惠,隐隐有些担忧。后宫的事他从前虽不过问,却也不是不知道。他原本体谅那些勾心斗角是因着对他有情,一些小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作不知。不论弘时之事是意外还是人为,今天有弘时会如此,保不准撵就轮到福惠了。

想到此处,胤禛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天色愈发昏暗,眼见着要落一场大雨,宫人们纷纷匆忙朝各自的宫殿跑去,生怕晚了一步,就会变成落汤**。

不一会儿果然下起雨来。

“好好奠气怎的说变就变。三阿哥不得皇上宠爱也罢了,连这老天爷也不待见他,娘娘去瞧了他这就遇上雨了。”颂芝不由抱怨起来。她们坐的是轿撵,没有东西遮挡,幸而已经来到这御花园,才能在这亭子里头避雨,若是在宫道上,岂不真要淋了个透。

这亭子四面透风,本是用作夏季纳凉,而今头顶虽是遮住了,可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还夹杂着些雨丝,着实不太好过。

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年世兰不由蹙眉。

“已经打发人去找轿子了,想必很快就会到的。”颂芝也只能如此说,心里却担心这大雨,轿夫的速度恐怕也没那么快。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四周仍然只有哗哗的雨声,丝毫不见停下的势头。冷风毫不犹豫地灌进身体,化作牛毛般的细小的针刺入肌肤。颂芝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只因娘娘也不会比她好过多少,她站在上风处,希望能挡掉些冷风冷雨。

“回去吧。”年世兰道。“袍子上有帽子,大不了湿了一身衣服,好过在这里吹冷风。”

颂芝一惊,却道:“不如娘娘再稍等片刻,奴婢再去催催。”在她心中,年世兰是决计不能淋雨的。

年世兰一挑眉,似毫不在意:“这点雨,本宫还是受得起的。”她已拉好帏帽,准备如此回宫。

颂芝见劝不得,正打算脱了自己的外袍当作年世兰的雨披,隐隐瞧见树丛间闪过一摸深色,她定睛一看,当即欣喜道:“娘娘,是轿子,轿子来了。”

春雨

年世兰朝树丛间望去,树影晃动,确是有人的样子。

想不到这样奠气,还有人出行。

“娘娘,奴婢去叫那人把轿子让给娘娘。”颂芝一路小跑着过去。

年世兰没有阻止,算是默许了这一行为。

颂芝跑得风风火火,等跑到了拐弯处,轿子就愈发清晰了。见走在轿子旁的打伞之人是苏培盛,颂芝面上一喜,兴冲冲地在轿子斜前方跪了下来。

“皇上。”

轿子戛然停下。

“怎么回事?”胤禛问道。

苏培盛凑近轿子的窗口:“回皇上,是颂芝姑娘。”

轿帘在下一瞬间掀开。胤禛探出头,他看了一眼跪在雨中的颂芝,头发完全粘在了脸上,衣服已淋透,身子在风中微微,眉间已蹙了起来。

“怎么了?”

“娘娘途径御花园,怎料下起雨来,只好在这园里的亭中避雨,谁知这场雨下到如今都没有停下的趋势,遣去的奴才至今未归,碰巧遇见皇上,奴婢斗胆,想请皇上载娘娘一程。”皇上素来重视娘娘,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颂芝暗暗窃喜自己能替娘娘多挣一个陪在皇上身边的机会。

“苏培盛。”胤禛沉声道。他只比了个手势,苏培盛已会意。

“麻烦颂芝姑娘带路。”回头又催促轿夫,“动作都利索点。”

颂芝只觉心头欢喜,身子也不觉得那么冷了,连脚下的步子都迈得更利索了。她比任何人都要先一步朝亭子奔去。

“娘娘,娘娘,您瞧奴婢把谁……”声音戛然而止,颂芝睁大眼睛,呆愣地立在雨中。

空荡荡的亭子,孤单地伫立在风雨中,哪里还有什么人。

苏培盛等人紧跟着到了。“颂芝姑娘,华妃娘娘呢?”

颂芝茫然摇头:“不可能啊,娘娘明明在亭子里的。”

这亭子四面透风,本是作夏日纳凉的,简简单单的一层,站在外头就一目了然。苏培盛还想责问几句,却见胤禛猛地掀开轿帘走了出来,面色同这yīn沉的雨天如出一辙。

苏培盛也顾不上其他,赶忙打了伞撑在胤禛头顶,跟在身旁。

方才的话,胤禛显然也是听到了。他也不再责问颂芝,环视一周,竟弃轿疾步走了起来。

苏培盛大惊,小跑着才勉强跟得上步伐:“皇上,什么人都没您的身子要紧,这里风大雨大,皇上还是回轿子里去吧,兴许已经有轿子把华妃娘娘接回去了。”

胤禛充耳不闻,只继续走着。风雨大作,地面上隔几步就积起一块块水坑,踩在脚下叫鞋底禁不住打滑,池子里的水距岸边越来越近,像是要溢出来,呼呼的声音,那是风在叫嚣,连胤禛都能感到侵人的寒气,他不由低咳了几声,眉心却蹙得更紧。

苏培盛愈发担心:“皇上,快回去吧,您这几日看折子看得晚,本就身子虚弱,要是再受了寒,可就是奴才的罪过了,还是回去吧。”

听着这话,胤禛只觉得心中愈发苦涩。

她是在逼他。

胤禛加快步伐,终于在绕过假山之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子全都遮挡在袍子中,雨依然很大,脚下的步子不见丝毫犹豫。

胤禛面色铁青,几步上前,一把拉过那人,拉到自己眼前。

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微微开合的朱唇,果然是她。

“朕送你回宫。”

年世兰侧过头,不去看那双眼睛,滂沱的雨中,景物始终都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苏公公,皇上这是要去哪?”她并不回应他说的话。

“皇上正要去看望三阿哥。”

年世兰挽起一个笑容:“皇上同臣妾并不同路。”

胤禛抿着嘴,眼神注视着年世兰的脸,手上的力道又多加了几分。

“跟朕回去。”

年世兰仍是笑着:“臣妾方才已经去看过三阿哥了,正是从那里回来的,恕臣妾不能陪皇上同去了。”

胤禛的语气不容置疑。“朕陪你回翊坤宫。”

年世兰脸上带着一丝倔强:“三阿哥是皇上的长子,皇上理当先去看三阿哥。”

除了最初见到他时的惊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胤禛只觉得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只恨不能握得更紧一些。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那一把伞,遮在两人头顶,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内,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良久,胤禛低叹一声。

手上的力道终于松开,年世兰只觉得身体里的所有力量在这一刻都被尽数抽走。她不敢抬头,不能抬头,也不可以抬头。这外头的雨太大,她怕一抬头,雨水就毫无防备地落进眼睛里。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天旋地转,身子已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四目相对,天地间的雨水全都落入眼中,从眼角滑落下来。

轿夫们早已抬着轿子跟了上来。胤禛抱起年世兰走入轿内,轿子再次移动,目的地却改成了翊坤宫。

“为什么骗朕?”胤禛凝视着年世兰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在怨朕,是吗?”

是怨吗?怨他狠得下心给她欢宜香,怨他至死都不愿来见她一面,怨他明明心里没有她却让她真心错付……她是怨他,可她更怨自己。怨那个重生一次都还不死心的自己,怨那个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还放不下的自己……她再也避不开那对眸子,那里头不是恨,不是怨,是雄,是怜惜,是让她心惊的悔意。

他在后悔什么呢?

天上落下来的雨已经被轿子给遮住,眼里的雨水再也无法遮掩。

胤禛在她耳畔轻轻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年世兰再也抑制不住,埋在他xiōng前低低啜泣。她确实是忘记了那么一段时间,可在闻到欢宜香的那一刻,所有记忆都如潮水般再次涌现。那个味道,她是化成灰都难以忘记的。她原本想,就这么一直假装忘记下去吧,所谓重生,不过是要让她看清,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是根本无法得到的。

所以她假装不在乎地帮别的女人晋位,假装不在意他究竟心里有没有自己……她怎么就忘记了,自己这两世的所有喜怒哀乐,其实只是他罢了。

胤禛捧起她的脸,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珠:“你不适合说谎,所有的情绪都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前次你来见朕的时候,就不敢和朕对视,那时候,你已经心虚了。朕只是在等,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朕你已经想起来了,却一直等不到你。那么,只好朕先来找你了。”

既然你不肯先低头,总归要有一个人先低头的。这一回,他先沉不住气来找她了。

“可是,臣妾很贪心呢。”带着眼中的泪光,她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臣妾从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臣妾不喜欢和别人分享皇上的心,臣妾也不喜欢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臣妾还怕终有一日年老色衰,从此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怕臣妾的哥哥不懂事,什么时候冒犯了皇上,皇上不得已只好放弃臣妾……”有些事情,不想起来,心里空空的,仿佛少了点什么,一旦想起来,却又堵得难受。

她又笑了起来:“臣妾知道,帝王之爱,怎么可能只属于某一个人。能得皇上宠幸的,必然都是有夫妻情分在那里,再加上那些有子嗣的妃嫔,皇上又如何能不管不顾。三千宠爱在一身,臣妾是不怕背上红颜祸水的名头的。可是,臣妾要的,皇上您给得起吗?”这些都是她切切实实所在意的,从前她藏在心里,如今她只想全部告诉他。

胤禛显然一时语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个理智的人,理智地看待各种问题。哪怕是对于感情,再难舍,也能够藏进心底。但他清楚地知道,年世兰对于他来说,和旁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她说的那些问题实实在在,江山?美人?从来都是道最难解碘。仿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般,非要舍其一才能取另一。

但他确有一丝欣喜从心底缓缓流出。感情从来都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护与经营。他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存在着问题。可她不说,他也不说,久而久之,这些问题就成了成年旧疾,再想要根除就难上加难。而今,她对他完全敞开心扉,他完全可以去尝试,去挑战,去解决这些问题。

“朕不会负你。”胤禛凝视着她,“也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他愿意尽他所能满足她,纵容她。可他眼下能承诺的只有这些。有些事,他无法预料。即便承诺了,也只是在骗她。

他知道,她亦知道。

也许有一天,等他不是皇帝了,她不是华妃了,他不是九五之尊了,她也不是年羹尧的妹妹了,那样他们就能够看得更清楚一点了。可是,她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只是她经历了那么多,才愿意去承认这一点。

或许这样就好了,至少,他心里是有她的。

“只要年羹尧忠心,朕自然不会加害于他。”胤禛又退了一步,“你要是还不放心,过两天朕给他一个闲职,赐他一块封地,好叫他颐养天年。朝中是非多,他为官多年,应是树敌不少,你也好生劝着,年羹尧那个脾气若是能改改,便不会惹祸上身,朕自然能保他无恙。”

轿子没多久就抬进了翊坤宫。苏培盛打着伞等在外头。这回还是胤禛抱着她下的轿子。翊坤宫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瞧见这一幕,又低下头抿嘴无声笑了起来。

直到进了内室,胤禛才轻轻把她放在榻上,却又拉起她的手不肯放下。

自年世兰嫁给他已有数年,这一刻恍惚又回到了初时的王府。

“皇上也不怕底下人看着笑话。”她底下头,绯红了脸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为了那一点一滴叼蜜,愿意去飞蛾扑火。

苏培盛忽然走了进来:“皇上,张廷玉大人有事请求入宫觐见。”

胤禛点点头,脸上现出无奈之色。

“朕晚上再来看你。”

年世兰送胤禛到门口,同以往一样,替他整齐了衣襟,正要目送他离去,却见周宁海一瘸一瘸走来,步履是很急的,面色也惊怕得很,她宫里的奴才,尤其是在她身边伺候的,极少会有在皇帝面前不守规矩冲撞的时候,心底隐隐有了丝不祥的预感。

风波

年世兰下意识地一颤,二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胤禛也感觉到了那下颤动,手下紧了紧。

“怎么了?”他替她问了出来。

周宁海大概预料到会被怪罪,还没开口人已经跪好了。

“方才娘那里来传话,说是小阿哥吐……”

“好好的怎么会吐。”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周宁海一脸惶恐,平时的精明劲儿都丢得不见了。“小阿哥先前还睡得好好的,睡醒之后娘就给喂,才喝下去一会儿的功夫无缘无故地就全吐出来了……”他是实在不知,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世兰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早该知道了,她从前就是没有孩子的,如今怎么会如此便宜叫她能有一个儿子。是她自己不甘心,贪心不知足,其实明明早就知道结果了,不但想要他的真心,还想要一个孩子。这下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要这么惩罚她,叫她先得到从前奢望的,再毫不留情地全部拿走。

“别急,先过去看看什么情况。”胤禛脸色也不好,却是先安慰她。先是三阿哥无端发烧昏迷不醒,再又是小阿哥,他就那么几个儿子,眼下两个出了问题,他心里比任何人都不好过。

年世兰是妃位,小阿哥在六岁之前都可随了她住在翊坤宫,只等入学之前再迁去“阿哥所”。

两人赶去小阿哥的屋子,还没进屋子就听得里头传出来哇哇的哭声。娘心惊胆战地抱着孩子来回走。

见到年世兰和胤禛,娘满脸惶恐,急急跪了下去:“皇上,娘娘……”她还想分辨几句,想来想去,自己啥也没干,小阿哥莫名其妙就这样了,怎么都解释不清楚。

年世兰只是在一旁脸色苍白地落泪,她都不敢去看一眼,叫她如何去看一个原本就不该来这个世界的孩子?

“太医。”胤禛看向一旁但医。

太医早就被叫了过来。“小阿哥大概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又或者是闻了什么不该闻的气味,小阿哥年幼体弱,极为。”

小阿哥才刚贺完百日,哪里真能吃什么东西。

娘心知自己难逃责罚,抱着小阿哥跪在地上:“奴婢的吃食都是娘娘的小厨房做的,小阿哥房里也没添过新的东西,除了抱去养心殿,小阿哥连翊坤宫的大门都没出过。”

胤禛蹙眉,侧脸看向身边的年世兰,满脸泪痕,正想安慰几句,小阿哥的哭声却微弱了下来,渐渐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抽噎。

小阿哥本就是饿了要喝的,结果非但没喝到,还都吐了出来,再经过方才一哭闹,如此折腾下来也没了力气,原本莹润的小脸耷拉了下来,看起来苍白虚弱得很。

“福惠。”年世兰哑着声音低喊,一把从娘手里抢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小阿哥许是觉出不舒服,小小的身子扭动起来。娘眼里瞧着却是不敢上前,颂芝忙劝道:“娘娘,小阿哥觉得不舒服呢,先把小阿哥交给娘吧。”

年世兰恍若未闻。

“这是本宫的孩子,是本宫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还险些为此丧命,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谁也不能把福惠从她身边抢走。

胤禛觉得xiōng口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记,又闷又疼。他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一家三口,头一次那么近的靠在一起。

能够这样守着身边的人,心里是那么丹实。他们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皇上。”

“你怎么来了?”胤禛看向立在门边的皇后。

“三阿哥醒了,臣妾想皇上一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便赶着过来报喜了。”宜修目光投向年世兰怀中的福惠,“小阿哥怎么了?”

听到这消息,胤禛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小阿哥吐,暂时还不知道原因。”

“太医怎么说?”

胤禛摇摇头,太医也不是十分确定。

“该不会是和三阿哥是一样的原因吧?”

先前宜修站在屋门口,齐妃站在她身后,胤禛没看到人,这会子说话了才知道齐妃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三阿哥生病之前还来找过小阿哥呢。”齐妃又yīn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胤禛蹙眉,瞪了齐妃一眼。

“宫里的阿哥一个接着一个生病,总是不妥。”宜修思索片刻,又道,“不如叫下人好生检查一下,上回三阿哥病着虽没找出什么,总觉着蹊跷,虽然未必会有什么,检查一下也总归可以安心。”

这话说得在理,胤禛心里也是有疑惑的。有个头疼脑热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接连发生这样的事,便值得思量了。

“那就命人检查一下。”胤禛颔首。

宜修道:“麻烦苏公公和剪秋一起带人搜查,事关皇嗣的安危,都仔细着点,不要错失。”

两人道了声“是”便带着下人动起手来。

年世兰这会儿全沉浸在恐惧与担忧中,顾及不得其他。颂芝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跟着出去了。

剪秋一到院中就下起命令:“都好好搜搜,一个角落都不可放过。”

众人得令开始翻箱倒柜,极尽仔细。很快便查完了几间屋子。

剪秋见状,招过一个宫女:“带人去那间屋子搜搜。”

剪秋指的那间屋子,正是年世兰所住的正屋。

“那是娘娘住的地方,也是你们可以随便乱翻的?”颂芝喝道。

剪秋只道:“奴婢是奉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命令,姑娘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阿哥是娘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难不成娘娘还会害了自己的孩子不成。”

剪秋尽量好言相对,她并不惧怕颂芝,颂芝不同意直接命人入内便是了,但颂芝拦在门口,眼下那么多人瞧着,却是不好用强。

“奴婢并没有这么说。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大家都是替主子办事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

“姑姑奉命搜查其他屋子便是,娘娘住的屋子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放肆。”

苏培盛见势不妙,赶忙去通报胤禛。

“皇上,剪秋与颂芝争执起来,好像是为着要不要检查华妃娘娘住的屋子的事。”

胤禛挥手:“那屋子便算了。”

齐妃急了:“那怎么行,万一问题就在那屋子里呢。我看颂芝那么紧张别人搜查那屋子,分明就是心虚,肯定有古怪。”

“够了。”胤禛呵斥。

宜修见状劝道:“看一看也好,这也是为了小阿哥好。本宫记得华妃妹妹素来爱用香料,许是什么味道冲撞了小阿哥。”

“如此,那就一起去看看吧。齐妃既如此说,想必是有证据,那就去本宫屋里查上一查,也省得齐妃白跑一趟,这样本宫也好有个交代,免得平白担了陷害三阿哥的罪名。”说话之人竟然是年世兰,众人不由一惊,纷纷看过来。脸上的泪痕已经抹去双眼却尤显红肿,白皙的肌肤中透着丝丝苍白,反倒印得容颜愈发华丽。

“皇上?”苏培盛在一旁低声问了句。

周宁海见势道:“皇上您就答应了吧,如今小阿哥平白吐,娘娘已经够伤心的了,再要担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岂不是要更委屈,还请皇上替娘娘做主,好还娘娘清白。”

胤禛颔首,对苏培盛道:“你亲自带人进去瞅瞅。”

苏培盛得了令,带人先行一步,其余的人随后跟了过去。

虽有胤禛的命令在,几人不敢马虎,毕竟是娘娘的屋子,也不好随意乱翻,大抵瞧过一遍,终是一无所获。

苏培盛道:“回皇上,屋里没什么不妥的东西。”

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齐妃心有不甘:“你们是怎么查的,连箱子都只是打开来粗略一看,这样怎么能找到东西呢,应该……”

宜修忙制止:“没有那是最好了,大家都可以安心。齐妃,三阿哥才醒了没多久,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还是先过去照看一下吧。”

齐妃支吾着还想再说什么,瞧见宜修的眼神,终是忍了下来。

年世兰冷眼看着,轻“哼”了一声:“同为人母,本宫自是能体会齐妃的心情。颂芝,去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翻出来,叫齐妃好好看看。”

颂芝应了声“是”,打开箱子。箱子里堆放的都是些衣物,颂芝依言把衣物抱出来,一件一件,看得再清楚不过,须臾,一箱子的衣物已经见底,再没有什么旁的东西。

颂芝冷笑一声:“齐妃娘娘这下可满意了?”

齐妃这才回想起先前华妃的言行。她分明就是早知道有人会来搜查,故意把东西藏了起来,好让自己出丑。

这事还是皇后告诉的她,说先前听了自己的话,命人留心翊坤宫中的动静,果然被她发现华妃私底下做了对三阿哥不利的事情。皇后特意前来告知,两人本就是来翊坤宫搜查的,不想正遇上方才那一出。

小阿哥吐了才好,害了她的三阿哥,华妃的儿子自然就得遭报应。

既然是皇后的人发现的,那皇后手上定然会有华妃害三阿哥的证据。齐妃未加思索便道:“华妃,你以为搜不到,我就没有证据了吗?自从小阿哥出世,我就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害死我的弘时,可惜弘时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想不到吧,如今这报应就落到了你的儿子身上。”

揭发

她害三阿哥?那也得看三阿哥有没有那个被她害的资本。

三阿哥不受宠,皇上又不去齐妃那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与妃子,她还没那个功夫跟他们较劲。

要她出手,三阿哥配吗?

宜修看不下去,出声呵斥:“齐妃,休要胡言乱语。你与华妃同是服侍皇上的人,又都为皇上生下了皇子,如今两位阿哥又都病着,自当相互体谅才是,怎么可以因此而迁怒华妃呢。”

胤禛脸色yīn沉,本就暗沉的脸上添了几分凌厉。

迁怒?年世兰觉得可笑。她这会子冷静下来,眼风扫过去,剪秋似乎悄悄退了出去。

想起先前在箱子里头发现的小人,齐妃指的,定然就是那个东西。

当初知道上头的生辰八字是三阿哥的时候,她们就疑心到了齐妃。她进府虽比齐妃晚,左右也相处了那么多年,齐妃并不是个聪明人,甚至还有那么些愚蠢。若不是她生了三阿哥,又服侍皇上数年,想来妃位也轮不到她来坐。

若是没有记错,前世齐妃可以愚蠢到亲自做了掺有夹竹桃汁液的栗子糕派身边的宫女送去给甄嬛。当年甄嬛不过是肚子里有了龙种,是男是女还分不清楚,何况如今她已经生下了福惠。齐妃护子心切不会有假,可被人当枪使却也是真的。

这后宫里,如今若还有谁能与她分庭抗礼,大概也只有皇后了。

看着齐妃,年世兰暗自冷笑。

皇后,看来是按捺不住了。不过,不是什么枪,都能随便拿来使的。用得不当,可就是祸及自身了。

“皇上,臣妾也身为人母,自己孩子病了的焦急臣妾并非没体会过,又怎么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既然齐妃有证据,臣妾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总好过白白遭人栽赃,替人背了黑锅。”

年世兰挑眉,越过齐妃,直视宜修。她倒要看看,皇后还能再生出什么事来。

胤禛沉声:“齐妃,你还有什么证据?”

齐妃连连朝宜修使眼色,宜修对此无动于衷。齐妃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她不过想着皇后会帮自己才这么说了出来。可看皇后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处处替她和三阿哥着想的热心。

“皇后娘娘,你不是说……”

宜修徒然提高了声音:“本宫还真有事要禀告皇上。剪秋,你来说你发现了什么。”

齐妃满心欢喜,只要皇后还站在自己这一边,还怕拿不下一个华妃?

剪秋此时已经回到屋内。“奴婢方才想起一事,匆忙间出去求证,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胤禛问道:“什么事?”

剪秋淡淡道:“三阿哥的rǔ母与小阿哥的rǔ母是嫡亲的姐妹,奴婢想着,既然两位阿哥都病得古怪,阿哥们的娘又有这层关系,兴许能从娘身上发现什么。”

胤禛觉着有理:“捡重点的说。”

“方才奴婢正是出去向娘求证。娘说白天三阿哥的rǔ母来看过她,还送了些吃食。”话已至此,无需多说,众人已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齐妃猛然跌倒。

她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根本就是皇后一手策划,皇后根本就不可能救她,可怜她还傻傻的相信皇后是真心想要帮他们母子。

齐妃愤怒的目光直射向宜修,那是无声的控诉与怨恨。

胤禛一挥手:“苏培盛,去把娘带来。”

两个娘都很快被带到屋里,在路上也已经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小阿哥的娘一脸惊慌:“三阿哥的rǔ母确是奴婢的姐姐,奴婢的姐姐从前也给奴婢送些点心来,奴婢想这没什么,所以……”

苏培盛深知胤禛心中所想,在把娘带来的同时,也命人带来了那所谓的点心,经太医一番检验,里头居然加了七苓草。

连太医也变了脸色:“皇上,这七苓草对大人没什么影响,可对孩子却是致命的,幸而小阿哥服食的不多,只是吐。”

“可有办法医治?”

“既然已知道病因,医治起来并不难,待微臣开两个方子,一个有娘服下,一个由小阿哥服下,调养几日,自然无恙。”

听了这话,年世兰与胤禛都松了口气。

此刻她才能完全面色不变地与她们争斗。

“齐妃,本宫自问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你为何要来害本宫的儿子。即便你对本宫有所不满,冲着本宫来就是了,小阿哥才多大,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下得了手?”

胤禛也道:“齐妃你还有何话说?”

齐妃看向宜修,皇后脸上的神情竟然也同别人一般愤慨,她难道就不怕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供出去?

宜修目光凌厉,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仿佛在说着,即使你说了是本宫指使的,皇上也不会相信。三阿哥跟了你这样的额娘,永远都不会有出头的一天。

齐妃突兀地笑了起来。

从前,她还能期盼着皇帝来看自己,后来,皇帝再也不到她那里去了。这皇宫里的夜晚从来都是冷的。她明明不是在冷宫住着,却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屋子与冷宫有什么区别。还好她有弘时,她总是这么告诉自己,弘时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的人生归结起来统共不过四个字:她的前半生,是胤禛二字;而她的后半生,则是弘时两字罢了。

没有哪个父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不好,纵然再糟糕,也打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她其实早就明白,弘时不爱读书,而皇上也不待见弘时,若不是担着皇长子的名头,早就该被放弃了。

换个额娘又能怎样呢?皇上自己也并非嫡长子。她如今只想弘时平安康健。只是,这世上的道理,再如何浅显易懂,不到后悔无望的关头,永远都不会那么容易搞懂。

就在众人都以为齐妃事情精神失常之时,齐妃猛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

“还不快拦住她。”年世兰惊叫一声。

周宁海与苏培盛冲过去阻拦。

簪子刺入血肉的声音,在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谁都没来得及阻止,那簪子准确无误地停留在齐妃的小腹外,只看得到簪头的珠花,那是用金线挽成的一朵花,花蕊上点缀的数颗珍珠都变成了殷红色,此时正妖娆地绽放开来。

“太医。”还是胤禛最先反应过来。

太医战战兢兢过去诊脉。

齐妃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挡开太医。

血液的流逝使得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皇上,臣妾有话说。”

此事齐妃做得过分,胤禛念及她是三阿哥的生母,本是决定将其关在自己宫殿,不许任何人探视,不想齐妃竟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同他印象中的齐妃判若两人。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他放缓了语气:“先叫太医诊脉。”

“不必了。七苓草确实是臣妾放的,叫三阿哥的rǔ母拿来给小阿哥的娘。”

见齐妃承认,年世兰追问:“你为何要害本宫的孩子?”

齐妃笑了,似乎正在等此一问:“因为有人拿了证据告诉我,弘时的病是你害的。换作你,遇到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

的确,年世兰单是听齐妃承认,便恨不得叫三阿哥受和福惠一样的苦。当年端妃的一碗安胎药,她就灌回了端妃一碗红花。何况是她最最重视的儿子。齐妃害得福惠生病,依她的性子定然会叫齐妃母子不得好死。

须臾,胤禛问:“谁告诉的你?”

齐妃咳嗽了几声,冰凉的簪子在她体内肆无忌惮地传播凉意,她都开始觉得眼前模糊了。

“皇后告诉臣妾,她的人发现华妃做了个小人,上头写的是三阿哥的生辰八字。三阿哥病得古怪,臣妾没有多想,就相信了。皇后说,那东西就在华妃屋内的箱子里。”

宜修怒道:“齐妃你血口喷人,你自己毒害小阿哥被发现,就想无赖本宫吗。”转而又慌忙对胤禛道,“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绝对没有做过此事。皇上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他们都要喊臣妾一声皇额娘,臣妾何苦害自己的孩子。”

齐妃冷笑:“臣妾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说过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到了现在,还有必要陷害皇后娘娘吗?既然毒害小阿哥臣妾都敢承认,娘娘认为多认一条少认一条还有什么区别?”她强忍着说完这句,双眼一黑,倒了下去。

宜修跪到胤禛脚边,双手死死拽紧他的衣摆:“皇上,您要相信臣妾。若是姐姐还在,姐姐一定不忍心看到如此,姐姐她一定会相信臣妾的。”

“你还敢提你姐姐。你姐姐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胤禛抬手把宜修手中的衣摆抽出。“朕知道,后宫一向是流言纷争不断。你执掌后宫多年,应该懂得是非轻重。”

“皇上……”宜修只反复着这一句,她不愿意低头,不愿意认错,是不想认输。

“朕以为你雍容大度,这些年你做得一直很好,不想却是如此急躁。齐妃失德,朕本来想叫你带着三阿哥,今日看来幸好没有这么做,三阿哥若跟了你这个额娘,往后还怎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好好回自己宫里去吧,别再生出事来。”

宜修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离开自己的视线,越走越远,真的越来越远了。

绝击

这一番下来,耗费了不少功夫,张廷玉还在养心殿候着,胤禛只得匆匆离开。

方入了养心殿,便见张廷玉候在里头,瞧见胤禛,他上前几步正要行礼。

胤禛挥了挥手:“先说要事。”

张廷玉应了声,道:“是西疆上来的折子,果郡王在西疆遇难。”

沉默半晌,胤禛低声道:“如何遇难的?”

“准噶尔部叛乱至今未平,常有细作混入滇藏,也许是滇藏乱民,也许是准噶尔细作。”

胤禛闭上眼,忽而想起年幼时,额娘还不得宠,皇阿玛也不喜欢自己,兄弟之中,唯有老十三和老十七同他亲近些。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十三弟对自己小心翼翼,恭敬有加,挨不住积劳成疾,就那么走了,连老十七也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他们一个个都不在了,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传旨下去,厚葬果郡王,把他的丧事在那边风风光光的办了。”

张廷玉“是”了一声,又接着道:“景山那边传来密报,勤郡王似乎不大安分,近来可能会有异动。”

胤禛并不诧异:“他当年就一直不服朕坐上这把龙椅,朕本以为将他关在景山寿皇殿里陪伴皇阿玛,他会有所悔过收敛,没想到还是不知悔改。”

“皇上仁德,但不得不防。”

胤禛敛眉:“朕自然是要防,他如此不识好歹,朕再顾念兄弟之情,就是不顾念皇阿玛的遗愿,不顾念这大清的江山。”

张廷玉拱手:“方才已经收到线报,勤郡王未经许可擅自离开寿皇殿,已按照皇上的意思叫九门提督不要阻拦。臣已安排妥当,务必不会让皇上有所损伤,还请皇上移驾别处。”

须臾,胤禛从椅子上起身:“苏培盛,摆驾寿康宫。”

竹息走进屋内,照例来查看太后的情况。太后一病不起,卧床已有月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好起来。

内室传来急促的咳嗽声,竹息不由加快了脚步,扶起太后的身子,一手撑着太后,一手还帮忙顺气。

“太后,可有舒服点?”

太后却是越咳越急,大概是咳上一口痰来,竹息忙拿了帕子递到太后嘴边。这一吐,帕子上殷红一片,触目惊心。到底服侍了太后多年,竹息于心不忍,焦急道:“太后,太后……”

太后虚弱叹息一声:“哀家怕是不行了。”

竹息语带哽咽:“太后您别这样说,太医们都在外面等着呢,奴婢这就把他们传进来。”

“竹息。”太后喘了口气,继续道,“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这些天来哀家脑子里总是糊里糊涂的,想来也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在走之前,还能不能再见一眼老十四。”

“皇上素来孝顺,定会体谅太后的苦心的。”竹息安慰着,忽而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朝外头一望,面露喜色,“太后,皇上瞧您来了。”

胤禛缓步走入屋内,在床沿坐下,多日不见,太后又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头巾已裹不住满头的银丝,眼中一酸:“皇额娘,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拉过胤禛的手,恳求:“皇额娘快不行了,你能不能让额娘见见老十四。”

他是孝懿仁皇后带大的,不比老十四是她亲手带大的,他陪伴皇额娘的时候本就不多,这种时候,他的皇额娘却还是不愿自己陪在身边。

胤禛心底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涩。这是他的皇额娘,是给了他生命的皇额娘啊。他如何不想好好孝顺,叫她颐养天年,可同样的是儿子,皇额娘眼中从来就不是自己。他有时候真的很想问上一句,他究竟是否是皇额娘亲生,为何竟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听到外头的动静,胤禛暗叹一声,收敛起心底的情绪,答非所问:“老十四今儿来了宫中,皇额娘可高兴?”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夹杂着一丝嘲讽。

“你说什么?”太后猛然一惊,难以消化听到的信息,可眼底的喜悦却是毋庸置疑。

胤禛的眼眸瞬间冷了三分:“皇额娘可知道,老十四来宫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太后顺着胤禛的话问道。

外头的动静还在继续,胤禛骤然站了起来,目光凌厉,似要射出火来。

“老十四是来抢朕的皇位的!”

太后浑身一震,着说不出话来。

胤禛冷笑:“从小皇额娘就最疼爱老十四,若非群臣反对,此刻坐在朝堂上的兴许就不是朕了。”

怎么会。她的老十四早就已经死了心。“老十四他不会。”太后喃喃道。

胤禛嗤笑:“皇额娘如何知道老十四不会,老十四早已不是当年皇额娘跟前的那个十四弟,难不成老十四心里想什么还会告诉皇额娘?就在今儿晚上,就是刚刚,在朕的养心殿前,老十四私自逃出皇陵,偷偷带了一队人马来刺杀朕,宫里的侍卫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皇额娘听到外头的声音了吗?”

兵刃相接,喧闹的声音连寿康宫都听得见。太后睁大眼睛,努力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老十四哪里来的人马,他的兵权不是早就被皇上收走了吗?”

胤禛眯起双眼:“老十四哪里来的人马,皇额娘应该比朕更清楚。朕是收走了兵权,皇额娘雄老十四又偷偷做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隆科多从前就是九门提督,京城的防务悉数归他掌管,皇额娘不会不记得了吧。”

太后躺了回去,缓缓阖上眼,两行泪水从合上的缝隙间滑落下来。

“如今的九门提督早已不是隆科多,老十四就算手上有些人手,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进得了紫禁城。你还是不肯放过老十四。”太后摇了摇头,“额娘知道你的脾气,所以一直不说,也不敢说,可是如今,就当额娘求你,放了你弟弟吧。”

确实是他刻意安排,可若老十四没那个心,又怎会上这个当?事到如今,老十四都带人到了皇宫,皇额娘却还要求自己放了他。放了老十四,又将他置于何地!

“朝廷的事,皇额娘就不必cāo心了。”

“哀家从低微的秀女,一步一步成为妃嫔,为了自己,为了你的皇位,费尽心机,难道老了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骨肉相残吗?”

胤禛隐忍着:“皇额娘就不要再管这些琐事了。”

太后恳求无望,只有哭道:“先帝在天上看着呢,你连亲弟弟都不放过,当年你是怎样争夺皇位的,先帝都看着呢。”

胤禛在心底冷笑一声,俯下身子,低声道:“儿子顾及皇额娘的感受,在皇额娘替儿子料理了隆科多之后,儿子又派人救了他。隆科多很是感激皇额娘亲自送的酒菜,皇额娘可知道,今日老十四能来到皇宫,也有隆科多的一份功劳。”

“你说什么……”太后骤然瞪大双眼,着再说不出话来。

走出寿康宫,胤禛吩咐苏培盛:“叫人把勤郡王带来寿康宫,太后想见一见他。”随即拂袖而去。

幸好娘服食的七苓草并不多,喝了太医所开的药方,到了晚间,小阿哥就不再吐。

年世兰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几分。

“齐妃怎么样了?”当时齐妃以死来表明自己所说全是实话,饶是年世兰也被那一幕给惊到了。

“太医去瞧过了,外头穿的衣服厚,簪子刺得不深,多养些时日就没事了。皇上下了旨,往后齐妃就留在长春宫里闭门思过,三阿哥已经送去咸福宫叫敬妃先带着了。”

年世兰笑了声:“齐妃最后倒是聪明了一回,嫔妃自戕是大罪,要祸及家族,真死了,定然只能是个畏罪而亡。”

颂芝笑道:“娘娘说的事,如今皇后在景仁宫里闭门思过,皇上都不去看一眼,可没的嚣张了。奴婢早说过了,皇后算什么,哪里能跟娘娘您比呢。”

年世兰倒也只是笑了笑,忽然就听到外头嘈嘈切切起来。

颂芝也听到那声响:“奴婢出去瞧瞧,什么人大晚上的还不得安生。”

她出了宫门随意拉过一名疾跑的小太监问话。哪知小太监哆哆嗦嗦:“勤郡王带了人马进宫刺杀皇上呢,养心殿门口都打起来了。”

颂芝低呼一声,赶紧跑回去报告。

还没说上几句,周宁海也一脸慌张地进来了。“娘娘,寿康宫走水了。听说是勤郡王想进宫来探望病重但后,这才带了人马闯进宫来,太后与勤郡王团聚十分欢喜,一不小心就碰翻了烛火……”

年世兰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大步朝外头走去。

依偎

火光把寿康宫照得透亮,宫女太监们急急忙忙搬水扑火,连御前侍卫都出动了。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火势才渐渐小了下去。烧了这半晌,屋子几乎只余下一个骨架,一眼就能望见里头焦黑的家具,砖瓦颤颤巍巍立在稀稀拉拉的屋顶,隔一会儿就能掉几块下来。

各宫嫔妃们差不多全到齐了,殿前黑压压的一片,哭声听得叫人心烦。

“太后呢?”胤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救了老半天的火,只救出一个昏迷的竹息,答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侍卫头领小心翼翼道:“屋内有两具烧焦的尸体,在床上的是女尸,床边还有具男尸,样子像是太后和勤郡王。”

尸体这才被抬出来,虽然被烧得乌黑,人形还是能够辨认的。竹息这会子转醒过来,一见到那具女尸就哭着扑上去,她伺候太后多年,已说明了一切。

“吩咐朝廷内外衣着缟素,哭灵三日。寿康宫暂时不能用了,棺椁灵位就安置在近旁的慈宁宫。”

胤禛一步一步跟着那具焦黑的尸体朝慈宁宫走去,嫔妃们还跪在地上哭喊着,到了耳朵里也不过是嗡嗡声而已。

多少年了,她以为不会再从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年世兰叹了口气,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妃嫔,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真的为此伤心,不过是为了祖宗规矩才在此时哭喊几声装装样子,回头还不知要笑得多开心。

“都先回去吧,皇上想要单独和太后待一会儿。”年世兰吩咐众人,自己却留了下来。

冬春之交,天气还是冷的,尤数夜间的时候最为寒冷,寒风阵阵,吹得人心上都能结起一层薄冰。

康熙爷时期但后倒是住在慈宁宫的,到了胤禛这里,太后住所便迁去了寿康宫。少了平日里人气的酝养,屋里自有一股yīn冷的寒气冒出来,显得分外荒凉凄清。

不过一会儿功夫,慈宁宫内眼下已是一片缟素。清冷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让人看了心头一滞。

屋内正中央放着一口棺椁,里头的人已经被打理干净了,因着天气冷,尸体也不容易腐烂,倒不着急入土。棺椁前是一方灵位,胤禛就站在那灵位旁,他低垂着头,只留给年世兰一个挺直的背影。

“皇上。”年世兰轻轻唤了一声。

胤禛没有转头,只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从来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即便是再难过,也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从前在王府,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脸上写满了难过,那时候,她抱着他,她叫他不要害怕,他还有她,她会一直陪着他的。

年世兰走到胤禛身后,伸出手从背后搂住了他。他的背脊僵硬,她便缓缓摩挲,他的身子冰冷,她就用自己的温度捂热着他。

“皇额娘病重,朕去探望,皇额娘就一直求朕放了老十四,一直求一直求,甚至不惜责骂朕,跟朕反目。朕也是皇额娘亲生的,朕的亲额娘还没有佟额娘关心朕,有时候,朕宁愿朕不是……”胤禛低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朕到底是不忍心皇额娘不瞑目,派了人把老十四带去寿康宫,可皇额娘认定了朕会置老十四于死地,宁愿同老十四一起……”

“臣妾记得,每回后宫有嫔妃怀了孩子,太后总要高兴上好久,每次还要赏赐好些东西,即使不能亲自来看,还是会派了竹息过来。”年世兰缓缓道,“臣妾还记得,但凡皇上去少了后宫,太后总要叫苏培盛过去问话,问皇上那些日子在忙些什么,没有嫔妃在身边伺候着有没有休息好,吃了些什么,每日都忙到什么时辰才就的寝。那一次皇上在圆明园遇到刺客,太后还病着,却还是不顾众人阻拦赶去了圆明园……太后确实多疼爱勤郡王一些,但也决不会不疼爱皇上。”

其实这些他都知道,正因为知道皇额娘也关心过自己,才更加不能承受在最后关头对自己的忽视。况且,他还是皇帝。

年世兰知道太后大去对胤禛的打击很大,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缓过来的,如今能对自己倾诉,实属很不容易了。

“皇上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太后若在天有灵,也无法安心离去。而且,皇上不是只有太后,皇上还有臣妾,还有咱们的孩子,无论如何,臣妾和孩子都会一直陪着皇上的。”

她身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的暖意,直沁入心底,这夜里竟也不那么冷了。许久,两人紧紧相拥。

太后大去是大事,嫔妃们虽被打发走了,却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等着什么时候一道圣旨下来,传她们去守灵。

安陵容便携了甄嬛一道回去。

“姐姐,陵容听到一个消息。”

甄嬛看向她,似在询问是什么消息。

安陵容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悄悄说:“陵容也是听殿前的奴才说的,也就是今儿傍晚张廷玉大人去求见皇上,还带了西疆的折子。”

“西疆?”甄嬛心中一震,允礼不正是被派往了西疆,莫非是和允礼有关?她急急追问,“可听清了说的什么?”

安陵容见甄嬛急切的神色,面上似有不忍,终是低低道:“姐姐还是忘了果郡王吧。”

“你说什么?”

“果郡王他不会回来了,他,他已经死了。”

甄嬛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安陵容。安陵容却别过头去,不敢看她。陵容为什么不敢看自己,是因为说了谎才不敢看自己?

“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诅咒他。”

安陵容低声道:“姐姐,陵容又岂会骗你。当时宝娟也在,我们亲耳听到养心殿的奴才们在那里议论此事,皇上都传旨下去厚葬果郡王了,姐姐信不过陵容,总该信得过圣旨吧。”

甄嬛猛地跌坐在地上,槿汐与宝娟听到声音,忙从不远处赶到两人身边。

槿汐想要扶起地上的甄嬛,却如何也扶不起来:“小主这是怎么了?安小主,我家小主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对我家小主说了什么?”

甄嬛怔怔看向槿汐,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槿汐,陵容跟我说允礼他死了,她胡说是不是,她一定是胡说是不是?”

“安小主,你……”槿汐也不好说是与不是,她还未听到消息,可安常在也没有必要拿此事骗人。她只能扶着甄嬛,“小主你先起来,咱们先回碎玉轩,然后再让小允子去打探消息,兴许真的只是谣言。”

甄嬛双眼无神,茫然没有焦距,嘴里只重复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她就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姐姐,你别这样,你清醒点,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

甄嬛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跌跌撞撞朝前走着。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哇”地一声,嘴里涌出一口鲜血来。

几人慌忙一起扶住甄嬛,她仍是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嘴里的鲜血一刻不停地朝外涌着。

槿汐拿出帕子替她拭擦唇边的血迹:“这可怎么是好,小主,小主……”

“我不信,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有事,他怎么可能有事。”甄嬛再次跌坐在地上,“他答应过要回来带我一起走的,他答应过的。”

安陵容见状忙道:“劳烦槿汐姑姑想办法带姐姐回碎玉轩,我去请太医过来。”

槿汐道了一声谢,连拖带拉带着甄嬛往碎玉轩去。

宝娟道:“奴婢看莞嫔刚才那样子真可怜,幸好如今大家都忙着太后的事,没有心思来顾莞嫔。”

安陵容笑了声:“在这宫里就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可怜的。你可怜别人,别人未必会可怜你。”

“小主这样子帮着莞嫔,日后恐怕会被莞嫔牵连。”

安陵容停下脚步:“宝娟,太医我一个人去请就可以了,你现在帮我去做一件事。”

“小主尽管说。”

“想办法让皇上身边的宫人知道这件事。”

等到出了慈宁宫,年世兰这才想起似乎少了什么人。“皇后怎么没来?”

一个小太监解释:“皇后被禁足在景仁宫,奴才们来不及请示圣意,就没有前去通知。”

皇后与太后名义上都是为了乌拉那拉氏的荣耀,比起她们这些嫔妃都要来得亲近。她想了想,才道:“去景仁宫,这么大的事儿,本宫亲自去知会皇后。”

探视

越过层层宫门,年世兰终于来到景仁宫。

原先皇后的正寝宫殿其实是在坤宁宫,后来因着满洲的风俗,坤宁宫被改成了萨满教祭祀的场所,寝宫便也迁到了东六宫中的景仁宫。

宫门敞开着,却不见守门但监。门后头就是一座石影壁,据说还是元代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很是气派,如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就连院内都有些空荡荡,显得格外突兀。院内的花耷拉在枝干上,垂头丧气的,花盆内的杂草趁机疯狂地长了出来。

如今的景仁宫比之她当年被贬后的翊坤宫也差不了多少。

年世兰走到正屋前,这才见从后头跑出来两个宫人,正是江福海和剪秋。剪秋手里端着碗,里头大概是汤药一类,脸上的神情十分气愤。“娘娘如今还是皇后呢,不过暂时见不了皇上,这帮奴才就如此势利,能偷懒就偷懒,更可恶的竟然还想着另攀高枝。也不想想,当初娘娘风光之时,又多少人托着关系想来景仁宫伺候。”

江福海叹了口气:“宫里人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还跟那些人计较。娘娘的病如何了,你快些把药送进去吧,免得到时候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娘娘这头风是老毛病了,皇上不见娘娘,娘娘心里头难过,头风又发作了。”剪秋恨声道,“我只是替娘娘不值,娘娘平时何曾薄待过他们,如今却……说到底还是华妃,她再嚣张也不过是个妃子,皇后就是皇后,永远都只有娘娘一个。我要你帮忙准备的东西,你可有帮我准备?”

颂芝听了这话已忍不住:“放肆,娘娘岂是你们这些奴才可以随便议论的。”

剪秋一惊,想到华妃对皇后所做的一切,怒由心生,却只能忍了下来。逞一时之快是好,可若是带累了皇后娘娘,就不好了。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江福海也紧跟着请安。

年世兰斜睨了一眼:“原来剪秋还知道本宫是主子呢。本宫还倒是剪秋在皇后身边当差当得久了,也把自己当主子了。”

剪秋咬牙忍下:“奴婢不敢。”

“不敢还能在背后诋毁本宫,若是敢岂不是要翻了天!”

年世兰语气一凛,剪秋与周宁海不由都颤了下。

从前华妃总爱在众人面前出风头,可哪次不是皇后娘娘几句话就把她说得哑口无言乖乖服软。若换作以前,景仁宫哪里轮得到华妃这样放肆。可如今,皇上竟然为了维护华妃,把皇后娘娘关在景仁宫不闻不问。剪秋替皇后不平。若不是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她根本就不怕与华妃翻脸。

“皇后尚在思过中,怕是没时间管教奴才,本宫既然协理六宫,那便代为管理,省得丢了皇后的脸面,还以为是皇后不会管教下人。”

颂芝忙道:“剪秋姑姑想是皇后的陪嫁丫鬟,不像别的奴才有内务府j□j,对宫里的规矩不清不楚也是正常。奴婢想起来了,皇后好像不是乌拉那拉家的嫡女呢,带过来的下人自然要差一些的。”

年世兰轻笑一声:“本宫倒是忘了,那就怨不得剪秋不懂规矩了。”

颂芝道:“奴婢听说,宫人们有忘了规矩的,只要在慎行司待上一个月,保管把规矩都给记得牢牢的。”

年世兰招了招手,周宁海会意当即走到她身边等候吩咐。“那就带去慎行司好好教教规矩。”

言毕,几个太监上前架住了剪秋。剪秋惊怒交加,再顾不得其他。“你敢抓我,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你这个贱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皇后呢?”

江福海听得直冒冷汗,乍听到有人问话,忙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在屋里坐着。”

屋内也是一片清冷,早没有先前她们每日清晨来问安时候的容光。年世兰一进屋便看见坐在正中央的宜修。她侧身而坐,低垂着头,似乎真的在思考着什么。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宜修冷笑一声。

年世兰徐徐走着:“皇后的耳朵倒是灵得很。”

宜修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移向年世兰:“只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本宫如今还是皇后,只要有本宫在一天,你就休想坐上本宫的宝座。皇贵妃又如何,形同副后又如后,嫡就是嫡,庶就是庶。”

“这事自然是皇后您更熟悉,毕竟亲身经历了由庶到嫡,推己及人,臣妾自是望尘莫及。”年世兰挽起一个笑容,“臣妾今儿来,是给皇后带个信儿。”

宜修心中一紧。她是有过错,皇上也惩罚了她,难不成还要因为这点事废了她不成?不会,绝对不会。即便皇上要这么做,太后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仅是胤禛的皇后,更是乌拉那拉氏的皇后,只要有太后在一天,她不管做错什么都永远会是皇后。

年世兰呵呵笑道:“皇后不必紧张,皇上并没有要废了您。”

宜修松了口气,面上不由浮起一抹自得的笑容。“华妃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太后大去,皇后娘娘素来深得太后欢心,若是皇后娘娘想为太后悼唁,臣妾倒是可以替皇后娘娘代劳。”

“你说什么?”宜修明显一怔,“太后大去……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儿晚上。”

宜修不信。“你胡说,太后虽身体抱恙,却还不至于到大去的地步。”她时常去寿康宫请安,太后的状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意外。”年世兰道,“寿康宫走水。”

简简单单几个字在宜修心上落下重重一锤。意外,好一个意外。连老天爷都跟她作对。若是没有太后一力支持,当初她或许还不能坐上这后位。如今正是她最需要太后支持的时候,皇上那么一心向着华妃,没有太后给她撑腰,皇上迟早都要把这后位转送她人。

“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做的,哈哈,意外,这后宫里的意外可多了,哪里有什么真的意外。”宜修认定是这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疾步到年世兰跟前,“你好狠毒,竟然连太后都不放过,皇上一定还不知道,才容得你在这里放肆。本宫要去告诉皇上,揭穿你的真面目。”

没想到如今的皇后根本不堪一击。记忆中前世的皇后心思深沉,面上极为端庄,她虽觉得皇后年老色衰,却还是佩服她这一点。想来从前最后的赢家应该是甄嬛,当初皇后一心扶持甄嬛来对抗自己,怕是也预料不到最后的结局吧。

年世兰冷哼一声。对皇后,她没有同情,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臣妾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可学不来皇后娘娘喜欢拿人当枪使,害了人还一口一个姐妹的。”

“你这是诬陷,谁不知道你心狠手辣,从来容不下人。何况本宫是正宫,还轮不到你来指责。”宜修怒极揪住年世兰的衣襟。颂芝见状忙在一旁帮忙:“皇后娘娘若是神志不清,该找个太医好好瞧瞧。”

此时宜修也顾不得旁人,只对年世兰大笑道:“你还真以为皇上稀罕你,喜欢你,皇上宠你不过是因为年羹尧,看见了吗?隆科多的下场就是年羹尧的下场。当年王府内端妃的那碗安胎药可是皇上亲自授意,端妃不过是当了替罪羊;还有那欢宜香,皇上吩咐内务府给你一人配置的,里头全是麝香,你知道麝香是用来做什么的吗?你知道吗?”

她自然是知道的。她所知道的远比宜修所知道的要更清楚。但这些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些曾经把她伤得体无完肤的话语,而今早已不攻自破。福惠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场感情就是一场赌局,赌注是年氏一族的性命与她满心的伤痛,前世她是不甘心不肯相信自己一颗真心竟错付了,那今时今日她已赢了这场赌,赚回来的,远比想象中更令人满意。

“可惜了,这些臣妾全知道。”年世兰顿了顿,看向宜修,“皇后大概还不知道,是谁害得后宫妃嫔频频流产,害得皇上差点断子绝孙,又是谁害死了纯元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

宜修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踉跄着退后几步,终于跌倒在地上。

是谁?是谁?

“是安陵容那个贱人,本宫就知道,你哪有那个肚量替后宫众人请封,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一个常在的位份,那个贱人就受不住。”

宜修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从安常在那里知道的。“一个常在的位份自然不算什么,皇后难道不知道她看上的其实是跟着本宫就可以有孩子吗?依靠别人,终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哪里有依靠自己的孩子来得实在。”说完,再不看宜修一眼,径自离去,任她一人呆坐在冰冷的地上。

终章

因着太后的丧礼,皇帝辍朝五日。

次月初一,太后葬于景陵,谥号孝恭仁皇后。

后宫的气氛并未因为太后的逝世沉重多少。

曹琴默与丽嫔又像从前那般常来翊坤宫闲聊,如今又多了一个安陵容,只是她甚少说话,偶尔才插上那么一两句。

“这准备了那么多日,礼部和工部总算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嫔妾听说那册封使是大学士跟尚书,还有侍郎同学士充副使,今儿都已经派遣官员去了太庙与奉先殿祗告,可气派了。”

“册封皇贵妃能不气派嘛。”曹琴默取笑道,“不过,咱们都没见过那场面,总算是老死之前也有机会见识一下了。这可不就是好事多磨嘛。”

封皇贵妃毕竟不同于寻常的嫔妃。安陵容好奇道:“嫔妾听说册封皇贵妃的仪式繁多,天还没亮就得动身去太和殿,可有这回事?”

“哪能呀,那可不得累死了人,这些都是礼部的人需要忙的事。”曹琴默解释道,“皇贵妃只需要身着礼服在自己的宫殿内迎候銮仪卫,等着受册行礼便可。就是到太后、皇上、皇后跟前行礼那也是第二天的事了。”

说到此处,曹琴默停了下来。如今太后已经不在,这一步自然是可以省去了。就是皇后也……

这里也只有丽嫔口无遮拦:“如今只要向皇上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就好了。”

众人自然明白丽嫔所指。

就在前几日,江福海被人瞧见鬼鬼祟祟拿着鹤顶红。一经拷问之下,竟然问出了不少东西。

江福海声称那鹤顶红是剪秋命她准备用来毒害小阿哥的。哪知剪秋被带去了慎行司,他又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想偷偷摸摸处理了这东西。也是他胆小,好巧不巧叫人撞见,露了破绽。

江福海还供认出许多皇后的所作所为。那还都是些小事。最重要一件,却是当年纯元皇后之死也是皇后所为。

皇帝初听这消息还不肯相信,毕竟纯元皇后同当今皇后是姐妹,宜修能坐上皇后之位也是纯元皇后的遗愿。

皇帝命人找来了太医,一问之下才知道,那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也无妨,只是这有孕的女子是万万碰不得,就像是红花一般,虽然药性不明显,蒸食之后就会慢慢渗入食物当中,长久下来,身子就伤了;还有那杏仁茶里的杏仁也被替换成了伤胎狄仁,而这些居然都掺在当年纯元的饮食当中。那产下来的死胎身上的青斑就是铁证。

皇帝大失所望,招来宜修问话,宜修果真亲口承认。大怒之下,胤禛下旨宜修终身囚禁景仁宫,与她死生不再相见。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忽见周宁海走了进来。

“怎么了?”年世兰问。

“碎玉轩的莞嫔,殁了。”

年世兰一怔,想不到甄嬛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殁了。

安陵容闻言垂下头去,看不清她的表情,曹琴默只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又当即恢复平静,只丽嫔玩笑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什么时候的事?”

“今儿清早碎玉轩的宫人发现的。”周宁海道,“奴才听说莞嫔听闻果郡王的死讯,一时受了刺激吐了好多血,当时身子已经很弱了。后来请了太医去看,喝了几天药人一直不见好,反倒是越来越虚弱,今儿早上莞嫔屋里的流珠去看人,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你下去吧。”年世兰挥手。

甄嬛,这个她前世的劲敌,害得她生不如死的女人,随着她的死,前尘往事也随风而去。一转眼,年世兰才发觉她已重生了那么多年。对于她来说,如今才算是真正的人生,前世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回归原位,是她的,终于还是她的了。

曹琴默道:“嫔妾听说皇上问罪甄远道了,还牵扯出甄远道这些年曾经诬陷大臣,勾结党羽,藏污纳贿,行事残酷不仁这些罪呢。这几天来,抄家、落狱、流放,可有那甄家的苦头吃。”

“你们可还记得那个宫女?”丽嫔突然想起了什么。

曹琴默笑着打趣:“你不说咱们又怎么知道。”

“就是小阿哥百日宴那回同果郡王传东西的宫女,你们猜怎么着?”丽嫔打起了哑谜。

曹琴默笑着配合:“她怎么了?”

“那宫女原本被关在慎行司,也不知谁告诉的她果郡王去世的消息,当天竟然从慎行司逃了出来。”

“慎行司那地方还能逃出人去?”年世兰挑眉,也有些好奇。

“可不是嘛。她那腿还是废了的呢。可就是出去了。”丽嫔道,“是爬着出去的,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有宫人在路上瞧见,已经去了大半条命,嘴里还神神叨叨说是要去凝辉堂。最后又给搬了回去,没几天就殁了。”

……

二月十五,平为三台,又为土曲,大吉.

一大清早,年世兰就醒了过来。

朝阳初升,朝霞遍布天际,在紫禁城上空投射下火红的色彩,金色的穹顶流光溢彩,恍惚有种虚幻之感。

站在宫门内道的右侧,年世兰望着翊坤宫外的宫道。狭长的宫道,一眼望不见尽头。

钟鼓之乐缓缓奏响,内监手捧节,内銮仪卫校尉抬册、宝亭渐渐走到宫门前。

礼官洪亮的声音格外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年氏……册为皇贵妃。”

那一本册文看似轻飘飘的,端在手中竟也沉甸甸的。

年世兰手端册文,随着内监走在这华丽的紫禁城中,仿佛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走进皇宫,昂首像只骄傲的孔雀。

旭日东升,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完——

番外·梦外回

有一天,我们梦见我们相亲相爱了,我醒了,才知道我们早已经是陌路。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

胤禛登基的时候,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年过去,他显得愈发苍老。

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害怕死亡。他原本就有些信奉道教,便找来了些道士替他炼制丹药,这丹药初服下去,感觉还是很好,精神奕奕,可有时他总觉得有些精神恍惚。

有一次,他恍恍惚惚做了个梦。

还是在紫禁城,却又同他熟悉的紫禁城有些不同。

这些日子,他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年世兰和福惠。

熟门熟路地,沿着宫道,他朝翊坤宫走去。

大抵梦中是冬天,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雪,竟然连翊坤宫门前的宫道都无人打扫。他心下愤怒:这些奴才是越发不会当差了,连翊坤宫门前的雪都不知打扫。

愤愤然走了过去,却是翊坤宫大门洞开,连守门的人也不曾有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胤禛朝里走,远远的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并没有穿皇贵妃的服饰,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发髻,连簪子都没有。胤禛也只有在年世兰侍寝的时候才看过如此朴素的打扮。

胤禛蹙眉,可总觉得这场景分外的熟悉。

胤禛走近了些,屋前蹲着两个人,除了年世兰外,就是颂芝。翊坤宫冷冷清清,连她用得熟悉的周宁海也没在。

看清了地上的东西,胤禛心头一怔。

她在烧纸钱。

她烧纸钱做什么?

虽然这不合宫里的规矩,但他最先想到的却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胤禛又走近了些,发现可以听到两人的说话声。

颂芝一边帮着年世兰朝火盆里丢纸钱,一边急急催促:“小主,咱们还是快点烧吧。在宫里烧纸钱是不合规矩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重罪。”

年世兰却是毫不在意,木然地重复手中的动作。“这翊坤宫现在就你和我,我又出不了紫禁城,不在这儿给哥哥烧点纸钱,要去哪儿。”她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听得胤禛心头一揪。

年羹尧去世了?他怎么从未听人上报。

自从安定了边疆之后,他就收回了年羹尧手中的兵权,封了他个世袭的爵位,叫他安享晚年。年羹尧也一向身体康健,又怎么会突然去世?

只见年世兰抚了抚颂芝的脸,语带感激:“也只有你,被我连累了,还肯跟着我。”

颂芝忙道:“奴婢从小就侍奉小主,为小主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奴婢还是出去看着吧,今天小主得罪了祺贵人,只怕有得闹呢。”

她敢!胤禛怒道。

果然听到年世兰毫不在意:“我怕她做什么,她要来就来,皇上要杀就杀。我现在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说着眼中泛起泪水。

胤禛震惊。自己怎么可能杀她。

他慌忙对年世兰重复着这话,可惜,只有他听得见她们的对话,无论他说什么,她们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又气又急,可又无能为力。

他听着她说:皇上杀了哥哥,年富还有年兴,与我恩断义绝,我还有什么可指望的,这辈子,就等着老死宫中吧。皇上如此绝情,都是因为甄嬛那个贱人,即使我死了,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胤禛眉头紧锁。当初听到宫人议论莞嫔得知老十七的死讯后竟然吐血,他就对那两人之事深信不疑。借着太医院,他命人在莞嫔的药中加了某些分量。莞嫔入宫之后就一直体弱,如今再这么一吐血,不治而亡再正常不过。

而他明明没有对年家做过这一切,可他看到的这些又是什么?

胤禛心中莫名揪痛。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梦,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一切都是假象。

可真实的感觉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似要将他淹没。

眼前的场景变得迷糊不清,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凄厉的声音:皇上,你害得世兰好苦啊!

他头疼欲裂,直觉得身体左边的某个地方有千万只虫蚁在吞噬蚕食着什么。

“皇上,皇上,皇贵妃来了。”

胤禛睁开惺忪的眼,原来自己昏迷不醒时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苏培盛在一边道:“皇上病的这几日,皇贵妃与小阿哥天天来侍疾。方才皇贵妃累得晕倒了,奴才才命人抬了皇贵妃在西暖阁歇着。这会子听到皇上叫,皇贵妃才醒就又赶来了。”

胤禛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手是暖的,熨得他心头一暖:“你辛苦了。”

“照顾皇上,本就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她笑靥如花,胤禛微微安心。那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是年轻时的样貌,可自己却是老了,怕是时日无多了。

“朕老了。”他叹道,不得不服老。

“皇上不老。”她嗔怒,“皇上可是答应过,要跟臣妾一起白头的。”

胤禛笑:“朕已年过半百,要你和朕一起白头,岂不是委屈了你。”

“皇上要委屈了臣妾,臣妾可不依呢。”年世兰俏皮道,“皇上要活万岁,这样臣妾和皇上一起白头,可不就是臣妾占了便宜。”

胤禛笑着,握紧了手中的娇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握着你的手,我慢慢变老。

这辈子,有你,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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