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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重待春风》


正文卷 1 起始之始

写在前面的话:

我想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我是相信人心的,相信人在能选择的机会里他会选择善。也总觉得人生最大的美在于它的变化,就像孩子手里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千变万化。

真正的恶不是恶人,而是伪善之人。这篇小说里没有一个所谓真正的坏人。如果有,也只是忠于自己的自私之人。

自私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此而已。有些人能承认,有些不能。老师讲的,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所以,大家都是好孩子。

我喜欢民国的题材,特别喜欢。所以写得不好也强写了。哈哈。

这一次,我要做一个大胆的事。《珍重待春风》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几个故事组合在一起,他们相互联系又相互独立。

因为我特别喜欢把书里人物串在一起,比如说写爸爸然后写儿子,写姐姐接着又写妹妹……写来写去,欲罢不能。

我是一个喜欢写字的人,纯粹喜欢。每本小说我是早早发在存稿箱,可以不惭愧地说,当我发出第一章的时候,其实已经早就写完了。

所以不会断更,也不会弃坑。

每天上午十点,不见不散。

谷雨白鹭

楔子

惠阿霓的今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安排一大家人吃晚饭。饭后她和博彦、萍海、莲芳在客厅陪着夫人打桥牌。小弟云澈嘻嘻哈哈在一旁玩耍,弓箭、小马扔满一地。

阿霓心不在焉地出着牌,眼睛闪着笑,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地扫过家姑,云澈不时跑过来依偎着她。阿霓总忍不住停下手里的牌,亲昵地吻一吻云澈的小脸。

她的眼神偶尔和上官博彦相逢,碰一碰,又相互默契地转开。

侍从官张得胜过来悄悄地和上官博彦耳语,他目光旋即锐利地朝她扫来。惠阿霓心慌一跳,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匆匆掠过方格花纹的地板。

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客厅里的英国落地大钟,时钟指着八点。

阿霓的心跳得越发有些厉害,面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心里不禁怨恨今日的时间过得真慢。

打了两盘,博彦起身对殷蝶香说:“妈,今晚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殷蝶香有些不满地横了儿子一眼,道:“你哪一晚是没事的?”

阿霓捏着牌,不说话。上官博彦也只是陪着笑。

“这世上怕也只要阿霓忍得了你!”殷蝶香开恩地摆手:“要走就快走,别杵在这儿碍眼。”

侍从官忙取来外套,阿霓也站起来送他,就如这半年来,她重复重复的一样。安静跟在他的身后,一直送到大门。

“路上小心。”她说。

“嗯。”他点点头。

在雾白白的汽车尾气中,上官博彦头也不回地走了。阿霓在花园勾留一会,贪婪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的雪花寒气,一轮清晖洒在树顶。

银鸽的百日宴恰逢冬至,上官府邸张灯结彩,大家热热闹闹欢聚一堂。那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热闹,参加过宴会的人莫不夸赞。上官府邸的美食是如何美味,上官府邸的音乐如何动听,上官府邸的仆人是如何得体……

“大少奶奶。”佣人萍海拿件披风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肩膀。“天凉着呢,少奶奶仔细冻着。”

阿霓感激一笑,拢拢身上的薄薄开米披肩,问:“大家都睡了吗?”

“嗯。”萍海陪着她缓缓往回走:“博彦少爷一走,大家觉得没意思,就都散了。云澈少爷吵着要找你,被老太太训斥几句,乖乖回房去了。”

阿霓微笑地听着,心想:现在也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改不了口还称呼他为博彦少爷吧?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萍海阿姨便是其中一个。

”这也是笑话了,难道他在就会有意思吗?”惠阿霓调侃地说。

”倒也不是——”萍海笑着打趣:”主要是少奶奶的心也随着博彦少爷的人走了。一下走了两个,大家自然觉得没意思。”

阿霓脸上发热,自嘲地说:”萍姨,说笑话哩!”

“大少奶奶,博彦少爷的心里装的全是你。”

她哈哈一笑,并不当真。

两人静静迂行在静谧的花园里,阿霓内心突然生出一番不舍。

将来,自己会想念这里的吗?

这个困了她多年的牢笼。

会吗?

应该会吧!

她会想念的,想念萍姨,夫人,宜家,宜室,宜画,宜维,特别是她一手带大的云澈……

还有,还有……

曾经这个家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即便现在不在了,也永远存在她心里。

不知觉两人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大少奶奶,晚安。”萍海礼貌的说。

“萍姨,晚安。”阿霓的柔荑握着银光闪闪的门把,轻轻下压,迟疑半天,终于礼貌地说道:“还有,谢谢。”

阿霓没有再看萍海,径直开门进去。

她回到房间,靠在厚重的门被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半晌之后,利落地从床底下取出一只藏了很久的皮箱。

阿霓打开皮箱,再检查一次以防止自己落下什么。小皮箱里有足够的现金,清爽耐洗的两套衣衫,女子必须的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锁好皮箱,她换上一套早就准备好的男装马裤。

一切准备就绪,看看表,十一点四十。

还早。

呆呆地坐在床上,该做些什么?

这么一走了之……

到底有点不妥。

想了好一会,决定提笔给写一封信。

她抽出桌上笔筒中的钢笔,寻思半天。

博彦,我走了……

博彦,请不要找我……

博彦,再见……

博彦,我……

她反反复复地写,反反复复地否定落下的话,反反复复把信纸揪成一团团扔掉。心仿佛也被扭成一团,钢笔在手里捏得发热。

不能再写了,时针已经指到四点。

时间不允许她再多考虑,终于提笔匆匆写下:

博彦,我无法请求你原谅嘉禾,许多时候我甚至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愿你难过,更不愿看到你们兄弟相残。

对不起,请你谅解我的再次离开。

代我向母亲和姊妹们道歉。还有,请帮我亲一亲云澈——

惠阿霓

她把笔收好,心里好有些不忍,想到这里的一草一物,悲从心来,信纸上洒下几颗泪水。

阿霓哭了一会,咬牙振作起来,把灯光调暗,放下窗帘,带上一顶黑色的贝雷帽,提上那只可爱的小皮箱,轻灵灵走下楼梯。

她在心里默念:再见了,再见……

万物安静,所有的一切都沉入睡梦中去了。凌乱的唯有她的脚步和慌张的心跳。

正文卷 2 求亲(1)

两日连着下了几场好雪,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起来,走到哪里都是雪色洞天。

白的雪,乌的发,红的唇,一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从雪地中走来。远远看去宛若璧人,十五岁的惠阿衡披着长长的银灰色斗篷,捧着一束红梅在院门口道别,“博彦哥哥,再见。”

“阿衡妹妹,再见。”上官博彦站在雪地中目送美人远去,直到不见踪影才返回屋里。

今年二十二岁的上官博彦,一身戎装,坚硬潇洒,气宇轩昂。现时,他正随着父亲来江苑惠家拜访。名面上寻常拜访,其实是父亲为他到惠家提亲。

三十年来,上官家盘踞松岛,依靠自己的兵肥马壮,建下赫赫威名。即使是平京的中央政府也不大放在眼里。惠家的势力在江苑,江苑虽然面积不大,它的地形宛如一条狭长的纽带包绕住松岛三省的出海口,不动声色的链接着松岛和外界,把持着上官家出海口之命脉。

依靠这些货来货往的深水码头,惠家银钱堆成山。

天底下有句俗话:”皇家天下袁家坐,官家的兵马惠家的钱。”

北方的天下上官家和惠家靠得近,互为唇齿,也互为掣肘。

以前的惠家还只是钱多而已,小港口里掀不起大风浪来。最近几年,惠家长子惠祎巍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顷刻之间做掉几个地方军阀,把江苑附近的几个小镇和城池均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天下侧目。纷纷感慨后生可畏,怕这位初生牛犊要干一番大事情。

最感到坐不住的便是离江苑最近的上官家。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与惠家最好的结盟途径,上官家能想到的便是——联姻。

上官厉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带长子上官博彦亲自来到惠家。上官博彦的媳妇就是上官家的长子媳妇,生下儿子是长子嫡孙,身份尊贵。

这番盛情,惠家自然不敢怠慢。

惠老爷久不理世事,早把家务交给儿子。好歹年轻时也是胭脂堆里出名的班头,五房姬妾,个个漂亮,不是名伶便是明星,生下的女儿们一个顶一个的美艳。

饶是见惯美女的上官博彦面对琳琅美女也挑花眼睛,细细衡量,他最中意的还是惠家三姨太的女儿——惠阿衡。

阿衡才刚满十五岁,娇美的如二月豆蔻,立身站在梅花树后朝他盈盈一笑,上官博彦顿时觉得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身上的血脉都像打通了一般。

”博彦少爷好眼力。”说话的江珉德是中央委派到松岛督导的官员,挂个虚名,在过去就算个钦差大臣。上官家和惠家联姻请他做中间人,三方都有脸面。他笑着抿了口茶水,”惠老爷的姨太太中,这三姨太当年是风靡上海滩辉家班的名伶,色艺双绝,她女儿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上官博彦有些得意,看了父亲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的眼光不奈吧?

上官厉沉着脸皮,低头沉思,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父亲,你答应了我的——”见父亲久不说话,上官博彦着急嘟囔:”让我自己选中意的。”

”放肆!”上官厉虎目一瞪,喝道:”出去。我要和你江叔叔说话。”

博彦恨恨咬牙,无奈地退了出来。也不知道去哪,只有在惠家冰天雪地的花园里闲逛起来。

惠家财富滔天,园子修得极为奢华。上官博彦也是金山银山堆里出来的人,惊人的富贵也瞧过不少,也被眼前巧夺天工的景色看得入迷。走走逛逛,沉醉不知归路,待到想往回走,找出路时。突然远远听到雪景深处有人的低语之声。

”大小姐,您说有没有这个规矩?”

“三姨太,你说呢?”

听见人声,上官博彦顿了一会。三姨太,不是阿衡的母亲吗?他脚步一动,不自觉就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花影雪树后,一个穿着雪白貂毛斗篷的女孩正在悠闲的往池塘中投掷鱼食,身边有两个梳双头发髻的丫头侍候着。再还有就是两位金罗遍身夫人缩着肩膀站在女孩面前,她们皆是眉目低顺,一脸谦卑。

博彦乍舌,惠家确实豪富,池塘底下都铺着热水管子,天寒地冻的天气,池水温而不冻,冉冉冒着热气。

他认出两位穿金罗的夫人,都是惠老爷的姨太太。一位二姨太,一位三姨太。惠老爷的原配去世后,这家大抵都是二姨太在管着。

但他不明白,二姨太太在惠家相当于主母地位,何须对白衣女孩恭顺如斯?三姨太即便不管家也是半个主人,怎么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他正犹疑着,只听见二姨太太讨好地说:”不管这么说,少晴也是老爷的三姨太太,秋冉只是一个丫头。阿霓,天底下哪有丫头打姨娘的,这不是反了吗?说出去,别人会笑话我们惠家没的规矩。”

原来是妇人嘴斗,讨了太多老婆的家庭难免擦枪走火。上官博彦本无意偷听惠家的闲事。只是三姨太太是阿衡的母亲,既然被一个丫头欺辱,心里难免有些不平,索性站在雪地里听下去。

雪衣少女微微一笑,起手把鱼食扬洒到水里,转头问身边的丫头,道:”秋冉,你打了她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好似黄莺出谷。

被唤秋冉的女孩落落大方,双膝微曲禀报道:”小姐,是我掌捆了三姨奶奶,可事出有因。”

“什么因由,你倒说给二姨娘知道,知道。”

“是,小姐。”秋冉转头挺直腰背对二姨娘说:“二姨奶奶,我们一早就从天津发了电报回来,说今日到家。结果我们一到码头,来接的车马没有,家丁也没一个。到了府邸,引接的佣人不来打点,房间里暖气也没开,走进去雪洞似的。茶也是凉的,找个使唤的人也不得到。我找三姨奶奶理论,她还说风凉话——说咱们回得不巧,正赶上来贵客……我倒想问问这惠府是不是小姐的家,小姐不姓惠吗?回自个的家难道还有巧不巧的?是不是大少爷不在家,你们就可以为在惠家称王称霸吗?”

丫头伶牙俐齿,说得没还嘴的余地。

女孩冷笑,道:”秋冉,住嘴!不管怎样好歹她也是我的姨娘。她待我不好,你也不能以下犯上。你看,她们现在又来指派你的不是,还带累我也骂上。”她淡淡起声,喜怒不知,上官博彦却觉得混身寒起一层疙瘩。

”小姐,对不起……可是她们委实欺人太甚。仗着阿衡小姐找了上官家做靠山,便颐指气使!”

秋冉委屈地哭起来,上官博彦脸上火烧火辣。

正文卷 3 求亲(2)

秋冉委屈地哭起来,上官博彦脸上火烧火辣。

雪衣少女扬手,道:”秋冉,你哭什么。我是说你怎么能打她,没说你打得不好!是你打她,仔细手疼。”

”谢谢小姐关心——”秋冉“扑哧”一笑,脸上泪痕一点没有,敢情这主仆在演双簧哩。

二姨太太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霓……”

白衣女孩淡然冷笑,喝道:”秋冉,给我掌二姨娘的嘴!”

”啊——”

”是!”

侍女有了靠山,上前对二姨太太便是两个大耳光子,打得又脆又响。

上官博彦完全愣住了,父亲侍妾等同他的母亲,必须恭顺有礼,而这个女孩居然要自己的丫头掌揪就掌揪。

二姨太太捂着脸,一句哭声也不敢响,唯唯诺诺忍着。

”二姨娘,我问你,我母亲故去多年,为什么父亲没把哪个姨娘扶正?”她不等回话,继续说道:”那是因为我娘不在了,可有我哥哥,有我外公!你们是姨娘就要守着姨娘的本份,在我哥和我的眼里,你们不过是侍候我父亲的下人。再尊贵能僭越到我正房小姐的前面去吗?你记住,我的丫头都比你们这些姨娘们尊贵些。我去天津的时候,让你代管家事,你不好好约束姨娘们的行为,还放任她们挑拨离间,惹事生非!纵然我父亲是老了,管不了那么多,怎么你当我和我哥都死了!你是欺我嫂嫂好性儿是吧?待我哥哥回来——”

听到女孩不停提到”哥哥”、“哥哥”两个字,二姨太慌张地立即跪下去哭道:”阿霓,我不敢的,不敢的——都是她——是她——撺掇的我——”

三姨太面如死灰,强撑着说道:“我、我撺掇你什么,血口喷人!我要告诉老爷去!”

女孩看也不看虚张声势的三姨太,笑着对跪在地上的二姨太说道:”我知道你不敢,所以才赏你两巴掌长记性。”说着,她接过丫头送来的紫金手炉,温和地笑道:”二姨娘,起来吧。地上冷。去,秋冉,把二姨娘扶起来。”

“是。”

二姨太哭得筛糠一般,好久才软着腿被丫头搀扶站起来。

“三姨娘怎么不说话呢?”女孩收拾完一个,马上接着另一个,“刚才不是叫得挺欢吗?怎么现在哑了喉呢?”

三姨娘哆哆嗦嗦,上嘴皮不停碰着下嘴皮。

”秋冉,着人把三姨娘给我捆了,拉到院子里跪着,没我的话,不许她起来!”

三姨太立即瘫软在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辱母,可不是儿戏。上官博彦脸色一僵,将来他若是娶了阿衡,她的母亲等同他的母亲。

这事要真发生传出去,不仅他这个未来女婿颜面无光,整个上官家也要蒙羞。

此情此景逼得他不得不从树影后走出来。

“慢着。”

突然从雪树后走出来一个英挺少男,显然让白衣少女愣了一会,也把大家唬了一跳。看清来者,她处变不惊,撅起嘴冲他微微一笑,似乎对上官博彦的来历了然于心。

借着阳光,上官博彦看清白衣女孩面容清秀,皎皎的面庞宛若明月,可比起漂亮清秀的阿衡来还是逊色不少。

”你,你是何人?”唤作秋冉的侍女朝上官博彦怒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他是……”站在一旁的二姨太立即小声说道:“他是上官家的公子。”

“我知道他是谁。”白衣少女望着博彦,莞尔一笑,”你是阿衡妹妹的乘龙快婿,对不对?只是我不知道上官家的公子原来有偷听的习惯,难不成现在就想为未来的丈母娘出头管我的家事?”

上官博彦被说得相当不好意思,他无意管人家事,因碍着阿衡不得不说:”出头倒谈不上。本人不认识姑娘,觉得姑娘说话盛气凌人,做出晚辈教训长辈的事情,到底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哈哈哈哈……”少女纵声大笑,树枝上的雪花也被她的笑声震落下来。

”依你之言,就因为她是长辈就可以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王子犯法还讲究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不顾人伦?”

”你——”

看他发窘的样子,女孩把脸一沉,讥讽道:”上官公子莫说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妹婿,便是将来成了我的妹婿,惠家的家事也容不得你开口!”

说完,她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上官博彦涨红脸,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向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少女回头嫣然一笑,道:”我叫惠阿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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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看来博彦少爷见到的确实就是惠家的阿霓小姐啰。”江珉德听了博彦讲述发生在花园的事,极为有兴致地说:”阿霓小姐每年的冬天不都是在天津陪着虞国公吗?怎么现在回来了?”

虞国公?

上官博彦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江珉德再看看父亲。

上官厉点点头,江珉德接着往下道:”博彦少爷没有听错,惠老爷娶的原配夫人就是虞国公的独女,惠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大少爷惠炜巍,女儿就是阿霓小姐。和贵府一样,这惠炜巍和阿霓也是差了十七八岁,是嫡亲的兄妹,所以从小到大偏疼的很。”

上官厉若一挑眉毛,笑道:”那不是和我们家一般,博彦和云澈也是差了二十岁整。”

“确实、确实。”

“哈哈……哈哈……”

”她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婚配没有?”

”父亲!”博彦急了,父亲的下话他已经能够晓得,不由他再沉默:”我,我不中意她!”他不愿意和那母夜叉在一起!

上官厉狠狠地瞪着儿子,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江珉德没理会上官博彦,此刻他的反对或同意毫不重要。江珉德压低声音说:”差不多,十九多了吧。惠烨巍舍不得她远嫁,只希望在自己人中给她选个万里挑一的好人才。虞国公膝下空虚,又希望外孙女能嫁到天津好常常相伴。双方争执不下,对彼此挑中的人横挑眉毛竖挑眼,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江先生,你认为我家博彦怎么样?”

上官博彦敢怒不敢言,斗大的眼睛瞪着江珉德。

正文卷 4 逼嫁

”江先生,你认为我家博彦怎么样?”

上官博彦敢怒不敢言,斗大的眼睛瞪着江珉德。

江珉德干干发笑,道:”公子人才自然是好的,和小姐岁数也想当,只是这阿霓小姐的婚事——”

”我不同意!父亲,我不想娶一个欺母犯上的女人!”

”啪!”

上官厉狠狠甩了儿子一个耳光,顿时屋里静悄悄的,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父亲威仪,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他这个长子从小呵护,备为亲密。博彦甚为恼恨地站着,脸上烧得疼,也觉得父亲过份,怎么能当着外人面前掉自己的脸面呢?

上官厉看着儿子,无奈地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博彦,今日在花园你也看见了。现在的惠家,真正掌权的是惠炜巍。将心比心,你是疼惜嫡亲的妹子多,还是姨娘的妹子多?你真娶了惠阿衡,将来兵戎相见,或是有事相求,他会卖惠阿衡的面子多,还是自个娘生的妹子面子多?”

”在我心里,不管是娘生的,还是姨娘生的妹子都是我妹妹。”

上官厉气得伸手又要甩儿子一记大耳光。

”博彦少爷,冷静冷静。”江珉德忙做和事佬,说道:”你要想想,惠炜巍常年在外,他父亲那么多姬妾,弟弟妹妹又多,哪个同他有多少感情?但是阿霓小姐是他同母的,自然不同些。为什么很少有人知道惠家有这么个大小姐?都是因为他不在家便把妹妹送到天津外公处去,一则陪伴虞国公,二则怕妹妹在家受姨娘嫌弃。这次,我们来结亲,惠家提也没提这个女儿,摆明了是不想把阿霓嫁到上官家。因为他们晓得,把阿霓小姐嫁过来,就是放了一个人质,一个活宝贝给上官家啊。”

”我们这次来,要的就是这个活宝贝!”上官厉坐在檀木椅子上,拍着大腿道:”本来我还发愁,她要是在天津不肯回来。事怕还不好办,既然她愿意回来,不是正中下怀吗?”

”哈哈,哈哈。可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帅你看,现在惠炜巍正领兵在外,虞国公又远在天津——只要加把力——”江珉德把手心捏了捏笑着道:”姜还是老得辣!您就是眼光毒。出嫁时,这阿霓小姐身上可带着几份家私,惠老爷一份,哥哥一份,天津的虞国公还有一份。”

”哈哈,哈哈哈——”

————————————

入夜以后,屋外又簌簌飞起雪花来,气温越发低了。

三姨太开始还能在院子里大喊大闹,坚拒不服,吵着嚷着要见老爷。被阿霓吩咐用抹布堵了个严实,老老实实真跪了几个时辰才松了绑,抬进屋身体都僵了过去。

”阿霓,婚事是不是再缓缓……”

屋子里开着暖气,吹得人舒爽得很。

卢佩珊摇头叹息,坚决不同意阿霓刚刚的提议。

惠阿霓嫣然一笑,”嫂嫂放心,阿霓走之前,一定帮你把三姨太那贱人料理了,纵然不能让她消失,但到底可以让她不敢再乱嚼舌根,此举绝对能杀鸡儆猴,让她老老实实待到哥哥回来。只是……可怜阿横受她娘亲带累,以后哥哥回来可越发容不下她们母女俩。”

“我同你讲婚事呢,你扯她们干嘛?”卢佩珊急得上火,眼珠子都红了:“上官家虎视耽耽,哪里是求亲,简直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咳——”惠阿霓低头一叹,落寞地说:“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嫂嫂认为他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上官家还认为他们是英雄救美哩!眼下若我不嫁……他们不出兵,哥哥困在廊山就是九死一生。要是哥哥回不来,我、你、父亲、还有襁褓中的智儿下场堪忧。”

听到此,卢佩珊想到生死未卜的丈夫,忍不住搂住阿霓的肩抽泣起来。她一贯软弱,把惠烨巍当作天地依仗。要是他不回来,于她不异乎天塌地陷。

惠烨巍好大喜功,在江苑附近缴械了几批流匪山大王便沾沾自喜。带着兵马要去收拾廊山土匪王自魁,这王自魁占山为王已经十几个年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不是穷凶极恶,但小范围的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事没少干。尤其是他两个儿子和惠烨巍有些恩怨,惠烨巍便假公济私想端老王家的老巢。

王自魁是谁,廊山上的老狐狸。猛虎还难斗地头蛇,他故意放水,边打边退,诱敌深入,故意把惠烨巍的人马引到廊山腹地壶口之处,两头一切,来个合围。把惠烨巍困得进退不得,弹尽粮绝。

廊山连着江苑和松岛,本是三不管地带。但松岛在廊山地段有驻兵,王自魁和惠烨巍的一举一动自然火速报到上官厉的案头。

上官厉正苦于无法和惠家接上关系,这惠烨巍轻敌被困不是天赐良机吗?他立即写加急电报将事情经过告知天津的虞国公。

其中厉害,虞国公焉能不晓得?

家大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惠烨巍是惠家的顶梁柱,他倒不得,他倒了,那惠家绝对是呼啦啦大厦倾。妇孺儿童下场堪忧。

惠烨巍困在廊山的消息未走漏半句风声,余月没回家而已,三姨太就敢欺辱卢佩珊温吞巧性在家作威作福,二姨太就做壁上观,不管不问做老好人。

这等炎凉看在眼里、落在心里,惠阿霓能在天津待得下去,能不嫁同意上官厉的条件?

她答应嫁给上官博彦,上官厉立即派兵剿匪救人。

上官家的算盘打得响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事已至此,惠阿霓自顾着从行李中,拿出从天津带回来的糖果子放到坐在床上惠老爷的手上,笑道:”爹爹吃糖。”

惠老爷痴痴地看着女儿笑了一会,拿起糖果说:”伽罗,是你吗?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惠老爷已经病了几年,开始只是记忆减退,慢慢的连人也不认识。现在情况越来越差,只能躺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照顾。

阿霓心酸地握住父亲的手,”伽罗帮你买糖去了,快尝尝吧。”

伽罗是惠阿霓母亲的名字,他们两人吵吵闹闹一辈子,最后父亲记挂的还是结发的妻。

“好啊、好啊!有糖吃、有糖吃!”惠老爷开心地剥开糖果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着精明一世的父亲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这幅模样,阿霓的心情格外沉重。

正文卷 5 逼嫁

她安抚好父亲,随着卢佩珊出来,拐过月洞门,走过回廊,来到东头惠烨巍和卢佩珊住的”春华楼”。此时她的身边只留着秋冉一个丫头。

“嫂嫂,阿霓不陪你进去了。上官老爷还等着我去商议搭救哥哥之事。”说完,她认认真真朝卢佩珊跪下去磕了个头。

”阿霓,你这是作甚?”卢佩珊慌张地拉她,一时难以拉动,只好冲秋冉嚷道:”呆子,还不把小姐拉起来!”

”嫂嫂,阿霓走了,以后哥哥和爹爹就交给你了。”

阿霓站起来时满脸悲怆。

”说什么走啊走的!阿霓不要这么说好吗?我心里很怕的。”卢佩珊涩涩地说,反手把阿霓的手握得更紧:”这事,何须就如此严重,我瞅着还是风平浪静的啊。而且阿霓,结婚这么大的事,我是做不得主的,还是等你哥哥回来——”

”嫂嫂,我哥哥以前做得不好的,你莫见怪,他就是个粗人,不比读书人细腻。但他待你的心是好的——”

卢佩珊极不好意思的羞红脸,打断她的话道:”阿霓,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成不成?天下人都知,松岛的上官厉是'绿林'出身,草莽英雄,厉害着哩!你嫁给他儿子,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你让我怎么放心?你哥哥回来非杀了我不可。”

”嫂嫂!”阿霓紧紧握住卢佩珊的手道:”我要是不嫁,哥哥就别想回来。上官厉早就想好了这步棋。不然,不会派人去天津找我、找外公——如果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就全完了,那个时候跌落起来只怕比寻常人家更为不堪。”

卢佩珊拉着她的手,哭着道:”阿霓,他们都是算计好的吗?”

“是也不是。这几年,哥哥扩充得太快了,虽然哥哥有钱,治军方面却没有经验。他这次贸然去廊山,其实不知道王自魁其实是奉州宋家养的狗,是他专门为对付松岛和江苑留在这的狗。听说奉州已经在准备集结军队,要作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如果我们再拖延,到时候真打起战来,我们这块地可是最大的肥肉。”

”上官家想联姻,早点来向你哥哥提便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卢佩珊的问题问得极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怕只是一场小范围的突击战,所费的子弹、枪马都不是小数目。上官厉是兵家子,当然知道钱的重要。他们只要我同意嫁过去,然后在报纸上大肆刊登上官家和惠家联姻的消息,宋家忌惮上官家的兵马,行动前自然要掂量掂量。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地。世之至黑,莫过于政治,世之所脏,莫过于政客也。”

卢佩珊不知道说什么好,皱眉蹙额:”我现在才知道,来择亲,不过是你和上官家达成的协议。我们都不过陪着演一场戏罢了。就三姨娘剃头担子一头热,还以为熬出头找了靠山。”

“还有那傻愣愣的上官大少爷!”一旁的秋冉忍不住插嘴:”大雪封港,小姐紧赶慢赶的回来,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姨太太忒大胆,也不打听清楚,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女儿推出去。也不想想,上官博彦少爷可是我们小姐未来的姑爷。就凭她们——”

“秋冉!住嘴!”

“是,小姐。”

”哟,你这个小妮子,还为阿霓抱不平呢?”卢佩珊轻斥一声。三人雅雅一笑,笑容中蕴含无限苦涩。

”阿横年轻漂亮,他就是喜欢也是无可厚非的。”想起在花园中上官博彦仗义执言的脸,惠阿霓不知该喜他耿直还是气他愚蠢。

“上官厉老奸巨猾,不知这上官博彦知不知道你们成亲的隐情?”

惠阿霓想一想那鲁公子傻乎乎还真挑中阿衡做妻子,冷笑一声,叹道:“看样子,他大概是不晓得的,被他父亲蒙在鼓里吧。”

卢佩珊心疼地捏了阿霓的脸颊,”阿霓,我担心你嫁过去吃苦。”她在惠家几年,方方面面幸好有阿霓帮着。两人的感情一直好得过头,有时候连惠炜巍都吃味。

”嫂嫂,身为女子本就是苦人儿,哪个不苦?我会往开处想,他若好好待我,我必是真心回应。若他没情意,我也不会苦守寒窑。”

话虽能如此说,可女人托付于身心,有几个能说放下就放下?

卢佩珊满心忧愁,又不能使劲给小姑子未来婚姻泼冷水,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说:”上官家那小子看人才也是仪表堂堂,浓眉大眼,他又是长房长子,将来定是要接上官厉的衣钵。你嫁过去是做大少奶奶,将来的太太,地位尊荣是有的。只是应付那一大家子人,倒是要辛苦。我心里真的很不忍心,你哥哥回来,我实在无脸见他。”

”嫂嫂安心,这件事是阿霓和外公商量的结果。说到底是阿霓自个的决定,是福是祸与人无关。”

惠阿霓是性情中人,个性爽直。和上官厉的面谈十分顺畅,谈妥一切条件和各自义务不过徐徐十余分钟。她这位未来家翁态度和蔼可亲,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

步出客房,隆冬深夜,大雪暂歇。

惠阿霓看满眼雪白,伤感的想:不知未来可否还有机会回家再看一看江苑的雪。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讲,怕什么来什么。

惠家从不对外招摇阿霓的身世,期翼的就是希望她将来能嫁入寻常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小康即安。

阿霓的母亲虞伽罗从贵到富,一生劳碌,精明强悍,居安思危。她常告诫阿霓:“别以为惠家固若金汤,《红楼梦》里的贾家富吧,还不是一败涂地。登高跌重,大富大穷。还是小门小户安贫长乐啊。”

“小姐,天冷。”秋冉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长貂绒袄子。

阿霓拢了拢冻透的身体,笑着说:“秋冉,还是你最好。将来你要出嫁,我可要舍不得的。”

“小姐——你说什么呢?”秋冉娇美的撒娇,扶着阿霓的手回屋去了。

正文卷 6 昏了头的新婚夜(1)

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联姻进行得极其顺利和迅速,从订婚到结婚不过十天。他们的婚纱合影发到各大报社,连登三天。在大报纸上贴出结婚启示也算是开了国内的先河。

上官家是西式家庭,家风开明。在江苑先办西式婚礼,然后在松岛办中式婚礼。

两场婚礼,时间虽赶,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使比不上别人备了一年半载的丰盛,惠阿霓的嫁妆可也是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慢慢预备下的。拿出来不仅数量惊人,质量也高。

真真是十里红妆,一箱箱、一柜柜、一屉屉红艳艳的嫁妆络绎不绝往上官家运了三天。这还不算,虞国公特意从天津送来一船古董宝贝致贺新人。

两大家族联姻,人人争看热闹,女人嫉妒惠阿霓,男人羡慕上官博彦。一切都是众人艳羡的,唯独新郎不情不愿。即使在欢天喜地的婚礼中,也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特别是每回见到新娘的时候,脸色差得宛如上坟拜祖宗。

今天是大喜之夜,也是洞房之夜。月已高悬,楼下是歌舞升平,推杯换盏。楼上新房却安安静静,悄没一点声息。大家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

红烛喜被,阿霓低着头看到红盖头下自己雪白的玉指。

嫂嫂发来电报:哥归,甚恼

甚恼?嫂嫂用词也忒文雅了些,阿霓想到哥哥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就好笑。若哥哥要真见着上官博彦对她的这态度……非请他吃枪子不可。

阿霓心想:“这上官博彦的自尊心未免忒强了些!娶了她有这么不开心吗?多少向她提亲的人把惠家的门槛都踩破了,他们的人才、相貌那样比上官博彦差?即便她的容貌比阿衡差一点点,可是她其他的方面只会比阿衡强啊!平均起来也差不多吧。惠家和上官家门当户对,谁也没高攀谁啊?再说,上官博彦哪一方面比她强?不也是依靠父荫的富家子弟,待人处事只怕比她还不如。而且,难道她还很想嫁他不成,要不是被逼无奈她才不想嫁哩!”

哎,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想。

上官厉能逼着儿子成亲,难道还能逼着他洞房不成?

再等下去,也没多少益处。左右他也不会感动何必苦了自己?想通这一点,惠阿霓也不为难自己。“秋冉,帮我放水,我要洗澡!”

“小姐!”

“我说,帮我放洗澡水!”阿霓一把扯下头上的喜帕子,道:“发什么愣,去啊!”

“小姐,这不吉利啊!”秋冉忙去捡起被阿霓甩在地上的喜帕,要重新给她盖好,“快盖上、快盖上。”

“我不盖,嘻嘻——”阿霓一个侧身躲了过去,身轻如燕地跑到房间里的梳妆台前,冲着自己的丫头,笑道:“好秋冉,好秋冉。你就饶了我吧。连着这么些日子折腾。我真累了,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秋冉急得直跺脚:“好小姐,这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啊!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挺好的。”阿霓开始拆头上的发饰,今晚上官博彦横竖是不会进她的房间的,与其哭哭啼啼做个怨妇,不如洗洗一脸的油脂,好好睡一夜。明天还有得忙。

“我要去洗澡了,你把那床上的桂圆,红枣扫扫,免得待会硌得我肉疼。”

惠阿霓拆开头发,接着开始脱喜服。秋冉无法,知道阿霓刚强果断,决定的事很少改变。只得过来为她脱下隆重的龙凤霞帔。

秋冉拿着脱下来的霞帔,伤感地说道:“这霞帔还是夫人在世的时候花高价请人做的,她说,这霞帔就是有钱都难做出来。”

“是啊!”阿霓感叹一声:“要是阿娘在世,知道我嫁给这么个姑爷,兴许就省下这笔大银子了。嘻嘻。”

“小姐!你可不可以正经一点。”秋冉被她气得要哭。

“我已经够正经了。”说完,惠阿霓踩着脱下来的衣服跳着走入浴室。躺在浴缸满满地热水里,她却真的流了几点眼泪。

为了利益和家族,她和上官博彦无奈地绑在一起。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从小到大,她都是家里最、最、最受宠的孩子。双亲父母,哥哥外公都是顺着她的心意。尤其是惠夫人老年得女,异常喜欢,一时半刻都舍不得,一边掌管家业,处理事务,一边把她放在身边的摇篮里带着。

阿霓最开始的画本子就是母亲的账本,她最好的玩具是母亲的算盘。天长日久,和着母亲自然学会了如何妥当地料理家务,如何悄无声息地处理姨娘,如何恩威并施地管住丈夫,十余岁上下读人察色便已经八九不差。

母亲去世后,她常年在天津和江苑轮换着住。

江苑是哥哥造的人间天堂,美女,美酒,美食……平京上海画报里有的东西,这儿都有。国外的任何新奇东西她都会有。哥哥惠炜巍告诉她:阿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他祖宗十八代!

而住在天津外公虞国公是前清名士忠臣,一生沉浮,国人敬重,外公久不问世事,只喜欢教阿霓谈谈诗词,读读国学。外公从小教导她:阿霓,人不应该积极于物质,因为财富是属于社会共有的,它也是流动的,今天流到惠家,明天又流到别人家。

阿霓是懂非懂,每一个人都不遗余力把自己的人生总结告诉她。她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学多了各种各样的人生经验。她没留过洋,思想上却亦中亦西、亦庄亦谐。

“小姐,小姐洗完了没有?”秋冉轻声敲了敲门。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人,十分踌躇不知该怎么说。

“喔。洗好了。怎么了?是上官家的大少爷来了吗?”阿霓从浴缸中站起来,讥讽地说道:“奇了怪了,他这么早来,没有喝得伶仃大醉吗?如果喝醉了,你就把他扔出去,我不喜欢满身酒臭味的男人。”

阿霓不急不慢,穿上睡衣,在浴室用毛巾掸了掸头发,吹风机呼呼吹着热风,听不清秋冉在门外嘀咕些什么,她也懒得去听。出来时往身上喷些香水,把头发弄得松蓬蓬的才出来。

正文卷 7 昏了头的新婚夜(2)

阿霓不急不慢,穿上睡衣,在浴室用毛巾掸了掸头发,吹风机呼呼吹着热风,听不清秋冉在门外嘀咕些什么,她也懒得去听。出来时往身上喷些香水,把头发弄得松蓬蓬的才出来。

出来后才发现房间中央站着几个衣服精美的孩子。三个女孩都剪着一样的童花头,额头前挂着黑黑的大浏海,一色的绸红色中式对襟棉袄,同色的红绸棉裤,唯一不同的是上面绣色的花纹不同,阿霓看过去分别是玫瑰、牡丹、荷花。

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喜庆,最高个的女孩手里还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

她们一脸拘谨地站着,惠阿霓打量她们,她们也打量着惠阿霓。阿霓刚洗完澡,一身清爽,卷卷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白皙的脸庞笑容如花。走动时,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充满女性魅力。

成熟的惠阿霓让三个稚嫩的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方才听见她说不喜欢酒臭味的男人,要把喝醉的上官博彦扔出去的话,着实更觉得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了。

“啊,你们都是博彦的弟弟妹妹吧?”阿霓笑着问:“大家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要不要吃巧克力,喝咖啡?”

女孩们不言语。中间的女孩涨红了脸,紧张地捅了捅高个的女孩。

高个女孩舔了舔唇,上前一步,道:“我,我叫上官宜室。”

“我叫上官宜画。”中间女孩最为清秀漂亮,说起话来声音也很清润。

“我叫上官宜维。”最小的女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团孩气。眼睛却很有神韵。

阿霓笑着说:“我叫惠阿霓。”

最大的宜室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脑门直冒汗。

大哥在楼下豪饮不肯来新房,母亲殷蝶香怕新媳妇面上难看,特意派女儿们来给新嫂嫂赔礼请安。可新嫂嫂不但一点伤心样没有,还很自得其乐的洗澡。

“我——要吃。”云澈奶声奶气的话,打破了僵局。

“啊!这一定是云澈吧!”阿霓笑着把头发拨到耳后,弯下腰拍着手,从宜室手里把云澈抱到自己怀里。

云澈乖极了,闻见香香的味道,一直往阿霓身上蹭。惹得阿霓“咯咯”大笑,拍着他弹性十足的屁股,把他放到红色的婚床上。云澈立时欢欢喜喜地爬起来。

“云澈!”宜室是大姐姐,着急地要把弟弟抓回来。

“有什么关系,让他玩!”阿霓笑眯眯地拉住宜室的手,道:“妹妹手好软,长得又漂亮,一定是太太生的。”

身后的宜画“扑哧”笑出来,心直口快地说:“大嫂,我们三个都是太太生的。”

阿霓被抢了白,也不恼,继续笑着说:“啊,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都这么好看。妹妹们快坐。”她怎能不知道眼前的三个女孩是博彦同母的妹妹,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就是家庭关系,纷纷扰扰,错综复杂。今天这样的场合,家姑是绝不会让庶出的女儿来接近她的。

惠阿霓说话的口气像极地痞无赖,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反而透着一种别样的可爱。

秋冉拿出法国巧克力,沏好美国咖啡。大家开始还拘谨的客气几声,吃着喝着,慢慢气氛就融洽起来。

女孩们喜欢什么,如何哄女孩子开心,阿霓是清楚的。家里有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爹和哥哥,她跟着也学到一些门道。

“嫂嫂嫁得急,为妹妹们准备的礼物在天津还没运过来。这里是我平日喜爱的衣服和首饰,妹妹要是有合意的,尽管拿去。”

惠阿霓示意秋冉把随身的箱笼打开,不过开了十之一二。房间便已经铺陈不下。件件衣物、首饰均是璀璨夺目,精工细作,中式的,西式的琳琅满目。她的珠宝多是奇珍异宝,剔透的翡翠、巨大的鸽子蛋、成串的南洋明珠……也只是随意的塞在一起,不甚珍惜的样子。

宜室、宜画、宜维家世再富贵,母亲也不曾把所有的东西摊开在眼前任其选择。大家有些首饰,不过都是一些小玩意,家里的贵重首饰都是锁在保险柜,姨太太出门宴会要带都要向太太申请,用后都要还回去。

看见中意的东西,女孩们的眼睛隐藏不住喜欢。像小鸟一般在房间蹦达,兴奋地穿了这件又试那件。

阿霓悠闲地靠在鹅绒靠枕上,一边喂云澈吃着巧克力,一边拿珍珠项链逗他。“妹妹们,不用急慢慢挑,若喜欢就全拿起了也成。要是不中意,我还带了一箱子的外国电影杂志,上面有舶来品的广告,妹妹们要喜欢什么,我着人按着去买便是。”

一听有电影画报,更是了不得。三姐妹立时就要阿霓取了来,大家趴在阿霓的床上看得津津有味。对里面的电影明星品头论足,连连尖叫。不过一个时辰,阿霓这位初来乍到的新嫂嫂已经成为三姊妹最知心、最亲近的朋友。

房间很暖,阿霓穿着薄薄的法国真丝长裙,趴在床上,曲起小腿,裙子滑到她的腿下,随意的趴着,一手指着画报上的东西,一手挽起头发,不让它们掉下来遮住视线。远远看去,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她们肆意谈笑,爽朗的笑声盖过门外的敲门声。

“宜室、宜画——快来帮忙。”上官清逸吃力地喊着屋里的妹妹。

“来了!”宜室应到,率先跳下床去。

阿霓抬头一看,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扶着醉醺醺的上官博彦走进来。上官博彦醉醺醺的,神智不清,身体一斜歪靠到另一个俊秀的男子身上。

“大哥!”

宜维和宜画赶紧也下床去帮忙。

阿霓趴着没动,她想眼前的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定是博彦同母的弟弟们。而那位俊秀的少年应该就是他另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大哥,怎么喝这么多酒?”宜室不愧是姐姐,立即安排道:“嘉禾哥哥,快扶博彦哥哥到床上躺下吧。”

大伙七手八脚把博彦往婚床挪去。

眼见着要放下,阿霓微笑着把手里的画报卷成筒子状重重打在扶着博彦的俊秀男孩身上。

“慢着——我同意你把他放下了吗?”

男孩顿顿身子,吃惊地看着阿霓,脸皮涨成紫红色。

新嫂嫂,轻裳薄白,皮脂柔滑,脸色含笑宛如春花。

正文卷 8 昏了头的新婚夜(3)

新嫂嫂,轻裳薄白,皮脂柔滑,脸色含笑宛如春花。

阿霓偏偏头,眼神暗示他把上官博彦扶到卧房窗下的紫金贵妃椅上。

“放那去,别放我床上。我受不了他身上的臭味。”

“可……”宜室皱紧眉头,她大哥是混了些,新婚之夜也敢喝醉。但这位新嫂嫂也不是好相处的,直接就能把他推出去。

“大嫂——”宜室一声“大嫂”喊得亲亲热热,又带着三分撒娇。可见,她心里还是蛮喜欢这位刚嫁过来的新嫂子的。

阿霓用手里的卷筒画报敲打着博彦低垂的头,笑道:“上官博彦、上官博彦。我也不知道你是真醉还是假醉,不管真醉还是假醉。你这胆子也忒胆小了些吧……难道怕我惠阿霓强了你不成……”

此话一出,男孩子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了,好了。我们今晚就听嫂嫂的,先把大哥放沙发上。”

博彦除外,嘉禾最大。他都如是说,大家只好委屈大哥,听话的把他放到沙发上。

秋冉拿来件外衣给阿霓披上,阿霓把她递过来的外套推开,笑道:“都是家里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关系?”转头笑盈盈地问道:我还不知道这几位弟弟怎么称呼?”

“我叫上官嘉禾,二十二,在震旦大学读书。”首先说话的是那个俊秀的男孩。他虽然没有博彦高壮,但言辞清楚,彬彬有礼。而且脸蛋特别秀气好看,和画报上的电影奶油小生有一比。

阿霓托着腮,夸赞道:“啊呀!好厉害,大学生哩。”

听到表扬,嘉禾朝阿霓露出腼腆的笑容。

“二十二岁,那不是和博彦一般大?”阿霓吃惊地问道。

“是。大哥只比我大十天。”嘉禾说

“喔……”惠阿霓恍然,嘉禾和博彦本就不是一母。同年也没什么奇怪。

听他们没完没了的絮叨,双生子中的一个忍不住打断道:“嫂嫂,还有我哩,我叫上官清逸,今年十八。”

另一个相似的声音插嘴道:“我也十八,和清逸是双胞胎,叫清炫!”

极为活泼的孩子,和博彦挂着像,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他们三个再加上云澈确实是同母的亲兄弟。

上官家的五个儿子,惠阿霓都认全了。剩下的就是女儿们,太太的四个女儿,除了出嫁的大女儿,也都在此。两个五六岁的不见也罢。最后成年没照面的就只有一个。

她为什么不来?

惠阿霓把疑问放在心里,脸上没露一点破绽,笑嘻嘻地说:“难得大家来,吃巧克力吧。”

她不许大家走,让秋冉多多拿泊来的糖果来,又招呼大家吃饼干和汽水。她新鲜玩意儿出奇的多,目不暇接一样接着一样。不但如此,她还会变小魔术和小杂耍,看得孩子们一惊一乍。

大伙玩得不亦乐乎,早忘了沙发上躺着的上官博彦。

闹到凌晨两点,萍海阿姨来催,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人散了,秋冉和两个丫头忙着收拾东西,整理残局。

阿霓拿了张毯子给窝在沙发上的上官博彦盖上,昏昏的橘色台灯下,他蜷缩着身体,紧闭着眼睛,头埋得深深的。

她好笑地摇了摇他的胳膊,他僵硬着身体就是不动。

本来她还想与他,好好谈一谈的。看他这样子,罢了、罢了。

阿霓起身拧灭了台灯。

“小姐,早些睡吧。”

“嗯,好。”

阿霓打了个哈欠,钻到被子,很快进入梦乡。

——————

嫁过来没几日,惠阿霓就把上官家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

上官厉白手起家,靠着雄才和十几条枪打下江山做了松岛王。共有三房妻妾,五子七女,真真是个多生多养的大家庭。

原配上官夫人殷蝶香恩宠不衰,二十年间生育八位子女,四儿四女。长子博彦、双生子清逸、清炫、幼子云澈。除了长女宜家嫁到奉州的宋家,宜室,宜画、宜维皆是她所出。二房姨娘肖容心原是上官夫人的陪嫁,做了通房丫头生了嘉禾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上官家二姨太,除了嘉禾外,她膝下还有一个女儿,也是十八岁。传言她这个女儿生得极好,去年在平京念大学,误打误撞被总理儿子看中。三房的姨娘是京戏彩辉班的红角,来将军府唱了几回戏,被将军瞧得起,升格做了姨太太。可惜,只生了两个女儿,宜荟和宜萱,才几岁,看不出形状。

惠阿霓不动声色观察过去,发现家翁上官厉对三姨太黄得楼最偏爱,十日有五日宿卧她的房间。他宿在三姨娘屋里的夜晚多些,但言辞间亦十分尊重正室,屋里所有事务都交给殷蝶香处理。想一想,也不难理解。殷蝶香能生下那么多孩子,可见他和老帅的感情还是一直不错的。

惠阿霓奇怪的是,这个家里,二姨太肖容心的存在感最低,低到几乎好像没有这个人。上官厉也好像特别不喜欢这位姨太太,好像从不在她房里过夜。更奇怪的是,殷蝶香对黄得楼比对肖容心要和颜悦色的多。

这没道理啊……

肖容心曾是殷蝶香的陪嫁丫头,她不应该亲远不亲近?就算是殷蝶香吃醋,也应该是吃黄得楼的,不应该对肖容心冷若冰霜。

肖容心的存在感那么低,连萍姨都敢时不时给白眼给她看,更不用说对她的孩子们了。

萍姨是殷蝶香管家的一条坚实的臂膀,是不显山露水的狠角色。据说,萍姨曾是战乱流离的难民,从关内逃到松岛。九死一生幸得殷蝶香的搭救。进来上官家便一心一意辅佐殷蝶香,殷蝶香也乐得放手,有人帮衬,她何不喝喝茶、念念佛过松快日子。

萍姨无儿无女,一手带大上官家的儿女,为殷蝶香的救命之恩对她的孩子难免偏私一点。阿霓顶着博彦妻子的光环也得不少萍姨的私心帮助。

总之一句话,在上官家,殷蝶香的地位是无人撼动得的。她的喜好即是所有人的指南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大业大,经也更难。

阿霓想到自己以后真长期在上官家生活下去,必定是要为弟弟们娶妻置业,送妹妹风光出阁……

想一想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正文卷 9 友情(1)

想一想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上官家兴西洋作风,鼓励孩子多学习读书,结婚这事都不大着急。

家里孩子们多,也不兴叫几少爷,几小姐的。只合着叫“宜画小姐”或是“云澈少爷”,这样叫着人也显得亲密,也没有太多的辈份。

博彦结婚睡沙发的事,第二天便传遍府邸上下,自然有传话筒第一时间说到上官厉耳里。

“活该!”上官厉掷地有声,就两个字。

传话的人立马闭了嘴,再不敢给新媳妇编排不是。

早上,新婚夫妇给长辈奉茶的时候,上官厉顺手给阿霓一个金线长描玉兰花的正方形蓝色丝绒盒子。阿霓打开一看,端端放着一整套冰种翡翠首饰,龙凤玉牌有鸡蛋那么大。

阿霓笑盈盈地接了,乖乖道谢。转头交给身后的丫头,狡黠地说:“父亲,这么好的翡翠,莫不是上官家的传家宝吧?如果是,阿霓真受不起。”

她说得讨巧,上官厉“哈哈”大笑。

笑完,真要殷蝶香去把保险柜的取来一件东西。

“阿霓,我们上官家是草莽出身,没有什么传家宝。只这么件东西还值得传一传。今天,当着众人,我现在就交给你。”

殷蝶香笑着亲自把沉甸甸的檀木盒子交到阿霓手上。

阿霓是真看过些宝贝的,跟着外公身边,奇珍异宝也不当回事。笑着谢了,打开盒子一看,心里陡然渗出一丝感动。

盒子里的宝贝乃是闻名遐迩的“翡翠西瓜”!

翡翠瓜皮脆生生的,油绿绿的泛着青光,上面有墨绿的条纹,里面的红肉黑子栩栩如生。

这翡翠西瓜当年是慈禧太后的爱物,跟着一起下葬的宝贝。它且是传家宝,说是国宝,都不为过。

“父亲,这太贵重了。阿霓不能收。”她是狭促鬼投胎,就想着老虎嘴上拔毛。上官厉拿出十足诚意来,她又觉得自己堪配不起这桩盛情。

“给你,你就收下。”殷蝶香把东西塞到阿霓手上,笑着说道:“阿霓,我们把博彦都交到你手上,还稀罕这个死物件?”

“可是,母亲——”

“收下!”上官厉大手一挥,道:“什么传家宝不传家宝的,勤劳和智慧才是最好的传家宝!”

家翁和家姑如此疼她,惠阿霓心里暖洋洋的。“既然如此,阿霓恭敬不如从命。”

她身边的上官博彦,鼻子里冷哼一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小狐狸!”

阿霓只当没听见,微微一笑,懒得理他。

从此,大家便晓得惠阿霓在上官家的受宠程度远远超过博彦少爷。老帅和太太看重她,有了他们撑腰,谁都不敢对阿霓不敬重。惠阿霓也特别会做人,不但说话玲珑,最重要的是出手阔绰。不下几日功夫,大房里的弟弟妹妹和她特别热乎,宜室、宜画、宜维整日腻在她的房间,大嫂前,大嫂后的唤得亲热。博彦这个亲哥哥倒靠后了去。

不仅如此,阿霓见殷蝶香事物冗长,便主动要求承担起照顾云澈的任务。

阿霓的话说得漂亮,殷蝶香乐得放手,把云澈的房间都搬到她的房间隔壁。云澈的月钱开支拨到阿霓名下,又亲自补贴一份。

“我真喜欢云澈,还在乎这几个钱?”阿霓哈哈一笑,对账房先生说:“云澈和太太的钱,先生替他存在账上,将来给他讨媳妇做个本钱。连带的把我的那份也存起来给他!”

阿霓是喜欢云澈粉团团的好看,当个活玩具摆弄,她又是有钱会使的,专着人去上海给云澈置办衣服行头。一岁多的小娃娃像模像样穿着小西装,戴副假眼睛,不知道多招人爱。拍的照片还登上了上海的时尚画报,名曰“最小的公子”。大家争相传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新媳妇的高调做派,上官家也并非人人容得了她。

惠阿霓不愿搅入太太和姨娘们的纷争中,她是长房媳妇,和太太的子女亲近是本份。和二房、三房就是淡淡的头之交而已,场面大体应付得过去,也就可以。有人得到便宜,有人没有得到便宜,二房、三防的姨娘们就有点嚼舌根。不敢当着面,暗地里的抱怨可少不了。

“……我也无法,肚子不争气。生得赔钱货,将来嫁了人,哪里还管得我这个做娘的。”

冬日的傍晚,阳光落得早,走廊里黑悠悠的,衬得人的谈话也是凉浸浸的。

黄得楼从肺腑发出的叹息,仿若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以一样:“还是二姐姐有福气,亏得生了个儿子。不似我……将来还在她的手上讨生活……这些天看着……是个跟红顶白,钻营算计的人啊!”

“我又比你好多少?”肖容心也是幽幽叹息:“鸢儿的事……唉……我一想起来头发都愁白了。”

“你也别太愁,二姐。常言道:风水轮流转。我倒看看这个惠阿霓嚣张倒几时!再说了,她嚣张有什么用!博彦看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天天在外跳舞约会。她有钱能买一个丈夫回来!过些时日,博彦小老婆一个一个讨回来的时候有她哭的。”

黄得楼越说越大声,吓得肖容心紧紧勒住她的腕子道:“作死啊!说这么大声,快走,有人来了。”拖着她急忙下得楼去。

好一会儿,待她们两人远了。上官嘉禾才十分不好意思地对身边的阿霓说:“对、对不起啊。“

阿霓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肘上,刚才要不是她死拉着,嘉禾定冲出去和她们理论。

阿霓收回了手,咯咯的笑着:“你为她们道什么歉?你又没在背后编排我什么?还是你心里也和姨娘们一样这么想我的?”

窗外的天昏惨惨,影影绰绰漏下些许的光芒。那光再到房间就是一片朦胧。这是二楼一个小小的会客室,平日用得极少,阿霓和嘉禾半掩着门,隐在暗处悄悄说话。

“我可没有像姨娘那么想!绝对没有!”嘉禾着急得解释,光线太暗,阿霓没有看见他涨红的脸:“她们那样说你,我就觉得很对不住!”

阿霓揪着桌上的水仙花,笑道:“好少爷,若你刚才真冲出去,才真真对不住我!大家撕破了脸,以后怎么好相处?日后姨娘们见我怪不好意思,我见她们也不舒坦,到时候就真生分了。”

“你不恼她们?”嘉禾惊奇地问。

正文卷 10 友情(2)

“你不恼她们?”嘉禾惊奇地问。

她的母亲和妹子若是碰上这番事,必是哭哭啼啼不得完,非絮叨的他耳朵生茧不成。

“恼什么?她们知道要在背地里说我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我还有什么可恼的?再说,她们说的话也没错,的的确确我是和太太的孩子走得近——”

嘉禾忙走近两步,“我知道的,你是没办法,母亲是大哥的亲娘。你要是和我们走得近,母亲会不高兴的。”嘉禾颓废地坐到沙发椅子上,声音越说越低:“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们好多……鸢儿吃的药、用的东西、她要的书,已经帮补不少。”

“你倒莫说这些见外的话!”阿霓走到他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西洋参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你这么记挂的。我看,你们两兄妹都是心思重——”阿霓自觉有些说错了话,闷闷止住了话头,见他没反感,才大着胆子说:“嘉禾,我来得时间不长。你妹子宜鸢的事上也听得几句闲言碎语。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容我说两句吗?”

嘉禾抬起头,怔怔望着她道:“你说。”

阿霓转身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道:“鸢儿心里有了人,再坚持把她嫁到袁家去——我觉得不妥。”她边说边摇头。

“娘已经做通了鸢儿的工作。”

“姨娘哪里是做工作啊!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宜鸢同意,好不好?”阿霓不客气的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嘉禾,这样是不行的。我还是七八岁小姑娘的时候,特别爱吃巧克力糖,母亲担心我吃多了巧克力牙不好,就把家里的糖藏起来限制我吃。我小嘴馋得不行,开始是在家里找,没有了就偷母亲的首饰去街上换。后来大家都晓得我爱吃巧克力,有个拐子,差点就用巧克力把我拐走了。”

阿霓揪起水仙花的花朵在手上捏玩着,笑道:“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嘉禾摇头。

“我母亲买了一马车的巧克力回来,她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巧克力吗?我就让你吃个饱!开始的时候,我还挺高兴。就吃啊吃,吃到第十块,怎么都吃不下了。母亲还是逼我吃,我一边吃一边哭,到第十二块的时候,全吐了出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吃巧克力了,到现在都不喜欢。”

嘉禾仍然沉默着。

“我外公说,人要是喜欢上某件东西或是事物,心里便开了一个窟窿,总寻思着要找东西填进去,他越填越多,窟窿越来越大,窟窿便是人的欲望。得不到,反而会要求更多。这个东西旁人是帮不了他的,非自己醒悟过来。只有自己从痴迷中清醒过来,窟窿才会不药而愈。”

嘉禾眉头紧锁,叹息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鸢儿的事,我也做不得主。她……”越说,他越是一脸为难。

“哎,这事上若有什么困难你可同我说……”阿霓站起来,踱到窗口,她打开窗户,把撕碎的水仙花全撒出去:“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说来漫长其实短暂,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是非常难得的缘分。好多人穷其一生,寻寻觅觅都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我羡慕宜鸢,能找到所爱之人。如果我在博彦之前遇到真心喜欢的人。那么就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也不会同他分开。”

阿霓素来是开阔高兴的人,这样凄婉心碎的话从她舌尖上说来,更添悲怆。嘉禾好像有些明白,她的玲珑和城府是对人生无奈的妥协,阿霓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做好自己的本分,用曲折的方法获得一个圆满。

“阿霓——”嘉禾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唤她。

惠阿霓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分明。“嘉禾,不要让鸢儿如同我一样,有钱也买不来丈夫。”

说完,她转过身去,在长长的窗帘后面,快速地擦去眼泪。躲在垂丝窗帘后的她芊细柔弱,像极了桌上的水仙花,美丽而又孤独。

嘉禾看着她,心脏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痛而酸苦,“其实大哥是心软的人,只要你肯——”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嘉禾觉得,阿霓若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爱情,她,便也不是她了。

惠阿霓摇头,道:“你大哥年少气盛,又满脑子大男子主。对我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见了我话也没几句好言语的。要我舍下面子凄凄切切地哀求他……我……我也不是那样的女人。”

这些话压在阿霓心里好久,说出来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我若是求他,他回心转意犹可。要是他甩手走开,我哪里还有脸面?唉……所以,我宁愿就这样待着,不好也不坏。”

“阿霓——”

“嘉禾,我不是小气不大方的人,心里要什么,喜欢什么,想到便是要说出来的。但对着你大哥,或许就是把他当作了我的丈夫,所以我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既然是夫妻,便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若我的想法、行为他一点也不能知觉,非要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那他和别人又有什么分别?我晓得,他要我做小伏低,温存细腻,把前事好好的给他陪个不是,顺顺当当把日子过下去。但他又知不知道,我掌捆姨娘是有苦衷……我嫁给他也是万重的委屈……我也需要一个知心的人陪着,安慰着……”

嘉禾年少,心里为阿霓受着疼,却不知道怎么安慰,笨笨地开口道:“你别听姨娘们胡说!大哥这些天都在军部!我知道的。”

他信誓旦旦的作保,言辞凿凿。

阿霓一听,陡然改了脸色,转身淬他一口,把手绢扔到他身上,骂道:“小王八兔崽子!睁眼说瞎话!你昨晚上不就陪着你大哥在舞厅!我还晓得你哥哥至少和三个女孩跳舞,其中还有一个白俄的!”

嘉禾大惊失色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你派人跟踪我们?”不然怎么知道这么仔细,连白俄的姑娘都知道了。

正文卷 11 怜子亦教子

嘉禾大惊失色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你派人跟踪我们?”不然怎么知道这么仔细,连白俄的姑娘都知道了。

看他那样惊慌,阿霓眼角带着泪,却笑开了花。

“这还要跟踪?”她道:“你哥那军服上沾着味呢?早上我一闻,有三种不同的香水,还有一股子狐臭,除了白俄女子,谁有这么重的体味?倒挺佩服你哥,我都快熏死过去,他还能搂着跳舞?”

嘉禾掌不住笑起来,他是很少笑的人,却几次三番被阿霓逗得前俯后仰开怀大笑。

阿霓看了看挂表,“呦,六点了。我要下楼准备开饭了。”走到门口,转身压低嗓子道:“你等会再下来,记得关窗户。”

“知道了,阿霓小姐!”

嘉禾行了一个不周正的军礼,倒在椅子里笑颜如花。

阿霓用手指指他,笑着下楼去了。

嘉禾听她细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揉捏着放进了口袋。

————————

上官家有一同吃晚饭的习惯,只要在家,大家都是要下楼到餐厅吃饭。

今日难得,人齐。

大家在一起欢欢笑笑,倒有种别样的温馨。

不但难得,而且一直躲着阿霓的上官博彦也回来了。就是久病的上官宜鸢也随肖容心下得楼来吃饭。鸢儿削肩瘦腰,溜长脖子,果然是位美人胚子,不负传言盛名。就是表情冷漠,不容易给人笑脸。

“难得鸢儿妹妹下楼来吃饭,今日看精神可大好了。”惠阿霓热情地寒暄道。

“谢谢大嫂。”上官宜鸢低头致谢,转身便随母亲坐到桌尾。

九岁的宜画个性最直爽,大眼睛看一会宜鸢,又扭头看一会惠阿霓身后的秋冉,抿嘴和姐姐宜室交头接耳。

“食不言,寝不语。”上官厉一言令下,小姐妹立即噤声。

阿霓看两姊妹神神秘秘,也笑而不语。她怕胖,晚餐吃得很少,宜鸢吃得更少。匆匆扒了两下筷子,就上楼回房去了。

云澈太小,吃的东西单做,不上桌吃饭。他骑着小木马,在餐厅滴滴答答转悠。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上官厉特别宠爱这个最小的儿子,也就任他在一旁玩耍。

云澈在背后拽一下宜室姐姐、拉一下嘉禾哥哥、走到博彦身后,突然捏住鼻子,大叫,“大哥臭、大哥臭——”

说云澈说到“臭”字,阿霓撑不住笑起来,嘉禾看着她笑,亦跟着笑。接着,所有的人都笑起。也不知道笑什么,就是笑个不停。

云澈看大家哄然大笑,自己更大声地说着:“臭、大哥好臭!”

博彦气得满脸通红,提起云澈要揍他屁股。

“博彦!你干什么?”上官厉吼道。

“小孩儿,童言无忌,你别生气。”肖容心起身做和事佬,立即牵着云澈到外面玩去。

吃过饭,姨娘们和太太、小姐们在闲话吃茶。上官厉把上官博彦和阿霓叫到书房谈话。

“阿霓,嫁过来几个月,待得可还习惯?”上官厉对阿霓一贯非常客气,比对自己的亲儿女还要温和些。

“很好。弟妹、母亲们待我都很好。”阿霓不动声色将了上官博彦一军。

果然上官厉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鼻子冷哼一声,眼睛斜瞟儿子身上,不满地说:“你既然已经成家立室,就应该有个成家立室的样子。如此不自重,如何为人夫、为人兄、为人父?你行为放荡,不管是受人唆摆还是自己放任落在旁人眼里,大家只会在背后嘲笑上官家没有家教!”

“父亲,孩儿知错了。”上官博彦垂头丧气。

“知道错,还要能改。”

“是。”

上官厉仍板着脸:“过两天,你陪阿霓去江苑回门,见她哥哥时可不能是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啊?是——”上官博彦脸上写满不情愿。

阿霓可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心地问:“父亲,我——我哥已经平安返回江苑了吗?”

“嗯。”上官厉点点头,“我已经命你母亲和姨娘们准备好礼物,你下去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那倒不需要添什么,母亲和姨娘们一定是备的最好的。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省得她们太客气而备得过多。”

上官厉的脸色由怒转霁,点点头,阿霓退出书房。

阿霓知道上官厉是有话要单独讲给上官博彦听的,她不过把机会留给他们两父子。

至于讲什么,她无意窥探。

“小姐。”见她出来,正站在楼梯口的秋冉忙轻脚走过去,小声问:“老爷没有骂你吧?”

“傻丫头,我又没做错事,他骂我什么。还有,你怎么还叫我小姐?”

“一时嘴快嘛,大少奶奶。”秋冉扶着她的胳膊,小声嘀咕:“古往今来多少不讲道理的婆婆公公,任何事情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批评媳妇,儿子错了天也不言一句。”

“父亲不像护短的人。溺子如杀子这简单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懂。”

秋冉点点头,表示赞同。

书房里气氛压抑,年轻气盛的青年在妻子出去后脸上立即呈现一股幽愤,愤怒中又带着不如意的寡欢。上官厉知道这桩婚事虽然家事、相貌样样登对,可儿子不中意,所以至今也不与阿霓同房。

“博彦,你就这么不喜欢阿霓?她嫁过来后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调理家事样样没有行错踏空,你的母亲、弟弟、妹妹们也没有不喜欢她的。”

“可我不喜欢她,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她,我也难以对她有所好感。”

“唉,你这孩子怎么死脑筋呢?做父母的难道不是唯愿子女好的吗?惠阿霓是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你为什么就不愿去试着了解一下。”上官厉长叹一声,“你知不知道,父母不顺、兄弟不睦、子孙不肖、婢仆不共、费用不节、莫不起于妻。家之兴败,全系乎妻,能齐其妻,方是能齐其家,斯家无不齐。”

上官博彦不言语,惠阿霓的本事他是目睹过的,像个活的王熙凤治家是绝无一点问题。

“像我们这等家族,你的妻子怎么能随意?”上官厉拍拍儿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来日方长,你将来若遇到中意的女孩多讨几房小的也不是难事啊……大丈夫眼光应放长远些。”

正文卷 12 夜浓情薄(1)

柔和的灯光下,上官宜鸢手腕灵活地用画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撇,饱满的墨笔在画纸上寥寥几笔绘出一朵出尘的睡莲。

她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笔下的莲花,手腕旋动,一片荷叶和小蛙跃然纸上。

“鸢儿,你今晚上……有点过份啰。”上官嘉禾站在妹妹身边,斟词酌句。怕自己说话不慎惹毛宜鸢。

“我哪里过份?”宜鸢眼不动、手不停。

两兄妹眉目间的孤傲的神情如出一辙的相似。

“大嫂对我们其实挺好的,她——”

宜鸢冷笑,顺手把笔扔到一边,“嘉禾哥哥,她是给你什么好处了吗?你这么替她说话!她又不是你的妻子,博彦哥哥都没说话呢!”

嘉禾白俊的脸上浮现红晕,支支吾吾为自己辩解不得。

“你没看见刚刚宜画和宜维的样子吗?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非要在人背后偷偷摸摸交头接耳?如果真的不想被我听见,为什么不回房再说?当我是个瞎子还是聋子?”宜鸢把画纸揉成一团,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哭道:“嘉禾哥哥,我恨他们!恨这个家!这里的一切就像牢笼一样!”

嘉禾无法安慰宜鸢,他何尝不觉得这个家是个监狱。他和宜鸢就像被锁住翅膀的鸟,被困住一生一世。

“鸢儿,”他拍拍妹妹的头,无奈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家,你恨谁都可以。但是阿霓,她才嫁过来。并没有对不起你的。”

“她嫁给博彦哥哥,带的丫头还——”哭泣的宜鸢突然愣住,眼泪也忘了流。呆呆地看着地面,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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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秋冉悠闲地整理床铺,然后侍候阿霓洗澡。

沐浴完的阿霓一身馨香,秋冉忙拿出木梳细心地为她梳理头发。

镜子里映出秋冉垂目的圆润脸蛋,看着看着,阿霓突然笑出来。

“大少奶奶,你笑什么?”

“我看我的秋冉简直比真小姐还像小姐,又美又滑。”说这,阿霓回过头在秋冉脸上摸过一把。

“小姐!你——取笑人!”秋冉涨红脸,水灵动人,越发像朵牡丹。

“呵呵,害什么羞,本来就是如此嘛。”阿霓越笑越厉害,拿手指刮她的脸,道:“怎么,难道说你长得像宜鸢小姐还委屈了你吗?呵呵——”

“我哪里敢委屈!我是怕宜鸢小姐不高兴,我是下人,她是小姐。我们长得像,她可要生气的!”说完,秋冉又拿起梳子为阿霓梳头,“我看宜鸢小姐像林妹妹似的……”

“那倒是。”阿霓也不开玩笑,取过法国香水抹一点在耳朵后,正儿八经地说道:“林妹妹可是多长着一个心的人!多思多虑。今天晚饭看宜鸢的脸,全程一个笑脸都没有。要是不说,还以为是谁得罪了她。你最好远着她些,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是——”

阿霓交代秋冉的话还未完,门突然开了。上官博彦突兀地出现在房门前。他顿一会,本来想掉头就走,可父命难违,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来。

“啊……姑爷……”秋冉的反应显然比惠阿霓更夸张。张着大大的嘴巴,一会望着上官博彦一会望着惠阿霓,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还傻站着干嘛?给姑爷更衣,准备洗澡水啊。”惠阿霓推了秋冉一把,她才如梦初醒。

“是——”秋冉想去服侍上官博彦,走两步发现手上还拿着梳子,只得转回来尴尬地把梳子放下。

如此一耽误,上官博彦早自个把军装脱下来,再把军装挂到衣帽架上。

“姑爷,我来吧。”

“不用,我一般不用人侍候。自己有手有脚,什么事做不好!”

他说得很大声,斜着眼瞥了坐在梳妆台前的惠阿霓。后者像没听见一样,没完没了地喷着她的法国香水。

上官博彦气得嘟囔,非常用力地踏入浴室,“嘭”地把门关上。

秋冉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着惠阿霓,“小姐……不……大少奶奶……这……”

“秋冉,你先下去吧。”

“可是——”

“怎么不想走?难道是要参观我们夫妻同房?”

“小姐!”秋冉羞得脸都要滴血,她是担心他们会吵架,好不好!“我下去了!”

秋冉像气鼓鼓的小青蛙一样冲了出去。

惠阿霓何尝不明白秋冉的心,可是再怎么说,博彦是她的丈夫。他们要吵要闹,最好能在这间房里解决,她不愿在旁人面前闹得阖家不宁,图留笑话。

她这个不被丈夫喜爱的新媳妇,笑话已经够多。今晚再添几笔,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撑不住啊!

上官博彦待在浴室足足洗了三次头、两次身体、花了一个半多小时。他仔细考虑着父亲的话,诚如父亲所言。他对惠阿霓是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实在太恶劣,导致他一直对她升不起好感。

于情于理,惠阿霓是上官家最好的媳妇人选。家世一流,人又爽朗大气,看问题透彻,做事分明。该她管的事绝不含糊,不该她管的轻易不言一句。相貌比不得阿横眉目如画,可也落落大方,姿容秀丽,中上之姿。

他若是对她不满意,就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思前想后半日,上官博彦终于从浴室出来。

此时,房间里只留下墙角的地灯和一盏幽幽蛋黄色的床头灯。惠阿霓穿着丝薄玫红色的敞口睡袍坐在床上翻阅电影画报,红的衣裳,雪白肌肤,不经意滑落的丝带无不发出摄人的邀请。

她这番安静、温柔的乖巧模样,激发出博彦心底难言的情欲。他就喜欢这样贴心暖意的细妹子,如果还能说上几句柔情似水的话,他马上就会融化。

惠阿霓不发一言,将画报放在梳妆台上,扭身轻轻拧灭了灯,身体缩到丝被里去。

毫无疑问,她此刻的心紧张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女孩变为女人,最重要的一夜,憧憬梦想过无数次的夜晚就这么突然的、没有预警地来临。

正文卷 13 夜浓情薄(2)

毫无疑问,她此刻的心紧张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女孩变为女人,最重要的一夜,憧憬梦想过无数次的夜晚就这么突然的、没有预警地来临。

她突然有些想流泪。上官博彦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用脚趾头也能知道。上官厉一番好意,想他们好。但这样求来的丈夫她留得住一天留不住一世。

惠阿霓的沉默给了上官博彦莫大的鼓励。黑暗中,他解下外衣,掀起被角躺下去。

两人皆是沉默,她的体温把香水蒸腾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上官博彦被奔腾地欲望熏热脑袋,身边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有权力抱她、吻她、得到她。

他猛地掀开被子,伏到她的身上。两人都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这比他第一次和女人在一起还紧张万倍。

惠阿霓身体发硬,一动不敢乱动,任他的手在身上轻薄。

他的手又粗又硬,像粗糙的砂纸刮在她柔嫩的肌肤上,疼得她直皱眉。

大家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闻到诱人浓郁的芬芳。

上官博彦亲吻红唇间的柔软,摘取花蜜水露。被他紧紧抱住的惠阿霓柔弱无骨,柔美的女性曲线贴合他的阳刚。

他啃咬她珍珠般的耳垂、敏感的粉肩、漂亮的锁骨……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的丰盈在他胸前摩挲着,艳红的花朵高高挺立。

她越娇软,他越粗暴。兴奋已经占据他所有思绪,他像听到集结号的战士,迫不及待要攻城掠地。

“嗯……”

博彦把她的右腿缠上自己的臀际,理智已经被欲望燃烧殆尽。

他发出动物样的呻吟。扶住那令他疯狂的美腿,霸道地分开,如铁坚硬的欲望,在她两腿的交接处,在她柔嫩微湿的蜜地探索……

“你……不必委屈你自己……”

突然的话,让他分神,愣了一下。

惠阿霓趁这个空档,从他身底下滑出来,背对着他拥紧被子包住身体。

最后一刻的临门一脚,她后悔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就这样交给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可能还记挂着自己妹妹的男人?

她做好上官家的媳妇就够了,犯不着搭上自己的身体为他生儿育女。

“如果今天你来是奉父亲的命,就大可不必……我还没那么下贱。”惠阿霓隐没在最暗处,博彦完全分辨不出她的表情。但她提到父亲,看来是洞若观火,对一切了如指掌。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知道如何在不违背父母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原则。”

博彦的身体随着她的话慢慢冷却下来。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万事喜欢丑话说在前。如果你想的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是你母亲,做不到和人分享丈夫。要么你别碰我,那么碰了我,就不要再想其它女人。纳妾、讨小老婆、在外面玩女人都不可以。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和别人共用牙刷!”

赤身裸体讨论男人和牙刷的问题,博彦怄得吐血!内心燃烧起熊熊愤怒的大火,他还没纳妾、娶小老婆,她现在就给他上课!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他赌气地说道:“如果我非要讨一房你又能如何?哪怕我现在答应你,将来过了十年、二十年我反悔了。到那时,你也不能拿我怎么办吧。”

这话真实的无耻近乎无赖。

惠阿霓冷笑道:“人生在世贵乎情、义二字。现在应诺将来反悔是无义,嫌弃发妻人老珠黄再娶新妇是无情。无情无义之人,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上官博彦,你只需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惠阿霓绝对走得干干净净,给新人挪出好位置。而且天底下的男人并非你一个,难道我就找不到好的?”

如果前面的话还说得有些道理的话,最后一句挑衅,像火苗立马点燃火药桶。

什么意思!

她绝对是存心想吵架!

上官博彦肺都气炸,他新娶的妻子,温存的第一晚,讨论的是他讨小老婆、她找新男人!

什么玩意!

他气得咬牙切齿,胡乱地拿起衣服往身上套,边套边往外走,“惠阿霓,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天底下的男人非我一个,天下的女人也非你一个!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去,心里暗暗发誓,就是天底下女人死绝了,他也永远再不踏入这间房。

房门关上了,惠阿霓坐着未动,听见他由近及远的皮鞋声,院子里的小车发动声都昭示他的离开。

房间静极了,皮肤上的余热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殆尽。只有揉乱的床单提醒她刚才的亲近不是梦。

若不是她突然的阻止,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吧……

婉转承欢,共享人间乐事。

——————^_^—

新媳妇再一次把丈夫赶出了房间!

第二天,这个消息沿着厨房、花园、书房传遍了上官家每一个角落,上上下下无一不知。

这回,连宽厚的家姑也皱紧眉头,默默表达不满。

一而再再而三把丈夫推出门外不是做妻子的道理。妻子不贤惠,就不能怪丈夫不肯回家。

惠阿霓却一点事都没有,和往常一模一样。照例,带着云澈玩耍;为妹妹添购新衣;对公婆尽孝。

任何人从她脸上都难看出忧郁、伤心、不满和对丈夫的牵挂。好像在她惠阿霓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上官博彦这个人。

大家都在背后偷偷指责这位新少奶奶的冷漠和不通人情。

嫁到松岛一个多月,撑过漫长的冬天,好容易熬到春暖花开的春天。

难得星期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惠阿霓拉上满屋子里的弟弟妹妹一道上街玩去。

这可太合孩子们的心意,在屋子里闷了一个冬天。正想着要找个由头出门,惠阿霓就全替他们想好了。

新媳妇头一次提出的请求,做婆婆的也不好驳她的面。殷蝶香只好嘱咐又嘱咐小心谨慎,另外多派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别把人丢了,也别丢人。

正文卷 14 闻言软玉解语花

新媳妇头一次提出的请求,做婆婆的也不好驳她的面。殷蝶香只好嘱咐又嘱咐小心谨慎,另外多派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别把人丢了,也别丢人。

说是拉上弟弟妹妹,太小的自然不会带,云澈和黄得楼的两个女儿就不合适一道去,宜鸢身体不舒服也不去。去的便是嘉禾、清逸、清炫、宜室、宜画、宜维。

松岛的闹市虽比不得上海、天津的繁华、热闹。可好玩、好吃的东西也不少。舶来品商店、电光影院、咖啡馆、冰激淋、蛋糕店都有。

下了小车,孩子们脸上写满兴奋,再安生不下来。大家叽叽咋咋闹个不停,男孩要从街东的电光影院逛起,女孩们要先去洋装绸缎行看时兴的裙子,两边像打战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吵什么吵!耳朵都要聋了!”惠阿霓大喝一声,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直看着美丽的嫂嫂怎么一碗水端平安置他们这些个弟弟妹妹。

惠阿霓扫视一圈,从荷包里掏出票子,每个弟妹手里塞几张,说道:“不要吵不要闹,把票子拿好了!男孩玩男孩的,女孩走女孩的,下午五点咱们在这里汇合。”她问:“大家都有怀表噻?”

“有的。”

“有。”

清炫和清逸忙不迭地答应,惠阿霓这个嫂嫂还真是好,又大方又阔气,出手随便一给就是几个月的零用。

宜室、宜画、宜维开始还有点羞涩,看哥哥们都接了,也跟着接了。

秋冉也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领头的婆子:“这是大少奶奶赏的辛苦费,拿着给大家买茶喝。”

婆子受宠若惊,不停说谢谢。

惠阿霓转身对婆子说:“邓四妈妈,你把跟来的人分一下,该跟小姐们的跟小姐们,该随少爷的随少爷走。大家玩玩乐乐不在话下,只是记住侍候好小姐们不要吃多凉东西,不要招引少爷去不该去的地方。若是被太太发现你们不当心,别说你们日子不好过,我也跟着挨骂。这次不好,下次大家就都别想出门。”

她一脸严肃,颇有雷霆之怒。

“不会、不会。”邓四妈妈立即保证:“我们懂得,绝不会让大少奶奶难做。”

“有邓四妈妈在,我很放心。”惠阿霓马上转换脸色,喜笑颜开地说:“你们都玩去吧。”

“是。”

邓四妈妈手指人散,大家一哄而去,很快消失在喧腾的人潮中。

他们都走了,上官嘉禾没动,杵在原地待着。

“你怎么不去?他们可都走了。”惠阿霓笑道:“去找你的老相好吧,我嘴巴紧得很,绝不走漏风声。”

嘉禾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想是想去,就是刚才你没给我钞票,口袋没钱。”

说完,两个人相视而笑,惠阿霓被逗得眼泪都出来,秋冉也笑得直不起腰。

没想到,人前正经八百的嘉禾少爷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

“你第一次来松岛,我做你的向导带你逛逛,不嫌弃吧?”

“哪里会嫌弃!我正好求之不得!”惠阿霓高兴地说道:“秋冉,今日放你半天假,你也去玩吧。”

“小姐,我就陪着你!”秋冉在她身边扭捏。惠阿霓一拍她脑门,笑着把她推走,“去去去,心都飞走了,我还留着你这个人干嘛!不是和我念叨几遭想买点心、想看电影吗?今天不去,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

“嘻嘻,小姐,我去了。”秋冉笑笑着,转身跑走。

嘉禾望着秋冉的背影,笑道:“你这个丫头真有意思。”

“什么意思?”惠阿霓跌下脸,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你不会是看上我这个丫头了吧?告诉你秋冉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如我妹妹一般!”

“不是、不是!”嘉禾脸白地马上摆手,“我是看她长得有几分像鸢儿,但是性格比鸢儿的好多了。如果鸢儿有她的一半活泼,我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听到这里,惠阿霓才展颜笑起来。

嘉禾叹息一声,伸出胳膊道:“今天不谈这个。走吧,我带你逛逛去!”

“好啊!”惠阿霓大方地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开始今日有趣的旅程。

嘉禾这个向导着实称职,把松岛的一景一物、历史典故全认真详细地告诉阿霓。可惜她对这些毫无兴致,直直追问嘉禾本身的故事。

“嘉禾,你今年怎么还不回震旦读书?”

“我已经辍学了,现在在军队。”

“为什么?”惠阿霓大为可惜。能读书、会读书可是好事,她就是不会念,所以特别羡慕会念书的人。

嘉禾幽幽地说:“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出来做事,而且走上社会才发现有时候读书多还不如不读书。”

“这我可就更不明白。”

上官嘉禾意味深长看着惠阿霓,反问她:“大嫂如此聪明,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惠阿霓尴尬微笑,果然再不提这个话题。

她转问嘉禾关于军队里面的事情,因为嘉禾从学校回来后,就和上官博彦一起在军队。不同的是,嘉禾做文职,没有带兵。可也是,他白白嫩嫩的书生虽然满肚子文韬武略又是正儿八经大学高材生,可要管理五大三粗满口痞话的兵油子真不合适,老兵也不服他管,新兵也不服他。

世道不好,谁有枪谁称王,你在军部官衔再大,无兵无卒就是名声好听。管你是谁的儿子,别人也不大瞧得起你。

惠阿霓不用想也知道,军队做文职,这绝不是上官嘉禾放弃学业的目标。于他是大材小用,委屈人才。于上官家说不得是个损失,上官家人才济济,儿孙满堂,五子里正房占了四个,博彦已经在军队磨练,底下的清逸、清炫又都起来,难怪嘉禾在学校会念不下书,发出读书无用的感慨。

“你可别小看文官手里的笔。”看他神色忧愁,惠阿霓小声安慰他道:“现在是乱世,自然枪杆子里出政权,匹夫之勇可以成事。但世道不会永远乱下去,最后这天下还是要读书人来管理。你读过那么多史书,可曾见武将斗过文臣的?多少开国大将,平定安邦后有几个是能善终的!”

这些话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安慰,不过确实宽慰了嘉禾萎顿的心,惠阿霓总是能让他迅速地快乐起来。

正文卷 15 赶得出去,也拉得回来

这些话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安慰,不过确实宽慰了嘉禾萎顿的心,惠阿霓总是能让他迅速地快乐起来。

他也笑道:“你还说你不念书!一定是骗我吧,不然说起道理一套一套,知道得真不少。”

惠阿霓笑面如花,捂嘴偷笑,“我啊——就是喜欢听评书罢了!”

两人再一次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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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在街面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她不急,买了一包糖豌豆,拿在手里慢慢地边吃边逛。

女孩嘛,都爱新衣裳。她也不例外,到了绸缎庄和洋服店就挪不开脚。丝滑丝滑的布料,颜色好看得不得了。拿在手上滑溜溜的。

“呦,大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出来呢?”

秋冉吓了一跳,手里的糖豆也撒了出来。她愣愣地看着一脸堆笑的绸缎庄掌柜。

掌柜也疑惑地看着她,左打量、右打量,再看她的发型和身上的衣服,喃喃地问道:“你是不是……”

掌柜越凑越近,秋冉连连后退,吓得脸都变了。

“你干什么!”

突然,掌柜觉得自己颈后一阵蛮力,双脚就离开地面。再回神,整个人被甩到地上。

“清逸少爷!”秋冉叫道。

“你没事吧!”上官清逸朝她扬了扬眉。

秋冉赶紧跑到他身边,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嗯。”

清逸和着秋冉从绸缎店出来,秋冉心有余悸地问道:“清逸少爷,我和宜鸢小姐有那么像吗?”

“你们哪里像?根本不像好不好?”清逸皱眉道:“他们是见宜鸢见得少,所以分不清。你看,咱们家里谁认错的?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和清炫弄错过啊!”

秋冉舒心地笑道:“那倒也是!”她跟在清逸身后,追着他问道:“清逸少爷,你这是去哪啊?”

“玩呗!”

“玩什么?也带上我,好不好?”

清逸回头一笑,扬起调皮的微笑,“好啊,不过到时候,可不能哭鼻子!”

秋冉骄傲地说道:“那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从小到大吃多大的苦,我都没哭过!”

——————————

松岛军队总部位于郊外的枫山。枫山枫山,顾名思义漫山遍野的枫叶。

星期日休息,军长们早带着司机侍从开着小车回城耍去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值班的,上官博彦为了避开惠阿霓也呆在军部不愿回家。

娶妻不贤使他心情郁闷至极,连去城里花天酒地的兴趣都没有。留值的同仁拉他打牌消遣,他也意趣缺缺。大家赌牌九他也只在旁边,偶尔点个炮。同坐的几位同僚也对上官博彦这位太太略有所闻。对他能娶到惠家的金枝玉叶既羡慕又妒忌,话里话外半酸半笑。撺掇着要博彦把新媳妇领来给他们看看。

“早听说惠家是美人窝,女儿个个赛西施,是不是真这么好看啊!”

上官博彦鼻子一哼,心里说道:丑八怪一个,有什么看头。他把手里的牌扔出去,满脸不屑。

惠阿霓的容貌好是好看,但如何也称不上绝色。若真算起来,惠阿衡就胜过她百倍。

梅花树下娇美的回眸一笑,便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姿色斐然。

博彦正出神呢,侍从张得胜小跑着过来,进门敬礼,道:“报告团长,军长指示请你马上去办公室。”

大伙停下手里的牌,狐疑地看着上官博彦,这休息日有什么重要事情?

上官博彦也是一头雾水。

这个时间点,不前不后的,究竟什么事?况且军长不是早回城里见小情人去了吗?怎么会突然折返回来?

军长王靖荛是上官将军的铁杆部下,几十年的把兄弟。把上官博彦当干儿子般看待,上官博彦对他亦是十分敬重的。

听到张得胜的报告,上官博彦立即搁下牌九,整理军装,拿起军帽,不禁随口问张得胜:“知道军长找我什么事吗?”

圆圆胖胖的张得胜摇晃着大脑袋,“不知道,只看见军长陪着一位夫人,说是你的——老婆。”

“哇呀!”

这下可炸了锅,大家把桌子一推,呼啦全跑出去看上官夫人。哪一个都比上官博彦跑得前,倒把他这个正牌丈夫挤到最后面。

惠阿霓乖巧,知道她和上官博彦再这么僵持下去不行。男子无丑相,博彦再混也是父母心中的好儿子。眼瞅着他们马上要去江苑见她的家人,他再这么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球模样,哥哥嫂嫂见到该多担心。

所以她买了满满一车的水果、罐头、咖啡、香烟……和嘉禾一起送到军部。表面上是小妻子来看望丈夫、慰问士兵,实际上也是做给上官厉和外人看,她是贤惠能忍耐的好妻子,坏的是上官博彦。

惠阿霓有双看风使舵的眼睛,还有能说会道的嘴。不仅是会说,还是说你最想听、最喜欢听的话。和军长王靖荛见面不过十几分钟已经把这位一板一眼的老军人哄得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和她讲博彦小时候的糗事。

“呦,博彦那时可皮嘞。他小时候,督军忙着四处打战,扩充地盘。常不在家,他就在外面野。喜欢抓蚯蚓,那蚯蚓多脏啊,他摸了蚯蚓,又去摸自己的小鸡鸡——”王靖荛是大老粗,说话四无顾忌。

“不要说了,好噁心。”阿霓笑咯咯的,娇羞地皱紧眉头,表示自己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王靖荛正在兴头,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后来他的小鸡鸡就肿了,又红又痒还拉不出尿来。可把家里人急坏了,送到医院,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后来还是听老人家的话用一个偏方才好的。”

“什么偏方?”惠阿霓此时又不怕羞了,瞪大眼睛问。

“就是让鸭子的嘴衔一下他的小鸡鸡。”

鸭子嘴衔小鸡鸡!

想那可笑的场景,惠阿霓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信,王军长一定是骗我。就算博彦肯,那鸭子怎么会肯?”

王靖荛也笑,指着惠阿霓的身后说:“喏,博彦来了。亲自问他,鸭子是怎么衔他小鸡鸡的。”

惠阿霓一回头,身后不但有气冲冲,面红耳赤的博彦还有一大堆穿军装咧着嘴大笑的男人。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声音震天。

上官博彦又气又恼,还不得发作,压抑火气走近她身边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

说这话的是王靖荛而不是惠阿霓。

“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惠阿霓也笑,低头看着脚尖低头不言语。

正文卷 16 默契

“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惠阿霓也笑,低头看着脚尖低头不言语。

上官博彦囧得快要无地自容,再待下去绝对会被笑死。

“我们出去说话!”

他只想赶快离开,没意识到自己主动的、自然的拉起她的手走到屋外。

屋外微风习习,春光明媚,一派艳阳高照。

他把她拉到树影下,骂道:“你蠢了吗?跑到这里来!一群兵痞子、臭流氓。他们没文化,你跟着瞎起什么劲!”

“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难道你也是兵痞子、臭流氓?”

“我?”

上官博彦被问得语塞,说实在话,他也差不多啦。虽然在家人面前是乖乖仔,其实转背也喜欢看女人肥屁股,也喜欢肆无忌惮在女人面前说各种荤段子。不为别的,成长的过程中,男人都喜欢用这样幼稚的方法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而不再是男孩。

但说荤段子的女人换做自己的老婆,他就相当不开心。

“你下次别来了!很烦!”博彦朝阿霓大吼一声,震飞了林间几只苍鸟。

嘉禾听见大哥高八度的声音不得不从车上下来,他很不情愿陪惠阿霓走这么一趟,可他们终究是夫妻,所有人都盼望他们和睦,他又怎么能阻挡?

“大哥。”

博彦回头,刹那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嘉禾,你也在啊?”

嘉禾点点头,目光不知觉落在博彦身后的惠阿霓身上,“大嫂,想来看看你。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咳——”博彦清清嗓子,马上摆出大哥的款儿来,道:“下次别把——女人,随便是哪个女人,都不可以往军部带!大老爷们说话没轻没重,只图自己高兴,说得人臊了也不知道。今天幸亏是你——嫂子。不计较,不然,准闹起来哭鼻子。”

阿霓差点笑出来,他称呼自己时连连口吃,好像捏个烫手山芋不知往哪里搁。

“我下次一定注意。”嘉禾说。

“你别骂嘉禾,是我硬逼着他带我来的。”

听到她这么说,上官博彦的火气又腾上来。这妮子,给她温存她不要,他走开了,她又跑来来挑拨。

“你吃撑了,不在家待着,跑这里干嘛?”口气比骂嘉禾时更凶。

“大哥——”嘉禾心惊肉跳的痛。

阿霓温然浅笑,柔柔地说道:“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啊。”

—————————

什么女人最可怕?

权欲滔天的武则天、大玉儿、慈禧老佛爷可怕;酥掉人脊梁骨的妲己、貂蝉、杨玉环可怕。能屈能伸、活得透彻的女子也很可怕。

上官家的下人们差点惊掉下巴,这大少奶奶真不是盖的。既能把大少爷气哼哼气到军部,又能高高兴兴挽着他的手回来。

到了晚上,一大家人围桌吃饭。好几天不曾如此齐整,上官厉大为开心,殷蝶香也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阿霓,这清蒸鱼翅不错,你尝尝。”

“是。”惠阿霓笑着抬箸,谢过家翁。转面笑容可掬对身边的博彦说:“博彦,你也试试这红鸾丸子,是江苑的特产。”说完,特意夹起一红色米糕团子放到他的碗里。

上官博彦眉头一跳,闷头把丸子塞到嘴巴。

“哈哈……吃饭、吃饭!”上官厉开心不已。

惠阿霓要的就是这番结果,她委屈求全把博彦拉回来,是要所有人看到,她和博彦已经是夫妻,他们之间的问题她自会处理,旁人莫管也管不着,

从吃饭开始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深夜,吃过饭,男人们自有去书房谈政务或是公事,太太和姨娘说闲话,女孩们便聚在阿霓身边像百灵鸟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最多不过是最近电影又上了什么片子,今年的裙子到底是时新膝上三寸还是膝下三寸。

真是忙碌而漫长的一天,应付完所有,回到房洗漱完毕。已经深夜惠阿霓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涂涂抹抹一边和秋冉说笑。

秋冉把今天绸缎店的掌柜认错人,清逸搭救她的事复述一遍,笑道:“清逸少爷带我去打气枪。他以为我会害怕,我才不怕呢!我喜欢得很。他还说没见过女孩子第一次玩枪,玩得这么溜的!下次要教我用真枪……”

“女孩子家,玩什么枪啊。你——”

“咳、咳——”

上官博彦在门外轻咳两声。

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他进来,秋冉镇静得多。叫了声:“姑爷。”马上去浴室放洗澡水去了。

秋冉从浴室出来,惠阿霓朝她使了个眼色。

“少奶奶,我先出去了。”秋冉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博彦冲完澡出来,惠阿霓仍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她皮肤透亮,白白的染着一层红晕。她的头发本来有点自来卷,烫过后更卷搭在肩膀蓬松乌黑,阵阵幽香在房间密密游动。博彦打量着惠阿霓,惠阿霓也从镜子中打量着他。他顶着微湿的头发,硬朗的脸配上宽松的浴袍十分孩儿气。她不禁想到王靖荛军长说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博彦瞪了她一眼,转身从床上扯下毯子抱着走到沙发一骨碌卷起来躺下。

惠阿霓吃惊地看着他,不解这是何意?

他闭目养神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我回来是不想长辈担心。放心,你尽心尽力做好上官家的儿媳,我也会陪你回江苑做好惠家的女婿。”

惠阿霓泯然一笑,看来这位鲁公子的心思也有细致的一面。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交换?

既然他已经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本还想……

算了,她打开衣橱,翻出被子上床睡觉。

—————————

上官厉和殷蝶香为惠阿霓回江苑准备了丰盛的礼物。小车儿开了几辆浩浩荡荡往江苑驶去。

风和日丽的春天,一路上风景绚丽,惠阿霓归心急切,不住往车窗外张望。

她此刻的心情比起以前从天津回江苑可是有了天壤之别。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和博彦并无夫妻之实,但被人少奶奶、少奶奶的叫着,自己便自动的把上官家当做自己家,把博彦当做丈夫,现在回惠家倒像是走亲戚做客人。

惠阿霓低头感慨,难怪许多女孩有了丈夫只认婆家不认娘家,连她这么自强的人也不能免俗。

正文卷 17 回娘家

惠阿霓低头感慨,难怪许多女孩有了丈夫只认婆家不认娘家,连她这么自强的人也不能免俗。

坐在她对面的上官博彦正双手环胸,眯着眼睛补眠。一个七尺男儿每晚窝在沙发哪里睡得安稳?腿伸不直,手展不开,好几次掉到地上。

其实两人都是青春少艾,年岁相当、生活背景相当。不说心心相惜,至少经过这一段时间相处彼此心里是互相欣赏的。

惠阿霓聪慧、大度、待人的洒脱,博彦看在眼里,他尤其特别欣赏她身上那种难得豁达的男孩气。虽是大小姐,心眼却大,不容易和人计较。有时候被姨娘们暗损几句也嘻嘻哈哈当个笑话便过去了。对他弟弟妹妹亦十分大方,不仅心爱的东西任他们取,还会做女孩们的知心人,为她们排解小愁小绪。待家翁、家姑嘴巴乖得比蜜还甜,把两位老人哄得不晓得多开心。可若这样以为她好欺负,那又是大错特错,该她得的利益一点也不得少她的,仆人们若想在她眼皮底下玩鬼,是自寻死路。她做事留有余地,得了里子的实惠也愿意给他人一点脸面。这便是真聪明,聪明在点子上,厉害得恰到好处。人人都喜欢她,愿意和她处事。

公子哥里面上官博彦算不错,虽然有些少爷傲慢不懂事的通病。可上官家那么厚的家底,能养出他至孝宽厚的个性就很难得了。他对惠阿霓冷淡淡的,但对家人是真心好,殷蝶香对底下的孩子还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他对弟弟妹妹倒毫无偏薄,一视同仁。清逸、清炫是弟弟,嘉禾也是弟弟。他对仆人亦很宽容,小丫头烫坏他的新衣服,他还关照萍姨不要为难丫头。下人众多,总有个把两个想攀龙附凤的不安分的。他都不假辞色,从不对身边人动手动脚。

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在对地位、权势不如他的人能做到恭而有礼,说明他本性纯良。

自从惠阿霓去军部接他回家后,他就再没有夜不归宿过,沙发再难睡也睡了下去。

既然已成夫妻,博彦也希望能放下芥蒂试着走下去。他是长子,身负家族责任。现在时局动荡,强敌环伺,妻子娘家要是能提供足够的帮助,又何乐不为?权衡利弊,爱情的重要性实在微不足道。

惠阿霓也晓得他在沙发上睡不好,可碍于面子如何也说不出要他到床上来睡的话。他也骄傲,每日看着漂亮的妻子在眼前香喷喷地走来晃去,五脏都烧起来,饶就是不说她想要听的话。

舟车劳顿坐车、坐船好不容易到了江苑,惠家早有人在码头等待着。

接了小姐和姑爷,一行人马上浩浩荡荡从码头往惠家而去。

惠家的小车还没到门口,远远直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

接着街道两旁就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长街之上顿时红纸飞炸,硝烟弥漫,呛人的浓烟包围了整个车队。不知惠烨巍为妹子准备多长的爆竹阵,反正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削弱的意思。

炸炮的声音实在太大,车里的人不管扯起多大的喉咙叫喊对方也只看见张张合合的嘴唇。阿霓难受地捂住耳朵,快被吵死。博彦脱下衣服把她的头包裹起来揽到怀里。

阿霓的心“嘭嘭”直跳,躲在他的皮夹克里一动不动,她的脸热乎乎地发烫,分不清听到的心跳声是他还是自己。

小车好不容易在烟雾缭绕中回到家门口,阿霓把皮夹克还给博彦。羞涩至极,软绵绵地下车。走到惠烨巍、卢佩珊面前,叫声:“大哥、嫂嫂,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卢佩珊亲热地拉起阿霓的手握在手心。

惠烨巍把妹妹看一通,不由地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博彦身上。看外表博彦的人才相貌、身高体态是挑不出坏的来的。论长相他比阿霓还略胜一筹。

“大哥。我是上官博彦。”

初次见面,倒能不卑不亢。即使和惠烨巍对视也不避不躲。

惠烨巍“嗯”了一声,下巴一抬,藐视地扫他一眼,心里憋着气。

上官家娶阿霓,说是娶简直是抢,趁他落难,把阿霓逼上花轿。不管博彦如何人才一流,惠烨巍总有点不舒坦,觉得由于自己的失误导致阿霓嫁得如此匆忙,她将来若过得不幸福,他良心上如何过意的去,就是死了也愧对母亲。

他本来还准备此战告捷就把阿霓许给麾下亲信岳锦然,那小子有勇有谋,日本士官学校毕业,难得人才又是江苑人士。未婚,家世清白,父母皆亡,唯有两位哥哥。要是阿霓嫁过去一无公婆要孝顺,二无庞杂家务缠身,又同在江苑,来来往往不知多方便。

这下好了,上官家一出,他的筹谋全不用了。嫁到松岛那么远,回家一趟都劳师动众,要是往后有了孩子,拖儿带女更是走不动。还有上官家一大家子,兄弟姐妹一大堆,逢年过节亲戚往来都得累死!

惠烨巍越想越气,看着博彦脸色越来越难看。博彦不明就里,不知道这位大舅子刚才还好端端怎么马上又凶像毕露。

“好了、好了!别站在门口了,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卢佩珊一手拉着阿霓,一边招呼博彦进去。

阿霓答应着,另一只手自然挽起博彦的胳膊拖他一同进去。

看到他们夫妻敦睦,卢佩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她悄悄拉了拉惠烨巍的衣角,小声说:“妹夫第一回上门,你就准备一直板着脸给他看?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心里再不喜欢,他现在也是阿霓的丈夫。我看阿霓是很喜欢他的,你也不要固执了。再说,你困在廊山也多亏上官家派兵解围不是?”

听了卢佩珊的这番话,惠烨巍莫不言语,其实心里深以为然。无论阿霓嫁给谁,岳锦然也好,上官博彦也好,她的喜欢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上官博彦跟随惠阿霓去见泰山大人,他这位泰山几年前便罹患老人病。

正文卷 18 鲁公子(1)

上官博彦跟随惠阿霓去见泰山大人,他这位泰山几年前便罹患老人病。记忆混乱,人事不分。最近这一年更是不行,躺在床上神智不清,不知惠烨巍是其子,不知卢佩珊是其媳,更不可能知道上官博彦是谁了。

他又耳背,卢佩珊在他耳边高声叫道:“父亲,他是上官博彦,阿霓的丈夫。”

“喔、喔。上官……上官家的……”

“是。叫博彦。”

“喔,喔……”

惠老爷朝博彦伸手,博彦赶紧上前握牢老人枯瘦的手掌,叫道:“父亲。”

惠老爷昏黄的眼睛直盯着他看,“喔……烨巍是你啊。”

阿霓首先忍不住笑起来。

没办法人老糊涂了,说了几百遍也分不清楚。

“父亲,他不是大哥。”阿霓在依偎在惠老爷身边,转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惠老爷浑浊的眼睛闪出一丝清明,松开博彦的手,指着惠阿霓的脸欣喜地点头:“记得、记得。虞伽罗啊,昨日我们还一起畅游玄冥湖。你从家里偷溜出来的,我在墙外等你,你翻过墙头掉到我身上。伽罗,你太重了。我的脖子到现在都是疼的呢!”

“哈哈,哈哈——”

满屋的人都撑不住人笑起来。

病人不宜久扰,见过片刻阿霓和博彦即从惠老爷的小院后退出来。经过西边一条长廊,来到三间别致抱厦,再由东经过一道仪门。仪门内的院落富丽轩昂、比别处例外不同,博彦便知这院落住的应该是惠烨巍和卢佩珊。

卢佩珊的丫头令香看见阿霓来了,连忙出来见礼,看见博彦姑爷客气地蹲了蹲身,打手请他们进去。

“小姐可回来了,太太不知每天要念多少回?”令香端来香茗、桌上早备好各种舶来的西式糕点、糖果。

惠阿霓微微抿嘴笑着,要令香把侄儿小智抱出来。

不多时,奶娘抱出个襁褓中的婴儿,惠阿霓欢欢喜喜地接过孩子逗着,笑眯眯地抱给博彦看,得意地说:“这是我侄儿。小智,长得俊吧。”

小毛孩哪里俊呢?

只因为是她的亲人,博彦才多看两眼,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送了过去。

“喜欢孩子,自己也快生一个。”

此时殿后的惠烨巍和卢佩珊也走了进来,卢佩珊的话让阿霓羞红了脸,忙不迭把侄儿塞回奶娘怀里。不依地说道:“嫂嫂,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她为什么害臊,博彦清楚,心里也有些热动。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倔强,也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有他的种。

大家进屋待坐闲聊,博彦朗朗大度,谈吐风流。看着阿霓时眼神特别温柔,阿霓和他说话时也是一副女儿娇态,惠烨巍的脸色才慢慢由阴转霁。

不知不觉已到晚餐时间,仆人们在小饭厅里搬好椅子、摆上碗箸,请客人入座。

惠烨巍在前,卢佩珊和惠阿霓两姑嫂说说笑笑在中间,博彦跟在后面。来到饭厅,方桌上铺的牛皮油漆描金桌面已经撤下,摆好了四干果、四鲜果、四冷荤、十二个七寸盘的压桌菜。

“都是一家人,吃几个家常便饭,菜没什么饭要吃饱。”惠烨巍客套地招呼博彦入席。

博彦谦逊地推辞一番,然后随着大家一起净手落座,仆人才把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

烩鸡丝、烧茭白、芙蓉燕窝、桂花鱼翅、清蒸海参、黄焖鸡、炖猪肘、奶汤鱼骨、糖烧莲子、东坡肉、四喜丸子、芸豆糕、豌豆糕、卷酥、酒酿葡萄羹……还有许多博彦不知道的菜式。

这么多菜吃饭的人却只有他们四个,宽大的桌面旁就摆了四把椅子。博彦纳闷,即使惠老爷染病不能一同吃饭,可惠烨巍还有姨娘们,而且还有阿衡,她是阿霓的妹妹,姐姐回门这么大的事,她连面都不来见一下?抬头看惠阿霓举筷吃饭,神情自若,仿佛不见姨娘和妹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博彦不好多问,闷闷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惠烨巍脸色发红,大力拍着博彦的肩膀,“你……小子可要好好待我妹子,我——平生就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那是要什么给什么,没动过她一根毫毛。你若对她不好……咯嘣、咯嘣”的拳头捏得脆响。

惠烨巍狂傲的行为引得博彦无比反感,惠阿霓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他自所当然会对她好。但用武力胁迫他去对她好,意味就全变了。再说,阿霓是你妹子,阿衡就不是你妹妹了吗?虽不同母,区别哪里就这么大!

博彦饮了口酒,看阿霓脸色绯红,娇艳得宛如朝霞。可以想象的出,她在惠家依仗哥哥、背靠父母、还有天津的外祖父虞国公是多么骄傲和任性,才敢有恃无恐对姨娘们又打又跪。

酒精和往事涌上心头,博彦举着酒杯,顿声说道:“大哥就是太宠阿霓,把她娇惯得无法无天。”

惠阿霓脸色微变,不悦地扫他一眼。

“哈哈——哈哈——”酒酣耳热,惠烨巍没听出上官博彦话里的批评,反而把这话当做了表扬,“我就是爱宠她,无法无天好,无法无天好!”

“嫂嫂你要替我做主,看他们说我成什么人呢?”阿霓娇嗔地投入卢佩珊怀里撒娇,“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好歹我也是读书断字的人,又没欺负谁,又没强迫哪个。在娘家是哥嫂的好妹妹,嫁到婆家也是小心伏意,怎么无法无天了?”

“呵呵……”卢佩珊笑着摸她的脸,“阿霓莫气,他们是开玩笑哩。”

换了别人讲她无法无天,惠阿霓一笑置之便也了了。可恨这个人是上官博彦,越在乎越别扭。心里像埋了一根刺一样。

吃过饭回到房间休息,阿霓故意冷落博彦,淡淡的不理他,也不和他说话。她对谁都笑着,唯独看向博彦时脸就耷拉下来,目光从他的脸滑到脚,顺着他的脚边就溜到屋外。

博彦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小姐,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嘛,为什么突然对他变了脸色,好理不理的。

正文卷 19 鲁公子(2)

博彦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小姐,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嘛,为什么突然对他变了脸色,好理不理的。

他也是大少爷,不曾吃过人冷眼。

你给脸色给我看,我不看总可以。

才不受她的气,眼不见为净。干脆把阿霓一个人晾在屋里,自己抬脚推门出去散步。

惠家大,园子、院子都多,春夏秋冬四季皆景,即使是在夜里也值得仔细欣赏。

博彦不知不觉来到上次偶遇惠阿霓的地方。物换星移,漫天的雪景换成了春色满园,簇簇的花朵代替纷飞的大雪。芍药、牡丹、杏花、桃花、樱花在波光凌凌的池水旁盛放,水里游弋着一条条尺长的斑斓锦鲤,和风咋过,点点花瓣飘飞在水面,池水上浮着飞红,池水中游着锦鲤,借三点星光看去,美得安静而动魄。

他立在池边看了会风景,想命运的安排何其巧妙,万万难想到,那天在此疾言厉色教训姨娘的惠阿霓会成为他的妻子。却和温柔甜美的惠阿衡失之交臂。

他对惠阿霓的抗拒、讨厌渐渐不知不觉中软化。不得不说,每个人都有一些招人喜欢的地方。

想到平日在松岛,她对他父母、姊妹、兄弟的温柔,博彦刚才的火气马上退下去不少。

罢了罢了,这里毕竟是在她娘家。如果让人发现他们在吵架生气,她的面子该往哪放?

博彦琢磨,出来个把时辰也是该回去的时候。正在思索间,他脚还未动,身后传来柔化人心的一声,“姐夫。”

他顿时酥麻半个身体,转头一看,真的是惠阿衡站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下。

惠阿衡凄凄楚楚,穿一身雪白银绣长裙,额头前拢一弯新月形的长刘海,愁绪万千的一双大眼,欲语泪水盈动。

博彦吞吞口水,他和惠阿衡的关系还是有点特殊。要不是父亲的一意孤行,今天他陪着回宁的女儿可就不是阿霓啰。他深知自己要避嫌,不和阿衡私下见面为好。可这突然的巧遇,让他进退不得,一面是门当户对的妻子一面是心动过的情人,他的意志也像小船一般荡来荡去。

最终,理智战胜情感。他不愿引起风波,马上摆出一副疏忽而客套的神气,冠冕堂皇地说道:“原来是阿衡,你是来看姐姐的吧,正好与我同去——”

“不是……”阿衡的头摇得如拨浪鼓,眼里的泪花儿纷纷直坠。

再硬的心肠也挡不住眼泪攻势,何况现在博彦是阿霓丈夫。阿衡也视同他的妹妹,为妹妹排忧解难也是哥哥应尽的责任。

“阿衡,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

“上官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和母亲吧……”

阿衡哭得梨花带雨,月色下的俏脸楚楚动人。博彦不禁联想到先前她们母女的种种遭遇和惠家对她们的故意冷落。他的保护欲彻底激发出来,“阿衡,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你的绝对义不容辞。”

阿衡伤心地哭着说道:“大哥不该我和母亲阻拦阿霓姐姐和你的婚事。现在他不但把母亲和姨娘们都幽闭起来,还要把我嫁到越州的聂家……”

博彦在脑海中搜索,然后惊愕地说道,“我听闻聂家有个儿子是个软骨病的痴儿,你该不会是——”

“正是他……”阿衡点头,哭得哽哽咽咽,“上官哥哥,我不想嫁过去……”

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阿衡往火坑里推吗?

博彦气上心来,想惠烨巍目中无人的狂傲样子,自己的亲妹子就是宝,异母的妹妹就是草。

“你放心,我去找阿霓,再不行就直接去找惠烨巍,倒要问问他,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做哥哥的!”

“鲁公子”头脑发热,要去找惠家兄妹理论。惠阿衡忙扯住他的手,“上官哥哥、上官哥哥”的叫着。

“阿衡,你别怕。我一定要他们把这门婚给退了。”

“上官哥哥,大哥是存心的,他是恨着我们。你能帮我退了聂家的亲事,但往后他再弄一门更不堪的婚事该怎么办?你回松岛鞭长莫及,我们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苦楚。”

她哭得期期艾艾,博彦的心肉碾一般疼痛。

阿衡说得对,他帮得一时帮不得一世。惠烨巍才是她的家长,决定她的未来。

“阿衡,我能为你做什么?”她既然求到他跟前,就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上官哥哥,你真愿意帮我?”惠阿衡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是!”他答得豪气冲天,只差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八个字。

“上官哥哥,你真好,阿霓姐姐嫁给你,真是她的福气。”阿衡娇羞地低头,身体差不多全靠到他的身上。

听到她提到阿霓,倒让博彦心头一耸,立即退开两步远。

阿衡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她舔了舔唇,立直身体小声说:“上官哥哥,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看博彦皱起的眉头,她马上解释道:“是我和母亲已经商量好,与其被受制不如及早脱身,我们想离开江苑去外地生活。我还想去念书,毕业以后就能自食其力,不再仰人鼻息。”

“这当然是最好的。”博彦毫不怀疑惠阿衡的话,傻乎乎地直问她需要多少钱合适。

阿衡踌躇一会,说了个数。不至于是巨款,但也不是小数。

博彦做公子哥做惯了,不知油米价。满腔热忱只当在帮人。身上的现金不够,立即解下自己的手表来凑。

阿衡喜不自胜,临别前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博彦被恭维得整个人都在云中漂浮,越往阿霓的跨院走去脚步越来越沉,人也从天上回到地上。

他不是心疼钱,是回过神来后意识到,他暗中帮阿衡的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阿霓。夫妻之间应坦诚,他若瞒着不说对阿霓有愧,若说了又怕阿衡会受牵连。

该怎么办?

博彦想来想去觉得在恰当的时候还是告诉阿霓的好。他内心坦荡,并无苟且,如果阿霓知道后能劝动惠烨巍取消阿衡和聂家的婚事就再好不过,也免去阿衡和她母亲的流离之苦。

想清楚后,他反而轻松,踏着月色快步朝屋里走去。

还没跨进院子,博彦就听见阿霓爽朗的笑声,屋里有客人。

正文卷 20 故态复萌

想清楚后,他反而轻松,踏着月色快步朝屋里走去。

还没跨进院子,博彦就听见阿霓爽朗的笑声,屋里有客人。

他进了屋,讶异地发现客人既不是惠烨巍也不是卢佩珊,更不是家里的某位亲戚女眷。而是一位身着军装,气宇不凡的年轻男人。

“博彦,你回来了。”阿霓笑着走过来挽住他的手向年轻男人介绍,“锦然,这就是我的丈夫——上官博彦。”

“久仰大名。上官先生。”年轻男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落落大方伸出手:“你好,我是岳锦然。”

岳锦然自然的态度,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博彦是客人。

阿霓像忘记刚刚对他的冷落,笑吟吟地说道:“博彦,锦然是我大哥的得力干将,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幸亏有了他,江苑的武装力量才发展得那么快,都能赶上中央的正牌军了。”

“哪里哪里!阿霓太抬举我了。”

听见妻子溢美赞扬另一个男人,博彦心底深处翻腾起一阵不爽。这幽暗难解的不快很快充满他的全身,让他冷然着脸整晚都没说和阿霓说过一句话。

岳锦然的出现快速代替阿衡的事,博彦嫉妒阿霓对岳锦然肆无忌惮的笑,更嫉妒她夸奖他时流露出的崇拜和欣赏。他深夜来访,直入香闺,可见惠阿霓未出嫁前就和他亲密无间。

惠阿霓对博彦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他讥讽她“无法无天”,她都已经不计较主动和他讲话,没想到,他还生闷气不理人。

江苑不是松岛,房间里没有沙发。

入睡安寝,两个人该怎么睡?

夜色浓厚,博彦还牛气十足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闭目休息。

他是准备这样睡一夜吧?

惠阿霓长叹一声,再一次作出让步。

“你这样睡怎么行?明天会精力不够,万一冻了,我也不好同松岛交待。你还是到床上来睡吧,我已经准备了两床被褥……”见他巍然不动,惠阿霓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如果要坐一晚,那我也起来陪你。”

听她这样说,博彦才起身来到床畔,撩开被子背对着她躺下。

望着他宽厚起伏的背影,阿霓好想同他讲心里的委屈。她长这么大,对谁没这么委屈过,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步。眼角的泪“啪嗒”、“啪嗒”阴润到鸳鸯图样的枕头上。博彦听到身后的动静若动了动肩,转过头来,阿霓却忙擦去眼泪转过身去,也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_^—————

入夜之后等新婚夫妇的房间熄了灯,卢佩珊才悄悄地把秋冉召到自己的房间。即使阿霓一直说,嫁到松岛不委屈,她过去很好。卢佩珊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口问过她的身边人。

“秋冉,你给我说实话。阿霓和姑爷究竟过得怎么样?”

“小姐和姑爷挺好的。”秋冉从善如流,早被惠阿霓耳提面命过。不敢把她和博彦的私事抖落出来。

“真的吗?”

“是。”秋冉肯定点头。“大奶奶,如果您有什么想问的。其实可以直接问小姐啊!小姐和你那么亲,绝不会瞒你的。”

卢佩珊的手指轻点秋冉的额头,说道:“人小鬼大的东西。和着你们小姐,花花心思不知多少!我连你这小鬼的嘴都撬不开,阿霓那阎王能和我说真话?”

秋冉笑起来,撒娇地摇晃着身体,道:“大奶奶也知道小姐是阎王,就别为她操心。不管谁遇到阎王,也只有服气的份,对不对?”

“对个屁!”卢佩珊啐这小丫头一口,道:“嫁过去做人媳妇和在娘家做女儿可是两码事。阿霓能在江苑做阎王,到了松岛还继续做阎王?家里且不是要鸡飞狗跳?”

“大奶奶,你担心什么呀?”秋冉不解地问:“小姐不强势,你担心婆家人欺负她,小姐太强势,你又担心家里鸡飞狗跳。这究竟要小姐怎么做?难怪小姐什么话都不对您说,您就是操心病!”

“你着小妮子,说话可恶!”

“哎呀呀,大奶奶掐人可疼哩!”

“走走走,你这丫头将来配个厉害的婆家,好好治治!”

秋冉揉着胳膊,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边说:“我才不结婚哩!我要一辈子侍候阿霓小姐!”

秋冉一口气跑到厨房,旧日的姐妹还有几个相熟的在。看见她来,立即亲亲热热迎了过来。

她噗嗤一笑,赶紧拿出从松岛带回来的特产,大家也拿出预留下的好吃的招待。

正所谓,阿霓小姐有大哥、大嫂,她也有自己的朋友。不过是等上面的人睡着。他们才能来叙自己的旧。

大家笑笑闹闹,没有主家,说话也不顾忌。话说回来,绕来绕去总绕快惠阿霓的新姑爷。旁敲侧击的有、开门见山询问的也有。秋冉嘴巴贼紧,打几句哈哈,说两句俏皮话都敷衍过去。

“秋冉,你看。岳先生也来看你了!”

秋冉一抬头,站在厨房门口的可不是岳锦然,而是他的哥哥岳沐然。和一身戎装,威武英俊的弟弟比起来,岳沐然俨然就是白面书生。

谁人都知道,岳先生是脾气最好,最彬彬有礼的人。

惠阿霓和岳锦然交好,秋冉和岳沐然也关系不错。面对大家的玩笑,她站起来抓起一把果脯,正色道:“你们笑我不要紧,不要笑岳先生。岳先生不过是路过,赶巧我在!”说着吧手里的果脯塞到岳沐然的手心,“岳先生,这是杏脯。吃了可以润喉生津。我特意买的。”

岳沐然看着手心中的几枚果干,微笑着,说道:“回来了啊。这几个月在松岛还好吗?”

“挺好的。”秋冉客气地说道:“岳先生,有时间来松岛玩。”

“好啊。”岳沐然含了一颗果脯,“这果干好甜。”

秋冉嫣然一笑,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小姐妹堆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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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苑回来,新夫妻的感情不增反减。

往春季里走,脱去厚重的冬装,各种游园余兴节目日益增多。上官博彦又开始信马由缰,自由散漫的生活,有太太宛如无太太。

上官家对他再次的夜不归宿似乎也习惯了,没人再关心他们。

正文卷 21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官家对他再次的夜不归宿似乎也习惯了,没人再关心他们。

惠阿霓也忙,忙着帮助殷蝶香协理上官宜鸢的婚事。

平京的袁家已经派人来松岛,正式把和上官宜鸢结婚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这门亲事已经谈妥,只为宜鸢身体不好才一推再拖。

上官厉团练起家,被政府收编后几起几落,最终雄踞松岛称为一霸。在北地和松岛接连的奉州实力最强,雄踞一方的宋标是奉州的土皇帝。和上官家的关系十分微妙,他们时而分、时而合。关系融洽的时候,上官厉把长女宜家嫁给宋标的长子宋毅。算是儿女亲家结成的联盟。但是,两家人都知道,这种结盟是短暂而不牢靠的。大家貌合神离,一边甜甜蜜蜜,一边都在私下寻求更大更多的外援和途径,最好能一举把对方吞并,成为一霸。

惠烨巍在廊山被困,其实背后的主谋便是宋标,使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先灭了惠家,占领江苑这块宝地后,再慢慢把松岛蚕食。

没料到,上官厉捷足先登,和惠家结亲之后,直接把江苑拉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让宋标不敢轻举妄动。不仅如此,解救惠烨巍的时候,上官厉还顺带发兵剿灭廊山悍匪——王自魁。

宋标扼腕叹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上官家最近的势头很猛,长子博彦刚刚娶了江苑的大小姐,平京的袁家又敲锣打鼓地要来娶宜鸢。乐得上官厉合不拢嘴。

自从清帝逊位以后,国内政局已经乱成一锅粥,所谓学民主、学自由、学西洋、学改革最后也落得个四不像。国外列强环伺、国内民生寥困,各地的起义军摇身一变成了军阀自立为王,百姓更加困苦。年轻的革命党人四处鼓动游行,起义镇压、镇压再起义。反反复复,革命的火种燎燃,渐渐蔓延之势,平京政府扑救不已,只能先对各地军阀先采取怀柔安抚。

平京的亲家翁袁云乃新政府总理,在新政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组织新军,提倡“强兵御辱,新式军队”,按照德国军队的模式组建新兵进行训练,聘用德国军官教习,开设德式随营学堂,使用德式武器。这支军队从建立开始就是袁家军的“家兵家将”,除了袁家能调派新政府谁都指挥不了。能是袁家连为亲家,上官厉在中央的地位将大幅提升,威慑东北,奉州不但不敢轻举妄动。或许某一天,上官家也许还能把他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下。

所以上官厉对袁克栋和上官宜鸢的婚事相当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上官厉明明知晓女儿不情愿也非要把她嫁过去的原因。女儿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手里的权力和力量。

“嫁女儿而已,排场居然比娶长媳妇还大。”惠阿霓对秋冉的抱怨笑了又笑。

傻孩子在为她鸣不平,可这有什么可不平的?

婚期刚刚敲定,平京政府便封上官厉为盛武将军。松岛督军省长,这里头不可能没有未来亲家的功劳。

惠家有的不过是不尽的金银财帛,富得流油却带着土气。比较起来袁家也许财富不敌惠家,但是钱财易得,尊贵难买。袁家在中央政府根基深厚,政商两界浸润多年。他们能给上官家的东西当然更多。

面对如此重要的亲家,宜鸢的嫁妆、陪嫁不能大意。婚礼不仅比博彦和惠阿霓结婚气派,同为嫁女宜鸢比嫡出的大小姐宜家规格不知高了多少倍。

惠阿霓发现家姑殷蝶香表面上对宜鸢的婚事不遗余力,背地里一而再倦倦地拖字诀对付。她做得极巧妙,软绵绵的肉钉子,让人受了气却发不出火。可怜宜鸢的生母肖容心暗地里不知吃了多少闷亏,偷偷哭了好几回。

本来宜鸢的亲事那么好,肖容心也跟着长脸,在上官家的地位也上升不少。偏偏所有人都满意的婚事,新娘不满意,在家已经是闹到绝食抗议。

上官厉大怒,首当其冲怪罪的就是教女无方的肖容心。

具体发生了什么,惠阿霓作为媳妇不好过问。但据秋冉这个伶俐鬼讲,上官厉当着上官宜鸢、殷蝶香和黄得楼的面把肖容心狠狠训斥一顿,训得她涕泪交流,颜面无存。最后宜鸢不忍连累母亲才勉强答允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秋冉感慨地说:“听说,督军很不喜欢二姨太。不但骂了她还……嘉禾少爷不能进去,就一直跪在外面。督军走后,二姨太和宜鸢小姐哭了一夜……”

惠阿霓直叹息,可惜她现在还无法说得上话。不然,一定要为宜鸢说句公道话。

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强压下的婚姻恐怕命运多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理一个家庭的难度不亚于安邦定国,尤其是在上官家这样姬妾子女均多的大家族。不管怎么做,总会引起不满。若要没有不满,唯一办法就是不管,远离庙堂不分一杯羹,没有利益冲突,大家自然说你好话,喜欢你。

惠阿霓暂时还不想管上官家的难经。不是能力有限,恰恰相反,她自小和母亲同进同出,生意上、治家上都有手腕,只是她嫁入上官家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家姑健在又有萍姨帮扶,她贸然指手划脚必定被人记恨,不如抽身。平日插插花、参详参详食谱、帮助家姑照顾云澈,日子倒也快意。

最近上官阖府都在为婚礼忙碌,云澈全是惠阿霓在养育。

吃过午饭,哄睡云澈。惠阿霓便带着秋冉去花园逛逛,顺道摘几枝鲜花。她精力充沛,没有午睡的习惯。花园幽深,正方便她和秋冉说贴己话儿。方才秋冉为她抱不平的话纵然使她好笑,她也感念秋冉的赤子之心。

身如浮萍,心如柳絮。结婚从不是结束,而是女孩人生之路的开始。想到宜鸢再想到自身前途渺茫,逛园子的兴致落得一干二净。

“秋冉,我累了,回去吧。”

“好。”

秋冉扶着她的手慢慢往主楼走去。

上官府邸在半山,半个山头都是归他所有,宽敞恢弘。主屋在正中,上下三层主楼、附楼、佣人房、连起来一大片。

正文卷 22 肖容心的恳求

上官府邸在半山,半个山头都是归他所有,宽敞恢弘。主屋在正中,上下三层主楼、附楼、佣人房、连起来一大片。

今日惠阿霓和秋冉回来的早,小楼里安安静静,佣人们都在午休。怕吵醒大家,主仆两人的脚步也是轻轻的。

惠阿霓的房间在三楼,她陪嫁东西多,光随身的家什四间屋子都堆不下。上官家索性将三楼都划给她使用。

刚走到二楼拐角,即见肖容心的侍女暖娥坐在楼梯上打瞌睡。

惠阿霓和秋冉对视一眼,秋冉噜了噜嘴,意思说,她在这干嘛?

不知是等人呢?还是防着谁?

惠阿霓摇摇头,带着秋冉,两人蹑手蹑脚从暖娥身边越过。

三楼主卧的门关着,其余几间存放贵重物件的房门也锁得紧紧的,和出去前没任何不同,

“呵呵,云澈……呵呵……云澈……”

云澈的小卧室连着惠阿霓的主卧,欢乐的笑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透过虚掩的门,惠阿霓看见房间里肖容心正把云澈抱在怀里逗弄着,她洋溢着笑意,一手抱着他一手举着玩具,嘴唇不停在稚嫩的脸蛋上亲吻。

惠阿霓知道自己也许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看见肖容笑得这样开心过。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美丽。

阿霓回身想要离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暖娥惊惧地站在她面前,唤了声:“大……大少奶奶……”。旋即,害怕地哭着跪了下去。

“暖娥、暖娥,你这是干什么?”

暖娥瑟瑟发抖,眼泪坠个不停,不管惠阿霓和秋冉如何扯拉就是不起来。

肖容心推门出来,看见这番情景。心下了然,叹了一口长气:“命也、运也。暖娥,你起来吧。”

听到主母的话,暖娥抽泣着终于起身。

“肖姨娘……”

肖容心苦笑着把云澈递给秋冉抱好,对惠阿霓道:“不知大少奶奶现在可有时间,能否移步一聊。”

恭敬不如从命。

惠阿霓点点头,“姨娘也不用客气,叫我阿霓吧。”

“请。”

“请。”

因为殷蝶香,她和姨娘们一直保持疏远的距离。肖容心的房间她从未踏入过半步。

今日一来,才发现她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既不像殷蝶香喜欢各种富丽中式家具也不像上官厉在书房的书架上摆满昂贵的古玩,一如肖容心这个人冷清干爽。再细看她,面色已染风霜,却不减曾经风华绝代的秀丽,眉儿是眉儿,眼儿是眼。窄身旗袍下的身段优雅玲珑,说起话来轻言细语。

真正的美人,即使老去也还是老美人。

惠阿霓不禁感叹,这位侍女出身的姨娘比许多名家闺秀还识得礼数。

跟了上官厉那个大老粗,真是暴殄天物。

“喝茶好吗?只是我这里只有碧螺春,不知你喜不喜欢?”

惠阿霓拉回思绪,笑着点头:“姨娘这里的茶一定是最好的。”

没有佣人在旁,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肖容心用木勺从瓷罐中夹出干燥的茶梗投入白瓷杯里起沸水冲泡。她的动作无比熟练,阿霓想起,她曾是殷蝶香的女佣。

“请——”肖容心把茶碟放到小几上,白净的手指颤然抖动,一滴茶水不小心落了出来。

“谢谢姨娘。”惠阿霓端起茶杯闭起眼轻嗅了一下,抬起眼帘真诚地赞道:“好香。光喝这一杯茶就知道姨娘是茶中高手。”

阿霓夸奖让肖容心愣了一下愣,捏着托盘不知说什么。

“大少奶奶……”

“姨娘,我不是说了吗?你是长辈,叫我阿霓就好了。”惠阿霓笑着把茶盏放下,“其实我跟姨娘过来是想姨娘放心,我是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姨娘也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肖容心咬了咬唇,眼泡儿鼓满泪水。

“只是……云澈渐渐长大,我不说不代表他不会说出去。将来若被家姑发觉,姨娘还是想想怎么和她解释比较好。”

“……”肖容心掏出手绢低头啜泣,“我知道我不应该去看他,但……母子连心,云澈是我的儿子,我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以前你未嫁过来,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现在,你来了,我才能偷偷抱抱他。我……我……”

她说得肝肠寸断,最后泪水滂沱。委屈在心里积攒太久,不得倾诉也不能倾诉。身后的悲欢离合、忍辱负重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说的话短,故事却多,阿霓默默喝茶,心里的惊诧又多又长。

至于云澈从肖容心的儿子变成殷蝶香的儿子,阿霓不愿去追问。她只关心一个问题。

“姨娘,云澈的事博彦和嘉禾知道吗?”

“不,他们都不知道。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嘉禾……我已经对不起那孩子……”说着,肖容心起身要跪,被惠阿霓一把拉住。

“姨娘,你当我是什么人,吹枕边风的耳报神吗?这事我怎么会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了还怎么做兄弟?”

是呀。

博彦刚直不会允许自己的母亲夺人之子,而嘉禾满腔孤傲,又怎么会同意母亲把弟弟转育她人?云澈的身世一闹开,长者颜面扫地,晚辈们心生芥蒂,这家还怎么成家?

惠阿霓忍不住试探地问:“那……家翁知道吗?”

肖容心哭得更是心伤,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惠阿霓无比同情眼前的肖容心。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肖容心的手上,“姨娘,你莫哭了。阿霓虽未做过母亲,但也为人子女,知道母亲对孩儿的心是天底下最真、最诚的。只要云澈在我那,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他。”

肖容心眼泪肆意,嘴唇哆嗦,不相信地问:“我真的……可以……”

“当然是真的,姨娘来看云澈便是。但想看得日头长久,姨娘还需小心,不要太招摇。”

“是是是,我会小心的。”肖容心破涕为笑,不住道谢。

————^_^——

“小姐,真不应该答应她——”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的手指直往秋冉脑门上戳去,秋冉吐着舌头倒退几步,“来了几个月还改不过去,等着萍海阿姨大耳朵扇你吗?”

正文卷 23 求知青年(1)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的手指直往秋冉脑门上戳去,秋冉吐着舌头倒退几步,“来了几个月还改不过去,等着萍海阿姨大耳朵扇你吗?”

“哎呀,小……”秋冉跺脚嚷道:“大少奶奶,我和你说东,你就茬到西!这上一辈的肮脏事,你就别管了吧!将来要是出来个一二三……你是大房的媳妇儿站到姨娘那边,太太不恼你?博彦少爷知道了,不但见你不好意思,只怕还会责怪你知情不报。”

惠阿霓“噗嗤”笑出来,躺到蓝色绒布的西洋沙发上道:“没想到你这小妮子想得还挺远的,不但想到了太太还想到了博彦……可惜,他这常年不归家的,我就是想告诉他也没有机会啊!”

她边说边玩弄颈子上的珍珠项链,后半截话心里蛮酸的。

“好小姐,秋冉知道你心里愁。”秋冉端来香茗递给惠阿霓,然后乖巧地走到她身后捏着她的肩膀,小声说:“小姐,其实我打听过了。这些天虽然少爷没回来,但也没去外面乱来,都老老实实呆在军部睡行军床哩。”

“喔?真的吗?”惠阿霓端着茶笑道:“你倒成了我的耳报神了,到底是谁向你暗通消息的,还是你亲自跟过去检查的?”

“你就别问了!”秋冉脸色绯红,羞涩至极。

惠阿霓笑看她的窘样,尝一口茶,香入心脾,再看透明玻璃杯里芽茶色泽艳丽,明亮干净,底茶叶芽头树立,如刀枪林立,又如雨后春笋,“今年湖南贩茶的船来得这么早?”

秋冉答道:“哪里早,现在都快五月了。”

原来都快五月了,她嫁到上官家正经已经半年多了。

“去把君山银针分一分,给太太、姨娘都送些去。”刚才在肖容心那,只看她冲茶的手势就知道是爱茶的人,“肖姨娘那里多拿一些,你亲自送去。”

君山银针难得,是贡品中的尖品,秋冉本想说些什么,但听到惠阿霓后面的话,只得应声:“是。”

秋冉走后,室内留得一缕茶香,惠阿霓手拥一杯翠绿,在清幽的茶气中闭目养神。

惠阿霓不是傻瓜,并非不知道瞒着殷蝶香向肖容心示好的后果。可她是上官长媳却是不争的事实,现在能置身事外,做逍遥散仙。但不会长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官家的事物会一件件交到她的手上。长嫂如母,不讲妹妹们都要嫁出去,将来嘉禾、清逸、清炫、云澈娶妻生子都要和她在这屋里生活下去。也许弟妹们翅膀硬了可以飞走,而她和博彦在这是生了根,永远也走不得。与其到时候去笼络关系,不如现在就打好基础。

了解到肖容心和云澈的关系后,殷蝶香对肖容心的厌恶就很容易理解。也是因为她对肖容心的厌恶,所以做出夺子的事情阿霓一点也不意外。平心而论,殷蝶香对云澈是不错的,一直把他如亲子般疼爱。

上官厉、殷蝶香、肖容心年轻时也许也经历了惊天动地的爱恨情愁、天崩地裂。而如今,所有的一切回归平静后,他们的相处暮气沉沉宛如死水一般。

惠阿霓闭着眼睛寻思,秋冉既然这么喜欢做耳报神,是不是应该再让她去打听打听?

秋冉毕竟是个丫头,怎么能打听得到这样晦暗的故事?

兜了一大圈当然是毫无所获。不过她打听到博彦没有去鬼混倒是事实。

从江苑回来后,上官博彦心里老萦绕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可怜的惠阿衡,也不是恼人的惠阿霓,而是——岳锦然!

上官博彦不停回想起当日院落里传出的笑声,阿霓对他不吝啬的赞美,被夸奖时岳锦然勃然自傲的脸都在深深刺激于他。

日本士官学校,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五体投地,眼成花痴?

上官博彦鼻腔中冷哼一声,招手要张得胜把黎越找来。

黎志越是军中能忍,年近四旬,儒雅中透着一种狡猾。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土匪,打过小日本。投身革命后还跟着当时知名的进步青年去东瀛留学过,可惜底子太低,没有上正经学校学习。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期和革命党人熏陶对何为国家、何为政治、何为政党、何为人民有所了解。回国后经举荐在川、广、湖几位军阀麾下做过幕僚。有理论又有实践对天下之事,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上官厉请他来也是看重他身上这番经历,比只会背书的死呆子好多了。张得胜来请黎先生,黎志越知道,博彦找他为的还是前几日说过的话题。

博彦向他打听日本士官学校的情况,似乎有意远渡重洋游学日本。

多学好学总是好事。

张得胜陪在黎志越身后,忍不住问:“黎先生,我们团长真要去日本吗?”

黎志越因是幕僚,并未担任军职,所以大家都唤他为先生。此先生不是西方男士的意思,而是中文里指的有文化、有学识的大家。

黎志越反问张得胜道:“去学习科学的治军方法和理念不好吗?”

“小日本有啥子好学的,一个弹丸之地,我们泱泱大国——”

黎志越马上打断张得胜的话,“我们泱泱大国又怎么样?已经早成颓式,民不聊生。而日本弹丸之地却在明治维新后,海战中不仅打败我们还打败了俄国,难道它不值得学习?”

张得胜面红耳赤,羞臊难堪,支支吾吾改口道:“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日本那么远——”

“不错。”黎志越话锋一转,点头道:“就是远了点。”

“黎先生。”博彦把黎志越迎进了办公室,也不废话,开门见山,“我上次谈及想去日本士官学校进修的事情,先生联系得怎么样?”

黎志越笑道:“日本士官学校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地方,它为日本培养了大批出类拔萃的军官将领,现在从中国各地去日本求学的人前赴后继,都是冲着它的名气而去,入学考试如走独木桥,万一挑一。”

“还……还要考试?”上官博彦倒头一回听说入学还要考试的,他念书上课,上官厉只管往学校捐一大批钱,每回校长看见他腰都弯到地上。

正文卷 24 求知青年(2)

“还……还要考试?”上官博彦倒头一回听说入学还要考试的,他念书上课,上官厉只管往学校捐一大批钱,每回校长看见他腰都弯到地上。

“你可会日文?”

“不会。”博彦回答得老实。

“可愿学习?”

“愿倒是愿意……但不知怎么学习法?”

“每天不分昼夜窗下苦读十二小时,一年方见成效,日语合格后才可以登船。”

“到了日本呢?”

“向士官学校递交入学申请继续补习文化课程。”

“什么时候能毕业?”

“申请批准考试入学,顺利入学大概也是登上日本国土一年后的事情。若不顺利,三年五载进不了士官学校也不鲜见。入学后想毕业也不容易,课程不仅繁多而且复杂,要通过战术学、战争史、军制学、兵器学、射击学、航空学、交通学、测图学、马学、卫生学、教育学、军队教育、一般教育、外语……”

听黎志越说完这些,博彦想去搏击长空的豪情蔫了一半,没入学就先耗两年不说,到了日本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入学?本来他去日本士官学校就是赌气,既没坚定的决心也没有长远的打算,再听洋洋洒洒一大篇,越发面有难色。

黎志越的话一半实一半虚,他说的去日本士官学校求学的过程不假,但只是针对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其实以上官博彦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直接越过士官学校申请更高一级的日本陆军大学入读。而且还可以带一名亲信随从伴读,这样语言的问题也解决了。可是,面对上官博彦想去留学的事情,督军一直表现得不冷不热,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黎志越心领神会,老帅是不愿儿子出去,日本对东三省虎视眈眈,几次交锋,虽各有胜负,但心里憋着气,怎么愿意儿子去日本学习?而且将士们都知道,博彦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是远远高于其它几个弟弟,肩上责任不同,期许更大。入到虎狼之地,他的安危该谁来保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黎志越今天一直在打破博彦想留学的打算,看博彦已起退缩之意,遂道:“求学宛如裁衣也要量体才好,而且军事最重实战理论次之。你向学之心甚殷,何须舍近求远?其实——在抚州就有政府新开的振武学堂,教学质量也相当不错。请的老师不但是从日本来的,还有德国陆军学校,美国西点军校的老师。”

博彦不接他的这茬,突然问道:“据我了解,日本士官学校培养的只是中下级将领,日本的陆军大学才是培养高级将领的地方。”

他把目光投向黎志越,炯然洞察之光看得这位几起几落的能人心里发怵,“是……陆军大学当然更好,只是要求更高,入学时还要考试数学、物理、化学……”

“那不要紧。”博彦大手一挥,豪爽地说:“我不在乎吃苦,但一定要念一个比士官学校更好、更优等的学校。”

有了岳锦然的学校做底,博彦无论如何不能念个比他差的。

他要惠阿霓看看,他上官博彦也是好汉。

黎志越心里打鼓,心想:要是博彦真决定去日本,督军一定会认为是他怂恿的。他灵机一动,对上官博彦说:“不错。不学则已,要学就要到天下一流的学府学习,拜天底下一流的老师为师。当今世界要说最好的军事学校,日本的陆军大学远远排不上位置,德、美、英那才是真正的王牌劲旅,世界一流。”他看上官博彦脸色有点松动亦有些难色。确实,他去日本军官学校还千难万苦,何况是远涉重洋去更远的地方。

黎志越继续攒劲道:“其实我刚刚想说的就是,目前在抚州就有一家政府新开的振武学堂,教学质量也相当不错。请的老师不但有日本士官学校毕业,还有德国、美国军校的老师。你不如先去那里了解情况,顺便补习英文、数学和物理。到时候基础课提高了,再去留学也不迟。”

博彦听他说得也颇有些道理,想起在抚州是有一家新建兴武的学校。学校开幕那天,父亲上官厉还去剪彩致贺过。

抚州在松岛境内,虽也需坐火车,但比起日本近了不知多少倍,而且同为中国人自然不需学语言,这又省了一关。再说日本之军事不都是脱胎德意志的陆军,有了岳锦然的珠玉在前,他又何必学他跑去日本凑热闹,不如先去扶州学习再做打算。

“黎先生,就听你的,我去抚州。”

“是。属下即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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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博彦要去抚州上振武学堂的消息传回家,最吃惊的人不是惠阿霓,而是殷蝶香和上官嘉禾。

殷蝶香是了解儿子不是爱读书进学的人,从小成绩难看还常常厌学、逃课。今天居然转了性主动要求去读书莫不奇哉?

上官家天旋地转,不爱读书的大少爷博彦要去抚州的振武学堂,而震旦大学高材生嘉禾却弃学从武。

大家在暗地里议论纷纷,这两兄弟文转武,武转文,这不是瞎折腾吗?

上官厉看博彦收拾东西真要去念书,大吃一惊,说:“什么!你要去振武学堂?别给我丢人了。你去不了几天再出来?”

博彦不服气地说:“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的了。”

认识他的朋友听了都笑他,说你得了吧,一把年纪还念什么书啊。这可把上官博彦气坏了。

从中看来惠阿霓最处变不惊,随你东南西北风,稳坐钓鱼台。

每日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像踩着钟表那么准时。只是每当中午时分她就识趣地离开房间两个时辰,把时间让给肖容心,肖容心对她的体恤感念不尽。

两个时辰可不好打发,不能天天逛花园,园子有看乏的一天,偶尔也会天有不测风云,打雷闪电阴天下雨的时候。

今天天气不错,但她不想去园子,要去二楼的书房看书。

“少奶奶也要学博彦少爷做求知青年了吗?”

正文卷 25 可怜的兄妹

今天天气不错,但她不想去园子,要去二楼的书房看书。

“少奶奶也要学博彦少爷做求知青年了吗?”

惠阿霓斜眼看着取笑她的秋冉,小下巴一扬,“我是去看新来的电影画报。”

“是。”秋冉扶着她的手往二楼南端的书房走去。

上官厉有独立的书房,未经允许谁都不得擅自使用。而惠阿霓要去的这间书房是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是他们学习、上课和藏书的小天地。家里孩子们多,书房也不是一间,是几间房打通连在一起的套间,有书柜、书桌、椅子、绘画板、颜料、手工玩具、女孩们的男孩们的夹杂混合,光看着这些东西,就可以猜到孩子们小时这里该是多么热闹。

现在小鸟儿长大了,工作的工作,念书的念书,屋子空荡起来,徒留昨日的旧物。

惠阿霓嫁过来后,惠烨巍知道妹妹喜爱上海的电影画报,依然源源不断地寄送过来。

此刻上官嘉禾正坐在专属于惠阿霓的红木书柜子底下,他抿了一只烟,坐在暗红地毯上翻看着一本旧旧的童书。他低头认真阅读着,无声地笑笑,伸手弹了弹烟灰,脚边的水晶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嘴。

惠阿霓撇了撇下巴。

“是。”秋冉点点头出去。

“咳、咳——”惠阿霓低声咳嗽引起他的注意,“今天不去军部躲在家里返璞归真。”

看见是她,嘉禾不躲也不起来,苦笑着说:“我在军部不过应个牟,去或不去没有人在意。”

“又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母亲听见又得哭伤心死。”惠阿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怕脏地挨着他坐下,“你去没有人会夸。但不去,就会有人向父亲面前说三道四。”

“任他们去讲!”嘉禾的背佝偻得深深:“要不是母亲哀求我真是一日都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你不知道,我每天在军部就是抄抄文件,看看报纸,草拟一些没用的条款规程。我真的……真的……”他激动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鸿鹄高志,却无施展的机会,对一个年轻人是莫大的不公,“阿霓,我已经呆在这里三天了,你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惠阿霓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失意的年轻人,可她无法安慰嘉禾。

因为她不仅嘉禾的嫂子更是博彦的妻子,大家对嘉禾的冷落是因为上官厉把爱重全放到了博彦身上。

“嘉禾,事情总有两面,你看,也许博彦也不好过,一生一世就被栓在松岛,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未来。你羡慕他的被父亲倚重,他还羡慕你自由自在呢。”

“我从没有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尤其是在这个家里。”

“快别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过不久宜鸢嫁到袁家,你这位亲大舅的身价自然百倍。你只需要韬光养晦,耐心等待。说不定,到时去新政府谋个好差事飞黄腾达,以后我和博彦还要仰仗你的福荫。哈哈,哈哈……”

惠阿霓的话是调侃、安慰,更是对嘉禾未来的祝福。

肖容心、嘉禾、宜鸢这三人都是极为相似的人。冰清玉洁,冷然疏落,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难溶难入。他们若能放开心怀坦然面对,或是挣扎反抗情况也许都会有所不同。可偏偏他们选择的是隐忍和勉强,一边对现实妥协一边又对境遇自怜。

嘉禾脸上在笑,心里比吃黄连水还苦。身为男儿他的苦比肖容心和宜鸢的更多、更深刻,想改变的心情更急切。

他身上不仅有自己的命运,更有母亲和妹妹的痛楚。他何尝愿意违背宜鸢的本心把她嫁到平京。实在是……

“嘉禾,你要振作起来。”

“阿霓……”

他忍不住把头渐渐靠到她的肩膀上,软弱地像个婴儿,语调哽咽。

惠阿霓胆吓了一跳,虽是亲人,嘉禾毕竟是成年的男孩。男性的气息抚过她的身体,她半边身子都烘热起来,备感温暖。她咬牙切齿扭扭肩膀,却发觉他在颤抖,耳边传来轻轻抽泣。

原来男人也会哭。

最近,发生在他母子身上的事情太多了。

算了,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好啦,别哭了……”她僵硬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就这一次,下次再这样我一定打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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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宜鸢的婚事是今年上官家所有事情的重中之重,惠阿霓看得出来,老督军嘴上不说,其实几个女儿中最是看中二女儿宜鸢。

也对。和其他的姐姐妹妹比起来,宜鸢的容貌是最出众的。横波远黛,香腮粉颊,望之令人神迷。可女孩生得太美,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太美,从小听着赞美长大,想要的东西太容易唾手可得。性子也变得比一般的女孩子要高傲、孤绝的多。许多东西拥有得太多,也就不觉得珍惜。

宜鸢是庶出的女儿,嫁人的排场却比嫡亲的女儿还要隆重。好像是怕被人小瞧,上官厉恨不得把半副身家都陪嫁过去。犹得如此,宜鸢才嫌不满足。新做的衣服不喜欢,伸手拿剪刀就毁了,改都不许拿去改。首饰不合意,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众人都不敢劝,只在背后嘀咕,肖姨太太不会教养,怎么生出这么个败家的女儿。

殷蝶香气得发颤,把肖容心叫道房间狠狠训斥一顿,宜鸢这才稍稍收敛。那几日,肖姨太眼看着消瘦一圈,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惠阿霓看着叹气,她这两头受气的可怜虫,委实窝囊。

这天清晨,秋冉刚在厨房忙完。刚走上楼梯准备把阿霓小姐冬日的袄子、貂皮翻出来晒晒。就被宜鸢叫住。

“秋冉,你有时间吗?”宜鸢站在二楼的房间门口,靠在门扉上,像支海棠花似的。

“宜鸢小姐,什么事啊?”

“你进来一下。”宜鸢笑着,招呼秋冉进去。

秋冉想起阿霓的话,心里陡然有点怕怕的。敢想拒绝,宜鸢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啊呀!”秋冉脚上的布鞋触到铺在地上的长毛地毯,差点摔倒。她稳住身体,揉揉被她捏痛的腕子,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正文卷 26 宜鸢和秋冉

“啊呀!”秋冉脚上的布鞋触到铺在地上的长毛地毯,差点摔倒。她稳住身体,揉揉被她捏痛的腕子,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宜鸢笑着,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经意地指着身边一大叠的新衣服,说道:“裁缝店把我订的衣裳送来了,你帮我试试吧。”

“啊!?”听了她的话,秋冉讶异到不行。她这辈子听过试菜,第一次听说帮人试衣服。

“这、这不好吧?”她支支吾吾说道。

“有什么不好的!我身体不好,前几天又感冒了。这样脱脱穿穿,又会加重。你和我身材差不多,长得又有几分像。看着你穿,我更能看出衣服好坏。你说是不是?”

“我……我哪里能和宜鸢小姐长得像啊!”秋冉低着头,揉搓着自己的手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一个丫头,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宜鸢一声冷笑,撇过头去,“丫头也罢、小姐也罢。没有自由,就都是笼中鸟。不过是我的牢笼漂亮一点。”

“宜鸢小姐,你说什么啊?”秋冉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宜鸢站起来,拿起新衣披到秋冉身上,热情地说道:“快试试吧。”新衣贴在玲珑的曲线上,秋冉摸着平日难以穿到的高级布料,心神不由荡漾。心里已经放弃抵抗,嘴里嘟囔,道:“宜鸢小姐,这不好吧?大少奶奶晓得,会骂我的。”

“怎么会?”宜鸢道:“大嫂是最会做人的人,我现在去求她让你来,她也绝不会不答应。对不对?”

秋冉点点头,欣然拿起衣裳,躲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羞答答地走出来。簇新的文明新装,窄小腰身,袄不过臀,袖不过肘。秋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果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你穿上这身衣服,谁都要把你认做小姐。”宜鸢笑着走到秋冉身后,提了提她肩膀上的衣服,再把手放到她腰身上。

秋冉被恭维得轻飘飘的,脸红透了。

“你可比我胖一点,肩膀和腰可得改宽一分。来,把额头上的浏海放下来几绺,然后涂上口红。”

秋冉晕晕乎乎,被宜鸢拉住,任她描眉画眼,口红胭脂一涂上,整个人的感觉立即有了八分宜鸢小姐的风味。

“这是我吗?”秋冉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人。

宜鸢同样盯着镜中的秋冉,静静地未发一言。

秋冉脱下身上的新衣,试穿连衣裙、大衣、礼服和运动装。样样都很漂亮,美中不足她比宜鸢丰满一点,腰身处微微有些紧张。

轮到试穿最后一套衣裳后,宜鸢笑着伸手阻止秋冉把它脱下来,“这套衣裳就送给你好了。”

秋冉惊喜不已,因为这条洋裙她穿着特别好看。

鸡胸领的百褶裙大摆裙,白底布料裳印着妖娆的黄色剑荷。腰身收得特别紧,窄窄的红皮带系上,青春靓丽。

“真的送我吗?”秋冉有点不确定地问。

“真的。”宜鸢笑道:“穿着去吧。让外面的人都吓一跳。看他们会不会叫你小姐?”

秋冉捂着嘴,呵呵笑起来,觉得这个捉弄人的主意好极了,真的提着裙子出去。

她正左顾右盼时,楼梯口咚咚上来个男人。正是上官清逸。

秋冉忙收敛住笑容,把头微微扬起,学着宜鸢往常孤傲的样子,慢慢走过去。劈面和清逸相遇。

清逸停住脚步,扫视她一眼,往后又退一步。

“你——”

秋冉心里正在得意,想:小子还不赶快叫姐姐!

哪知清逸说道:“秋冉,你干什么偷穿宜鸢姐姐的衣服?我心,被她发现告诉大嫂。”

“你——”秋冉顿时整个脸垮下来,像戳破的气球憋着嘴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上官清逸伸手把她的头发抚弄两下,又把她的口红用袖子擦去。半嘲半笑地说道:“是个番茄就别装苹果。快去把衣服换了吧。可要笑死人了!”说完,哈哈大笑而去。

留下秋冉气得在原地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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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阿霓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女孩中少有的大气,泰山崩于前,还能侃侃而谈的豪爽。她是好人又不是一味做老好人,若有人欺负她,她一定狠狠地打回去。偶尔也会做做坏人,可从不伤害好人。

她是这么特别,像个太阳吸引大家向她靠近。和她呆在一个房间,你会不由自主听她说话,向她走去,即使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就够了。

所有人,自然上官博彦也不例外。

他已经决定要去抚州,今天从军部回家是来向母亲告别,也是来向惠阿霓辞行。

他想看看惠阿霓对他去振武学堂读书,是个什么样态度。

舍不得,还是巴不得?

会抱着他哭或者是偷偷流眼泪?

一想到她各种各样的表情,博彦整个人晕乎乎的。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行李,不时抬眼偷看坐在床上翻画报的惠阿霓。

今晚阿霓有点奇怪,手翻着书,眼睛却看着地板,心不晓得在想什么。

“咳、咳。”

惠阿霓抬眼看已走到床前的上官博彦,不解地朝他眨了眨眼。问:“你有什么事?”

博彦清了清嗓子,骄傲地说:“我明天要去抚州振武学堂。也许过不了多久还要去西点军校。”

惠阿霓心里还在想嘉禾的事,听他这么说,心下奇怪。他要去抚州的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为什么还单单独独提出来?

阿霓嘴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博彦心里大感不快,她既没表现出欣喜也没对他的离去表示伤心,就“嗯”一下打发了。

“西点军校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校——”鲁公子继续说道。

她仍毫无反应,茫然地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最好的军事学校,她才不稀罕。

上官博彦忍不住恼火地说道:“惠阿霓,西点军校可是比日本士官学校好得多的学校!”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说完,他陡然脸皮底下都红了。转身背对着她,说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正文卷 27 玲珑心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说完,他陡然脸皮底下都红了。转身背对着她,说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惠阿霓长着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博彦嘴巴皮碰出“日本士官学校”几个字时。她马上猜到岳锦然,猜到他为什么要去念书的真正原因。

真是的!

他还是孩子吗?如此意气用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就——

心里又有些甜,他是为她吃醋?想向她证明自己。

惠阿霓乍惊乍喜,脸泛桃花,看博彦整理衣物时别扭背影忍不住笑出来。

她所欣赏岳锦然的长处并非他出于日本士官学校的经历。恰好相反,岳锦然虽是军人,从军却是遵照哥哥们的意见。他本人在军务方面很不务正业。现在上海兴起股票经纪,南洋烟草公司、大古银行、铁路公司都在发售股票。岳锦然知道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惠阿霓特意向他请教一二。

铜钱虽臭,少它不行。钱生钱,利滚利,是最好不过的营生。

惠阿霓喜欢花钱,更热衷赚钱。当时,她被岳锦然的股票学鼓动得热血沸腾,预想到未来滚滚金钱朝她走来,自然笑得花枝招展。不巧,正好撞上博彦回来。

难怪,那天他进来,看见岳锦然时,神色就有些奇怪。她怕节外生枝引他误会,才了了只讲岳锦然出身军校,和博彦同为军人的事。没想到无心的话倒引起他的嫉妒。

真是无心之过,惠阿霓越想越好笑,博彦看她笑靥如花,心里更气。觉得自己心事全被看穿,还要被她讥笑,恨气地把衣服全摔地上,负气地背对她站着。

惠阿霓把画报儿推到一边,笑吟吟赤着脚跳下床走到他身后。食指尖儿戳戳他厚实的背脊,娇嗔地说:“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我才没有!”

他死鸭子嘴硬,转过头来。不料,一个用力过猛,和凑上前来的惠阿霓头对头直接撞在一起,“喯”的一声巨响。

“啊呀!”阿霓大叫一声,捂住额头弯下腰。

博彦忙要看她伤得如何,他是铁脑袋,撞墙都不碍事。惠阿霓可是金枝玉叶,他非拿开她的手指儿,拨开浏海,白润的额头上红肿起来,还鼓起一个小包。

博彦皱起眉头,不自觉心疼地问:“疼不疼?”

哪里能不疼?

惠阿霓快痛死了,眼泪都流下来。没心情说话,指挥博彦道,“你叫秋冉进来,让她拿条冷毛巾给我敷一会。”不然,明天大家问起,她又得一个个解释。

他赶紧去把秋冉叫进来。

秋冉不敢多问,照吩咐,去冰箱取冰,把毛巾浸湿,绞干,搁在惠阿霓的额头上。她一边做,一边用眼角余光惊疑不定地,不时瞥向身边的博彦。

博彦被看得火气直冒,气腾腾地对秋冉说道:“放心,真是不小心撞的!要是我揍的,你家小姐现在能安稳地躺在床上?她不哭个鬼哭狼嚎,地动山摇把全家人都招来为她主持公道?你也太小看你家小姐。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人敢欺负她的份。”

惠阿霓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弱质女流,她比男人还强悍呢!

这话褒扬不像褒扬,贬损不像贬损。不过概括准确,可见上官博彦外冷内热,私底里对惠阿霓倒是观察入微。

惠阿霓听了他的总结哈哈大笑,把额头的毛巾朝他甩过去。

上官博彦侧身一闪,毛巾“啪”的掉地上。

秋冉看惠阿霓笑得开心,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拿毛巾。”

“算了。”惠阿霓摆手:“冷冰冰的,敷久了又该闹头疼。你收拾收拾回屋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是。”秋冉快速地收好退出去。

惠阿霓躺在床上没动,拿手揉着额头呻吟。

博彦凑上前来,责怪她道:“你还疼着,叫她下去干嘛?”

惠阿霓瞪他一眼,她叫秋冉下去,还不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秋冉!

“我叫她出去,还不是因为你讨厌她,省得她在你眼前碍你的眼。”

博彦窘然,没想到,她居能注意到,他还以为她不知道。

“你说得太严重了。”他坐到床沿,笨手笨脚想帮她。

他的手又大又粗,笨拙地在她额头上来回摸着,“她是你带过来的贴身丫头,又不是上官家的仆妇。她做什么都不会碍到我的眼,我也不可能讨厌。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汉有什么说什么,何故吞吞吐吐?秋冉再和我亲,也亲不过你。你有什么说不得的?”

惠阿霓的大气让上官博彦羞赧,他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那丫头对我很防备,有时候弄得我——紧张。”

“哈哈,哈哈——”

这可真是奇了葩了!堂堂上官少爷会被一个丫头弄得紧张?

惠阿霓笑不可抑,但看看博彦认真又严肃的表情。知道再笑下去他又会生气,好容易才忍住。

博彦会紧张当然不会是为一个丫头,他紧张地是阿霓。

紧张阿霓对他的看法,紧张他的一言一行是不是能讨得阿霓的欢心,而在这个家里最了解阿霓的就是秋冉。所以,他会不自觉地通过秋冉的表情来猜测阿霓的喜怒,所以才说看到秋冉会紧张的话。

额头上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是他的大手暖暖的,烫得阿霓的心里软乎乎的。开始只是额头发热,慢慢整个人都烧起来。

如果说嘉禾的靠近激起的是她的母爱和保护欲,那么博彦的靠近就让她心跳如鼓,整个人酥麻麻的,脑袋都不能思考。

他的男性魅力让她羞涩、胆怯、害怕、心慌,又像飞蛾扑火想向他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你怎么呢?脸红红的。”他看她晕乎乎的样子,担心不会是撞坏脑袋,“我去请大夫……”

“不用。”这么点小事去请大夫,且不笑死人去。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回身边,“没事。你别折腾,我们说会话吧。”

博彦顺着她的手直接躺到她的旁边。惠阿霓暗笑,他还真是能打蛇顺棍,不请自来。

软绵绵的床又宽又大,枕头又香,舒服、舒服!

这段时间他不是睡沙发就是行军床,太窝曲。

正文卷 28 两人欢喜,一人愁(1)

软绵绵的床又宽又大,枕头又香,舒服、舒服!

这段时间他不是睡沙发就是行军床,太窝曲。

“还是床上舒服。”他把手脚伸长了,把头一歪正对上阿霓乖觉的眼,怕又招她取笑,忙躺平身体半闭合半眼,问:“你想说什么?”

惠阿霓笑着并排躺在他身边,拉高被沿,看着西洋床顶的桃红床缦,叹息道:“是啊。说什么好?结婚这么久,难得我们今天不吵架。我要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

阿霓的话说得博彦心揪着疼,他砸了砸嘴,心里很歉疚。但有些温软的话又实在说不出。

他的沉默再次刺疼惠阿霓的心。气氛已经尴尬,两人再沉寂下去又该种下心结,彼此生分。

明日他就要去抚州,惹即将远行的丈夫生气,毕竟不是一个贤妻的行为。

纠结中的阿霓只想出一个不相关的事情,问道:“你这去抚州念军校是好事。可是,过几个月平京的袁家要来。你不在,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博彦挪了挪身子,把手枕到脑后,“袁克栋是来拜见父亲母亲,我在与不在都不要紧。”

他事不关己的松淡模样,让惠阿霓急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挪了挪身体,不由自主凑到他耳朵边,说道:“我倒看这事挺重要。袁克栋是袁家下一辈掌权的实干人物,新政府的新军如袁家的私家军队一样。你和他相交好了,以后一定大有益处!”

博彦笑着转过身来,两人顿时眉对着眉、眼对着眼。

“我不在,但有嘉禾在家里啊。他在也一样!”

“你知道他在家?”惠阿霓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嘴漏,低着眉,遮补道:“我也是最近几天才知道……嘉禾没有去军部。”

“这事我也无奈。”博彦叹道,没有发觉阿霓的异常,“嘉禾刚到军部,看士兵纪律涣散事事松散,就向父亲进言要制定规格流程,严明军纪。培育一支向新军那样的真正军队。”

“这是好事啊!”惠阿霓说。

“好什么好!枪打出头鸟!”博彦道:“他来军部才多久?枪靶还瞄不准,就想管人!有多少人会诚心服他?他推出来的规程四十条,每条下还分若干小点,那些兵油子几个读书识字的,光听就炸了锅。而且,那些规程不仅针对士兵还针对高级将领,将士们都是随父亲生死相随打出来的江山地位,哪个会服他的纸上文书?他们闹到父亲跟前。父亲为了安抚旧属,只好废掉嘉禾的四十条军规,把他冷处理。”

天底下的事情皆是事出有因。

嘉禾一心为公,受了挫折,确实委屈。可推行新政从古代秦国的商鞅到现代的戊戌六君子,每一步都是踏血而行,非议不断。

想做圣人易,真做圣人难。

博彦不无惋惜地说,“嘉禾是做了敢死先锋。”

“什么意思?”

“我国军队的通病,不患兵少,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而尤其患者,在于军制冗杂,事权分歧,纪律松弛。军队改革是必须要进行的,只是该怎么改,什么时候改,则要详细分析,从长计议。我看过嘉禾的那些建议,有些真的很不错。”

博彦能这样说,可见心里是很赞赏嘉禾的革新之法。可是嘉禾现在还差一点运气和实力。

“让嘉禾在家里接待袁克栋吧。外交是他的长项,他又是宜鸢的亲哥,袁克栋会愿与他多交。搭好了平京新军这条线,军里的老臣们也会对他刮目相看。往后他再回军部有了妹夫做靠山,说话也能硬气些。”

博彦心细如发,友爱弟弟,嘴上一声不吭,却都为他把将来要走的路盘算好了。果不辜负那句长兄如父的俗话。

惠阿霓微微含笑,发现自己对这位身边人太不了解。

她苦笑着看他渐渐沉入梦乡,可叹他是家庭感重、责任心强。作为他的妻子,她这肩上长嫂如母的担子委实不轻。

可也无什么办法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

他有担当,她亦愿意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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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早起床,上官博彦顿觉身轻如燕,精神百倍。

他曾视惠阿霓的房间是龙潭虎穴,她的床是阿鼻地狱。昨日一困,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法兰西的大被子,蕾丝边的花朵图案,鼻孔中香香的,盈满的都是她的味道。把头埋到枕褥里,仿佛她就在耳边吐气如兰。

上官博彦恋恋不舍起床更衣,不禁怀疑自己离开娇妻美眷跑到抚州去干嘛!

劳什子振武学堂比得上怀玉怀香?可恨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去不行。打了退堂鼓,被人耻笑一百年。

清早里,上官府邸和厨房相接的小饭厅总是人来人往最忙碌的时候,读书的、工作的、晏起的人依次起床,在这里吃饭,或是叫老妈子来这里取想吃的回房自吃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博彦今天要去抚州,殷蝶香特意吩咐底下的孩子们要送哥哥走后再去学校。

宜室、宜画、宜维三姐妹,清逸、清炫两兄弟吃过早饭都在小饭厅勾留。惠阿霓带着云澈,肖容心和嘉禾也在。

博彦下楼,先和母亲、姨娘说话寒暄。眼睛骨碌直在人群中找寻阿霓的人影。

惠阿霓正哄着云澈吃饭,和他眼睛一对,陡然红彤彤的。

昨夜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心情却大为不同。

博彦悄悄向她使个眼色要她去他身边,阿霓心领他意,心里却又嗔又怒,眼睛瞪他。当着长辈兄妹的面她可不敢过去,他们若亲热一点,母亲们自能体谅,年轻的弟弟妹妹们还不笑死?

博彦又朝他攒了攒眉,威胁再不过去,他就张嘴叫她过去。她羞臊不已,把云澈的饭碗交给身边的秋冉。

这样直愣愣地走到他身边多扎眼,惠阿霓盛了碗海鲜鱼露粥端着走过去。

一见此情此景,长辈们立即笑着退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刚新婚不久的夫妻。

正文卷 29 两人欢喜,一人愁(2)

一见此情此景,长辈们立即笑着退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刚新婚不久的夫妻。

博彦坐在桌边,望她又羞又涩,红若朝霞的脸,心中暗生欢喜。他就喜欢她这样羞中带怯,又散发灼灼光芒的样子。

顺着接粥的空档,他的手捏握住她的皓白手腕,轻浮地贴着皮肤滑腻上她的衣袖里去。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碍着时间,碍着家人,碍着脸面一时也说不清楚。唯愿手底的温暖能告诉她内心的情意。

他是在公然的向他调情吗?

惠阿霓的鸡皮疙瘩起了三四层,脸是红得不能再红,又不能推开他,母亲们还在看呢。但这感觉绝不是讨厌,他是她的丈夫,他要对她何为,她都无力抵抗。只他偏坏,硬要如此让她在大家面前失态。

“你够了吧。”她压低声音,羞涩地问。

不够。如何得够?

他爱极她无可奈何娇媚似水的眼神,若能日日被她这样看着,宁可被骂死也不放手。

“大哥,我和清逸明年也打算去振武学堂!”

两双胞胎弟弟跑过来缠住博彦问东问西,博彦终于松开阿霓的手,也没得晨光和惠阿霓说上一句话。

不过,作为过来人的殷蝶香已经把他们脉脉无语的情意看得仔细。她算是放下心来,别有深意的向着阿霓微笑,眼光时不时打量她平坦的小腹。

“小夫妻还是蛮恩爱的。姐姐,不久就可以抱孙子了。”肖姨娘也是过来人。看到阿霓和博彦和睦,满心为他们高兴。

殷蝶香平日不太搭理肖容心的,但这句话说得太入她的心,忍不住和颜悦色的笑个不停。她看着他们也甚感欣慰,媳妇儿再强势,在博彦这硬骨头面前也只得甘拜下风。

惠阿霓脸红得发烧,不好意思地跑到窗边透气。凉丝丝的风一点不解热,吹得她越来越热。

“小心,站在窗口很容易着凉。”

提醒她莫受冻的是坐在身后单人沙发上的嘉禾,他脸色抑郁,语调落寞。想到昨夜博彦说过的话,惠阿霓对嘉禾又生出几分同情。向他温然浅笑道,“谢谢你。嘉禾。你总这么好心。”

嘉禾低头。

“你哪里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

他呆呆地陷在沙发里,良久才道:“是——昨晚着了凉。”

“你可要注意身体。”

“谢谢。”

黄得楼姗姗来迟,发髻未梳,衣带未整,罩件大红色的睡袍媚眼如丝地走来,“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大姐不会怪我吧。呵呵……昨晚,老爷在我房里,所以……呵呵……”

“没有人会怪你。博彦是我儿子,本来与你无关。”殷蝶香冷横她一眼。“孩子在场的地方穿着也要尊重一些,男孩子都长起来了!”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把身上的袍子拉紧。

肖容心拉拉黄得楼,要她别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和所有人依次都珍重告别,轮到最后和最亲的人时,已经是要上车的前几分钟。

或许大家都以为他们昨晚已经把离别的衷肠倾诉干净。出了房门,博彦就不再是独属她的丈夫,更是上官家的希望,弟妹们的标杆。

真的要走了。

惠阿霓心慌慌的,不知要说什么好,上官博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摸摸她的脸,抱一抱都不可以,笨拙地对她说:“我走了。”

“好……”

一贯口齿伶俐的惠阿霓也笨得连“路上小心”、“一路顺风”、“早日回家”这样的俗话也不知道说。

他抬了抬军靴,发现她不知何时拽着他的衣角。

“还有什么事吗?”他回过头问。

她踮起脚尖,蝴蝶般地在他脸上亲吻一下。

“喔呜——大哥……”

“喔——大嫂……”

双胞胎在一旁大叫大嚷、长辈们装作没有看见、妹妹们低头窃笑。

殷蝶香笑着催促,“快上车吧,火车可不等人。”

“是啊,快走吧。”肖容心扶着惠阿霓的手,对博彦说道:“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阿霓的。”

“谢谢母亲和姨娘们费心。”博彦深深凝视阿霓一眼,转身登车而去。

他走了,像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大少爷走了,我们的少奶奶可要孤枕难眠了。呵呵……呵呵……听说抚州的女子可温柔貌美着呢!”

黄得楼的嘴又开始犯贱,可并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她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官厉买回来的玩物罢了。惠阿霓连眉毛也未抬动一下。

“阿霓,起风了,我们进屋吧。”殷蝶香说道。

“是,母亲。”惠阿霓含笑搀扶住家姑。

风吹得窗帘呼呼作响,北方的狂风吹来满屋风沙。伤心人在屋里轻轻掩上窗户。

希望能就此掩住长风,遮盖一地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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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彦去振武学堂念书,惠阿霓在松岛的生活仍将继续。没有了他,生活中突然像空掉一大块。日光也变得沉闷无聊起来。

好在家里姊妹兄弟们多,看他们说话淘气也极为有意思。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殷蝶对惠阿霓这位长媳识大体、懂进退的凤仪十分满意。常对人夸赞,到底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大小姐,爽朗大方,没有一点惺惺作态。

她有意培养阿霓接受家务管理,不时把账本子给她看看,要萍海带着她学习管家、治家。

惠阿霓乖巧,没事不争,有事不躲。她心里省得,这个家迟早是要交给她的。晚学不如早学。

她跟着萍姨学习,把萍姨当长辈尊重,不该拿的不拿,不该说的不说,不该走的不走,事事以萍姨的意见为主。她给萍海脸面,萍海心知肚明,投桃报李,不仅用心教导,更在殷蝶香面前帮她说了不少好话。

阿霓清楚女人舌是非地,越是大家庭越要寡言才好。只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在殷蝶香面前说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几个弟、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人的天性除了饶舌就是做媒,若是为自己的子女那又更是上心慎重。

正文卷 30 长嫂如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几个弟、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人的天性除了饶舌就是做媒,若是为自己的子女那又更是上心慎重。

殷蝶香喜爱佩戴玉器,有几位专在富人夫人间做玉器珠宝生意的女人,常年在家里出入,她们对上官小姐、少爷的年纪、相貌均是知道。便向殷蝶香真真假假提起,某某家的哪位少爷正巧从国外回来,仪表堂堂,学业有成;谁谁家的千金又是名门之后,端庄贤淑。

说的多,殷蝶香也动了心,问阿霓的意思。

惠阿霓知晓商人狡诈,无利不起早,没得好处不会把人夸到天上去。她是长嫂,对二房、三房的弟妹们鞭长莫及,但对大房的弟妹有责无旁贷的义务,还说得上几句话。

她认真地说道:“母亲,何必心急?我倒觉得婚事可以缓缓。宜室十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大姐姐的风范。其实内底里还是孩子,也不太会保护自己。母亲多留她在身边两年不好吗?十五岁的宜画是三姐妹中最出众漂亮的,笑起来嘴边有朵梨涡,大家都称为“梨涡公主”。现在不选妃了,不然,我们家的宜画一定雀屏高中做贵妃娘娘的命。而宜维方九岁,毛孩子一个,姐姐们的跟屁虫。天资极高,过目不忘,念起书来玩儿似的,长长的《论语》背下来,连嘉禾都自叹不如。那将来是要读书读到天,做大学先生的。几位妹妹都为人中龙凤,各有千秋。她们的婚事千万不能草率,选女婿,家事、容貌登对不算,最要紧妹妹们满意。其实说到底,母亲最在意的不就是妹妹们的幸福吗?清逸和清炫也是十八成人的年纪,未来不可限量,娶妻成家倒不如再等等,一来大丈夫何患无妻,二来好姑娘总是层出不穷的!”

惠阿霓舌灿莲花,夸夸其谈。殷蝶香听到女儿被人夸奖,做母亲的能不心比蜜甜?

惠阿霓看殷蝶香笑呵呵的,压低声音说道:“母亲,我觉得吧,家里最好不要再出一个宜鸢……”

殷蝶香脸色一沉,拉紧媳妇的手,“阿霓,你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你看,宜鸢的事……”她面露鄙夷之色:“幸好袁家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们的脸就全丢光。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姑娘们虽然出出进进仆妇成群,可她们要念书,要出门,就是怕一个不留心被坏人诱惑,自己动了心也是棘手事。你看,宜鸢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我是担心与其将来弄到难堪的局面,不如早点嫁人。”

殷蝶香的意思很明确,女孩儿迟早是要嫁人,上官家的女儿必须得嫁给长辈认可的男人。

宜鸢在平京读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现在弄得和家里人剑拔弩张。即使目前答应和袁家的婚事。谁能保证不出一点状况?万一,要是……

这往后的事,殷蝶香是想都不敢想。

“你看宜鸢现在……”殷蝶香的手往二楼一指,道:“肖容心每天守着,出门三四个人跟着,就怕出一点事。”

惠阿霓哑然失笑,出什么事?还不是怕宜鸢跑了。

“母亲放心。”惠阿霓撒娇地拉住家姑的手,笑道:“我敢打包票,您生的几个妹妹绝不会是宜鸢那样!她们懂事,一定不会使您操心。”

殷蝶香的眼睛弯成一掉弧线,笑道:“你就会哄我。”

”哪里!感情这事吧,真真是与其堵不如疏。”惠阿霓话锋一转,笑道:“只是妹妹们乖巧,听话。我心里也舍不得不为她们找个好婆家。不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好的,她们未必中意。就怕,各个方面都登对的两个人,却同床异梦。就真是一桩婚事耽误两个年轻人。”

听到她这么说,殷蝶香也皱起眉头,叹气。做母亲的,哪个不指望孩子生活幸福美满?

“阿霓,你有什么建议和想法不妨直说。”

惠阿霓眨眨眼睛,笑道:“我是有一点点……说出来,又怕母亲骂我……”

“快说、快说!我绝不骂你。”

惠阿霓大胆地说道:“宜家嫁到奉州,宜鸢又要去平京。我看,父亲应当不会再把宜室远嫁。”

殷蝶香握紧阿霓的手,说道:“督军的确说过,总要留两三个女儿在身边。我也不想把女儿嫁得太远。”人年岁大了,总希望儿女们想见的时候就能见。

阿霓笑颜如花,“松岛的青年才俊有多少?父亲和母亲心里也有数。不妨把适意的年轻人列一张清单。平京的袁克栋不是要来吗?等那个时候咱们开个欢迎舞会,把清单上的年轻人都请过来。在舞会上让宜室、宜画自己挑合眼缘,中意的男孩。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新奇的想法,殷蝶香还是头一回听说。

花式……择偶!

会不会太张扬了些?

“母亲,我们也是顺水推舟。反正父亲早说了,袁公子洋气,来时要举办欢迎舞会。那些年轻人都是松岛有头脸人家的孩子,即使我们不请他们也会来。不过给个机会让大家先见一见,顺理成章又在您眼皮底下。若要是你不中意谁,也可以直接和妹妹们说。这叫丑话说在前,她们不会不听你的。”

萍海阿姨站在一旁抿嘴附和:“太太,你就信大少奶奶的吧,她是过来人。你看,现在和博彦少爷多恩爱!”

惠阿霓怔忪一会,才想清楚萍海阿姨话里的意思。

她和博彦成亲前,上官将军也带着博彦亲自去惠家提亲。还许诺儿子自己选喜欢的。只是当时大家不知道当时她在天津,鲁公子选的媳妇儿也不是她。

惠阿霓干干陪笑,心底涌起一番苦涩。

殷蝶香被说动心,有些紧张地问:“这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会有什么问题?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她们的。”惠阿霓笑着道:“能遇到像母亲和父亲这样开明的父母,弟妹们真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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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快要上架了?废话不多说,码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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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31 怕什么,最怕嫁错郎

天气渐热,和殷蝶香一顿长话,说得惠阿霓口干舌燥。身边的秋冉不晓得跑哪里野去了,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不把她当小姐。

惠阿霓提着裙子自去厨房拿冰激凌,看到秋冉正和不知是清逸还是清炫的双生子之一正躲在一楼的屋角底下细细嗦嗦说话。

他们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何有趣的事情大笑起来,笑声响得要把屋顶振翻。双生子之一神神秘秘从怀里拿出一把勃壳枪在秋冉面前现了一下,引起秋冉连连惊呼吸气。

阿霓生气地想:没见识的丫头,一把破枪至于被糊弄成这样?还有那谁,调戏妹子居然调戏到嫂子的手下来了!

惠阿霓叉腰大喊一声:“秋冉——”

“是!”秋冉吓得面如土色,双生子忙收起枪。两个人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跑,撞到一起,痛得跳脚,又火燎屁股的赶快转身逃走。

望着他们的狼狈模样,惠阿霓好气又好笑。秋冉没地方逃,垂着头慢腾腾挪到阿霓面前,脸红得像个关公。

一副可怜见小媳妇模样。

“是清逸还是清炫啊?”

“清……”

“谁?”

秋冉的声音细弱蚊吟,惠阿霓扯起嗓子大嚷一句,吓得她一抖,不敢不招,答道:“清逸,清逸少爷。”

惠阿霓想了想也对,清逸不爱读书,天天吵着要当兵拿枪,天天泡在军部。秋冉大概就是通过他打听博彦在军部的消息吧,原来真正的耳报神是他!

再看眼前的秋冉,头脸低低垂着,身体全佝偻起来。估摸小妮子也被吓得够惨,心里正后悔羞愧着,如果现在斥责追问,太伤她自尊,不如暂时缓缓。

“我口渴了,天又热,快去弄点冰激凌来。现在云澈也睡完午觉,我和他一起吃。”

惠阿霓口气平和,说完即转身上楼去云澈的房间。

秋冉看着阿霓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好险、好险。还以为会被审死。没想到,小姐居然什么都没问?

秋冉赶紧去厨房取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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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要办舞会!

消息一传来,上官家都沸腾起来。无论是孩子还是仆佣知道后都同样兴奋。

上官厉发家不过十余年,声望和权势都起来了,但离老派的权贵还是有一点点距离。说到底就是被人诟病没文化,土掉渣。但是,和平京的袁家联姻之后,他的身份就今非昔比。要知道袁家不仅有强大的新军,更是文化之家。他家的那谁谁谁,几公子,就是国内不敢小瞧的文化名家。博古通今,一双眼睛看尽天下的美人和古董。有了袁家作靠山,再也不会有人敢小瞧上官厉。

“大嫂,舞会上我要穿大礼服!层层叠叠的蕾丝、像欧洲宫廷里面公主穿的那种!”

“宜室,我才不要像你!亚洲人穿欧洲人的裙子,傻乎乎的!要穿,就要穿最能体现我们文化内涵的衣服!我要穿旗袍,改良的旗袍!像月份牌上的那些女人,露出胳膊和腿!把眉毛修得细细的!”

“庸俗!”

“你才庸俗呢!”

“哼!”

“哼——”

两姐妹在惠阿霓房里吵得不可开交,纷纷嚷着要她做裁判。

自从要打办舞会后,萍海把话惠阿霓在殷蝶香面前说的话悄悄传出来。小姊妹和双生子对阿霓佩服得五体投地。

宜室年纪最大,感悟最深。宜鸢嫁后她就是家里最大的女儿,不出意外,下一个出嫁的就是她。两个姐姐的婚姻在前,都是红漆马桶外面光。谁知道她未来的那位在哪儿?以前还能占着自己年纪小,宜鸢一订婚,她的事情就如迫在眉睫,想一想都要睡觉不着。

“嫂嫂,我怕……”她扑到惠阿霓怀里瑟瑟发抖。

“怕什么?”惠阿霓笑问。

怕什么?女人最怕嫁错郎啊!

宜室小声嘀咕:“我怕像宜鸢。”

惠阿霓含笑,她也是女孩,最了解宜室心底慌张。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像站在山崖边,脚底四周全是云雾缭绕的雾气,她不知道不得不迈出去的那一步是万丈深渊还一片坦途。

她抱了抱怯懦的宜室安慰,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说道:“别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成家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过程,走过去,就知道没什么可怕的。你要是怕像宜鸢,更要一早,就在心里给自己画一个底线。宜室,你要明白你的出生注定有些男人可以做你的丈夫,有一些无论多优秀都不能。嫂嫂能帮你们的也只到这里为止。但是如果你想要越过父母自己找去可心的人,至少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是万万不可能的。”

“嗯。嫂嫂,我懂。”宜室点头,啜泣地说:“我是上官家的女儿,父母要用我们的婚姻来稳固各方关系。我不期望找到一个我钟情他也钟情我的人,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就可以。我只怕父亲会像逼宜鸢那样逼我——”

惠阿霓心疼地抚摸着她稚嫩的脸,知道她被上官厉对付宜鸢的手段吓着,现在对婚姻都怕。“现在,我们想要帮宜鸢是没办法了。不过,宜室,你放心。你不是宜鸢,有嫂嫂在,你绝不会像她走那样的路。”她拍拍宜室的脸,努力要她镇定下来。“不要再想宜鸢的事,她是她,你是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快把自己打扮漂亮,说不定在舞会上就遇到一个白马王子,我们现在所谈的就都是庸人自扰。”

听到这里,身边的宜画突然笑起来。伸手在宜室的腰肢上捏一把,痛得宜室大嚷一声。

“宜画,你干什么?”

宜画笑着从身后勾住惠阿霓的脖子,笑道:“大嫂,你别被她糊弄!咱们的宜室啊,拌猪吃老虎,早就为自己找到一个既让父母喜欢,又自己中意的白马王子!”

“谁?宜画,你说的是谁?”惠阿霓惊喜地问道。

宜室羞红脸,抛下手里的衣服奔过来追打妹妹,“宜画!让你胡说!”

“我哪里有胡说?”宜画笑着躲避宜室的拳头,道:“到了舞会上,咱们看你和谁跳舞就知道了!”

“你——我要撕烂你的嘴!”

“呵呵、呵呵!”

看着欢快追逐的姐妹,惠阿霓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宜室,你会跳舞吗?”

“会,一点点……”

“一点点?那可不行!你得非常、非常好。”惠阿霓笑着走过去,拉起宜室的手在房间旋转起来,“来来来,我们来练习!不仅如此,我要请最好的裁缝来给你做最好看的裙子。桃花般的红色,漂亮的水晶,白色的高跟鞋,我要让你成为全场焦点……哈哈……”

秋冉打开留声机,流畅的西洋音乐咿咿呀呀响起,通过敞开的窗户飘向天空。

正文卷 32 突然不见外的宜鸢

悠扬的音乐声传出来,像会拐弯一样,和着宜室和宜画的声声钻入人耳朵。宜鸢关上窗户、躲在被子,用棉花把耳朵塞紧,都阻挡不住声音。

几家欢喜几家愁。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舞会感到欢欣鼓舞。宜室和宜画期待的舞会于她宛如催命的丧钟。

“鸢儿,你这样闷在被子里会中暑的!”上官嘉禾拉了拉被宜鸢紧紧捏住的被子,想把被子从她头上扯下来。肖容心站在一旁唉声叹气,想劝慰女儿又有点不敢劝慰。

光站着不动,嘉禾都热得浑身冒汗。可见藏在被子下的宜鸢该有多难受。

他们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之下,嘉禾猛然用力一把扯下宜鸢身上的被子。

肖容心忙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额头、身上,不由叫道:“哎呦,鸢儿,你这汗出得——嘉禾,你赶快去把窗户打开!”

“你们别碰我,也别管我!”宜鸢哭着打落肖容心的手,指着嘉禾,喊道:“你要是敢去开窗户,我马上从窗户跳出去!”

嘉禾气得眉毛竖起,狠狠地把妹妹从床上拽下来,甩在地上。

“嘉禾,你干什么?”肖容心护在女儿身上,生怕磕痛她。

“鸢儿,有没有哪儿摔疼?”

“走开!不要碰我!”宜鸢推开肖容心的手。

“妈,你要护她到什么时候?看她不争气的样子!”嘉禾心疼妹妹又心疼母亲,夹在她们中间两头受气。军部里的事情还要自己独自承担。每天过得比吃了黄连水还苦。

宜鸢披头散发,满脸汗水,哆哆嗦嗦站起来,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说道:“上官嘉禾,在这个家里,你们说谁不争气都可以!但不是我——上官宜鸢不争气!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现在从窗户跳下去一了百了绝不皱一下眉头!”

肖容心脸色青白,啜泣着哀求,“鸢儿,你不要傻……”

上官宜鸢指着肖容心,哭道:“妈,如果你是大太太该多好。那么今天被逼着出嫁的人就不会是我……”

“宜鸢,你住嘴!”嘉禾忙扶住摇摇欲坠,快要摔倒的肖容心,“妈,你别听她胡说!”

“我胡说——”宜鸢痛苦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你们摸着良心问,我是不是胡说!听听那些笑声,听听那些歌声!上官嘉禾,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妈妈是大太太,你是长房,今天和惠阿霓待在一起,一起开开心心的人就是你!”

上官嘉禾勉强自己站住,勉强自己不要去听宜鸢的话,心神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溃散。

这一切,他是想过的。不止一次,非常渴望想要取代某人的位置。

“上官嘉禾,我们家里是你最不争气!如果我是个男孩,定要争出这个家门,自己去闯一番天地!不会为了在父亲面前争宠,把妹妹的幸福双手奉上!”

“啪!”

“啪!”

肖容心猛地冲过去,狠狠在宜鸢脸上抽了两记耳光。

声音不大,气势惊人。只因为她一向是懦弱和没有骨头的女人,对女儿也是一味忍让。不管女儿多骄纵,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

嘉禾也呆住。

幽暗的房间只传来宜鸢低声哭泣。

“嘉禾,去把窗户打开。”肖容心的声音轻得像在风里飘。

“妈——”

“去!”肖容心睁着两只大眼,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说道:“去把窗户打开!她前一分钟跳,我后一分钟去陪她!”

“妈!”嘉禾急得快要疯,“你不要说这样赌气的话。”

“这不是赌气!”肖容心颤抖地哭着,用力捶打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哭道:“鸢儿,做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骂我、恨我。但你不能侮辱你哥哥,因为——因为他也是我的孩子!”

“妈!”嘉禾“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抱着肖容心,哭道:“妈妈,你不要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些天,他内外交困,承受太多的压力。事业受阻,爱情无望,亲情亦是风刀严剑。

“妈妈——”宜鸢抱住肖容心,痛苦无奈地在她怀中痛哭。

——————————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舞会,惠阿霓花大价钱从上海请来四位裁缝师傅。她大手笔,倒不是给自己做新衣裳。而是大方地从上到下、为上官家每一个人都做新衣。

太太位份最尊春夏秋冬各做两套,姨娘小姐夏秋季节各做两套。其中宜鸢、宜室、宜画再多加一套洋装,萍海阿姨劳苦功高和姨娘们一样。男孩们皆从头到脚做两套西服。依次递减,就是最末等扫院子的仆妇也得了件透气的白褂子穿。可惜,博彦去振武学堂,唯独他这个正牌老公什么都没有。

上海裁缝带着小徒弟们在上官府邸日夜不停连续做了半个月的新衣裳。

此事以后,惠阿霓的财力在上官家深入人心。最喜欢暗讽惠阿霓的黄得楼也不得不在钱字上面败下阵来,对惠阿霓是客客气气,每天都是一百二十个笑脸。

女人做衣服真是一件麻烦事,光是上海运来的布料就有进口的花布、凡立丁、花洋纺、花麻纱、花府绸、乔其纱、印花绸、丝绒、呢绒,国产的古香缎、织锦缎、软缎、绉纱、绒类……

几十种料子就已经挑花人眼,更不用提裙子是做中式还是西式,旗袍的是做元宝领、凤仙领还是琵琶领、裙子该做长还是短、颜色该浅还是该淡?该穿什么鞋子、戴什么样儿的首饰、头发该要烫一烫吗?这些都要考虑周详,不能抢主角风头又不能落了俗套或埋没人堆。

众女子天天围着惠阿霓讨教,把她的电影画报翻个稀烂。

裁缝师傅也是最忙的人,一堆女人,朝秦暮楚。一条裙子改得七八回款式,天天缠着他们这里要缝紧一点,那里要粘一朵牡丹花。

不过事事都有例外,宜鸢就是。她不挑,什么都可以。

做一件好旗袍不容易,有几百道工序不说,光是量身就时间不少。宜鸢勉强下来量了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好说歹说把身型量完。选料子、定款式都是其母肖容心代劳。最后试穿的时候,说来月事,不方便下楼,秋冉和她身形体态差不多,不如穿上过去给她看看。

惠阿霓心里“咯噔”一响,平心而论宜鸢的要求不过分,换了家里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可秋冉是她带过来的丫头,博彦还对秋冉礼让三分,她倒是不见外的很。

正文卷 33 阿霓的忧郁

惠阿霓心里“咯噔”一响,平心而论宜鸢的要求不过分,换了家里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可秋冉是她带过来的丫头,博彦还对秋冉礼让三分,她倒是不见外的很。

秋冉穿着衣服上楼,又穿着下楼,喜滋滋地说,宜鸢小姐看了,很满意。

阿霓在秋冉身上搜寻一番,发现这新旗袍穿在她身上登样的很。

“你就美吧。”她伸手在秋冉腰身上一掐,秋冉尖叫着跳起来,笑道:“少奶奶,你真坏!”

裁缝师傅忙活了十来天,花枝招展的靓衫一件件挂了起来,只等着最后的成形后被女主人领回去。

忙完女人的衣服,接着是男子的西服。上海大师傅女士旗袍做得玲珑,西服也顶呱呱。

嘉禾来试新衣,穿上笔挺的西服,镜子里就是一个灯影儿般的俊秀人物。

他捏捏西服的领子,看着镜子里笑笑。

惠阿霓眯着眼睛在镜子中讥笑:“臭美。”

嘉禾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依旧看着镜子,伸出双手方便师傅察看。

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窗外一丝风都没有,大家都在歇午觉。滚边的小徒弟拿着针坐在凳上打盹,惠阿霓坐在成堆的碎布料里拿着檀香扇轻摇慢摆。

“哎,你和宜鸢这对兄妹出现在舞会上绝对是全场焦点,妹妹艳压群芳,哥哥丰神俊秀。”惠阿霓对着镜子里的嘉禾使劲夸赞,“将来该有多少痴心的女孩为你心碎啊!咯咯……”

嘉禾回应淡淡一笑,把西服脱下来交给裁缝。

“还需要改改吗?我觉得黑色太肃穆了,不如蓝色的洒脱。要不再做一套。”

“不用,已经很好了。而且我喜欢黑色。”

惠阿霓“咯咯”发笑,她离得那么近,檀香扇上的甜味钻到他的鼻孔里。

“没关系的,不用为我节省。”她笑着说。

“谢谢。但真不用。”

“那好吧。”惠阿霓摇摇扇子,没有再坚持。

嘉禾走到一件最精美、最漂亮的金线五彩凤凰缎花旗袍前对她说道:“这条裙子很美,红色也很适合你。”

“呵呵——呵呵——”惠阿霓做过去,捏起旗袍哈哈大笑:“这可不是我的。这么红的颜色当然是新娘裙啊!傻瓜!”

一边的秋冉突然多嘴道:“这次做衣裳,咱们大少奶奶一件也没有。”

“多嘴!”惠阿霓戳戳秋冉的脑门心,“我和爷们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出去!”

护主的丫头一脸委屈,嘟着嘴捂着脑门跑出去。

嘉禾的表情弱显尴尬,想问原因又不知道怎么问。

惠阿霓自己解释道:“你别胡思乱想,是我的衣服多得成山,又没有合心意的,所以才没做。而且我怕热,夏天容易出汗,这些西洋衣料好则好看,裹在身上非热死我不可。”

嘉禾跟着她在衣挂中亦步亦趋,好奇地问:“那你夏天穿什么?”

问完,才觉得自己问得露骨,“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哈哈——傻瓜,我误会什么。”阿霓从一件银蓝色高腰束身旗袍外露出嫣然百媚的笑容,“至于我夏天穿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裁缝下剪刀时利落干脆的“咔嚓”声。

自从上回在书房的不期而遇后,他们就再没有单独相处过。惠阿霓有种感觉,嘉禾在回避她。

惠阿霓拿起一件挂起做好的乔其纱裙子佯装欣赏,眼睛看着嘉禾,漫不经心地问:“你最近还好吗?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瞎忙,都是无用功罢了。”他顺着她的脚步,也像在认真分辨裙子的美丑,“你最近倒是辛苦,妈妈一直向我提起你,说你懂事。感激的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来不及向你道谢。”

惠阿霓知道他口中的妈妈是肖容心。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我只希望大家和和睦睦。”

嘉禾默而不语,在这个家里从来就不是和和睦睦,平静汹涌着是他、是母亲、是宜鸢的忍气吞声。

如果阿霓早嫁过来几年,或是宜鸢是大哥嫡亲的妹妹,又或者……想到这里,嘉禾更说不出心里的苦闷,他身为男儿,保护不了母亲,帮不了妹妹。

看他脸色凝重,阿霓的心也沉沉坠下去。

落落寡欢的嘉禾需要的不是无用的安慰,他要的是支持和实实在在的依靠。

“嘉禾。”惠阿霓侧过身子,轻轻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背,“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嘉禾颤抖一下,抬起头,阿霓明亮的眼眸灿然如星。

他想说话,万语千言都堵在胸口,油泼火烫一般难受。

“知道为什么我要宜室和宜画去争取吗?”

嘉禾摇头,难道不是因为她们是博彦的妹妹?

惠阿霓压低声音轻叹:“是我不想她们再重复我的不幸,宜鸢和我一样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可你们还没有定亲,就还有选择的机会。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

心疼又再加上一道心痛,嘉禾费尽一切力量才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

在这个家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懂阿霓的人,上官博彦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原来阿霓也是最懂他的人,柔语安慰。听她几句话,他的心肠如火烧一样。

他也知道阿霓在上官家过得并不轻松,她每天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顾弟妹,内要管理家事,外要打点疏通,没得一点实惠。博彦是长子,看上去锦衣玉食,骡马成群,可过手的银钱并没有多少。阿霓每月拿的也是定例的钱,那些钱还不够她塞牙缝。

看着聪明的女孩其实很笨。

拿着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笼络人心,嫁过来大半年,花钱如流水。嘉禾随便替她一算,花费惊人。长此以往,她就是带过来一艘金船也花得光。

博彦只看到她豪爽疏阔,弟弟妹妹都喜欢。

没想到过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为的还不是为了他!

“既然你劝我,那么我也劝你一句。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钱财虽是身外物,可也切莫人财两失。”

惠阿霓的脸顿时煞白,最近她是在忧虑。不仅仅是因为钱,钱没有可以再赚。她的陪嫁怎么花也花不尽,她忧虑的是她在上官家的未来。

和博彦成亲半年多还没圆房,博彦似近似远,琢磨不透。去振武学堂前,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大进一步,可他一离开,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心里不安,像飘悬在空中,好几次忍不住要跑去抚州,想亲口问问他,究竟心里有没有她,若有则好,若没有,趁早撒手,省得日后越陷越深。

现在她做的一切是责任,所有责任只基于一个基础——她是博彦的太太,她想做一个好太太。而博彦却连一个承诺都不愿给她,宁愿她的青春空逝。

正文卷 34 心里的赌约

现在她做的一切是责任,所有责任只基于一个基础——她是博彦的太太,她想做一个好太太。而博彦却连一个承诺都不愿给她,宁愿她的青春空逝。

“阿霓,不管你有任何困难,都不要忘记来找我。”

惠阿霓回过神来,心里涌起深深的暖意,感激地说:“谢谢你,嘉禾。幸好有你一直鼓励我、帮助我。但我现在还想再努力一下,我不想将来后悔。博彦……”提起博彦,她的脸便泛起不自觉的红晕,“博彦不是冷硬心肠的人,我拿真心换真心,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动吧。”

“如果爱情的基础只是感动,你觉得可靠吗?”

“不仅仅是感动,我们将来还有很长的时光,会经历很多的事情,重要的是还会有孩子,他们是我们的纽带,能把我们牢牢栓在一起。”

嘉禾咬牙,眼睛里覆盖上一层寒冰,隐没住熊熊燃烧的怒气。

“阿霓,你说这样的话更让我担心。如果也许博彦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该怎么办?”

“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付出一切还是不能得到他的真心。我会自动离开,我不喜欢纠缠也不会顾影自怜。认赌服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你真傻……”

他轻叹得阿霓心里发颤,她低眉避过他的眼睛,故意岔开话题,“要是你想帮我……不如帮我在上海买卖股票。”

“啊!你说什么?”

阿霓呵呵一笑,狡黠地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和父亲说了,过不久就要去上海。现在上海炒股票都快炒疯了。不如,我把钱给你,你帮我去买,如何?”

“我真服了你。”嘉禾捂住额头,摇头笑起来,“你真是——”

“好不好、好不好——哈哈——”她拉住他的手摇晃,脸上又恢复一贯的自信。她对自己有信心,也信博彦不会负她。

嘉禾欣赏她的豁达,可许多事情牵扯到感情,说是一回做又是另一回。

现在的她听不进劝,不撞得头破血流不会清醒。他轻轻在心里也立下一个赌约,赌她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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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阿霓嫁到松岛的第一个夏天过得分外忙碌,也是她快速融入上官家的一个夏天。过完这个夏天,她就真正的成为家庭的一员。大家从心底接受了她。她也仗着自己豁达的性格找到自己的位置。

上官嘉禾是在博彦走后不久去的上海,本来他休学回家就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他在军部受挫,肖容心终于死了心。不再逼迫他。

去往上海的嘉禾说是想回学校复学,可是大学门槛出来容易进去难。听说,复学之路也走得很不顺利。

阿霓不禁感叹,嘉禾怎么这么倒霉,事事不顺利,喝凉水都塞牙。

这个倒霉的上官嘉禾在上海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唯独在一件事情上春风得意——股票。

他对股票一窍不通,本来是为阿霓代买。买来买去,结果自己也买上。赚得不少,也算生活给他的另一种补偿吧。

夏天走了,秋天快来了。

宜鸢的婚期近在眉睫。

结婚本来是人生中最大的喜事,可宜鸢……谁都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有时候甚至是如丧考妣。

她瘦,肖容心也跟着瘦。

上官厉心疼,又不好骂宜鸢,肖容心吃了不少骂。

婚礼前,袁克栋要先来松岛一趟。明面上是说商量婚礼细则,其实是想见见自己的准新娘。

“这袁家的公子可真是一片痴心。”秋冉收拾着惠阿霓的衣物,不解地问道:“大少奶奶,你说他晓不晓得宜鸢小姐不喜欢他,不愿意嫁给他啊!”

惠阿霓朝着秋冉做一个小声的手势,说道:“肯定是不知道啊!袁克栋又不是跛足瞎眼!堂堂七尺男儿,有家世、有能力,难道非要在上官宜鸢这棵树上吊死!我相信,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儿,知道女孩恨不得去死都不愿意嫁给他,一定会从容地放下这门亲事!这年头,好男儿不多见,好女孩可是多多的有。”说完,她伸手在秋冉脸上轻浮地摸一把,笑道:“我上回就想说,那件新旗袍咱们秋冉穿着怎么那么好看啊!比真小姐还像小姐,该翘的翘,该凸的凸。”

“小姐,你又笑我!”秋冉不依地跺脚,满脸绯红,“那按你这么说,他还挺可怜的啰!什么都不知道,娶了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回去做老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嘘!小声点!”惠阿霓拉紧她的手,嘱咐道:“袁克栋来了,在他面前,你千万别乱说话。家翁有多想结成这门亲,路人皆知。咱们全家上下现在就是要瞒他瞒得铁桶一样。把婚结了,让家翁把威武将军的身份给做实。”

看见惠阿霓说得这么严肃,秋冉小心脏也狂跳起来,“小姐,如果……是宜鸢小姐自己……”

“她不会!”

惠阿霓的坚决让秋冉咋呼起来,嚷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袁公子!小姐、小姐——”

“你又叫我什么?”

秋冉一捂嘴巴。

阿霓笑着越过她走过去,慢慢拣起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翻着,说道:“宜鸢那性子……怎么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掐尖要强,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庶出的二等小姐。结果遇到婚姻大事,彻底发现自己就是二等小姐。家翁再喜欢她,也越不过自己的江山地位。生得漂亮,又被宠坏的女孩。最坏就坏在,心里什么想法都有,还非不说出来,要男人来猜度。她不爱袁克栋的这件事情,她觉得最好是让袁克栋自己知道。他能知难而退,她也能在父母面前不受训斥。”说着,阿霓把衣服在手里抛来抛去,笑道:“不是我看不起她,咱们这位看似新时代的女大学生。其实心里虚软得很,只会窝里横。要我是她,早横下一条心,直接跑到平京——”

秋冉抢过惠阿霓手里的衣服,笑着说道:“少奶奶,你跑到平京准备怎么办?当初,你不也是被迫嫁过来的吗?怎么没见你去找姑爷?”

惠阿霓脸一红,秋冉这妮子嘴巴越来越厉害。连小姐都敢怼。

“我啊。不嫁就拼死不嫁!”惠阿霓昂扬着头颅,说道:“但决定嫁——我就开开心心地嫁!”

秋冉搂着衣服笑得打跌,手指头刮着白嫩的脸皮,说道:“小姐,不知羞。”

“去你的!”

幽暗的走廊,瘦弱的宜鸢无力地扶着墙壁。汗水一颗一颗落下,溅湿在她的鞋面上。

不,那不是她的汗水。而是她的眼泪。

她在心里发誓,惠阿霓,你给我记住今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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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35 番茄装苹果

无论什么时候,秋冉都没觉得自己和宜鸢相似。或许第一次为她试穿衣服的时候有过小小的遐想。但是很快就被清逸识破。

清逸说得很对,是个番茄就别去装苹果。

装的人累,看的人也累。从那以后,不管为宜鸢试穿多好的衣服,秋冉都没有任何想法。她想得明白,小姐有小姐的命,丫头有丫头的命。人只要守着自己的本份,老老实实做人,不害人,不一定丫头的命就比小姐的命差。

袁克栋来松岛,受到上官家热情款待。隔着人堆,秋冉远远看过去,觉得他确实就如惠阿霓所说。高高大大,长得很标志,不愁没有女人喜欢的男人。可惜,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

这天,惠阿霓忙着筹备舞会的事。宜鸢又把秋冉叫过去。她没留意,秋冉也未留心。以为又是试衣服。

确实也是试衣服,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去裁缝店。这种去裁缝店的情况平常也有,不是很多。秋冉虽没去过,但也不疑什么,爽快地上车一起去了。

上了车后,秋冉不停地向外张望。她出门的机会不多,难得见识外界的风物,两只眼睛当然要看来看去。

“秋冉。”宜鸢轻声唤她,脸上洋溢着微微的笑容。

“什么事啊?宜鸢小姐。”

“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我小时候的事?”秋冉很吃惊地笑问:“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啊?”

宜鸢笑着,手指不停绕着手绢,“我在大学排演过一部话剧,叫做《王子与贫儿》。”

秋冉偏着头,更好奇地问:“什么是话剧?《王子与贫儿》又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吗?”

“想啊。”

“话剧是外国的一种舞台表演,以对话为主。我在大学的时候是话剧社的社长。那时候真好,我上完课,下午就和同学们一起。我们排演了许多戏,王尔德的戏、莎士比亚的戏,都有。”

宜鸢的声音细软得像线一样,仿佛一动就会断掉。秋冉什么都听不懂,但也不敢打断她。

“《王子与贫儿》是马克吐温的。描述的就是一个贫民窟里的穷孩子汤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戏剧性地和王子爱德华调换了身份,当上了国王。爱德华王子则当上了贫儿。他们互换的生活后发生了许多故事……”

秋冉在心里默默地想:大概话剧就是咱们这的大戏吧,《王子与贫儿》?是不是和我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差不多?

“秋冉——”

“嗯?”秋冉回过神来。

“你愿意做贫儿还是做王子。”

这还用问,是个人都要好的!

秋冉马上答道:“我当然愿意做王子啊!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说完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两人到了裁缝店,秋冉又试了七八套衣服。站在更衣室里,摸着身上滑溜溜的布料。秋冉心里叹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为了结婚,宜鸢做的衣服堆了几个衣柜,还在不停地做。这些好看的衣服真的很好看啊!丝滑滑的、软乎乎的,好喜欢、好喜欢!

“宜鸢小姐,我换好了。”秋冉低头把腰肢上的褶子拉平,一边从更衣室里走出来。

“宜鸢小姐、宜鸢小姐!”

“奇怪,去哪呢?”秋冉嘟囔着,探出脑袋去往外面张望。来来往往的伙计和女士,并没有上官宜鸢的影子。

“宜鸢小姐,”伙计看她伸头,笑着低腰过来,“柜上有找您的电话。”

“我?”秋冉忙摆手道:“弄……弄错了!我不是宜鸢小姐。”

伙计伸直背,依旧一脸微笑,“小姐您别开玩笑啰!您不是宜鸢小姐,谁是宜鸢小姐?快去接电话吧。电话里说有急事哩。”

秋冉无法,被推着拉到柜台前。

“喂、喂——”她捏着话筒,局促地说道:“我……我……”

“秋冉,是我。”宜鸢的声音从听筒那头清晰地传过来,悠悠的、慢慢的。

“宜鸢小姐,你在哪啊?”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宜鸢,你才是。”

“啊!”秋冉手里的电话差点要掉下来,慌张地说道:“你你你别开玩笑,快回来!裙子试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还记得来的路上,我说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王子与贫儿》。你说你想当王子的,你忘了吗?”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玩笑话能当真啊!”秋冉急了,嚷道:“你快回来!”

“秋冉,你就代替我活下去,好不好?”宜鸢在电话那头啜泣,“没有人会发现的,只要你成为我,那些漂亮的衣服,所有属于我的首饰盒财富都是你的……”

“我不要!”秋冉激动地说道:“我不要你的衣服和首饰,也不要你的人生!”

宜鸢在电话那头安静三秒,再说话时悲伤已经消失,换上往常倨傲的口气,“我约了袁克栋在裁缝店见面,请你帮我转达我的话给他。”

“什么话?”

“我不喜欢他!”说完,电话“嘎哒”一声被挂断。

“喂、喂——”

秋冉捏着电话,脑子发晕。

她该怎么办?

上官宜鸢太坏了,一下把她推入这样狼狈不堪的局面。

秋冉脑子飞速地转着,想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对,赶紧跑!

她把电话一挂,刚转身。袁克栋就已经站在面前。

走近了看,这男人真是高。鹤立鸡群一般,眉目硬朗,看着她的时候却有一丝柔情。

“宜鸢。”袁克栋冲着秋冉一笑,“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不管怎样,听见男人的表扬,秋冉的脸不由地红起来。

她该如何解释,还是不该解释,还是解释一半不解释一半。脑海中各种想法纷纭而过。

他的眼睛不离开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把她逼得背脊抵住柜角,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柜上,把她圈在怀里。

“你不是说找我有重要的事情吗?”

秋冉尽量把身体往后仰,害怕地用手捂住嘴,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就想让你看看我身上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他忖了一下,然后猛地笑起来,身体前俯后仰发出巨大的笑声。

秋冉呆站着,手还捂在嘴上,惊恐地看着他,被他的笑声吓住。

“走,咱们喝咖啡去。”他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把她的素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甜蜜地往外走去。

正文卷 36 难题

惠阿霓忙完一波事情,时间已到下午三点多,吃了些茶点。总觉得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想了半天,才发现是秋冉不见了。有时候,用顺手的人和用顺手的东西是一码事。不在身边心里总不舒服。

“秋冉、秋冉——”

“少奶奶,冉姐姐不在。”一个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过来,“有什么事您吩咐我吧。”

“秋冉去哪呢?”阿霓问。

小丫头摇头,“不知道,好几个小时都没看见她人影了。”

这可奇怪!秋冉不是贪玩的人,很少几个小时不见的。

惠阿霓找了几个人问,都是摇头。连清逸那都找去,还是一无所获。大家顺藤摸瓜,溯流而上发现最近一次见她,还是中午,被宜鸢小姐叫着跟去裁缝店试衣服。

“去裁缝店试裙子也不用这么久吧?”清逸说道,“大嫂,我开车去找她们!”

惠阿霓正在思忖要不要给裁缝店挂电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车鸣声。小丫头伸头一望,喜悦地嚷道:“少奶奶、清逸少爷,快看!是她们回来了!”

清逸首先冲出去,阿霓跟在后面。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

隔了好一会儿,后座上下来一个穿蓝色窄身衣服裤子的丫头。她和秋冉一般打扮,头发梳到脑后,脸上无脂粉,身上无首饰。

她站着没动,眼睛看着清逸和惠阿霓。

小丫头走过去,咋咋呼呼嚷道:“冉姐姐,你去哪儿呢?咱们都找你一下午了!”

宜鸢不理小丫头,眼睛直直看着惠阿霓,“少……少奶奶。我……”她舔了舔唇,“我陪宜鸢小姐试衣服去了,你……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清逸吃了一惊,走上前两步,“这是什么玩笑?你在搞什么!”

“清逸!”惠阿霓把他拉住,拖到身后,微笑着说道:“我没什么事。你试衣服也累了吧。帮宜鸢小姐把新衣服放回房间去吧。”

“是。”

宜鸢转身,低眉顺眼地把做好的新衣捧在手里往二楼走去。

“大嫂!”清逸指着宜鸢的背影,说道:“大嫂,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她要穿秋冉的衣服,说自己是秋冉?秋冉呢?秋冉去哪里呢?”

清逸冲动地要马上去向宜鸢问个明白,被惠阿霓死死拖住。

“清逸!”

“大嫂!”清逸急躁地跳脚,“你不着急吗?”

“我怎么不着急?”惠阿霓怒道:“秋冉是我的丫头!宜鸢冒充了秋冉的身份,那么秋冉现在肯定冒充了宜鸢的身份!”

“不会!”清逸马上说道:“秋冉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绝不会冒充宜鸢!”

“我当然相信秋冉,她是我一手调教的丫头!我的妹妹都没她亲!”惠阿霓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现在我们必须要先搞清楚她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宜鸢回到自己房间,手上的衣服往床上一抛,然后立马将门反锁。她静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带着微笑。

不一会儿,门锁转动。

惠阿霓没有敲门,用着钥匙带着清逸直接推门而入。

她生气地站起来,冲惠阿霓嚷道:“我没有允许你们进来!”

惠阿霓一边冷笑,一边把钥匙收起来,说道:“请问,你是用上官宜鸢的身份还是秋冉的身份和我说话?如果你是上官宜鸢,为什么要穿秋冉的衣服,说自己是秋冉?如果你是秋冉,就没有资格在这个房间。”

宜鸢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冷笑一声,“没想到就被你识破了。”

“宜鸢姐,不仅大嫂看出你不是秋冉,我也看出来了!”清逸跟在惠阿霓身后,说道:“你这样是想干嘛?你把秋冉弄到哪里去了?”

宜鸢傲慢地缓缓坐下。她想干什么,她想干的,就是不要结婚!

“宜鸢,你快说!”惠阿霓觉得自己的耐心已到尽头。在这个家里,陪着笑脸,作孙子。得到的结果,就是被坑。“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再把肖姨娘请过来。”

宜鸢抬起头来,无所谓地看着她,“你去啊!反正你那么聪明,不一早就想到结果吗?”

“那你的意思,秋冉现在是和袁克栋在一起,对吗?”

“啊?!怎么和他在一起?”清逸一听头都大了。

秋冉怎么能和袁克栋在一起?

宜鸢咯咯笑起来,“我现在是她,她现在是我。上官宜鸢不就该和袁克栋在一起吗?她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她越说越是得意,“袁克栋那么喜欢宜鸢,两人又是单独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呵呵,呵呵呵……你们别生气啊,我也告诉秋冉了。她可以向袁克栋说,我、不、喜、欢、他!”

惠阿霓气得扬起手来,上官宜鸢的招数狠毒至极。

秋冉现在是宜鸢的身份,怎么做都是不利!

上官宜鸢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做好准备接受无情的耳光。

惠阿霓在最后一秒,把手收了回来。她深吸好几口气,

“上官宜鸢,把你的衣服换回来!我告诉你,不是秋冉配不得你上官家的小姐,是你配不上做我的丫头!”

说完,她旋即扭头就走。高跟鞋在地板上恨不得戳出一个洞来。

“大嫂,我们该怎么办啊?”清逸跟着出来,急得很,“袁克栋——不会对秋冉——”

孤男寡女,又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袁克栋做什么都不意外。该意外的是秋冉的态度,她表明自己的身份会引起袁克栋的怀疑。她不表明就是伙同冒充。最难的还是,秋冉必须瞒住袁克栋,万万不能让他知道宜鸢的真心。婚礼一旦泡汤。对上官家的打击,对惠阿霓和秋冉以后在上官家的处境都是毁灭性的。

“大嫂、大嫂!”

惠阿霓脑子也乱了,冷静片刻后才说道:“清逸,你带人赶快上街。把情侣喜欢去的电影院、糕点铺、咖啡馆和戏园子统统找寻一遍。一定要尽快找到他们!”

“大嫂,你确定他们会在这些地方?”

“我无法确定。”惠阿霓急躁地说道:“清逸,我只能靠猜。袁克栋现在认为身边人就是宜鸢,他们是恋人。既然是恋人就会做恋人该做的事情。逛街、吃饭、上咖啡店、看电影。我能想到的就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清逸点点头,刚要走,又被惠阿霓叫回来,“清逸。”

“大嫂,还有什么事?”

惠阿霓思前想后,低声嘱咐道:“如果你真遇到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理智。务必记得和袁克栋在一起的是你二姐。把人平平安安带回来就行,千万不要冲动!这件事不但关系你,更关系我们整个家族!知道吗?”

“知道。”

正文卷 37 大水冲了龙王庙

咖啡是随着留洋的学子们带回国内的,开始只是在洋人和留学生中流行。后来慢慢的上层的精英也啄饮起来。这三五年,从精英圈又向外波及,平头老百姓上一趟咖啡馆也能喝到。不过,世上的东西是物以稀为贵,而不是它本身的价值。

整个国内的青年男女都以能上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为最体面的事。哪怕喝一杯苦渣渣的咖啡会花费他半个月的工钱也在所不惜。

咖啡好喝吗?

第一次喝咖啡的秋冉,差点没吐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又苦又涩,舌头在嘴里一个劲的抗议。

想一想,这么贵的咖啡却一点不好喝。秋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还不如在街边喝一碗杏仁茶。

“你不喜欢喝咖啡吗?”坐在她身边的袁克栋突然凑过脸来,他的唇只离她的脸半分。

他们坐的位置是咖啡馆最里面的卡座,枣红色的皮沙发。开始落座的时候,他明明是坐她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的旁边,把秋冉挤得紧贴墙壁。

秋冉脸红而尴尬,不安地扭捏。

他太高大,像山一样给她压力。哪里有心思问答他咖啡好喝不好喝的问题,现在只想他赶紧坐开一些。

秋冉鼓足勇气,说道:“你可不可以坐远一点……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比在裁缝店的小了许多。

“你看看别人。”他侧过身,示意她去看其他卡座。

秋冉伸头一瞧,妈啊!那些卡座沙发上的男男女女个个坐得如连体婴儿一般,还有一对正搂在一起亲嘴儿。

“啊!”秋冉赶紧捂住眼睛,“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袁克栋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觉得眼前的脸颊绯红如血的女孩真是特别可爱。

“宜鸢、宜鸢……”他拉开她的手,把她的小手捏在手心,在她耳边碎碎念着她的名字。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近得秋冉逃都无处可逃。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他伸手拨开散落在她额前的乱发,“我这几个月心情坏得很,写给你的信像石沉大海一样,你总不给我回一封信。”他弯起手指,用指背轻轻抚摸她桃花般的脸颊,“到了这里,你待我冷冰冰的。我都不敢问,宜鸢,你喜欢我吗?”

秋冉拼命咽着口水,想冲淡嘴巴里咖啡的苦味。

该怎么回答?

她觉得他和宜鸢小姐都好可怜,他甚至比宜鸢小姐更可怜。上官宜鸢知晓他的心情,他却对上官宜鸢的心一无所知。

“我……”秋冉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是不是要代替上官宜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句话就能解救痛苦中的两个人。算是一桩大功德。

“我不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脸色骤变,额上的青筋爆现出来。秋冉心脏陡然一缩,惠阿霓说过的关于上官家和袁家联姻的那些话像子弹穿过她的脑海。

她忙不迭地望着他绽放笑颜,手指大胆地抚摸上他的脸,“真信了?我是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袁克栋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眉眼含着释然的笑。一瞬间就相信她的话,他太自信,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女人不接受他的爱。

“娇娇,你可真爱开玩笑。”

秋冉肉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凝视着她莹莹如玉的俏脸,吻住昙花般香甜的唇。

秋冉呼吸都停止,一动不敢动。她如白纸,不知如何回应。他的唇探进来,带着无限的宠溺和温柔。

他越来越放肆,待秋冉回过神来。衣服的领口被拉开一大半,雪白的皮肤上印着猩红的吻、痕。

“你、你放开我!”

她如何挣扎,都推不动他强悍的力气和身体。

他爱极了她,早恨不得能融为一体。长久的患得患失,使他的欲望像火山猛然爆发出来。

“娇娇,去我住的地方……”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摸,秋冉被亲的一脸的唾沫。

“不……”她大叫。

“娇娇,穿衣裳好看,不穿衣裳更好看!”

无耻之徒,话越说越下流。

秋冉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人被打横抱起。他轻松地抱着她往外走去!

天啦!怎么办?

再不说出真相,她就会被——被——

千钧一发,秋冉的眼睛正好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官清逸刚巧推开咖啡馆的门,和抱着秋冉的袁克栋撞个正着。

“清逸,救我!”秋冉大叫。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逸竖起眼睛,看见袁克栋,再看秋冉在他怀里衣冠不整,嘴角微肿的模样。一言不发,像狮子一样,冲过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袁克栋微微一闪,躲开拳头。

“放开她!”清逸回过头来怒吼,伸手就又是几拳。不过,袁克栋身法矫健,清逸的拳头都没有挨到他的皮毛。

“清逸少爷、清逸少爷!这可打不得啊!”跟来的侍从马上把清逸拉开。“这是袁三公子!”

“我管他是什么公子!他欺负女人!”

“清逸!”秋冉立即挣扎着从他怀里划下来,一得自由立即跑到清逸身边。她含着眼泪,咬着唇冲他使劲摇头,小声说:“他还以为我是宜鸢小姐。”

“你没事吧?……二姐。”清逸噜了噜嘴,用眼神检查她的身体。

“没事。”秋冉委屈地摇头。“我想回家。”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侍从们忙笑着打圆场,说道:“大雨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自己人。袁少爷,这是上官家的清逸少爷。宜鸢小姐的亲弟弟。”

清逸把秋冉护到身后,目光清澈地看着袁克栋,“袁先生,多有得罪。”

袁克栋也认出来,站在面前的男孩是上官家的三子。想想,刚刚在卡座里,他也是情欲上头失去控制。现在冷静下来,为自己的行为汗颜。

“没有关系,你也是护姐心切。”他看向躲在清逸身后的秋冉。或许是被他吓坏了,紧紧抓着弟弟的衣裳,不愿看他。

“宜鸢——”

秋冉一抖,清逸马上说道:“袁先生,我姐姐有些累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清逸没说再见,保护欲强烈地搂着秋冉的肩,一直把她护送到车上。

正文卷 38 心死的宜鸢

上官宜鸢的房间很久没有亮堂过,暮色渐暗的黄昏,忽明忽暗的微光中每个人的脸都藏在朦胧的光线中。

沙发上的宜鸢和秋冉越看轮廓越像,宛如姐妹似的。

秋冉微缩着肩膀无声地啜泣,宜鸢麻木地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指甲。

听了清逸对事情的转述,惠阿霓庆幸。老天爷还是疼惜她的,没有酿成大错。如果清逸晚去一步,或者秋冉说出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宜鸢,这件事情,我看在肖姨娘和嘉禾的份上,不告诉父亲和母亲。可你要记住,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宜鸢已经穿回自己的衣服,听了惠阿霓的警告无所谓地耸耸肩。她转过头,望向秋冉,“你有没有转达我的话给他?”

“没有……”

“那你和他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宜鸢讥讽地问。

秋冉抽吸着鼻子,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我说……你喜欢他。”

“你——”宜鸢激动起来,伸出手,想抽秋冉耳光。

清逸的手在空中截住她的手腕,“上官宜鸢!”他骂道:“想要说什么,自己说去!干什么让秋冉装成你去说!有贼心没贼胆,想要别人为你背黑锅。做人坏得你这个地步也是没得救了!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秋冉,这样的人,你就不必和她客气。如果她下次再敢。我第一个不放过!大不了闹开就闹开,倒看看是谁没脸!”

惠阿霓在心中为清逸这番话鼓掌击节,他骂得太痛快!

因为身份尴尬,有些话,惠阿霓没法骂,哪怕说重一点都是众矢之的。但是,清逸说出她的心里话。维护了秋冉,也是维护了她。

宜鸢脸涨得紫红,没想到会被弟弟训斥。

今日,如果不是清逸那么快找到秋冉,或许她的计划就成功了。

她恨恨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哆哆嗦嗦地说道:“这个家住不得,住不得了!你们都在逼我、逼我!”说着,她站起来,指着房门,吼道:“滚出去,通通给我滚出去!”

惠阿霓、清逸和秋冉被上官宜鸢赶出房间,秋冉一走出房间就搂着惠阿霓哭起来。

她今天可谓损失惨重,初吻、非礼、强抱,差一点就被……

“小姐,小姐……”秋冉哭得哽咽,梨花带雨。

“好了,好了。不哭了。”阿霓抚摸着她的脸,叹道:“人没事,回来就好。你今天表现很好,临危不乱,处理得很棒。”

秋冉不想没有批评,反而听到表扬,更加心伤的哇哇哭个不停。

“小姐,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她抹着眼泪说道:“我就是太笨了……”

“你不是笨是单纯。”清逸插嘴道。

阿霓莞尔,笑道:“你今天可要好好谢谢清逸救你。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秋冉抽噎着,说道:“清、清逸少爷,谢……谢谢。”

她可爱的模样,惹得清逸泛笑,“都说是个番茄就不要装苹果。你看,差点被人当苹果吃掉了。”

“少爷,又取笑我。”秋冉破涕为笑。

总算雨过天晴,三人都笑起来。

清逸长舒一口气,问道:“大嫂,这件事真不告诉父亲和母亲?”

看着上官宜鸢紧闭的房门,惠阿霓沉思半天,叹息道:“算了吧。告诉老人,不过是惹他们生气和担心。传扬出去,宜鸢和秋冉都无法做人。有什么办法,秋冉是我的人,只能让她受点委屈。”

清逸向着她伸出大拇指,道:“大嫂,我服气的男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你算一个!”

“谁要你服气了?”惠阿霓笑着瞥他一眼,把他的大拇指打开,“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念书?我记得,今天可不是星期日。喂,清逸,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哩!”

——————————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除了当日的四个人外,谁都没有发现秋冉曾在某个下午李代桃僵化身宜鸢和袁克栋来过一场亲密的约会。

秋冉自己想忘,惠阿霓也告诫她,一定要忘记。

她和袁克栋的故事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插曲。最好,水过无痕,从没发生过。

为了妹妹的婚礼,嘉禾也从上海回来。经过几个月的调整,他的精神状态比去的时候好了许多。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比过去更显出翩翩美男子的风度。

惠阿霓说到做到,宜鸢的事连嘉禾都没有告诉。经过这件事后,宜鸢也收敛不少。大概也真是死了心,安安分分地准备嫁人。对袁克栋的态度热络不少,在肖容心的撺掇下,两人也一起出去约会。

和惠阿霓惊险的生活来,鲁公子上官博彦在抚州的振武学堂的学习生活同样一波三折,让他叫苦不迭。

为什么这么说?

振武学堂怎么可能比得上日本士官学校?本来这所学堂就是上官厉督促建设起来,目的是为了培育军事人才,振兴军队,提高士兵素质,大部分的学员都是从军队中选拔出来能战会舞的好苗子。

军队里再好的苗子送到学堂也是坏胚,大字认不得几个,机关枪打起来突突突的响,握起笔杆子像捉虫,年纪又大,理解能力记忆力都在下降,让他们学习学军事理论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一群兵油子中,博彦实算天资高的,年纪轻,记忆力好。头一个月就考了第一,第二个月又考了第一。在学校可大出风头,同学里就有些不和谐的声音,污蔑他因地位关系和教官勾结作弊。

突然有一天,教育部长来到振武学堂,上堂宣布,“有学生来教育部检举,说教官们作弊,我今天就是来验证的。大家把座位调了,今天考试,我来出题。”

他一共出了四道题。

振武学堂两个教育班,大概二百多个学生,没有一个人答完全了,只有上官博彦一个人全答出来,而且还全做对了。

教育部长当场阅卷,拿起博彦的试卷道:“大家可看清楚了,这回可没人作弊。你们看,你们谁都没答完了。”

本来大家还没注意到他,这么一来,他在振武学堂同学中、教官中出了名。大家都知道松岛督军的儿子在振武学堂念书,考试得了第一。

矮子队里挑高子,博彦被抬举表扬到高处,不管本身爱不爱读书,事关荣誉,硬着头皮也得上了。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做个苦读的好学生。

除了学习课本知识,每天出操锻炼也不落下,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三两个月瘦了十余斤,人却壮实不少也精神了。

正文卷 39 煞风景

除了学习课本知识,每天出操锻炼也不落下,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三两个月瘦了十余斤,人却壮实不少也精神了。

平京的袁克栋来松岛,学校只批了三天假,抛去来回路上耽搁的时间,在家待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真正算得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离开家几个月,说想念也不太想念。人年轻事情一多杂,思念的心思也冲淡。白天忙着念书,晚上黏上枕头就呼呼大睡。

直到坐在火车上,回到松岛市区,看见街边熟悉的风景人物。才慢慢想起家里的妻子和临别前她在脸颊上蝴蝶般的轻吻。

他懊恼地回忆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写过信给她,只记得自己写过一封家书给母亲,也收到过惠阿霓寄来的三两封信。

离家越近,他越有些忐忑,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她的笑容还是她的倨傲。

“博彦少爷,到家了。”

“嗯。”

博彦抬腿下车,庭院的花圃里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不知名的花香在空气里濡动。心里重新涨满欢喜,轻快地朝屋里走去。还未看见人影,先听见笑声,是她独有珠玉走盘咯咯笑声。

有人高喊:“大少爷回来了。”

接着是宜画率先冲出来清脆地喊道:“大哥!”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博彦回来了啊。”

“母亲,是我。”他进得屋来,脱了军帽,一屋子女眷围着他左看右看。

“博彦,你瘦了。”殷蝶香摸摸儿子的脸后又摸摸他颈后的皮肉来佐证自己的话。

“还好吧。”他低着头把后颈露出来给殷蝶香检查,不经意抬起眼睛看着母亲身后的惠阿霓,嘿嘿地冲她傻笑。

惠阿霓微笑着站在殷蝶香身后立着,没胖也没瘦,还是那日送他的旧模样。不同的是脱去了镂花的针织毛衣,穿起了短袖的贴身旗袍,苗苗条条,离近了就像百合花一样若有若无飘来一阵清香。

殷蝶香知道他们几个月没见,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说。寒暄几句即吩咐博彦回房准准备备晚上的舞会,惠阿霓随即和他一起上楼。

他们的独处颇和其它夫妻不太一样。

特别紧张。

两个人都是,束手缚脚。秋冉不用惠阿霓使眼色,这次干脆没跟上来。

惠阿霓想:这丫头要她懂事的时候,她懵懵懂懂。现在想她别太懂事的时候,她倒门清躲得老远。

“你在家还好吗?”他问。

“好啊。能有什么不好的?”阿霓笑着说。

看他背对着自己解衣扣,便去浴室放上热水,“听说你在学校大出风头,考试连连第一名,有这么回事吗?”

消息传得这么快?

博彦捏着衣扣的手缓了一下,谦虚地说:“我不过比他们年轻,底子好罢了。而且学的东西实在不难。”

阿霓坐在浴缸边,晶莹的水流顺着她洁白的手指流泻到瓷白的浴缸。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他上了学,说话都成熟些。再不是年前在惠府花园咋呼的鲁莽公子。

“你的火车不是上午就到松岛了吗,怎么现在才到家?”

“你有在等我?”他脱完衣服正依着浴室的门看她俏丽的侧颜。

戳穿心事的阿霓有点恼羞成怒,转头瞪他。刚想说,是母亲等得心急。不想,猛然看见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完美肌肉线条再加上脸上暧昧不明的微笑。

“啊——”她尖叫一声,拿起洗浴架上的浴巾砸到他身上,“快穿上!”

“你疯了,洗澡哪里有穿衣服的。我们在学校大家都是露天冲凉。”他笑着把浴巾扔到地上,动手要脱裤子。

“流氓——”惠阿霓捂住眼睛,羞涩地跑出去。

上官博彦哈哈大笑,爱看她失措的样子。

他躺到温暖的水里,洗涤一身的疲倦。浴室的门没关,透过门口的超大更衣镜,瞥见她撩着二郎腿拿着扇子坐在床上一摇一摇。高叉的旗袍遮不住雪白的长腿,根段的奶白色蕾丝是蔷薇和玫瑰图案。

他三个月没沾美色,身体像装满燃料的船,一促即发。他咽咽口水,把头靠到浴缸上。

“我上午到了松岛,父亲派车先接我去了趟军部。”

惠阿霓问:“这么急?父亲招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博彦捧起水花洗把脸,“我去的时候,正巧袁克栋也在。父亲就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惠阿霓摇扇的手定在空中,“袁公子来了几日,都是嘉禾在陪。你去军部,嘉禾在吗?”

“在啊。我们三人相谈甚欢。”

听到他这句文绉绉的“相谈甚欢”阿霓笑了起来,手里的扇子重新摇将起来。

“你对他印象如何?”

“人中龙凤,必有可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必上官厉对袁克栋的看法和博彦不谋而合,所以才要尽快让两人认识。

“我们家这次和袁家联姻,可把奉州急坏了,哈哈……”

上官家越来越强,一水之隔的奉州感到最大的威胁。上官厉只要和袁家合纵连横,将无往不利。第一个要灭的就是奉州。

惠阿霓心痛地想:现在上官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别忘了,上官家的长女上官宜家可是奉州宋家的媳妇。上官厉要女儿联姻笼络关系的时候就毫不犹豫把女儿嫁出去。如果将来真的两军对垒,她这个上官家的女儿,宋家的儿媳该如何自处?

”宜鸢嫁到上官家,我看除了父亲最高兴的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我是高兴。”博彦从浴缸中起来,用大毛巾擦干身体的水珠。他并不否认惠阿霓的话,甚至坦白的说,如果袁克栋看中的是宜室就更好。

比起宜鸢,宜室自然更听他这个大哥的话,她软和的性子更会为家族利益牺牲。

惠阿霓好奇地问:”其实我心里也觉得宜室更合适嫁到袁家。为什么做媒的时候,父亲偏偏要牵上宜鸢的姻缘?”

何况宜鸢又不愿嫁,何苦为难人。闹出这么多的风波。

”你不懂。宜鸢的亲事是她自己寻来的,可不是媒人做来的。”博彦大笑,”前两年宜鸢去平京女子大学读书,在学校里演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袁克栋当时是台下的观众,被她风采倾倒。追着喊着跑到松岛向父亲提亲。你说,这怎么能把宜室嫁过去?”

”千里姻缘一线牵?”

”正是。”

博彦洗去一路风尘,恢复原本清清爽爽的样子。走出来,看见惠阿霓还靠在床头托着腮若有所思。他不客气地径直坐到床上。床褥松软,惠阿霓连忙挪远点身子,把脚缩起来,用裙子把腿部肌肤全盖严实。

他眼睛眯着一条线,火辣辣地盯着她,身体越来越向她靠近。

惠阿霓睁大眼睛,脸色潮热,背脊发硬,他近一点她就远一点。身后是床,再退只能躺下去。

她窘然偏过头要下床,博彦快一步伸手抵在床褥上挡住她的去路。把人困在他的怀里。眼前放大的脸,她退得跌坐床上。

他伏下来的身影像塔,手臂的范围越缩越小。她身体僵硬着,直挺挺往后倒去。

“你……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他对着她的脸蛋吹气,手指在她光洁的胳膊上滑动。

“别、别闹!”惠阿霓笑着拿扇扑他的头,扭身要跑。

博彦铜头铁臂,她越扑腾他越兴奋,欺身下来,把人圈在怀里。

惠阿霓挣脱不过,扔下扇子咯咯笑着挠他腰肢,博彦也起玩心,大手伸到她腰侧。阿霓天生敏感怕痒,他一碰,浑身发软,笑得在床上打跌。躲来避去,衣领松了,裙子卷到膝盖上。

她越扭他越起了兴致,手不客气从腰挪到大腿,轻轻一掐。

“啊……啊……”阿霓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两人四眼相对,同样心猿意马。他低头啄亲她粉嫩的脸颊,把她抱得紧紧,湿润的唇眼看要亲上她嘟嘟的粉唇了。

“大嫂、大嫂!”

结果煞风景的人在门外使劲捶门,嚷道:“哥,快开门!嫂嫂,快看我的裙子!扣子为什么歪了啊?”

正文卷 40 洋相(1)

结果煞风景的人在门外使劲捶门,嚷道:“哥,快开门!嫂嫂,快看我的裙子!扣子为什么歪了啊?”

“哎,这丫头!”博彦的脸比锅底还黑,刚想轰人,宜画接着叫道:“大哥,你和嫂嫂在里面干什么呢?再不开门,我就告诉母亲,找萍姨拿钥匙去了。”

那还得了!找人拿钥匙!

“来了。宜画,我就来开门。”惠阿霓忙不迭回答。却怎么也压不住声音里的娇嗔。忙把博彦从身上推下去,开门前不忘扶扶乱掉的鬓发和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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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筹划几个月,殷蝶香是甩手掌柜,都是阿霓在打点。她心细如发,亲力亲为,各个方面自然色色都安排妥帖。

事情做到前面,大家各负其责。舞会开场后,客人便会感到宾至如归。

惠阿霓和博彦手挽着手下楼时,肃穆的上官府邸已经变成斑斓绚丽的歌舞场。从挪开家具的一楼大厅到院子外的花园都是舞会的场地。留声机里放着时新的歌曲,衣香鬓影的俊男美女在舞池中飞旋,娇俏的笑声飞来荡去。用桌子拼成的餐台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平日吃得着的珍馐,也有平日不多见的外国货。荷兰水和红酒也备上。调皮的孩子偷偷喝一口荷兰水,又偷偷喝一口红酒。吐吐舌头后,趁人不注意,把荷兰水喝红酒混在一起。

舞会的主角虽然是上官宜鸢和袁克栋,但是宜室和宜画一出场马上得到无数的追随的目光。年轻的小姐如被精心雕琢的宝石,幕布揭开的一刹那,璀璨的光芒遮也遮不住。

按照计划,松岛的青年才俊汇聚一堂。他们都是殷蝶香和惠阿霓经过深思熟虑,细心挑选。有几位青年真是不错,比照片上的更帅、谈吐更佳、也更风度翩翩。他们正围在宜室和宜画身边争相邀请两位小姐共舞。

事多人忙的惠阿霓还记得宜画调侃宜室说过的话,她留心着宜室和她身边的男孩,女孩动没动心,真是一眼就知。宜室红绯扑扑,目光缱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正陷入热恋中。此时,她的身边正站着两位出众的男士。他们像左右护法一样把其他男人都隔开,霸占她的全部。

惠阿霓耸耸肩,不知宜画说的,宜室喜欢的是哪位。在她看来,他们都很不错。而且开舞之后,宜室和这两位都跳过舞。

除了快到适婚年纪的女孩,清逸和清炫也收敛起平日玩闹的毛孩子性情,像成熟男人一样穿上西服,系上领带,一本正经地在舞场周围溜达。看见心仪的女孩也上前搭讪两句,大胆地邀请美女共舞。

“阿霓,我们也来跳舞。”

上官博彦抓住惠阿霓的手,把她拉入舞池。

“我……还有事哩。”阿霓娇嗔地低嚷。她是主人之一,更是舞会的筹备者和策划者,心情委实难以轻快地投入到舞会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去。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厨房里的饮料、食物还够不够?人手还安排得过来吗?还有哪几位客人没来?还……

“哎,跳舞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一点?”博彦搂着她的腰肢,咬着耳朵在她耳边嘟哝:“当我的脚是钢琴吗?踩来踩去!”

惠阿霓哑然而笑,在他肩膀上轻排。甜蜜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男人主宰家庭的未来和方向,而女人则决定这个家庭的气氛和底色。是幽默还是严肃,是快乐还是轻松。都在于管家的女性是何种风格。

惠阿霓嫁过来大半年,上官博彦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这种变化。他的家、家人都在受着她的影响,变得更活泼和开朗。他们的妹妹光鲜亮丽、弟弟气宇轩昂,父母神采奕奕。这些都是阿霓的功劳。她用自己小太阳一般的热情感染着大家。再看,所有人都是衣着华贵,相比之下,惠阿霓和博彦是最低调的一对。阿霓身上的礼服颜色既不明媚,款式也不够特别时新。并非是她无力或无心打扮,是她懂得洗净铅华,她最大的身份就是上官博彦的妻子,上官家的少奶奶,而不是舞场中争奇斗艳的玫瑰。

“谢谢。”他如燕子一般在她耳边低喃。

惠阿霓心头一震,不小心又踩他一脚。说实话,能听到他的致谢,她一点都没想到。总认为鲁公子神经大条,一点都不细腻。没想到,鲁公子在军校念书也转了性,居然会关心和体谅人起来。

“夫妻之间不必言谢。”她轻声说道,在他的掌心舞出一个美丽的回旋。

他凝视着她,她看着他,两人相对而笑。一个羞涩,一个多情。眼里都带着爱意。

上官嘉禾默默地站在舞场角落,他失神地看着舞场中的璧人,落寞地放下手里的酒杯,转身离去。

一曲舞毕,上官博彦牵着惠阿霓的手走到场边,占有性地把手搭在她的腰间,“袁克栋来了,去打个招呼。”

果不其然,门口簇拥着人群走进来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为首的男子正是袁克栋。

惠阿霓顺从地跟随上官博彦的脚步,一起走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袁克栋身边。

久听楼梯响,今日终于见到真身。惠阿霓靠在博彦身后索性大方地把袁克栋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果然如博彦所说,人中龙凤。

“阿霓,这位即是新政府袁总理的三公子——袁克栋先生。袁先生,这是贱内上官阿霓。”

阿霓低头含笑,大方地伸出素手,“袁先生,久仰大名。”

“上官夫人见外,叫我濂瞻吧。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一家人。”

阿霓呵呵笑着,感受到他大手里的温暖,也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宜鸢的独爱。说心里话,她很同情袁克栋。有时候付出所有的爱和不会爱人一样可怕。因为到最后都是一无所有。

“那恭敬不如从命。”惠阿霓抽回自己的手,笑道:“往后就请你多多照顾我们宜鸢了,妹夫!”

一声“妹夫”叫得袁克栋心像蜜一样甜,“哈哈,上官夫人真会讲话。”

袁克栋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参加舞会的目的是想见心上人罢了。左等右等,酒喝了好几杯,和所有该见和不该见的人均寒暄一遍后,女主角还是没有出现。

“宜鸢呢?怎么还不下楼?”惠阿霓悄悄把萍海阿姨拉到一边询问。

萍海也是一脸焦色,“宜鸢小姐突然耍起脾气,硬不肯下来。”

阿霓气愤地说道:“她又闹什么幺蛾子?”

“是啊。这位大小姐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萍海是殷蝶香的身边人,又亲手照顾殷蝶香几个孩子,私心里自然更偏袒他们。这位女总管连对博彦有时候都敢大声,宜鸢自然更不入她的法眼。

“哎,女孩子矜贵一点是好,但有时候太拿腔作调就会适得其反。”阿霓突然问道:“肖姨娘呢?她有没有去劝?”

“唉,”萍海不屑地说道:“肖姨太能劝什么,就是一个劲地哭、哭、哭!我看着都烦。”

阿霓和萍海谈话间,正在和袁克栋说话的殷蝶香眼神已经频频向她们看来。用目光示意,宜鸢应当要出现了!

惠阿霓想,实在没办法,还是得她亲自出马上楼是请、是拽、还是拖都要把宜鸢给弄下来。

“萍姨,你去悄悄告诉嘉禾,就说宜鸢不肯下楼,让他和我一起去楼上。”她聪明得很,想到嘉禾这个救兵。

正文卷 41 洋相(2)

“萍姨,你去悄悄告诉嘉禾,就说宜鸢不肯下楼,让他和我一起去楼上。”她聪明得很,想到嘉禾这个救兵。

“是。”

惠阿霓和萍海分头行动,阿霓扭头从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中小心穿过。走到柚木楼梯处,刚要抬脚,上官宜鸢的脸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处。

宜鸢高昂着秀美的头颅,她没有穿人和一件新做的裙子或旗袍。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居家的旧白裙,朴素的白色棉裙虽把她衬托得亦发清丽婉约,却让阿霓心生一种不安。她缓缓走过惠阿霓身边,浅浅扯动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在笑。

“宜鸢,你……”惠阿霓转头看她,想叫住又不能叫她回头。

白色的棉裙身影融入了舞池的人群中,走到家人为她选定的男人身边。

从宜鸢出现后,袁克栋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胶着流连,毫不掩饰他澎湃的热情。他确实也不需要任何掩饰,宜鸢是他未来的妻子,不管他对她做了什么,都不过是提早一点点行使丈夫的权力。

他和宜鸢共舞了三曲。宜鸢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宛如真的深爱一般。

惠阿霓真吃了一惊,曾以死相逼拒婚的宜鸢会是眼前的宜鸢吗?

是她错过什么还是宜鸢在谋划什么?此时此刻,她情愿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舞会也有收场的时候。时间终到尾声,惠阿霓一晚上悬着的心总算可以稍微放一放。她不求舞会高潮迭起,人人满意,平平顺顺没有纰漏即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大嫂,你有看见秋冉吗?”上官清逸突然挪到她身后,眼睛儿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

“你找秋冉干嘛?”松懈下来的惠阿霓故意逗他。

清逸厚着脸皮,笑道:“我找她——当然是有事噻。好大嫂,你就快告诉我吧。”

“你找她,我还找呢?大半夜也看不见人——”

“啊?”清逸眉毛立马缩到一起,“她不会趁乱偷跑出去了吧?我出去找找去!”

“你这孩子!”惠阿霓抓住清逸的手,把他拉住,“秋冉又不是小孩、小狗,趁乱跑出去干嘛!是我让她今晚上不要出来,以免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大嫂,还是你想得周到。”

惠阿霓拍一下他的脑门,“你还没说,你找秋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爽朗的清逸变得扭捏起来。抬脚要走,却被阿霓扯住袖子。

“怎么会没什么事呢?”惠阿霓不依不饶地问。两人还在僵持,舞场中突然一片安静。

不知是谁掐断留声机的音乐,舞池中的男女停了下来。惠阿霓心里咯噔一下。

宜鸢一反常态的文静,从人群中翩翩走到舞台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她,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何事。

“她想干什么?”清逸小声嘀咕。

惠阿霓一点都不知道,她很不愿想宜鸢是要玉石俱焚。

“各位来宾,晚上好。我是上官宜鸢。大家能听我说几句话吗?”上官宜鸢落落大方,伸手示意大家安静。

听到她有话要说,虽然不明就里,不过人群在慢慢向她聚拢。

袁克栋兴趣盎然,十分好奇美丽的未婚妻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时相反的是上官家的人个个如临大敌,面面相觑,生怕她牛脾气发作,让上官家成为笑谈。

“我去把她拖下来!”清逸低声嚷道。

“晚了。”阿霓拉住冲动的清逸,静静地站着,望着舞台上美丽的女孩,说道:“让我们看一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宜鸢的美是张扬、标志的美。灵巧的五官,尖细的脸蛋,楚楚可怜的眼睛。哪怕匆匆扫过一眼,就会料定,此姝殊丽。

“大家好。不好意思搅乱了大家的舞兴。”舞台上的上官宜鸢笑盈盈的,“今晚星光熠熠,朋友欢聚一堂。围绕在我身边的都是爱我和关心我的家人。他们为我和我的未婚夫准备了这场盛大的舞会。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上官宜鸢说得无比真挚,如果惠阿霓不是上官家的一员,她也会要相信她是真的感激。

“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嫁。远远离开我的父母和家人,今晚在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想表演一个魔术,来表达我的谢意。”

上官家大小姐表演魔术!

这倒新奇。

袁克栋大叫一好字,率先鼓起掌来。接着,在他的带领下,满屋子哔哩啪啦的掌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她的表演。

“请看——”宜鸢轻轻做个手势,贴身丫头桃花立即腿上一个用黑色丝绒布遮起来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同样四四方方小箱子。宜鸢拿起箱子举到空中,左看右比里面什么也没有,再盖上块小红布,“呼啦”一揭开,里面变出一束花。

“哇——”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她把花抛到人群,然后连接不断的从里面变出彩旗、手绢、项链……最后还变出一只小白兔。

宜鸢毫不怯场,魔术手法纯熟。表演活泼又真实。袁克栋看得目不转睛。

“哇呀——好厉害!”观众们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已经完全被魔术吸引。

变了十几样的东西后,宜鸢笑道:“最后的节目一定是精彩的压轴!今晚,最后一个魔术,我想邀请我的未婚夫上来和我一起为大家表演!”

听到这里,袁克栋笑着走上舞台。惠阿霓心里鼓点密集,害怕自己的预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次,碧雪推上的道具,是一个比人还高的木箱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袁克栋笑眯眯地问。

“想要你见证奇迹。”

“什么奇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宜鸢把箱子推到袁克栋身边,和刚才一样,她首先先向大家展示里面箱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大家看清楚,箱子里什么也没有。”宜鸢微笑地在人群中找到惠阿霓的目光,对视着说道:“马上,我要为大家做一个大变活人的魔术,我不仅要变活人,还要变世上另一个美丽动人的我。”

惠阿霓睁大眼睛,脑海中只能想到——秋冉!

阻止也来不及,宜鸢慎重地关上箱子,然后,旋转两圈。

只见她笑着对舞台上的袁克栋,说道:“现在,麻烦你打开箱子。”

袁克栋含笑看着她,深觉有趣。他伸手搭在箱门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道:“变出世上另一你,我是不是能坐享齐人之福?”

众人发出笑声,宜鸢也笑,“你如果能坐享齐人之福,是你的本事。”

袁克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打开箱门。

全场观众都闭住呼吸。

箱门打开的一刻,惠阿霓紧紧闭住眼睛。在心里叹息,完了。

“哇——”

“真的有人嘞!”

“是个女的,她为什么不出来?”

“对呦,好奇怪的女人?”

……

惠阿霓睁开眼睛一看,木箱中果然出现一个女影。远远看过去,只见她穿着华丽,佝偻着背,不愿面对人群。

“来,快出来。躲着干嘛!”

宜鸢笑嘻嘻把秋冉从木箱中拖出来。

舞台闪亮,众目睽睽。大家一看秋冉,哈哈大笑。

秋冉穿着虽华服,头顶上却插着五颜六色的各种鲜花。脸上像调色盘,红唇蓝眼。

可笑至极的夸张打扮,当然引得人人哄笑。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表演失败。没有变出大美人,倒窜出个大马猴。”宜鸢故意把秋冉推到大家面前,笑着说道:“快看看这是哪家的女孩,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画着我的口红?喔——我知道了!你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哈哈——”宾客被宜鸢的打趣越发逗得前俯后仰。

“大马猴!大马猴!”不懂事的孩子在舞台下围着秋冉指指点点,嘲笑声像雨水越来越大。

秋冉捂着脸,哭着跑下去。

台下惠阿霓气得脸色发白,强忍愤然。

上官宜鸢,欺人太甚!唇亡齿寒,侮辱秋冉视同侮辱于她。

“无聊!”清逸的眼睛燃烧簇簇火焰,“这样的魔术不仅无聊,还很差劲!她把自己的不幸迁怒到秋冉身上有意思吗?我要——”

“你要什么?”惠阿霓挡住清逸的去路,说道:“好少爷,现在是说道理的时候吗?”不管再怎么委屈,秋冉只是一个丫头!

“大嫂,你就任她?”

“现在我只能任她!”惠阿霓道:“你想为秋冉出头,但要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所有的人都看着宜鸢,也会看着你!也许此时,宜鸢想做的就是让你发怒。你要真想帮忙,就替我去看看秋冉。”

清逸站着不动,眼睛直视着台上的宜鸢和袁克栋。

“清逸!”惠阿霓把他硬推着离开,“你再不去。我怕秋冉想不开!”

听到这句话,清逸才顺从惠阿霓的话离开。

魔术表演完毕,道具箱子被搬走。袁克栋牵着宜鸢的手走下舞台。

宜鸢笑吟吟地向着惠阿霓,问道:“大嫂,我表演的如何?”

“堪称完美。”惠阿霓笑着抬起手掌,“啪啪”拍了两声,笑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不但戏演得好,魔术变得更好。濂瞻,你说,对不对?”

“哈哈,是有意思。”袁克栋看着身边的宜鸢,说道:“她就像一个宝库一样,每次都给我许多不同的感觉。”

“是啊。”惠阿霓也笑,“希望你将来可不会被她给吓住。”

“怎么会呢?我胆子大得很的!”他笑着拥紧宜鸢的肩膀,而宜鸢皮笑肉不笑,目光凶狠地看着惠阿霓。

“少奶奶,宜鸢小姐,袁先生。”萍海走到三人面前,说道:“今日喜庆,太太说择日不如撞日,舞会散了后。大家一起合个影,当做留念。”

殷蝶香的命令哪个敢不从的?

送走宾客后,虽然疲累至极。可没有一个人敢离开,个个整衣摸头,听候调派。

家里会照相的是嘉禾,他一会指挥这个往左,一会指挥那个往右。一会这个高了,一会那个矮了。

调换来,调换去。惠阿霓和博彦居然被分到两头。

正巧,惠阿霓刚好站在宜鸢的身旁,她忍不住低语道:“宜鸢,我自认嫁进来,没有得罪过你。但你三番五次找我麻烦……”

宜鸢冷冷地说道:“大嫂,你最大的罪不是得罪我,而是比我会自得其乐的幸福。嫁给博彦哥哥你也是不情愿的吧?为什么你就能把一件痛苦的事转化为开心的事呢?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上官宜鸢!”惠阿霓气得脸都红了。

宜鸢微笑着拨了拨脸颊边的长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你。你以为只要努力经营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会到达幸福的彼岸吗?不,惠阿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长满蛆的尸体,我会在里面腐烂,你也一样。”

“大家看我——笑——”嘉禾按动快门,然后飞快地跑过来。

他冲到惠阿霓身边,紧靠着她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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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42 心结(1)

“哎,有时候有些人做某些事情真是没有道理。她没有勇气去改变生活,就会拿身边弱于自己的人撒气。秋冉,跟着我嫁到上官家,让你为难了吧。”

秋冉趴在枕头上,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呜咽。

豆蔻年华的少女,脸比纸薄。为旁人一点轻佻的目光都能跳井上吊,休别提秋冉今晚受到的嘲讽和嘲笑。宾客散去,她受到的伤害不会散去。

“小姐,我……我不愿去的……宜鸢小姐一直逼我……她说……”

“我懂、我懂。”惠阿霓为她擦着眼泪,幽暗的灯光下,秋冉的五官都哭得模糊,“她是主,你是仆。这里是松岛,不是江苑。莫说你被人欺负,便是我……被人欺负,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宜鸢心里不知道存了多少对我的恨,才想出这么恶毒的心思。”

秋冉哭道:“我们诚心诚意待他们,想的是和和气气过日子。他们已经得了那么多好处,为什么还要恨我们?”

惠阿霓叹了口气,家里面很多事情不光讲好处,还要讲个情字。

情义有了,钱财倒往后靠。

惠阿霓行事作风太贴大房,不免树大招风,引人妒恨。宜鸢对自己的婚事如鲠在喉,再看见妹妹们在婚姻上有比她更多的自由时难免失去理智。

阿霓聪慧,冷静下来想想,就明白为什么宜鸢今晚要演这样一出魔术来羞辱秋冉、羞辱她。

宜鸢是在发泄,她在抗议不公。

今晚的种种都是幻灭的魔术,其实她才是被人肆意打扮的小丑。

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长满蛆的尸体。

想她最后的话听来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惠阿霓浑身打个寒噤,伸手把秋冉的背脊一遍一遍抚摸,“送人一碗米是养亲人,送人一担米就是养仇人。也许宜鸢是恨我太拔尖要强,风头太盛。或者她是怨我,手伸得太长,不该办这场舞会?”她感慨道:“我也是无心,没想到无意中伤害到她。只是可怜你,做了我的替罪羊。”

“小姐——”

秋冉投入惠阿霓的怀里哭起来。

惠阿霓拍着她的肩,轻声道:“秋冉,你看清了吧。在这里,我们举步维艰。你和清逸的事,我从未过问过。一来清逸是实诚孩子,心地真诚,不会欺负你。二来你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信自己能对你负责。可今天,一个宜鸢就可以撩翻你。将来,过了天,你也只能给清逸做小。肖姨太和宜鸢、嘉禾就是前车之鉴。愿不愿意,自己考虑。”

秋冉豆大的眼泪含在眼眶,直愣愣地看着惠阿霓,脸颊像火一样烧起来。她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什么。颠来倒去就是两句,“我和清逸少爷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惠阿霓轻呵着说道:“你要说你们没什么,我也不反驳。只是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要分得清楚。莫到时候,自咽苦果。谁都帮不了你们。”

眼泪从秋冉的大眼睛中滑下来,她点点头,似有不甘,又似有难舍。

惠阿霓安抚好秋冉,刚出她的房门,清逸就迎上来,问道:“大嫂,秋冉怎么样?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往房间里张望。

“女孩儿,脸皮薄,秋冉就是觉得没脸见人。哭一会儿就好了。”

“傻瓜!关她什么事!错的都是宜鸢姐姐!父亲和哥哥们也真是,她乱来也不批评,还跟着喝彩!”

上官清逸真是比上官博彦还要鲁的鲁少爷。

家丑不可外扬。

大家纵然知道宜鸢胡闹,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死活也要为她把事兜回来。

何况出丑的是个丫头,难道还能让小姐向丫头道歉?而且上官家其他人都不认为这是个什么事,除了眼前的清逸。

“秋——”

“好少爷!”惠阿霓再一次拦住清逸,不许他敲门进去。

按道理,她是该在警告过秋冉后,再喝退清逸。使他再不敢和秋冉来往。

可清逸一股子热忱,让惠阿霓的话到嘴边生生变成,“秋冉没事,就是哭累后睡着了。你明儿再来看她吧。”

“她真的没事?”

“真的。”

惠阿霓连骗带哄劝走清逸。回到房间,真有种心力交瘁之感。可她的事还远远没完,上官博彦正一脸怒火地看着她。

今晚的惠阿霓真是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好妻子,美丽、大方、温柔。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来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阿霓对大家有多好,所有的人都喜欢她。萍海阿姨、母亲、姨娘们、弟弟、妹妹、就是从不夸人的父亲也说,阿霓是难得的女子,能娶到她是终身福气。

这么好的妻子,他很高兴,对这段强逼的婚姻感到满意起来,愿意和她继续走下去。

爱情于一个男人,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贤惠的妻子才是。

有她做后盾,他就能更专注在事业上。

就在舞会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惠阿霓要的承诺,他会给。不过今晚,他要她的全部。

他满肚子的情话恨不得马上倾诉给她知道,偏偏她迟迟不归,燥得他把情话熬成一肚子的愤怒。

她去哪里?

有什么事情比陪他更重要吗?

他在明天中午就要赶回抚州,时间可是按珍贵的分钟计算啊!

所以,当惠阿霓疲惫地回房时。上官博彦已经坐在即将爆发的火山上,出言就是喷薄而出的火气:“你跑哪里去了?这都几点了。”

惠阿霓身心疲倦,她的劳累和付出不都是为了他和他的家人吗?结果得到宜鸢的什么?一场耻辱!

面对博彦不善的质问,她也立马勾起火来。

他还有脸问她去哪儿?他难道没看见秋冉受的委屈吗?

惠阿霓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倒好意思问我去哪里?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宜鸢妹妹为什么要这样欺负秋冉?打狗还看主人!她要是不愿嫁人,有本事自己直截了当告诉袁克栋去。我看袁先生是懂道理的人,绝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何必拿秋冉出气!”

归根究底事情的起源都是宜鸢不满自己婚事的缘故,惠阿霓越想越为自己和秋冉不值。

她一大堆话博彦根本没听明白几句,只觉得她脾气大发。

惠阿霓一发脾气,他的火气也跟着上来。冲口而出,道:“我问你去哪里了?你扯到宜鸢身上干嘛?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存心吵架?”

阿霓心寒如铁,想起宜鸢嘲笑说秋冉“大马猴”时他笑得欢畅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我想吵架,还是你们家里人想我们吵架?我好心好意,贴钱贴心!他们呢?怎么对我的?家里那么多丫头,偏拿我的丫头出丑,是我好欺负,还是我这个大嫂做得不够好?”惠阿霓越说越心酸,眼泪汩汩的。

她一哭,博彦更烦躁,“惠阿霓,你别太小人。我们家谁欺负你?试问谁又敢欺负你?我父亲、母亲对你比亲女儿还好!弟妹们谁不敬你!你倒说说看!今天宜鸢拿秋冉开玩笑,我相信她也绝不是故意想让谁难堪。魔术罢了,博大家一乐。今天一过,谁还会较那个真?再说,宜鸢是小姐,未来的袁夫人!她为什么要愚弄一个小丫头出气?秋冉要是不乐意配合,不做便罢。宜鸢又没拿枪逼她,现在又来哭诉什么!”

一提起自家人来,博彦立马开始护短。倒打一把,使得惠阿霓真生起大气来。

上官家的人就是他要维护的家人,身为他的妻子就不是他家人?她的心情感受就可以忽略?

“好好好,你没理还要讲出理来。”惠阿霓用手指着上官博彦的鼻子,一字一顿,啐道:“上官博彦,对女人来说,嫁人只分两种,嫁给不喜欢的人和嫁给喜欢的人。我把话撂这里!走着瞧,上官宜鸢这桩婚事迟早会出问题。今晚的事就是预兆,你们若执迷不悟,以后只会哭不完的眼泪。”

“住嘴!”博彦一手挥掉惠阿霓的手,怒发冲冠,“你骂我、损我都可以!不要咒我的家人。宜鸢还没嫁人你就咒她过得不幸福,你恐怕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大嫂了。”

阿霓被气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宜鸢和袁克栋在一起不晓得多高兴。即使曾经她心里有过今天不情愿,但她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什么!就像——”

他哽住声音,突然说不出下半句话。

“就像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了?”惠阿霓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就像你一样,明明不中意,为了上官家也忍了我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不是?”

正文卷 43 心结(2)

“就像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了?”惠阿霓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就像你一样,明明不中意,为了上官家也忍了我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不是?”

“我、我没有这么说。”他声音低下去三分。

“你心里就这么想的!”

“我没有。”

“你有!”

“……”

争吵到最后两人全是在无谓的情绪发泄,于事情本身没有丝毫关系。开始是为了宜鸢和秋冉的事情争执,最后发展到为了他们当初为什么结婚的初衷。吵着吵着,大家都忘记起因,只把曾经对方的狠辣、愚蠢、自己的伤心、委屈又在心里过滤一次。

惠阿霓有逼人发疯的本领,上官博彦也有鲁公子的憨劲。闹到天明,还是分不出对错,一夜争执彼此心情更坏。

惠阿霓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最伤心的不是博彦的不分青红皂白对宜鸢的袒护,而是他对她故意的忽略,忽略她的不开心、不快乐、还要粉饰太平。

他的弟弟妹妹、父亲母亲就是他的亲人,她惠阿霓就不是他的亲人?她骂宜鸢,他气得跳脚。现在她难过得哭泣,他却过都不过来安慰一下。

上官博彦同样气鼓鼓的,他脸靠里侧躺在沙发上,听着细碎的哭声,心烦意乱至极。他想:这个惠阿霓真是强悍,嘴巴得理不饶人就算了。把别人骂一通,自己反哭哭啼啼委屈得什么似的。

她的哭声呜咽得像老井里的蝉,搅得人头皮炸炸地跳。好不容易闭上上眼睛,又被她的突然的抽泣声惊醒。

哎,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讨她做婆娘。

好的时候蜜里调油,吵起架来,家里像修罗场一样。结婚大半年,碰都没有碰过她。

天蒙蒙亮起来,天变成浓墨重彩的深蓝。

借着光,他干脆爬起来。看见她侧卧着,睡颜上带着残留的泪,裹紧被子蜷缩成小虾儿。

如此可怜又可爱的模样,瞬间他的心忽而就柔软起来。虽然还隐隐约约在懊悔中夹杂着难言的爱与恨,却忍不过想要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掐碎了才好。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磨人的女人,磨人的惠阿霓。

他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她倒酣然进入梦乡。

无奈之中,上官博彦只得出门走走,走散走散满腹郁气。

清晨的天泛起幽深的青灰色,像水墨画淡淡的浮在纸面上。细雾在花园中弥漫,晨曦中,娇艳的花朵上沾着点点露珠。

夜在消退,日在复苏。夜猫子也要睡了,而晨起的人还未苏醒,此时是一日中最静的时刻。

出了家门,博彦沿着门前的街面随意走着。他没有目地,也没有计划,散散心而已。也不知走了多远,来来回回地走。只记得抽了许多烟,直走到天色大亮,太阳高悬。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街面上推板车的汤汁面条,热气腾腾。一对老迈夫妇鸡皮鹤发,煮出的面汤清淡寡味,他也囫囵吃了三碗。

吃饱肚子,心情也变豁然。

他想自己上战场能带领千军万马,不可能在家里对付不了自己的老婆。

惠阿霓再强势,终归是个女人。

想到这,他的心情就好起来,决定赶快回家去。

上官博彦匆匆跑回家,走到门口即发现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小车。

他认得这部小车,是江苑惠家的。为什么惠家的车会到这里来?

顿时,不好的预感萦上他的心间,难道阿霓和他赌气要回娘家去吗?

“是惠家的人来了吗?”他进屋先逮住一个丫头,问:“惠烨巍在哪?”

小丫头指了指花厅。

他默念一声:“糟糕。”便往客厅走,边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向阿霓的大哥解释。阿霓也真是,夫妻吵架而已,不会把娘家人也搬来吧?

来到花厅,博彦讶异发现来的人并不是惠烨巍,是岳锦然。

此时惠阿霓正在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她化了一层薄妆,脂粉暂时遮住憔悴的面容和黑眼圈,艳红的口红则提亮肤色,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

阿霓看见博彦进来,嘴角抽动两下。眼睛里重重怨恨,突然站起来背对他走到窗边去。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博彦愕然。

过去,他们就是吵架吵翻天,她也从不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

博彦满腹疑云,碍着岳锦然的面暂时隐忍下来。走过去和岳锦然寒暄。

岳锦然也是爽快利索之人,两人寒暄过后,便向上官博彦单刀直入,挑明来意,“上官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是受长官惠烨巍之托为一件家事而来。”

既然是家事找惠阿霓即可。为什么岳锦然要找他,阿霓的态度更是可疑。

博彦眼皮直跳,勉强维持着笑容,问道:“岳先生,如果是兄长派你来的,有事不妨直说。”

岳锦然看了看依然背对着他们,伫立窗前的惠阿霓。悄悄把博彦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此事说来也是惠家的丑事,本来应该是阿霓来问你,但是她……”惠阿霓显然是不愿意开口,“嗳,我就直说了吧。惠阿衡和人私奔了。你可晓得她跑到哪里去了?”

博彦顿时像孙悟空念了紧箍咒,脑袋轰然。

他面色青转白,白转红。想起几个月前归宁时在花园和阿衡的一面,就是没做亏心事也心虚啊。何况他还做了亏心事,为阿衡提供了金钱援助。

“岳先生,阿衡私奔是不是应该快去通知警察局,你为什么跑到松岛来……”博彦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上官先生,你也别和我打哑谜。有人看见归宁的那晚你不仅和她在花园相见,还赠金给她。我们没有理由不怀疑你。”

岳锦然话说到这里,惠阿霓气得牙根打抖。转过身来一双乌目看着博彦,恨得要淌出血来。

事到如今,容不得他抵赖。

上官博彦冷汗直下,不敢不说真话,歉然道:“我在和阿霓归宁的那天,确实在花园偶遇到阿衡,也是给过一笔钱给她。”

“你为什么要给钱给她?”

博彦想,再不说出实情。不但他和阿霓的嫌隙会越来越深,就是整个惠家都会误会他是存心不良。

于是,他便把那日和惠阿衡相见的情景。说了什么话,给了多少钱全说出来。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当时,我是一片好心,不想她嫁给一个痴儿才出手相助。”

惠阿霓越听越气,这个呆子,蠢不可及。

“上官博彦,瓜田李下,你知道避嫌是什么意思吗?”阿霓气得冲过去,骂道:“惠阿衡姓惠,不仅有哥哥,有我,还有父亲!什么时候轮到你英雄救美?你知不知道,阿衡的妈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一对母女,看上去一脸温柔无害,肚子里全是阴谋算计!”

博彦也火起来,“惠阿霓,阿衡是你妹妹。你就这样批评她!也太没有人情了吧。”

“我没有人情,就你有人情!”阿霓又气又伤心,忍不住眼泪汪汪。

夫妻斗嘴,岳锦然夹在中间觉得相当尴尬。他轻咳数声,说道:“我说句公道话,上官先生,阿霓的话没错啦。惠阿衡母女确实是诡计多端的人。”

看博彦不信,岳锦然继续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背后论人是非,可是在这里,除了阿霓最熟悉惠家之事的就是我。如果我不说,就没人能说。惠阿衡母女真不是一般普通人。以前的事不说,单讲惠阿衡这桩婚事,就是惠阿衡的母亲亲自为她选定的。”

博彦目瞪口呆地说道:“……不可能吧。聂家可是软骨病的痴儿。阿衡的母亲怎么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阿衡的婚事惠烨巍先生也曾劝过三姨太,不要因为钱财断送女儿幸福。但三姨太已经收下聂家巨资的聘礼,所以惠先生也不好多说什么。结果,她们现在在结婚前一跑了之,卷走聘礼还偷走许多首饰。现在,我们不仅拿不出新娘,还要赔聘礼。所以还恳请你把她们的去向告知于我,找到她们母女不但是给聂家一个交代,也是给惠家一个交代。”

博彦背上冷汗淋淋,跌坐到沙发上,“我,我是真不知道。”

“上官先生,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我们查到,和惠阿衡私奔的对象叫陶睿,松岛人,他们离开江苑后就坐船回到松岛。追踪的线索在松岛就断了。松岛再大,可如果没有人在暗中协助,我也不会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还请看在阿霓的面子上,把人交出来。”

惠阿霓低着头,不住用手绢拭擦眼泪。内心里对上官博彦失望到极点。

“我说了——我不知道。回松岛后,我就再没见过惠阿衡,更谈不上维护她。岳先生,你与其在这里和我喋喋不休追问,还不如马上去汽车站、旅馆、码头打听。你也请放心,只要人在松岛,我就是掘地三尺也把他们找到押回江苑。”

惠阿霓撅起鼻子,朝他冷笑,“上官博彦,你是共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一定会找到她们还自己一个清白。”

岳锦然听他说话的语气、神态不像是在说谎。

“既然上官先生都这么说,岳某人就先告辞。”

“锦然,等等,我和你一起走。”惠阿霓是一刻也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她要回江苑,“你等我,我去收拾东西。我和你一起走!”

正文卷 44 冤家宜解

“锦然,等等,我和你一起走。”惠阿霓是一刻也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她要回江苑,“你等我,我去收拾东西。我和你一起走!”

她扭头即往楼上走,博彦心像扔在油锅里炸油炸鬼,急躁得不得了,抓耳挠腮又不知怎么办。

“还愣着,快去哄她啊!”

博彦还在犹豫,岳锦然急了,撇了撇头,“她真提着行李下来,可就晚了。你是想去江苑接人?还是现在把人留下来?”

那当然是不愿意去江苑!博彦眉眼一跳,大步流星追上楼去。

惠阿霓的床面上摆着摊开的小皮箱子,她正坐在床上抽泣。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赶紧站起来一边往皮箱里塞衣服,颤动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哆嗦。

“阿霓!”博彦冲进来,一把夺过她的皮箱。

“还给我!”

“我真的不知道阿衡会和人私奔。”他心里充满悔恨,都怪他心志不坚被阿衡的美色迷惑,使阿霓蒙羞。

“阿霓,你相信我。”他把用力挣扎的她抱在怀里,死活不撒手,“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阿霓甩掉他的手,眼泪扑腾扑腾直流,“我现在成了笑话,哥哥嫂嫂该怎么看你,又怎么看我?因为你,我们家都成了笑话。”

“我当时真是脑袋发热,没想那么多。”他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哄着,“对不起,对不起……”

“是啊,你没想那么多?你只想到要英雄救美,要帮阿衡脱离苦海。凡事都是她好,我坏。你真舍不得她,我给她腾位置——”

他用吻缄封她余下的话,他放弃在口齿上赢她的可能,只能换另一种方式。一遍一遍噬咬她的唇瓣,欺负她力气不如他,压倒在床上揉摩着。

自从成亲后,她就占据他全部心思,哪里还曾想过阿衡?

“放……”

阿霓被吻得喘气,结婚八个月,他们最亲密不过一、两次。每次也不过点到即止,吻也是浅尝。

这番吵也吵,闹了闹,心从天上掉到地上,又从地上飞上云端。

他们之间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到了现在更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帐。

既说不清谁欠谁,也说不清是谁付出的更多一点。说恨吧,也不全部都是,说是爱那也还差了许多。

她咬他的舌头怒骂:“上官博彦,你这是干什么?”

“干我早该干的事!”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又毫无廉耻。

她的衣带被解开,外衣、内裙、底裳,最后只剩贴身的内衣。阿霓双手环胸,身体发抖。

“别躲,我是你丈夫。”他的手指松开她的内衣,肩带从柔滑的肩膀往下滑落,他的手掌心揉搓鼓起的柔软,满意它们的形状和颜色。更满意的是她颤抖地身躯,丰富多端的表情和紧咬的唇。

他已经决定不再去想,肆意进攻,要她臣服。饶她嘴巴再伶俐,床第之间也是藏不住羞涩,完全由他带领、主控。

阿霓应该是恨他、讨厌他的,可当他一抱她,哄着说:“对不起。”时她的心就软了,哪怕他的话再假也信了。

“博彦……”抚上他精壮的胸膛,她没忘她要过的承诺。

“嘘——”他俯身再一次吻她。不许她出声,此女嘴刁,喋喋不休必影响兴致。

“博彦!”她大叫,尖锐的痛像利剑贯通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

他吻去她的眼泪,细细呵护。

她的眼泪不知觉越落越多,眼前的男人总让她痛,一次又一次的心痛。不知道将来,她会不会痛得更多。谁叫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她就陷得比他深。

“博彦、博彦……”她抱紧眼前的男人,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她要他的爱,所有的爱。

慢慢地惠阿霓也意识模糊起来,她像掉在火里烤,又像被小虫儿咬。

“痛……博彦……不要动,好痛……”

“博彦——”

眼泪顺着她的脸哗哗垂落,哭自己生为女人的懦弱。情爱当作生命,把未来交付到男人手里。

博彦说的没错,他无心,许下的承诺就是空头支票。他有心,心又能保存多久,总有一天会随人变。

嗳……她太蠢。

她涣散的思绪没有思考乏力,身体痛疼渐渐消退,欢愉慢慢浮现。

他是好老师,诱导她爬上巅峰。

她羞臊、潮红。嘤嘤啼啼,被他颠来倒去的折腾。

晨昏也睡颠倒。

醒来时,窗外已是群星璀璨。

“糟了!”

阿霓从床上一坐而起,惊醒身边熟睡的博彦也跟着弹身而起,抱紧她问:“怎么呢?”

“岳锦然还在等我!”

他倒在床上哈哈大笑,“我们这么久没下去,傻子也晓得在干什么。他肯定早走了。”

“禽兽!”惠阿霓气得脸色绯红,抡起手去打他。不料,身前的被子滑落下来,春光大泄,反被眼前的禽兽推翻。

”你还闹,不赶着回振武学堂?当心老师罚你!”她晶艳的唇柔情地嘟起。

他旋即捏住她的手,绽放出一抹及其温暖的微笑。

“女色误我。我要是没得到优异学员奖,都是你害的。”

“胡说,我哪里误你!”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的手指轻浮地点在她的额头、鼻尖、朱唇、酥胸……接着手指是连续不断的吻。

她被吻得气喘吁吁,“博彦,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会永远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吗?”

“嗯。”他漫应道,倾身吻住她贝壳样精致的耳垂,“阿霓放心,上官博彦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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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们迟到的洞房花烛夜只缠绵了一晚。上官博彦就又要回到学校。

像梦一样,他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走,把惠阿霓的心海搅得波澜起伏后,自己跑得不见人影。

树欲静而风不止,日子开始恢复往日的宁静,阿霓的心却再也不能。从女孩到女人,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上官博彦真真实实是她的夫,也是她的未来。

体会过真正的情爱才明白戏文上唱的“悔叫夫君觅封侯”是什么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殷蝶香给她看的账本子越来越多。上官家的家务在一点一滴慢慢向她身上倾斜。这算不算前期投资终于收回成效,她开始深入上官家的权力中心。

每一个女子莫不渴望嫁做有权有势、多金帅气的男人为妻。均以为结婚就宛如进入保险箱,高枕无忧。

可事实是别真以为嫁入大富之家做大少奶奶就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其实真当过少奶奶,管过一个大家庭就晓得,所谓少奶奶头衔好听,说起来起来全是伤心史。

结婚嫁人都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能得到夫家人的认可,承认你是自家人才是起点。这些还不不算,接下来漫长的煎熬。一日一日,年复一年,熬到长辈们都走了,小辈们散了,你在这个家真正说得起话,做得主。

惠阿霓对这一切有清楚的认识,一入豪门深似海。她不指望会过舒心日子,每天如履薄冰,小事当做大事处理,做每一件事都力求稳妥,所以和大家倒能相安无事。

仆妇们心眼活溜,和惠阿霓来往几回就发现这位大少奶奶不好糊弄。不仅嘴快,脑子快,算盘打得更快。她的精神也好,每天下午都在小书房看账,处理家务。午睡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人人都说,书上的黄熙凤飞到了上官家。

惠阿霓是理财高手,上海股票才推出来,所有人还不知道这股票是什么的时候就委托在上海念书的嘉禾大买铁路、烟草公司的股票,赚得盆满钵满。还惊动了上官厉向她取经什么是股票。阿霓眉飞色舞解释一通,老爷子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不知道明白多少。因为有了股票这个谈资,嘉禾和阿霓特别有话说。

在阿霓的影响下,嘉禾也开始对股票萌发兴趣。

这不,参加完舞会,第二天就坐船回上海。说是要完成功课,其实他是去上班。他已经辍学,当了一名专职股票经纪。

秋风吹起,过了月桂飘香的八月。阿霓就慢慢开始盘算过年各项开支,计划着明年开始家里哪些费用可以省,哪里可以节?

男人的职责是赚得回钱,女人则要守得住财。无论什么时代、什么情况开源节流总是对的。

刚上楼梯,隔得老远,上官清逸就听见她的小书房里传来算盘“霹雳吧啦”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看,惠阿霓的桌面上摆着两张象牙算盘。只见,她左右开弓,两只玉手在算盘上像跳舞一样滑动。

清逸刚想转身,被阿霓叫住,“清逸,来了干嘛又走?”

“呵呵,这也被你瞧见。”清逸吐了吐舌头,转过头来,笑道:“大嫂,你不是在算账吗,怎么能一心二用?”

“我是一心三用。”惠阿霓拿起算盘哗啦一声,把上面的算子回归原位。

正文卷 45 心有千千结

“我是一心三用。”惠阿霓拿起算盘哗啦一声,把上面的算子回归原位。

“大嫂,算盘打得这么快,小时候真该去学弹琵琶。”

惠阿霓被逗得大笑,停下手来,心里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说道:“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是不是零花钱不够了?”

“不是。”

“那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嫂嫂吗?”

惠阿霓笑得毫不客气,眨巴眨巴灵气十足的眼睛说:“我估计我没那么大面子。”

“大嫂!”清逸耳朵根子都红了,央求道:“你就告诉我,秋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找秋冉什么事?她欠你钱了吗?”

“不是。”清逸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其实所谓理由也不需要说出来。

哪个少男不怀春,哪个少女不钟情?

清逸和秋冉同岁,一个清隽少年,一个貌美少女。两人走得近,有所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既然秋冉不欠你钱,你以后还是少来找她。”

清逸不料惠阿霓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嘴巴皮抖了几下,眼睛里满是失望。闷头闷脑地说道:“大嫂,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出去吧。”

“是。”

惠阿霓低头又开始计算起来。

清逸嘟着嘴,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前,半晌没动。

惠阿霓也不抬头看他,手在算盘上拨弄着,眼珠子盯着账本子,生生打错好几次。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抬起头来,“清逸。”

“还有什么事,大嫂。”清逸的眼睛发光。

惠阿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双手拍了拍比她还高的肩膀。

现在的清逸长高不少,快要比肩大哥博彦,加上一身戎装,真是一名威武阳刚的军人。

在这个家里,清逸的赤子之心带给惠阿霓最多的感动。他对秋冉的好是纯净无暇的美玉,是人性之初最美好的感动。可惜,现实容不得他们再走下去,清逸还才成年。还未成亲,殷蝶香既不会同意他娶秋冉,更不能没成亲身边就收一个。

“清逸,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八。”

“真好。”她点点头,慎重地说道:“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你要记住你是少爷。”

清逸满脸臊红,紧闭着唇。阿霓看着心疼,又不得不忍着疼,说下去,“秋冉大概不会再回来。我在江苑为她找了一门好婚事。你放心,那男人看着秋冉长大,会对秋冉好的……”

“是因为他比我大吗?”清逸难掩失望的问。

“不是,是因为他能娶她。”

清逸缩了缩鼻子,眼睛像三月的天空,湿漉漉的。

“清逸,你别怨我。”

“大嫂,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他擦着眼睛,露出勉强的笑容,道:“其实我马上就要去军队锻炼,大概过年都不过来。你——把秋冉接回来……我不会再找她的。”

惠阿霓怔然,旋即点点头。

——————————

清逸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整装行李去部队当兵去了。阿霓也把秋冉从江苑召了回来。本来她要秋冉嫁人的话就是为了让清逸死心。现在清逸走了,秋冉自然能回来。

殷蝶香很不舍得,博彦已不在身边,清逸又走了,身边只余下清炫和云澈。最迟,清炫过了年也要去部队,家里的男孩就只有云澈。

“孩子多,家里才热闹。”

这样的话殷蝶香不止一次向阿霓说起,多子多孙是每一个老人的心愿。

每次说,阿霓都羞红脸,不知如何回答。她也很想怀孕,有了孩子,她和博彦、孩子就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可自从博彦上次回来过后,几个月都没回过家,就是宜鸢出嫁都没回来参加婚礼。

他人不回来,她一个人怎么怀孕?

嗳,想起这个问题,就羞死人!

“你这么棒打鸳鸯,是不是太过份了?”

花房里,惠阿霓正用花剪为茶梅修去残枝,听到上官嘉禾的话“咔哒”一声差点剪掉自己的手指。

“啊呀——”她冷吸一口凉气,刚把手指拿到眼前细看。

上官嘉禾一个箭步冲上去,焦急的问:“没事吧?”

惠阿霓把手缩到背后,佯装生气。

嘉禾叹道:“剪了一点皮就疼成这样,那你真该去看看清逸,他难受的样子,好像被人齐刷刷断去十根手指。”

上官嘉禾的话,让惠阿霓身后的秋冉刷白了脸,漂亮的红唇咬得死白。

惠阿霓横了嘉禾一眼,对秋冉道:“秋冉,你去看看云澈,当心他把嘉禾少爷从上海带回来的糖果全吃光了。”

“是。”秋冉应道。

“秋冉,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嘉禾少爷。”

嘉禾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笑着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也有礼物?”秋冉打开纸袋,欣喜地说:“啊,法国香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

“别客气了,你是阿霓的左膀右臂,陪着她嫁到我家,辛苦了。”

秋冉感动地捏紧香水瓶子,脸上浮起难得的笑意,弯腰致谢:“照顾小姐是我的本份。不过……还是要谢谢嘉禾少爷。”

“好了,秋冉,你先下去。”

“是。小姐。”

望着秋冉的背影,嘉禾故意长叹一声,拿起剪刀装模作样修剪花圃,“秋冉真是瘦了,看得人心疼啊。”

惠阿霓手一抖,碗大的茶梅错剪下来,可惜一盆好花。

嘉禾抿嘴含笑,惹得她赐他一白眼。

他这次去上海,时间不长,回来后整个人却如脱胎换骨一般。说话谈吐三句不离股票、生意、买办、洋行,说起上海简直是遍地黄金之地。阿霓笑他,好歹也算在上海念过几年大学,怎么倒像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嘉禾叹道,以前他光顾着读书,来来往往上海也觉得是个比松岛大而繁华的城市罢了。哪比得这次,进入它跳动的金融心脏,见识到一挥手金如雨下的大鳄们,了解到除了权力、枪杆、力量外世界上还有另一样使人诚服倒地,目醉神迷去追求的东西,那就是凌驾在一切之上的金钱。

金钱的力量无穷无尽,甚至比枪械的力量更大。

在上海,他遇到一位良师益友。他教的东西是学校里学不到的真知识。他将嘉禾领进股票这种新型行业,嘉禾亲眼见识到什么是一夜暴富,什么是水变油,纸变金。而且他对股票有种天生直觉,牛刀小试几把,挣得不少真金白银。此次回来,嘉禾买了不少礼物。母亲、妹妹们有法国香水,弟弟们有瑞士军刀,父亲和大哥买的是名表,就是家里的佣人仆妇也吃到了美国大奶糖。所有人都是进口的西洋货,唯独惠阿霓的不是稀罕的进口货。

送给阿霓的是一只大皮箱,沉甸甸的箱子一打开,里面乍看是不起眼的几匹布料,却让识货的秋冉激动不已。

“小姐,这不是香云纱吗?”

惠阿霓拿起布料一角,触感柔滑,闻之清香扑鼻,是正宗香云纱没错。

“香云纱”是我国一种独具特色的传统面料,古称“蓑绸”。香云纱的制作费时费物,需要经过30多道工序。先把中草药切碎熬成药汁,浸泡织物,由烈日暴晒,干透后,再浸泡、暴晒。如此循环20多次才形成半成品。还要用富含铁质的河底矿物泥涂封,继续暴晒,晾干再涂封、暴晒、晾干,数次后才形成面料。此种面料蕴涵天然植物、矿物精华,散发特有的香气而被成为“香云纱”。

香云纱做成的旗袍雍容华贵、庄重典雅。而且香云纱喜欢酸性环境,越是喜欢出汗的人穿出来的效果越好,穿得时间越长越细亮,上身效果越好。香云纱富含药物,不易虫蛀,对皮肤有镇静、舒缓、消炎的效果。

惠阿霓肌肤敏感,夏天穿不惯舶来西洋料子,嫌弃它们不透气,穿来穿去还是贴身穿香云纱做的旗袍最合适。

现在舶来料子又多又便宜,上海天津的日本纱厂机器日夜赶制布料,挤兑得传统经营香云纱的作坊利润越来越少,年轻人愿意从事香云纱制作的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就是出高价也难得买到几匹香云纱布料。既然收不到香云纱,阿霓今年即使请了上海裁缝也懒得做新旗袍。

嘉禾有心,半年前惠阿霓不过提一句要他夏天看自己到底穿什么。他居然真留心留意,给她寻来香云纱。

嗳,说不感激是假的,可感激下又有点忐忑。为什么送她香云纱的是嘉禾而不是博彦?嘉禾只是她的小叔子,博彦才是正牌丈夫啊。

正文卷 46 感念

钱是英雄胆。

今日的嘉禾少爷早被众人刮目相看,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上海发了财,哪个还敢小看他。现在上官厉再请他回军部上班,他也不去了。他要搞金融,买卖股票,赚大钱。

人的际遇真是难说,半年前他还对未来茫然失措,无助地在她面前哭泣时,哪能想到今日会意气风发。

“我都怀疑,你去上海到底是学习股票金融知识还是学习十里洋场的浮华孟浪?嘴这么甜,把秋冉哄得这么开心。自从她回来后,对着我笑都未笑过。”

“哈哈——你是应该检讨。”

“我?检讨什么?我是为他们好。”

“是吗?难道你不是怕大哥夹在你和嫡母中间为难?”

“我——哪里有?我是那么自私的人吗?”

惠阿霓气哼哼地掷下剪刀转身坐到花房的木椅子上,因为被他说中心事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嘉禾也随她走过来,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认识的惠阿霓当然不是自私的人。她就是太顾大局,牺牲太多。秋冉是好女孩,清逸是好男孩,他们真心相爱,这和年龄、家庭、出生、地位有什么关系?在我的心目中,也许所有人都会反对他们,但你不应该反对。这个家里的悲剧已经发生太多,你也说过你是、宜鸢是。难道现在还要加上秋冉和清逸吗?”

阿霓的心里乱糟糟的,嘉禾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她也心疼秋冉和清逸,只是她的身份不能让她感情用事。

“嘉禾,我不想他们走一条很辛苦的路。”惠阿霓脸上写满彷徨、忧愁,她是最情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人。现在倒成了破坏人姻缘的刽子手。

“阿霓,你别怕。”嘉禾拉住她的手,安抚她道:“世上最辛苦的路是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无论结局如何,我想,清逸和秋冉会感激你一辈子。”

惠阿霓听到“感激一辈子”的话忽然就笑了,谢谢滔天也当不过一生去谢吧。

她的玉指戳他的额头,笑骂:“你收了清逸多少好处,给他来做说客?”

半蹲在她面前嘉禾被她点得重心不稳,摔坐地上,他的狼狈使得阿霓哈哈大笑。嘉禾也不恼她,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清逸能给我什么好处,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去你的吧!”

—————————

两岁的云澈长得粉可爱,和惠阿霓相处快一年,早把她当做妈妈。云澈是阿霓的小尾巴,吃饭要和她坐,睡觉要和她一起,论起来自个的亲妈倒往后靠。殷蝶香倒不介意这些,儿子有人宠、有人爱总好过没人喜欢。

云澈最喜欢的人除了阿霓嫂嫂,就是嘉禾哥哥。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宠他,哥哥姐姐也溺爱。但毕竟人小,谁都可以做他家长,教训别人不行,谁还不能给他做老师啊?宠了爱了,话尾巴上总挂几句教训他的,有时候想想,他还真挺可怜的。

哥哥姐姐中,唯有嘉禾哥哥不管他、不教训他。所以云澈最喜欢嘉禾哥哥。嘉禾哥哥一回家,他就宛如过年,缠着嘉禾带他踢球。嘉禾随意,脱下西装即和云澈在草坪疯玩。

此情此景落在肖容心眼里是最动她衷肠,宜鸢出嫁后,嘉禾的事业重心转移到上海,云澈又不能光明正大养在身边。现在在家里,她便如孤家寡人一个。

“哎,阳光太烈,晃得我眼泪都流出来。秋冉,你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阳伞支上。”

“是,大少奶奶。”秋冉应诺。

肖容心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感激的对惠阿霓说:“谢谢。”

惠阿霓眼望着草坪里追逐的嘉禾和云澈,笑道:“谢什么?阳光确实很大。”

“是、是很大。”

佣人支起白色大阳伞,再摆上折叠桌,泡上舶来的咖啡。

肖容心抿了一小口咖啡,立马露出“这是什么鬼东西”的表情,将咖啡杯推得远远的。

“嘉禾这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比吃药还苦。”

“咖啡,就是外国人喝的茶。”惠阿霓优雅地翘起兰花指品尝,“二姨娘是没尝出咖啡的妙味,喜欢上了,可一天都不能没有它。嘉禾的眼光不错,这咖啡买得很好。”

“你喜欢?”

“喜欢。”阿霓点头。

“哎,我可受不了,要是你喜欢就拿去喝。”

肖容心对惠阿霓一直心存感激,很想感谢她对自己的帮助。以前她想报答却有心无力,惠阿霓亦什么都不缺。难得她喜欢嘉禾从上海带回来的咖啡,莫说肖容心喝不惯,就是再心爱也舍得割舍。

“不用。二姨娘还是自己留着,我自个的还喝不完哩。而且咖啡喝多了影响睡眠。”

被婉拒了好意,肖容心顿感有些失落,低垂下头,不觉发现惠阿霓正打量自己脖子上的珠翠。

“二姨娘雍容华贵和这珍珠项圈相得益彰。”

听到夸奖,肖容心情急之下伸手要把项圈摘下来。

“二姨娘,你这是干什么?”惠阿霓忙压住她的手,“这珍珠项圈可是嘉禾送给你的礼物。”

肖容心是心实的人,执意要把项圈塞到阿霓手里,“礼轻情意重。阿霓,我知道你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但这是我的心意,你莫嫌弃。我心里记得你的情意。”

“姨娘,你可折煞我了。我不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当真?”

“我是真心的。”

“那我也不能收。”

“你一定要收下。”

“不行——”

两个人一个推一个递,拉拉扯扯,把踢球的嘉禾和云澈都引了过来。

“你们在干嘛啊?”

面对嘉禾,肖容心忙把摘下来的项链藏往身后。

“娘,你藏什么哩?不让我晓得。”

肖容心低头不语,囧然得很。嘉禾关心,非要掰过她的手来看。

惠阿霓解围道:“嘉禾,你别为难你娘。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夸姨娘的项链好看,她见我喜欢就非摘下来送我不可。”

“真的?”

惠阿霓点头,“当然是真的。”

嘉禾把肖容心握着项链的手握紧,母亲最看重他,他送礼物怎么会轻易送给阿霓?一定是阿霓待母亲有天大的恩惠,才让她有此不得不还的举动。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眼前的两个女人皆是他最要紧的人。

母亲的债便是他的债。

他扭头笑着问惠阿霓:“大嫂,真喜欢这项链,下次我去上海再买一副送给大嫂就是。”

“对,再买一副给我便是。”惠阿霓顺水推舟,趁势道:“不过我喜欢珠子越大越好。”

“一定。”

看着云澈玩一下午,即便不动也累了。

吃过晚饭,惠阿霓早早洗澡上床休息。尽职尽责的秋冉还在收拾衣物,准备明日所穿、所戴的首饰。

“小姐,你明明不太喜欢珍珠首饰,嫌弃它是中老年妇女专用饰品,为什么还要嘉禾少爷买大珠子送你?”不知无心还是有心,秋冉总改不了叫阿霓“小姐”,好在她只是在私底下无人的时候这么称呼。屡教不改,惠阿霓只好放任自流。

”我是了二姨娘的心愿。她心软又念旧情,觉得欠我的恩惠,千万百计想要还上。不如,我随便点一样贵重的东西让她还我算了,省得她心里挂念。”

“这位姨娘心可真重。不过,我看嘉禾少爷性子随她,心软。”

“你怎么知道嘉禾心软?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惠阿霓故意重重拍打床褥,骂道:“原来是你请嘉禾做的说客,来为你和清逸说情?”

“不是,不是。”秋冉吓得连连摆手,跪在阿霓床边哭道:“小姐,我没有和嘉禾少爷私下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清逸少爷来江苑找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清逸去江苑找过你?”

“是……”

“你真没见他?”

秋冉的眼泪成串落下,宛如泪人,“没有……我不想害他,更不能害了小姐……”

惠阿霓沉默片刻,伸手把秋冉拉起来,擦把她的眼泪。

“傻姑娘,别哭了。其实我已经给清逸写信,要他回家过年。”

秋冉被她弄得一惊一咋,脑子转不过来,傻里傻气地问:“小姐,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惠阿霓揉着她的腮帮子笑道:“意思就是告诉清逸,傻瓜秋冉在家里等他,要他快点回来。”

“小姐、小姐——”秋冉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又不能把阿霓怎么样。

惠阿霓开心的笑到绝倒。

“不理你了。”秋冉气嘟嘟地站起来,重新去收拾衣物。

过了半个多月,嘉禾当真从上海捎回来一串东海大珠,每一颗珠子又大又圆润,比肖容心那一串更美,价格肯定更贵啰。

“嘉禾少爷真有心。”秋冉嘀咕着,帮惠阿霓试戴项链。

“嗯。这串珠子一定买得他心疼。”

“嘉禾少爷才不是小气的人。”

珍珠配旗袍乃是绝配,端庄典雅。惠阿霓的手在脖间的珠子上轻抚着,转脸笑着对秋冉说:“你倒是蛮向着他说话的啊,给一瓶香水就收买你了吗?可别忘了,我和博彦才是你的——”

”知道、知道。”秋冉笑嘻嘻地蹦开,“我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小姐。我只是觉得嘉禾少爷和蔼可亲,容易接近。博彦少爷好虽好,就是有点显得凶。难道小姐不是这样认为?我看小姐和嘉禾少爷总有说有笑,他还送你香云纱和珍珠项链哩。你和博彦少爷在一起时总是吵架,你还常常哭——”

“你这丫头——”惠阿霓举手就要打她,粉脸蛋子气得血红。

“小姐,饶命!”秋冉做一个长揖,一溜烟跑了。

正文卷 47 少年夫妻

松岛的雪像年轻女子的头发,浓而厚密,一场大雪堆在路边一个冬天都不会消融。漫长的冬天冻得人都麻木。

接到惠阿霓的来信,清逸第二天就赶了回来。愁苦了几个月的苦瓜脸终于在看见心上人的那一刻绽放笑容。

秋冉也恢复百灵鸟一样活泼开朗的个性,做什么事都是嘻嘻哈哈。

惠阿霓虽默认他们的交往,背后也郑重提醒秋冉,人贵自重。女孩的矜贵首先要自己看得自己贵重,别人才能把你看得贵重。清逸再好,也不能事事都依他,他年纪还轻,目前该以事业为重。

秋冉聪明,阿霓言浅意深,话里的意思,一点即透。

越近年关,年味越浓。

出门在外的游子们倦鸟归巢,一个一个返回家园。

博彦、嘉禾、清逸、清炫全回来了,除了嫁出去的女儿们。

看着满屋的大孩子、小孩子。惠阿霓由衷感慨:“世人都喜欢生儿子,原来也是有道理的。你看,这过年,女孩都是留在婆家欢欢喜喜过新年,就没有女婿去岳父家过年的。难道生女儿的人家就不要过年吗?可气死人不!”

“那我们以后就多多生儿子。”博彦翻身让她趴在床上,牙齿咬着她的耳垂,从身后疯狂占有。

“你真是……”惠阿霓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才……才……”

“小别胜新婚。”

“讨厌。”

自从博彦开始一个月的寒假,阿霓可充分了解“胜新婚”三个字是何意思。

每天累得她腰都断了。

博彦的体力……真不是一般好。好多回,她都累得差点哭出来。

床事和谐,两人的感情自然突飞猛进。白日里的小争执,到了夜晚赤膊相对,便也水过无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博彦是实用主义者,他已经接受阿霓是他妻子的事实,便要物尽其用。当务之急,便是要阿霓尽快、尽早的生儿育女。而且是越多男孩越好。他并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无形中却给阿霓造成非常巨大的压力。

她嫁到上官家已经一年,虽然和博彦同房时间不长,可大家看到的是她的肚皮一点动静也没有。

怀孕的事八字没一撇,怀孕后生男生女,她更不可能做得主。

平京传来喜报,宜鸢有孕,使得阿霓的压力又加一层。

惠阿霓成也精明败也精明,知道博彦把她当妻子,妻子是妻子,但现在她还不是他最心爱宝贝的女人。她要的承诺,他从未给过,生米做成熟饭,她付出的身心感情不可能追讨回来。明知追不回来,可她在乎,非常在乎。这东西搁在心里慢慢熬成心结,时不时涌上心头刺她一下。所以她过不久就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和博彦吵一吵、闹一闹。

小夫妻吵架说好听是增加情趣,说差点有时候也蛮惹人心烦,博彦就属于后一种。

成亲不就是安心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闹闹吵吵无聊不无聊。

相处时间越长,博彦也磨合出一套和惠阿霓相处的方式。

惠阿霓能说会道,每回吵架不管有理无理他都没胜过。他也不屑和妇人口舌之争,干脆避其锋芒,不与她争。争论起来,大不了他不说话,再不行,他索性出门,待阿霓冷静下来再回来。

可他这样的消极对待,使得阿霓更容易胡思乱想,她每每一个人落在家里,悲从心生,想自己背井离乡远嫁松岛,为上官家付出那么多,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就难免陷在自己的小情绪中拔不出来。

这天,两人为一点小事争将起来,一言不合,博彦即拂袖而去。

惠阿霓越想越伤心,逼近年关,这又是她第一次没有在自己亲人身边过年,越想越惆怅,收拾行李就要回江苑去,秋冉怎么劝也不管用。

她去意已决,提着行李刚走到房间门口,和回家的博彦正撞个满怀。

看见冤家,惠阿霓瞬间红了眼眶。

“你都换好衣服了。”博彦粗枝大叶,惊讶地扫她身上一眼,随即抓住她的手,抢过秋冉手里的皮箱。

秋冉吓得目瞪口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全然不记得刚才吵架的事。

“你要带我去哪?我……我不去……”

惠阿霓抗议无效,被他粗鲁地塞进汽车。阿霓气呼呼地偏过头,车窗上印着出一双红肿的眼。

博彦看见妻子的眼泪,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又没打你。”

“真好笑!难道不骂我、不打我就是对我好?”

“那你还想怎么样!”上官博彦口舌笨拙地说道:“你也太不懂事了——”

“懂事、懂事!我不要懂事!”

阿霓靠在汽车座垫上,气得闭起眼睛、捂住耳朵,不睬他。

博彦也不理她,径直将车停到警察局门口,惠阿霓吃惊地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进去就知道了,废话那么多。”

话不投机还半句多。

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和妻子说话的人吗?

惠阿霓气得赖在车上不肯下去。

“下来。”

她还是不动。

“你还真是——”博彦粗鲁地拉她,几乎半拖半抱把人弄下车来。

警察局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两人已经引起人们热辣辣的注视,惠阿霓只得不情愿地任他拖进警察局去。

惠阿霓低着头,不停拨弄耳边的乱发,随着他穿过一间间房,听他和穿制服的人寒暄。

他们终于在一间小房门口停住,博彦握着门栓对她说:“进去吧。”

他想要她见谁?在这样的地方不是强盗流氓就是小偷惯犯。

惠阿霓不禁害怕起来,猛烈摇头,转身想走。

“你跑哪里去?”博彦握住她的手腕,发现阿霓居然在微微发颤。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了解到这点,让博彦很高兴。他揽住她的圆肩,笑着哄道:“呆子,你怕什么?我不是在这里吗?”

博彦扭开门栓,门被轻轻推开,里面坐着的人扶着桌角站起来,怯生生朝阿霓叫声:“阿霓……姐姐。”

“阿衡?”

惠阿霓惊诧不已,惠阿衡也迟疑不决,思索半晌终究举着哭花的脸迈步向她走来。

惠阿衡小腹凸起,脸庞子虽有点憔悴,整个人孕像明显。

阿霓忙退出房间,随手将门重新关上,问丈夫:“她怎么会在这里?还……”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协助阿衡私奔吗?现在我把人找回来,你审她也好、问她也好,当面对质看我有没有说谎话!”

惠阿霓头都大了,她能问一个哭哭啼啼的孕妇什么?孩子都有了。想来博彦对岳锦然的质问一直耿耿于怀。找到惠阿衡算是洗刷清白。

“无聊。”惠阿霓蹙眉瞪视,心里是高兴的。

她并不在意阿衡和谁跑了,她只在乎博彦心里有没有阿衡,她和阿衡孰轻孰重。

房间里的阿衡不知道外面的事,在屋里使劲拍打着房门,又哭又叫。

“快进去吧。她见到你应该会有许多话要说。”

“你呢?”

博彦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去准备车,等会就把她送回江苑去。”

惠阿霓心里冷笑,送回江苑,才不用。她既然选择了离开,惠家也不会怜惜。

阿霓转身拉开门栓,推门进去。惠阿衡看见是她,眼泪儿还挂在脸颊上,嘴巴张了张。宁愿进来的是上官博彦也不愿是她。

惠阿霓故意把目光在她肚皮上流连一会,“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

“喔。”

在家做姊妹时,因为属于不同的母亲,两人就并不亲近,乍然相逢更是有种无话可说的难堪。

沉默良久,惠阿衡首先开口,“阿霓姐姐,求求你让姐夫放了陶睿和我吧……”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陶睿是谁?惠阿衡私奔的情人!阿霓略有所闻,一个口蜜如糖的戏子,长着一张女人倾狂的脸先是迷住饥渴难耐的姨娘,接着又把阿衡骗到手。诓骗两母女侵占聘礼再携私潜逃。

这样丑的丑事,真是天下少有的奇闻。

惠烨巍并非心痛被偷走的东西,是她们的行为太恶劣和无耻令人恶心。

阿霓默默看着桌对面哭成泪人的阿衡,她才十五岁而已。本应该在学校和同学们读书、游戏的年纪。却因为母亲的无知葬送未来。

惠阿霓懒得去问:“姨娘现在在哪里?这半年她们过的如何?”至于阿衡以后有何打算,她就更不想知道。

警察局门前有一大块空地,博彦把车停在门口,军鞋拨拉着地上的黑泥。雪后的天太阳透亮,不暖,天空却湛蓝蓝的。他靠在车身上从裤兜里掏出烟,正想抽根烟,烟刚叼在嘴里,不想却被两根葱白小指扯掉。

正文卷 48 迟来的蜜月旅行(1)

警察局门前有一大块空地,博彦把车停在门口,军鞋拨拉着地上的黑泥。雪后的天太阳透亮,不暖,天空却湛蓝蓝的。他靠在车身上从裤兜里掏出烟,正想抽根烟,烟刚叼在嘴里,不想却被两根葱白小指扯掉。

惠阿霓拿着烟站在他跟前,眼睛里笑吟吟的。

“咦,就出来了?”他还以为她们两姐妹要长谈,”阿——阿——阿霓,是要现在送妹妹回江苑吗?”

阿霓、阿衡的差点咬掉他舌头。

惠阿霓狡黠地瞥他一个斜眼,大度地不与他计较,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已经和阿衡谈过了,你放她走吧!”

“放她走?那大哥——”阿霓的热情让他手足无措。女人真是变化快,来时还对他横眉冷眼,现在又眉开眼笑。

“我会写信告诉大哥。事已至此,送她回去已无意义。聂家不会要她,惠家也没有私奔的女儿。”

博彦不满她话里的冷淡,姐妹之间不应该守望相助吗?

“阿霓,你是姐姐,阿衡是妹妹。她做得不对,你应该——”

”我知道——”阿霓头点得如鸡啄米,拉他时手撒娇,“不回江苑是阿衡自己的选择,我是姐姐,自然是尊重她的意愿。还有——我们可不可以不谈她?你这样不避讳的说起她,我心里该怎么想。她是我妹妹,横竖有我,你就别管了。”

“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博彦嘟囔一句,看阿霓心情大好,她说不管就不管吧。

阿霓整个人都快贴到他身上踮起脚问:“母亲知道我们是为什么出来吗?”

“我只说你妹妹从上海读书回江苑经过松岛,我们正好去送她回去顺便同你大哥拜年。”

惠阿霓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不住点头,赞赏他没把惠家的丑事告诉上官家人知晓,也算间接保全她。

“——难道有什么不对?”他警惕的问。

“没有、没有。”她笑得越发开心,拿着手指头数,“松岛去江苑最少三天——”

“我告诉母亲,我们大概逗留一周。”

惠阿霓兴奋地跳了起来,“现在既然不回江苑。不如,我们拿一周的时间去玩一玩?”

“玩?去哪里玩?你又不懂事!都是为人妻子的人,还像小孩只知道惦记着玩!”

无情地被泼了一盆冷水,惠阿霓的嘴顿时嘟得半尺高,委屈地说:“我们结婚一年多,你陪我上过一次街、看过一次电影吗?更别说出去旅行!你常年不在家,我实实在在家待得闷。你不想陪我就算了……还干嘛骂人……”说到最后,真心难受起来,眼泪水汪汪往外滴,咬牙转身坐到车上。

听她说话,博彦就有些后悔,再看她哭,就更后悔。坐到车上,惠阿霓红红着眼睛抽泣。

他掰她的肩膀,被她推开,他不气馁,复而用力揽过她的。

“这么容易就生气?”他用手指划了划她的脸,透明的眼泪润湿他的指头。

惠阿霓为自己的软弱害臊起来,倔强地偏过头,“我才不生气,回去就回去。”

大年将至,是家里最多事的时候。不仅亲戚要走动、拜年。还有各地各方的关系打点,明年该要走通的人情都要计划、安排。现在去玩,确实有点不像话。

小丫头嘴硬哩!

博彦笑着捏紧她下巴,心疼她红肿的眼。别人都说他娶得贤妻,惠家财力天下无双,难得是阿惠有如王熙凤的才干,却无王熙凤的跋扈。有她做后盾,他几乎没有后顾之忧。

既然她对他如此重要,她的小小心愿他又怎么能置之不睬?

“本来我准备明年毕业后,带你去海边去度假。没想到你现在就忍不住,一个星期也不放过,你就这么如狼似虎——”

“呸!”惠阿霓羞得脚丫子都红了,“回家、回家!我哪儿也不去了!”

博彦笑着松手,把汽车发动,“本来没想法,想一想其实也对。一年到头,你在我家也辛苦了。时间太紧,别的地方也去不得,有一个地方倒可以带你去转转。”

惠阿霓嘴角上扬,鲁公子转性,终于捡几句她爱听的话说。

“坐稳啰!本公子带你耍你去!”

—————————

“望穿小墅”是上官家众多产业中的一枚不起眼的乡间别墅。藏在胶山的青山绿水之间,不远,出了松岛再往西南方向走上半天车程。

上官博彦记得幼年曾和母亲来此小住过,别墅后的温泉十分怡人,还有巨大的温室花园、白色的欧式拱门、金色云饰穿衣镜,吃饭的餐具都是银质的西洋玩意。七八岁的他围着白色的餐巾在核桃木餐桌前喝罗宋汤,木质的凳子真高,他两只小脚在上面像小船荡啊荡啊。

驱车疾驰,博彦一面不停下车问路一面凭着残存的幼时记忆找到胶山的别墅。

可眼前的房子让他大吃一惊,艳丽的红墙早已斑驳,年久失修,温室花园也塌了一半。墙脚爬满了枯败的黄草,没有人看守,荒芜人烟。

“你确定是这里?”惠阿霓瞅瞅身边的上官博彦,问道:“大少爷,请问你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十年……还是十五年前。我记不清楚了。”上官博彦挠挠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忆中这里可不是这样,有花圃、游廊、拱门,屋后还有温泉!”

他跳起来越过围墙一面向里面张望一面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的回音。

惠阿霓翻翻白眼,无语。她不理他,绕着屋子找到一处低矮的围墙处,一伸手就敏捷地翻了进去。

上官博彦愣了一下,回过神也跟着她翻墙进去。

两人还未站定,一个拄拐的老者拿着棍子“得得得”地向他们冲过来,“你——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

“啊!”阿霓吓得尖叫,跳起来躲到博彦身后。

博彦赶紧张开手臂把挡在她面前,硬生生接住老头砸下来的木棍,咪紧眼睛问道:“是不是彭伯伯?我是上官博彦、博彦啊!”

“博彦?”老头死鱼般的眼睛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沟壑密布的皱纹老脸舒展开来,用一种既惊喜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欣喜又忐忑地说道:“真是……博彦少爷?”

“是我!”博彦把棍子扔到地上。抓住老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他的手掌感受自己的皮肤和脸,“彭伯伯,你摸一摸我的脸。小时候,你最喜欢摸我的脸,说我四四方方大圆脸,将来准是将军命!你摸我的额头,这里还有个坑,也是在这里摔的!还记得吗?”

惠阿霓躲在博彦身后直想笑,这个鲁公子真不像个贵公子。不嫌弃地拿着老头脏兮兮的手就往自己脸上、头上摸。。

彭老头粗糙的大手在博彦脸上滑动,一会儿摸他的鼻子,一会摸到他额头上的疤。好一会儿,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天啊!真的是博彦少爷回来了!博彦少爷,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啊?你看,这屋子还没收拾……该准备的东西也没有……吃的用的……”

“没事、没事!”博彦安慰惊慌失措的彭老头,道:“我就是回来看看。呆几天就走。彭伯伯你千万别麻烦。”

大概是怕老人耳背,上官博彦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倍。

彭伯伯点着头,激动地拉着他的手。这时,他才注意到博彦身后的惠阿霓,“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博彦得意地介绍,阿霓走出来,大大方方喊了一声,“彭伯伯,好。”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彭老头摆着手,受宠若惊地说道:“应当是少夫人好,少夫人好。”

惠阿霓捂着嘴,“扑哧”一笑。

正文卷 49 迟来的蜜月旅行(2)

三人见过之后,彭老头即领着博彦和阿霓进门。老头一边走,一边解释。

自从十五年前,督军和如夫人走后,就把宅子交给他照管。说好有时间每年也要回来住住,结果这一走,十五年都没再回来。

老头守了十五年,儿子出去谋前程。只留下他和老伴。老头眼睛不好,老太身体不好,两个老人相依为命。体力精神不济,这几年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围墙塌了也没力气修,花园荒了也没办法打理。

“房子就是住所,没人气真不行。”

他们穿过花园,跨过乱糟糟各种横出旁溢的树枝,屋后的温泉因为塌方而干涸。屋前的琉璃大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能进去。

好在别墅里面还行,还算干净,看得出有人在打扫卫生,没成鬼屋。

大厅悬挂的水晶灯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地下铺的菱形花纹地砖光彩照人。墙角的家具整齐的摆放,上面的小摆设皆是过去时新的西洋玩意儿。花瓶的花装了褪了色的干花,伸手一触,纷纷扬扬落下经年累月的尘来。

惠阿霓走过去,打开靠墙的五斗橱,里面有被主人遗忘许久的精美白色鎏金的咖啡杯。拿起来举在鼻端闻一下,似乎还能闻到许久前咖啡豆的醇香。

“上去看看!”说完,惠阿霓极有兴趣地率先顺着蜿蜒上升的木质楼梯往二楼走。她走到二楼的长廊,俯瞰整个一楼大厅,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绝好的舞池。

“哇,哇!”她赞叹着,扭头向着上官博彦叫道:“博彦啊,博彦!人人都说惠家富甲天下。我看,上官家财力才是深藏不露。十几年前就能财大气粗在穷乡僻壤修这么好的宅子,最可怕的是还能在修好后又对它不屑一顾,扔在这里不管不问?我真是要对你们家刮目相看!”

跟在她身后上来的上官博彦,不高兴地说道:“什么你们家,我们家,不都是你的家吗?”

惠阿霓被着手在身后,开玩笑地说道:“我猜,这里该不会是家翁年轻时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上官博彦严肃地抿紧唇,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回到家,在爸妈面前可不要乱说!”

“不会是真的吧……我胡说的啊。”惠阿霓捂住嘴,像不经意窥破秘密的孩子,咯咯笑着,兴奋地捶着他的胸,不停追问:“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快说——“

博彦自悔最快,正一脸尴尬。

阿霓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不说!我就去问萍姨。她一定晓得。”

上官博彦不愿讲父亲的闲话,又抵不住阿霓的纠缠。

“你千万别去问,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是听老伯父们喝酒闲聊时候提过一点。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和一位女子爱得很痴心。差点就要变成两头大,后来被母亲劝了回去。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他一说完,自己先脸红害臊,难堪得很。

两头大,指的是男人家外家,等于娶两个老婆,一样都是大老婆,不是如夫人。

惠阿霓笑出来,“人不轻狂枉少年。家翁一表人才,能力出众,有些风流债也不足为奇。”

博彦盯着她,笑道:“你倒挺看得开的。可几个月前,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

阿霓把手往他嘴上一挡,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十分正经地说道:“我看得开,是因为那个人是家翁。如果换做你,我就绝不可能像家姑一般还来请你回去。我——”

“好了、好了!别说了!”博彦反手把她的柔荑握在手心,叹气道:“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话题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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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墅转了一圈,二楼的情景大致和一楼差不多。天色将晚,也不能细看。不过今晚想住是不可能的,必须要请人再上上下下搞一次彻底的卫生。

“今晚我们先去镇上的旅馆住一夜,明天一早请几个人过来打扫卫生,也把这房子修缮修缮。”

惠阿霓点头,忙了一天,她也累了,便随博彦下楼。两人辞别彭氏夫妇,来到镇上。找间还算样的旅店,点了几个小菜,乡间小菜味道质朴,偶尔一吃,比大鱼大肉还香甜些。两人说说笑笑,吃得开怀。

吃完饭后,博彦借着闲聊,向旅店老板透露自己是上官家亲戚准备回别墅小住,明天需要请十几个帮工去打扫。

旅店老板见博彦身穿军服,又自报是上官家的亲戚,阿霓衣着华贵,两人又开着小车而来。立即殷勤地说:“有的、有的。军爷,需要多少人,明天什么时候方便?”

博彦看着阿霓。

“明早七点。”阿霓说。

“好好好。”旅店老板眯得眼睛都看不见,赶紧和博彦商讨工钱。

收拾碗碟的旅店阿嬷听见此话,佝偻着腰凑近了阿霓问:“小夫人是上官督军亲戚?”

阿霓笑曰:“远亲。”

“喔,喔。”阿嬷点着头,说道:“督军很多年没回胶山镇了。”

“是。”她含笑问道:“阿嬷认识督军吗?难道督军是胶山县人?”阿霓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也愿意和人聊天。

“督军不是胶山人,我也不认识督军。”阿嬷摇头,突然又很神秘地笑着说道:“不过,我见过他的夫人。而且他的夫人是胶山人士。所以督军才为她修那么好的大屋子。”

“不会吧?”惠阿霓故意逗她道:“我记得现在的督军太太可不是郊山人!”

“她当然是胶山人!”老妪一口咬定:“我到别墅里送菜时见过夫人,一口地道的胶山话又软又甜。她还和我说会在大屋子一直住下去。”

惠阿霓爱听评书,更爱听野史奇文,自家的故事还能不竖起耳朵聆听。忙叫老板再上一碟花生米,添一壶老酒给老妪润喉,请她坐下慢慢说。

旅店伙计端上食物,调侃道:“玉婆子,又在胡说八道骗吃骗喝。十几年前的旧事叨叨一万次。我就不信督军夫人能见你这买菜的脏婆,八成你把她家的女佣当做了夫人吧!”

“哈哈——”

“滚!”玉婆子抓起一把花生米,对伙计啐一口唾沫,骂道:“吃你娘的屌去吧!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那屋子从废墟上立起来的。修建的时候,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从国外用大船运过来的。为了运大理石,督军还特意修了一条马路。”

听到这里,惠阿霓惊讶不已。如果如老妪所言,那可真是糜费巨大。既然付出巨大人力财力,为什么走后再也不回,任由它荒废?

“阿嬷,照你这么说。督军和夫人应该是要长长久久住下去的,为什么后来又搬走了呢?”阿霓兴致勃勃地为玉婆子倒了一杯酒,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玉婆子一屁股坐在阿霓对面的凳子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好久没喝这么好的酒了!”说着,在阿霓耳边悄悄说道:“主要是别墅的地风水不好。”

“怎么不好?”惠阿霓忙问。

玉婆子吃一颗花生米,饮一口小酒。慢慢吞吞说起故事,几十年前的政局远不比现在安定。朝廷腐败,人心动荡,再加上遇上灾年,导致流匪横行。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除夕之夜,一伙流匪劫杀了镇上大富,不但抢走所有财产,还一把火把他家宅烧个精光。

上官家现在的别墅就是在一堆焦炭瓦砾上建起来的。众人都说大富家里冤死的亡魂没有超度,所以后人也难住安稳。

“哎,我第一次见到上官夫人就晓得留不住她,她实在太美,太美……”在场的人即使没亲眼目睹美人风采,但透过玉婆子突然绽放光彩的死鱼眼睛,夫人的美好相貌好像盈盈含笑立在眼前。不禁引人叹息,红颜薄命,美人多夭。

“她是死了吗?”阿霓惊愕地问。

原来是人已不在,难怪现在的上官家没有她的踪影,也没有人提起她。

“阿嬷,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惠阿霓硬要问个究竟。

玉婆子瞅了她一眼,“女人病。”

“什么病?”惠阿霓不懂地问:“是生孩子难产吗?”

“差不多。”

玉婆子看惠阿霓惋惜的模样,嘟哝道:“夫人是个好人,就是……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啰,我都快不记得。”她把最后酒一饮而尽,碟子里的花生米也见了底。站起来拍了拍褴褛的衣衫,收起桌上的碗碟,哼着小曲迈步回厨房去了。

旅店幽暗,老婆子声音随着油灯时而暗哑时而高尖,引得人毛骨悚然又不胜唏嘘,惠阿霓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博彦过来拍她的肩膀,“你刚才和老人家在说什么?”

她把头靠在博彦的怀里,摇着头,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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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旅店老板叫来十几个人。博彦出钱,阿霓安排,彭老头和老伴安排。大家抬的抬、扫的扫,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把别墅拾掇得勉强能够住人。花圃和温泉暂时恢复不了,只能砍倒枯枝,运走倒塌的泥砖。

彭老头和老伴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菜,请旅店老板每日三餐送点心和饭食过来。

总之一句话,有钱好办事,再难的事情也不难。

正文卷 50 过去的故事

总之一句话,有钱好办事,再难的事情也不难。

夜晚里,博彦爬上楼梯,用火灯点燃水晶灯上的蜡烛。一支一支的蜡烛渐次明亮,晶莹璀璨的花光耀得屋子里大放光明。

帮他扶着梯子的惠阿霓欢喜得跳起来。

欧式壁炉里的炭火烧得热旺,修好的留声机吱吱呀呀放送不成句的歌曲,指针跳搭着,唱了上句没有下句。可一点不影响两人的好兴趣。

“今天真高兴。”

惠阿霓脸色晕红,搂着博彦跳舞,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哪里高兴?我都快累死了,一辈子没这么累过。”

她咯咯直笑,赖在她怀里,看着头顶的水晶灯,像个孩子掰着手指头,数到:“……没有家翁、没有家姑、没有云澈、没有秋冉、没有宜室、没有宜画、没有宜维,只有我和你。”

“有这么高兴?”

她喃喃叹道:“高兴啊……博彦,我多喜欢现在,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没有顾忌,没有责任,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不要看谁的脸色……”

“我家有谁给你脸色看?”他抱紧怀里的人儿。听她说得可怜见的,若不是十分了解,都要被她蒙蔽。以为她真是做小媳妇。

“哎呀,不会看天色还不会看脸色?”她叫道:“家姑只需把眼一瞟,我心里就打鼓似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合她心意。还等她真跌下脸来就迟了!”

“鬼才信你。”他低头吻住她喋喋不休发牢骚的小嘴,碾压柔红的嘴唇,吃掉她的不安和躁动。

真的倦了。

一年多来维持的成熟面貌,让她很累很累。索性放任自己靠在他怀里,把他像大树那样依靠。

“博彦,我累了。”

“好。”他拦腰稳稳抱起她往二楼走去。“我抱你上楼。”

惠阿霓叹息着微笑,这个傻傻的鲁男子,天真又可爱。对她的心意永远是一知半解。

“笨蛋!”她勾住他的脖子,附送上香甜的热吻。“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欺负到我。”她是向他敞开心扉,把真心全奉献上来。他才有了伤她的机会。

上了楼,倒上床。

她蜷缩在他怀里,呼吸他的气息,倾听两人的心跳。

她头好晕,身体好热。

“博彦……”

“别说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

在他的手下,她的身体化身美妙的乐器,在他击打下吟唱,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又时而呜咽、时而悠扬……

他越来越离不开她,这桩利益的婚姻甜处像花蜜越啄越多。

她虽爱和他耍小性子又有些刁蛮任性,偶尔试试还是别有风味。最主要,他明了她爱他,因为深深的爱而离不开他。

那么他自己呢?

至少没有她陷得那么深。婚姻再好,再纵情放肆的时刻,他也没失去过理智。

还是记得,她是父亲硬塞给他的妻子。各尽职责,维持夫妻的情分。

如此而已,又真的如此而已吗?

当然是这样!博彦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大男人,怎能为儿女情长牵肠挂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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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惠阿霓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不愿从温暖的被子里出来,人虽醒了,还是犹如梦中;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眼皮儿黏在一块,睁都睁不开,只想翻个身继续睡去。

才一动,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阵阵酸软,就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想到昨晚的激烈,她把被子拉得更高,躲在里头,暖呼呼的。捂住滚热的脸,害臊得要命。

挨到中午,实在挨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起来。

此时博彦正坐在一楼的壁炉旁继续捣鼓留声机,看见她下来,挥舞着手里的小螺丝起子,说道:“这家伙又罢工了,看我怎么修理它!”男人对机械天生有三分狂热。

她披着头发,裹着厚实的披风,出其不意把他抱住,柔媚得像只小猫,娇滴滴唤着他的名字。

他手没停歇,任由她靠着,很享受此种依偎。

她点点头,害羞地问道:“博彦,你喜欢我吗?”

他差点为这幼稚的问题笑出声来,他们之间需要喜欢和爱这种虚幻的东西吗?他们的婚姻可不是靠这些东西来维系,是更坚固的利益同盟!

“你说呢?”他伸出手把她揽到胸前,用热辣辣的香吻亲到她身软无力。

她的眼睛充满期待,他也懂得其间含义,她要他的承诺和一心一意。

但他才二十三岁,喜欢她,更热爱自由和无拘无束。

惠阿霓是奇花,他也不想为她放弃整片森林。环肥燕瘦,左拥右抱,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愿。

他还没玩够就结婚,心里已经憋屈,要是再吊死在一棵树上且不太可惜。但是平心而论,他确实喜欢她。

是真的喜欢,她身上的优点让他无法不被她吸引。

“阿霓,我喜欢你。你永远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真的?”她似被感动,手指触到他的唇感受那片温凉,“你心里有我就好。”

爱亦不可多说,有一席之地即好。

“嗯。”他握着她的手,笑笑。

不能算错或是欺骗。他的心里有她,这是真。

无论将来他再为谁动心,再多风流。她的正妻地位,绝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动摇。她永远是他坚实的盟友。

满心欢喜的惠阿霓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只顾兴奋地投入他的怀抱,开心地低喃:“博彦,我爱你。”她热情洋溢的表明立场,迫不及待向他敞开心扉。

“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心也荡漾起浪花,笑着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像哄一个不解人事的天真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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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离松岛的七天,是他们偷来的七天。只有在这里惠阿霓才能彻底卸下包袱,全心全意去享受两人世界。她像个初恋的少女缠着他、腻着他、粘着她。博彦也愿意配合,宠她、怜她,将她当作小猫。

心血来潮,阿霓会在别墅里探险,收集那位已经死去的红粉佳人留下的印记。

行过之处必有痕迹,这是抹杀不去的事实。

惠阿霓在二楼的一间主卧,发现了不少秘密。她发现梳妆台上的粉盒、衣柜中的女士衣裙、收在柜子中的白色摇篮,上面还铺着松软雪白的被褥,橱柜中还有奶瓶和婴儿的小衣服……

这就有些奇怪了,衣服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是收得妥妥当当的。还有连着这间卧室的有一间相通的小卧室,里面有小床,有孩子的玩具。

阿霓拿起抽屉中的玩具小马,陶瓷做的,鲜艳绚丽。一看就知这是五六岁男孩的玩具。

可是阿嬷不是说,夫人是难产死的吗?

如果她没死,孩子又生下来。为什么现在的上官家会没有一点端倪?

惠阿霓拿着小马玩具去问彭伯伯,彭伯伯支支吾吾,一口咬定这个玩具是博彦少爷小时候留下来的。卧室里的东西也是博彦母亲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女人,有的就是督军和太太。

阿霓不死心,折回房间,继续翻找。又找到许多大大小小小孩衣物。还有一些书籍,大部分是唐诗宋词。翻来覆去,一张小纸片也没找到。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从衣柜里的外套中找到一封揉皱的信。

我自知罪孽深重,可稚子无辜。

望念他是你我骨肉,又是你的长子,善待、善待……

看到这里,惠阿霓脑子轰然一响。回荡的就是两个字“长子、长子”!

上官博彦才是上官家的长子啊!

难道——

她不敢往深处想,这短短四句话凝结在纸上,娟秀的笔迹,潦草极了。大概是其在危机之中或是情绪高度紧张下的绝笔。

稚子无辜……

惠阿霓低头,把四句话又念诵一遍。把信纸翻过来又看几次,生怕自己漏掉什么。

现在的上官家没有流落在外的孩子,连这位胶山夫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见这对母子若不是遇到不幸的事情,就是已经烟消云散。

但她忍不住又想,殷蝶香从肖容心处强占云澈为子,会不会博彦也是?

不不不!

惠阿霓猛力地摇头,企图把荒唐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

“你在看什么?待在这里一动不动的!”

“没什么。”阿霓把信纸收到袖子里,笑着转身说道:“你怎么来了?”

博彦推开带着霉味的房门,很不高兴地说:“别在里面翻翻找找了,也别再打听过去的事。”

“好。”惠阿霓笑着站起来,眉目流转,“你是怕我找到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啊——你干什么——”

正文卷 51 意外之人(1)

“好。”惠阿霓笑着站起来,眉目流转,“你是怕我找到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啊——你干什么——”

他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扛在肩上,把她抱了出去。

“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阿霓害臊地扑打他宽厚的背脊,可只疼了她自己。

“博彦!快放我下来!”

他冷哼一声,走到门外,才把她轻轻放下来。

阿霓嘟哝着,整了整乱了的裙子,“我就是好玩。想知道前因后果。”

博彦不置可否,“好奇心害死猫。有时候知道越少对你越好。”

“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阿霓突然想起,指着他大叫道:“对了!你小时候来过这里,你一定见过那个女人!对不对?”

博彦双手环胸,说道:“我知道世人都喜欢猎奇,总喜欢把一些惊艳出彩的故事安到我们身上。那天在旅馆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一直在向阿嬷打听。其实和父亲有关系的那个女人我也只是从叔伯嘴里偶然知道一二。至于她是在哪里,是死是活。根本就不知道。母亲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说起。我也觉得这些事不提是最好的,毕竟是长辈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阿霓努了努嘴,低声说道:“那——房间里的摇篮、儿童玩具又怎么解释?”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博彦松了松肩膀,“但是我年幼时,父亲确实是带我来住过几个月,或许是我的也不一定。好奇心害死猫。有时候,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阿霓冰雪聪明,知道再追查下去对谁都不好。来日方长,不如就先打住。她俏皮地行一个军礼,向他说道:“是。长官!”然后大笑着投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博彦,你别生气。”

她的撒娇让他哭笑不得,低头抚摸她柔软的头发。“我不生气。”

“嗯!”她抬起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博彦,我喜欢这里。以后每年你都要带我来,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听听风、看看雪。”

做上官家的长媳有无穷无尽的责任,一刻也松懈不下来。哪怕偶尔想和他撒个娇也难得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在这里,她想怎样就能怎样。她只想做他的小花,被他呵护,被他浇灌。

上官博彦也知道她的辛苦和付出,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应允:“明年开春,我找人把屋后的花园、温泉重新弄好。再请个门房守着,将来你想什么时候过来住都可以。”

“真的!”阿霓眼睛发亮,高兴地说:“你要陪我一起来。”

“我可不能承诺你,如果我不忙,家里没事,军部——”他大笑,刮刮她皱起的巧嘴,“骗你的,傻瓜!我会来,不管多忙都陪你来。”

“一言为定。”她立即转怒为喜,伸出小指,“打个勾勾,勾住你,一辈子不后悔。”

他越发笑得开心,真是小女孩了。不过也配合地伸出小指。

阿霓兴奋地勾住他的小指摇晃,嘴巴大声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被感染,也说:“一百年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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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胶山,最大的活动当属围山打猎。打到猎物一是为过年准备的年货。围猎热闹,更多是是因为年轻人热衷打猎的刺激。拉上十几个人,带上猎狗,拿上家里的鸟铳、火枪。在山上转悠一天,兔子、狐狸、黄鼠狼少不了,运气好猎到野猪也不稀奇。野猪性格暴烈,尤其公猪尖嘴獠牙,发起狂了,能把人肚子顶穿。

年轻人不怕野猪发狂,就怕野猪不发狂。它越狂他们越兴奋。大家都跃跃欲试,要围山猎猪。

这么有趣的事,怎么少得了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参与!

他们通过旅店老板也加入当地一支猎户队伍,准备同他们一道去胶山围猎。

老板爽快地把自己的火铳借给上官博彦。火铳又叫鸟铳、鸟枪。威力比不上手枪,打猎绰绰有余,而且它声音极大,对动物也是威慑,常能吓破它们的胆子。火铳唯一的缺点是容易走火。擦枪走火、擦枪走火,每年因为此死亡的不下十位。

博彦使惯了枪,火铳摸练一下午,得心应手起来。

惠阿霓找旅店老板娘借一套猎户的小骑装,老板娘小儿子的。狗皮背心儿,皮帽子,绑腿儿,穿上后英姿飒爽,活脱是猎户家的女儿。她自己也觉得稀奇,左摸摸右看看。得意地在旅馆里晃来晃去。玉婆子看见她得意洋洋的傻样,笑着说:“你也会用火铳吗?”

阿霓摇头,笑着问道:“阿嬷,你会吗?”

“会啊!”玉婆子伸出枯瘦的手,做出瞄准的姿势,左右开工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有名的神枪手,上山打野猪,一枪一个,一枪一个——”

“砰”地一声,不知谁的火铳走火。

玉婆子大叫一声,立马钻到桌子底下。阿霓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

“阿嬷、阿嬷!”她拍着桌子,把头伸到桌下,看着捂着耳朵的玉婆子,笑道:“你不是神枪手吗?一枪一头野猪,怎么现在听到枪声还躲到桌子底下?”

天寒地冻,又年节底下,投宿住店的人稀少。这家旅店幸得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叨扰才显得有些活气。博彦出手阔绰,让旅店老板年前小赚一笔,也算过个好年。所以对他们几乎有求必应。

阿霓正穿着猎装在旅馆转悠,没想到,遇到一个熟人——嘉禾。

事儿也巧,上官嘉禾在上海交的良师益友刚巧是胶山人士,许多年未回北方。这次回胶山探亲,嘉禾立即自告奋勇相陪而来。

胶山镇上唯独一家旅店,临近傍晚,嘉禾和他的良师益友投店住宿。赶巧大家正好碰在一起。

开始,嘉禾想都没想过会遇到博彦和阿霓。旅馆老板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先生也姓上官啊?不会也是督军的亲戚吧?好巧,我们这前几天也住了一位上官先生和她的夫人。”

嘉禾吃惊地问:“是吗?老板你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板嘿嘿地笑着,指了指他身后:“你看,那位就是上官先生的夫人。”

嘉禾回头,足愣了半天才看出眼前一身猎装的女人是惠阿霓。惠阿霓看着他也呆了呆,摘下头上狗皮帽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呦,嘉禾,好巧。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不该我问你吗?”嘉禾笑着走过去,眼睛里的光芒藏都藏不住。按道理,她现在不应该是和大哥在松岛或是在江苑?

“你一个人,还是和大哥一起?穿成这样,是准备上山打猎吗?”

“哈哈——”惠阿霓不甚淑女地大笑起来。

博彦带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嘉禾,我在这里。”

“大、大哥!”

嘉禾被吓呆的样子逗得阿霓越发笑得厉害。

“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是陪一位朋友返乡。”

“我们是来耍的。”

三人相看一眼,大笑一阵。弄得旅馆老板莫名其妙。知道他们是兄弟后,更叹命运的巧合。居然没有安排就在这里相遇。

“说了半日,都忘了介绍——”嘉禾退后一步,把身边的男人引荐到博彦和阿霓眼前,“大哥、大嫂。这位就是我常常提起在上海认识的良师益友——江山海,江先生。江先生,这是我的大哥和大嫂。”

“江先生,你好。谢谢你在上海对嘉禾的照顾。”博彦摘下狗皮帽子,礼貌地伸手和江先生握住。

正文卷 52 意外之人(2)

“江先生,你好。谢谢你在上海对嘉禾的照顾。”博彦摘下狗皮帽子,礼貌地伸手和江先生握住。

江山海中等个头,黑色礼帽,金丝眼镜。三件套西装,黑色呢子长风衣,十足上海滩生意人派头。他摘下帽子,向着博彦和阿霓温和地点点头。他的肤色很白,仔细看左边脸上有火烧留下的疤痕,因为时间久远并不狰狞,但和普通的肤色亦还是有明显区别。

容貌的缺陷没有掩盖他的气质,金丝眼镜添的是儒雅斯文,两鬓的白发给人稳重安全之感。他把上官博彦打量一番,唇边绽放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子,督军长子果然气宇轩昂。”

“江先生过奖。”博彦谦虚地说:“我不过长得像父亲,其实弟弟们都才是青出于蓝。尤其是嘉禾,脑筋特别好,我们都佩服他。”说完,他拍了拍嘉禾的肩膀。

“大哥。”嘉禾被恭维得脸热,这一年他从震旦退学进军部,现在又退出军部,几乎是一事无成。在上官家他已经被边缘化,无论他在上海混得多风生水起,赚再多的钱。上官厉也不放心里。他要的儿子是顶天立地,能扛枪打战的英雄。而不是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得到父亲的承认,这是嘉禾从小到大的愿望。但现实那么残忍,他不管做什么,父亲总待他冷漠而疏离。

“别站着,大家坐下来说。”阿霓像个尽责的女主人招呼大家就在旅店的方桌前落座,一壶浊酒配小菜,即是一场欢谈。

玉婆子颤巍巍地端来小菜和浊酒,嘉禾忙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说道:“婆婆,我来吧。”

玉婆子转脸,看见嘉禾后,惊喜地说道:“啊呀,这后生长得可真俊啊!”

阿霓望着嘉禾扑哧笑出来,嘉禾恼得有些脸红。一个大男人,被老婆子夸奖。也没什么值得得意。而且他从不在意在自己的外貌上。

玉婆子颠着小脚,挪到暗处,一边擦拭着桌子,一边仍打量着嘉禾。

四人谈的大部分是一些分开后的境遇和变化,有时说的是胶山风土人物,有时说些时下经济贸易。江先生健谈风趣,虽然年纪足以做博彦和嘉禾的长辈,但他没有任何长辈架子,亦对年轻人幼稚的想法非常宽容。像一位睿智的长者,经常耐心聆听,时而抚掌大笑。

须臾片刻,上官博彦对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嘉禾在上海又受他多方照顾,好感里又添一层敬谢之情。他是嘉禾的兄长,有责任代表上官家好好款待、照顾好这位江山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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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已经打扫干净,就万不能有让嘉禾和江先生住在旅店的道理。博彦不但邀请江山海去别墅做客还请他和参加明日的围山打猎。

相比博彦对江山海的热情,惠阿霓的热情里则保留三分谨慎。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好,也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恨。十里洋场的销金窟里,谋财害命的人不少,倾囊相授的恐怕还真没有。江山海不为名不为利的帮助嘉禾,光是靠投缘两个字她不相信的。如果江山海有利可图,想通过嘉禾攀上上官家升官发财,惠阿霓或许能安心一些。一个人唯有有所求才能有所怕。可是江山海,要钱有钱,对做官更是毫无兴趣。什么也不要,才更让人胆寒。

江山海对博彦的邀请欣然答应,来到别墅后,他很有兴趣地把别墅从上到下走了个遍。对里面的设计风格赞不绝口。说他,走南闯北这些年,没有见过如此精巧别致的别墅,一草一木皆是景。

体面人的客套话,博彦和嘉禾左耳入右耳就出了。陪笑的惠阿霓过了心。江山海表扬得太过,荒废十几年的别墅即使经过收整,破败之像处处映现。设计也是二十年前的旧款,再别致也失去风采。现在紫禁城皇帝用过的东西都飞入上海豪富之家,江山海又怎么会像土包子一样大开眼界,夸个不停?

“江先生是胶山人士,不知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江山海摇了摇头,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实不相瞒,少奶奶,我的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

江山海的露出凄伤的表情,眼睛中闪着点点眼泪,“是的。我的家在胶山脚下,夜里大雨,山体垮塌,一家人埋得尸骨都找不到。少时家境不错,父母双亲又只有我一个独子,都我宠得骄纵纨绔。那天,我正好和妻子发生些口角,独自一人晃到镇上,等我听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现在想来也是后悔,当时和妻子争吵只是一小事,如果我不晃荡出来,他们也可能不会死。”

惠阿霓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事和妻子吵架啊?”

“阿霓!”上官博彦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在她耳边说道:“不要戳人痛处。”

江山海释地说道,“没有关系,事情都过去了。当时,是有家丁告诉我,有一个男人在街上向着我妻子多看了几眼。我知道后醋意大发,和她不依不饶地吵起来。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肯原谅。任性地从家里冲了出去。”

惠阿霓笑道:“江先生的妻子一定美丽非凡。”

江山海点点头,没有否认。

入夜之后,各人归寝休息。博彦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着胸前的惠阿霓,说道:“你说,江山海有问题?”

他想了一会,马上摇头,“我觉得不会吧。他能有什么问题?你不信他,至少应该相信嘉禾。”

“我当然相信嘉禾,只怕是嘉禾也被他蒙蔽。”惠阿霓趴在他胸膛,下巴颏揉着他的肋骨,“江山海,江山海,听名字都觉得怪。”

博彦把头靠到床头的靠枕垫上,抚着妻子背上柔嫩的皮肤。用名字来评价人的好坏,她也算极品。他倒不觉得江山海有什么歪心,因为和他谈话时感受不到一丝邪气。而且江山海对嘉禾讲的话句句从实处出发,像谆谆教诲的长辈。

“嘉禾不笨,江山海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会不懂分辨?骗人者只能一时,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那一天。”

“我只是提醒你,最好能去查一查他的底细。江山海应该是个假——啊——好痛!你干嘛?”惠阿霓直起身体,揉着被捏痛的腰侧肌肉,鼓起腮帮子瞪着眼前的始作俑者。

”他是嘉禾的朋友,要查也该嘉禾提出。况且,如果被嘉禾发现我们查他朋友,江山海真意图不纯我们还能自圆其说,若没恶意,我们该怎么向嘉禾解释?”

博彦深知嘉禾的性子,敏感又内向,如果这么做了,只怕永远都不会原谅。

“嘉禾可是你的弟弟,他和一个外人走得这么近,你不担心?”

“也不能说不担心。”博彦把手枕在脑后,他明白嘉禾的不甘心。作为上官家最被父亲忽视的儿子,他对父爱的渴望有多强烈,博彦是最清楚的。

嘉禾和江山海一见如故,也正是内心缺失的父爱在作祟,难得有一个对他好。

“我想江山海可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就算有私心,只要不伤害嘉禾,我也会容忍。”

“你心还真宽。”

阿霓嘟哝着叹气,翻身躺到他的身侧。看他俊美的侧颜,忍不住又爬起来亲他薄薄嘴唇,吻到动火。他再次把她扣在身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将她柔美的身体尽收眼底,把玩她的柔软,“馋猫,又饿了吗?”

她把脸埋进床单咕噜噜笑着,修长的双腿绕上他的腰,“喵,馋猫早饿了。”

正文卷 53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1)

月朗星稀的冬夜,胶山镇浸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圆月之下,群山深处传来狼王悠远的长啸。江山海站在别墅最高处,眼望远处山群。心绪怅惘,恨不能将身边栏杆拍遍。真没想到,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居然和仇人之子共处一室。

上官厉啊,上官厉,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江叔叔,这么晚还不睡吗?”

江山海重重拍了一下栏杆,回头向着身后的嘉禾,道:“嘉禾,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吗?还叫我叔叔?”

嘉禾抿了抿唇,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说的话那么离奇,谁也不会轻易就相信。我在上官家生活二十余年,上官厉纵然不喜欢我,但怎么可能是害我母亲、害我家人的仇人?你凭空出现就让我认你——”

于情于理,他实在接受不了上官厉不是他爸爸的这个事实。

“他待你不错?什么叫不错!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江山海痛心地狂喊道:“嘉禾,你看看眼下的地!三十年前,它姓魏不姓上官、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迎娶你母亲进门。我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弟……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只因为上官厉在无意间见到你母亲,那个淫棍因为觊觎你母亲的美色,纠集一群暴徒在除夕之夜把我们家洗劫一空。他不但掳走你母亲,还大开杀戒,肖家六十余口全部罹难。”他越说越激动,鼻翼煽动,脸上的疤痕蓬隆鼓胀,像随时会撑破皮肤迸射出来,“我九死一生,从阎王殿里爬回来,老天爷留我这条命就是要我回来报仇!我烧了自己的脸,就是要让他认不出我!”说到这里,他阴沉地看着嘉禾的眉眼,眼睛中闪动着泪花,“谁也没认出我,只有你母亲……她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我来。所以才有了你。嘉禾,嘉禾……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的出生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江山海拉住嘉禾的手,他的脸在月光下扭曲。

嘉禾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拨下来,若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江叔叔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而且母亲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陈年旧事?”江山海失去理智地咆哮,想到屋里的博彦和阿霓又只能狠狠抓住嘉禾的衣领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流在地下的血还没有干透,你这样讲对得起他们吗?我们一路问来,胶山镇上的人都没有忘记那件惨案!死去的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真正的血亲!你现在是认贼作父、认贼作父!”

“够了!”嘉禾被他逼得喘不过气来,奋力拨开江山海干瘦的手,他靠在栏杆上痛苦地说道:“我真是要疯了!自从你跟我讲了这些后,我没有一天过得安宁!我不想再提,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他是我父亲,待我再不好,也把我养育长大。他给了我一个家,我不愿去恨他……更不能去杀他……还有妈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她一定不希望我知道。”

夜风冰冷,嘉禾的脸都吹木。他的心也冷,眼里的泪凝在睫毛上。如果江山海说的是真的,他的存在就是个笑话,他渴望不是,又没有勇气去向上官厉或者是肖容心求证。他太懦弱,甚至不敢去想。上官厉对他对母亲的冷落都在江山海的话里找到了原因。因为他不是他的亲儿子,因为他是母亲背叛下的孽子。是不是每一次上官厉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想起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才一直冷落他,疏远他,不喜欢他!

江山海气得发颤,抖着手指着嘉禾,面目狰狞地说道:“好……好——我们肖家没你这个孬种。你不去我去。先杀了上官厉的杂种儿子和儿媳再说!”

他不再理会嘉禾,径直飞奔下楼。

“你要干什么?”嘉禾回过神来,想到楼下大厅放着明天准备围猎的鸟铳,暗暗道一声:“不好。”提步马上去追。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江山海就是冲着鸟铳去的。

他提起鸟铳,满腹恨然地装上火药。

嘉禾冷汗淋漓,一把揪住鸟铳,大喝:“不行。”

“为什么不行?”江山海冷笑,“这叫做父债子偿。反正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杀了扔到山里喂狼,干干净净!三十年前老子在这里种下的恶,果报在儿子头上也是老天有眼!哈哈——哈哈——”

“不行!”嘉禾挡在他面前半步不让,“江山海,即使上官家对不起你,阿霓没有对不起你,我不准你伤害她!”

江山海盯着嘉禾看了一会,声音越发阴冷,“你舍不得她,还是你爱她?”

“不是这个意思!”嘉禾火了。阿霓是他心里最隐秘、最深处的秘密,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何况,江山海的语气是如此的轻蔑。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就滚开。”江山海趁他不防,就着鸟铳就势一甩。他掀开嘉禾,大步流星往楼上博彦的卧房走去。

“你不可以去!”嘉禾焦急地从身后抱住江山海的腰,把他拖在楼梯上。江山海踉跄着摔下来,嘉禾赶快伸手想去抓鸟铳。江山海明白他的意图后怒火攻心,操起鸟铳的底座向后重击嘉禾的腹部。

“愚蠢至极的蠢货,枉费我的期许——”他下手极狠,嘉禾只感到小腹一阵巨痛。他咬着牙仍不放手,固执地还要去抢夺鸟铳。一个争、一个夺、都不退让,也不知谁碰动扣门,鸟铳发出巨大声响。

“嘭!”地一声。

惠阿霓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还来不及尖叫,只感到楼板震动一下,一楼大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第二次的声音明显比第一次沉闷而持久,伴随滴滴铛铛水晶砸地的回音。

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发生了什么?

博彦和阿霓飞速穿好衣服出来,只见一楼大厅里满地皆是打碎的水晶碎片,玻璃珠子到处乱滚。

惠阿霓抬头一看,房顶的水晶灯不见了。再看一楼楼梯处站着的两人,江山海手里紧紧握着鸟铳,看着她和博彦的眼神杀气腾腾,像高岗上的一匹野狼。嘉禾站在他的身后,脸色发白,神色恐惧。

“嘉禾——”阿霓大叫一声,正准备迈步下楼,却被博彦一把拉到他的身后,“急什么?小心脚底。”

博彦沉着心一步步地走下楼来,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对江山海,笑道:“江先生急什么,明天才去打猎,今晚上就练上了?枪法不错,哈哈——”他指指光秃秃的天花板,正巧打在水晶灯的主杆上,“这么精妙的枪法,连我这个军人也自愧不如。”

江山海干笑两声,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噜声,握在鸟铳的手掌骨节发白。

阿霓跟在博彦身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焦色。

嘉禾紧紧拉着江山海的手肘,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央求,道:“拜托你了。不管你是谁……”他注视着江山海的眼睛,声音低哑:“要你伤害阿霓,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仇人!”

正文卷 54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2)

嘉禾紧紧拉着江山海的手肘,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央求,道:“拜托你了。不管你是谁……”他注视着江山海的眼睛,声音低哑:“要你伤害阿霓,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仇人!”

嘉禾说完,把头一低,扭头站到江山海前面,用身体挡住他手里乌洞洞的鸟铳枪口,“对不起,大哥。吓到你们了。刚才我和江先生就是好玩,没想到鸟铳走火,打落了吊灯。”

嘉禾晾明态度,今夜是绝不会站在江山海这边。

江山海失望至极,但也恢复些许理智。他把手里的鸟铳收回来,放到墙边。接着嘉禾的话对楼上的两位道:“实在抱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这个老人一时失手。”他特别扬高声音,弯下腰鞠一长躬,“上官夫人,对不起,打烂你心爱的水晶灯。”

他这故意做腔调的样子让嘉禾十分难堪。

阿霓笑道:“江先生快不要自责了。一盏灯罢了。不幸中大幸,人没事就好。”

“是的。我以前有个兄弟也是火铳走火,打烂了肚子……”博彦关怀甚殷地拍了拍嘉禾的肩,“嘉禾,我看你也吓得够呛,大家没事,就快回房休息去吧。明早再清理就是。”

“是啊,嘉禾。你脸色好难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面对惠阿霓殷切的关心,嘉禾又羞又懊恼,根本不敢看她的脸,低头虚应几句。

“江先生,你没事吧?”

“谢谢夫人关心,我没事。”江山海看着惠阿霓,别有深意地说道:“我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好几次死里逃生,子弹擦着脑门过去。这算什么?哈哈……”他大笑着迈步回房。

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回房去了,留下惠阿霓、博彦和嘉禾。一地的玻璃水晶渣子像打破的星辰,既明亮又闪耀。嘉禾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嘉禾,你没事吧?”阿霓忍不住想伸手握一握他的胳膊。

他偏过身避了过去,“大哥,大嫂,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房去了。”

“好,你回去休息。”博彦通情达理地说:“火铳走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谢谢大哥。”

望着嘉禾的背影,阿霓心里突然有点怅然若失。曾经的嘉禾可不是这样,他待她总如春天一般温柔。今天却让她感到一丝冬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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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被鸟铳走火的事影响到,第二天,嘉禾称病不舒服,不能参加上山围猎。

嘉禾不去,博彦也就不肯带惠阿霓去。围猎危险,他本来就不愿带她去,现在更有了借口,要留人照顾嘉禾。虽然彭氏夫妇也可以,但老夫妻耳朵背得很,昨晚火铳走火都没有听见。怎么能指望他们照顾嘉禾?

“江先生在家,他可以照顾嘉禾。”阿霓的嘴巴嘟得老长,心里直可惜着。

“江先生是客人,怎么能劳累他?要不我也不去——”博彦边说边解下猎装。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的。”惠阿霓忙抓住他的手,嘻嘻笑着帮他把腰带重新系好。“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会在家好好照顾嘉禾。别忘了上山打只东北虎给我做王椅,呵呵……”她心里有一点点失望,嘴里却还一些俏皮话哄他开心。

博彦刮了刮她的琼鼻,幽默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目送博彦威风凛凛和一大帮人走得再看不见,惠阿霓才回到别墅。几个妇女正在大厅打扫掉落地水晶,她们小心翼翼地吧水晶捡起来,讨好地看着阿霓说道:“夫人,这些水晶还要不要?”

“不要了,你们拿回去给孩子玩吧。注意不要割到他们的手。”

“谢谢,谢谢。”妇女们不停道谢。

阿霓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便转到厨房,想找东西填饱肚子。一进厨房,她就看见江山海在炉火前出神看着瓦罐中“噗噗”响的鸡汤发呆。

“江先生,你这在这干嘛?”

“我在熬,熬鸡汤。”

“这些事情可以让彭伯伯做,实在不行让旅馆老板送一份鸡汤过来也不难。”

“我还是想自己熬。”江山海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

惠阿霓凑近前一闻,鸡汤的鲜香味扑面而来。她贪心地又靠近几步,口腔里唾液直流。

真怨不得她嘴馋,在胶山这几天,嘴巴里淡得要出鸟来。彭伯伯的厨艺糟糕,旅馆里的伙食也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穷乡僻壤之地没有什么可吃的好东西。

她实在靠得太近,江山海不得已退开一点,没话找话说道:“昨晚上打坏了的水晶灯……我回上海订一盏新的送过来。”

“不用,不用。江先生太客气。”惠阿霓大方笑道:“二十年前的老灯早该换了。而且上海订来多麻烦,又怕磕又怕碰的。江先生有心帮我推荐几支好股票,不比十盏灯更好。”

江山海眉头舒展,配合着笑起来,“原来上官夫人也买股票啊?”

“我纯粹赶时髦,闹着玩。不过,嘉禾却告诉我说起先生神通,股票买哪支涨哪支。”

“我不过运气比别人好一点点。”江山海谦虚地摇头,一边伸手打开炖锅盖子,拿过白瓷碗舀了一勺鸡汤。看他就是不下厨房煮饭烧菜的人,笨手笨脚。鸡汤倒熬得香气四溢,勾得阿霓伸长脖子。

“上官夫人,要不尝一点,别嫌弃,我第一次下厨。”

“这……不好吧。”惠阿霓眼睛望着黄色醇厚的鸡汤,笑着假意推辞。她不是没喝过鸡汤,龙肉也吃过。只是这几天在胶山住着,旅店里供应的菜色实在……小菜比江山海还老,猪、羊、鸡、牛肉做出来都不好吃。江山海熬的这锅鸡汤把她肚子里的馋虫全勾出来了。

她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模样倒引得江山海轻笑,把瓷碗递到她手里,“不要不好意思,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不耐饿。这碗汤就当赔你的水晶灯。”

“那我就更不敢喝了。”阿霓笑着接过瓷碗一饮而尽,喝完后还恋恋不舍捧着瓷碗叹息着赞道:“真好喝。”

—————————

“没想到江山海还会熬鸡汤,他还说是第一次下厨。为什么第一次下厨就能熬得这么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惠阿霓一边看嘉禾喝汤一边托着腮不停地喃喃。

嘉禾听着她的话口里的鸡汤差点全喷出来,他连忙把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问:“这不是你熬的吗?”

“当然不是。”阿霓头摇得如拨浪鼓,“我熬的汤你敢喝?”

“为什么不敢?”嘉禾生气地说:“不管再难喝,我也全喝光。”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笑得前俯后仰,伸手摸乱嘉禾的头发,“小子,我还没熬汤就说我做得难吃?小心我打你内伤喔!”她抡起拳头做出凑人的凶狠表情,接着又笑,“江山海有做厨师的天赋,鸡汤我也喝了,味道不输大厨师。”

“什么?你也喝了!”嘉禾激动地要从床上站起来,不幸扯动昨夜被江山海击伤的腹部肌肉,呻吟着又躺回床上。

“喂,你干嘛?我只喝了一点点……”阿霓看嘉禾激动又痛苦的样子,忙扶他躺好。

“你真喝了?”嘉禾不安心地问。

“嗯。”阿霓点头,数道:“喝了两碗汤,一个鸡腿,两个鸡翅,十几块鸡肉。”她眨着大眼睛问:“怎么,有问题吗?”

问题,当然是有!

她吃的应该是半只鸡才对!

嘉禾眼珠都鼓出来,望着她说不得、问不得。他怎么能说他怕江山海会对她——

唉!

他痛苦地干脆扭身朝里睡下。他不是生阿霓的气,他是气自己。

“嘉禾,嘉禾!”

嘉禾沉默着就是不看她,阿霓从他身后凑近耳边,小声说:“别生气,好不好?回家我赔你一百个鸡腿。”

他仍是没动,他的心事何人知?

正文卷 55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3)

他仍是没动,他的心事何人知?

如果能和眼前人在一起,他不要什么鸡腿,宁可一辈子再不吃鸡。

“阿霓!”他忽然转过身来,一个用力太猛,和凑近的她来个四眼相对,距离近得只有寸许。

阿霓眨眨眼睛,红晕蹴飞双颊,猛地向后退坐椅子上。她把眼睛转向窗外,不安地把了把自己的头发。一直以来,她都把嘉禾当做弟弟、当做朋友。而现在,她才意识到嘉禾也像博彦一样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他也有让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他看着她羞涩的表情,心潮澎湃起伏。动心是两个人相对的感应,虽然只有短短一霎那,她也极力想要掩饰过去。旦他也欣慰,对于他的感情,她不是无动于衷。

两人长久的沉默着,房间中的空气也变得稀薄。闷来很久,嘉禾突然说道:“阿霓,我想离开松岛。”

“是回上海吗?”

他摇头,“不单单是去上海。我想彻底离开。”

“还回来吗?”阿霓着急地问。

他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心底的话:“如果可能……我想带走母亲和云澈。我想带他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最好连姓氏也改掉。”

“云澈的事你也晓得?”阿霓惊叫,再想想肖容心看云澈时悲戚的眼神,藏都藏不住的关心,忧心忡忡地问道:“云澈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是母亲自己。”

果然不错。

嘉禾狠狠捶打一下床板,愤然地说:“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怎么能从母亲身边夺走云澈?夺走云澈不够,他又夺走宜鸢!让我们骨肉分离,四分五裂!”

云澈这件事如果是真的确实无理,阿霓也不好为家翁和家姑开脱。可宜鸢的事情,就怨不得家翁。如果袁克栋看中的是长房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个,家翁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女人嫁过去。

“家翁毕竟是你的父亲,他也许也有不得已的情由——”

“他根本没有情由,他就是自私!母亲跟着他受尽委屈,我身为儿子眼见她受苦,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从小我就告诉自己要努力、要争气。可不管我多努力,成绩多好,他喜欢看重的永远只有博彦。什么都是要把最好的给他。读书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进最好的学校,入伍为他铺平道路,连娶妻也是最好的。”嘉禾眼眶泛红,终于把多年挤压的心酸倾泻而出。

面对他灼灼燃烧的眼睛,阿霓涨红脸,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快、快别乱说,我算什么……天底下比我好的女孩多得不得了……以后你的妻子一定比我更好。”

他看着她,眼睛中要滴出血来,“我不要比你更好的,我要和你一样的,一模一样。”

这是表白吗?

阿霓的心快要停止跳动,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脑子停摆,舌头打结。晕晕乎乎地说道:“嘉禾,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嫂。”

说完着句话,她垂下头去,不忍心看他伤心的眼。

对不起,嘉禾。她喜欢的人是博彦,虽然对他,她也有喜欢的情分。但那不是爱情,是怜悯、是同情,是因为他是博彦的弟弟而催生出来的亲切。

她分得清楚,世界上唯有她的丈夫博彦是她终身依靠和必须同生共死的人。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说难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好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禾颓然,明明知道会被无情拒绝,却不死心,“阿霓,我和博彦生活了二十几年。太了解他的性情,他自大狂妄。身边又美女如云,他对感情并不专一。我真的很担心你,不要行到山穷水尽才想后手。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会——”

“一生一世对你好”的诺言还未出口,嘉禾的脸颊上就挨了不重不轻的一记耳光。

惠阿霓气得发抖,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说道:“这些话我就当你发神经胡说八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博彦负我就负我,我、我心甘情愿也无怨无悔。”

说完,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惠阿霓和博彦的爱情正在最甜蜜的时候,怎么听得进不好的话,嘉禾苦口婆心说再多也无异对牛弹琴。

嘉禾的房门洞开着,房门因为疾力左右摇摆。

激动的惠阿霓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阴厉的江山海正站在门外。

江山海走进来看着嘉禾,嘉禾颓废地坐在床上,苍白的脸上留着一个红巴掌印。他恶狠狠地说道:“去把她抢过来。上官厉抢走我的夫人,你也能抢走他儿子的。”

嘉禾看着他,轻蔑一笑:“我和你不一样,我要阿霓幸福,不是要她成为像我母亲那样的人。”

“愚蠢、愚蠢!”江山海失控地揪起嘉禾的衣领大喊起来,“你怎么一点不懂、一点不懂!爱她就把她抢过来、抢过来!”

“是你愚蠢又不懂!”嘉禾愤力拨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发誓般地说:“江山海,我会做的!我会要阿霓——心甘情愿走向我!”

他的目光闪闪,隐隐有光,是泪水在闪烁。

江山海被他目光中的坚定震慑住,顿时像被人戳破的气球,无力的垂下手。

“嘉禾,人的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可捉摸……”

——————————

跑回房间的惠阿霓胆战心惊,咬着手指头走来走去。为嘉禾的表白感到惶惶不安,简直快要疯了,觉得自己比猪还迟钝。

他送自己香云纱、珍珠项链还有每次的靠近……连秋冉都觉察出不同,她还一点没往心里去。也难怪她,心思儿全在博彦身上,完全没有想过嘉禾会对她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她捂住脸,想以后该怎么面对嘉禾。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博彦或是家人知道又该怎么看她?非把她浸猪笼不可。

如果快刀斩乱麻,对嘉禾冷面冷脸,断了来往。她心里又舍不得。可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他们都做不到。躲在屋里想了几个时辰,直到日暮西斜,博彦带着围猎的战利品回来,阿霓才走出房间。

博彦是天生猎手,野兔、狐狸、獐子打了不少,最值得大说特说的,是和大家齐心协力活捉了一头小野猪回来。

他手舞足蹈,开心的描叙在山上围猎的情形。

“围猎真是刺激,你们不知道野猪有多野!又黑又壮,从陷阱里抓出来还能横冲直撞一连推翻了好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按住。”

“今晚可有野猪肉吃啰。”江山海问。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猎户们说,难得猎到这么精壮的野猪,要留下来做种猪,关到猪圈里去了。”

“啊——可惜、可惜,吃不到新鲜的野猪。”

博彦笑着说道:“江先生别愁,野兔、獐子肉也很鲜。狐狸皮剥了做条好围脖送给你冬天御寒。”

“哈哈,有心,有心。”

嘉禾和阿霓均心事重重,端坐一旁异常安静的听博彦和江山海的一问一答。他们的心还绕在今日发生的事上,嘉禾担心阿霓会再不理他,阿霓则没有想清楚该怎么面对博彦,两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晚餐时,面对一桌新鲜野味,一无所知的博彦吃得酣畅。江山海在一旁陪饮说笑,惠阿霓如同嚼蜡,嘉禾心不在焉喝着闷酒。

每喝一杯,嘉禾就抬头看一眼餐桌对面的阿霓,反复几次。阿霓更加坐立不安,心情难平。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她也没心情吃下去,敷衍几句后匆匆回房。

阿霓一走,嘉禾顿感索然。呆坐片刻,同样借口身体不适离开,留下江山海和博彦继续。

上官嘉禾身体飘飘浮浮,像踩在棉花上。明知道她不喜欢,还是忍不住走到她的房门前。

“咚咚咚。”他闭着眼睛把头靠在木门上,额头上传来的的冰冷刚好能为他发热的头脑降温。他只想可以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阿霓——”

“嘉禾?”

惠阿霓站在房间里,望着房门,百转千回。还没来得及说话,嘉禾在门外说道:“阿霓,对不起。有些话我应该闷在心里一辈子不说出来。你,你不要心里有负担……我会……会管好我自己。不让你难做。”

他的话梗得人心酸。柔软的嘉禾、可怜的嘉禾,让人心动又心碎的嘉禾。他用爱情在阿霓心里埋下根刺,无论何时何地,她只要想起就会心痛。

把博彦和嘉禾放到她心房的天平上称,嘉禾的份量仅轻那么一点点。如果阿霓真是早一步认识嘉禾,或者一开始她嫁的人就是嘉禾,现在她死心塌地爱的人又该是哪个呢?

阿霓也分不清。

命运的事情说不清,早早晚晚,寻寻觅觅,早一分钟迟一时辰,结局就大为不同。

没有人做错什么,他们之间也不需要道歉。把感情深埋在心底,大家依然还是朋友、还是兄弟。如果执迷不悔,那么她绝不会姑息。

阿霓决心和他把话说透,她是最要干净利落,受不得藏藏躲躲的人。

“嘉——”惠阿霓猛地把房门打开,吓得赶紧捂住嘴巴。门外面站着的哪里是上官嘉禾,而是七分醉意的上官博彦,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正文卷 56 宜室的小诡计

“嘉——”惠阿霓猛地把房门打开,吓得赶紧捂住嘴巴。门外面站着的哪里是上官嘉禾,而是七分醉意的上官博彦,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你……”阿霓咽了咽口水,捂住心口,嗔怒地道:“你什么时候上来的,不声不响差点被你吓死。”

“呵呵——”博彦迷迷糊糊,邪气地笑着,俯身搂住佳人,提抱着她的臀部让她玲珑的曲线紧紧贴住自己的敏感部位,“吓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惠阿霓脸红得想要尖叫,想躲闪却被抱得更紧。她的小手捶着他的肩轻嚷道:“要死,还不快放开我,万一有人——”

“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没人就可以为……”他色迷迷地咬住眼前聒噪的红唇,一边吻一边抱着她进到屋里。脚背往后一撩用力关上房门,两人相拥着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他眯着眼,看她娇美的模样,一下一下地轻啄。

惠阿霓被他吻得痒兮兮的,他的舌头像有魔力,吸走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一切,嘉禾也好,胶山也好,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殆尽。

她能感受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他于她的唇齿间留下的依恋。

“博彦、博彦……”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轻轻呼唤情郎的名字,唯愿此刻静好能天长地久。

————————

阿霓和上官博彦胶山待足七八天,在依依不舍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博彦和阿霓先回松岛,嘉禾还需推后两天。

离开前,嘉禾找到博彦,慎重地向他请求,“大哥,我和江叔叔来郊山的事情请不要告诉父亲。”

“为什么?”博彦惊讶地问。

嘉禾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我不想和他解释。你知道,他对我的事情一贯都是反对。”

“嘉禾,父亲是关心你的。如果——”

“大哥,适当的时候我会同父亲讲。但是现在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博彦思索一会,点点头,“好吧,你也成年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父亲那里我可以不说,但是江山海这个人,你要留一点心眼。阿霓觉得他接近你目的不纯。”

嘉禾脸色瞬间变如雪白,呆呆地问道:“大嫂真实这么说?”

博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啊。阿霓很担心你,还一个劲地嚷着要我去查查江山海的底细。不过,我没有答应。我觉得你有自己的判断,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人的心是可以感受出来的。”

博彦带着阿霓回松岛了,嘉禾继续在胶山还住两日。江山海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上海。临走前,他又下厨为嘉禾做了许多菜。

饭桌上,他絮絮叨叨给嘉禾讲了许多人生的道理和做人的原则。只字未提要报仇的事。他们说得很多,喝得很多,吃得很少。

“江叔叔,祝你一路平安。”不甚酒力的嘉禾今晚也喝了不少,双颊染红,醉态可掬。

江山海拿起酒杯和他碰杯,然后一饮而下。油腻腻的头发搭在他的布满烧疤的脑门上,江山海絮絮地碎嘴,道:“嘉……禾,过完年……你还会……回上海吧?”

嘉禾愣了一下,从他不确定又讨好的语气中听到一位无亲无故老人心底的脆弱。他低下头,猛地擦了擦眼角。博彦说得没错,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自己的心最清楚。他的父亲对他不好,从未对他温言软语过,更不可能为他下厨。

“江叔叔,你放心!我会回上海的!”松岛除了阿霓、母亲和云澈,并没有可以供他留恋的人。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早就不想再回去。

听到他的话后,江山海高兴地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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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和嘉禾同行回家,反而使阿霓放下心来。她已经明白嘉禾的感情,还真有点害怕面对他。

回到松岛,一切如常。上官厉对他们擅自行为并未多说什么,殷蝶香也是包容为多。能遇到这样通情达理的家翁和家姑,惠阿霓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

旅行是夫妻增进感情的捷径,胶山一游,博彦和阿霓感情甚洽,走到哪里都是公不离婆,称不离坨。从心理上他们已经相互把对方当成精神伴侣,不再单单是法律上的丈夫和妻子,责任外亦加上情感的砝码。这是所有因为利益结合夫妻最好的结局,相互敬爱、相互扶持、先结婚再恋爱。看到他们情热,上官厉和殷蝶香是乐在心里。

博彦和阿霓之间看上去很好,其实也有隐忧。那就是谁都看出来,阿霓比博彦陷得深,爱博彦爱得比博彦爱她更深。

夫妻之间如果没有感情,婚姻会像小船没有浆。但如果一方的感情太浓烈,另一个不能与之匹配的话。就如两个划船的人,一人拿着浆,一人拿着撸。划船时,各用各的工具,小船就会在水面打转。厉害时甚至翻腾起来,乃至沉入水底。

博彦和阿霓之间也面临这这样的问题,好在如果没有大事发生,危机还不明显。

年关将近,忙着筹备过年。惠阿霓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每天沾上枕头就想睡觉,和博彦碎嘴的机会都没有,吵架就更不可能。所以,从胶山回来,他们比之前的矛盾少了许多,发脾气争吵也少。

自从七月舞会后,宜室和王靖荛的儿子王焕之就来往颇密,两人一起喝咖啡、看电影。还相约考学去日本留学。

大家看在眼里,这不就是处男女朋友吗?

其实在殷蝶香和意的女婿人选之中,王焕之并不算最出众的之一。尤其是他的出身,乃是硬伤。王焕之的母亲不但出身极低,而且还是……

虽然现代社会笑贫不笑娼,侯门大户纳妓从良也不在少数。不过,有个这等低贱的亲戚,真让人心里不爽。

宜室又不是没有人追求,她性格温婉,秀外慧中,多得是名门公子邀约。羊城大银行家俞盛伦的长孙俞永飞就是其中的翘楚,不仅名牌大学毕业,而且相貌英俊。横比竖比不知比王焕之好了不知多少,对宜室甚为殷勤,却始终不能撼动佳人芳心。每次上门都吃宜室的闭门羹。

上官宜室不要好瓜偏挑劣枣的行为,连阿霓都看不懂。

“嫂嫂,俞永飞虽然是好,但他那个人轻浮异常,我实在对他没有好感。”宜室低着头,满脸绯红,一脸的小女孩的娇态,“焕之就不同,他为人沉着,朴实,又不花心。”

阿霓恍然,原来宜室老实人做扎实事,早把一颗芳心暗许给了王焕之。想一想,宜画曾说过的话,阿霓笑着在宜室耳边悄悄问:“你老实告诉大嫂,你和王焕之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恋爱了!”

宜室羞得满脸通红,捂着脸,什么都不肯说。

殷蝶香本来还有些介怀,博彦却说:“焕之不错,有智谋又有武功,算得上是能文能武,同辈人里少有能超越他的。再说,英雄不问出处。他本身有本事就可以了,何必去看他的妈妈是谁?再说,宜室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妈妈!”

知道儿子在和上官家的三小姐恋爱,王靖荛自然是开心不已,亲自领着王焕之上门拜访上官厉。

上官厉和王焕之清谈几句,发现这个孩子真如博彦所说,气度非凡,不卑不亢,十个好苗子。当即把婚事默许下来。

如此之下,殷蝶香也从不同意到不得不同意。

其实想一想,宜室与其嫁到羊城俞家做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还不如就嫁到各方面都逊于上官家的王家,王靖荛也算上官厉拜把子的兄弟,彼此间也算知根知底。

宜室的婚事得偿所愿,阿霓颇为她高兴,也为自己的安排沾沾自喜。

正文卷 57 意气生嫌隙

宜室的婚事有了着落,现在轮到像朵海棠花一样漂亮的宜画身上。宜画貌美倾城,舞会之上吸引众多男生的目光,仰慕者几乎踏平上官家的门楣。只是宜画喜神未动,看谁都是兴趣缺缺。殷蝶香看她反正年龄不大,时间有的是,可以慢慢挑拣。

两位小姑初入社交,一位在恋爱初期,一位在物色良君,又都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外界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会激起她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闲暇时刻,她们最爱来找阿霓聊天,三个女人常常一聊就是深夜。

妯娌感情融洽,博彦心里高兴,但妹妹们霸占住阿霓本来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留给他的就几乎了了。有时,夫妻亲热一回都要见缝插针,速战速决。

阿霓忙碌,博彦却很闲。他闲得无聊,每天就是辗转在各家听戏会友。

最近春晖班从上海请来名角素怜怜,曲美人甜,《白蛇传》唱得荡气回肠,一票难求。大家趋之若鹜,各府的弟子都为能一亲佳人芳泽打破了头。再加上年节底下,远游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博彦赴过几回宴后,原来因为读书疏远的朋友又都重新活络起来。上官家的电话从早到晚没消停过,找的都是博彦少爷。

博彦为人豪爽,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应酬甚多。每天七八个饭局,早出晚归难免冷落娇妻。

阿霓开始还能忍,慢慢的也不耐烦起来,对他的朋友微词颇多。言称都是“带坏人的猪朋狗友”。话传出去,朋友们也不乐意,凭什么说是他们带坏博彦,他们还说是博彦待坏了他们。渐渐的外间人都传博彦的夫人是醋坛子,博彦是“气管炎”。

博彦年少,爱面子,妻管严的外号坚决不认。在朋友面前绝不能丢了份。为着这个,有时候能不去赴的约,他还偏要去。能早些回的饭局,他偏不早些回来。

阿霓被气恼了,他又来哄一哄,两个人吵吵闹闹,闹闹吵吵。蜜里调油的恩爱有,恨之入骨的争吵也有。

年轻人都爱闹,大家看阿霓如此心小气大,越发故意每每把博彦留住,就是要捉弄他,让他回去和妻子不得安生。

这不,说好只是吃饭,结果拖到午夜还不放他回去。

“不行、不行。最后一杯,真不能再喝——”

“这么不给面子!以前千杯不醉的大少爷居然会说不行?”

“就是,急着回去干嘛?”

“将来要看一辈子的黄脸婆,还怕看不腻?”

“哈哈——哈哈——”

博彦无奈,他才说一句。就被这些狐朋狗友抢白一大堆。真要是走了,明儿不知把他传得多懦弱。

“行行行,怕了你们。”

输人不输势,他重新坐下。大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又给他灌酒。

“上官少爷,请再喝一杯。”陪局的美人粉团玉琢,大大方方坐到博彦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要喝交杯酒。

她的手像丝萝,绵绵软软扯不下来。博彦被缠得心有些慌。

“喝——喝——”

大家起哄闹着,把酒泼到他们身上。博彦推脱不过,和美人儿喝了一杯。

“不行,不行了。我真要回去。”瞧着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次,博彦坚决要走,任谁留他都不管用。他怕喝酒乱性,到时候无法收拾。

“人一结了婚,果然不同。”说话的张宏涛是上官博彦的同学,懵懂岁月里两人也算烂兄烂弟。事到如今,看昔日兄弟成家立业,他还单着,心里颇不是滋味。而且朋友中他又最被阿霓讨厌心里更添不爽。

“宏涛,你千万别结婚,不结婚才自由自在。我是心里苦,苦得不得了。”博彦拱手告辞,“对不起,我今天真的要回去。明天再来!”

上官博彦走了,聚会并没有停止。大家的话题自然的转移到上官家的媳妇,博彦的妻子惠阿霓身上。有说她好的,也有说她不好的。正所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呢?女人爱谈论自己的丈夫,男人爱谈论别人家的妻子。

说来也巧,他们正耍得高兴。门房来问,请问上官少爷还在不在,有他的电话。

“谁找博彦?”座上的问,“是不是上官家的?”

门房点头,“是上官家的大少奶奶。”

呦,原来是醋坛子的电话追来了!大伙嘻嘻笑着说,“对她讲博彦少爷回去了。”

“慢着。”张宏涛最坏,忙叫住门房。想一坏点子,说出来把众人乐得开花。

大家簇拥着座局的美人,叽叽喳喳冲到电话旁。

美人清了清嗓子,娇媚十足地捏起话筒,眼神环顾在座的浪荡子,娇滴滴地说:“姐姐,博彦少爷刚回去。呀——姐姐,你当然是我姐姐,我在外面侍候爷,姐姐在家里侍候;我是上半夜,你是下半夜。你看,这难道还不是姐妹吗?——姐姐,生什么气啊,别气坏身体——我,我是谁?”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吐字如兰,“全松岛的人都认识我,你不知道吗?好吧,我等着你!我姓素。”

说完,“吧嗒”挂上电话。在场的人鼓掌的鼓掌、拍腿的拍腿、大笑的大笑,无不佩服这女子口才。

张宏涛抱住美人大亲一口,叫道:“宝贝,你这可是一箭双雕啊!”

原来这春晖班的素老板戏好人美,就是自视甚高。张宏涛看过她的堂会之后,被迷得神魂颠倒。追戏子的水磨功夫盘了一套又一套,左请右请就近不了她的身。也不单单是张宏涛,在座的男人没有不在素怜怜处碰过钉子的。

过洁世人嫌!

沦落成戏子又还讲什么清誉?素怜怜是男人得不到她骂,女人是心生怨恨骂,所以刚刚张宏涛才会说此话是一箭双雕。把脏水泼到素怜怜身上,看惠阿霓怎么收拾她!

“那是。”美人脖子一昂,笑着说:“我们这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上官夫人的眼?如果是素怜怜倒也不辱没了上官少帅。”

“哈哈,哈哈哈……”

那厢嘻嘻笑笑,这厢撩了电话的惠阿霓气得发颤,眼珠子都红了。

萍姨一直站在旁边,没听十成清楚。大抵了解发生什么,走过来安慰阿霓道:“少奶奶,莫气、莫气。博彦少爷的朋友们爱开玩笑的,你若真生气倒如他们的意了。”

阿霓咬着唇,豆大的眼泪就滚下来。

秋冉忙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说道:“小姐,你莫气坏了身体。”

她的话刚说完,罪魁祸首醉醺醺地走了进来。一身酒气,走路成个之字形。一路晃晃荡荡走到她们面前,

“我……我回来了。”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心思各异。萍姨忧心忡忡,若含责备地说道:“博彦少爷,又喝酒了。”

“萍姨,一点点。过年……大家……难得……聚……”他脱下外套交给侍从张得胜。

阿霓的脸凝重得像参加葬礼,尖利地说道:“你干脆不要回来好了!”

“怎么呢?我不是回来了吗?”博彦根本不知道她生气的真正原因。迷迷糊糊指了指墙上的钟,捏起她的下巴,“还生什么气啊?我已经在你规定的时间以前——”呛人的酒气喷到阿霓脸上,伴随着他身上廉价的香水味。

“滚!”她“啪”地打掉他的手,怒冲冲地回房间去了。

“小姐!”秋冉跺一跺脚,朝博彦不客气的哼了一声,扭头追着惠阿霓而去。

博彦顿觉得没脸面,冲着她们的背影嚷道:“萍姨,你看!她这脾气,连丫头都——不像话!”

正文卷 58 母老虎

博彦顿觉得没脸面,冲着她们的背影嚷道:“萍姨,你看!她这脾气,连丫头都——不像话!”

萍海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门,啐道:“你啊,先管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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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阿霓一夜无眠,上官博彦喝了酒倒睡得死沉死沉。

他早上起床看阿霓仍板着脸,对他冷冰冰的。他还莫名其妙,一问秋冉和萍姨,才知道昨晚的事。

他心大,没当一回事。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朋友之间难道还不能开玩笑?他还经常开别人的玩笑,比这更损的也有,也没见人真生气。

惠阿霓则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做人做事都应该有个底线,玩笑也是。再好的朋友也要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亲密不能没有原则。而且昨晚那女的确实气人。

博彦不以为然,反怪阿霓小气,不懂事:“你不依不饶有几个意思?是不是要我把昨晚的朋友都找过来给你道歉?以后哪个朋友还敢叫我出去?那你这样,不如我就认了那女人是我姘头。”

“你……”阿霓气得发颤,当即和他大吵起来。她是真生了大气,指使秋冉马上收拾东西,要回江苑。

“是!小姐。”秋冉头昂得高高,立即照办。

萍姨敲了秋冉头一下,骂道:“你这丫头,跟着添什么乱!”

“萍姨,她们要走别拦着,大丈夫何患无妻,没了她我会没老婆吗!”

“上官博彦,你别后悔!”惠阿霓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小辈争嘴,惊动了佛堂里的殷蝶香。

她没听完事由,首先就把博彦骂得狗血淋头,“小畜生!放着家里贤妻不爱,尽在外鬼混!阿霓管你,不是为你好吗?你要这样不知进取,先告诉你父亲,打断你的腿再说。”

“母亲——”

“别叫我!我认的媳妇只有阿霓一个,你那些莺莺燕燕趁早收拾了!以后我再听见,饶不了你!还有你那些朋友,不许再往来!萍海,要是再有电话找博彦,先给我来接!往后,谁要再敢叫你出去喝酒,我跟着一块去!”

“母亲——”

“闭嘴!”殷蝶香大喝,罚他跪在佛堂,面壁思过,三日自审。

这样的处理结果真是为阿霓长脸,她哆嗦着肩膀,哭得一抽再抽,“母亲……”

“阿霓,你莫伤心。有我在,他不敢胡来。”

阿霓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家姑对博彦的处罚不能算轻,甚至大大超过她的预想。殷蝶香不但没有偏颇儿子丝毫,话里话外还像个母亲维护女儿一样维护着她。

上官家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在上官厉和殷蝶香的眼里,阿霓这位媳妇的地位比儿子博彦还高。

所以,大家是宁可得罪大少爷,不能得罪大少奶奶。

博彦关在佛堂面壁思过,再不许出去喝酒应酬。惠阿霓算是出了一半气,余下一半乃是昨晚的女人——素怜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想报仇还怕没有机会?

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小女子报仇等三天都嫌长。

素怜怜又不是深闺里的大家小姐,戏班里的头牌总要抛头露面唱戏不是?

惠阿霓越想越气,忍不下这口恶气。发了狠心,请清逸、清炫帮忙,找来几十个帮手。冲到旅馆,先把春晖班一顿乱砸,把戏班的家什、头面砸个稀巴烂。

清逸、清炫找的都是年轻小伙,血气方刚,一阵扫荡。桌椅板凳折了、珠钗头面散了、戏服霞帔烂了、就是反抗的班长老板也被揍了几拳头。

素怜怜被萍海赏了几个嘴巴,嘴角流血,脸孔变形,被压着跪到惠阿霓面前。她愤怒地瞪着眼睛,面目中丝毫没有惧怕。

其实这位素怜怜虽从小生活在鱼龙混杂的戏班子里,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清莲。洁身自爱,自尊自强,达官贵人想一亲芳泽的多,却没有几个傍得她的身。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生在染缸,过洁,首先惹怒的即是同道中人。

那晚,向惠阿霓大出秽语的女子是春晖班的曾经的头牌。她因为恨着怜怜的洁白对应着自己的污秽心生厌恶而故意说出怜怜的名字。

其实,博彦不认识素怜怜,素怜怜亦不认识他。

惠阿霓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这个女子给她的羞辱。

春晖班只是戏班,随意哪个军爷都得罪不起,何况是上官家的长媳。面对突然冲进来的惠阿霓,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始作俑者看见惠阿霓的气势,吓得腿都软了,哪里敢上前说清事实?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是素怜怜?”阿霓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问道。

“是!”素怜怜不屈地昂起头。

阿霓一看她的容貌,心里又妒又恨。这张脸确实是博彦喜欢的类型。美丽柔弱,又洁又白。

“果然长得标致……只是把这脸划上几刀也太可怜!呵呵——”惠阿霓拿着水果刀慢腾腾地削着梨,眼睛闪着寒光,“怜儿妹妹,那晚你不是伶牙俐齿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怎么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素怜怜硬声道:“而且我也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姐姐!你比那些好色之徒心肠更歹毒!”

“住嘴!”萍海顺手又打她一耳光,“不要脸的小蹄子,说过的话,翻脸就不承认。今天我非要替少奶奶打死你不可!”

“我素怜怜敢做就敢认,我没做过的事也决不会认!”

“啊呀呀,你——”

不等阿霓吩咐,萍海尽责地又打了素怜怜几下。

可怜一代优伶鼻青脸肿,青红紫绿,扑倒在地。

“住手、住手!惠阿霓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惠阿霓大闹春晖班消息赶来的博彦看到这场面气得够呛。

他在家里的地位已经直线下降,一日不如一日。父母疼她,姊妹兄弟粘她,家里的佣人敬她。他倒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说什么都是不对,处处被她吃得死死就算了。现在到了外面,她居然这么不给他面子,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谁都知道他娶了一个悍妇!

“惠阿霓!你闹够了吧!”他简直气得要爆血管,“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我不信!”惠阿霓把头一扬,同样高声道:“是这女的自己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是真的。嫂夫人,那天晚上接电话的不是素小姐,是另外一个——”张宏涛上前,对着惠阿霓指了指躲在远处的一个紫色旗袍的女子。

女子苍白着脸,哆哆嗦嗦跪下去,哭着一边求饶一边自扇嘴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嫂夫人,我们那天晚上是开玩笑的……”

事情峰回路转,起伏太快。

阿霓手里的水果刀掉到地上,她眼皮子眨着。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

“博彦,你要不要吃梨?”她生硬地转圜话题。

“不吃!”博彦怒气冲冲地把她手里的梨甩到地上,心里对她的埋怨升到极点。

阿霓嘴硬道:“这能怪我吗?还不都是你们自己惹的祸!”

“是是是。嫂夫人批评的对。都是我们的错、我们的c”张宏涛一脸陪笑,他算是见识了惠阿霓的雷霆手段,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哪里还敢争论。

从这以后,惠阿霓是只母老虎的外号传遍了松岛。大家对博彦寄予深深、再深深的同情。传言,因为这件事,松岛富家子弟的婚期都推后了两年,大家谈婚色变。

博彦没面子透了。

阿霓太强悍,治家、管家方面没人可及。对他约束得太多,什么都要管他,让他没有一点自由。

他想要的女人是温柔体贴型的,是把他当男子汉崇拜的女人。而不是像惠阿霓,永远凌驾在他之上,像家长一样把他治得死死的。

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悔药都没得吃。

正文卷 59 风波丛生(1)

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悔药都没得吃。

他也懒得和她吵,有父母站在她背后,吵来吵去他也没便宜。不如她说如何就如何,哪怕他心里不是这样以为,也图耳朵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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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回来后,和阿霓就一直没有单独见过。有意无意两人都在回避对方。即使她和博彦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嘉禾也没说过一句。

秋冉奇怪,直说:“不知道嘉禾少爷忙些什么,面也难见?”

“不见有不见的好处。”阿霓沉吟,她期待时间快快过去。该走的走,该散的散,让时间带走一切多余的东西。她也不好意思见嘉禾,把婚姻经营成这个鬼样子,有什么脸面说话。

难道这就是她夸口许下的不悔和幸福?

不是、当然不是。

阿霓也不明白,她费劲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为什么她的丈夫却离她越来越远?

他心盲了吗?还是眼瞎了?

唉——

她只能安慰自己,吵了闹了。虽然难看,但是博彦安生,不再夜夜笙歌,到处应酬。现在偶尔出去也会在说好的时间回来。

能这样,她也没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夜阑人静,望着博彦背朝她卧下的背影,难免有些难过。还有时偶尔闲下来,想起嘉禾说过的话,心里就像缺了一个角。

阿霓不安心,嘉禾的心里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爱情不顺,再加上身世之惑,让他在家里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备受煎熬。他常常呆坐房间,一坐就是一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世间的一切都像和他没有关系。

知子莫若母,嘉禾的变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清楚的人就是肖容心。

年关将近,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松岛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忙着拜访同学,日日应酬不断。只有嘉禾,像个老人一样,枯坐房间,哪儿都不去。甚至连晚饭都不肯出门。黄得楼在背后讥笑,这走了一个不肯和大家一起吃饭的宜鸢,又来一个嘉禾,这两兄妹真是配得好。大概生来就是和督军唱反调的!

话落到肖容心耳朵里,怎么能安生?不得已,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在嘉禾耳边絮叨,“嘉禾,你也出去出去,和大家说说笑笑,好歹也是一家人。”

嘉禾仰面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本大学课本。他的鼻腔中盈满一股难闻的陈年的霉味。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冷笑,一家人?天知道他和谁是一家人?

他半天不说话,肖容心拉着他的手摇晃,道:“嘉禾、嘉禾?”

“妈!”他负气地把手一挥,将肖容心甩开。翻身把脸转向墙壁,不耐烦地说道:“你就别管我了!”

肖容心不察,差点摔到地上。她愣愣地看着儿子,突然非常生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说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前两年还听话些,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你看博彦,原来比你还淘气些的孩子。现在越来越懂事,学也念得好,事也做得下。谁提起他不是交口称赞?倒是你,一事无成!不知道你天天闷在房子里在想些什么?”

肖容心的气话句句像锥子一样扎在嘉禾心上,他一怒之下,翻身而起,冲着母亲吼道:“我是一事无成!怎么呢!你们呢?做得有多好?你问我每天在想些什么?好,我告诉你,我每天在想——我是谁的孩子?”

话一出口,嘉禾顿时后悔。肖容心的脸变得死一样白,“你……你说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嘉禾把头一低,转身背对着母亲躺回床上。

母子俩谁也没说话,明明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沟通的语言能力好像从他们之间丧失了一样。

肖容心浑身无力,木呆呆地坐在他的身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伸出的手颤颤巍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嘉——”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嘉禾阻断,“妈妈,我在上海认识一个人。他叫江山海,江叔叔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关于你、关于我的身世的故事。”

肖容心着急地说道:“嘉禾,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一个骗子!”

嘉禾没有动弹,继续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妈妈,关于你们三人之间的事,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我是谁的儿子?”

肖容心的手放在儿子的肩头,感受到他在微微颤动。

孩子在哭,母亲的心也跟着在哭。

她知道嘉禾一直很苦,在这个家,因为有她这样一个妈妈,特没尊严,也没有地位。

如果能有如果,当初何必当初。

她饮泣着,悲伤得不能自已。哭着说道:“嘉禾,你是妈妈的儿子……”

这句话当然不能让嘉禾满意,他倔强地躺着不动,任由肖容心趴在他肩头泪流成河。

他恨母亲这样的敷衍,又恨母亲的懦弱和朝三暮四。如果她能有阿霓一半的勇敢和顽强,他和宜鸢的命运可能都不是这样。

“你走,你走——”

肖容心哭得岔气,失去女儿,现在连儿子也要远离。她的一生注定是要和所爱的人越来越远吗?

她恍恍惚惚地从嘉禾的房间出来,如游魂一样在大宅中飘荡。

正巧,秋冉抱着胖嘟嘟的云澈从花园回来。云澈笑哈哈的,满脸纯真。

肖容心看见可爱的云澈,一颗心骤然像停止跳动一样,心痛到无可复加。直直地看着大门口的秋冉和云澈,大喊一声,“还我儿子!”说完,双眼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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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容心摔倒的事在上官家掀起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正夫人也还,如夫人也好,肖容心到底是夫人。秋冉通知的阿霓,阿霓当机立断让佣人把晕厥过去的肖容心抬回房。然后把松岛有名的中、西的大夫都请过来会诊。

阿霓的处事是很及时周到的,没想到的是,不知哪位好事的家丁居然通知了上官厉。

不一会儿,上官厉坐着小车飞驰回来。阿霓敢保证,她从来没有见过家翁这么慌张过,他的额头上都是汗,一路小跑着爬上楼来。

“容心!”上官厉一推门,一屋子的女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黄得楼斜眼冷哼一声,殷蝶香则是淡漠地笑道:“老爷回来了啊?可真及时,医生还刚到。”

上官厉老脸微红,撒谎道:“我是刚巧要回来。”

“喔,真的好巧。”殷蝶香嘴角微动,看着上官厉,笑得是特别意味深长。她像早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转脸笑着对医生们说道:“张医生、唐医生,我家老爷回来了。如夫人是什么病情,你们请尽可告诉他。”说完,站起来,走到窗边,把大片的空位让出来。黄得楼看见殷蝶香站起来,自己马上跟着也站到一旁。

上官厉进退不是,满脸尴尬地说道:“我说了我只是正巧回来。你们女人的事情你们女人自己谈,我走了。”

说完,即大步离开。

大夫为肖容心检查之后发现她的身体大碍没有。因为幸好是冬天,衣服穿得甚厚,起到不少的缓冲和保护。就是额头有一些擦伤和破皮。坏就坏伤在脸上,对女人来说也算是败相。

肖容心醒来后,一言不发,就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哭个不停。

“姐姐,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个样子?”黄得楼脸上笑着,话里可夹枪带棒,“要不要请老爷过来,好好地安慰安慰你?老爷宅心仁厚,一定不会嫌弃你破相的!呵呵——”

众人都捂嘴吃笑,阿霓心中很是不忿。又不能出头为肖容心一争长短。

没事即好,殷蝶香冷冷地嘱咐两句,就带着阿霓和黄得楼一起离开。

到了无人处,秋冉才小声的把肖容心如何摔下楼,摔下楼时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阿霓。阿霓听得心惊肉跳,拉着秋冉的手一个劲地问,还有没有别人听见肖容心的话?

“没人!”秋冉摇头,“当时就我和云澈在,云澈才两岁什么都不懂。”

“谢天谢地,幸好没有节外生枝。不然,今天可是大麻烦了。”阿霓叹道:“肖姨太这个性子……”

阿霓等到医生和看望的人都散尽了后,才悄悄地折返回肖容心的房间。

此时,肖容心的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暖娥。暖娥看见阿霓,忙站起来,说道:“大少奶奶。”

阿霓点点头,走近床榻。肖容心仍躺着没动,好在没有再留眼泪,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唉,”阿霓叹了一口气,问道:“姨太太好了一点没有?”

暖娥答道:“已经好多了,刚刚嘉禾少爷来过。”

阿霓点头,嘉禾是治疗肖容心新病的灵丹妙药。宜鸢出嫁后,嘉禾就是她的心肝。

“姨娘,”阿霓挨着肖容心,轻声安慰她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知道你疼云澈,但也要想想嘉禾,对不对?他在上官家根基还未稳当,如果事情闹开了。只怕对他往后不利。”

听阿霓提到嘉禾,肖容心的眼泪簌簌地流。她捂着眼睛,哽咽地哭道:“阿霓,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也是一个失败的妈妈。”

“怎么会?”阿霓轻拍着她,笑道:“你把宜鸢生得那么漂亮,把嘉禾抚育得这么俊秀。一双儿女如人中龙凤,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正文卷 60 风波丛生(2)

“怎么会?”阿霓轻拍着她,笑道:“你把宜鸢生得那么漂亮,把嘉禾抚育得这么俊秀。一双儿女如人中龙凤,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不是、不是——”她哭得捂住眼睛,“我毁了宜鸢,也毁了嘉禾啊!都是我,都是我……”

“好了,好了。快别这么说。肖姨娘,还忍耐几年吧。等嘉禾翅膀硬了,成家立业之后。他就能为你遮风挡雨。到时候,要回云澈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对不对?所以,你现在千万要忍耐,再忍耐。不能让小人得志。”

阿霓安慰肖容心许久,她说得不少,也不知道肖容心听进去几分。她总是哭的时候多,责怪自己的时候多。

“小姐、小姐!”出了肖容心的房门,秋冉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太太是不是很奇怪?”

“家姑哪里奇怪?”

“肖姨太不是她的陪房丫头吗?我不懂她为什么对黄得楼比对自己人还好些?这不是近小人,远贤臣吗?”

秋冉愤愤不平的话逗笑了阿霓,其中道理她也不知底细。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倒能管中窥豹,让她看出一点端倪。

上官厉对肖容心并非如表面上的那样绝情,这位不得宠的如夫人,在他心目中有一席之地。而殷蝶香则是确确实实地讨厌肖容心,甚至于是憎恨之。

——————————

肖容心受伤之后就闭门不出,星期六晚上的晚餐也不下楼吃了。她的理由非常充分,脸上有伤,不宜见人。

听到她这样搪塞的借口,饭桌伤的上官厉哼了一声,筷子重重摔在桌上。

阿霓低头,望着桌上的菜一数。十个菜有六个都是平日里肖容心比较合口的菜。

这大约也是家翁的一番心意,结果付诸东流。

黄得楼讥讽道:“我现在才知道肖姐姐原来是这么有心机的人,她大概也像李夫人一样不想老爷看见她色衰的容貌。老爷想见她,她就故意不见。让老爷心心念念!”

“谁说我要见她?”上官厉火冒三丈地说道:“吃饭、吃饭!”

殷蝶香淡淡地说道:“她既然不想下来。我们就成全她吧,萍海,记得每日定时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是。”

阿霓在心里为肖容心叹息,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肖容心一时逞能不肯下楼。未来养成在房间吃饭的规矩,她再想出来吃饭就难了。如果上官厉疼爱她,亲自去请也未为不可。但是依着家翁的脾气和殷蝶香的秉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一想,这母子三人还真是如出一辙。面对命运,他们往往是顺而不忿,外柔内刚。无论何时,都想着要和命运斗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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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阿霓犹在为肖容心着急,没想到更大的灾祸已经来到嘉禾身上。可能也是肖容心受伤,让平日不怎么留心这对母子的上官厉把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厉顺藤摸瓜,查到前不久嘉禾去过胶山。嘉禾的所作所为立即触到他的逆鳞。

肖容心还在养病,上官厉不想冤枉了嘉禾,特意把阿霓叫到书房。

“爸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上官厉很中意自己挑的这个长媳,所以对阿霓比女儿还温和和喜欢,他笑着问道:“上次你和博彦去胶山玩得还开心吗?”

阿霓笑着说道:“胶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乡民淳朴。我们玩得挺开心的。”从胶山回来都有一阵了,阿霓当然不会真的蠢到以为家翁是来问她这个。

上官厉笑了一下,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敲打两下,“我听说嘉禾也到胶山去了?”

阿霓脸一僵,低头摸了摸耳后。有点为难,虽然博彦和嘉禾都没有和她说过,不能把嘉禾也在胶山的事说出来。但她是人精,见博彦和嘉禾都沉默,自然也跟着装聋作哑。

“阿霓?”上官厉又问一次,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知道了。”

“家翁都知道了……”那也就瞒不下去,阿霓索性说道:“我们是在旅店偶遇到嘉禾的。”

“只有他一个人吗?我听说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上官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惊涛骇浪一样扑过来。

“是,还有一位……”

“是谁?”

阿霓实在不想说,但上官厉是长辈,又步步紧逼。她想帮嘉禾瞒也瞒不住,兜也兜不住。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一位叫江山海的先生。他是嘉禾在上海认识的朋友,他是胶山人。”

“胶山人?”上官厉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晦暗,不停追问:“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阿霓含含糊糊比划道:“五十多岁,不高不瘦,脸上有烧伤的痕迹。”

上官厉脸皮抽搐,因为暴怒鼻翼不停扇动。他陡然站起来,重重拍着桌子,连连迭声骂道:“逆子、逆子!”

然后冲出去,对着侍从喝道:“去把嘉禾给我押过来!马上!”

门外的侍从答了一声,得得得跑下楼。

“父……亲……”

阿霓被上官厉突然的怒气吓呆,上官厉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火。

她胆颤心惊地退出时书房正巧遇到被侍从招来的嘉禾。

胶山一别两人今天头一次见面,惠阿霓眼望着他满腹的话要说,碍于侍从在场又一句话说不得。她虽不解父亲暴怒的原因,可一定和江山海脱不了干系。

“大嫂。”

她点点头,侧过身让嘉禾过去。

嘉禾掠过她的身边,惊起她心底阵阵不安的涟漪。

“嘉……嘉禾。”

嘉禾回过头来看她,“什么事,大嫂。”

她望着他的脸,半月不见,他像一夜长大了一般。清秀的脸孔上显出的是果敢和坚毅。

“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好像他不是走入书房,而是走入修罗场。千言万语化为句句叮咛,“不要和父亲争执,他是长辈,哪怕……就是打你几下也是为你好。”

“好。我听你的。”嘉禾转身进去。

阿霓还未走远,书房顿然传出上官厉暴烈的怒号:“跪下!”

她惊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中冲出来,透过慢慢合上的门,依稀看见嘉禾缓缓屈下的双腿和上官厉高高举起落下的鞭子。她的心揪成一团,痛得快不能跳动。急得像蚂蚁团团转,清晰听见书房里面嗡嗡的碰撞、争吵然后是大力的皮鞭抽打声。

秋冉担忧地说:“小姐,督军……不会把嘉禾少爷打死吧?”

“住嘴!父亲不会,嘉禾是他的亲儿子。”

说完这句话,阿霓更加混乱。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上官厉平日里对嘉禾真没有一点父子情意,至少她嫁过来一年就没有看见过两父子温情的时刻。

书房里一声声的鞭打声持续十几分钟。

“再这么打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秋冉的担忧戳到阿霓心间的软处上,是啊,必须要快些搬救兵来才行。

肖容心是不中用的,殷蝶香怕也不会诚心相助,黄得云不火上浇油就阿弥陀佛。

阿霓凝眉一想,现在唯有一个人能帮嘉禾。

“秋冉,你快去找清逸。让他找博彦来书房救人。”

“博彦少爷?”秋冉惊讶不已,“小姐,你去直接找博彦少爷不更快——”

“闭嘴!到底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当然听你的,你是小姐——”秋冉嘟囔着边跑边说:“多此一举,真麻烦。”

秋冉自然不明白阿霓的心思,她要通过清逸让博彦去帮嘉禾。是私心害怕将来会有多事人嚼舌头,她是在避嫌。

惠阿霓不停在心里祈祷,希望博彦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嘉禾走运,今天博彦本要出门,临时取消约会。清逸在弹子房找到他。听了清逸的转述,博彦立即和清逸一同赶到书房。

“父亲、父亲——”博彦不断捶门,一次次呼唤父亲开门。他最重兄弟感情,和嘉禾不同母,但也是他弟弟。

上官厉下了狠心,直嚷着,谁都莫管,今日非要打死嘉禾。

听到要打死嘉禾,博彦急得用身体把门撞开。噗通跪在上官厉面前,把头在地板上碰得咚咚响:“父亲,弟弟不管做错什么要打要罚都好。只是嘉禾身体不好,我为兄长愿意代他受过。我皮糙,怎么打都不怕。”

清逸和赶来的清炫看见大哥跪下,也跟着跪下。一样的把头撞得地板砰砰直响。

这番动静,阖府的人都惊动过来。

殷蝶香看见儿子们的疯狂举动尖叫着扑过去要拉他们起来。博彦不肯,反而央求母亲一起为嘉禾求情。殷蝶香气得脸孔变形,射向肖容心的眼神恨不得能吃了她,指着她骂道:“都是你生的好儿子!”

肖容心打了个寒噤,看向地上浑身是血的嘉禾,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众人顿时又忙作一团,七手八脚把肖姨太抬了下去。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博彦把脑门都磕出血来,还不停歇。

上官厉素来最疼博彦,加上清逸和清炫的苦求,终于放下手里的皮鞭。

“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起来!”

“是!”

正文卷 61 嘉禾的绝境

“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起来!”

“是!”

站在人群尾端的阿霓远远看见奄奄一息的嘉禾被清逸和清炫抬出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她捂着嘴忍不住大哭起来,心里好生后悔,当时怎么能让他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愚孝之人?要是嘉禾真被上官厉打死或打坏,她宁愿他抢过皮鞭做个逆子。

嘉禾被揍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可惠阿霓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和江山海有关。这场风波后续不断,不仅嘉禾被打得起不了床,肖容心也被幽闭自省。

殷蝶香揉着清炫红肿的额头,好不心地的说:“是哪个砍脑壳的撺掇你们三个去求情的?又是哪个杀千刀的长舌妇给报的信?揪出来后我饶不了她!”

秋冉哆嗦一下,怯弱地垂下眼躲到阿霓身后去。

清逸看了她一眼,忙说道:“妈,是我正好撞见父亲的侍从来找二哥,就多问了两句——”

听到清逸的话殷蝶香立马失去一贯沉静,存长的指甲狠狠戳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这不长心的蠢孩子!”

阿霓朝清逸投去感激的一眼,心不在焉地差点把清凉膏涂到博彦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博彦抓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什么……”她心虚地陪笑着,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阿霓讨好地吹了吹博彦碰红的额头,仔细小心把清凉膏涂匀在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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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厉虽罚嘉禾和肖容心幽闭,但并未说大家不可以去看望他们。

嘉禾伤得那么重,阿霓放心不下,博彦也很担心。两人熬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嘉禾房间。

房间中满是药味和腥腻,嘉禾趴在床上,头偏向一侧,黑绺绺的头发汗津津贴在脸上更显得脸色?白。

他半闭着眼睛,半睁半闭,无神空洞。看见阿霓,才有了些许光彩,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马上现出极痛苦的表情。

“别动,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博彦上前两步,轻轻撩开被子,被底下嘉禾背脊上布满斑驳错乱的鞭痕,像被乱刀划过鱼背。

惠阿霓咬住嘴艰难地忍住哭声,眼泪簌簌扑落。

嘉禾忍痛赶快反手拉好被子盖住伤口,一番活动扯痛他的四肢百骸。他痛得扭曲,痛得发抖。他忍得过父亲无情的鞭打,却忍不过心爱的人潺潺眼泪。

他红着眼睛,让眼泪浸入枕头,哽咽道:“别哭……”

博彦回头,发现身后的惠阿霓哭得像个泪人。她用手绢把眼睛压住,肩膀不住地颤抖。博彦惊讶极了,他认识的惠阿霓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多思多泪的女孩。她今天的眼泪不但失态而且反常。伤心太过,对嘉禾流露出非一般的感情。

他看看病床上的嘉禾再看看身边惠阿霓,心口里像堵了一道墙,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这样哭倒惹嘉禾心烦,先出去吧!”博彦语气平和,面上却是微微不悦。

惠阿霓吸嗦着鼻子,不肯离去,“我就想看看他。”

她的不服让博彦怒上心来,火气腾腾往上冲,拔高音量,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出去!”

他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像春天突然乱咬人的疯狗,毫无理由。阿霓咬着唇扭身退出来。

看见阿霓被博彦无辜呵斥,嘉禾想帮又帮不了,只能在心里难受。

惠阿霓回到房间,对博彦的态度越想越心惊。他很少对她疾言厉色。

博彦是不是发现什么?还是他已经知道嘉禾对她的感情?

她不敢想,生怕是这样的情况。她没有做对不起博彦的事,可不得不说她对嘉禾也并不是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感情。她也有悸动,看见他痛苦她会流眼泪,会不知不觉关心他,希望他能过得好。

惠阿霓坐立不安,很晚的时候,博彦才回房间。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佯装已经入睡。

博彦上了床,侧身躺在她身边。她没睁开眼,却感受到他灼热的眼神紧盯着像要射穿她。

这位鲁公子,今儿怎么心这么细?

她心跳如鼓,嘤咛着蠕动身体,装做被他吵醒朦胧地说:“你回来了——”

“嗯。”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睁开眼睛和他对视,“为什么要清逸来找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的我?”

惠阿霓的心缩成一团,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

“我……”

他的眼睛寒光冰透,“阿霓,你不要试图抵赖,我刚才去问过清逸。他告诉我是你叫秋冉去找的他。你和嘉禾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为什么要绕到清逸身上?”

他的手掌力大无穷,指甲几乎陷到她下巴颌的嫩肉里。

她说不出原因,要清逸去找原本是避嫌现在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为画蛇添足的败笔。

“我和嘉禾能搞什么鬼?”惠阿霓扬高音调,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转身背对他睡下,“你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嘉禾?真是好笑,纵然我是要清逸叫你,也是我想人多力量大,清逸也是嘉禾弟弟,一同去求情有什么不对?”

博彦翻身把她转过身来,想从熟悉的脸上看到犹疑或是心虚。

她果然目光躲闪,回避着他,颤动的睫毛快速掀动。她的话又那么虚弱和没有说服力!

嘉禾房间里的发现,让博彦发狂。嘉禾是他弟弟,阿霓是他妻子。如果他们两个人有私情,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博、博彦……”

惠阿霓从他目光中看到杀气,知道和盛怒之下的他硬碰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做不到百分百向着他。

“博彦,我和嘉禾真没什么,我一直把他当作弟弟。”她小声说,抬起头吻他的眼皮,伸手抱住他的头颅,想用怀柔打动他的心,“别犯傻了,我就在你的身边,你还不相信我吗?”

他的头深埋在她的胸前,女性的芬芳扑鼻而来,是熟悉的味道。他渴望更多的保证,她的眼睛泄漏太多秘密,她变得太快,太想越过这个话题。

“博彦……”她玫瑰唇瓣一遍遍轻刷他冷淡的嘴唇,迫切要通过自己、付出自己企图卸下他的怀疑。她的手大胆地伸到他的腿间,他低喘粗气。她越处心积虑讨好他,他越感到愤怒,薄唇抿起凝肃。她既自贱,他也无需怜悯,狠狠地封住她的檀口。

“唔……”闷闷的吭声自她胸中发出,惠阿霓无法理清自己纷杂的思绪。他的吻火辣缠绵,落在唇上,她不能拒绝。这场火还是她挑起来的。只能任由他的舌在口中肆虐,舔舐她的甜美。其实她内心想到却是匍匐在床上痛苦的嘉禾。

博彦的大手拨拉她丝白睡衣,故意粗鲁地玩弄她饱满的胸乳,微痛的触感沿着身体蔓延。惠阿霓感到胸口的胀痛,她微咪着眼睛,荡漾着泪光。为自己面对丈夫还想着别的男人而羞耻,她忍耐着,努力强迫自己接纳暴力的丈夫,手指轻抚他精壮的胸肌,努力承接他的体重,这里面含着补偿也含着歉疚。

他气坏了,她的隐忍是为了嘉禾。冷笑着再度拥抱住她,粗粝的手指抽弄她的嫩芽。

“嗯呀——”她心窝儿轻荡,纤细的娇躯跨坐他的身上,他的火热肿胀代替了手指,柔软的内壁像被撕裂,快速的摩擦让疼痛升级。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不要了……”她哭着叫了出来,一瞬间,快慰的浪潮席卷了她,她僵硬着身体抽搐。

博彦深深吻住她的唇,把她压在身下。炙热的欲望左右研磨,挑动她不一样的快感。

“不……”她战栗一下,有些想哭。

她抬起眼眸对上他的眼睛,心底泛起不该有的愁绪和歉意。

他发现她的走神,狠狠咬住她胸前的红蕊,不停把炽焰埋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深入,用身体诉说彼此最深沉的爱意……

那晚之后,惠阿霓的身体酸痛了好几天。她不知道博彦是否真的打消怀疑,被她糊弄过去。

不过从此之后,她倒明白一个道理,博彦并不像她想的那样鲁莽没头脑。相反,他很敏锐,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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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过无痕,博彦再没和阿霓提过嘉禾和那天晚上的事。他们之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事实是如此吗?

阿霓真不敢肯定,许多时候,不经意地抬头,或是博彦无意扫过来的目光中,她总感到他在检视自己,从里到外,从身体到心灵。

怕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惠阿霓甚至不敢表达对嘉禾的关心,不得不把关怀压抑,不去看望也不询问他的近况。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嘉禾被罚,肖容心病倒。两母子陷入最糟糕的绝境。

肖容心体虚,暖娥多请两回大夫也被人说风凉话。已是没脸的人,就别矫情,病死了督军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肖容心咬紧牙关死撑着,哪怕医生再来复查。她也不看,药也不吃。她要作死,谁也不愿意管,也不把实情往上禀告。

正文卷 62 心里的刺

肖容心咬紧牙关死撑着,哪怕医生再来复查。她也不看,药也不吃。她要作死,谁也不愿意管,也不把实情往上禀告。

每一个人都忙着为过年准备,唯独肖容心这房冷火冷烟没有一丝节气的欢喜。

惠阿霓实在看不过意,悄悄儿为她送来些过年的糖果、衣裳,抽空带着云澈来陪她坐坐,说几句宽慰宽慰的话。但这些好意在一个死如死灰的人心里都是杯水车薪。

冷冰冰的房间,案台上摆的应景水仙都显得清冷。肖容心的胳膊细得宛如芦苇,根本抱不起壮实的云澈。云澈在她怀里扭得像猴一样,怎么都不肯和她亲近。阿霓拿糖硬哄着、压着,他才在肖容心怀里老实下来。

肖容心反复吻着云澈的脸,眼泪簌簌流到他的颈窝。云澈的小脸儿皱成一团,直把圆乎乎的小手伸向阿霓要抱抱。

阿霓向秋冉使个眼色,秋冉赶紧走过去,笑着说道:“云澈大概是困了,精神不好。我先抱他去睡午觉。”

秋冉将云澈抱走后好久,肖容心还在恋恋不舍的张望。

“肖姨娘,肖姨娘?”阿霓笑笑着拉高声音,把肖容心的目光招引回来,“你瘦得这么狠,真要请个好大夫瞧瞧才行。身体终究是自己的,所以医生还是要看,药还是要吃。”

肖容心笑笑,感激惠阿霓的体贴。

“还看什么,不需要了。现在我只担心嘉禾,只要他快好起来。”

“你别担心,嘉禾年轻,养养就好了——”

“阿霓!”肖容心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立起身体,脸色严肃。

她的手紧紧抓着阿霓的胳膊,深陷的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发出来。

“肖姨娘,什么事啊?”阿霓心跳跳的,感觉没得好事一样。

“阿霓,我问你。嘉禾是一个人去的胶山还是有其他人?那个男人是不是叫江山海?”

又是江山海!

阿霓在心里嘀咕,上次家翁大发脾气,鞭打嘉禾也是为的江山海。现在肖容心又来问她。

“姨娘,这件事你问嘉禾不更好吗?”

肖容心凄惨地摇摇头,痛苦地说道:“那孩子现在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也不敢问……怕他……”说道这里,她孱弱的身体抖得如落叶一样,“阿霓,你不要瞒我,我只不懂,老爷为什么会鞭挞嘉禾,我的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的声音犹带哭腔,幽怨的眼睛大而绝望。大概哭过太多,眼泪都已经干涸。

她的痛苦阿霓感同身受,她同情嘉禾、也同情肖容心。他们的不幸甚至冲销了她对宜鸢的讨厌。惠阿霓不忍心不告诉她实话。

“我其实也知道为什么家翁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肖姨娘,江山海这个人是不是和上官家有什么恩怨?但我看在郊山的时候,他对嘉禾确实是很好,非常地好,把他当儿子一眼高的疼爱。嘉禾身体不舒服,他还亲自下厨为他熬鸡汤。”肖容心面容呆滞,好久好久后,双手捂着胸口的衣服,凄楚地哭道,“冤孽、冤孽啊——”

“肖姨娘,你怎么呢?”肖容心的反常使得阿霓心里发慌,害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引起新的矛盾。

肖容心伏在床上大哭,干瘦的脊背像龟壳一样突起,“他心里的刺,那是他心里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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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添岁月人添寿,过了年,每个人都长一岁。

过去一年,或多或少大家都有收获。博彦最平顺,结婚、念书在军部稳步上升。嘉禾波折最多,弃学从戎最后投身经济,金钱上斩获颇丰,本以为要昂扬向上,不想一个急浪被打翻下来。惠阿霓也有收获,为人妻、为人媳,从天真少女变成独当一面的主妇。她有时想想真不过气,去年还坐在家里收红包。今年做了媳妇,就要包红包给别人。而且上官博彦说,他是大哥,要包大份。

博彦没有金钱观念,自己兜里进项不多,花得比流水还快。弟弟妹妹们要零花钱给,兄弟们找他借钱也给,到了年底,真正要花钱的地方,还尽要她这个媳妇贴补。

不过转念一想,顾家的男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

唉,嫁给这么个男人,她有什么办法?

除夕守岁,放炮,点灯。

忙碌了半个月惠阿霓实在撑不住,守岁的时候眼皮打架,像被膏药粘起来一样。云澈也坚持不住,不停揉眼睛要睡觉。

“看他困得,真可怜。”殷蝶香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对佣人说:“小少爷不必守岁了,带回房睡去吧。”

“是。”

惠阿霓真羡慕被奶妈抱走的云澈,她也想睡觉。年三十家里禁赌,大家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屁股都痛了。黄得楼也是哈欠连连,坐不住。

肖容心幽闭,不在守岁的人群中。嘉禾也不在。

阿霓借口出去看炮,顺便到院子里透透气。孩子们拿着香正玩得高兴,带头的是孩子王正是清逸和清炫。清逸看见看见阿霓和秋冉来了,特意放了两个漂亮的大礼花。秋冉看得蹦起来,高兴地围着清逸又叫又嚷。

七彩纷呈的烟花缀在黑幕天空,绚烂光辉。地上的人们发出惊叹,叽叽咋咋议论。惠阿霓打个哈欠,散走瞌睡,精神好了些。看秋冉和清逸玩得开心。索性不在这碍眼,悄悄出了院子,准备去肖容心那坐坐。

大过年的,她因病在房里躺着。也太孤单、寂寞了些。

此时家里的佣人们都集中在殷蝶香身边等待守岁红包,孩子们则在前院兴高采烈放炮。楼道里安安静静的,惠阿霓移步上楼,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楼梯上像猫一样软。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有人的想法居然和她一样,已经有人于她之前而来。

肖容心的房门半开着,柔和的光芒从门缝里漏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声音。

“你回吧,我今儿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面对我的时候你哪一天身体舒坦过?”

“是!我是没一天、没一时、没一刻舒坦过!我恨你、恨透了你——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

“我是不该救你!当初我就应该把那孩子溺死!”

“上官厉、上官厉!你要我说多少次,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甘心!嘉禾是你儿子、是你儿子——”

门外的惠阿霓听得胆颤心惊,要走又想继续听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瞌睡虫早跑得无影无踪。

肖容心的哭声呜咽悠长,“你可以恨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上官厉,嘉禾真是你的骨肉……那孩子做错了什么……怀着他的时候你求我生,生了他,你又对他不好……早知道他会受这样的苦,我情愿一早带着他死去……”

“你就能这么肯定,嘉禾是我的儿子,不是江山海的吗?”

阿霓心跳加速到快要爆炸,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三房妻妾中,肖容心容貌最妍丽,她和她的子女却最不受宠,最被人看不起。

肖容心不贞,其孩血统不纯。

“上官厉,你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

房间里突然传出金属叮当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寂静。

阿霓探过头,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落在地上。家翁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容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太嫉妒……太……”

他们的争吵变成低低的耳语,阿霓踮起脚尖也听不清楚什么,只看见落在地上的影子越靠越紧,渐渐融合在一起。

阿霓脸红得烧起来,悄无声息地从原路返了回来。

她站在花园勾留,让冷风吹散周身的热气。她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刚才偷听到的话,她想起肖容心说过的刺,是不是指的这个?可看家翁对肖容心也并非无情,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拔出上官厉心中的刺?

谁也不知道阿霓去而复返,当她笑吟吟回到殷蝶香身边时。惊奇的发现上官厉带着肖容心也来了。她看看殷蝶香,再看看上官厉牵住肖容心的手,聪明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指针到了十二点,自鸣钟“当当”大响。告诉所有人,现在已经是新年,她和博彦率先给殷蝶香和上官厉磕头,领了份大红包。

她的红包颇厚,比宜室、宜画、清逸、清炫的都多。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直嚷着,母亲疼她。弟妹们则吵着说,母亲偏心。

“母亲不疼你们,我疼你们。”阿霓笑着把自己准备好的红包一一发给弟弟妹妹。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看着也是有趣。

过年图个喜庆,孩子们有红包,底下的仆妇,到殷蝶香跟前说句吉祥话也有红包。大家轮流来说,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一屋子的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和肖容心和嘉禾的境遇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阿霓心里恻然,手里还攥着一个红包未送出去,那是给嘉禾的。她抬头朝肖容心笑了一下,“姨娘,新年快乐。”

苍白的肖容心勉强点了点头,暖娥拿出红包递给阿霓。

正文卷 63 嘉禾,你快好起来吧

阿霓心里恻然,手里还攥着一个红包未送出去,那是给嘉禾的。她抬头朝肖容心笑了一下,“姨娘,新年快乐。”

苍白的肖容心勉强点了点头,暖娥拿出红包递给阿霓。

“谢谢,姨娘。”

阿霓捏了捏沉甸甸的红包,心里很不是滋味。

博彦凑过来,问:“你刚才去哪了?”

“我?不是在这和大家说说笑笑吗?”阿霓把红包收好,敷衍的说。

“你是不是去看嘉禾?”

阿霓气得眼睛倒竖,恨不得抽他两巴掌,“你别小肚鸡肠好不好?嘉禾、嘉禾,他是你弟弟,我关心他有错吗?”

“关心没错,只看到哪个程度。”

“上官博彦,你想现在吵架吗?”

“是你要和我吵。”

“你——”

“吵什么吵!”离他们最近的萍海阿姨看见两人满脸怒容,立即走过来拉开乌鸡眼似的两人,一手抓一个,压低声音呵斥道:“年三十吵架,是准备从年头吵到年尾吗?”

两人仍气鼓鼓的互不服气。

“不怕督军和太太,还不怕在弟弟妹妹面前丢脸?”

听到这句话,博彦像戳破的气球,“好男不和女斗。”把手一甩,走开了。

“好女不和男斗。”阿霓亦很生气。

“唉——”萍海阿姨望着他俩头疼,天底下的日子再没有比他们更好过的了,偏偏还要吵架。

博彦和阿霓都是自尊心强的人,不服输也不服气。博彦有心结,阿霓做什么都要挑刺。阿霓又不服气,两人争争吵吵没个消停。好在在外人面前两人还能克制,相互留个面子。

阿霓快被博彦气死了,鼓胀胀的红包在口袋里发跳。越想越气,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博彦总爱无理取闹。

她“得得得”地上楼,走到嘉禾的房门口。鼓足百倍的勇气,伸出手又放了下来。

嘉禾躺在床上,满心凄楚地听着窗外的欢歌笑语,灯烛火炮。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一个红包从门缝下塞进来。

“阿霓?”他轻唤一声,未曾看见,直觉就是她。

嘉禾强忍着背上的剧痛爬起来,厚厚鼓鼓的红包,里面装得钞票几乎撑破。他把红包翻过来,上面娟秀地字迹写着:嘉禾,快快好起来吧。

眼泪润在红纸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秀梅。

————————

自从年三十上官厉亲自牵着肖容心的手亮相,肖容心的地位拔然而高。

惠阿霓留意,肖容心因祸得福,还大有复宠的迹象。以前上官厉半个月也不去她的房间一次,现在不但夜夜宿在肖姨娘处,居然日常生活起居都从黄得楼处挪到她那里。

殷蝶香吃斋念佛,心如止水,三姨太黄得楼吃味的要命。制造的小麻烦,小风波不断。上官厉为肖容心撑腰出声教训黄得楼几回。大有要和肖容心恩恩爱爱一辈子的架势。

嘉禾的伤慢慢好了,终于能下楼活动。他瘦了、虚弱了,越发沉默寡言。只有和云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过完年,博彦收拾行囊开始抚州振武学堂的学习。他不在,惠阿霓竟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因为受伤,嘉禾年后回上海的计划也搁浅。他也没有像清逸和清炫一样进入部队,而是重新拿起想回学校。听说,这是上官厉的意见。希望嘉禾远离军队、远离政治,坐在象牙塔中研究学术。

这是阿霓嫁到上官家的第二年。春天急促,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就匆匆而过。夏天来了,蝉鸣停在树梢,摸摸身上的香云纱,去年一家人欢欢喜喜做新衣的场景就像昨天。

不知忽而又是一年。

夏至,宜鸢生一男孩,肖容心抢在殷蝶香前升格为外婆。和平京袁家的联系因为这个孩子变得稳固,宜鸢也将在袁家落地生根。

肖容心为外孙精心挑选满月礼物,她放下心来,为女儿有个好归宿而感到欣喜。上官厉也很高兴,决定亲自去平京看望女儿和外孙,随行的是肖容心和嘉禾。

这一来,黄得楼更加是气得饭也吃不下,向殷蝶香悲悲切切诉苦。殷蝶香劝她学佛,宽心宽己,不惹杂念。

“母亲真是心宽。听说,还送了两本佛经给黄得楼。”

萍海笑着不搭惠阿霓的茬,专心致志冲泡解暑的杭白菊。

惠阿霓不气馁,拿话又问,“萍姨,父亲这样……母亲真没抱怨过?哪怕她不向父亲抱怨,难道对你一句也没有说过?”

“抱怨什么?”萍海故意问。

“装什么糊涂啊?萍姨,呵呵……”惠阿霓咯咯笑着,一副你懂的表情。

萍海摇头,“夫人常说女人可以在女人面前丑态百出,但不要在丈夫面前做一个怨妇。”

惠阿霓捧着杯子,嗅着花香,心想: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说白了,殷蝶香其实是忍。她忍的是上官厉,不是肖容心、不是黄得楼。

“不做怨妇谈何容易。”惠阿霓抿一口菊花茶,叹道:“要是博彦在外面乱来,我一定受不了。非和他吵到底不可。”说到这里,惠阿霓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萍姨,你不会把这话告诉家姑吧?”

萍海笑着摇头,她手把手带养大殷蝶香的几个孩子。她和孩子们亲,孩子们和她也亲。如同半个母亲一样。

“然后呢?”萍海问。

“然后?什么然后?”阿霓一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说的是吵完架,然后怎么办?”萍海端起托盘,准备把菊花茶端到佛堂里去给殷蝶香,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少奶奶,你以为太太没有和督军吵过吗?吵完之后,就完结了吗?那下一次你又和他吵吗?再下一次又怎么办?人要是起了心要走,靠吵、靠闹就留得住吗?凭心而论,哪个男人不愿意三妻四妾,娶小老婆?又凭心而论,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小老婆?都是没有办法的妥协啊,所以女人的苦是真的苦。坐也苦、行也苦。除了学佛,自己哄骗自己根本没有解脱。”

——————————

参加完小外孙的满月酒,上官厉一行人又在中原五省游历半个月才回到松岛。

平京之行激起肖容心第二次青春,回到松岛后,她整个人容光焕发。本来就美,若为打扮一下,立刻华光立现。经过这次旅行,嘉禾和上官厉的感情也大进一步。

阿霓想:肖容心一定是拔掉上官厉心里的刺了吧,不然,上官厉的态度不会转变这么快。她要是早能想通,和上官厉缓和关系,也省得白受那么多苦。

暑假来了,博彦以荣誉优等生的称号光荣毕业。经过申请和考试,震旦也已经同意嘉禾的复学申请。

上官家一文一虎两大将,都有了新征程。

上官厉看儿子从军校毕业,将他从排长直升为二旅旅长,让他用新式方法试点管理军队。如果可行再推而广之。博彦身负重任,为了不负父亲嘱托,吃住都在军队,和士兵打成一片。

宜鸢的婚姻美满,肖容心现在的心都悬在嘉禾身上。她盼望着嘉禾能快点娶妻生子,她也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松岛名门淑女众多,但能入嘉禾法眼的却没有一个。世上的女子他只认准一颗明珠,其余的就都成了鱼目。媒婆踏破门槛,惹得他是越来越不耐烦,敷衍都不愿意敷衍。成日躲在书房温书。

媒婆们热脸贴冷屁股,吃了他许多的冷脸后。就开始嘴巴不饶人的糟践人起来。风言风语地传,上官家的二少爷只怕是个相公吧。不然,怎会哪家的女儿都瞧不上?恐怕是身体有隐疾。

话落到肖容心耳朵里,可让她吃心不已。虽然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书里也跑出一个活生生的老婆来。

这天,嘉禾带着云澈在花园踢完球回来。洗完澡,才想起有本书落在书房。刚走到书房想去取,就发现肖容心怔怔地坐在书桌前。他的书摊开在桌面上,中间夹着一个褪色的红包。

嘉禾只感到血往头上涌,走过去怒气冲冲地把书抽过来,语气急躁地说道:“你为什么翻我的东西?”

肖容心怔怔地看着他,悲伤地说道:“为什么我不能翻你的东西?嘉禾,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看?”

“没有!”嘉禾生硬地说,脸颊涨得通红。

肖容心已经认出来,那枚褪色的红包乃是阿霓过年时派给弟弟妹妹的红包。因为她在每个人的红包后面都写了寄语。清逸和清炫的是,好好学习,努力成人。宜画和宜微的是,天天开心,心想事成。

写给嘉禾的寄语虽和大家都不同些,这些都没有什么。可嘉禾苍劲的笔迹在阿霓的寄语后补了一句,只有你好,我才能好。

肖容心颤抖地问:“你喜欢阿霓?”

正文卷 64 爱情没有对错,但有先后

肖容心颤抖地问:“你喜欢阿霓?”

“不是喜欢。”嘉禾抬起眼,执着地说道:“我是爱。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更爱她,即使是博彦也比不上。”

“你……你……”肖容心快气背过去,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否认,也不躲闪。一副我就是要爱的架势。

“嘉禾,她是你的大嫂!”这几个字,肖容心几乎是从喉咙里冲出来。

嘉禾低下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博彦什么都不如我,唯独就是长子这个身份,我越不过去。”

肖容心像遭了雷击一样,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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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容心这一晕倒,差点又惹出大事情。好在她只是一时怒气攻心,嘉禾不敢告诉殷蝶香,只悄悄地喊来暖娥。暖娥一个人又请秋冉来帮忙。秋冉知道后,阿霓随后也晓得了。

知晓了,能不来吗?

惠阿霓火急火燎地过来,此时,肖容心已经被扶到床上。“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她略含责备地望着嘉禾。

嘉禾又急又悔,看着阿霓满腹的话儿都说不出。低着头,额头满是晶莹的小汗珠。

阿霓转身又去看肖容心,轻声喊道:“肖姨娘、肖姨娘?”

肖容心听见阿霓的声音后,睁了睁眼睛。看见她和嘉禾并立在她床头,两人的表情年轻、漂亮,如出一辙的标志。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应该也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璧人!想到这里,她越发是痛苦,深深把眼闭上。

嘉禾以为肖容心是不肯原谅自己,轻声说道:“大嫂,你帮我宽慰宽慰妈妈吧。有什么事都是儿子的错,请妈妈千万别气坏了身体。还有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请她不要再逼我。”

说完,嘉禾就转过身走到门外。

惠阿霓正听得一头雾水,心脏“咯噔、咯噔”。床上的肖容心慢慢地睁开眼睛。

“肖姨娘,你醒了?”阿霓笑眯眯地看着肖容心,“身体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张医生过来看看?”

肖容心缓缓摇头,她像从长久的梦中醒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阿霓,看得她心慌意乱。低着头笑道:“肖姨娘既然醒来,我去叫嘉禾进来——”

“阿霓,”肖容心伸手紧紧抓住阿霓的手,“我有话同你讲。”说完之后,不等阿霓回答,即对着暖娥和秋冉说道:“你们出去吧。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是。”

秋冉不得不走,临走前,望了望阿霓。

阿霓鼻尖儿上都是汗,手心儿被肖容心攥得出水来。刚刚嘉禾那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话言犹在耳,现在肖容心又要和她单独谈谈,不由她担心是肖容心发现了嘉禾对她的心意。

她干笑着说道:“肖姨娘,这是干什么?弄得我心里怕怕的。我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私下儿教训教训我就成。”

“阿霓,你莫紧张。扶我起来。”肖容心顺着阿霓的手劲坐起来,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裳,说道:“倒杯茶给我。”

“好。”

阿霓赶紧去倒茶,慌慌张张地把杯子都滚到地上。

“肖姨娘,喝茶。”

肖容心接过茶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又是一口,好长的功夫才把杯中的茶汤饮完。

短短的几分钟,阿霓觉得比一天还长,备受煎熬。而站在门外的嘉禾亦是同样难受,他不敢走远,怕母亲会迁怒阿霓。

肖容心终于喝完茶了,把细白的瓷杯交还给阿霓。

“阿霓,嘉禾喜欢你,你知不知?”

阿霓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半晌才点头,说道:“知……”

肖容心又问:“你也喜欢嘉禾,是不是?”

“不,我爱的人是博彦。”

“如果一开始,你嫁的人就是嘉禾,你还会爱上博彦吗?”

肖容心这样问,阿霓久真的答不上来。她和博彦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如果让他们自由选择,彼此都不会是对方的最初的那个人。

“看到你这么紧张,心里是应该也喜欢嘉禾的。”

阿霓扑通跪在肖容心的脚边,焦急地说道:“即使我喜欢嘉禾,也只会停留在喜欢的阶段。我知道,我对他的喜欢是永远不能走到阳光里,也不可能越过博彦去。无论博彦做了什么,他都是我的丈夫。无论嘉禾对我多好,他都只是我的弟弟。”说到这儿,阿霓哭了起来。

“阿霓,你起来。”肖容心勉强地把阿霓拉起来,流着眼泪说道:“傻孩子,我不是责怪你什么。有你喜欢嘉禾,我为那孩子感到高兴。我知道他在家里过得不开心,真正关心他的人,爱护他的人没有几个。有你在暗处保护他,我觉得很开心。”肖容心不停地擦着眼泪,说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他本是长子却因为我失去长子的地位和身份,也失去了你。”

阿霓不解地看着眼泪汪汪的肖容心,突然想到在郊山时发生的一切。别墅里的那些婴儿用品,房间中的女人衣服,还有口袋中的绝命信。

“你、你——”她指着肖容心,惊叫道:“你不会就是曾经住在郊山,差点两头大的那位夫人吧?”

肖容心点了点头,“是我。嘉禾是在胶山出生的。他不是博彦的弟弟,他比博彦还大十天。我和督军是按照夫妻之礼成的亲。就是法理上的两头大。”

“那为什么现在又——变成如夫人的身份?”阿霓的声音越来越小。

肖容心凄楚地说道:“你们到过胶山,也住在望穿别墅,应该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吧?”

“我听一位叫玉婆婆的老妪说过,别墅的风水不好,曾经发生过灭门的残祸。”

“玉婆婆?”肖容心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应该是卖菜的玉婆婆吧。她来别墅里送过几回菜,我曾和她交谈过一回。没想到,她还活着。”她突然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么江山海呢?他是怎么介绍他的身世来历的?”

“他说,他无父无母、无子无妻,孑然一身。家人都在一场灾祸中去世,留下他一个人。肖姨娘,他们两个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有什么联系?”

“玉婆婆和江海山都是惯会说谎的高手,他们都说了一半的真话,一半的假话。阿霓,你如此冰雪聪明,应该猜得到啊!”

阿霓拼命摇头,她不是猜不到,是怕猜,拍猜到恐怖的往事。

“那好,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肖容心淡淡地笑着,把她痛苦的前半生当作一个戏文,缓缓道来,“我出生在胶山,从小是个孤儿,被人扔在富户肖家大门口。肖氏夫妇膝下无女,怜惜我可怜,把我收为义女。十六岁那年,做主把我嫁给他们十八岁的儿子肖山海为妻。我和山海的婚姻就如你和博彦一样,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慢慢地也能做到相敬如宾。当年流匪猖獗,打家劫舍时有发生,每天都有人落草为寇,横尸街头。偶然一天,我无意救下一位受伤的军人,把他藏在地窖之中,每日给他送吃的,只到他康复。”

阿霓紧张地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家翁?”

“是他。”肖容心很平静地说道:“他走的时候发誓要结草衔环,一辈子报答我。我说不用了,我堂堂胶山县肖氏大少奶奶,会要你一个朝不保夕的落草军人来报答?这件事,我也没放心上。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在胶山大街重遇这位军人。他和过去判若两人,前呼后拥,伴随在他身边的都是县长之流。我们都没有说话,不过在人群中多看了几眼。”

“回去后,肖山海就和你吵架了吧?”

肖容心惊讶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吵架了?”

阿霓微微一笑,说道:“是江山海自己说的,他说因为有人告诉他,有个男在街上多看了自己的妻子几眼。他气不过,回去就和妻子大吵一架,后来还跑出来。错过了搭救家人的最后机会。所以,他一直很自责、很内疚。”

肖容心哽咽一下,轻轻点头,证明江山海说的这段没错。

“没错,他走后那天晚上,流匪来了,他们早就看中肖家的财富。肖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被灭口。最后投火焚之一炬。”

“那么这次是家翁救了你,对吗?”

“对。”

“家翁和流匪有没有关系?”

肖容心沉默很久,手指一直攥成拳头,扭曲着身下的被褥,“他当着我的面,在神佛前发誓,说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如果违背誓言,将来他和他的儿子就死无全尸!”

“你信了他,然后嫁给了他?”

“是……”肖容心整个人筛糠一样地发抖,“我想,他总不会拿自己的儿子的性命起这样的毒誓!”

“我等了山海一年,直到传来他的死讯,又为他守孝三年,才和上官厉成亲。”

“既得佳人,家翁一定非常开心。难怪他为了讨你开心,不惜重金修筑别墅,他就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胶山生活下去。”

“是的。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我从没有把自己当过一位如夫人,我就是他的妻子。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与他成亲后半年,我在大街上偶遇到已经毁了半张脸成了乞丐的山海。我的心……”肖容心说到这里,紧闭的眼睛默默流下两行眼泪,仿佛当日的情景又再一次在她眼前浮现。

“就像当初你认出家翁一样,你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肖山海?”

正文卷 65 有你在,我就不懦弱

“就像当初你认出家翁一样,你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肖山海?”

“是的。”肖容心接过阿霓递过来的手绢,紧紧压着自己的眼睛,哭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再见山海,但我的良心又不能不驱使我去见他。我食肖家的米饭长大,和山海情同手足,又做过一场夫妻。”她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山海居然用迷药迷昏了我。我被他带到胶山上的茅屋生活了半月……”

阿霓心里打鼓一样,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间又这么长,就是没发生什么,说出来,谁又会相信?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但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在山上忍辱而活。”

阿霓急切地问:“那么,嘉禾是家翁的孩子啰?”

“嘉禾当然是督军的孩子,我做母亲的能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吗?我被山海路走之前就已经怀孕。嘉禾怎么会是山海的儿子?”

“可是江山海好像认定嘉禾是他儿子。”

肖容心苦笑,“何止山海,就连阿厉……不,就连督军也一直误会嘉禾的身世。不管我如何解释,这件事就是他心中永远拔不出的刺。”

家翁、肖姨娘还有江山海的往事,阿霓算是听明白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肖姨娘,你说嘉禾是长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肖容心叹息道:“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嘉禾不足月就出生了,算日子,他比博彦整整早出生十天。督军心里一直对嘉禾的身世存疑,所以不愿说嘉禾是他长子,也不愿对外说我是两头大的夫人。”

“你……你就同意了?”

晶莹的泪在肖容心的眼眶中闪闪发光,她只是一个女人,命运的洪流面前,能做的微乎其微。过去的一幕幕是她心上的愈合不了的伤疤。两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把她伤得遍体鳞伤。这么多年,她是为儿女而活的活死人。她唯唯诺诺,无法伸直腰板,都是因为自卑。

“阿霓,”肖容心把阿霓的手紧紧握住,热泪洒在她的指尖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和你说这些。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我无法对任何人讲,即使是丈夫、即使是儿女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苦痛。今天我听到嘉禾说他爱你的话,触到我的心肠。多少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信誓旦旦地说爱我一生一世。我信了他,得到的不过是这样的结局。阿霓,我想到嘉禾就心里苦痛,如果不是山海的突然出现,现在做你丈夫的男人——”

“肖姨娘,不要再说了!”阿霓飞快地阻住肖容心的话,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人生没有如果,有的只是选择。当年你已经做了家翁的妻子,再去见江山海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今天的结果。我想,哪怕时间倒流,结局还是一样。你也不要再伤心,至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宜鸢有了好归宿,嘉禾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个好姑娘在前方等着他的。”

“真的、真的吗?”肖容心哭得声嘶力竭,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心酸都要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一样。

“是的。”阿霓搂着她的肩,不停地说道:“嘉禾那么好,一定会遇到一个好姑娘……”

肖容心在房间里哭,听到这一切的嘉禾在门外哭。他哭自己的妈妈、哭自己、也哭远嫁的宜鸢。在这个事情中,该怪谁呢?所有人好像都只做错了一点点,但就促成整个事情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落到深渊。

他最无辜,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嘉禾、嘉禾!”

上官嘉禾揉了揉微红的眼睛,勉强自己站住。阿霓和他一样,眼睛哭得肿起来。看见嘉禾心里更加难过。

她能在所有人面前斩钉截铁的说她爱博彦到底,唯独在面对嘉禾,面对自己的时候,无法说她没有一点分心。

如果真有如果,她会比现在幸福吗?

“嘉……禾……”嘴唇一碰,她就流下眼泪来,“进去看看你妈妈,她现在很需要你……”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坠到地上,转身。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会伸手把她抱住。

“嘉禾,”抽泣的阿霓叫住他,哭着说道:“你要……坚强一点……”

他没有转头,眼泪爬满一脸。默默在心中说道,阿霓,你看着我吧,有你在,我就不会懦弱。

——————————

知道上官家最深的秘密后,阿霓对家翁、家姑和肖容心之间别扭的相处方式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也理解了萍海上次说过的话。

一个男人变了心,女人吵闹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寄情于佛法,无可排解。

这不就是殷蝶香这二十年来最贴切的写照吗?虽然膝下儿女成群,但她身边的男人却永远爱着另一个女人。哪怕她不洁、哪怕她失贞,都无法撼动他对她的感情。

家翁也很痛苦,付出真心真意所爱所慕的女人居然和另一个男人……也许每次当他见到肖容心和嘉禾的时候,心里的刺就要跳出来扎他一下。二十年来,日日夜夜不得安睡。

肖容心把难以启齿的过去向嘉禾和阿霓坦诚之后,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为了安抚她,未免她继续自责。嘉禾决定提前返回上海。纵然他不能如妈妈的意思,找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但他远远地离开松岛,也算是远远离开了博彦和阿霓。

肖容心虽不舍儿子,嘴上却还是同意他远去。

离别前,嘉禾约阿霓在花房告别。

暗香浮动,花影重重。朦胧的光影下,两道人影忽近忽远。云澈在花丛中玩耍,不时抬头看一看他们。

“云澈和母亲就拜托给你了。”他隔着满架子的花木,轻轻向她拜托。

“说什么拜托?照顾他们是我应该做的。”

她捏着金线菊的花杆子摇摇晃晃。优美的脸隐藏在大片海芋叶子后,错落的光落在上面,像铁窗的栏杆。

手里的花杆子一弹,碰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来,深深凝望,想把她的笑容印下来随身带走。

“嘉禾,一帆风顺。”

“好。”

简短的道别,短得宛如一首诗。

嘉禾的离去静悄悄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人为他送别。

“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他轻轻的说。表情淡淡的,话也淡淡的。

他的淡淡衬托的是博彦的浓郁饱满、踌躇满志。

博彦在军部沿着上官厉安排的道路平步青云,谁都知道督军的用心,长子博彦是他精心栽培的接班人。

多少次,当阿霓看见家翁向博彦投来赞许的目光,或是看见博彦为自己在军中取得的成绩得意洋洋的时候。她的心里想起的是走在异乡街头的嘉禾。

幸运之人并不知自己的幸运,而不幸之人分分秒秒都在吞咽着苦果。

阿霓怀着对嘉禾同情又愧疚的心情,和博彦的关系自然一落千丈。

对待博彦,许多时候,她都不够专心。甚至在床第之间也敷衍潦草。这样的变化,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身为枕边人的博彦是不会感受不到的。

夜还是那样的夜,床还是原来那张床,人也还是原来的旧人,感觉却不是过去的感觉。

博彦突然翻身起来,脸色阴暗。阿霓一愣,旋即坐起,拉过床边长椅上的睡袍,披在身上。

“怎么呢?”她有点心虚地问。

博彦说不出怎么呢,第一是心里有事,第二是他明显感到阿霓的变化。但是他能肯定,阿霓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明知她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却更加心烦意乱。

“怎么呢啊?”阿霓扑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

他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先睡吧,我有些公务没忙完。今晚就睡书房了。”说完,站起来即往书房而去。

“博彦!”阿霓的脚伸到鞋子里,又缩了回来。

博彦换了衣服,径直下楼,往车库的方向走去。侍从张德胜小跑着过来,睡眼朦胧地问道:“少爷,这么晚。你要去哪?”

“我要去街上跑跑,把车钥匙给我。”

张德胜不敢不给,博彦结果钥匙,发动小车,一溜烟消失在雾夜中。

他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见这个人,他的心是很浮躁的心慌意乱的。说实在话,他不应该再去见她,但是阿霓的敷衍他的态度、不在乎他的态度,让他生气。气起来,他就管不住自己。

他把车停在街口,在车里抽了三四根烟,熬得天蒙蒙亮的时候才下车。

老街面上的老房子,低低矮矮,路边的污水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看门的黄狗冲他吠叫,被他一脚踢开。

“呦,上官先生来了啊。”看门的老婆子佝偻着弯背,替他开门。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

房间里的煤油灯很暗,灯下坐着一个美人。她微笑看着他,目光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还不睡?”上官博彦问。

美人支着腮,看着跳跃的灯花,笑着说道:“我是睡醒了。好像心里知道你会来一样。”

她说到这里,博彦几乎想要抬脚转身。

美人好像看穿他的心思,悠悠叹息着,“我不会要你如何的。上次……不过是你饮醉,把我误认做你夫人……”

博彦的脸红透了,不好意思有心怀愧疚,“终究是我毁了你的清白。”

美人转头,深深凝望着他,“能把清白献给未来的大帅,我很荣幸。”

人非圣贤,面对着等温柔蕙质的美人,孰能不动心啊!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男人而已,喜欢美人,喜欢美丽的东西。

美人向着他走过去,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你不必对我有愧疚,如果有时间,多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彦的脚像灌满了铅,心里又像灌满酒。

他醉倒在温柔乡中,再也爬不起来。

正文卷 66 后悔太晚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之间,阿霓已经嫁过来两年半了。她现在完全融入上官家的生活。处理家事得心应手,里里外外许多事情都是她在打点。

她和博彦的生活像安排好航线的船,沿着既定方向不偏不倚,在大海中航行。

关于嘉禾,阿霓和博彦都默契的选择回避和沉默。不知是错觉还是敏感,若有若无之间过去的她总感觉到博彦对嘉禾的敌意。嘉禾走后,博彦敌意的感觉没有了。他却也不回家了。

太忙。

以前不回家,是猪朋狗友的应酬多。现在上官厉把军队事务重心慢慢向他转移后。他就真忙。有时候阿霓早上起来,问过秋冉才知道,博彦昨晚有没有回来过。

侍从室的张得胜经常到家来为忙得没时间的博彦取换洗的衣物。

博彦在外花天酒地阿霓能管,努力上进她不能阻止。所以,她和博彦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半个月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

经过素怜怜的事,阿霓也在反省,她是应该给予博彦更多信任。他是她的夫,天底下的男人纵然都是喜新厌旧的坏蛋,她也只能相信他不是。

江苑每季都会为阿霓捎来的东西,从时新衣裳、食物;钟爱的电影画报;舶来化妆品、高跟鞋,变成越来越多补肾助孕的药材和去庙里求的灵符。大哥和大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急不急?

当然急。宜鸢都赶在他们前面生了,阿霓这个嫁过来好几年的媳妇能不着急。可生养孩子是讲究缘份的事,强求不得。

博彦又如此忙碌。她总不能每次见面就拉着他到被窝里去吧。

宜室和王焕之举行了订婚仪式,婚期敲定在宜室完成学业,就是大学毕业以后。宜室即使完成学业,将来也不会抛头露面去工作。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她想要一张毕业证来为自己的读书生涯画上完满的句号。

宜室的主意没有得到长辈的支持,但是得到未婚夫的鼎力支持。这半嫁未嫁的女儿,娘家不好管,婆家也不好管,倒让宜室得偿所愿。

秋冉和清逸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秋冉深知自己的幸福来之不易。所以百倍珍惜,百倍感激。

日子像钟摆,平顺和缓地荡啊荡啊,让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永永远远。

夏末的长风吹走空中的阴霾,骤降的气温贴着皮肤,告诉人们秋天要来了。

惠阿霓怕热,气温一热胃口就差,什么也吃不下。每逢过一个夏天,人要缩小一号。

暴热几天后的凉爽,她躺在竹簟长椅上午睡。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只因为前几日天热得过头,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贪着变天后的凉快,睡得又沉又香。

“阿霓、阿霓——”

她实在太困了,嘟哝着勉强答了一句,“唔……”

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睡醒了说吗?非要趁她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来。

阿霓模模糊糊看见肖容心站在面前。

肖容心微微笑着,面色红润,穿着素日她最喜爱的的蓝缎井字纹旗袍,珍珠白的小开衫,目光沉静。

“阿霓,我要走了,谢谢你帮我照顾云澈,云澈有你照顾我很放心。将来也请你多看着嘉禾。”

阿霓的身体有千斤重,脑子也很沉,有点糊涂,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肖容心手把着门,盈盈笑着,如往常并无两样,“我要走了,再见。”

“姨娘,你要去哪儿啊?我舍不得你——”阿霓大喊出来,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她挣扎着要起来,四肢却像被捆缚住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肖容心摇了摇头,“阿霓,我该去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是你该做的事?

阿霓的心里一阵发寒,陡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房间,哪里有肖容心,原来是梦而已。接着是头晕目眩,她像跌入快速旋转的楼梯,立即又陷入睡眠。

这次她睡得极好,也没有人来打搅,一直睡到傍晚。

“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事发突然,秋冉不顾尊卑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企图把她快点唤醒。

“嗯……”睡得太久,阿霓反而觉得难受,身体软绵绵的,浑身都不对劲。慌张的秋冉不管她有没有完全清醒,惊惧的说:“小姐,二姨太上吊死了。”

此话一出,阿霓顿时清醒过来。

她做起来,呆呆望着秋冉,张了张嘴,“秋冉,你——说什么?”阿霓想到刚才的梦,寒意从脚趾上一点点袭来。

“小姐,是真的。”秋冉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是暖娥发现的。下午。就吊死在洗手间的水管上。现在人已经放下来,太太请你过去。”

是、是要过去。

阿霓脸色苍白,哆哆嗦嗦从竹簟上爬起来又摔到地上。

“小姐——”

她很冷,就是冷,浑身冷。

她想到的不是肖容心的自尽有多突兀,不是云澈,不是上官厉,不是殷蝶香,不是宜鸢。是嘉禾,是嘉禾该怎么接受?怎么办?

“小姐,你别哭,别哭啊……”扶着她的秋冉同样在低低啜泣。

阿霓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啪啦啪啦掉着眼泪。

她们互相搀扶着来到肖容心的房间,楼梯口站着三三两两的佣人,大家都在往房间张望。不大的房间来来走走都是人影在晃。阿霓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具都被清空,靠墙的地上摆着一具白布覆盖的人形。它的前面前摆放着火盆,熊熊燃烧着黄色的纸钱,未燃尽的青色的纸灰浮在空中,暖娥跪在火盆旁哭泣。

阿霓嘴唇颤抖两下,悲伤盈满心间,没说一句话,眼泪滚滚而下。

“督军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自动地为上官厉分开一条道路。

上官厉笔直地走向肖容心。他的脸冷峻得像一座冰山,立在白布前凝视许久。终于,他弯下腰跪在地上,缓缓地伸手揭开覆盖着的白布。

太静了,静到阿霓听到眼泪流下的声音,听到心里的悔恨像垮塌的堤坝汹涌。

上官厉在哭,也许他不想哭,不想被人看见他的软弱和心里的悔恨。可眼泪一滴一滴不受控制的落下,像倾盆大雨。

“督军,这是夫人要我教给你的信。”暖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绝笔”。

上官厉拿出信快速地看了,老泪纵横,软软的信纸从他的手指间落到燃烧的火盆中。然后,飞快被吞噬,燃烧,化为灰烬。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上官厉大喝一声,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

“大家都先出去吧。”殷蝶香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独留下她和上官厉在里面。

大家都在外面等,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心里猜度。肖容心不会无缘无故走上黄泉路的,她的死一定是有难以言齿而不得不去死的理由。弥留之际她是不是留下什么话,又或是想通过自己的死去完成什么心愿呢?

这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有现在和她待在一起的人才能知道。

阿霓心里难过,难过到难受。她想起肖容心下午对她说过的话,她已经分不清下午见到的肖容心是真实地来向她道别的,还是她做的梦。一想起,她就毛骨悚然,汗毛竖立。

肖容心说,她要去做该做的事。她还说过,他心里有刺……

“唔——”阿霓心里一阵恶心,她捂住嘴冲到洗手间。趴在洗脸盆上呕吐不止。

“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看医生?”秋冉担心地抚着她的背。

“不用。现在是什么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惠阿霓摆摆手,接着又是一阵干呕,一直吐到胃里干干净净才停歇。呕完以后,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软倒在地上。

“你怎么呢?”接到噩耗匆匆赶回家的博彦站在洗手间门口,皱紧眉头,“病了吗?”

看见他,阿霓像看到救星。擦了擦嘴角的污渍,虚弱不堪地说道,“你回来啦。”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七天、八天、还是十天?

“嗯。”

博彦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不舒服要看医生,你好像有点发烧。”

“不、不是发烧。”阿霓抓住他的大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博彦,我——撞邪了,下午的时候肖姨太托梦给我。”

她说得认真无比,心里惊惧至极。

他只当做她是高烧的并发症,骂道:“别说胡话。不然,大家还以为你烧坏脑子。”

“是真的!肖姨娘还和我说再见呢——”

越说越离谱,“秋冉,去请医生。少夫人病了。”

“是。”

他打横将她抱起,对她说的鬼力乱神东西嗤之以鼻。不过,她这神神叨叨的样子完全没有过去的精明干练,倒是特别的有种反差可爱。

“博彦,你别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躲在他的怀里,阿霓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揪心的恐惧减轻不少。眼皮越来越重,靠着他的胸膛慢慢合上眼睛。

正文卷 67 背叛总是无声音

“是。现在家里出了点事……今晚不能过去……不要等我……”

博彦的手指绕着盘曲的电话线,挂上电话半天,他的眼睛只望着窗外水杉叶子,月光把水杉印在墙上,影影约约斑驳。

现在家里确实很乱,一整夜没有人睡觉,除了生病的阿霓。

他回头即发现秋冉站在后面,旋即气急败坏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站在身后不出声?”

“对不起,博彦少爷,我才到,还没来得及叫你。”秋冉缩了缩身体,小心的说:“因为小姐醒来后,一直……在叫你……”

博彦看她不像说谎,稍放下心来。大步流星往楼上跑去,突然又停住,秋冉一向怕他,看他这样怕是有话要说,哆嗦了一下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秋冉,阿霓嫁到上官家也快三年了吧,你怎么还叫她小姐?”

“我——”秋冉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被博彦的气势震慑住。

“下次我不想再听见你叫她小姐。”

“是。”

惠阿霓是得了重感冒,躺在竹簟上一下午,又吹了过堂风,不生病才怪。

高烧40多度,忽寒忽热,一会儿嚷着喊冷,一会儿又嚷热。已归黄泉的肖容心不时入她梦来造访,更使她神经脆弱,噩梦连连,迷迷糊糊不停喊着:“博彦……博彦……我怕……我怕……”

“别怕,我在这。”他握住她乱挥的手,贴在唇边吻着。

阿霓目光呆滞,凝视着他好一会儿。

“阿霓。我一直在这儿。”他伸手抚摸她发烫的额头,动作温柔无比。

她点点头,安心地合上眼睛,嘟哝着说:“不要走。”

“我不走。”

“一直陪着我。”

“一直陪着你。”

他从冰水中拧干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

病中的阿霓卸下往日的强悍,病恹恹的。软弱的一直呼唤他的名字,握住的手一刻也不能放开。

原来最坚强的女人,也是一个女人。

博彦从没想过,阿霓也会生病。他以为她是打不倒的不倒翁,嘻嘻哈哈永远不败。

屋外的风大了,秋雨阵阵。他为她盖紧被子,走到窗边点上一根香烟。缭绕的烟雾后面凉的是夜,也是人的心。

惠阿霓这场病不轻,浑浑噩噩在床上睡了半个月。全身上下的肌肉宛如被锤子敲打过一道,酸痛得不得了,抬手都没力气。每天早上想逞强起来也都被博彦压了回去。

“你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在葬礼上还得要人专门照顾你吗?大家已经够忙了,你就别去添乱。”他骂得虽凶,心里是一片满满的好意。

听他如是说,阿霓只好乖乖躺回去。

是啊,天底下的能人又非她一个?何必把所有的苦差事都揽到自己头上。现在的情景,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方是上策。

肖容心的死因,官方说法是突发重疾,不愈而亡。殷蝶香下了死命令,对外一律封口,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尤其是对赶回来奔丧的嘉禾和宜鸢,绝对不能说出真相。

撒一个弥天大谎不容易,现在还要瞒天过海,准备的时间又短促。再加上嘉禾和宜鸢心思缜密,即使在巨大的悲痛中也能发现大家话里错漏百出。

“少奶奶,幸好你是病了,没有下楼……宜鸢小姐在灵堂上吵起来,闹得把台子都掀了。”

阿霓把腋下的体温表拿出来交给秋冉,心想:宜鸢不闹才怪,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宜鸢闹得厉害吗?嘉禾呢?他没说什么吗?”

秋冉摇头,“嘉禾少爷拽着宜鸢小姐,要她不要问了。宜鸢小姐不肯,然后,嘉禾少爷打了她一巴掌。后来,两兄妹抱在一起痛哭。”

阿霓没想到嘉禾会掌揪妹妹,温和又不与人争的嘉禾心里一定很痛。不过,所有人之中,唯有他有资格阻止妹妹宜鸢的追问。

“少奶奶,我倒现在还不敢相信,肖姨太不在的事实。少奶奶,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难事一定要去死吗?我一想起她的样子就怕,怕得不得了?”秋冉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

“她一定是遇到了比死更难的难题,所以——”阿霓目不转睛盯着秋冉,看得她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少奶奶,你盯着我看干嘛?是不是我背后有什么东西……你、你别吓我啊!”秋冉越说越怕,脸都白了。

阿霓被她的自惊自吓逗乐,笑着说:“我是好奇,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你怎么叫我少奶奶了?”

原来是这个。

秋冉长舒一口气,嘟起嘴道,“是博彦少爷说的,不能再叫你小姐。”

“你啊!敬酒不吃吃罚酒。”阿霓戳她的脑门心,小声骂道:“我说多少遍都不改,非要他来说。丢人不——”

“知道了、知道了!”秋冉被戳得摇头晃脑,保证道:“以后再不敢不听小姐的话——喔——”她捂住嘴,立马改口道:“是少奶奶、是少奶奶的话。”

惠阿霓的病和肖容心的丧礼刚好重叠,她没见到宜鸢在灵堂诘问的场面,只见到宜鸢在佛堂向殷蝶香发难。

宜鸢声声泣泪,哭得难劝难解。她要清清楚楚知道娘亲的死因,殷蝶香却一直沉默。

肖容心的事除非肖容心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张嘴说明白,不然永远就是众说纷纭的死案。欲盖弥彰反而惹得流言四起。

肖容心的死也像抽光了所有人的精力,上官厉一夜白头,斗志全无。殷蝶香成日待在佛堂,吃斋念佛,侍佛之心更诚。

“母亲,我马上要回平京了,你还不告诉我吗?她是我娘啊……”宜鸢跪在地上哀求,“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殷蝶香捏着手上的玛瑙珠子,叹息道:“宜鸢啊,何苦追问一个无用的答案呢,让你娘安息吧。”

“母亲,母亲——”

悲嚎的宜鸢是被佣人架着离开的,姐妹们都去安慰她。惠阿霓没动,执拗地站在念经的家姑背后。

“你为什么不去?”殷蝶香回过头来,疲倦地问:“阿霓,你难道也想知道?”

惠阿霓点点头,好奇心谁没有。

她的好奇不单单是为了满足窥视别人私事的恶趣。她既然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多知道一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而且她应该有权利知道原因。

“下去吧。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刻自然会告诉你。”

殷蝶香轻叹一声,回过头继续捏她手里的佛珠。

——————————

人死灯灭,不见便是永远不会再见。肖容心慢慢的变成大家口里的一声叹息和唏嘘。

时间如水,静静滑躺过一个一个日月。唯有在真爱她的人心里留下时间也治愈不了的创伤。

肖容心骤逝,嘉禾没有再回上海念书,他失去继续读书的理由。上官厉或是出于补偿,或是愧疚,或是怜惜,对他展现出越来越多慈父的一面。

嘉禾不是对金融有兴趣吗?

上官厉即给了一笔巨款交给嘉禾,让他自由使用。

“过去是爸爸亏待了你和你妈妈,从今往后,希望还有机会弥补。”

嘉禾低头,捏着手里轻飘飘的钞票。

原来所谓的亏待,他母亲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清白,用一张钞票就打发了。

他母亲的这一生,多么不值,又多么可怜。

嘉禾没有拒绝,他把钞票收到口袋。他伫立在窗口,凝望在花园中熙攘的家人。有殷蝶香、博彦、清逸、清炫、宜室、宜画、宜维……

等着吧,这些让他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爱情,然后一无所有的家人,他会一个一个找他们清算回来。

关于孩子的安排,上官厉想得很清楚,博彦给权,嘉禾给钱。两兄弟相辅相成,互为参商。

他已经老了,再加上肖容心的离世,心里的锐气被消磨殆尽。松岛这摊子事,迟早要交给博彦,他现在也愿意提早放手让年轻人去历练,去闯。

人站的位置不同,看的风景也不一样。博彦在军中担任武职,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身上的改变也越明显,别人的感觉或许还是隐隐约约,阿霓就感受到他像换了一个人。

位高权重,博彦在家里的风范越来越像一位家长,说起话,教训起弟、妹来架势十足。眼睛一瞪,谁都不敢说话,特别是云澈,最怕这位大哥。

清逸和清炫已经成年,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阿霓向博彦提过清逸和秋冉的事,希望取得他的支持然后再由他们向上官厉和殷蝶香求情,此事不一定不成。

没想到,她刚说出口,就被博彦一口拒绝。

“你别看上官家风光,雄踞北方。其实危机四伏,外有东瀛窥视,内有军阀混战,虽然宜鸢嫁到平京,算是有中央政府的支持。但是西北、中原仍各路人马虎视眈眈。清逸的婚事怎么能随意?”

“这怎么算随意?”阿霓生气地说。

“娶秋冉就是随意。”

“他和秋冉是真心相爱!世界上再没有比真心相爱然后决定在一起更慎重的婚姻了!”

博彦不屑地说道:“男子汉一天到晚把情情爱爱挂嘴边算什么?他要想一想身上的职责和上官家的未来。想一想远嫁的宜家姐姐和宜鸢,她们身为女子也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他一个男儿就更加责无旁贷!实话告诉你,父亲已经为清逸选中西北大帅张岩的女儿——”

“够了、够了。”阿霓揉着太阳穴,忿怒地说道:“上官博彦,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不必教训人!”

正文卷 68 莫名的心酸

“够了、够了。”阿霓揉着太阳穴,忿怒地说道:“上官博彦,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不必教训人!”

谈话不欢而散,一连几天秋冉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秋冉从小跟着阿霓,情深义厚。这样的结局阿霓虽一早就预料到,也提醒过秋冉,只是她没想到戳破她们希望的人会是博彦。

博彦的话也许没错,但是非常无情。

“秋冉,你别怪博彦,他说的是实话。退一步想清逸爱你就行。即使他娶了别人,心也依然在你身上。你要是纠结在为妻还是为妾的事情上,而失去一段真心真意的感情就太傻了。”阿霓能说什么,博彦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

“我知道。”秋冉点头,已然投在她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得不到大哥的支持,对清逸和秋冉打击很大。小情人内部也发生不少争吵和矛盾。因为清逸偏袒博彦,惹起秋冉八丈高的愤怒,几天都不理他。

阿霓拍着秋冉的背,招手让屋外的清逸进来。

“大嫂。”清逸低低叫她,垂头丧气,“大嫂,我是真心想娶秋冉,大不了我们私奔。”

“你胡说什么,我们跑了,少奶奶留在这该怎么办?”秋冉哭得稀里哗啦,“当初你就不该去江苑找我,你娶你的大小姐去,我做我的小丫头。”

“我,我——”清逸又气又心疼,面对秋冉的眼泪不知从何安慰。

阿霓体贴地拉过清逸的手搭在秋冉肩膀上,为他哄着怀里的泪人儿,“秋冉,你怨谁都可以,唯独不要怨清逸。他虽然爱你,却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这不是他的错。”

“秋冉,你信我——”清逸用力把秋冉拥入怀里,“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

阿霓默默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她的心为清逸感动又为他心痛。除了祈愿他们的未来会好起来之外,她也毫无办法。她失神地走到小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云澈牙牙学语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阿霓透过虚掩的门,看向里面,快四岁的云澈正坐在嘉禾的腿上念《千字文》。

嘉禾穿着雪白的衬衫,衬得整个人又高又白。他还是那么瘦,一点都没胖起来。

“不错,云澈读得真好。”嘉禾笑着拍拍弟弟的头。

闲暇时光里他的消遣方式除了看书就是陪伴云澈。此刻的他,落寞的让人心疼。

阿霓的心不由自主地痛,如果,如果她当初嫁给的是嘉禾。今天的生活会不会有所不同?

想到这里,她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出去。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有些事情想多了,会走火入魔。

————————

一切生活好像都没有改变,只有晚餐时看到桌上的空出来的座位。阿霓才惊觉想起,那里曾经坐过一个人。

她也爱过、笑过、痛过、哭过,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想什么?”博彦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惠阿霓把视线从肖容心的座位移开,现在占据位置的是刚刚能自己上桌吃饭的云澈。他正带着围嘴儿,滴溜着圆眼睛,用筷子把碗里的倭瓜努力挑出来,叫道:“我不要吃瓜瓜,我要吃肉肉。”

云澈还不太会用筷子,汤、饭、瓜挑得满桌都是。

坐在云澈身边的嘉禾好性子的安抚弟弟,“云澈乖,倭瓜对身体好,挑食对身体不好。”

“不要!”云澈嘟着嘴,低头用力把讨厌的倭瓜挑出来。丝状倭瓜紧紧贴在碗壁上纹丝不动。

阿霓明了嘉禾对云澈的感情,他是在家里与他最近的人,多宠多爱也是人之常情,“云澈,要听二哥的话。吃了倭瓜再吃肉肉,好不好?”

“不要!”云澈嘟着嘴,手里的筷子猛地一挑,倭瓜飞了出来,刚巧弹到博彦脸上。

场面极其搞笑,大家却都噤若寒蝉。

博彦气得瞪起眼睛,朝着云澈大喝,“不吃就滚!”

今天的晚餐上官厉和殷蝶香都不在,被兄长爆喝,云澈委屈地扔下碗筷哭起来。

阿霓薄怨地瞥了身边的博彦一眼,宜室忙下座位来哄弟弟吃饭。

“宜室,他不吃就不吃,饿几天自然就吃了。都是你们这样娇惯,看把他宠成什么样子?将来他要是不成器都是你们的责任!”

不吃倭瓜还能上升到成不成才的高度?未免大惊小怪了吧。难道世界上所有吃倭瓜的人就是国家栋梁?

阿霓抿了抿嘴刚想反驳博彦,不料嘉禾推开椅子,一把抱起云澈,道:“大哥、大嫂,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云澈人走了,可吃饭人的心情全被破坏。每一个人都不高兴,闷闷的不开心。

以往,家翁家姑不在,可是孩子们最自由快乐的时刻,大家随意说话,大笑,想如何就如何。现在,家翁家姑不在,博彦却比家翁还严厉,对弟弟妹妹要求甚多,拘得大家抱怨连连,都躲着他。

他和阿霓说话也是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态度。

吃过饭,大家坐在一起说话。宜画爱闹,喜欢拿宜室和准姐夫王焕之打趣。惠阿霓坐在一旁听两姐妹斗嘴颇有趣味。

博彦坐在沙发上听着,眼睛不断偷瞄手腕上的手表。

“今晚我还有个应酬……”他压低声音凑近阿霓的耳朵,“李司长有个饭局,我去去就回。”

阿霓点点头,“早点回来,下雪路滑。”

“好。”

张得胜取过大衣,阿霓亲自为他披上,送到大门。

”天冷,你进去吧。”他握了握她的手,似有千般不舍。

阿霓笑了一下,只觉得他今天真奇怪,话特别的多,“你快去快回,别婆婆妈妈了。”

司机打开车门,博彦弯腰正要登车。突然,宜画从屋里冲了出来,对博彦嚷道:“大哥,你就不能不去吗?”

阿霓惊讶地看着宜画,“宜画?”

“别说了,宜画!”宜室跟着跑过来,拉着妹妹的手,使劲把她往屋里拽。

“宜室,宜画,怎么呢?”阿霓不解的问。

宜画是爆火的直脾气,人不大,火气大得很。而且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藏不住话。现在三双眼睛齐整整地看着她,还有懦弱的宜室在她身后不停拉扯她的衣角。

宜画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直直地看着博彦,身边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大声说道:“我——我就是觉得大哥不应该去,他应该在家多陪陪大嫂。那些打牌喝酒的应酬不仅没有意义,而且还破坏家庭!”

博彦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你懂什么?读了几年书就敢教训大哥!”

“不管我比你小多少岁。如果我讲的道理是对的,大哥就应该听我的!难道大嫂——”

“住嘴!”

博彦恼羞成怒扬起手来要打宜画被阿霓挡了下来,把他推上车去,“走、走、走!在家不是骂弟弟就是打妹妹,不在大家还安生些。”

“哼!”博彦气呼呼地上车而去。

“大嫂,你就不该忍着他!”宜画望着冒白烟的车尾,气得几乎要哭起来。

“你这孩子,是怎么呢?”阿霓笑着抚了抚宜画的头发。“你大哥有工作,他——”

“呸!”宜画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房去了。

“大嫂,我去瞧瞧她。”

“去吧。”阿霓点点头。

宜室追着妹妹而去。

“少奶奶,你觉不觉得今天宜画小姐有点奇怪。”

“是啊,是有点奇怪。”阿霓的手指点着下巴,心中的问题比秋冉的还多。

反常的且只宜画?最近几天,宜室在和她说话时也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威逼利诱,宜家和宜画始终咬定没有任何事瞒着她。博彦也怪,整个人心神不宁,要不就是焦躁不安,一点点小事即发出暴怒。

还未想出头绪,嘉禾牵着云澈过来。

“大嫂,我把云澈带过来了。”

“好。”阿霓笑着招手要云澈进来,“云澈,该睡觉了喔。”

“我不要!”云澈紧紧攀着嘉禾,死活不撒手,“我要和嘉禾哥哥去看电影!”

阿霓眨了眨眼睛,笑着把云澈从他身上扯下来:“嘉禾哥哥不是去看电影,他是出去办事。”

“不是办事!就是看电影!我听到嘉禾哥哥打电话说的。”

嘉禾顿时脸红到脖子,惠阿霓也是一愣,旋即恢复过来。把任性的云澈抱了起来,严厉地对他说:“再闹,我就告诉你大哥去。”

小家伙立马老实了,嘟起嘴生气。

“云澈少爷,秋冉带你去玩。”秋冉拿着玩具把阿霓怀里的云澈抱走。

嘉禾踌躇着,不知走还是留。

“还傻站着干嘛?快走啊,不然,电影要迟到了。”这句话说出来,阿霓才发现自己话里的酸味有多浓。咬咬牙,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她以前的确义正严辞拒绝过他,即便是现在,她对嘉禾也只有亲情。但是,知道他移情别恋,有了新恋情,她心里又怪不是滋味。

唉,她真是一边盼着他能开始一段新恋情,当他真有时,她又忍不住泛酸。

“好,我听大嫂的话就去看电影。”说完此话,嘉禾也怒气冲冲跑了出去。

“你——”阿霓嗔怪地朝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

嘉禾没有解释一句,也没有说明陪他看电影的是谁。明明知道惠阿霓想知道,却故意留她在原地气结。

正文卷 69 自私的男人

深夜时分,露寒风疾。壁炉里的火添了好几次,侍候的婆子催促几回,宜画就是固执地赖在客厅不走,下定决心要等就一定要等到,从小她就是牛心脾气。

宜室也拿妹子没办法,只好遣走佣人,亲自陪着。

宜画要等的是大哥博彦,她的大哥做了一件狠对不起大嫂的事。

这事是王焕之告诉宜室,宜室再悄悄告诉她的——大哥在外面有女人。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宜室压低声音说:“你今天差一点……要是大嫂晓得了,家里又要吵翻天。”

“难道就怕大嫂吵,我们就要瞒着她吗?你心里就不为大嫂难过,不为大哥不齿!上官宜室,你也是女人,要是你嫁给王焕之,他这样待你,看你气不气!”

“我当然生气。”宜室立马小声害羞地说:“但是,焕之说他绝不会娶小老婆的。”

“哼!男人的话你也信,猪!”

“宜画,你别教训人好吗?说得你好像很懂男人似的,你可是恋爱都没有过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吗?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两姐妹正吵着,博彦回来了。今天的他回来的比往常早些,也许在潜意识中料到有人在等他。

“你们还没睡?”他脱下手套,把外套大衣交给张得胜拿下去。今天直率的宜画已经让他下不来台,现在她心里一定有许多话说。

博彦索性坐下,问妹妹们:“你们是在等我吧,想说什么?”

“我们想说什么?”这句话点燃了宜画的火药,她尖声叫道:“该是我问,大哥你想做什么吧?大嫂的个性你不知道吗?你在外面金屋藏娇,难道就不怕大嫂——”

“我怕她什么?她是我的妻子。即便我现在把拿女人娶回家,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他的话让宜室倒抽一口凉气。

“大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厚颜无耻到令人无言以对。

“我是你的大哥,以后也是上官家的主人。娶谁休谁是我的权力。你们要是不怕,大可马上上楼告诉你们大嫂。她是什么性格你们也很了解,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就行!”

宜画被气得眼泪汩汩,宜室死死拉住妹妹的袖子,摇头。

“姐,我要去——我要去告诉大嫂!”宜画哭着说道:“大哥,我就问你一句,看你怕不怕?”

“宜画,”宜室拼命摇头:“你不能去!大嫂如果知道,她还会留在这个家里吗?你想想父亲、想想母亲……”

“姐——”

宜画抬起腿终究没有迈出去,她没有勇气,不是因为大哥,而是不想失去惠阿霓这位好大嫂。

“你们要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我就上楼去了。”博彦懒理妹妹们。

望着他的背影,宜画又气又恼,喊道:“大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我们不说,大嫂总有一天会知道。到那个时候,就迟了!”

博彦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身影迅速消失在二楼幽暗的楼道。

“姐,大哥怎么变成这样啊……”无可奈何的宜画哭着扑倒在宜室怀里。宜室搂着她的肩,不停地安慰,“大哥一定是暂时被迷了心窍,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他就会好,一定会好。”

嘉禾站在幽幽黯黯的角落,盯着抱头痛哭的两姐妹,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宜室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

不可能的,当一件坏事有了坏的苗头,它就只会向着坏的方向越来越坏。

————————

房间里阿霓睡得正甜,一点都不知道刚刚楼下发生了什么。懵懂的云澈缩在她的怀里,一大一小,头碰着头,温馨甜蜜。

博彦拨开她额上的秀发,露出一张精巧的鹅蛋脸儿。

惠阿霓并非美人,比不上惠阿衡,更比不上素怜怜。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外面的女人会是素怜怜。要不是惠阿霓无理的一闹,他还不知道春晖班的花旦如此我见犹怜,真应了她名字中“怜怜”两字。

阿霓要是知道这一切该气成什么样子?

素怜怜就是他喜欢的女孩类型,美丽、柔弱、骨子里又藏着三分清高。他完全被她迷住,开始的时候用分不清东南西北来形容一点不过份。她是他的安琪儿,是上帝从他身上取走的肋骨,完全就是为他而生。

和阿霓结合的水到渠成不同,怜怜激起他男性强烈的荷尔蒙激素,她激荡他的血液。他想征服她,他像猎人不知疲倦去追逐看中的猎物。

不要问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的,他也说不清了。

大概是一场误会,大概是突然的悸动,所有说不清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命运去解释。

第一次见面是在病房,那时素怜怜花容月貌差点被阿霓毁了。脸蛋肿得难看,他也没仔细看。

第二次见面,是听她在张家的堂会上唱《苏三起解》,婉转悠扬,连他这不听皮黄的人也听呆过去。抓着身边的张涛问:“这是谁?”

张涛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就不告诉他,只派人去后台请人过来。

谢了妆的素怜怜一袭白裙,简丽不俗。一看是上官博彦,转身就走。

上官博彦不知何故,傻傻地问:“她这是怎么呢?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啊!”

所有人都笑,笑够了。张涛才告诉他,这是素老板啊,她看见你能不跑?难道还等着你家的母老虎来吃她?

这下博彦自己也笑了。

素怜怜冷,冷若冰霜。可她越拒绝,他越想靠近。

朋友们也撺掇,起哄。

整个松岛的人都晓得你家的母老虎把素老板给打了,她不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人。

玩玩而已,女戏子,不要动感情,回去,你还是好丈夫。

哈哈,博彦,你不会玩不起吧?难道还真是妻管严?

这样半玩笑半激将的话听多了,难免心意纷乱。

阿霓强势,在家事上几乎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所有的事都是她说,他听,她决定,他点头。

男人的自尊和价值只有在温柔的素怜怜处才得到最大的满足。

怜怜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纯洁得像张白纸,仰望他宛如仰望太阳。

反正,他们在一起就是在一起。

他的朋友们都知道。王焕之知道也不稀奇。

张涛说:“长得帅又多金的男人结婚太早,简直是犯罪。”

他也觉得,没有轰轰烈烈爱够就结婚了,太冤枉。

有了怜怜这位香蜜,他才有恋爱的感觉。

他们大概有快一年了吧。开始时香闺蜜恋,如胶似漆。到如今他还和怜怜在一起,但热恋的温度明显降下来不少。

男人也许就是这样善变,爱到深处,他也想过将素怜怜带回来,名正言顺收在身边。只是,最近,这样的想法越来越薄。

他放下阿霓的秀发,转身躺到窗前的小沙发上想心事。

结婚伊始,他在这张沙发上睡了半年。旧地重游,他的心境大不相同。窗外的月亮大而金黄,照在窗台光亮堂堂,却照不进他的心。

宜画的话很对,以阿霓的性格,她容不下其他女人,她会吵会闹会要离婚。

离婚!

博彦整个人又坐了起来,心惊肉跳!

不行,他不离婚,绝不能!

也许素怜怜是为他而生的女人,但他的心忍受不了失去阿霓,光是想到“离婚”这个词,他就受不了。

如果怜怜的事能瞒着阿霓就最好,如果不能瞒,他也不会放阿霓走。可到时候,他又有什么是能把她留下来的呢?

他眯起双眼在屋里打量,看到桌上的摆着云澈穿西服的小照片后。邪气地笑起来,迅速下定决心向床榻走去。

世间的男人总是自私,自私的男人又不止他一个。

惠阿霓在睡梦中被他惊扰醒来,他灵巧地剥开她的衣物,抚摸底下丝缎般的皮肤。

“啊……”她发出猫咪般的低吟,燎原烈火。

“阿霓、阿霓……”

“不行——云澈还在——”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她。

“我已经把他抱回房了。”

“喔……”她闭上眼睛沦陷于他的柔情。

他埋进湿润的深处,充满她的身体。攀上顶峰时忍不住嘶吼:“阿霓,我们尽快生个孩子——”

——————————

过完冬天又是一年,时间真快,一天一天,你追我赶。

陪嘉禾去看电影的女人终于浮出水面,这还是三姨太黄得楼不小心说漏了口风。乃是松岛大学校长蔡武志的千金,松岛有名的名媛——蔡思晴小姐。

“哟,蔡小姐可是才貌双全,燕京大学毕业。穿的洋装都好新式,人又时髦。回来后在松岛医院做大医生嘞!啧啧啧,比起只会穿旗袍的我们,简直好得天上去了。哈哈——”在黄得楼的口里,蔡思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嫦娥仙子。

一改往昔的不近女色,嘉禾对蔡小姐十分积极主动。两人经常约会、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公然出双入对。

上官厉对蔡思晴很满意,觉得她温和的淑女气质和文化底蕴,再加上深厚的家庭背景很适合做嘉禾的妻子。已经请人向蔡校长提亲,希望在年内为他们完婚。

嘉禾有新恋情,阿霓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失落,对蔡小姐也吹毛求疵,挑剔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少奶奶,你可太奇怪了!嘉禾少爷喜欢就好嘛,你何必干涉那么多!不然,到时候会惹人嫌的!”

秋冉的话点醒了阿霓,她不可以这样。

正文卷 70 美人计

秋冉的话点醒了阿霓,她不可以这样。

新学年来临,宜室返回上海读大学,宜画和宜维也返回松岛的女校继续学习。

博彦的应酬像海里的潮水,经过高峰又回落下来。一个星期能有三天留在家里,偶尔吃过晚饭。嘉禾、阿霓、博彦、思晴聚在一起打桥牌。桥牌是思辨的游戏,嘉禾是常胜将军,赢得多输得少。

晚餐后的棋牌时间是阿霓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候。她的幸福感染每一个人,博彦不忍拒绝她渴求的眼,一连几天都在家里陪她。

他现在也越来越能理解阿霓,她在家里的不容易和寂寞。他们成亲三年多,是应该要一个孩子。这件事,他从前没有上心过,总觉得孩子会有的,不必急于一时。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孩子。或许是他心虚,或许是他在害怕……

“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惠阿霓突如其来的话,让博彦大吃一惊。他汗流浃背地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床上,气息不稳地说:“你胡说什么?”

“咯咯、咯咯。”她笑得宛如珠玉坠盘,在他耳边吐字如珠:“书上写着,男人如果突然对你大献殷勤,就一定是他心里有鬼。”

“鬼你个头!好书不看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她笑着抱紧他,半闭眼睛开玩笑的说:“你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要是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那好啊——”她笑得益发灿烂,支起脑袋,手指轻抚她的胸膛,轻佻而坚决,“你知道的,天底下你对不起我的事只有一条。你要是敢!我就杀了你,再自杀。”

爱到浓处,转头荒凉。

一波波寒意从博彦脚底蔓延到头上,他喉头发紧,“想杀我……你不一定能。”

他是男人,又是军人,怎能会被她所杀?

阿霓轻笑着,正色道:“杀人犯法,我才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大不了,我一辈子不见你,永远不见!”

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他翻身把她重新压到身下,紧紧抱住。默默地在心里发誓,他不会失去她的,绝不会。

————————

博彦为素怜怜置的外宅,在幽静的冬瓜上街。这里的房子都是按上海最洋气的小楼式样仿修,像不像三分样,最重要的是——贵。

房间里的家具大到铜床,小到针头线脑都是外国货。一事一物皆是奢靡,为红颜一掷千金,博彦如他父亲一样从不吝啬。

“博彦少爷,已经半个月没来过我这儿呢?”珠帘后面素怜怜的声音难掩一丝哀怨,“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直按照您的指示,投他所好,穿他爱看的衣服、说他爱说的话、做招他喜欢的事。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我很热情,也很投入,可不知为什么这几个月,他对我越来越疏远,也越来越客气……干爹,我现在该怎么做?要去找他吗?”

听着素怜怜的话,江山海疑虑地看着,站在窗边背着手看风景的嘉禾,叫了声,“嘉禾,你是博彦的弟弟。你说怜怜该去吗?”

“你去找他,他就会回来吗?”嘉禾唇边飘过淡淡的一缕微笑。

“嘉禾,你的这招美人计到底管不管用?我看上官博彦三分钟热度,现在都没有非素素不娶的样子。他这一厢冷然下去,这把火就烧不起来啰。”

嘉禾笑得冷静,好像已经看透一切,“他对怜怜动的是欲望不是感情,冷然下去是必定的。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就好。”阿霓的眼睛是揉不得沙子的。一次背叛她也不会原谅。哪怕她的感情想让她原谅,她的尊严也不许她原谅。

素怜怜的脸结上一层寒霜,焦灼地对江山海说:“干爹,我能和嘉禾少爷借一步说话吗?”

江山海犹豫一会,退了出去。

嘉禾转过身来,睿智的头脑一下就猜到她想说什么。

“素老板有什么话想问?难道是对上官博彦生了爱慕之心而有了不该有的不舍?”

被说中心事的素怜怜面若桃红,艳丽无双。”嘉禾少爷智谋无双。如果没有你的指点,我一个小小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上官博彦,更走进不了他的心。不过,我开始接近他,是为报得干爹救命之恩。我无意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

“素小姐想独善其身?”

“可不可以?“素怜怜激动地说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事,也许将来……”

“也许将来上官博彦离婚,你还可以有机会是吗?”

“嘉禾少爷,那你觉得我有吗?”她大胆地问。

嘉禾摇头,“素老板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布置的计划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按照我的话去做,扪心自问是真的吗?”

素怜怜被问得哑口无言,漂亮的脸蛋涨成紫红色。

“我们的计划是让博彦爱上你,你则永远要若即若离维持他的热情。素老板,请问你若即若离了吗?”

“我……”

“你不了解上官博彦,也不了解男人吗?越得不到的才越想得到。你吸引博彦的是你的伪装,而不是真实的你。如果你真的聪明,一直不让他近你的身,得到你的人。你会成为他心里的明月光,他的热情就能为你保留。他会为你癫狂,甚至是离婚。可他一旦得到了你,那种非你不可的热情就会马上消退,会比未得到时更空虚、更寂寞。”

“他对我是有感情的!”素怜怜不信邪地叫起来,“你看这个家、家里的东西、他送我的花、他给我买的珠宝,这不都是他爱我、喜欢我的证据吗?”

“不!这些都是他在付钱买你的证据,买你的青春、时间、美貌,而不是感情。因为感情是不能用钱买的,感情的喜悦会步步升华。它会像海洋慢慢充盈心脏的每一个角落。素小姐,如果房子、家具、花、珠宝,都是博彦对你爱的证明?请问,你又为他做了什么,难道仅仅是陪他上床睡觉吗?如果你用脸蛋把一个男人留在床上,也请用脑子把他留下来。”

羞愤难当的素怜怜反手用力甩他一记耳光,愤怒地说道:“也许你说的都对,但别忘了,女人是会怀孕的!”

嘉禾摸着脸,突然笑起来,想这素怜怜真是到了穷途末路,只能拿出孩子来。

他冷笑着说道:“请问,素老板你现在怀孕了吗?”

素怜怜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不说那就是还没有。”嘉禾轻蔑地冷笑,”如果我猜得没错,上官博彦根本就没想过让你怀孕。你也不妨尽可一试,怀一个孩子试试,看他会不会为了孩子娶你进门。”

嘉禾从冬瓜上街出来时,江山海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巴掌印。

“呵,被女人打了?”

嘉禾微笑一下,不置可否。

江山海猛吸了口烟,两人走出了冬瓜上街齐整的石板路后,才说:“上官博彦是怜怜的第一个男人。”言下之意要嘉禾体谅,”女孩子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用情总是特别深。”

“那素老板更应该及时回头,因为上官博彦是不会爱上她的。”

江山海冷笑着吸了口烟,“你虽然很了解上官博彦,但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一定要他去爱,只要他把怜怜娶回家——”

“正因为我了解上官博彦所以才知道他不仅不会爱她,更不会娶她。素怜怜不过是我们营造出迷惑他的虚拟女子,她的身上有上官博彦渴望的一切关于女子的美好。但这些都是假的。我们能伪装一时不能伪装一世,最最美好的人物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素怜怜想要上官博彦的爱,就永远不能走到真实的世界里来。一旦她从梦走到现实她也就死了。真实的惠阿霓战胜不了虚幻的素怜怜,但真实的素怜怜和真实的惠阿霓摆在一起,博彦就会发现,实际上真心对他好、他需要也合适的人是惠阿霓。素老板不明白啊,得到即是幻灭。”

“那么,我们这局棋布错了?”

“没有错。”嘉禾步履轻快地走在青石板上,“博彦对阿霓做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阿霓知道后,绝不会原谅他。上官家若失去阿霓,他们就垮了一半。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博彦失去今生最宝贵的东西时追悔莫及的表情。”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的。”江山海拍手大笑,“可怜惠阿霓知道素怜怜的存在后不知道会哭得怎样伤心欲绝,到时候你不会后悔和舍不得吧?”

嘉禾没有回答,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心里全世界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阿霓重要。他最舍不得看她伤心。可这样伤她的心,他不后悔。

————————————

六月初十,蔡思晴的母亲生辰,她特意请大家去家里玩一天。

既然是以后的儿女亲家,不能怠慢礼数,上官家的孩子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帮。作为女婿的嘉禾自不用说,上官厉和殷蝶香颇给面子亲自莅临,博彦和阿霓还有几个妹妹也来了。

蔡武志虽然是传授新文明的校长,骨子里却很老派。宴客仍是老规矩,中午在家里摆酒吃饭,晚上在花园请堂会唱大戏。

天井中搭起凉棚,簇新的芦苇铺顶,底下是一片阴凉。搭好的舞台沐浴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四处笑语喧腾。

惠阿霓穿着香云纱十字纹青灰色对襟长旗袍,衣服素净整齐。夏天里光看着就觉得凉快,她什么首饰也没有,手指上戴了只蓝宝石戒指。

”你老看我干嘛?快看戏吧!”惠阿霓扶着博彦的脸,把他的头转向舞台的方向。刚才在来的路上,她就想问了。今天他特别奇怪,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转悠。不时靠过来蹭她一下。夏日里她最怕热,耐不得别人靠近。

博彦啧啧笑着,不好意思说她身上香得撩人。

”阿霓——”

正文卷 71 谁不该招惹谁

博彦啧啧笑着,不好意思说她身上香得撩人。

”阿霓——”

”别说话。”惠阿霓听戏正听得入神,拿扇子挡住他的嘴,没工夫管他想说什么。

台上的白娘子扮相优美,神情哀怨,一挥白色水袖呼啦啦列列作响。

”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断桥亭重相爱,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抚养娇儿无病无灾。娘为你缝做衣裳装满一小柜,春夏秋冬细剪裁。娘也曾为你把鞋袜备,从一岁到十岁做了一堆,是穿也穿不过来。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再亲亲儿的脸,再吻吻儿的腮,母子们相聚就是这一回,再叫儿吃一口离娘的奶,把为娘的苦楚记心怀,长大了把娘的冤仇解,娇儿啊,别叫娘在雷锋塔下永沉埋!”

“好——好——”

此曲唱罢,底下叫好声雷动。词写绝了,唱的人也绝了,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惠阿霓感动到频频拭泪,不停向身边的蔡思晴打听,”思晴,你们家这是从哪儿请来的旦角啊?唱得这么好,只怕是蔡校长从平京、上海请过来的吧?”

思晴笑着说道:”上官夫人要是喜欢,不如请出来见一见?”

”好啊。”惠阿霓兴趣高昂地对博彦说道:”博彦,不妨我们去后台认识一下这位角儿,下次我们开堂会的时候也请这戏班子如何?”

上官博彦已经听出台上的白娘子正是素怜怜,所以脸色异常难看的紧。又不好说不去,僵硬地说道:“一个戏子,没必要去见吧?”

“什么有必要,没必要的!我就是想去会一会!”

“就是,就是。天底下的戏不都是人捧出来的吗?上官夫人,请随我来。”说毕,蔡思晴喜滋滋的领路。

博彦百般不愿,也不得不跟在她们后面。三人一同来到后台。那些坤伶除了花脸外,都把自己的脸用胭脂涂得满脸通红。几个华服少年正围着一个老生说笑。白娘子正背着他们净脸。

”素老板,我带了两位朋友来看你。”

白娘子一回头,惠阿霓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平生就做了这么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没想到在这儿又撞上了。

素怜怜的惊讶不比惠阿霓少半丝,她的眼睛看了看惠阿霓,然后移到她身后的上官博彦身上,忙又飘忽地挪开。

”素老板,世界真小,我们又见面了。”惠阿霓含笑说道。

”上官夫人,你好。”素怜怜站起来,淡笑着回答:“也许我们就是不打不相识吧。”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轻笑起来。

蔡思晴亦是惊奇地说:”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是啊。”惠阿霓扑棱着手里的扇子,笑道:”我和素老板也蒜有奇缘。博彦,你说,对不对?”

博彦感到整个人硬邦邦的,脖子梗得像块铁板,直直地点点头。

素怜怜再次抬起眼帘和上官博彦在空中飞速对视,他马上回避掉她的目光,牵起阿霓的手,说道:”别打搅素老板了,我们去前面吧。”

“我和素老板才说几句话啊?”阿霓娇嗔地说道:“你今天真是讨厌,巴巴地跟着我。腻得人心烦!”

思晴在一旁掩嘴而笑,很是羡慕他们鹣鲽情深。

“上官夫人是不知足,多少女人就渴望着丈夫能寸步不离。”

“我真不喜欢这样腻在一起,我怕热!”

阿霓的抗议无效,被博彦拖着,拽着离开后台。

他们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离去,留下素怜怜孤零零的一个。她感到像被当众打了两掌耳光,脸上又麻又辣,胸腔里空荡荡的。像发泄还无从发泄起。这样的结果,上官嘉禾早无情地告诉过她。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会有不同。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素怜怜唱了多久的戏,就听了多久。不仅轻视她们的人如是说,就连同行也这么认为。

其实无情无义的从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天下最无情无义的是男人。他们说来就来,水磨工夫、死缠烂打,蛮狠地挤入你的生活,要走时,挥一挥衣袖就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还想做个有情的戏子,可哪里有多情的男人?

——————————

冬瓜上街

”素老板,这些钱应该是足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找个好男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吧。”

素怜怜笑着,既没有言语,也不回头。静静面对着梳妆台面上的镜子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地——

镜子里只看到男人的裤腿,远远的站着,像是十分怕靠近她。真是可笑,他一个大男人,她是一个弱女子。难道她会吃了他,还是用铁链锁住他。

他要走,她能留得住?就像他要来,她能挡得住?

“素老板,上官夫人的厉害你也是见识过的,她可比母老虎还凶。要是被她知道你,真拿小刀在你脸上划刺几下,谁也没办法。将来痛苦的还是你自己。不如,大家好聚好散。我今日做个见证,你呢,把钱收下。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张涛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叽叽咕咕说一大堆。他边说话边不时偷偷打量镜子中的素怜怜,不禁在心里叹息,还真乃是个美人,博彦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素怜怜抿着唇还是不说话。

张涛坐了一会,身体在太师椅上扭来扭去,颇有些不耐烦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低声说道:”素老板,同不同意你说句话。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昨天不应该出现在蔡家的堂会上,是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惠阿霓不是普通人。你这样故意接近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如果真有的话,我劝你赶紧子在这打住。博彦是绝不会娶你进门的。”

素怜怜淡淡地笑,“上官夫人当然不是普通人,蠢的人——是我。”说着,忍不得掩面抽泣。

美人梨花带雨,哭得张涛手脚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他站起来走到素怜怜身边,思索了半日,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说道:“素老板,有话好好说,莫哭、莫哭。哭又解决不了问题。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来都不来……”

张涛挠了挠头,实在没有办法,自己也是一肚子苦水。

上官博彦要和素怜怜分手,扯他来谈判。

他不肯来,这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介绍两人认识的。一没得好处,二没吃两人的酒,凭什么最后来做恶人。结果,大家都说,就是他恶作剧的电话,引得惠阿霓去打砸春晖班,博彦才认识的素怜怜,所以他是首罪。

事由他起必须由他来结。

面对花骨朵儿般美丽的素怜怜,哪个男人的心不软成豆腐渣,还不得不硬起心肠来速战速决。

张涛扯过一张椅子,坐在素怜怜对面,细细地说道:“素老板,男欢女爱,本是你情我愿。当初博彦也没拿枪指着你同他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家世也没瞒过你。”

“我没招惹他,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是是是,博彦不该招惹你。话说回来,你又真的没招惹过他?”

素怜怜心慌地咬住手帕,瞪大滚圆的眼睛看着张涛,不知道这个油嘴滑舌的奶油小生想说什么。

“你,你什么意思?”

张涛话锋一转,冷笑道:“松岛谁人不知素老板戏好、人美,对男人冷若冰霜。多少多达官贵人想请你吃个饭都不得其门,你却对上官博彦特别优渥。不仅对他的邀约有请必到,还让他登堂入室。这前前后后也不过三四个月工夫吧?若我看,你倒是像一早就瞄好了猎物。”

张涛的每一句话都像云板敲击素怜怜的心,她发现张涛玩世不恭的眼睛底下深不可测。

“所以博彦的招惹没有你的默许又怎么能成功呢?你若开始就拒绝了他,事情也不会步步走到今日。今天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张涛笑嘻嘻地靠近她的耳朵,笑到:“素老板,其实我的人才、家事虽比不得上官博彦。但我尚未婚娶,你不妨考虑考虑我,怎么样?”说着,他色、迷迷地伸出手,把素怜怜的柔荑握在手中。

”下流无耻!”素怜怜奋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想狠狠打烂他猥亵的嘴脸,冷笑着说道:“张先生说得没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结果,上官博彦没逼迫我,我也没失去什么。如果他真感到抱歉,不如将这屋子给我,也算是个补偿,我也当个念想。”

镜子里映现出张涛错愕的脸,随即他又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桃花眼咪成一条线,”素老板早如此爽快,也省得我们麻烦,是不是?房契我会尽快拿来,再写个转让书给你。以后两人婚丧嫁娶,老死不相往来。”

“好!”

素怜怜转过头去,晶莹的泪珠瞬然滴落。

此情此景,张涛心底大为不忍。一时干坐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素老板……”

“你走!”

他点点头,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黑色帽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依旧伏在梳妆台镜子前哭泣的素怜怜,说:”素老板,保重。”

皮鞋声渐行渐远,素怜怜哭得不可自抑。

正文卷 72 退无可退的阵地

皮鞋声渐行渐远,素怜怜哭得不可自抑。

张涛走到室外,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心里却感到无比沉重。

素怜怜这个女人吧,还真让他……唉,也不知怎么说好。反正心里蛮不爽。

“王八蛋,龟儿子!”他低头骂一句,不知骂的是谁。回过头再看一眼素怜怜家的大铁门,似乎还听见里面传来的哭泣声。

第一次看见哭起来也那么好看的女人啊!

“走走走,回家去,还想什么想?”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把素怜怜从脑海里赶出去,她再好看也是博彦的姘头。朋友妻不可欺,他还不至于贱到玩兄弟不要了的女人。

他边想边可惜,刚走到长街拐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素老板、素老板寻短见啊!”

他愣了一下,暗叫:“不好!”急急忙忙重新跑了回去。

—————————

最近惠阿霓很忙,忙着招待贵客。

出嫁到奉州的大姐宜家带着女儿们回松岛小住。宜家是大姐,比博彦大两岁,沉稳老练,最得殷蝶香的欢心。

自从宜家回到松岛,阿霓明显的感到殷蝶香去佛堂念经的时间大大缩减。

宜家中等身材,微微福态,胖得丰仪,极有大姐风度。对姊妹兄弟好,对阿霓亦很好的。

最近几年奉州和松岛的关系非常微妙,连带的宜家在宋家的地位也忽上忽下的飘忽起来。三年前惠烨巍在廊山被围,奉州的宋家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的土匪王自魁不就是宋家的走狗?当初,若不是阿霓当机立断用己身和上官家联姻,她哥哥现在只怕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身逢乱世,今日敌,明日友。什么事情都是说不清的。作为联姻的牺牲品,宜家的轻眉浅笑背后总有遮不住淡淡的忧伤。

“我们这位大小姐真是可怜,一连两胎都是女儿。小姨娘们倒接二连三的生了男孩。姑爷也不体贴,不仅喜欢沾花惹草,回家后常常为小事和她生气。她在宋家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唉,也不仅仅是没有儿子。主要是现在我们同奉州的关系时敌时友,大小姐的身份太尴尬了。”

阿霓赞同萍海的话,她从心底同情宜家。面对婚姻,女人生得再漂亮,娘家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嫁人是世界上风险最高的事,是好是坏,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天由命。莫说眼下的大姐宜家,便是她的母亲,堂堂虞国公的独女,身份家世相貌性情哪样不甩她父亲八条街,而且他们还是自由恋爱。可婚后,也挡不住父亲在外躲着养小老婆,养得私生子都要上小学了母亲才知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奉州离松岛又这么远,老爷就是想帮也力不从心。”

宜家是长女,像博彦一样,上官厉是很心疼的。女儿婚姻不幸,他心底难免会有一丝不舍和后悔。

“父亲准备怎么帮?”阿霓幽幽地反问萍海:“他自己也三妻四妾,能阻止女婿不讨小老婆?”

萍海怔了怔,没想到阿霓会如此大胆批评起长辈来。

“萍姨,我就事论事。”阿霓轻声说道。

肖容心才去了多久,他们就忘了自身的悲剧,感怀起别人的不幸。

“唉——”萍海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在欺负女人这件事情上,千百年他们都是齐心一致的。”

“被男人欺负就已经够苦,女人还要欺负女人,这才更可悲啊!”

这是阿霓在晚餐前检查厨房食物时和萍姨的闲聊,关于别人的生活至多感慨一番。

晚餐的食材很丰富,有云澈喜欢的海鱼,大姐宜家喜欢的家常嫩豆腐,还有博彦喜欢的风吹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萍姨的话,阿霓吃饭总心不在焉,眼睛走神。

“你不看着碗,光看着我干嘛?”

她脸一红,收回视线,“你好看才招我看噻。”

大家都笑了,博彦也笑。

男人对自己好不好看无感,但是听到她的夸奖,心里还是蛮开心。

博彦夹了一大块风吹肉放到阿霓碗里,笑道““我长得好看都是因为爱吃肉,所以你也要多吃一点。”最近,天气渐热,她好像瘦了不少。

“那你是不是说我很丑?”阿霓瞪着眼睛像真生气了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憋了半天回答道:“你是最好的女人。”

饭桌上再次发出笑声,这次阿霓也笑红了脸。

宜家的女儿涟月和涟心举着碗吵道:“舅舅、我要吃肉,我也要变漂亮。”

涟月和涟心是一对双生子,她们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很漂亮。

阿霓喜欢她们,吃过饭,即陪着孩子们在楼下玩跳棋。

五颜六色的跳棋盘周围挤满可爱的小脑袋瓜,涟月、涟心、宜画再加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玩的云澈,阿霓、宜家也在一边出主意。她们大声争论谁应该走哪步棋,谁又做了搭桥的冤大头,谁又过河拆桥,讨论得不亦乐乎。

客厅里一派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嘉禾觉得有点闷,他走到屋外,需要一些尼古丁来冷静一下头脑。他并不嗜烟,掏出了香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

“啪!”

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火光照耀着上官博彦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点燃的美国产钢壳打火机。

“谢谢。”嘉禾眯着眼睛凑近火苗深吸一口。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个了?”上官博彦顺手也给自己点上一根,和嘉禾并排站在屋檐底下一起吞云吐雾。

“很久很久了……”嘉禾望着手里燃烧的香烟用力吻着。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好的麻醉剂,“这是个好东西,可以解忧。”

“哈哈,哈哈哈。”两兄弟同时笑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博彦指着花园说道:“还记得我和阿霓结婚的时候,在这里摆酒宴客。转眼就过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男孩,磨练成铮铮男儿。

嘉禾的舌舔了舔干涩的唇,“你那天不是喝得大醉了吗?还是我、清逸和清炫一起把你抬上楼的。”

博彦大笑起来,“那时候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完全只能想到自己,不能考虑到别人。”

“现在呢?能考虑到别人了吗?”

“还是不能。哈哈,哈哈哈。”

暗夜里飘起淡淡轻烟,他们手指头上微弱的发出一点点浅薄光芒在空中飞舞。

“打火机不错。”嘉禾说。

“呵呵——”上官博彦大笑三声,“女人送的。”

这么新式时髦的东西,不消说只有惠阿霓才想得到。

嘉禾却还要明知故问:“是素老板?”

博彦正在弹烟灰的手抖了一下,细细的火灰飘到他的手背,微微带着难以觉察的痛感。

“你小子!”他玩笑般重重揍了嘉禾肩窝两拳,低声说:“不要告诉你大嫂。”

“那把火机送我。”

“这个不行,过两天买个新的给你。”

“大哥可别忘了。”

博彦扬了扬手,表示自己不是空许承诺的人。

他把和素怜怜的感情当做露水情缘,根本不放心上。他说不要告诉阿霓时眼睛里一点后悔都没有。更甚者,他亦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一个素怜怜算什么?

这样才好。嘉禾轻轻笑了。

越是没有防备,撕开血淋淋口子时才够痛快。

“我看大姐这次回来心事重重的,奉州的宋家是不是有什么异动?”

博彦点点头,把香烟扔在地面踩灭,“这些年宋家一直在蠢蠢欲动。我们现在没有撕破脸,但是这是迟早的事情。”

“会打战吗?”

“会,一定会。”

“真的打起战来,大姐怎么办?”

博彦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谁也说不清未来的事。

“已经牺牲了宜鸢,又要牺牲大姐。我希望未来再不要有上官家的女儿去做这样的牺牲。”

“嘉禾,婚姻就像你买卖股票。买的时候谁都不会希望它跌。大家嘴里唏嘘着蚀本的输家,却都争着向赢家靠拢,千方百计打听赢家买的股票是什么。当今天下,没有股票永远上涨。而且股市里永远是跌得多,涨得少就像婚姻一样。幸福的婚姻都是邻居家,不幸的都是自己。”

“大哥,你这比喻真是恰当。”嘉禾低头轻笑。

“嘉禾,你学经济操盘股票是大材小用,你有没有考虑回松岛来帮我。现在的军队最需要的是有实干、会实干的人才。”

“不。”嘉禾回答得斩钉截铁。”谢谢你的好意。但军队并不适合我,我也无意在军队服务。股票虽小,深究下去却也有无穷的乐趣。人最难的是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大哥,你就别为难我了。”

博彦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宇之间满满的都是惋惜。松岛即是用人之际,多事之秋,失去嘉禾亦同于失去臂膀。

“哈哈,笨蛋啊!走这里——看见没有,直接到他家!”

“啊——完蛋了!”

博彦凌厉的眉目在看向屋里笑闹成一堆的大人、小孩时忽而变得轻柔。仿佛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懒洋洋不甚优美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惠阿霓忽然冲他嫣然一笑。她柔软蓬松的秀发披在胸前,乳白色风琴百褶拖地长裙一直遮到脚踝。他亦非常温柔地向她笑了一下。

这里是松岛,他的家,有他的妻子、将来还会有他的孩子,谁都可以离开,而他和他的儿子必须坚守于此。

因为这里是上官家退无可退的最后阵地。

正文卷 73 来的是时候的孩子

张涛搞不定倔强的素怜怜,烫手山芋重新扔回给上官博彦。

轻柔婉转的素怜怜已激荡不起博彦内心深处的涟漪,可若为这事闹出人命案子,使怜怜陪上性命亦是不值得的事情。

素怜怜毕竟跟过他一场,对女人把事做绝不是他的作风。

“这是房契,手续齐全,你看一看。”

素怜怜低着头盯着腕子上扭曲的伤疤,肉体上伤疤已经愈合。她心上的伤疤呢?也许永远难愈难合。

现在的上官博彦和初见时有了极大的不同,他的成长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快速改变。

他们的爱情在快速攀升到高峰又快速跌落下来。同是一个人,可以为她癫若疯狂,也做得到冷静如斯。

这样的爱情或许称为迷恋来得更恰当一点。因为没有得到过一样东西,就疯狂地想要。得到后才明白,原来不过如此。

素怜怜不懂,她并未改变任何一点,为何他忽然就不爱了呢?

上官博彦也注意到她的目光,面对她的痴心感到一丝羞赧他非薄情寡义之人,也曾想过要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只是现在诸事纷杂,他的精力要应付军部、父亲、母亲、大姐……

每天累得只想闭着眼睛睡觉,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余力来和应付她的眼泪和哀怨。

“潘驴邓小闲”果然差一点都不行。

“下次不要这么傻了。”

天边飘来一句不浓不淡的安慰,素怜怜顿时涕泪交流。

他轻轻握住她的小手,白白嫩嫩像蒸好的白馒头。他曾捧着这双手对着月亮说过许多可笑的话。有些他做到了,有些他永远做不到了。

“怜怜,对不起。离开松岛,去找个好男人吧。”这是他最后的深情。

素怜怜低下头,在心里冷冷地笑。

“博彦,我……怀孕了。”

他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击打一下,惊愕地鼓出眼睛。脑子里想到的不是软绵绵的婴孩,不是要做父亲的喜悦。没由来的,出现在他眼睛里的是惠阿霓决绝离去的背影。

像是怕他不相信,素怜怜又道:“二、三……个多月……我一直没告诉你。是你的孩子。”

事情来得突然,上官博彦心情有点混乱,“你确定是我的?”

“我只有你一个男人!”素怜怜涨红了脸。

博彦走到窗边,急需要冷静一下。他看到玻璃彩窗上绘制的外国天使,心跳更乱。

怜怜急了,匆匆走到他的身后,“博彦,你放心。我,我不求什么,即使有了孩子。我只希望,将来你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我们母子,让孩子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不要忘了世上还有素怜怜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说着说着,她便哭起来。话说到此份上,逼得他不得不表态。现在,再向素怜怜提分手已经不合适,她亦退让得不能再退。

“你别哭了。他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会好好安置你们。”

“博彦,你好狠的心啊!”

费尽气力,得来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安置”?怜怜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不忿又不甘心。

知道素怜怜怀孕的消息后,张涛比上官博彦更吃惊,不停地问,“这是真的吗,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博彦道:“她亲口说的,应该不会有假吧?”

张涛旋即沉默片刻,复而笑着说:“我上次见素老板的时候可一点没发现她有什么孕相。不管怎样恭喜你要做爸爸了。”

“唉,你别笑我了,头发都愁白。”

“呵呵……”笑过一阵,张涛正色问他道:“你准备怎么办?你家里的母老虎容得了素怜怜和她的孩子?”

上官博彦皱紧眉头,面对这个问题比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更让他觉得为难。

阿霓的性情是绝对容不下的!

“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吧。”他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把素老板带回家啊?”张涛大吃一惊。博彦无子,惠阿霓一直无所出,怜怜怀孕是最恰当不过的理由啊。

上官博彦摇摇头,他若下决心带素怜怜回去。不管她怀没怀孕,谁都也难管得住。

是他不想把素怜怜带回去,哪怕她有了他的骨肉,他还想再等等。

如果要问等什么的话。也许他是在等阿霓怀孕吧。

他一直期待,阿霓能在松岛诞育他们未来的继承人,一个属于他俩人的孩子。那才是他真心渴望的孩子。

关于和素怜怜,他想结束,最好把一切悄悄结束。就像开始一样,不要惊动任何人。

男人的世界不只是亲亲我我,爱情的滋味尝过即可,他不想一辈子吃爱情的剩饭。

阿霓或许没有怜怜美丽,但是阿霓爽朗大气,有什么说什么,不要费思量猜她心思。怜怜太弱,爱情里美丽的花朵,一半是眼泪,一半在自叹。

他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再玩爱情的游戏。

松岛地盘不大,局势却越来越复杂。他每天在军部操练新军,制定军规,严明纪律。累得够呛,回到家只想安安逸逸睡个长觉。

他也有点怀疑,怜怜的孩子来得太巧。就在要分手的时候,忽然而至。他一直很小心,他不愿别的女人抢在阿霓的前面生下他的血脉。

可每当他看见怜怜悲怨的脸,又不忍去怀疑她的不忠。

他已打定主意,哪怕这个孩子真的血统不纯。他也愿认他为子,因为他给怜怜的最后也只能这么多了。

人的心比天气还要变幻莫测,深情到背弃不过转念之间。即便有情深似海的担当和付出,随着时间爱情也会像春花消失于盛夏。

素怜怜不再登台表演,专心致志在冬瓜上街的豪宅安胎养孕。

孩子是她的武器,是她把上官博彦拴在身边的纽带。

时间荏苒,按日子推算,素怜怜的孩子三个多月。肚子却不大显,也许是因为她的孕吐厉害的缘故。

北方漫长的冬天来里,她至多的活动就是绕着花园的喷泉散步,偶尔秘密接待来访的江山海和上官嘉禾。

隆冬大雪,飞扬满天,盖满整个世界。大雪初晴后的阳光下街面上不时跑过追逐的孩童。

素怜怜期待的人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一句“很忙”便可推掉一切。

想来的人不来,某些不想的人偏偏不期而至。

雪天来客,不是朋友也是朋友。素怜怜邀请江山海和上官嘉禾进来喝杯暖茶。

上官嘉禾打量一番她的身形后两人对视一笑,默契地把过去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大家围炉而坐,侃侃谈谈。

说到兴起,江山海抚掌大笑:“怜怜,这招棋走得好,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但愿吧。”素怜怜把身体靠近火炉些,笑容里有藏不住的苦楚。

“你还担心什么,有了孩子就有了尚方宝剑。上官博彦不能不承认。”

素怜怜似乎对江山海的话充耳不闻,她看着嘉禾问道:“大雪隆冬,不知博彦在家干什么?”

“他啊……”嘉禾瞅了瞅杯里浮起的茶叶,笑道:“带着妻子去慈溪山求子去了。”

素怜怜的眼睛迅速黯然无光,世人都知道慈溪山上的送子观音最灵验。冒雪上山,可见心念之诚。

“你觉不觉得,怜怜今日心事重重。”出了她家大门,江山海忍不住叹道:“达成夙愿是好事啊,为何她好像郁郁寡欢?”

嘉禾笑而不语,示意江山海同他立在墙角的阴影里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鬼鬼祟祟从大门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一会,看左右无人,才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嘉禾指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这大概就是素老板郁郁寡欢的原因吧。”说完,他大步流星追上那个男人,重重拍他肩膀,叫了一声:“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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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4 风雨飘摇

雪天在庙宇饮茶别有一番景致,看巍峨澄黄的雕檐画壁掩映在白雪皑皑之下,有种特别的静然感。穿着灰褐色海青的尼婆站在石阶上远眺山峦,不知心底念的是高高在上的佛祖还是矮在俗世的那个无缘的人。

涟月、涟心拿着树枝在洁白的雪地上划着大字。她们嘻嘻哈哈打闹,身后的秋冉带着云澈在雪地上堆雪人。

殷蝶香是虔诚的信徒,在她的影响下家里人对神明都怀着一种敬畏。敬天地、敬神明、敬未知的人生。

慈溪庵的正慧法师在上官家走动多年,深得殷蝶香的信任。慈溪庵里亦有殷蝶香供奉多年的长明灯。

“人生在世,哪里都会有恼人上火的时候。要看得开,才放得下。”

惠阿霓和宜家扶着殷蝶香从蒲团上站起来,殷蝶香一手握女儿,一手握着儿媳,“别以为我带你们来这真如外面人想的是求子而来。其实儿女多,烦恼多。人要多近神佛才能得真安宁。”

殷蝶香看了一眼右手边的宜家:“你也出来这么久,应该要回去,莫让家里人等急了。阿中在山下等你,待会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吧。”

阿霓心下讶异,没想到宜家的丈夫会到松岛来接她。传闻中这个宋悟中很不像话,和宜家的感情也不佳。

宜家扭过脸,负气地说道:“谁要他来的?我才不要跟他回去!”

“胡闹!”

“母亲,我不想再回奉州!”宜家拉着殷蝶香的衣袖低低哀求,“母亲——”

“孩子,母亲何尝不想把你永永远远留在身边?”殷蝶香拍了拍女儿的手叹道:“只是你也是母亲,要想想孩子们。她们那么小,父母分离该多可怜。阿中是有些不懂事,你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哪对老夫老妻不是磕磕碰碰走过来的?莫说远了,你的母亲我也是这样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熬过来的。难受时看一看女儿,念一段佛经慢慢的心也就平静了。再不知道伤心是什么,难过是什么。”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欢乐是什么。

殷蝶香的话灌到阿霓耳朵里,听得浑身发凉。她想到殷蝶香和上官厉波澜不惊的婚姻,过得是日子,埋葬的是爱情。

殷蝶香发了话,宜家再不愿意也得回奉州。上官家的忍让使来接宜家的宋悟中趾高气扬,他嚣张地以为上官家必须求着宋家。

送行的阿霓很生气,可碍于宜家不好发作。

宜家依依不舍和阿霓交代许多,阿霓认真听了一一答应。

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心里酸溜溜的难受。难道这就是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谓女人的宿命吗?

同样身为女儿,她不敢想象如果将来遇到难处,江苑的大哥大嫂是会接纳她还是推她出去。

“大姐,有什么难处写信告诉我,我们会帮你的。”

“好。”宜家哽咽一下,勉强笑着拍了拍阿霓的背:“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阿霓,博彦鲁莽,你多担当一点。”

“嗯。”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阿霓站在雪地里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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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催人,昨日的雪好像还挂在枝头,今日的春色已经是勃勃生机。

宜家的离去松弛了大家绷紧的弦,所有人都掩耳盗铃的想,既然宋悟中来接她,那么他们之间就还没有坏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松岛和奉州的关系也不会走向破裂。战争只要没有吹响号角,天下就还是天平盛世,生活就是好的。

婚姻四载,不仅是阿霓越来越多人感受得到博彦身上的变化。他再不是毛躁燥的愣头青,现在的他沉稳内敛,经过时间的锻造俨然是说一不二的大人。这种变化不是突然的、明显的,而是一种潜移默化。要把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放在一起才能发现。

博彦和阿霓经过几年的磨合,相处久了彼此也摸索出一些相处之道。最近不但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少,程度也越来越弱。说白了,夫妻之间如果没有原则问题,谁退一步谁让一步意义不大。

博彦掌管的二旅经过一年多西式军事化训练,已经成为松岛军队中的新军,装备好,士兵素质高。他又在军中广纳贤才,对真正的人才破格提用,树立极好的口碑和声望。不但如此,还经常与留学回国的博学之士彻夜长谈,不仅分析北三省的局势,更将他的眼界扩展到全国、全世界。

极力推荐博彦去抚州振武学堂的黎越就是上官家的座上客,他早已经从上官厉的幕僚转到博彦手下,全心全意辅佐他操练新军。

对于博彦的这些朋友,阿霓表现出和以前对张涛类朋友极大的不同,她十分尊敬他们,不仅不阻止博彦出去,还常常鼓励他应与这些有识之士多多交往。

对于自己的改变,惠阿霓自有一番解释:“黎先生和博彦以前的朋友不同,他是心怀天下的进步人士。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做事极不容易。中国人几百年积弱成疾,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小楷,武夫又多粗蠢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无事则斥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区区日本海外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然我们泱泱中华还冥顽不灵,固守成规!何以强军、何以富国?当今世界谁强谁弱,只看谁变得快,谁能掌握先进的技术、机械、知识谁就是赢家。”

此番言论传到黎越耳里,感叹道:“上官夫人乃不出户的巾帼英雄。”

阿霓谦虚地说:“这些东西我不过是常常听天津的外公说过。”

提起这位隐居天津租界虞国公又不由的让人肃然起敬。虞国公曾是清廷洋务运动的推动者,于万难之中为中国淌开一条发展的血路。洋务运动失败后心灰意冷。从此遁隐天津租界足不出户,与花鸟鱼虫为伴。虞国公不谈政治,亦不出租界,连外孙女结婚也没来参加。阿霓虽与外公书信不断,但算起来,祖孙俩也有好几年未聚。

阿霓承虞国公之血脉和熏陶,言谈举止与别的女孩自有一番不同。

博彦和她厮混久了,看她日日围绕厨房的锅碗瓢盆真有点忘了她的出身。当听她讲这些时才豁然,原来深藏不露的女诸葛一直在他身边啊!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只知道买衣、做饭、打麻将吗?有些事我是不能去做,如果允许女人去做的话,不见得我做得比你差!”

话说得挑衅,博彦却很喜欢她的张扬。

娇滴滴的女人固然有她美丽招人怜爱的一面,可把一生都倾覆在男人身上,动不动用眼泪来做武器,男人能买帐几回?

他越来越喜欢和阿霓聊天,听她对国内外大小事的看法,有时幼稚,有时独到,有时让他捧腹。

在军队他是不怒而威的将领,在家里的卧室他是她的绕指柔。

即便是家人现在在和他说话时,不由自主会毕恭毕敬。弟妹们猴在他身上开玩笑、撒娇的日子一去不回。

乖觉得像只耗子的云澈最怕博彦回家,因为大哥要求严格,要求云澈坐要有坐样,站要有站样,不许打闹,不许任性。还常常吓唬云澈,再不听话就带到部队去。

提到要离开家,云澈吓坏了,见到大哥就发蔫。

相比之下,云澈最喜欢黏着温和的嘉禾哥哥。哪怕是嘉禾和蔡小姐的约会,他也抱着嘉禾大腿跟着去做跟屁虫。

嘉禾常居上海,两三月回来一次,和蔡思晴不浓不淡地处着。也不知为何,两人在双方父母处都过了明路,婚期就是迟迟提不上议程。

“云澈,你又调皮,小心我告诉你大哥。”

这天,阿霓叉腰堵在大门口,说什么也不许云澈跟着嘉禾去做电灯泡。她点着他的小鼻子,“你这样很讨人嫌耶,知不知道!嘉禾哥哥很难得回来一趟,很难得和思晴姐姐去看一回电影。你不要跟着去啦!”

嘉禾今日和蔡思晴约会,不知怎的被云澈知道,死缠烂打硬要一起去。

“我要去,我要去!”云澈嘟着嘴又吵又闹,他知道阿霓是纸老虎,并不怕她。

嘉禾抱着云澈哄着,帮着向阿霓求情:“大嫂,没关系。就让我带他去吧。”

“不行!你没关系不代表蔡小姐没关系,再这么下去,别人会笑话我们——”

“我要去!要去!”

阿霓见软的不行,瞪起秀眉强行从嘉禾身上把云澈扒下来。

“嘉禾哥哥——”云澈死死拽着哥哥的衬衫领子,哭得眼泪鼻涕呼啦啦布满小脸。

“云澈!”

“阿霓,你就让他跟我去吧。”

两个人一个拖,一个拽,一个叫,一个吵。嘉禾夹在中间被拉得东倒西歪。

“别吵了!”嘉禾一手护住云澈,一手握住她的皓腕。阿霓猝不及防隔着云澈撞到他怀里。三个人撞到门柱上,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围成一个小圈圈。

嘉禾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阿霓的顿然心跳突然快了一拍。

他的手悄悄地落到她的腰侧,想要扶她一下。最终,还是捏成拳头收了回来。

阿霓恢复理智,快速站稳身体,怒气冲冲瞪着他怀里的云澈。那小子,甜甜卖出招牌微笑,一手搂着嘉禾的脖子一手搂着阿霓的脖子,讨好地说道:“大嫂,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街上可好玩了。”

阿霓把他柔嫩的小脑袋瓜子点开,回答两个字:“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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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5 一生一会

上官嘉禾对蔡思晴是什么样的心情,蔡思晴分辨不了。蔡思晴只知道上官嘉禾对她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从开始的讨厌,到越来越来的喜欢。

她讨厌他的冷淡和拒人千里,讨厌他忽然的沉默直至寂静,讨厌他抽烟时捉摸不透的表情。她喜欢看着他微笑,喜欢他没有由来地突然的绽放笑容。

思晴希望嘉禾能经常微笑,他的笑起来有种超乎年纪的包容。无论再难的事,只要他扬嘴角,就表示他已经答应。她也喜欢他的爱心和耐心,嘉禾对云澈的友爱,简直是无条件的应许他所有的无理要求。能这么疼爱弟弟的男人不会是坏人。

蔡思晴喜欢的上官嘉禾是一个好人,细腻温柔。即使面对她时常常沉默。

她想,他是不善表达。对她如此,待旁人也应该如此。但今天,蔡思晴对自己的肯定不能再肯定。她发现上官嘉禾原来是爱笑的和喜欢说话的。

他的笑容一直浅浅挂在脸上,和煦得像五月的阳光。

阿霓陪着云澈蹲在捞金鱼小摊前,纸糊的小网儿伸下水就破了,笨手笨脚的云澈急得忙头大汗。阿霓双手支着下巴,蹲在一边逗趣,“云官,这是最后一张网了,再破就没有了!”

“噗——”

“哇——”

鱼网破裂的声音和云澈的哭声同时响起来。

阿霓快意地哈哈大笑,不停向云澈拌鬼脸。云澈不依地大哭起来,抱着嘉禾的大腿,告状:“嘉禾哥哥,大嫂欺负我!”

看着一笑一哭的两人儿,嘉禾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他微笑地挽起袖子,“云澈,男子汉不哭,我来帮你。”

他接过鱼摊老板递过来的小鱼网儿,“嗖嗖”在水里起舞。手臂又长又稳,一会儿时间,云澈面前的小碗中就有了几条五彩斑斓的小金鱼。

看到有小鱼,云澈顿时不哭了。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兴冲冲地捧着小碗向阿霓献宝,要她看他碗里的小金鱼。

阿霓笑了,蹲下来用手绢擦去他眼角的泪花。

蔡思晴从鱼缸的倒影里,看见嘉禾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笑容。不再是浅浅扬起嘴角的微笑。他的笑应该是从他心底发出来的快乐和高兴。他咧开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眼睛都看不见。

“蔡小姐,真不好意思。打搅你和嘉禾的约会了。”结束愉快的捞鱼活动后,阿霓抱歉的对蔡思晴说。

“上官夫人,别客气。人多才热闹嘛。”

“呵呵。”阿霓笑容里有些尴尬。她本来是劝服云澈不要做小跟班的,没想到自己也被拖来做了大跟班。

蔡思晴嘴上说不介意,眼角眉梢总带着些许不悦。

也应该不高兴,本来约得好好两人去看电影。结果,变成四人行去逛庙会。

庙会集市有趣归有趣,汇集各行各业,鱼龙混杂。小孩儿是喜欢,可年轻时髦姑娘哪个喜欢谈恋爱来这?

云澈高兴坏了,他没逛过庙会。喜欢这里,有吃的有玩的。经过“鸟屋子”缠着嘉禾买一只相思鸟,路过小鱼摊又捞了许多小金鱼,玻璃瓶中,红鱼绿藻,物廉价美。

嘉禾也很高兴,一路上话特别多。不停向阿霓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阿霓听得兴致勃勃,不时被逗得大笑。

他们三人走得快,回头才发现。蔡思晴被远远丢在后面,低着头不知在想先什么。

阿霓莞尔一笑,推了推嘉禾,小声道:“你快去陪陪蔡小姐吧,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回去。”

“神经病!”阿霓瞪他一眼,“你真和我回去,蔡小姐该恨我了。”

嘉禾低着头,不说话。

阿霓看着嘉禾的脸,心里掀起难忍的痛。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刻意回避。不知他对她的情意有没有更改。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她望着他改,有时候,又有点私心的期望他不要改。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例外。也许该要改变的人是她,而不是嘉禾。

阿霓觉得自己不能再优柔寡断,继续下去会害了嘉禾。她要推他一把,把他推出去。

“蔡小姐。”阿霓笑着向蔡思晴喊道。

“什么事,上官夫人。”

“无什么事啦,打搅了你和嘉禾一上午。我现在要和云澈回去了。”

“就走?”蔡思晴看看她再看看嘉禾。

“嗯。”阿霓点点头,从背后把嘉禾用力推到蔡思晴身边。嘉禾不情不愿被她推得趔趄,他回过头,皱起眉瞪了阿霓一眼。

阿霓不管他高兴不高兴,眨着眼睛对蔡思晴说:“蔡小姐,那——我就把嘉禾交给你了。”

蔡思晴受宠若惊,脸蛋涨得通红,扭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身边的嘉禾却是气白了脸,眉目里雷声隆隆。

“蔡小姐,我们下周末去爬山,你也一起来吧!”阿霓热情地发出邀请。

“我……可以吗?你们的家庭聚会……”

“你当然可以,反正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哈哈……”阿霓伸手使劲把他们推在一起,脸上笑成一朵花,“你们快去玩吧,看电影还是喝咖啡,快去、快去——”

“那我们就走了。”蔡思晴大大方方地挽住嘉禾的胳膊肘,嘉禾不得不和她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阿霓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只到云澈拉了拉她的袖子,嘴角流着口水,说道:“大嫂,大嫂,我想吃这个。”

云澈指着的摊位是卖“棉花猫”的是大黏糕摊子,摆了几十年的老摊儿。冬天有蒸笼里热气腾腾的豆铲糕;夏天有冰镇的凉糕、粽子;秋天有栗子糕。现在是最好吃独门——鲜玫瑰花卤子小枣黏糕。

云澈趴在黏糕摊上吃得不肯走,阿霓本还在忧心嘉禾跟蔡思晴走得时候脸色不大好看,心里大概要恨她的。可舌头一碰到好吃的黏糕,立马把嘉禾和蔡思晴抛到九霄云外。

鲜玫瑰花卤子实在一绝。香、太香,吃到嘴里却又不会太甜。吃了一口忍不住还要吃一口,仿佛一定要吃到香甜的来源才肯罢休。

吃到最后,云澈的嘴上、手上全是糖汁水,糊得衣服上都是香喷喷的。

阿霓牵着云澈,云澈提着小金鱼。两人开开心心、溜溜达达从庙会回来。

没想到,两人一进门就看见嘉禾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双手环胸,表情严肃,脚尖在地板上敲打,像是在专等某人回来。

“啊呀,你怎么比我还早回来?”说着,阿霓打了个嗝。她忙捂住嘴巴,空气中顿时有股香香的玫瑰味。

嘉禾冷着脸,冲云澈喊了声:“云澈,过来。”

云澈立马扭着屁股跑过去,“嘉禾哥哥,什么事?”

嘉禾弯下腰拍了拍云澈的屁股,又掐了掐他的脸,道:“小坏蛋,背着哥哥自己去吃好吃的,枉费我这么疼你。下次我再也不带你去玩了。”

云澈揉着屁股,嘻嘻笑着,牵着嘉禾的手回房去了。

这算什么?

被晾在客厅的阿霓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个嘉禾真是厉害,不动声色说她吃独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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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气温不冷又不热,最宜去山中玩耍。大家约起一起去附近的古刹“慈溪庵”拜佛吃斋。

一年四季,山上景色皆有不同,冬看雪、春看花、夏避暑,秋赏枫。

阿霓和博彦、思晴和嘉禾、秋冉和清逸、宜室和王焕之,四对恋人再加上宜画、宜维、清炫一行年轻人浩浩荡荡向山顶出发。

宜画和宜维灵巧活泼,蹦蹦跳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博彦拉着阿霓的手跟在他们后面,接着是宜室和王焕之,嘉禾和蔡思晴殿后。

一路上大家欢歌笑语,快活得像百灵鸟。话最多的是宜维,反应最快的是宜画,最会调节气氛的是阿霓,最爱开玩笑的是清逸和清炫,最沉默的是博彦和嘉禾。

“嘉禾,我们也跑前面去好吗?”蔡思晴拉着嘉禾的手央求。

“慢慢走不更有趣味吗?可以从容地欣赏山林景色。”嘉禾轻轻挣脱她的玉指。眼睛却不由自主飘向前方那抹娇丽的身影上去。

顺着他的目光所及,蔡思晴不甘心发现他注目的人是惠阿霓。女人的知觉出奇敏感,蔡思晴以前不觉得,自从上次一起逛过庙会后。她就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觉。嘉禾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礼貌客气,英国人说,礼貌意味着距离。但他对惠阿霓则不同,时常流露出任性的一面,时常要惠阿霓好言好语地哄着他。

“瞧你这满头大汗。”

惠阿霓怕热,登山使得她满头大汗。上官博彦掏出手绢擦去妻子头上的汗珠,她脸红不已,忙接过来自己弄。

“大哥大嫂好恩爱喔!”调皮的清逸把手围成喇叭朝他们大喊。山谷荡漾回音,众人哈哈大笑。

正文卷 76 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

“大哥大嫂好恩爱喔!”调皮的清逸把手围成喇叭朝他们大喊。山谷荡漾回音,众人哈哈大笑。

“你小子没大没小!”博彦拉着阿霓的手,给弟弟头上一个大爆栗。

“大哥,好痛。”

“清逸活该!”宜室笑嘻嘻地说:“你笑话大哥就算了,居然胆大包天笑话大嫂,大哥没把你打趴下就算好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惠阿霓被笑得极不好意思,脸如红霞,想挣脱却挣脱不开牢牢握住的手。

“别这样,多让人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

阿霓娇羞地举起他紧扣的手。

“喔,这个——别多心,我是怕你摔倒。”说完,博彦故意在松开手时推她一下。

山道倾斜,阿霓身体一晃,尖叫声还未出口即被博彦搂住腰肢贴到怀里。

“你故意的!”她气得粉面惹霞,用力拍打他的肩膀。

“确实。”他难得幽默,也为自己的恶作剧逗笑。

阿霓抱着丈夫宽厚的肩,眼光扫视下来和嘉禾的眼神不期而遇。

嘉禾微颤身躯,望着她时眼眸里的伤感满得要溢出来。

“嘉禾,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吗?”蔡思晴忽然从身后拉扯嘉禾的衣袖。她不是娇气的女人,可在所爱的男人面前她想被保护。

“嘉禾,我累了嘛。求求你了。”

嘉禾眼睛仍动也不动地看着阿霓,被蔡思晴烦不过了,才丢下一句:“你自己有脚。”

“是。可是……”

“你不是云澈。”

阿霓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忍不住要说,上官嘉禾,你哪里像谈恋爱,那语气、声调完全像上司在训斥下级。

“嘉禾,你就背背蔡小姐嘛。女孩子,难免有时候体力会差一点。”惠阿霓笑着打圆场。

听了她的话,嘉禾的脸比锅底还黑,气咻咻地瞪着她。

惠阿霓心里立马升起一股愉悦,她还记着前几日他说她吃独食的事情呢!能这么快报复回去,实在太爽。要嘉禾在崎岖的山路上背着蔡思晴那画面想一想都很好笑。她怕嘉禾还是不愿意,忙小声补充道:“你是男人,就背她一小小段路好了。”接着用手比了一点点的手势。

“好。我听你的。”上官嘉禾气鼓鼓的,低首走到蔡思晴跟前弯腰蹲了下去。蔡思晴笑眯眯趴了上去,甜蜜地对阿霓扬起一个微笑,“谢谢。”

惠阿霓也朝她笑了笑,嘉禾这么合作,倒让她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起来。

博彦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你这是在干嘛?瞎起哄什么!”

“我是助人为乐。”

博彦白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往山顶走去。

嘉禾迈开步子,努力向前。山路崎岖,蔡思晴几次差点从他背上滑倒。他本瘦弱,爬上再加上一个女人的重量,相当吃力。爬了小五分钟后,便汗如雨下。

蔡思晴不忍地叫道:“嘉禾,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

“不行!”汗珠落到他的眼睛,小腿在发抖。仍倔强地站起来,就是不肯把背上的重负放下来。

“嘉禾,放我下来!”蔡思晴急了,摇摇晃晃的稍有不慎两个人都会坠落山坡。

嘉禾还是不放,他的手臂硬如钢铁,像他的心一直寒冷。

他要用这种方法来自虐自己,让自己记住这疼、这伤、这难过和屈辱。

蔡思晴急得哭了,流着眼泪哀求,“嘉禾,你别生气,我错了道歉还不行吗?快放我下来,你不会真要把我背到山顶吧?”

嘉禾这样的执拗气得跟在后面的阿霓浑身发抖,她冲上去在他肩膀打了两下,骂道:“上官嘉禾,你是猪啊!快把思晴放下来!”

他骤然松开双手,毫无防备的蔡思晴差点摔在地上。惠阿霓赶紧扶思晴,气愤地说道:“你真是个猪!”

嘉禾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对她也吼道:“我就是猪!”说完,径直往山顶走去。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望着他的背影,阿霓气得拿着扇子一个劲的扇,“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干嘛摆脸色!上辈子欠了他的!”

“蔡小姐,你别见怪。”博彦走过来,笑着说道:“从小到大,嘉禾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想做的事就是不睡觉也要做好,不想做的事拿枪指着也不会做。”

山林凉爽,佛殿静谧,本是最清净凉快之地。可毕竟天气已到夏天,气温回升。登山上顶,大家已经汗流浃背,阿霓又是极怕热的人,洋装贴在身上热烘烘,难受的紧。

“我说了,少奶奶不能穿洋装,你这么怕热——”

“别说了,好不好,秋冉,我快热疯了!还有这里、这里好痒!”阿霓扯着脖子上的纽扣,裸出的肌肤红红的生出米粒大的小疹子,“痒死我了!”

惠阿霓不顾一切把冷水扑到脸上、脖子上来解热。

“哎呀,少奶奶,这样会着凉的。”

秋冉连忙拿手绢擦去水渍,真是怕了她,天生肌肤敏感。夏天只穿得香云纱做的衣裙,今天突发奇想,要穿洋装。

唉,真是穿洋装受洋罪。

“洋装就是款式好看,要说起舒服来,怎么也比不上我们的衣服。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帮少奶奶带了一件旗袍来。少奶奶快换上吧。”

秋冉贴心从挎包里拿出一件香云纱做的旗袍,这可救了阿霓一命。

她赶紧带着秋冉借一间禅室把洋装换下来,果然舒服多了。

阿霓缓过热来,想起嘉禾。越想越呕,非要找他兴师问罪不可。

此刻,嘉禾正在另一间禅室休息,见她怒容满面进来。眼皮也不抬,老神在在盘腿坐在地上,半闭着眼睛像入定的和尚。

“上官嘉禾,你今天是什么意思?”见没有人,惠阿霓索性跪到他面前,凑近他的脸问:“我们还是朋友吗?你今天太过份了吧。快跟我道歉,如果不道歉我绝不原谅你!”

他猛地睁开眼睛,寒潭深水般的双目瞪着她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们只是朋友。”

“我们——”

他们除了朋友还有什么别的?

亲人?

阿霓的心跳乱了节拍,好怕嘉禾说出她承受不了的话来。

“嘉……嘉禾……我……你……”

嘉禾看着她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心里一阵抽疼。即便爱她刻骨又能如何,她的心至始至终都不在他身上。

终于不忍看她难为,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大嫂,你今天才很过份!”

听到他一声大嫂,阿霓松了一口大气。马上恢复神气,争辩道:“我是在帮你,你会恋爱吗?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要和你亲近代表着什么——喂,喂,上官嘉禾,你往哪里走?”

望着他出去的背影,阿霓真有种气结的感觉。

她无奈地想,根本拿他没办法。

没一会儿,房间的门再次打开,嘉禾端着一碟切好的梨进来。

“先吃点水果再骂人吧,这么热的人,别中暑了。”

真拿他没办法!

望着洁白莹润的梨,惠阿霓扭头歪嘴笑了。她有时确实对他毫无办法,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他拿她也没有办法。

博彦的不通情理,她可以吵、可以闹,甚至和他打架。而嘉禾……除了说一说,就再没有其他办法。

“我又不是疯狗,总骂人干嘛?”她捏起一块甜美多汁的梨肉塞到嘴里。甜津津的水份疏通了四肢百骸,带走周身的燥热。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好的活着,娶一个好妻子,生一大堆孩子。”

“你还没老,怎么越来越像我妈。”

“去死,我才不是你妈。”她伸手打他脑袋,“我是说真的,你小子别开玩笑。你喜欢蔡小姐吗?”

嘉禾含糊地答了一声,低头慢慢嚼着梨肉,“她是父亲硬送给我的礼物,我只有细心收藏。”

阿霓的心“咯噔”一下,大致了解他的心意,笑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回去帮你留意,世界上的女孩子这么多,你一定会遇到心仪的。”

嘉禾看着她苦笑,嘴里的梨也苦起来。他其实好想说,弱水三千,我永远只取一瓢饮。

“阿霓——”

“嗯。什么事?”

“你别担心我,蔡小姐不错,我也很好。”

看他镇定地模样,阿霓捏着鸭梨笑了起来,“嗯。那我就放心了。”

吃完水果,两人步出禅室,彼此有默契的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大家四散在寺院游玩,阿霓也不急着去找谁。随意在寺里闲逛。看见菩萨、佛像就进去拜一拜,烧柱香。

这里的送子观音灵验,她就多拜拜,多添些香火钱。

“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参禅礼佛,没想到,上官夫人如此年轻也相信这个。”

阿霓从团蒲上起来,笑着对进来的蔡思晴说:“蔡小姐是读书人,自然不信这个。但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东西不信不行。说到底,我也是俗人。”

阿霓不卑不亢的大实话逗笑了蔡思晴。

“上官夫人,你相信命运的安排吗?”

阿霓想了想,点点头,“时也命也运也,命理这种东西,有时真说不清楚。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我和蔡小姐又怎么会在这里谈话呢?不知道蔡小姐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命中注定?”

“在外国读书的时候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阿霓听不懂她说的“唯物主义者”是什么,只能在一旁陪着傻笑。

“蔡小姐和嘉禾一样,到底是读书人,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呵呵。”

阿霓举步想要离开,但想到嘉禾。忍不住回过身来,说道:“蔡小姐,嘉禾是很温柔的男人。所以,请你一定要很温柔的对他。”

蔡思晴愣了,她看着阿霓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上官夫人,你觉得嘉禾很温柔吗?”

阿霓笑了,肯定地说:“嘉禾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温柔的一个。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也会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正文卷 77 哥,不要逼我……

阿霓笑了,肯定地说:“嘉禾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温柔的一个。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也会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蔡思晴看着阿霓的脸,想从她的脸上、眼神中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肮脏、丑陋。

她失败了。惠阿霓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蔡思晴很气馁,因为惠阿霓所说的温柔,上官嘉禾从来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过。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是在犹豫、迟疑,像冷冰冰的钢铁没有温度。她以为,这可能就是嘉禾的本性。性情忧郁的男人,对谁都是淡然疏远的。

今天才知道,原来事实不是。他的眼睛也有温度,那热度是冰山下的火焰,熊熊燃烧,昼夜不休,总有一天会沸腾整个海洋。

“上官夫人,”蔡思晴苦笑,“是不是我认识的嘉禾和你口中的嘉禾并不是一个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嘉禾从来没有温柔地对待过我,他总是冷若冰霜,难以接近。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把全部的温柔都已经给了你。”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嘉禾的事情上若是阿霓心里没一点心虚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防备蔡思晴会把话突然摊开在面前。接下来要怎么回答,根本无法回答。

“思晴,你真是……呵呵,呵呵……”阿霓抽出手绢拼命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你这是读书人说的话吗?好歹我也虚长你几岁,再说我是嘉禾的大嫂!哎呀呀,天气真是热,太热了,快把我热死了。我要出去透透风……”

惠阿霓只能佯装怒不可遏被冒犯的样子,大发雷霆急匆匆从大殿侧门逃了出去。

大殿外的博彦嘴角嘲弄地翘起,不知在取笑着谁。他身边的嘉禾面如土色,着急解释,“大哥,别听蔡思晴胡说八道——”

无意间,他们在大殿外聆听到的对话。像一把巨刃,将兄弟之情割裂得四分五裂。

“嘉禾,我都不知道阿霓对你的评价这么高。”

“大哥,你不要误会——”

博彦哈哈大笑,挥手制止他的解释,“我不会误会,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博彦用力拍着嘉禾的肩膀,浑身的力量都压在他的手上,手上的力气大得像要陷进嘉禾的肉里去,”嘉禾,快点结婚吧。我觉得蔡小姐人不错。”

嘉禾半咬着唇,脚在地上生了根,“大哥……不要逼我……”

他已经不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逼他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嘉禾!”

博彦的手像故意要把嘉禾压垮,瞪着的牛眼,仿佛恨不得要将人挖心挖肉。如果嘉禾不是他弟弟,或许他早已那么做了吧。

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她,全部温柔——

他想笑,可又想哭。安逸的生活麻痹神经,他几乎都快忘了阿霓对嘉禾曾有的别样情愫。

阿霓、惠阿霓——

他不愿想下去,也等不了嘉禾的回答,急匆匆掉头离开。他要去找惠阿霓,立即、马上找到她!他也不知道要找到她,然后对她说什么,但好像只有她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

“大哥!大哥!”

嘉禾急了,三步并两步追了出去,他害怕盛怒下的博彦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

佛殿外阳光正强,青翠的菩提树叶郁郁葱葱,清逸和清炫在檐下说话,宜画支起画板在树底下画无忧花,阿霓和宜维围在画架前评头论足。

“惠阿霓!”

博彦大喊一声她的名字,像从地底响起的炸雷,惊得阿霓把手里的扇子都吓得掉到地上。

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盯着博彦,不知他为何事怒火沸腾,惠阿霓亦是一头雾水。

“大哥,什么事?”双生子离他最近,张嘴问道。

博彦拧着眉,把唇闭得紧紧的。

追出来的嘉禾急躁的在他身后喊道:“大哥,大哥。我结婚,我和蔡小姐结婚还不行嘛?”

清炫耳朵极尖,听到嘉禾的话,大吹一声口哨,跳过来叫道:“哇唔——嘉禾哥哥说要和蔡小姐要结婚——”

“真的!”

“嘉禾哥哥,你要结婚了吗?”

“太好了!”

所有人听到这个喜讯,都围拢过来,后知后觉的蔡思晴一脸茫然。她惊讶、慌张,直到被人群推到嘉禾身边。嘉禾握起她的手向她点点头,她才低着头羞涩地接受大家的祝福。

阿霓的震惊远比喜悦多,因为意外,因为了解蔡思晴并不是嘉禾悦纳的女孩。

刚刚嘉禾还说思晴只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他的表情为什么如丧考妣?

“嘉……”她想通过人堆问个清楚,却被一双铁手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阿霓被博彦拖得差点摔倒,“博彦——”

“惠阿霓,不要去管他。”

“为什么?嘉禾是你弟弟!”

“我说,不要去管就不要去管!”他冲她咆哮。面对她的讶异又把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他抱得好紧,勒得她快透不过气来。他在害怕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

阿霓被他搅糊涂了,一会暴烈一会甜蜜,到底怎么回事?

“博彦——”

“让我抱抱你。”

“博彦——你说什么——”阿霓结结巴巴,心脏跳得乱乱的,又有点甜甜的。

博彦抱紧了她,越过柔弱的肩膀,用眼神向远处的嘉禾宣告自己才是阿霓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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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一杯列酒,灌不醉惆怅的心。

大华饭店是松岛最豪华的地方,堪得上是纸醉金迷、日日笙歌。来这儿的人非富即贵,没有日进斗金的财力莫想安安逸逸坐在雅座喝一杯酒。

半圆弧形的木质舞池里,白俄女子穿着兔女郎的衣服围成一个圆圈在跳民族舞。她们一个个烈焰红唇,笑容可鞠,修长嫩白的大腿在迷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嘉禾喝了不知多少酒,他想醉,疯狂地想。

醉过去,他就可以忘记,忘记他受的苦,忘记那些不公,忘记母亲的死……最重要的是忘记他爱她……

阿霓、阿霓……

他在心里把爱人的名字默念一百万遍,也不能堂堂正正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一次。

上官博彦根本不配去爱她,他总是在伤害她。

阿霓,阿霓。一想到你我就心痛,每次默念你的名字,就像在我心上开刀。

他跌跌撞撞拿起酒瓶望舞池中走去,张开双臂扑倒在那群白俄女子白花花的大腿上。

音乐乱了、女人叫了、而他倒在地板上笑了。

白俄女子咒骂着,用高跟鞋踢他、踩他。

“哈哈,哈哈——”

他掏出口袋里的钞票大把大把向天空挥去。

“哗啦啦”空中飘起了钞票雨,钱就是命。看见钱,白俄女子们全疯了,跳起来去抓、去抢、去争。

接着舞厅里的侍者、客人、找乐的人都加入抢钱的队伍中来。

明眸皓齿的白俄姑娘捏着厚厚一摞钱,兴奋的捧着嘉禾的脸叽里咕噜说不不停,艳红的唇印布满他俊秀的脸。

嘉禾闭着眼睛和她接吻,头颅慢慢滑到洁白的胸脯上。

阿霓,只要你肯爱我,我什么都给你。

江山海一进来看到此番景象,气得眼皮直跳。他抄起桌上冰镇红酒的铝皮铁桶,拨开抢钱的女人,将里面的冰水冰块全倒在嘉禾头上。

冰冷的触感刺痛嘉禾麻木的末梢,抱在一起缠绵的白俄女人尖叫着跑开。

江山海提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骂道:“蠢货,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们的大事就要成功了,我不允许你最后功亏一篑的!”

嘉禾没说话,他什么都不想说。

“你倒说话啊!”江山海摇晃着他的身体,“说啊,说!”

他仍是闭口不言。

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能来帮他。所以他宁愿沉沦,宁愿无解。

“你——”面对哀伤自绝的嘉禾,江山海恨不得扇他两个耳光,打醒他也骂醒他。

“唉——你现在一无所有,不去想着努力强壮自己,在这里醉生梦死!喜欢就去争啊,你不是爱她吗?去对她说啊,把她夺过来!”

看他还是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江山海狠吐了一口唾沫,“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面,那女人迟早毁了你!”

——————————

难得下雨的松岛,反常的下了好几天的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冲净了空气中的灰尘,卧在枕上听着雨打窗棂半睡半梦之间仿佛回到烟雨朦胧的江南。

素怜怜躺在床上,抚了抚涨大的肚子,里面的胎儿像是感受到她的不安的心情翻动了一下。

唉……

正文卷 78 夫妻

素怜怜躺在床上,抚了抚涨大的肚子,里面的胎儿像是感受到她的不安的心情翻动了一下。

唉……

她叹了口气,不知不觉眼泪浸了上来。睡在她身边的张涛迅速凑了过来,伸手把她回温暖的被窝,盖住她裸露的肩膀。

“怜怜,小心着凉!”

素怜怜激动地嚷道:“放开我,张涛——你要走了,你不可以待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才是你孩子的父亲!”张涛气急了,失去理智地喊道:“我应该告诉博彦,我早应该告诉他的!”

他翻身起来,嘟囔着要马上去找博彦。

“张涛,你要是去找他,我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我!”

素怜怜跳下了床,除了隆起的肚子证明她是孕妇。四肢依然纤细,洁白的皮肤在夜里散发白色的乳光,上面布满的痕迹表明欢爱的激情才退去不久。

张涛咒骂一声,把手里的衣服摔到地上,走过去把瑟瑟发抖的她用被子裹起来抱到床上。

她的脸上挂满了眼泪,无神地望着地面,哆哆嗦嗦的哭着,“宏涛、宏涛……他都不来看我了,他都不来……”

张涛咬牙切齿,想杀了她更想杀了自己,“他不来不更好吗?”

“不好、不好……”

素怜怜哭得更加伤心,也把他的心哭碎了。

“好了、好了。你别哭。我带他来看你就是。”

“真的!”素怜怜喜极而泣,又落下金豆豆来。

张涛心如刀绞,暗暗骂自己下贱。他无奈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叹息,“素素放心,我张涛说到做到,绝不食言。你别哭了,好吗?怀孕了总哭,对孩子不好……”

——————————

从慈溪庵回来不久,上官厉即正式宣布嘉禾和蔡思晴订婚的消息。

这是军政和文化名流的联姻佳话,蔡思晴为上官家注入新鲜的文明血液,成为上官家权势皇冠上最明亮的钻石。

嘉禾的订婚,上官厉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一应事体都要求十全十美,花多少钱也不吝啬。

老爷子发话,殷蝶香不言语,阿霓任着家翁的吩咐去做。

两家人经过协商,决定订婚按新人中意的西式方法,结婚照顾长辈用中式规矩。

蔡思晴眼光甚高,一应事体均要最好,婚纱是意大利的蕾丝、香槟是法兰西的香颂、鲜花是荷兰的郁金香……每一样东西都花费不菲,不过思晴花钱花得有底气,因为所有的花费都是嘉禾一人承担下来,没有用上官家一分钱。

消息传出去,知道的人全瞠目结舌。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的钱哪里来的?唯一可能是他从上海股票市场中赚来的真金白银。

股海博弈,能挣得盆满钵满,是运气更是努力。

阿霓冷静的看着这一切,她并非嫉妒蔡思晴奢华的婚礼,但总觉得这位新弟媳有点过份。

金山银山堆砌的婚礼是别人眼睛里看到的婚姻,结婚后脚踏实地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婚姻。

嘉禾的钱来得再容易,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样花钱真不会过日子!而且,她为嘉禾不平,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蔡思晴,讨一个不中意的女人还花这么多钱——冤。

可能因为太不平,莫名的她就变得唠叨。细细嗦嗦像碎嘴老太婆念叨个没完。

“上海裁缝做西洋礼服也很好,为什么非要请个法国设计师,难道还真是外国和尚会念经吗?西餐生生冷冷,蔬菜都是生的。还有生鱼片,生鱼片,生的鱼多腥啊,我可受不了!还有……”

博彦很不喜欢阿霓这样,他敏感地发觉她的失常。惠阿霓不是小气的人,她连总说她坏话的黄得楼也能不计较,为什么对蔡思晴和嘉禾的婚礼偏偏如此不宽容?

其间答案,博彦深想不得。

他靠在床上,眯着眼睛打量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涂擦香水一边絮絮念念的妻子。

“你不要管嘉禾和蔡小姐的事。”博彦盯着妻子的背影冷不丁冒出这么句话来。

阿霓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继续念道:“我不是管他们的事,大家将来都要在一起生活的。嘉禾的钱也来得不容易。现在还只是一个订婚,如果到了结婚——”

“够了!”博彦气极,冷然翻身下床,拿起衣帽架上的军装穿上。

“你这是干什么?”阿霓停下手,错愕地看着他的举动,“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待在这里。”

阿霓是个傻子也听出他的不悦,但完全不知道他的怒火从何而来。

“你要走可以,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吧!”阿霓拦在门口,不许他出去。

博彦越发生气,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对她讲。

“走开!”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出去!”

“走开!”

“不!”

上官博彦暴跳如雷,伸手直接掀开她。

阿霓猝不及防,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白皙的手掌和膝盖立即产生剧痛。

“你没事吧?”看她跌倒,博彦也吓一大跳。心里的火气去了一半。

“小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啊?”秋冉用力拍了两下门。等不及阿霓回答,打开门后,一个箭步冲到阿霓身边。

“小——”秋冉看见怒气冲冲的博彦,慌张改口道:“少奶奶,你怎么呢?”她心疼地把阿霓扶起来,见她破皮的手和红肿的膝盖,许多话想说又不能说。

“少奶奶,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多大的人在房间里还走路跌跤。”

阿霓恨恨瞪着博彦,眼睛满是话。

“你别瞪眼,是我把你推倒的,就是!”博彦不要她的袒护,干脆大方承认。

阿霓快被气疯,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倒自己往外掏个不停。让下人知道夫妻吵嘴难道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秋冉眼神惊愕地来回在两个人身上打转,不解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矛盾。她不能多问,悄悄儿去抽屉里翻出医药箱。

博彦伸出手示意秋冉把手里的医药箱交给他,“你出去,这里我来弄。”

秋冉下意识把医药箱往身后挪了挪,心想:你都把我家小姐推倒了呢?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

“姑爷,还是我来吧。”

“给我!”

博彦本来心情不好,现在更是糟糕,阿霓不听他的,连她的丫头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干嘛对秋冉这么凶?”阿霓恼火地说道,委屈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强忍着小声对秋冉说道:“秋冉,你快出去吧。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随意进来。”

“是。”秋冉微红了眼眶,搁下医药箱,跑了出去。

秋冉走了,阿霓禁不住哭起来。坐在床上,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

博彦脱下穿好的军装,论起袖子。拿起医药箱走到她面前,坐下。

“除了手,还有哪里?”他问。

阿霓撅着嘴,冷冰冰地撇过头去不说话。

博彦低头强行拉过她的手检查起来,手掌处有些擦伤,不是很严重。

“刚才你不是挺会说的吗?滴滴嘟嘟说个没完,我叫你不要说了你还非说,现在成哑巴了!”他从医药箱里取出棉签蘸着消毒药水擦去她手掌伤口上的脏东西。

阿霓疼得皱眉,还是不说话。使劲拉巴着想把自己的小手从他的大手中扯回来。

他明知道她怕疼,还故意蘸满消毒水朝她的伤口作势要狠狠按下去。

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好在他下手很重,落下去却很轻。

看她大松一口气的表情,博彦有点气又有点想笑。他伸手抚摸着她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眼睛看着眼睛。

阿霓睁着大眼睛,不解他风格突变太快。

博彦叹息着说道:“阿霓,你太在意蔡思晴,是不是因为对嘉禾结婚感到失落。”

阿霓脑袋里像挨了一枪,轰然大响,她首先得反应是坚决否认,“我哪有失落?我——”

她想跳起来辩解,却忘了博彦的手还在她颈后。作用与反作用,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发出大大的响声。

好痛,痛得整个耳朵里嗡嗡作响。

“阿霓,什么也不要说,好不好?”博彦闭着眼睛,温柔的手一直抚摸着她的后颈。他用心感受额前的那一片的柔腻、温暖,“知不知道,听到你滔滔不绝谈论。我也会慌啊——”

博彦的脸倏然映现一团红霞,阿霓的心柔柔软软地沉下去。刚才发生的不快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心里升腾起难以言语的满足,一丝丝,一线线填满她心房里全部空间。

她没想到从来不会柔情蜜意的他,柔情蜜意起来会这么让她招架不住。她搂住他的脖子,小手穿梭在他粗粝的头发,慢慢抚摸着。

香甜的红唇贴在他唇上亲吻,她有些得意地笑道:“原来你也会慌啊……”

他当然会!

博彦的耳朵骨都红透了。

后知后觉,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在乎阿霓,在乎他们的家。

他不能忍受她的心里除了他还有其他男人,哪怕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只要小小一隅,也不可以。

“阿霓,永远不要离开我,也不要离开松岛。”

阿霓附在他肩膀上笑了,她未说话,把头轻轻着。

她早已经把松岛当做自己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满含她的情意,怎么会舍得离开?

正文卷 79 绝不原谅

“秋冉,你在这里做什么?”

“嘉禾少爷。”秋冉忙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清冷的月辉映在她脸上,有种凄惨的白。被博彦赶出来后,她担心难过,又无计可施,躲在无人的花园默默饮泣。哭阿霓小姐歹命,遇人不淑。

嘉禾看见她的泪痕,问:“怎么哭了?是清逸惹你生气了吗?”

秋冉摇头,哽咽地说:“不是。”

“那是——你们小姐骂你呢?”

听到他提起阿霓秋冉的头摇得更大力,眼泪大力迸发出来。

“不是清逸又不是阿霓,这屋里还有谁敢欺负你的?你莫哭,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找他算账。”嘉禾口气轻松诙谐只当她是和厨房里哪位小姐妹生气。

秋冉听着暖心,忍不住向着他嚎啕着说:“嘉禾少爷,不是有人欺负我,是博彦姑爷欺负我家小姐。他把小姐推到地上,还把我赶出来。我好担心小姐,呜呜……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秋冉的话仿佛一把匕首直接插到嘉禾心上。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他头上的青筋簇簇猛跳,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是说——大哥……大哥……”

争吵可以、冷战可以、相互埋怨憎恨都可以,但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阿霓动粗!

秋冉点头,“是我亲眼看见的,小姐的手都流血了!”

该死的博彦!

该死、该死!

嘉禾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万遍,捏紧拳头转身要上楼去把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男人拖出来狠揍一顿。可自己又能用什么身份去阻止?说到底,这都是他们夫妻的事,他毫无立场。

恨到吐血,也帮不了近在咫尺的她。

江山海说得没错,他没有力量,没有能力,爱她就是害她。

他咬紧牙,把血肉之躯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墙壁上。

————————————

从上官嘉禾懂事开始,上官厉的书房就是禁地,他未曾涉足过几回。少年时代,他很羡慕博彦,经常被父亲召入书房。虽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但可以和父亲单独在一起说话,哪怕是训诫,也代表着亲近。

等到他终于也像博彦一样,经常出入上官厉的书房和他倾谈时,他的心情却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期待。

他眼中的上官厉老了,是真老了。失去年轻时的锐气和光彩,心肠开始变得柔软。他开始絮絮叨叨,缠绵的关心起孩子的饮食起居,会用舔犊的怜爱目光含蓄表达自己的父爱。

这迟来的父爱来得太迟、太迟。年轻的嘉禾被生活灌满满肚的愤恨,现在他的心肠比磐石还硬。

“你是上官家的儿子,娶妻结婚当然是家里出钱。”

“父亲,不管我凭股票赚再多的钱,本金都是父亲给的,没有鸡哪里来的蛋?没有父亲就没有今天的我。结婚本是儿子自己的事,理应自己出钱。思晴要求多多,我不想父亲为难。而且现在汽车大肆发展,橡皮的需求与日俱增,我炒买的橡皮股票已经翻了几十倍,父亲完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窗外的艳阳天和他的话相得益彰,说得好又说得巧。孩子越出息,做父亲的越为他骄傲。儿子是自己的骨肉,他本事,不就是自己本事。

“嘉禾,你真长大了。”上官厉欣慰地看着儿子,思起他早逝的母亲,又对他多了几分愧疚,

上官厉当然不会要嘉禾的钱,不仅不要,看他能够空手套白狼,不用种不用收,轻轻松松在家赚了几十倍,对股票这个行当也产生浓厚兴趣。

他听不懂嘉禾说的股票术语,颠来倒去大体的意思明白一二。

“你说的橡皮股票是怎么回事?什么是橡皮?”

“是。父亲。”嘉禾正襟危坐,详细的介绍起来,“橡皮就是橡胶,就是汽车轮胎。也不仅是汽车轮胎,在未来我们生活中的许许多多方面都离不开橡胶。因为市场需求的增加,橡胶的价格水涨船高。许多外商都在上海办橡胶厂,如渣华、达区、萨马格……他们开办公司,发行股票,并在上海上市。一年前我买以每股9两的价格购买英商渣华的橡皮股票,开市即涨到30两,轰动一时。”

上官厉倾过身体,整个人都显得很兴奋。

“这还不算什么。渣华的股票现在已经翻了几倍不算,而且一股难求,在众业公所根本买不到。只有去黑市上买,上海人可掀起一股抢购风潮。”

“照你这么说,买进卖出赚的是暴利。”

“确实是暴利。”嘉禾肯定地说:“橡胶股票也确实有利可图,买了绝对不吃亏。”

嘉禾从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份报纸递给上官厉,“父亲,你看这是报纸,上面就有一篇文章《今后的橡胶世界》说的就是橡胶的性能和用途,以及未来30年橡胶的供需市场分析。”

上官厉把文章匆匆扫了一遍,在经过嘉禾的游说和报纸上天花乱坠的夸奖,橡胶在他心目中顿时身价百增。

“这样吧——”上官厉放下报纸,将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个数,“我给你这个数目,全去买那个渣华公司的橡胶股票如何?”

嘉禾心头一颤,按住心里的激动,道:“现在渣华橡皮股票已经炒成天价,再买意义不大。”

“不买?”

“是。”嘉禾回答的斩钉截铁,“最好的医生是不治已病治未病的医生,最好的股票经纪是要买有潜力会上升的股票,而不是已经站在山顶上的股票。”

嘉禾看上官厉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马上又说:“渣华橡皮股票没有购买价值,不代表其他的橡皮股票没有购买价值。据我所知,现在就有一家英商的兰格志橡皮公司正在筹措资金,公开发股。”

上官厉很兴奋的大手一挥,豪气地说:“既然都是橡皮公司,那就买这家公司的!我再加一倍的钱!”

“父亲,这事不急。等订婚以后我想去上海实地考察考察这家公司的经营状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嗯。好!”

上官厉看嘉禾谨小慎微,做事不冒进、不出头,也就更放心把钱拿出来交给他去运作。

嘉禾买股票挣大钱的事在上官家传的沸沸扬扬,看门的阿狗厨房的阿猫都在议论。上海发售股票的众业公所遍地黄金,股票比黄金还值钱,随便买一支都是涨涨涨。

大家的谈论让秋冉蠢蠢欲动,她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钱全掏出来,捏着全部家当急巴巴问惠阿霓:“少奶奶,你看,我这些钱全部买橡胶股票可以赚多少?”

惠阿霓像看妖怪一样看着她,说:“你疯了吗?才有几个钱就学人家买股票!股票投资那是有闲钱的才做的事,不是拿身家性命去博。”

“啊呀,我不管啦!少奶奶,我一定要买!”秋冉急红了眼。一副见人杀人,见佛杀人的样子,“厨房的小丽、小三儿都在买,上回嘉禾少爷随意说的一支银行股票就是赚了一倍!”

“秋冉!”

秋冉揣着钱包,执着地去找嘉禾,谁都拉不住。

“……是,鱼已经咬钩……现在拿出来的钱不过是家产的十分之一二。输钱本从赢钱起,给他吃点甜头,他会心甘情愿拿更多的钱出来……我明白怎么做,有人来了。”

嘉禾刚刚放下电话,惠阿霓和秋冉两主仆拉拉扯扯过来。

他把电话旁的英文书挪到面前,抬起头叫声:“大嫂。”

“嘉禾,没打搅你读书吧?”

“没有、没有。”他放下书,转身搬来一张藤椅放到书桌对面,客气地请阿霓坐下。

阿霓看见他右手上缠着白绷带,还来不及细问。秋冉上前一步说:“嘉禾少爷,是我有事求你。我想请你帮我买股票。”

阿霓尴尬地推了推秋冉,对嘉禾道:“嘉禾,你别理她。这丫头,像着了魔,阻都阻不住。非要来找你——”

“原来是买股票的事。”嘉禾大概猜出什么事,笑着询问:“秋冉,你了解股票吗?知道股票是怎么回事吗?”他像是在和秋冉说话,眼睛的余光一直喵着阿霓,“你知不知道股票可不是稳赚不赔的。大部分时候赚的人少,亏的人很多,还有许多人血本无归。你能受得了吗?”

“它还会亏?”秋冉攥钱的手紧紧护在胸前,怕它会飞走一样。

“当然会亏钱,而且还经常亏钱。世界上没有只赚不赔、一本万利的生意。现在你知道了,还买不买?”

秋冉纠结地看着阿霓,小声问:“少奶奶,你说我买不买啊?”

“笨蛋!你才有多少钱就学着人家买股票,到时候跌了有你哭的。”阿霓手指几乎要把她脑门心戳坏。

嘉禾笑着说:“秋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这里有多少钱我给你买股票。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

“这、这怎么行?”秋冉支支吾吾地摇头,“嘉禾少爷,这样我不是占你便宜吗?”

“什么占便宜,你将来迟早都要嫁到我们家来,都是一家人。股票这门行当,入门易精通难,你先慢慢学习。大嫂也是担心你,你要体谅她。”

正文卷 80 只怪我们都太年轻

“什么占便宜,你将来迟早都要嫁到我们家来,都是一家人。股票这门行当,入门易精通难,你先慢慢学习。大嫂也是担心你,你要体谅她。”

嘉禾的话句句说到俩人心坎上,秋冉怪不好意思地对阿霓说:“少奶奶对不起,我当时就是一门心思想赶快买股票,赶快去挣钱。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样。听了嘉禾少爷的话,我发现好像股票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望着天真的秋冉,阿霓叹道:“你命好,今天幸好是嘉禾才和你说道其中的厉害。换作另外的少爷,无论哪一位都懒得理你。”

“嗯。谢谢嘉禾少爷。”秋冉又向嘉禾道谢。

嘉禾微微点头,“不客气,都是一家人。”

“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沏茶呢?”秋冉收起钱钞,喜滋滋地说:“我去厨房泡一壶好茶来谢谢少奶奶和嘉禾少爷。”

“呸!”阿霓衡着眼睛啐她一口,“茶叶是你买的吗?不过烧水泡好端来而已?借花献佛还来谢谢我?刚才红脸白赤的跟我急。”

“小姐、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原谅我嘛……”

秋冉拉着她的胳膊不住扭着央求,不想头顶被阿霓狠狠敲了一下,“又忘了该叫我什么?”

“哎呀!少奶奶——”

“去泡茶去,别站在这碍眼。”

“是,少奶奶。”

书桌后面的嘉禾笑出声来,他舒展身体,眯起眼睛看着阿霓。

“这丫头……”惠阿霓笑着摇摇头,坐到嘉禾对面的藤椅上,和他隔桌而对。

“对了。我正要有事找你。”嘉禾从抽屉中拿出一本黑色硬底账本来,“这是前两年你给我买股票的钱,现在股票翻了十余倍,你是继续持股还是持币?”

“我的天!这么多!”阿霓忙回头看秋冉过来没有。看见没有人,才淘气地向嘉禾眨眨眼睛说:“可千万别让秋冉晓得。不然,她又会按捺不住。”

“好。”他把账本推到她面前,触手准备打开,“你看一看我的操作流水——”

“还看什么?我还信不过你吗?”她豪迈地一手按住他的手。葱段玉指柔柔润润,贴在他的手背,侵入肌理,“至于是持股还是持币,你帮我看着办。嘉禾——嘉禾——”

“喔……好,我知道了。”他失神地把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将来你需要用钱了,随时和我说一声。”他收回视线,不再对视她的眼睛,把账本重新塞到抽屉里。

秋冉为了讨好二人果真泡来一壶好茶,是今年的君山银针。

透明的玻璃杯里银针倒立宛如刀枪剑林。好像预示嘉禾要走的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高山火海,万箭穿心,也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他握着玻璃杯,低头闻见扑鼻的茶香。心脏一阵一阵抽痛,很多次,他曾在肖容心那尝到这种味道,又浓又淡,又香又涩。

“君山银针,妈妈很喜欢的茶。好几次向我提起你送她茶叶的事,一直说谢谢你。”

“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点小事,快别提,我都不好意思。”

喝着甘远的君山银针,阿霓也偷偷地想,不知道现在这一切是不是肖容心要的结果,她是用生命拔出上官厉心里的刺值得还是不值得。

唉,有时候又不能想,不能想,想多了晚上要做噩梦。

两人各自沉默想着心事,一壶茶喝得见底,所说的话也是寥寥。

“阿霓。”临要走前,他忍不住把她叫住,从抽屉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紫色法兰绒首饰盒,“这是我母亲的,送给你做个念想。”

阿霓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莹润洁白。她掬在手上,肖容心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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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的订婚礼办得热闹非凡,即使时间紧了些,但该有的一样不缺,紧锣密鼓,风风光光。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嘉禾和白色礼服的思晴像电影里的男女明星。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喷泉边合影,身边还伴着十二个花童。

大家惊叹,订婚就隆重如斯,到了结婚不得把总统请来主婚才行?

相比之下,几年前阿霓的婚礼就显得寒酸仓促的多。相比之下简直是悄无声息嫁进上官家。说不计较,心里没想法是假的。可阿霓再有不甘又不能返回去把自己的婚礼重办一次。只好安慰自己,不管婚礼的形式如何,结婚后幸福的夫妻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博彦对她的爱,抵消她心里所有的不甘。

他们的婚姻像经过波折不断的海浪终于驶入平静的海湾,阿霓不知道这样的比喻恰当不恰当。但她真感到一种平静、安宁,像经过颠簸的船终于安顿下来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悠闲地享受阳光、海滩。

博彦兑现诺言,带阿霓去海边度假,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她已经心满意足。

碧海蓝天,浪花汹涌,站在洁白的沙滩感受海水冲刷脚趾的温柔,微凉的海风湿漉漉的潮气。

夜晚,两人裹着一条绒毯拥抱着看无边无际黑色海面上升起金黄色的月亮。金黄色的月娘又大又圆,没有一丝云,轻柔的海浪扑打着礁石。

阿霓靠在博彦怀里,指着月亮问他:“你看,那月亮像不像烧饼。”

没文化真可怕。

博彦啧了一声,说:“像烧饼?坏气氛!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吟诵月亮的诗词,你就不知道被两句好听的。”

惠阿霓哈哈大笑,手在绒毯下捅他一下。

什么诗词歌赋?冠绝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好吧,也酸溜溜的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然就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照流君。”

自古以来,月亮代表的就是离别和思念。

不好、不好。

她不喜欢。

阿霓紧张抱住他,任性地说:“我喜欢烧饼,有温又暖。饿了还可以填饱肚子。”

紧张似乎会传染,博彦的脸也沉下去,在夜色中模糊起来。好像有无限心事,认真端详着阿霓的脸,像叹息又像梦呓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海浪太大,我没听清楚。”

“没听清就算了。”他低头含住她的唇,“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听他这样说,阿霓反而急了,搂着他的脖子不依不饶,“不行。我要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我不要像个傻瓜最后知道。”

博彦踌躇该不该坦白素怜怜的事,也许现在是好时机。远离松岛又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他虔诚的请求原谅的话……

但是阿霓接下来的话立即让他打消这个愚蠢念头,并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瞒下去。

“博彦,你如果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口中的“对不住”的事只有一条,就是别的女人。

“你不要张口闭口杀人杀人比土匪还土匪,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杀过多少人了!你拿过枪吗?拿过刀吗?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吗?

“我——我杀了你就知道了。”她气结,涨红小脸嘀咕道:“如果做不到,我就躲到天涯海角,一辈子不与你相见。”

“行了。再说下去就没谱了!”他粗鲁地打横将她抱起来,决定结束这个心惊肉跳,让他气短的话题,“风大了,回屋去吧。”

他们太年轻,花团锦簇中长大,人生的苦难和他们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关系。面对感情不但抗压力差,忍耐力更差,任何一点点小风波在他们之间足以刮起飓风。

上一秒钟你还看见他们亲亲我我、恩恩爱爱。下一秒就能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太在乎、太相爱,要求太多,反而不能靠得太近。

从海边度假回来,阿霓晒黑了皮肤,笑容更灿烂,牙齿更洁白。她买了许多海产品送给大家,为姐妹们带了不少漂亮的珍珠项链。其实松岛的内海不产珍珠,项链是阿霓托江苑的哥嫂从南方沿海采购,在她的心目中,大海必定出珍珠,大山必定有灵芝。

她很纯粹,也很绝对。

宜室和宜画拿着礼物开心不已,本来宜画对博彦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这次博彦和阿霓度假回来,她对大哥的态度又有些转变。

阿霓不明就里,傻里傻气的揶揄博彦,“你这个哥哥着实当得差劲,和妹妹的相处还当不上我。”

“呵呵,你们开心就好。”博彦跟着装傻。

宜画的反常,阿霓没往心里去。单纯的以为宜画的别扭只是青春期的叛逆,过了这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上官家和谐美丽的氛围中也有稍许点点的不和谐。

平京传来消息,宜鸢和袁克栋的婚姻出了问题——宜鸢提出离婚。

上官厉把宜鸢的信揉成碎片,大骂:“丢人现眼、丢人现眼!我上官家没有离婚的女儿,从来没有!”

所有人噤若寒蝉,惠阿霓倒不意外。她早说过,宜鸢是颗定时炸弹。以宜鸢的性子来看,和袁克栋出现问题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的婚姻牵一发动全身,正因为上官家和平京新政府的袁家沾着亲,松岛有这支强大的外援,奉州才投鼠忌器,一直没有轻举妄动。现在虎狼时刻,要是真因为宜鸢和袁家闹掰了,动起手来……袁家还能不能伸出援手?

上官厉命令嘉禾马上去平京,嘉禾是宜鸢亲哥,是劝服她再恰当的人不过。这对于嘉禾来说不是轻松的事,因为劝服一个人在不幸的婚姻中坚守本身就很残忍。况且,嘉禾是她的亲哥哥。

父命难违,嘉禾不愿去又不得不去,他的肩负着上官的殷切期盼。

正文卷 81 吻别

父命难违,嘉禾不愿去又不得不去,他的肩负着上官的殷切期盼。

时间仓促,去平京的时间定得很急。嘉禾连夜整理行李。他收拾了很久,几乎把房间重新翻过来一次,整理好的皮箱子整整装了一辆小车。

几年之中,惠阿霓目送嘉禾来了去了、去了回了,不知这次离别又是多久。他像一直游离在这个家的边缘,靠近一步又推后三步。以为近了吧,其实越来越远。与往常不同,这回他的行李极多,几乎清空他的房间。其中大部分是书籍,还有许多肖容心的遗物。

阿霓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好像他这次走了就再不会回来。

蔡思晴已是嘉禾的未婚妻,出入上官家来去自由,即使夜里待得晚一点也不会有招人耻笑。

“蔡小姐就像嘉禾少爷的牛皮糖!”

惠阿霓不记得在哪听过这句话,想一想确实如此,蔡思晴粘嘉禾粘得如连体婴,除了厕所不跟着,几乎形影不离。

蔡思晴不是冷静、理智的唯物主义者吗?

为什么现在像林黛玉似的患得患失,自从知道嘉禾要去平京后,她的情绪就开始莫名的低落。

晚上在送蔡思晴回去的车前门口,她紧紧挽着嘉禾的手,提前把离别的愁绪预演。

“明天不要来火车站送我。”嘉禾说。

“为什么!”

他撒谎道:“我不想看到你哭。”

“真是,我不哭总行了吧?”

“也不要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离去的背影。我喜欢安安静静的走,那样悲伤比较不会泛滥。”

嘉禾一向很有主意,蔡思晴默默咬牙,强装笑脸:“我都忘了,明天我还有手术,想送也送不了你。”

“病人要紧,手术要紧。”

蔡思晴看着情郎,依依不舍,“嘉禾,再见。”

“再见。”

她踮起脚尖轻碰他的唇,嘉禾的眉头细微的皱起。刚碰到就躲闪着退开半步,“夜深了。”

他不动声色把她扶进车里,体贴地吩咐司机小心开车。

小车在白雾中远去。

他不急着回房间,抬头看楼上。窗帘拂动,人影一晃。

他笑了,同时心里又很苦涩。无奈低笑,放任自己在夜色之中徜徉这座熟悉的庭院。一进一进的大屋,金碧辉煌的大厅,花香弥漫的庭院。他走过每一扇每一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乌黑黑的夜里,一切都被暗夜包围。每一处角落都无比熟悉,这里有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有他的过去却没有他的未来。

他在宅子里穿梭,不知该往哪走。

打开母亲的房间,是空的;打开宜鸢的房间,是空的;打开自己的房间,仍是。

他在这里长大,这里却不是他的家。

要走了,真心告别的人若说有,那也只有她一个。

他必须要向她道别,因为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他要踏上另一条路了,毁灭之路,燃为灰烬之前只想好好和她说会话。

“嘉禾?”阿霓打开房门,表情惊讶,马上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笑着摇头,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云澈正坐在她床上玩积木,博彦不在。

“大哥呢?”

“他?”阿霓笑着说:“他常常有应酬,不在是常事。你要进来坐吗?还是找我有什么事?”

他还是摇头,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佳人,认认真真要把她刻到脑里、印到心里。

阿霓被他看得浑身燥热,脸上升起红云,尴尬地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是来看云澈的,我去叫他,云澈来,你看谁——”

“阿霓,别走。”

“嘉……”

他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掌像寒冰贴着她的皮肤,透过肌肉渗入骨髓。他是冷的,寒透了心的冷冰冰。

嘉禾紧紧地抱住了她,像孩子汲取母亲的温暖,恨不得融进她的身体。

一丝声音也没有。

坐在床上玩耍的云澈突然看见门口的嘉禾,推开积木,欢欢喜喜地奔过来,稚气地拉了拉嘉禾的裤子,“嘉禾哥哥,你为什么只抱阿霓大嫂,你也抱抱我啊!”

云澈的话让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她牙齿打架,“嘉、嘉、嘉禾——”

他像溺水者抱住浮木,盯着眼前的红润,凑上前去用力咬她的软唇。这窒息的爱压得他要疯狂,不是死亡就是爆发,而他要后者,他要她,不顾一切,不管她同意与否,谁也不能阻止。

阿霓被吓懵了过去,忘了要大喊、要挣扎、要歇斯底里反抗这个侮辱她的混蛋。可这个混蛋是嘉禾啊,是温柔深爱她的嘉禾。

她能推得开他的人,推不开他的深情。

缱绻的吻暖得像冬日午后的密阳,照得她软软地毫无抵抗。心跳如雷,手脚冰凉。

“阿霓,记得吗?你本来是我的……”

“……”

“阿霓、阿霓,你怎么了?站在门口发呆。”

“啊?”惠阿霓捂着红艳欲滴的双唇,发现殷蝶香手里正盘着佛珠站在楼梯上看着自己。

她脑子昏呼呼的,再看看周围,既没有嘉禾连云澈也不见了。若不是大床上摆着积木玩具,她真要以为是一场梦境。

殷蝶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眼神也暗了下去,“阿霓?”她还在等着解释。

“妈妈,没什么。是我把风听成了人声。”她局促不安低头,舔了舔唇,上面上沾着诡异的甜。

殷蝶香的脸由阴转晴,良久才说:“快去睡吧。孩子。已经很晚了。”

“好的,母亲。”

阿霓回到房间,心乱成草团,直接扑倒大床。云澈的积木磕痛她的肋骨,她发出沉闷的哼声,用枕头包住自己的头恨不得做退缩的蜗牛。

———————

静水深流,嘉禾的离去像拔去身体里多余的智齿。虽然少了不定时疼痛的担忧,但牙槽空掉的那一块总不时让阿霓的心“咯噔”一下。想到嘉禾,再大的欢乐也会突然降低笑声,笑的时候感到整个牙床都在颤动。毕竟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无用,失去后还是会怀念,会有遗憾。

八月是松岛最美的时候。现在的阿霓早成为上官家主事的一把手,大大小小各等事务均落到她的身上。殷蝶香感念她几年的付出,特别邀请阿霓的嫂嫂卢佩珊来松岛家小住几日一则联络感情二则慰藉阿霓思乡之心。

卢佩珊是阿霓的大嫂亦如她的姐姐,未嫁时两人就很亲密。现在阿霓也从懵懂的小女孩变成别人家的媳妇,面对卢佩珊的时候更能体会到做人儿媳、做嫂子的不易。与上官家娶妇重视门当户对的观念不同,卢佩珊乃是阿霓的母亲买回来的童养媳。从襁褓中开始她就在惠家长大,和惠家人感情深厚,待阿霓当妹亦当女儿。亲是亲得不能再亲。阿霓匆促婚事曾让她愧疚不已,直到看见阿霓在上官家当家做主和丈夫情投意合才放下悬着的心。

这几年时间,卢佩珊倒没浪费时间连生两胎,皆是男孩,家里挨着肩膀下来齐整整三个男孩,皮是皮实淘气,可看着三个捣蛋鬼也实在让人开心。

哪个做父母的不乐意子孙满堂,儿孙绕地?

上官家没人催过阿霓,可上官厉和殷蝶香愈是这样体谅,阿霓的心里越着急。

“嫂嫂,这话我只对你说,天底下也只有你和大哥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知道。”卢佩珊搂着沮丧的阿霓,安慰她道:“你不是去医院检查过吗?西洋医生都说没事,你也别太急。”

“能不急吗?我都嫁过来四年了,肚子一点动静没有……”

“别急、别急。”卢佩珊本是笨嘴拙舌的人,好听的话不会说,擅长的是默默陪伴,“阿霓,不管发生什么,惠家永远是你的后盾。要是你不放心,大嫂陪你去上海、平京、天津。把全天下的名医全看一遍,总是会有希望的。”

“大嫂。”阿霓破涕而笑,娇柔地依偎在卢佩珊怀里。

卢佩珊温吞,有些话压在心里未说出来。她和惠烨巍其实很担心。阿霓久不怀孕,怕她这大少奶奶的位置坐不安,博彦若是起二心或是偷偷在外面养一房,那阿霓到头来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够,现在看来,小两口感情还是挺不错。博彦比起几年前长进不少,人也成熟稳重许多。话虽不多,但对阿霓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好。

“大嫂,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我没什么可说的,”卢佩珊掐了掐阿霓的脸蛋,笑着说:“你们好就是最好的。”

卢佩珊来松岛,阿霓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每天的节目安排得满满的,看戏、游园、坐车兜风、逛街买东西、吃小吃……阿霓心情舒朗,笑不绝耳,俩妯娌似有说不完的话。

卢佩珊平日没有什么爱好,只爱听戏,是如假包换大戏迷。对上海滩各路流派的梨园名家如数家珍。以前经常跟着阿霓去天津就为看戏、听戏。最近几年,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精力不够不能常往上海跑。不过,家里隔三岔五总邀请艺人上家唱上一晚。

大嫂的嗜好惠阿霓当然记得,把松岛叫得出名的戏班轮流请到来家唱堂会。锣鼓喧腾,热闹了好几天,这么多戏班子唱下来,卢佩珊总觉得差点。

正文卷 82 突然造访的客人

大嫂的嗜好惠阿霓当然记得,把松岛叫得出名的戏班轮流请到来家唱堂会。锣鼓喧腾,热闹了好几天,这么多戏班子唱下来,卢佩珊总觉得差点。

“大嫂,你不满意?今日来唱堂会的春晖班可是松岛乃至整个北方最好的皮黄班底了。”

“好是好。你请的戏班子当然是好的。”卢佩珊不忍拂了阿霓的面,又忍不住低声问她,“我未来松岛以前,久仰春晖班的素老板气腔爆满,吐字圆润。今天怎么没有她?”

阿霓想起上回在蔡家听到素怜怜那曲“亲儿的脸儿吻儿的腮……”时的惊为天人,当着卢佩珊的面儿立即把春晖班的班头请了过来。

“你们素老板呢?怎么今天不见她?”

班头乃是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他以前是唱花脸的年岁大了改唱丑角。他呵呵干笑两声,素怜怜和上官博彦的事春晖班哪个不知道?班头心里憋着气,上官博彦给素怜怜置了宅子,她说不唱就不唱,想没有想过戏班里其他人的生活该怎么办!

现在惠阿霓问到他跟前,你说他是讲还是不讲?

“回上官奶奶的话,素老板结婚去了,不挂牌唱戏了。”

“素老板结婚了?”阿霓惊讶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回在蔡校长家见到她才多久而已?

“素老板这么红,说不唱就不唱是观众们的损失。”

班头沉不住笑出来,忙捂嘴遮掩过去,“于喜爱她的观众可能是损失,于素老板本人可能是件大好事。干我们这一行的遇上良人的机会不多,她能找到好靠山,洗手上岸也是好归宿。”

“听你这么说,素老板是找了到好郎君啰。松岛虽大,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还知道几个,不晓得素老板嫁的是何方人物?”

班头扭过身在心里狠抽自己两耳光,碎嘴欠抽,这下可好。他能说素怜怜找的靠山就是你夫君?

他回过头谄笑道:“嘿嘿嘿,这事有空还请上官奶奶自己去问她比较好。”

一位身娇肉贵的夫人去找九流的戏子追问她所托何人?未免太不合情理,阿霓只觉得这班头没轻没重。可有些戏迷确实对自己钟爱的戏子私生活很感兴趣,喜欢刨根。比如,卢佩珊就很好奇。向班头仔细把素怜怜的出身、境况、拿手唱段询问个遍,为不能现场聆听素怜怜高超歌喉扼腕叹息。

“夫人想去听她唱也不是不可。她现在就住在冬瓜上街一号,你一进街口,那幢最大、最漂亮的屋子就是她的家。你心这么诚,让素老板给您清唱两段,也不是不可以。”

卢佩珊压抑着欣喜,脸上却很失望地说:“我这样贸然拜访,应该会吃闭门羹吧?”

“不会、不会。上官家的姓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她一定会接待你们的。”

班头的话鼓舞了卢佩珊,她热切地看着身边的惠阿霓。

“别看我啊,”阿霓笑着说:“明天我还有许多事哩,早答应了云澈带他去看电影,还要改裙子,还要……”

阿霓嘴硬心软,捱不得卢佩珊期待又失望的表情。第二天,和卢佩珊先带着云澈去看电影,又去吃鲜玫瑰花卤子小枣黏糕,这可是今年最后的玫瑰花小枣黏糕了,味道太美。忍不住每人都吃了两碗。云澈最爱吃玫瑰卤子,捧着吃个没完,满手上沾满了喷香的玫瑰味道和黏糊糊的糖卤子。吃完喝足,一行人才慢慢悠悠晃去冬瓜上街的素宅。

云澈爱吃糖果,走一路卢佩珊就给他买了一路的糖糕、糖果子塞满了他鼓鼓囊囊的小衣兜。

“云澈!你的牙还要不要了?”

云澈左手一个塔糖右手一个萨其马,躲在卢佩珊身后偷笑着不出来。

“好了,好了。你别骂他。偶尔吃一天没关系。”卢佩珊笑着挽住惠阿霓的手焦急地问,“快到了没有啊?”

“快了。”阿霓晓得卢佩珊的心全飞到戏上面。

“嫂嫂,”她拉住卢佩珊的手悄悄地说:“素老板毕竟是个戏子,她所嫁何人,班头不说。我猜想可能……很不堪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放心。”卢佩珊拍了拍她的手,“你担心什么,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不过是想听听名声远播的素老板是真的名不虚传呢还是浪得虚名。其实女戏子最终的归宿……我也知道她们几乎都难以善终。”

“嫂嫂,能懂就好。”

女戏子的命运常常像划过夜空的流星,光芒短暂马上又回归黯淡。古往今来,概莫如外。

班头指的位置很准,冬瓜上街所属政府划片的新住宅小区。麦格林上梧桐掩映,道路笔直,人迹罕至。刚走到街口远远的就看见一栋仿欧式小城堡式样的楼宇和其它建筑格外不同,铁质的黑色镂花大门,透过大门,可以窥见里面的小花园有撒尿小孩喷泉。麻石围墙上铜铸门牌上赫然写着:冬瓜上街壹号。

“就是这里了。”阿霓笑着对卢佩珊说,伸手准备按响门铃。

——————————

“喝茶,是你喜欢的普洱。”素怜怜小心把茶吹凉了,体贴地推到他面前。

上官博彦双手抱胸,凝眉尝了一口,道了声谢谢。

即便是最敷衍的一句谢谢,也让素怜怜心花怒放,脸上洋溢起动人的微笑。

张涛坐在一旁,简直快要呕死。

她的肚子已经鼓涨,圆滚滚的凸起,怀孕后整个人都在变形。人胖了、腿肿了、眼睛下的蝴蝶斑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已不复往昔美貌。

她再丑,在心爱的人眼里依旧是美丽的。

上官博彦已经很少来这,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被张涛强拉着过来。现在的张涛更像他和素怜怜的中间人、和事佬。

“这样的他,来还不如不来,人在心不在,有什么意思?”素怜怜怀孕后变得敏感爱哭,博彦来一次她就更伤一回心。常常要向张涛哭诉几天,可收拾了心情又盼着他再来。

博彦当然不知道素怜怜和张涛的事,他目前思虑最多的是如何安排素怜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离生产日期不过一个多月,孩子生下来可就塞不回去了。

像他这个年龄和地位的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谁家的男人若只有一位妻子才是奇怪。

博彦掏出香烟点上,思虑很久才说,“我要把孩子带回去。”

话一出口,张涛的茶全喷了出来,

“你、你不是说不带她们娘俩回去吗?把孩子带回去,你只带孩子回去?”张涛失态的质问,完全忘了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博彦和素怜怜的事。

素怜怜咬紧了唇,当场又要哭起来。

博彦看了素怜怜一眼,涌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忍,“对不起。怜怜,孩子是上官家的骨肉我必须带回去,而你……如果阿霓不同意……”他深深吸了口烟,叹道:“你放心,阿霓是好女人,她不会对孩子厚此薄彼的。”

素怜怜头都乱了,她无助地望着张涛。

该怎么办?她失去了爱情,留不住男人,现在还要陪上孩子!

张涛低头看猛抽烟的博彦,焦躁地宛如困兽,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的说:“博彦,你听我说,这事得从长计议。”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尖锐的门铃声从大门穿越花园一直传到屋里。

坐在屋里的张涛直起身子。他看着素怜怜,上素怜怜看着上官博彦,而博彦皱眉看着门外。

不一会儿打麻花辫穿白汗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说:“夫人,外面有位上官夫人想拜会素老板。”

上官博彦吓得张口结舌,手里的烟都掉下去,忙问小丫头:“哪位上官夫人,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上官阿霓。”

张涛差点吓瘫过去。

博彦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收摄心神,连忙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通往花园的小径上空无一人,喷泉的小水珠在空气中飞扬,水汽幽浮,和茂密的花木缠绕。透过花木,只看到她们的下半身,是阿霓常穿的旗袍款式。她的右手牵着云澈,云澈正高举着棉花糖,吃得兴高采烈。

“哎呀,快别看了,被你老婆发现我们都玩蛋。”张涛把博彦拽到暗处,指着小丫头吩咐:“去,就说素老板身体不适,不见。”他是被上回惠阿霓砸春晖班的事吓怕了,莫须有的事她就能这么干,坐实发生的事还不把他们都宰了。

“见!为什么不见?”素怜怜扶着椅子站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躲,你躲,我要见她。”

正文卷 83 后怕

“见!为什么不见?”素怜怜扶着椅子站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躲,你躲,我要见她。”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如果惠阿霓是来找麻烦的,你今天就吃不完兜着走!”

素怜怜冷冷回敬他道:“上官夫人我也见过几次,她的厉害也吃过几回,觉得也没有什么。”

今天,索性她是豁出去了。

张涛气急败坏,见劝不服素怜怜,转头怒气冲冲的对博彦说:“博彦,你难道也同意她的话?”

上官博彦屏眉沉思,十几秒内他的脑海闪过几十个念头,纠结着阿霓是不是发现什么?

“博彦——”

他伸手制止张涛说下去,“阿霓应该是不晓得什么。不然,她不会带云澈来。你看,云澈还在吃糖,可见他们是一路玩一路走过来。”他又对素怜怜说:“你让阿霓进来,看她有什么事,长话短说。我和宏涛在楼上。”

素怜怜点点头,动了动手指头,小丫头赶快去了。

博彦走前,不放心的嘱咐她道:“就像演戏一样,自然点,不要让阿霓看出破绽。”

破绽。

素怜怜冷笑,她还想露出些破绽让惠阿霓看看才好,让她看看深爱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可面对一个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任何破绽她都认为是常理。

其实未来之前,惠阿霓和卢佩珊已经心知肚明。素怜怜身份尴尬,恐怕见不得光,为了表示尊重,还是不要打探比较妥当。反正今天是以戏会友,主角是戏,不是唱戏人的私生活。

卢佩珊进到素怜怜很是兴奋,她是戏迷,又是票友,无事的时候自己也爱来上两段。今天得见名角,忍不住要唱上几句让素老板指点一二。

“指点到谈不上,我给你瞧瞧吧。”素怜怜谦虚的说。她没想到,惠阿霓上门是为戏而来。倒弄得她心里提着的气一泻千里。本以为闹开了,正经出一口心里的冤枉,她实在憋屈得厉害。可现在,她满腹怨气生生吞回肚子里。

卢佩珊咿咿呀呀唱起来,身段手腕全摆起来。

素怜怜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不时飘到惠阿霓身上。

她在笑,看着卢佩珊在笑,笑得静美安宁。元宝领的一字旗袍,背脊挺直,圆润的手臂,腕子上挂着碧绿翡翠手镯,水葱似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素怜怜不经意看见,二楼的阴暗处有一双眼睛,目光轻柔,看着楼下欢乐的家人。

那才是他的生活,那才是他的家人。

素怜怜有些悲哀,他的世界不是自己能赤手空拳闯进去的。切割开他们的鸿沟又宽又深,哪有捷径可以飞抵?

“素老板,素老板……”

素怜怜回过神来,低声说:“唱得不错,只是这里,腰还要再下去一些……”

惠阿霓端着茶杯看素怜怜拖着笨重的身体为卢佩珊纠正姿势时。仍有些讶异,时光真快,连她就要妈妈了,而自己……

屋里人的注意力都被唱戏、教戏的吸引过去。秋冉抓了一把酥糖给云澈少爷,要她乖乖的别吵。云澈一边吃着糖一边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奇的东看看西摸摸。

忽然,他在桌上的果盘旁发现一个好东西,手里的糖也不要了。用脏乎乎的小手拿起来。喜滋滋的攥在手心儿,翻来覆去的看,开心处还用嘴亲了亲。

暗处的博彦慌张地摸了摸口袋。

糟糕!

刚才他走得太匆忙,急急忙忙把从不离身的打火机落在果盘旁边。现在被云澈拿在手里。

云澈欢喜的握紧洋火机,这个打火机和博彦哥哥的一模一样。博彦哥哥还教过他怎么玩,老神奇了,一打就有火冒出来,什么东西都可以烧着。

他喜滋滋躲在桌沿底下,学哥哥的样,把打火机盖掀开,小手使劲划着。

一二三,吃奶的劲也使上也没反应。他干脆两只小手全上,憋得小脸通红。

“嘣”火着了,火苗儿冒出来十来厘米,吱溜一声飞快烧枯了他额前的头发。刺鼻的浓烟从他头上飞起,吓得他把打火机飞速扔到一边,哇啦哇啦哭起来。

云澈的哭声惊动了大家。

“云澈,怎么呢?”阿霓忙跑过去,只见云澈捂着脸蹲在地上哭着。

“云澈,快让我看看!”她焦急地掰开他的手检查,“你这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火,在家就说过好几次,打火机玩不得,看出事了吧!”

额头上一大撮头发都烧焦了,惠阿霓伸手一抹全化成灰落下来。

“真是老天保佑,你这小祖宗,幸好没烧着别的地方。要是烧了眼睛,我都莫想回去了。”阿霓被吓破胆,急得差点哭出来,紧紧搂着云澈。心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在他脸颊上连吻几下,又羞羞他的脸,“调皮鬼,还好意思哭脸。下次我再不带你出门玩了。”

素怜怜慢慢伏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打火机。

不料,云澈挂着眼泪嘟着嘴,指着素怜怜手道:“我哥哥的。”

素怜怜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都流到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她的身上。

“那是我大哥的!”云澈又说一遍。

“云澈,你又调皮了。”惠阿霓溺爱地点点他的小鼻子。

“是真的、是真的。”云澈拉着阿霓的手臂摇晃。

“好好好,我们看一看。”阿霓牵着云澈走过去,素怜怜脸色苍白,木头似的呆站着,只得把打火机交给她。

惠阿霓把打火机在手上翻了一遍,然后对云澈说:“云澈,你看,这个打火机果然和你大哥的一模一样,但这个是素老板的。天底下一模一样的东西太多了,知道吗?”

打火机当然不是素怜怜的,只能属于某个住这里或不住这里的男人。

“是、是——”素怜怜几乎是把打火机抢了过去,干笑着说:“这打火是我先生的,可能刚巧与上官先生的一样,让小朋友误认了。”

“是啊。”

一场虚惊,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谈戏那是再没什么心情,回家前,阿霓还赶着去趟理发店,把云澈烧枯的头发修整一下。

—————————————

云澈讨厌理发,好说歹说都不肯在理发店的黑皮椅子上乖乖坐好,一个劲扭来扭去。惠阿霓一气之下,命令大家齐心合力拽手的拽手,压腿的压腿,用武力才把小家伙的头发给剪了下来。小家伙对自己的新发型十分不满意,对着镜子小嘴巴撅得到天上去了。

本来是漂亮洋气的小公子,现在剪了个青皮脑壳,活像街上擦鞋的小瘪三,难怪他不高兴。

“该,谁让你顽皮的。”阿霓摸摸他的头。短短的头发刺人的手,“下次可不能乱玩打火机了。”

云澈点点头,嘟哝着说:“大嫂,打火机真是哥哥的。”

阿霓一瞪眼,他忙摇头不说了。

惠阿霓去衣帽店买了顶好看的贝雷帽。云澈有了新帽子做玩具,打火机烧头发的事再也不提。

今天忙碌了一天,阿霓感到精疲力竭。累到不行,恨不得直接瘫软在大床上才好。

“少奶奶,回来了。”

“是啊。萍姨,我快累死了。”阿霓揉着酸痛的肩膀。

“少奶奶和惠夫人先上楼休息一下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萍姨笑着接过她们的皮包。

“嗯。还是家里好。”阿霓感叹地说道。

“博彦少爷今天也回来了。”

“哟,今天什么风,把他这个大忙人也吹回家来吃饭。”

大家都被她的俏皮话逗笑,阿霓嘻嘻笑着快步穿过花园,向光明大亮的大门走去。远远看见丈夫立在檐下抽烟,她站在原地立了一会。不想走得太急,让身后的卢佩珊和萍海笑话。待得心跳稳住了,才慢慢走过去。

博彦亦早看见了她。自从阿霓从素怜怜那出来后,他的心一直在煎熬。

他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没有,他不能去问她、不能去追她。眼睁睁看着她带着云澈消失。一旦她脱离他的视线,就像鸟儿飞离他的肩膀。她也许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

他只好先回来,心急如焚的等待。等待时间不长,一秒却如一个世纪,他差点快要逼疯。

“嗨,你怎么呢?”

走近他身旁的阿霓,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哈哈笑着:“博彦少爷,博彦少爷。回魂了、回魂了……”

博彦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确认她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她笑得开心,眼睛里只有真诚和相信。她并不怀疑什么,证据摆在她的眼皮底下,她信任的仍然是他。

“阿霓……”他搂住她的腰。

“哟,这两个人——”萍海臊红着脸,笑着对卢佩珊说:“惠夫人,不如我们等一会再进去。”

正文卷 84 女人的直觉

“哟,这两个人——”萍海臊红着脸,笑着对卢佩珊说:“惠夫人,不如我们等一会再进去。”

卢佩珊点点头,感慨地说:“看到阿霓过得幸福,我和她哥哥就真的放心了。”

春天走了,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朵纷纷落下帷幕,常春藤的叶子也由嫩黄转成了碧绿。蔷薇开得不错,在角落、在棚架上默默开放。台阶上昏黄的光线下,两个身影紧紧拥吻着,仿佛天地间唯有彼此。

云澈又淘气了,他跑过去拉拉大哥的衣襟,大喊大叫,“博彦哥哥,你怎么也只亲大嫂,也来亲亲我啊!”

博彦“噗”地笑出来,依依不舍端起阿霓艳红的脸颊上各吻一下。伸出手拍拍云澈的头,“两个男人亲有什么意思!”

云澈嘟起嘴,抱着哥哥的大腿,“博彦哥哥,你的打火机嘞?”

博彦眼看着阿霓,从裤兜里拿出打火机放到弟弟手里,“喏——”

“别,快别给他。以后都不许再给他这东西。”阿霓夺过云澈手里的打火机,交还给博彦。心有余悸批评云澈道:“你又不乖,小心头发再不会长!”

云澈气嘟嘟地冲阿霓吐舌头,“我的头发会长出来的,只要每天吃红萝卜!”

博彦低头注视天真的小弟,恶作剧地伸手掀掉他的帽子。帽子翻滚到地上,露出圆圆的青皮脑仁,他哈哈大笑道:“癞子脑壳没头发。”

云澈大叫:“我不是癞子脑壳!”

小云澈不知先遮脑袋,还是捡帽子。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先捡帽子,扭着小腿跑到台阶下捡帽子。等戴好帽子再回头一看,博彦早拖着阿霓的手逃之夭夭了。

————————

“哥哥、哥哥…”

云澈契而不舍在屋子里找寻起来,他打开每一扇门,坚持要找到笑他癞子脑壳没头发的大哥。

“哥哥、哥哥开门啦!开门!”

房门纹丝不动,无论他怎么拽、踢、拉、拍都打不开。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房间里也不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的风很劲,吹响了木头窗棂。

床上纠缠两具人影,精壮古铜色的男体压在美丽秀丽的女体上,跌撞起伏。他饥渴难熬,等不到晚上立刻把她就地正法。

她当然不愿意,云澈还在门外鬼喊鬼叫。搞得她心情紧张至极。

他不管谁在喊,他就是马上要她。不顾她的反对,捂住她想说话的嘴,毫无前戏,扯破裙子直奔主题。

“啊……”细不可闻的呻吟从她喉咙深处涌出,又被他厚实的大手压在口腔间。好难受又好舒服,每次门外的云澈叫一声,“哥哥——”她就心惊胆颤的用美腿就把他缠得更紧。

“别这样……”她用眼神向他求饶。可毫无用处,他的手掌包住捂住她要尖叫的嘴,眯着眼睛仔细欣赏她难忍扭动的身姿。销魂的表情令他癫狂,热情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滴落下来,冲刺变得短促而深入,不断侵入。

“啊……啊……”她实在要受不了这样的占有,不耐地甩着头,无意张开嘴用舌头舔舐他的手指,粗糙的手掌,温暖的掌心带着迷人的甜味,甜美极了,像他们此时的爱情。又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甜而轻柔,轻轻一吹飞达天际。她每次都要舔着手指回味好久。

“走啦,云澈,他们一定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哥哥一定在里面。是真的啦!”

“走啦,云澈。”

“好吧。”云澈不甘愿地牵着萍姨的手一步三回头的走开。

他的手终于松开,阿霓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官刺激达到极致。她大声呐喊,意识迷离中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滚烫的热液洒在花心深处,她被烫醒过来。从天堂跌落人间,她的心情升起未知的一股忧伤,博彦给她那么多种子为什么没有一颗能开花结果?

激情过后,他用微湿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满足地说:“刚才好爽。”

她的忧伤迅速化成羞涩,舌尖唇齿甜得融出蜜来,各种各样的糖的甜味汇聚在她舌间一直甜到心里。最最最甜蜜的是象征爱情的玫瑰,浓郁芬芳,甜到心里。

“快去洗洗。”她娇羞地推他。

“好。”他舍不得的翻身下去。

听到浴室发出声音,阿霓呆呆地还在发笑。她舔了舔嘴,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博彦在浴室待了一会,身体的欲望容易满足,心里的空洞却难以填满。每每这个时候,悔恨就像野兽撕咬他的心。

不是不后悔、不是不烦恼、周旋在情人和妻子之间,他感到自己被拉扯着,哄骗着这个,隐瞒着那个。

辜负两个好女人。

他拿浴巾擦了擦头发,揩去镜子上的雾气,发现里面的男人沧桑不少。

这个时候,他需要抽根烟放松心情。

步出浴室,卧室里空荡荡的,不知他的妻子是不是被云澈拽走了。

凌乱的床榻上扔着揉乱的衣服。窗外下起雨,簌簌的飚风夹着雨点飞落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有着微微的凉。

他从裤子口袋拿出香烟,用桌上的洋火点上。尼古丁的香味慢慢散发出来,通过他的口腔到达肺底,麻痹颓丧的大脑,抽完一根烟后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在烟雾中暗暗庆幸自己今天的走运,居然躲过最灵敏猎狗的追捕。

今天实在太幸运了,抽完一根,他还要一根香烟来庆祝一下。看着桌上的洋火,摸摸衣袋去掏他的打火机。

衣袋里没有,裤子里也没有。他明明记得阿霓从云澈手上还给他的。

还有阿霓去了哪里,为什么消失这么久还不出现?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简直不是预感而是笃定。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像冲击炮把血液运送到四肢各处。周围的世界是安安静静的,时间也停摆。他扔下手里的烟,走出房间。

楼上没有,楼下有许多人,他们都在笑。云澈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云澈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不清。宜室走过来,抱走了云澈。

他继续往前走,晚饭时间,丰盛的佳肴一道道从厨房陆续摆上餐桌。他来到厨房,里面全是忙碌的下人,在指挥厨师的萍姨看着他,张着嘴冲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她生气地扬手指着门要他出去。

他出来了,走到一楼客厅,看见秋冉正在里面。客厅的地板上散落许多报纸,秋冉正跪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好好的突然找什么房屋经纪?

他越过秋冉,看见阿霓正站在沙发边打电话。

他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迟钝的五官感觉重新恢复过来。

阿霓抬起头看着他,他听见她对电话里的人说:“谢谢你了,秦经理。”

她慢慢放下了电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要挖出他的心,又像锐利的子弹扣穿他的脑袋。

“阿霓——”他不安地打量她的表情,试图揣测她知道了多少。可她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不发一言,看着他。

他又问:“你,你刚才是和谁打电话?”

惠阿霓挪开电话上的手,没有说话,垂下眼向他走过去。

她步风急速,博彦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她的耳光。

没想到,她越过他出去了。

“阿霓,阿霓!”他惶恐地追了出去,没想到他居然追不上她的步伐,只能在身后用用语言大声解释,“阿霓,你听我解释!我、我——”

厨房里的人看见他们进来,自觉地让出通道。所有人都看着今晚不寻常的两人。

“阿霓,我们回房好好说——”他扣住她的腕子用力把她的身体往回拖。她步履不稳的摇晃,另一只手伸长了飞速超起墙壁上挂的水果刀向后划去。

“嗖”的风响,博彦松开了手。

五寸钢刀,短小锋利,最适合女人握持。

厨房里死一般宁静,灶上的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四婆手里的菜花碗摔到地上。

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

他摸了摸下巴,湿润的液体,刀口离他脖子仅差两寸。

杀心、杀意、杀气!

她说,杀他的话并非虚言。

眼泪终于顺着惠阿霓的脸颊流下,那不是一颗一颗的珍珠。是成行成行泉涌。她发不出一句声音,像被人夺去挚爱宝贝那么绝望。握紧手里的刀拼尽全身力气向他刺去。

“啊——”

“阿……阿霓……”

“啊——”

“啊——杀人啦,杀人啊!”

“小、小姐——”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发生了什么?”

“啊——”

厨房里鸡飞狗跳、菜汤乱飞。不是你撞翻了我,就是我碰翻了你。有人跑出去,有人涌进来。

卢佩珊抱着阿霓嗷哭失声,“阿霓、阿霓,你这是怎么呢?怎么呢……”

正文卷 85 心死

急促的东南风从山坳中刮过来,夹杂着雨扑打到窗户上,像扭曲的怪兽贴在玻璃上狰狞地嘶吼。大雨刮倒了藤架,缤纷的蔷薇花在泥地里萎谢。

屋外急风骤雨,屋里也是雷声大作。

“混账!现在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沾花惹草?”上官厉狠狠地劈打跪在跟前的儿子,指着门外怒骂道:“你去看看,现在的局势迫在眉睫,迫在眉睫!宋家刚购一批德式进口军火,有重型机械还有追击炮。他已经准备向我们宣战!连清逸和清炫都知道在军部帮忙。嘉禾在平京。你呢?身为大哥为这个做了什么?还在花前月下和个戏子鬼混把家搅得家不成家!”

上官厉的拐棍在地板上敲得“得得”响,句句戳到上官博彦心尖上。

他一声不吭,满脸愧疚。

“博彦,你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上官厉连用两个失望表达内心的痛心,“从阿霓嫁过来伊始,我就告诫过你,娶妻娶贤。你和嘉禾、清逸、清炫不同。将来你要代替我守着松岛、守着这个家的人。阿霓是万里挑一最适合你的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美丽漂亮的女人何其多。但那些女人除了脸蛋能为你提供什么?”

“唉——”面对不争气的儿子上官厉气得背过身去,他宁愿看屋外乱舞的狂风。看窗户玻璃上印出一张眉头紧缩历经沧桑的脸。也不愿看屋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别以为老人不懂爱情,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老人都是过来人。谁都尝过爱情的滋味。可博彦,你得明白,对一个人越是爱得深越是浮乱,越是容易迷失。与其这样,我宁愿你找一个不那么爱的女孩做妻子,因为那样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失去理智。你懂不懂,为了这个家你必须要有牺牲……爱情不是晚饭,填不饱肚子。找一个漂亮脸蛋的女人尝试一下爱情的滋味未尝不可,但如果为了她把家弄散了,就是蠢猪!”

上官厉的眼睛炯炯像燃烧的火球,烧得博彦心颤然不已。他说不出,其实现在在他更在意、更担心的是惠阿霓而不是素怜怜。

“父亲,我知道错了。”他垂下头重重把额头碰到地上,发誓道:“你放心,以后我会和阿霓好好过日子,再不胡来。”

面对悔恨的儿子,上官厉重重叹气,“我和你母亲商量过,无论是那个女子还是她的孩子,我们都不会接纳!”

上官博彦抖了抖唇,不敢反对。

“你去看看阿霓吧。”

“是。”博彦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

趴在床尾的打盹的秋冉依稀里听见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她活动活动僵直的脖子,窗外的狂风骤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的柔光穿过乳白色镂空荷花纹的窗帘,她看见窗外的树叶像水洗过一样油绿。

已经快十天了,自从发现博彦和素怜怜的事后,阿霓就不动不移躺在床上。任凭谁来劝她,都不说话。博彦少爷来过几次,惹起她歇斯底里的疯狂。她泪流满面咒骂着他,摔碎屋里所有的昂贵瓷器,差点用裁纸刀再次刺伤他。怕她再做傻事,大家把房间里的锐器都收了起来,连桌角也包上海绵垫子。

吵到最后,她也累了,乏了,无力了,绝望了,喃喃的哀求卢佩珊带她回去。

秋冉小心翼翼靠近床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查看床上的人是不是在熟睡中。

惠阿霓还在熟睡,她睡在鸳鸯蝴蝶绣花枕上。眼底发青,呼吸清浅,像睡美人一样对外界世界失去一切知觉,沉梦中她依然皱起眉来。

秋冉心疼阿霓,觉得能离开也是一件好事。博彦少爷对小姐并不好,现在还在外养戏子,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她将被子拉到惠阿霓下巴颌处盖好,把床头柜上未吃的冷稀饭端了出来。

看见秋冉出来守在门口的卢佩珊急忙走近小声问道:“阿霓睡了?”

“睡了。”她点点头,“还是夫人这个法子好,把安眠药掺到水里。”

“唉,我也是没辙的办法,她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骗她吃点安眠药至少睡得一会。”

“小姐真可怜。”

“屋里的东西都收好了吧?”

“收好了。”秋冉用力地点头:“能砸能摔的小姐七七八八都摔了砸了。房间里除了一些细软就是搬不动的家具。我把墙上的钉子都拔了下来,就怕小姐想不开。”

惠阿霓恨不得杀了博彦,不得不防她自残自己。

事情过去这么久,卢佩珊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阿霓是怎么发现素怜怜和博彦的奸情的?当时在素怜怜家的时候一点异样都没有,回到家也是好端端的。没想到过了几个时辰而已,事情天旋地转,全不是她看到的那么一回事!

阿霓属鼠,精灵精灵。谁能知道呢?她在和博彦缠绵的时候,嗅到他手上的玫瑰卤子,尝在嘴里清香甜蜜。她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博彦的手上怎么会有玫瑰卤子的味道?她突然就想到了打火机,想到云澈胖胖小手上沾着的糖霜、玫瑰,和反反复复念叨的话,“打火机是我哥哥的。”她头脑一炸,从最开始班头阴阳怪气的话,到今天见过素怜怜时,她目光中的忧郁和不甘。

想到确定素怜怜的男人是谁不难,首先确定她住的房子是谁的。房屋经纪是最好的选择。

惠阿霓三言两语就套出经纪的话。冬瓜上街一号是上官博彦先生两年前买下的,不过一个月前,他已经把这所房子无偿转给了素老板……

两年,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

想到这里,惠阿霓心里怎能不恨?

即使是梦中,她也为自己流下眼泪。

卢佩珊已经不知道为阿霓叹了多少回气。幸好上官家通情达理,并不护短。

在知道博彦做下的错事后,哪怕素怜怜已经怀有身孕。上官厉和殷蝶香亦坚决向卢佩珊表示,只要他们活一天素怜怜和她肚里的孩子就绝不可能进上官家的门。面对阿霓划伤博彦的鲁莽,老人们反而担心阿霓受惊,一而再而三地来亲自过来安慰。

有这么好的家翁和家姑,多多少少抚慰卢佩珊,平息她心里的气愤。

从最初的震怒中恢复过来,卢佩珊又不得不为阿霓的以后考虑。

她还未想清楚该怎么办,一旁的秋冉小声道:“夫人,你一定要想帮小姐,不能让那贱人的孩子生下来!还有姑爷不是好人,这样辜负小姐,天打五雷轰的混账!我们应该告诉老爷,让他来松岛为小姐做主!”

“秋冉!”卢佩珊隔着袖子掐她的胳膊,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你这是帮阿霓吗?你这些话都是害她。不管博彦做了什么,现在他还是阿霓的丈夫。素老板怀的孩子也确实是上官家的血脉,你要我用什么方法让她不生下来?打死她、还是杀死她?这样的话,你以后休说。”

秋冉嘴巴嘟起有一丈高。

“老爷要是知道阿霓在松岛受这样的委屈,他不来松岛给阿霓做主对不起阿霓;他来松岛,以他的性格,能好好和博彦说话?要是两人打起来,你说,阿霓怎么办?”

“那——那小姐就这样忍了吗?”秋冉眼眶里噙满泪水,跺脚哭道:“夫人,我为小姐不值!自从嫁到松岛小姐有哪样做得不好?贴钱、花心思的事情一样没少做!结果得到什么?姑爷太欺负人!他们家太欺负人!”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卢佩珊揽住秋冉的头,心疼地说道:“阿霓的苦我能感同身受,生为女人,好多事情就生不由己。如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可我怕阿霓咽不下这口气。会要做出傻事来。”

秋冉害怕地说道:“小姐会做什么傻事啊?夫人,她不会真的要把姑爷杀了吧?”

卢佩珊瞪了秋冉一眼,叹道:“阿霓要杀博彦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的是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她就比男孩还有主见。她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就怕她,非要挣个鱼死网破。”

——————————

阿霓感觉自己在湖水中飘浮着,失去力量,不受控制,被激烈的湖水冲来荡去。她想靠岸,想回家,浪花却一次又一次让她远离岸边。

她的眼泪挂在脸上,有轻柔的手在为她拭去。她听见有风吹过窗台,有人走进来,有人在叹息。

她不愿睁开眼睛,宁愿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也不去感受。现在的她有点伤心,不,是有许多许多伤心。

背叛后的无助,被亲人伤害的重创让她在睡梦中都滴下眼泪来。

“可怜的孩子。”

殷蝶香的手绢带着浓郁的檀香,轻柔地抚摩着她的脸,像擦拭着一件珍爱的瓷器。

受人越多的同情,她越发想哭。同情映衬的是她的愚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骗子。

正文卷 86 女人的宿命

受人越多的同情,她越发想哭。同情映衬的是她的愚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骗子。

她是有多笨、多蠢。她像受伤的小动物蜷缩起身体把头埋到被子中去。

“阿霓,你别哭。”殷蝶香拍着她的背,流着眼泪像哄云澈一般哄着她,“你起来看看,我们都很关心你。不仅仅是我和你父亲、你大嫂。还有宜室、宜画、宜维、清逸、清炫、云澈和萍海。我们都盼望着你坚强起来。”

阿霓不作声,抓着被角把头埋得更深一点。想起每天的朝夕相处,一张张和博彦相似的脸孔就止不住伤心。

她为什么要竭尽心力去做一个好媳妇、好大嫂,为的不是博彦吗?是因为对他深深的爱才让她心甘情愿付出。博彦回报她的是什么?欺骗、背叛和谎言!

殷蝶香叹了一次又一次,待到阿霓哭累了。才道:“阿霓,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一位女孩,她的父亲是位军长,就这一个女儿。把女儿养得公主一样,痴心而单纯。女孩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然后两人踏踏实实生活下去。一开始,她也认为命运待她不薄,丈夫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待她又好。他们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直到那一天……如果今生都没有那一天该多好……女人终于发现丈夫的秘密,他秘密保护的爱人,秘密的家和秘密的儿子……”

阿霓哭着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不是——”

“是。阿霓,这就是妈妈的前半生。”殷蝶香摸了摸她消瘦的脸,“所以,你受的痛妈妈都知道。当时的我就像你一样感觉天都塌了,恨不得拿把刀把他杀了,再自杀。可我怎么杀得了他呢?我和他还有女儿,肚子还怀着一个孩子。死很简单,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也不能把我的孩子交给那个女人抚养!”

“妈妈,妈妈!”阿霓扑到殷蝶香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就像困在四面墙的房间,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房间里全是她的伤心和眼泪,她睁开眼睛是看见,闭上眼睛还是看见。

殷蝶香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手指抚摸着阿霓的长发,沉重地说道:“阿霓,你大概也猜到,那个女人就是肖容心,她的儿子就是嘉禾。当初,我违背心意隐忍同意她进了上官家的门。作为条件,她的儿子要叫我的儿子哥哥,而她只能为如夫人,在这个家里,在我面前永远要低声下气。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过份,她在郊山和老爷行的是夫妻之礼。老爷答应她是要做两头大。这样做对嘉禾也不公平,那孩子本来是长子。但我无法原谅他们,我的心里深深的、永远地恨着他们。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心结一直都在。她不快乐,我不快乐,老爷坐享齐人之福,也不见得真的快乐过。还记得你曾问过我肖容心为什么要求死的事吗?我说到了该你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其实我当时决意永远不说,把这些恩恩怨怨全带到坟墓里去。现在,阿霓,我把这些话告诉你,是因为过去我们三人都做得不好。造成太多的不幸。肖容心为什么要死?我想,她是不想孩子再走我们的老路。”

殷蝶香动情地握住阿霓的手,说道:“阿霓,妈妈不是无情的人。身为博彦的母亲,我私心是想劝你顾全大局原谅他。但同样身为一个女人,我无法说出要你原谅他的话,哪怕博彦是我的孩子。因为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孩子,看着你痛苦,我比你更难过。阿霓,现在我只希望你不要像我和肖容心。我们都违背自己的初心,在不想原谅的时候原谅,不想同意的时候说了同意。所以我们最后都没有获得幸福。一辈子在怨恨、自责、耿耿于怀中徘徊。你、博彦还有嘉禾,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希望你们,就是肖容心死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阿霓,你们要走一条新路出来,一条忠于自己选择的幸福之路。”

“妈妈,妈妈……”阿霓哭着扑倒在殷蝶香的怀里。可敬的妈妈为了安慰她不惜撕开自己陈年的伤口给她看。是想要她真的勇敢起来。

她要的幸福,渴望的幸福。在哪里,要怎么去实现?

“噔噔噔”门外有人敲门,宜画伸头进来,小声问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殷蝶香擦了擦眼泪,微笑着说道:“进来吧。都来和大嫂说说话。”

不一会儿,宜画和宜维都走了进来,最后是秋冉抱着懵懂的云澈。

“大嫂——”

大家围拢在阿霓身边,她们泪眼婆娑,都在扑哧扑哧哭泣。看着大人哭,不明事理的云澈也跟着哭起来。他挣脱秋冉,跑到阿霓的床边,推着她的肩膀,稚气地说道:“大嫂不哭,大哥坏坏。我们以后都不理他了。”

阿霓搂住云澈再次痛哭出来。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就让她尽情地再哭一次,最后一次。

—————————————

“我现在回去没事吗?要不,我还多留下来陪你两日吧。”

“大嫂,算了吧。你已经陪了我很多天了。莫说再多陪两日,大嫂就是在松岛陪我两年,于我的伤心又有什么帮助?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待着。”

“阿霓——”卢佩珊拉着惠阿霓的手,想说的话,要劝的话早就说了一百万次。阿霓自己放不下心结,就没有任何人能帮她。

“阿霓,我真走了。”

“走吧。霸占你这么久,再不放你回去大哥该怪我啰。”

见她终于会说玩笑,卢佩珊才放下七上八下的心。伸手抱了抱瘦弱的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些事情会慢慢过去。”

“我知道。”阿霓点头,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她也想好好的,可生活并不常常遂人心愿。

距离她挥刀刺向博彦的日子,整整过去了一个月。博彦脸上的伤现在只留下一个粉红色的伤疤。

每次看见那张脸,看见上面的刀口,他的背叛就在她心里回放一次。

她从最初的失控疯狂到如今的心如寒冰。她对他的态度是漠然,忽略和毫不关心。

书上不都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然吗?

她对待上官博彦就是如此。

当他不存在、当他是空气、当他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不管博彦如何道歉、认错,甚至矮下身段求她。她都是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夫人,我帮你把行李搬下去。”

秋冉提起行李先下楼,落在后面的卢佩珊悄悄拉住阿霓的手,“阿霓,莫太倔。得饶人处且饶人。博彦知道自己错了,你罚罚他就算了。毕竟是夫妻,再僵持下去,彼此都不好的。”

“如果这种事情也要我忍,我情愿——”

“阿霓!别胡说!”卢佩珊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身后有人来了。

“博彦,你来了。”卢佩珊向着身后的博彦打招呼。

“大嫂,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什么,都收拾好了。”

“车已经在楼下了。”

“好。那我们下楼吧。”卢佩珊笑着一手拉住博彦,一手去拉阿霓。阿霓不给面子地把手一扬,率先往楼下走去。

卢佩珊尴尬地说道:“唉,这孩子。真是……博彦,阿霓心情不好。你得多担当一些。”

博彦勉强地说道:“没事,大嫂。我们下去吧。”

最近一个月来,博彦过得比谁都不好。可以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霓对他的态度就不用说了,家里其它人也怪死了他,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就连云澈看见他就叫,“不要大哥,大哥坏坏。”差点把他呕死。

楼下客厅里老老少少站满了送行的人,为首的殷蝶香看见卢佩珊下来。笑着迎了上去,卢佩珊和大家一一寒暄告别。

“亲家,招呼不周。下次有空再来玩。”

“哪里的话,打搅这么久。是我太不好意思了。呵呵,也请你们在有空的时候来江苑做客。大家都是亲戚,理应常来常往。”

“一定、一定。”

殷蝶香和卢佩珊嘴里说着话,良人的眼神却不停飘向一旁呆若木鸡的上官博彦和惠阿霓身上。

卢佩珊拉着殷蝶香的手,轻声说道:“亲家,阿霓就拜托你们了。她现在心情不好,你们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要多担待的是你们。博彦有许多事情做得不够好。”

做家长的没有不希望儿女们幸福,所有人只希望他们能尽快走出阴霾。

回江苑的小车就停在上官家的大门口,满满当当塞满礼物。

送君千里,总需一别。

卢佩珊临上车前,还是忍不住要再为博彦求一次情。

“阿霓,大嫂也恨博彦做出这样对不起你的事。但是圣人都会犯错,法官还准许别人改过自新呢!你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看得出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一次又一次来求你原谅。你这样不肯原谅他,也是因为心中有情。既然还有感情,就不要把事情做绝。这样孤绝,小心最后伤了自己。”

“走吧,走吧,大嫂!再耽误要赶不上车了。”阿霓烦躁地把卢佩珊往车上推。

正文卷 87 不许走

“走吧,走吧,大嫂!再耽误要赶不上车了。”阿霓烦躁地把卢佩珊往车上推。

“阿霓、阿霓——”

卢佩珊几乎是被迫着推上车。车尘扬起,小车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逐渐四散归去,谁也没去打搅阿霓,任她呆呆站在府邸的大门前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几年,许多人在阿霓的目光中越行越远,有些人的离开是暂时的,而有些人是永远再不回来。回望身后厚重森严的玄铁大门,她猜想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该走的时候。

“少奶奶,快进去吧。风大、太阳毒。”贴心的秋冉撑起小洋伞。

阿霓点点头,看着陪伴多年的秋冉,从江苑来到松岛,转眼四年。秋冉见证她人生的起起落落,酸甜苦辣,也从青涩的少女脱胎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和清逸的感情进展顺利,早该谈婚论嫁。可惜,上官家已经为清逸挑选了西北军张家的女儿——张莲芳做儿媳。阿霓想:如果能看着秋冉和清逸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那么遗憾吧。

“少奶奶,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秋冉忐忑地问。

“没有。”阿霓摇摇头,拉着秋冉的手,“秋冉,我们进去吧。”

“好。”

从玄铁大门到主楼,有一段鹅卵铺就的小道。夏荫阵阵,很是凉爽。

两主仆刚入小道,即看见博彦站在路的尽头。鹅卵石铺就一人宽的小径,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他和阿霓对视,阿霓紧紧抓住秋冉的手。

秋冉不由有些害怕,轻声说:“少奶奶……”

萍海从她们身后而来,对着秋冉说道:“秋冉,我找你有事,你随我来。”说完,拖着秋冉就要走。

“萍姨,我跟你们一起去。”阿霓抓起秋冉另一只手,也欲转身离去。

“少奶奶,我就找秋冉有点事。”萍海使劲朝博彦挤眉头,飞快地把秋冉从小道上快速拉开。

秋冉无法,半拖半拉地被萍海带走。

阿霓恨恨地瞪了博彦一样,转身欲走。博彦几个箭步从她身后追过来,“阿霓,我们谈谈吧。”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再这么下去,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掉。她的冷淡像竖起林立的坚冰,让他无从攀援和翻越。

“阿霓!”

“不要叫我!”阿霓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转身。

他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肘,痛心切骨地叫道:“阿霓——”

“放手!”她怒然呵斥。

“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对你无话可说,你马上放开我!”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阿霓被这个贼喊捉贼的无耻之徒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非要这样,难道发生的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结婚伊始我说过什么?你忘了吗?如果你爱上别人,请早一点告诉我。上官博彦,我会给你腾地方的!我不会占着你妻子的位置不动!”

她的话刚强决绝,博彦的脸色变成灰色。

“我再说一次放手!”

他挡在她的面前巍然不动,依旧坚持握着她的手肘。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取她的原谅,“阿霓……对不起……”

“放手!”阿霓甩手送他一个耳光,热辣辣的巴掌印顿时浮在他的脸上。透过她的掌心,他感受到她的后悔,她的憎恨。眼眶里何时掉下眼泪来都不知道,胸脯剧烈起伏,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阿——”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她狠狠地再甩了一个耳光,博彦左右脸都肿起来。

躲在一旁的秋冉和萍海看呆过去,没有料到阿霓的性子刚硬成这样。

阿霓挣了挣手,发现他仍没有松开的意思,哭着道:“还不放手是吧?”

“是,我绝不放开。”

“好、好……”她气得连着扇他五六个耳光,越到后面,她的手劲越小。眼泪流得不可自控,整个人哭得虚脱无力地蹲到地上。

多讥讽,多可笑,他现在跑来说绝不放开她的手。

他和素怜怜亲亲我我的时候有想起过她吗?如果真有一丝一毫的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上官博彦,你一直当我是傻瓜吗?你在心里是不是一直在笑话我?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知道我要的底线是什么。你做不到,我不怪你。你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惠阿霓绝对不会缠着你,我会走得干干净净!但你不能骗我啊,让所有人在背后笑我是个笨蛋!”

阿霓说得泪雨滂沱,心里的火快把她烧成灰烬。她的心里不停在重复重复素怜怜大肚子的模样,不停重复他是如何温柔地抱着她,亲着她,给她孩子……

谁能她无时无刻都像生活在地狱里,被妒忌的火苗吞噬。

同样的,他也哭了。

是错,真的错了。

所以他退一万步、一百万步。原谅都不敢祈求她原谅,只哀求一件事。那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阿霓,求求你,不要走——”

她擦去眼泪,冷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好几次都要摔倒下去。

“上官博彦,劝你还是让我走吧。要不然,我真会在某一天杀了你。”

—————————————

平京这几天刮起沙暴,漫天扑地的黄沙,在室外转一圈,正常人出去,泥人儿回来。

嘉禾本来郁闷的心情,在收到松岛的信后豁然变得开朗起来。

他在房间转了几圈,随即吩咐饭店前台帮他预定最快去上海的车票。又想:虽然秋冉仔信上说,阿霓想离开松岛去上海散心。但不排除她也许会转到去天津虞国公处,也不一定。想到这,他马上又派人立即赶去天津租界租房子,买家具,做好两手准备。

江山海端着紫砂壶,眯着小眼睛看着嘉禾兴奋地跑来跑去,安排这安排那。

他与嘉禾同在平京,他亦收到来自松岛的信,不过他的信是素怜怜寄来的。信上说,她生了个男孩。添丁进口是人间喜事,可惜,上官家不认这个孩子。

江山海把素怜怜的事琢磨半天,忍不住朝嘉禾泼冷水:“我看你剃头担子一头热,就确信她会离开上官家。你的消息准不准?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嘉禾自信地扬起笑容道:“再没有比我的消息更准的了。再说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阿霓,博彦做出这样的事,她一定会走。而且上官厉和殷蝶香都已经同意。”

“他们同意有什么用,上官博彦如果不同意呢?”

嘉禾大笑,博彦不同意?素怜怜把儿子都给他生出来了,他有什么资格去求阿霓不要走。

“看把你乐得——她还没来,就这么高兴。要是真人到了,你还不连东边是哪边都不知道了?”

嘉禾不理江山海的嘲笑,仍然傻傻笑着。他确信的不仅仅是阿霓会离开上官家。更是确信,她走了就再不会回去。

江山海叼着壶嘴饮了一口茶,感到惠阿霓这个女人对嘉禾影响力的巨大,即使不在一起,都能左右他的喜怒哀乐。光是一封信都能让他幸福得不得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真爱吧!

阿霓想去上海散心,知道这个消息后。与嘉禾的高兴相反的是博彦的气愤。他火急火燎的跑到佛堂,对着殷蝶香冲口而出:“母亲,你怎么能不问我的意见就同意阿霓去上海?”

萍海扶着殷蝶香从菩萨像前站起来,殷蝶香望着焦躁憔悴的儿子,叹气道:“博彦,阿霓想出去散散心,我忍心不同意吗?”

“可是——”博彦一时语塞,执拗地说道:“你也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

“还要问?你肯定不愿意。可阿霓那么难过,茶饭不思,强留下来我也不忍。她出去小住一段时间,让你们彼此相互冷静冷静,不是更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

博彦烦躁地把了把额头前汗湿的头发。他有种预感,阿霓走了就再不会回来。

“博彦,你要给阿霓一点时间。”

“母亲,时间我可以给,一年、三年、七年、十年我等她回心转意。可她不能走,不能离开松岛。母亲,你就别管我们的事,以后她要去哪里,只要跨出这个家门我都要知道!”

“至于吗?”萍海首先发难道:“这样做,少奶奶不成了我们家的犯人了,一点自由都没有?”

“萍海!”殷蝶香虽不知道博彦这样做的原因,但儿子永远是她的儿子,“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但是你别把阿霓逼狠了。记住,负她的人是你,该赎罪的也是你。”

“母亲的话我记得心里了。”

说完这些,博彦步履匆匆往楼上走去。

正文卷 88 交易

房间里,秋冉正拿着手绢给阿霓拍背。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早上起来,阿霓就吐个不停,什么都吃不下。

“少奶奶快躺躺吧。”秋冉拿过一个松软的枕头拍两下垫在阿霓背后。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霓的脸,眼珠子在阿霓脸上左看右看,小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又止。

阿霓靠在软枕上躺好,有气无力地说:“你想说什么啊?”

“我……没,没想说什么,就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要离开这?”

阿霓看着头顶垂拱的床缦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清逸。秋冉,你可以留下来,我不怪你。”

“少奶奶,你说什么呢?我要和你一起走。”

听到阿霓要把她留下,秋冉着急地用力拉扯摇晃阿霓的袖子,扯得她的胃像在海浪里翻涌。

“唔……快拿……”

“是——”

阿霓捧着痰盂又吐一回,脸色白得像蜡纸。

秋冉心情沉重,鼓足勇气,麻着胆子道:“少奶奶,要不要请位大夫看看,万一……是……”

她不敢说出怀孕两字,没出事以前怀孕是喜事,搁现在可就是变数。

“不用请大夫!我绝对没怀孕。”

“可——”

秋冉话还没完,身后就传来博彦洪亮的声音,“你凭什么那么确定!你又不是医生。秋冉,马上去请张大夫过来。”

“是。”秋冉站起来,低着头既不敢看身后的博彦,也不敢看床上的阿霓。他们前几天在花园发生的争吵,还让秋冉心有余悸。

想到她阿霓可能怀孕,博彦兴奋得差点笑出来。可他知道若真的笑出来,阿霓就更不会原谅他了。

他目光从阿霓的脸上移到薄被遮着的小腹,目光又惊又喜。再向上看向她的脸,心情马上又下降八个八度。

房间里面的气氛恐怖,秋冉不敢停留,赶快下楼打电话请大夫。

不一会儿,张医生坐着小车急匆匆地赶来。阿霓猜想他一定来得很急,可能是被人从被子里抓出来的也不一定。不然,衬衫的纽扣不会扣错一格也不知道。

张医生学贯中西,是难得懂中医又会西医的全才医生。

大家屏息以待,特别是博彦,他无比期待从张医生口里听到想要的答案。

老先生一锤定音,博彦高兴得跳起来,恨不得抱着他在房间里转几个圈。

感谢老天爷护佑,这个时候送来朝思暮想的孩子。和博彦的高兴比起来,阿霓的心情则沮丧得多。

“阿霓,好好休息,不要想别的。”殷蝶香走过来,笑眯眯的对她说:“想吃什么就说,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讲,知道吗?”

“妈妈……”

“什么事?”

“妈妈,我去上海的事……”

殷蝶香为难地说道:“你现在怀孕,又是初期。我看还是身体为重。上海太远了。”

阿霓咬着唇,哀切地说道:“上海远……天津总近了吧?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外公,将来生了孩子就更走不动。妈妈,我想趁现在肚子还不大,去天津看看外公。”

她要离开,不管怀未怀孕。即便有孩子也还是想走。

“你想去天津,我陪你一起去。”博彦一脸喜色地走进来,说道:“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阿霓脸色一沉,转脸背对他睡下。

自从阿霓嫁到松岛,上官家就盼着她开枝散叶,多多生儿育女。今日终于怀孕,可把家里人喜乐坏了。

首先云澈被殷蝶香提溜回去,耳提面命一番。告诫他大嫂现在怀小宝宝了,你不许在毛毛躁躁像小猕猴抱在大嫂身上,也不可以疯疯癫癫在走廊跑来跑去,万一撞到大嫂就不好。

云澈是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娃娃还没生就这么多规矩?他嘟着小嘴巴,挺不欢迎未来的小侄儿。

秋冉也被萍海叫到厨房,仔仔细细教她,哪些食物是对孕妇和胎儿有益处可以多吃的,哪些是禁忌最好不吃的。萍海一样一样指过去,秋冉心不在焉的听着。心想,小姐心里难过,就是天天吃燕窝雪蛤也补不回来博彦少爷的亏欠。

她耐着性子听完萍海的交代,端着刚蒸好的银耳小米粥上楼。阿霓胃口不好,银耳小米粥喝了一口就不想吃,秋冉哄着劝着都不管用。

夏至的午后,蝉声鸣鸣,窗外的绿意活泼地像要涌入屋里来。

阿霓困倦地萎缩在床榻上,无神听着秋冉的絮叨。心情像落在寒冷的深井,阳光就在井外,却照不到她身上。

她冷冰冰,冷冰冰。

博彦又来了。

阿霓无力闭上眼睛,翻过身去。和他还有何话可说,她要说的话早都说完了。

秋冉看看博彦沉郁的脸,小声对床上的阿霓说:“少奶奶,我先出去。”

“不用,秋冉你留下来,今天我说的事与你有关。”

“我?”秋冉大吃一惊,不知博彦葫芦里卖什么药,忐忑不宁地站着。

博彦伸手拿来一张椅子放到床边,对着床上那尾起伏的身影道:“阿霓,我们做个交易吧。”

阿霓倨傲的脖子梗成骄傲的孔雀,睁着眼睛听他讲话。手掌紧张地冒出汗来,不停摩挲着被角。

他心里自嘲,也许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原谅了。可哪怕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他也不想放手。

躯壳就躯壳,宁愿如此,他也不能再忍受自己在失去她的日日夜夜里沉沦。

不能谈感情,只谈买卖。

他轻轻地说:“答应我不走。就让清逸娶秋冉为妻。”

“啊!”

发出惊呼的是身后的秋冉,她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炫愿意代替清逸和张家小姐结婚,我也会说服父母同意清逸和秋冉的婚事。”

秋冉又羞又愧,眼泪都流下来,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行……姑爷,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

阿霓冷笑一声翻身坐起来,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博彦,很久说道:“上官博彦,这交易我做。”

“少奶奶。”秋冉捂着脸哭了出来。

博彦努了努嘴,喉咙里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霓冷笑着,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上官博彦,秋冉从小陪我一块长大,比我亲妹妹还亲。如果我的不幸可以换取她和清逸的幸福,这交易就做得值得。你已经负了我,不要再负了清逸、清炫和秋冉!”

“唔……我不嫁……少奶奶,我要永远陪在你身边……”秋冉伤心地伏在阿霓的膝盖上哭得肝肠寸断。

阿霓抚摩秋冉如云的秀发,切身感受到她的委屈和伤心。

“傻姑娘,哭什么?清逸是多好的男人,他一定不会负你,永远不会。”

话里的心酸,听得人泪流。

“阿霓……”

他还刚启唇,惠阿霓已别过头去,“你出去吧,请稍微留一点点尊严给我们。”

“少奶奶,我不嫁、我不嫁!”博彦前脚才出去,秋冉悲拗地拉着阿霓的手再次啼哭:“如果要用你的幸福换取我的幸福,我宁可一辈子做老姑婆!”

“傻瓜啊!这不关你的事。”阿霓抱着秋冉轻抚,“你以为我不答应,他就会放我走吗?根本不会!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他是不会放我走的。我不如答应他的交易,至少能为你和清逸得到一个幸福的机会。”

“少奶奶——”秋冉像个孩子趴在阿霓的肩头哭得抽噎。

——————————————

交易即是契约,既然彼此同意条件,剩下的便是大家各尽义务。

看到博彦和阿霓之间好像恢复正常,殷蝶香松了口气。也感叹,情关难闯。但愿他们能走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阿霓能为孩子留下来,是做母亲的本能和无奈。

人活一世,孩子永远是生命的中心。

现在的惠阿霓无论是出门买东西还是串个门子,但凡迈出上官家的大门一步,都有人陪着。不是清逸、清炫、秋冉就是张得胜。

美名其曰怕她出意外,其实……

唉,不说也罢。

所以,她也懒得出门,宁可就每天坐在家里看看书,陪着殷蝶香抄抄经文。

博彦每天都回家,比任何时候都准时。

阿霓苦笑,原来他以前不是没有时间,是不愿在她身上花时间。

把一切都看穿,就没有什么意思。

哪怕他的眼神再缱绻,哪怕他的声音再温柔,哪怕每晚他都要在她额头落下晚安的吻再离去。

她还是伤透了心。

心里的刺像荆棘一样疯长,把她的心密密麻麻武装起来。既不让别人靠近,自己也不出去。

其实,阿霓是不知道。博彦能每天按时回家,乃是因为上官厉恨铁不成钢。削了他的实权,调动到闲职。别人求情,一概不理。只讲要把这个儿子冷处理几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肆意妄为。

素怜怜生子的消息,即使所有人刻意在阿霓面前回避,隐隐约约的只言片语还是传到宅门深处的耳朵里。

阿霓表面漠不关心,内心深处却做不到真的心如止水。

“听说是个男孩,生下来五斤不到。抱在怀里猫仔儿似的,不知长不长得大。”

正文卷 89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听说是个男孩,生下来五斤不到。抱在怀里猫仔儿似的,不知长不长得大。”

知道是个男孩,阿霓的心情更是起伏不定。她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对殷蝶香生不如死的痛苦,有了切身的感同身受。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当初殷蝶香接纳肖容心和嘉禾时,会强烈要求嘉禾叫博彦大哥。因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同意丈夫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压在自己儿子头上,哪怕只是长幼的次序而已。

她叫来秋冉,让她准备一份满月礼送到素宅去。

“少奶奶,你疯了!干嘛给那贱人送礼物。她那么对你,就是跪在你面前磕一百个响头都不能赎罪!”

秋冉像只蛤蟆,提到素怜怜就要炸。

“秋冉,求你了,我真没力气和你争。我恨素怜怜,恨她寡廉鲜耻,也恨博彦,背信弃义。可我真不想把仇恨转移到下一代身上。那孩子永远是我孩子的哥哥,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不如接受。”

知道她备礼的事后,有人感慨,有人叹息,不过大部分是赞美一个母亲的忍性。能备礼物,便代表更深层的和解和接纳。大家揣度,这是开头,往后总有一天,孩子和素怜怜应该都会在阿霓的默许下走进上官家的大门。

入夜后,博彦轻轻吻着她光洁的额头,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低诉,“阿霓,对不起。”

她闭着眼睛,突然说道:“我想去看看那个孩子,可以吗?”

博彦身体一硬,半天没动。

“真蠢,你怕我会害他们不成?”她用力抽回他握着的手,把脸缩到被褥里。

“你当然不会害他们。”博彦把她的脸从被褥中拉出来,急躁地连忙解释,“阿霓,只是现在我感觉你离我好远。我看不懂你,根本猜不着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眼睛里漾出异样的光芒,“这就是所谓的同床异梦吧。博彦,你到现在才看不穿我,而我看不穿你都好几年了。”

她的任何请求,博彦都无法说,“不!”

可以说是亏欠,亦可以理解为赎罪。

提出见面请求的第三天,博彦便让清逸陪着阿霓一道去见素怜怜。

第二次光临素宅,时间相隔不长,阿霓的心情却如天壤之别。

上一次来,她的心情多么轻松愉快,打着拍子欣赏卢佩珊的表演。而这次,坐在房间中,无时无刻不闻到属于婴儿的腻人奶香。

素怜怜无奶,孩子全靠熬化了的奶片哺喂。没有母乳,生下来体重又偏轻。即使母亲每日每夜的照顾,也难保孩子不生病。

为了照顾孩子,素怜怜自己几乎瘦成一阵青烟。穿着宽大的衣襟好像随时都会化羽成仙。

阿霓觉得每次和素怜怜的见面都像隔世,因为误会认识时,觉得此女子美得有点妖气。忽而在舞台上看见她惊人的光彩时,觉得她就是一代优伶。再忽而惊闻她离开舞台嫁人的消息,心里为她感到可惜。再见她时已大着肚子,到现在的已为人母。

人世沧桑,几次见面,她见证一个女人从恋爱到结婚然后怀孕生子。再没有比更可笑的了,素怜怜的爱人居然就是她的丈夫。

所有人都被打发出去,屋里只有阿霓和素怜怜两个人。

大户家庭常流行这样的事,正房太太与生下子嗣的外室秘密谈判。老旧桥段,争孩子,争名份,争地位。这些都是要事前谈好的条件。

“这是你要的车票。”素怜怜把两张船票推到她的面前。

阿霓用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把桌上的车票扫到提包袋里,淡然地说:“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我就不说谢谢了。”

博彦日防夜防,想都不会想到,惠阿霓居然会请素怜怜帮忙。

请求素怜怜为她购买船票的信是藏在满月礼的盒子里一块送来的,连秋冉都不知情。

全世界最期待她离开上官家的,除了她自己外恐怕就是素怜怜。唯有她走了,才能腾出位置,不是吗?

她们是情敌,也是女人。

虚假的客套不必要了,恶毒的咒骂也没意思。

如果不是爱上同一个男人,或许她们能坦诚交心。但现在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惠阿霓提起皮包,淡淡地说:“我提前祝你和博彦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你以为我们会吗?”素怜怜苦笑一声,还来不及说什么,内室里传来婴儿低弱的哭泣声。

阿霓一愣,心底像触翻了一锅滚热的开水,烫到全身。

她无意识地跟着素怜怜走了进去,看素怜怜从木质摇篮里抱起花瓣样柔嫩的婴孩搂在怀里哄着。

淡蓝色包被里孩子带着白色的圆形小帽,尖尖的脸蛋哭得紫红,哭声也软软的。

素怜怜抱着孩子哄着,喂他吃奶。不知为什么,婴孩吃了融化的奶片,换了干净的尿布,还是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哭泣,左哄右哄都不奏效。

怜怜忽然崩溃地抱着儿子大哭起来,“求求你,别哭了,别哭了……”

她的失控让阿霓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说道:“可不可以,让我来抱抱他?”

“不,他是我的孩子!”素怜怜防备地抱紧孩子,幽咽地伏身抽泣。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把儿子交到阿霓手里。

阿霓接过孩子,仔细打量着襁褓中的孩子,他宛如花心中的蕊。小小的,瘦瘦的。不像博彦的健壮有力,也不及云澈的健康,抱在怀里轻轻软软像片羽毛。

惠阿霓的嘴不自主地扬起来,哼着儿歌在屋子里转悠。这娃娃远看丑得很,离得近了,倒也不觉得难看。他的鼻子长得好,又长又直,弯弯的小嘴哭得一撅一撅的翘起,眼睛泪汪汪的。也许是哭累了,小孩靠在阿霓的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阿霓看得心里漫出欢喜,完全忘了他是谁的孩子,来自于谁。

“你来,不怕吗?万一我像武则天掐死自己的孩子诬陷你。”素怜怜的话没头没脑,荒诞不羁。

阿霓不动声色,把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未曾看素怜怜一眼,像对着空气说道:“素怜怜,武则天不是掐死女儿才坐上皇后宝座的,她能平步青云从感业寺到大明宫。是因为李治爱她,深深的爱,所以她才能当皇后,做武则天。”

她冷冷地笑着,手指移到孩子柔弱的颈脖,“素怜怜,你是博彦心里的武媚娘吗?要不我们现在试一试,我的手指再使半分力……看博彦是护着你和儿子,还是护着我——”

“你,你快松手!”素怜怜气煞白了脸,用力从背后把阿霓推开。惊魂未定抱起摇篮中的儿子。

“惠阿霓,你滚、滚!再不走,我就把你的事全告诉他去!”

“你去啊,去啊!”阿霓凌厉的眼光像寒剑射向素怜怜,刀刀逼人,“素怜怜,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日日夜夜诅咒你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恨你的儿子,我恨他为什么要投身到你的肚子,做你的儿子。可我现在不恨他了,因为他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是他一辈子的悲哀!”

“滚、滚——”

—————————————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见过素怜怜后,阿霓感到她的可怜和可悲。

一个女子因为爱情赔上未来和事业,无名无份带着一个孩子。除了一些财帛外,什么也没得到。

应该说最、最可恶的人是上官博彦。他的滥情撕碎了两个女人的生活,素怜怜的人生毁了,惠阿霓的人生亦是。

河水还有重来日,她是绝不可能原谅他了!

是啊,只要她离开松岛。和他的孽缘也就到了终点。

握着船票的阿霓,想到留在松岛的时间也不长了。对博彦的态度似有缓和。还是不说话,但是也没有强力的抗拒。

这样的转变,殷蝶香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希望,阿霓是真的能原谅博彦。

博彦说到做到,果真说服上官厉和殷蝶香同意清逸和秋冉的婚事。秋冉和清逸苦尽甘来,也算是对过去坚持的肯定。秋冉知道自己这段婚姻来之不易,心里对阿霓感激不已。做事更加分外卖力。

“少奶奶,今天想带什么首饰?”秋冉打开首饰箱,拿出里面的珍珠翡翠。一件件,一排排的珠宝,件件都是光亮夺目。

阿霓歪在贵妃椅上,懒懒地说:“秋冉,你现在已经和清逸定了婚,将来就是上官家的儿媳妇。伺候人的事情就让萍海换一个人来做吧。”

秋冉翘起嘴,忠心地说:“少奶奶永远是我的心目中的小姐!我永远都是小姐的丫头。”

“你这话说得……”阿霓被逗笑了,站起来从首饰箱里翻出一套翡翠的三件套。

“拿起,你的小姐送你的嫁妆!”

秋冉知道这套翡翠价值不菲。

“少奶奶,我和清逸结婚还有几个月呢。而且这首饰这么贵,我不敢收。”

“早送早了。”阿霓笑着把碧绿的翡翠项链拿在手里把玩。眼望着镜子里弱显憔悴的自己,说:“秋冉啊,翡翠算什么。清逸对你的心才是世界上最贵的珠宝。来,我帮你带上。”

“谢谢,少奶奶。”秋冉甜甜笑着转过身去。

正文卷 90 逃离

“谢谢,少奶奶。”秋冉甜甜笑着转过身去,

镜子中的秋冉明眸皓齿,娇丽的姿容,生机勃勃的笑容。

宝石与美人,相得益彰。

“真好看。可惜项链长了一点。今天天气不错,叫上清逸,我们一起去银楼改一下。”

提到清逸,秋冉羞得低头看裙下的脚尖。

“你们都快结婚了,还害羞什么?”阿霓哈哈笑着拍她的脸蛋,“你去叫清逸,我去和妈妈说一声。”

“好。”秋冉掩不住笑意,抿嘴跑出去。

秋冉一走,阿霓赶紧往随身的坤包里塞上现金和一些金银首饰。不需要太多,足够应付她去上海即可。

时间紧促,她来不及准备其他。对着镜子深深吐纳吸气,梳了梳若显凌乱的头发,往佛堂走去。

殷蝶香十年如一日,吃过早饭就在佛堂念一会《金刚经》。

“妈。”阿霓充满感情的叫了一声。

殷蝶香睁开闭目的眼睛,看见是她来了,笑着招手唤她过去:“这么早来看我,早上熬的紫米珍珠粥还合胃口吗?难得看你吃了两碗。”

阿霓点点头,有些不敢看殷蝶香的脸。要欺骗一位疼爱自己的长者,真的很难,“妈,我有副翡翠项链想拿去银楼改一改。”

殷蝶香慈爱地看着她,自从阿霓怀孕后,对她的关心比以前更细致周到。

“要改项链交给佣人拿去就可以,天气炎热,你别跑来跑去。”

阿霓的心里一阵暖一阵酸,强打起精神撑起笑意,“妈,佣人可搞不清楚我的要求,而且,银楼的老板最滑头了,我必须亲自去。”她眨着大眼睛乞求,“妈,你看,我在家窝得都快起霉了,就让我去吧。况且,有清逸在。”

她一叠声“妈,妈”的叫着,殷蝶香笑呵呵的不疑其他。看她十分想去的样子,心就软了,“好好好,你去吧。以后肚子大了。就不可以到处乱跑,小心动了胎气。”

“是。谢谢妈!”阿霓高兴地拥抱了殷蝶香一下,在殷蝶香看不见的肩头,她的脸上马上现出愁苦来,心里默默念着:“对不起。”

松岛的街头人来人往,街面上熙熙攘攘。今日的阿霓全无心情逛街,她默默计划怎么甩开身后的两个人,悄悄赶到码头。

素怜怜买的船票是上午十点,现在都快九点,她还在大街上磨叽。街面上的金店银楼林立,阿霓故意挑三拣四,看了几家都不如意。

清逸性直,看得几家铺子就有些不耐烦。在他眼里每一家铺子提供的东西根本大同小异,有什么值得浪费时间。

“清逸烦了吧?”阿霓终于挑中了改项链的银楼,因为这家银楼改链子的时间最长,须得等上两个时辰。

听到要等两个时辰,清逸的脸上马上现出不耐烦。

“清逸,你带秋冉出去逛逛好了,我在这里等。”

“我不去,我要陪少奶奶。”秋冉固执地说道。

阿霓立刻说:“我不要你陪。”忽然觉得自己回答太快,只好解释:“外面太阳毒,我在银楼正好休息。你天天照顾我,根本没时间和清逸出来玩。今天,我就放你们两个时辰假,你们去看一场电影。等一会,看完电影再来接我就是。”

清逸一听和秋冉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高兴地眉毛都要飞了,大叫一声:“谢谢大嫂!”拉着秋冉的手,就跑。

秋冉瓜子脸都红透了,又甩不开他,被拖着往门外走去。

望着这对可爱的小恋人,阿霓瞬间黯然。其实爱情的美好不外乎恋人的一个眼神,一句低语,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她和博彦貌合神离许久许久,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移情别恋。并非他的伪装技巧有多高超,而是她对他的关心太过于少。

一等他们走远,阿霓急忙忙擦去眼角的眼泪。拉住银楼伙计打听从这儿怎么去码头。

伙计非常热情,亲自地把阿霓带到街上,为她叫来人力车。

“谢谢!”阿霓感激不尽,紧紧抱着提包。船票在提包袋里,今天是她离开松岛最后的机会。如果被发现或是失去,她将永远不可能再离开。

人力车在大街上飞驰,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她就想要哭。骄傲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逃离。

她真想,抱着一个人,在他的肩膀放声大哭。

“夫人,码头到了。”

阿霓飞快从提包从抽出一张大钞票,递给车夫,“不要找了!”

说完,她飞速跳下人力车。小腹部突然抽痛一下。她皱起眉头。

“夫人,你没事吧?”车夫关心地问。

“没、没事。”阿霓勉强站住。

码头在眼前,去上海的船近在眼前,自由近在咫尺。

她喘匀气息,慢慢随着人群走入登船的人潮中。阿霓心跳剧烈,感觉脚步软得像飞。她好害怕一切都会变成幻影。

绿色的铁闸门终于打开,人潮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涌。检票的男人站在特制的高凳子上,抽过一张张硬质的船票,然后用铁夹子在船票上打孔。

“你、你、你——”点到的人举着船票兴高采烈地往船上奔去。

阿霓势单力薄,被汹涌的人潮挤到最后面。她拿出船票,高高举起,仿佛那是通往幸福彼岸的通行证。

眼看着就要到她,突然她的船票被人一把扯过去。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秋冉!”

“是!小姐!”秋冉急得跺脚,“你怎么可以不带我自己一个人走?”

“秋冉,你把船票还给我!”

“我不!”

“秋冉!”

她们像小船挤在人群中荡来荡去,阿霓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拉住秋冉的胳膊稳住身体,急躁地命令,“秋冉,把船票给我!再留在这儿我会死的!我必须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行!”阿霓何尝不想带上秋冉一起。但秋冉有清逸,她的未来必须留在这。她不能那么自私。

“走不走?不走闪开!”后来的船客粗鲁地用行李挤开两人。阿霓被撞得东倒西歪,胃里涌起一阵阵难受。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走开!”精干的秋冉像老母鸡一样推开人群。把阿霓护崽自己身前,“小姐,我晓得你肯定不会不带我走,你一定买了两张船票。”

“没有。”

“我不信。”秋冉不理睬她,抢过坤包直接翻找。果然在里面发现另一张船票,她拿着船票憋着嘴哇哇哭起来。

“小姐,小姐……”

阿霓也哭了,流着眼泪哽咽道:“秋冉,你回去吧。清逸在等你。你们结婚,好好生活下去。”

“不。小姐,我要和你一起走。”秋冉一抹眼泪,倔强地说道:“大不了,我不结婚。小姐,我也要和你一起走!

“秋冉!”

阿霓身体软软地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心情却并不难过。

她的婚姻失败了,但她做人没有失败。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一直帮助她,关心她。她的朋友在,亲人在,他们都在。

阿霓颤抖着,伏在秋冉肩膀撒下热泪。

“走不走啊!再不走,船就开了!”闸门外稀稀拉拉只余下她俩人。检票的男人从高凳子上爬下来,粗鲁地摇动闸门的铁栏杆。

秋冉把阿霓扶起来,一脸坚决的说道:“小姐,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同你一齐去!”她举起船票交给检票的男人,大声说:“不要关闸,我们要上船!”

“好嘞!”男人特制的铁钳大力地在船票上打下圆整的孔洞。

“小姐,我们走。”

秋冉的力气比阿霓的大得多,几乎是拖着阿霓前进。点点热泪顺着秋冉的脸颊不停落下,她擦了又有,擦了又有。

她们终于登上了船,船笛呜鸣,摇晃的船体像婴儿的摇篮晃晃悠悠驶出码头。

阿霓头晕,趴在甲板上。清晰地看见清逸在岸边疯狂地跑来跑去,风声带来他的呼喊。

“秋冉——秋冉——”

躲在她身后的秋冉难过得已经不能再难过,她捂着脸,哭着蹲到地上。

正文卷 91 我叫肖劲锋

“干杯!”

”cheers!”

透明的意大利红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妖艳地摇晃着,红色的酒精跳跃着被人一口饮下。

舞池里歌舞升平,男男女女,洋人华人,全搂在一起。绚丽的灯光闪着暧昧的光芒。

嘉禾因为高兴和不停地喝酒,脸庞有些发红。在幽暗的光线下眼睛兴奋地像发现猎物的黑豹闪着自信的光亮。

英国人麦边又敬了嘉禾一杯,他佩服眼前这个斯文秀气甚至有点带着娘娘腔的中国男人。人不可貌相,眼前的男人看似文弱,其实是一匹巨狼,天生的商业奇才,短短数月,就把上海的橡皮股票搅得风起云涌。

“哈哈——哈哈——”江山海大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对麦边说:“麦老板,不!应该是麦董事长。我敬你一杯——哈哈——哈哈——祝我们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麦边的褐色眼睛在透明的镜片后闪烁,他拿起酒杯和江山海的轻碰一下,谦虚地说:“我不过是兰格志挂名的董事长,真正的老板是肖先生才对。”

麦边口中的肖先生就是坐在对面的上官嘉禾。

在上海上官嘉禾不叫上官嘉禾,他叫肖劲锋。

他现在上海滩炒得火热的兰格志橡皮股份有限公司背后的实际操纵者。

嘉禾微微笑了一下,举起酒杯轻轻放到嘴边咽下。辛辣的酒精又苦又涩,从他的口腔一直烧灼到胃。

谁能想到,二十岁以前从未饮过酒,一直是家里乖乖仔的他,今天会坐在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左右逢源。

过去的他即使被冷落、即使受到最不公平的对待。他都没埋怨过谁,从没有过。而现在,他布的局最终是要颠覆一切。他要毁灭、要复仇、要那些伤害他、辜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要再做受人欺负的上官嘉禾,他要做干劲有力,锋芒毕露的肖劲锋。

他的战争不是在刀光剑影,拼血拼肉的战场上,是杀人不用刀的金钱大战里。人性的贪婪是他生财途径,更是覆灭世界的手段。

他手里的武器就是炙手可热的橡皮股票。

橡皮股票已经在上海刮起旋风,一夜暴富的例子屡见不鲜。目前,大量的橡皮股票只在洋商之间争购,上海居民只能在黑市抢购。

上官嘉禾,不,是肖劲锋便找来一个叫麦边的英国人。利用他洋人的身份在上海开设一家叫兰格志橡皮股份有限公司,公开向上海市民招股。

他采取一系列舆论宣传攻势。首先,在上海各家报纸,大幅刊登《今后的橡胶世界》的文章,介绍橡胶的用途、性能、再分析橡胶的广大前景,让橡胶身价暴涨。

其次,在报纸上刊登整版广告,宣传兰格志公司在海外拥有许多橡胶种植园之外,还从事石油、木材等行业,资金充足,实力强盛。

再次,拼凑一个董事会,声称该公司在新加坡的橡胶种植园获得大丰收,在英国伦敦的股市,该公司的股票不断上涨。另外,将新加坡一家橡胶园的外景摄制成幻灯片,招待上海市民观看,更宣称该公司的股票每年分红可达45%。

最后,采取提早发红利的办法来抬高股票声誉。肖劲锋决定,兰格志公司比其他公司业绩优异,其发行的股票三个月后即发放股息。

通过源源不断的宣传攻势,兰格志橡皮股票未上市已大红,人们趋之若鹜。面值10先令的股票,尚未开市已有人用十余倍的价格承购。

肖劲锋要吸引的人绝不单单是上海市民,他将每日上海关于兰格志、关于橡皮股票的新闻还有幻灯片寄回松岛的上官厉手上,他要让上官厉深信不疑。

“据我估算,上官厉投在兰格志的钱已经是他财产的一半还要多。”江山海轻轻用中文对肖劲锋讲道:“再要他多投,恐怕他会生疑了。”

“毕生一半财富投下去,换做谁都会悬心。但这些钱远远达不到毁灭他的境地,他还有一半的钱是准备留着购买德式的火箭炮。”肖劲锋嘴角一弯,冷漠的笑道:“松岛和奉州的战役最迟不过明年冬天。如果有了德式火箭炮,上官家的胜算会多三成。如果没有,他的败局就是七成。”

“你打算怎么办?”

肖劲锋的鼻子冷哼一声,眼睛射出蛇样的冷光透逼人心。他用流利的英语对麦边,说道:“麦边,你明天去联系汇丰、麦加利、花旗银行。告诉他们只要在兰格志购买股票的人即可拿股票去银行抵押贷款。”

麦边淡灰色的眉毛一跳,在银行用股票抵押贷款,会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这样会让上官厉把买德式火箭炮的钱投进来?”江山海怀疑的问。方法当然好,可总像少了一点火候。

“当然不能。”肖劲锋的神色转而恢复平日的温和,谈笑风生的说道:“好戏还在后头。我们演一场大戏给上海市民看看,让人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金钱战役!哈哈——哈哈——”

听完他的计划和安排,最狡诈的麦边和淫润商海多年的江山海同时暗暗在心里叹服。肖劲锋心如冷铁,一刀一刀切下去,无数财富,无数家庭将在他的手下灰飞烟灭。

“这样做难免不引起平京工商部的注意,如果他们调查起来——”

“你怕吗?”肖劲锋冷然地问道。

麦边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肖先生,你不要误会。中国人讲富贵险中求,我是很赞同的。你的计划也很完美。但是,莫忘了,中国人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平京的工商总长不是平庸之辈,听说也不是能用钱收买的人物。我怕他会给我们制造阻碍,让我们不能那么痛快地发财。”

肖劲锋端起酒杯若有似无的笑着,“麦边先生,就请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吧。关于平京的工商部,你管不了,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

松岛

上官家花园里萤火点点,飞舞的流萤像镶嵌在皇冠上的宝石一闪一闪。

傍晚黄昏,一颗皮球跳跃着飞到草丛中。云澈钻到草丛中把皮球捡起来。他见左右无人,悄悄地拿着皮球站在书房的窗沿下。

他的父亲正在房间里大声地训斥大哥哩!谁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求情。

云澈嘻嘻地笑着,他放下皮球,踮起脚尖。看见往常总是训斥他的大哥,现在站在书房的红色大桌前,被父亲骂得灰头土脸的倒霉样子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他攀着窗台,竖起耳朵,可要听清楚了。看大哥犯了什么事,惹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等阿霓嫂嫂和秋冉回来,他要一字一句全告诉她们。

“……你们这等年轻人,天天叫嚷着要学西方,学洋学。我看美英澳洲,例行一夫一妻。从不纳妾,乞子之说。就是很好的事!为什么这么好的事,你不去学?不学精华,尽学糟粕!从古至今,中国礼法虽有不同,但一阴一阳乃道之义。夫妻一伦,关系最重。闺门不和,孝慈皆亏。我看你这个方面做得实在差劲,不但没有管住自己,跑了媳妇,还给弟弟妹妹做个最坏榜样。”

“父亲,我……”

云澈几乎完全悬挂在窗台上,费力地想凑近去听。无奈大哥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只听见他嗡嗡的和父亲解释着什么。门外的他什么也听不清楚,急煞人也!

“云澈少爷,你在这干嘛?”突然冒出来的萍海着实把云澈吓了一跳。手一松,他从窗台上摔下来。萍海眼明手快地把他接住。抱着他快速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才生气地说道:“云官少爷,你又不乖。小心我告诉少奶奶去!”

萍海说完,才惊觉失言。阿霓和秋冉已经走了十天。

云澈甩开萍海的手,翘起嘴巴,问道:“萍姨,萍姨。父亲和大哥在说些什么啊?大嫂去哪里呢,怎么还不回来?”

萍海阴沉着脸,叹了口气。

“秋冉呢?为什么她也不见了?”云澈失落地嘟起嘴,不高兴地掰着手指头,数道:“还有嘉禾哥哥!哼,大嫂、秋冉嘉禾哥哥,他们都出去玩了,就是不带我去!”

萍海不晓得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大人的事,拍了拍他的头,“云官,许多事情要等你长大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吧,让去花园里玩去吧。”

云澈嘟起嘴巴,落落寡欢地走到花园中。平时最喜欢的皮球也失去兴趣,兴趣阑珊地拍一下看一下书房窗户。父亲还在骂博彦哥哥,不停地数落了很久。

正文卷 92 怀疑

阿霓和秋冉失踪,博彦都快急疯了。

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走得那么突然。博彦追到江苑,惠烨巍知道事情首尾差点活劈了他。可江苑也没有阿霓。发电报去天津,虞国公的回复是“未见。”

没有回江苑,没有去天津。所见,她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要他找不到她。连娘家人也不去投靠。

博彦慌了。

出了松岛,茫茫人海,她究竟去了哪里?

原来她答应他的交易是遮掩的幌子,麻痹了她的神经。

他早应该想到,她是决绝果断的女子。要做的事情断了头都要做,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殷蝶香和清逸自责极了,一个是同意她上街的人,一个是跟丢的人。

说什么都已迟矣!

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她现在还大着肚子。她的首饰、财帛、带来的嫁妆一丝一毫都没拿走。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她身无长物,如何生活?

博彦派人去查松岛所有的码头、车站,出动了所有可以出动的人去找。可她就像凭空消失,消息渺茫。

两个成年女人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的!

没有人的帮助她们是不可能轻轻松松离开松岛的。

在众多的眼皮子底下,谁帮助她、谁能帮助她?

博彦不蠢,把阿霓失踪前几日的行踪捋一捋,就知道了。

所以当他站在冬瓜上街素怜怜的面前时,怜怜心里的底气立马就泄了一半。

她佝偻着身体,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不错。是我给她们买的船票。”她回答得理直气壮,压抑的声腔里满满是不甘的共鸣。

她不甘心,没法甘心。明明最大的障碍都已经清除,为什么博彦却离她越来越远?

博彦气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

他早该想到,最近阿霓所有的交往都在他的眼皮之下。和江苑来往的每一封他都检阅过,所有来往的物品中绝不会有夹杂助她离开的东西。她也没有和外界有交道的机会,消失前来来去去数得出见过的外人。唯一有的仅仅是素怜怜一个。

他并不怪素怜怜帮助阿霓离家出走,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他一步踏错,万事皆休。

但是,他不能原谅的是素怜怜居然给阿霓的去上海买最差的船最末等的船票!

那是一艘运人和运货夹杂的低等船只,鸡鸭鱼同船。船舱里挤满了在乡下混不下去到上海淘金的人,他们是最底层的粗人。狭隘的空间充斥着呛鼻的恶臭、烟熏、孩子的哭闹和晕船呕吐的秽物。

阿霓从细娇养,且受过这样的苦?

糟糕的环境,她要是和孩子万一在船上有一点点情况。莫讲医生,连草头大夫都无一个,完全只能听天由命!

博彦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愤怒,素怜怜若真心提供阿霓帮助,至少应该买一张上等座位船票帮助她离开!

“怜怜,对不起你的人是我。阿霓,没有错。她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就是要折磨她,故意买最末等、最便宜的船票!”素怜怜像是知道博彦的想法,哈哈大笑道:“上官博彦,你永远也想不到她会坐那样的船吧?所以也根本不会想到那艘船上去。哈哈,哈哈……你看,惠阿霓即使坐着三等船位她也要离开你!因为她讨厌你,恨你!迫不及待要离开你!”

眼前的女人还是他心目中如月亮一样干净的素怜怜吗?

是她变了?还是她的心机原本藏得就这么深!

博彦现在不由地不去想,她和自己在一起是何种目的?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和简单的爱上?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迎着他的目光,素怜怜感到如坠寒窟。她有一种感觉,他与她不仅越来越远,而且极有可能从此刻起画地为牢,咫尺天涯。

好狠的惠阿霓,好狠!她用自己的离去带走了一切。

她带走了博彦的心,更带走他的爱情。

素怜怜绝望了,扑倒在梳妆台上,用力挥手将上面的瓶瓶罐罐全扫到地上。化妆品、香水瓶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博彦对她的愤怒不为所动。

“素怜怜,我和你到此为止。”如若不是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情缘,今天的事他不会轻巧地放过她。他对她有愧疚,但他对她的情意只能停留在这里,”我还是那句老话,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留在这,我好吃好喝养你一辈子。如果你要走,我送你一份厚礼,祝你幸福。”

素怜怜笑到最后,无力地哭道:“上官博彦,你的心我懂。不懂的是你,你既没有看清自己也没有看清我和惠阿霓。你害了我们两个人!”

她什么都失去,最后手心里空空如也。

今时今刻才真知道他爱惠阿霓爱得发狂,无论他的心多漂浮动荡,惠阿霓就像他心里的定海神针。

她算什么?可笑地成为他们夫妻的试金石。让他知道他爱他的妻子有多深。

“啊……啊……”素怜怜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都怪我太年轻,没有认识到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现在我懂了,想修正这个错误,请你能原谅。”给阿霓的伤害,他决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补偿,而对怜怜,他可以给予的只能是金钱和物质。

素怜怜望着他,流着眼泪的脸,忽然荡漾开笑容。她笑得花枝乱颤,抖得厉害。

“好、好……”她指着天,又指着地,一字一句赌咒发誓:“上官博彦,我原谅你!但你记住,我永远恨你!是——永远!”

永远有多远,是海枯石烂,直到岁月尽头。

——————————

上官博彦是务实派,心里存不得一点疑心。在派人去查阿霓下落的时候,同时也让人去查素怜怜的身世和来历。

不查不知道,一查使他吓了一跳。

素怜怜和江山海是干爹与契女的关系,她来松岛的时间刚巧就是江山海出现在嘉禾身边的时候。

这是巧合吗?

江山海这个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博彦决定要继续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

“博彦,这样没什么意思吧?”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彦转着手指间的钢笔,蹙眉说道:“我觉得他们不简单。”

“怜怜只是一个弱女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博彦目光锐利地向张涛扫视一眼,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道:“怜怜?你什么时候叫她怜怜了?”

张涛脸一臊,笑着舔了舔唇,“我不是帮你去做说客吗?和素老板一回生二回熟,自然就——大家都是年轻人。直呼其名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说有关系了吗?”博彦把笔扔回笔筒,目光锐利地看着张涛,说道:“宏涛,你今天有些奇怪。”

“我哪里有奇怪?”

话特别多或特别少,对无兴趣的事情突然升起大兴趣都是奇怪。

张涛摸着头发,掩饰性地呵呵笑着,“唉,我不和你说这个。主要是素老板那,你准备怎么办?今天和她谈拢了吗?”

提到素怜怜,博彦心情就很沮丧,老实地说:“我和她不存在谈得拢还是谈不拢。今天,我把心里话都告诉她。我和她不可能。”

“是吗?”听到这里,张涛脸上喜滋滋的,又问:“她没有很不高兴吧?”

“哭得很厉害,又吵又闹。”

“你呢?”

“我坐了一会就走了。实在忍不了她的哭喊。”

“你这个家伙无情无义!”

博彦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椅背上,说道:“我当时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完完全全就是按照我心上的标准造出来美人。现在想想,是我太蠢,世界上是不会有这样恰合的人,也许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想到这里,他即拿起桌上的电话,“请帮我接慈心医院,我找何院长!”

“博彦,你找院长干什么?

博彦朝一脸惊讶的张涛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着话筒里说道:“何院长,你好!我是上官博彦,你好,我有事向你请教一下。就是——我想请教,目前,有没有办法从医学上确认父亲和孩子的亲生关系……可以验血……是吗?对孩子会有伤害吗?没有……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博彦刚把电话一挂,张涛即追问道:“博彦,你是不是怀疑素老板和她的孩子?你这样做太没良心了!”

“张涛,我是有点奇怪,因为一切都太巧合。”

“我看,奇怪的人是你!”

张涛愤愤不平的掉头走出他的办公室。

正文卷 93 上海

新出生的孩子,粉粉皱皱。硬要长到满月五官才有点模样。要对这鼻涕虫一样软乎乎只会哭,只会拉的小东西产生发自心底的热爱,全天下除了亲身的父母外恐怕很难再有别人。

张涛把孩子抱在怀里,就着窗前的细阳端详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小景真可爱,眼睛像你,嘴巴也像,还有手指儿,长长的,尖尖小小。”

说着,他笑着把孩子的指尖放在唇间碰了一下。然后接着哈哈大笑。弱智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张涛说什么,素怜怜置若罔闻。也不是听不见,根本是不想听。

“门口风大,你站久了仔细头疼。”

素怜怜回头看着张涛浅浅一笑,手里的雏菊花瓣随之落下。她像失去灵魂的洋娃娃,心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的笑容让张涛心神荡漾,他俯身小心地把小景放回摇篮。博彦的无情对张涛而言是好事,可以让怜怜看清博彦的真心。

“他都不来看我,也不来看儿子。”

他走到她的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小声说道:“别想了。他既然不来看你,你就把他忘了吧。”

“张涛,你是真心爱我吗?”好像是听到他的心声,素怜怜的话轻轻拂过来,刺得人心惊肉跳。

张涛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真真假假的情话油嘴滑舌的他对许多女人说过,可面对着真正喜欢的人,他就像个傻瓜,所有表白的话都词穷。

“我……爱你。”

她拉着他的袖子哭道:“爱我,就帮我去找他。要他来看我,好不好?”

张涛感觉自己的真心被甩在地上,忿怒地说道:“怜怜,你就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上官博彦的心不在你身上,你懂不懂!将来小景一天天长大,他会越来越像——你别当大家是傻瓜!有些事情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而且,而且博彦已经在怀疑你接近他的目地。他在找医生,想要确定小景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再不想着退路就是一条死路了!你不想看到,博彦发现这一切后会是什么后果吧!即使博彦饶过我们,上官厉也不会!”

说到最后,张涛红了眼眶,他也是倦了。自从素怜怜怀孕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得像恐慌的鸟。

“怜怜,我们一起离开松岛,好不好?我、你还有小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张涛抱住她,语调哽咽,“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自私到不为小景的未来考虑,他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我爱你,如果你肯放下。我们会幸福的。忘了该死的江山海、上官博彦、上官嘉禾。让他们去搅合去吧!人生苦短,别把青春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他话未说完,素怜怜已经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他。

“……涛。”她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他,唇舌之间的咸、甜、苦、酸、辣应有尽有。

她没骨气地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很多次,而这一次哭得最肆意。她想,她以后都不会再哭,也不想再哭。

缠绵一夜,张涛满足到不能再满足。他心爱的女人躺在他之臂弯,像清水中的弯月那样恬静。

他吻不够她的美好,想不完他们的未来。他计划越快离开越好,最好明天就走,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要带,只要她和小景。

张涛搂着心爱的她,嘟囔着在她耳边诉说情话,“怜怜,过不了多久,松岛就要打战。那时候这里就不安全。我带你去平京。我在那儿有生意,有朋友……”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张涛伸手一捞。身边空空的,再睁开眼睛一看。

素怜怜赤脚站在窗前,她的一只腿已经悬挂在空中。

“怜怜,别做傻事!”张涛大喊,跳下床去抓她。

“涛,我很高兴。小景是你的孩子……”

她微笑着留下最后的话,张开双臂,像鸟儿飞了出去。

“怜怜——”

———————————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船终于靠了岸。

秋冉发誓,她一辈子都不要坐船。往后宁愿游泳过海被鲨鱼吃掉也不坐船。

太恶心、太可怕、太难受!

一路上阿霓吐得一塌糊涂,任何东西都没吃,完全一点都吃不下去。

船上全是人,烘热、腥臭、肮脏。还有鸡、鸭、鹅,猪和它们的粪便。人间所能想到的所有污秽全综合在一起,完全不能形容!

秋冉扶着摇摇晃晃的阿霓在淞沪口岸下船,她虚弱得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阿霓眼前的景色晃成声光电影。秋冉的脸一会大一会小,声音一会近一会远。她难受至极,两天的航程她像呆在烈狱,到处都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多么庆幸,秋冉在最后一刻赶来,陪在她身边。不然,她可能都无法离开这艘破船。

她好累,如果不是怕晕倒后再醒不过来。真心想倒下去算了。

“小姐、小姐——”秋冉的声音像泡在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你坚持住啊,我们已经到上海了!”

“太……太好……”

她没力气走了,眼睛前一片片发晕,头软软地往下掉。

“阿霓、阿霓!”

嘉禾快走几步,一只手用力扶住她下沉的身体,一把弯腰将她抱起。

谁?是谁?

阿霓感到自己的重量从娇小的秋冉身上,转移到一个健朗的男性身上。

他的手说不上多有力,胸膛也不够雄伟,但使她安心。不用看清他的脸,阿霓也晓得。抱着她的人,是爱她的人。她安全了。

“嘉禾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秋冉惊讶地看着抱起阿霓的嘉禾。

“以后慢慢告诉你。秋冉,我们先回家去。”嘉禾颠了颠怀中的虚弱的人儿,大步流星走新买的福特汽车走去。

一路上,他紧紧抱住阿霓,像捧着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心里翻滚一阵阵的甜蜜。他不会告诉秋冉,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在码头苦等十个小时。船误了时辰,要不是江山海拖着,他差点要租条舢板亲自去海中去接她们才好。

怀里的阿霓又臭又脏,是他见过最邋遢的一回。

素怜怜太过份了!居然这样折磨阿霓!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进车厢后座,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陶瓷做的。

怀孕不都是珠圆玉润,肥嘟嘟的吗?为什么她瘦得脸颊的肉都不见了。

他心里酸得发痛,生怕她发生意外。

回到住所,立即请来仁济医院最好的妇产医生为阿霓做全身检查。经过医生详细的诊治,阿霓的情况比预想要好得多。大概也是从小底子打得好,身体有些脱水和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大碍,孩子也很好。

听到孩子平安,昏沉的阿霓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渐沉入广阔的睡眠中去。

秋冉守在阿霓床边,不住低着头抽泣。她把发生在阿霓身上的所有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嘉禾。尤其是博彦的无情和阿霓的痛苦。

听到阿霓伤心欲绝,嘉禾心都揪起来,比自己挨刀子还疼的。可疼着,心里又感到安心。

阿霓越痛苦,和博彦嫌隙越深,就越没可能回头。

“秋冉,不哭了。你和阿霓现在在上海,博彦也再不可能来伤害你们。”

秋冉听到博彦的名字时,全身寒毛都立起。她永远忘不了他用她和清逸的幸福来要挟阿霓的事。

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根本不配做阿霓小姐的丈夫。

秋冉认认真真地拜托道:“嘉禾少爷,你一定不可以告诉他们小姐在这里的事。要是被上官家知道,他们就会把小姐抓回去的。小姐千辛万苦跑出来,绝不能回去。”秋冉想到阿霓在船上受的罪,掬着脸大哭起来。“可怜的小姐,就是怕他们,连江苑和天津都不敢去。金枝玉叶的小姐,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罪,况且她还怀着身孕!”

嘉禾点头应诺,“秋冉,我们现在在租界,不是松岛。即使博彦来,我也不准他把阿霓带走!”

秋冉哭着点头。她还太单纯,思绪沉浸在悲伤,没有多想嘉禾的弦外之音。

惠阿霓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梦里面的她仍在松岛,日复一日过她的生活。她睡在自己的房间,原来的床,窗外鸟叫鸣鸣。昨夜下了一场雨,苍绿的树叶点滴落下水珠。云澈站在门口,博彦坐在床边,她的床边摆着一张盖着蕾丝的小摇篮。殷蝶香含笑地看着摇篮中的婴儿,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童谣……

“阿霓,醒了吗?”

她动了动眼睛,嘉禾的笑脸在她瞳孔中慢慢放大。她从他的脸上再转移到周围的环境。失神一会,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嘉禾看她会动,会说话,紧张的心情才渐渐放松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想吃东西吗?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紫薯梗米粥,要不要尝一尝?”

“秋冉呢?”阿霓轻声打断他的话。现在她的精神很糟,身体没有力气。

“秋冉在外面。我去叫她进来。”

“谢谢。”

不一会儿,秋冉端着熬好的紫薯梗米粥进来,“小姐!先吃些东西吧。”

“秋冉,扶我起来——”阿霓挣扎着爬起来,道:“我要去洗澡!”

正文卷 94 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有钱人大抵都喜欢金钱堆砌的浮华,上海滩的肖劲锋也不例外。他的公寓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凡尔登花园,高级的庭院式花园里弄,白色,欧式风格,屋侧有一片宽大的网球场,里面装饰奢靡,连洗浴间也是金光闪闪。

看得秋冉只伸舌头,摸着溜光的水龙头问:“小姐,这真是纯金的吗?”

阿霓没有回答。洗了澡,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喝了一碗紫薯梗米粥,方恢复些力气。

秋冉在房间忙忙碌碌,衣橱里现成挂着许多香云纱制的旗袍、便衣、晨衫;打开梳妆台前的首饰盒也装有一些零星首饰,小小的胸花,珍珠项链等,还有女孩的日用品,化妆品;柜子里有现成的鞋、手袋。

“哇,嘉禾少爷,真细心,什么都准备好了!小姐只要添置几样自己喜欢的就可以在这里常住。”

“谁说我要住这里?”

“小姐,你不住这里啊!我们去哪里啊?”

阿霓喝完最后一口紫薯粥,白了秋冉一眼:“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玩鬼把戏。是不是和嘉禾做耳报神?”

秋冉缩了缩肩膀,“我敢玩什么把戏,也不敢做耳报神,不过是为小姐叫屈!”

阿霓知道嘉禾对她的感情,也明白他通过秋冉来了解她的动向是一种关心。不得不感谢,幸好有他过份的关心和准备,她和秋冉来上海才能这么快安顿下来。

不过阿霓不懂,即使是秋冉都是临时起意和她上船,为什么嘉禾偏偏能在码头接到她们?

应该说知道她船期的人除了她自己就是素怜怜而已。

“好了。秋冉,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

“等等,如果看见嘉禾请他进来一趟。”她有话要和他谈。

此时的嘉禾正在楼下的客厅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江山海端着茶杯坐在欧式风格长条桌边一言不发,他不太喜欢惠阿霓,因为惠阿霓太聪明,也太能影响嘉禾的情绪。她勾动他的一颦一笑,左右他的思维。在嘉禾的心目中阿霓就是他的女皇。

走来走去的嘉禾晃得江山海头都昏了,“你待会怎么向她解释你刚好出现在码头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商海经验无数,俨然成为狡诈商人的嘉禾,焦虑地吐露真言,道:“对着阿霓的脸,我说不出谎话。”

江山海讽刺一笑,“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上官厉知道,他会怎么想?你收留博彦的妻子,这不是让他怀疑吗?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你放心好了,”嘉禾不以为然地说道:“今天早上上官厉发来电报,决定把买德式火箭炮的钱全投入兰格志的股票。”

江山海眼睛像灯泡一样亮起来,站起来嚷道:“他不买火箭炮了吗?”

“不是。”嘉禾冷笑,“他是准备在兰格志橡皮股票大赚一笔,然后买两架德式火箭炮和四门高射炮再把松岛的军队全装备上德式武器。”

“喔,那可要不少钱!”

光定金就是一大笔。

嘉禾环抱着手臂,傲视天下。他制定的诱敌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完美。上官厉能不中招?全上海都已经中毒。

他设计一个骗局,宣称凡购买兰格志公司的橡皮股票可采用期货交易,在祥茂洋行行预约登记,再在某月某日去汇丰银行缴款,领取股票。到了领股那天,股民们蜂拥赶到,汇丰银行门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见势派出一批爪牙混在人群中制造混乱,再调动租界的英警出警维持秩序,强制股民退出,银行大门关闭,宣布另候通知,改期办理股票手续。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上海全城轰动,争购的客户挤破脑袋。其后他和洋行合作,又出一招,由祥茂洋行宣布,由于认购者众多,客户需求一时难以满足,因此规定认购100股以内按20%缴款,认购100股以上按10%缴款,经过一番表演,进一步刺激,激起一股全民买股的高潮。

报纸长篇累牍的报道,众业公所门前人头涌涌。沪上一大批达官贵人、公司经理、钱庄老板纷纷投入这场狂潮中来。大家争先恐后生怕买的少。

这波浪潮从沪上发起,像圆圈的中心向四周震荡而去。

松岛的上官厉被余韵震到。松岛和奉州一触即发的大战,是松岛的生死存亡之役。如能给士兵配上优良的德式装备,那么松岛不仅可以自保,还能占得优势。以松岛扩张,合并北方三省,雄踞北方,入主中原,就不是空中楼阁。

“上官厉就是赌徒。”嘉禾早已看穿。上官厉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靠的就是赌。他这一生,哪一样不是赌一把?连追他的母亲都是。一个赌徒,最终的下场就是输到倾家荡产。

再来不及多想,秋冉已经下楼来请他。

嘉禾整了整衣领,深吸口气,提步上楼。

他站在胡桃木色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隔了一会,屋里传来清远的女音:“进来。”

他缓缓扭开门把,推门而入。

这是第一次,他们在远离松岛、远离其它上官家人的地方见面。

他微笑着,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自在,终于不要再担心别人的眼光,终于不要介怀彼此的的身份,没有博彦、没有殷蝶香,没有上官厉,他是嘉禾,她是阿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卧室外有一扇形白色阳台,摆着铁制的玻璃圆形小几,茶几上铺着白色蕾丝桌布,上面摆着几碟西洋糕点和一壶锡兰红茶,阿霓穿着白色缀茉莉花纹旗袍,笑吟吟地坐在茶几旁泡茶。

她的容貌和四年前初第一次相见时几乎一模一样,笑容是一样的,头发的长度是一样的,她唤他的声音是一样的。

“嘉禾,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微笑着,脸色的妆容浅浅淡淡,和她淡色的衣服相得益彰。

他走近她,伸手和椅子上的阿霓拥抱一下,闻到她发端上的香氛。

“阿霓,你每次都能让我意外。”

他以为她受了巨创后会伤心、难过、脆弱。会像云澈一般窝在他怀里委屈的哭泣自己错付真心。

可现在的阿霓,虚弱确实虚弱,但不脆弱。更没有失魂落魄极需怀抱安慰的模样。她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她比他想象的坚强一百倍。

阿霓轻笑出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下半生都泡在眼泪中。”

“过来坐。”

“好。”嘉禾笑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手把椅子往她身旁挪了挪。他突然沮丧地觉得为什么中国人学了外国人的洋枪大炮、电灯舞蹈,偏不学学外国人的礼节?拥抱、亲吻、哪怕是握手礼也好。他无限渴望与她亲近再亲近。

他所担心她会质问,他如何会去接船的问题。阿霓一点没问。聪明的女人,明白人生已经太多不堪,许多事情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嘉禾,帮我把手上的股票全抛出去吧。”

嘉禾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阿霓一来就和他谈股票的事。“橡皮股票现在很赚钱,你不再等等?”

“我等钱用。”她微笑着说道。两手空空的出来,我立等钱用。

“好。明天股票开市我就全抛出去。”

“谢谢。还有明天我想搬到国际饭店——”

听到她要搬出去,嘉禾马上激动地说道:“住在这里不好吗?房间这么多,随便你挑。”

“这不太合适吧。”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别人说你闲话,还有思晴误会就不好了。”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思晴就更不必理会她。你住到外面我放心不下,你要真去国际饭店,我也要去。”好像怕她不相信,嘉禾又补充一句,“我说到做到!”

阿霓怒瞪他一眼,若真跟去,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要避嫌反而更添上一笔,真是瞎添乱。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我不去国际饭店,就住你这里。行了吧?”

嘉禾朝她微微一笑,好像在笑她也有服软,听他安排的时候。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阿霓荡了荡白瓷杯里的红茶,她还真没有什么打算。没出来之前,称太难想的就是逃出松岛,离开博彦。因为痛苦使她窒息。

她饮了一口红茶,笑着说道:“我在松岛做了四五年的媳妇,一点自由都没有。现在想做的就是好好的休息、购物、看电影、逛百货公司。做一切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情。”

从此往后,她要为自己活。

嘉禾点点头,笑道:“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

————————

“怜怜跳楼了。我刚刚接到的电报。”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嘉禾愣然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拿着电报的江山海。

江山海的目光中难得有一丝的伤心,“电报是张涛发过来的。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嘉禾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一下,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他很兴奋,立马放下报纸,在客厅摩拳擦掌着说道,“赶快发电报给张涛,让他通知松岛各大报社。就说——纨绔子弟始乱终弃,一代优伶香消玉殒。我们要制造起声势来。让所有人来同情素怜怜,让她的戏迷去抗议,去反对,去给她声张正义!”

江山海听他这么说,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就完全明白了。

“你是想让上官博彦陷在这桩桃色新闻中拔不出来,对吗?”

“是的。虽然都说男人无丑相。花边新闻总会过去。但是这么做,能让上官厉对他失望透顶,那么对我就会更信任。而且,他被素怜怜的事情拖住,分身乏术,也就没有办法来上海。”

“一箭双雕,果然是高。”

嘉禾轻蔑地说道:“我不过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我马上去拍电报!”

江山海走了,嘉禾走到窗边。他看着花园中的绿草如茵,花团锦簇。从来没有觉得,春天如此美丽过。

上官博彦,从今天开始。你要把你霸占过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全吐出来。

正文卷 95 再喜欢都没有用

阿霓暂时在嘉禾购买的凡尔登花园安顿下来。但是嘉禾的家里并非只有她一位客人,江山海也住在这里。

看到久违的朋友,阿霓的诧异大过惊喜。她不知道原来嘉禾和江山海的友谊维持了这么久。毕竟家翁曾经就因为他交友不慎,狠狠鞭笞过他。再加上江山海和家翁以及肖容心的过往,嘉禾和他交往从密是意欲何为啊?

江山海拄着文明棍,笑着向阿霓打招呼,“上官夫人,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阿霓礼貌地点头含笑,“江先生可比从前会说话多了。”

江山海大笑着说道:“呵呵……我们这里,真正会说话,会处事的人是夫人啊。”

他的笑让阿霓很不舒服,像一条蛇贴着皮肤从脚踝蜿蜒到背上来,冷冰冰的,让人心寒。

她安慰自己,也许嘉禾是和江山海讨论股票的事情吧。不也常常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凡尔登花园出出进进,他们都是嘉禾股票生意朋友。

他们称呼嘉禾为“肖先生”。

嘉禾告诉她,在上海用假名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阿霓点点头,她不太关心这些。男人间的话题不是女人就是钞票,她觉得没意思。

在这里,嘉禾和人谈论最多的就是股票。大家最关心的就是钱,哪里能够挣到最多的钱,话题热点就在哪里。

因为上海就是金钱至上的王国。

这里的国王永远只有一位,就是钞票。

嘉禾信守诺言,很快将阿霓的股票套现。她投资的股票钱翻了几十倍,令人羡慕不已。

阿霓爱钱,但不吝啬。让秋冉直接用皮箱带着巨款,嘉禾开车,大家一起去联华百货疯狂购物。

联华百货是沪最大的百货公司,里面不但有旋转大门,自动电梯,还有琳琅满目的洋货和各种各样的时髦玩意。

看到阿霓付钱的架势,无论男女都会爱上她。

所有的东西都是买买买,尽情买,随便买。

她不仅给自己买,给秋冉、嘉禾买。还给江苑的哥哥、嫂嫂买,松岛的殷蝶香、上官厉、清逸、清炫、云澈、宜室、宜画和宜维,所有人都买。

花钱算什么,难买她乐意。嘉禾宠溺地看着她,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

人人都说钱买不到快乐,但是现在花钱让她快乐,又何乐不为呢?

“秋冉,这个礼服好好看……”

“这件洋装也适合你!”

“快试试这支口红。哇,新出的颜色吧?好漂亮!”

“还有嘉禾——”

“别。我可不需要洋装和口红。”

“我当然不是要给你买洋装和口红!这西服和手表,我看,挺合适你的。”

“算了吧。你已经给我买了很多。”

“那——我送你台小车吧,怎么样?”

“我的车上个月才买的。你还是给秋冉买吧。”

“秋冉,秋冉你看这件婚纱,好适合你!”

“小、小姐——”

秋冉被阿霓拱着换上白色的婚纱,立即赢得她不断的赞美:“秋冉,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在一位新娘子面前,所有的形容词都会相形失色。

阿霓带着秋冉逃跑是单方面撕毁了和博彦的契约,他有权利不再遵守承诺。

秋冉和清逸还能不能结婚变成了未知数,阿霓心中对秋冉的愧疚深得不能再深。

“秋冉,对不起。”

“小姐,你说什么啊?”秋冉回头,拉着阿霓的手,说道:“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也要陪着小姐!”

阿霓心头一暖,嘴上斥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你怎么能一辈子不结婚?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虽然不知道这场喜酒要等到猴年马月。

秋冉伸出手,和阿霓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的眼眶都泛着泪意。

现在的她们都有默契地不提,既不提松岛,也不提上官家的每一个人。

阿霓感觉到自己和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时间的车轮搅缠在一起,大家都在身不由己往前飞奔。

她请求秋冉同意接受这件礼服作为新婚礼物。她想看见秋冉和清逸举行婚礼,甚至想得超过秋冉的渴望。

每次从百货公司回来,嘉禾的车都要塞得塞不下。百货公司的经理殷勤地借出自己的小车亲自送货上门。

“肖劲锋,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江山海看着嘉禾一趟趟不停把车上的东西往家里搬去,表情讥讽地说道:“做个跟班、司机、还是小弟?”

嘉禾懒得理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礼盒纸袋中央像个国王。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江山海恨铁不成钢,将文明棍在地上敲得“得得得”地响。“你可真是千古情种!为了一个女人,不仅忘了上官家是怎么对待你、对待你母亲和你妹妹!只差没跟在她身后舔她的脚后跟了!”他笑得阴不阴,阳不阳,狰狞的半张脸更显得鬼气,“你劝你别傻了!她人是来了上海,心没有来!不信地话,你去问问她,她为什么不和博彦离婚?她和上官博彦有了孩子,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永远被拴在一起。你再对她好,她再喜欢你,都没有用!她离不开上官博彦,终有一天她会要回去!”

嘉禾的眉毛直跳,告诫自己不要被他挑唆,但他的耳朵忍不住张大去听。

见他不为所动,江山海用文明棍顶开挡在面前的巧克力彩条纸盒,凑近他的脸,阴冷地说道:“肖劲锋,想一想你的母亲。她为了你、为了宜鸢付出的代价,那是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代价。可她不是天底下唯一的妈妈,所有的妈妈都会像她一样为儿女付出。惠阿霓也不例外……”

“闭嘴!”嘉禾揪起他的领带,狠狠把他甩到礼盒中去,怒吼道:“江山海,我再说一次。阿霓不是我母亲,她也绝不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江山海掀开头顶的纸袋,一件女士内衣掉在他身上,他嫌恶地用文明棍把它叼走。他在礼盒中挣扎几下想站起来,均因腿脚不利而失败。

嘉禾迟疑不决,最后还是向他伸出了手,“阿霓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要是想和我合作,就必须接受她。”

“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幸福。”江山海抓住他的手,顺着嘉禾手臂的力量一跃而起,稳稳站在地上,“但是,孩子。我更希望,将来你和阿霓养育的是真正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些话,江山海拄着文明棍“嘚嘚嘚”离开了。

嘉禾一愣,半晌后摊开手掌。阳光下,他的手心里有一小纸包白色粉末。

—————————

在嘉禾和江山海的蓄意操控之下,素怜怜坠楼,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上官博彦。

博彦不但良心上备受煎熬,心理上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松岛的报刊杂志也把他写成用情不专,始乱终弃的富家恶霸,一时间舆论哗然。不少怜怜的戏迷票友为她愤愤不平,频频发起浩大的声讨。一时间博彦的声誉降到冰点。

上官厉气得血压暴升,彻底革去他的军职,直接降为普通士兵。现在的他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素怜怜没有亲人,葬礼是朋友们操持着办的。

出殡这天,许多热爱她的、喜欢她的戏迷朋友都自发地赶来送葬,素宅门前摆满了花圈,站满悲伤的人群。

上官博彦把车停在路边。他的眼眶发红,面容憔悴。注视着人来人往的素宅大门,悲从心生。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梦见素怜怜摔在地面上变形的脑袋,扭曲的身体,红色的血漫染整条马路。

死亡不再是遥不可及,它贴着他的皮肤,就像怜怜躺在他的身边,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他自责极了,也愧悔极了。后悔自己的莽撞和贪欲,毁了一个好女孩。

“博彦,”张涛走过来敲了敲车窗,上官博彦抬起头把车窗摇下来。

张涛现在是治丧委员会主席,怜怜的丧礼都是他在安排。

“心意到就行,你别下车了。”

“不送她一程,我心里不安。”

张涛为难地说:“今天人这么多,还有许多记者在……你要是下车,许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这是我欠她的。”博彦吸了口气,坚定地打开车门。

他来就想到了。今天无论受到别人怎样的谩骂、侮辱、伤害,都是他应当的惩罚。纵然被千刀万剐也不抵不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拖着沉重地步子从马路一步一步走近灵堂,人群中的骚动越来越鼓噪,大家唧唧隆隆开始议论。

胆大不要命的记者不怕死地凑上前来拍照,一边后退一边抛出许多尖锐的问题。

“上官先生,请问你和素老板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她的死是自杀还是谋杀?”

“她的死和你有关系吗?她是不是逼婚未遂——”

“请问,你是不是始乱终弃啊?”

“抱歉、抱歉。死者为大。上官先生今天是来吊唁死者的,不接受采访。”张涛把所有媒体记者挡在灵堂外面,让博彦得以抽身进去。

庄严肃穆的灵堂,素怜怜放大的遗像悬挂中央。正巧笑兮兮望着他,灵堂里摆满白色的鲜花,是她喜爱的白栀子。

张涛捏了三根香递给博彦。

他接了香,未语,眼泪已开始坠下。

“怜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举着香,面对遗像,不停道歉。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错误能够挽回该多好。

都是他的错,两个好女孩都被他毁了。

他哭了一刻钟那么久,是真心的悲伤和忏悔。

“博彦,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他朝张涛点点头,苦笑着问:“小阳,找到了吗?”

张涛眉头深锁,半晌摇摇头,“知道你在里面,外面的人已经越聚越多。我们快挡不住了,你快从后门离开。”

“不。我是从前门进来,就从前门离开。”

“博彦!”

“我是犯了错,但我不是懦夫。”

博彦表情坚决,一踏出灵堂。蜂拥而上的人群即刻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上官先生,可不可以说说此刻你的心情?”

“你看见素老板的遗容了吗?”

“上官先生——”

“你去死吧!”

突然汹涌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记者被激动的人海淹没,更多的人挤到他面前叫嚣着、辱骂着。

“臭男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还有脸来,你会遭报应的!”

“诅咒你出门被车撞死!”

“去死!”

激愤的骂声越来越离谱,人群里不知谁先投掷出一个臭鸡蛋。然后,接着无数的石块和拳头向他袭来。

有人叫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更多人跟着喊:“打死、打死……”

正文卷 96 宜室

有人叫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更多人跟着喊:“打死、打死……”

混乱的人潮涌成一团。

处在浪涌中心的博彦一声不吭,低着头默默忍受。

他的头发被人揪掉,额头破了,胸口被闷击……

警察来了,他们用警棍驱散激怒的人群,把倒在地上的伤者送到医院。

这是一次蓄谋的恶意群体事件,上官博彦断了五根肋骨,外伤无数。

逆子不孝,但也容不得外人伤害!

上官厉震怒,要求警察局彻查到底。他的儿子只能他来罚、他来教,什么时候轮到不想干的外人伤他!

博彦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说:“父亲,不要追究任何人,所有的错都是由我引起,就由我结束。”

比起失去生命来说,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的痛里,成长的痛最刻骨。

躺在病床上,一夜之间,他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才终于明白担当是什么,责任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家庭是什么。

曾经多少次他对上官厉的教训阳奉阴违,多少次他把阿霓的渴求丢在脑后,多少次他让欲望冲昏头脑。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如果当初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懂得放弃,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他的反省深之又深,挫折没有打垮他,反而让他拨开迷雾更加坚毅。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面对上官厉的提问,已经脱胎换骨的上官博彦没有迟疑一秒,即使他仍躺在病床上。

“父亲,我要从头再来。”

“何为从头再来?”

“请你把我放到军队最前线,最辛苦的地方,我要从一个士兵重新开始。”

军队永远是磨练人的大熔炉。

这是他的责任和事业。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小阳,带他回家,抚育他长大。”

这是他对素怜怜最后能做的最大补偿。

上官厉伸手搭在博彦的肩膀上,重重的叹了口气,“情关难过,你能闯过去就是不错。”

“父亲,在去部队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上海。我要把阿霓带回松岛。”

他的家庭和爱情。三句话囊括未来。

看着他的伤上官厉心痛,听了他的话后又很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像小鸟硬了翅膀。

面对生活的难题,博彦比他想象的更勇敢。

这个孩子,一直是他的骄傲。

———————————

江山海的话在嘉禾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江山海看穿他心里的肮脏、愤怒和害怕。

他爱惠阿霓,爱到可以献出生命。可以像愚公移山一样慢慢把上官博彦从她心里搬走。他什么都可以为阿霓去做,唯独忍不了,她再回博彦身边。

“阿霓,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离婚?”阿霓从埋首的电影画报中抬头,惊诧无比地看着嘉禾。渐渐的,他的表情蕴含起一丝恼怒,好像生气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她把电影画报合上,双手不由地摸向她的小腹。她是恨博彦,怪他、也怨他、想亲手杀了他。可是她从没有说过要离婚!因为离婚,就是断绝他们之间所有关系,不仅是和博彦,还和上官家和他所有的家人。

“嘉禾,我和博彦的婚姻不是因爱情而结合。是两个家庭的结盟。我一个人做不得主,需要回去和哥哥、外公商量。”

“你也舍不得孩子,是吗?”

阿霓一愣,觉得也可以这样解释,“你知道的。这个孩子是我盼望许久的种子。我不想他还没生下来,就要面对支离破碎的家庭。”

“阿霓,我不喜欢你这样。这样地优柔寡断。”

惠阿霓笑着说道:“嘉禾,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咄咄逼人,让我喘不过气来。”

两人相视而笑,惠阿霓转换话题道:“我想去女汇大学看望宜室。她还不知我在上海哩!她看见我一定吓一大跳。哈哈。”

如今回想起来,去岁时候,宜画和博彦闹别扭。可能当时她就知道素怜怜的存在。难为这两个小女孩为她打抱不平。

“你就不怕她们把你的行踪告诉松岛。”

阿霓笑道:“别傻了。你以为宜室不说,他们查不到吗?迟早会晓得的事。而且,我有点想念宜室。”

嘉禾点头,叹道:“好吧。我来安排。”

“还有,你去平京劝服宜鸢的事,怎么样了?”

“别提了。”想起宜鸢,嘉禾就直摇头,“宜鸢是铁了心要离婚,谁说都没用。”

“这么严重啊?”阿霓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时能悬崖勒马,宜鸢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都是——上官厉!”嘉禾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水杯弹了一下。水花差点荡出来。“都是他逼我妈妈,逼她不得不同意!”

“嘉禾,家翁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嘉禾看着她,眼睛红红的说道:“我是肖容心的儿子,我只有母,没有父。”

听他这么说,阿霓心里酸溜溜的。家翁待她不错,视如己出,乃是一个慈祥的长辈。但是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他对肖容心、对嘉禾、对殷蝶香都是有亏欠的。

一个滥情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不但伤害妻子,更加伤害孩子。

惠阿霓动情地伸手揽住他的头,轻拍着他柔软的发丝,说道:“嘉禾,别伤心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嘉禾的效率很快,阿霓相见宜室,他第二天就安排好了。

去见宜室的路上,嘉禾小声地在阿霓耳边说道:“待会见了宜室,你可不要吃惊。”

阿霓惊讶地笑道:“该吃惊的人是她吧,为什么会是我?”

福特小车在林荫道上飞驰,不一会儿,停在一幢半旧半新的公寓楼房前面停住。

“我们不是去大学看宜室吗?应该是去学校啊!为什么来到这里?”

嘉禾打开车门,笑着说:“你要是想见宜室,那么来这里就是没有错。”

“你为什么这么说?”阿霓扶着他的手走下车来。

“等会你就知道了。”嘉禾没有解释,而是率先走上台阶,按响门铃。

“请问你们找谁?”房门打开一条小缝。

嘉禾对着门缝里里看门人,轻声讲道:“我找王太太。”

“请稍等。”门缝马上又被关上了,一会儿后,小楼里走出一位穿过膝服装的女士。只见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眼角眉梢都是少妇的风情。她打开门,看见他们后。尖叫一声,顿时满脸通红。

“宜室,这是怎么回事?”阿霓拨开挡在面前的嘉禾,着急地问道:“你、你和王焕之是不是——”

宜室羞得满脸通红,倚靠着门扉,头要低到地上。阿霓满脸怒容,气得发抖。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说吧。”嘉禾招呼一声,把阿霓往里面推去。“站在外面,招人看笑话啊。”

阿霓被推着走进去,跟着宜室穿过阴暗的楼道。坐着吱吱呀呀的电梯来到三楼。

“进来吧。”宜室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

阿霓走进去一看。呵,不用狡辩,两人果然是同居了。

公寓就是按着时下小夫妻最喜欢的装修风格布置的,而且处处都能看出这是宜室的喜好。台灯是她钟爱的欧洲复古风格,桌上铺着蕾丝的红色碎花桌布,墙上贴着温馨的糖果色。走进来一看,就感受到女主人对她的家充满热爱和巧思。墙角的位置放着女士梳妆台,门口的衣帽架上有男士的西装。桌上还有未抽完的雪茄和烟灰缸。

“大嫂,喝茶。”

“我不喝!”阿霓坐在椅子上,生气地侧过身,不喝宜室递过来的茶杯。

宜室急得都快哭了,紧紧咬着唇瓣,求救地看着一旁的嘉禾。

嘉禾轻咳两声,说道:“你们两妯娌好久没见,好好谈谈。我去外面走一走。”他一个大男人,夹在里面确实尴尬,也妨碍她们谈话。

嘉禾一走,阿霓就发难,道:“宜室,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王焕之——”

宜室“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搭在阿霓的膝盖上,哭道:“大嫂,我是和焕之住在一起了……你不要怪焕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们是真心相爱。”

看着宜室哭得梨花带雨,阿霓又气又急。“宜室,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如果你们想在一起,禀告父母一句,把婚结了就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和他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对你,对你往后的声誉都有影响!”

宜室单纯,想的只是感情。阿霓老练,想得深远。宜室和王焕之是未婚夫妻,但也还是未婚夫妻。这世上结了婚的夫妻还能离婚,何况是还没有结婚的未婚夫妻,变数太多。

“我马上写信回去给家姑,让她——”

一听阿霓要写信给殷蝶香,宜室整个人都慌了,边哭边哀求道:“大嫂,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母亲和父亲。我没脸……”

“你也晓得没有脸!”阿霓戳着她白洁的额头,低声说道:“我只问你,你们这样住在一起。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宜室脸一红,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我有喝药……”

“你、你、你——”阿霓气得作势要在她脑袋上敲两下,“上官宜室,你是不是念书、念书,把脑子念傻了!吃药?你知不知道,是药三分毒,这种药对身体伤害很大的!”

听到阿霓骂人,宜室又哭了起来。

嘉禾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料想她们应该谈得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饭,阿霓再生气也应该有限。

他没想到,一进门,阿霓还是余怒未消,脸色难看。宜室两只眼睛红红,不停擦着眼泪。看见他进来,宜室小声地说道:“嘉禾哥哥,你帮我劝劝大嫂,好不好?”

“怎么呢?”

宜室哭着说道:“大嫂,要写信回去告诉母亲……”说到这里,宜室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如果被母亲知道,我简直没脸见人!”

正文卷 97 越来越陌生的嘉禾

宜室哭着说道:“大嫂,要写信回去告诉母亲……”说到这里,宜室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如果被母亲知道,我简直没脸见人!”

“你还知道自己没脸见人!你——”

“好了、好了!”嘉禾忙把大发脾气的阿霓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宜室虽是你的小姑子,你有教导的责任。但她现在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大学生。她在做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她和王焕之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确实也是情之所至。他们能在一起而不在一起,那不是没有人道吗?而且我觉得王焕之挺靠得住,等宜室完成学业,他们一定就会结婚!阿霓,别把事情闹开了。这里隔着松岛十万八千里,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惠阿霓狠狠地瞪着嘉禾,“嘉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宜室和王焕之的事?”

嘉禾连连摆手,心虚地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这个鬼——”

见瞒不过,嘉禾只能用笑来掩饰,频频向宜室使眼色。

宜室聪明地搂着阿霓的肩膀,使劲撒娇道:“大嫂,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求求你,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阿霓摸着宜室柔滑的小手,叹道:“宜室,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不通情理。实在是因为你这么做,就是给自己的未来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一切没有变数,当然皆大欢喜。可是,宜室的学业还有两年才完成,谁又能保证这两年一点变化都没有?

宜室和王焕之的事情乃是木已成舟,阿霓再生气也没办法。宜室又这样哀哀地苦求她不要告诉家人,她也不忍家姑知道后会气坏身体。

中午时分,王焕之回来。看见乍然出现在他家里的惠阿霓,有些惊讶又不是很惊讶。

王焕之从松岛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留在松岛,而是随着宜室一同来到上海。现在就在嘉禾身边帮忙。所以,他和宜室的事情,嘉禾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阿霓狠狠地批了王焕之一顿,责怪他不懂事。如果真爱宜室,就应当事事为她着想,从她出发。怎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破坏宜室的清白。

王焕之事儿虽做得不漂亮,认错的态度却很诚恳。他不停地向阿霓道歉,并表示愿意去松岛向长辈们认错。而且只要长辈们同意,他就马上和宜室结婚。

阿霓看他态度如此真诚,语气如此谦逊,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似自己是小人之心,故意棒打鸳鸯。

再看王焕之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像极了电影画报上的奶油小生。宜室站在他身后,一脸焦急,爱郎、护郎之心甚切。

惠阿霓心想:现在已经是这样,如果家姑和家翁知道。大不了就是敦促宜室中断学业,赶紧回去结婚。将来,他们结了婚也不会感激她。只怕反而会责怪她多管闲事。她又何必把关系搞僵?

“罢了、罢了!”阿霓叹道:“你们两人都是大学生,读书比哦我多,做人的道理也不要我来教。该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听阿霓这么说,宜室喜上眉梢,立马接口说道:“谢谢大嫂!”

阿霓横这不争气的小姑子一眼,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真是女生外向!”

王焕之马上也笑着说:“谢谢大嫂宽宏!”

“你可慢着!”阿霓把手一挥,止住王焕之的话头,正色说道:“王焕之,我是宜室的大嫂。在这里就是她的半个家长。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博彦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打断你的腿!你要待宜室真心的好,这件事便可作罢。如果你敢负她,我第一个不饶过你!”

阿霓毫不知觉地吐出博彦的名字,惊得嘉禾心脏一跳,她自己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大嫂,放心。我一定会对宜室好的,一辈子对她好。如果我负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王焕之的毒咒,阿霓微微点了点头,“我这个人是信神佛的。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如果你负了宜室,不仅上官家,我想,就是你父亲都不会放过你。”

“是、是——”王焕之心虚地低头,望着自己脚上发亮的皮鞋干笑。

“来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吧?我去做饭!”说完,宜室就站起来,像只灵巧的小鹿一样跳入厨房。

阿霓看得目瞪口呆。

上官宜室在家里,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如今还会下厨做饭?王焕之像看出阿霓的怀疑,笑着说道:“大嫂,你就放心吧。宜室很能干的!”

王焕之的话没错,宜室确实相当能干。短短的时间,所做的几个菜,色香味俱全,味道还不错。

“宜室,你这是跟谁学的啊?”阿霓用筷子挑起一枚粉果,这粉果皮用番薯粉揉和,馅儿是虾仁火腿胡萝卜。吃在嘴里香软酥松,滋味绵长。这可不是北方常见的食物。阿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广东名菜。

宜室呵呵笑着,说道:“没和谁学,就是自己喜欢吃,慢慢地学着做,也就无师自通了。”

阿霓不动声色,咬了口粉果,嘴角微微一笑。她发现这次来见宜室,收获不少。小女孩长大了,在她面前开始藏着掖着自己的心事了。

饭桌上,王焕之和嘉禾的话三句不离股票、橡皮和兰格志公司。

“……你的消息可靠吗?”嘉禾喝了口墨鱼汤,问道。

“放心,消息来源非常可靠。”王焕之说道:“我这个同学的父亲在渣打银行内部做高参。听他说,爆涨的兰格志股票已经引起平京方面的注意,工商部长袁克放已经来到上海,准备对兰格志橡皮公司进行调查。”

“袁克放”三个字一过阿霓的耳朵,她就抬起头来看着嘉禾,“你们说的是不是平京袁家?”

“是,”嘉禾点点头,舀了一勺酱爆樱桃放到阿霓的碗里,解释道:“王焕之所说的袁克放是袁克栋的弟弟。”

阿霓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难怪名字这么耳熟,原来,都是亲戚。”

王焕之笑着说:“你们家这个亲戚可不是好说话的亲戚!袁总长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你们又没有做违法的事,怕他做什么?”

“对,对。”嘉禾笑着夹一块凉拌腐衣放在她的碗里,“我是正经正当的商人,怕他做什么?”

吃过饭之后,嘉禾和王焕之借着抽烟的机会在露天的阳台上继续刚刚被阿霓打断的话题。

“嘉禾哥,你看袁总长那儿,我们该怎么办?”兰格志橡皮公司是空壳公司可经不得查,一查就露马脚。他们这两年来布下的局,眼前着到收割的时候,现在蹦出个程咬金。换在谁身上,谁都不会甘心。

“嘉禾哥——”

嘉禾的眉头一动,手上的雪茄差一点掉到地上。

“焕之,去……去找几个人,手脚麻溜的……”

“你的意思是——”王焕之的眉头一动,对他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心领神会。

嘉禾压低声音,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道:“这件事一定要办得好,绝不能被人发现。你去找几个日本人来做这件事,往后就算抓到他们,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王焕之点点头,沉沉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在阳台上抽烟,女人们则在厨房,围着锅碗瓢盆说话。

洗碗、收拾厨房的当然还是宜室。阿霓什么都不会做,只能站在旁边陪她说话。

阿霓悠闲地端着茶杯,说道:“宜室,既然我不把你和王焕之的事情告诉家翁和家姑,那么你也不可以把我的行踪告诉你大哥和父母!”

“大嫂,你真不准备松岛吗?”阿霓和博彦的事情,宜画早写信来告诉宜室。

阿霓抿了口热茶,反问道:“宜室,你现在也等于是做了别人的妻子。我问你,如果今日是王焕之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会原谅他吗?”

宜室在水槽下的玉指停顿一下,摇摇头,说道:“大嫂,同为女人,我当然明白你的痛苦。你是好强的人,又有好强的本事。巾帼不让须眉。如果是一个人,自然能四海为家,可你现在怀着身孕,孤孤零零一个人。我不想你痛苦,更不想过了半年,你一个人在医院生孩子!”

惠阿霓手一抖,她倒是没想过这个。

宜室把洗好的碗放在碗柜中垒好,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惠阿霓,说道:“大嫂,你知道吗?素怜怜跳楼死了,孩子也不见了!我哥现在腹背受敌,去参加素怜怜葬礼的时候,被她的戏迷打断了五根肋骨……大嫂,我哥真心地知道错了。你就回去吧。博彦哥哥现在很需要你。”

惠阿霓心抖抖的,手里的茶杯都快拿不稳。她转身把茶杯放在流离台上,背对着宜室,啐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我现在在上海不知多逍遥自在!他现在受的一切都是他活该!五根肋骨对一条人命,实在是太轻!”

“大嫂!”

正文卷 98 她不快乐

她是真的快活吗?

这个问题,惠阿霓自己也不敢问自己。在她身边的所有人每天都会关心地问她身体好不好,感觉怎么样,今天想做些什么。但大家都在回避问她是不是真的快不快乐,他们共同地对事实选择视而不见。

她每天安排自己许多事情,每一天不重复的新鲜事,逛街、看电影、游公园、交朋友,参加新朋友的聚会。

但她快乐吗?

她是真的忘了博彦吗?

怎能忘记?

只有她了解,自己的内心是怎么样疯狂地思念。

她忍住、忍住、再忍住。用生活去把思念填满。不去想他们共度过的日日夜夜、不去想初见时他的鲁莽和傻气、他待人的真诚、对弟妹们的友爱、他的善良……

半梦半醒的深夜,鸟鸣啾啾的清晨,忽然的一闪而过的念头里,都让她以为他还在身边。好像肖容心去世的时候,他一直陪着生病的她,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阿霓,不要怕,不要怕,他都在。

离开的时候她想的都是他的可恶,恨不得走得越远越好,从此,永不相见。

真到了上海,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这里,她不缺任何东西,唯独缺了自己的心。

才离开多久,她就开始想念松岛的一切,思念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声不响的离开,大伙一定在责怪她无情吧。

不知道大家好不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为她的离去担心着急。

开始的时候阿霓还在担心,如果博彦追到上海,她该怎么办?而现在,她的这种担心真是多余。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断了五根肋骨,恐怕是要在床上好好歇息三个月。

索性他不来更好,她就在上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一个人生孩子,一个人带,一辈子不理他。

这当然是负气的话。

她是离家出走的任性媳妇,丈夫不来接,没脸自己跑回去的。

——————————

松岛

“咳、咳、咳——”

“你这还没好,就起床干什么?”殷蝶香赶紧放下手里的佛珠,走过去搀扶住博彦的胳膊。

博彦一手扶着黄铜床尾栏杆,一手用力压住自己的右侧胸壁的位置,说道:“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看你,这满头大汗!伤口疼吧?”殷蝶香心疼地擦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医生说了,你这必须静养三个月。现在才半个月不到,你爬起来干什么?”

“妈妈,你看我,挺好的。能绕着,房间,走两圈,都没有,问题。我想去,上海。”

“你还说你没问题!你看你说话都喘气不上。还去什么上海?”

“不行,我必须,去。”一会儿的功夫,博彦汗流浃背,不得已慢慢地靠着床滑坐下去。

惠阿霓不在他的身边,他就是养病也养得不安心。心里总是挂记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在上海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身体好吗、有没有人照顾她?身边虽有个秋冉,但也是没主见的丫头,什么事还得她操心。

殷蝶香长叹一口气,挨着儿子坐下。伸手抚开他额头上一绺一绺被汗水打湿的黑发,露出底下光滑平阔的额头。

“博彦,你先把自己养好再说吧,好不好?阿霓既然去了上海,我想嘉禾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博彦呆呆地坐着,半晌后才低声,问道:“母亲怎么觉得嘉禾会照顾好阿霓,你确定阿霓会去找他吗?”

殷蝶香伸出手把博彦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说道:“但愿是我猜错、看错、想错。”

博彦立即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回,坚决地说道:“母亲,确实你是你想错了。阿霓是我的妻子,嘉禾是我的弟弟。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博彦,有件事情,我想应该是要告诉你了。嘉禾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哥哥。他比你先出生十天。”

“母亲,您是开玩笑吧?”

“这不是玩笑,是我的自私。”殷蝶香摇着头,说道:“当初在郊山的女人就是肖容心,你父亲为了她……”

说到这里,殷蝶香也要说不下去了,“我恨了肖容心一辈子。她虽不是因我而死,可每当我站在佛堂。就好像听见大慈大悲的观音对我说,看着身边人受苦,看着他们堕到地狱也不伸手,天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呢?博彦,我对不起肖容心,对不起嘉禾,也对不起宜鸢。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他们的……”

“这件事情,嘉禾知道吗?”

殷蝶香点点头,哭道:“他应该是知道。那孩子,自从肖容心死后,看我的眼神都是满满的恨。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们所有人。”

“不,他爱着阿霓。”

“是的。”殷蝶香哭泣着说道,“所以他才会更恨我们。”

“母亲,你别哭!”博彦笨拙地用手擦出殷蝶香脸上的眼泪,安慰他道:“在一个家族里,不能用年纪来评定价值。父亲的江山事业,应当交给有能力的人。如果父亲觉得有嘉禾有能力,他要交给嘉禾我绝没有意见。哪怕将来云澈长大了,他要交给云澈,也是可以的。但是阿霓,我永远不会交给他!我相信,即使事情重来一次,阿霓还是我的妻子!我和阿霓的姻缘是三生石上早就刻好的!”

听到殷蝶香的话后,博彦要去上海的心越发强烈和迫切。他要去把阿霓带回来。

殷蝶香虽也担心他的伤,但架不住他的执着,只能放他远去。临行前,该交代的,该准备的。交代了一次又一次,准备了一次又一次。

“母亲,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阿霓带回来的。”博彦自信地说道。

云澈咬着一支棒棒糖,依偎在殷蝶香身边,童言童语地说道:“博彦哥哥,你还要把秋冉和嘉禾哥哥也带回来。我好久都没见到我的嘉禾哥哥了!”

“好。”博彦拍了拍幼弟的头,笑着说道:“我把他们都带回来是可以。不过,你要乖乖听话。不要再吃那么多糖!”

“嗯。”云澈大力地点头,把嘴里的糖赶快吐出来,“只要大嫂和嘉禾哥哥回来,我以后就再也不吃糖了。”

“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说到做到!”

“好!博彦哥哥也要说到做到。”

殷蝶香笑笑着摸了摸云澈的头,说道:“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船了。”

“好。”

“博彦——”

“还有什么事,母亲?”博彦刚欲转身,又被殷切蝶香叫回来。

殷蝶香抚摸着博彦的胳膊,叹息着,轻轻说道:“如果……你看见嘉禾,就告诉他,我们都很想念他。”

“好。”博彦点头,紧紧和殷蝶香的手握了一下。他会阿霓带回来的,也会把嘉禾带回来。

—————————

上海

最近上海不太平,平京来的工商总长在租界被歹人用流弹暗算,差一点就命丧黄泉。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每一天的报纸都在轮番报道。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阿霓看见报纸上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该怀疑什么,但事情这么凑巧,也太奇怪。其中真的一点猫腻都没有,和嘉禾,和兰格志橡皮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不愿意这样怀疑嘉禾,但是她敏锐的大脑又让她不能不去思考。

市面上兰格志橡皮股票炙手可热,谈起它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像发了疯一样。倾家荡产,倾囊而入的不在少数。

阿霓看见这些人每天来往穿梭于凡尔登花园,他们都是来像肖先生打听在哪可以买到兰格志股票,或者是不是他手中还有兰格志的股票将要出售,他们愿意出高价、再高价。

住在凡尔登公园里的肖劲锋是踌躇志满的,每日和他打交道的人。非富即贵,不是政府高官就是买办、财阀。他和这些人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他的江山是什么?

不是跨骏马,持长枪,纵横万里。是坐在办公室,叼着高级雪茄,谈笑间灰飞烟灭。

肖劲锋喜欢这种感觉,太喜欢。但看着所有人向他露出痴迷的笑,像狗一样在他裤腿下乞讨。他内心的欲望膨胀到极点,看不清别人,也快认不清自己。

天空中飘着点点细雨,带来飒飒凉意。刚刚送走一位求买兰格志股票的宁波富豪。嘉禾若感倦意,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咳——”江山海扣了扣茶碗,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

“上官博彦来上海了。”

江山海又说了一遍,“你见不见他?”

嘉禾终于从神游里抽回思绪,说道:“见!为什么不见?辜负阿霓的人又不是我。”

江山海啄饮一口滚烫的茶,低头说道:“万一……”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万一,所有的万一都是事先准备不足。”

“是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万一。”江山海嘴角上扬弯成一个弧度,他喜欢这样自信绝对又淡漠冷酷的肖劲锋,觉得这样才像个男人。

“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是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上官博彦在租界都找了三天?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正文卷 99 狭路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上官博彦在租界都找了三天?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嘉禾的眼光淡得不能再淡,上官博彦已经到了上海三天。按情理他们早该见面,可他一直回避拒绝见面。

他不想博彦把阿霓带走,哪怕让他们见一面,他都不愿意。

“你还是快点见他,上官博彦不是傻瓜。”

“好啊,见就见啊。”嘉禾苍白如雪的脸上,带着一缕冰冷尖刻的笑意,“让他来!我不会怕他的。”

让所有要发生的一切都来。枪林弹雨也好,血雨腥风也好,让它来,统统都来。

现在他是有钱有势的肖劲锋,不是什么都要看我脸色的上官嘉禾!

出了松岛,外面的世界终究有些让博彦不自在。

哪怕他的身份依旧是上官家的长子,父亲给予他的光环还笼罩在他身上。但他还是会感到一种不自在。

他看了看手上的rolex金表,相传安康洋行第一次进口劳力士时只进了两块。一块在他手上,另一块卖给了当年光绪帝师孙家鼐的曾孙孙曜东,550块的银元买块表,一辆美国进口的福特轿车也不过才700。

博彦当然不知道金表的故事,阿霓给他,他就带着。

看着表他就想到阿霓,他在心里默叹,阿霓,回到上海,你就像鱼回到了大海吧,自由快乐,找都找不到。

他却不怎么喜欢上海,作为远东最大的不夜城,它太繁忙。

在这座城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消息,等待一个回音,等待一扇关闭的门。连见自己的弟弟也是漫长的等待。

嘉禾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上海人常说的“法国总会”,又叫做“法国俱乐部”。顾名思义是侨居上海的法国人建立的一处休闲场所。

黄楼红瓦,拱形门窗,气宇轩昂的罗马式廊柱,以及点缀于花园中的亭台和花圃,无不弥漫着特有的法国宫廷建筑气韵,十分典雅。内设有法式和英式的弹子房、餐厅、酒吧间、击剑室、舞厅、女宾室和更衣室、室外还有网球场和一个精致的滚木球场。

中国人是不许进入这栋宫廷般的建筑的,一开始博彦还以为嘉禾约错了地方。直到他听见嘉禾用流利的法语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交流时,才明白一点点。

嘉禾是故意让他知道,在上海,谁是主人。

在这顶级的法国俱乐部里,博彦明显感觉到,嘉禾和他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又能摸得着的东西。他像极了一个投靠阔人的乡下佬、穷亲戚。

“大哥,喝酒还是喝咖啡?”

博彦轻声咳道:“我还是喝茶吧。”

“好。”

中国的普洱泡上,可怎么喝也不是那个味道。

博彦的时间不多,也不打算和他在外国人的地盘叙旧话家常,单刀直入的问:“阿霓来上海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啊,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嘉禾笑着回答,面容真诚。

博彦不准备和他解释,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问道:“阿霓真的没有来找你?”

“没有。”嘉禾回答得斩钉截铁。

博彦的目光在嘉禾的脸上搜寻,看出他在说谎,可拿不出证据,“如果阿霓来找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住在麦格饭店605。”

“好。”嘉禾点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两兄弟各怀着心事,皮笑肉不笑的沉默着。

实在应该再说点什么。

“嘉禾,听说你一直在买进兰格志橡皮股票,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的。”嘉禾笑笑,“大哥,你也对股票有兴趣吗?不过这支股票你现在买不到了。它有市无价。要买只能去黑市。”

“不,我对股票不感兴趣。”博彦顿了一会,说道:“我来上海就听说工商总长被暗算的事。他好像是专门从平京过来调查兰格志股票的。你不觉得这很有点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嘉禾非常平静地说道:“第一,他是树大招风。第二,现在市面上这么乱,想要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也不在少数。这应该就是一桩意外。”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意外。”

“天底下也没有那么多事实。”他低头饮了一口咖啡,看着博彦,淡淡地说道:“在我们家,嫡也能为庶,长也能为幼。这一点点的小意外,你又有什么好奇怪?”

博彦被激得心头火气直冒,他一番好心提醒,结果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将心头的火气忍了又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嘉禾,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满。但是,今天我不是来和你谈论家事。因为父母还在,所以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但是,兰格志公司的事,我觉得可以和你谈一谈。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公司。兰格志公司的破绽就是太完美。”

“呵呵……”嘉禾发出一阵干笑声,银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大哥,真会开玩笑。放心好了,我用人格担保,兰格志绝对没有问题。”

“但愿是我的错觉吧。”博彦拍了拍衣袖,作势起身告别,“我知道,是你向父亲推荐的兰格志公司,我也希望它没问题。科袁总长遇袭击的事,我不能不多想……”

“大哥,你刚说完美无缺是它的破绽,现在它露出破绽,你怎么又怕了呢?正所谓无奸不商,做买卖不是办慈善,总有点不合法不符合规矩的地方。工商部查的东西、查的人车载斗量,袁总长得罪的人海了去,不见得就是格兰志找他麻烦。”

博彦眨了眨眼睛,手指不由摸上手腕上冰冷的怀表。这还是他认识的上官嘉禾吗?原来嫉恶如仇,眼睛中容不得沙子的嘉禾也被得……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像过去一样伸出手拍了拍嘉禾的肩膀,“嘉禾,我不是怀疑你。父亲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上官家的一员。希望你时刻记得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就好。”

嘉禾目送博彦步出庭院,弯腰钻进门外的小车。

他回过头来嫌恶地看着肩膀,刚刚这里被博彦触碰过。

“自己一身泥,还装圣人教训我。”他当即把西装脱下来扔在垃圾桶。

父亲的期望?

他冷冷地想:上官厉何曾对他有过任何期望?他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一出生就被他嫌弃和厌恶。身上背负的是罪孽和枷锁。

何为父,何为子?

至少应该是你怜我为子,我敬你为父,如果父不把子当子,他又何必把父当父?

—————————

上官博彦回到车上,胸口像闷着一把火一样。猛地把车门一甩,吓得张得胜伸过头来,问道:“博彦少爷,我们现在去哪?回酒店吗?”

博彦的汗毛都竖起来,鼻翼煽动。他看出嘉禾的躲闪,也看出他明明知道阿霓的下落,就是不告诉他。

“该死!”他捏成拳头,狠狠砸向车座。“我让你派人跟着嘉禾的事情怎么样了?知道他住所了吗?”

张得胜摇头道:“嘉禾少爷的车有几辆,司机也顶厉害。好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一样。总是跟到半路就跟丢了。因为怕被发现,我们也不敢跟得太紧。”

博彦摩擦着手里的腕表渐渐泛起热来,“跟也跟不到的话,也就没必要跟了。现在不单单是找阿霓,我还要查兰格志公司,这个公司肯定大有问题!”

“少爷,猛虎难斗地头蛇。这里是上海,不是松岛。而且还是在租界,我们该怎么查啊?想查,别人也不让我们查啊!”

博彦眉头紧锁,他揉着发涨的眉心,“不让查,也得查……”

“是。”张得胜一踩油门,车子一溜烟跑到林荫道上飞驰出去。

嘉禾的小车在街面上兜了好几个圈,发现没有人跟踪后才开到凡尔登花园。车刚行到家门口的小径上,梧桐绿叶还滴滴坠着水珠。嘉禾还未下车,江山海就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脸怒容地用手里的文明棍敲打着车窗户,“你,快上楼去看看你那个宝贝!”

“什么宝贝?”嘉禾一头雾水。

“惠阿霓!”江山海生气地说道,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她现在在你的书房,查看兰格志公司的资料。我不让她进,她还把我赶出来!你看——”江山海伸出胳膊,上面有一道一道的血痕,“她那个丫头弄的!”

嘉禾微微一笑,说道:“一定是你多有冒犯,秋冉才护主心切。”

“你还帮着她?”江山海越发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嘉禾越过他,径直往楼上走去。他的书房大门紧闭着,秋冉尽心尽职地搬来条椅子,堵在门口。看见嘉禾上来,她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嘉禾少爷,你回来了?”再看,跟在嘉禾身后,怒气冲冲的江山海,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声嘀咕道:“嘉禾少爷,我不是故意抓他的。是他推小姐,我怕小姐受伤,才——”

“秋冉,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嘉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现在我回来了,你把椅子挪开,好吗?”

“好。”秋冉赶紧把门口的大木椅子挪开,樱桃小嘴翘得高高,对着江山海没有好脸色。江山海气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嘉禾抬手轻敲了敲门,“阿霓,是我。可以进来吗?”

书房里幽幽地传来娇柔的女声,“进来吧。”

上官嘉禾推门进去,此时的惠阿霓正呆坐在书桌后的高椅子上。她托着腮,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和纸张。

嘉禾掀了掀眼皮,笑着走过去,“请问你,找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惠阿霓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杏子般的大眼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没有。”

他不追问她,也不批评她,抡起袖子开始收拾桌上杂乱的资料。兰格志公司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张网,千千万万的大鱼、虾米都在其中。天衣无缝的安排,谁都不能发现真相。有时候,谎言说多了,连他自己也迷惑。世界上可能真的有一家兰格志橡皮公司,和他宣传的一样那么好。

桌上散乱的资料被重新归整好,上官嘉禾背对着惠阿霓将文件夹放到书柜中去,“阿霓,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你现在怀着孩子,如果江山海把你推倒了可怎么办?他腿不方便,难免手脚没轻没重。”

“嘉禾。”

“什么事?”上官嘉禾转过脸来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阿霓盯着他的脸,想从这张熟悉的脸孔上找到一点线索。她的直觉像狗一样灵敏,兰格志橡皮公司肯定有问题。但问题在哪呢?她翻遍书房中所有关于兰格志公司的文件和资料都找不到答案。如此一想,答案只有一个。嘉禾肯定是被兰格志公司欺骗。

“阿霓,你怎么呢?”嘉禾走过去,捧起她的脸。和她的目光相对。

他的目光依旧如此纯真,像林间的小溪清澈透明。

正文卷 100 他的温柔

他的目光依旧如此纯真,像林间的小溪清澈透明。

惠阿霓的手抚上他的掌,低低地说道:“嘉禾,我是有点为你担心。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如果有人指给你看的那条路上都是奶与蜜的话,那么那条路上同样也布满陷阱。这个世界山更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也没有只升不跌的股票。兰格志公司绝对有问题。你不要大意……”

嘉禾轻轻笑了,弯下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傻瓜。不要为我担心,如果有受害者,那也绝不会是我。”

阿霓的脸红透了,猛然推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嚷嚷道:“嘉禾,你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你不懂吗?”上官嘉禾深吸口气,不顾她的反抗,捧着她的脸,不停地落下数个轻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阿霓的心跳到嘴里,双颊红艳似火。

诚然,这么多年,他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心知肚明。可如今日这般开诚布公地宣泄出来,还是第一次。

“嘉禾,你不可以这样!”阿霓心慌气短地一把推开他,她跌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你有思……晴……”她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知道,思晴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和思晴订婚,完全是被逼无奈。我不爱她,一点都不!”

“思晴值得你爱!”

“是我不值得她爱!”他拿过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跳动的胸壁上,“她也说过,我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她去爱?”

“你、你怎么知道!”阿霓吓得差点跳起来。

“不仅我知道,博彦也知道。”

“啊?博彦也——”极富主见的阿霓头一次感到六神无主。她站起来,想要离开。结果被嘉禾压着肩膀坐回椅子上。“阿霓……”他倾过身体,双手搭在椅子上,像大山一样笼罩下来。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就在鼻前。

“阿霓,只要你说,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也认了……”

阿霓无处可逃,慌乱地看着他的脸越凑越近。身体硬得像一张弓一样僵硬。

她说不出口,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她如果不喜欢嘉禾,又怎么会对他和思晴的订婚难以释怀!她对他有一点点动心,又有许多难以割舍的感情。

眼看他的吻就要落在她的唇上,煞风景的秋冉正好推开门闯了进来。

“小姐,黄夫人来了——啊——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尖叫一声,退了出去。

阿霓喘着气把嘉禾推开了些,站起来整整衣裳和头发跑了出去。

她走出房门,秋冉正站在门外等她,嘴角上扬。

“你笑什么?”阿霓走过去,拧秋冉的腮帮子。

“小姐、小姐,我没笑什么?”秋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胳膊,“我是为小姐高兴。”

阿霓脸色绯红地问:“小丫头片子,你高兴什么?”

“高兴我的小姐,终于苦尽甘来!”

阿霓横了她一眼,自己忍不住轻笑出来。

——————————

兰格志公司的事情好像暂时告一段落。

嘉禾在阿霓面前谈论股票、橡皮的次数明显减少,有来往的商贾巨富亲自上门,他也尽量请到会客室或是书房详谈。

避讳是避讳了,阿霓对兰格志股票的疑虑并没有消失。

她总觉得这个东西有古怪。此时,她担心的人是嘉禾,而不知道上官厉已经差不多把全副的身家都投入到兰格志股票里。

惠阿霓粗粗算过,嘉禾大不了就是把投进去的钱全亏了吧。上官厉给的加上自己赚的钱,虽然不少,但也还不至于倾家荡产。如果上海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回松岛,再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阿霓也豁然了。嘉禾不愿多谈,她也没必要逼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所走道路的权力。大不了,赔钱当学费。

他有退路,就行。

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惠阿霓是如此相信嘉禾,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瞒着她在做什么。他撒了一个弥天的大谎话,把所有人都诓在里面,连挚爱也是。

和博彦见面的事,嘉禾更加是守口如瓶。

他担忧没有素怜怜,阿霓和博彦之间仅有的阻碍也消失,他会留不住阿霓。能和阿霓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使他感到莫大的幸福。越幸福越害怕,患得患失间,他甚至千方百计阻止阿霓去看望宜室。私心里,他希望能永远切断阿霓和上官家的联系。

可是人是有社会性的,每一个都需要和人进行交往。阿霓又是特别喜欢交朋友的人。她疏朗大气,钱多人美。官家太太们、商人夫人们都喜欢和她结交。

阿霓也觉得自己在上海很快活,她每天生活轻松惬意,没有烦恼。不用伺候公婆、照顾小姑、小叔,应付一切生活琐碎。和过去相比,现在的生活就是天堂。

渣打银行约翰逊行长的小夫人常常邀请阿霓去她的公寓做客。这位小夫人能说会道,是一位出名的小能人。小夫人姓黄,又喜欢黄色,终日打扮得珠光宝气。最迷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市面上只要有任何时髦的东西,她的家里立马就会有。

今天,她做东道,邀请嘉禾和阿霓一起来品蟹。

黄夫人的私厨是法国人,做出来的蟹和国内的风味大有不同。厨师是先把蟹蒸好,剔出膏肉,放在蟹盖,再铺上一层厚厚的芝士。然后放入烤箱烤熟了吃。这样做出来的蟹,不仅保留了蟹的原味,又免除了自己剥蟹。最得女士钟情,每次来都要大快朵颐。

阿霓也喜欢芝士的浓郁香醇,只是为着自己身孕,不敢多吃寒凉的虾蟹。

嘉禾看她爱吃有不敢多吃的样子,笑着在她耳边说道:“今年不行,到了明年,请这位大厨来我们家里,让你天天吃个饱。”

阿霓笑起来,红霞满面。在座的太太们都笑起来,黄夫人笑得最厉害,“肖先生和肖夫人还真是恩爱啊!”

“是的。”嘉禾笑着拉过阿霓放在桌面上的素指。阿霓心中一荡,说不出什么滋味。笑容渐渐变得敏感而僵硬。

她和嘉禾的关系越来越迷离,在上海嘉禾不是嘉禾,是肖劲锋。所有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肖先生”。没有人关心他的过去,也不在乎他的过去。他们看见嘉禾对阿霓温柔体贴就误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

许多事情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解释。阿霓感觉自己像身陷在一个漩涡,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旋转进去。

许多时候,她又会情不自禁沦陷在嘉禾的温柔之中。他那么爱她,全身心的爱。叫她怎能不感动?不沦陷?不丢盔弃甲投入他的怀抱?

如果能闭着眼睛和嘉禾走下去,也是可以的。

嘉禾对她的感情毋庸置疑,和他在上海隐姓埋名。大不了走到国外去,谁又能管得了了?

但是,嘉禾或许忘了自己的身份,可她不能。她记得清清楚楚,肖劲锋是上官嘉禾,蔡思晴是他的未婚妻。而她只是他的大嫂!想到,松岛还有那么多双期许的眼睛,那么多热爱着她的人,她就狠不下这条心。

“这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她找了个借口,顺势把手从嘉禾的掌心中抽出来。

她走到餐厅外,迫切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阿霓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又傻又蠢的坏事,她为什么要来上海呢?明知道在这里会遇到嘉禾。她是傻吗?明知道他们关系已经夹缠不清。还要来把水搅得更浑!

她捂着脸,不停在心里咒骂自己。

蠢、笨、傻、愚不可及……

“肖太太、肖太太——”

“啊?”阿霓如梦初醒,呆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黄夫人叫的“肖太太”是自己。

黄夫人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看上去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一看?”

“不、不。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夫人微笑地看着她,十分关怀地说道:“那我陪一陪你。”

上官嘉禾现在是上海糖的能人,没有谁不巴望着与他结交。

阿霓对黄夫人的好意心知肚明,两人在宽阔的豪宅中随意地散步。

约翰逊先生是个中国迷,豪宅里摆满搜罗来的许多古董。墙壁上挂着写意的山水画和大福字。两样东西,一动一静,一红一淡,配在一起不伦不类。

阿霓顺着走廊一路看过去,欣赏墙壁上的画作。突然,她的眼睛被一幅逗趣的卡通画吸引了目光。

“这是……”她指着颜色绚丽的卡通画,上面绘制的是卡通化的约翰逊和黄夫人。他们头大身子肖,手拉着手,笑得夸张而欢快。

黄夫人走过来,笑着说道:“肖太太不知道吗?这是上海现在最流行的卡通画。荑一位叫严一赫的月份牌画家首先创作出来的。许多情侣和夫妻都去找画。”说着,黄夫人把画丛墙壁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笑道:“看,和我像吧?”

阿霓点头笑道:“有趣,真是有趣。黄夫人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我也想去凑个热闹。”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难的?”

两人正在谈话间,忽闻楼下一阵喧哗。阿霓侧过身子,看见约翰逊先生丛餐厅里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和一位穿军装的客人正在谈论着什么。他很激动,那位军人也很激动。

阿霓呆呆地看着,感觉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上官博彦宛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他在抬头之间,阿霓猛然转过身去。她的手指抠在木质扶手上,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缝隙中。

正文卷 101 佳偶天成

上官博彦宛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他在抬头之间,阿霓猛然转过身去。她的手指抠在木质扶手上,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缝隙中。

阿霓心跳如雷,呼吸急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难道博彦是来找她的吗?

“黄夫人,你……认识楼下的军人吗?”阿霓脸色越发苍白。乱哄哄的脑子首先想到的是博彦的身体,宜室说他断了五根肋骨,为什么现在会到上海来,康复了吗?可是,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不好?

黄夫人探头看去,笑着说道:“他啊?一个从北方来的军长。人有点傻的。别人对兰格志股票趋之若鹜,他却不依不饶地找约翰逊,说这家公司有问题。不能让银行贷款。你说可笑不可笑?肖夫人,你没事吧?”

黄夫人伸手扶住阿霓摇摇欲坠的身体,咋咋唬唬地叫道:“肖太太,你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手还这么凉!我还是——”

“不……我没事……”阿霓的白手指颤抖地压住太阳穴的位置。她转过身,偷偷去看,楼下的门厅处已经没有博彦的影子。

他走了吗?她失望地想。

一个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把她本平静的心搅得一池春水。

她木然地挪动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走去。匆匆的脚步越走越快,宛如要去追赶什么,又要去追寻什么。

“哎呀,肖太太,你这是要去哪啊?”

阿霓快速地奔下楼,耳朵里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霓——”

她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失声尖叫出来。

“博彦!”

原来她是如此想念,想得麻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

博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嘉禾紧紧地抱着阿霓,把流泪的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

门外的小车发出轰鸣的响声,小车走了,也带走她的爱……

时间静静的,像钟摆静止。她就像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直到嘉禾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阿霓,我们回去吧,好吗?”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身体软倒在他的怀里,如失水的花突然萎顿一样。

——————————

惠阿霓再也无法骗自己了,因为爱上一个人的心情是任何人都骗不了的。

自从和博彦相遇后,虚假的快乐离她而去。她陷入无尽的忧愁中,快乐没有了,欢笑也没有。她不愿出门,不愿上街,不愿和人见面。

她需要安静,安安静静一个人。

入夜后的上海下了一宿的雨,点点滴滴打在玻璃窗上,细雨汇成线条成行成行滑落。

阿霓躺在床上,睡着了又醒来。数着雨点声,神志越来越清醒。

她想,来上海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能欺骗自己一时,不能欺骗自己一世。离开松岛,她却更加确定。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她也许爱着嘉禾,但更爱的人是博彦。

他的身边也许曾经是她想要逃离的地狱,可现在也是她最想归去的地方。

思虑一夜,还是无眠。她索性起床披上外衣,想去花园走走。

刚打开房门,一个裹着毛毯的人仰面咕噜滚了进来。

“嘉禾,你怎么睡在这里?”她问。

惊醒后的嘉禾揉了揉眼睛,“阿霓……”

“你是睡在这等我吗?”

阿霓的心酸楚着、难受得要哭。

眼前的男人蓬乱的头发,萎靡着精神,红着双眼。

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听到他内心的渴望。这是她熟悉和喜欢的嘉禾,柔软、敏感、脆弱、多虑,轻易就勾起她所有的母性。

嘉禾拖着手里的毛毯,赤着脚,像孩子一样呜咽,“阿霓,不要走。”

他在害怕,害怕她会突然离开。所以,宁可裹着毯子睡在她的房间门口。

“我不走。”她走过去,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乱发,伸手抱了抱他。宛如拥抱受伤的孩子。

感动是有的,喜欢是有的。但她,真的,真的,不那么爱他。

“嘉禾,对不起。”

他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哆嗦着唇,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哭了:“阿霓,不要离开我,不要……”

——————————

阿霓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长,贴身的旗袍已经穿不得。她改穿宽大的西洋裙子。娃娃领,桶身裙。各种粉嫩可爱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阿霓的人就是嘉禾,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多思。明明知道阿霓内心深处的渴望,却装作没听到一样。

是他不愿承认阿霓会爱博彦比爱他还深,他只愿承认阿霓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是舍不得博彦,她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可怜。

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让阿霓觉得幸福,她就不会离开。可事实并非如此,爱便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和其它人无关,和任何事都无关。

阿霓已经做了决定,世界上她站得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在博彦的身旁。博彦也许给了她许多的伤痛和难过,但也给了她许多的快乐。她暂时不会回松岛,但她会要离开上海。

她爱博彦,就是爱他。

哪怕他伤害过她、背叛过她。她的爱也难更改。对于嘉禾,她深深地含着抱歉。

她不忍伤害他,但又是她将她伤得最深。

“小姐,我们去天津的事情要和嘉禾少爷说吗?”秋冉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嘀咕道。

阿霓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膨隆起来的小腹,摇摇头。

“还是晚两天再告诉他吧。”伤心能迟两天,就两天吧。

“小姐,我不懂……”秋冉提着裙子,坐到阿霓的对面。她嘟起的红唇有一尺长,“嘉禾少爷对你多好啊!他又温柔、又体贴,又……”

“秋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我和他也许注定就是要错过。”

“可是,博彦少爷——”

“不管博彦做过什么,也是我和博彦之间的事情。秋冉,如果最有权力生气的人是我的话。就请你们把这个权力给我自己做决定。”

话说到这里,秋冉也知再说无益。

“噔噔。”

嘉禾的脸出现在半敞的房门前,他笑着说道:“阿霓,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出门去见一个人。”

“嘉禾,你要带我去见谁?”阿霓笑着问。

“去了,你就晓得了。”

阿霓眼波流转,轻声笑道:“好吧。”

也许这几天就是她和嘉禾最后的独处时光。将来,这样的机会是再没有。

她很珍惜,也很感伤。

听闻他们要出门,秋冉兴致高昂地从衣柜中挑选出一条粉紫色长裙,再搭配上白色宽边洋帽和美丽的蝴蝶胸针。

穿上长裙的阿霓很美。阳光下她的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微笑。那是想明白,放下纠结心事后的豁达与从容。

嘉禾看呆了一会,直到佣人喊了几声,“肖先生。”他才如梦初醒。

阿霓向着他走过来,他朝她伸出胳膊。她稍稍有点犹豫。最终还是把柔白的手指大方地搭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甜甜的笑着。

挽着爱人的手,感受到她指端的温柔。他好开心,幸福得像要飞起来。

梦境化为了现实,喜极而泣都不为过。

他早想好了今日的行程,他要带阿霓去张园游湖。张园里有宽大的荷花池,沿湖的路面宽广,连马车都能驶入。现在的荷花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波,再不去看,就要等到来年。他想牵着她的手徜徉在荷花池边,一同看水、看鱼、看花……

他们快要上车了,秋冉又追出来,“小姐,外面阳光大,带副晶墨眼镜吧。”

秋冉把一副黑色茶晶墨镜交给阿霓。秋冉看看阿霓又看看嘉禾,眼睛里有一些不该有的期许。

阿霓接过眼镜,拿在手里把玩着,严肃地说道:“秋冉,以后不许再叫我小姐。”

“不叫小姐,那叫什么啊?”

“你说呢?”

“啊?”秋冉一脸茫然。“小姐,我不知道!”

阿霓把墨镜戴好,伸手敲了秋冉一记暴栗。

临行前一段小插曲,却让嘉禾脸色发白,难掩心底波涛起伏。

——————————

嘉禾带阿霓去见的人,原来就是在黄夫人家见到的卡通画作者。月份牌画家——严一赫。

她画的月份牌蜚声上海,并且还将西洋的卡通元素融合进来,为真人做画卡通肖像画。这样画出的人物夸张而可爱,特别招年轻人的喜欢。

阿霓也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果然,她一进严一赫的家。即被她住所的优雅所倾倒。她也住过许多美轮美奂的屋子,金银堆砌的奢华也看过不少。简单易,繁复难,更难的是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糅合在一起还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就难上加难。

俗艳的大块绚丽颜色把握好了,就是浓墨重彩的美丽。

看见阿霓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嘉禾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他是懂她的,也是爱她的。他的爱,她不会感受不到。

严画师请他们坐好,然后开始提笔作画。严画师不苟言笑,作画速度极快。短短时间就勾画好一幅充满童真意趣的卡通画。勾线上色,一起而成。

阿霓拿过画作一看,乃是两个并立作揖的童男童女。大脑袋细身体,憨态可掬对着大家作揖,画上还写着四个字——佳偶天成!

正文卷 102 烟消云散

阿霓拿过画作一看,乃是两个并立作揖的童男童女。大脑袋细身体,憨态可掬对着大家作揖,画上还写着四个字——佳偶天成!

阿霓大笑失声,“严小姐,我们可不是夫妻。”

画师脸红透了,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马上改。”

她飞快地擦去“佳偶天成”,握着笔的手踌躇着不知该写什么。

阿霓在一旁轻轻地说:“就写'友谊万岁'。”

一直绷着脸的嘉禾,突然说道:“为什么不写地久天长?”

画师吃惊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最后的决定。

阿霓想了想,笑道:“就写友谊地久天长吧。”

从画室出来后,嘉禾就没有笑过。一句话也不说,心情坏透了。他讨厌那幅画,更讨厌上面的字。

什么友谊地久天长,见鬼去吧!

他要的是和阿霓地久天长,但不是友谊!

阿霓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的心在颤抖,无数个原因呼啸而过。

是不是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还是会要发生?

他最怕的是失去所爱之人,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保护不了宜鸢,带不走云澈。而现在,连阿霓也……

他心神不宁,即使阿霓现在就站在他的身旁,也觉得还是不安。

今天并非假日,来张园游玩的人并不多。湖里的荷花已经开过几茬,三三两两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

浅风微阳下,低低的蝉鸣声平添三分野趣。这秋蝉只怕也只能再鸣叫几天光阴。一如她和嘉禾的缘份,短短的一个夏天而已。

他们在湖边的凉亭里休息,阿霓有些累了,靠坐在椅子上,迎面吹来徐徐的微风,没饮酒也像喝醉一样。

嘉禾坐在她的身边,指着湖岸边一栋二层法国风格的建筑,低哑地说道:“他们称那为'安垲第','垲'是高而干燥之地的意思,而'第'就是很大的房子,似乎是一个传统的吉祥名。其实实际上'安垲第'翻译自英文——areadia,它是一个古老的地名,在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山区,它与世隔绝,常常被人文学家描绘成希腊的世外桃源。”

阿霓微微动了动眼,看向他指着的”安垲第”。

“阿霓,让我送你一个安垲第吧。我们去国外,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嘉禾像冬天里干燥的木柴,浑身散发着温暖。她只需轻轻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握住那太阳般的温暖。毫无疑问,他会为她打造一个“安垲第”的世外桃源,雨淋不到,风吹不到,永远被呵护,永远被宠爱。

嘉禾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怕被拒绝,怕她不肯,怕她说不行。

“嘉禾。”她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欣喜若狂喊道:“阿霓——”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不要再说傻话了。”

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嘉禾眼看着她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正了正衣裙,往前方走去。

她、她居然四两拨千斤地抹去他所说的话。

“惠阿霓、惠阿霓!”

阿霓哭了,捂着眼睛,无法回头。甚至连说抱歉都显得自己太过虚伪。

嘉禾绝望了。

他不甘心。

“惠阿霓,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爱你那么多,比他爱你一千倍、一万倍!”

她没有回头,任性地加快脚步。

“惠阿霓、惠阿霓!”他愤怒地追上她,扭住她的胳膊,“惠阿霓,你听不到我问你的话吗?难道我的爱你没有感受到,你为什么要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跳回那个火坑?”

他不要什么'友谊万岁',他要地久天长,他要和她在一起!

望着痴情的他,阿霓滴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是喜欢他的,虽不是刻骨的爱情。但真的是喜欢,才会放任自己让他靠近。

“嘉禾,你懂不懂,我们就只能停留在朋友的位置……”

“我不懂!”他哽咽着大吼,用力地想把她抱入怀里。

她挣扎着拒绝,大声哭道:“因为——你是他弟弟!”

和宜鸢一样,上官是他更改不了的姓氏。他是博彦的弟弟,上官厉的儿子,黄泉落碧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人非草木面对盛情,她并非麻木不仁,她能离开博彦,但她不能背叛上官家对她的情意。

他们把她当作家人深爱,她也深爱着他们。

上官厉、殷蝶香、宜室、宜画、宜维、云澈、萍姨、还有博彦……

“不……阿霓……”

嘉禾哭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无助,他怨恨命运的安排太不公平。他想要得到的从来没有得到过,近在眼前,还是咫尺天涯。

他哭着跪了下去,泪水奔涌,抱着她的腰不停重复,“阿霓,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一直知道。”咸咸的眼泪滑在嘴角,她痛苦地别过头,不忍看他伤心欲绝,“嘉禾,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嫁给的人是你,那么是我在说谎!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辗转难眠的想……如果你是长子,来江苑提亲的人是你该多好……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所有的如果全都是注定好的注定。”

“阿霓,不是——不是——”他的眼泪洒在她的衣襟上。

这个世界哪里有注定的事情,所有的悲剧都是人为的因果。

母亲的悲剧是错,阿霓的悲剧是错、宜鸢的、他的、都是上官家的错!

他诅咒这个姓氏,诅咒这个人生,要把这颗毒瘤从他的生命切除出去。

“嘉禾,让我走吧。我们真的……是不可以,也不可能……”

她的手指拨弄着他柔软的乌发,眼泪浸入他的发端。

好多不舍,好多难过,他和她的故事终于走到终点。

———————————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这几场雨的洗礼,秋天就真的来了。

嘉禾沉默地站在窗台前,望着花园里被风吹得四散的落叶。他的心情也像极了这些落叶,四处飘零,无枝可依。

“你以为这样就能留得住她吗?”江山海的声音从他身后冷冷地传来,“上官博彦要找到这里来,只是时间问题。我看,惠阿霓看你的眼神没有爱情,只有同情。肖劲锋,你省省力气吧。”

嘉禾像聋了一样,看着窗外的雨一言不发。不能责怪他失神,他的心还留在张园的荷花池边。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全忘了,只记得痛苦得像死了一次又一次。

“爱情也好,同情也好。我只要她不走,能在我身边就好。”

江山海发出嘲讽的笑声,“她会留下来?你别痴人说梦!我早说过,她对博彦有感情,他们还有孩子,一家人团圆是必须的。就像你母亲,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妹妹,她会忍辱偷生在上官厉身边那么久吗?”

“你闭嘴!闭嘴!”嘉禾像被踩痛尾巴的狼,转过身,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他疯狂地把眼睛前能看到的东西全砸碎,全毁掉。

无力的他,站在狼藉中,汗如雨下,脸色苍白。

“看看这个!”江山海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甩到他的脸上,信封上的字迹娟秀美丽。“肖劲锋,睁开眼睛看看,你心爱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她写信回松岛,提醒上官厉要注意兰格志股票!我们的整个计划差一点全被她毁了!枉费你还把她当作心肝宝贝!”

嘉禾看都不看,拿起信来直接在手上揉个粉碎。他指着江山海,浑身颤抖,暴怒地吼道:“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

江山海他打开房门,欲走之前,冷酷地说道:“肖劲锋,记住。如果不采取行动。这将只是一个开始。”

“啊——啊——”

房门被关上,江山海听见里面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喊叫。

他在恨,恨透了、恨透了这个世界。

他咬破舌头,把血吐到肚子。在那心里暗暗发誓,必要像那孙悟空翻天入地搅出一片天来。

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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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决意要走,是没有人能留得住的。同理,如果你想找到一个人,只要肯下功夫。也一定是能够找到的。

上海纵然不是上官家的地盘,上官家在这还是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人海茫茫,想找出一个人不太难,只需多花点钱打点,多耐心等两天。

这趟出来,博彦沉稳许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他认为嘉禾会把阿霓的地址告诉他。没想到,嘉禾直接给他碰一个软钉子后,就避而不见。逼得他没有办法,不得不私下去找关系。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

博彦很快收到消息,阿霓现在住在凡尔登花园。所谓凡尔丁花园就是原来的德国俱乐部。这栋美轮美奂的公寓属于一个叫肖劲锋的年轻人。

肖劲锋、德国俱乐部、年轻人……

博彦背着手在房里稍微琢磨琢磨,即猜出中间的联系。

“该死的混账!”他咒骂一句脏话,踢翻了房间里的椅子。拿着纸条上写着的电话号码,直接拨到凡尔登花园。

“……什么狗屁肖劲锋!我要找上官嘉禾,让他来听电话!上官嘉禾,阿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这个王八犊子,居然骗我!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我要抽了你的皮!”博彦把电话一挂,大声地叫张得胜马上备车,他要去凡尔登花园。

正文卷 103 代价

日晓初升,昨夜的雨气还未散尽,水汽和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有紫衫、玫瑰和梧桐。喧哗的世界被绿荫隔绝,凡尔登花园独享静谧。

秋冉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火上煨着阿霓小姐钟爱的粉藕小米蒸瘦肉。她越来越搞不懂小姐,折腾来折腾去。嘉禾少爷是多好、多优秀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也和他生分了。

好不容易来到上海现在又要回去,秋冉心里一万个不同意,偏又胳膊扭不过大腿,阻止不了惠阿霓。她坐在小木扎上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头慢慢垂到膝盖上,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

她发誓只咪了一小会,几分钟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嘉禾就站在她的眼皮前。

“嘉禾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秋冉揉揉眼睛,捡起掉在地上的竹叶蒲扇。

嘉禾笑了笑,把饼干掰碎了洒到煨着的粉藕小米瘦肉里。

“蒸肉饼的时候放点饼干,肉会酥软鲜美许多。”他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窍门?”没想到一个少爷也懂烹饪,秋冉对他的又近几分的好,“小姐一定会喜欢。”

嘉禾的眼神骤然沉了一下,他低头把瓦罐的盖子盖好,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

“秋冉,麻烦你待会一起把车票交给阿霓。”

硬纸的小小车票印着时间和地点,秋冉的心堵得慌,不想接又不能不接。

“以后,就靠你照顾她了。”阿霓要走到他的手再也够不到的地方。

秋冉心里酸酸的,怪不是滋味。“嘉禾少爷,你快莫这么讲。照顾小姐是我份内之职责,不用你讲我也会做好。而且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就是谢谢你。关于我和清逸的事,谢谢你在小姐面前为我们说话。你的话给改变了我和清逸的命运,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不管未来怎样,我记得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谁对小姐好,谁对小姐不好。”

嘉禾眼睛里涩涩的,背着手,叹道:“秋冉,我同你家小姐的心是一样的,祝你和清逸幸福。你们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谢谢你。嘉禾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嘉禾的笑容越发勉强,他在心里想:好人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什么都留不住?

瓦罐里冒出白色的雾气,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味。醇厚的肉香中嘉禾闻到一丝苦涩,他望着吱吱作响的瓦罐,低头说道:“快上去吧,阿霓大概要饿了。”

“好。”

秋冉低下头,用手绢包起瓦罐的耳嘴。抬起头来,身后已不见嘉禾的影子。

放点饼干蒸出来的粉藕瘦肉饼果然松软、香甜、美味。

秋冉端到房间,阿霓吃了不少。

她看了看秋冉拿过来的车票,定的是两天的火车。

时间挺赶,吃过饭,阿霓便开始和秋冉一道整理行李。

话说,她出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在沪住了一个多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几个大皮箱都被塞得满满的。

果真,女人的天性就是买、买、买。

“小姐,别累着了。歇息一下,这些活我来做就好。”

“折折衣服有什么关系?医生说,孕妇要适量的活动才健康。”阿霓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折着一件白色的婴儿服,这是她为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小衣服。突然她的手了下来,抬起头来瞪着秋冉,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错了、错了!是少奶奶,是少奶奶!”秋冉捂着嘴,忙不迭改口。

阿霓莞尔一笑,不和她计较。低着头一边手不停地叠衣服一边嘴里碎碎念起童谣。

“山里有只庙,庙里有只缸,缸里有只碗,碗里有只蛋,蛋里有个小和尚,嗯呀嗯呀要吃绿豆汤……”

她的上海话不标准,秋冉听得好笑,用天津话也跟着念起:“光光喳、光光喳,庙里和尚没头发。你摞砖、我摞瓦,专打和尚秃脑瓜!”

“你会死!”阿霓气得笑起来,抡起手臂去捶她,一拉一扯。肚子约莫有点发涨起来。

“少奶奶,没事吧?”秋冉看她表情突然变色,忙丢下手里的活过来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请医生来看看?”

医生最爱大惊小怪,现在归期也已经定了。她不想夜长梦多,又生枝节。

“没事,可能是真累了。你扶我躺躺。”

“好。”秋冉把枕头拍松了叠在她身后,服侍她睡下,仍不安心地问:“真不要紧?小……少奶奶,我挺担心的。我们还是请一个大夫来吧。”

“再等等看吧,医生也说过,胎儿过了五个月就安稳了,应该没什么事。”从松岛坐船出来的时候,那么凶险都挺过来,不可能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还出什么问题?

“少奶奶?”秋冉怯生生地坐在她的身边,好像有许多的话要问。

“什么事啊?”

秋冉鼓起勇气说道:“既然你看见姑爷,他也在上海。为什么你不请他来见一面,大家索性把问题都谈开了。咱们也可以和姑爷一起回松岛啊。”

阿霓抚摸着肚子,叹道:“不是我不想,这里不是还有嘉禾吗?我总有些不忍心当着他的面和博彦见面。”

“少奶奶是怕嘉禾少爷难过?”

阿霓点了点头,“这里是嘉禾的家,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博彦的家。我宁可去天津,到了外公家。等他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自己家里,到底说话也放肆些。”

秋冉笑道:“还有虞国公给少奶奶撑腰,对不对?”

阿霓扑哧笑起来,伸手扑打她一下,“小妮子,嘴越来越坏!哎呦——”她手一扬,又扯动腰间肌肉,疼得很。

“小姐!”

阿霓竖起眼睛,道:“你又叫我什么?”

“少奶奶,不纠结这个称呼好不好?要请医生不?”

“不用了。”阿霓倒在软枕上。

秋冉帮她把被子盖好,“少奶奶,你好像已经原谅姑爷了。是不是?”

“秋冉,你把该带的东西收一收,我先睡一会。”

“是。”

阿霓没有正面回答秋冉的问题,她的手指撑着自己的下巴。闭着眼睛躺在柔软的长枕上,她想自己,也许很早就原谅博彦了。还要跑出来,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长长的夫妻,漫长的相处,总会遇到一些劫数。博彦的桃花劫,不单是他的劫,也是她的劫。他们能走过去,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头偕老必是可能。如果走不过去,这段感情就是付诸东流。她摸着圆圆有起伏的肚子,相信自己是有勇气和能力和博彦一起携手跨过这道坎的。

——————————

嘉禾挂了电话,博彦的咆哮声如雷贯耳。

他静静、呆呆地站着。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冲了出去。他来到厨房,小灶上的瓦罐不见了。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直落到地上。

老天,他做了什么?

他、他——

“嘉禾少爷,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秋、秋冉!”他情急地抓住端着瓦罐回到厨房的秋冉,问道:“阿霓吃了吗?”

“嗯。”秋冉笑着点头,“小姐说今天的嫩藕蒸肉特别香,特别好吃。”

“她全吃了?”

“全吃了。”

嘉禾脸色苍白,双目空洞,连连后退。不慎撞倒了身后的灶火,翻腾的煤火带着暗红色的火心铺满一地,溅到他的裤腿上,烫出焦洞来。

“嘉禾少爷,小心啊!”秋冉叫道。

他置若罔闻,继续从火烫的煤火上踩过去。

“嘉禾少爷!”秋冉尖叫着去拉他的手,“嘉禾少爷,你怎么呢?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说道:“秋冉,博彦……马上就要来了。”

上官博彦带着张得胜气冲冲赶到凡尔登花园,在路上他的怒气就积攒不少,再遇上没预约不通报的印度阿三,肺管子都要气爆。

“操你娘蛋,敢挡我们少帅的路!”张得胜掏出手枪,用枪托子直接砸向红脸阿三的眉骨。打得他皮开肉绽,捂着脸哇哇乱叫。

博彦越过阿三,径直往里走去。

越靠近主楼,他越有种强烈的预感,阿霓就在这里,她一直就在这里。

小楼的大门洞开着,仿佛知道有客要来而不设防。

博彦一脚跨入金碧辉煌的大厅,首先跳入他眼睛里的就是高悬在墙壁最显眼的卡通画。

画中人物不就是阿霓和嘉禾嘛?真是莫大的讽刺,上面还写着“友谊地久天长”!

博彦气得鼻孔冒火,眼皮一抬。嘉禾正坐在卡通画下的长沙发上,好像在专程等他来一样。

“大哥,喝茶吗?上好的毛尖——”

“嘉禾,够了!”上官博彦指着墙上的卡通画,质问道:“你不是说阿霓没来找你,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吗?那是什么——”

嘉禾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卡通画,故意拖长鼻音“喔——”了一声。。

“这不能怪我,大哥。”他装得无奈地摊开手,“是阿霓不肯见你,我也没办法。”

“你——”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弟弟,博彦早一拳打烂他的脸。

嘉禾虽然一直在肖,笑容却假得恶心。他的话里没有一句恶毒的话,但每一句都不让人高兴。他的全身每一个地方,每一处毛孔都散发出强烈的恨。他恨透了上官博彦,恨透了上官厉,恨透了上官家的每一个人。恨不得他们都去死,恨不得他们在地狱永生永世。

因为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再没有机会和心爱的她在一起。

只是因为他是博彦的弟弟。

博彦后悔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嘉禾的话,他怨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阿霓有多信赖嘉禾,曾夸他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了然嘉禾对阿霓的爱。是深沉的、压抑,不亚于他,如洪水般澎湃的感情。

“阿霓呢?我要见她!”

“她、不、想、见、你!”

“上官嘉禾!她在哪,我要马上见她!这是我们夫妻两人的事,和你无关!”

“上官博彦,阿霓不想见你!”

博彦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激动,嘉禾的回答一声比一声满含讽刺。

“你会为你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我愿意为阿霓付出任何代价!”

正文卷 104 可惜……

“你会为你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我愿意为阿霓付出任何代价!”

博彦快气疯了,既然问不出来。他决定不再理他,放开他的衣领,直接奔向楼梯往二楼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喊:“阿霓、阿霓、惠阿霓——”

“上官博彦,这是私人住宅,你无权乱闯!”上官嘉禾冲了上去,强力扯住他的袖子。

“我警告你放开我!”

“应该是你给我滚出去才对!这是上海,是租界!不是松岛,由不得你!来人,通知巡捕,把这私闯民宅的狂徒啦出去!”

“上官嘉禾——”

博彦气疯了,对着他的腹部猛击下去。

两兄弟在曲折的楼梯上扭打起来。语言交流失败后接着肢体冲突,多年挤压的不满像火山爆发出来。

房间里休息的阿霓并没有睡着,肚子里孩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像孙悟空一样在里面翻筋斗。

他动得好频繁,她觉得好累。整个小腹隐隐约约的胀痛,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本来就不舒服,再听见门外的吵嚷声,她更是不能安然。

“少奶奶,你就别起来了。”

“不行……”阿霓哆哆嗦嗦爬起来穿衣,她好像听见博彦在叫她的名字。

“啊——”她落在地上的脚,腿软地滑了一下。整个人伏到地上。

“少奶奶!”秋冉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扶起她,担忧无比地看着她。“怎么样啊?”

“我……没事。”她不知是在安慰秋冉还是安慰自己。她必须要出去,博彦的脾气暴躁得像火炭,发起疯来,无法收拾。

“少奶奶,我扶起你。”

“好。”

秋冉扶着阿霓,刚打开房门。门外的争吵声像巨浪一样拍打过来。

她们巡着声音的方向急匆匆地走过去。

站在楼梯口正对二楼的嘉禾首先看见阿霓,和博彦纠缠的他,故意松松手上的力气,整个人瞬间往后倒去。直接从楼梯上摔到地面。

“啊……”他躺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嘉禾——”阿霓两步化成一步,匆匆下楼。

“阿霓!”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博彦上前,重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她的发丝在他眼前晃动,发间的清香陌生而又熟悉,“阿霓,我们回家去。”

阿霓看着地板上的嘉禾,焦急地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嘉禾。”

“阿霓!”

“博彦,你快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嘉禾,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他咎由自取!”博彦愤怒地说道。阿霓根本不了解嘉禾做了什么,却一味地袒护。他现在只想马上带阿霓离开,“你马上跟我回松岛去!”他用力拉起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不……不……博彦……”

阿霓被他拉得踉跄,身体摇晃,“博彦!”

“姑爷,少奶奶——”跟在身后的秋冉着急地哀求道:“姑爷,少奶奶怀孕了。你不要这么粗鲁!”

“滚蛋!”

“博彦!”

博彦气得失去理智,用力一拉。阿霓整个人撞到雕花楼梯扶手上,顿时肚子痛极。

“博……博彦……我,我肚子……痛……”

“少、少奶奶——”秋冉吓得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一股鲜红的液体慢慢染湿阿霓身前的裙子。

“阿霓——”博彦忙抱住她。

“博……博彦……”阿霓脸色煞白,紧紧攀着博彦的手。低头一看,自己雪白的纱裙染成鲜红,滴滴的血像下蜿蜒汇成小溪。顿时,她感到头脑眩晕,晕厥过去。

“少奶奶!”秋冉大叫,慌张的手足无措。

“傻愣着干嘛!去叫医生啊!”博彦冲她大叫,自己也满是害怕、担忧和后悔。对着昏迷的阿霓喃喃的说:“阿霓,没事的,没事的……”

秋冉捂着嘴哭泣着跑去打电话。

嘉禾从地上爬起来,冲着上官博彦怒骂道:“你看你把阿霓害成什么样子!”

“滚!”怒急攻心的博彦抱着阿霓要往外走。

“该滚的是你!”不知嘉禾哪里那么大的力量,一把抢过博彦怀里的阿霓,把她抱了过去,“你永远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渣,想到的都是自己,不懂什么是真的对阿霓是好!和你在一起,她只会变得越来越可怜、越来越卑微、越来越不幸福!要是你还对她有一丝丝歉意,就应该远远的离开她,永远不见她。”

————————

阿霓晕血,平生第一回看见身体涌出那么多红色的液体。她想该不会是要流血至死吧,又惊又惧之下呼吸堵住,骤然失去意识。

若能失去意识还是幸福的,很快,她在一阵阵疼痛中醒来。

好痛,不正常的痛,她强烈预感,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孩子、孩子……

阿霓茫然打量房间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多陌生的女人,穿白大褂,金头发的洋人。

她们围在她的身边,用不流利的中文说:“……吸气……吸气……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为什么要用力?

你们不是医生吗?

“秋……秋……”

“小姐,我在这……”

秋冉嘤嘤哭泣着握紧阿霓的手,匍匐在床侧哭泣。她不用再说什么,阿霓从她的哭声中已经明白将要发生的事。

她偏过头不看秋冉,痛苦地咬住唇,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润湿在枕头。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渴望孩子的来临,她在神明前求了又求,盼了又盼。在她以为永远不会有孩子的时候,孩子突然地降临。

“小姐,小姐。你哭出来吧……伤心不要忍着……”

不!

阿霓不想被人听见自己的悲伤,颤抖地用枕头盖住脸,把哭声压抑起来。

“唔……唔……”

“小姐、小姐……”

阿霓压抑的悲伤声在房间悠悠回荡,像一根根细纱割裂博彦的心。

孩子不仅是阿霓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孩子。

仁济医院的专家也很纳闷,怎么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

“孕妇今天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食物或药物吗?”

“没有。”嘉禾回答得果断。他看了面色灰暗的博彦一眼,指着楼梯柱子的凸起说:“不过今天她情绪很激动,肚子还被这个撞了一下。”

医生抬起眼打量嘉禾所指之处,喃喃叹息,“受到外界的暴力也是有可能引起早产。可惜了,可惜了……”

风,没有一丝风。

阿霓痛苦透了,倔强的孩子折磨了她一夜。

秋冉出去了又进来,进来又出去。

来来往往的人,终于安静下来。

她浑浑噩噩,身体先是发热接着是发冷。手指碰到小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迷迷糊糊中不停嘟囔碎语。

“小姐,你说什么?”

秋冉凑近她的唇畔,努力听她说些什么。

“博……博……”

她想见博彦,只想见他,在这个时刻,除了他的安慰和拥抱,她不要任何人靠近。

这是属于他们的悲伤,全世界只有他能懂她的难过。

“小姐,你等着,我就去请姑爷。”

秋冉哭着跑出去,眼泪汪汪刚在门口就被嘉禾拦住。

“秋冉,阿霓怎么样?”嘉禾问到。

她摇摇头,抽泣着说:“小……小姐糊糊涂涂,喊着博彦少爷的名字。”

“你要去找博彦吗?”

秋冉点点头,她虽不喜博彦,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阻挠她和清逸、背叛小姐、现在又害了小姐的孩子……真没一处好地方。可小姐喜欢他,病得神智不清,口里念的人还是他。

嘉禾伸手把秋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对她说道:“秋冉,你是阿霓最近的人,现在只有你能帮她。你愿意帮她吗?”

秋冉看着嘉禾,不解他话里的意思。

“在松岛,你看到,也知道,博彦对阿霓不好。你还要阿霓回去过那样的生活吗?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博彦现在是扼杀了孩子,下次,他扼杀的可能就是阿霓的生命。”

秋冉悚然颤抖了一下,想起在松岛时博彦所说的话,做过的事。确实如嘉禾所说一样,无情无义。

小姐步步退让,他步步紧逼,直把小姐逼到无路可退,生命堪忧。

“秋冉,阿霓醒了吗?我要进去看她。”上官博彦从楼梯处走来,他刚刚和医生谈话话。他现在迫切地想要见阿霓。

嘉禾闪开一点,用眼神央求秋冉。

秋冉心里打鼓,一边是自己嘉禾,一边是博彦,中间是阿霓还有清逸。

博彦等不及听秋冉回答,伸手就要去拧门把。

“不、不要进去!”秋冉像踩到尾巴的猫跳了过去,用身体挡在门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小姐说……不想见你!”

正文卷 105 阿霓,我们都爱你

“不、不要进去!”秋冉像踩到尾巴的猫跳了过去,用身体挡在门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小姐说……不想见你!”

博彦惊愕地问:“你说什么?阿霓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秋冉垂着头,不敢说话。

嘉禾暗暗舒了口气,嘴角浮起难以捉摸的浅笑,他走了过去。用身体挡住博彦质问的眼神,道:“上官博彦,你有什么脸去见阿霓?都是因为你,才让她失去孩子。她见到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她更难过?”

博彦沉默了,他的手握着冰凉的金属门把,好几次都想不顾一切进去。

理智阻止了他。

他伤害了阿霓,一次又一次,罄竹难书的罪过。

阿霓不想见他,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虽然他很想冲进去抱紧她、照顾她、安慰她。哪怕被她打、被她骂……可那样做真好吗?他一次一次不听她的劝告,违背她的心意做了许多她不喜欢的事。

“秋冉。”

“是。”

凝视博彦的目光,秋冉心虚不已,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她忍不住就要开口说出实话。

“就麻烦你好好照顾阿霓,我会再来。”

“好……好。”

————————

小产后阿霓高烧两天,她时而醒来,时而入睡。

高烧退下一点,她拉着秋冉的手啜泣道:“博彦呢?为什么不来?”

她渴望的人为什么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弃她不顾?他忍心看她在泥浆河里挣扎却不施以援手?

秋冉低头为她换去额头的冷毛巾,小声说:“小姐,你别想那么多,自己的身体要紧。”

阿霓哭得喘气,他不来看她,只可能是不愿来。

他是在责怪她吗?

如果她不擅自离开松岛,如果她在他要她走的时候好好跟他走,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小姐、小姐你别哭了。”秋冉擦拭着她脸上的泪花,心如刀绞。看见阿霓这么伤心,好几次,她都快憋不住要冲出去告诉博彦少爷真相。

可谎言就像撕开的口子,慢慢地越拉越深,更改的勇气也越来越小。

随着时间过去,阿霓的体温慢慢正常,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她不再念叨“博彦”,也不再追问为什么他不来,甚至不再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博彦没有来上海,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样。

沉默,长长无言的沉默。

博彦每天满怀希望来到凡尔登花园,从清晨一直枯等到日落,他祈祷会有奇迹发生,他的诚心会感动阿霓。只要她肯见他,无论她说什么,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样的折磨等待,他整整坚持了一个月。秋冉带来的回答,阿霓依旧是不想见他。

上官厉已经来信催促,北方局势险峻,他不可为了儿女情长,无期限待在上海,最后期限就在眼前。他必须要走,因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也是上官家的儿子。

今天,他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阿霓——让我进来,好吗?”博彦摇晃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反锁,纹丝不动。他苦笑着说:“你真决定永远不见我、不原谅我了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博彦绝望的想:她不仅不想见他,是连话都不想与他说了。

他把额头抵在门上,眼眶里湿漉漉的。

“阿霓,对不起。”他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我犯的错太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怜怜、对不起孩子。说一万次对不起也无法取得原谅……明知很无耻,我还是……阿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们、给爱我们的所有人一个机会。你知不知,我很爱你,非常爱你。”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博彦拉了拉门把,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回应。

他擦了擦眼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阿霓,今晚十点的船。我会在码头等你。你来,我们一起回松岛。你若……不来,我……”他深吸口气,艰难地说道:“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即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若不来,我再不会去打搅你。阿霓,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多么令人感动的表白,浪子回头金不换,听得我这闲人也要哭了。”嘉禾弹了弹手里的雪茄,任由烟灰掉到高级地毯上。

博彦怒瞪了弟弟一眼,瞳孔中要喷出火来。

“嘉禾,你真的变了。”

“越变越好,是一件好事。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与恶龙搏斗过久,自身也变成恶龙。”

“你自身要变坏,就不要为找借口。我奉劝你一句,善良不是怯懦,狠毒也不是坚强。希望你好自为之!”

嘉禾激动地跳起来,踢翻身边的花瓶,叫道:“上官博彦,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什么都不如我,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就凭我是你的哥哥!”

“放屁!”嘉禾这次更加愤怒,“我们都知道,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不是!你就是一个掠夺了我的身份、我的幸福的刽子手!”

博彦望着他,充满王者气息地回敬道:“我就是你哥!你永远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上官博彦,你是无用的懦夫,懦夫!”

博彦皱紧眉头,不与他进行这些无谓的争执。是哥哥还是弟弟,其实在他心里这些东西一钱不值。在国外,家庭中也不称呼辈份,父母儿女直呼其名也没见得就不亲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理应超越这些外在的形式。

博彦走了。嘉禾大笑着,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如同完美的交响乐。激荡人心,催人奋进。

他踮起脚来,笑着,旋转着。

“上官博彦,上官博彦。可惜……可惜……你这段对阿霓的表白也只有我听见而已……因为阿霓昨天已经坐火车去天津,她不能赴你今晚的约会了。哈哈,哈哈——”

空荡的房间久久回响他尖利的大笑,他不停地笑,笑到从沙发上滑倒地上,最后躺在地毯上像猫咪发出低鸣。

“阿霓……阿霓……”他蜷缩着身体,把手放在嘴里死死咬着。用自虐般的痛苦来抵御伤痛。

“阿霓,阿霓……”

一想起阿霓,他总想起她离去时忧愁的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在等待着谁。

失去孩子后,她的快乐也失去了。她不会笑,好像也不会开心。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常常抱着孩子的衣物痛哭。当有人在时,她又伪装成正常人一般。

是他打开地狱之门,把心爱的人推了进去。

好多次,阿霓问他,“嘉禾,你为什么眼睛红了?”

他捧着她的手哭得失控,“阿霓,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爱你的……”

他这么爱她,爱到可以去死。却拿走她最重要的东西。从此往后,他在她面前成了背负十字的罪人。永远地匍匐在她脚边,亲吻她的脚趾也赎不回他的罪。

她叹息着,轻声说:“嘉禾,你总是太善良、太温柔……”

风吹起了窗纱,美丽的太阳花窗帘像波浪在阳光下翻滚。一层一层,掀开来,落下去。

博彦不停回首张望,他好希望阿霓的脸会出现在窗纱后面看着他,或是她会忽然下楼出现在他面前。

但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选择在他生命中消失,彻底消失。

———————————

半年后

佛堂里檀香的味道幽幽飘来,殷蝶香默诵着佛经,心如止水。

经的事越多,人的心越静,也越沉。

“妈,该吃饭了。”新过门的儿媳妇在门口唤她,女孩脸上带着恭敬地笑容。见她没动,又叫了一声:“妈——”

“好,就来。”殷蝶香从捻着佛珠从蒲团上站起来,说道:“阿霓,过来扶我一把。”

张莲芳一愣,答个“好”,。走了过去,伸手搀扶起家姑。

“阿——”顺着年轻的手臂望上去,殷蝶香方会意自己的错误,“原来是莲芳啊。”

“妈,是我。”

“人老了,记性越来越差。”

“没事。”张莲芳体贴地扶着殷蝶香站起来,“我知道,妈妈是想大嫂。不仅是妈,就是父亲、清炫、云澈、宜室、宜画……大家都想大嫂回来。”

“是啊。”这个家没有阿霓,就像少了一点什么。

“老爷回来了没?”

张莲芳摇头,这个月松岛和奉州在边界上摩擦不断。双方的紧张气氛大大升级,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军部没有回来。

“我今天不饿,你们先吃吧。”

张莲芳鼓了鼓嘴想要劝解几句,她嘴笨,面对婆婆又怯生。低头木木答个“是”便退了出去。

殷蝶香看着张莲芳的背影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劣。清炫的媳妇不是不好,张莲芳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女孩。对清炫好,也很孝顺,为人处事挑不出大错。可远远不如阿霓的灵活,圆润。阿霓是能紧紧把人团结在她身边的人。即使走了这么久,大家还是时常把她挂在嘴边。

“嘿,这可真好看。宜画姐姐,你就取下来给我看看嘛!”

“好看吧?这可是大嫂给我的!你可别碰坏了!”宜画骄傲地从脖子上取下项链。那是一串黄澄澄的鸡油黄蜜蜡,底下的吊坠足有鸡蛋那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宜维把玩油润的蜜蜡,喜爱不已,嘟着嘴娇嗔:“我也要去天津看大嫂!为什么你和宜室姐姐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也要去!”

宜室走过来敲她的脑袋,问:“你是想看大嫂,还是想她的好东西。”

宜维吐了吐舌头,当然是两者都有啰。

“宜维,我和宜画去天津是刚巧学校放假。而且你看,大嫂不也买了这么多礼物送给你吗?”

宜维仍翘着嘴,她就是喜欢宜画的项链。

“要是大嫂在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多好玩,要什么有什么。松岛没有,大嫂就托人去上海、天津买回来。家里总是热热闹闹,欢歌笑语的。不像现在,博彦哥哥……”

张莲芳还未走入客厅,就听见小姑们围在一起,叽叽咋咋像百灵鸟一样说个不停。

宜室看见她进来,率先止住话头,笑嘻嘻地说:“二嫂,你来了。妈呢?”

“妈妈说她不饿,让我们先吃。”

宜室点点头,笑着走过来拉她的手:“二嫂,这里有份礼物。是大嫂托我们带回来送给你的。”

“我也有?”张莲芳惊讶的说。

她嫁过来半年多,从未见过这位人人心里想的,嘴里念的大嫂。清炫只告诉她,大嫂身体不好,一直在天津疗养。

是身体不好,还是和大哥感情不好?

明眼人不用猜都知道。

正文卷 106 可怜的云澈

是身体不好,还是和大哥感情不好?

明眼人不用猜都知道。

惠阿霓送给张莲芳的也是项链,珍贵的波罗的海蓝色琥珀。

晶莹剔透的蓝色琥珀里包裹着一颗水胆,比蓝宝石还要美丽。

可见,这位大嫂可真阔气,出手之大方难以置信。

看见张莲芳的项链,宜维彻底沮丧了。红着眼眶坐在沙发上,哭道:“大嫂明知道我最喜欢琥珀,为什么送给你们的就那么好,送给我的就是一个无事牌……”

宜室、宜画听了妹妹的抱怨,大笑着走过去搂她肩膀。

“跟你开玩笑的啦!大嫂,怎么会忘了你钟爱什么?看,这是什么——”说着,宜画从身后突然拿出一串项链掉到宜维眼睛前。

宜维眼睛一亮,立即转忧为喜,笑着说道:“啊——我找好久都找不到的老蜜蜡!”

“对啊!”三姐妹又说又笑。

张莲芳不仅感慨,有钱真好。即使人不在这里,隔三差五送送小姑们宝石,给家翁和家姑奉上参茸海味,一样博得大伙的喜爱。

女孩们笑笑闹闹,仆人过来禀告,少爷们回来了。听见清炫回来,张莲芳忙放下首饰迎了出去。新婚燕尔,她和清炫的感情一日千里,恩爱得不得了。

“你们在吵什么?花园里都听见你们的笑声。”清炫脱下军装交给妻子,笑着询问妹妹们。他和清逸都是爱和妹妹们厮混的人。

宜维举起手里的老蜜蜡,大叫道:“宜室和宜画姐姐去天津看大嫂。大嫂带了好多礼物给我们,你也有!”

“看把你美的。”清炫琢磨了一下,恍然道:“大嫂是不是给云澈带了玩具手枪啊?”

“你怎么知道?”宜室问,“我刚拿给云澈的。”

清炫笑道:“那就难怪!刚刚我和大哥在门口下车,云澈就举着手枪过来,橡皮子弹还打到大哥的额头。”

“大哥没事吧?”宜室紧张地说:“我一直嘱咐云澈不许对着人射,伤到眼睛可不得了。这些下人们怎么不看住他?”

清炫笑着说:“我看大哥倒没什么事,云澈就倒霉了。现在大哥把他提到书房教训去了。”

姑娘们一听,相视吐了吐舌头。赶紧把礼物收好,规规矩矩坐到餐桌边。

餐桌上已经摆了佛跳墙、水煮牛肉、橙汁藕丁、红烧狮子头、葱烧海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菜在等待中慢慢变凉,博彦不到,也没人敢动筷子。

云澈是跟着阿霓长大的,阿霓管得松,他从小顽皮惯了。阿霓一走,博彦当起教育之任。从紧到松易,从松到紧难,云澈小朋友这一年可吃足了小苦头。

大家晓得云澈是阿霓的宝,也不好多劝博彦。

可怜云澈做了替罪羊,三天两头被大哥狠骂一顿。野得狠了,还要武力教训一下。

小孩子童言无忌,委屈难受了。哼哼唧唧闹着要去找大嫂,不然,就是要嘉禾哥哥。反正,不要博彦哥哥。

这些话更惹得博彦大怒,管他管得更紧。

大家听见书房传来云澈隐隐约约的哭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敢去。

“要是大嫂在这里就好了,她说的话,大哥总会听两句。”宜维愁眉苦脸,因为她也常常被大哥训斥。

“唉……”宜画附和着宜维的话道:“大嫂要是在这里,大哥根本不会管云澈的事,大哥不会管又瞎管。你看,大嫂走后,云澈都快变了一个人。以前多可爱聪明的小孩,被大哥压制得都快没自己的个性了。”

“难道只有云澈吗?”宜维指着在座的人说:“我们大家也都变了好吗?我真是怕了大哥,他现在比父亲要严格,那眼神一扫过来,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大嫂再不回家,往后该怎么熬下去!宜室姐姐,你去天津没有做大嫂的工作吗?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回来?”

面对妹妹的抱怨,宜室也是一肚子苦水,“你以为我不想大嫂回来吗?我去就是想劝她,可大嫂根本不接我的茬,我和宜画只要一提到大哥,她就岔开话去。实在逼不过了,就说'大人的事,小孩莫管。有什么事要你大哥来同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去找大哥,让他去天津吗?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大哥和大嫂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宜室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当初阿霓走得太突然,如果她是为了素怜怜的事。可素怜怜都化为了土,时间也过了这么久,再大的气性也该消了啊。

搞不懂为什么她就是不回松岛?

他们做弟妹的也尽了很多努力,半年前,清炫结婚前夕,大嫂曾带着秋冉回来过,特意送来厚礼恭贺清炫新婚大喜。

赶巧了,那天博彦不在松岛。清炫为了截住她,特意封停了火车站,一直等到博彦赶来……

想起那天的事,清炫直皱着眉头,他是一番好意,结果差点没被大哥骂死,“大哥大嫂的事情,我们就别管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会越帮越忙。我想,大嫂的事,大哥心里有分寸的。你们看,这一年,大哥不脱胎换骨像变了另一个人。”

大家再一次集体沉默。

博彦在一年前重新回到部队,他彻底脱去身上公子哥的傲慢做派,全副身心全投入进去。从普通士兵脚踏实地一步一步重新做起,从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他现在已经又是二旅旅长,可与一年前的他完全不同。

他已经是刚强、威猛、内敛、像铁一般的钢铁战士。

清炫无比认真的说:“我坚信,大哥和大嫂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

宜室、宜画、宜维相视着点头。她们都期待着那一天早早到来。

“你在说什么,上官清炫!”

平地惊雷的声音,吓得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清炫表情急转直下。

“大、大哥,没什么。我们在说笑话……”

“你如果把编笑话的精力多发到军队的建设上来,一定会很不错。”

“是。”

博彦气势如虹,餐桌上的气氛陡然转了方向。

宜室左看右看,忍不住问:“大哥,云澈呢?”

“不听话,罚他今晚不许吃饭。”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开言。

博彦坐到餐桌边,气势恢弘地拿起筷子,道:“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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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吃,别噎着了。”

云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糕饼糖渣,吃得太猛,果然真噎到了。他用力拍了拍胸脯,想把喉咙里的干干的糕饼拍下去。

“你看——”博彦瞪弟弟一眼,脸上怒容满面,手却忙拿过水杯递给他。

云澈咕噜咕噜大喝几口,把糕饼润湿了方觉得好些。他这下学乖了,吃一口糕饼,咽一口水。

书房桌上凌乱地铺了几张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犯”。

博彦摸了摸幼弟的黑发,云澈扭了扭头躲开。

虽然博彦端了糕饼给他吃,他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又恨又怕,一句声都不言,低头乖乖吃饼。

“云澈,在里面吗?”宜室端着托盘,压低嗓子在书房外喊道。推门看见屋里的博彦,尴尬得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呵呵笑两声,转身欲走。却被博彦叫住:“跑什么?难道我是鬼会吃了你吗?进来吧,宜室,我有话问你。”

“大哥——”宜室娇嗔道,端着盘子走了进来,“我是怕云澈饿坏肚子,母亲心痛,所以让厨房做了碗面条。”

面条可比干巴巴的糕饼好吃多了,云澈欢欢喜喜拿过去,发现里面还有鸡蛋和青菜就更开心了。

“坐吧。”博彦点了根烟,手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高椅子。“你去天津了?”

宜室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自己问起来。点点头,大方承认。“对趁着放假,就绕路去看了看大嫂。”

博彦起身走到窗前,猛吸了两口烟。他背对着宜室,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痛灼的表情。

“哥,大嫂瘦了好多,比半年前更瘦了……”

他的手猛然一抖,接着默默又吸两口。

“虞国公好吗?”博彦突然转换话题,让宜室有点气馁。

“虞国公身体不错。我和宜画在那还遇到嘉禾哥哥,他也是去看望大嫂的。大哥,我们都希望你和大嫂能重归于好。”

博彦看着窗外花园飞舞的蜂蝶,心里阵阵发苦。宜室不知道上海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嘉禾是不会劝解阿霓回来的。

他的沉默让人着急,宜室走前两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大哥,你就去天津嘛,把大嫂接回来啊!”

阿霓是不会回来的,他去与不去,都改变不了结局。

上海码头他不眠不休等过她三天,过了一趟一趟的船,想要的人就是没来。

“宜室,你这次去天津,阿霓可有曾提到我,回程时可有什么东西带给我?”

宜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得不摇头。

“你看,这就是她的回答。”博彦转身把烟摁灭在桌上水晶烟灰缸里,“每个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使为了爱,也不能没底线的弯腰屈膝去挽留。不管如何,我尊重她的决定。”

大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宜室瞪大眼睛,问:“大哥!你和大嫂不会想离婚吧?”

博彦抬头望着妹妹苦笑一下,离不离婚不是他能决定的。如果离婚能让她开心,也许……他没有理由不放手。

所以,他宁可不去见她。他害怕她会提出他不想同意又不得不同意的要求。

暂时维持这种不好又不坏的关系吧。

正文卷 107 最心痛

暂时维持这种不好又不坏的关系吧。

窗外的天已经风起云涌,奉州的主力已经在庸关、朝内集结八万,各地的军队也在蠢动,大战迫在眉睫。

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大战,跃跃欲试,又心潮澎湃。她不在松岛或许还好些,天津至少比这安全。他不愿一边上阵杀敌,一边还要忧心家里。

“大哥,是不是要打战了?”

“嗯。”博彦不想挑起妹妹的忧虑,含糊的说:“打战就打战呗,全国都是兵荒马乱。”

宜室的脸陡然凝重。

“是不是担心焕之?”

王焕之现在也在军队,若开战必是要参加。

博彦开玩笑的说:“要不和父母说一声,在开战前把你们的婚事先办了?一并清逸和秋冉的也办了……”

“大哥!我不理你了!”宜室脸蛋红透了,跺着脚跑开。

看见宜室姐姐跑走,云澈一翘屁股,站起来说道:“博彦哥哥,我吃饱了。可以把手枪还给我了吗?”

“做梦!”博彦一敲他脑门,“给我写一百遍,我错了。”

云澈不高兴地坐到椅子上,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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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彦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夜幕下所有的花草也像罩上一层黑色的柔纱。让他蒙尘的心越发沉重起来。

他突然眼尖地看见父亲的小车歪歪扭扭像离弦的炮弹一样飞驰过来。

这怎么回事?

父亲的司机可是一个老人,不该如此车技!

博彦把烟一扔,往楼下冲去。

云澈一看大哥也走,小屁股像陀螺一样弹起来,博彦不忘转身,指着他,说道:“没写完一百遍,不许回房!”

云澈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钢笔往桌上一摔,满肚子不高兴。

博彦三步并做一步跑下楼,直接奔到门前的小车前,“父亲——”

他料想得不错,果然是出了事。上官厉正坐在车外,面色苍白,手捂着胸口。司机站在一旁,汗珠子滚了一脸。

上官厉向博彦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博彦点点头,弯腰把上官厉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小声说:“父亲,我扶你回房。”

“好……”上官厉吃力地说:“不要去母亲那,免得她担心。扶我……去书房旁的客房。”

“是。”

这些日子,形势严峻,上官厉几乎都宿在紧挨书房的客房里。博彦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到二楼,局势不好,上官厉殚精竭虑,一把身躯骨瘦如柴。

他们刚走到二楼,云澈从小书房里跳出来,嚷嚷道:“大哥,我写完了一百遍!”看见上官厉,好奇地问道:“父亲,你怎么呢?”

博彦被这个小鬼缠得头痛,没好气地说道:“没看见吗?父亲不舒服!你这个小鬼,快滚!”

云澈嘟起嘴,眼眶泛红。一溜烟地逃了。

博彦打开客房的门,把上官厉扶进去。让他躺在床上休息,又为他拿药,端水,极尽孝道。

“父亲,你感觉好一点没有?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

“不要了。”上官厉叹道:“现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哗变。如果奉州知道我身体垮了,明天大军就能全线压境。”

博彦没说话,有些话他想问又不敢问。早已经说好的德式枪械迟迟不到,这大战迫在眉睫可怎么和敌人干?

“父亲,我们和奉州的实力不相上下。他们一直按而不动,就是忌惮我们会要购买的德式枪械。我们的德式枪械——”

博彦的噤声换来上官厉长长的一声叹息,他伸出枯木般的手抓住博彦的大掌,“我准备明天去上海一趟。”

“父亲,这个时候去上海做什么?你的身体……”

上官厉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去。”

“是为了嘉禾吗?”

自从阿霓走后,嘉禾就再没有回过这个家。众人不敢在上官厉面前提,因为知道他特别挂念嘉禾。

博彦忍不住说道:“父亲,是不是和兰格志橡皮股票有关系?那家公司——”

上官厉听到兰格志橡皮股票像被刀捅了一下,整张脸缩在一起。半生要强的硬汉紧紧抓住博彦的手,惨痛地说道:“我相信嘉禾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有自己的苦衷。去上海,我就是想告诉他,失去钱财不要紧。钱这个东西,今天来,明天去,没有人留得住。一家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共度难关。”

博彦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道:“父亲,如果你看见嘉禾就让他回来吧。过去的恩怨我们一笔勾销。父子还是父子,兄弟还是兄弟。我对他没怨恨,希望他也不要怨恨我。”

上官厉欣慰地点点头,得子若此,比吃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博彦不放心,亲自在客房照顾一夜。鸡鸣时才靠在椅子上小闭一会眼睛。黎明时分,他是被一阵笑声惊醒过来。

云澈趴在上官厉的床头,笑嘻嘻的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

“云澈!”博彦大怒道:“父亲心脏不好,你还猴在他身上!”

说着,就把小崽子给提起来。

云澈一脸委屈,上官厉笑着伸手摸了摸幺儿的脑袋:“没事,云澈就是和我说说话。云澈,将来可要听大哥的话。知道吗?”

云澈嘟起的嘴有一丈长,瞅了博彦一眼,嘀咕道:“我听大嫂和嘉禾哥哥的话。”

博彦火冒三丈,上官厉哈哈大笑。经过一晚的休息,他的精神已比昨天好了许多,眼底的疲惫虽然还在,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父亲,我送你下楼。”

“好。”

上官厉这次去上海是轻车简行,家里人除了博彦都不知道。

临行之前,他看着成年的长子和懵懂的幼子,感慨丛生。

一大一小,相隔二十岁的兄弟,串起的是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云官,你要听大哥的话喔。”面对幼子,为父的心肠总格外柔软。

这一次,云澈没有倔。他牵住哥哥的手,向着父亲点点头。

上官厉笑着,欣慰地拍着长子的健硕的胳膊,“我不在,家里就交给你了。”

“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家的。”

“好。”

———————————

是真的要打战了?

是。

那松岛会有危险吗?

当然。

松岛土地肥沃,又有深水码头和海岸线,一直是北方城市中最被人觊觎的部分。它又地势开阔,易攻难守,防线只有外围的燕荡和刺陵。如果打战,这两个地方必定会招受车轮战样的连番轰炸。一旦攻破,松岛就像大坝破开缺口,危在旦夕。

外公,那、那没有办法了吗?

虞国公看了心焦的外孙女一眼,手指指着地图上燕荡和刺陵的位置敲了敲。

武器,优良的先进武器,如果再有飞机在天空配合地面部队,那将会是敌军的噩梦。

……

阿霓又做噩梦了。

她挥舞着手臂,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回过神来,已经汗湿浃背。

各种各样奇怪之梦。

战争、枪炮、鲜血、熊熊烈火、燃烧的街道和房屋……

还有博彦——

天啊!她还想着他、担心他的安危干嘛?

他都不要她了。

阿霓想到这,眼泪不由自主簌簌滴落下来。

她捂住脸,悲伤地佝偻起身体,不想让放肆的哭声惊醒旁人。

别人都以为她心狠,不肯回松岛,却不知她心里的苦。

婚姻中最痛的事莫过于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放开的手。

失去孩子的时候,她多渴望他能来看她,哪怕一次也好。

心死了,就不会痛了吧?

回到江苑,也还幻想他会出现,可没有。惠烨巍气到牙根咬碎,几次提枪要去找博彦算帐。

所有人都劝她,算了、算了。都是夫妻,没有什么好置气的。

她不语。

卢佩珊着急地说,阿霓,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想离婚,不和他过了吗?如果是,那么大哥大嫂马上去上官家帮你讨一个说法。他别耽误了你,你别耽误了他。

她软弱了,伏在大嫂肩膀哭得甚心伤。说不出,是博彦不要她。

看到妹子委屈,惠烨巍踢坏几张椅子。

不过了有不过了的做法,一拍两散,两家人闹得多难看都没问题。若还想过下去,相互之间脸面是必须维持的东西。小两口闹矛盾,长辈们只能劝和劝和,在一起的时候,表面客客气气,切记只能批评自家孩子不懂事,不能指责对方,这是根本。

既然阿霓没有说想离婚,惠烨巍憋一肚子的火也不能去把博彦揍一顿。

半年前,清炫结婚,请柬送到惠府。上官家的几个小姐妹和清逸、清炫亲自来请。卢佩珊喜滋滋悄悄对阿霓讲,他们一定是博彦请来的救兵,你就去吧。去送礼贺至小叔,对不对?你的礼节到了,再看他怎么说?他要是跪下来求你,你就原谅他,算了!呵呵……

他才不会跪下来求我!阿霓小声的说,我不去。

他都不要自己了,还死乞白赖的回去,她没脸。

不行,你一定得去!卢佩珊坚决地说,可看到阿霓的表情又心软了。

好阿霓,你就去吧。你在这茶饭不思的样子,我看着好心痛。你去看看,要是他实在混蛋,就回来如何?以后我也再不管你的事了。

阿霓还是不肯。

惠烨巍眉头一抬,对阿霓说,阿霓,莫怕!叫岳锦然挑几个人带着枪跟着一起去,你要是不痛快走就是,看谁敢拦着!

你这是帮忙还是添乱!卢佩珊快被他气死。

她被大嫂哄着压着上了车,回到松岛,风物还如往昔,心情大为不同。或许是心结未解,总觉得家里陌生,自己像个客人。

正文卷 108 慈爱的父亲

她被大嫂哄着压着上了车,回到松岛,风物还如往昔,心情大为不同。或许是心结未解,总觉得家里陌生,自己像个客人。

大家看见她回来皆很高兴,特别是云澈和殷蝶香,云澈是激动地搂着她的脖子大哭,殷蝶香则欣慰的看着她笑个不停。

一晚上,大家笑哈哈地围在她身边。她也笑着,却总有点惶惶,眼睛不停瞟向大门。不可否认,她也许也在期待他的出现。

博彦和督军在燕荡视察,不会这么快回来。

殷蝶香的解释并没有让阿霓宽心,他既然人在燕荡,那么去江苑请的这些人必不是他的安排。

夜里,在熟悉的房间躺在熟悉的被褥上,里面的味道全是他的,她埋在里面嗅了嗅,枕头上也沾染上她的眼泪。

在上官家住了三天,他依旧没有回来。看来,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想回家。

猫猫狗狗都有自尊心,何况是人!

她执意要回去,大家苦劝不住。岳锦然威风凌凌,腰里的配枪闪闪发亮。

有枪了不起,我还有枪呢!心直口快的宜画最先爆发,她紧紧抱住阿霓,哭着不许她走。

场面僵持不下,还得殷蝶香出来收拾。

她看着阿霓,轻轻地问:“真要回去?”

阿霓点点头,亦很轻轻地说:“妈妈,谢谢你让弟妹们接我回来。”

殷蝶香愣了一下,眼眶微湿,伸手摸了摸她头发的鬓角,怜爱地把她垂散的发丝别到耳后,“阿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博彦很想很想你,他只是不说。”

“谢谢妈妈!”阿霓重重抱住眼前的妇人,感谢她为子女幸福编织的谎言,可她再不敢相信博彦还会想她,“妈妈保重!”

“阿霓,保重。”

殷蝶香同意她走,不代表孩子们同意。清逸和清炫居然大发神威,仗着自己是督军儿子,逼停火车近一个下午,火车站里怨声载道。

火车不开,岳锦然也没办法,只能干等。

“你们这是干什么?”秋冉急红了眼,狠狠推了推身边的清逸。

清逸也红了眼,说:“我能干什么,还不是想把你们留下来。”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细细嗦嗦传来秋冉的哭声。

“别哭了。秋冉。”阿霓喝了一口水,问道:“你们大哥什么时候到?”

“就快了,一个小时!”清炫不停解释:“大嫂,这几天大雨,山洪冲毁了燕荡到松岛的道路,所以大哥来得晚了。”

她点头,表示接受清炫的解释。

清炫就像殷蝶香,希望用善意的谎言遮盖丑恶的现实。阿霓心酸的想。等会他们就会知道,她和博彦已经行到山穷水尽。

雾气缭绕之中,主角终于赶到车战。清炫口里的一个小时,足足让人从下午等到深夜。车站外聚集的人群开始骚动,群情激涌。

“大哥!”

清炫一个箭步冲下车厢,迎接他的是博彦狠脆的一记耳光。

隔着车窗玻璃,阿霓听不清博彦在骂什么,只看见他面目狰狞,气愤难当。

他的容颜清瘦了些,目光冷峻。好像感受到阿霓的视线,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阿霓慌张地扭身端正坐姿。

他依然英姿勃发,非常英俊。

博彦摘下手套,迟疑一会,抬脚上车。

清逸站在门口,看见大哥,马上敬了个军礼。

“啪!”博彦甩手给他也是一个巴掌,骂道:“看你们做的好事,滚!”

“是!”清逸不敢争辩。

车厢里的其他人,也马上跟着清逸下车离开。

阿霓低着头,不敢看他,怕一看他会沦陷。

她会哭、会闹、会吼、会想撕裂他、会想要被他紧紧抱住。失去孩子的心伤她还没有走出来。

博彦注视眼前的女人足有三分钟,她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看来,她是有多么的讨厌他,恨他,连看一眼都不愿。

一路上,他准备的那些话还有什么用呢?

他是来求她跟他回去,求她原谅的!

知道她回来,他不知有多高兴,狂奔着赶回来。山洪挡住去路,他改道飞驰,不眠不休,只为见到她。

好想把她抱入怀里揉烂了才好。

而现在看到她的脸……

她还是执意要离开,谁都留不住,连母亲都……

他便更没有勇气。

“你不用为难,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先给清逸和秋冉订婚然后结婚,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能说什么?凄苦地回应一句,“谢谢。”

“呜——呜——”

汽笛轰隆,滞留十个小时的火车终于驶离松岛车站。

“少奶奶……”秋冉小心靠近阿霓。阿霓木木的样子让她害怕,“少奶奶……”

阿霓挤出一抹苦笑,“秋冉,你以后还是叫我小姐吧。”

“为什么啊?”秋冉讶异极了。

阿霓咬着唇,汇合着汽笛声失控地哭起来,“上官博彦,我恨你,恨你——”

他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她好想追上他问:“那他对她许下的承诺呢?一辈子的不离不弃,又到哪里去了?”

她无法面对哥嫂的担忧,把婚姻过成这样,她无脸去见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

阿霓没有回江苑,直接去了天津。她需要美食、购物、逛街、电影、舞会、游乐来填满伤了的心。

虞国公老而不废,对外孙女婚姻中的波折对外孙可要从容淡然得多。人生路多则百年,少则数十年,一对夫妻再恩爱也难免要生波澜。“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老人不唠叨,阿霓在天津也住得自在些。

嘉禾怕她闷,每个月都要来看她,各种外国来的好东西都寄给你她一份。

阿霓在天津住了三个多月,习惯了,也不太寂寞。

早晨刚蒙蒙亮,秋冉就进来伺候,“少奶奶,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镜子里的阿霓的脸蛋瘦瘦小小,眼睛下的黑眼圈带着淡淡的青色。

阿霓伸手把镜子拍了一下,桌立的镜台滴溜溜转起来,“不是说不要叫我少奶奶嘛。”

以前是教都教不过来,现在秋冉张嘴闭嘴就是“少奶奶、少奶奶”刺得她心疼。

“本来就是少奶奶啊!”秋冉小声说。

“闭嘴!”阿霓呵斥,其实她是心慌。她总认为自己是被丈夫不要的弃妇,难以展眉。还被人称呼“少奶奶”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无聊地翻检着首饰盒中的珠宝,说道:“秋冉,我还是帮你买张火车票回松岛吧?”

“为什么是我一个人啊?”

“你都和清逸订了婚,早一点把你们的喜事办一办,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嘀咕。”

秋冉想到能和清逸结婚,心中荡漾起无数的甜蜜。她没想到,博彦能信守承诺,真的促成他们的婚事。反过来,再想一想,她又觉得很对不起人。

“少奶奶……”秋冉把手里的檀木梳子放好,几回里欲言又止。

上海的事,她一直后悔,看阿霓如此痛苦,越发悔上加悔。

要把实话说出来,她又害怕,犯了这么大的过错,阿霓晓得后不知道会把她恨成什么样,还有博彦少爷,还有清逸。她都要没脸去见他,以后如何在上官家自处?

秋冉咽了咽口水,心情着实忐忑不宁。说还是不说,她内心里反反复复做着斗争。说了,未来堪忧。不说,良心有亏。

哎,还是说了吧,再这么下去,她也快病了。

“少奶奶——”

“小姐。”总管老张从院落门外走来,笑着说:“小姐,老太爷请你快去书房,有客人来哩。”

“老张,知道是什么客人吗?”阿霓对着镜子,捋了一下头发。

老张笑眯眯地说:“是松岛来的客人,上官先生。”

阿霓心尖儿一颤,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绝不会是博彦。

如果是博彦来,老张不会称他为先生,而是叫姑爷。

“是嘉禾又来了吧。”

阿霓淡淡地说道,嘉禾常常从上海过来看她,陪她散心解闷说话。

她心情不爽,常日里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他并不介怀,看她不乐,更加小心着意,殷勤体贴。

嘉禾能说会道,和虞国公很谈得来。虞国公也赞他是难得人才。

这不两日前刚来看她,送了一大堆的东西,还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那天的嘉禾也有点奇怪,叨叨说了许多。她无心倾听,心思游弋。

“不是嘉禾少爷。”老张开心地说道:“小姐,是督军来了。”

阿霓一惊,不敢相信家翁居然来天津看她。

穿过花木掩映的走廊,走过一道一道的月洞门。

阿霓匆匆赶到书房,还未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外公洪钟样爽朗的笑声和上官厉磁性的中音。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门口,深吸两口气。把呼吸弄顺了,才提起裙子缓缓走进去。她心跳着,先朝着虞国公喊了声,“外公。”再把头转向虞国公对面的上官厉,轻轻喊道:“父亲。”

她很紧张,甚至超过第一次见家翁时的紧张,低头一直捻着裙边。

上官厉面容清瘦,看着眼前垂首的小媳妇,笑着对虞国公说:“虞国公。阿霓,瘦了这么多,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只吃零嘴的缘故。”

虞国公哈哈大笑,“她怕胖,说胖了穿衣服不好看,吃得比猫还少。”

三人都笑了。阿霓瘦了的原因是不太爱吃东西,但也不是仅仅为着怕胖。

她看上官厉一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

“父亲,怎么会突然来天津?”

正文卷 109 战争

她看上官厉一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

“父亲,怎么会突然来天津?”

“我有事要去上海,顺便来天津看看虞国公,也来看看你。阿霓,你还好吗?”上官厉语调柔和,待她和蔼亲近。

阿霓心里一阵暖意流过。她无颜面对家姑和家翁,孩子掉了,他们谁都没有多问过一句。更不用说责备她的重话。

“看见你好,就比什么都好。”上官厉语重心长地说:“阿霓,博彦和你的事,我批评过他许多次,你们事我也不强求一定要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事情,你们要面对面敞开心扉来说。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讲。吵架也可以,打架也可以,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不讲就不好。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相互又乱猜对方的心思。博彦也瘦了许多,但有公务忙着,还不会太糟。阿霓,你平日闲散,再窝在家里胡思乱想身体会出毛病的。”

阿霓听到这里,眼泪早爬满脸庞。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

“是啊。都是年轻人有什么不能开口讲的。”虞国公虽年事已高,但精神敏捷,既不护短也不偏帮,说话实事求是,“我看这两个孩子感情基础还是很好的,就像有什么心结。这个不说,那个不讲,我们看着着急,又帮不上忙。阿霓,这就是你的不对。博彦是男人,在外面要打天下,不可能回家还来做小伏低。在家庭中,你要能忍辱负重,不能任性。”

上官厉看虞国公吹胡子瞪眼,忙又笑着安慰他道:“虞国公,虞国公。阿霓是好女孩,好媳妇,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她,都想着她回去。特别是我小儿子云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阿霓在一起,天天闹着找大嫂,哄都哄不住。”

听见亲家这么夸奖和喜爱孙女,虞国公得意地说:“督军,别的我不讲,我这个孙女那是真真的好。懂事、明理、识大局。家里娇惯得是有点小任性,但不是大毛病。古语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督军,你说,对不对?”

听着长辈的话,阿霓哭得抽抽噎噎。大家尽心尽力爱护着她,而她却总让大家失望。

“阿霓,莫哭了,莫哭了。”上官厉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虞国公说得多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你和博彦都是平凡人,所以要更加体谅对方。你们都是好孩子。就是性格上都有些好强。”

上官厉时间不多,在虞家只能停留短短一会。他的出现带给阿霓无限的温暖,抚慰了她内心的伤痛。

临走之前,上官厉对阿霓说道:“回松岛后,我就要博彦来接你。好不好?”

阿霓脸孔涨红,低着头轻声说:“爸爸,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上官厉摸了摸她的头,慈祥地说道:“阿霓,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阿霓哭着目送上官厉的车远去,有这样好的家姑和家翁,她感到心底里有很多很多的勇气涌现出来,对未来突然有了希望。

上官厉走后,阿霓回到书房,虞国公正对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外公,家翁怎么突然离开松岛要去上海?我听说北方最近局势不稳,是不是要打战了?”

“你错了,不是要打战。而是战争已经开始。听说,昨天,奉州的集团军已经向燕荡发起攻势。”

“啊——”阿霓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真的吗?可我看家翁很从容的样子。”

虞国公背着手反问:“他的担心能表现在脸上让你瞧出来?我也有点奇怪,奉州为什么突然发起进攻?他们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还是——”

阿霓为自己的任性深感不安,不仅没有为父母长辈分忧。反而让他们在焦头烂额之中分神照拂她的情绪。

“外公,你还没告诉我,家翁去上海干什么?他和你说了吗?”大战在即,领军的首脑突然离开,一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

虞国公指了指地图,说:“他应该是想去做最后的努力。”

“什么最后的努力?”阿霓心中升起一股不祥。

“武器。”虞国公回过头,说道。

“父亲是去上海买武器?可上海没有兵工厂啊!”阿霓颦紧眉头。战争都开始了才去买武器,说难听点,如同要拉屎才挖茅坑,太迟了吧。

“是去拿买武器的钱。”

这阿霓就更不懂,家翁为什么要去上海拿钱?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督军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松岛的整体实力一直弱于奉州,要有德式先进武器才有赢的胜算。可是那钱好像都投入股市买了一支叫什么——”

阿霓大叫一声,“是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然后,眼睛前一黑,直接晕过去。

虞国公赶紧命令下人把外孙女抬到通风的地方,又是掐人中,又是涂药油。

阿霓一时是气急攻心,转醒之后。拉住虞国公的手大叫,道:“外公,完了,全完了……”

“阿霓,你在说什么?”虞国公抚着她的背,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说完了?”

阿霓抽泣着说道:“……兰……兰格志橡皮公司就是一个皮包公司,所有的资料都是假的!买了他家股票的人全部血本无归。就这一个股票,上海几十个富豪破产,几家银行被清算!许多人跳楼……”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阿霓哭着说:“报纸上每天都有登……我在上海的时候就觉得这家公司不正常。嘉禾一直说没事,还写过信给家翁。希望他能提醒一下嘉禾,不要陷得太深。没想到,家翁也陷进去,把买武器的钱都投下去了。”

“督军不是傻子,钱追不追得回,他心里会没有数吗?我想,他去上海应该还有别的事。”

想到事态的严重性,阿霓焦躁地不得了。坐卧不安,在房间盘来盘去,忍耐两个小时,再熬不下去。吩咐秋冉马上收拾东西,她要即刻赶回江苑。

虞国公丝毫没有挽留,取笑她道:“就晓得你要回去,已经派老张去买车票了。”

————————

阿霓不好直接回松岛,而是先回江苑。比起天津,江苑到底离松岛近些,如果有消息也来得更快。

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她在家等得心急如焚,可一点忙也帮不上。

有时候传来好消息,有时候是坏消息。好消息坏消息又在相互转化之间。

阿霓分析不了局势,推测不出谁占上风,谁比较劣势。只知道江苑和松岛接壤,街上好多来自松岛的流民,他们都是为避战火而离开家园。

流民越来越多,她的气越来越沉不住。上官家的一切都像云山雾罩,笼罩在迷雾之中。阿霓不知道,家里的老老少少现在过得怎么样。处在漩涡中心的他们,还好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上官厉承诺的会派博彦来接她的话,迟迟没有兑现。

开始的时候,惠烨巍还经常在家对博彦破口大骂,咒他祖宗十八代。战争进入胶着状态后,他也不骂了。着急上火地给江苑加强戒备,气氛马上凝重起来。

这些年来,江苑一直处于松岛的保护之下。上官家要倒了,江苑必暴露在铁齿铜牙之下。

所以,战争开打以来。惠烨巍也很紧张,不停派出探子去打听战况。好在上官家的军队还挺能打,特别是上官博彦带领的二旅牢牢守住了燕荡,奉州的军队没有讨到一点便宜,久攻不下。刺陵的守卫稍微弱一点点,暂时由上官厉的亲信王靖荛领兵。

一战下来,不晓得上官家能不能赢。

能赢固然好,可是如果输了……

惠烨巍不得不为自己和江苑找后着,奉州的宋家也派人来江苑接触过几回。他们开出的条件极优越,惠烨巍犹疑不决,拿捏不定主意。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阿霓进行的。

他知道,妹子死脑筋,一心认定上官博彦。要是知道他有心和奉州联手,非炸了惠家不可。

晚饭后,一家人正在花园乘凉,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琐事,动荡的局势让人快乐不起来,说话也语不达意。首当其冲的就是阿霓,她时而看看月亮,时而揪揪花草。人在江苑,心早飞到上官家。

惠烨巍看在眼里,直在心里叹气,女生外向,女生外向。

大家还没喝完茶,岳锦然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平时他是最沉稳豁达的人,人家笑他是慢郎中,病人死了都不急。今天他急得鞋带松了都没时间弯腰系一系。

他一进来,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看见阿霓马上住嘴,马上凑到惠烨巍耳边叽叽咕咕低语起来。

阿霓比猫还灵,岳锦然的反常激得她背上的毛一根根竖起来。她尖着耳朵去听,即使什么都听不见。

听着岳锦然的话,惠烨巍的目光立即转到妹妹身上。他的脸一直往下沉,阿霓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问道:“岳锦然,出了什么事?”

正文卷 110 回去!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问道:“岳锦然,出了什么事?”

岳锦然没有说话,惠烨巍从竹摇椅上站起来,“阿霓——”

“告诉我、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惠阿霓激动地尖叫起来。所有最坏、最不好的事情全涌上心头,她扯住岳锦然的衣襟,大吼道:“岳锦然,你快告诉我!说啊——”

岳锦然差点被她扯窒息,直到惠烨巍对他点点头:“告诉她,迟早会知道的事。”

“阿霓,你别激动,让我慢慢说啊。”岳锦然掰开她的手,深吸几口气,觉得自己做传递这个不幸消息的人也挺残酷的。

“松岛快守不住了。”他尽量捡轻的说起。

“为什么?”阿霓感到牙根都在打颤,“今早从前线发来的电报燕荡、刺陵还在上官集团军的控制中,松岛为什么会不保?”

“驻守刺陵的王靖荛突然反水,刺陵失守。”

阿霓稳了稳身形,头脑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着岳锦然的话,王靖荛反水、王靖荛反水……

王靖荛是上官厉的把兄弟,他看着博彦长大,他的儿子王焕之和宜室已经订婚。宜室在上海还和王焕之同居,不是夫妻却是夫妻。

他反水了、反水。

“阿霓、阿霓——”

她稳住快要摔倒的身体,自欺欺人地说道:“刺陵失手还有燕荡,只要补救得宜,情况不一定没得救。”

“阿霓,你要挺住。”惠烨巍搂住发软的妹妹,“王靖荛反水还不是最糟——最糟糕的是——是——”接下来的话,他也说不出。

“是什么?大哥,还有什么更糟的?”阿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唉——”惠烨巍长叹一口气,转过脸怕看阿霓绝望的表情。

“罢了、罢了!长痛不如短痛,锦然,你快告诉她!”

阿霓的目光又转到岳锦然身上。

“最糟糕的是,不但王靖荛的反水,上官督军去刺陵的座驾被人安置了炸弹。车在半路被炸成两截,车上的人无一幸存……”岳锦然一口作气全说出来。

家翁、家翁!

阿霓的眼泪猛然涌出,她哭不出声,扒拉着哥哥的衣服。想问的话,想问的事全塞在嗓子眼。

“车……车上……还有……谁……是……是……”

岳锦然点点头,哀痛地说:“人都炸成了块状,分不清面孔。收到的消息,只晓得是督军和还有他的儿子。至于是哪一个,暂时——”

阿霓软软地靠着哥哥的身体往地上滑下去,思绪一团乱。

博彦、博彦、一定是博彦。博彦是上官厉的爱子,官场、兵营。他走到哪就把博彦带到哪,须臾不离开他的身边。

“阿霓、阿霓!你要振作!”

怎么振作?人都死了!她还怎么振作!

“啊——啊——”她尖叫着,猛然哭出来。心里的痛怆像潮水沸涌锥心刺骨。她抓住惠烨巍不停泪流,“哥……哥……我要去松岛……”

“不行。”惠烨巍不停摇头。上官厉一死,上官军群龙无首,再加上王靖荛反水,刺陵失守,现在的松岛岌岌可危,她回去不是送死吗?

何况,博彦要是死了,她还回去干嘛?

惠烨巍没说出口的意思,阿霓从他躲闪的眼神里也明白了。

“大哥!”她拼尽全力大吼,悲伤压得她哭都哭不出来。她必须回去,哪怕博彦不在了,她也要回去。家里的妇孺儿童内忧外患,又在丧亲的哀痛之中,把他们留在危险之中,她会寝食难安。

还记得上官厉来天津看她时的温和安慰,他还说在松岛等她回家。还有待她如女儿一样疼爱的殷蝶香,失子、失夫的打击她承受不承受得住?更有温婉的宜室,她该怎么办、暴烈的宜画又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

“哥,你给我备车!”阿霓嘶吼着尖叫。

惠烨巍可不管那么多,他安抚妹妹道:“好了好了,你别想那么多,伤心哭一个晚上。打战是男人的事,你去能顶个屁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回房好好休息!”

“我不——”阿霓挣扎着,又哭又闹。

“阿霓,听话!别去送死。”

家里的佣人们忙过来,七手八脚把阿霓扶下去。

惠烨巍吩咐妻子卢佩珊,“你看紧阿霓,别让她做傻事。明天安排船,送她去天津。别留在这儿。”

“好。我知道。”卢佩珊点点头,也跟着仆人一起去阿霓的房间。

阿霓怎么睡得着,不是哭就是和卢佩珊吵闹着回松岛。一直闹到下半夜,又有消息传过来。

上官督军的车子在去刺陵的路上确实遭遇炸弹袭击,当时车里坐着督军和两个儿子,是上官清逸和上官清炫!车上的人全部阵亡!目前刺陵危在旦夕,上官博彦已带领军队火速驰援。

阿霓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坚信的博彦变成了清逸和清炫。

多好的一对男儿,就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特别是清逸,帮她许多。

阿霓脸上的泪都不能算是泪,多得像决堤的水。

“大、大嫂!快、快找人看住秋冉!”她抓住卢佩珊的手哀求。

“知道、知道。”卢佩珊叹道:“真是作孽啊!”

秋冉知道消息,顿时晕死过去。大家把她弄醒,她抽搐着又晕过去。醒来后果像阿霓预料的一般寻死觅活,要下去陪清逸。

阿霓抱住秋冉大哭:“秋冉,你以为我们不伤心吗?清逸那么好,像天使一样,他现在死得不明不白,你忍心他这样去,让那些害死他的人逍遥法外——”

秋冉说不出一句话,只知道哭,不停的哭。

不吃不睡睁着眼睛过了三天,守着她们的卢佩珊累得够呛。照顾她们的人全累趴下了。

夜深人静,惠阿霓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从开始的不断的心痛、流泪、伤心相比现在,她的眼泪少了许多。不是不伤心,而是明白她还有比痛哭更重要的事。

死去的人已经解脱上天堂,活在地上的他们还生活在人间地狱。

她翻身起床,听见声音,秋冉立即跟她一起起来。

不需要言语,对视一眼,她们也知道彼此心里的想法。

秋冉陡然又朦胧了眼眶,她怕自己哭出来会打草惊蛇,匆匆扭过头去。

阿霓拿了秋冉一套深色的蓝布衣裤穿上,在腰间扎根腰带,两人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外面的天很黑,没有月亮,黑得像泼天的墨汁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幸好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快速移动也不会撞到什么不该撞的东西。

她的母亲除了教会她写字算账,更有一项才能天生流淌在她的血液中。

阿霓伸手摸了摸院墙上的青苔,退后几步助跑跳起来伸手勾到墙沿。身体像钟摆挂在壁上摇晃起来,她咬紧牙关。

她可是虞伽罗的女儿,而虞伽罗最会的就是爬墙。十五岁就躲着奶娘爬墙出去幽会。

她怎么会翻不过去?她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霓稳住身体,伸出另一只手勾住墙壁。接着是右腿、然后左腿,最后整个人跨坐在墙头。

她向秋冉招手,有人帮忙,秋冉上得很顺利。

秋冉爬上墙头,没有停留,马上跳到墙外的矮树丛中。

乌云散去,月娘露出羞涩的微笑看着坐在墙头的人。

“阿霓、阿霓——”卢佩珊披头散发从屋里跑出来,她在墙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快下来!快下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博彦辜负你那么多,你不值得为他这么做!”

阿霓苦笑摇头,她和博彦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这件事没得商量。

为情为义,毫无选择。

她和博彦的恩怨和他的家人无关。

“大嫂,你帮我带句话给大哥。”

“什么?”

“你告诉他,无论我在松岛发生什么,他都不要来救我。”

松岛是水深火热的龙潭虎穴,不要为了救她而搭上无谓的牺牲。既然决定就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你真是疯了!”卢佩珊跺着脚,捂着嘴嘤嘤哭着,“阿霓,别去,别去——”

阿霓没有再看她,双腿一蹬,落到了墙的那头。

她和秋冉手拉着手在暗夜里奔跑。月光越来越亮,照耀在小巷里干燥的青板路上,把影子拉得飞长。

“小姐——小姐——”

“拦住她们!”

身后的惠烨巍赤着脚,带领家丁追来,安静的巷道变得喧闹。

阿霓跑得云飞,恨不得插上翅膀,不管大哥在身后又吼又跳。

可惜她们跑得再快,毕竟是柔弱的女孩子,眼看着就要被追上。

突然巷口驶出一辆吉普,一个急刹贴着身匆匆停在她们身边,岳锦然打开车门冲她们大喊:“阿霓——上车。”

阿霓抚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犹疑不决看着他。

“不相信我吗?”岳锦然道:“别以为只有你情意无双,我岳锦然也不是孬种!”

正文卷 111 嘉禾呢?

“不相信我吗?”岳锦然道:“别以为只有你情意无双,我岳锦然也不是孬种!”

两军对垒,胜负天定。背后暗算主帅,胜之不武。大家心里皆有杆秤。岳锦然是军人,也有道义。

阿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没有选择。

“岳锦然,我信你!”她抓住他的手跳上车去,“秋冉,上来!”

“好!”秋冉紧随着上来。

车门“砰”的用力关上,气急败坏的惠烨巍猛力拍打着车窗,“岳锦然,你给我停车!停车——”

岳锦然一脚踩着油门,一边对窗外的惠烨巍道:“不要担心,我会把她安全送到,再回来负荆请罪!”

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惠烨巍望尘兴叹。

—————————

上官博彦从炮火中醒来,手表显示,他刚刚只趴在桌上眯了二十分钟。

他已经七天没有合眼,完全没有办法入睡。愤怒、伤心、狂躁在他的心里轮番烧灼,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噩耗传来时,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快速反应,把燕荡的军务交给黎越,抽调精锐之师迅速赶往刺陵增援。

王靖荛根本没料到博彦会赶来,而且来得这么快。上官家部署在刺陵的人马远远不及燕荡。王靖荛反水之前曾奉州的宋家商议,反水之后由奉州出兵共同驻守刺陵。宋家开始也是同意的,装模作样整顿了一万人马。兵贵神速,战场上瞬息万变。博彦一到,他们反而不动了。

用意明显,他要坐收渔翁之利。等着博彦围城,让王靖荛弹尽粮绝。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黎越一直劝说博彦务必要忍耐,不要中计。

博彦何尝不晓得其中关节厉害,是真忍不过这口气。弑父杀弟的血海深仇,他恨不得杀了王靖荛剥皮吃肉。杀了王靖荛只是下策中的下下策。到时候,他攻破刺陵,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是为父亲弟弟报了仇,自己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整个松岛、上官家都成了他人的鱼肉。

宋家打定的就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宋家知道松岛现在群龙无首,就是博彦一个人苦苦支撑。他们纠结的大军正像狂蜂一样向燕荡压过去。黎越肩上的压力如山般巨大,这也是博彦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上官博彦沉住气来,先派兵在刺陵外安营扎寨。两军对峙并不发枪,每天派人在外用大喇叭喊话。

内容不外乎是,“我们都是战友,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们,王靖荛是王八蛋,卖主求荣!今天他背叛了我们,明天就会背叛你们!他今天投靠宋兵,明天他就会投靠日本人!兄弟们,只要你们肯过来,我们永远是兄弟!”

王靖荛知道博彦是在动摇军心。再喊下去,军心散了,战也不用打了。可博彦只要不动,宋家的人马也不会动。他做困围城,迟早有一天被逼死。

只有城外的人马先动起手来,他才有活路。于是王靖荛也派人对骂,他骂:“上官博彦,你真是个没用的熊蛋!父亲死了,也只敢站站说说,有本事就来打啊!”

两军对峙,战没打先打一轮口水战。

不得不说博彦的心理战术使得特别好,他忍下的气没有白忍。

王靖荛虽反水,手底下的几个副将却多还在观望之际,军队里也有许多士兵很不满他杀帅的行径。本来大家就是一面军旗下的战友,外敌还未清算,谁也不想自己人杀自己人。

王靖荛的副将皆是博彦的同僚,彼此相熟,他们对上官厉的横死非常愤怒。博彦悄悄联络上他们,大家一拍即合。快速拟定作战计划,里应外合,极短的时间,闪电般的速度就结束战争,根本没有给宋家任何机会博彦就接管了刺陵。

趁着混乱,王靖荛换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夹在难民中逃走。

“少帅,穷寇莫追!”副将们拦住博彦,劝道:“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燕荡的危机还没解决,少帅,快回燕荡吧!”

“就让那老贼多活两日!”博彦只得先放过王靖荛,火速赶往燕荡。

博彦揉了揉眼睛,这些天的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燕荡、刺陵、刺陵、燕荡,还有王靖荛、王靖荛……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个。

他刚刚趴在桌上好像做了个梦,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报告,松岛急电!”

博彦扬眉,家逢巨变,最担心家里的母亲支持不住。一群哭哭啼啼的小娘们处处都要照顾。

“念!”

张得胜展开电文,大声念到:“家里一切安好,勿念。霓。”

博彦呆了三秒,猛然扯下张得胜手里的纸。定睛一看,真是阿霓。

她——她——

兵荒马乱跑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什么是趋福避祸吗?

上官家已不是曾经能给她庇护和福音的上官家,他们……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吼道:”给我发电报过去,叫她滚!”

张得胜被吓懵了,愚蠢地问:“少帅,是叫谁滚——”

博彦暴怒,“滚!”

“是!”

张得胜连滚带爬出来,直照他的吩咐发回去一个“滚”字。

阿霓的回复也非常简明:你回家,马上滚!

这就是阿霓,她要做的事非要做到不可。比普通女孩强势、厉害,有主见。

她的优点在此,缺点也在此。

天平盛事,太强势的女孩不讨男人喜欢,她们太咄咄逼人,凶猛如兽。到了危机四伏的乱世,她们站出来就是一片天,拨开满天乌云。俯下身,照顾好一家子老老少少。

阿霓和岳锦然赶到松岛时,白天松岛也宛如空城,热闹的街道皆已关门闭户。居民大部分逃到乡下,即使看见形色匆匆的几个人大家的脸上也笼罩在一片凄凉之中。

上官宅邸静得可怕,门里门外悬挂的白,片片触目惊心。

想到清逸,秋冉扶着门柱哭得又昏倒过去。

上官家的仆妇散了不少,几个相熟的佣人看见她们回来。又惊又喜,大喊大叫,接着是泪眼婆娑。

最先出来的萍海紧紧握着阿霓的手不停哭着喊:“大少奶奶,你能回来真好、真好……”就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妈妈呢?”阿霓抽噎地问:“还有宜室她们?”

“太……太太病了……”

殷蝶香受如此巨怆,她不病才怪。

“清炫少爷去了,二少奶奶哭着要随他一起去……宜室小姐一直在寸步不离地陪她。”

阿霓点点头,忧心地问:“宜室还好吗?”王靖荛反水,宜室的心情应该比任何人都难过。

萍海来不及回答,宜室和宜画已听见她声音。

“大嫂!”

“大嫂!”

宜室出现在楼梯口,紧随其后的是宜画。看清真的是她。两姐妹哭着奔下楼。

“宜室、宜画!”

阿霓用力抱住她们,三人哭做一团。

“大少奶奶回来了!”

“真的是她回来了!”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宜维、云澈、连黄得楼也带着女儿过来。大家纵情哭啊哭啊,肆意宣泄心底的悲伤。

死者为大,阿霓先去灵堂拜祭父亲和清逸、清炫。

她一直不相信,无论多少人告诉她这是事实。直到看见三副棺椁齐整整摆在一起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发生不会改变的事实。

父亲……清逸……清炫……

阿霓扶着冰冷的棺椁失声痛哭。

他们都是她深爱的家人。

她不原谅,永远没有可能原谅那些杀害他们的人。

温和慈祥的父亲,风华正茂的清逸和清炫,他们死得太冤枉、太可怜。

被炸弹四分五裂的身体,骨肉分离。

“大嫂……”宜室满眼的泪,和阿霓一起跪在地上,她有话要说又说不出来。

阿霓擦了擦眼泪,紧紧拉着宜室的手,哽咽道:“宜室,你是上官家的女儿就不要哭。因为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你是大姐,要扛起家里的责任,我们都需要你的帮助。”

宜室涕泪交流,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流眼泪,“大嫂,我要怎么做?”

“照顾好弟弟妹妹和母亲。”

“好……”宜室的泪水洒落在地上,她把头深深埋入阿霓的怀抱中。她现在有多伤心,就有多后悔。悔不当初没有听阿霓的话,和王焕之……

整理好情绪,阿霓深吸几口气,准备上楼去见殷蝶香。

“大嫂,请你好好安慰安慰母亲。”

“嗯。”阿霓拍了拍宜室的脸蛋。“你也要照顾我自己。”

殷蝶香半靠在枕上,面容憔悴。悲剧发生后,她也一直承受巨大的非人折磨。

上官厉是相濡以沫的丈夫,清逸和清炫是亲子。现在骤然走了三个最亲的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恨不得自己去死,也不愿活着承受这一切。

“妈妈……”

“阿霓?”

阿霓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但看到殷蝶香还是忍不住泪流。

“阿霓,你不应该回来,这个时候……”

“妈妈,如果我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那我还是人吗?妈妈,你千万要撑住!”

刚刚哭过一场的阿霓投入殷蝶香的怀里又哭起来,两婆媳哭了许久。

“妈妈,你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想不开,也不要做傻事。”

“傻孩子。”殷蝶香拭去眼角的泪,道:“你放心,我会活下去。为了博彦、云澈、宜室、宜画、宜维,我要活得好好的。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长长久久。看他们好好的一个一个结婚生子……”

说到最后,殷蝶香捏着手绢“呜呜”痛哭起来。

阿霓待她哭了好一会,才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最应该在家里,和博彦一起扛起重任的嘉禾不在,家里也没有一个人提起他?

“妈妈,嘉禾呢?”阿霓急切地问。

正文卷 112 贷款

“妈妈,嘉禾呢?”阿霓急切地问。

殷蝶香的面色顿时非常难看,似乎阿霓触到她发炎的伤口,让她痛得抽搐。

“妈妈,家里都快四分五裂,危在旦夕。嘉禾为什么还不回来?”阿霓拔高声音又问一次。

殷蝶香沉重地说:“阿霓,嘉禾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过这个家了。如果他要回来他早就回来了,不回来……表示他永远不会回来。”

阿霓惊讶极了,问道:“妈妈,嘉禾一年多都没回来?”

“是。”

按照殷蝶香的说法,那么嘉禾就是在和蔡思晴订婚之后离开上海就没有再回来过。这些日子,嘉禾虽然隔三差五就去天津看她。但因为阿霓自己有心结,所以从不问他家里的事。嘉禾自己也不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嘉禾没有回家的事。

“唉……”殷蝶香擦了擦眼角,叹息道:“自从肖容心去世,那孩子就对我们有心结。他以为是我们逼死他母亲,老爷也觉得对他亏欠,一直想弥补。”

这些事情阿霓都知道,肖容心死后上官厉对嘉禾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也越来越和气。

“嘉禾大概是怨着我们,早就计划好这一切……”

“他计划了什么?妈妈!”殷蝶香叨叨说不到重点,把阿霓急得半死。

殷蝶香怔了一会,娓娓道来:“阿霓,你晓得股票吧?”

阿霓急切地点头,“知道。”

“嘉禾让老爷在上海投资一家兰格志的橡皮股票,开始是成倍成倍的赚钱。老爷看到股票能赚那么多钱,正巧,松岛需要一大笔钱购买德式武器,他就把所有的钱投了下去……”

“果然如此!”阿霓大叫一声,手心紧张地渗出汗来。“家翁真的把钱全投下去?”

“是的。他本来准备三个月就把钱全收回来,预定的武器我们都已付了一半的钱,就等着尾款,可嘉禾一拖再拖。后来,根本就是了无音讯。老爷几次去上海不仅找不到嘉禾,还发现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只是一家空壳公司。上海许多洋行、富豪都卷进去,几乎倾家荡产,血本无归。王靖荛知道这个消息,大概是估计松岛赢不了,所以才起了反水之心。”

听完这些,阿霓像落在冰窟里凉透了。

她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是嘉禾这样做,她不得不多想。嘉禾外表书生,但不是软弱无担当的人。如果他是受骗者无颜见老父,可以理解。但现在,父亲去世还不回来奔丧,就说明他的不见不是愧疚而是憎恨。

如果,这一切真有他的所为。也许他没有直接杀死上官厉,可他的行为像推倒第一块多米乐骨牌引发了破浪样的连锁效应。

“嘉禾的事先放一边。妈妈,你先告诉我,家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唉,阿霓——”殷蝶香摇头,满脸悲伤,“不怕你笑话,现在的我们就是一个空架子,连……发丧的钱也凑……不出来……”内忧外困,半百老者在孩子面前懦弱的哭了一次又一次。

阿霓稳了稳心神,着急地对殷蝶香说:“妈妈,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家里的账目?”

殷蝶香摇了摇铃,唤来萍海,拿来家里一年多的账目。

阿霓快速翻阅,眉头越蹙越紧。

上官家这一年多只出不进,加上最开始嘉禾订婚、清炫结婚、各种花费,账面上的余钱捉襟见肘。家翁又把银行里所有的钱都投入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就等于是打了水漂。

葬礼花钱事小,难以筹措的是预订的德式武器的钱。那才是上官家扭转的生机,是未来的希望。

阿霓合上帐册,敲敲发痛的额头,慎重地说:“妈妈,你愿不愿意把家暂时交给我管?”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殷蝶香拉着阿霓的手,说:“只是现在的上官家是个烂摊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忍心把重担放到你肩上。阿霓,保险柜里我还有一些家私和珠宝,你先拿去。”

萍海也站在一边说道:“一打起战来,房产没人要、田租也收不上来、欠债的人也不还钱了。大少奶奶,要不……实在不行,我们把佣人的工钱再削减点?”

“这可不行!”阿霓马上摇头,“不是因为穷谁会不在家待着出来侍候人?我们再短也短不了他们几个钱。而且,后事还不知道如何发展。妈妈,你的珠宝先留着。万一山穷水尽,云澈结婚、妹妹们出嫁,都指望着它。先开我的嫁妆,拿一箱笼的珠宝出去卖了,把葬礼先办完,再说。”

“那怎么行?”殷蝶香红了眼圈,无比感动,吱唔着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先这样办吧!”

阿霓主意已定,立即吩咐萍海和她一起去四楼。当年她陪嫁的红木箱子都放在一层,金珠银器堆满房间。

“大嫂,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我想帮忙!”不知何时,宜画已经跟了过来。短短半年不见,小姑娘成熟不少,大眼睛里熊熊燃烧仇恨的火焰。

“好。”阿霓走过去,把宜画引进来。她知道宜画年轻气盛,满腹忧愤急需发泄,不给她一个出力的机会,只怕她会偷偷做出更出格的事。

“盛世收古董,乱世藏黄金。宜画,你帮我选又重又大的金器,我把它们收编入册。”

“是。”宜画马上投入地开始干起来。

花了几个时辰,她们挑了一大箱子满满当当的金器。

“可以了吗?大嫂!”宜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嗯!”阿霓点点头,忽然像想到什么。扭头钻入房间打开硕大的保险柜,在其中细致地选了一箱笼的古董字画、玉器古玩。其中就包括上官厉在她刚进门时送给她的翡翠西瓜。

这个是传家宝,也要卖?

宜画着急地说:“大嫂,你不是说'盛世收古董,乱世藏黄金'吗?为什么又选这些?”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阿霓把翡翠西瓜小心翼翼收到小皮箱里锁好,随即把黄金箱笼交给萍海,对她说:“萍姨,松岛世面你比我熟悉。悄悄找人把黄金卖了,宁愿价格卖得低一些,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是上官家流出来的东西。如果必要,把金器融成金坨子卖都成。”

“是。大少奶奶。”萍海像接受了光荣无比的任务,一脸严肃命人把箱笼抬走。

看着身边天真未泯的宜画,阿霓苦笑着问:“宜画,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宜画猛力点头,别说陪阿霓去一个地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帮上一点忙,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好。那你先去洗个澡,换身漂亮衣服。”

宜画大惑不解,她是预备去冲锋陷阵,厮杀一场。怎么还要洗澡换漂亮衣服?

阿霓也不解释,自己回房快速冲洗一下,洗去一身的灰土和疲累。

她出来时,宜画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的卧室中央。这么快来,可见洗得比她还匆忙,穿的衣服也是素素的白色裙子。好在美人底色强大,淡得出鸟的颜色反而透出宜画的冰雪味道。

阿霓换好精致的旗袍,挽起长发,手腕上戴上碧色沁人的翡翠手镯。悠闲得和平日上街一般淡定。

“大嫂,可以了吗?”宜画不淡定地问。

“嗯,不急。”

阿霓拿起梳妆台上的法国香水,对着宜画喷了喷,清淡的茉莉花香瞬间盈满了宜画婀娜的身姿。

喷香的香氛中阿霓倒有一种恍惚,曾经有一个女孩在她面前惊喜地压动橡胶球囊,细细的香雾喷洒出来,她深深呼吸香味,开心地说:“小姐,你闻闻,茉莉味道真好闻!没想到,嘉禾少爷也会送礼物给我,实在太高兴了!”

战争夺人清逸的生命,也改写了秋冉的人生。

“大嫂?”

阿霓若一恍惚,悲伤地挤出一丝苦笑。她把香水放到桌上,说道:“我们下楼吧。”

“好。”宜画挽起她的胳膊。

汽车在空荡的马路疾驰,开张做生意的店铺比前两日更少。岳锦然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瞄后座的美女。宜画正安静地坐在阿霓身边,玩弄着手里的手绢,她不知道大嫂是要到哪里去?不管去哪,身边的大嫂似乎穿得太华贵了一点,浅绿色并蒂荷花刺绣长旗袍,白色珍珠耳环和项链,小羊皮的高跟鞋,抹了些粉又涂了口红,收拾得像去参加舞会的小姐。奇怪的是,母亲看见她的装扮,并没有多说一句,只嘱咐她早去早回。

宜画怀里的箱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贵重的宝贝。她不解地想了又想,惆怅地想了又想:如果连传家宝连都留不住?那么她的家、她的家人到时候该怎么办?

小车停在门面威严的渣打银行门口,阿霓先行下车。嘱咐岳锦然在原地等待,岳锦然一口答应。

宜画不懂阿霓为什么要来银行,典当古董不是应该找古董商吗?她抱着箱子一路小跑。

阿霓径直来到前台,前台经理看见这么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立马站起来。

惠阿霓自报家门,前台经理的态度更恭谦了。“请”字不断地把她引到贵宾室。

不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位洋人和他的随处,也许是他的翻译。

“会讲英文吧?”阿霓小声问宜画。

宜画看着阿霓点点头。

“那好,去把箱子打开给他看,告诉他我要用箱子抵押贷款。”

宜画眨了眨眼,看阿霓认真的表情不像开玩笑,鼓足勇气走过去。一开始,她的英语说得前后颠倒,词不达意。后来,说得越来越多,心里的底气越足,也更溜。

阿霓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似一位皇太后。

箱笼打开,里面的物品一样样摆出来,贵宾室里华光流溢。

宜画和洋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洋人好像对古董也非常好奇。不时询问宜画,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正文卷 113 最后的好事

箱笼打开,里面的物品一样样摆出来,贵宾室里华光流溢。

宜画和洋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洋人好像对古董也非常好奇。不时询问宜画,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过了一会,宜画兴奋地跑过来问:“大嫂,罗伯特经理问,你需要贷款多少钱?”

阿霓思索一会,报了个折中的数。

那个叫罗伯特的洋人听了阿霓的报数,皱紧眉头,好像在考虑。他的随从马上滴滴嘟嘟在他耳朵边低语,接着他们又把箱子里的宝贝又看一遍。

罗伯特最后摇着头,对宜画说:“no、no!”

别的英语听不懂,这句英语阿霓倒是听懂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微笑地对着那位年轻的随从,说道:“先生,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年轻人若一踌躇,点点头。问道:“不知上官夫人,有何指教?”

阿霓笑笑着说:“指教不敢当。不过刚才,我明明看见这位洋人已经差点就要答应贷款给我。为什么你要从中作梗呢?先生,我很想知道答案。”

“因为我们银行从来没有顾客用古董做过抵押贷款,再说,古董的价值很难量化,真伪也难鉴定。谁能知道你拿来的东西是真是假?你又怎么证明它是真是假?”这位年轻人说话时语气特别轻蔑,可能是他听过一些关于上官家会败的传闻。宜画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接着说道:“上官夫人如果想把古董存放在在银行,可以租一个保险箱。我们银行是无限欢迎的。不过,需要缴纳一笔保管费。如果,你们能负得起的话。”

宜画年轻,听了这些话,脸蛋儿气得煞白。

阿霓面色如常,笑着听完,回敬道:“这位先生,我又不是让渣打银行做慈善事业?房产、田地、工厂能做抵押,为什么古董不可以?不管抵押什么,我能按时还款付利息就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而且,战争蔓延,田地会荒废,房产会烧毁,工厂会倒闭,我的古董只要锁在保险箱里火烧不着,水淹不了,战争一结束,还会水涨船高,身价百倍。”

这些话听得解气,宜画恨不得和阿霓击掌。

西装革履的随从马上反唇相讥,“我们渣打银行在上海也有分部,上官家的情况有所耳闻。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损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你们有能力按时还款吗?”

“哈哈……”阿霓大笑起来,轻松的说:“小伙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是遇到点困难,但远远没到终结的时候,战争还没结束,不是吗?你如果不相信上官家的能力,那么,江苑惠家的实力总该相信了吧?我们要真违约不付利息,你们大可堂而皇之把这些宝贝运到伦敦摆在渣打银行总部的橱窗展览,真那样,你们银行也真赚大发了。”

要说的已经说完,阿霓伸手一样样把古董收到箱笼里去,“小伙子,你很聪明。我心里想什么你很清楚,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做买卖都是有风险,渣打银行如果愿意帮上官家这个忙,上官家感激不尽。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松岛街上的外资银行又不是只有渣打一家。瓦片还有翻身日,到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上官夫人,无需威胁我们。”年轻的随从脸皮涨得通红,低声和洋人快速交流。片刻后,他们商议结束。

“上官夫人,渣打银行同意你用古董做抵押贷款,但是能贷的款子是你要求的十分之一。你愿不愿意?”

阿霓微微一笑,相互的底牌清楚明了,不能不同意。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然后伸手和罗伯特握了一下。然后扫了一眼眼前的年轻小伙,问:“这位先生,我们见过吗?你好像对上官家的事了然于心,非常熟悉。我也总觉得你有点——面熟。”

听到阿霓这么说,宜画也赶紧探过头,伸长脖子,嚷道:“噫,是有一点点——”

“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从没见过!”年轻人快速地转过身去,“上官夫人请稍等,我们马上去准备文件。”

待他走后,宜画一脸失望,嘴巴嘟得老长,“不识货的洋鬼子,给你好东西都是对牛弹琴。大嫂,不如我们把东西送到相熟的古董行,他们识货一定能卖高价钱。”

阿霓轻轻关上箱笼,对宜画说道:“宜画,古董商的嘴是不带栓的门,如果让别人知道,上官家败落得需要买卖古董来维持生活,更会以为我们真不行了。而且,这些宝贝落在卖给古董商,战火蔓延他们自身难保,我们想再赎回来几乎不可能。我也担心,战事吃紧,上官家不知道还会遭到什么事,我们逃难的时候还要带着这些磕不得、碰不得的金银宝贝想想都头疼。渣打银行是英商银行,不管谁战领了松岛,都不敢来滋扰。再说,外国人讲究契约,我们只要和银行签订契约,按时付款给利息,这些珍宝就是安全的,总还会有回到身边的一天。”

“大嫂,原来你不是想卖掉这些古董!”

“傻瓜,这些都是传家宝,我怎么可能卖掉!刚刚那男人也真是厉害,料定我是看中银行的外资身份,把贷款压得那么低……”那么少的钱对付德式武器的钱还少了一大截。

“银行贷款这条路行不通,就只能另想筹钱的办法。”

阿霓和宜画的话还未说完,刚刚的年轻人带着文件进来。

“上官夫人,我们先清点一下——”

“不急、不急。你和我妹妹点就可以了。”阿霓靠在沙发上,饮了一口茶,看着眼前外形登对的俊男美女,突然笑着问道:“还不知先生该怎么称呼呢?”

男人依旧低头认真查看,耳朵却出卖了他,“鄙人姓盛。”

“盛这个姓在松岛不多见,盛先生是南方人?”

“是。”

“喔——这个姓好啊!”阿霓拉长了尾音,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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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蝶香接受了阿霓的建议。丧事从简、从速操办。暗地里阿霓也委托了不少人去上海寻找嘉禾,她总留着一点幻想。期待嘉禾是因为急病了或许其它不可抗拒的事情而不能及时赶回来。

费了大力,上海也没查到一个叫上官嘉禾的人。通过海关,倒是查到一个叫肖劲锋的男子于两个个月前登上去法国的天海邮轮。

阿霓掐指一算,登船的时间正好是嘉禾来天津看她的最后一次。

毫无疑问,肖劲锋就是上官嘉禾。他预料到上官家的劫数,躲开了上官厉的寻找,走到遥远的异国他乡。

阿霓还能说什么,连欺骗自己都不可能。和大家一样,对于嘉禾,对于整个事件默默地选择了缄默。

百忙之中,博彦抽了三天时间回来奔丧。

他回来的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连家里人都没告诉,仅仅带了张得胜轻车简从深夜突袭而回。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博彦看了看表没有让人惊动母亲和阿霓。

“不要吵醒她们。”不用想,最近她们都累坏了。

他径直去了灵堂拜祭父亲和弟弟,独自站在燎燎燃烧的青烟中静默良久。

洗完澡,在客房的床上躺下,一会就进入梦乡。纷杂的人事片段式在脑海呈现。想到父亲带着自己去第一次去江苑,雪花飞舞中的惠家,美丽的阿衡,蛮横的阿霓,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张扬洒脱……

如果没有把她娶来松岛,她现在一定过得轻松的多吧。

博彦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脑门上汗津津的,脸颊上全是眼泪。

做恶梦了。

几年前的旧事走马灯似的一路过来,惊心动魄又恍若隔世。

他看了看表,皱眉发现自己,居然都睡到这个时辰,摇铃唤来张得胜。

”少奶奶呢?”他边问张得胜一边佯装漫不经心把瑞士手表戴到手腕上。

”少奶奶?”侍从官张得胜想了一会道:”少奶奶在楼下追着云澈少爷喂早饭。”

”他都多大了!还这么惯着!不像话!还有个男孩子样子吗?溺子如杀子,你们这是爱他呢还是害他?”上官博彦的话一句比一句重,眉目之间越发显出上官督军的霸气来。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张得胜不敢多言一句,唯唯答应,哪里敢争辩。

博彦沉着脸下得楼来,楼厅里早没有云澈的影子,张得胜松了口气。少奶奶惠阿霓靠在落地的白纱窗前,望着窗外的春色发呆。

这两年张得胜一直跟着博彦,围绕在博彦身边的各路美女见了他总爱套他近乎打听:“少帅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模样?她为什么总不肯回松岛?是和少帅吵架了吗?传闻她是醋坛子、母老虎,是不是这样啊?哈哈……”

”我们少奶奶当然不是母老虎。她很漂亮的——”张得胜没念过几年书,形容不出阿霓散发的味道和气质,憋得一脸通红,不服气地说:”我们少奶奶反正比你们都好,少帅和少奶奶好着呢,你们都别做梦了!”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窗边的阿霓,她转过身来,洁白的旗袍素净的如一枝剪梅,几乎融入到同色的纱窗里去。再看这个家,到处都是素白的,令人惨烈的想哭。想她走的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归来时,已经家不成家。

今天早上第一时间萍海就来告诉她,博彦昨晚回来了。

她愣然一下,旋即马上恢复过来,嘱咐萍海让厨房做几样清淡可口的早点。

真是不敢相信,若不是战争的悲剧,她会和他重见。

再见之时,心底的悸动自然是有的。阿霓亦有丧子的伤痛和对他当时袖手离去的刻骨失望。可她个人的痛苦和家族的巨大痛苦比起来太不值一提。

他们的恩怨暂且放到一边,合力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许久未见,两人相视对望。大难面前,儿女情长已经不值一提。现在的谁也没有心思再去争论过去的是是非非。他们也都知道当务之急,是把家先稳定下来。

阿霓率先张嘴,”你起了?吃饭吗?在这吃还是送到书房?”她的脸上淡淡湿染着泪痕,看得人分外心伤。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就在吃吧,你要是没吃,一起。”

张得胜小声答应,快速下去了。

阿霓不说话,转头装着看窗外花园里玩耍的云澈,背过他悄悄擦去眼泪。

”别哭了,母亲看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来到身后,男性的气息包绕着她。

阿霓点头说:”我知道的,吃饭吧。”她侧过身避开他,绕到了餐桌前坐下。

博彦尴尬地回到餐桌,食不知味的喝着粥,心里揪成一团。

上官家已经四分五裂,风雨飘扬。父亲骤逝,战争惨烈,他现在内外交困。

三十年的经营,多少心血,都要果结了。母亲年事已高,病倒床榻;嘉禾不辞而别;幼弟少不更事,什么都不知道;而妹妹们……还有眼前这个纠缠几年的女子,阿霓还不知道,惠烨巍派来接她的车马已经在城外盘恒。

她回来在最不该回来的时候,他好想挽留,可拿什么留她?

他没有勇气也不能自私地把她留在危险中。

上官厉预料的不错,惠炜巍看重妹妹,开出优渥的条件,只为要他们在水深火热中放一条活路。

他更明白,战局凶险,虽然他从王靖荛手里夺回刺陵。奈何力量悬殊太大,奉州的集团军势不可挡,他能守得到几时?

军人是不怕死的,他也不惧。可是家里的这些妇孺,他需要安顿。趁着局势还未大乱,送她走乃最好的选择。即使惠家人不来接,他也准备送她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真要送她走,他又迟疑犹豫起来。

”上官博彦,你便就是看在阿霓为上官家做牛做马这么些年的情份上,眼下也应该让她走。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把离婚协议书也签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算你对阿霓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正文卷 114 恩怨两清

”上官博彦,你便就是看在阿霓为上官家做牛做马这么些年的情份上,眼下也应该让她走。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把离婚协议书也签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算你对阿霓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惠烨巍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他心上凿血窟窿,为了她的安全他同意送她回去。但是,离婚……

阿霓,他舍不得,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放弃。

”我听说,你电话给我哥哥?”桌对面的撕面包的阿霓抬起头突然问他,“你找他有什么事?”

博彦讪然,转念一想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购置军火马上就到尾款的交付期限……我想向你大哥借钱。”

“借到了吗?”

“没有。”他苦笑着摇头。

惠烨巍会肯借给他才有鬼。惠阿霓不发一言,默默把撕碎的面包用汤匙压在稀粥里浸软。

这批军火意味着什么,博彦不解释,她也清楚。

这是松岛的生命线啊!

两个都不说话,隔了好半天,她才低低的问:”我哥哥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博彦切下一块方包,闷声说:”没说什么,大哥说大嫂惦记你,想你回去。”

阿霓舀了一勺稀糊糊样的面包,思索好一会道:”我重孝在身,家姑又病着。若嫂嫂真想我,不如等局势安稳了,再把嫂嫂接来松岛,我一定好好款待她。”

博彦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觉得她真是开玩笑!

现在是什么情况!

刺陵一旦失守,燕荡就危在旦夕,松岛便门户大开。他们家就要一塌涂地。他现在是朝不保夕,且能奢望能恢复往日的元气。

”我吃饱了。”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张得胜递过军帽。

他接过军帽,把帽子捏在手里转着,考虑好久,才道:”阿霓,你走吧,在上海——不仅仅是上海,在很多时候许多事情我都做错了。想改,可能也没机会了。都是我对不住你——”

阿霓一怔,脸色有些发红。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伤感。不待她说什么,他先一步往外走去。

“等等——”她快人一步,拉住他的胳膊,问道:“博彦,你说的什么话?”

他抿了抿嘴,小声道:“就是——对不起。”

“不是,是前面那句。”

他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大哥派来的接你的车已经到了。你虽是上官家的媳妇,但也是惠家的女儿。我现在是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跑一个是一个——”

“啪!”

惠阿霓狠狠甩了他一记响亮耳光。

“上官博彦,你把我惠阿霓当成什么人,贪生怕死的鼠辈还是贪慕虚荣的无耻小人?能跑一个是一个?我在你家呆了七年,纵然你没一天把我当作你的妻子,但母亲、云澈、宜画、宜家、宜维、就是死去的父亲、清逸、清铉他们都把我当作他们的家人,我也把他们当作我的家人。而现在,你要我走——是不是我到现在还不配做你的妻子!”

“不是——”他大吼着把她搂到怀里,紧紧抱着,把头搁在她的肩窝哽咽:“阿霓,阿霓……”

好多话他说不出口,无法说出来。

他舍不得她,又怕自己连累她。她是他今生最愧对、最想弥补的人。如今除了送她到安全地方,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请求和爱都说不出口。

惠阿霓的眼泪也跟着“呼哧、呼哧”往下流。她了解的上官博彦、熟悉的上官博彦。是骄傲的、充满自信的男人。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皱过一下眉头。

看着这一幕的秋冉、萍海、张得胜都跟着哭了。本来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突然就散了、离了、分了。在旁边看的人都伤心,何况当事人。

秋冉看到他们又想到死去的清逸,忍不住悲伤呜咽着跑了出去。

“阿霓,刺陵快守不住了。你再不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博彦……”阿霓轻轻推开他,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她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水,安慰他道:“你莫太灰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有出路和办法。事在人为,只看我们有没有去想。”

上官博彦看着她,认真听她往下说。

“王靖荛反水我们是伤了元气,买军火的钱是动摇我们的军心。现在只要能来钱,给士兵配备新式武器,我们的军队一定会胜利。”

上官博彦苦笑,“不是有没有武器那么简单,远水解不了近火。武器再好也要和士兵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战争都到这份上,说什么都来不及。”

“这次也许是用不上,但如果错过付款的最后期限,那批军火就等于打了水漂,前面付的钱也没有。有了这批军火,即使这次战争败了。我们还可以进山打游击战,为下一次东山再起做好准备。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总之一定要弄到钱!把武器先买回来。这应该也是家翁一直的希望。”

博彦感动到几乎要流泪。

阿霓说到“游击战”即证明她是做好了长期与他吃苦的准备。她是回来和他共患难的。

博彦苦笑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谁敢借这么一大批钱给我们?”

“有……还是有……就看你受不受得了委屈?”惠阿霓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他:“我就怕你不愿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松岛、为了上官家。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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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阿霓能往哪里要钱,除了上官家就是娘家,娘家还不就是她大哥——惠烨巍。

惠烨巍是江苑王,银钱无数。大致多少家底阿霓是清楚的。她从小跟着母亲管家,清点帐目。知晓那江苑靠过来每一艘船舶,运往内陆的每一件货品,惠家都要抽税。几十年不倒的家业,攒下满谷满坑的黄金,现下都在大哥惠烨巍手里。天底下除了银行外真找不出能像惠家那么有钱的人家。

葬礼一完,上官博彦和惠阿霓来不及休息,急匆匆上车赶往江苑。

深夜奇袭,突围重重从松岛的上官官邸一路疾驰抵达江苑王的大门前。

见小姐回来,众人又惊又喜,阿霓上次可是翻墙跑走的。现在自动自觉回来,大家忙打开大门欢天喜地把他们迎进去。

惠烨巍听说妹子回来,本来欣喜。再听说上官博彦跟着一道回来,伸到床下的脚又缩了回来。不仅自己不去见他们,也不许妻子去见。只让管家朴伯带话给她:“今夜已晚,明日再叙。”

阿霓受此怠慢,冷面对朴伯道:“上官家今非昔比,哥哥不想着帮我一把,也跟着外间人来作贱亲妹妹吗?怎么讲我们是嫡亲兄妹,父母不在了,哥哥也不管我吗?”说着,越发伤心伤意痛哭起来,“既然哥哥不管我,我要去祠堂祭拜母亲!”

朴伯把话带给惠烨巍,惠烨巍被气得半死。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妻子卢佩珊劝道:“阿霓说得没错。她有难,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躲着不见,太不像样子。”

“我哪里是不帮她,我是气不过上官家那混小子!我一个宝贝妹妹,全家人捧珍珠样捧大的,他凭什么不珍惜?他不是横吗?不是有本事吗?现在为什么求到媳妇娘家来啊!有本事自己去啊!”

“你嚷什么!”卢佩珊拍打惠烨巍熊一般的肩膀,嗔念道:“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博彦对不起阿霓,阿霓都不介意,你闹个什么?你不去见他们,我去!”说着,她翻身下床,吩咐管家预备几样荤素小食,请上官夫妻过来花厅一叙。

惠烨巍骂骂咧咧,最终还是起床穿衣随妻子一道过去。

不多时,四人见面,两两见过礼,各自落座。

刚一坐定,惠阿霓快人快语,开口就向哥哥借贷巨资。

“你——你当我开金矿啊,哪里那么多钱钞?”惠烨巍吹胡子瞪眼,气鼓鼓坐在桌边,眼儿都没看上官博彦一眼。

“我惠阿霓不打没把握的战,自是知道哥哥有才来开这个口。在商言商,上官渡过难关,借哥哥的钱钞自然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上官家渡不过难关,我的钱不打水漂?”

“大哥!”

惠烨巍双手一拱,江湖气息浑厚地说道:“阿霓,你听哥哥的话。上官家的门楣,我们高攀不起。你也别搅和他家的事,回来好好休息,过几天送你去天津,这几年你就当被狗啃了。”

上官博彦被刺得面红耳赤,想为自己辩驳,但话一出口就像是在开脱找借口。

若早几年听这些话,他早甩手走了。今天却为着阿霓那句“委屈”留在这里,虽然坐如针毡,背如芒刺。

“大哥,你一定要帮我。”阿霓拉着哥哥的手死劲撒娇,她知道哥哥嘴硬心软,把她当妹妹又当女儿一样疼爱。是看不得她受苦的。

“阿霓,他有什么好的?上官家把你当个老妈子使,他和你呢?他和你说过贴心话吗?生病照顾过你吗?你一心一意为他、为他家,他倒好在外养戏子,生私生子!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不是因为他才……”惠烨巍越说越气,看见妹妹的泪眼才把话咽回去,叹道:“你这么巴心巴肺的图什么?他就是在诓你、诓惠家的钱!”

“惠烨巍——”士可杀不可辱!上官博彦气得乌鸡眼似的和惠烨巍对视:“今天你帮不帮我在你,我不是来哀求你。阿霓——是我对不起她,伤了她的心——如果她愿意,我会用余生补偿给她——”

惠烨巍冷笑,“算了、算了!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我们阿霓才不会上你的当!”

“博彦。”阿霓站起来,连忙伸手拉拉怒气冲冲的上官博彦,知道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今天受的奚落可能比他一生受的都多,“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博彦看着阿霓的眼,忍气吞声地退了回去。

阿霓继而转过身对着惠烨巍和卢佩珊,面容严肃地说道:“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是疼我,怜我,爱我的,就像我的爹娘一样。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做女人千百年来的宿命。我在上官家几年,婆婆公公待我比亲闺女还疼,家里的事情交给我,钥匙也交给我管,这不是把我当老妈子使,是他们信任我。弟弟妹妹把我当大嫂,当姐姐,我也把他们当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哥哥,现在上官家不仅仅是有难,死去的是和你们一样疼我、爱我的长辈,埋葬的是我亲爱的弟弟们,我怎么能一走了之?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着,阿霓已经泪水涟涟,“大哥,做人不应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你不是帮上官家,不是帮上官博彦。哥哥,你是帮我,帮你的亲妹妹——要是阿娘在,不用我讲,她一定会帮我……”

惠阿霓说得情深意切,引得博彦唏嘘,卢氏在一旁垂泪。惠烨巍内心恻然,已动骨肉之情。但抬眼看着上官博彦,想起往事心里又升起怒气,仍不愿轻易松口相助。

知兄莫若妹,惠阿霓冰雪聪明,知道要说动大哥不使出苦肉计是不行的。

“哥,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阿霓擦了擦眼泪,说道:“我和博彦的恩怨是我和他的恩怨,与上官家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博彦负我,我也恨他。这恨是刻骨铭心的……今日,当着哥哥、嫂嫂的面,我和他就把这恩怨了结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目如铜铃怒目瞪着身边的博彦。

上官博彦心里吃惊,想这了结恩怨的话开始两人没对过词啊!再说,夫妻闺阁恩怨怎么能拿到兄嫂面前了结,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阿霓……”他站起来和阿霓对视着,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端倪。

她澄明的眼里全是委屈、难过。他顿时口干舌燥,一肚子话全挤在嗓子眼。

“阿……”

正文卷 115 力挽狂澜

她澄明的眼里全是委屈、难过。他顿时口干舌燥,一肚子话全挤在嗓子眼。

“阿……”

“上官博彦,这是你欠我的!”手起话落,阿霓利落地从头顶拔下簪子,出其不意狠狠插进他左边肩膀。

“啊——”卢氏发出惊呼,跳起来大叫:“阿霓,阿霓,你疯了吗?干什么呀……”

惠烨巍也吓一跳,没想到妹妹会出手这么狠。

汩汩的血顺着金簪流出来,染红了军服,他怔了一下,身形微动,皱紧眉头看着眼前的她。

他知道她恨他,他也确实招人恨。把他千刀万剐他也毫无异议。只是他心疼,心疼她眼睛里的害怕和后悔。

惠阿霓看着他,握着金簪的手开始发抖,血沾在她手上,温暖而黏稠。她想这是演戏而已,为什么他痛苦她也会痛,她会舍不得、想哭、想流泪。

博彦咬牙忍着胸腔发出的剧痛,无比坦然伸出手来握紧她颤抖的手:“阿霓,如果……这样可以消解你的怨恨……我不介意你多捅我几个窟窿……”

他握着她的白指用力拔出金簪,血液飞溅,狠狠再一次扎下去。阿霓一愣,大脑一片空白,脸上、额头上溅到温热的血。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坚毅的面庞,坚决的眼神,而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仓惶惊恐,眼泪成行。

“阿霓……这儿,朝我的心脏……”

“不——博彦,不——”

“啊——”

“铛!”

锐利的簪子被惠烨巍一脚踢到墙角,惠阿霓大脑发麻,整个人筛糠一般抖动。

“呸!惠阿霓,你他妈用计用到亲哥哥头上来了。”惠烨巍啐一口唾沫,看着妹妹骂道:“到我眼皮底下使刀弄枪!阿霓,给我演苦肉计呢啊?大哥不上你的当!”

诡计被识破,阿霓又愧又悔。早知道不用这法子,白让博彦受苦,还得不到帮助。她这小半生令秋冉打过姨娘,也亲自惩戒过不老实的下人。但没有自己亲自动过一个手指头,更别说伤人了。

她没有想到血会是热的,刺鼻的腥,沾在手上很快就干涸,黏糊糊的,非常恶心。她的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发抖。一屁股坐到圆椅子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如果说开始她是演戏的话,现在就绝对是真情流露的伤心绝望。阿霓呜呜咽咽趴在桌上大哭特哭,哭她自己可怜,哭死去的公公、小叔们。哭命运多难的上官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哭声儿越大。

上官博彦咬牙忍着疼,走到她身边。千言万语无从安慰,自己的眼角也润润的。半晌才哽咽道:“阿霓,我们不哭……”

“走走走,快滚回你的松岛去。”惠烨巍快被妹妹气死,大喝道:“望着你两人我就糟心,别让我借了钱还得给你们出医药费!快滚!”

这……这……

聪明绝顶的惠阿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没听清大哥的话。

卢氏开心地拍着阿霓的肩膀说:“妹妹,妹妹,快别哭了。你哥同意帮忙了。”

惠阿霓眼泪未干,已经破涕为笑,她揉着眼睛说:“大哥,不许反悔。”

惠烨巍看着妹妹脏兮兮的脸,又怜又叹,他就阿霓一个真正的亲人,一家子骨肉,做不到真正绝情。

“呸,一句谢谢也没有,先惦记着要我别后悔。”

惠阿霓立马笑着大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又哭又笑,小猫上吊。”惠烨巍刮刮妹妹的鼻子,像小时候一样打趣她。

“哥哥!”阿霓娇嗔一句,气氛陡然温馨起来。

惠烨巍转过头对博彦道:“你先处理一下伤口,我们再到书房慢慢详谈。”

“是。”

事情峰回路转后柳暗花明,惠阿霓喜之不尽,心里不停默念神明保佑,上官博彦也终于舒展开眉头,放下心中大石。

————————————

惠烨巍和上官博彦在书房恳谈一夜,直到天色渐明,鸡鸣拂晓才放他回房。

开始并没想到会谈这么久,伤口只是简单处理止血,待他回房,脱下衣服才发现伤口的血早浸湿半件衬衫。

惠阿霓正好端着参汤掀帘子进来时看见张得胜在为博彦重新包扎伤口。

“大少奶奶!”张得胜站得笔直。对阿霓是充满了敬意。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像她一样。

阿霓看着在地板上的带血衬衫一阵头晕目眩,愧疚得不行。“对不起,我……当时也害怕极了,没想到会扎得这么深,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不用!”博彦抄起一件干净的衬衫赶紧披在身上,“就是流一点血,过两天就好了。”

阿霓点点头,知道他是撒谎,“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快把参汤喝了。补一补身体。”

“好。”博彦听话地端起人参乌鸡汤一饮而尽,把碗递给张得胜说:“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你先下去休息。”

“是!”张得胜出去,顺便把地上血污的衣服拿走。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无言,转而又回避彼此的目光,空气都有些凝固。

兵行险招,昨日夜里的那一幕回想起来真让人后怕。直到现在看到他生龙活虎没有异常,阿霓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点。

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果再来一遍,她绝对下不了决心,狠不下手。

想来也是好笑,曾经的她恨他入骨,多少次咬牙切齿要杀了他。刀子都划到他脖子处。而真的到了这一步,伤了他后,她的心又何来一点点痛快?全是怕,全是悔,全是舍不得。

唉,不想了,想着想着,她又要哭。

博彦低头整理衣衫,受伤使他显得笨手笨脚。

阿霓轻移莲步,素白手指轻轻为他扣上衬衫的纽扣。

她踮起脚,半依半靠。脸映在灯影儿下面,他一低头正好瞧个清楚。好久不曾这么仔细端详过她。他的阿霓是越看越好看,依旧眉是眉、眼儿是眼。他不知如何形容她的美,反正就是喜欢,全世界的女子里她最好看,亲多少回,爱多少次都不够。

故地重游,他不由的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留给他印象狠辣、刁蛮、是个厉害的凤二姐。而现在,他只感受到她的柔软、无助、胆怯和惹人疼爱。

真想,揽在怀里。好好的抱抱,好好的亲一亲。

他的头越靠越近,轻轻地都要靠近她额头上立起的细小绒毛。

“好了。”她笑着把衣领抚平。

“喔。”他收回倾斜的身体,假意咳了两声。

阿霓离开他的怀抱,又帮他把军服穿上。

“嘉禾……你准备怎么办?”

博彦的手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他是存心要置上官家死地,我就当他死了!”

———————————

阿霓的回归,给博彦吃了定心丸。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他把家安心交给阿霓,知道她会护好家里的每一个人。

战争持续几个月,双方都渐渐进入疲惫期。

博彦深知再这么拖下去,松岛必败。要想赢,必须求助外援。

能选择的外援,独一个,五省联军司令袁克栋。撇开和宜鸢的纷纷扰扰,袁克栋也给向上官家抛来橄榄枝。

松岛和奉州之间,平京方面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人独大,被称为东北王。最好能维持两者之间的竞争局面。让你们内斗来互相消耗。袁克栋只需在恰当的时候,弹压弹压强势的一方,扶助扶助孱弱的一方。

当然,袁克栋不会白白帮助,他要求博彦开放松岛的参山给他建立军事基地。参山依山傍海,天然的深水港湾可以停泊巨型战舰。袁克栋的野心更大。

“少帅,不可以再拖了!现在我们只能求助外援!”黎越扯起喉咙,对着博彦大吼。指挥部外的枪炮声实在太大。泥土灰尘像下雨一般落下。

“请神容易送神难,袁家军一旦在参山驻兵,我们后患无穷。”博彦吐出一口黑色的痰,大声说道。

“少帅,还有别得办法吗?我何尝不知道接受援助是下策中的下策,但留给我们选择的机会又有什么?刺陵已经失守,没有外援燕荡还能支持多久?再迟下去,我们就连接受援助的机会也没有。”黎越急得把头上灰噗噗的帽子摔到沙盘上,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帅想一想督军的仇。没有松岛没有根本还谈什么东山再起?真去深山打游击,那我们就是贼寇了!”

黎越提起父亲像给博彦心上抹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先把火种保留下来,总有一天会在这大地上燎原起来的!”

博彦捏紧拳头,忍住眼泪,“黎越,发电报给平京!我接受他的条件,同意他们驻兵。我们先把狼引进来,杀光仇人再把狼赶走!”

“好——”

正文卷 116 目光远大

前方战争不可预测,刺陵失守,消息传回家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吃过晚饭,萍姨来报,又有两名仆妇要求辞工。

“她们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们上官家一定会亡吗?我真要扇她们大嘴巴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宜画的话才说完,眼泪儿即滚落下来,这回要走的人里就有她的奶妈。

“别说了,宜画!”阿霓捂住她的嘴,“上官家出钱,她们出力。我们有请她们的自由,她们也有辞工的自由。萍姨,既然留不住,与她们结清工钱送她们走。”

“大少奶奶,我知道怎么做。”萍海退下后,宜画仍然愤愤不平。

“宜画,佣人也有自己的亲人和孩子。打起战来,枪子无眼,谁会不害怕?谁不想去安全的地方?你虽然在失去亲人痛苦,但不能用自己的痛苦绑架别人。奶妈年事已高,乡下还有儿子,孙子,这么危险的时候她肯定是想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相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你的。”

“真的吗?大嫂,还会有人舍不得我吗?她们不都是看上官家不行而想着逃跑吗?”

阿霓抱着伤心的宜画安慰道:“宜画,人性虽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清逸、清炫死了,留下莲芳和秋冉两位未亡人。莲芳从最初的寻死中挣扎回头,因为她还不能死,肚子里有了清炫的骨肉。有了孩子便有了生活的指望,她会顽强地活下去。

秋冉没有孩子可以去指望,情况更严重,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流泪和沉默是她最多的活动。

宜画、宜维经常陪着她。

阿霓白天忙着应付家里的事,晚上云澈还要来粘她,他被上次阿霓的不辞而别吓坏了,生怕她再走。所以,阿霓只有把云澈哄睡了才有空闲。

她琢磨着,这次回来,宜室应该要找她。可这位温吞的慢热小姐,忍性实在太好。愣是不来找她,逼得阿霓只能在云澈睡了之后,让萍海请她过来。

“大嫂。”

阿霓用手指在唇边上比一下,指指床上酣睡的云澈,示意宜室轻些。

“我们出去谈。”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屋顶上的星空浩瀚无边,繁星闪烁预示明天会是大晴天。

“坐吧。”阿霓笑着,把一脸苦楚的宜室压到椅子上坐下。她知道最近宜室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看着宜室,阿霓感慨地说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嫁过来的第一天,掀开喜帕。我首先见到的就是你,宜画,宜维和云澈。”

温柔的宜室从不是三姐妹中拔尖的,容貌比不上宜画,念书比不上宜维,存在感极低。

若不是王靖荛的反水,谁也不会留意到她。王靖荛的反水也把宜室推到漩涡中。虽然家里没有人会责怪她,可眼神里或多或少总有种防备和惋惜。

阿霓和殷蝶香也叹,当初,追求宜室的人那么多,她偏偏选择了王焕之。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王靖荛的有心操纵……

宜室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曲握在一起。眼泪儿像珍珠一样落下。以前日子多无忧无虑,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念书、逛街,无聊便来大嫂处借电影画报,裁剪漂亮衣裳。

现在,她的日子是水生火热。还不能和人说。只能在阿霓面前哭一哭。

“大嫂,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

“你知道?”阿霓惊讶地问宜室:“那你说是什么事。”

说到这,宜室不说话,心事重重。也不等她回答了,阿霓直接说道:“宜室,今天我找你其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帮忙?”宜室指了指自己,自卑地说:“大嫂,在这个家里我除了照顾云澈和宜维还能做什么?”因为是王家未过门的儿媳,莲芳看她的目光都是冷的。

“是,没错。宜室我就是想请你帮忙。”阿霓牵着宜室的手,认真地说,“这件事我和母亲商议很久,托给谁都不合适,唯有你可以。”

宜室瞪大眼睛,不知道阿霓要说什么。

“我想你带着宜画和宜维去英国念书。”

宜室大吃一惊,“大嫂,现在家里正是要人的时候,你要我们出国念书?”

“是。”阿霓点头,道:“我知道你会很不理解,不愿离开松岛。可是宜室,作为女孩们你们留在这不但作用有限,而且极其危险。松岛若是不保,我很担心会保护不了你们。”

女孩儿是上官家里贵重的古董,必须存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宜室着急地说:“为什么非要出国呢?上海、平京、天津、广州都可以啊。”

“在我心目中国内最安全的地方是上海租界,但你应该晓得嘉禾的事。上海是他的大本营,所以上海也不安全。我外公是在天津,可将来上官家有难,我都不会去投靠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是长久之计。”阿霓握住宜室的手,恳切的说道:“宜室,去国外不仅仅是带妹妹们读书,更是为上官家开辟新的道路。要是战争胜利,你们姊妹只当留学散心,回来后仍是千金小姐。留学反而可以是你们择偶的加分。战争如果失败,将来母亲、云澈、宜荟、宜萱,就是你大哥可能都要过去。你觉得你可以不挑这副担子吗?还是你舍不得走,舍不得王焕之?”提到王焕之,阿霓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不是,不是——”宜室马上哭起来,捂着脸羞愧不已,“我知道大家都恨他,也恨我……可是,大嫂,焕之是无辜的,他父亲做得再不对也是他的父亲。”

“王焕之不能背叛他的父亲,我能理解,我们恨的是王靖荛,也不是他。可是,宜室你可以不当上官家的女儿吗?”阿霓慎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爱王焕之。你们走到那一步,不是夫妻,也有了夫妻的感情。你对他有感情割舍不下。但你想过家里的其他人没有?生你养你的母亲,疼你爱你的父亲,还有死去的弟弟们,你要是继续和王焕之在一起,将来莲芳肚子的孩子你要怎么面对他,孩子又怎么面对你和王焕之?你考虑过这些没有?当年为你开办舞会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你选择丈夫的范围必须是在父母规定的人选中来挑选。现在,宜室我告诉你,王焕之已经跌出我们的人选范围,他永远不能做上官家的女婿。如果你的选择依然是王焕之,那么现在请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马上离开上官家!”

阿霓很少疾言厉色的发怒,对待下人也都是平和讲道理。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不含糊。

她怜惜宜室,但更明白对宜室最好的是把王焕之从她心里连根拔起,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不然,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宜室柔软,绝没有勇气离开上官家,她一个劲低着头哭泣。

阿霓不安慰她,任她哭个够,哭得自己停下来。

“宜室,你不要怪大嫂心狠,心狠的是王靖荛。他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是博彦的干爹,是你未来的家翁。我们的关系这么亲,他都可以说反就反,一点人情都不留。你觉得你嫁过去会有幸福吗?他们会善待你吗?看看嫁到奉州的大姐,现在生死不明,不就是前车之鉴?宜室,我们大家都该庆幸,幸好你和王焕之还没有结婚。”

一切错误还有挽回的可能。

“你和他在上海发生的一切,就当是场梦吧。”

听到这里,宜室哭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她的手搭在阿霓的膝盖上,哭着说道:“大嫂,你说的我都懂。我听你的。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清逸和清炫。你放心,我会带妹妹们去英国,我会好好生活……我不会再和王焕之见面,我将来也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爱情的苦太苦,尝一次便苦到心里。

“早知道会这样痛苦,我宁可当初任由父母做主……”

阿霓苦笑着叹息,摸着摸宜室的秀发,说道:“傻女孩,爱情且容你选择啊。”

——————————

说服了宜室,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宜画和宜维没有过多反对,她们非常听话。听了阿霓分析的利弊,马上乖乖收拾行李。

几个女孩孤身上路,为了保险,阿霓委托岳锦然护送。

岳锦然有海外留学经验,人格品性亦很可靠。阿霓私心里打算,他和宜室年纪相仿,一个未娶,一个刚失恋。如果漫漫长路能谱出一段恋情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临行前,阿霓把宜室、宜画、宜维叫到身边,亲手交给宜室和宜画一人一小皮箱子金条。

“出门在外,第一要靠自己,第二要保管好财物。这是大嫂为你们准备的,你们三人细细花销,四五年平顺生活不成问题。”

阿霓想得深远,五年以后,不管上官家是败是起。到时候,宜室和宜画大学学业总是完成,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宜维应该没有很大的问题。

这是她最坏的打算。宜画明白阿霓的苦心,用力抱了抱她。“大嫂,放心。”

“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阿霓笑着搂了搂美丽的宜画,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把钱分成两份,让你和宜室各保管一半?”

宜画瞅了瞅身边的宜室,摇摇头。

宜维天真地说:“我知道。大嫂是担心宜室姐姐被人把钱骗光。”

宜室顿时脸色发窘。

“不是。”阿霓把三姐妹的手拉到一起,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宜维,每个人都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也有信错人的时候。在陌生的国家,发生意外的情况更多。你们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住对方是你的姐妹,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不光考虑自己更要考虑对方。如果有谁做得不对,可以批评她,但不许伤害她。懂了吗?”

“知道。”三个小姐妹答得异口同声。

宜室感激地看着阿霓,再一次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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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117 让战争结束,让战士回家

送走三个小姐妹,家里骤然冷清许多。最伤心不舍的当然是殷蝶香,儿子们去了两个,女儿们一个在奉州不知去向,三个去了遥远的欧洲。

身边留下的只有懵懂的云澈,稚子天真,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依旧调皮捣蛋。也唯有在看着云澈天真无邪的笑脸,大家愁云惨淡的心情才有片刻阳光。

惠阿霓的人生长河中,这段时光是她最不愿意回忆的。

战争比想象中更艰苦卓绝。博彦督军前线,家里只有妇孺幼儿,她不懂战争,只知道关心结果,胜了还是败了。

战事变化莫测,双方实力本来相当,拉锯战打得十分辛苦。每天有不同的信息从前线传回来,时好时坏。

上官博彦在前方打战,阿霓在后方守着他们的家,要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她忍不住做了最坏的打算,想把云澈和殷蝶香都送走。殷蝶香断然拒绝,她说,阿霓,我已经老了,叶落归根,我不想临老临老客死异乡。

殷蝶香不走,云澈又能交给谁带走照顾?除了博彦外,他是上官家最后的血脉。要交给海外的宜室、宜画、宜维吗?她们还没安顿下来,就算安顿下来勉强只能照顾自己。想来想去,交给谁阿霓都觉得不能让她放心。

“那,要不我带云澈走吧?还有宜荟和宜萱一起……我在上海法租界还有些旧识,在那里总归比在松岛安全?”

阿霓理都不想理她,黄得楼又厚着脸皮去求殷蝶香,“大姐,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枪炮不长眼。我先带着孩子们去租界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殷蝶香闭目念着佛经不搭茬。

黄得楼见好的不行,索性扯了脸面,在佛堂里就冲殷蝶香叫嚷起来,“我的宜荟和宜萱也是上官家的骨肉。老爷不在,你们不能管也不管!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国外,留着我的孩子在这等死!”

殷蝶香抬起眼睛,冷冷地说:“要走你走。宜荟、宜萱上官家自会照顾。”

“你——”黄得楼气歪了嘴,“走!老爷一死,你们就想赶我走!”

“既然你不想走就留下来,上官家也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老病死。”黄得楼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殷蝶香早已经看穿她的虚伪。扶着供桌慢慢站起来对她叹道:“得楼,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我仅有的只是博彦和云澈了,除了阿霓我是不会把云澈交给任何人的,你莫打他的主意。你还年轻又没有儿子,老爷不在,你没必要为他守。我拿一笔钱给你,你拿着钱走吧。宜荟、宜萱身上流的是上官家的血,我们不会亏待她们。”

黄得楼脸上红红白白,殷蝶香的话都是她想的。话已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才是正理,“大姐,我是妇人,没人为我打算,我总要为自己打算……要不,你让我把宜荟、宜萱带走。我是她们的母亲,万一这战打输了——”

殷蝶香嗤笑一声,问:“你一个妇人为自己打算都来不及,还想带着两个女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争即使败了,上官家也不会马上垮掉。去上海、去天津还是海外,博彦和阿霓自会打算,云澈过什么样的生活,宜荟和宜萱也是。你要走可以,一个人。若想要女儿,就只能留在上官家守一辈子寡。”

黄得楼当然不会留,拿了钱收拾细软飞速离开了松岛。

她的离去,上官家没有人感到意外。可怜宜荟、宜萱还不到十岁,处在懂事又不懂事的年纪,懵懂的小脸上已经显出成年人的沉默。

对于云澈的身世,阿霓越来越怀疑。他若不是殷蝶香的亲子,殷蝶香不会护他护得这么紧。

阿霓忍不住把心里的怀疑讲了出来,殷蝶香听完,大愕。激动地说道:“阿霓,肖容心是胡说八道!云澈千真万确是我儿子。”她怕阿霓不信,把萍海招来对质。萍海听完殷蝶香的复诉后,也是一脸惊然。

“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肖容心是造谣!云澈少爷可是我亲手接生,看着夫人生下来的。怎么会成她儿子?大少奶奶,你可千万别信!”萍海越说越气,“我记得很清楚。夫人和她差不多时间发作,夫人顺产,生得很顺利。倒是肖容心自己难产。生的时候晕了好几次。孩子脐带绕颈,生下来就死了。而且是个女孩——这事不光我,接生婆都知道!”

阿霓看殷蝶香和萍海的表情和对话,义愤填膺的不像撒谎。

“也许是有误会吧……”阿霓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揭开了尘封的往事。事件的主角两位都已经作古,追究不追究都无意义。

萍海像忆起什么,说道:“我倒是想起来,当时孩子一死,老爷就命人拿出去埋了。下令大家不许在肖容心面前提这件事。关于死婴这件事,是老爷自己亲自去和肖姨娘讲的。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女人生孩子死孩子不稀奇。”

殷蝶香叹道:“我们这个老爷有时候就是不知道疼人乱疼人。别人的孩子死的,肖容心的孩子就是死不得。谁知道我们的好老爷为了安抚她说了什么鬼话?居然拿我的云澈去哄她!想一想,我会要她的儿子吗?我自己又不是没儿子,我有博彦,有清逸和清炫!”提到清逸和清炫,殷蝶香的眼睛又红起来。

阿霓愧疚不已,连忙走过去安抚殷蝶香道:“妈妈,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我其实也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假,所以才来向你落实一下。因为,嘉禾笃信云澈就是他的亲弟弟,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回来要带走云澈。”

“他做梦!”殷蝶香听到这话更加气得发颤,“他还有脸回来?我非要代替老爷教训他!”

“好好。”阿霓拍着殷蝶香的背替她顺气,心想:嘉禾要是回来,且会傻到走正门。随便在哪里把云澈劫走不省事得多。

有了这层担忧,阿霓仔细吩咐照顾的佣人,必须要一刻不离的跟随云澈,不得离他左右。

————————————

面对秋冉和莲芳这对苦人儿,阿霓唯有从生活上多多照顾,希望她们能早日走出伤痛。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莲芳对阿霓的观感大有改观,不再认为她只会用钱收买人心。用钱收买的人心,能有几时好?收买得一时收买不了一世。上官家上上下下,老老幼幼皆以阿霓马首是瞻,肯定是因为她身上有特别的过人之处。再看她回来后办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为了这个家的大局利益出发。

说句难听点的话,现在的上官家吃穿用度都是阿霓的钱。莲芳在心里不得不大写一个“服”字。

和莲芳的有所依托相比,秋冉的情况要差得多。每天吃得比兔子还少,人瘦得皮包骨,生无可恋,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唯一能够引起她关心的就是每天传回来的战报。战报捷,她就喜,战报衰,她就悲。

她恨战争,更恨夺走清逸生命的刽子手——王靖荛。

阿霓很是担心秋冉,因为战争复杂,战争后面的政治博弈就更高深。

若说恨,谁人不恨?

殷蝶香和博彦对王靖荛的恨比秋冉更深,更刻骨。但是博彦不能为一时的爱憎就倾其所有,把未来全赌上。他现在肩负的是上官家全部的希望,是在松岛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的父母官。

他决定忍下杀父弑弟的血海深仇,接受袁克栋的条件。和奉州签订停战协定,结束战争。

王靖荛已经逃往奉州,摇身一变成为奉州的特别专员。停战协定一签,王靖荛就如同得到保护伞。只要他不离开奉州,博彦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松岛方面派人暗杀,就是蓄意破坏停战协定。

阿霓把博彦的信拿给殷蝶香看。

殷蝶香阅历丰富,世事经历得多。博彦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出她的意料。她把信还给阿霓,幽幽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阿霓,你写信告诉博彦。我支持他的决定。战不要再打下去了,更不要为了上官家的私仇去牺牲无辜的生命。让战争结束,让战士们回家吧。”

正文卷 118 思念

殷蝶香阅历丰富,世事经历得多。博彦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出她的意料。她把信还给阿霓,幽幽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阿霓,你写信告诉博彦。我支持他的决定。战不要再打下去了,更不要为了上官家的私仇去牺牲无辜的生命。让战争结束,让战士们回家吧。”

阿霓点点头,她的心情和殷蝶香的一样。每天担惊受怕,就怕收到从前线传来的坏消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停战协议是签得有多狼狈。她都希望快点、再快点结束这一切。

“阿霓,莲芳对清炫的感情远远没有秋冉对清逸的感情深。你好好地去安慰安慰秋冉。希望她从大局出发,能体谅博彦。博彦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贪恋荣华。我相信,他只是把仇恨暂时埋在心里,等着最佳的时机。”

“妈妈,我晓得怎么做。”

阿霓从佛堂出来,旋即来到秋冉的房间。同样的,她把博彦寄回来的信交给秋冉。

秋冉快速浏览一遍,她看得很快,心里也不是很懂。喃喃自语地念道:“五省联军司令将到燕荡主持和谈,以促松、奉双方尽快签署停战协议——停战协议?少奶奶,战是不是打完了?”

“差不多吧。”

秋冉急切地问:“我们是赢了还是输了?”

“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彻底输,但也没赢。”

“这是什么意思?”秋冉完全听不懂了。

阿霓把信收回来折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去,她认真地看着秋冉的脸,答道:“袁克栋以在参山建立军事基地为条件,向奉州进行施压。如果奉州不撤退,他就要发兵增援松岛。”

“那太好了!他肯帮我们,我们就赢了啊!”

阿霓不知怎么向秋冉解释,如果袁克栋是真的想要帮他们,直接出兵增援灭了奉州就好。还何必绕一个大弯弯,要你们签订停战协定呢?

世界上的战争并非只是人杀人那么简单。多年来,袁克栋对他周围的军阀一直实行的是分裂政策。让你们成一盘散沙。他现在帮助博彦阻退奉州的进攻,但如果换作是松岛节节逼近奉州,他就会站到对方阵营去。

在发动战争人的眼里,这场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目前,对所有人而言,签订停战协议,发联合声明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霓深深凝望秋冉,握住她的柔荑,说道:“秋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暂时没有报仇的实力,必须等待机会。”

“你——什么意思?”秋冉僵直了背脊,狐疑地看着她。

阿霓低下头,小手揉着手里的信函,“王靖荛已经叛逃到了奉州。成为奉州的特别专员,受到停战协议签订的保护。”

秋冉激动地站起来,错愕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清逸的仇不能报了?”

“我的意思是要等待时机。”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秋冉伤心地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清逸还尸骨未寒,你们就和敌人签停战协定!”

“秋冉!秋冉!”阿霓用力地掰开她捂在耳朵上的双手,“秋冉,博彦做这个决定比你更难、更痛苦!但这是停战协议!如果不签,战争不停止,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我们的清逸、清炫已经回不来了。但他们还有机会回家啊!我们必须要把生的希望留下去!”

“不——”秋冉哭得声嘶力竭,瘫软在惠阿霓的怀里。她曲起消瘦的背脊不停呼唤:“清逸、清逸……”

“失去清逸,我和你的伤痛是一样的。秋冉,可你想想要是清逸在这里,他是不是希望想看到你这样?”想到爽朗阳光的清逸,惠阿霓数度哽咽。

秋冉更是伤心得哭都哭不出来,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嚎叫,扭曲着身体像空中扑去,仿佛清逸就站在她的前方。每一次流下的眼泪都是她身体里的血。

秋冉的痛苦阿霓能够体会,秋冉宛如她的妹妹。而清逸又是优秀杰出的男子,他们的爱情结束得太可惜。如果今日阿霓和秋冉身份互换,她可能会更糟糕,更无法原谅。

————————

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压抑在松岛头顶上几个月的乌云终于散了。

松、奉最高领导向全国通电联合声明,奉州退兵,松岛同意中央政府在参山建立军事基地。

阿霓拿着报纸恍如隔世。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却一点没有真实感。

该高兴吧?心里却没有丝毫欢喜,依旧是沉甸甸的。

家里重新热闹起来,萍海告诉阿霓,有好几个原来的老仆人来找她,说还想回来。

阿霓放下报纸,微微笑了一下。她并不想批评这些人鼠目寸光,目光短浅。轻声说道:“萍姨倒不忙着加人手吧。宜室、宜画、宜维都不在家,云澈下半年也要去上学。我看人手暂时还是够的。就是莲芳快生了,需要请一位好的接生婆和奶妈。你先把家里现有的仆人造个花名册,这个月起每人涨一倍工钱。我们最难的时候,他们不离不弃。我们现在过了难关,也不能亏待他们。”

萍海笑得嘴都合不上,心里对阿霓是服之又服。

“大少奶奶,我看别的人还可以缓一步再请。但是真需要请一个好的女仆来侍候你。”

秋冉的情况是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承担照顾阿霓的工作。

”哎……再说吧……”

阿霓无奈地走到窗边,盛夏季节,园子里早已经草长莺飞,水杉上的蝉儿啼叫鸣鸣。又是一年好时节,去年看花之人不知去了哪儿。

停战协定签订完毕,博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身风霜,两鬓夹白。阿霓不需多问什么,也知道他在作出这个决定时内心的挣脱和痛苦。

结束战争,街面上的人相见都是欢欢喜喜。入了夜,还能听见零星的爆竹声。可见,百姓心中的欢喜。相反的是,上官府邸却安安静静。

少帅回家,也未见多大的动静。

博彦洗完澡,穿着便服在客厅里吃饭。饭桌上的饭菜也是最平常的菜式。经过大战争的洗礼,他们都明白,一家人坐在一起。简简单单的一饭一蔬,就是最好的陪伴。

菜虽简单,博彦埋头吃得很香。殷蝶香慈爱地看着儿子,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云澈难得安安静静地坐在阿霓怀里,不时回头和阿霓嘀咕。

“慢些吃。”殷蝶香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背,好似怕他噎着一样。“你这次见到袁克栋呢?”

“是。我见到他了。”博彦点头。

“你有没有问起宜鸢?”

博彦发出一声鼻音,低低地说:“宜鸢疯了一年多,住在疗养院。”

阿霓瞪大眼睛,有点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博彦的神情说明他讲的都是事实。

“宜鸢是真疯了?”殷蝶香揪心得连连叹气。

博彦注视着母亲,摇摇头。他不知道,宜鸢是真疯了还是被袁克栋变相软禁起来。但是他们两人感情不和是肯定的事实。

“博彦。”

“是。妈妈。”博彦放下手里的筷子,望向已经老迈的母亲。

殷蝶香眨了眨微微泛黄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你能和袁克栋说说,就和他说。让我们把宜鸢接回来吧。宜鸢毕竟是上官家的女儿。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把人接回来。真疯了,我们养她老。假疯了,我们治她的心病。”

两母子对视相望,博彦慎重地点点头,向母亲落下保证,“我知道怎么做。我会把宜鸢接回来的。”

阿霓心酸地想问:宜鸢可以回来,嘉禾可不可以回来啊?

坐在阿霓怀里的云澈像感受到阿霓的心思,蹦起来,问道:“博彦哥哥,我的嘉禾哥哥什么时候回?我特别地想他。”

“云澈!”阿霓赶紧把云澈捉回来,在他屁股上拍两下,骂道:“家庭老师没教过你吗?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去,出去玩去!”

云澈撅起小嘴,到花园里去了。

博彦睇望阿霓一眼,低头继续吃饭。关于嘉禾他始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正文卷 119 战争结束,仇恨仍在

博彦人是回到松岛,阿霓和他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战争结束,清理战争遗留下来的事情更是棘手。抚恤烈士、伤兵疗养、交换战俘……松岛百废俱兴,各种各样的问题千头万绪,都要他去解决。

松岛虽未胜,但没有垮。上官家的门庭再次活跃起来,过去的亲戚、朋友重新来到他们身边阿谀奉承。

上官博彦有忙不完的公事,惠阿霓有接待不完的客人。难得两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时候也是在交换意见。说话的方式不像夫妻,更像公事公办的合作伙伴。

“……云澈下半年要上学念书,你看,上哪一所学校比较好?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有没有军事化管理的学校?”

“那……没有。”

“找个老师严厉的。”

“……”阿霓迟疑半天,勉强答个“好”字。

博彦回来后,一直在客房休息。因为他的床还被云澈霸占着,不肯归还。好几次,他都恨不得把臭小子从他房间里扔出来。可这小兔崽子鬼精鬼灵,小猴儿一样天天跟在阿霓身后。嘴巴甜得像涂了蜜。哪里像是他弟弟,阿霓根本是把云澈当长子一样。

他和阿霓的相处也越来越别扭。战争像一根绳子紧紧把他们绑在一起。现在,战争结束了,捆绑他们的绳子也消失了。

他们之间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重新浮到水面。

究其原因,心结未解。想解开彼此又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心情。

博彦觉得无法开口,阿霓就更说不出。

她还记得他发来“滚”字的电报,也记得自己的说的,等他回来,就滚的话。

现在他回来了,家里的一切慢慢走上正轨,她是不是倒了该走的时候?

虽然她为上官家做了这么多,可她打死也不会说是为他做的。

是为了上官厉、为了殷蝶香、为了家里的所有的人,就是不为他。

当然,博彦回来后,向她说过很多次谢谢。言语行为上对她尊重得不得了。但夫妻之间,要的不是“谢谢”和尊重。女人要的是——

唉,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要他什么?

她的心结不仅是素怜怜,更添上嘉禾。而且后者比前者更严重。阿霓托人在上海调查事情终于来了结果,嘉禾的所作所为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为了一己之利,利用人性的贪婪,制造出兰格志这个空壳公司。坑害了多少人,多少家庭因为他而被瓦解。他也巧妙的利用上官厉对他的信任和亏欠,把上官家拖入泥潭之中。正是因为德式器械的钱泡了汤,奉州才会瞅准时机发动战争。松岛才会败得难看,差点毁于一旦。所有的一切都是连锁反应。

再往深处想一想,阿霓在上海时,王焕之就在嘉禾手下工作。上官厉错买兰格志股票血本无归的事,指不定就是他告诉父亲王靖荛。才引起王靖荛的反水,导致上官厉和清逸、清炫的死亡。

想到这一层层抽丝剥茧的厉害关系,阿霓事越想越不敢想。这些话更不敢告诉博彦。

他们两兄弟误会至深,她希望的是能化开误会,而不是添上误会。

——————————

阿霓为云澈挑学校忙活半天,小东西名堂多得很。一会嫌中式学校古板,一会又嫌西式学校作业多,看到阿霓要发火,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选了一所中西结合的小学。

博彦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中不中,洋不洋,别到头来什么都学不好。一定要要求严格的学校,要求严格的老师!

云澈上学去了,是博彦强烈要求的寄宿制学校。把云澈可气伤心了。上学的第一天,抱着学校大门柱子挺尸样的哭,四个人抬手抬脚送进去。坐在车里的阿霓不舍地跟着一起哭,哭得两只眼睛通红。

忙完了云澈的事情,阿霓刚歇口气。萍海即带进来一位新招来的侍女,新来的侍女名叫巧心。名字取得巧,人看上去头大脸方,粗粗笨笨。

“大少奶奶,你别看巧心像个男人。其实心里细致得很。屋子收拾得好,饭菜也做得好。”

阿霓点头微笑,想来平日对谁都有些挑三拣四的萍海难得对一个人夸得两句好话。可见巧心和她关系匪浅。阿霓笑问了巧心一些个人和家庭情况。没想到,巧心言简意赅,回答得有条有理。

“好。就留下吧。”阿霓笑着对萍海说道:“萍姨,你和账房说一声。巧心就留在我身边。往昔,秋冉拿多少工钱,她就拿多少。”

“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萍海不迭地道谢,眉目都带笑意。转头又吩咐巧心,在少奶奶身边,要用心做事。

阿霓突然想起卢佩珊从江苑捎来一筐新鲜的黄杏,最是甘甜味美的时候。便着巧心把黄杏分一分,往每个人房里送一些过去尝鲜。她亲自捡挑几个饱满多汁的黄杏,用果盘装上送去给秋冉。清逸死后,秋冉如同行尸走肉。博彦将停战协定一签,她就比行尸走肉还要不如。整日闷在房间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秋冉、秋冉!”阿霓敲了敲门,柔声细语地说道:“你先开开门,好不好?我拿了一些你最喜欢的黄杏来。”

她站在门口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听见门里“嘭咚”一声。心里一惊,猛地用力拉着门把手,喊道:“秋冉、秋冉,你快开门!傻瓜,不要做傻事啊——”

“秋冉、秋冉!”房门纹丝不动,阿霓急得快要发疯。

端着果盘站在阿霓身后的巧心把阿霓往身后一推,将果盘往她怀里一塞,霸气地说道:“少奶奶,让我来!”说着,她抡起袖子,抬起脚,朝着门把的位置就是几脚。

“嘭!嘭!”地巨响让阿霓看呆过去。

方法粗暴,不过却很管用。

房门开了。阿霓赶紧冲进去。她看见悬挂在房梁上的秋冉,尖叫一声,果盘里的黄杏滚落一地。巧心处变不惊,抱住秋冉的脚把她从房梁上抱下来。

从绳索上解下来的秋冉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雪白。阿霓腿脚直哆嗦。不停地拍着她的脸,哭道:“秋冉、秋冉——你怎么这么傻啊?”

秋冉转醒后,看清眼前的阿霓后两只眼睛顿时蓄起山洪一般的眼泪,“少奶奶,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见清逸?”

“秋冉,你别傻,好不好?”阿霓痛心疾首。“清逸不会想看见你为他做傻事的?”

“可我除了为他殉节还能做什么?”

阿霓摇晃着她的肩膀,哭得泣不成声,“你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活下去,活得好就是对清逸最大的安慰。”

“不——我活着就是要为他报仇!如果不能为他报仇,我活着毫无意义!”

此时,听见动静的殷蝶香和萍海急急忙忙赶来,秋冉看见殷蝶香像看见救星,从阿霓怀里挣扎着爬到殷蝶香的脚步,抱着她的脚踝,哭道:“太太,请答应我,答应我,让我去为清逸报仇!”

“秋冉,你这是干什么?”殷蝶香弯腰去扶她,“阿霓,萍海快扶她起来——”

“不、不!”秋冉像石像一样倒在地上,不肯让任何人搀扶,“太太,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殷蝶香无奈地说道:“秋冉,你要我怎么答应你,又答应你什么?为清逸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但是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能接近王靖荛吗?”

“能!我能!”秋冉抹了抹眼泪,仰起头,怀着壮烈的表情,说道:“我……我可以冒充宜鸢小姐……”

众人一惊,没想到秋冉会有这种令人惊异的想法。阿霓走上前,狠狠掐着秋冉的胳膊,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样的混账话也讲得出!巧心,帮我把她扶到床上去!”

“是。”巧心像个男人一样,力大无穷。一下就把秋冉抱到床上。

秋冉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嚎啕。阿霓于心不忍,又不得不狠下心来。恐吓她道:“秋冉,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用绳子把你绑在床上!”

阿霓送殷蝶香出来时,殷蝶香的表情还是怔怔的,不住地朝秋冉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妈妈,秋冉说的话你不要记挂在心间,她是想报仇想疯了。”

殷蝶香伸手慈爱地抚摸着阿霓的胳膊,叹道:“阿霓,你快进去陪着秋冉。晚上多吩咐几个人守着她。不要让她再做傻事。我这个家已经人不多,我不希望还看到有谁离去。”

“我知道。”阿霓点点头,赶紧转身回去。

望着阿霓的背影,萍海小声在殷蝶香身后说道:“太太,你别说。其实秋冉和宜鸢小姐还真的长得有几分相似……”

“别胡说!什么像不像的,秋冉是秋冉,宜鸢是宜鸢!”殷蝶香低斥一句,率先往前往佛堂走去。

正文卷 120 艰难的幸福

阿霓回到房间,秋冉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把自己包成一个球状。

巧心站在床边,尽职尽责地看护着秋冉。看见阿霓进来,立即退后两步。阿霓没想到,外表看上去粗粗大大的巧心,做起事情来,细腻又有章法。做得大事,又做得小事。今天多亏有她在。不然,等到唤来萍海再取来钥匙,只怕什么都晚了。

“巧心,今天真谢谢你。”

巧心谦虚地说道:“大少奶奶客气。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做了有功之事而不居功自傲更是难得,阿霓对巧心的好感又添一道。她开始还以为巧心是萍海的裙带关系,没想到,萍海倒是给她找了一个宝。她可真要好好地夸一夸萍海识人的眼光。

“大少奶奶,你和冉小姐还没吃东西,我去厨房熬一些白粥来。”

“好,你去吧。”

巧心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秋冉背对着阿霓,把身体越发蜷缩地紧一些。

“秋冉……”阿霓侧身坐在床榻上,叹息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这都是命。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运的强。”

秋冉咬着牙,痛苦地说道:“这不是命,这是我的报应……”

她没头没脑的话让阿霓惊讶极了,“你怎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报应?你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秋冉呜咽一声,从床上翻下来,“噗通”跪在地上,凸起的背脊像冬天的山陵一样,“少奶奶,我对不起你……”

“秋……秋冉!你这是干什么?”阿霓忙起身要去扶她。

秋冉哭着摇头,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坚决地不肯起来。

“少奶奶,你说得对。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我也想不通,我一辈子没做坏事啊!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我做得不对,骗了你,让你伤心,让你痛苦。所以我损了我的阴德,遭到这样的报应!”

“秋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上海的时候,你小产……你一直在叫博彦少爷。我说博彦少爷不在是骗你的,其实他一直在门外守着,守了好多天、好多天……我也骗了他,说你不想见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秋冉的话后,阿霓捂着心脏的位置,只感觉到里面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上海失子是她不能碰触的伤痛,直到现在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长久以来,她怨恨着博彦在上海对她的绝情更甚于他的背叛。

天知道,当时她的心里有多苦。现在想起来,都要流眼泪。阿霓想到当时的自己,想到当时的博彦。他们在最应该要相互取暖的时候,隔着一扇误会的门。

说不恨秋冉是假的,但阿霓在气愤之余尚有理智。她了解秋冉,如果不是有人挑唆,她是不会故意离间她和博彦。

“你这个蠢丫头!”阿霓咬着唇,把秋冉扶起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嘉禾让你这么说的?”

阿霓一语中的,秋冉想隐瞒也无法隐瞒,哭着点头。

真的是嘉禾。

阿霓心痛得快不能呼吸,她为这件事受的苦,对博彦的怨恨,她心里的委屈……

真是、真是……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是她最信赖的丫头,一个是她交心的朋友。

他们出卖她、欺骗她!

“对不起……”秋冉抽泣着,哭道:“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才让你和博彦少爷误会这么久。我一直很后悔,非常后悔。我……我……”

“好了、好了。别说了。”阿霓含着眼泪,拿出手绢轻轻擦去秋冉脸上的泪水,说道:“秋冉,你别自责。说出来就好。我不怪你,博彦也不会怪你。你看,我不是又回到这个家吗?我还和博彦在一起,对不对?”

说到最后,阿霓同样泪流满面。她和博彦还算在一起吗?发生那么多事后,他们还能回到曾经吗?

——————————

更深露重,阿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秋冉的房间里出来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痛麻痹了,还要强颜在安慰秋冉。

“大少奶奶,你还走得稳吗?”

面对巧心伸出来的手,阿霓这才恍恍惚惚发现,自己一直在幽暗的走廊里踉跄。她撑着墙壁,只感觉心脏的位置持续地钝痛。

好痛、好痛……深深的,像要把她的心脏凿穿了一样。

她感到自己又像回到了上海,孤单无助的痛苦海洋中。无人能安慰,无人能帮助。

此刻,她想见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

“少……少帅回来了吗?”

巧心答道:“少帅刚刚回来,一回来就进了书房。”

太好了!他回来了!

阿霓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书房的方向挪去。

博彦、博彦!

她要对他说好多,好多话。也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抱住他,吻他,深深爱他。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里,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里面不止有博彦,还有殷蝶香。

“博彦,你可没开玩笑吧?”殷蝶香的声音里难掩愤怒地说道:“素怜怜没死?”

“嗯。”阿霓看不见博彦的脸,只听见他往下说道:“我刚刚去坤城见过他们。素怜怜、张涛还有他们的孩子。”

“啊?他们的孩子?那么说素怜怜的儿子不是你的!”

门外的阿霓目瞪口呆,脚步像落在地上生了根。

“妈妈,是的。孩子不是我的。宏涛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素怜怜是江山海的干女儿,嘉禾培训她,让她接近我。就是为了离间我和阿霓的感情。”

“这、这一切都是嘉禾安排好的?”殷蝶香难以置信地说道:“嘉禾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恨我,也恨我们所有人!”

阿霓听见殷蝶香低声念了几次“阿弥陀佛”,“嘉禾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他的家人啊?我和你父亲也许有不对,但他不应该报复到你和阿霓身上。何况阿霓还那么信任他!如果让阿霓知道,该多伤心!”

“妈妈,这件事不要告诉阿霓。”

“为什么?”

房间中传来博彦徘徊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

“因为……我不想阿霓再伤一次……”

博彦接下去的话,阿霓听不下去了。她转身匆匆离开,心里从痛到酸,然后是悲戗。

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博彦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她在天津的暗夜里长夜痛哭时,他也是在负重前行。

就如博彦说的,知道真相后。她又怎能不伤心?

她认为世上最温柔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用爱在算计她。

——————————

因为嘉禾和秋冉的事,阿霓的心情荡到谷底。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沮丧过。她对自己陷入最大的否定之中。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傻、觉得自己蠢不可及。怎么能把鱼目认作珍珠?对嘉禾太信任,对博彦太不公平。

为此,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深深自责和惭愧,这些天,尽量地避开和博彦碰面。没有勇气见他。

虽然阿霓说不怪秋冉,秋冉的事却还没完。

她几次跑到殷蝶香的面前,最夸张的一次,把刀都架到脖子上。

一个人在极端的情绪下真的会丧失理智。

秋冉想要做的事情……在阿霓的眼中看起来,几乎是要逆天而行。想一想都不可能。她甩甩头把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秋冉寻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有人感慨她痴情的,有人感慨她死心眼的。人心不同,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好话有之,坏话也不少。连不管家事的博彦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不得不过问一二。

早餐时光是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一旦早餐时间结束,他们又将要各忙各的。博彦虽然很忙,但是阿霓的一举一动,他是上心留意的。他能明显感觉到阿霓这几天郁郁寡欢,总是刻意地避开他。

他很想和她亲近,又怕自己莽撞引起她的反感。

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慢慢来吧。只要阿霓在他身边,他就总有办法把她软化。

“你昨晚没睡好吗?”博彦抖了抖手上的报纸,放在桌子上。

阿霓浅浅一笑,把黄油慢慢地涂到吐司上。她不是没睡好,而是这些天根本睡不着。一想到嘉禾的所作所为就心痛得不能自已。早上醒来,黑眼圈乌青乌青。再多的胭脂都遮不住。

博彦盯着她的脸又看了一会,“秋冉没事了吧?”

“嗯。”阿霓苦笑着说道:“能说的我都说了,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走不走得出来。”

博彦沉吟,“是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我也希望她能快点走出阴影。”

战争结束,道路依旧艰险而漫长。

阿霓理解地笑笑,秋冉的事情让她感到很累、非常累。当一个人看着身边珍视的人不由自主控制地滑向深渊,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就像你看见结局是毁灭,也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

“秋冉,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霓的眼神躲闪起来,不安地说道:“秋冉在松岛终日触景伤情,我想……送她回江苑住一段时间。”

“回江苑?”博彦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如果转换环境能让她心情好转,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清逸死了,对于秋冉哪里还有好事?

阿霓在心里叹气,她是根本无法阻止秋冉。

世界上有千万条路,每一条路都有人走。人不同,路也不同。相同的是,每一条路都没有回头路。说句俗气的话,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秋冉要离开了,阿霓亲自为她捡点行李。一件件都收到箱笼中装好。突然看见,箱底压着的白婚纱。还是她在上海买的。心里一阵抽痛。现在看起来,这惨淡的白,如飞雪一样白茫茫,又像极秋冉雪白的脸。

阿霓快快地把它压到箱底,不忍再看。

她送秋冉上车,两人皆是满脸愁容。

秋冉一脸忐忑,临走前,犹在小声吱唔:“少奶奶,你不会怪我吧?”

阿霓摇头,“什么怪不怪的。秋冉,我根本舍不得怪你。将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往后,我就是想照顾你都没有办法了。”

“嗯。”秋冉点着头,宛如遭受过暴风洗礼的花,形销骨立。她选择了一条路,一条从没有人走过,也没有未来的路。

秋冉扑入阿霓的怀里,两主仆在微风中轻拥分别。

正文卷 121 怕分离,也怕失去

战争让人民流离失所,也让家庭破碎。送走秋冉,阿霓真感到落寞和空虚。人事更迭,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都远走了。曾经繁华繁盛的大家庭,从日出到黄昏,都是冷冷清清。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听得最多的是殷蝶香的佛音和叹息。

入秋之后,总算有喜事降临,给人带来安慰的便是莲芳。十月怀胎,她为清炫生下一个女儿。

战争中诞育的孩子,带着生命的喜悦。她的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她父亲又在她的身上复活。

殷蝶香高兴坏了,终于升格做了奶奶。更高兴的是,逝去的孩子终于有血脉遗留下来。她给孩子取名上官银鸽,寓意她的未来和平安宁,不再战乱,不再流离。

有谁不喜欢新生命呢?

银鸽成为大家的宠儿,每一个都很爱她,就是云澈,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争着抢着来银鸽。银鸽还在襁褓中就被宠成小公主。

莲芳有了银鸽,生活有了寄托,脸上的笑容慢慢多起来。

时间是魔鬼,带来伤痛又覆盖伤痛。

每每看见从丧父剧痛中渐渐恢复的莲芳,阿霓的心里总有种隐隐做痛的感觉。

“大少奶奶,你看银鸽这么可爱。你和博彦少爷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这样善意的揶揄每每都让阿霓又窘又羞,脸要热半天,心也要多跳半拍。

如果,她不曾离开松岛去上海。她和博彦的孩子都快两岁了吧。他会跑、会跳、会拉着她的衣角软绵绵地喊,爸爸,妈妈。

那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因为爸爸的过错,因为妈妈的任性,永远地离开她的身体。

博彦得了惠烨巍的资助,终于付清德式武器的尾款。武器运抵松岛,人心振奋。最精良的军火,足够装备二十个德械师。假以时日,待得武器和士兵磨合上手。松岛的战斗力将不可同日而语。如此说吧,不能杀死他的必然使他强大。有了这批武器,铲平奉州将不在话下。

男人对待枪、炮有种天生的狂热,自从武器到港,博彦爱不释手,天天泡在军队,训练士兵。本来回来的时间少,现在就更少。

经过世事和战争,博彦现在浑身散发着职业军人气质。气宇轩昂,气场强大,走在路上一瞪眼保准吓哭小孩。

全家最不怕他的除了殷蝶香就是惠阿霓,最怕的就是云澈,反正云澈看见他大哥是老鼠见了猫,怕得要命。

星期六,难得他回家,和大家一起吃饭。吹过晚饭,阿霓又给殷蝶香念了宜画姐妹们从英国寄来的信,信上说,宜画念书有天分,得了全额奖学金,顺利升入大学,宜维也过了英语关。她们都很好,要家里人放心。殷蝶香听了后乐得合不拢嘴。

博彦也很高兴,一晚上看了阿霓不晓得多少回。想极了要和她单独相处。

阿霓的心却没在这上面,因为嘉禾的事情,她总是有些难展眉。她总想着如果能单独和嘉禾见一面就好,心里好多话,好多问题想要亲自问他。心里有事,所以连博彦随她一起回了卧室也没发觉异常。

“我想跟你说个事。”

博彦一愣,他都要脱裤子了。她还说什么事?

他咬着牙,问:“什么事?”

“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想去天津。”

去天津当然是幌子,她想去的是上海。总想着去碰碰运气,嘉禾躲着博彦,不一定会躲着她。

上官博彦身体一凌,强硬地说道:“不行。”她在松岛翻天都可以,就是不许离开。

阿霓对他的强硬,莫名地升起不满,“我只是想去天津看看我外公,你为什么不同意?而且我也不是征求你同意,我有自主权!”

“没有为什么?没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不许去!”博彦寸步不让,甚至越发态度坚决和强硬。

惠阿霓怔怔望着他,满腔愤怒,“我不是你的囚犯!”

“外边兵祸连天,你到天津谁来保障你的安危?”他的解释有点牵强。

阿霓马上反驳他道:“天津比松岛安全的多!”

“那也不行!”上官博彦烦躁地拉拉领口,端起家长口吻,一副你就该听我的的表情,蛮横地下命令:“等我有时间,会陪你一起去看外公。”

“我不要你陪!”阿霓气呼呼地说道。拂袖而去,一晚上没理他,也没回房。

本来这事气过就算了,阿霓自己都不记得。本来她说想去天津也是心血来潮。博彦硬不同意,她就不强求。

偶尔一天想上街为银鸽挑一些好看的小洋裙子。没想到,临上车前,左右身后多了两个真枪荷弹的士兵。

“妈妈,你瞧,他这是保护我,还是防着我?”阿霓气得向殷蝶香告状博彦的无礼。

殷蝶香无奈地说道:“阿霓,你莫恼。是博彦讲,你所有的事情他都要知道。上回,你说上街改首饰,结果偷偷跑去上海。博彦嘴上不说,在心里不知怨了我多少回。”

殷蝶香的言下之意是现在这局面我也无法帮你。阿霓被臊了个大红脸回来,真是挂不住脸的羞愧!

——————————

不知不觉冬至来了,松岛飘下今年第一场雪。

冬至本不是传统大节,但上官家借着为银鸽办百日宴和冬至日。双喜临门,大操大办一回。为的是一刷这几年的颓势,让大家好好看看,上官家没倒。

冬至是个好节,阿霓还记得,她和博彦的初见就是在飘雪的冬天。

一天的故事,她用了一辈子去书写。

为了扫去颓气,阿霓着意为舞会花下不少心思。

鲜花美酒、蛋糕舞会。来的嘉宾无不啧啧称赞。

哪个都想不到,几个月前这个家差点就散场崩解,而如今又起高楼宴宾客。怎能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来的宾客很多,真当得是满室宾朋。热闹欢腾的场景比胜景时候更热上三分。

蔡思晴也来了,烈焰骄阳般美丽女孩,战争时随家人一道去了关内。不久之前才回松岛,嘉禾的离去像一阵风把他们的婚约吹散天涯。

毫无疑问,对于蔡思晴而言,上官嘉禾就是最无耻、最恶毒的负心汉。连当面的交割都没有,给她就是一封薄薄的分手信,便在她的世界隐遁。

思晴告诉阿霓,她曾去过上海,但没有找到嘉禾。

阿霓想了半天,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单恋一枝花。

思晴却说,她应该会一直找下去。

她的决定,令阿霓十分不解,思晴亦未给出解释。

也许是爱情这桩事物太过于美妙,让人难舍难离。即使宴席散场了,许多人还仍坐在原地不肯离去。

宴会上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多年没有联系的惠阿衡,没有人邀请她。她在街市上买菜,听说上官家宴客的消息后急急忙忙回家换了身衣裳就赶过来。

现在的她哪里还是以前梅花树下婀娜婉约的阿衡妹妹,连绵不断的生育葬送她的少女身材和光滑皮肤,颠簸的生活彻底把她从天真的少女磨砺成粗鲁的妇女。

造物主的玩笑,简直令人不忍直视。就如你拿一件官窑的瓷器去做溺盆。

阿霓看见是阿衡,故意的躲在门外不见,偏要巧心去请少帅过来。

博彦不知道情况,匆匆而来。看见会客室站着一位粗重的妇人,待她转过头,摸着头发,扭捏地喊了声,“姐夫——”

他几乎被吓得倒退三步。

阿霓躲在门外哈哈大笑,朝他刮脸,笑他的窘样。

“你捉弄我!”他追着她的身影跑出去。

阿霓穿着银白色的长裙,篷篷的裙身大而长坠,移动时像一只跳跃的茶杯。茶杯上有许多细小的铃铛,和她的笑声汇合在一起。

她不停地跑着,不时回过头取笑他,要他回去找阿衡。

少年时代的心结变成彼此间的玩笑。

他终于抓住她,两人笑着撞到舞池中央,开始翩翩起舞。

所有人都惊讶,原来这位松岛新晋的接班人不只有严肃的一面,他对他的妻子就非常温柔。

他的目光缱绻地看着夫人,从未于她身上离开一秒钟。

阿霓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脸红,他无需再说什么,要说的一切都在他的目光之中。

他们只跳了一支舞,他就被人请走。

找他的人永远那么多,即使身为他的妻子也不可能占有他的全部。

跳了一支舞,阿霓也累了。如果再跳下去,她一定会跌入他的怀里,抱住他狂吻。他们分别的太久,太需要热烈的激情和占有。

博彦走后,萍海过来阿霓身边耳语,说已经给了一些钱给惠阿衡,人就打发走了。

阿霓笑着说:“看来往后阿衡会经常来找姐夫拿钱。萍姨,别太轻易给,每次也别给多了,够维持基本生活即可。”俗话说得好,一担米养仇人,一杯米养恩人。阿衡不事生产,如果钱来得太容易,又太多。对她并非好事。

跳舞跳得累了,阿霓喝一大杯汽水,然后站在二楼瞭望底下的舞池。满室生辉的璀璨华灯,嘻嘻哈哈笑嚷的少男少女们。

一切是多么熟悉和令人怀念。

不知为何,看着么热闹的场景缺使她忧郁起来。回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它让你在悲伤的时候思念一个人,快乐的时候还是思念某个人。

博彦呢?

去哪儿呢?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为银鸽准备的蛋糕都推了出来,大家都在等他这个当家人。

阿霓逗着莲芳怀里的银鸽,笑着说道:“银鸽不急,伯母这就去找你大伯。看他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

说着,她撇开众人,提着裙子来到书房。二楼的大书房,现在专属博彦一个人。他办公的时候,脾气大得很。没有允许谁也不可擅入。唯一的例外就是阿霓。

她是能不经过同意,随意进出书房的特例。当然,阿霓并不觉得他的书房有什么特别,也不想去打搅。今天是被逼得没办法,所有人都不敢来捅马蜂窝,就指着她。

“博彦,大家都在等你,要切蛋糕了。”阿霓轻轻敲了敲门,手一推,门就开了。

书房里很暗,他没有开灯。她眯着眼睛,看见博彦正坐在桌子后的大椅子上抽雪茄。

这很反常,自从阿霓从打火机上发现他和素怜怜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后。他就把香烟给戒掉了。这雪茄大概是上官厉留下来的存货。

“你怎么呢?”阿霓走入书房,发现书桌和往昔不同。

她记得父亲在书桌的玻璃板下的正中位置压了张大合影,是那年袁克栋来的时候,一家人拍的全家福。现在,照片已被博彦从玻璃板下抽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窗外硕大的冷月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脸如月光一样苍白。

阿霓伸手想拧开桌上的台灯,被他立刻阻止,“不要开灯。”

“你今天怪怪的。”阿霓心里有点慌,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笑着拿起桌上的照片,月光很亮,不开灯也看得很清楚。

黑白影像定格的欢乐,都是年轻的脸孔,张张笑颜。还记得,当时照相时,她和宜鸢还在斗嘴,相互看对方不顺眼。阿霓笑起来,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在心里唏嘘,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最先在照片上消失的人是肖容心,接着是出嫁的宜鸢。接着就是上官厉、清逸、清炫。再来便是远去欧洲的宜室、宜画、宜维再加上不告而别的嘉禾……照片上的家人七零八落,走了一大半。

宜室在那天的舞会上选择了王焕之,袁克栋则认定了宜鸢。

当时的大家都想不到自己今天的结局。那场宴会好像序幕表演的开始,每个人都不知觉地在舞台上尽情表演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

人走了,戏演完了,表演散场。

阿霓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愿今天的宴会是另一个新的节点,是一个苦尽甘来,把苦难都结束的开始。

她还在出神,博彦突然站起来,一把夺去她手里的照片。转瞬撕个粉碎。

正文卷 122 撕裂的恨

她还在出神,博彦突然站起来,一把夺去她手里的照片。转瞬撕个粉碎。

“啊——”她尖叫,这是多珍贵的照片,难得齐整的一家人,是再不会有的重来。他就这样轻易地撕毁了?

博彦脸色铁青,愤怒地拉开窗户,把手里的碎片抛向窗外。

阿霓惊呼,眼看洋洋洒洒的纸片像雪花在空中飞翔。她探出身体用力去捞,想抓住它们,如同想要抓住永不回来的过去。

但都没有,她洁白的手臂在空中废物,直到空空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她回过头,气极败坏地吼道:“为什么要撕了它,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

“一点都不珍贵!”博彦同样朝她吼回去,非常愤怒。

“你在说什么!上面有父亲、清逸、清炫还有嘉禾!”

“住嘴!永远不许你再提起嘉禾的名字!”他扬起手掌,掌风落在她脸上。

第一反应不是疼,是惊,是讶异,是不知所措。博彦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更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刚才跳舞的时候还好好的?

“以后不许你再提起嘉禾!”他咬牙切齿地再说一次。

无声的泪顺着阿霓的脸颊而下,她忍不住眼泪,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再提嘉禾,是不是往后她也不能再见到嘉禾?

“博彦,他都是你的弟弟。”

“不会再是了。”他恨意汹汹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要管!我要把他从族谱中除名。从此往后,我们家里再没有上官嘉禾这个人!”

从族谱中除名,视同于被放逐。代表着嘉禾生不能再用上官家的姓氏,死后不能入祠堂,不能受后人香火。

“不,不行!”阿霓哭着揪住他的袖子,不停摇头。“博彦,你不能这样做。嘉禾不管做了什么事,你都不能把他赶出去。他……”

他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家,能往哪里去?嘉禾一直就在外面四海漂泊,没有归属感。他表面上是恨透了上官家,但没有爱哪里来的恨?阿霓知道,如果博彦断把嘉禾从族谱除名,就是断了他的希望,他该多伤心和难过。

她哭得泣不成声,不断央求,“博彦,不管嘉禾做了什么。我相信如果家翁在这里,一定会原谅他的。他是——”

“是,我能原谅他!”博彦红红的眼睛,同样浸出泪花来,“阿霓,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原谅他算计我,害我和你分离。我也可以原谅他因为恨设局骗走父亲所有的钱,我甚至还可以原谅他冷漠无情,不回家、不奔丧。但我不能原谅,他因为恨就害死父亲,害死弟弟!”

“嘉禾不会,不会……”

“怎么不会!”博彦痛苦万分地说道:“我派到奉州的探子刚刚给我带来的消息,父亲去刺陵视察的时间、路线是嘉禾一手提供给奉州的!正是因为有了精确的路线和时间,埋伏和偷袭才能成功。王靖荛才会反水!这一切都是嘉禾和外人串通好来骗、来杀自己人!”

“不可能!嘉禾绝不会这么做!”

“难道我还冤枉他吗?这不是一个人说的!阿霓,我比你更希望这是假的!”

博彦一拳头用力捶打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上,玻璃板顿时呈放射状裂开,“白眼狼的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死的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啊!清逸和清炫是他同胞的兄弟!”

阿霓哆哆嗦嗦,浑身发抖,站都快站不住。气息不稳地问:“你……准备怎么做?”

“找到他,杀了他!”这绝不是开玩笑。

“嘉禾是你弟弟——”

“他不是。他是我杀父、杀弟仇人!”

“博彦——”

“我不许你为他求情!”他再一次用受伤的拳头用力猛击玻璃,碎裂的渣渣刺入骨头,鲜血直流。

血肉模糊的拳骨,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少许,在月光下插进骨头的小玻璃和着红血闪着耀目的光。

她走过去,抓住他的手,任由淋漓的鲜血滴在银白的裙子上,像雪地上的红梅,一朵,两朵……

“阿霓,你心目中最温柔的男人杀了我的父亲和弟弟。”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满面泪流。

她不知如何安慰,怎么去安慰?

嘉禾对于他是最坏的罪人,可对于她是心底最牵挂的人。旁人能说他的不好,她说不得。旁人能怨恨他,她不怨恨。

博彦猛力抽回他的手,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惠阿霓无法再为嘉禾辩解,所爱之人做了坏事。她觉得非常羞愧,也很自责。错信了不该信的人,现在却仍想为他开脱或是求情。她依然期望嘉禾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家里,她依然期望能看见他温柔的笑脸。

面对痛苦的博彦,面对割裂的内心。她无法面对,只能逃避。快速跑出书房,隐进走廊最幽暗的深处,蹲下去,然后失声大哭。

———————————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阿霓和博彦的关系再一次跌入冰点。

关于嘉禾的事博彦没有向其他家人作过多解释,以他现在的家庭地位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嘉禾在上官家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正在悄然被抹去。

为他保留的房间没有了,他的床、衣裳、鞋,哪怕是书上曾有他留下来的一个字都统统抹去。

嘉禾从族谱上被划去,从此上官家再没有这个人。

博彦够狠,要他死了做孤坟野鬼,落不了祠堂。

如果说上官嘉禾称自己为肖劲锋是背弃了上官家的话,那么博彦的做法代表上官家也放弃了嘉禾。

不做亲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永恒的仇人。

“大哥,这是嘉禾哥哥给我买的啊……为什么要烧掉?我舍不得……”

云澈抱着嘉禾为他买的小人书,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脑袋上狠狠被博彦敲了几下,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书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博彦转身拿起他的鱼缸,这也是嘉禾给他买的。云澈养了许多年,一直巴望着嘉禾回来给他看。

鱼缸毫不犹豫被摔在地上,摇曳的小鱼在地板上扑腾着。

“啊——啊——”云澈伤心地捧起小金鱼,大叫着在地上使劲打滚,“我恨你,我恨你——”

“博彦,你疯了!”匆匆赶来的阿霓狠狠推了他一把,含着眼泪哭道:“你要是恨他就去找他,去欧洲、去美国、去天涯海角找他麻烦!你以为这样做,他会难过?他只会认为你愚蠢!你现在真正伤害的是云澈,知道吗?”

说着说着阿霓抱着云澈也哭起来,“滚、你滚出去!”

萍海赶紧把博彦推出房间。

巧心找来水杯帮云澈把地上的小金鱼放了进去。

“博彦太愚蠢了。”

殷蝶香叹息道:“阿霓,博彦是太伤心,无处发泄怒气。嘉禾如果不是他的弟弟,他也许就不会这么大的火气。”

阿霓觉得绝望,博彦那么恨嘉禾,顺带的是不是也要恨她?

她和嘉禾的关系曾经那么亲密,嘉禾做出灭人伦的兽行来,作为他的密友她也感到很惭愧。

她羞于见人。怕看博彦阴郁的眼神。

隆冬的雪下了好几天。云澈怕极博彦,一场惊吓让他生起病来。只好请假,在家休养。

冬天不能操练,宜休养生息,为来年开春的团练做准备。

博彦下午很早就回了家。

“云澈呢?”

“阿霓带他在书房写字呢。”萍海接过他的大衣,小声说:“去看看他们吧。”她知道博彦心里是很心疼云澈的,阿霓也是心尖上的肉。

博彦放慢脚步,轻轻走近书房。室外滴水成冰,屋里却温暖如春。透过半开的书房门,里面两个小人儿头凑在一起说话。

“大嫂,这是干什么?”

“我们啊,今天做一个冬天的游戏。”阿霓笑着说:“这个游戏还是我外公教我的!”

“什么游戏?”一提到玩,云澈立马来了十二分的劲。

阿霓笑着取来一张大白纸,上面已经画好了同等大小整齐排列的九个格子。她笑着说:“以前宫里有位美丽又聪明的娘娘,她创造出一种'九九消寒图'。喏,就是我们这种图——”

“这有什么用?”云澈着急地问。

“九九消寒图,再配上'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一个字刚好九划。从冬至那天开始写,每天写一笔,写满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笔写完的那天正好是杏花盛开的立春。”

“啊——每天写一笔啊——好烦喔!”云澈嘴巴撅得老高,“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做游戏!是练字!”

“这就是古代人的游戏,你不知道当时的皇帝知道这个九九消寒图不知道多欣赏,后来还封了这位娘娘的儿子为太子。全国的百姓都在家画九九消寒图。你要是会写这消寒图,搞不好将来也做太子!”

”真的?”云澈不相信的问,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啊。快写吧!”阿霓把笔塞到云澈手里,督促他快写,“别磨蹭了,冬至过了好些天,你今天正好可以多写几个字把前面的补起来!”

阿霓捉着云澈的手开始一笔一画写字。

“少帅,你回来了啊!”巧心端着点心站在博彦身后猛地大喊一声。

云澈手里的笔滑到九宫格上,他惊恐地看着门外的大哥,直往阿霓怀里躲。

博彦尴尬地站着,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从他失去理智烧小人书,摔鱼缸那天起,阿霓就不和他说话。

阿霓是气他鲁莽,感情用事。可云澈终究是他弟弟,而且目前是他唯一的弟弟,云澈每次看见他像老鼠见了猫多不好。

“云澈,躲什么啊?大哥来了!”阿霓把云澈的头从怀里拨出来,哄着他看一看博彦。云澈撅着头,瓮声瓮气的喊一声:“大哥。”说完,又钻到阿霓怀里。无论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看到云澈这样害怕自己,博彦心里酸酸的,阿霓说得对,烧小人书,摔鱼缸的行为最伤害的人是云澈。

云澈何其无辜,还是个孩子,根本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恩怨中。

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走到他们身边,轻轻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写九九消寒图,云澈的字写得可好了。”阿霓努力又推了推云澈,眼睛不停地眨眼色给博彦。

博彦知她意思,走近书桌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气背过去。云澈的字像猫爪一样,扭七扭八。看他脸色发黑,阿霓赶紧拉他袖子拽了拽。

他冷扫了阿霓一眼,说:“是比以前有进步。”

听到是夸奖,云澈顿时放松不少,脸上有点小骄傲的。

“写得不错。”博彦继续违心表扬,“明天还要练习,不可偷懒,一直要写到立春。这个游戏最适合——没文化的人玩!”

说完,他就背着手离开书房。留下书房的一大一小独立静默了两分钟。

“哼,大嫂!”云澈气呼呼地翘起嘴,把笔扔到一边。“我不练了!”

正文卷 123 故地重游

岁月如果一直能如此静好该多么好。

可惜不能。

阿霓望着屋外的雪,心里感到一种极致的累。

不管博彦能不能释怀,上官家能不能释怀,她的心里也是很难释怀的。她已经看过很多很多的死亡,真不愿意再看到生命消亡。

再一次,她懦弱地又想到离开。

上一次离开是因为博彦给了她深邃不可安放的伤心,而这一次是她自己感到无法再呆下去。这里的悲伤太多,可能越往后越多。

她不愿看到博彦杀死嘉禾,又不能阻止他去复仇。

只有离开,躲得远远的。

大部分时候,她甚至不敢想,嘉禾是不是因为她而深恨博彦。再联想到在上海突然失去的孩子,她浑身发寒。

孩子可能并不是因为博彦而失去的,阿霓清楚记得,在博彦没来之前,她的身体就开始不适。

她吃的东西是秋冉准备的,但不代表嘉禾不能接近她的食物。

吃的、喝的、用的……越想越深,越害怕。

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她怎么面对博彦,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还错怪了他几年。

其实最该恨的人原来是她自己!

她、博彦、嘉禾像困在一场循环的死局里,来来往往,就是绕不出去。

也许,真到了她该说再见的时候。松开她对博彦的执着破开这个死局。

扪心自问,博彦之外,她最在意的就是嘉禾。她受不了博彦拿枪指着嘉禾。即使他害死了父亲、清逸、清炫或是她的孩子。

她也许恨他,但也不想看见他死或是听见他的死讯。

离家出走是惠阿霓管家外最拿手的事,可能因为她的父母是私奔结婚的缘故。所以,她血液中就带着暗逃的基因,设计起逃跑计划非常完美,实施起来非常顺手。

深夜凌晨,她匆匆写下给博彦的信。穿着男装马裤提着小皮箱从上官家翻墙出来。

冬夜很冷,出乎意料街上还有人力车。

天助我也,她高兴坏了!坐上人力车赶到火车站。

松岛火车站冷冷清清,值班室的窗玻璃上萦绕着温暖的白色。

看见她来了,工作人员热情地招呼她进去。

“小姐,最早的火车都要等明天早上。外面多冷啊,如果你不嫌弃就先进来暖和暖和。”

外间确实很冷,要站几个小时绝对脚趾头都冻没。

阿霓道谢,走进值班室。蜷缩在火炉旁,让冻僵的身体慢慢热和起来。

她靠在椅子上渐渐沉入梦乡。睡得很舒服,睡梦中有人给她拿来大毛毯,暖暖地把她包裹起来,像对待小婴儿那样卷起来。她嘤咛一声找到一个舒心的位置。

好舒服,好绵长的梦,像吃过的白云糕又软又甜,又香又长。

她是在烤白薯的香味中醒来的,工作人员正在火炉边烤白薯,热乎乎的白薯很甜。

吃饱睡足,等到早上售票窗口打开。她递过钱,买一张最快离开松岛的火车票。

平京也好,天津也好,随便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赶快离开就好。

火车上的乘务员热情极了,一直把她护送到包厢座位。放好自己的行李,阿霓总算感到松了口气。

包厢里是两两相对的座位,中间摆着一张可折叠的搁板方桌。

她把搁板打开,支着脑袋。

时间一分一秒,来来往往的人涌上火车,车上喧闹起来。

阿霓不禁有点挂心,这个时候,云澈和殷蝶香都该起床了吧?不知道博彦有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离家的事。

知道她不在,云澈又该哭了吧?

家姑一定皱紧眉头,莲芳则会很吃惊的吧,还有家里的其他人——

站台上的列车员大喊着,火车马上要开了,买了票的请赶快上车!

阿霓的脚趾在靴子里动了动,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跑下车。

她还刚扭头,站台上一阵骚动,火车站站长簇拥着一位先生上车来。

阿霓定睛一看,脸烧得通红。

那不是博彦,是谁?

她坐立不安,猫抓似的左看右看。他们越走越近,除了跳车没地方躲。

阿霓低着头,脑袋恨不能藏到座位底下去。她抓起座位底下的小皮箱想往另外一头走去。也被人拦下。

“这个位置可以坐吗?”博彦曲起手指敲敲她面前的搁板。

废话!买了票当然可以坐啊!

阿霓舔了舔唇,傻笑着。

博彦拽紧她的手臂把她按回座位上,“坐好,火车要开了。”

“我不走,总可以了吧!”她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中。

“坐下!”博彦毫不客气再次把她拖回来,“惠阿霓,上次为了你,火车停了十个小时!今天,你又想再来一次!”

阿霓抿紧了唇,想起的是清逸和清炫。上次也是在这里,那对孪生子苦苦挽留她。当时她的心肠硬得像顽石,博彦亦是给两个弟弟一人一个大耳光。

她对不起清逸也对不起清炫,早知道会是这结果,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来的。

“别哭了。”博彦递过去一方手帕。

阿霓垂着头速速擦去泪水,脸上写满了羞愧。

轰隆隆的火车沿着铁轨在大地上飞驰,所有的景色全被抛到脑后。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要离开的?”

博彦横了她一眼,踢了踢她放在地上的小皮箱,“从你开始往里面收东西的时候!”

“你——监视我?”

“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他在意她,自然事事留心。

其实自从他发觉她往皮箱收东西开始就一直心惊肉跳,吃不好睡不着留心好几天,昨晚故意留出空档。当她从上官家出来,站在大街上时就已经落入他的视线。

阿霓烦躁地嘟哝了一声,抱怨他不该干涉她的自由。

“惠阿霓,你究竟想躲到哪里去?”看了她留下的信,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以为一走了之就能一了百了?

“不一定哪里,我就想出去看看。博彦,我累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这几年发生太多的事情,我的心塞不下。”

她的话说得避重就轻,以为博彦会发火,怒骂她这是什么道理!可博彦没有,眼睛铜铃般盯着她看了一会,长叹一声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火车只开出一站,博彦即带着她下车。

阿霓没得选择,也不会有人让她选择。他们钻入火车站外停着的军用吉普车里。

“我们现在是回松岛吗?”她认命的问。

他没有理她,车体噗噗在路上飞驰起来。阿霓觉得好沮丧。

离家逃跑一天就被抓回来,好丢脸。司机没有像阿霓想象的那样把车驶回松岛,而是往山道上开去。

“是去望穿小墅?”她猜,依稀辨认出街道两边的街市和山峦,“是到胶山!”

“嗯。”这回博彦没有用沉默代替答案。

“为什么不回家?”干脆点的做法不是把她直接甩回家去锁起来?

博彦望了她一眼,“你不是说累了吗?正好去胶山休息几天。”

阿霓哭笑不得,她的累不是身体是心,这种累不是睡几天可以补回来的!

“那我是不是还要说谢谢你?”她讥讽道。

“不必,我们是夫妻。”他不被所动。

阿霓真要气结。

她离开的缘由,留的书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要故意忽视。

望穿小墅终于到了,和上一回仓促光临不同,这回别墅在她到来前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花园的杂草清没了,围墙重新修缮一遍,屋里的墙粉刷一新,家具也是新的。原来的彭老头告老还乡,换了一对中年夫妇。

阿霓注意,被江山海打断的水晶灯也换了新的。剔透漂亮的三层水晶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她看着灯火傻气地想,这大约应该不会是江山海赔的。

“你好好休息一下,下午会有人过来。”

谁会过来?

阿霓在心里问了一下,耸了耸肩上楼去到卧室。

她扑倒在床上,卷过被子很快进入梦乡,应付博彦是很累的事。他容易使人紧张。

下午醒来,他不知所踪。他说的有人来,原来是巧心。巧心带来了阿霓的衣物、日用品、常用的生活用物。巧心像萍海,稳重自持。事情做得四平八稳,有时候就是欠缺一点灵活。

萍海挑的人嘛,随她。

巧心长得粗旷,不比秋冉娇美,服侍阿霓就一门心思服侍阿霓,别的什么都不管,更不像像秋冉喜欢到处打听消息做阿霓的耳报神。可巧心实在,安排事情井井有条又粗中有细。阿霓随意翻了翻她带来的东西规规整整,每一样都没落下,心细得要命。

阿霓问巧心,她不辞而别出来,家里人有没有讲她什么?

如果是以前的秋冉,要一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上到殷蝶香到下到萍海都要详尽描述一番。

巧心木木地把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挂在柜里,认真地说:“没有讲什么啊!”

“老太太没讲什么?”阿霓不死心地说:“云澈总该有吧?”

“一大早云澈少爷就被少帅拎上车送到学校去了,根本不知道大少奶奶出来度假。”

度假!

阿霓心里“咯噔”一下。

那就难怪了!

阿霓心想,博彦说她是度假就是度假吧,她远在胶山也没法跑回去说自己是离家出走。这样的说辞最体面,对大家的影响最小。

晚上吃过晚饭,阿霓随意在别墅转悠。

望穿小墅经过修缮,重新焕发出美丽的生命。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都很漂亮,比现在新修的小楼还要好。

从一楼走到楼顶,阿霓站在最高处的瞭望台远眺巍巍胶山,起伏的黑色山峦像海浪里拱起的鱼背此起彼伏。天空中飞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有静静地“噗”,“噗”声。

阿霓看着飞雪突然笑了,她想起云澈的小鱼,在水缸里游来游去吐泡泡。

当时的云澈红着眼睛问她:“大嫂,为什么大哥要杀死嘉禾哥哥送我的小鱼啊?”

她亲了亲云澈,道:“你大哥不是要杀死小鱼,他是想让你忘记嘉禾哥哥,但又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为什么要忘记嘉禾哥哥啊?我喜欢他。”

“因为你越记着他,你会越痛苦。”

云澈大约是没听懂,但他努力装出很懂的样子,“嘉禾哥哥还会回来吗?”他红了眼睛,小声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很想他呀。”

谁又不想呢?

莫说云澈,就是嘴上说着恨他入骨的博彦,可能也很怀念吧。

都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还记得当初在这里,嘉禾的温存试探,他的小心曲意。

“啊——啊——”阿霓把手围成喇叭对着大山大喊道:“上官嘉禾!你这个王八蛋,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冬夜的胶山远远回答她,“……原谅……你……”

“我不原谅——”

“……原……谅……”

“嘉禾……别回来……”

……

永远别回来。

她轻轻呵出白气,滚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融化冰冷的雪。

正文卷 124 真的春天(1)

松岛的上官家大门前,张得胜把行李放到车后。博彦正站在车边和殷蝶香告别。

“你是不是和阿霓吵架了?”

“没有啊,妈妈,你想太多了。我们真的就是在胶山住几天而已。”

殷蝶香望着博彦,心里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阿霓是很有进退张弛的女孩。去胶山她又不会反对,不可能不来她跟前说一声。

“博彦,你要对阿霓好。一生之中能遇到像阿霓这样有情有义的姑娘不容易。她做的很多事,一般人都做不到。珍惜是福!莫到失去后才后悔,等到后悔就太迟太迟。”

“妈,我知道该怎么做!”

手中的幸福他曾失去过一次,这次他绝不放手。

博彦笑着凑到殷蝶香耳朵边低语几句,逗得殷蝶香哈哈大笑。

“去吧,去吧,快去。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博彦猫腰钻车里走了,殷蝶香嘴巴弯弯,还在笑。

萍海凑趣的过来问:“刚刚博彦少爷说了什么啊?引得老太太这么高兴。”

“他说,让我等着,明年准抱孙子。”

“那可是好事。”

萍海也笑得直不起腰,现下家里太冷清,阿霓赶快添几个毛头才有意思。

胶山是肖容心和上官厉相遇和生活过的地方,斯人已作古,空余黄鹤楼。

今时今日望穿小墅里再找不到他们的痕迹,博彦把一切都抹去了。他不愿人提起嘉禾,大家也默契地不说起肖容心和宜鸢。

今年松岛的雪特别大,把人困在屋里望雪兴叹。阿霓在望穿小墅住了几天,腻得要命。极至无聊的生活有大段大段空余时间让她思考,回想以前的生活后,再去憧憬未来。

毫不疑问,她的过去和博彦纠缠,她的将来估计哪怕飞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的先有惠阿衡,再有素怜怜,最后是嘉禾,每一道坎都把彼此伤得体无完肤。

阿霓受了伤,他也不见得没有痛处。

想了好多好多,都想不明白。

“阿霓。”听见声音,阿霓立即从沙发上坐直,是一身便装的博彦站在门口,“你跟我来。”

去哪?

她怔然一下,屋外冰天雪地也不能去哪,乖乖起来随他去了二楼。

他们在望穿小墅朝夕相对住了几日,话没少说,就是没有一句要紧的话。谁都不愿意先捅破窗户纸。

“什么事?”她问,担心地问:“是不是云澈……”

”他好着,你别胡思乱想!”博彦打开从黑色的玻璃书柜,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因为年代久远铁皮已经被空气氧化斑驳,上面鲜艳的图案早变成一片一片。阿霓约莫认出来这是以前外国人用装饼干的铁皮盒子,饼干吃完后,大家就喜欢用这盒子装东西,主妇们喜欢装豆子、芝麻、花生一切容易发潮的东西,而孩子常常用它们装心爱的玩具。

“这是装潢的时候找到的,本来是要烧掉。但我后来想,你来保管会比较好。”

阿霓愣了,她看着博彦,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她走近接过铁皮小盒子,费了点力气才把盖子撬开。里面皆是小孩的玩具,一匹精美的瓷器唐三彩小马、一副小弹弓、五颜六色的小弹珠、许多许多的洋画片,还有小树叶……最底下是一张照片,一对年轻的男女抱着孩子,孩子抱着红白相间的皮球笑嘻嘻的望着阿霓笑。

阿霓长吐一口气,把照片翻过来匆匆放回盒子。

不忍再看。

“我能烧掉他所有的东西,却烧不掉我的记忆。他应该也有像我一样想烧掉却烧不掉的记忆。我们是一棵树上的果都只能带着这样的记忆生活下去。”博彦苦笑,沉默许久很缓很缓的说:“也许,在我很老很老,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可能会原谅他吧。”

博彦能这样说,很不容易。清逸、清炫是他手足,嘉禾也是他的手足。他忘不了从小一同长大清逸、清炫,自然也忘不了共同长大的嘉禾。幼小的他们在彼此记忆里穿梭、重叠、共振。

“你知道他多坏吗?”博彦拿起阿霓反过来放回去的照片,指着上面的小男孩说:“阿霓,嘉禾……江山海是素怜怜的干爹,也许……”

“博彦!”阿霓捂住他的嘴,知道此刻他内心一定充斥各种各样的感情,“别说,说出来你心里会更难受,江山海——”

“他死了。”

阿霓心跳停顿一下,“怎么死的?”

博彦嘴角歪动,“被人反捆在空屋活活饿死,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烂得生满了蛆。”

是谁害死了他?居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阿霓感到恶心,捂住胸口。

“阿霓——”

“博彦……”阿霓什么也说不出,轻轻揽住他的脖子,温柔低喃,“博彦,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阿霓心疼眼前的丈夫从意气昂扬的少年变成发渐生,沉默寡言的少帅。如果能选择,宁愿他永远是初见时横冲直撞的鲁公子,傻里傻气不知世事。和她斗气和她顶嘴,天真又固执地生活下去。

“阿霓——”他抱住她,紧得彼此都快不能呼吸。

世界改变了我们,凡说我们改变了它。

他们紧紧拥抱了大约有一刻钟那么久,久到离散的心再次融合贴到一起。

阿霓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桌上摆着的东西,噗嗤笑了出来,捶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是说那是没文化的人才玩的游戏吗?为什么自己在玩?”

桌上摆的正是阿霓教云澈练字玩的九九消寒图。

博彦没有笑,抱着她认真地说:“阿霓,我们的冬天已经久得够长够长,我好想马上到春天。是不是写到'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最后一笔就真到了你所说的杏花飞扬的春天?”

阿霓听懂了他的话,亦读懂他的心。

他心里的渴望亦是她一直的希望。

如果没有对方,没有彼此,所有的季节都在下雪。

“阿霓,对——”

“不要再说对不起!”阿霓热泪盈眶,他说过的对不起可以连成长城那么长,“我早原谅你了,很早之前就已经原谅你了……”

“阿霓!”博彦哭了,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秀发一遍一遍亲吻,他等这句原谅好像等了一生。

他以为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的时候,她突然说他早已被原谅。

阿霓拉着他的手往书桌走去,桌上的九九消寒图已经写了一半。

她握着笔,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郑重写下“珍重待春风”。

最后一笔落完,他们相视而笑。

“立春还没到,你就把它写完了?”

“谁说没到?”她嘻嘻笑着凑上去亲吻他的唇,“我说它到了,它就到了。”

他大笑,搂着她加深这个吻。

博彦抱起她往卧室走去,她的脸烘热着。像新婚初夜的新娘,娇羞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太久没有亲近,他笨拙地解不开她衣裙上的暗扣。阿霓兀自好笑,看他低眉咒骂,恼火发脾气。她甜甜地吻他,指引他的手指往下再往左。

他比第一次更温柔,急得冒火却更在乎她的感受,无数次膜拜地吻她,她感到小烟花不停在她皮肤上炸裂。

她舍不得他离开,抱着他哭泣,”博彦,博彦……”

“阿霓,我在……我一直在……”

屋外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天。

而春天,属于他们的春天,已经来到。

她春天不是飞扬的杏花,漫天的柳絮,不是娇歌软语,踏青纸鸢。而是他珍惜爱她的心。

心里有了春天,每一天都是春天。

正文卷 125 真的春天(2)

他们一好,上官家所有人的心情都明媚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殷蝶香抓着阿霓的手,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她不问阿霓突然消失的原因,那些不重要,能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大嫂回来了、大嫂回来了!”

云澈最高兴,手舞足蹈在家里跑来跑去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过去。

时间会抹平伤痕。

又到了过年时节,今年的上官家在比往日更显热闹。商户从南方运来两棵一人多高的金桔树。黄澄澄的果子挂在碧绿的枝头,预示来年人丁兴旺,红红火火。

每逢佳节倍思亲,所有人都很牵挂在英国的三个小姐妹。可她们三人在国外又忙又乱,思乡之情倒无形中冲散许多,反而没有家人思念她们思念的那么紧。宜室在来信中写到,宜画,宜维已经选好心仪的学校都在努力准备入学考试。而宜室现在主要的精力在照顾妹妹们身上,决定暂时把学业缓一缓。因为时间匆忙,她们一致决定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阿霓尊重她们的选择,只希望宜室不要因为负疚感太重而委屈自己。

宜室远在异乡,不知道收没收到国内的消息?

但愿,她已放下。

阿霓总觉得虽然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这样杀来杀去,仇只会越结越深。

开始是宜室恨,现在王焕之也会恨,秋冉也加了进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只是……

阿霓拿着宜室的信笑着想,宜室不回来就算了,这岳锦然是怎么回事?

她只请他把姐妹三人送上去英国的游轮,他倒好一直送到了国外。不仅帮助宜室安顿好妹妹们,还准备同在英国求学。

呵呵,他大约是喜欢上三姐妹中的谁了吧?

如果岳锦然真喜欢宜室,阿霓是十分赞同他们在一起的。

“你别乱点鸳鸯谱,宜室和岳锦然都是成年人,如果彼此爱慕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阿霓朝博彦吐吐舌头,她才不是乱想。

男才女貌又同在异国,日久生情是很自然的事!

更惊奇的是,上官博彦居然收到一张巨额汇票。这张汇票辗转欧洲再从广州银行发到松岛,银行更以保密协议为借口拒绝向松岛提供更多客户信息。

手握巨款,阿霓心思涌动。她不说话,静静看着博彦。

博彦懂她心里的想法,说:“我觉得不会是他。”

“也许他觉得愧疚,所以把钱还回来?”阿霓抱着幻想说。

”他永远不会后悔。”因为一旦后悔他就会活不下去。

“那不是他又会是谁呢?无缘无故送这么一大笔钱给我们。”

“放着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晓得了。”博彦很平静地把支票放到抽屉中。

看到阿霓幸福,和博彦夫妻敦睦,惠烨巍和卢佩珊也放下心来。过年的时候,不仅阿霓和博彦回去江苑向他们拜年,还带着云澈一起去天津探望虞国公。

虞国公看见外孙女婿和外孙女一起同来,开怀不已。

天津是戏窝子,不仅因为天津是北方曲艺的发祥地,还在于天津有爱曲艺、懂曲艺的广大群众。老百姓张嘴就来时调、京韵、单弦、西河,更有小梨园、大观园、中原游艺场、玉壶春等数十家杂耍场。

博彦为了修好与云澈的裂痕,带着他看遍了天津各家杂技。

阿霓则爱听书,她不念书噻,心里的忠孝信义大部分都是从听书先生的故事里体会出来的。所以,虞国公常取笑孙女,说书先生是她一大半的老师,三节两生莫忘了给老师送点礼。

云澈和博彦、阿霓在天津朝夕相处,感情日益亲昵。在他心里,大哥的地位越来越高,变成仅次于大嫂对他最好的人。

春天真的来临时候,阿霓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博彦说要殷蝶香抱孙子果然应验。

医生佐证确实后,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结婚八载终于要做母亲,阿霓心底的感触比其他人来得更多、更深。

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孩子会来得这么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哩,说有了就有了。

真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所有的事情,该来的全来了。

许多人都来向新母亲传授做妈妈的秘诀,莲芳、殷蝶香、萍海恨不得把自己育儿的经验全告诉她才好。

连惠阿衡隔几天就来一趟对着巧心指手划脚,她以阿霓的妹妹自居。不看僧面看佛面,殷蝶香都对她客气三分,别人就更不敢怠慢。阿衡倒好像得了健忘症,对未婚前的龌龊事只字不提。

伸手不打笑脸人,阿霓虚然应付她,不太热络,觉得给她不需好脸色,冷板凳最适合。尤为如此,她还是契而不舍。

每次她来,博彦的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攒紧眉头,表情严肃得像卫道士,也绝不与她单独待在一间房里。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花园里美丽的牵牛花开过,蔷薇开过,金盏菊开过,春天走过,夏天来了。

阿霓的肚腹微微隆了起来,幸福的女人整个腰身都胖了一圈。

“我是不是胖了,难看了?”她问所有的人。

所有人都回答她:“胖是胖了些,不过比以前漂亮。”

她新做了裙子,蓝色湖泊般的素净颜色,白色的荷叶花边,映衬着她饱满的脸庞像粉荷花一样美丽。

夏夜里吃过晚饭,大家在花园里乘凉,围着阿霓的肚子评头论足,左猜右猜。

“我觉得大少奶奶怀的一定是男孩。”萍海仔细打量她的肚子,念起打油诗歌,“手指圆圆肚皮尖尖,一胎两个,文武状元——”

“肯定是男孩子。”莲芳抱着银鸽在一边点头,眼睛看着石桌旁的殷蝶香。

殷蝶香默然不语,笑着抱过莲芳手里的小银鸽逗她玩,指着阿霓的肚子问小东西,“小鬼头,你说说,婶婶肚子里怀的是像云澈叔叔一样的毛头还是像你一样的小丫头?”

银鸽才半岁,哪里会讲话啰。一双眼睛只瞅着头顶的灯,看亮。

一边吃西瓜凉快的云澈听了殷蝶香的话认真看着阿霓的肚子大叫道:“是毛头!”

众人哈哈大笑。

阿霓也笑了,殷蝶香抱孙的心是急切得不能再急切。谁都看得出来,话全捡她爱听的说。

无形中压力全转移到阿霓身上。

夜里博彦回来,发现他的妻子居然不睡觉在等他,愁眉苦脸似乎有很烦心的事。

“怎么呢?这么晚,还在想什么?”

阿霓叹了一口气把今晚在花园里大家说的话告诉了他。

这该是妇孺间的闲扯吧,年轻的时候,不管感情多甜蜜的时候他们也绝不会谈论这样的事情。那时候的爱情是阳春白雪,是要妥帖安放,细心收藏,不能冷不能热的宝物,怎么也不能谈这样恶俗的问题。而现在,他们的爱情落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一饭一蔬里。什么都可以拿来谈,三姑六婆的话题都可以。

他们都发现说出心里话,了解彼此真实的感受才是最舒心的事。如果爱情不能使人舒服、随意就不是好爱情。

“万一不是儿子,是女儿怎么办?”她不安地问:”如果我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妈妈会不会怪我——”

她咬了咬唇,没有说出余下的话。也许怀孕的女人就爱胡思乱想吧,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女儿怎么呢?我就很喜欢女儿。要是生一个像你一般能干的女儿还要儿子干什么?”博彦抱起她,把她像小孩那么哄着,“你担心什么,我们这么年轻,可以一直生一直生,妈妈生了六个孩子,我们生七个好了,总会有一个儿子。如果真是七仙女也没关系。妈妈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她还有云澈,我估计等我们生完七仙女云澈也刚好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时候,刚好可以接班为上官家开枝散叶。”

阿霓被他一本正经的笑话逗笑了,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咬着他的耳朵嘟囔:“如果云澈知道他这么小,你就开始算计他,他会气坏的!”

他一副管他去气,我是他大哥的神气表情,拉着妻子的手回床睡觉去了。

正文卷 126 归来的是人,还是鬼

他一副管他去气,我是他大哥的神气表情,拉着妻子的手回床睡觉去了。

自从阿霓和博彦谈过生男生女的问题后,家里人的态度突然来了大转折。

大家异口同声的转变口径,说女孩比男孩更好,还一一例举生女孩的各种好处。

殷蝶香慎重其事地拉着阿霓的手说:“别人都说怀女儿美娘,怀儿子丑娘。我看了这越来越漂亮,八成怀的是女孩。要是真生了女儿才好,我最喜欢女孩儿了。你不会不喜欢吧?你可不能重男轻女!”

阿霓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从头到尾可一句话没说,到最后,她倒变成重男轻女的人!

自己的孩子她还不是一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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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霓怀孕以后,博彦怕她照顾云澈太累。放学后,常常直接派张得胜把云澈从学校接到军部,带他打靶练枪。

云澈骨子里流的就是上官家血,看见枪、看见军装,马上勾起他的尚武的因子。他人小胆大,端起枪像个小大人。博彦也是悉心栽培,云澈进步神速。

大家夸他,不愧是老督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云澈小,不经夸,越夸越来劲。每天都要来军部练靶,偶尔一天缺了还不高兴。以前他的梦想是做运动员、当画家,文武双全。现在改变了,要做兵王!

他对博彦崇拜极了,缠着殷蝶香硬给他做一身小军服,把心爱的头发毫不犹豫剃成当兵的青皮,吃饭呼噜嘴,和阿霓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是,长官!

阿霓和殷蝶香开始有点担心,她们呵护了七八年,培养的小少爷两个月就被博彦改造成了小兵。变成他衷心的小跟班,走哪儿都骄傲的翘起大拇指说:我大哥是兵王,以后我也是!我还要去日本陆军大学做兵王!

“兵王可不只是一身蛮力,还得要脑子。不把课业学好,枪打得再好也白搭!陆军大学可不收不会念书的人!”

“报告长官,我一定好好念书!”

看到这,阿霓才服气,在教育孩子方面,博彦比她的方法多得多又好得多。

她和殷蝶香只会一味的哄着、拘着、护着,云澈反而叛逆。博彦用军人的方式训练他、磨砺他。他不但服气,身体还强健起来。

“你服气吧?”博彦吻了吻她的脸颊,手掌在她腰腹来回抚摸,眼睛里化得出水。出了房门,他是赫赫威名的上官博彦,但在这个房间,他只是她的丈夫。

阿霓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孩子就要出来相见。他的手深情地抚摸着,感受生命的奇妙。

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喃,“如果是女儿就归你教养,如果是儿子,三岁后,我要亲自教育他!”

她瞪大眼睛,躺在他肩上,“我舍不得他吃苦……”

“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他是我儿子,注定一辈子要留在这片黑土地上。”他慢条斯理的一边说一边吻着爱侣,房间里的温度越升越高,热得她鼻尖冒汗。

阿霓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半咪着眼睛往他怀里拱,脸上意乱情迷的现出迷人的潮红。

他拉高裙子,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你在上面。”他怕伤着宝宝。

她的脸红得透热,嘤咛一声,不害臊地点头。

满室春色,激荡浓烈。

比年轻时更舒服、更……

怎么说呢,经过时间的磨合,他们已经找到让对方更快乐的方法。

酣畅淋漓大战一场,她汗乎乎地娇慵无力。手指头一点一点他的背脊,笑他:“还不起,该迟到了喔?”

他啃了一口她胸前的白肉。

“明天星期天,我想下午去学校接云澈放学。他说了好久想去醉仙楼吃金华火腿炒饭吃,一直没时间。”

“好,不过要人跟着,不许单独行动。”他翻身下床穿衣,还是不放心,“还是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那算了。”阿霓摆手,才不相信他这个失约大王。

看她如此坚决,他也没有再坚持。

星期六的下午,云澈的课只有一节,阿霓吃过饭,和殷蝶香闲聊了一会,即叫司机开车去学校。

云澈念的小学全松岛最好的实验学校,校长是留德幼儿教育博士,采取的是全欧化的教学模式。中午不回家,学生统一在学校吃饭。吃的多是面包和三明治。云澈常嫌弃三明治生生冷冷不如家里热烫烫的饭菜好吃。

下午三点,学校门口已经有小车排候着等待接孩子放学,即使是上官家的车也没有长驱直入校园的特别通行证。阿霓和博彦都有共识,学校乃是最后一方净土,云澈不能因为家庭而受特殊照顾,学校对待学生一视同仁的教学方式是对每一个人的尊重。

阿霓特意让司机把车停远一点,宁可自己走一点远路。她带着巧心和张得胜往学校里走,最后也把他们在留在校门口等着。

张得胜和巧心要一起跟着入校,但看阿霓要发脾气的样子只好作罢。

阿霓来到云澈的教室,教室里几个同学在摆课桌、洒水、扫地,班主任杨河子老师正站在椅子上画板报,看见她进来显得很吃一惊。

杨老师跳下椅子,不待阿霓发问,即说道:“上官夫人,云澈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阿霓知道学校有严格的接送制度,还悠哉的想,是不是博彦突发奇想把他又接到军部去了。

“是我先生?”阿霓问杨老师。

杨河子笑笑摇头,“不是。上官先生我见过很多次,但今天来的不是他。”

“那是谁?”

杨河子想了想,说:“我听见云澈叫他二哥——”

阿霓脑门一片冰凉,心脏像被东西重锤了一下。

二哥!

“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把云澈接走的!”阿霓急坏了,拉住杨老师的手不停反复追问,“你怎么能让他把云澈接走呢?你知道他是谁吗?”

杨河子看阿霓的一脸严肃,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云澈一直叫他哥哥,哥哥。所以我就以为真是他哥哥。上官夫人……他们刚刚……就是你进来前一会才走,我们现在去追也许还来得及!”

阿霓懒得再骂她,赶紧小跑着奔出教室。她小幅度快步走过操场,急得腿脚发软。

不用想,接走云澈的一定是嘉禾,除此之外,云澈还有什么哥哥?

校门外已经到达接孩子的高峰,熙熙攘攘全是车和人。阿霓站在人群中,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云澈、云澈——”

接走云澈的人就是上官嘉禾,他秘密地从欧洲返回国内,再伪装成商人潜入松岛。他这次回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云澈走。

云澈三年没见到嘉禾哥哥,在教室外乍然相逢的犹疑再到确定后的惊喜欢腾只花了几秒钟,他大喊:“嘉禾哥哥!”一跃而起眺到他的怀里。

“云澈!”嘉禾亦笑着用力把他抱起,抚摸他的头皮,“云澈,你的头发呢?光光的脑袋像土匪一样!”

“我才不是土匪,我要做捉土匪的兵王!嘉禾哥哥我现在的枪法可准了!”云澈拉着嘉禾的手叨叨叨叨说个不停。

亲眼看过他们相见场景的人,没有不认为他们是兄弟的。既然是兄弟,哥哥接弟弟放学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师又怎么会想到要阻止呢?

云澈并不知道现在的嘉禾哥哥不是以前的哥哥,还以为嘉禾是带自己回家,蹦蹦跳跳地牵着嘉禾的手往校门外走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问:“嘉禾哥哥,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家?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大哥知道你回来了吗?”

嘉禾什么都不回答,抿紧唇瓣,拉着云澈的手走得飞快。

“嘉禾哥哥、嘉禾哥哥,慢点……”

“大少奶奶,怎么呢?”望见阿霓慌张地出来,巧心和张得胜忙走上前去,“云澈少爷呢?”

”他被人接走了?快、快帮我找!”阿霓急得要哭,眼泪在眼眶打转。

“妈个巴子!谁这么胆大敢拐走小少爷,不要命了!”张得胜骂骂咧咧跳起来拨开人群大喊:“云澈少爷、云澈少爷——”

张得胜的声音又高又亮,像锣鼓传得远极了。

此时的云澈正牵着嘉禾的手夹杂在人群中,听见张得胜的声音,云澈知道不是博彦即是阿霓来接他,高兴地跳起来朝着声音挥手,“张得胜,我在这!”

他的动作快得嘉禾根本没时间阻止。

“闭嘴!”嘉禾用力捂住弟弟的嘴,可已经太晚。

“为什么闭嘴?”云澈十分委屈,嘟着嘴抗议。

“他在那!”张得胜听见云澈的声音大步流星向他们跑过来,“云澈少爷、云澈少爷——”

越过人群,阿霓看见云澈身边的男子不是嘉禾还能是谁?

他一点没变,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斯文干净,瘦弱温和,是完全没有侵虐性的普通男人。

嘉禾也正打量着她,眼睛落到她的肚皮上,嘴角微微嘲讽地弯了起来。

阿霓紧紧抓住巧心的手,汗水淋漓。

“快放开云澈少爷!”

面对强壮的张得胜嘉禾冷漠地嗤笑,张得胜挥舞起拳头,毫秒之间,上官嘉禾从怀里掏出手枪,直接两枪。

“啊——”

人群发出尖叫,所有人四散而逃,张得胜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

阿霓呼吸凝住,她看看张得胜再看着嘉禾,心里荒凉一片。甚至忘了要大喊、大叫或是撒腿逃跑。

他的枪,突然指向了她!

乌黑的枪口。

“阿霓,好久不见。”

她的心脏纽结在一起,最可怕的是可怕本身!

面对恐惧和危险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克制自己不要腿软到跌坐地上。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她记忆中的嘉禾……

嘉禾不会拿枪、嘉禾不会杀人、更不会微笑着用乌洞洞的枪口瞄准她……

“你,上车!”他摆了摆枪口。

阿霓没动。

他的枪口马上转到她身边的巧心身上。

“你——”

“嘭!”

“啊——”

巧心痛苦呻吟着蹲了下去,血顺着她的手指缝涌泄出来。

“巧心!”

阿霓急疯了,艰难地弯下腰去检查巧心的伤势时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抵在她的脑袋上。

“上车!”

他的声音冷得像地狱飘来的寒冰,他就是地狱来的魔鬼!

她狠狠地瞪着他,气愤而又难过。

气愤他的冷血,难过他的残忍。

他冷酷地拽起她的手,蛮力地往车上拖去。

“大嫂,快跑——”

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的云澈大喊着用力撞向他,试图把他的枪撞飞了。

嘉禾抬起枪托,朝他头上一敲。

云澈软软倒了下去,鲜红的血从他头顶顺着额头染红了满脸。

“云澈!”阿霓大叫。

嘉禾一把将云澈扛在肩上,一手拿枪,一手扣住阿霓的胳膊,强行带走他们。

———————————

这场混乱发生得特别快,短短五分钟,嘉禾打伤两人,劫持两人,消失在松岛的大街小巷。

博彦接到警察局长战战兢兢的电话,差点没气昏过去。一下子他最重要的三个人现在全在嘉禾手上。

全城戒备,封锁所有的港口、车站、码头,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松岛!

时间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整个松岛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不光博彦快急死,家里的殷蝶香也急病。

一个孕妇,一个受伤的孩子,嘉禾带着他们能去哪里?

嘉禾为什么要带走阿霓和云澈?他带着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反过来想,是不是嘉禾根本不想逃走?

“他们一定还在松岛,肯定躲在某一个地方。”

博彦狠狠敲着桌子,桌上的城市布局图被反反复复查看无数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就在城里某一个地方,在一个离他很近,很熟悉的地方。

但他一下子就是难以想到在哪里,就好像话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

到底在哪儿?

“啊——啊——”

云澈尖叫着挥舞起拳头,紧闭着眼睛,他在梦中被梦魇追赶,大喊:“不要、不要——张得胜,快跑!”

血……张得胜四周全部都是血……

张得胜痛苦在地上爬着,他的脸在扭曲、挣扎……

云澈吓呆了。

比起张得胜受伤更可怕的是,有人杀人了!

嘉禾哥哥杀人了!

“啊——啊——”

云澈再一次发出尖锐高调的叫喊,这一次带着满满的悲伤和痛苦!

“云澈……”阿霓把毛巾绞干了搁在他额头上,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抚慰,”没事了,没事了……”

云澈从梦中醒过来,看见身边的阿霓,呆了两分钟,才“哇”的哭出来,抱着她不停地哭。

“没事的,云澈,你别怕。大嫂在这里,他不敢伤害你。”

云澈一想到嘉禾,悚然发抖,甚至忘记哭泣,像受惊吓的小兽又叫又喊:“我不要看见他,不要!大嫂,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云澈,没事了,没事了……”阿霓把云澈紧紧搂在怀里,她亦还是孕妇,肚子里一个再抱一个,一番波折精力体力都到了极限。

正文卷 127 灿烂的新阳 (完结)

“云澈,没事了,没事了……”阿霓把云澈紧紧搂在怀里,她亦还是孕妇,肚子里一个再抱一个,一番波折精力体力都到了极限。

窗户被木条从外面钉死,阳光到了一天的最后。橘黄色的夕阳从窗外透进来。

阿霓和云澈自从被嘉禾带走,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夜一天。每一秒久得像有一年。

谁也不会想到,嘉禾居然会把他们带到素怜怜的旧居,早已荒废的冬瓜上街一号。

佳人已逝,曾经的豪宅凋零成了寂静的空阁。房间里布满灰尘,床单散发刺鼻的霉味。

没有大夫,阿霓只能扯下裙子的内衬将云澈头部的伤口简单包扎。云澈哭闹了一阵,浑浑噩噩在阿霓怀里重新睡着。

一夜一天他什么也没吃,昨天下半夜就开始发热。惊吓、受伤、愕然、恐怖使他溃然,心理防线一塌千里。思念的亲爱哥哥,回来后给他的惊喜是枪、是鲜血、是恐怖……不病才怪。

该怎么办?

云澈病着,她大肚子想跑都跑不了。

嘉禾想干什么?博彦什么时候才能来解救他们,云澈的病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她正在胡思乱想,嘉禾打开门走了进来。

阿霓看都不愿看他,扭身把云澈抱得更紧一些。

他走到他们身边,把一盒压缩饼干和牛奶扔了过来。

“吃!”

阿霓倔强地偏过头,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吃。”

“你是担心我放毒?”

“那你放过毒没有?”

她的反问像手术刀直接划开他的心脏,直刺最隐秘、最难解的痛楚。

一切的无法回头都从阿霓失去的婴孩开始。

他是一念之差。

阿霓看着他的脸,怯懦地双眼,回避的眼神,一切都说明他的亏心。

她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云澈脸上,真不敢相信,她视为可以托付生命的朋友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嘉禾,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杀死你为我孩子报仇,可我……我……此时只为你感到心痛。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你比我孩子更重要。”

嘉禾笑了,宛如听了可笑的笑话。

“阿霓,你是骗我放你走吗?开什么玩笑!我再自不量力也再不会奢望得到你的感情。哪怕我现在爱你,永远爱你,把你放在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去膜拜。我也知道,你的心里只有那个始乱终弃,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买小楼的男人——上官博彦!”他激动地边说边在屋里转圈,手舞足蹈指着灯、指着窗、指着床喊道:“你看看这小楼、这房间、这床都是他陪着素怜怜一样一样去商店买来的……你看,他们就在你坐的床上缠绵一夜又一夜,素怜怜就躺在你身边的位置生的小孩,然后——”他猛烈地指着窗户大喊:“她就是从那扇窗跳下去——多可怜的女人,为爱而生,为爱毁灭。阿霓,再跟着博彦,素怜怜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阿霓听得毛骨悚然,汗毛根根竖立。

嘉禾,嘉禾,你这是不打自招承认,素怜怜和你关系匪浅。

“素怜怜也是你安排的人?”

嘉禾微笑点头。

阿霓低骂一句,现在不是她伤心哭泣的时候,怀里的云澈热得像个火炉,比起逃跑,救援比起来,马上把体温降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云澈病了,我们需要医生!”阿霓忍不住祈求嘉禾。

“没有。”他回答地极冷漠。

阿霓愤怒地吼道:“上官嘉禾,再不叫医生,云澈会有危险!”

听到有危险,他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缓缓蹲下来观察云澈红彤彤的脸蛋。

“云澈……”他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慢慢地说道:“也许离了这世界,你还会感到轻松一点。”

“啪!”

阿霓狠狠给他一耳光。

“上官嘉禾,你这是做哥哥该说的话吗?云澈是你弟弟,唯一的弟弟。也许上官家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但他没有,从来没有!如果你母亲活着看到你这样子,她会后悔把你生下来!”

他抓住越说越气,又挥过来一巴掌。手腕被他接住,嘉禾阴森森地笑了。

“哈哈,哈哈——”他轻轻把阿霓嫩白的手腕贴在脸上,笑得流泪,笑得哭起来。

“阿霓,你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比谁都后悔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给了我什么?唯一的温情也要拿走……最后连你我也留不住……”

他握着阿霓的腕子用力咬了下去,牙齿刺穿她的皮肤,阿霓忍着剧痛,任他发泄。

这两年,他身上一定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才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跪着,捧着她的手腕深深痛哭。

阿霓感到他内心的绝望,他不想活,他想死。

他回松岛不是带云澈走,他是来求死。

“嘉禾,是你杀了江山海,对吗?”

第一次杀人是最难逾越的障碍,而且如果那个人和你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就更难跨越。

沉默良久,他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太阳完全落到山的那一边,房间骤然暗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体屈到幽暗里去。

“江山海向奉州出卖消息,所以我要杀了他……”他抬起头,眼泪挂满脸颊,“你不会相信,我居然,居然……”

杀人是所有罪过中最大的罪,是不可饶恕的罪大恶极。他心底的煎熬和痛苦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嘉禾,你不要自责,江山海该死!你没有做错,你为父亲报了仇!你永远是他的儿子,永远是上官家的孩子!”

“阿霓……”他突然听到她说'永远是上官家的孩子'时,整个人震动了一下。他背弃掉的名字,千方百计要割去的历史。现在听起来,不知怎的让他涕泪交流,感动不已。

他的额头抵住阿霓的额头,哭着低喃:“对不起,阿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的孩子,更对不起你……”

“嘉禾——”

酸酸涩涩的眼泪好像要洗净所有的阴霾。

“肖劲锋——”

突然之间几对人马从窗、从门从天而降,他们训练有素都是一水装备优良,真枪实弹的士兵。

上官博彦带着他的兵从门口冲了进来。

几十条枪直挺挺地对着他。

“阿霓,你还好吗?”

阿霓的脸上犹然挂着泪痕,她望着博彦悲欣交集,好想扑入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看到他们无事,博彦的心稍感安慰。他端正枪口,大喝:“肖劲锋,把手举起来!”

好像是早知道他会来,嘉禾毫不吃惊。

他嘲笑:“上官博彦,你还是这熊样!”

“肖劲锋!”

博彦怒发冲冠,枪握得更紧。

阿霓看穿嘉禾生无可恋,一心速死,言语间不断激怒博彦。

“不要开枪,博彦。”她哭着用身体挡在嘉禾面前,“不要!”

“走开,阿霓——快走开!”博彦快急疯了,不断呼喝:“阿霓,他不是我的弟弟嘉禾,他是刽子手肖劲锋!”

“不……博彦……”

站在阿霓身后的肖劲锋干干地笑了,他快速地从怀里掏枪。

“嘭”!

子弹像风擦过阿霓的耳朵,呼啸而过,击中身后的嘉禾。温热的血溅到她颈后的皮肤。她转过头,嘉禾摇摇晃晃摔倒地上,咕咕的血从他头顶流出来。

“嘉禾——”她扑倒他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嘉禾!你不要死——”

“谁让你开枪的!”博彦对着身后的小兵就是一巴掌,飞快地走到嘉禾身边。

嘉禾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着她的眼泪和呼喊,却听不见她说的任何话。

他勉力伸了伸冰凉的手,想擦去她的眼泪。一直,他就舍不得她哭,心痛她的心痛,发誓要做她的守护者。

“阿霓……”

“嘉禾,你不要说话……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阿霓,抱一……抱……我……”

阿霓流着眼泪把他的头紧紧抱在胸前,深深地哭着呼唤:“嘉禾、嘉禾……”

———————————

松岛医院手术室在彻夜进行手术。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阿霓伏在博彦肩膀上低声抽泣,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此时此刻放下恩怨,都在为手术室的人默默祈祷。

博彦知道说什么阿霓都不会离开,能做的就是陪伴。

“你不会怪我吧?”阿霓一边说一边哭。

博彦想了想,才明白她指的是拿身体为嘉禾挡子弹的事。

“我不是怪你,只是会在意得不得了。”

阿霓窘然,差点又要哭了。

“好了,好了。”博彦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几年前的我确实会在意得不得了。但现在的我不会了。”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经过这么多事,我深深了解,你挡子弹是因为爱我,你不想我杀他嘉禾也是因为爱我。你不希望我后悔,不希望我背负杀弟的恶名。所以,我怎么会因为你爱我而责怪你呢?”

爱是付出,爱也是了解。

阿霓不说话,只拼命点头。

“嘉禾,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到毫不犹豫。可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很难提起勇气。”

“博彦——”

博彦苦笑着握紧阿霓的手,“我相信他同样也是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他的手枪里没有一颗子弹。”

最终,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选择后者。

手术做得很成功,很庆幸子弹只是打碎了他的颅骨,没有贯穿他的脑袋。手术后,他少了一片颅骨。

颅脑手术对病人影响很大,开始他每天都在昏睡之中,即使清醒也不会说话,谁也不认识。慢慢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他依然不说一句话。为了刺激他,阿霓把铁皮盒子拿来。里面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嘉禾,你还记得这个吗?”她拿着陶瓷小马在他眼前晃动,“这是你以前心爱的玩具。还有这张照片,都是你的亲人。是爸爸和妈妈。”

悠长的暑假,远在重洋的妹妹们听说嘉禾的事情后都赶回来了。她们像美丽的小鸟围在他的病床前说个不停,说起过去的趣事滔滔不绝。殷蝶香也来了,认真看着嘉禾熟睡的脸叹息好几回。

云澈是最后来的,被博彦哄了好久才进来。望见头部缠满绷带的哥哥,他轻轻抽泣,伤心地拉着博彦的手追问:”他会不会死?”

阿霓和博彦自然是一天不落来看望他的,阿霓唯一不能来的时候,是生产。

孩子生得顺利,是个男孩,皆大欢喜,所有人笑呵呵的。

博彦为孩子取名,百里,上官百里。

大家争先恐后来抱百里,萍海说:“我就知道是男孩,看肚子就晓得!”

云澈跳起来看包在襁褓中的小毛头,叫道:“我也说是毛头!”殷蝶香也道:“肚子那么尖,肯定是男孩啊!”

他们已经早不记得,曾说过阿霓怀的是女孩的事。

人们对不利自己的事总会快速遗忘。

阿霓很累,生产太耗费体力和精神。终于从产道把孩子挤出来那一秒,她有种解放了的感觉。

她睡得沉极了,沉到梦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百里嘤嘤猫哭的声音吵醒了她,她走到摇篮边,儿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

他漂亮极了,是最可爱的婴孩。

粉色的小枕头边放了一匹陶瓷小马和一封信。

阿霓展开来信:

送他一匹马。

——肖劲锋

上官嘉禾走了。

最后,他还是选择做肖劲锋。

“也许做上官嘉禾太痛苦,留在家里,父亲的死会像魔咒一样缠着他不放。现在的肖劲锋就是肖劲锋,希望他能脱去上官家这个束缚,乘风翱翔。”

阿霓走到博彦身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

“肖劲锋那么聪明,一定会过得很好。”她眨着眼睛,问:“但你觉得。如果他发达了,对上官家是助力还是阻力?”

“阻力?”他看着身边的妻子,会意她话里的含义后猛力将她抱个满怀。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有本事,他堂堂正正来,我决不害怕。”

他附耳咬她的耳骨,“你、百里……他休想染指!”

她从耳朵根一直烧到全身。

屋外是艳阳高照的夏天,一片新绿、一片灿烈的阳光。

end

最后的话:

码字的时候最喜欢写最后的话,代表着自己构思的故事经过浩浩荡荡的头脑风暴终于来到尾声。

我喜欢民国,也喜欢写民国为背景的小说。更喜欢写一个系列的文章,喜欢文章中的人物相互串连起来。

阿霓和博彦的故事不是结束,接下来我会写其他与他们有关的人的故事,比如秋冉、云澈、宜室……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很精彩,都值得书写。博彦和阿霓这一对就像大树的主干,他们为整个故事定下一个大气的基调。

我很欣赏阿霓的性格,爽朗大气,许多事情摆得平。就这是最理想的大家族的女主人。当然,她在面对博彦的时候也有扭捏和纠结的一面。因为女人不管在外再强,在丈夫面前还是更愿意小鸟依人。嘉禾是令人叹息的男二,他受尽同情,而我又不得不安排他孑然一生。我爱嘉禾仅次于喜欢袁克放(《爱你以至诚》)的男主,爱阿霓更甚于爱沈一赫(《爱你以至诚》)里的女主。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我也曾很纠结。但我想悲剧的人物才能让人记忆深刻,也许我是想让人久久地记住嘉禾而如此狠心吧。

接下来,我会再写秋冉和袁克栋的故事。就在下一章开始。叫做《盼春归》。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合集。

哈哈,喜欢看过这个故事的人能喜欢吧。

写小说是我的爱好,我爱编织幻梦。脑海中总有许多许多的念头和故事冒出来。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人物不是我创造出来的,是他们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这些文字就流淌下来。

感谢我的家人,虽然他们并不太支持我写作。但在我的坚持下,感谢他们用沉默来容忍我的固执和倔强。感谢火星小说这个平台,感谢我的编辑。他们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和包容度。任我天马行空,奇思妙想。如果没有火星,我的文字不过是躺在电脑硬盘中的文件。感谢千万人中看到这个故事的你,正在读这段话的你。虽然素未谋面,谢谢你的驻足。

人生不易,但愿我与你都能体会人间的喜乐。

谷雨白鹭

正文卷 1 铁石心肠的男人

这并不是番外,而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因为特别的喜欢惠阿霓和她所处的时代、生活和背景,所以忍不住把她周围相关的人和事写了一个又一个。请不要嫌弃我啰嗦又懒。

哈哈。

谷雨白鹭

楔子

她的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磕出一片血红。

佛堂里静悄悄的,袅袅的青烟在室内萦绕。唯独有的声音是她的哭声,压抑悲切像孤飞的单燕。

“秋冉,你起来!”惠阿霓做死用力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扑在地上,像沉到河里的铁船,千斤的力量都拉不起来。

“小姐,你就答应我吧……”

惠阿霓拉拔半天,自己也被她的重量扯得摔倒下去,“我怎么答应你!”她抱着秋冉消瘦的肩,哭着说道:“你要我答应你,就是要我看着——你去——”

“小姐……”秋冉把头埋在惠阿霓的肩膀哭得颤抖。清逸死了后,她和死有什么分别。

不,她甚至比死更可悲。

对伤心的人而言,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日日夜夜受着思念的煎熬。

秋冉哭了一会,目光转向一直静默的殷蝶香。

“老夫人、老夫人!”她跪着向殷蝶香爬过去,双手紧紧攀着她的袖子,恳切地说道:“清逸是您的儿子,您不想为他、为清炫、为老帅报仇吗?让我去——让我去啊——”

殷蝶香长叹一声,难过地抚摸着秋冉的头发,“秋冉,我不是不想报仇。实在是……我活到这个年纪,人生的富贵看过,苦难也尝过。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人力无法改变的。”

秋冉站起来,“你们、你们一个,一个都忘了他们,忘了他们!”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他们是你们的丈夫、弟弟!是你们最亲的人!”

好言相劝不起作用,惠阿霓只能出言威胁她:“秋冉,你再这样闹。我就把你送回江苑!”

激动的秋冉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她紧紧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不能为清逸报仇,我就陪他一起去死!”

“秋冉!”

——————————

“你听说了吗?”

“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

“你装什么傻啊?”

“我哪里装傻了。”

“呵呵,我不和你说了!”

“不说就不说。”

“好了、好了!你把耳朵伸过来——”

“什么事啊。”

“就是——上官宜鸢啊!”

“呀,你怎么说起她?她不是疯了吗?”

“嗯。听说没,她已经回松岛了……”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前几天我看见她和上官夫人一起。是她没错的,我和她是校友。她啊,还是那么漂亮,那双眼睛像狐狸精一样会勾人。”

“她回来……是疯病好了吗?”

“不知道,我看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又怎么说?”

“就是……像她又不像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不告诉你……”

……

张丽君侧着身体,一直在偷听身边女人的谈话。她听得入了迷,捧着手上真丝衣缎直到谈笑的女人走远了,都忘了要放下来。

“张小姐,布料选好了吗?”雷心存凑近张丽君,轻声说道:“已经半个小时了,别让司令等得不耐烦。”

“才半个小时,”张丽君嘟起嘴,撒娇道:“过去我去上海的永新百货一挑就是一整天。”

雷心存陪着笑脸,说道:“那不是没有司令在嘛。”

袁克栋此时正坐在洋服店的橄榄色沙发上,无聊地翻看手里的杂志。

张丽君放下手里的布料,拉近雷心存,眨着柔媚的大眼睛问道:“雷副官,你刚才听见了吧,她们说的上官宜鸢是不是司令的——”

雷心存赶紧捂住她的嘴,看了一眼袁克栋,用生平最小的声音,说道:“小祖宗,快别说了。不然,我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张丽君拉下雷心存的手,朝他呲牙,道:“刚才那两女的那么大声,司令会没听见?”

“司令听没听见是司令的事,你和我不能说——”雷心存又看沙发上的袁克栋一眼,用眼神很严厉地警告张丽君,道:“那个名字是禁忌!”

“呸!你这个狗腿子!”张丽君作势朝雷心存脸上啐一口唾沫,不怕事地高声说道:“我就想看看,那个上官——”

“有时间闲聊,是东西挑好了吧。既然东西挑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身后的阴影罩下来,吓得张丽君声儿都不敢吭。甜丝丝地笑着,转身挽住袁克栋的胳膊,娇声娇气地发嗲,“再等我一下下嘛——”看他寒意森森的脸,马上改口说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好货色,回去!回去!”

张丽君把眼前的布料往前一推,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手袋,嫣红的嘴唇嘟得有一丈长。

张丽君不高兴也不敢对袁克栋生气,只把手臂上挂着的手袋甩得老高。

走到门口,洋服店前正停下一辆黑色的林肯小车。婷婷袅袅下来两位女士。

美人见美人总比男人还要多看两眼。张丽君看痴眼睛,来松岛这十几天,见的都是满目疮痍。能见的靓色乏善可陈。而这两位女子,不仅穿得漂亮,姿态、容貌、气度都是上佳之色。不用想,一定是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吧。

张丽君想得出神,手里甩来甩去的袋子一不留心飞到两位女士的脚边。

像被突如其来的手袋吓到一样,其中一位女子连忙退后两步。张丽君惊诧于来者的美貌,长长的奶白色长裙,荷花边的领子,纤细的腰肢,百褶的裙摆随着她的移动轻飘荡漾。她戴着同色的圆形小帽,脸蛋上罩着半张丝网。脸在半明半暗间如莲花一样圣洁。

她身边穿淡灰色横格纹的女子弯腰下来,笑笑着把张丽君掉落的手袋捡起来。这女子并非生得倾城国色,却自带雍容气势。可见,她们两人都非等闲。

捡手袋的女士,拿着张丽君的手袋,笑着拍干净上面的灰。也不看张丽君,而是向身边的女子递过去,那女子推拒几下。捡手袋的女士不得不向着袁克栋走过来。

“袁司令,好久不见。”惠阿霓把手袋拍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袁克栋的胸前。

张丽君再蠢,也看出他们是旧相识。醋味十足地说道:“不好意思,那手袋是我的!”说完,伸手欲去抢。

惠阿霓一扬手,没有让张丽君得逞。她笑看着张丽君,面不改色地说道:“小姐,这手袋虽然是你的,可是袁司令出的钱不是?”

“你——”张丽君脸色骤变,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

“我就想物归原主。”惠阿霓笑意深深。

“谢谢上官夫人。”袁克栋含笑接过惠阿霓手里的手袋,塞到张丽君怀里,转身即往车上走去。

张丽君气得跺脚,想和惠阿霓大吵一架。骂她多管闲事,我男人给我买包怎么呢?有本事你也找个男人买噻?可又看看袁克栋不停留的背影,只能踩着高跟鞋赶紧去追。临走前不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

松岛的清晨非常安静,要到很晚,大街上才有人声。大概是他住的这条街比较静吧。那也不,他住的地方是城中心最好的饭店。

松奉大战之后,松岛元气大伤,一切都在百废待兴。逃到乡下避祸的人暂时还未归来,街上的店面依旧关得紧紧。除了几个胆大守店的伙计,买东西的人没有,卖东西的也没有。

袁克栋眠得很浅,故地重游。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夜深人静得时候也总会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况且,他昨天又重遇那个女人。

是的。现在他都强迫自己不去提她的名字,好像不提她就不曾出现。

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他是多么铁石心肠的男人。整整两年能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不闻不问。

谁又知道,铁石心肠的人并非一开始就铁石心肠。他也柔软过,曾为一个女人动过心。不远千里,为她而来。拿出一腔热情,得到的不过是她回敬的一瓢冷水。

也许,爱情这个东西于他就是无缘吧。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躺好一会儿,身边的女人才动了动。

纤纤玉指从他的身下一直摸上来。柔顺的小猫,娇滴滴地在他下巴处索吻,“司令……”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张丽君不解地说:“时间还早,我们——”

袁克栋懒得理睬,不为所动地翻身起床,换好衣服。三分钟洗漱完毕,整齐出门。

门口的小兵看见他出来,立即站直敬礼,“司令好!”

房门合上前,张丽君只看到他和小兵跑步离开的背影。她抓过床头的手表。

天啊!

现在才六点!

她气急败坏地披衣起来,胡乱地把睡袍一系。摇铃把雷心存喊来。

“司令这么早,去哪儿?”

雷心存答道:“司令有晨跑的习惯。”

“我怎么不知道?”

雷心存扫了她一眼,鄙夷地说道:“因为你没有陪司令睡过一夜。”

正文卷 2 怨恨

“我怎么不知道?”

雷心存扫了她一眼,鄙夷地说道:“因为你没有陪司令睡过一夜。”

“你——”张丽君气坏了,走过去狠狠打了雷心存一记耳光。

昨天洋装店回来后,张丽君就憋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的女人,司令也变得莫名其妙的,破天荒的让她留宿一夜。她还以为是她得他的欢心,未来可期!没想到一大早又被雷心存奚落!

张丽君咬着唇,双手环胸在房间踱着小步,“雷心存,我问你,昨天洋服店门口遇到的女人是谁?”

雷心存脸上还印着红红的五指印,同样心里火气狂烧,“请问,你问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张丽君气道:“捡我手袋的!”

“她上官博彦的太太——惠阿霓。”

张丽君冷笑,原来是她!上官家的少奶奶,江苑惠家的大小姐,难怪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如果她是惠阿霓,那么——

电光石火之间,张丽君像被电触到一样,嚷道:“惠阿霓身边的女人——”

雷心存昂起头,掷地有声地说道:“那是上官宜鸢小姐。”

袁克栋绕着松岛的大街小巷跑了四十分钟。从二十岁开始一直坚持的习惯。多年的坚持让他跑步的速度比一般人都快,年轻的小兵在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很快被他甩开,渐渐不见。

安安静静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跑步向前。

跑到路的尽头就拐弯,再到尽头又拐弯。直到一个穿蓝裙子、童花头背土布书包的女学生和他擦肩而过时,他才惊然停住脚步。

他居然不知不觉来到松岛女校的门口。

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手牵着手,嘻嘻笑笑地向他围拢过来。

她们笑笑着看他,每一个女孩都长着相同的一张脸。

每一张脸都在向他靠近,他往后退着,她们相逼过来。

他闭紧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时,女学生都消失了。

街道依旧空荡荡的,学校大门紧闭,透过满是铁锈的大门。可以看见里面衰草枯杨,早已荒废。

战争征走所有的新鲜生命,男孩女孩都去了战场,校园里早没有了学子。如同他的心,爱情死了,剩下空壳。

战后一切都要重建,比起重建生活,重建人的信心才是最重要的。老帅不在,新帅当家。为了稳定民心,上官博彦制定一系列的新政。

为了配合新政,各级机关都被动员起来。妇女共进会组织了一场“抚恤烈士、关爱遗孤”的公益活动。广邀各界人士、各级名流前来参加。

大家同为中国人,自然是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活动现场气氛热烈,人头涌动。

袁克栋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有头有脸。这种活动一定是最重要的座上宾。

七月的盛夏,户外的烈日灼人。晒一会儿就足叫人大汗淋漓。

张丽君大呼吃不消,脸上的妆被汗水冲得像鬼一样,早躲到阴凉的室内。

袁克栋坐在特意为他安排的树荫底下,热固然是热,到底不会有阳光直射。他的位置很好,能够俯视全场又不被人发现。

他撑着下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一个身影。会场中央一个忙着为孩子递荷兰水的女人。

她今天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阳光把她的脸都晒红。

记忆中,她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容貌。而且她有皮敏感,很怕阳光。

他克制地偏过头去,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心里又不由地想起洋服店里女人们的闲聊。

她们说,她变了,变得不再像她。

那么,她会像谁呢?

过去的她确实不会容许自己在烈日下暴晒,她钟爱自己的容颜胜过世上的一切;她也不会不化妆就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更不会让面黄肌瘦,看上去像得疟疾的孩子碰触她的手和裙子。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小孩,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欢喜。

全世界她最爱的人永远都是她自己和那个唯一的男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在鼻尖前摩擦,淡淡的汗意在掌心蔓延。目光不知觉地又朝她的方向而去。

这次,他没有看见想看见的人。

她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活动结束都没有出现。

他的心里有些失落?

不,他不会承认的。哪怕答案明显得要从他的心里跳出来,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

返程的时候,张丽君不知跑到哪里。他坐在车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她的人影。

雷心存找了好几趟都一无所获,正当他要发脾气的时候,车门开了。

惠阿霓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车里还坐得下吧?我们的车里满了,加个塞!”她不由分说,从身后拖出一只细白的手腕,随后上官宜鸢被强行推到车上。

“知道去上官家的路吧?”惠阿霓笑着对雷心存说道:“你不知道的话,可以问问袁司令。”说完,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

这,这怎么回事啊?

雷心存回过头来,看看后座上面红耳赤的上官宜鸢,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袁克栋。支支吾吾说道:“司……令,张小姐还没上车呢。”

车外的惠阿霓听见后马上说道:“张丽君小姐好像吃坏肚子,现在正在厕所出不来。你们先回去,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去的。还有袁司令,你可一定要把宜鸢送回家。如果你半路抛下她,她就得一个人走路回家。”

说完,惠阿霓潇洒地转身,留下一个背影。

雷心存手把着方向盘,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车厢里的气氛无比尴尬,上官宜鸢尽量微缩着自己的身体。她没有看他,低着头,右手使劲抠着车门。

她变了吗?

他讥讽地想:不,她没变。依旧如此讨厌和不喜欢他。

“如……如果不方便……我……”她低着头,手指握在车门上,作出要逃跑的样子。

一瞬之间,他倾身过来。猛然把她打开的车门陡然关上。大喝一声,“雷心存,开车!”

“是。”雷心存一踩油门,小车飞飙出去。

车厢里的气氛从尴尬渐渐变成诡异,雷心存很想回头看看身后是不是有坐人。

他们不说话就算了,连呼吸声也没有吗?

雷心存有胆想一想,没有胆子真的回头。他恨不得自己现在消失才好。车开得飞快,几乎是飞到市区,直冲到上官府邸门口。

平安到达目的地后,雷心存长舒口气,刚想伸手开门。

“上官宜鸢,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吧?”袁克栋的声音让雷心存汗毛都竖起来,他僵硬着身体,只听袁克栋继续说道:“不然,你不会这么千方百计的引起我的注意。”

雷心存不敢回头,不敢多问。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骚乱、拉扯和低呼,衣帛撕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空气又变得静极了,偶尔传来两声女人的抽泣。

“上官宜鸢,别在我寒了心之后又来撩拨我。因为这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上官宜鸢抓着衣领,跌跌撞撞下车而去。

她走了,进了门,消失不见。

车里袁克栋发出怒吼,在狭小的车厢里重重踢了两脚。

长眼睛的都看见,袁克栋心情恶劣。

他不说话,脸黑比锅底。偏偏回来后的张丽君缠着他又哭又闹。说来说去,不外乎大骂惠阿霓不是东西,上官家没一个好人,连起伙来坑她云云。

袁克栋忍无可忍,吩咐雷心存把张小姐送回平京。

听见要把自己送走,张丽君这可才慌。不停地哀求他不要这么狠心。眼看他下定决心,知道回转无望,张丽君磨磨唧唧收拾一夜的行李,能带走的细软没有落下一样。

袁克栋没有理她,早晨六点雷打不动按时出去晨跑,依然是在半路甩开随从。

六点四十,袁克栋结束晨跑回到帝花饭店时,远远看见雷心存在大声呵斥被他甩掉的小兵。两个小兵脸上一左一右肿得老高。

“雷心存!”

“司令,早!”雷心存挺起肚子,向他敬礼。

“张丽君走了吗?”

“张小姐已经送走了。”雷心存回答。

袁克栋点头,往饭店里走。没有留意到他的侍从官正跟在正他身后,一脸焦色,欲言又止。

他的习惯是晨跑回来,洗澡更衣,七点半准时早点,读报。

“司……司令……”雷心存紧赶慢赶追着袁克栋的脚步上了台阶,步入电梯,“司令,今天……要不我们先在楼下吃早点,怎么样?”

袁克栋一边解开袖口的纽扣,一边疑惑地看着雷心存。

“你是今天才跟我做侍从官的吗?”

“不是。”

“是想去后勤部门?”

“不是、不是。”雷心存吓得连连摇头。

“那你啰嗦什么!”打开房间的门,袁克栋脱下衬衫交给雷心存,问:“洗澡水放好了吗?”

雷心存低着头,接过衬衫。袁克栋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他浑身一震,肌肉在瞬间变得坚硬如石块。他转头看向房间窗下圆圈沙发上的女子。

倾世的美貌,妖娆的身姿,暗蓝色的阴士丹旗袍,袍领上缀着的硕大美玉。

不是上官宜鸢是哪个?

有时候,简单到极处,亦是一番风景。

上官宜鸢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消遣画报放在身边的小几子上。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话时,她的目光并不直视于他,而是看着画报上的红男绿女。

袁克栋的脸如寒冷笼罩,生硬地说道:“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说。”

他径直走入浴室,让冷水冲刷在身体。他拼命压抑自己的怒火,把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来发泄。

没想到,过了两年,他对她的怨恨依旧如此强烈。

正文卷 3 软的硬的?

雷心存胆颤心惊地把早点摆在桌子上,他耳朵里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响声,一边打量坐在椅子上的上官宜鸢。

有的两口子像袁七爷和他夫人是秤不离铊,公不离婆。过得是让女人嫉妒,男人羡慕。有的两夫妻是天生的对头,上辈子的冤家,一见面就打,一说话就嚷。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袁克栋和上官宜鸢就是属于后者,在平京的时候打打闹闹家常便饭,耍刀弄枪都是小儿科。

两年前,袁司令直接把自己的太太送到疯人院关起来。彻底断了这段孽缘。

最近,松岛的上官家和平京的袁家签订了军事合同。上官家提出要接回上官宜鸢。

上官宜鸢回家才几个月?

雷心存在心里掐指一算,三四个月吧。现在就活蹦乱跳地来兴师问罪。看来疯人院也没有磨折她的韧性啊!

大概是看她看出了神,上官宜鸢抬手给雷心存一个微笑。

“咣当”一声,雷心存把手里的碗都摔到地上。

“有烟吗?”上官宜鸢问。

雷心存像被电触到一样,直起身体从上到下把自己的口袋全拍一遍,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香烟。敲出一根恭敬地递给她。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这女人有毒,看久了魂魄都被吸走。

“有火吗?”她问。

“有、有!”他赶紧又拿出打火机。

她叼着烟,凑近火源猛吸一口。呛人的烟味冲入肺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雷心存忙端来杯水,“三少奶奶,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烟糙,熏着你嗓子了。”

她嫣然一笑,捏着香烟叹息道:“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三少奶奶。”

“我怎么能忘记?”雷心存狗腿地说道。只要没有离婚,上官宜鸢就是袁家的三少奶奶,这是连袁克栋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宜鸢把烟还给雷心存,肺和嗓子难受得厉害。

“三少奶奶,我帮你倒杯水吧。”

“好,谢谢。”

袁克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雷心存在上官宜鸢面前现殷勤。他没说话,像往常一样走到餐桌边开始吃早点,看报纸。

稀饭、馒头、咸菜,都是最简单的纯中式早餐。他长着一个中国胃,吃不惯咖啡、牛奶、面包。

一刻钟后,他咽下最后一口粥,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上官宜鸢,你想和我谈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圈椅沙发上的她像大赦一样站起来,深吸几口气,才说道:“我……我不想离婚。”

他愣一下,马上哈哈大笑三声。然后把餐巾扔到桌上,厉声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婚?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们还可挽回,我们还有感情!忘了你说过吗?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我——”她面红耳赤地站着,手指绞着手绢,胸部剧烈起伏。

“说话啊!哑巴了?”

一声怒吼,她被吓得一跳。眼睛立马泛红,细若蚊蝇地说道:“我……我想仕安……”

袁克栋又发出一声冰冷的笑声,表明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你知道的,”她哭出来,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哀求,道:“我……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仕安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我……我……”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像泉水一样流出来。他盯着她的眼,眼睛像火蛇一样舔舐她的脸。

“我……我不想离婚,就算是为了仕安,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他的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像哭不完一样不停歇地哭。

能这样地哭,大概真是因为伤心吧。

他闭上眼睛,不仅耳朵听到她的哭声,还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丝丝缕缕飘到他的鼻腔里。

此时此刻只要他伸手,结局就会改变吧。

他的脑子不停闪现过去的伤害、怨恨、责备和背叛!还有他们的缠绵,他们共同的儿子——仕安!

他转身打开房门,吼道:“雷心存!”

“在!司令!”雷心存小跑进来,立定。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是!”雷心存回答得干净利落。

过往的经验告诉雷心存,每次上官宜鸢出现准不会有好事。她是绝对影响司令心情的重磅炸弹。每回两人吵架后,司令的怒火就会全发到身边无辜的人身上。作为侍从官,被这对夫妻扒层皮是常有的事。

上次是张丽君做了替罪羊,这次又不晓得是哪个。

雷心存送走宜鸢,胆战心惊地回到房间时,袁克栋已经换好军装。

他神色自如,看起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备车。”他说。

“是!”小兵们小跑着去下楼备车。

雷心存紧随袁克栋身后,好奇地问:“司令我们今天去哪?”

“该去哪去哪。”

“是。”

雷心存惊讶地发现,整整一天,至少在他看来,袁克栋和往常无异。

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着既定的行程,他甚至在和上官博彦见面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提及上官宜鸢的事。仿佛早上来的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疯女人,而不是和他同床共枕过,到现在还保持着名存实亡婚姻关系的妻子。

袁克栋不说话,雷心存也不好说什么,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只是,第二天袁克栋晨跑的时候,上官宜鸢又来了。

这次,不管上官宜鸢如何摆出她袁太太的身份,雷心存都不敢再让她进房间,让小兵把她拘在隔壁。

袁克栋晨跑回来知道后,淡淡地说一句,把她扔出去。转身入了浴室,再没下文。

接下来的几天。上官宜鸢都会来,都是不见。

和上官宜鸢打了几天交道,雷心存发现,应付女人尤其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一定要内心强大。她能用目光凝视你内心深处,让你的良心备受煎熬。

她不吵不闹,你让她等,她就静静地坐在房间等,不吃不喝一待就是整整一日。

看着她寂寞地从日升一直坐到日暮,雷心存做不住啊!

他认为,女人终究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面对诱惑是容易犯错的。应该多给她们几次机会,要多多原谅。怎么能用这样冷漠的方式对待呢?女人是花啊,要用阳光、雨水和牛粪来浇灌。

这话他也能放在心里想想,不能真和袁克栋说去。

好在,第三天他们就要和上官博彦去视察参山军事基地。眼不见心不烦,雷心存的煎熬暂时可以解除。

——————————

参山是北方最好的天然深水不冻港,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做中转站和补给站。袁克栋将他的版图又向北扩张一大步。像钉了颗钉子在北方的心脏中。

松岛、奉州都在他的辐射掌控之下,谁不老实,想蹦哒也没关系。

大家争得你死我活最好,合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了参山这个军事基地,他随时能出来拖走尸体,清扫战场。当然如果有一个并肩作战的同盟者合作者,将会少许多麻烦。

松岛的上官家是他最优先的选择,上官博彦沉稳老练,做事靠谱。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一根姻亲的纽带,哪怕纽带已经微弱成丝,马上就要断离,至少也是一门亲戚。

参山地理位置优越,除了是良好的深海港口外,还有秀丽的海岸线和海滨风光,城市被群山包围,其中还有星罗棋布的温泉。

袁克栋选定参山修建军事基地和防御公事,上官博彦从骨子里是非常不愿意的。但是形势迫人,容不得他来肯还是不肯。开始他还想在军事基地选择地点的时候要价还价。没想到袁克栋来到参山直接要建空军基地,要马耳小岛和参山港口形成辐射内陆河海洋的“岛链”。

上官博彦诧异于袁克栋对参山情况的了如指掌,陪着他从参山从南跑到北,对他的全局观念切实感到佩服。

成大事者必有大胸怀,大智慧。狗苟蝇营纠结于眼前利益者是做不了能人的。

三天之内,袁克栋即定下计划方针,后续工作的人马、物质源源不断从平京运来。上官博彦被他办事的雷厉风行打得措手不及,看来觊觎参山他是早有预谋。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看上去有点沉、有点闷、十分严肃和认真的男人不简单。

在离开参山返回松岛的最后一晚,接连忙碌了三天的两位杰出男士终于有时间空闲下来,看一看风景,吹一吹海风,品一品红酒。

丽岩饭店的高级套房,看着窗外的碧波大海,两个时代的佼佼者正端着红酒鸟瞰海边风景。

放松下来的袁克栋随意地坐着,话不多。上官博彦也是话不多的人。

他们手底下的军长可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都是扛枪出来的大老粗,枪法贼准,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看见漂亮的饭店服务员,口水都要流下来。围着她们打探在哪里可以买到参山著名的海产品,参山什么海产品最出名。

“小黄鱼,”一个年轻的女孩说道:“我们参山最有名的就是小黄鱼。我家就有。军长要多少?”

“小黄鱼啊!”穿土绿色咔叽布的军长被女孩迷得昏头转向,“你家有多少,我要多少。”

女孩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最白嫩的女孩问道:“军长,要香的还是酥的呢?”

“香的是什么样,酥的又怎么样?”

女孩们推搡着咯咯直笑,一语双关,:“香的硬,酥的软。”

丽岩饭店里明眸皓齿的服务员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姑娘,她们能说会道,给客人提供的不仅是看得到的服务,更有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特别服务。

夜已深沉,几杯黄汤下肚,在战场上扛枪的战士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的坚硬化成一片柔软,丢盔弃甲拜倒在这片桃红柳绿的春色之中。

喝高了的男人搂过一个最近的女孩,大叫着说道:“我要香的,香的——女人喜欢。”

女孩们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个被身边的男人扯入怀里。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上官博彦默默看着眼前癫狂的下属。他不好女色,但也不好阻止出生入死的兄弟去寻欢作乐。人生苦短,对酒当歌。能乐一日是一日,能乐一时是一时。谁能知道去了战场后还能不能回来。

香酥小黄鱼是参山零食,用捕捞上来的新鲜小黄鱼清洗干净,晒到半干,再用油煎,拌上香油、芝麻、辣酱。常得女人和孩子的喜欢。

正文卷 4 醉了

香酥小黄鱼是参山零食,用捕捞上来的新鲜小黄鱼清洗干净,晒到半干,再用油煎,拌上香油、芝麻、辣酱。常得女人和孩子的喜欢。

上官博彦吩咐张得胜准备最好的小黄鱼,用牛皮纸捆扎好,送给袁克栋。“这是我这个大舅舅给仕安的。”

袁克栋淡笑一下,“谢谢。”

即便他和宜鸢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但仕安是他的儿子,上官博彦是仕安的舅舅,乃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我记得仕安今年好像五岁了吧?”上官博彦捏着酒杯,试探地问:“读书了吗?”

袁克栋摇摇头,目光依旧看着露台外的风景,“身体不好,老太太舍不得。在家请了老师,教着。”

“现在的孩子都是隔代亲,被老太太宠坏了。”上官博彦想起家里那个混世魔王,头皮都是疼的。

两个男人默契地碰了碰酒,玻璃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上官博彦沉默片刻,思虑许久。说道:“不管怎样,稚子无辜。仕安需要母亲。”

“你说得没错,”袁克栋摇晃着酒杯,把杯中之物一饮而下,沉吟道:“仕安需要母亲,但那个人不会再是上官宜鸢。”

说完这些,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开,显然是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女人、母亲、孩子往往是坚强男人心里最不能碰触的柔软。

袁克栋心里刻着上官宜鸢名字的地方,已经碎成豆腐,不仅痛,还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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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许久不做这个梦了。

每当他很压抑对某个人的思念时,回忆就会从梦中回来侵扰。

袁克栋知道,这是梦。是他和宜鸢不能回头的过往。

宜鸢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朦胧的光线下,她的脸在微光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淡淡地像一个发光的球。

她穿的裙子真漂亮,水手服式样的连衣裙,青春朝气。

年轻时的他曾经非常、非常爱她。像虔诚的教徒爱着自己的神。

他们在咖啡馆里,说了什么都已经忘记。唯独记得自己,欢喜到喜悦的心情。不停向她靠近,渴望能离她更近一点,然后再近一点。

当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她能对他笑一笑。

是的,那天的咖啡馆,她羞涩而腼腆地望着他微笑无数次。

心,陡然就像阳光下的冰激凌,全化成了水。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愣。

是有多蠢、多傻呢!

来松岛提亲时,和宜鸢唯一一次的约会,其实是她在母亲以死相逼的严酷之下不得已的行为。

她不去商场、不去公园、不看电影。约他去裁缝店。

他来松岛前对这段关系颇已感到忐忑,甚至也想过,如果不能就放弃的念头。可那一天的她,那么可爱温柔,在他的身边充满少女的娇羞。

他几乎肯定,她是爱他的,他要娶她!

恋爱中的男人,真是傻透了!

一点没看出来,她在演戏。

呵呵,他怎能忘记,她是话剧社的高手。

视察完参山回到松岛,雷心存私下一问,知道宜鸢这几天没有再来,打心底松了口气。应付女人让他头疼,应付漂亮的女人就更令人头疼。

雷心存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按照时间安排,距离袁克栋返回平京的时间还有24小时,最后的一个活动,是赴宴参加一场欢送家宴。

说是家宴,并不仅仅只有家人。是以家人为代表的松岛上下军政人物汇聚一堂为他送行。

雷心存拿出一套新的军装,这是袁克栋的讲究,不管参加什么活动,一律军人打扮。他不穿便服,更不穿西装。

袁克栋换上新军装,背脊挺直,眉目寒敛,威严不可侵犯。

雷心存一边擦着皮鞋,一边小声嘟囔道:“不知道,待会去宴会上会不会遇上……”

袁克栋置若罔闻,扣紧领子处最上一粒扣子。

看一个人的能力如何,看他办几件事就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从惠阿霓嫁到上官家主持举办第一场宴会,大家就都看出来她是一个办事妥帖又有魄力的女人。过了这么多年,经过几番人事历练。她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更是上一层楼。

上官家的宅院还是那处宅院,八月的桂花朵朵馨香。细小的花蕊藏在叶片之中,走近了,闻到一阵芬芳,再走近一些,香味又飘远了。多像无缘的人,无论多渴望,她就是不会来到你的身边。

袁克栋站在金桂树底下,如一个旁观者看着满室华灯闪烁,衣香鬓影。

这个地方给他太多的回忆,一草一木,都能勾起。

他不想回溯过去,但记忆这个叛徒,总是违背他的心意。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回放过去的种种,她的笑、她的舞、她在台上变的小戏法。

今晚舞会过半,仍不见她的出现。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有点……失望。

也许吧。

从她半个月前没有预警地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就一直在默默地自我准备。准备等她出现时,好更加严厉地羞辱她。

他现在准备好了,她又不肯出现了。

“嗨。”

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他反手回头,一把抠住那人的下巴。

“啊——”惠阿霓痛得呛咳起来。

袁克栋赶紧松手,“上官夫人,真是对不起。”

惠阿霓摸着被他抠痛的下巴,恢复镇定后,笑道:“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博彦常教育我,不能站在一个职业军人身后。我不该犯忌讳,弄得自讨苦吃。”

袁克栋回应一笑,佩服惠阿霓应对的圆滑和从容。

“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上官夫人一点没变,还和过去一样漂亮。”

“呵呵,袁司令真会说话。”惠阿霓笑得俏皮,“我看,司令和七年前也是一样,依旧年轻。”

袁克栋淡笑,他此时的心境怎么能和七年前的心境相比。

当时他一腔热血,如今愁肠百结。

如果不是熟悉的歌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和事,他不会如此多愁善感,难以释怀。

“上官夫人,宴会办得很好,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看这胜景,我猜,上官家的元气基本已经恢复往昔的八成。”他极力地想要岔开话题,不想陷入怀旧的愁绪之中。

惠阿霓微微含笑,轻摇着手里的檀香扇顺着他的目光看环顾全场。

“濂瞻,我还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他微笑着说道。

“有些东西确实还和过去一样,有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你懂吗,战争让我们失去很多……”

他点点头,“老帅和两位公子的不幸,的确令人惋惜。”

惠阿霓叹息一声,低声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参加过许多的战争,看过不计其数的死亡。如果你真的懂得,就应该明白我们不想再失去的心情。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

袁克栋觉得惠阿霓对他说的话是别含深意的,她说上官家不想再失去,失去什么呢?

金钱、权利还是人。

喝太多的酒,他有些醉了。坐在阴影中的沙发上醒酒,花香和奶香一起飘来。

他恍恍惚惚听见几个上官家的女人在闲聊。

“宜鸢那么疼银鸽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吧?”

“她怎么会没有孩子?她不是有个儿子在平京吗?”

“离了婚,儿子也不归她。她又没有生育能力了,往后就是孤家寡人。”

他朦朦胧胧感到心脏的位置一阵一阵抽痛,花香阵阵袭来,他头痛欲裂。

“司令,你醉了。”

“我没醉!”他甩开来人的手。

雷心存呢,他在哪里?

上官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希望他能和宜鸢和好。

还能和好吗?

热得厉害,他扯开自己的最上面的衣扣。

他站起来依靠模糊的记忆顺着墙往前移动,宜鸢的房间是二楼拐角处第三间。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直到她的房门前。

“咚、咚!”他很用力地敲门,“开门!开门!”

门开了,他扑倒在她身上,不顾一切用力吻住她的檀口。

“你……”她被推着跌在柔软的大床上,“你想干什么?”她惊愕地问。

“你不是不想离婚吗?我现在就在行使我作为丈夫的权力!”他脱去军装抛到一边,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裳。对襟的小扣噗噗掉落地上。

月光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瑟瑟发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

“不可以、不可以——”她尖叫起来,推搡着他想往外逃。

他把她拖回来摁在床上,怒火滔滔的眸子像要烧穿她。

“上官宜鸢,你是不是在玩我?信不信,如果你敢玩我,我就要这里夷为平地!”

怎么能不信?

宜鸢深吸口气,战战兢兢地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闭上眼睛,感觉男人挑开她的衣服,粗糙的大手从上至下。

他在行使丈夫的权力,她却不是他的妻子!

最后一刻来临时,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

猛力地咬着,牙齿陷到肉里,舌尖尝到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正文卷 5 海一般的深仇

半年前

“秋冉,住手!”

殷蝶香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她手里的水果刀,“你这是要干什么!”

刀被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寒光闪烁,刀刃的冷光照耀在屋里三人的脸上。

“老夫人……”秋冉率先发出痛哭,“清逸死了,我活着还不能为他报仇,有什么意思!”

“你就只想着报仇吗?”

“是!为清逸报仇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好,那你去吧。”

惠阿霓目瞪口呆地看着殷蝶香,急道:“母亲,你别听秋冉胡说!她是一时悲痛。她听听,她说的是什么!提出的计划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会有实现的可能!她能冒充宜鸢吗?怎么可能!秋冉除了和宜鸢外貌上长得有几分相似外,两人没有一处想似的!袁克栋难道会愚蠢得连自己的妻子都认不出来?”

秋冉没有被惠阿霓急促的话语吓退,“少奶奶,袁克栋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宜鸢小姐了,他把她送进了疯人院。他现在看见宜鸢小姐,也不一定就能完全认识她!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接近他……你忘了吗?他也曾把我和宜鸢小姐搞混过……”

惠阿霓急切地拉住秋冉的手,怒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七年前的事了!你也说了,是袁克栋把宜鸢送进疯人院!他对结发的妻子如此无情,又怎么会因为爱宜鸢而去为上官家报仇?”

“爱之深,恨之深。他是因为得不到宜鸢小姐的爱才决定毁掉她的。如果我能使他在我身上重燃起对宜鸢小姐的爱的话,也许,他会……听我的话帮我杀了王靖荛。毕竟只要他和宜鸢小姐的没离婚,督军就是他的丈人,清逸和清炫就是他的妻弟!”

秋冉像着了魔,疯狂的执念就是要为清逸报仇。惠阿霓为她的固执感到心痛,她天真以为冒充宜鸢获得袁克栋的欢心,他就为她去报仇!

愚蠢、愚蠢透顶!

惠阿霓抓住秋冉的胳膊摇晃着说道:“秋冉,你别傻啊!知不知道冒充宜鸢去接近袁克栋是做他的妻子!妻子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吧?是要昼夜相对,行鱼水之欢的人!”

秋冉的脸白成一张纸,青色的血管在薄白的皮肤下隐现。她憋住呼吸,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样做,能不能报仇另说,赔上你的一生却是肯定的!”

“一生……就一生吧!”秋冉拉着惠阿霓的手,咬牙道:“只要能为清逸报仇,我什么苦都能吃……”

“蠢!”惠阿霓扬起手来,巴掌迟迟不能狠心下去。

多天真的女孩,根本不明白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靠吃苦和努力就能达到,更多的事情是人力和人心都无法改变的。

惠阿霓久久地看着秋冉,半晌后,放下举起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是在做梦!就凭你就想伪装宜鸢?你能模仿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说话的语气,但你能伪装她的气质、学识和涵养吗?你和她差的并不只是一件衣服的距离!你以为袁克栋发现后会怎么做?顾秋冉,我告诉你,他会杀了你!”她气得胸脯不断起伏,一句一句地说道:“他爱的上官宜鸢,不仅仅是她的容貌,更是她的身份地位和背后的上官家!你把一个有雄心大略的男人当成了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傻瓜吗?他会爱上的仅仅是一张脸蛋?他能把上官宜鸢送到疯人院,就证明他早已经从这段感情中跳脱出来。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

惠阿霓掷地有声的话让秋冉步步后退,她不仅身体被逼到墙角,心灵更是被逼到绝路。

“阿霓,够了!”殷蝶香阻住惠阿霓的步步紧逼,扶起颤抖的秋冉。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殷蝶香把秋冉搀扶到椅子上坐下,长叹一声,“我也知道,你现在必须要找一些事情才能活下去。再也没有为清逸报仇更能让你振作起来的。你如果下定决心,就去做吧。我支持你。”

“母亲!”惠阿霓急得在一旁跳脚。

“谢谢老夫人!”秋冉高兴地站起来,又跪下去,重重地在地上朝殷蝶香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殷蝶香把秋冉拉起来,没有理会儿媳。

秋冉握着殷蝶香的手,青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多日不见的红晕。

“秋冉,”殷蝶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既然想到利用袁克栋去为清逸报仇,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接近他,然后实施你的计划?”

“这……”秋冉一脸茫然的看着殷蝶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暂时还只是想到,具体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

殷蝶香拍拍她的手,然后抚了抚她脸颊边凌乱的头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要好好调养,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去做更多的事。然后,我让阿霓帮你,找几个老师,跟着老师学习,怎么做一个千金小姐。你说,好不好?”

“嗯。”秋冉用力地点头,目光中充满感激。“谢谢,老夫人。”

她担忧地看着转过头犹在兀自生气的惠阿霓,讨好地小声道:“小姐,你就和老夫人一样,同意我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和上官家添麻烦的。不管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惠阿霓冷笑,她是没有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她待秋冉另眼相看,是因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可不管她怎么抬举,旁人眼里秋冉就只是个丫头。

她出事不连累上官家,自己承担?

简直是笑话!

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跑的一个都跑不掉。

“秋冉,你先回房,”殷蝶香说道:“我和阿霓说两句话。”

“是。”

秋冉出去后,殷蝶香看着满脸幽愤的儿媳,轻唤她来身边。

“阿霓啊,”苍老的妇人表情无奈而疲倦,“你是不是在怪我不该答应秋冉的请求?”

“母亲!”惠阿霓皱紧眉。“秋冉明明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殷蝶香为什么还要同意?

难道她也是被仇恨蒙蔽眼睛!希望有人能为她的丈夫和儿子们报仇?

“阿霓,我答应秋冉不是真指望她能去替清逸报仇。”

“既然您不指望,为什么还说让秋冉去做想做的事情,你还要支持她?”

“你没看出来吗?”殷蝶香抽出三支香供在佛前,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念一句阿弥陀佛,“我若不答应,秋冉回去就会寻死。或者会用更极端的手段,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对王靖荛的恨,要是不找点事情给她做,她一天到晚都是胡思乱想,不死也会发疯。”

“母亲!”惠阿霓跟着跪在殷蝶香的身边,殷蝶香说的道理她都懂。要让秋冉振作起来,必须尽快走出失去清逸的悲伤。

莲芳失去清炫,至少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作为寄托,殷蝶香失去老帅和儿子,可她还有博彦、云澈和女儿们,还能通过念经供佛来化解。

秋冉呢,她什么都没有,孤单单一个人。连依靠的、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阿霓啊,你要理解秋冉。你比她幸运。将心比心,如果把清逸换成博彦,你的心情应该更坏,更难走出来!虽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死的人是博彦,你能忍着仇恨,不为他去做些什么吗?”

惠阿霓心底比窗外的月光还要白冷。她想起,误传噩耗,说是博彦阵亡时,她心里的悲痛和难过,恨不得用全世界来换他回来!

“母亲……”惠阿霓扑到殷蝶香的怀里,眼泪打湿她的衣襟。许多时候,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整整齐齐的一家人骤然失去一半。就像辛辛苦苦搭建的房子一夜之间倒了一半。还要在废墟上重建。

战争固然无情,但是他们的死亡不是丧生在枪炮底下,让他们失去性命的是背叛和暗杀,更是屈辱和不值。

想起王靖荛这个叛徒,每一个上官家人心里的仇恨如海翻腾。

停战协议一签,王靖荛逍遥法外,安享荣华。

秋冉那么恨他,倾其所有也要把他除掉,是有道理的。

好人不得好死,祸害遗千年。这是被她接受的真理。

————————

岳家的几兄弟和惠阿霓都是好朋友,关系最好的当然是差一点做了上门女婿的岳锦然。接下来就是岳沐修。

岳沐修的年纪只比他们大得四五岁,但读书早,人老成。出来历练的时间也早。久而久之,看上去比岳锦然大了一轮不止。大家看见他,总觉得有点代沟。不像哥哥,倒像叔叔。

他喜欢秋冉,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上官清逸横插一杆子的率先撬走情窦初开的秋冉,可能现在他和秋冉的孩子都有好几个。

世事难料,谁能知道最后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次,惠阿霓请他来松岛的目的,也是想他能和秋冉日久生情。灭了秋冉想报仇的心思。

作为一位大家族的女主人,要忙的工作多如牛毛。好在惠阿霓一贯能抓大放小,善于从繁杂的事务中抓取最重要的优先处理,然后是一般重要的,最后处理最不重要的事情。这么多年料理家务下来,她已经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谁都不敢小视于她,想糊弄更是没门。

秋冉铤而走险要为上官清逸报仇的想法,她是不赞成的。拒绝了又拒绝,到最后,又不敢太强硬,害怕秋冉作出更大的傻事来。

就像殷蝶香说的,先稳住秋冉,慢慢地用时间磨着她的耐心和报复心。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

想一想,惠阿霓也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当人把所有的心思专注于一件事上,才能抵消她心里的痛和怨恨。

她能使什么法子?

一个字——拖!

正文卷 6 夫妻之道

她能使什么法子?

一个字——拖!

拖得一天是一天,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想用时间慢慢消耗秋冉的仇恨心。惠阿霓是笃定了,没有她的帮忙,秋冉很难成大事。

“什么?萍姨,你也觉得秋冉说的可行?”惠阿霓手里的茶盖在手里打滑,飘了几个旋才接稳。

萍海皱着眉头,长叹,“大少奶奶,秋冉的决定,我心里也很痛啊!老太太说得对,清逸是她心里跨不过去的关卡。如果不走这一遭,她是不会回头的。既然如此,不如让她早去早回。也算了了她的心事,不然,她这一辈子都要为这件事情悬心,怎么还会有真快乐?而且,你这么躲着她,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吧?”

惠阿霓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撂,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做人妻子可不是去做学生、谋工作。更不是上馆子吃饭、喝茶。先不说她骗不骗得过,我只说女人一旦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心意就会改变。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回头或许都不能回头。”说到这里,她敲了敲桌子,焦躁地小声,说道:“万一……她对袁克栋有了真感情,万一他们有了孩子,你说该怎么办?”

衣裳就是现代人的保护色,两个男女剥去彼此的伪装、盔甲。长年累月的坦身相待,难免不会身动意狂。女人又是多情的动物,放入感情,抽出感情更慢。

吃亏的终究是秋冉。

萍海咽了咽口水,嘟囔道:“可……可这些日子,秋冉一直在练习……”

“练习什么?”

“练习像宜鸢小姐那么穿衣、走路、穿鞋,她还问我像不像?还——”

“她真是走火入魔!”惠阿霓烦躁地抚摸着额头,“我看这件事无论如何不成。做局的是我们,了局的却不由我们。控制权旁落他人手上,我们做什么都被动。萍姨,你还是帮我去劝劝秋冉。”

“不必劝,劝也没有用。”

这时,秋冉边说边从门外走进来,“我已经决定,谁都阻止不了我。”

她语气铮铮,傲然目视。

一瞬间里,惠阿霓真以为是上官宜鸢从门外进来。

“……秋……秋冉?”阿霓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绕着她看了几个圈,“你真是秋冉?”

三日不见,士当刮目相看。

没想到,换了身衣服、发型。秋冉的脸、身段、说话的样子和气势……和记忆中的宜鸢几乎一模一样。

“小姐,你看我的样子行吧?”秋冉拉住惠阿霓的手,恳切地说道:“有时候照镜子,连我自己都要迷糊。我真的变成了宜鸢小姐。”

“是很像。”惠阿霓不可否认地点头,马上又摇头道:“等等,等等……”她可不能为秋冉加油鼓劲。

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秋冉这么执着。为了替清逸报仇,豁出一切。

秋冉退后两步,提着裙子在她们面前旋转一圈,说道:“我已经学会了华尔兹、狐步舞和一点点探戈。也背了许多古诗,西餐也会吃、会点菜了。你看,我真的可以!”

可以、可以什么啊?

美人在骨不在皮,容貌像有什么用?底子、修养、谈吐、眼界、学识这些东西是恶补不起来的!

“秋冉,我们是不是再从长计议?”惠阿霓不忍拂了她的热情,小心试探。

“绝不!”秋冉回答得斩钉截铁。

“秋冉!”惠阿霓急得皱眉,“你怎么不听话呢?我送你出国散心,要不回江苑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不要再想这些了!”

“不好!”秋冉倔强得说道:“如果你们不帮我,我就自己去平京,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接近他!大不了,我做个风月场的舞小姐也可以!”

惠阿霓被气得扬起手来,秋冉梗直着脖子。一副我就是要如此的表情。

“你——”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萍海赶紧扯住阿霓的袖子。“别生气,秋冉也是可怜人!”

听到萍海的“可怜人”,惠阿霓默默收回手,她想到意外如果发生在博彦身上,今天失心发疯的人就是自己,而不是秋冉。

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只能生出最后一计,“你说你像宜鸢没有用,我觉得你像也没用。这样吧,我们找一个宜鸢的身边人试一试。如果你能连她也瞒过去,我就再不阻止你。随你去。”

“好。”

————————

桃花离开上官家已经有七年的时间,走的时候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女,没想到再踏入家门,已是人母、人妻。她随宜鸢嫁到平京的时候,惠阿霓还刚嫁过来不足一年。不过已经领教这位大少奶奶的厉害。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好。东张西望,一会摸摸身下的沙发,一会打量玻璃陈列柜里的古董摆件。看得最多的,还是搁在她身边茶几上纸包的糕点、布料和香烟。要知道,在战后这些物资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抢手货!

“你是桃花吧?”

“是,太太。我是桃花。”

惠阿霓微笑着招呼桃花,“坐,别紧张。”

“好。”桃花挪挪身子重新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沙发坐一点点,生怕自己身上的衣服会弄脏沙发。

她饮了口茶,不安地看着眼前的惠阿霓马上又垂下头去。不解上官家重新召她来的目的,还送她这么多的好东西。桌上的糕点、布料和香烟都是给她的。

惠阿霓同样翻起手掌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笑道:“桃花,七年前,你是宜鸢小姐的陪嫁丫头是不是?”

“是……”桃花捏紧手里的茶杯,鼻尖渗出汗来。

“你能和我说说宜鸢小姐在平京的情况吗?”

桃花咽了咽口水,支吾道:“太太,我只是一个丫头,小姐的事不敢过问的。”

惠阿霓笑笑,从皮包中拿出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的布料上面,“桃花,你放心。我绝不是为难你。小姐的事你不过问是你的本分,做得好。但你不问,不代表没有眼睛。你会看、会记在脑子、印在心里对不对?宜鸢毕竟是上官家的小姐,我们只是想知道她在平京和袁姑爷生活得好不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亲。现在宜鸢要回来了,我做大嫂的,是想看看他们之间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有一丝机会,我总想着再撮合两人,但要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大家也就好聚好散,不留遗憾。你想到什么说什么。桃花,不要拘束,更不要害怕。这里是松岛,是上官家。不是平京,更不是袁家。说错了,也没有人会怪你。”

桃花挣扎许久,小声说道:“太太,宜鸢小姐的心事我们做丫头的真是一点都不晓得。她在娘家的时候就静,不爱说话。嫁到平京话就更少了,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画画、写字、看书。”

惠阿霓仔细听着,心想,宜鸢当初嫁得不甘心,不高兴不痛快是有的。但她和袁克栋朝夕相处五年,就没有一时一刻的快乐吗?

“你再好好想一想,宜鸢小姐和袁姑爷平常相处得如何,七年里,除去到疗养院的两年,两人就没好过吗?”

桃花想了想后,摇头,“宜鸢小姐一直不待见姑爷。两人从最开始的小吵小闹,到后来天天打架,家里的家具都砸了好几遭。”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桃花脸上露出畏惧的神情,猛然摇头,“具体为什么事情争吵我也不记得了。他们关着房门吵,下人们都赶走,连院子里都不许站。我只觉得,他们什么原因都可以吵起来。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争吵的理由。”

惠阿霓皱眉,宜鸢一直不喜欢袁克栋,她是知道的。没想到的是,整整几年的时间她都不能接受。坚拒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人。

“这种情况有了仕安也没有改善?”

“没有。宜鸢小姐不情愿怀孕,生小少爷的时候又遇到难产,医生说她往后再不能怀孕。她知道后没一点悲伤。有一次,我还听见她对人说,能不生孩子对她是一种解脱。她不乐意和姑爷……”接下的话,桃花越说越小声,“她说,和姑爷在一起,像受刑一样。”

听到这里,惠阿霓默默在心里叹气。可想而知,宜鸢和袁克栋的夫妻生活糟糕到什么程度。秋冉还妄想着用宜鸢的身份利用袁克栋去报仇?简直不亚于异想天开!

“小夫妻关系这么差,袁总理和家里的老太太就没说什么,出手管一管吗?”

桃花脸上的忧色如深秋笼罩,“刚嫁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对宜鸢小姐还挺好的。可宜鸢小姐和姑爷天长日久地吵着,做娘的人,心毕竟是向着儿子的。婆媳的关系慢慢也变得不好起来。小姐性子又倔,从不愿到老人面前去卖好。生完仕安后,小姐心情总是不好,常常哭、常常哭……到最后,老太太嫌弃她晦气,就把小少爷也抱走了,都不许小姐看。”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惠阿霓气得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再怎么样,宜鸢是仕安的母亲,袁家人有什么道理不让她看孩子!岂有此理!”不管宜鸢和惠阿霓有过什么龌龊,她到底是上官家的女儿。孰轻孰重,惠阿霓掂量得很清。看到别人欺负小姑子,惠阿霓这个大嫂义不容辞要出声偏帮她。

这也是惠阿霓得人敬重的地方。

相比惠阿霓的怒气,桃花的反应则平静得多。她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直到杯里空空如也。

“袁总理呢?他也不管?”

桃花摇头,“总理下野后,就和四夫人去到天津寓所。平京就是姑爷当家做主。姑爷不吭声,谁都不会帮小姐的。”

惠阿霓拼命压抑住怒气,试探地问道:“桃花,你是不是觉得小姐和姑爷再没有复合的必要?”

“太太,这我不敢说。”桃花堆起满脸笑容,“您也说宁拆庙,不能拆亲。我当然是希望小姐回心转意和姑爷好好过日子。只是——”

“只是什么?”

正文卷 7 不能回头的路

“只是什么?”

茶喝完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桃花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说出许多不该说的事情。可有些话吧,不说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放下手里空茶杯,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太太,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在宜鸢小姐的眼里,我们都是没读书的下人,只配侍候她的吃喝拉撒睡。但是呢——”

“桃花,你有话直说。我不是宜鸢,绝不会责怪你的。”

惠阿霓的话像给桃花吃了定心丸,她这才有胆子说下去。

“我赔着宜鸢小姐嫁到平京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大部分事情都觉得姑爷做得不对,不够体贴小姐。可现在我嫁了人,做了别人的老婆后才发现。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旁人看不懂,有时候自己也看不懂。一个巴掌拍不响。回过头来看,宜鸢小姐性子忒强,不说公子、少爷受不了,就是一个普通的寻常男人也要造反。其实……有时候,如果宜鸢小姐能和软些性子,温柔些。姑爷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夫妻的相处之道可不就是这样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有些不要紧的事情能容一步是一步。宜鸢那倔强刚强的性子,只要能稍微改那么一点点。她和袁克栋哪怕不能白头偕老,至少也能好聚好散。

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惠阿霓长叹一声,把手里的青花茶盏放在桌上。

桃花立起身来,向惠阿霓辞行,道:“太太,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要是没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家里还有老的、小的,都等着我哩。”

“好……”

门口此时正进来一个人影,不及等惠阿霓开口说话,那人已经站到桃花身后。

“太太,我先走了。”

说完,桃花即回头,骤然看见眼前的人影,吓得尖叫一声,摔倒地上,“宜……宜鸢小姐!你怎么在这?”

桃花眼前的宜鸢当然不是真的上官宜鸢,而是伪装成宜鸢的秋冉。

秋冉剪短齐腰的长发,束起公主头,额头处覆盖上齐眉的薄浏海。容貌上,秋冉和宜鸢最大的不同就在额头。宜鸢的额头圆润些,垂下几缕发丝,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显露无疑。而秋冉额头比较方大一些,常年把头发往后梳成一条大辫子,脑门光亮照人。

现在秋冉像宜鸢一样剪下浏海,遮住额头,外貌上几乎可以乱真。再换上宜鸢在家最喜欢穿的学生装,娃娃领的白衬衫,齐膝长的蓝色百褶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上官宜鸢。

秋冉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桃花,轻声唤她的名字,“桃花?”

“啊——啊——”桃花往后退去,碰到身后的桌腿,如梦初醒地恢复过来,又爬着往前,抱住秋冉的腿哭道:“小姐,您原谅我,原谅我!我当时是太怕了,才没有去疯人院侍候您!我该死!该死——该死——”

说完,桃花跪在地上左右开弓猛抽自己耳光。她边哭边扇自己耳光,谁都劝不住。

桃花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秋冉不知所措,她祈求地看着惠阿霓。惠阿霓亦是一头雾水,赶紧把萍海唤进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桃花安抚住。

————————

萍海劝住啼哭的桃花,断断续续从她的嘴里知道。

原来宜鸢被送去疯人院的时候,袁克栋是让桃花跟着去照顾的。没想到这货,受不了苦,一个人偷偷从疯人院跑回乡下。

“桃花也太没道义!”萍海送走桃花后,回来对惠阿霓说道:“她跑走就跑走,也不捎个信给我们。我们可以去把宜鸢小姐接回来,或是再派人去伺候啊!让一个千金大小姐流落在外,想想都让人心痛。大少奶奶,桃花如此没良心,您就不该再给她那么多好东西。”

惠阿霓叹息着摇头,目光一直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秋冉身上。

“萍姨,算了。你想想,桃花从疯人院逃走的时候,正是松奉战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我们自顾不暇,就算收到她的来信,也办法去接应宜鸢啊!而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袁克栋宁可把宜鸢送到疯人院,也不肯离婚。他又怎么会让我们去把宜鸢接回家?”

“他当初不放宜鸢小姐,为什么这次又答应我们去把宜鸢小姐接回来。”萍海不解地问。

惠阿霓的目光瞟向闷不吭声的秋冉,叹道:“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结婚对象。所以法律上必须要和宜鸢离婚。”

“啊!”

这次不仅萍海吃惊,就连秋冉也抬起头来。

“少奶奶,姑爷又要和谁结婚啊?他已经有好几位姨太太了,是从姨太太中挑的吗?”

“不是。”惠阿霓深吸口气,“袁克栋这个人心思诡秘,松奉战役中,他帮助我们联纵合围,击退奉州。但也不想看见我们在北方独大。他向博彦提出要在参山建军事基地,就是为了牵制我们。而且,我还听说,他极有可能会娶奉州宋九小姐为妻。”

不懂军事的萍海听到这里也紧张起来,病急乱投医地说:“大少奶奶,袁姑爷现在是五省联军总司令,如果真的娶了九小姐,我们可该怎么办啊!不如,我们叫宜室、宜画和宜维小姐回来。”

叫她们姐妹三人回来有什么用?

惠阿霓瞪了萍海一眼,难道让她们站在袁克栋面前,丰俭由君,任他挑选?

萍海也觉自己说错话,讪然改口,道:“瞧我,急起来就胡说八道。”

“小姐,我去吧。”默不作声的秋冉终于开口,“如果我能代替宜鸢小姐的话,袁克栋也就不会娶九小姐了。”他和奉州的联姻泡汤,松岛就安全了。

“是啊!”萍海高兴地一拍手,叫道:“秋冉和宜鸢小姐长得这么像,是可以的——”

“桃花没认出来,是因为她内心有愧,惊惧交加,根本不敢多看秋冉。如果她和秋冉待个三五十天,难保不会看出什么。”

萍海满腔热情被浇透冷水。惠阿霓深深看着秋冉,很久才说,“秋冉,刚刚桃花的话,你也听到。你觉得袁克栋和宜鸢的关系还能有转圜吗?”

夫妻关系已经坏到不能再坏。

“小姐,我想试一试……”秋冉低着头小声说。

惠阿霓凝视她三秒,然后说道:“那好,你随我来。”

她牵住秋冉的手,把她几乎是拖着走到二楼尽头。二楼的尽头是上官宜鸢尘封几年的房间。

“打开。”

“是。”

萍海拿出钥匙,钥匙孔窸窸窣窣一阵转动。紧闭七年的黑色橡木房门被打开。

这是上官宜鸢的闺房,因为老帅对女儿的亏欠,自从宜鸢出嫁后,他就把房间封锁起来。里面的陈设摆件一如女儿离去前一模一样。偶尔想她的时候,老帅会打开房门,一个人静静地在里面坐一会。也许只有在那时,他才不是一方诸侯,而是一位思念女儿的父亲。老帅也许一直都在等待,有一天能和女儿和解。但现在,他和宜鸢都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房间久无人住,灰尘却不多。厚厚的窗帘覆盖了屋外的阳光。床上的褥子铺得整整齐齐,花瓶放在窗前,书桌上摆着宜鸢喜欢的相片,是她和哥哥嘉禾还有母亲肖氏。

照片中的三人相拥而笑,如今各散天涯。

如果不说,来到这个房间的人只会误认为此间的主人只是出去散步而已。一草一木、一衣一裙都是原来的样子。也许,宜鸢走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一丝幻想。某一天,她的家人会再接她回来。

惠阿霓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姜黄色窗帘。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飞扬起来。刺目的阳光照入进来让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她又疾步走过去,拉开衣柜,把里面稀稀拉拉挂着的衣服拿出来扔到秋冉的脚边。

“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啊?”萍海惊愕地问。

惠阿霓不理她,再从书柜拿出一大摞的书籍同样扔过去。

秋冉垂着头,啜泣起来。

“你看到这些了吗?秋冉!”惠阿霓指着衣服和书籍,道:“你要伪装成宜鸢得到袁克栋的欢心。就要知道,想打动一个人,靠演戏是演不长久的。想要不发现,就要真的变成宜鸢。穿她爱穿的衣服,读她喜欢读的书。像她一样的思考,如她一样用她的方式去爱一个人!你能吗?成为她、变成她、融入她!你就是宜鸢,宜鸢就是你!你要彻底地放弃秋冉的身份!你可以吗?如果做不到,现在就收手,好不好?我们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还是我的好秋冉,好不好?”

说到最后,惠阿霓的眼眶中也饱含着热泪。她抓住秋冉的肩膀摇晃着,想要改变她疯狂的主意。但她知道,这是徒劳的。

秋冉和宜鸢有一点很像,认死理。爱一个人就爱到底,至死不悔。

果然如她所料,秋冉泣不成声地哭着,就是咬牙不肯回头。

她宁可去死,也不能放弃报仇的执意念头。清逸死了,她就是一个活死人。怎么生、怎么死,都没什么要紧的。如果做了宜鸢,不仅可以为清逸报仇,还能阻止袁克栋和宋家的九小姐结婚,也算是间接地报答上官家和小姐对她的恩惠。

想到此,她更不会改变主意。

“大少奶奶,您就随秋冉的意思吧。”到最后,萍海也来劝说惠阿霓。她看着清逸和清炫长大,心里怎能不恨王靖荛?现在秋冉说要去报仇,她比谁都赞同。

惠阿霓颓然松开手,秋冉的决心让她无言以对。

她能为秋冉做什么呢?

只能尽其所有的帮助她吧。

“秋冉,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往后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折了胳膊也往袖子里藏。没有任何人能帮你,也没有任何人会同情你。你懂吗?”

秋冉哭着点头,牺牲的准备,她一早就做好了。

“傻姑娘。”惠阿霓伸手抚摸着秋冉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你怎么这么、这么傻啊?”

正文卷 8 老师——岳沐修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个聪明、端庄、美丽的淑女也不是

。打造一个气质脱俗的美人某些时候比造罗马还难,需要常年累年的训练和培养。需要一个家庭在时间、金钱、人力、物力上倾力的付出。更需要被培育者自身的努力和付出。

秋冉想要做宜鸢。说难听一点,是丑小鸭想做白天鹅。但她心意那么坚决,阿霓也被感动,不能不想尽办法来帮她。

她只希望,秋冉能够化险为夷,步步平安。

既然已经决定要帮,第一步就是把秋冉送走。惠阿霓对上官博彦谎称秋冉回江苑去了。其实是在松岛为她寻一处安静怡人的小楼,让她先住下。住在这里,当然不是休养生息,而是要内外兼修。

“秋冉,你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那么就要走到极致。极致就是要让所有的人,哪怕就是上官宜鸢都不能说你不是她。外表像、容貌像是一回事,内在像,心气神像才是最要紧的。你要做到脱了皮、脱了肉还是宜鸢,才真的是成功。”

秋冉深吸口气,用力地点头。

惠阿霓饮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宜鸢和你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她身上的'新'。她接受新思想接受得多,整个人非常新锐和有想法。这点'新'是她身上的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你要学到她的'新',就成功了一半。”

“少奶奶,我要怎么学习她的'新'呢?”

惠阿霓叹了口气,“你问我不是为难我吗?我也是从小不念书的人。整个上官家能说出'新'是什么的人,除了宜鸢就是嘉禾。可惜嘉禾……”说到这里,阿霓的表情突然忧郁起来,摇着头,连舒几口长气,“罢了、罢了。我不懂没关系,就帮你找一个懂的人来教你。”

惠阿霓认识的人里面,数得上符合“新”这个条件,又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岳沐修。

岳沐修是岳锦然的哥哥,信是绝对信的过的。岳沐修才思敏捷,是平京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又留学日本,攻读法学。若说新锐、新意、新思想,再没有比他更懂的人。更重要的是,岳沐修最近赋闲,就在江苑。而且他和秋冉也认识,秋冉的事情也算知根知底。

请岳沐修来,惠阿霓也盘算着另外的小算盘。七年前,她就曾想为两个人牵过一回红线。虽然后来被清逸从中劫胡,但现在情况不同。

岳沐修去岁丧偶,余在身边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正是身边需要女人的时候。

阿霓晓得,他心里还有秋冉。一个丧妻,一个失夫,让他来做秋冉的老师最合适不过。唯有岳沐修的宽厚和大爱才能治疗秋冉受伤的心。

惠阿霓的司马昭之心,秋冉怎能不明白。面对她的抗拒,阿霓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岳沐修不但是大学生还是留过洋的人,还有说比他更知道宜鸢的“新”是一种什么样的“新”。让他来当老师,再没有更合适的。再说,谁还能比他更尽心帮你,还能保守秘密?你要是能找出第二个,我立马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话说到这份上,秋冉不好再说什么。

惠阿霓看秋冉低眉顺眼的,接着马上又说道:“你还别以为沐修一定会来当你的老师。他正儿八经的文化人,帮你做这事……”

秋冉紧张地问:“如果岳大哥不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惠阿霓将手里的扇子一扬,道:“就黄了呗!”

“不能黄、不能黄!”秋冉拽着阿霓的胳膊,焦急地摇头。

惠阿霓低头一笑,凑近她的耳边说道:“你不想事黄也行,那就得听我的。”

秋冉头像捣蒜似的,“我听你的,听你的。”

接到惠阿霓的邀请,岳沐修确实犹豫一下,就像阿霓说的,这不是什么好事。实又架不住阿霓的软磨硬泡。

“沐修哥,你就来松岛吧。就当是帮帮秋冉,她这样病急乱投医的,不是被人骗,就是自伤。你来做她的老师,至少可以看着她不做傻事。”

岳沐修的小屋子里,惠阿霓极力劝说这位清高的文化人。她知道要打动岳沐修,提钱是万万不可。能谈的是情、是义、是理。

“这不就是傻事吗?”岳沐修的身后的书柜摆满书籍,满得都要从柜子里涌出来。他淡淡地说道:“秋冉这个想法有问题,你帮她就更有问题。”

说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起桌上的外文书低头看起来,表明这个问题不想再谈。

窗外起了一丝微风,吹得蓝色窗帘轻轻飘动。一抹倩影从窗前经过。

岳沐修猛地一抬头,再看门口,楚楚动人的秋冉已经掀开门口的挂帘走了进来。

“岳大哥!”她满眼含泪,“噗通”跪了下来。“求求你帮帮我吧!”

“秋冉,你这是干什么?”岳沐修未有迟疑一秒,扔下手里的即去搀扶她。

“岳大哥,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秋冉期期艾艾地哭着,满脸泪痕。柔弱的模样可怜可爱,动人心魄。

岳沐修额头上的汗慢慢渗出来,他叹了口气,对身后的惠阿霓说道:“阿霓小姐,这一定是你教秋冉的鬼主意!你叫她起来,我可以答应做她的老师——”

听到岳沐修首肯,惠阿霓眉开眼笑,像怕他反悔,压着秋冉的脑袋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沐修大哥,你可不能后悔!”

“阿霓,你这是干什么?”岳沐修生气地说道:“我看与其让秋冉去报仇,不如你去,你的鬼点子比谁都多!”

惠阿霓吐了吐舌头,把秋冉从地上拉起来。秋冉脸红红的,一点都不敢抬头正视岳沐修。

岳沐修缓过气来,不忍心责怪秋冉什么。她这粗粗笨笨的样子,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真是孤有一番勇敢。

“阿霓,你先出去,我有两句话想和秋冉单独说。”

惠阿霓知道岳沐修一定是要劝秋冉改变心意,嘴上打趣道:“我知道,师傅要找徒弟训话了!哈哈——我出去就是。”

呱噪的惠阿霓一走,房间里静得可怕。

岳沐修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秋冉,你坐。”

“是。”秋冉僵硬着背,缓缓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椅子坐了一点点。

“秋冉——”

“是!”她高声一答,差点又要站起来。

“你不要如此紧张。”岳沐修挥了挥手,让她坐好。他轻咳嗓子,说道:“秋冉,我愿意做你的老师。学习知识和文明应该是一个人毕生的追求。但我反对你去报仇。我在日本学的是法律,就是因为我们的国家从古自今,都没有完备的法律制度。人情凌驾于法律。当人们的生活遭遇不公正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去法院,而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走人情。你要做的事情是违法的,你知道吗?我相信阿霓劝你的时候,一定不是说你这样做不对,而是说这样做成功率不高,不值得冒险。如果这件事百分百成功,她就会从反对变成赞同。”

秋冉抽泣着哭道:“难道他们杀死清逸就不是违法吗?杀人偿命!我有什么错?”

“如果你杀了人就是错!要是每个人都滥用私刑,你杀我父,我杀你子,冤冤相报该到什么时候终结!如果这样,何为国家机器,何为法律责任?”

秋冉哭得一塌糊涂,复而又跪到地上,拉着岳沐修的裤脚,哭道:“岳大哥,我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是什么。我只求求你帮帮我……”说到最后,她发白的嘴唇只有哆哆嗦嗦几个字,“我要报仇、报仇……”

岳沐修长叹一口气,说道:“秋冉啊,这就是所谓的'新'啊。放下固执和成见,等待法律公正的审判。这样做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但这才是一条正确之路啊!”

岳沐修终于还是来到松岛当起秋冉的老师,教授她“新”。秋冉能做的就是发狠学习。

宜鸢太优秀,秋冉单纯地觉得要成为像宜鸢一样优秀的女人,不仅要熟悉古典诗词歌赋,还要会洋文。画画也要学,字迹更要模仿。还有舞蹈、礼仪。宜鸢说话、走路、高兴、生气、快乐、忧郁。都是要学的功课。

短短几个月要从里到外的打造一个人谈何容易?拆房子、建房子还要几个月呢?

能怎么办?

像不像,三分样呗。

秋冉有心气,百倍的气力都花在上面。教的东西,一次不懂,就学两次。画画、写字,把手练残了也不罢休。有时候整晚、整晚待在书房,困了就和衣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眼睛。醒来继续又练。

这样日以继夜地反复学习,不求深刻,皮毛是领略一二的了。

岳沐修是好老师,教的东西不少,和秋冉讲的道理也不少。许多时候,秋冉知了一半,不知一半。

“先听着吧,书先看着吧。每周给我写一份读书笔记。”

“读书还要写读书笔记?”秋冉惊讶地问。

“当然,”岳沐修说道:“看过之后还要有所得。把所有的笔记整理在一起,过几年再回过头来看,领悟又会不同。”

“岳大哥,我没打算往后还念书!”

岳沐修不客气地用戒尺猛击她肩膀一下,骂道:“读书是一生之事,怎能半途而废?还记得阿霓说过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往后发生什么,读书笔记不可缺。记住了吗?”

秋冉揉着被拍痛的肩膀,眼泪都快流下来,“记住了……岳大哥。”

“往后不许叫我岳大哥,要叫我岳老师!”

“是,岳老师。”

岳沐修满意地点点头。

正文卷 9 检验成果

三个月后

接宜鸢回家,这是上官博彦和袁克栋反复斡旋的结果。他是上官家的长子,有义务维护所有的弟弟、妹妹们。包括宜鸢和嘉禾。

宜鸢是他的妹妹,他不能看着她在外受苦。松奉战争的时候,是没办法帮救。现在,战争结束,他要把妹妹接回来。让她好好休养生息。理所当然。

殷蝶香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安详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佛堂里燃着青袅的檀香,待久了,衣物上也染上佛香。

供佛的人总是安静沉宁的,世事对于他们不过是必受的轮回之苦。

博彦站在母亲跟前,恭敬地等着她念完祝祷的经文,“母亲,过几天我和阿霓就去接宜鸢回家。”

殷蝶香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观音,说道:“袁家和我们上官家是一段孽缘。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后悔过无数次。不该逼着宜鸢嫁过去的。宜鸢现在过得半人半疯,袁家人有责任,我们也有。博彦啊——”

“母亲,我在。”博彦屈身过去,把殷蝶香从蒲团上扶起来,“有什么事,您说——”

殷蝶香看着自己的长子,他的脸多么像自己的丈夫,沉毅果敢,充满力量。

“不管怎样,博彦。宜鸢和宜室、宜画、宜维一样都是你妹妹。能帮的时候一定要帮她。懂吗?”

她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传递的不仅仅是她的心愿。

宜鸢和嘉禾这对兄妹是苦藤上的一对苦果。她恨过他们的母亲。肖容心分走她丈夫的心,她也让她没有安宁。两人斗了大半辈子,谁赢了吗?其实都没有。

逝者如斯,长辈的恩怨情仇就随着死去的人带到坟墓里去吧。不要再影响下一代了。

“母亲放心,儿子懂得。”博彦慎重地点点头。

————————

“宜鸢真的要回来了?”

听到博彦的话后,阿霓惊得手里的筷子都要掉下来。她望了望身边的殷蝶香,后者向她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是真。

博彦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说道:“宜鸢和袁克栋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袁克栋把她撂在疯人院不管不问,我不能不管不问。她是我妹妹!”

阿霓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她本以为宜鸢回家的事早则半年,多则一年。就有充裕的时间让秋冉和沐修大哥好好培养感情。哪怕两人真没缘份,经过一年半载的训练,秋冉的功夫也该到家一些。现在博彦突然就要把宜鸢接回来,她的计划全乱了。

吃过午饭,惠阿霓趁着上街的空档。让司机把车开到营水街的后巷。这里有上官家的产业,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小巧隐蔽,不招人注意。

惠阿霓刚一进门,听见汽车声的秋冉就从屋里迎出来。

“少奶奶——”

惠阿霓捂住她的嘴,说道:“你又叫我什么?”

秋冉自拍一下脸颊,改口,道:“大嫂。”

听到这句大嫂,惠阿霓心里又悲又喜。说不出的各种滋味。

如果清逸还在,现在必然是和秋冉结婚了。这句“大嫂”是理当的称呼。

可惜,现在秋冉称她“大嫂”。是顶着宜鸢的身份,里面的况味真是用“难受”两字不能形容。

惠阿霓拉着秋冉的手,把她端详细看一番,笑着说道:“哎呦,我的小丫头变成大小姐了!”

秋冉红着脸,低声说道:“大嫂取笑我。”

惠阿霓有钱,也舍得花钱。一口气为秋冉订做一年的时新衣服,都是成套成套。

冬天是镶灰狐的长款黑色粗昵大衣,里面配浅黄色半透明色的改良旗袍。夏天是进口布料的百褶印花长裙,尖尖的白色皮鞋,再配上肉色的玻璃丝袜。秋冉头发剪短些,用火钳烫出服帖的波纹,帖服在脑后。本来的柳叶眉用镊子修得更细,用眉笔画出弯弯一道。

穷人家的女儿是能吃苦的女孩,老师教着,也发狠地学着。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时都拿来学习。

幸好从小跟着惠阿霓记账、打算盘,字写得还入人眼。刻意模仿之下,宜鸢的字能仿得六七分。从小干活干出的好身体,在舞蹈老师的调教下,交谊舞跳起来了,姿势不坏。唯独穿习惯了布鞋,脚比较宽,穿上高跟鞋摇摇晃晃像只丑小鸭。

秋冉发了狠心,每天穿着高跟鞋练习走路,跳舞。一整天下来,脚肿得像馒头一样。

每天一有空余,还要拿着宜鸢的照片,对着镜子不停端详、揣摩她的低头、微笑、嗔怒和面无表情。到了深夜要睡觉的时候,手里还捧着,废寝忘食地学着。

她如此努力,惠阿霓也不好再说劝解的话,她只怕秋冉这么用功下去,还没接近袁克栋自己先累病。

阿霓携着秋冉的手进到屋里,一边走一边问道:“你这几天还好吗?”

“挺好的。”秋冉端上凉白开,说道:“这几天,我跟着岳老师学诗文,老师教我做对子。可惜我太笨了,一点都领会不到精髓。”

惠阿霓喝了一口冷水,笑道:“领会不到是对的。宜鸢海派,学的是洋学,你要紧的是洋文。英语课上得如何?”

秋冉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一般。”

惠阿霓扫一眼房里的书桌,上面铺满写着蝌蚪文的洋文书。想一想,要一个原来是丫头的人短短数日做一个内外兼修的大小姐。确实挺为难人的。而且秋冉拼尽全力,已经做得非常得好。换作其他人,真不一定有这份勇气和付出。

还真别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一点不假。经过这几个月的熏陶,秋冉的气质确实有很大的提升。

如果她学得只是一些美人的皮相,跳跳舞,说两句洋文,穿时髦的衣裳,最多看上去也就是气质浮浪的高等交际花。幸而岳沐修充她的老师,常常和她说一些,她听得懂又听不懂的东西。让她有所思,有所敬畏,明白自己的不足,从而谦虚谨慎。澄静安然才是一位淑女真正的底色。

惠阿霓靠近秋冉,促狭地问道:“沐修哥,最近又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是不是又要你读晦涩不堪的法律典籍?”

“没有、没有!”秋冉赶紧摆手,为岳沐修辩解,道:“岳老师看我最近很累,只让我读一读外国小说。”

“什么小说?”惠阿霓问道。

秋冉脸一红,低头说道:“我还没来得及读,这几天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惠阿霓叹了口气,捏着秋冉的下巴,说道:“好吧,好吧。这念书可不能一口气吃成大胖子。看你这小脸尖得……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就吃些冷水就馒头,你又不是不会下厨?”

“我不吃,我要瘦一些。”秋冉固执地说道:“瘦一些会更像宜鸢小姐。而且,宜鸢小姐在疯人院待了两年。一定面黄肌瘦。我不能太胖。”

听到她的话,惠阿霓又是一声长叹。

“大嫂,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有件事。”惠阿霓凑近她耳边小声而凝重地说道:“博彦让我和他一起去接宜鸢回家。”

秋冉一惊,脸色变得白白的,“啊,这么快啊!”

“你觉得快,博彦还嫌弃晚了呢。”惠阿霓眉头深锁,“他早就想要把宜鸢接回来休养。袁家左拖右拖,前两天才交涉清楚。”

秋冉的手心冒着冷汗,紧张地问道:“少奶奶,我该怎么办?”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一点她的朱唇,“你在博彦面前可不能这样唤我啊!他一耳朵就能听出端倪。到时候我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我知道了。”秋冉点头,呼吸都不敢用力,“大嫂,我该怎么做?”

惠阿霓是智多星,脑子里的装得都是鬼主意。上官家都信她,博彦对她更是言听计从。主要是不可能疑心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协助秋冉李代桃僵。

“这件事还是瞒着博彦比较好,”惠阿霓坐在高椅子上,簇着眉,思忖着。

她的丈夫上官博彦可是耿直的鲁公子,怎么可能同意秋冉这么荒唐的事!想要报仇,他也绝不会借助妇人之手。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只能偷天换日——”

“怎么偷天换日?”秋冉问。

惠阿霓顺手拿起桌上的两个茶杯,碰了碰,然后一左一右在桌上分开摆好,“如果这个茶杯代表是宜鸢,另外一个代表你。”说这,她把代表宜鸢茶杯里的凉白开倒掉,拿起茶壶再把凉白开倒满。看着茶杯的水满溢出来,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秋冉一点都看不明白。

惠阿霓放下茶壶,胸有成竹地说道:“秋冉,你快准备一下。马上就要到真正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秋冉一头雾水,惠阿霓笑着说道:“关着宜鸢的疯人院在下谷镇的郊外,需要舟车劳顿,坐火车转汽车。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和萍海一起去疯人院先把宜鸢从疯人院接到下谷镇上安置。然后我再安排人把宜鸢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在镇上找地方住下。我和博彦到达后,我会做通他的工作,让他不要亲自去疯人院接宜鸢。由我去接宜鸢,那时,我接的就是你。从博彦看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他的妹妹宜鸢。”

秋冉的心剧烈地跳着,第一场考试突然就到眼前。她感觉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哩,就要面对博彦少爷。

一个熟悉她,又熟悉宜鸢的人。

正文卷 10 谁来接她?

清晨的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

天还才蒙蒙亮,岳沐修从窗外经过时,不经意看见秋冉正歪着脑袋趴在书桌上。

她侧头微屈,额前的头发徐徐飞动。粉色的唇嘟着,又似在呢喃。

岳沐修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敲敲桌面,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秋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好半天才对准焦距,“岳……老师……”她慌乱而迷糊地陡然站起来,突然地站立,让她眼前一片眩晕。

岳沐修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稳住怀里柔弱而摇摇欲坠的身体。秋冉忙推开他的手,满脸通红。

岳沐修拘束地收回手臂,“你这么早在这里,不会是昨天整晚都没回房吧?”

秋冉摇头又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书,“我想赶紧把这本书看完。”

岳沐修喵了一眼,淡淡地说道:“这本书很厚,你可以慢慢看。磨刀不误砍柴功。你得学会休息。”他担心的是,现在的秋冉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再继续地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绷断。

“不行、不行!”秋冉恐惧地摇头,对于她而言,时间是什么,是一分一秒流逝的河水。距离清逸的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仇人还逍遥法外,亲人的痛却在慢慢消失。

她害怕,害怕自己再懈怠,她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恨和爱都淡漠。

“秋冉——”明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碰触,岳沐修还是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柔弱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虽然事在人为,也要顺其自然。如果……”接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知道她不喜欢听。

今天的秋冉没有像往常,失态地哭着喊着一定要报仇,就是要报仇的话。她现在懂得收敛情绪,把恨放在心里。也懂得,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恨一个人也是自己的事,不能用自己的爱恨去绑架别人。

秋冉真诚地说道:“岳老师,谢谢你。我……马上就要去实施我的计划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本书看完……读书笔记……”

岳沐修心一抖,尽量让声音很平静地说道:“我说了这本书很厚,你可以带着慢慢看。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即使我不在你身边,我也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是。”秋冉捧起书,慎重地点头。

岳沐修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忍不住问道:“秋冉,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什么以后?”

“复仇之后,你的生活该怎么过?”

秋冉一震,现在的她满脑子只想着报仇。从来没想过报完仇之后该怎么办。

她是回松岛吗,还是回江苑,还是?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如果万幸能够报仇回来,她还是她吗?她的身体、她的心大概应该全部都满目疮痍。

岳沐修望着头顶的阳光,叹然道:“你应该想想未来。”而不应该全是仇恨。

—————————

所有的细节商议好之后,秋冉便收拾东西和萍海汇合,一起结伴出发离开松岛去往下谷镇的静安疗养院。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毫无东西可收拾。宜鸢从疯人院回来,本来就应该一无所有。

秋冉出发之前,岳沐修就走了。没有辞行,没有告别。秋冉也无从多想,她已经习惯许多人不经告别就从她生命消失。

她们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在第二天的清早到达下谷镇。又马不停蹄雇车去往郊外的静安疗养院。

疗养院在深山峡谷之中,如果不是有指引,谁能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疗养院?

秋冉真是怀疑,袁克栋起念这样的心思,是不是想把宜鸢禁锢在这一辈子?

静安疗养院之静,静到可怕。宽大的草坪,婆娑的绿色,掩映着白色的小楼。小楼里空荡荡的走廊,寥寥人影,匆匆从身边走过的护理人员。

萍海找到院长,转交惠阿霓的亲笔信和一点小礼物。院长已经接到袁家放人的通知,再看见萍海带来的礼物和财帛,眼睛都笑得眯起来。

“呦,松岛上官家的大少奶奶亲自来了。”

“是。”萍海指着身边的秋冉,回道:“这位就是我们少奶奶。院长您就快领我们去见宜鸢小姐吧!”

秋冉戴着茶晶墨镜,头上的遮阳帽把脸遮去一大半,冷漠地伸出穿着白手套的手和院长的匆匆握了一下,“院长,宜鸢在哪?”

“呵呵,”院长鼻尖冒汗,干笑着说道:“上官少帅不是说要后天才会到。怎么突然提前了?我们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们要什么准备?我们就领一个人而已!”萍海催促道:“院长,快些带我们去吧。车还在外面等呢!”

“好、好……”

院长终于起身,萍海和秋冉紧随其后。走过重重的小楼和走廊,院长将萍海和秋冉一直领到一间不起眼的房门前,沉重的铁门打开。房间里难闻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令人欲呕。萍海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房间里简单极了,什么都没有,四堵墙,一张铁床,墙角立着一个恭桶。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怎能不恶臭熏天?

“呵呵,呵呵……”靠墙的铁床上蹲着一个头发凌乱的枯瘦女人。她偷过垂下来的长发,对着萍海和秋冉傻笑。

“宜……宜鸢小姐?”萍海试探地走近两步,小声问。

床上的女人微动了一下,又回到原处。她试图挪动身体,这时挂在脚踝上的脚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院长点头哈腰,歉然地说:“这位病人情况特殊,鸦片瘾头犯起来几个男人都压不住,把好几位医护人员的头都打破了。我们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们慢慢谈,我先去把出院手续给你们办了。”院长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院方的搪塞无耻至极!

萍海简直是要愤怒。秋冉则是震惊。

这是宜鸢小姐吗?

上官家最美丽、娇艳的海棠花,现在变成枯萎的野草。

“宜、宜鸢小姐……”秋冉取下帽子,露出脸来。

她走近两步,让宜鸢更清楚看到她的脸。

上官宜鸢盯着秋冉看了半天,枯瘦的手指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

她认出了秋冉。

瘦弱的上官宜鸢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不断向秋冉逼近,直到脚踝上的铁链限制她的步伐。

她用力扯着,使劲拉拽,挥舞手臂向秋冉嘶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年少时,秋冉曾无比恨过羞辱过她的上官宜鸢。现在看她惨状,忍不住滴下泪来。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秋冉拿出宜鸢的旧衣捧到她的面前,“上官宜鸢,你自由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听到这句话后,宜鸢停止疯狂的动作。她看看秋冉的泪痕再看看她手里的衣服。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旧衣,蓝褂黑裙白袜。是在松岛念女校时候的衣服。嫁到平京去时,她没有带走。恐怕是因为觉得结婚坟墓,不忍心把最美好的时代一齐抛弃和埋葬。

宜鸢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衣服,手指在柔软泛黄的布料上摩擦。她看了许久许久,眼泪成串掉在上面。她把衣服贴在脸上,拼命地嗅着,好像从上面能闻到旧时光的味道。良久良久后,她蹲下身子撕心裂肺地哭道:“啊——啊——”

悲伤的哭声一直传得很远。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明白自由是一件比所有的财富和智慧都加在一起都要宝贵的东西。

护理员打来热水,解开脚镣。萍海和秋冉侍候上官宜鸢洗澡,换好衣服,梳理头发。

宜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地问她们:“父亲还好吗?”

萍海迟疑一会,哽咽地说道:“老帅死了。”

“怎么死的?”

“我们和奉州打起来,王靖荛反水,老帅和清逸、清炫坐的汽车中了埋伏,被……”

萍海说不下去他们的死状,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全尸都收不到。

宜鸢呆呆的,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像不会哭的娃娃一样,说道:“我哥嘉禾呢?”

萍海擦了擦眼泪,继续为她梳着头发,说道:“嘉禾少爷不知道去了哪里。松奉战争之后,我们就没有他的音讯。”

宜鸢喃喃说道:“我们和奉州打战,宜家姐姐怎么办啊?”

萍海哭泣着说道:“不知道。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她的孩子呢?”

“也不知道。”

战争面前,死亡面前,儿女情长真不算什么。

说完这几句话后,宜鸢陷入长久的沉默。在没有问过其他事,也没问过其他人。

小车载着萍海、秋冉和宜鸢离开疗养院,一口气跑出十余里路后。车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另有一辆小车正在等待。

出乎意料,宜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非常配合地下车,坐上那辆正在等候她的小车上。

车动前,她默默凝视着秋冉好一会,沙哑地说:“还记得宜室和宜画说过的话吗?你很像我……”她的声音粗地像瓦砾在沙石上摩擦。“我曾因为这句话起过许多心思,是你想不到的许多心思。这些心思害了我、也害了他。”

秋冉不解她话里的“他”是哪个他,沉默的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等待许久都没有下文。

说道这里,宜鸢好像不愿再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湛蓝明亮的天空,把身体蜷缩到车椅里。

车走了,抛下她的身份,带走她的自由。

风扬起沙,秋冉静静地站在旷野。

“走吧。”萍海在旁,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此往后,你就真的是上官宜鸢了。”

“萍姨,你说上官宜鸢是不是发现了我要做什么?”实在是她最后的话太奇怪。

“不管她发现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宜鸢小姐是聪明人,也是太聪明的缘故才落得这步田地。所以有时候人既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通透,什么都看懂了,人生也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还是蠢蠢笨笨的好。”

“萍姨,你是说我吗?”

萍海为秋冉难得的幽默逗笑,这笑是苦中作乐的短暂微笑。

望着尘土飞扬的小车,秋冉伤感地说道:“说不定,我的将来还不如她……”

古往今来,欺人者能有几个得好下场?宜鸢在疗养院囚困两年,算是偿还。

宜鸢尚有人来接,未来谁又来接她呢?

她会不会一辈子被人囚困,不得善终?

“宜鸢小姐,这里风大,我们该回去了。”

秋冉垂下眉来,手指捏紧她手里的帽子。

是的,从此往后,世间再无顾秋冉!

她扯开头巾,把它扔在旷野的大风中。黑色的头发在身后怒放。

“萍姨,我们走。”

“好的,宜鸢小姐。”

登车的一刻,她回头如宜鸢一样凝望明媚的蓝天。

自由是值得让人一生奉献和追求的东西,她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正文卷 11 有惊无险

惠阿霓能得到上官家老老少少的敬重,不单是她的身份和地位。更是她的义气和情意,在战争最凶险的时候回到上官家,协助博彦,力挽狂澜。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更何况,当时,她和博彦的婚姻濒临破裂。她做是情意,不做是道理。

现在战争结束,经过患难,大家都以为她和博彦的关系应该是柳暗花明,更进一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战争结束,两人的心结并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解开。相反,战争掩盖的一些事实重新浮现出来,让他们更加审慎地看待自己,看待对方,看待彼此间的这段感情和婚姻。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萦绕在心头;一些说不出的道歉和解释堵塞在心里,让他们始终都迈不出最后一步去打破藩篱。

两个骄傲的人都在等待,等待对方先开口。

博彦和惠阿霓舟车劳顿来到下谷镇,两人都很疲倦。投宿旅馆,歇息一夜。

晚餐时,阿霓提议,博彦最好不要去疗养院。宜鸢毕竟他的妹妹,看见自己亲妹妹在疯人院落魄的模样,他难免会心生不忍。再说,依着宜鸢骄傲的性格。她若是真的疯了还好。如果没有,她肯定也不希望被博彦看见自己的潦倒模样。再说,疯人院里难免会病人袒胸露乳,衣冠不整。万一宜鸢也是这样,兄妹相见难过又加尴尬。不如,让她去接宜鸢,梳洗干净后,亲人再相见,大家心里都好受。

博彦想一想,接受了惠阿霓的提议。宜鸢虽是他的妹妹,和他并不亲近。她最亲的是她的母亲肖氏和嘉禾。

他沉默一会,缓缓说道:“其实今天来接宜鸢的,应该是嘉禾。”

嘉禾。

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入阿霓柔软的心脏,她很痛。同样,博彦也不轻松。

有些家人离开,是人力无可改变的。有些家人离开,是人的贪婪、自私、偏颇造成的恶果。

嘉禾还会回松岛吗?他还会回上官家吗?

这个问题,阿霓不敢问,也不敢提。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博彦已经站起来离开房间。他十分不愿和人谈论嘉禾,尤其是和阿霓。

第二天一早,惠阿霓命人驱车绕着下谷镇溜达一圈,然后才来到秋冉和萍海投宿的小旅馆。

此时的秋冉已经换上特意为宜鸢准备的衣服,脸上涂了一层粉,再在眼下化上一些青色,憔悴之色跃然。

惠阿霓拉了拉她腰肢处的洋装,这裙子的腰身本来就小。秋冉穿着还显得大。可见,她得多瘦!

她这肥减得忒过,本来比宜鸢骨架要大,现在比她还瘦,简直形销骨立。

不过,正因为刻意减肥。单瘦的身姿完全脱去秋冉过去的婴儿肥,乍一看,即使是和宜鸢亲近的人都会认为就是宜鸢翩然而至。绝没有人会认为是个粗手粗脚的丫头。

“把手给我。”

秋冉伸出手,惠阿霓把一鸡血镯子戴到她手腕上,“大小姐可不能太素净,这是母亲让我带过来的。这原来是肖姨娘留下的镯子。”

秋冉低头转转殷红的手镯,小声说:“我就先当是为宜鸢小姐保存吧。”说到这,她拉拉惠阿霓的衣角,“大嫂,博彦少——我是说大哥会不会认出我来?”

惠阿霓伸手用自己的柔荑包裹住秋冉发凉的小手,道:“你想想,被博彦发现总比袁克栋发现要好吧?被他发现,我还能保你,如果是去了平京……再说,如果你连博彦这一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想去骗更多的人。”

“也是也是。”秋冉深吸口气,在心里不停为自己鼓劲。

“你也别怕。”惠阿霓亲手抚着她的发丝,伤感地说道:“你现在的模样、打扮、说话、谈吐都和宜鸢有七八像。所有的家人中,真正能发现你不是宜鸢的,大概只有嘉禾。嘉禾又不知所踪,所以,没有人能否认你的身份。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你也能以生病、住在疗养院太久、脑子糊涂了等等托词敷衍过去。”

秋冉点头,她佩服惠阿霓的聪明。居然能想到用宜鸢住在疯人院的事实来做借口。宜鸢住在疯人院两年是不争的事实,住到那里面的人,即使说没病也没有人会相信。

“大少奶奶,宜鸢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萍海在一旁提醒,“快走吧。让博彦少爷疑心就不好了。”

惠阿霓飞快地收拾起情绪,嘱咐萍海,道:“萍海,你先回去。如果有人问起,你这几天去哪了。你就说回乡下,知道吗?”

“我懂。”萍海点头道:“大少奶奶,您放心。我绝不会走漏一点儿。”

“好。”

一切的事由全部善好后,惠阿霓才和宜鸢登车离开。两主仆变成两妯娌,心情自然忐忑又有些新奇。

小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秋冉的紧张慢慢占据上风。

相处多年,博彦非常熟悉妻子身边这位像喜鹊一样多嘴多舌,喜欢叽叽呱呱的小丫头。

秋冉不自觉地握紧惠阿霓的手,期望能从她身上获取一些力量。因为惠阿霓无论面对何种艰难的险境,永远都是波澜不惊。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想出解决之法。

惠阿霓看着身边紧张得快晕倒的秋冉,不由地也忧心起来。秋冉实在不是能藏住心事的女孩,现在却要做一件城府极深的事。

“秋冉,回了家。你可不能在如现在这样依靠我。”惠阿霓说着把秋冉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膝盖上,“而且啊,要对我忽视一点,不敬一点,傲慢一点。”

秋冉迷惑不解地看着惠阿霓,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问:“为什么?我必须那么对你吗?”

“是——”惠阿霓点着她的额头,小声说道:“你忘了?出嫁之前,宜鸢就不怎么喜欢我。我可不觉得,她回来后就会对我有好脸色。”

秋冉摇头,这一次,惠阿霓的谆谆教导没有起作用。她坚持自己的原则。

“她是她,我是我。我就是要和小姐好,一辈子好。”

秋冉搂着惠阿霓的胳膊,固执地表示自己的心意。惠阿霓心里又酸又甜。这个陪伴她长大像妹妹一样的女孩,照顾她的起居,处处为她着想。她希望从此以后,人世间的风吹雨打能离秋冉远远的。

此时的博彦正焦急地在房间里徘徊,他不时凑到窗口,撩起窗帘往外窥看。掐算来去的时间,未免太久一点。刚想着人去问。

小车就从街角拐弯过来,出现在旅馆门口。看见两抹倩影下车,他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裙摆的窸窣声。惠阿霓敲门,在门外喊道:“博彦,我回来了。”

博彦不等旁人,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

“你看谁来了。”惠阿霓优雅地笑着,把门外的秋冉推到博彦面前。“我把宜鸢接回来了。”

顺着身后的推力,秋冉朝上官博彦的方向迈了两个小碎步,从惠阿霓的身后走到博彦的跟前。全方位地接受他的检视。

“宜鸢?”

秋冉额头冒汗,舔了舔唇,手僵硬地垂在身边,心脏紧张得要从口里跳出来。

“……哥……”她不想直视博彦的眼睛,又不得不和他直视。宜鸢面对博彦的目光时不会躲避和害怕。

秋冉熟悉博彦少爷的性情脾好,知道他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博彦也骂过她、凶过她,和她开过许多玩笑。

但是,今天博彦少爷看她的目光和往常非常地不一样。他不再是看妻子带来的小丫头,是看着自己同胞的亲妹妹。目光流连在秋冉的脸上、身上,充满……一种怜惜。

没错,是怜惜。是长兄如父的哥哥对历劫归来的妹妹的一种心疼和亏欠。

“宜鸢,”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你还好吗?”

博彦伸手想要摸摸秋冉的头,秋冉面红耳赤地下意识躲开两步,避开他的触摸。在她心里,博彦依然是惠阿霓的丈夫,惠家的姑爷,不是她的哥哥。她对他只有尊敬。

气氛一时尴尬。好在博彦并未怀疑眼前的宜鸢身份有异。他体谅宜鸢在疯人院关了两年,心性肯定是会有所变化的。

“宜鸢,这两年你受苦了。是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实在愧对父亲和姨娘。你不会怪大哥吧?”

“是啊。”惠阿霓马上说道:“当时打战,我们也是自顾不暇。实在不能腾出手去帮你。现在好了,一家子团圆。”

秋冉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脑子密密匝匝,无数应对的话在盘旋,就是落不到舌尖上说出来。

惠阿霓站在她身后,都要急死。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腰,提示她不能哑巴啊!

秋冉如梦初醒,猛地用力甩了甩头。

“我……我不怪任何人!”

听见她说不怪自己,博彦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心地说道:“既然已经出来,往后的事,你也别多想。好好把身体调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秋冉点头,细小的汗珠汇聚在脑门和鼻尖。心里还是很紧张。

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又是久别重逢的兄妹,房间中的气氛沉默得有些怪异。

惠阿霓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人回来就行,休整一天,早点回家。母亲还在翘首以待宜鸢回去呢。”

博彦点头赞同,秋冉则是感激地看着惠阿霓的解围。

秋冉和博彦的相认有惊无险,秋冉的表现虽然像截木头,博彦也没计较。

疯人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住在里面都要生出病来。何况宜鸢进去前抽鸦片抽得脑子糊涂。呆了两年,和原来的她有所区别,也是情有可原的。

正文卷 12 云澈的眼睛

顺利对过了博彦这一关后,秋冉信心大增。她发觉一个人是谁,有时候真的不由自己,大部分时候是由别人的目光所决定。

她穿宜鸢的衣服,模仿宜鸢的字迹,这些都不足以让她把自己带入宜鸢的身份中去。但是博彦一扫过来,她立马就收到他传递过来的讯息——你是我妹妹。

自然而然,她就能回应给他,你是我哥哥的反应。

从最开始相见的局促,到后面返程,直到上官家,秋冉对博彦的反应越来越自如。

不近不远,既有交流但又不过分亲近。

这种方式非常宜鸢。

回到家里,上官博彦和惠阿霓领着秋冉首先去和殷蝶香见面。

殷蝶香未言多话,站在静谧的佛堂中,一遍一遍摩挲着秋冉的手,发出叹息。“好孩子,去给你娘、给你父亲上柱香。”

“是……”

和殷蝶香见过之后,博彦又把家里人一一领着相见。宜室和宜画、宜维三姐妹远在美国,在家的就是刚刚生产完的莲芳。她是清炫的遗孀,抱在手里的婴孩是清炫的遗腹女。

“云澈呢?怎么没见着云澈?”博彦问道。

“张得胜带他上街玩去了。”不知谁回了一句,博彦立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嘴就骂道:“不知道姐姐回来吗?天天在外野!把他给我找回来,我要拿鞭子狠狠抽一顿!”

听说他要打人,惠阿霓脸色都变了。忙说:“宜鸢你也累了吧?”

秋冉会意,立即说道:“是有些累了,头昏昏的。”

听她这么说,博彦把教训云澈的念头放下,亲自把秋冉领到宜鸢的房间。“鸢儿,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样,我只派人打扫了一下灰尘。你如果,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大嫂,或是告诉我。”

秋冉点头,谢他。也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再需要的。

“你好好休息。”

大家都走了,留她一个人在静寂陌生的空间。

秋冉坐在松软的弹簧床上,手掌抚摸到身下绣线的被褥。

多么不真实,又多么真实。

命运兜兜转转一个大圈,还是把她推到这里。

命不由人,运也不由人,也许她注定和袁克栋还有一段缘分。

秋冉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中,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唇。她想到那个男人,初次见面把她当成宜鸢,夺走她的初吻。

秋冉在房间休息一会,然后洗澡换套洋裙。直到等到窗外日落黄昏,小丫头在门外恭敬地请道:“宜鸢小姐,该下楼吃饭了。”

她不说话,丫头又在门外把话重复一遍。秋冉才略带着不耐烦地口气说道:“知道了。”

不是秋冉拿乔,而是以前的宜鸢小姐就是如此傲慢。

不管是吃饭还是其他家庭活动,除了老帅和殷蝶香,最姗姗来迟的就是她。宜画常不客气地当面批评她是慢公主。她也依然如故。

大概这世界上生的美的人,天生就是有特权。她们可以持美行凶,践踏深爱于她们的人。

宜鸢得益于自己的容貌,在家受尽宠爱。也因为这张脸被袁克栋一眼相中,开始她不幸的人生。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秋冉看时间差不多了,整理整理衣服开门下楼。她深吸口气,在熟悉的楼宇中,用崭新的身份踏出每一步。

她来到灯火辉煌的餐厅,为了迎接她回家,今晚的餐厅特别明亮,自来灯和蜡烛交相辉映。

殷切蝶香坐在主位,含笑看着秋冉;博彦和阿霓正在灯下想谈甚欢;云澈老老实实坐在沙发角落,低头玩着自己的小指头。

“宜鸢,你来了。”

“是。”

博彦含笑着说道:“那就准备吃饭吧。”

佣人立即拉开餐椅,惠阿霓走过来和秋冉相视一笑。

云澈看看秋冉,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越发睁得大大的。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秋冉跑过去,一把抱着她的腰肢,大喊道:“秋冉!你从江苑回来了!”

云澈童言无忌,一句话振翻屋子里的三个人。

惠阿霓、殷蝶香都没料到云澈会认出秋冉的身份!

秋冉脸色惨白,欲推之云澈又推之不动。情急之下,用力把他推到地上,吼道:“你看仔细,我不是秋冉!”

云澈被摔到地上,蒙了三秒。懵懂地问:“你不是秋冉,你是谁啊?”

惠阿霓赶紧把云澈抱起来搂在怀里,指着秋冉,笑着哄道:“傻云澈,认错人了!她不是秋冉,她是你的二姐——宜鸢姐姐!来,快叫宜鸢姐姐!”

云澈愤愤地看着秋冉,小嘴一翘,“她就是秋冉!”

惠阿霓捂住他的小嘴,跌下脸来唬道:“云澈乖,听话!不要胡说!不然,大嫂不喜欢你!”说完,不顾云澈的挣扎,把拖到座位上坐好。

云澈滴滴嘟嘟,嘴巴犹不停歇。直到博彦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他这才捂着脑门安静下来。

“宜鸢,快来坐。”

“好。”秋冉胆颤心惊地坐到殷蝶香身边,脸上的笑容勉强极了。望都不敢望向云澈的方向。

“来,吃块琵琶鸡。”殷蝶香夹块鸡肉,放到她碗里,“多吃一点,都是你喜欢的。”

“谢谢母亲。”秋冉不敢多看,低头吃饭。

云澈气鼓鼓的,双手环胸,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饭也不肯吃。惠阿霓左哄右哄,犹不见好。

“不像话!”博彦怒得一拍桌子,抓起云澈的领子,直接提到餐厅外。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博彦的怒吼和云澈的哭声。

惠阿霓刚站起来要去劝,被殷蝶香压住,“阿霓,别去。”

博彦对云澈,是爱之深,责之切。

失去清逸和清炫,再加上久无消息的嘉禾,博彦失去三个风华正茂的弟弟。他太渴望云澈快快成长起来,能成栋梁之才,能当他的左臂右膀。

博彦训了云澈许久,久得回到餐厅时,桌上的饭菜都成了残羹冷炙。

“母亲和宜鸢呢?”博彦问。

惠阿霓答道:“等不及你们,吃完先回房了。”

博彦讪然,低头指使云澈,“吃饭去!”

“是……”云澈抽吸着鼻子,跑到阿霓身边,看着阿霓时两只眼睛哗哗地流眼泪。他伸出两只红通通的小手给阿霓看,低声哭着说道:“哥哥打的……”

阿霓心痛不已,揉着他的手,忍不住抱着云澈哭起来。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博彦气得一甩筷子,“慈母败儿!你这样惯着他,迟早会害死他!”

————————

整个上官家真正知道宜鸢身份的就只有惠阿霓、殷蝶香和萍海。惠阿霓是智囊,把握着整件事地发展方向,为秋冉提建议。殷蝶香是高层的决策者,有她在,将来博彦发现也不会多说什么。萍海则是耳目,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

惠阿霓安顿云澈睡下后,时间已到半夜。她毫无睡意,转去厨房拿一些零嘴去看秋冉。

“大嫂,你怎么来了?”

“看你晚餐只吃了一点点,怕你肚子饿。”她闪身进到房间里。

秋冉松开头发,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屋里的书桌和床上摊着一大堆的东西。

惠阿霓含了颗话梅,说道:“云澈今晚的话是不是吓坏你了?”

“是有一点。”秋冉低低地说:“孩子的眼睛最纯真。”所以能穿透外物,直达人心。

“唉,”惠阿霓叹了口气,“当初你跟着我嫁过来,带云澈的时间比我还多。他当然是熟悉你的。以后你就远着一点他。那孩子心死得很,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今晚又被他大哥训斥,恐怕正等着找你的麻烦。”

“我知道。”秋冉点头,关心地问:“云澈没事吧?博彦少爷把他提溜出去的时候,我都差点叫出来。”

“还能怎么样?因为不服气又顶嘴,被博彦打手心。两只小手都肿起来。”

“你一定心疼死了吧。”秋冉笑道:“看到你袒护云澈,博彦少爷一定又气坏了。”他们两人没有少为这个吵架。

惠阿霓被秋冉取笑,又想到博彦拂袖而去。连忙转换话题,问道:“你在做什么?桌上、床上摊这么多东西。”

“我刚刚翻柜子,找到一些这个——”秋冉把摊在桌上的墨绿色皮面本子拿给惠阿霓看。

惠阿霓接过,发现是宜鸢留下来的女校同学录和毕业照片,纪念册等等。再看,秋冉正用笔把毕业册上的姓名一个一个记在本子上。

秋冉小声说:“我正在把这些同学的姓名都背下来,然后再努力记住他们的脸。将来遇上的时候就不至于完全不知道。”

宜鸢女校的同学大部分毕业后都嫁在松岛当地,有几个还是名流政要的妻子或女儿。过去的宜鸢傲慢。嫌弃同学嫁做人妇后不思进取,她念大学就很少和她们来往。

过两个月袁克栋会要来松岛公干,秋冉要想重新接近他,首先需要一个好的口碑,让袁克栋知道,宜鸢已经和过去不同。要扭转人们对宜鸢的固有印象,从同学下手是不错的途径。

翻一翻泛黄的纸张,一页页均是隽秀的笔迹。同学们对宜鸢的评价,概莫能外就是两个主题,学习好,漂亮。

毕业照片上的宜鸢清汤挂面,没有任何装饰,依旧明眸皓齿,惹人爱怜。

“看这,还有一本相册!”秋冉从柜底下抽出一本小小的相册。一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宜鸢过去的旧照片。从两三岁的娃娃开始一直到嫁人前,每一年生日都有。每一张照片都是四个人,老帅、肖容心、嘉禾和宜鸢。两兄妹从抱在手上,用手牵着一直出落到亭亭玉立,风姿俊秀。

正文卷 13 老同学

“看这,还有一本相册!”秋冉从柜底下抽出一本小小的相册。一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宜鸢过去的旧照片。从两三岁的娃娃开始一直到嫁人前,每一年生日都有。每一张照片都是四个人,老帅、肖容心、嘉禾和宜鸢。两兄妹从抱在手上,用手牵着一直出落到亭亭玉立,风姿俊秀。

照片上的四人目光从散发着幸福的笑意,到最后的冷漠、疏离。光阴是如何无情地在他们身上刻下痕迹,大概只有他们本人最清楚。

“一年一张的全家福,大概是父亲对他们母子三人唯一的恩赐了吧。”惠阿霓缓缓把相册合上,心里千言万语化为无语凝噎。

“大嫂。”

“什么事?”惠阿霓问。

“你可不可以帮过我个忙?”秋冉拉拉她的衣角,小声央求,“我看到宜鸢的照片,想到清逸小时候也一定拍了不少。您帮我向老夫人请求,把清逸的照片给我几张,好不好?我想看看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惠阿霓点点头,把秋冉的头揽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道:“秋冉,难过的时候,就吃颗话梅吧。它酸酸甜甜的,就像这生活一样。”

————————

惠阿霓站在佛堂中,跟在殷蝶香的身后捏起三根香点燃,然后在佛前拜了拜。做完这一切后,她和殷蝶香走到佛堂外的客室。客室的小圆桌上摆着清茶。

初夏的早晨阳光正好,从门外落入屋内。殷蝶香亲自为阿霓斟上一杯茶,道:“一路辛苦。”

“媳妇不辛苦。”

殷蝶香笑笑,又问:“宜鸢还好吗?”

“宜鸢已经到达江苑,我大嫂捎来口信说一切都好。”像是怕殷蝶香不放心,惠阿霓又补道:“母亲放心,我哥哥和大嫂一定会好好照顾宜鸢的。”

“你做事,我从来没有不放心。只是这次又是麻烦你大哥和大嫂,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都是一家人。”惠阿霓甜甜地笑着,她从嫁过来伊始和家翁、家姑的感情就十分融洽。她把家翁家姑当父母,家翁和家姑也把她当女儿,从没见外。

“母亲,您觉得……秋冉的计划能成功吗?”惠阿霓悬心地问。若依着她来分析,秋冉是一、两成成功的机会都没有。她偏又那么执着。

殷蝶香拍拍她的手,宽慰她,道:“事在人为。有时候成事的不是能力,而是她必要做成这件事的决心。秋冉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我想,她不会轻易地放弃。她不去试不会甘心。”

惠阿霓点点头,“本来我还想着过两个月,把秋冉哄到英国,让她和宜室三姐妹住个一年半载。回来的时候,想报仇的心应该也淡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说她是着了魔也是着了魔。可我们哪一个活着的人不是着了魔呢?放不下感情、放不下权力、放不下仇恨,都是因为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殷蝶香叹然,“你能这么说,乃是看透了一半。人生的许多弯路,旁人拉不住,必须是要自己走一走的。但愿我们秋冉选的这条弯路最后会走到出路上。”

————————

上官宜鸢重返松岛的上流生活,这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从松岛的上层圈子一直震荡、发酵、扩散出去。

顶着上官这个姓氏,再有惠阿霓和上官博彦的保驾护航,秋冉很顺利地打开局面。

惠阿霓的安排和宴请之下,秋冉和几个宜鸢曾经的女校同学交上朋友。女人一旦嫁人,心思大半都放在丈夫孩子身上,还有小部分放在自己的穿着打扮,雀牌麻将。哪里有闲功夫去管旧同学是真是假。她们看见秋冉不外乎恭维她:

“宜鸢,你还是一点没变。身材还是这么苗条!”

“就是,脸蛋还是这么漂亮。”

“哇,戴的耳环页好漂亮,手镯也好看。一定很贵吧!”

“呦,你的洋装在哪买的,老好看了!上海吗?还是天津?”

“哎,你喜欢庆春路上的那家裁缝铺子吗?里面有个姓廖的裁缝,上海人!旗袍做得老漂亮了!”

“呀,我忘了,你不喜欢穿旗袍的。”

“哈哈,哈哈哈……”

女人们交流感情的茶话会,听得最多的就是谁谁谁家的男人又讨了小老婆,谁谁谁又做了一件新衣裳。家长里短,街巷传闻。

聒噪的女人们好像在家被剥夺了发言权一样,到了聚会上见了闺蜜、见了故友,非要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来补偿回去。

宜鸢跟着她们的笑声附和着笑起来。窗外夏景如画,也比不过屋子里美人如玉。女同学们大多都生育后代,多的三四个,少的也有一个。魔合罗子一样的孩童围绕在母亲周围跑来跑去。

云澈是孩子王,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做山大王。他带着孩童呼啸着从客厅去往庭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沙发上的秋冉扮鬼脸,生气地说道:“哼!我不喜欢你了!”其他的小孩看见,有样学样野对着秋冉说:“哼,我们不喜欢你了!”

大家哈哈大笑。

“这孩子真是被宠坏了。”秋冉心虚地低头饮茶,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孩子嘛,都是这样的。早点送去学校念书,找一个严格一点的老师管起来。”

众人重新谈笑起来,一点都没把小孩的话放在心里。

惠阿霓从门外经过,不停向秋冉使眼色。秋冉点点头,深吸口气,笑道:“小真,最近不是提倡战后重建嘛。我想举办一个慈善会,你有没有兴趣?”

“慈善会?”被称做小真的白胖女人吐出嘴里的桃核,挂满珠翠的手指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问道:“什么慈善会啊?”小真的夫家是做出口贸易的,常年和外国人打交道,挣的钞票都是美金。几个女同学里面最富有。

秋冉微笑着说道:“国贫积弱,年年战争让许多孩子成为孤儿。我想着,能否办一场募捐。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一帮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也算是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宜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

出声笑问的是眉目如画的欧吉尔,她在学生时代就一直和宜鸢别苗头,不仅在学习上,外貌上,就是嫁人都要比一比。本来她嫁的丈夫各方面的资本都不错,但宜鸢嫁给总理长子,丝毫没有可比性。后来,宜鸢得失心疯被送到疯人院,欧吉尔才觉得自己扬眉吐气。这次,宜鸢邀同学小聚。她傲娇地表示不愿来。可想到来了后可以看看昔日的凤凰变成鸡,出去后又有新谈资。才勉为其难(其实是迫不及待)地过来。

欧吉尔带着批判的眼睛而来,但她的注意力只被宜鸢身上的衣服、裙子、头发、耳环,上官家的房间、家具、摆设、食物、饮料所吸引。她越看越觉得沮丧,因为没有任何一点能挑得出错误。宜鸢的应对处事也没有一点失心疯的蛛丝马迹。直到秋冉说出办慈善会的事情,欧吉尔像抓到破绽,尖酸地说道:“唉,宜鸢,你是大小姐。不知道现在世道不好吗?年年的战乱,入不敷出,还帮人?我们自己都快要没饭吃了。”

秋冉依旧维持着笑容,“吉尔,别人若说没饭吃我还能相信。你说没饭吃,鬼都不会信!谁不知道你公公做医疗药品。在战前囤了一大批货,听说这次又赚了不少吧。那些因为战争失去父母的孩子,很无辜,也很可怜。他们的年龄和我们的孩子差不多,没有亲人照顾。小小年纪在外面流浪,有些给人做佣人、有些给人擦皮鞋。真是令我不忍。国家总要人去建设,孩子是明天的栋梁。我觉得如果能帮就帮一点,万一这些孩子中能出一个科学家、一个政治家,也为未可知啊!”

惠阿霓情报工作做得好,一早把这些来往同学的背景资料摸个门清。和她们打起交道来,秋冉才能心中有数。

欧吉尔被奚落得满脸通红,同学们发出声声附和之声。

“宜鸢读过大学,果然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忧国忧民啊!”

“别恼,别恼。”小真伸出肥肥厚厚的手掌在欧吉尔肩膀上一推,笑道:“呦,吉尔。你就别小气嘛。支持支持老同学的爱心善举,就当少买一件衣服啰!”

聚会散场,欧吉尔挽着小真的手从上官家出来。她跺着脚,问:“小真,你真要捐钱给那什么慈善会?”

“唉,吉尔。我不是捐给慈善会,是捐给上官宜鸢。你若是还想在松岛挣钱,就别得罪她啊!上官家是松岛土皇帝。”

“哼,”欧吉尔冷哼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大概——是爱屋及乌,看到小孩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吧。”

“她有儿子?”

“是啊。听说袁家不给她带,还不给她看。”

“她是因为这个才疯的吗?”

“天啊,这谁知道!”小真推着老同学,一直把她塞到车里。

正文卷 14 见面

门口停着的小车呼啸而去,看他们都走远了。

窗户后面的秋冉才不解地问:“大嫂,慈善会本来就是你筹办的,为什么要安我的名字,还要我和同学们介绍?你刚才没看见她们几人的表情,好像我就是把手伸到她们口袋里抢钱的强盗。”

“对中国的富人而言,让他们捐钱做慈善就是抢钱。”惠阿霓转身离开窗口,说道:“下个月袁克栋就会来松岛。我们必须要为你打造一个崭新的良好形象。做慈善是最好的途径。整个松岛的上层都会知道上官宜鸢是一个美丽、慷慨的新女性!”

秋冉不自信地摇头,“我觉得小真和欧吉尔根本不会对别人说我的好话。”

惠阿霓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道:“不说好话不要紧。至少她们会不遗余力使劲地向别人说起你。那么,等袁克栋来的时候,总会有关于你的几句话飘到他的耳朵里。这就足够了。”

“这——这就足够了?”

“对啊。”惠阿霓认真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引起他的注意。接下来,我们就要根据他的反应来调整策略!”

—————————

袁克栋来松岛纯然是为公事,作为五省联军总司令,他有义务在维护既有地盘的基础上,把触角伸得更远。相互抗衡的松岛和奉州都想拉拢他。松奉战争,他的斡旋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的表态也很有意思,暂时并不想看着某一方的力量越来越大。他比较喜欢这种相互制衡的微妙平衡。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松岛的实力稍占下风,他就和松岛合作。共同建造军港是不错的选择。他来松岛的计划是年前就定好的。并不是特意为谁,更不可能是为宜鸢。

不过,他既然来了。惠阿霓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请柬发出去好几次,都没有得到他的首肯。也许是知道宜鸢已经回家,不愿见到故人。

而且袁克栋的身边自带一位姓张的美人。听说,是沪上新冒头的小明星。很漂亮也很会粘人。

男人嘛,一般都喜欢这样软糯没有攻击性的女人。不是她们更好,而是不麻烦。

袁克栋拒绝惠阿霓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和上官家的女眷见面。应该说,他不想和上官宜鸢见面。

他不想见面,就可以不见面吗?

惠阿霓深知,机会不是等出来的,是制造出来的。

微风轻拂的早晨,惠阿霓放下电话,满脸含笑,笑得比春风还美。

“大嫂,是谁的电话啊?”秋冉问。

“喔,是亨利洋装店的。”惠阿霓笑着拉起秋冉的手,“快陪我去一趟,我预定的旗袍做好了!”

“这么快?”

“是的!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秋冉愕然,被惠阿霓拖着几乎飞起,难道做好的裙子还会跑不成?

秋冉和惠阿霓一起来到洋服店门口。刚下车,就看到袁克栋和张丽君从洋服店出来。

四目相对,秋冉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地上。

太意外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头发没做、衣裳也没换,什么……什么都没有准备,就这样遇到。

她紧张地站在惠阿霓身后,紧张得想要转身逃跑。

他的鹰目扫视过来,也并非完全看她。可下意识地,她低头躲避他的目光开去。

可能是因为缺乏自信,可能是他气场过分强大,她很怕和他目光对视。

突然飞来的一个不明物砸到她脚踝处的长裙上,她吓得退后两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张丽君的手袋飞了过来。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惠阿霓弯腰捡起手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身边的秋冉,她不要。两人推脱一番。

惠阿霓瞪了她一眼,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然后才笑笑地走过去,把手袋拍在袁克栋的胸膛上。似调侃、似奚落、似真似假的提醒和抱怨。

如在说,袁克栋你是有老婆的人,老婆就在这里。

尴尬的三人见面,让秋冉的脸红透了,在面纱下都如要滴下血来。

袁克栋处变不惊,面色和先前一样。淡淡的,不笑又没有生气。他把手袋收回交给张丽君,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所有的事情,前后三分钟不到。袁克栋走远后,秋冉才感觉到腿软无力,脚像踩在云朵上,脑子还在回味刚才的一幕。

他的容貌和几年前相比没有很大的变化,常年的运动让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的眼神却比七年前锐利许多,一双鹰目让人不敢逼视。七年前,他看她时充满爱意而柔情款款,而如今,她看到的只有冷漠。

多有趣的缘分,七年前的相见就是在裁缝店。现在他们又在洋装店重逢。心里的滋味怎么形容?乱乱的,怪怪的,五味杂陈。

“行了。他走了。我们也走吧。”

惠阿霓的话拉回秋冉的思绪,她情急地指着洋服店,问道:“不是说好了去取旗袍吗?”

惠阿霓捂嘴笑道:“傻姑娘,旗袍根本没有做好!”

“那——这——”

秋冉后知后觉,气得满脸绯红,生气地捏紧拳头,“大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是来见他!刚才我真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

“你晕倒了才好哩!”惠阿霓依旧是笑,“傻姑娘,袁克栋是什么人!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我要是告诉你来见他,你什么都准备得万无一失,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正是你没准备,表情才最真实,才最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

袁克栋拒绝得了惠阿霓的私人邀请,拒绝不了官方活动。

特别是抚恤烈士,优待家属,照顾战争孤儿这样的慈善活动,是作为一名长官司令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不仅要参加,还要带头慷慨捐款捐物。

慈善会在郊外新建的孤儿院中进行,会场布置得庄重典雅,没有过多的装饰和华丽的布景。孩童们穿着统一的灰色衣服,胸口带着素洁的白花。这不单单是一场慈善会,更是一场悼念会。

孤儿们代表上台发言时,感人肺腑,真挚的话语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很多女士偷偷地在底下擦拭眼泪。

除了日头阳光比较毒辣之外,这真能算得上是一场完美的慈善会。

惠阿霓的心思不光是在慈善会本身,她希望能借着这场慈善会拉近袁克栋和秋冉的关系。

袁克栋这只老狐狸,像是未卜先知她的意图。一露面后就躲得无影无踪,苦于无处寻他的踪迹。

忙中出乱,大毒日的太阳直射下,几个身体弱的孩子中暑晕厥过去。惠阿霓也管不了再找袁克栋的踪迹,先找人把孩子抬到阴凉的地方。

“宜鸢,你怎么在这里?”

屋檐下秋冉热红着脸,费力地抱起一个小孩给他喂水,“会场人手不够,我来帮忙!”

惠阿霓跺脚道:“你来帮什么忙!看看看,衣服也脏了,妆也褪了!”

“没事!”秋冉一擦脸,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里。笑容在阳光下明亮如许。

她的清逸是被战争夺去的生命,看着这些失去父亲的孩子,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受苦。

秋冉忍不住因为怕弄脏自己的裙子、弄花自己的妆容而不去帮助他们!

“哎呦!”惠阿霓急得跺脚。

失策、失策!想着要有一个完美的会面,现在全毁了!

看见惠阿霓发火,秋冉忙说:“大嫂,我先去会场给孩子们发荷兰水去!”

她赶紧跑开惠阿霓的视线来到外面的会场,猫着腰在小朋友里面,把汽水一支一支递过去。

可爱的孩子被晒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秋冉心疼地用手绢帮他们擦汗、扇风,驱走热浪。

惠阿霓看着忙碌的秋冉,叹道:“真是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当了小姐,偏还要做丫头!”她目光一扫,不经意看到会场旁的大树下。站着的男人不正是她找都找不到的袁克栋吗!

他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会场中的秋冉。

看到这里,惠阿霓的急躁一扫而空,抿嘴而笑,马上转身离开。

张丽君这个女人乃十分愚蠢,惠阿霓要摆布她易如反掌。作为宜鸢的大嫂,她自然有权利和张丽君好好谈一谈。

被“请”到惠阿霓面前的张丽君嚣张地说:“谈?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快放我出去!”

惠阿霓微微一笑,轻摇着手里的折叠小扇子,说道:“我好心好意请张小姐来说话,张小姐不想说就算了。”

“呸!”张丽君冲着惠阿霓啐一口唾沫。惠阿霓一闪,唾沫落到地上。

“妈勒个巴子!”张得胜冲上去左右开工,立闪张丽君两记耳光。“你知道这是谁吗?”

张丽君眼冒金星,一时倒不知道疼,气急败坏地大叫:“惠阿霓,你把我掳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我出去后一定会要告诉司令,你和上官家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仰面大笑,乐不可支,“张小姐,我还真想看看,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是什么样子!只怕,你在袁司令心里还远远还没得这个份量!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吧。”

“你——你——”张丽君吓得脸都白了,叫道:“我要见司令!司令!司令——”

“给我捆结实绑起来!”

“是!”几个侍从立马把张丽君五花大绑。张丽君作死地以便反抗一边挣扎。

“把嘴也堵了!”

“是!”顷刻之间张丽君的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唔……唔……”她用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惠阿霓,现在想谈别人也不给她这个机会了。

惠阿霓用扇子勾起她的下巴,看着眼前失色的花容月貌,说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记住了,宜鸢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现在还是袁家的少奶奶!我就容不得你欺负她!”

正文卷 15 你想要什么?

慈善会圆满结束,募集的钱款和各类物资远超过预期。有了上官博彦和袁克栋两位大佬带头,底下的虾兵蟹将非常踊跃。如小真所说一样,谁不想攀高枝呢?

捐一点钱就能在大佬面前留下好的印象和名声,将来不愁钱赚不回来。

人潮散了,孤儿院的前坪一地狼藉。秋冉正带着孩子们把椅子板凳搬回去。

惠阿霓急冲冲地过来,拉着秋冉的手,说道:“别忙了、别忙了!快跟我走——”

“去哪呀,大嫂。”秋冉被惠阿霓拖着,小跑着来到孤儿院门外。原本停着一长线的车,现在变成孤零零的一辆。

惠阿霓拉开车门,秋冉顿时就傻眼。

“车里还坐得下吧?我们的车里满了,加个塞!”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惠阿霓推到车上。她脑子昏昏乎乎的,又急又羞,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感觉耳边嗡嗡嗡的乱想。

他坐在她的身边,相隔不到一尺,鼻息浓重,不知是不是在生气?

秋冉不停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要讨他欢心,要对他微笑,要对他展现自己美好温柔的一面。让他冰释前嫌,让他们的关系又冷转暖。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只想跳车而下。

他久久不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考验他的耐心,也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如……如果不方便……我……”秋冉低着头,想自己还是下车吧。

她刚把车门刚打开一条缝,他倾身过来。猛然把车门关上。

是故意,还是无心,他的手擦着她的胸部过去。

她的耳朵都红起来,身体硬得像石头。他同样愣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开车!”

“是。”

小车启动,载着他们往市区的方向行驶。

沉默,长久的沉默。

土黄色的军装像山一样巨大,沉默无言的强大压迫力让秋冉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秋冉的目光贪婪地看着窗外,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放松。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离他远远,迫不及待想要回家。

突然,身后的军装移动,她被笼罩于一片黑影之下。

“上官宜鸢,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吧?不然,你不会这么千方百计的引起我的注意。”

他的一只手绕过来撑在车窗上,一只手抵在车椅上。狭小的怀抱空间里,她左右动弹不得。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近在咫尺下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男人浓重的鼻息就在她的唇上拂过。相隔这么近,她清清楚楚看见黑色的风暴正在他的眼底形成。

他是已经发现,她不是宜鸢,还是对她接近他的目的有所怀疑。

秋冉惊恐极了,她不是惠阿霓,没有她的足智多谋,不是上官宜鸢,没有她的冷漠高傲。她是一个平凡的小丫头,会难过、会害怕,会……想逃跑。

她想逃,被他扭住胳膊压在椅背上。

暴风袭来,她的唇被他侵虐,袭击。他不是吻,而是咬,带着恨和怒气。

她发不出声音,在巨力面前,她的力量渺小得可爱。

他扣住她的脖子,湿热的吻蔓延到洁白的颈上,流连在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搏动处。

一瞬间里,秋冉接收到他的讯息。他是嗜血的狼,他想要咬断她的脖子。

死亡的恐惧让她用力挣扎,她的反抗让他仅存的理智消失殆尽。他猛地撕开她的衣服——

“啪!”她挥手用力给他一记耳光,力气不大。好在让他停止动作。

秋冉哭了,抓着衣襟抽泣。

就在刚刚,她差一点就被他……

他狠狠地瞪着她,好似所有的错都是她的原因一样。没有歉疚、没有道歉。漠然又无情地说:“上官宜鸢,别在我寒了心之后又来撩拨我。因为这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眼泪糊花秋冉的视线,她感到毕生所有的屈辱和难堪。她打开车门,哭泣而去。

一直奔回房间。

—————————

秋冉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下楼吃饭。虽然她出嫁前,常常借口身体不舒服,不下楼和大家吃饭。但这是她从疗养院回来后的第一次。

“宜鸢,怎么呢?”博彦问。

惠阿霓笑着回答,“大概是累了吧。今天的慈善会太热,她又忙前忙后。”

“哼!”上官云澈愤愤地在餐桌另一头插嘴,“我看见秋冉从一个男人的车上哭着跑出来!”这个小人精,一直在暗地偷偷观察,就想抓住秋冉不是宜鸢的小把柄。

“云澈!”惠阿霓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小声说:“乖乖吃饭好不好?老师没有教你吗?食不言,寝不语!”

“哼——”云澈把嘴高高撅起,说道:“我还没有上学,哪里有老师!”

惠阿霓挫败地敲敲他的头。

吃过晚饭,博彦吩咐萍海把云澈带走。他有话要同阿霓讲。

“什么事?”惠阿霓正正经经地坐好,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们夫妻这么久,他好像永远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上官博彦轻咳一声,坐在她的对面,“今天慈善会散场后,是不是你把宜鸢送到袁克栋的车上?”

惠阿霓不打算瞒他,“嗯。是啊。”

“为什么?”博彦非常不理解惠阿霓的做法。“袁克栋是怎么对待宜鸢的,你不记得了吗?是他亲手把宜鸢送到疯人院,这笔账我还没有找他算!你把宜鸢往他车上推,你难道以为他们会在车上彼此叙旧一番?”

原来,他是担忧宜鸢因为和袁克栋独处这件事情生气而不愿下楼吃饭。

“博彦,等等、等等!”惠阿霓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冤枉我了!”

“我怎么冤枉你了?”

她眨着眼睛解释道:“宜鸢上袁克栋的车,不是我逼宜鸢,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感情。”

惠阿霓说谎一贯比真的还真。

“不可能!”博彦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和宜鸢不亲密是实情,但共同生活十几年,他很了解这个妹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生傲气,且是随意能折弯的?

宜鸢回来后,性情是有些许变化。但要她和袁克栋旧情复燃,那真是除非脱胎换骨、重铸一个新的宜鸢。

惠阿霓微笑着,撒娇般地说道:“人是会变的嘛。两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人年纪大了,成熟了,看待问题的方式方法也会有改变。宜鸢也老大不小,身体也不好,能够和袁克栋破镜重圆于她是最好的选择。”

博彦皱眉看着眼前的妻子,话说得冠冕堂皇,真会是这样吗?

他不疑心惠阿霓,可对此事有着深深疑虑。

“我看,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剃头担子一头热。袁克栋不是好打商量的人。若是有个闪失,我怕宜鸢会更后悔。”

“嗯、嗯。”惠阿霓心虚地点头。

她何尝不知道袁克栋的秉性,实在是秋冉固执。现在,在听到博彦的话,她的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博彦岔开话题。

“什么事?”

“是关于云澈的。他今年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学校你有选择了吗?”

“这个……”惠阿霓咬了咬红唇,支吾着。

博彦大惊失色,“怎么?你还没选好!”

云澈念书择校,按道理应当是做父母的决定。老帅不在,殷蝶香年事已高,这事自然顺交给大哥博彦和大嫂惠阿霓处理。

惠阿霓一直照顾云澈,真真是长嫂如母。云澈的事没有不上心,认真处理的。云澈今年入学,择校的话题早摆在眼前。她从年前就开始留意学校,别说不留心,她还亲自带云澈去参观过新式小学。

新式的德式学校老师要求严格,半军事化管理,要求小朋友不但学文化,还要锻炼身体,每日劳动。除了学业,学校规定,所有学生必须穿统一制服;自己的床铺、起居用品必须收拾得一丝不苟;不许吃零食,不许在走廊上交头接耳。

云澈一听这么多校规,吓得拉着阿霓的手就要回家。死活不肯上新式小学。

相比之下,老式的学堂,教学方式就比较温和。老师老派,先立规矩,再学做人,不紧不慢。学生可以慢慢学,老师也可以慢慢教。

看来看去,惠阿霓也矛盾。新式学校管理严,不能带佣人,她怕云澈吃不得消。老学究迂气重,怕把孩子教得懦弱不厚重。

她弱弱地对博彦说道:“你可不可以和德式学校的老师说说,让云澈带个陪读一起去上课。”

博彦听到这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气得头顶要冒黑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着惠阿霓吼道:“惠阿霓,你这是要把我弟弟养成——贾宝玉!你是毁他,知不知道?”

他大嗓门一吼,惠阿霓面红耳赤,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她是心疼云澈,怕他去上学受不得学校的拘束,怎么就变成毁他呢?

她站起来,同样怒气冲冲地说道:“上官博彦,你听好了!云澈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你爱咋咋地!”

正文卷 16 越来越难

惠阿霓赌气跑上楼,一口气跑到宜鸢的房间。向秋冉大诉特诉自己的委屈。

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吗?

好心当成驴肝,她是把云澈推火坑还是祸害他了?难道她就不想云澈好?只不过是爱得太厉害,不想孩子吃苦。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予他最好的照顾和生活。

这有错吗?

惠阿霓气愤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说到口干舌燥这才发现秋冉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她疑心地从秋冉的脸往下一直看过去。突然,冲动地伸手翻开她扣得紧紧的领口。

秋冉慌张地回过神来躲避,已经来不及,惠阿霓眼尖地已经看见。

“他在车上非礼你了。”秋冉颈上的吻痕抵赖不得的证据。

气氛有些莫名尴尬,惠阿霓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他这个人挺念旧。对上官宜鸢念念不忘啊。”

秋冉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回想在车里的那一幕,她的心还在乱跳。回到房间,她洗啊洗啊,搓啊搓啊,在浴缸里泡了几个小时,身体皮肤脱去一层,也褪不去他留下的痕迹。

“他好像知道了……”秋冉不确定地说道。

惠阿霓汗毛都竖起来,马上问道:“他知道什么?”

“他说我是因为有求必应于他才千方百计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还——”

“还说了什么?”

秋冉想起他的表情、说话的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他还警告我,不要——招惹他。因为我无法承受后果……”

秋冉的脸从羞愧的红变成害怕的苍白,双手环胸紧抱着自己。

惠阿霓心疼地看着她,知道要面对袁克栋这样的男子时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强势的男人,严肃收敛,迫人的气势下一个眼神扫来都能让七尺汉子腿软。何况是秋冉,她没有晕倒,没有哭着崩溃就是够不错的了。

“没事了、没事了。”惠阿霓把秋冉抱在怀里搂着,安慰着。就在这个时候,博彦的话不合时宜地跳入她的脑海中。

惠阿霓摩挲着秋冉的胳膊,小声道:“秋冉,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就在这里打住,如何?我安排人送你去英国,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再继续下去,会越来越难。

今天,他是非礼,下次就可能是更严重的侵犯。可悲的是,秋冉甚至无权拒绝。因为名义上,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有权力,她有义务。相互之间却没有感情。

秋冉低着头靠在惠阿霓的怀里,紧紧咬着牙,贝齿把唇都咬出血来。

回头或者前进?

不,在她面前从来没有选择题,只有一条走到黑暗尽头的路。

她不入地狱,谁能为清逸报仇!

贪图自己安逸,如何安枕?

“我要去!”她咬紧牙关,地狱和火海,都要去闯一闯!“我明天早上就去找他,”她像倔驴一样固执,“我去找他说——我不离婚!”

“你可真是——”惠阿霓也拿她无法。

“嘚、嘚。”门外响起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惠阿霓和秋冉对视一眼,这么晚会是谁?

“宜鸢,是我。”博彦在门外又敲两下门,道:“阿霓在里面吗?”

听见博彦的声音,惠阿霓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她皱眉不语,跳起来躲到门后的衣帽架后面,用唇语对秋冉说道:“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咚咚”敲门声又响两声,博彦的声音再次响起:“宜鸢,你睡了吗?”

“没有!”秋冉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大哥。”

博彦在门外冲秋冉笑着点点头,“这么晚还没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房间里。

秋冉回应一笑,“大哥不也还没睡吗?”

“唉,”博彦无奈地说道:“刚刚和你大嫂争了几句,把她气走了!我到处都找遍,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你把大嫂气跑了?”秋冉抿嘴。“我记得大嫂是最识大体,懂事的一个人。别说你无心惹她生气,就是旁人故意招惹她发火,她也不动怒的。”

“是、是。”博彦懊悔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急起来话就不经过大脑。”

“大哥,一个懂事的女人也许只有在深爱的人面前才会变得任性和娇纵。大嫂待你多方挑剔,正是因为在她心中,你和别人不一样。世界上的女人很多,但像大嫂那样全心全意爱你、帮你、和你共度患难的恐怕再没有第二个。”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想着给她道歉,就不晓得她躲到哪里去了。”

秋冉瞥到衣帽架后的惠阿霓难得把脸都羞红。真的好羡慕她,还可以在爱人面前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而她却再没有这个机会。

“大哥,有件事我要替大嫂澄清。”

“什么事?”博彦问。

“你不要误会大嫂。接近袁克栋,想和他破镜重圆是我的意思,不是大嫂的主意。她是好心帮我。”

博彦惊诧地说:“宜鸢,你说这话可真一点都不像你。”

秋冉抿了抿嘴唇,心里对真正的上官宜鸢感到很抱歉。用她的身份,做出违背她本意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和他重新开始?”博彦追问。

“不是突然。”秋冉深吸口气,如背书一般地说道:“大哥,以前的我真是太任性了。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以为会一辈子都这么快乐的生活下去。但这几年,我经过这么多事,上官家也经过这么多事后。我才发现,不管多富有、多有权势,快乐并不会永远环绕在身边。生命中最重要的还是亲人。我的亲人已经不多,除了兄弟姐妹外,最亲的就是仕安。我很想念他,不想错过他的成长。”

“如果是为了孩子,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你不一定非要委屈自己。”

秋冉摇头,轻轻说道:“我想回家。”

一个出嫁的女儿不能永远住在娘家。松岛的上官家待她再好,这里也已经和过去不同。没有母亲、没有嘉禾。她想和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情有可原。

“你想清楚了吗?”博彦慎重地问:“宜鸢,也许你回去了。和袁克栋依旧还是会有许多矛盾。两人争争吵吵,你可能又会后悔还不如分开。”

“你和大嫂刚刚还在争吵,你会想到分开吗?”秋冉的提问让博彦哑口无言。

“当然不会。不管发生什么,我和你大嫂永远都不会分开。”

秋冉“噗嗤”笑出来,走到衣帽架后把面红耳赤的惠阿霓拉出来,“大嫂,你都听到了吧?我哥向你道歉还说一辈子都不和你分开!”

“呸!”惠阿霓娇嗔地在秋冉脸上掐一把,半喜半怒地说道:“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坏了!”

“还不是和大嫂学的!”秋冉笑嘻嘻地把惠阿霓推到博彦的身边,打着哈欠说道:“我要睡觉了,两位也快回房吧!”

惠阿霓跺脚轻嚷,房门在她眼皮前缓缓合上。

秋冉的笑在合上的门缝中渐渐消失,当房门彻底关上时,她的笑容也彻底消失。

“阿霓——”

“不要叫我!”惠阿霓一甩胳膊,撇下博彦就往前走。

“阿霓、阿霓!”堂堂的少帅低声下气地拉住她的胳膊,环住她的腰肢,把头埋在她如云的秀发中,“对不起,我刚刚说得太过份。”

上官博彦一服软,惠阿霓立马软下来。这个男人像孩子一样,总能触动她心里最柔软的神经。

她站着,没动,任他抱着。

“我知道你是爱云澈的,我也是关心他的啊!阿霓,云澈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要想成才,你就不能太由着他。他是一个男孩子吃点苦、受点委屈无妨的!”

说到这里,惠阿霓已经完全不生气了。

她爱云澈,更理解博彦。真正的爱是应该设身处地为所爱之人着想。

现在的时代飞速发展,女孩都要走出去上学,男孩就越发不能困在家里。云澈的将来不仅仅是去德式小学,还有中学、大学,未来还要出国留学。她怎么能一时的舍不得而耽误他?

博彦紧紧地拥抱着怀里的人儿,热乎乎的血一直往头上冲去。

“只要是为云澈好,我就同意。”惠阿霓嘟起嘴,撒娇地说道:“但即使你是对的,也不可以凶我!”

“好好好。”博彦把阿霓转过来,面对面地抱着,热烈地吻着她的唇,亲、揉、搓、咬,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你这溺爱孩子的毛病真要改一改。将来我们有了儿子照你这么宠还得了!”

孩子?

阿霓心想:她和他的孩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未免也太操心得多。

“博……彦、博彦——”惠阿霓被吻得头昏脑胀,头发乱了、扣子松了、裙子被揉得变形。

好在深夜无人的走廊,月光清亮,看得清楚,却不会诉说。

“阿霓!”他猩红眼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她慌得很、乱得很,像初次的少女。害怕又很期待。

上官博彦一脚踹开房门,两人拥吻着跌落大床。他撕扯着她的衣服,把裙子撸到她的腰际——

一只拳头猛然敲上上官博彦的背脊,伴随着云澈震耳欲聋地喊声:“大哥是坏蛋、坏蛋!”

惠阿霓吓得屁滚尿流,慌地忙把上官博彦从身上踢下去。

她忘了,云澈喜欢晚上跑来和她一起睡。

上官博彦怒气冲冲爬起来,提起云澈的衣领,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是坏蛋、坏蛋!”云澈伸出小手使劲要揍博彦,小小的他还不能理解成人世界。他看见大哥压在大嫂身上,就以为他是在欺负她。

尖锐的童声深夜听来极嘹亮,博彦捂住云澈的嘴要他闭嘴。云澈不依地就是大叫大嚷。

不一会儿,卧室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云澈站在床上,义愤填膺地对大家说:“大哥压在大嫂身上欺负她!”

此情此景,不需说。大家也知道发生什么,个个掩嘴而笑。

可怜两个合法夫妻,想来一场恩爱弄得像被捉奸在床。

正文卷 17 只是一个疯女人吗?

清晨的街道安安静静。太早,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秋冉拿出小镜子再把自己的妆容查看一遍,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了眉毛、照不到嘴唇,看到头发,看不到眼睛。

不过,依次看来。镜子里的眉是柳叶眉,唇是小朱唇,眼是丹凤眼,样样都是玲珑精致。

时间差不多了!

她收起镜子,整整身上的旗袍,深吸口气,往帝花饭店走去。

今天,是她和“敌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出现在袁克栋面前引起他的注意是第一步,然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靠她自己去走。

她知道,这个时间袁克栋会去晨跑,晨跑回来,洗澡、吃早饭,然后有十五分钟的空闲时间,这十五分钟是她最好的机会。

帝花饭店是是松岛最宏伟、最豪华的饭店。它配置了电风扇、自来水、中央暖气系统,利用发电机为客房和娱乐设施提供照明。维多利亚风格的四层楼房,沿街立面建有木制游廊,饭店一头是哥特风格的带有手摇电梯的五层高方砖角楼。

毫无疑问,能住在帝花饭店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当地名门望族,商贾名流。

秋冉昂首挺胸,像战士一样迈进饭店大门。西崽马上过来替她开门。

“女士,请问你有预约吗?”西崽问。

“请问,来见丈夫也要预约?”秋冉微笑着说道:“我是上官宜鸢,我来见袁克栋。”

雷心存把张丽君送走后,心里正止不住地开心得意。他给自己沏了一杯好茶,惬意地喝上两口。

他不喜欢侍候司令身边的女人们,没一个省油的灯。越漂亮越麻烦。苍蝇似的围绕在司令的身边,赶都赶不走。

张丽君也算待得久的,三个月,四个月?算算日子也到该走的时候。

女人都有一个毛病,在司令身边待久了。就以为自己是他最后一任情人,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比起莫名其妙被送走的女人,张丽君至少知道自己何处惹毛司令。更多的美人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雷心存分不清,司令对这些女人是好还是不好,司令和这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要什么给什么,汽车、洋房、珠宝,出手大方,毫不吝啬。分手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一点不仁慈。

上一刻还浓情蜜意,下一秒就翻脸无情。他曾看过某位女士在寒风瑟瑟的半夜被赶到大街上,也曾在黎明时分把女人送到火车站。

他摇头感慨,细饮一口茶水,哼了一句戏文。这时,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嘚嘚嘚”跑进来,立定,“报告雷副官,有一位上官宜鸢小姐来找司令!”

雷心存听到“上官宜鸢”四个字,嘴里的茶一口喷出来。

“你、你说谁来了?”

小兵抹了抹满脸的茶水,把原话又说一遍。

“唉,她怎么来了?”雷心存放下茶杯往外走,刚走到侍从室门口正撞上婷婷走来的秋冉。

“雷副官,好久不见。”

秋冉温柔一笑,笑得雷心存骨软筋酥。见过太多乌合的莺莺燕燕,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使人赏心悦目。

“三……三少奶奶。”

秋冉微微点头,明知故问:“司令呢?”

“司令晨跑去了。”

她装出恍然的模样,从容地说:“那我进去等他。”

“这、这——”雷心存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上官宜鸢和袁克栋还没有离婚,法律上就还是夫妻,宜鸢要见自己的丈夫,谁能阻止?

秋冉故意忽略雷心存的面脸大汗,转身打开侍从室隔壁套房的门。这间房是帝花饭店最豪华的套房,有卧室、会客室、餐厅和书房,带冷热水和抽水马桶。

秋冉环顾四周一眼,空气中有一股脂粉味,但没有张丽君的影子。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床下没有女士拖鞋,所能见的地方也没有看见任何女性化的东西。秋冉走到窗边,挑了一张藤制沙发舒服地坐下,“雷副官,你忙去吧。我就坐在这里等。”

雷心存急得汗都流下来,这、这、这司令今天早上本来就心情不佳,回来再看见她在这里,还不劈死他啊!

秋冉不看雷心存,顺手拿起身边茶色玻璃上的杂志随意翻起来。

司令不好对付,上官宜鸢是惹不起的菩萨啊!

雷心存一看时间,晨跑的时间马上要结束。他不管宜鸢,赶紧跑下楼,先去拦着司令。

雷心存走了,秋冉长舒口气,手指在微颤。

她放下杂志,双手交握。拼命要自己冷静、冷静!他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是人,没有道理需要怕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秋冉从皮包中拿出镜子,再次把脸从上到下、从左至右照一遍。

她的武器就是自己这张酷似宜鸢的脸!

门口突然传来噪杂的脚步声,她赶快把镜子塞到包里。挺直脊梁坐在椅子上,微斜着身体,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看杂志,洁白的双腿在墨蓝色的旗袍底下若隐若现。

他进来了!

不知和身后的雷心存骂骂咧咧抱怨什么,把身上汗湿的尘沙一股脑扔到雷心存脸上。

他转过头,终于发现自己的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秋冉身体在他的目光下颤栗,七月的夏天,她感到十二月的寒意。

她命令自己不许逃避,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第一次和他的目光相对。

他……没穿上衣,身材的肌肉线条分明,形状美丽。健硕的手臂比秋冉的大腿还粗。也暗示着,他只要伸手就能把她掐死。

秋冉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她不能再站着不说话,再这么等下去,她首先会撑不住。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她不敢再看他裸、露的身体,低头看向茶几上的男男女女。

隔了一分钟后,袁克栋说道:“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说。”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入浴室。

秋冉呆了三秒,直到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才意识到他真的是去洗澡。

她像傻瓜一样被晾在这里。

没有人理睬她。

秋冉坐在椅子上,耳朵听着水声,心里的紧张如水花四溅。她急需要一些东西来安抚脆弱的神经。她怕自己待会会在他面前大哭、崩溃、歇斯底里,而功亏一篑。还有这位雷副官,表面上好像在准备早点,摆放餐具。眼睛不停地向她不时飘来。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雷副官,雷副官!”

雷心存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看着秋冉,一张老黑脸热起来。

秋冉微笑地看着他伸手。

雷心存手一滑,碗摔到地上。

“有烟吗?”她问。

如此情形下,秋冉想到香烟应该能帮助她稳定住情绪。

上官宜鸢是会抽烟的,秋冉也学过,只是她不喜欢香烟呛人味道,抽得不好。

雷心存掏出香烟,恭敬地递给她。

接过香烟时,她的手指越抖越厉害。

“有火吗?”她曲起手指,笑问。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

雷心存拿出打火机,她叼着烟,凑近火源猛吸一口。

呛人的烟味冲入肺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太厉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烟糙,熏着你嗓子了。”雷心存歉疚地说道。

秋冉摆摆手,把手里的烟还给他。

此时,袁克栋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他一言不发,像没有看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一样,走到餐桌边开始吃早点,看报纸。

再一次把她晾在一旁。

秋冉忍着,像枯木一样任由他冷落、忽视。

他细嚼慢咽,和平常一样吃足十五分钟。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最后“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餐桌上,代表早餐完毕。

雷心存递上白色的餐巾,他接过在嘴边按按,挥手示意雷心存出去。

雷心存默默退出去,心里有点同情留下来的上官宜鸢。司令的脾气可不大好。

“上官宜鸢,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藤制沙发上的秋冉扶着椅背站起来,她的胸部剧烈起伏,鼓足勇气说道:“我不想离婚!”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笑完后猛然收住,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圆睁两只眼睛像要吃人一样瞪着她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婚?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还爱我!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之间应该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袁克栋喷薄的火气差点把秋冉掀翻,她勉强让自己在他的怒目之下站稳,别趴下。

“说话啊!哑巴了?”

她被吓得差点跳起来,“我……我想仕安……”昨晚准备练习的所有话在他的怒火下灰飞烟灭,结结巴巴说出的只有这一句。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表情多么的不屑和厌恶。

秋冉急了,知道如果此时不能挽回,就永远没有机会。她不顾一切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

“你知道的,我……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仕安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我……我……”她不停地说,说得哭起来,“我……我不想离婚,就算是为了仕安,我……我们重新开始吧。”

说完最后的话。

她松开他的手,像把身体中的勇气都用完一样,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哭什么?

哭自己的无耻和卑贱,哭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她痛恨自己的谎言和欺骗,痛恨自己的卑鄙和无情。除此之外,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去为清逸报仇?

如果可以交换,她情愿代替清逸去死。

清逸可怜、宜鸢可怜、她可怜,站在她眼前的他也很可怜。

可能怎么办呢?

秋冉捂着脸不停地哭,胳膊、肩膀在空气中颤动。

“雷心存!”

“在!司令!”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正文卷 18 思念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雷心存就和两个士兵上来。

雷心存凑近她,弯腰小声说道:“夫人,您还是自己走吧,毕竟体面些。”说完,马上又直起身体,大声说道:“夫人,请!”

她的大眼睛里还挂着眼泪,咬着唇,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

袁克栋此时已经转过身,看也不看她。

“好,我自己走!”秋冉擦去脸上的眼泪,“但是——我还会来的!”

秋冉几乎是哭着走出的帝花饭店,坐到小车上时,还在抽抽。

惠阿霓等得焦躁,看她哭得双眼通红,忙拉过她的手问:“该死的家伙,他又非礼你了!”比起能不能报仇,她更关心秋冉的人身安全。

秋冉摇头,哭着说道:“他没有非礼我。”

“那你哭什么?”

秋冉抽抽噎噎把经过叙述一遍。“大嫂,他真的不喜欢上官宜鸢了吗?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惠阿霓抽出手绢擦去秋冉的眼泪,说道:“傻瓜,你想要什么机会?女人所谓的机会,不过是仗着男人对自己喜欢的撒娇任性罢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哪里有什么算计和计谋。有的不过是喜欢不喜欢,倾心不倾心。他爱宜鸢,宜鸢的所有缺点都变成可爱的缺点。他要是不爱,宜鸢的优点也变成让人心烦的优点。秋冉,我们回去吧。为什么要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再往前走也许碰到的也是一堵墙。”

小车启动,徐徐离开帝花饭店。

惠阿霓以为秋冉经过这么多挫折应该会放弃。没想到,秋冉越挫越勇,第二天、第三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每天都去找袁克栋。袁克栋见都不再见她。

看见秋冉沮丧地回来,惠阿霓在心里默默叹气。

她不知,一个人要在黑暗的道路上走多远才能到达明天。

“阿霓,”殷蝶香安慰惠阿霓,道:“对于秋冉而言,没有结果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她努力过,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她对得起清逸,对得起自己,将来也能放下这一切重新开始。”

人总归是会往前走的,你不走,时间也会推着你走。

—————————

袁克栋和上官博彦一起去参山视察,他的松岛之行接近尾声。

秋冉的接近他的计划失败。他甚至没有给秋冉色、诱他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拒绝她的靠近。

他去参山后,秋冉终日颓丧地窝在房间,痴痴拿着清逸的照片,对一切都失去兴趣。

她的状态比清逸死去时更差。

希望第一次破灭时,犹能坚强,希望一次次破灭后,生活就剩下麻木地活着。

生而为人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上官家的前坪花园里正其乐融融,草木春深,姹紫嫣红。

战争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休战于胜败双方的百姓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没有战争看花有了心情,看水有了心情,看孩子更是有了好心情。

“银鸽笑起来真可爱。”

“是啊,眼睛像极了莲芳。”

“快长牙了吧?”

“快了。你看,已经出了两颗小门牙。”

“银鸽真是可爱。”惠阿霓伸手在银鸽的脸上摸了一把。她转头招呼坐在远处像木偶人一样的秋冉,“宜鸢,快来看看银鸽,长得很像她父亲哩!”

秋冉木然地抬头,脸色苍白。

清逸和清炫是双胞胎,银鸽长得像清炫的话,意味着也很像清逸。

秋冉挪了挪脚步,悄无声息像幽灵一样飘过来。她站在摇篮前,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莲芳比起过去已添少许富态,她已经从丧夫的沉痛中慢慢走出来。她和秋冉不同,她有银鸽作为寄托。此后的人生便要为女儿珍惜自己,珍惜自己的生命。

为清炫报仇那是要的,但不是靠她一个妇道人家。是上官博彦和上官家的责任。

她要做的,只是静静地一边等待时光更迭,一边抚养女儿。

莲芳看小姑子看得出神,笑着弯腰把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姑,抱抱吧。”

银鸽含着自己的大拇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秋冉。银鸽的眼睛里有一位漂亮又憔悴的女人。她有长长的披肩长发,穿着贴身婀娜的珍珠色白裙子。

秋冉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婴孩。

银鸽确实很像清炫,她的眉毛、鼻子、小嘴和脸型都像。如果她能和清逸有一个孩子,也许也能如莲芳一样,把仇恨埋在心里,沉静到岁月中去。

她伸出手,贪婪地把银鸽抱在怀里。

“小心,别摔着了她。”惠阿霓紧张地说道。她理解秋冉,知道秋冉心里在想什么。

秋冉眼睛红红的,轻轻把脸贴在银鸽脸上。孩子柔滑的肌肤,带着阵阵奶香味。

她多想紧紧在心里抓住清逸,刻骨地去挽留他越行越远的脚步。最先消失的是他的体温、接着是他的音容笑貌、再有是他的味道……

清炫至少还留下一个女儿。而清逸,什么都没有留下给她。

她抱着银鸽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从胸腔里喷发出来。

她太难过,没有清逸,如同失去太阳。

莲芳也哭了,不停用手帕擦着眼泪,一手拍伏秋冉的背脊,“小姑子,别哭了。清炫如果在天之灵,看见你这样为他、为银鸽伤心会难过的。”

“是啊。”惠阿霓也说道:“宜鸢,清逸看见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秋冉失礼地把银鸽还给莲芳,转身逃走。

莲芳抱着孩子,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大嫂,我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吧。”

惠阿霓叹息着继续逗弄她怀里的银鸽,“莲芳,让她去吧。她大概不仅是怀念清逸和清炫,更是羡慕你,身边有银鸽。”

莲芳若有所思,想到宜鸢许久未见平京的儿子,恍然点头。

“唉……”

—————————

园子里搭起戏台子,请来有名的大班,吹拉弹唱,叮叮当当。

中国人好热闹,娶妻生子要闹一闹;升官发财要闹一闹;考学过生日要闹一闹;朋友们之间的迎来送往也要闹一闹。

人人都知红楼梦里的史老太君隔水听曲雅,可又有几个人学得来。

袁克栋在松岛待了快一个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他终于赏脸接受惠阿霓为他举办的践行会。

因为秋冉,惠阿霓心淡淡的。

不过按着常理招待,花园里搭起凉棚,挂上五彩小灯。夜幕降临,灯泡闪烁,管弦丝竹一起来,气氛立即就有了。

相同的地方总是让人容易触景伤情,好几年前,她刚嫁到上官家,母亲交给她办的第一个宴会,就是接待远道而来的袁克栋。

彼时,他满怀喜悦和憧憬,和宜鸢天生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漆黑的房间,秋冉躺在床上,耳朵里听着楼下的丝竹管弦,心情像死了一样。

她甚至不想再伪装成宜鸢,下楼把这场戏演完。

演不演完都不要紧,她的这一幕戏是完结了。

失败。

再见。

明天她就回江苑。

明天她就——

“咚咚咚!咚咚咚!”沉闷地敲门声,一声强过一声。

秋冉坐起来,内心莫名紧张。她有一种预感,门外的人可能是她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不去开门,她回江苑,一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在怀念中度过,无喜但也无忧。若去开门,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命运就如断线的风筝,不由自己掌控。

“咚咚咚!”门外的人契而不舍。

她战战兢兢起来,手握在门把上犹豫许久。

该不该、该不该——

颤抖的手在门把上一滑,门瞬间打开。

一个男人带着千斤的力量扑过来,吻住她。她快不能呼吸,被推着往后跌倒。

“你……你想干什么?”她随着他的力量陷入柔软的床上。

“你不是不想离婚吗?那就表现给我看!”

“看?看什么?”她惊慌失措地问。

“我要你!”他的眼睛变成红色,粗暴地扒下她的衣服,胸前的小扣子弹落地毯上。

她的表情惊惧,惊惧中又带着点从容。

仿佛这一刻已等待许久。如果为清逸报仇注定要有牺牲的话,她甘愿献上自己的心脏。

月光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瑟瑟发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她和宜鸢不同,还没有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

“啊——”

心生的恐惧,让她推开他,企图逃跑。他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回来。“上官宜鸢,你是不是在玩我?信不信,如果你敢玩我,我就要这里夷为平地!”

她倒抽一口冷气,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闭上眼睛,躺了下去。任他的大手像剥开洋葱一样,把她剥得一干二净,露出里面柔软的红心。皮肤泛起一层层小疙瘩,心里波涛汹涌。

他来了,真的来了。

进入她最柔软的紧窒之地,用力攻城略地。像冲锋的士兵越过一道道关卡,终于到达制胜的高地。

秋冉咬着自己的手背,拼命咬着。她要用十指连心的疼痛来抵挡另一种直达心底的疼痛。

清逸,我是爱你的!

哪怕我的身体给予别人,也是源于我对你的爱……

正文卷 19 从此往后,无路可回头

月光照在地上,他睡在她的身旁。安睡如个孩子,鼻息均匀。她躺在他的旁边,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像被揉坏的娃娃,满布淤青,满脸泪痕。

她用流血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压抑又狼狈地哭泣。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爱人的名字来给予自己勇气。

“宜鸢、宜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惠阿霓的声音。

床上的秋冉擦干眼泪,快速地起来,小心翼翼从他身下卷起床单,然后起床开门。

“大嫂……”

惠阿霓越过秋冉的肩,看见床上卧着的袁克栋,立即明白。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别哭!”她心疼地抚摸着秋冉的脸,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都说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秋冉低头抱着床单,嘤嘤地哭个不休。洁白床单上的那抹鲜红,是她从少女蜕变为少妇的证据。

“唉,快别哭了。哭得眼睛肿起来,明天早上他问起你该怎么回?”

秋冉点点头,想不哭又忍不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走。”惠阿霓牵着秋冉一路走到安静无人的厨房,拿过她怀里的床单。“不留着了吧?”

秋冉摇头,倔强地打开炉膛把床单塞进去。炉膛里幽暗的火焰燃烧起来,床单一点一点被吞噬。两人默默无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火焰的热量带走秋冉脸上的泪水,干枯的她在与她的童真告别。

“从今往后,你就真的是上官宜鸢了。”

“我一定会为清逸报仇。”

成为上官宜鸢从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利用袁克栋为清逸报仇。她不怕牺牲,但是牺牲要有价值。

“秋冉,你跟我来。”

“是……”秋冉有些吃惊,自从她决定冒充上官宜鸢开始,惠阿霓就没有称呼过她为“秋冉”。

惠阿霓把秋冉领到自己的书房,她要管家,看账本子、登账本字、查帐本子是她日常工作。为了方便起见,上官博彦特意把原来的儿童玩乐室,开出来给她做书房。里面收得最多的也是账本。这间书房和上官博彦的书房一样,平日不许人随意进出。秋冉来的机会不多。

书房不大,收拾得井然有序。一眼看上去,神似上官博彦书房的缩小版。书房中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又没有过于华丽的装饰和背景。很符合惠阿霓一贯的风格。

惠阿霓扭开书桌上的台灯,拿出钥匙打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她抽出压在最里面的牛皮纸包裹好的纸袋,交到秋冉手上。

“打开看看。”

秋冉接过纸袋,手指只能感觉到纸袋里装着的东西很挺括。像是照片一样的东西。打开一看,果然是数十张男男女女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就是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年妇人,薄薄的唇,下垂的脸颊和犀利的眼。双目中的寒光,几乎要透过照片直视出来。

秋冉在她的目光下打一个寒颤,“这是……”

“她是袁克栋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婆婆。我派人去平京打听过,老太太姓廖,是袁家的当家主母,嫁过去已经有四十年。在袁家不但叶大根深,还是一位说一不二的老太太。以前上官宜鸢骄狂任性很不受这位婆婆的待见。你此去,可要小心维护与她的关系。”

秋冉咬咬牙点头,手掌捏成拳头。

“把她的脸记住刻到心里,到时候见了她莫露怯,最起码不能不知晓她是谁。”

“嗯。”

“袁家兄弟姐妹繁多,袁克栋同父异母的姊妹同胞不计其数,不必多说。同母的就有两个哥哥,一位小妹。一个哥哥早亡一个哥哥出走,只有妹妹不错。不过听说这个妹妹任性,婚姻很不听话,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时间急促,我也没法弄到他们的照片。这件事你知道就好。还有——”惠阿霓深吸口气,拿过秋冉手里的照片,翻到几位美貌的女子,抽出两张放在桌上,“宜鸢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和袁克栋分居而住。男人总是有需要的,他虽然不十分沉溺女色,两三房的妻妾还是有的。这几位姨太太。她们和宜鸢也打过交道,你得把脸都记熟!”

惠阿霓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这位章姨太最先过门,是廖氏亲自为袁克栋挑选的。听说是位世家千金,和袁克栋青梅竹马,也曾定过娃娃亲。我想,她肯屈尊做妾也是想着某一天能扶正吧。”

秋冉拿起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烫着时新的发型,弯眉笑眼,抿着一张樱桃小嘴,正托腮做沉思状。

“还有这位,”惠阿霓又指着桌上的另外一张照片,说道:“还有这一位姨太是上官宜鸢的学妹,大学高材生,恃才傲物很了不得。”

这张照片中的女孩和刚刚的完全是两种风格,照片中的女孩穿着运动短衣和短裤,手里拿着羽毛球拍,笑得青春洋溢。秋冉凝神细看,呼吸顿然一下,“这个女孩的下巴和嘴巴长得有点像宜鸢。”

惠阿霓捏了捏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你说他在宜鸢在的时候有三位姨太太,为什么只有两张照片?”

“还有一位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了。”

秋冉“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岔开话题,道:“除了这两位他还有姨太太吗?”

“暂时没有。”惠阿霓不屑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他没有继续讨姨太太就是好。他不好色是因为他不差女人!上次你看见的张丽君,还有王丽君、李丽君,向他扑来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他也许只是觉得,既然外面有花,何必买回来。”

“宋九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她?”惠阿霓叹道:“和宜鸢一样,政治联姻呗。”

“他会娶她吗?”

“袁克栋不和宜鸢离婚,和宋九小姐的联姻就不可能。”

“我懂了。”秋冉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袁、宋联姻成功。

她恨王靖荛,也恨透了挑起战争的宋家。

“先别管宋九小姐,你如果去平京,准备怎么对付这三个女人?”

秋冉把眼皮往下一看,“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和她们争!”

惠阿霓沉沉看她一眼,“你和她们什么不一样?她们和他在一起,或为求财,或为求一点依靠。彼此间争来斗去,耗尽青春。你呢?求他为清逸报仇!就不用去和姨太太们争了?许多时候,不是你想争。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上,即算不和任何人争,别人也会想方设法把你挤下去!你别到时候成了别人的下饭菜还不知道!”

秋冉无神地盯着那些照片上的女人,如果有其他的女人来分走他的掠夺,她并不会感到不高兴。相反,她光想想都有一种解脱。

“秋冉,要想得,必须有所舍。世界上没有傻瓜,女人也千万别把男人当作傻瓜。你若真想报仇,就把这种念头深深埋在心里。把真心拿出来以心换心,待他真的爱上你,想把世界都献给你的时候。那个时候才是你复仇的开始。”

秋冉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头。“大嫂,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惠阿霓问。

“我想要一种药,吃了可以避免怀孕的药。”

惠阿霓迅速松开她的手,脸色苍白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这种药吃了往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秋冉认真又用力地点头。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宜鸢已经丧失生育能力,她则不可能为他生育孩子。

前途未卜的未来,不能再增加不可控的因素。

“你想清楚了,真的想清楚了?”惠阿霓连问两遍。

“是的,我想得很清楚。”秋冉扬起脸,伸手拥抱住为她担心的惠阿霓,“不要挂记我。大嫂,你心中的秋冉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为清逸而活着的死人。”

惠阿霓悠悠一叹,说道:“好吧,我尽快去把药找来给你。”

“谢谢。”秋冉高兴地说道。她借着灯光看着一张张的照片,突然问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袁克栋是因为什么事和宜鸢生的嫌隙,非把她送到疯人院不可?只是感情不合吗?”

世界上感情不合的夫妻,十之八九,个个都送到疯人院,地球上该全是疯子。

阿霓摇了摇头,“夫妻间的矛盾是家庭隐藏最深的矛盾,因为许多时候,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楚。旁人就更看不知道。秋冉,此去平京,你要小心。我猜袁克栋和宜鸢之间不是嫌隙而是鸿沟,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所以,他在接受你的时候才会犹豫不决。不过,这也能看出来。他真的很爱宜鸢。爱到能够超越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这对你是件好事。”

正文卷 20 恨不得随他而去

秋冉一夜没睡,微曲着身体尽量想远离,又不能太远离。

天亮了。他的呼吸在晨曦中慢慢变浅、变快,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

他快要醒来,她马上闭紧眼睛,装作睡得很香。

袁克栋睁开眼睛,他看着头顶的床缦,淡淡的姜黄色底色上绣着盛开的水仙花。

上官宜鸢特别喜欢水仙花。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她睡得很安详。

不,应该说她装得很安详。

他的凝视下,她的脸在缓缓泛起红晕。他饶有兴趣看她像一朵芙蓉花缓缓盛开。

大约是觉察出他的视线,秋冉缓缓睁开眉目。

“你醒来了。”他问。

“嗯。”她点头。

尴尬,无比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不去晨跑吗?”

他翻身起来,窸窸窣窣背对着她穿衣服。大概是要准备出去吧。秋冉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你收拾收拾——”他站起来穿鞋时突然说道。

“收拾什么?”秋冉一时脑子没反应过来。

“过两天准备回平京。”他回过头来,凝视着呆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的秋冉,“你不是说想仕安吗?”

“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

袁克栋没有再说什么,也没问什么,转身步出房间。

他一走,秋冉赶紧起床洗澡更衣。片刻之后出现在楼下时,雷心存在楼梯口向她行一标准军礼,“夫人早。”

“早……早。”秋冉绕过雷心存来到餐厅,上官家的老老少少都在。

秋冉惊讶地发现,袁克栋也在。他坐在殷蝶香身边,不知交谈什么,殷蝶香正笑得合不拢嘴。博彦和惠阿霓以及莲芳都在微笑地看她,唯有上官云澈,正弯腰躲在桌子底下朝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母亲、大哥、大嫂、莲芳。”秋冉走过去和大家一一打招呼,经过云澈身边时,她伸手想在云澈头上摸抚一下,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云澈叫道。博彦伸手在弟弟头上敲了两下。云澈瞬间老实。

“宜鸢,坐我身边。”

“好。”秋冉乖乖地坐到殷蝶香的身侧。

殷蝶香微笑地说道:“刚刚小袁都和我们讲了,你要同他一起回平京,是不是?”

“小姑子,你真要回平京?”莲芳在餐桌那头惊讶地问道。

秋冉点点头,默许这个事实。

殷蝶香马上对惠阿霓说道:“阿霓,宜鸢要回平京。你帮我准备些特产带回去给她婆婆和妯娌们。”

惠阿霓含笑道:“母亲,放心。我会准备的。”

“小姑子,恭喜你和袁司令了。”莲芳诚心诚意地说道:“你马上就可以和儿子团聚。”

“是啊。”秋冉回报莲芳以微笑,感到有一道目光像火一样烫烧她的皮肤。

“你很高兴吧?”莲芳又问。

“是……很高兴。”秋冉言不由衷地说道。

一顿简单的早饭,秋冉一边要应付莲芳的关心一边要不露出破绽。吃山珍海味也如嚼蜡。

————————

早饭一吃完,各人还刚散去。

袁克栋从身后一把擒住秋冉的胳膊,吓得她跳起,“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像火钳一样,目光炯然如炬。秋冉感到手指发麻,被他从楼下往楼上拖拽。

“你——”秋冉的胸随着激烈的呼吸剧烈起伏,她无力地跟随他的脚步,几乎是被抱着。一阵眩晕后,她发现又回到自己房间。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就是昨夜缠绵过的大床。

明媚的阳光照在秋冉洁白的皮肤上,她不仅是脸红,脸上细细的小茸毛一根根竖起。脑子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想。

他凝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秋冉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什么,还是怀疑什么。勉强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们可以出去说——啊——”

伴随一声尖叫,她的衣襟二十四小时内被他扯开第二次。

“你想干什么?”她大叫。

话音刚落,双手被反扣在身后。背身向他,脸被压在柔软的枕头上。

洋裙被脱下来,光滑的背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手从肩一直顺着她的背脊骨滑到腰间,秋冉的腰间脊骨中央纹绣着一只斑斓的蓝色蝴蝶。他用手指抚摸着蝴蝶的轮廓。

秋冉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

宜鸢背上的蓝色蝴蝶纹身请的是俄国的纹绣大师精心设计刺绘,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了复原这个纹绣,惠阿霓花重金去俄国重新把这个纹绣大师请到松岛。一模一样的大师、一模一样的图案,才能骗过袁克栋锐利的眼睛。

他像要验证什么一样,用手指在蝴蝶上摩挲,按压,总算是确定它和记忆中的一样。

他看够蝴蝶,把秋冉翻过来。面对着面,秋冉气愤地扬起手来。他在空中握住她的手腕。

“我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摔倒两次,所以我不会给你两次机会!”

“所以——那又怎么样?”她高声道:“袁克栋,你怀疑我什么,大可说出来!大不了我不去平京就是!”

他的眸子升腾起怒火,秋冉感到他握着的地方一阵剧痛。她的表情狰狞起来,痛苦地说道:“我……我的手要断了!”

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慢慢施加压力,直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才把她的手拿到唇边轻吻。他从她的手吻到她的唇,从唇延伸开去……

刚刚被佣人整理一新的大床再次变得凌乱不堪。

秋冉知道,他并不全然地相信自己。他也许不仅仅是怀疑她的身份,更多是不相信宜鸢的改变。

第二天,秋冉离开松岛的前一天,她和惠阿霓、袁克栋和上官博彦一起去墓地祭拜父亲、清逸和清炫。

未去之前,秋冉一再告诫自己要克制、克制。如果还像往常一样哭得几乎晕厥,是会让人疑心的。

宜鸢是理智的女孩,所谓理智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放任悲伤哭得不能自已,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很不智,也很没教养。但想和做完全是两回事,当秋冉远远看见墓园里的青松翠柏时,难过得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相信自己开口,一出来的肯定是眼泪和哭泣。

命运斩断的幸福,她握着的上半段,下半段埋在黄土中。

所爱之人已化成白骨,立在身边的乃是不爱之人。

祭拜完老将军,他们来到清炫和清逸这对双生子的墓碑前。惠阿霓拿出手绢一遍遍擦拭洁净如新的墓碑,博彦把白酒倾倒在坟前。

秋冉始终低垂着头颅,眼睛直看着自己的杏黄色的鞋尖。

袁克栋抚慰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像触电一样躲开他的碰触,转过身跑到远处的大树下。

秋冉的离去并没有引起谁的怀疑,悲伤是缅怀的基调。何况这三人都是她的至亲。

年轻的生命,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战祸无情,同为军人。此等悲伤感同身受,袁克栋摘下军帽,在墓前弯腰鞠躬,以示敬意。

三鞠礼毕,袁克栋带好帽子走到秋冉身边。这一次他没允许她逃开,强力把哭泣的她抱在怀里。

“我知道你很伤心……”

“不,你不知道!”她痛苦地哭道,双手握着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如果他知道她的痛苦,就不会逼迫他们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不会放任王靖荛逃到奉州。

“宜鸢!”

“帮我报仇,帮我杀了王靖荛!”秋冉忘记惠阿霓的劝告,揪着他的军装,不顾一切向他把心里的诉求掀泄出来。“帮我为清逸报仇……”

她毕竟不是宜鸢,做不成名门淑女的典范。理智被抛到脑后,情感大大占据上风。过于的激动和伤心夺走她的意识,她眼前一黑,瘫软在他怀中。

“宜鸢怎么呢?”惠阿霓紧张地跑过来。袁克栋正在探着秋冉的额头,说道:“没有大碍。悲伤过度而已。”

惠阿霓忙从皮包中拿出醒脑的药膏用指甲抠出一大坨涂在她的太阳穴上,“快擦擦、快擦擦。”说着,用指腹给抹匀了。

秋冉幽幽转醒,喃喃念叨:“清逸、清逸……”

“她在叫谁?”袁克栋问。

惠阿霓不敢迟疑,马上大声说道:“她在叫父亲和兄弟们的名字,你听,清逸、清炫、父亲……”

袁克栋凑近耳朵,此时秋冉从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

“宜鸢,你醒了?”惠阿霓大叫,猛力摇晃她的肩膀。故意在她耳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晕倒,把袁司令吓坏了!你是不是太思念父亲和两个弟弟,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叫着他们的名字?”

秋冉看着惠阿霓,动了动嘴,悲伤地说道:“是……我确实是很想念他们,特别是爸爸。一想到他的死状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说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袁克栋没有任何怀疑,打横抱起她往墓园外走去。

正文卷 21

秋冉回到上官家,是被袁克栋一路从小车抱回房间。她借口身体不适,跳过中饭,晚饭也没吃。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感觉无力。像被掏空一样。

一直睡到第二天的离别时分,她才起床梳洗更衣,下楼和大家依依惜别。

惠阿霓不愧是效率高手,紧张的两天时间之内就把该买的买,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门口摆着数十个大红木箱子都要提前运送到火车站。

她把每一个箱子指给秋冉看,告诉她哪一箱是衣裳、哪一箱是礼物,哪一箱又是细软,待秋冉都记住,再交给雷心存让他抬车上。

惠阿霓扯开嗓门叮嘱雷心存,“叫你的手下上车的时候小心一点。”

“知道、知道。”雷心存特别怕说话厉害,像机关枪一样的女人。惠阿霓偏偏又是厉害女人中的最厉害角色。

看着箱子一个一个被抬走,秋冉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不是宜鸢,这些随她而去的东西,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除此之外,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大嫂,”她拉拉惠阿霓的衣角,回头看一眼,此时袁克栋还在屋里和殷蝶香话别,秋冉焦急地问:“我要的药呢?”

惠阿霓领她走到僻静处,拿出一只小巧的手提黑色皮箱。轻轻一按银色的金属扣子,皮箱的盖子即弹开。

“这只小箱子你要随身保管好。”惠阿霓在她耳边小声说:“紧急时刻或许能用得上它,但我宁可你永远也用不上它。”

秋冉伸手一翻,里面有一套她原来做佣人时穿过的中衣、布裤和布鞋、一些现金和黄金。再翻下去,发现衣服下面还藏着一本相册。

惠阿霓拿起相册,“这是母亲交给我的,清逸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在这里。你带着去吧。”

秋冉的手指微微颤着,她翻开相册的第一页,视线就被眼泪模糊。

“不能哭、不能哭……”她擦去眼泪,把相册紧紧捧在胸前贴紧。

“还有这个——”惠阿霓拿出一盒像雪花膏一样的白色小瓶,严肃地说道:“这个是你要的药,涂一点点在身上就会产生巨大作用。古代的老鸨把这秘药涂在妓女肚脐眼里。不但可以避孕,还可以使男人留下来。”

秋冉眼睛一亮,伸手去接,却扑了一个空。

“你可真要想清楚,这个药物使用时间过长,会让你永远都做不了母亲。”

“只要能为清逸报仇,我情愿不做母亲。”

秋冉拿过瓷瓶,打开后扑鼻一股异香。无名指轻蘸一点,如奶油粘粘滑滑。她立即把它涂在自己的耳后。

“真不能多用。”惠阿霓又说一次。

“嗯。”秋冉点头,紧紧把瓷瓶捏在手里。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莲芳抱着银鸽,笑盈盈地走过来。

“我们能说什么?不过是女人间的一些闲言碎语。”惠阿霓笑着挡在秋冉面前,让她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看见银鸽,秋冉忍不住心头一颤,缓缓走过到莲芳身边,“莲芳,能让我抱抱银鸽吗?”

“好啊。”莲芳含笑着把银鸽放到她的臂弯,转着手里的拨浪鼓哄着说道:“银鸽,快看看姑姑。姑姑就要去平京了喔!”

银鸽用酷似清逸的一双眸子看着秋冉,看得秋冉心如刀割,匆匆把银鸽还给莲芳,难过地说道:“莲芳,你比我命好。”

莲芳抱好银鸽,不解地上官宜鸢为什么这么说。来不及多问,云澈哭着从楼上跑下来,他冲出大门,一把抱住秋冉的大腿,哭道:“秋冉——姐姐,你不要走!你要去哪?”

现在的云澈在博彦的耳提面命下已经把对秋冉的称呼改成了姐姐。知道她要走,情急之下又喊出秋冉的名字。他哭得声嘶力竭,是真的舍不得。父亲走了、清逸和清炫哥哥走了、嘉禾哥哥了无音信、姐姐们去到遥远的异国他乡。身边熟悉的人越走越少,他怎么能不伤心?

“姐姐,我再也不朝你做鬼脸,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你不走,好不好?”

秋冉把云澈从地上拉起来,抚摸他乌黑的头发。心里发酸,眼眶发潮。“云澈,不哭,不哭!”她摸着他的头,声音哽咽起来,“你在家要听大嫂的话,乖乖上学,好好念书……”

云澈巨大的哭声襁褓中的银鸽跟着哼哼起来,莲芳连忙哄着女儿,“银鸽怎么呢?小叔叔舍不得姑姑呢!你也舍不得姑姑吗?”

听见动静的上官博彦和袁克栋步下大门台阶,博彦看见云澈抱着秋冉的脖子,哭着闹着,在地上撒泼哭泣,谁都哄不好。忍不住怒气汹汹地说道:“云澈,你又在胡闹!”

一声怒吼让云澈小身体一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紧秋冉的脖子,哭哭啼啼地小声哀求道:“秋冉,不走。秋冉、不走。”

“男子汉哭哭哭,成什么样子!”上官博彦走过来把云澈从秋冉身上拉开。云澈不服,挣扎几下,扭头狠狠在哥哥手臂咬上一口。

阿霓阻止不及,博彦已经在云澈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指头。

云澈捂着额头,眼泪水汪汪地冲博彦大喊一声,“我最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说完,转身就跑。

阿霓想追过去哄一哄,被博彦拽住胳膊。

秋冉同样一脸急色,还要装得淡淡然。

上官博彦抚了抚被云澈咬痛的手臂,小家伙咬得真深,鲜红的牙印下渗出血丝来。他有些尴尬地对身后的袁克栋说道:“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我这小弟弟被家里人宠坏。”

袁克栋很体谅地看着他,说道:“家大业大,谁家里没有几个恼人的小孩?有时候不说自己的孩子,亲戚的孩子闹起来,也挺烦躁。”说到这里,他看见秋冉的神色,马上笑道:“小舅子舍不得姐姐,暑假可以到平京来探亲就是。到时候,我派人来接。”

“再说,再说。”博彦笑着没有搭袁克栋的腔。云澈去平京。他肯,惠阿霓和母亲也未必肯。一个宝贝疙瘩,从小像带贾宝玉一样捧在手心。放到外面读书都舍不得,会舍得放去平京?

“大哥,大嫂再见。”

秋冉伸出手来,惠阿霓心情复杂地和她拥抱,“宜鸢,好好照顾自己。珍重。”

——————————

江苑

如果说上官宜鸢没出嫁之前曾是上官家的公主的话,那么惠阿霓不管出嫁还是未出嫁一直就是惠家的公主。

惠阿霓即使嫁出去,兄长惠烨巍疼她,嫂子卢佩珊挂念她。娘家人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和臂膀。把真的上官宜鸢托付到江苑是再好不过。

一来宜鸢有人照顾,二来她的安全也有保障。

宜鸢来到江苑后,不吵不闹。每日做得最多的便是在在房间看书、画画。她不问为什么不让她回家,也不问为什么会到这里?

好像这一切就当如此。

阿霓在信上对宜鸢来江苑的原因语焉不详,卢佩珊虽不太清楚真实的底细。但是既然宜鸢到了江苑。她就是客人。

卢佩珊为尽地主之谊每日总要抽空到宜鸢住的小院里瞧瞧她。

“上官小姐,昨夜睡得好吗?”

“你看,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好,要不要出去坐坐?”

“你在看什么书?”卢佩珊伸手想去看一下书皮上的名字。

“你看不懂的。”上官宜鸢坐在书桌后,静静地低着头,侧身躲过卢佩珊伸过来的手,用手中的银镊子夹着泛黄的书页。一页一页,细细而读。不抬头看人,也不和对方说话。天地间,仿佛就剩下她和手里的那本书。

卢佩珊自说自话一气,自讨没趣。幸而她是没有主心骨的软面人,对于宜鸢的不敬并不放心上。相反,十分同情远在松岛的阿霓。林林总总算起来,阿霓有六个小姑子,如果个个都如宜鸢这般难伺候,日子真要不好过啊!

正文卷 22 新名字、新生活

松岛

“啊啾、啊啾!”

目送秋冉离去的惠阿霓在晨风中连打几个喷嚏。

“少奶奶,是不是冷?”惠阿霓身边的女佣阿巧尽职尽责地问。

“没有。”阿霓用手绢擦着鼻子,开玩笑地说道:“大概是谁在念我。”

阿巧把开米司披肩搭在惠阿霓的肩膀上,小声说:“过了暑就往秋走,地上的寒气会一日重过一日,少奶奶当心保养身体。”

“嗯。”惠阿霓笑着领受阿巧的好意,不和她争什么,而是把身上的开米司拢得紧一些。她回头,看见上官博彦还站在原地,眼神一直望着路的尽头发呆。“喂,你在看什么、想什么啊?”

上官博彦收回视线,蹙眉问道:“你觉不觉得宜鸢有点奇怪?”

惠阿霓心慌地追问道:“奇怪?你觉得她哪里奇怪?”

具体哪儿奇怪,他说不出来。可能是一种感觉,也可能是天生的血缘关系使然。

回来后的宜鸢的确变了,变得更好、更善解人意、更容易接近。宜鸢的变化让他高兴。但离别的一幕,她留下的眼泪和留恋的目光,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冉呢?”

听见他问秋冉,惠阿霓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气急地说道:“不是早告诉过你,秋冉回江苑去了吗?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丫头这么上心!要不我马上写信,让她马上回来!”

“那倒不必,我就随口一问。”博彦说着,转身往屋里走去。

惠阿霓刚刚发凉的身体现在猛地火热起来,脸颊红得发烫。博彦的怀疑炸得她身上的毛孔都张开。她慢慢跟在他身后进去。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博彦问起秋冉是真的随口一问,还是对宜鸢的身份犯疑。此情之下,她只能强装镇定。

其实,博彦自己也在想,究竟是怎么呢,怎么突然想到秋冉?是因为秋冉和宜鸢相似的容貌,让他有一个荒谬的念头。

想一想,他马上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外。

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

人能抹杀名字,不能抹杀时光年轮刻印在身上的痕迹。你是何种人,你的过去和经历会给你一份最好的证明。

带着许多的牵挂、担忧、祝福和羡慕,秋冉用上官宜鸢的身份陪着名义上的丈夫踏上去平京的路途。

遥远的路途,她和袁克栋开始长时间的相对。

火车滚滚,车声隆隆,填不满寂静的心灵。他们都没说话,隔着绿色的隔板桌。一个人看报,一个人看书。

许多时候,秋冉的目光会不由自主移到窗外。飞驰的景色,一道一道从她眼中掠过。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荒芜如沙漠,又感到里面兵荒马乱。

“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粗粝地手指掰过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眼睛与他对视,“什么风景这么好看,叫你都不知回头?”

“没有看什么,就是看看风景。”

失去自由前最后的蓝天。

他在她脸上搜寻一番,然后松开钳制。重新回到座位,拿起桌上的报纸。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秋冉不由地紧张起来,不知他说的没变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接着从报纸后传来,“结婚的时候坐火车去平京,你也是看了一路的风景。问你看什么,你就说是看风景。”

秋冉松了口气,心想:宜鸢当初被迫嫁到平京去的心情也许和她此刻的心情差不多吧。悲观、伤心、没有未来。相比之下,是对坐最应该理解她心情的男人。却怀着憧憬、快乐和幸福和她在相同的时间、空间奔驰在不同的道路。

”袁克栋把手里的报纸叠起来,放在桌上,说道:“你有个心理准备,昨天母亲发电报来松岛,很反对我把你再接回去。”

秋冉点点头,表示理解。换了常人应该向他表决心,说未来一定好好地孝顺婆婆,努力把婆媳关系改善。但是宜鸢是冷傲的性格,她说出这样的话才显得更奇怪。

“既然是重新开始,我希望你真的有个重新开始的样子。”

她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他扯起嘴角,笑道:“我不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上官宜鸢这个名字勾起他太多不好的回忆。“鸢字代表风筝,不好。把它去掉吧。叫——上官宜人,怎么样?很好听吧。”

秋冉暗暗吃惊,他为什么突然想起为她改名字?

如果真的上官宜鸢在此,一定会不懈地反抗到底。

宜人、宜人,不就是漂亮又讨人喜欢的人?

说白了,回到平京,他想要她做的就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讨他喜欢。

“往后我就叫你宜官,怎么样?”

秋冉犹犹豫豫,挣扎着说道:“宜官……听起来很男孩子气!”

“过来!”他朝她伸手,语气有点不佳。

秋冉站起来,纤细的手掌刚搭在他的大手之上就被一把拽过去。

她跌倒在他怀里,坐在他的腿上。

“女孩取男孩气的名字才好,听起来有金石声。”

秋冉低着头,垂眼看着他挺括军服上的花纹扣子,小声说道:“玉碎时才做金石声。”

“胡说!”他勃然而怒。

她看着他,目露恐惧。

好一会儿后,他的情绪才缓缓平和下来,“算了,宜鸢就宜鸢吧。但往后你只能看我。不要说看其他男人,窗外的风景都不许看。”

她不敢说不。笑笑着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宽厚的肩膀上。她躲避他的目光,也不想让他看见脸上仓皇又悲伤的表情。

平京

平京是天子脚下的皇城,几百年的中央首脑,从这里出去的人即使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骨子里也带着一种趾高气扬。

来之前,秋冉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这得感谢惠阿霓为她弄到的资料,不仅有和袁克栋关系密切的妻妾、亲属,更有袁家府邸的平面图,重要的下人的亲疏远近也有涉猎。美中不足的是,所有和宜鸢亲近过的下人,秋冉只知道名字,对不上脸!

“快到家了。”袁克栋拨开一点车窗帘子,指着风物与秋冉看。

热闹的街市上有人来人往,有人在街边用大杨树叶子托着售

卖从外地运送来的桃子、李子、梨子,还有切片的红瓤西瓜。老汉站在拖板车前喊道:“大红的西瓜呦,不沙不要钱!”

“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吗?”

“不是。”她急忙解释,“我是近乡情怯。”

他嘿嘿一笑,喜欢她说的近乡情怯这四个字。

车子拐过几个弯,离街市越来越远,吆喝声几近不闻。

他们的车离开闹市,开始沿着青青小河行驶,河边的柳枝垂落到河水,绿油油的在水里飘着,像少女在涴洗头发。

“快到了。”他说。

真正的大考即在眼前,秋冉忽然紧张起来。

如果下车就被拆穿是冒充者,会不会太窘?应该不单单是窘那么简单。

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要装做冷静。她想起来之前向惠阿霓请教。惠阿霓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少奶奶,怎么做都是对的。只要袁克栋认为你是宜鸢,就没有人能否认得了。”

车停下来,立即有人上前打开车门。

“司令。”车外的人恭敬地喊道。

袁克栋跨步下车,看都没看车里的她。

“三少奶奶。”生生脆脆的声音拉回她追随袁克栋而去的视线。她这边的车门被一个穿青色对襟短衣的女佣拉开。这小佣人脸皮白净,模样规整,难得有双好眼睛。

秋冉望着这双眼睛愣了一下,这双眼睛认得她。

不,应该说这双眼睛认得上官宜鸢!

“三少奶奶,你不认识我呢?”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宛如在秋冉头顶打个焦雷。

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虚浮地笑着,手指抚着额头,遮住女孩的目光,“这两年多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出师不利,这才刚下车就遇到麻烦。

该如何收场?

正在愁思,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的胳膊握了一把,袁克栋像提小鸡一样把她夹在腋下抱了出来。

阳光很大,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的眼皮上,把车外的世界照得又亮又白。

“三爷,三少奶奶!”

齐刷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数十个仆人们左男右女一字排开,男的长衫黑裤,女的青衣对襟全都恭顺地低头。

她忍住心慌和胆怯急忙跟紧几步走到他身边。他好像也在等她靠近,抬眉、伸手,一气呵成拉住她潮湿的小手往里走去。

高大的宅门富丽堂皇,把人衬托得越发得渺小。她一步步随他往里面走去,好几次,都有一种冲动想要扭头逃跑。

“怎么,不舒服?”他回过头,突然问她:“走路慢腾腾的,是不是要人抱你走?”

她的脸腾地红了,猛烈地摇头。

他转头问身边的仆人,“仕安呢,妈妈回来了。怎么不见他出来迎接?”

“妈妈”这个词让秋冉背脊感到一热。还没结婚怀孕就做别人的妈,这感觉……真怪。

“小少爷是要来的,不巧昨夜拉肚子,泄了一夜。老太太说,孩子不舒服,虚礼就免了。过两天,该见的时候自然就见着了。”

他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看他隐隐像要发怒,仆人试探地说道:“我马上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秋冉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在他的鹰眼下像中年仆人额角汗水像下雨一样。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害怕他,他的家里人应该也很怕他。

“拉肚子又不是大病,叫人抱过来。”

正文卷 23 老太太的下马威

“拉肚子又不是大病,叫人抱过来。”

听到他说真要抱过来,中年男人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支支吾吾地说:“老太太说……”

内情尽已明显,大约不是孩子身体不适,是老太太心里对上官宜鸢这位儿媳的归来不满。不愿让她和儿子见面。

“孩子不舒服就别抱来抱去,”她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又不是只住一日两日,来日方长和孩子总会见面的。你不也是说吗,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大概是曾经的三少奶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懂事和温柔,中年男人的表情都变了,满脸尽是惊吓。

袁克栋似笑非笑,想了想后,说道:“也好。那就过两天见。”

秋冉解了大围,中年男人感激涕零,殷勤地说:“司令和三少奶奶赶路也累了。不如,先进去歇歇。”

“嗯。”

她不说话,跟着他进去。

有他在总不会走错,走错了,反正有他在。

袁家极大,地敞屋广,尽显王者气派。从东到西,不坐轿子非走断女子的小脚不可。

袁总理的四房妻妾各占东南西北,每人一方独立院落。袁克栋的母亲是正妻大太太,住东边最好的房子。儿子随母,他们自然都住在东边。老头子从袁十金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身体大不如前。把一手领导的新军交给袁克栋,自己带着最小的小老婆住在天津当寓公。在平京的老宅,袁克栋的母亲就是皇太后。

袁克栋领着秋冉穿廊走巷,先去东主屋拜见母亲廖氏。

刚走到门口,就被廖氏身边服侍的李妈妈拦下来。

李妈妈笑着说:“司令,老太太有吩咐。说人回来就成,都是自己人,不用进去见礼,三爷和少奶奶早些回去休息。”

秋冉心想:廖氏是有多不喜欢上官宜鸢这位媳妇,重病痊愈回来看都不想看一眼就打发她走!

不过,暗地里她偷偷松了口气。不见也好,初来乍到的,心情如惊弓之鸟一样,就怕言辞间露出破绽。

听见李妈妈这话,袁克栋脸上可不大好看,碍着母亲的面不好给她屋里的妈妈掉脸子看。只把脸拉得老长,不说话也不动。

李妈妈笑容可掬,赶着对他身后的秋冉,说道:“呦,三少奶奶真一点没变,两年不见反而年轻些了,还像刚嫁来的模样,俊着哩!”

秋冉笑着,有点适应不了被人当面捧着,一张脸蛋红得像秋苹果。她当过下人,太知道下人传话受夹板气的委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母亲若不想见,我明天再来请安就是。你别站在这里为难李妈妈。”

李妈妈笑容满面,不停赞许附和,“三少奶奶真是懂事。”

她们一唱一和,他倒成了恶人。袁克栋索性反笑着问李妈妈:“妈妈也觉得鸢儿和结婚时一样漂亮?”

”那当然是。说不吹牛的,三少奶奶可是三爷这一辈里最漂亮的少奶奶,谁的也比不上!”

“呵呵,”严肃的他,今日在奶妈面前难得放下架子,得意地搂着秋冉的肩,“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看她比结婚时更漂亮。”

“哈哈,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夸人的不臊,被夸的倒抬不起头来。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吹捧,秋冉脑子昏昏乎乎。

袁克栋领着她从老太太的院落出来,再往里走,七绕八绕,穿过水榭、长廊、假山、池塘。好不容易总算回到属于自己的院落——紫枫苑。

过去属于上官宜鸢,现在属于她的小院。

袁克栋把她送到小院门口,即离去。走了个把月,军部挤压不少事情要赶回去处理。

望着他和雷心存离去的背影,秋冉的心里空落落。她是不爱他,可要独自进去面对一切,心里总是没底。

孔子云,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道正是主家和家仆和女佣之间的关系。纷纷扰扰的家庭事多少都是由于祸起这些耳报神。上官宜鸢嫁过来几年,和她最近的恐怕不是她的丈夫和婆婆,而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女佣。一点差池都会落下把柄。

紫枫院落三进三出,虽被框在大房子中但独门独院,打开院门即走入大家,院门一落又自成春秋。

上官宜走进小院,她从松岛带来的箱子已经搬送进来,下人们正汗流浃背地把红木箱子抬到院落中央。

“三少奶奶好。”粗枝大叶的家丁向着秋冉打招呼。

她微微一笑,匆匆往里面走去。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曾经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见她进来,两个短襟女仆忙迎上前来。她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三少奶奶。想靠近又有点不敢靠近。

秋冉太明白这种眼神,她做惯女仆,懂得这些女孩心里在想什么。面对这种目光,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忽略。她昂首走进房间。据桃花说,上官宜鸢送到疯人院后,她身边侍候过的佣人走的走、散的散。没有贴身和贴心的留下。

上官宜用余光打量这两个女佣,年纪不大,清纯稚嫩得很。估摸着应该是刚从别的院子拨过来的新丫头,没经过多少调教。

一个女孩显然是没经过多少世面,秋冉进来后,紧张得手脚都木了。傻呆呆地看着她。另一个女孩要玲珑些,赶紧从茶壶里倒一杯温茶,温驯地说道:“三少奶奶,喝茶。”

上官宜接过茶盏在手里晃了晃,向着两个女孩笑道:“以前没见过你们,是刚进府的吗?”

其中一个答道:“我是霍管家的老乡,去年刚进府。”

“霍管家?”

“是是是。三少奶奶,她是我的老乡。”一叠声回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门口被袁克栋吓得冷汗直流的中年男人,他躬身进来,低着头,搓着手笑道:“三少奶奶,她们都是在您出府疗养后进来的。我看她们还清秀,做事也麻利,特意调过来给您使唤。”霍管家向身边的女孩使了个眼色,两个女孩忙跪下来。他指着两个女孩,说道:“她们一个叫青儿,一个叫梅儿,都是苦孩儿。做下人也是讨口饭吃。三少奶奶不弃,就给她们一个活路。少奶奶要是不满意——”

“我没说不满意,”上官宜饮了口手里的茶,转身把手里的茶盏放在身边的紫檀木花机上。道:“霍管家真是托大,我现在只不过是半个废人,能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要司令和老太太满意,我就什么都满意。我只是想问一问原来的人都去哪儿呢?”

“都这么些年,早打发出去了。”

秋冉心里寒森森的,这么些年,明明才两年而已!就把宜鸢身边的人驱的驱,逐的逐。大概是没料到,河水还有倒流日。她还会有重新回来的一天。

霍管家看秋冉脸色越来越沉,立马说道:“也不是全部都走了,还有一个小菱,原来是服侍过三少奶奶的。不过那时她还小,没到三少奶奶眼前,就在院子外面做粗活,接应接应东西。这两年她比原来也长些见识,我就把她调过来放在三少奶奶身边。她也算是个原来的旧人,对三少奶奶的脾气禀好也有三分了解的。”

小菱?

秋冉的眼前突然闪现刚才出现的青衣女孩,心里隐约觉得应该就是她。

管家说得好像把小菱拨来处处是为她着想。秋冉又不傻,恐怕这小丫头不知是谁托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才刚回来,宜静不宜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贸然就把人赶走,不好。

“三少奶奶,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先下去了。”

“你去忙吧。”

霍管家一走,上官宜长松一口气,差点没瘫软在紫檀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好好看清这座小院。

她眼睛触目所见多是紫色的器物。或许是宜鸢偏爱紫色的原因,家具是紫檀,摆设是紫水晶,床上的床单被褥是紫色的锦缎,墙上画是紫色的夕阳,连花也是紫堇……

紫色确实很典雅、高贵,可满目的紫色下,秋冉只联想到一个词“恶紫夺朱”。

她还在思忖,青儿怯生生地走过来,问道:“三少奶奶,是不是还照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

青儿的问话让秋冉的思绪一下卡壳,她可不知道宜鸢有什么老规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脑细胞都不够用。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当然是……按老规矩……”转念一想,马上问道:“你们从来没有跟过我,也知道我的老规矩吗?”

青儿快活地说:“小菱姐姐都告诉我们了。说三少奶奶最爱干净,出门回来必是要先洗澡再吃饭。吩咐我们要早点放好热水。”

原来老规矩是这个!

秋冉差点笑出来。真是自己吓自己。她还担心宜鸢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梅儿去拿毛巾,青儿打开紫檀衣柜取出一套紫罗兰色的睡衣。睡衣是真丝材质,又轻又薄。上面镂空的花纹,浮凸女性婀娜的身姿。

看着睡衣,上官宜突然脱口而出,“把我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我不穿别人的衣服。”

正文卷 24 努力

看着睡衣,上官宜突然脱口而出,“把我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我不穿别人的衣服。”

托着睡衣的青儿吓了一跳,捧着衣服说道:“三少奶奶,这是新的。知道你回来,屋里的东西就是家具能换的全按原来的款式换了新的。”

“三少奶奶,您放心。这些东西,我都一一检查过。每一件都是新的。”这时,小菱打着帘子从门外进来。人未到音先闻,一把嗓子赛黄鹂般好听,

秋冉不动声色看她一会,确实是刚刚在门口弄得她阵脚大乱的女孩。

小菱立在秋冉脚边,笑盈盈地说道:“三少奶奶,我刚才指挥他们搬行李去了。来晚了些,实在对不去。”

这个伶俐乖觉的女孩就是小菱。

秋冉面容带笑,顺着话,道:“能来就不算晚。”她看着小菱,温和地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小菱,现在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三少奶奶不弃,小菱定当竭力。”小菱扬起笑,唇边荡起两个梨涡。

小菱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宜鸢。想要瞒天过海,最要紧是能过她这双眼睛。贴身侍候的人,远了惹别人怀疑,近了又容易引起她的怀疑。这件事情还真是为难。

“三少奶奶,我帮你更衣吧。”

秋冉回答一个“好”字,站起来。

小菱走过来拉起屏风,轻手轻脚为秋冉解衣。

一向侍候别人的人突然被人侍候起来,还真不习惯。想自己动手,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袁家的三少奶奶。

躺在温暖的浴缸,秋冉真想能永远不出去。可是不行,门外的人已经偷偷瞧看几次。

秋冉不想穿柜子里的衣服,小菱从箱子中拿出一件深蓝色乔其纱做底凤穿牡丹的长旗袍,面料考究,做工精良。是阿霓特意从苏州一位老绣工处买的面料,再交由上海知名裁缝裁制而成。秋冉穿在身上真是多一分则胖,少一分则瘦。

小菱踮起脚尖站在秋冉身后为她扣旗袍上的暗扣时,突然犹疑地转过脸看着镜子中的三少奶奶。像发现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

秋冉被看得心里发虚,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说道:“小菱,看什么呢?两年不见,是不认得我了吗?”

“不不不,”小菱忙垂头,笑着解释:“我只是吃惊三少奶奶越来越漂亮,比记忆里的更好看。”

真比李妈妈还会讲话。

嘴巴这么甜,是该赏她呢还是罚她呢?

“三少奶奶。”青儿站在门外。

“什么事?”小菱问。

“几位姨娘和姨太太在外候着想见三少奶奶,不知方不方便。”

秋冉抿了抿嘴,大家都在等她发话。

唉,刚回来这些人就轮番上阵。

“打发她们回去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是。”青儿下去了。

她才不想见什么姨娘,娘姨,没的精神应付她们。

“三少奶奶,晚上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睡觉。”

“睡觉?现在吗?”小菱吃惊地问。

“嗯。”秋冉点点头,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好累,下车到现在,有种脑细胞烧尽的感觉。应付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乏力。也许做少奶奶的唯一特权就是可以推说身体不舒服而躲到床上。

她踢掉鞋子,掀开被子,被子蒙住头。

世界终于安静。

————————

袁克栋走了,一连好几日都待在军部。秋冉像被打入冷宫的宫妃,每天睁眼到闭眼就是看着四面墙。

墙看多了,眼睛疼。

老太太捎话来,身体不好,不喜吵闹,请三少奶奶就不要搅她静养。

话说出来,众人都替三少奶奶臊得慌。这算不算被老太太弃之如敝屣,连看都不想看。

听到这句传话,秋冉有一分钟的难堪,随后就释然。

便是真的儿媳妇回来,也不情愿去老太太跟前做孝顺媳妇!况且她这儿假儿媳。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袁克栋迷得五迷三道为她报仇!

要迷晕他,谈何容易?

他像颗顽石,浑身光滑,根本找不到切入口。

“小菱,小菱,三少奶奶怎么样?”

小菱正在细心整理秋冉送给她的东西,小姐妹们围在她身边唧唧咋咋闹腾。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吗?对下人动不动就又打又骂?”

“她的病好了没有啊?她不是疯了吗?真治好了?”

“是啊,不会又突然发病吧?”

“小菱,你不怕啊!”

面对小姐妹的问题,小菱想了半晌。

“哎,这些问题我怎么回答你们,三少奶奶才回来几天而已。”她把鼓噪的小姐妹推出去,“嗳,各人忙各人的事去吧。慢慢瞧着,时间总会说明一切。”

撵了好奇心爆发的小姐妹们,小菱看着床上的衣服发了一会呆。

三少奶奶变了吗?

没有啊,过去不爱说话,现在还是不爱说话;过去不爱出门,现在还是不爱出门。又确实变了,变得温和,变得好侍候,变得——慷慨。

看看一床的好衣好物,都是三少奶奶回来后送给她的。一段上好的毛呢料子,一对小金耳环,一条新裙子……才短短几天,给她的东西就这么多。三少奶奶也不是特意给的,就是随意地递给她,说自己不喜欢,让她拿去。

青儿和梅儿也得了不少,所以下人们里炸了锅,都在后悔没去侍候三少奶奶。想当初知道三少奶奶要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吓得退避三舍,生怕自己会去紫枫苑的退缩模样。小菱心里就好笑。她把东西收好,转身去院子里把晾晒的衣服收回来。

湛蓝的天空一丝云朵都没有,荒了两年的紫枫苑,墙角长着一圈高高的野草还没来得及拔除。没有人打理,院子中的石榴树却长得不错。不是当季,依旧欣欣向荣。

小菱踮起脚朝屋里看去,三少奶奶正站在书桌前描字。

眼前的是三少奶奶没错,姿容秀美,楚楚动人,但——又有稍许不同。

小菱不敢多看,赶紧把衣服收到衣柜里放好。望着大衣柜里成堆的漂亮衣服。小菱暗想:“人在成年后还会长高吗?”

她踮起脚对着柜子用手指在柜门上比了一下。

第一天在给三少奶奶更衣的时候,她就发现三少奶奶比过去高了一点。

“小菱,你在干什么?”

“啊!没、没什么?”小菱吓得一跳,忙把雕花紫檀柜子关好。

“三少奶奶,有什么事吗?”她转过头,心虚地问。

秋冉含笑,说道:“帮我梳个头,我觉得头皮痒。”

“是。”

小菱跟着秋冉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密齿的小钢梳为秋冉刮着头皮。

“真舒服。”秋冉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心里对小菱的怀疑了然于心。在这个家里小菱和秋冉朝夕相处。她要是没有疑问,才是真奇怪。与其躲和隐藏、伪装,直接面对可能效果更好。

她睁开眼睛,直视镜子中为她梳头的小菱,“小菱,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被说中心里话后,小菱手足无措起来,“三少奶奶,没……没有……”

秋冉叹息一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颜,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感慨道:“我也知道自己和以往不同。在疯人院住了两年,无论是谁都会有点改变吧。回到家里,我真觉得一切都陌生。看见许多人,明明很熟悉,却叫不上她们的名字。过去的事也有许多都不太记得的地方。”

这些话说得极为巧妙,进可攻退可守。既为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释,又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差池做出铺垫。

秋冉清楚小菱的心思和需要,以尊向卑谈心说出肺腑之言,不管内容真假,卑者都是会感到自己受到重视。不管这个女孩从哪里来,只要她不害人,秋冉就能容她。

“小菱,仕安还好吧?”秋冉抓住小菱的手,哀伤地问道:“如果不是记挂着他,我早就坚持不下去。”说着,秋冉的眼睛中流下两行眼泪。

回来之后,老太太不让她见儿子。如果她不表现出一点伤心也太假了。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小菱的心已经牢牢粘在眼前这位说话温和又稍带一丝脆弱的三少奶奶身上。比起以前的三少奶奶甚至更喜欢现在的她。

小菱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说道:“三少奶奶,您别哭,仕安少爷很好。”

“真的!”秋冉哭着说道:“只要他好,我就是受再多的委屈也值得。”

“三少奶奶,你别这么灰心。人在世上谁没有三起三伏。你一定会否极泰来,坏的都走了后,留下的就是好的。你现在回来了,和司令破镜重圆,就比什么都好啊!”

真是讨巧又会说话的女孩。

秋冉在她的安慰下,破涕为笑,“谢谢你,小菱。”

小菱受宠若惊,也有点热泪盈眶。“我们这些下人哪当得起谢这个字,都是本份。”

秋冉微微一笑,“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说完,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到小菱手里。

“三少奶奶?这、这——”

“拿着。”秋冉笑着,手镯戴到她手腕上。“我这次回来,他们在背后一定都恨死我了吧?”

小菱支支吾吾地说:“三少奶奶说的是谁啊?谁敢恨你?”

“连你也骗我?”秋冉幽幽叹道。

“没有、没有!”小菱着急地说道:“三少奶奶回来是司令的决定,谁敢说三道四。姨太太们的话根本不足为惧!三少奶奶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就是老太太,也总有一天会软化的。”

看小菱的表情,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秋冉不再逼她,含笑着说道:“我以前没有做一个好的儿媳妇,希望将来可以。”

正文卷 25 骨牌

她知道他来了。

虽然他进来的时候刻意放轻脚步,像猫一样收起爪子。

秋冉想象不出他走路的样子,她把头偏向床里,装睡。

他的手不客气地撩开被子,从身后抱着她。刚刚的轻巧化成狂风暴雨,她紧闭着眼睛,宛如暴风中心的玫瑰。

雨打风飘去,零落在泥。

他吻着她的耳朵,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止不住轻颤。

她不承认自己会意乱情迷,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害怕被他发现涂在耳后的密药。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似乎低喃:“……好香。”

不!不是他说话。

她抱住他的宽厚的背,欺骗自己是窗外的雨。

清晨醒来,小菱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眼前一亮。

秋冉半裸着,趴在锦被里,一条毯子裹着她的下半身。背脊上的蓝色蝴蝶几乎要展翅高飞。

“三少奶奶。”小菱过来把淡紫色床帘挂到金钩上,目不斜视地讲掉落在地上的小毯子收起来。

“小菱,昨晚下雨了吗?”

“没有啊。”小菱摇头。“不过,昨晚司令回来了。今天一早就去晨跑,在老太太那吃的早饭。吃完,就去军部上班去了。三少奶奶,我帮你放洗澡水吧。”

“好啊。”

秋冉多想骗自己,昨晚他并没有回来。他们没有赤身相对,没有行夫妻之事。她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空气中的荼靡之味,双腿间的潮湿泥泞都骗不了人。

她翻身起来,慢慢腾腾洗了一个多小时。

时间已到中午,小菱准备午饭。袁家是大宅门,除了过年过节,难得凑齐。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随母亲吃饭或是要厨房单做。因为廖氏不待见她,秋冉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她也喜欢如此,单单的一个人寂寞虽寂寞些,但自在。

正在这时,老太太身边侍候的李妈妈来了,远远地在院门口就笑道:“三少奶奶起了吗?”

小菱忙说:“李妈妈,都什么时辰?三少奶奶早就起了!李妈妈,快,快进屋说话。”。

“我就不进去了,”李妈妈笑呵呵地说:“老太太要我带话来,说天津卫来了大鸭梨请三少奶奶过去和大家一起尝个鲜。”

破天荒,回来一个多星期。廖氏百般不待见,今天居然让李妈亲自请她过去。

秋冉初时还不相信,又向李妈妈核实一遍。

“千真万确的,三少奶奶快换件衣裳过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哩!”

李妈妈走了,秋冉还坐在桌前发呆,小菱比她还兴奋地说:“老太太终于肯见三少奶奶了!这可真是好事!”

婆婆再不喜欢儿媳,孙子她是喜欢的,儿子的脸面她也要顾着。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起照个面吃,也算冰释前嫌。

小菱想着老太太是老旗人,不喜欢洋装。秋冉和小菱商议穿件长旗袍去最适宜不过。

上官宜鸢不喜欢穿旗袍,秋冉所有的旗袍都是从松岛带来的。她的旗袍做工好,掐腰贴肤穿在身上既秀气又端庄。就只是太贴身、款式太时新。惠阿霓做衣服,总要和别人翻出不一样的花花来。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小腿,她的就开在膝盖上,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膝盖上,她的就开在大腿。别人露一截手臂,她就要把整个胳膊都露出来。

秋冉的旗袍都是惠阿霓所准备,自然和她的大胆风格一脉相承。

急急忙忙挑的裙子,银红色的鸡心领改良旗袍,颜色鲜嫩,讨老人喜欢。走到紫枫苑外,风一吹来,才发现,鸡心领有点低,胸前白嫩的皮肤,凉飕飕的。

“三少奶奶,要不回去换一件吧?”

秋冉摸了摸丝滑的皮肤,“都是女眷,应当没有关系。我尽量注意,不弯腰低头。”

时间匆促,总不能让大家久等。

上官宜鸢的紫枫苑和老太太的天福院很近,穿游廊、过花园、经过怡然桥和德仪院后,终于来到天福苑。

秋冉一走到朱红廊柱下,就听见里面嗡嗡的欢笑声和骨牌碰和的声音。

听声音,人果然不少。

秋冉不由地紧张,她知道摸骨牌的时候最忌手气不佳。不晓得廖氏今日手气好不好,她能不能碰个好彩头。

院子里的丁香、月季、芍药、牡丹开得茂盛,西北角的葡萄藤也爬上架子,花花草草拾掇的好,人也拾掇更好。

廖氏是旗人,规矩礼数多,屋里人个个容貌娟秀,服饰讲究。哪怕是小丫头片子都调教得严肃正经,目不斜视。看见秋冉进来,立即行个蹲儿安,问声好,便进去通报。

“你来了?”

秋冉感到身后一阵疾风,回过头一看,是袁克栋和雷心存走了进来。大概是天热的原因,他的额头、鼻尖上全是汗。

他走得匆匆,一边进屋一边摘下军帽递给身边的雷心存。

“你怎么回来了?”秋冉问他。想到昨晚他像幽灵一样来像幽灵一样走,再在青天白日下见面,真是有种不真实。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衣服看了半晌,他比她高一个头,眼底风光看得清清楚楚。

秋冉忙转过身去,真心后悔当初应该换一件的。

屋里的丫头出来说道:“司令、三少奶奶。老太太请你们进去。”

“嗯。”袁克栋领着她进去,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身上。

她躲开,不能接受他的靠近,“在屋里胡闹就算了。到了长辈面前还这样,你母亲会不喜欢的。”

他没再坚持,改牵着她的手。

他们走进屋里,房里的骨牌散了,听得见里屋有悄悄的女人说话声。

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众人拱月似的围簇着一位白白胖胖,养尊处优的妇人。她的相貌和秋冉在松岛见过的照片差不多,比照片上更显得胖一些,一只眼皮耷拉下来。

“母亲。”袁克栋走前一步。秋冉紧紧跟着他。

听见声音,太师椅上的廖氏耷拉的眼皮稍稍动弹一下。李妈妈忙笑道:“我说早上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司令和三少奶奶要来。三少奶奶真是越来越俊俏,这旗袍穿起来蛮好看的。比穿洋装还好看些。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廖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秋冉走过去,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蹲身叫道:“母亲,宜鸢给您请安来了。”

廖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架子拿得非常大,也不接她的福,晾半天,才说:“回来了?”

“回来了。”

“病都好了?”

“医生说,好得差不多。”

“喔。”

几句不疼不痒的闲话后,老太太决定不再理她。扭头朝屋里唤道:“沁心,怎么她一来,你就躲起来了?快点回来,我们照旧打牌说话,刚刚说到哪里了?”

屋里的女眷听见招唤,嘻嘻笑笑出来。秋冉认出其中一个穿月牙色对襟长裙的旧式女子乃是袁克栋的姨太太章沁心。

章沁心和照片上一样,身体单瘦,皮肤白晰,笑起来的时候总羞涩地轻捂住嘴。真如古代的大家闺秀一般,笑不露齿,言不高声。

她隔着人群微微向秋冉点头,秋冉也轻轻向她点头。两人算是打了个疏离得不能再疏离的招呼。

她们说着满口的京腔京韵的京片子,说的人、事,秋冉一句话都插不上,像傻瓜一样呆站着。

她就是在松岛做丫头都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早已是食不知味,没有任何食欲。小口小口慢嚼着食物,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话。

回神发现,自己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大碗的菜。

这是谁给她夹的?

她看看身边的袁克栋,正偏着头和姨娘说话。

难道是她自己?

她真是——

“宜鸢姐姐。”

“宜鸢姐姐!”

秋冉抬头,方知是章沁心在叫她。

章沁心很温柔地问道:“今天厨房准备的菜是不是不合姐姐的胃口?我看姐姐吃得很少,连喜欢的阿胶牛肉汤都没有喝。这个很补的!”

阿胶和牛肉!

是她最不喜欢的两种食物。腥,炖在一起,腥味成倍增加。加上现在又凉了,不用喝,都能闻到那股腥味。

秋冉讪笑,“我已经饱了。

“姐姐,再喝一碗汤吧。”章沁心站起来特意为她盛碗阿胶牛肉汤。

盛情难却,她勉强接过,“谢……谢。”

碗还未端到面前,刺鼻的阿胶味就冲脑门。

秋冉久久端着汤,送不到嘴边,实在是咽不下啊!

“姐姐,你尝一口嘛。”

面对章沁心的殷切,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决定捏住鼻子一口灌下去不管最后会不会吐得昏倒。

“不想喝就不要喝。”一直不说话的袁克栋忽然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汤碗,不高兴地说道:“看你这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汤里面有毒一样。不喝汤,就把碗里的菜吃完!”

秋冉讪然坐下。章沁心同样悻悻然坐下。

吃过饭,不好马上就走。老太太喜欢骨牌,骨牌桌子重新开起来。

“濂瞻,过来帮我看看牌。”老太太把袁克栋喊到身边,“看看,快看看——”

袁克栋站在老太太身后,扫过一眼骨牌,挑出一张。

“打这张!”

“会不会出冲啊?”

”不怕!”

“出——”

果然,是冲。

章沁心把牌一推,笑道:“谢谢母亲,谢谢三爷!”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真不该早你来看牌!”

“哈哈、哈哈——”

……

欢笑声咯咯传来,秋冉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可看到、听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不由地心里涌起许多伤感。

为什么感伤,可能是为自己本来和他们一样,后来又失去的幸福吧。

秋冉和袁克栋最早从廖氏的院子出来,他是要急着赶回去办公,雷心存已经在门口等着。

她把他送到门外,低着头落落寡欢。

他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军帽,并没有急着上车,“会打骨牌吗?”他问她。

“不会。”她说,上官家海派,大家消遣都是打桥牌。她会的自然是桥牌。

他把军帽戴在头上,说道:“去学。你可以要沁心教你。”

正文卷 26 幽灵

她为什么要学骨牌?

她一点都不想学骨牌,更不想跟沁心学骨牌!

面对着扬长而去的小车,秋冉气得跺脚。心想:他可能也只是说说而已。

袁克栋还真不是说说,雷心存下午即给秋冉送来一副象牙骨牌。拿在手上温润绵手,还小巧精致。

秋冉勉为其难找了小菱做老师,在她的指导下慢慢学着入门。

入到深夜,她又听见屋外的沙沙雨声。

幽灵来了,在她耳边厮磨,略带着警告地说:“下次……不要穿那条裙子……”

“嗯……”

她如在狂风中挣扎,身体变得好像不是她的,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起伏而呻吟。

秋冉感到自己像跋涉陡峭的高地,不停向上、向上。

清晨,她在刺目的阳光中睁开眼,心里万念俱灰。羞耻、背叛和绝望在她心里来来回回。

幽灵消失了,她心里的阴暗却没有消失。

和老太太吃过饭后,她像被高僧加持一般。袁家的各房女眷潮水一样涌来紫枫苑。

来者是客,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秋冉只能拨出大量的时间来作接待。这些女眷也不是来真的看望她,投石问路,借着机会来瞧一瞧,上官宜鸢变成什么样?

来的人里面,秋冉留心的当属袁克栋的两个同胞哥哥的妻子和孩子们。两位嫂子的穿着和打扮与章沁心的打扮差不多。什么时代了,还穿着旧式的长裙褂子,闷闷的,不怎么说话。可见是旧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不消说,都是老太太挑的人儿。她们匆匆来,匆匆走,和秋冉说的多是场面话。

秋冉也没多留她们。丈夫不争气,她们听话,守规矩,宅门里也挺不起腰。

袁总理四房妻妾,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袁克栋的母亲廖氏和总理相识于微,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廖氏年老色衰,爱情便渐渐消失。爱情没有,太太的名份还有。

夫敬妻一尺,妻也能敬夫一丈。

国内政局不稳,所谓总理也是今里不晓得明里。各地军阀混战,大大小小的民运、学潮,时有发生。有枪、有军队、有地盘才是真正的王。

袁家七位公子,除去最小的醉心艺术外,另外几位公子都在政、商、军活跃。说白了,就是借着家里的大树四处敛财,空手套白狼。论资质,袁克栋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他的才智和胆色在兄弟里是最出类拔萃。

大家背后也笑,三公子什么都做得好,就是一样——选老婆的眼光稍微差一点。

这也不算大问题,老婆可以换嘛。

和大嫂、二嫂的沉闷比起来,四弟袁克宗的妻子唐菲儿,五弟袁克裘的妻子杜韵琳就要活泼得多。

唐菲儿和杜韵琳都是留洋回来的人,当然眼界开阔,能说会道。两人都是娇花嫩蕊的年轻女子,长得美,穿得漂亮。说气话来叽叽喳喳像百灵鸟。

秋冉请她们落座、喝茶。

她们坐下后,一个人的眼睛就在房间东看西看,一个就盯着秋冉身上的旗袍目不转睛。

“以前我只看见三嫂经常穿洋装,没想到,原来穿旗袍也很好看。这旗袍是什么料子,看上去又轻又软的,阳光下还闪闪的?”

“三嫂是人才好,穿什么都好看。”

“也对。”

唐菲儿和杜韵琳一言一合使劲巴结,“三嫂,一回来,整个家就像有生气一般。呵呵,三哥还是对三嫂最好。你看,这屋子都重新装了一遍。”

“那些姨太太根本比不上三嫂在三哥心中的地位。”

秋冉笑笑,不回答这些没意义的话。

别假了,谁信她们是来真心赞美她的衣服和屋子的?她们不过借由这个机会来探探虚实,看看眼前的上官宜鸢是什么心态、什么情况。

秋冉没病,心里明镜似的。她猜,这两位弟媳妇大概是有求于她吧。她低头喝茶,感到一阵好笑。要是唐菲儿和杜韵琳晓得她不过是个丫头,只怕气得会撕裂她去。

“三嫂,越美和沁心可有来看你?”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唐菲儿显得相当气愤,为她不平道:“这两个小贱人,大约是没想到三嫂还会回来吧?现在指不定正抱着被子哭呢?”

“越美就别说,沁心那是早巴不得三嫂别回来,只等着把她扶正做太太。”

“呸!她也配!三嫂这次一回来,她的如意算盘可落了空。”

“她还把仕安带在身边,我亲耳听见,她让仕安管她叫娘呢!”

秋冉慢慢拿起茶壶为她们把眼前的空杯满上,心里有点烦她们的明讽暗损。

“三嫂、三嫂——”

“喔。”秋冉回过神来,注视眼前几乎完全陌生的两个女孩。

她和宜鸢有那么像吗?像到分毫不差,肉眼难以分辨?

也没有吧,在松岛的时候,大家也只说她们很像而已,但谁也不曾错认过。

从进门到现在唐菲儿和杜韵琳可曾用心看过她的脸一秒又或者说她们以前认真地端详过宜鸢的脸一回吗?可能都没有吧。她们注视的只是她身上的华服、房间里新巧的摆设,做得最多的是喋喋不休发牢骚,挑拨是非。

“行了。不要讲了,”她累了,不想客套地应付她们,“你们今天来的意思我也明白。”

唐菲儿和杜韵琳大眼瞪小眼,话还没说完,她就明白?

疗养院不但治好精神病,难道还教会她读心术!

秋冉慢慢呷口茶,望着她们道:“有什么要我对司令说的话就明白的告诉我。如果他来,我会帮你们说话。可如果他不来或是他不听我的劝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一听这话,唐菲儿和杜韵琳喜上眉梢,乐滋滋地拉着她的手撒娇,“三嫂,你肯帮我们就太好了!旁人的话不听,你的话,司令一定会听的!”

夕阳西下,彩霞漫天。唐菲儿和杜韵琳走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

“三少奶奶还真变了,”小菱进来收拾茶具的时候,说道,“以前可是眼皮子都不甩她们一个的。”

“我不是说过以前没做好少奶奶,以后要做好的吗?”秋冉微微而笑,应付三姑六婆真心累。

“是。”小菱笑道,“做好少奶奶的义务应该没有帮小叔子讲好话这一项。”

秋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是能帮就帮。别以为,我的说的话他就会听。”

人夜后真下起细雨,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敲在窗户上,白天的燥热被洗刷一空。

她不敢上、床,怕自己会困着。做佣人时落下的毛病,一睡着就醒不过来,怎么叫都叫不醒。

实在太困,就趴在桌上咪一会眼。

“三少奶奶,睡吧。今晚下雨,司令可能不会回来了。”小菱也坚持不住,这都已经凌晨三点。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小菱,你下去睡吧,我再等一会。”

秋冉催促三四次终于把小菱推走。

小菱走了,她继续趴在桌上打盹。

唐菲儿和杜韵琳托她的也不是大事,为的也不是她们本人。袁克宗和袁克裘没有什么真本事,托赖这袁家这颗大树,混了七八年,好不容易做到军长的位置。大概是树大招风,被人下套。卷入一桩政治丑闻。袁克栋一怒之下把两个弟弟投到大牢,要用军法给他们长长记性。

漫漫长夜,雨落冷清。

缠绵的雨,淅淅沥沥。下一阵、停一阵。她睡一阵、醒一阵。

她枕着手背听雨打屋檐,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咚、咚、咚。”

桌面的震动和敲击声顺着她的手臂传到耳膜,她被声音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体,朦朦胧胧中看见一个穿军装的男人。

他的眼睛像猫眼石似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她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天花板在眼睛旋转起来。

她猛然向后倒去,软软地跌入他的怀里。

“为什么不去床上睡?”他责怪地问道。

“我怕睡着就醒不过来。”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小菱呢,怎么不来侍候?”“算了,已经这么晚了……”她挥手,突然想到他是大少爷出身,不习惯自己动手。忙站起来,踮起脚尖替他解开军服的扣子。

军装沾湿之后很不好脱,费力脱下来后,她拿在手上用力抖了抖,然后撑开挂到衣架上。

到平京后,秋冉和他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他的时间掐到秒来计算,几点起床、几点跑步、几点吃饭……都有安排。唯独没有时间安排给她这位妻子。

她想了解他,和他增进感情都没有时间。

算一算,他们在一起唯一一次吃饭好像就是在廖氏处。统共一个小时,说了十句不到的话吧?

“你这么晚不睡,是找我有事吗?”他接过秋冉递过来的热毛巾,盖在脸上。

“不是我找你有事,唐菲儿和杜韵琳。”

“她们?”他疑惑地把毛巾递给她。“是为了克宗和克裘的事?”

秋冉点头,把毛巾放在水里搓着,空气中有一股他身上独有的体味。

袁克栋冷笑,往大床的方向走去,“她们想干什么?想让你吹枕头风?”

她愣然,脸颊火烧起来。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过来,还傻站着干什么?”

秋冉慢腾腾地挪到床边,他伸手刚把她抱个满怀,她就如触电一样退开。

“等等,我没关灯。”

黑暗中,他吻她的唇,激烈、缠绵、用力和不顾一切。带着急躁和迫切。

她的衣服被揉皱,不知被卷到哪里。

他喘息着,把她翻过来。

“今天,你在上面。”

她没有拒绝他的权力,趴在他的胸口,咬紧牙。慢慢地学习摇摆着身体,原始的欲望下,卑贱的人、高贵的人都是被感官支配的动物。身体很快就学会怎么来取悦他和自己。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不是和幽灵,而是和一个人在一起。

正文卷 27 那么那么像……

第二天一大早,唐菲儿和杜韵琳就来紫枫苑探听消息。

秋冉几乎一夜没睡,人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连连。

“三嫂,三哥怎么说啊?”

“三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人?”

“三嫂,你倒是快说话啊!”

秋冉饮口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们的提问。脑袋被搅得痛起来。

同样是一夜没睡,袁克栋的精神不知多好。照样按时起床晨跑。秋冉强打着精神,等他回来吃饭。再次问起这件事时,他还不高兴地责怪她不该多管闲事。

她委屈地说:“难道我还想管这样的闲事?她们找到我的跟前,我总不能把她们推出去吧!说到底是你的弟媳妇们,万一我招待不周,又要说我不好相处!”

秋冉的冲撞没有引起他的不高兴,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你就为了她们的事求我等了一夜,你自己就没什么别的话同我说吗?”

“我……”她心跳加速,多想把要报仇的话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强忍回去,换了一句,“我……没什么。”

“真没有?你来这么久,还没见仕安的吧?”

“是……”她想,自己真是太大意,怎么能把儿子给忘了?真是没有做母亲的自觉。“仕安我当然想见。可是,母亲大概暂时不会同意。如果勉强见面会惹她不高兴,我宁可晚一些些。”

话说得如此动人、贴心,他好像也没有一点点感动。麻木地听完后,拿起帽子,即和雷心存一同离开。

“三嫂、三嫂——”

两个催命鬼的声音叮叮当当像弹乱了的钢琴,秋冉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说道:“唉,昨晚司令把我批了一顿。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该管男人的事。”

唐菲儿和杜韵琳脸色一变,袁克栋骂她多管闲事,不就是骂她们吗?

“不过你们也不要急,他也说了,自家兄弟的事,他有分寸。”

秋冉说这话是胡诌,袁克栋根本没说过。和人学人语,和鬼学鬼话,和惠阿霓待久了。她也习得七分看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真传。话不说死,事不做绝,凡事多留点余地。

袁克宗和袁克裘不出来是他们咎由自取,若他们被放出来,多多少少要念她这点人情。

唐菲儿和杜韵琳千恩万谢地走了。秋冉忙让小菱把门锁上,谁来都不见,她要好好的补眠。

秋冉沾枕就睡着,睡梦中飘飘荡荡。身体卧在鹅毛上,好舒服,好平和,好——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

小菱大叫一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什么事?”秋冉半睁半闭着眼睛,心里恼火得很。

小菱在她耳边说道:“老太太请你过去!”

“什么——”秋冉突然清醒过来,马上坐直身体。她把了把头发,一看屋里的西洋钟,时间已经过了午时。

“我睡了这么久?”她赶紧起床,问:“知道老太太找我什么事吗?”

“不知道,就晓得请你快去!”

大抵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哪怕心里打着小鼓,秋冉也不敢耽搁。马上梳妆打扮,小菱拿出梳子把她凌乱地头发篦紧。鹅蛋脸匀上胭脂盖住淡淡的眼圈,描上眉,涂上唇,直到镜子中呈现一个光鲜亮丽的摩登女人。

上官宜鸢爱穿洋装,衣柜里大多数都是洋服。秋冉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也觉得穿洋装更舒适,更大方。

时间匆忙,不及多想,随意从衣柜里拿一件天蓝色短袖衬衫和一条紧腰身的大摆裙,再穿上白色凉皮鞋,急急忙忙赶到廖氏住的天福苑。

今天的天福苑和秋冉上次来时截然不同,静悄悄的。没有骨牌声、也没有女眷。

“母亲。”秋冉进屋走到太太跟前,低眉轻轻唤道。多年的习惯,对于长于自己的老者,她非常懂得去尊重他们,博得他们的好感。

廖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冷漠、蔑视、没有好脸色。她是旧时代的老人,不喜欢女孩西化。不过,她倒是也承认上官宜鸢穿什么衣服都很漂亮。中式旗袍端庄,西式裙子婀娜,亭亭玉立像一朵水仙花。不怪,她那强儿子就是偏心喜欢她。

“坐吧。”老太太一声令下,李妈妈忙拿来椅子放在秋冉的屁股底下。

秋冉不敢多问,侧身乖乖坐下。不晓得老太太把她叫来是要做什么?

廖氏紧抿着唇,锐利的目光像镌刻家的刀一笔一划在秋冉脸上深刻,好像恨不得要切开她皮肤、肌肉、骨骼,然后拿出她的心来看一看。

“母亲,不知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不是我想找你,是你让濂瞻逼得我不得不来找你。”

秋冉大惊失色,不知廖氏的话从何说起。

“每一个做母亲都希望儿子幸福。濂瞻是我唯一的指望,我当然也是希望他能过得好。宜鸢,我的话你懂不懂?”

秋冉听得似懂非懂,今天的一切本来就很莫名其妙。现在的情况下,她只能顺从地点头。

“你懂就最好,我也不多多说。濂瞻说得有道理,仕安毕竟是你儿子,孩子需要母亲,我不能霸占他。今天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把仕安带回紫枫苑。”

秋冉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老太太是要把仕安还给她!

袁克栋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同意把心爱的孙子割爱?

“去把孩子带过来。”

“是的,老太太。”话音刚落,李妈妈笑呵呵地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里屋走进来。

小小的仕安晶莹雪白,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睛漂亮极了。

“祖母。”他迈着小腿儿,挣脱李妈妈的手,跑到老太太跟前,抱着她撒娇。

“好乖乖。”老太太抚摸着孙儿的脸,舍不得这个小乖乖。“仕安,去,看是谁来了?”

听了祖母的话,仕安回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秋冉。看着、看着,他也不认生地走到秋冉跟前。在离秋冉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稚嫩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的脸。

同样,秋冉亦看着眼前的袁仕安。

天啊!

她不是没见过可爱、漂亮的男孩。不说远的,松岛的云澈少爷就比袁仕安更秀气、更漂亮。

让她震惊的是,袁仕安根本就是缩小版的上官清逸啊!

秋冉曾无比期望莲芳能生一个男孩,她憧憬着像清炫的男孩长大后便也如同清逸一样。可偏偏银鸽是女孩,她长得再像父亲,长大后也成不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

殷蝶香交给秋冉的照片,小时候的上官清逸就和眼前的仕安完全一样。活脱脱如同清逸重新活过来。

“……”她抚摸着仕安的肩膀,哽咽地叫不出来,声音发颤。

”你是谁?”孩子的心敏锐极了,猜到答案,却不敢直接说出来。眼睛直瞅着秋冉。

秋冉擦擦眼泪,说不尽心里的味道。大概酸甜苦辣样样皆有吧。她伸出手,抚摸仕安柔软的头发,然后再摸摸他脸蛋和胳膊。用手指真切地感受他的温暖。

“仕安,我是你妈妈。”她真诚愿意做他的母亲。为他付出一切。

“妈妈?!”袁仕安的表情有点扭捏,又有点不好意思,转头求救地看着自己的祖母。祖母向他点了点头,他才害羞地向秋冉靠近。

秋冉一把将仕安拥入怀中,压抑地抽泣起来。

她的儿子,属于她的——长得像清逸的儿子!

“呦,到底是血浓于水。两年不见,妈妈还是妈妈。”李妈妈轻轻感慨。

“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吓着孩子。你领仕安回去吧,好好抚育。仕安是你儿子,也是我孙子。你以前总怨怪我不把仕安交给你照顾,觉得我阻隔你和仕安。其实你做母亲,我也做母亲,我是心疼孙子。你若是不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好好照顾仕安,我随时会把他接回来。”

“嗯……嗯……”秋冉哭着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瞅她一眼,道:“你不要谢我。这都是你向濂瞻吹枕头风的结果。枕头风吹得好,濂瞻也真是傻!”

秋冉骤然俏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每晚他到家的时候,她都睡得像小猪一样。她从也没有求过他什么。唐菲儿和杜韵琳拜托的事,她还未开口就被他怼回来。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她在吹枕头风?说实话,她现在还有点怕他。

“带着仕安回去吧,待会李妈妈会把仕安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是。母亲。”秋冉擦去眼泪,牵着仕安的手,开心地对他,说道:“仕安,我们走吧。”

老太太看着孙子,松垂的眼皮突然一抬,道:“慢着。”

秋冉转过身来,恭谨地立在一旁听她教训。

老太太咳了两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年,都是沁心在照顾仕安。她是有功劳的人,你要记得她的好。有些东西也不要独占。仕安也好、濂瞻也好。仕安也该有几个弟弟妹妹。你又不能再生育,应该把机会留给沁心和越美。”

“是……母亲,我知道。”秋冉脸红透了,闺房之事被人提溜出来当着孩子的面评长道短,真臊得恨不得钻个地洞。

“希望你是真知道。”老太太挥挥手。

她诺诺点头,牵着仕安落荒而逃。

做梦一样,是连做梦都想不到,她进去出来突然就有了个儿子。

天福苑外面等待的小菱看见秋冉和仕安一起出来讶异不已。再听到老太太把仕安交还给秋冉抚育后更是嘴都合不拢。忙要青儿、梅儿快去准备仕安少爷的房间。

仕安也很开心,紧紧拉着秋冉的手。

两人走着走着,秋冉忍不住要停下来抱一抱他,亲一亲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仕安,你累不累,我抱你好吗?”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把仕安当成她和清逸的儿子。

仕安懂事地摇头,“妈妈,我走得动。”

“真乖。”她摸摸他的头。

复行了一会,她又蹲下来问:“仕安,我背你好不好?”

“不用。”

“太远的路,我怕你累。”

这回,仕安点点头,兴奋而又带点羞涩地爬到她背上。

“坐稳啰!”她笑着把他背起来。

“仕安,今年几岁了?”

“五岁。”

“上学了没?”

“还没有。”

“请了先生在家教吗?”

“请了。”

“你每天学什么?”

“汉字、数学、英语、俄语……”

“你最喜欢吃什么?”

“橘子。”

“还有呢?”

“元宵。”

“呵呵,汤圆是吗?”

“是啊。”

……

正文卷 28 自欺欺人

云澈不见了。

上官家炸翻天,惠阿霓快急疯过去。一贯遇事最为沉着冷静的人,这次,腿软发抖。无措地不停哭泣。

上官博彦也急得上火,尚能维持一丝冷静抽丝剥茧。

“阿霓,你再想想,云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急切地询问惠阿霓。

惠阿霓急起来,脑子发昏,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云澈还在的……我还答应他上街去买小金鱼……”她不安地揪着手绢,说道:“随后萍姨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去小书房核对账本子。一眨眼就过了两三个时辰,吃午饭的时候才出来,就发现云澈……不见了。”说到这里,她浑身发抖地啜泣道:“博彦,云澈……该、该不会是被坏人掳走了吧?”

“不会。”上官博彦安慰她道:“如果真是歹人绑架,现在也应该打电话来要赎金。不会一点音讯都没有。”

“那他会去哪?”惠阿霓虚软地说道:“母亲还不知道,如果……”

“阿霓,你别胡思乱想。我会找到云澈的!”

“少爷、少奶奶!”萍海高兴地跑进来,说道:“刚刚警察局打电话来,云澈少爷现在在警察局!”

听到云澈的消息,惠阿霓松了口气,再听到他在警察局,心脏又再次悬起来。站起来问道:“萍姨,云澈怎么会在警察局?他没事吧?”

“大少奶奶,你别着急。云澈少爷一切都好。”萍海忙不安地看了一眼上官博彦,说道:“警察说,云澈少爷是离家出走……”

去警察局的路上,惠阿霓忍不住哭了一路,上官博彦的脸比锅底还黑。

云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们没说出答案,表面是上官博彦砸了云澈的金鱼缸,弄死了他喜欢的小金鱼。其实,博彦和嘉禾在争夺云澈。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随着云澈的离家出走分出胜负。小家伙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到了火车站,差点扒火车要去上海。幸好被铁路上的巡警发现。把他从火车上提溜下来,打开他的书包一看,发现里面几大卷大额钞票。一个小孩带这么多钱出门,也太不可思议。警察不敢擅自作主,把他带回警察局。盘问几个小时,他就是不说话。不说自己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还是警察细心,从他的书包中发现课本,再从他课本上写的名字顺藤摸瓜找到上官家。没想到,误打误撞真就是上官博彦的幼弟。

上官博彦和惠阿霓赶到警察局时,倔强的云澈正抱着自己的小书包,歪戴着帽子,坐在警察局的长凳上。他浑身脏兮兮的,眼前的桌子上摆满孩子喜欢的食物,他愣是一点没吃。

“云澈!”惠阿霓含着眼泪他冲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你这傻孩子要去哪里啊?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啊——”

说着,她把云澈揽在怀里哭起来,云澈从个小豆丁开始就和她朝夕相处。说是弟弟,心里如长子一般。煞时不见,可把她魂都吓丢一半。

她摸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吻了又吻,哭道:“云澈,你要去哪啊?”

云澈看见惠阿霓,眼眶也泛起红,鼻子酸酸的。他扒火车去上海,当然是去——

“云澈!”

听见博彦的声音,云澈身体一抖,到嘴边的话转瞬变成,“我要去平京找秋冉!”

“你这小子!”暴怒的上官博彦伸手就要把弟弟提起来暴打。惠阿霓死死抱着他护在怀里,哭着不肯放手。

云澈见阿霓护着他,再加上小金鱼的新仇旧恨,扬起脖子大叫,道:“我就是要去平京、我要去找秋冉、我就是要去、要去——”

“你——”博彦气红眼,掀开阿霓。用力在云澈屁股上拍了几下。

这次是真的打,还打得挺重。

云澈挺直着背,不敢放声大哭。眼泪慢慢润上眼眶,成串的往下坠。

哭声开始慢慢的,然后难以自抑的喷泻,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嚎啕,声音哽咽的是身后想劝又不敢劝的惠阿霓。

————————

云澈犯错,博彦罚他抄书写字,不许吃饭。

他没有说阿霓不准吃饭,可惠阿霓也不吃。陪着云澈一起抄书,写了五百遍“对不起,我错了”。

写完后,云澈的眼皮都要抬不起。他趴在床上,屁股上青了一大片。上官博彦是武将,拿枪惯了,手劲大。今天火头上,下手确实重一些。再加上云澈是七八岁的孩子,细皮嫩肉的,不淤青才怪。

阿霓为云澈抹上药油,一边擦一边流眼泪。

云澈回过头来,说道:“大嫂,你别哭了。我不疼的。”

听到他撒谎,阿霓心里越发难过。博彦和嘉禾的龌龊事,干什么把无辜的云澈牵扯进来。“我看到你书包中小人书。博彦哥哥撕破,你又粘好了。书是嘉禾哥哥送你的,对不对?”

云澈抽了抽鼻子,没说话,把头埋在枕头上。

“云澈,你告诉大嫂。你本来是不是想去上海找嘉禾哥哥的?为什么要告诉博彦哥哥是去平京呢?”阿霓身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道:“云澈,你是怕博彦哥哥知道你去找嘉禾哥哥伤心对不对?”

云澈抽泣着,转头扑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并不懂成人世界的曲曲折折。他所希望的,就是一家人都能开开心心在一起。

惠阿霓从云澈的房间出来时,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儿一样。今天流太多的眼泪,心情跌宕起伏。

“云澈,睡了?”上官博彦一直守在门口,一双眸子须臾不离她的容颜。

阿霓有些气愤,伸手把云澈写好的字一股脑塞他怀里,“给你!”

她不满他管教云澈的教育方法。没有直接反对是对他的尊重而不是赞同。

“阿霓——”他无奈地拉过她的手:“连你也要这样吗?如果你都不能理解我,世界上就没有人能理解我了。”

一句句的“对不起,我错了”飞扬落到地上。五百句的对不起有四百句是惠阿霓帮云澈写的。每一句都沾着她的眼泪。她多想能代替嘉禾把歉意说出来。让这个家恢复昔日的融洽和欢乐。

可她不能。

错了就是错了,谁也不能代替谁去赎罪。

“阿霓……”上官博彦紧紧把她拥在怀里,用力嗅着她的发丝。

他这一辈子,能拥有的也就是这一双手臂所能环抱住的吧。

“咕咕咕……”不知谁的肚子发出低鸣,惠阿霓轻轻推他,“走吧。都累了一天,去吃些东西。”

厨房里暗幽幽的,没有灯。两个人也没有叫起佣人,随意地弄些东西。上官博彦不讲究,炎热的夏天,吃一点茶水泡饭和冷菜也觉很好。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之后,惠阿霓把碗收起来。博彦坐在暗处,点燃一根香烟。

看着阿霓侧影的轮廓,他突然问道:“秋冉什么时候回来?”

惠阿霓手一松,碗差点全打翻到地上。

“你——怎么突然问起秋冉来了?”

他猛吸口烟,“派人去江苑把秋冉接回来吧。云澈那小子挺想她的。如果秋冉回来,他就不会再想着离家出来。”

“可是,云澈离家出来的原因不是想秋冉!”惠阿霓急了,她到哪里去找一个秋冉回来。在江苑的是——上官宜鸢啊!

接回来,全露馅!

上官博彦没有回答她的话,把手里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往外走去。

人有时候不仅要骗人,还要自欺。他宁可欺骗自己相信,云澈就是想念秋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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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可爱的人儿,头碰着头香甜地睡在被子里。

多热的天,额头上都渗入汗来。

袁克栋拨开秋冉紧抱的手,将酣睡的儿子从她怀里抱出来。秋冉睡得甜极了,把孩子抱走都没能惊醒她。

她是渴睡之人,昨晚等他熬了一夜,白天又没怎么补眠。今晚睡得深沉在情理之中。

他撩开被子,把她的头搁在臂弯,深深的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他是怎么呢?

迷恋到如斯地步。过去也曾狂恋,至少还能保持一丝清明。这次,他就像陷入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快。

从到松岛伊始,从知道她有所改变,他的心就开始像在海面上的漂流瓶动荡不安。

洋装店前的乍然重逢,像上帝的手突然撕开一道口子,把她推到他的面前。

看到她的脸,他呼吸都快停止。她一点没变,永远那么漂亮和美丽。容貌、表情、看他的眼神分毫不差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惊惧和退缩。

他自嘲地想,从来没变啊,他还是她的负担和重责。

她说得很对,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见。

他转身而走,是不敢再看她一眼。怕自己的眼睛泄漏秘密。

夜里辗转,旧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她的无情,深很自己的优柔。决定离婚,就是要放下对她的执念啊!事事刚强果断的他,唯独偏偏在她的事情上做不到当断即断。多少年的纠缠和不果断,让爱情行到陌路。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再抱有幻想。害怕再见,他生硬地婉拒一切邀约,哪怕会得罪惠阿霓也在所不惜。

正文卷 29 心乱了无痕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再抱有幻想。害怕再见,他生硬地婉拒一切邀约,哪怕会得罪惠阿霓也在所不惜。

实在不能婉拒的慈善会上,他早早躲起来,在没有人看见的暗处。他的目光追寻她的身影,看她忙前忙后,汗流浃背地在孩子们中穿梭。毒辣的太阳下,她没有戴帽子,没有喝一口水,一直在忙着照顾别人。一张小脸晒得红彤彤。

这样的上官宜鸢,他从没有见过。感觉陌生而又遥远。

离去前,惠阿霓不由分说,把她推到他的车上来。他开始还生出一丝高兴,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她,也许还能和她说一两句话。

她面红耳赤,极为难堪和拘谨,身体尽可能离得他远远的。他心里的愤怒像点燃的火药。

如果你讨厌我,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面前?

一瞬间,他明白。

她一定是遇到为难事,有求于他。不然,不会低声下气,不会强迫自己违心靠近。

他愤怒到极点,一半为她,一半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怒火。他明白最好的办法是漠视她的存在,是把她当成空气。不闻不问,不管不理。

说得到时,忍不过。临下车的最后一分钟,他把她摁在椅背上,深深浅浅地吻……

一如过去,明知她不喜欢,还是强逼她接受他的所有。

卑微的爱情,连他自己都为自己感到心痛。

其实,他多想问她,上官宜鸢,你就不能真真正正地爱我一次吗?

她哭着跑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心随她而去,身体像灌满铅一样沉重。

心浮气躁地把啰哩啰嗦的张丽君赶走,腻了这聒噪的女人,空有美丽的外表,虚荣而肤浅。

他很烦躁,自从她出现后,他的心跳就开始紊乱。

第二天早晨,她又出现在他面前。美而优雅,像凌霄花一样。看着他的时候明明紧张得要逃跑,还望着他笑。

他拒绝了她,让雷心存把她扔到门外。也许是恨,也许是怨怪,她每一次向他靠近的目地从来不在他本身。

宜鸢,如果你有头脑就不会再出现。更不要和魔鬼做交易。

事实上,他完全料错。既料错自己的心,也料错她的固执。

每天早晨起床,他都像梦游一样从她身边经过。他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和高贵吗?不,他践踏的是自己的。

参山的视察是失败之旅,他无时无刻不在疯狂想念,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泪、柔软、她真实的体温和存在。

他欲毁之、欲弃之,欲忘记又不得忘记的孤独而绝望的爱。

他输了。没有输给她,输给自己。输给自己每次看见她时的柔软和心碎。把她带回松岛,他会后悔一时,不带她回松岛,会后悔一世。

怀里的这具可爱躯体,不管她因为什么原因回到他的身边。

他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让母亲重新接纳她,把仕安交由她抚育,都是他的意思。爱是完成她的心愿,让她快乐。即使会让母亲不悦,惹来闲言,他都不管。

他爱她,一如从前。甚至比以前更多。

现在的她像兔子一样可爱,光看着她,就能让她脸红。吃起来像蜜瓜一样清甜。在他怀里碰撞、抗拒。只要他伸手,从不拒绝他的求欢。多晚都要回来,哪怕只是看一看她安睡的容颜,疲劳便能一扫而光。

秋冉在烫热的灼热中半睁开眼睛,他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头颅两侧。

她动弹不得,脸颊在他的凝视下慢慢泛起潮红。

“你……”她的心脏在重捶,打鼓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仕安的事,她需要向他说谢谢吗?“我……”

她的眼眸低垂,羞涩而妩媚。

他的吻拂上她的唇,越吻越是缠绵。

她的世界在眼前摇晃起来,崩塌。他们十指紧扣,共赴欲望之河。

夜色深沉,星星也躲到云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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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早上醒来,身边又不见他身影。这夜半来,天明去,如风似雾捉不到踪迹。让他们连正常的交流都没有。

“司令是真忙,”小菱为她一边挑着裙子,一边说道:“前两年总理下野后,家里就全靠司令一个人撑着。大爷、二爷是不中用了,四爷和五爷又不顶事。七爷虽然还是工商总长,不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工商总长也只是名头响亮。真打起战来,咱们七爷的那些宝贝还得司令派兵来守卫。”

小菱的话风趣诙谐,秋冉忍不住笑起来。问:“仕安呢?”

小菱笑道:“三少奶奶,都什么时辰?小少爷一早就去书房念书去了。”

“这么早?”秋冉吃惊地说:“他才五岁啊!”云澈今年七岁,才不紧不慢地择校念书,仕安才五岁就开始要在家读书。

“五岁已经不小了。听说七爷的儿子四岁就请先生在家里开蒙,听说,现在英语、法语说得比外国人还好!咱们小少爷可不能落后,一定要比肇君少爷更强才行!”

秋冉刚想多问几句,院子外叽叽喳喳响起一片欢腾之声。青儿进来说道:“三少奶奶,四爷和五爷,四少奶奶和五少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唐菲儿和杜韵琳和着她们的丈夫一同走了进来。

袁克宗虎背熊腰,高壮胖,军服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脸上的五官也挤在一起。袁克裘则比哥哥略矮小一点,眉目间稍见书卷气,眼神很有光彩。

两对夫妻进来,秋冉忙起身让坐。吩咐小菱倒茶、铺上进口糖果盘招待。

“三嫂,你真是会诓骗我。昨天还骗得我一愣一愣,真以为大哥会要公事公办。没想到,今天就给我一个惊喜!”杜韵琳拉着秋冉的手,亲热至极地说道。

“就是、就是。”唐菲儿也不甘示弱地插嘴,“我就说,办事最重要的是要求对人!你看,求谁都不如求三嫂。三嫂一和三哥说,三哥马上就改了主意。”

她们都是喜滋滋的,秋冉陪着笑。虽然不知道袁克栋为什么突然把弟弟们放回来,嘴里极体面地说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理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哥哥要帮着弟弟,弟弟也应该体恤哥哥。我想,本来你哥哥就是想小惩大戒,不会为这事伤了兄弟和气。我不过是刚好一说,正好撞上时候。”

“三嫂,那也要看是谁说。”

袁克宗和袁克裘对秋冉充满感激。

袁克栋出了名的治军之严,公事上是最忌吃里扒外。换做别人做主帅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也过去。他没有,连皮带肉把两个弟弟扒得一干二净,投到大牢,要送军事法庭。谁说都不管用。

唐菲儿和杜韵琳求到秋冉这里,即便她一句话没说,功劳也被记在她的头上。再次坐实她是袁克栋心尖上的人儿。

四人叨扰一个多小时,千恩万谢地离开。小菱收拾着狼藉的果盘、茶盏,笑笑着说道:“听说四少奶奶和五少奶奶为了四爷和五爷的事求遍了人,连章姨太和越姨太那也委托了相帮。章姨太刚开口就被三爷怼回去,骂了一顿呢。越姨太更惨,根本见不着三爷。”

秋冉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扇子轻摇慢转着,不由地想到昨天老太太交代她的话。

她要学会分享,不能独占。儿子要分享,丈夫也要分享。

手上的扇儿越摇越慢,不知不觉悬停在半空,“小菱,我走的这两年。章姨太和越姨太和司令……”

“三少奶奶,我实话说吧。”小菱停下手里的活计,说道:“三爷这两年忙着哩,常常一个月都难回来一趟。越姨太开始还风光后,后来和司令争过两回,司令爷慢慢冷了她。算起来,两位姨太太活得也是如守寡似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再苦也只能这么守着。”

秋冉手里的扇子重新摇摆起来,突然想到在松岛时的张丽君,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也不缺女人,外面的红粉佳人多多的有。”

小菱噗嗤笑起来,把吃剩的东西往外端去,“三少奶奶,你没发觉,自从你回来后,三爷回家的时间多了吗?”

“你这小妮子,我说别人,你怎么总说到我头上!”秋冉脸红如血,嘟囔着是不肯承认的。

正文卷 30 女人何苦

秋冉把仕安领回紫枫苑,苑内的婆子、丫头听说小少爷往后就住在这里。莫不欢欣鼓舞。

仕安乖巧可爱,文静腼腆,完全没有一般小孩的淘气。看着就是令人可喜的孩子。秋冉越看越觉得仕安长得像清逸,心里是越疼惜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贡在他的脚下,时不时把仕安抱在怀里亲着、抱着。

秋冉丫头出身,不会歌不会曲,自认为漂亮话儿说得也并不动听。朴素地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对他好,给他做好吃的。看着他吃完,再为他添一份。

她小时和惠阿霓穿梭在江苑和天津之间。惠阿霓喜欢吃苏州点心,虞国公特意请来苏州厨师,秋冉耳濡目染也学得几招。五香排骨、豆腐花、酒酿、糖粥、梅花糕、海棠糕、蟹壳黄、糖山芋等,数得出名字的小吃都会来一两手。她做的水晶汤圆可是一绝。用上等糯米与梗米制成水磨粉做成生胚,馅心是猪油丁加白糖,皮薄馅大,在油锅中炸至金黄,成品后透明如水晶。

做了小姐,当然不用自己下厨亲手做羹汤。

不过,仕安说他喜欢吃。秋冉忍不住到厨房小露身手。

一碗水晶汤圆技惊四座,把小菱都惊住了。

“三少奶奶,没想到,您还会做这个?以前从没见过你下厨啊!”

秋冉笑笑,心里颇有些懊悔,不该把手艺展现出来。太惹人怀疑了!

“小菱,你尝一个。”秋冉用汤匙舀起一个汤圆递到小菱嘴边。小菱受宠若惊,轻轻咬一口,鲜得眉毛都掉下来。

“好吃!好吃!”小菱捂住嘴,夸道:“三少奶奶,您在哪儿学的啊?真是好吃极了。”

秋冉笑而不语,弯腰把锅里的汤圆舀起放到碗中。小菱把碗搁到托盘上。两主仆正往外走时,一个薄施脂粉,鹅蛋脸型,眼神极足的女人走路带风地向她们疾步走来。

“越——”小菱的话还含在嘴里,手里的托盘即被这女人一掌打翻。霹雳啪啦瓷碗和汤圆掉了一地。

汤水洒在地上,溅到秋冉的长裙上。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眼前大发雷霆的女子。她认出这女子乃是袁克栋的三姨太——越美。

比起照片上来看,越美确实是个美人,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个越看越漂亮、经得起反复看的美人。脸庞秀丽,凤目细长,樱唇红艳,皮肤晶莹。她和宜鸢是校友,长得三分相似,命运也相似。同样大学辍学,嫁作人妇女。比宜鸢不堪的是,越美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太。凤毛麟角的女大学生与人做小,终究意难平。

越美看着秋冉,竖起两只眼睛,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上官宜鸢,你别太过分!一回来就做妖!沁心带了仕安两年,你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凭我是仕安的母亲。”秋冉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顿时让越美哑口无言。“濂瞻也同意,母亲也同意,你有什么权力不同意,还急得如此来讨伐我?”

“你、你——”秋冉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越美气结,她捏紧拳头,在空中无奈地挥舞一下。气急败坏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会遭报应的!”

“我做母亲的,要回自己的儿子,遭什么报应?”

“你就牙尖嘴利吧!”越美的脸从红气到白,一甩手走了出去。

无妄之灾来得匆匆,留下一地狼藉。小菱跺脚嚷道:“越姨太这急脾气也该改改了!三少奶奶,真应该告诉司令,让他管管。”

秋冉提了提溅污的裙子,心里为这新裙子感到可惜。

“告诉他做甚,女人家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她想想,又问:“我把仕安带走,章沁心是不是很伤心?”

还用问?越美都来为章沁心抱不平,答案是肯定的。

“三少奶奶,小心地面!”小菱扶着秋冉的手,走过满地的碎瓷,小声说:“听说,这几天章姨太病了。一直没出过房门。大概是不满老太太的安排。其实,她有什么不满的,又不是仕安少爷的亲娘。”

秋冉嘴里叹息,心里颇有些同情章沁心,“小菱,你去准备些羊角酥和红糖杨梅。我想去看看章沁心。”

越美摔了三少奶奶的汤圆,这故事须臾就传遍阖府上下。大家都在等着看心高气傲的秋冉要怎么收拾越美。以前的三少奶奶高深莫测,不太愿意和三爷亲近。没想到,过了两年,三少奶奶依旧得三爷爱重,还变得愿意同三爷亲近起来。前几日的枕头风吹得有效果,三爷转头就把四爷、五爷放出来。连最不喜欢她的老太太也转了性,把仕安少爷都还给她。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等着看戏好了。

章沁心缩在房里,知道越美为她出头。再听说秋冉领着人往她的小院过来,唬得心脏一跳一跳的。

她出生没落的官宦之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女子的三从四德刻到脑髓里。尊卑有别这句话她懂,一辈子也为这句话怄气。明明她比上官宜鸢更早认识袁克栋,爱他也要更深,更得老太太的欢心。为什么他娶的人偏偏就是上官宜鸢!给她婚礼、给她地位、给她儿子……不管上官宜鸢做了什么,他都能原谅她。自重精贵的男人,却在她的面前一次次低下头来。

说起来,越美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越美是土生土长的平京人,排行老四,父亲在前门劝业厂开印刷局。家境不错,父亲很娇惯这唯一的女儿,请了教师在家教女儿国文、数学、英语、绘画……越美不但美丽还特别聪明,考上了慕贞女校后又考上了平京女子大学。到了学校组社团、演话剧亦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还交了男朋友,感情甚笃。男孩子也是努力向上的大好进步青年,两人商议好,毕业后要服务社会去当老师。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越美的哥哥参加学潮被抓起来。为了保人,父亲耗尽家财。迫于无奈,越美直闯黄龙,阴差阳错地走到袁克栋的面前,她痛斥当今政府之无能,军队之腐败,国民之不幸。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她以为自己也会被投入大牢。万万没想到,袁克栋什么都没说,只问她姓名、学校,哥哥姓甚名谁后吩咐司机把她送回家去。

没过几天,哥哥便平安回家。

越美从哥哥的口里才知道,救他的人是五省联军司令。就是她病急乱投医所找到的军官。

这段插曲是越美人生的转折,袁克栋解救了她哥哥,也俘虏她的心。家庭的变故,让这个天真的女大学生陡然撕开生活的一角。她看到疮痍、褴褛,也看到力量和权力。她不再爱只会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满口改变世界,改变命运的男朋友。她转身爱上了那个军姿潇洒,顶天立地,不多话的男人。

她毅然变节嫁人做妾。

男朋友因为羞愤,投身军戎,死于军阀流弹之下。她的父母也因为培养出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而与她断绝关系,羞于与她往来。

付出一切,得到自己想要的没有?

应该是没有吧。

富贵又何为?

湘江水逝楚云飞。

谁都不知,深夜梦回时,越美有没有想到枉死的初恋?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遇见,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

时间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对越美如此,对所有人都如此。

章沁心则和越美不同,她是由老太太做主娶进门的。因为上官宜鸢的任性,老太太坚决要儿子娶一个不那么美丽,但性情温和,家世良好的妻子。

袁克栋妥协于母亲的强势,章沁心进门时,他和宜鸢的关系正处于最纠葛的时候。宜鸢和他都倔得像牛,谁都不肯后退。

论美貌章沁心比不上越美,更不能望宜鸢项背。偏生袁克栋是重貌之人,对她一向淡淡冷冷。

章沁心知道自己的弱点,不拿短处比她人的长处。容貌差一些许,便在性情上多下功夫,面对男人温柔细腻,款语微微,倒也吸引住一些目光。她多在老太太跟前走动,袁克栋不在家的日子把老太太侍候好,就是她生活的头等大事。老太太喜她温存,大力抬举,众人也对她另眼相看。两年来,她俨然替代上官宜鸢少奶奶的身份,里里外外的人也把她当成未来的三少奶奶。

没想到,这上官宜鸢会从天而降杀了回来……

初闻消息的老太太惊得牙齿都快掉了,开始不肯见她,是为挫挫她的锐气,二是保全章沁心的体面。

章沁心嘴上不说什么,内心非常着急。

秋冉太美丽,一举一动动人心魄。不管她走到哪里,袁克栋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

偏偏容貌是章沁心最缺乏的东西,这块天生的短板后天不仅难以逾越,而且只会越来越快的加速流失。急得狠了,歪门邪道的东西就想得多。

章家人也知道女儿的处境,偷偷透过奶娘给章沁心送进来些夫妻助兴的药物和淫具。章沁心羞得燥红,在奶娘面前扭扭捏捏。

“好的好姨太,现在都火烧眉毛,你还羞个什么劲儿?你以为别人没有!你不用也成,别将来后悔就行。”

章沁心是心里有苦说不出,莫说袁克栋根本不需要这些。她就是大大方方留下东西,人不到她房里来,光有东西又有什么用?

宜鸢走后的两年,袁克栋回都不常回来。落寞中她和越美渐渐走得近起来,两人同病相怜,互生出一股互帮互助的畸形友谊。

这次,宜鸢回来对她们的震动巨大。她像一个敌人要夺走她们本来不多的爱情,又像一块磁铁把所有的能量都要吸走。

秋冉进来的时候,章沁心已经从床上起来,挣扎着梳起头发。耳后盘起螺髻一丝不乱,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绸褂子,脸像纸一样白。颤巍巍地扶着桌角支撑身体。

“如果不舒服,就不用起来。”秋冉笑着走进来,“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正文卷 31 恨铁不成钢

“如果不舒服,就不用起来。”秋冉笑着走进来,“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章沁心低着头,身体向后退了一点点,淡淡地说:“谢谢三少奶奶关心,我没事。”

秋冉一愣,为她称谓上的疏远。可见,章沁心和越美和上官宜鸢关系疏离。

“你是不是怨我,把仕安接到紫枫苑?”

“没有。”章沁心小声说,眼睛瞬间变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你可以随时可以来紫枫苑看仕安。”秋冉真诚地说道:“只要你愿意。”

章沁心摇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双手在身前搓着,眼睛越发通红。

“你还有什么事吗?”

看着章沁心的表情,秋冉心里很不是滋味,为自己突然地降临而抢走本来属于章沁心和越美的东西而感到不安。

在这个家里,章沁心和越美是比她更深爱袁克栋的女人,但她们都没有得到他的爱。

秋冉很想坦然告诉章沁心,不要焦虑,她是偶尔飞来过客,完成所愿之后,必然又会像羽毛一样轻轻飞走。

她不想改变任何人的生活,更不想有人因为她而变得不幸。

秋冉拉过章沁心的手,轻柔地说道:“也没什么事,大家都说你骨牌打得好。我想请你教我打打骨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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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和万事兴!

家大业大的家族最不愿的就是妻妾争宠,兄弟不合。最近袁家大宅其乐融融。好多年不曾有的和乐,兄弟和睦、妯娌融洽,就是最难调和关系的姨太们之间也亲得如姐妹。

这其中秋冉的态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颜”。

第一,她不和弟媳妇们争艳;第二,她安分守己,不多嘴多舌;第三,她在老太太面前隐忍规矩。端的一副贤良淑德的妻子表率,众人都被她蒙蔽过去。

骨牌必须得四人成局,章沁心每次来紫枫苑都把越美拖上。

越美心高气傲,拗不过章沁心的哀求。每次来紫枫苑,下巴都是抬得高高的。明明囊中羞涩,生怕被人瞧不起而豪掷赌注。再加上唐菲儿和杜韵琳,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每每这个时候,秋冉便退出来,把牌局让给她们四人。专职来教牌的人在牌桌上大杀四方,学牌的人倒在牌桌下。

偶尔无事,他下午回来得早,看见美人们正在屋里摸骨牌。唐菲儿和杜韵琳打对家,秋冉和沁心打对家。袁克宗和袁克裘在底下看牌。

“司令回来了。”

大家看见他回来,像学生见到老师,紧张得不得了。尤其是袁克宗和袁克裘两人纷纷面色犹带惊慌。

袁克栋看见两个弟弟也没有好脸色,眉头一挑,说道:“你们来了?”

“嗯、嗯。”两兄弟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皆是一脸惭色。

秋冉看着着三人倒有趣,笑着说:“你们这是怎么呢?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军部,紧张什么?”

袁克栋碍于情面,指着袁克宗和袁克裘,说道:“上次的事,我是看着你们三嫂的面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再休想我出手帮你们!”

“是、是。”袁克宗和袁克裘唯唯答应,他们的妻子也都噤若寒蝉,牌都不敢打了。

“我看你还是别回来了,”秋冉打了个哈欠,说道:“你看,你一回来,大伙都不敢说话,连骨牌都不敢玩了。”

“没事,你们玩你们的。”他语气一变,对着两位弟媳难得露出笑容,把脱下来的外衣交给小菱。他洗了把脸,进屋把衣服换成便服,出来后站在秋冉身后,笑问她:“学了这么久,有长进没有?”

秋冉摇头,骨牌有何趣味的?累得她脖子酸痛,眼皮打架。她打个哈欠,向他说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打几圈。我瞌睡得不得了——”

他卷起袖子,打开她的钱匣子,问:“筹呢?”

“输了。”

“天天交学费啊?”

“天天交学费。”她站起来把钱袋子抖抖,表示真的没有筹码。

“没用的东西。”他戏谑,“走开!”

看见三哥上桌,唐菲儿和杜韵琳赶紧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丈夫。

她如临大赦,赶紧跑走,走到里室歪在床上翻着从松岛带来的书。

岳沐修给的这本书确实是厚,她看了好久都没看完。不过确实很好看,捧起来就入了迷。

小菱蹑手蹑脚走进来给她送茶,顺手指了指外面。意思是,三少奶奶,你得出去应酬,不能让章姨太一人得风头啊!

秋冉皱眉摇头,拿着书往床里又缩了缩。

真是恨铁不成钢,小菱一跺脚出去了。

骨牌声哗啦哗啦,推倒架起,再推倒再架起,反反复复夹着男人得玩笑声。她歪着头侧听一会,都是些没正经的风流话。男人把在外面逛窑子的脏话也拿到妻妾中来讲,真少见。

秋冉的印象中江苑的惠烨巍也好女色,回到家是从不讲这些。松岛的上官家就更不用讲,家教严明,哪位少爷若敢轻薄丫头,督军和太太非打断他们的腿不可。她在松岛住了五六年,博彦少爷没私下找过她一次,开玩笑更没有。

离开松岛这么久,不知阿霓小姐、博彦少爷怎么样了?还有云澈少爷,该上学了吧?不知他喜不喜欢念书,会不会哭鼻子……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秋冉朦朦胧胧睡着。隐约听见他们不知道说笑着什么,接着是椅子桌子哗哗响。大概是散了局,室外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他走进来,她把着软枕,闭着眼睛问:“散了?”

“散了。”他摇摇钱袋子,满满都是好听的金属碰撞声,“不散不行,钱都在这儿。”他很得意,“搁哪?”

“帮我搁抽屉吧。”她随意指着小几下的抽屉。

他打开抽屉,把钱袋子扔进去,哗啦又是一阵脆响。

秋冉想起越美,这几日都不来打牌,可能是输狠了吧。

怀里的枕头被人扯过,枕头下的书被翻掉到桌子底下。他把烫金的书面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就是喜欢看外国小说。你看,别人打牌唯恐和'书'字沾上边,你倒好躲在这里看书。”

她闭着眼睛不和他搭话,感觉自己趴到一具人肉垫子上。他的吻欺过来,她躲开;他的手伸过来,她避开。两人你来我往的拉锯两三次,他有些气呼呼的,不满地把她压在身下。

“你怎么呢?”他问。

“你该去章沁心或越美那?”

他脸色一变,手便放到头下,翻过身,仰面朝天。

她很老实地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希望你能为袁家开枝散叶。”

多好的妻子,简直可以写入女经。

她躺在床侧,心里的小鼓又开始敲起来。她把老太太的话祭出来,一是为老太太,二是为章沁心和越美,三是为自己。

女人心身分离,最过不了的是自己这关。他那不动声色又不声张的好,像网一样把她裹住,越束越紧。长此以往,她真的要忘记,她究竟是谁,她的目地是什么?

他躺了好一会儿,不动,不说话。秋冉都要以为他要睡着了。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你还是去沁心那儿吧——”

“知道了。”他翻身起来,赌气地拿起衣架上的军装,咚咚离去。

秋冉躺在床上,心头突然闷闷的。她把枕头下的《基督山伯爵》拿出来看几页,然后又铺在脸上。

心若静不下来,最酣畅淋漓的小说也读不下去。

“三爷怎么走了?”小菱走进来,小声地问:“他不在这吃饭吗?我预备了他的饭啊。”

“他不吃。”秋冉起床,一点睡意都没有,故意装作没事一般地笑着说道:“他不吃,我们吃。看仕安上完课没有。我们晚上吃好吃的。”

正文卷 32 太规矩

袁克栋出了紫枫苑的门也没拐个弯去看章沁心或越美,他立在院门外的青石板上,心里莫名生气。

气什么?气她太规矩、太体贴、太贤惠!

以前怨她不懂事,现在怪她太懂事。

“司令?”雷心存跑过来,一脸子的狐疑。难得休息半天,怎么就出来了?

“备车!”他说。

“去哪?司令。”

“八大胡同。”

“啊!?”

“啊什么啊?我是没去过,还是你没去过!”

他怒火中烧,雷心存捂住嘴,立即跑去备车。

洋车开出去,袁克栋几天没回家。一些流言碎语慢慢在家中流传开。

秋冉听见也当没有听见,最近事忙,除了一心一意抚养仕安,还要照顾老太太。

老太太患了眼疾,迎风流泪,视物模糊。请了坐堂的中医,又请了洋人大夫,都不见怎么好。秋冉作为媳妇,侍候母疾是本份,她并不怠慢。日刚升即起床,安顿好仕安后,即从紫枫苑到天福苑,这时候老太太刚起床。她即端茶递水,服侍老太太从早到晚。炎热的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忙碌一天累乏死人。秋冉没有怨言,坚持十几天。

三少奶奶侍母至诚,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老太太也默默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老太太并不全然相信她是真的改过自新。老人也记挂着她不能生育的事,不喜儿子太过专宠于她。

袁克栋在肤柔如水、声美于莺的“清吟小班”厮混几天。想起家里的美娇娘,被她撵出门的恨意渐渐消退。

这天夜里,他踏着月色往家里走去。入了紫枫苑,摸索到她房间。漆黑一团中,隐隐约约看见床上侧身躺着一个影子。

他嘴角抿起一丝笑容,从她白绸子内衣下端伸进去。

手感有些不一样……

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耳后,没有记忆中的甜香……

“三爷。”章沁心悠悠转身,一张俏脸含娇带艳。

他吃惊地退后,“你怎么在这里?”

章沁心满脸绯红,说道:“宜鸢在母亲处侍疾,母亲体恤她来往辛苦,夜里就留她宿在天福苑。她怕仕安没有照顾,拜托我来照看一晚上。”

严丝合缝的理由,没有一点牵强之处。想一想,就知道发生什么事。老太太的眼病是旧疾,一年总要发一两回。把秋冉扣在天福苑,再把章沁心留在这里。老太太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爷……”章沁心的手慢慢攀上他的胸,温热的身体渐靠过来。

她的吻也吻上他的唇,唇舌的辗转之间,他却如同嚼蜡。

他推开她,翻身把锦被拉到胸口,说道:“我累了,你也早点睡。”

————————

早晨,秋冉在天福苑醒来。老太太还没起,她先起床去查看早餐和汤药准备得如何。

扶着耳边的流苏耳环出来,惊讶地发现,多日不见的人,正双手环胸坐在堂屋的八仙椅上。想是等着要冲谁兴师问罪一样。

秋冉抬头看看西洋钟,这个时间,不正应该是他晨跑的时间吗?不知谁惹到他,脸色黑漆漆的。

她思忖一会,决定还是远着他比较好。安排佣人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他仍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在等母亲?”她小声说道:“她老人家没这么早起床,你可还得等一会儿——”

“我等的人——是你!”他气急地打断她的话。

秋冉惊讶地说道:“你等我做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她被吓了一跳。

“你说我等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她无辜地看着他。

他气得伸手过来抓她的手腕,用力而坚决。

“你、你想干什么啊?”她着急地想掰开他的手。

“三爷、三少奶奶,老太太醒了!”

丫头的声音,让两人迅速分开。秋冉撇开他,急忙走入内室。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冲她发火,手腕处火辣辣的疼。

“是濂瞻来了吗?”老太太一边伸手让秋冉为她穿衣服,一边问。

“是三爷来了。”一个小丫头回答,道:“不过刚刚又走了。”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没有说话。秋冉也没说话。半跪在床上,为老太太穿上最后一件圆领的枣红色对襟。侍候完老太太,出来的时候,正如小丫头所说,袁克栋已经出门去了。

秋冉握了握手腕处,青红一片。

她叹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他。趁着上午清闲,特意去看越美。

这个如宜鸢一般清高的女子,在这个压抑的大家庭里过得比她、比章沁心更不如意。一意孤行嫁进来,和袁克栋的感情也不见得多好。同学不敢相见,怕提起伤心旧事,嫡亲的娘家人都与她断了往来,来往的不过是一些叔伯舅父,贪的是她手里的一点钱,不是她这个人。她明知道,又不得不用手里的钱去笼络住他们。她已经一无所有,这一点点偶尔到来的亲人是唯一的情感寄托。越美不比宜鸢和章沁心,一个有娘家,一个有老太太。越美家底薄,性子傲。每月的月钱应付穷亲戚,还要摸摸骨牌,还没到月底就入不敷出。又到底读过书,没钱也不找男人要,巴巴地硬撑着。过日子变成熬日子。往昔的依恋和爱慕生出委屈,然后是愤恨。

秋冉来到越美所住的听竹苑,这里如林黛玉的潇湘馆一样,院子中种满了森森绿竹。走进去,满眼所见最多的都是书,而这些书又以小说居多。

越美看见她来,也不起身,歪着身体躺在窗下的湘妃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新近的关于才子佳人的小说。

秋冉走到越美身边,她才动了动身体,说道:“哟,你来了。”

这样不敬和倨傲,换了谁也要拂袖而去。秋冉没有,她只是笑笑,随意拿起一本小说翻了翻,笑道:“我说你打牌怎么回回都输,原来都是书看多了。”

“还给我!”越美瞪起漂亮的眼睛,一把从她手里把书夺过去。“啪”地一声抱在怀里,翻身把脸对着墙。

对越美而言,何以解忧?唯有小说。

她渴望的、得不到的、已失去的都只有在小说中找到安慰。行到陌路的爱情,只能通过别人的故事来编织自己的美梦。

“越美……”秋冉坐在她身旁,轻轻说道:“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走去哪里?”越美讥讽地说:“走到哪里都是四面墙,去面对那些索然无味的人,我宁可在这里多读两本小说。上官宜鸢,没想到,你从疯人院出来后。倒能低声下气,做小伏低起来!你原来的傲气都喂了狗吗?如果你真能感到快乐,我只能说我佩服你!”

越美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你现在也不看书了吧?过去学的东西也扔到瓜洼国去了吧!我真不想不通,你是在贪图什么,还是在谋划什么,为什么要到老太太跟前谄媚,又对唐菲儿和杜韵琳和颜悦色!你和以前真的完全不一样了!过去,我虽不喜欢你,敬你是有几分真性情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从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我还记得你说过,大好的人,学点什么不好?偏偏去学牌!就是读两页闲书也比无所事事每日摸牌玩鹰强!而现在,你又在做什么,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秋冉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面对越美的话,她无话可说。越美不愧是大学生,读得书多,看问题就是不一样。即使和上官宜鸢不熟,也看出蹊跷。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力地辩解道:“越美,我正因为去过疯人院,所有才想明白许多问题。读书最大的意义应该是丰富自己,而不是为了高人一等。有些人一天书也没读过,依然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有些人念了很多书,依旧是个败类。以前的我太狭隘,总以读没读书,读不读得好书来评价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交往。其实想一想,是我错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他们都值得我们尊敬。许多时候,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从听竹苑出来的时候,秋冉的手心全是汗。廊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她紧紧抓住小菱的手。

“三少奶奶,”小菱为秋冉不平,道:“越姨太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您特意过来看她,她茶也不倒一盏,笑脸也没一个,反听她一顿数落!”

小菱愤愤地说:“念书有什么了不起,念了那么多书,还不是——”

秋冉用指甲隔着绸子掐了她一下,小菱猛地收住嘴,“越姨太心里已经很苦,你也同为女人,不要落井下石。谁都不知道往后自己是个什么收梢,不要将来笑人反被人笑。”

小菱搓着掐痛的皮肉,嘟囔道:“三少奶奶,我是瞧不得她那瞧谁不上的神色!”

“走吧。”秋冉拉着小菱往外走去。“一个人充分地认识自己后,她就不会看不起任何人。”

“三少奶奶,你可真是书念得多。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

秋冉一愣,她书读得多吗?

她不过是这半年的恶补,怎么会给小菱这种感觉?

正文卷 33 偷袭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

午后阳光正软,天福苑的小院园子中,秋冉正陪着仕安在葡萄藤下读书。温馨的相处时刻,小小的孩童手捧《弟子规》念得朗朗上口,童声悠扬动听。秋冉坐在一侧石凳上浅浅微笑一边听童音朗朗,一边剥着坚硬的菱角。

红红的菱角尖尖翘翘,剥开里面的肉心白白胖胖。秋冉不在乎坚硬的壳会损伤自己的手指。她喜欢亲自准备食材烹调美食。自从仕安说过她做的菜好吃后,她下厨的兴趣更浓。好不容易剥了一大碗,她开心地对仕安说道:“晚上,我们吃菱角炒肉片。好不好?”

“菱角还能做菜,”袁仕安小大人般地问:“妈妈,那能吃吗?”

“能吃、能吃,还非常好吃。”秋冉笑眯眯地说。说完,在仕安脸上揉两下。

现在她就是仕安名义上的母亲,不讲真假,他的全权教养生活全交给她,她一刻不敢松懈。热了怕他渴、冷了怕他冻、学得太多怕他累、学得太少怕他将来一事无成。事事精细、样样考虑周全。闲时候还要陪他玩耍、说话、游戏。

面面俱到照顾一个孩子不容易,以前在松岛,她帮着惠阿霓照顾云澈少爷。但那时,有殷蝶香和惠阿霓两个人主导大局,她不过是底下执行命令的木头人,不求有功但也无过。不像现在,什么都要她来决定。

仕安宜鸢的儿子,也是清逸的外甥。她自觉肩上责任重大,必须要好好地照顾仕安。不能让幼小的他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又要在廖老太太跟前侍疾,又要照顾仕安,累是累的,可也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望着仕安的小脸,她总会想起清逸。也知道眼前的不是清逸复活、仕安也不是他们的孩子。可就是喜欢看着仕安,看他笑,看他闹,看他天真无邪……不由自主她的眼睛就会流露出光辉。也许看着仕安的时候,就觉得清逸并没有走远。

仕安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云澈还只会拍皮球、玩泥巴,绕在阿霓膝下撒娇。他已经认识几千个汉字,能够自己安静的看书、练字。可见,簪缨世家在孩子的教育上比普通人看得更重要。

秋冉正在和仕安说话,突闻小菱叫了声:“三爷。”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身后跟着笑盈盈的章沁心。

秋冉心不自觉揪痛一下,那痛来得太迅疾,转瞬又飞快消失。

仕安看见父亲,立即放下课本,站起来,恭敬地喊道:“父亲,姨娘。”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柔和。

难得在这个时间看见他,晴朗的白日下,他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秋冉不禁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还不知道当年在松岛的咖啡馆,与他相见的人并不是宜鸢。

“仕安,在读什么书啊?”章沁心笑着问。

“老师教的《弟子规》。”

“学得如何?”

“还好。”

“是吗?姨娘可要考考你了啰。”章沁心笑着拿起《弟子规》翻阅起来。

石桌上本来摆着四色果盘和小点心,他们来后,小菱马上又沏了两杯六安瓜片。

他挨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不喝茶,用手指捏着鲜嫩的菱角塞到嘴里慢慢咀嚼。大概是因为又要照顾仕安又要照顾老太太的缘故。她的脸比前几日又削减了半分,侧脸耳垂下坠着的的珍珠摇摇摆摆。

仕安回答不出章沁心的提问,秋冉不由地皱眉,仕安回答得出,她就捂嘴浅笑,比仕安还要高兴。

“仕安还听话吗?”他问。

“乖极了。”她眼睛看着一问一答得仕安和章沁心,回过头望着他浅浅一笑,“乖得不像你的儿子。”

她一句玩笑让他的喉咙一紧,被她的笑容迷走半刻心神。

“我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只是他的父母不要听话的孩子,要的是能干的儿子。

“那真看不出来。”她笑得咯咯直响,仿佛听见最好笑的笑话。

他懒得解释,顺手端起她的茶来喝上一口。

“那是我的……”她伸手提醒他拿错了杯盏。

他故意又吃一口,嘟囔道:“你都是我的。”言下之意,何况这杯茶。

声音不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小菱是偷笑,章沁心是惊讶,袁仕安是懵懂,秋冉是懂装不懂。她满脸红云越坐越不自然,章沁心的表情也跟着变得僵硬。

一男二女面对面坐着,感情的天平偏差一厘,就能引发地震海啸。

秋冉感觉对不住越美,也对不住章沁心,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现在他说这话的对象就不会是她。她坐如针毡,找个蹩脚的借口,“仕安,有这么热吗?脑门上全是汗……我进屋给你拿条毛巾。”

“三少奶奶,我去吧。”

“不用。”她婉拒小菱的好意,赶在小菱动身之前匆匆奔向房间。

其实哪里是仕安热,是自己热,额头上全是汗,前胸后背汗珠子连成线,湿透一大片。

她烦躁地解开浅绿色衬衫上扣着的第一颗纽扣,用力地扇风祛走体热,身体里住了一只跳舞的小怪兽吵着要冲泻出来。

秋冉站在窗前,透过窗上透花的空格往外窥视,章沁心和仕安还在石桌边研究《弟子规》。他在玩着她的杯盏,突然转过头。

她慌得赶紧转过身去。

他居然、居然知道她在偷看!

燥热再次席卷而来,热得头发都要起火。

她该不会是病了吧?

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明明开始还好好的。

热得她快烧起来,越急躁越烦越热,嫌弃手里的纨扇太秀气。干脆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大书来代替扇子。踮起脚刚碰到一本稍薄一点的书,不料身后的裙子被人一掀而起,男性的身体紧紧贴拢过来。

是他……

除了他还会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第一时间来到她心头的不是害怕或是气愤,而是——吃味。

吃味他昨晚才在章沁心的香闺待了一晚,早上莫名其妙对她发脾气,现在又来撩她。

“你——你这是干什么?”她反手推他,慌张地说:“他们还在外面!”

他要干嘛,她且会不知?

炙热的身体在她身后蠕动,大摆的洋裙可真方便。

“大……大白天的,你,你……他们,他们……”她压不住他邪恶的手,更躲不开他突袭的吻。

“你不是在等我吗?”

“我等你什么!”

他居高临下正觑看她松开纽扣的胸部,“衣服都脱了不是等我……”

“胡说八道!我是怕热!”她气斥,才解开一颗纽扣而已,“你别来害我,章沁心还在外面!”

他像没听见一样,在身后磨蹭着她的身体。

昨晚的怒火挤压到现在,她就一直躲着他,装傻充愣。

霸道的男人,仗着体力和身材优势,一股脑就挤了进去。

”啊……”她微微颤颤,娇娇吟哦。又羞又愧,身体软得像煮熟的面条,身体里的热在他的攻击下化为炙热的熔浆。

许多时候,她会把持不住自己。比如现在,比如……

“傻妞,叫什么……想把外面的人招来还是怎么的?”

他从身后扶着她,吻咬住她的声音,自己也是处于亢奋的边缘,兴奋地不得了。

她便是有这样的魔力,常常让他为她疯狂。

穿上衣服是骄傲的小孔雀在他身下却软得像无辜的小猫。

他蛮横地耸动,把她碾压在书架上。她快疯了,咬牙切齿浑身发颤。不敢乱动,生怕有人进来,生怕书架倒塌,生怕被人发现。可在这羞耻得无地自容的窄小空间中,她一边感到恨不得去死,一边又感觉到深深的快感。身体的快乐蔓延到心间,慢慢烧过她的脑子。

他越来越用力,她烫得失去理智,颤颤羞羞刚说出,“你……你……”就在一波又一波的高热中溃败下来。

好热、好热……又好……好……

——————

“三少奶奶,你在听我说话吗?”

秋冉深吸一口气,把凌乱地头发拨到耳后,尴尬地朝眼前的章沁心笑笑。心脏还没归回原处,难免思烦神杂,“你刚才说什么?”

唉,她真是快羞死。

刚才和他在房间天雷勾动地火。完事后,急急忙忙出来,腿都是软的。看着章沁心更感心虚。

章沁心又不傻,他们离席同去那么长一段时间。她回来后,头发蓬松,脸蛋含笑,眉色飞春,究竟发生什么会猜不到?

“三爷对你真好,一时半会都离不开。”章沁心酸楚一笑,眼睛底下浮上浓浓的伤感。袁克栋昨晚的冷漠像针扎一样疼痛。

“没有、没有。”秋冉窘得脚后跟都红了,连连摆手,心里暗骂他害人不浅。

“沁心,其实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反正有一天你会知道。”秋冉不知如何说明,他与她再亲密最终也只会变成陌路。

袁克栋在屋里整理好衣服,在屋里待了一会才出去,这是秋冉的要求。

他神采奕奕,笑着朝她们走过去。

“走了。”他从后面凑近她的耳朵,亲昵地揉揉她的肩膀,眼睛里是柔得化不开的浓情。

秋冉扭动肩膀,把他搭在肩上的手甩下去。

他笑腻腻地掐她脸蛋,说道:“母亲的眼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你晚上还是回紫枫苑睡去。你一个大小姐,能侍候得病人?不要在这里添乱搅了母亲的休息。”

“我哪里有添乱!”秋冉陡然生气,不高兴地说道。她这些天明明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怎么在他嘴里就变成添乱?她做了十几年的小丫头,会侍候不了人吗?他这人说话,真是乱冤枉!

他微微一笑,不说话,不解释,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秋冉气得顿脚,很久都缓不过这口气来。

正文卷 34 没有一个好人

秋冉回到紫枫苑,青儿和梅儿应该是高兴的人。两个女孩看见秋冉像见了老鹰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呢?是不是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秋冉一句无心的笑话,吓得她们跪在地上哭道:“三少奶奶……”

秋冉大吃一惊,在小菱的逼问下,青儿断断续续说出,前两日,章姨太留宿紫枫苑,刚巧三爷又回来的事。

“不要脸的烂蹄子,想男人是想疯了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小菱气愤地说道:“说出去,简直丢人!三少奶奶,我们必须去找她理论,没得这样的道理啊!怎么能公然——”

小菱气得话都说不出,秋冉望着屋里的大床,想到他和章沁心曾躺在上面,心里像装着发条一圈一圈地拧着。

青儿看见秋冉脸色都变了,吓得大哭道:“三少奶奶……章姨太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拦着不让我们去告诉您。我——我——”

“她说不告诉你们还真不告诉!”小菱的长手指在青儿的脑门上用力戳着,指甲陷到肉里,骂道:“暗暗地派人带个口信有这么难?”

梅儿害怕地哭道:“我们不敢啊——”

秋冉深吸口气,默默地拍拍自己僵硬的脸。他们一开始派青儿和梅儿来紫枫苑就是看中她们身上的稚嫩和生涩。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敢,什么都不能帮她去做。

“算了。”她叹了口气,摆手让两个女孩起来。

梅儿擦着眼泪,说道:“床上的东西我们都换了新的……”

“你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吧?”小菱对她们亡羊补牢的做法嗤之以鼻。走过去亲自将床从上到下搜检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秋冉洗完澡,很久都不愿上,床,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她手里捧着书,心思不见得在上面。

“三少奶奶,该睡了。”小菱走过来劝了几次,“再不歇息,天都该亮了。”遇到这种事,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好受。小菱的劝慰不过隔靴搔痒。

“你先去睡吧。我再坐坐。”

秋冉微笑着撵走小菱。她苦,但能说苦吗?

如果是真的宜鸢在这里,大概能有底气冲到老太太和章沁心面前,大吵大闹,绝不罢休。她不是啊,心里没有底气,受了委屈,也只能受着吧。

老太太把儿子推到章沁心怀里,对她又算什么委屈?她不也把他往外推吗?可是大仇未报——

想到这里,她趁着夜色从紧锁的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漆皮小匣,再把漆皮小匣打开。看着照相薄中的男孩,秋冉珍惜地抚摸着他的脸。从小到大,一张张地看过去。那时候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夏天倒影在天井中的月亮。可以看得见,摸不着。

松岛的桥牌局常常是有的,吃过晚饭,姐妹兄弟就聚在一起。灵巧的牌捏在手上,年轻的脸在灯影下摇晃。姐妹们爱笑,兄弟们爱闹。输了也不要钱,到花园罚一百个青蛙跳。有一次,清逸输狠了,大家罚他背着秋冉做青蛙跳。

她伏在他的肩上,听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他驼着她越跳越远,渐渐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他吻住她,把她抱在胸前。

她一下乱了,脑子乱了,心跳也乱了。

月亮那么美,他的眼睛那么亮。记得,他说喜欢她。

————————

日落西山,暑热渐在消散,因在院子中散步。卢佩珊顺脚走到上官宜鸢的院落。

上官宜鸢正在屋里画画,听见脚步声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

卢佩珊笑着说道:“呦,还在画画呢,不热吗?”

经过着个把月的休整,宜鸢的脸色已经红润许多,身体也不似原来的消瘦。

“要不要丫头背个藤椅去外面乘凉?”卢佩珊问道。

宜鸢松散着头发,月白色的短褂子透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低着头,画笔在手上旋转,淡淡地说:“心静自然凉。”

卢佩珊在心里叹道,多美的人儿,玻璃做的一样,看起来玲珑剔透,却是个冷面姑娘。听说也有儿子,从来没有见她提过一句。如果换做是自己,一日不见儿子小智都要想得肝痛。

“宜鸢,你想见你儿子吗?”卢佩珊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问道,手里的轻纱小扇不停摇晃。

“不想。”宜鸢口气坚决。

“为什么?”卢佩珊有点气愤,“亲儿子,也不见?”

“正因为是亲儿子才不能见。”

“为什么?”

宜鸢缓缓说道:“我对仕安最好的爱,就是远远地离开他。”

因为见他就会舍不得,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探望。这对仕安、对宜鸢本身都是一种折磨。

卢佩珊越发难以理解起来,宜鸢也不多做解释,眉眼儿低垂着说道:“秋冉在平京还好吗?”

“你怎么知道秋冉去了平京?”卢佩珊话音刚落,就忙不迭用手捂嘴。亡羊补牢地补救道:“谁告诉你秋冉去平京?她现在好好地松岛。”

宜鸢笑笑,搁下手里的画笔,“不用谁说,惠阿霓把我拘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供着,却不让我回去。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原因——我的身份被人取代了。”

卢佩珊脸色发白,她太冰雪聪明,不点都透。

“你不用怕。”看她脸色都变了,宜鸢用一种相当真诚的语气,说道:“秋冉成了上官宜鸢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我感激她还来不及。其实好多年前,我就想要和她互换身份,是她不肯,而不是我不愿意。”

“你不介意?”

宜鸢拿着画笔,哈哈大笑,“介意?为什么要介意?不,我一点都不介意啊。”她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目光看向窗外斑驳的云霞,目光又远又长。如果她曾深爱,当然会介意。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感情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特别像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充满自我想法的女人。除非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一个人,否则强塞或是用时间来感化她,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宜鸢低下头,握着笔重新勾勾画画。她喃喃自语,像是对卢佩珊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条条蛇咬人,平京的袁家没有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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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了一夜的眼泪,起床的时候,秋冉眼睛肿了,头也像宿醉一样难受。走路的时候,觉得里面装了一大桶水,哗啦哗啦的摇晃。

大家都以为她是为章沁心鸠占鹊巢的事伤心。秋冉自然不会解释,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庆幸,昨天晚上袁克栋没有回来。不然,看见她不言不语,睁着眼睛不停流泪的样子,估计会大起疑心。

昨晚看着清逸的照片,她想到应该给仕安拍几张照片。一则可以寄回松岛,给惠阿霓和上官宜鸢一个心安。二则,夹到照片薄中对清逸也是个交代。他很喜欢小朋友的,看见小外甥和自己长得这么相似一定会很高兴。

听说秋冉想为仕安拍照,小菱很积极地说,四少奶奶就有照相机,三少奶奶如果想,可以就在家里拍。不用去外面照相馆请人。

这倒是好主意。秋冉决定先去唐菲儿处请她帮忙。

她和带着小菱走出紫枫苑,她不想经过章沁心住的含梅苑,绕过廊子和花园,选了一条最远的路。曲曲折折一段长路,廊子越走越深远,树影越茂密,人迹就越罕至。

以为这条路万无一失,结果冤家路窄。不想见的人,还是碰见。

“三少奶奶,这么巧?去哪呢?”章沁心笑着走过来,首先和秋冉打招呼。

她笑得那么真诚,像真的朋友一样。

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中闪过炫目火花。

秋冉恨不得撕下她的脸来。昨晚叫嚷着要找章沁心问罪的小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章沁心敢这么嚣张是有道理的,她背靠老太太这座大山,宜鸢不在的两年,协同管理家事,实权极大。若不是没有孩子,她早就被扶正做太太。所以,秋冉即使是明面上的太太,实际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是好巧。”秋冉干笑着。知道面对笑面虎,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

章沁心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她身上的馨香吹来,秋冉忍不住问道:“章姨太,那天晚上,我的床睡得可还舒服?”

章沁心回头嫣然一笑,脸颊上泛起红潮,眉目间隐含羞怯地说道:“多谢三少奶奶的成全。我如能就此怀上一儿半女,定当感激不尽。”

秋冉气得差点咬舌自尽,牙齿在口腔中铛铛做响。

她即使对袁克栋没有男女之情,但身为太太,被一个妾侍如此羞辱,脸面着实难堪。她安慰自己,她如此生气,不是因为自己难过,而是为上官宜鸢。做人要不争馒头争口气,宜鸢受辱,不就是上官家受辱,上官家受辱不就是惠阿霓受辱吗?即便为了小姐,她也不能软弱。

日影子缓缓西斜,屋里的阳光稀疏起来,屋檐拉下长长的影子。黄昏时刻,倦鸟都已归巢。秋冉还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游荡。

往日在松岛,她每天天不亮起床,侍候小姐梳头、叠被、穿衣,晚上小姐睡了她才可以回房。但每一天她的心情都是愉悦快活的。忙碌一天粘在枕头上就能睡着。第二天醒来,生龙活虎又是一天。而现在,她睡再多也感到累,被人侍候着反而夜夜都要惊醒。

曾经的每一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在哪里,能脚踏实地的生活,现在,她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云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三少奶奶,”小菱找到正坐在花园石凳上发呆的秋冉,着急地说:“原来在这,让我们好找!”

正文卷 35 肖宜鸢

“三少奶奶,”小菱找到正坐在花园石凳上发呆的秋冉,着急地说:“原来在这,让我们好找!”

秋冉抬眼看天,昏黄的天早变成莹莹的蓝,地上的灯亮过天上的星。

她无辜的眼神像找不到家的孩子,看得小菱的心瞬间就软下来。这回来后的三少奶奶也太小心翼翼,比起以前动不动地打丫头、换厨师,脾气性格好了不晓得多少。或许也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前谁敢对三少奶奶不敬,三少奶奶不是冷笑就是对骂,要是谁敢对她动一个指头,她就要闹到天翻地覆。

现在,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倒却不敢吭声,童养媳似的。

“三少奶奶,天黑了。”小菱犹豫了半会,大胆地挽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秋冉木然地任小菱牵着,两人什么都没说,走过池塘假山。她心生悲凉,想哭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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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沁心怼了上官宜鸢的事,像笑话一样传遍了袁家。所有人都觉得三少奶奶性子真变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也能忍下去。

得了面子的章沁心不见得多高兴,听到这个事情的越美也没多幸灾乐祸。她心里对秋冉的境遇升出一种同命相怜的同情。同为女人,用一个丈夫,所谓友谊不过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牺牲和隐忍。

友谊破裂,紫枫苑的牌局自然解散。秋冉又恢复无所事事,每天躲在屋子里的状态。她现在越来越喜欢看书,书真是一个可以忘忧的好东西。躲在书籍的世界里,她就能轻松及格小时。

越美来看她,闲闲地扔给她两本小说,说道:“牌局散了就散了。骨牌总是老人和无知妇女消磨时间的玩具。我没有高深的学问书。小说倒有两本,借给你解个闷。记得还我。”说完,她就站在花盆前端详着花王新送进来的盆栽海棠。

“谢谢。”秋冉低头翻了两页,心里对越美的仗义感动。

越美这个人正义感十足,过去为章沁心出头,现在又为她抱屈,像极了古代的侠义之士。秋冉不由感慨,越美但凡是个男子,或是不生在这个时代,必将是要闯出去做一番大事业的人。

可惜,蜗居在这四方天,白白浪费。

“我这里正发书荒呢,没想到你就给我送小说来了!”秋冉笑着把越美拿来的书放在桌子上。

越美笑了一下,“我给你送书是班门弄斧,谁不知道你是能看英文原版书的大才女。”

秋冉脸红地说:“你快别笑我了。出了校门这么多年,许多知识我都还给老师了。”她不敢再和越美讨论读书的问题,赶快岔开话题,说道:“今天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正好有虾仁,做冬瓜虾仁汤,怎么样?”

“好啊。我最喜欢吃虾了。”

正午时分,仕安下课。蹦蹦跳跳地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跑进来。大声说道:“妈妈,妈妈。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啊?”秋冉放下手里的书,笑着问道。扭头一看门口,首先看见门口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然后是灰色西裤、西装——最后是一张干净清瘦的男人脸。

男人含笑正望着她笑,笑容扬起来时,嘴角浮现一个小小梨涡。

秋冉同样微笑地看着男人,却不知他是谁?

“仕安,他是谁啊?”她拉着儿子的手,柔声问道。

“妈妈,他是孙老师啊!我的国文老师!”仕安松开她的手,扭头跑到男人身边,,兴奋地拉着孙哲的手向秋冉介绍,道:“孙老师、孙老师。你看,我妈妈都不认识你了吧!你还说,你们是同学,她一定会认识你喔!”

官宜瞬间感到头皮一阵发紧,这个男人是上官宜鸢的同学!他还是仕安的老师!

这、这该怎么办!

越美站在一旁,正用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悠。

秋冉不想笑又不得不笑,尴尬地陪笑。

“好久不见,袁夫人。”孙哲笑容越深,嘴角的梨涡越发深陷。他冲秋冉笑着,压低说道,“上官宜鸢,你不会是真不记得我了吧?”

秋冉牵着仕安的手,硬着头皮开玩笑般地说道:“孙老师,我中学、大学念的可是女校,不记得有男同学啊。”

“哈哈,哈哈哈。”孙哲大笑起来,朗朗声音震耳欲聋,“我们当然不是同学。不过,我采访过你,还记得吗?我叫孙哲,燕京大学的。”

秋冉摇头。

“女子大学话剧社,你当时可是话剧社的风云人物。”

秋冉一听他提学校的事,头顶响过一片炸雷。

孙哲声情并茂地说道:“我还记得,你把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成《少奶奶的扇子》,轰动一时!不仅你们女校的同学爱看,我们外校的都被吸引去了。你的风采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啊!”

王尔……什么的扇子?

秋冉笑容僵硬,他说的话完全不知所云。

正在她一筹莫展,恨不得插翅而飞的时候,越美一拍巴掌,兴奋地插嘴道:“孙哲!你是孙哲!燕京大学的诗刊编辑,我念书的时候读过你写的诗和小说!”

孙哲笑着向越美鞠躬,“我很荣幸拙作能得小姐青眼!”

越美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孙哲直起身体,继续说道:“想想当年女子大学的肖宜鸢,色艺无双。话剧社出名剧目可不只王尔德的《温德米尔的扇子》?还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说到这里,孙哲佯装西子捧心状,向秋冉挤眼道:“肖社长,你是怎么呢?老朋友见面也像陌生人一样,一点都不热情!”

秋冉红透了脸,局促不安。

她没想到,仕安的老师会是上官宜鸢的旧友。

天下这么大,天下又这么小!想遇到的人永远遇不到,不想遇到的人,时时处处都能遇上。

秋冉能怎么做?

尽地主之谊地招待吧,沏茶,请坐,拿点心。

孙哲斯斯文文,谈笑风生。越美也被他的谈吐吸引住。大家都是年轻人,许多话题,一拍即合,气氛顿时活络。三人相谈,孙哲和越美两人倒说的多,秋冉反而少。

“几年不见,肖宜鸢你还是一点未变。还记得女子大学校庆。你们话剧社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第一晚演朱丽叶,第二晚又男扮女装演罗密欧,真当得上技惊四座。我那时是燕京大学校报记者,特邀参加校庆,有幸目睹你的风采。厚着脸皮跑到后台采访你,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被人笑得不行。”

越美听得煞有兴趣,崇拜又带着惋惜地说道:“可惜那年我还没入学,所以没有看见盛况。只听说,咱们女子大学的话剧社有一个会排会写、会画会演的肖社长!往后好多年咱们的学校的保留剧目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想到就是你!上官宜鸢你隐藏得蛮深的嘛!一点口风都没透露出来。”

秋冉尴尬地回应一笑。

她能怎么说?

当年,上官宜鸢在女子大学念书时。为了省麻烦,从的是母姓。

孙哲很高兴地向越美说道:“你没赶上校庆的盛况,真是可惜。那天,因为演罗密欧的演员突发疾病,肖社长临危受命,罗密欧的台词都是前一晚通宵背下来的。没想到,第二天一上场效果好得不得了!整个剧院都沸腾了!”

孙哲摇着头,啧啧赞叹道:“好多年都不曾看过那么好的戏。大家都说,肖宜鸢之后女子大学再无话剧社,平京再无罗密欧!从此啊,世上多一个袁太太,少了一个艺术家!”

秋冉脸皮火烧火辣,连连谦让,道:“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们做什么?”

“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孙哲盯着秋冉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昨天何来今日?肖宜鸢,你做了太太就不管世人疾苦。你忘了话剧社排的那些文明戏了吗?忘了我们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要唤醒国人,不做亡国奴、不做东亚病夫的豪言壮语!还是在你的心中,我们都已经变成了可笑之人?”

秋冉干笑,孙哲口里的昨日是上官宜鸢的昨日,和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是真的上官宜鸢在此,一定会有许多话和他们聊,她真没有什么话讲。她不懂他们的文明戏是什么戏?她知道的是《四郎探母》、《捉放曹》、《乌盆记》等,这些做旦、做丑,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大花脸。

“孙先生,你别理她。再和我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吧。”越美像个小影迷一样曲起手掌,望着孙哲双眸中散发出迷恋的光彩。

“好啊。”孙哲开始把过去的事情如数家珍,“我们那时候真是风云激荡。年轻的学子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在一起讨论的就是国家、未来和民族。我们的心中燃烧着火苗,就是要推翻无良政府,打造新世界。上课我们学习民、主、法律和秩序,下课后我们就上街发传单、贴海报,组织学,潮。我们学校发起许多抗,议和游,行活动。在社会上反响热烈!”

“真的!”越美听得双眸发光,尖叫到:“你快给我说说、说说!”

吃过点心,又吃了饭。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谈得热火朝天。有时谈论戏剧、有时谈论时政。秋冉除了点头附和,不敢插嘴。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不经过不知难。

孙哲滔滔不绝,告辞的时候,越美恋恋不舍。

“肖宜鸢!”临走之时,孙哲笑着说道:“不要做起太太就重色轻友,把原来的老同学都忘记了!下周末我们在剧场有新戏,你也来吧。”

秋冉话还含在口里,一旁的越美迫不及待地答应道:“好啊,下周日什么时候,在哪,我们一定来!”

“爽快!”孙哲笑着说道:“到时候,我会把戏票送到府上。就等你们大驾光临!”

越美豪气地说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正文卷 36 游玩

孙哲和越美前后脚离开后,秋冉才感些许的松弛。唐菲儿、杜韵琳、章沁心、越美、仕安、孙哲,事情像赶上趟一样涌过来,一茬接着一茬,让她手忙脚乱。

在松岛的时候本以为只要骗得过袁克栋的眼睛即万事大吉,到了平京,只要不被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姨太太发现就能瞒天过海。结果,扯开的布袋口子越扯越大,里面的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个个跑到她跟前说,宜鸢,我认得你,认得你喔。她应付了一关又一关,该为清逸报仇的事一点实质进展都没有,光是要伪装上官宜鸢,就叫她心力交瘁。

孙哲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两张戏票子和请帖递进来。

这下秋冉再想拒绝都不好拒绝。

怎么办?

抓时间恶补王尔德和莎士比亚的书,不求到时候妙口莲花,至少不要出糗。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大段大段的外国戏文台词,她一点都不喜欢!外国的才子佳人缠绵起来牙都酸倒。她读着读着,又为他们的爱情流下眼泪。罗密欧殉情那幕,她哭得午饭都吃不下,心都碎了。想到清逸、想到自身,恨不得马上也追随他而去。

炎热的夏日,她没吃午饭,读累莎士比亚,正懒在床上小憩。睡得正香,突觉得脚底痒痒,缩缩脚,痒痒感又来,用被子把脚盖住,过了一会痒痒感还有。

她烦躁地把双脚摩擦,从床上一坐而起。气恼地看见,袁仕安捏着一片羽毛站在床尾嘻嘻地望着她大笑,他身边站着袁克栋。不用问,一定是他教坏孩子。

他自己坏就算了,还教孩子坏!

“仕安,你这么坏,我不喜欢你了。”她夺过仕安手里的羽毛,装得生气地说道。

“妈妈,别生我的气嘛。”软软的仕安像白面团似的赖在她怀里,把头磨蹭着。

“你怎么呢?”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秋冉两只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谁欺负你了?”

“没有。”有人欺负她,他会帮她吗?

“为什么哭?”

“刚刚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她撒谎道。

“梦见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她没好气地说:“家里人。梦见死去的父亲和弟弟们。他们在向我哭诉,他们死得好冤枉,好可怜。要我帮他们报仇。”

听到这里,他莞尔一笑,松开她的下巴。

秋冉揉了揉被他捏痛的下巴,问道:“你今天这么闲?下午没事吗?”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今天无事,正好带你和仕安去街上转转。”

“夏季三伏,酷热濡蒸。我听闻街上的锡质招牌都要晒得融化,我们上街还不烤成人干。”秋冉说道。

听妈妈这么说,仕安难掩失望,小嘴巴翘得天高。

“我带你们去一个保管不热的地方。”

他既拍着胸脯保证。秋冉也不忍拂了仕安殷切的期盼,不情愿也梳妆画眉,重着罗衫。

想来也是可笑,她过了十几年侍候别人梳妆打扮的事,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坐在镜子前一日换两、三套衣服,不停地扑粉、描唇、描唇、扑粉。

她的皮肤好,润泽细嫩。有些女孩脸上扑上香粉,粉全浮在脸上,遇上大汗,一道道脏杠子。她则完全不会,天生皮肤吃粉。再厚、再廉价的粉搁她脸上自然润出来一股细腻。底色好,扫扫眉角,点点朱唇,就是美人中的美人。

仕安看见妈妈漂亮,骄傲得不得了。羞羞地牵着秋冉的小指,绅士样的昂首挺胸。

车外物移人走,街景倒退。仕安的小脑袋趴在车窗上满心欢喜。他的记忆中,爸爸妈妈还从没有一齐带他出过门,怎么能不乐得像只小鸟?

秋冉来平京这么久,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平京的风物对她而言就是袁府的四面墙。

今日推开门走到外面,才看见盛夏的天是蔚蓝无云的晴朗,路边不知名的树叶由来时的浅黄变成深绿,再过不久,它们就会变成柠檬一般的深黄。她和仕安一样好奇,眼看着远远天,心情飘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下车后,才知道他们到了北城广安门外大街西侧的什那海。

什那海是消暑胜地,夹堤杨柳,盈水荷花。西边一堤,路既宽敞,柳树尤为茂密。隔为两塘,水色交溢。穿堤而行,烦热顿消。人们就堤集市,辟为荷花市集。每年从端阳节开始,搭棚设摊,数十年成为别具一格的庙会式消夏场所。

这个市场,南从北海后门,穿桥历阶而下,迂回一个广场,踏堤往北,直到北岸,全属于荷花市场的范围。它突出的特点就是“凉”,南堤广场中的冰窖,是清代历代帝王藏冰、赐冰之处。

所以,袁克栋才会说保证不热。

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有卖纸蝴蝶的、有卖蛐蛐儿、油葫芦的、有出售各种各样花样翻新蜻蜓网子的、还有席地而坐的草虫贩子,两角钱就可以买到夏天里所有的昆虫。

仕安高兴坏了,又跳又蹦。到底是个孩子,家教再严、老师再严厉,也拘不住一颗孩童爱玩的心。

什那海能消暑,主要是有供游人夹堤休憩的茶棚。

袁克栋领着他们走进北堤的茶棚,这里东西相列,东边靠着左海,海塘广种荷花,香远溢清。茶棚都是深入海塘,上搁木板,如坐水中,清风拂水,凉气袭人。点两个小菜,叫一杯清茶,便可消磨一昼夜。

秋冉不喜欢吃肉饼、馄饨、火烧。喜欢吃冰糖精制的小巧什锦,绿色的“小黄瓜”、白色的“藕枝”、红色的“樱桃”、黄色的“杏子”,还有玉身朱口的“兔儿爷”。

见她喜欢吃这些小玩艺,仕安也跟她抢着吃,两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他看着身边一大一小的人儿,心里暖洋洋的一股惬意。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明年添个闺女,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再来这里该多有滋有味。

吃完什锦,袁克栋拿出两角钱指使仕安去斜对茶棚的“河鲜儿”庄子买一碟冰镇河鲜子。

“我去吧。”

秋冉还未站起来,就被他拉住,“让仕安去,男孩子就要锻炼锻炼。”

“仕安才多大?”

“妈妈,我可以的。”仕安高兴地举起铜角子,蹦蹦跳跳地去了。

“仕安要是被人抱走了,你哭都来不及。”

他眉头舒张,自信地说道:“我的儿子别人抱不走!”

“我还是去看看吧。”秋冉起身去追仕安,好像人贩子就在孩子身后一样。

他笑着摇头,任她去了。坐在夹堤杨柳的树影笼罩之下,阵阵水风凉气回荡,远处有大锣大鼓的时装京戏,也没使他感到嘈杂。

也许是他的心很静,静到可以穿越纷扰归为平静。

儿子是他的儿子,妻子是他的妻子,他们一家人好像在一起就没有分开过。

冰镇河鲜有雪白的嫩藕、清脆的鲜菱角、剥皮洗净的核桃仁、杏子榛子、不糖不蜜、味道甘美。

秋冉带着仕安在“河鲜儿”庄子吃完冰镇河鲜后也不急着回茶棚。谁叫他让仕安一个人去买河鲜!所以她故意领着仕安在荷花市场瞎逛。

让他也急上一会!

仕安喜欢草虫,蹲在草虫贩子跟前不肯走,赤如玛瑙的红秦椒、灰黑如茸的灰儿、还有螳螂、花牛儿……

秋冉亦蹲下来和他并肩看着草虫贩子如何用鲜软的草条编成各式或活泼或狰狞的小虫儿。

“走吧,仕安。”腿也蹲麻了,已经挑选了十几个草虫提在手上。

秋冉站起来,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稳住。

抬眼发现,隔壁的摊位是气枪扎气球。五颜六色的小气球在风里摇晃着,在她眼睛里翩翩起舞。

她愣了一会,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我可以试试吗?”她问摊主。双手已经拿起一把气枪。

“爸爸、爸爸——”

袁克栋还在树荫下悠闲地饮茶,仕安提着小昆虫飞也似的跑过来,叫道:“爸爸,不得了了!”

“怎么呢?”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你妈妈呢?”

仕安跑得太急,热得笑脸红通通的,手指着河鲜庄子的方向:“……哭……伯伯都哭了……”

袁仕安说的伯伯,是摆摊的摊主。

秋冉拿起气枪,瞄准。“嘭嘭嘭”十几枪下去,气球应声而爆。一片叫好声中,她势如破竹,百发百中。

小本生意的摊主本看秋冉是个柔弱的女子,应该只是试试身手,没想到来个神枪手!把他的气球扎个一干二净,他怎能不哭!

她像杀红眼,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周围观看的人一片叫好,起哄着让老板再挂气球。老板哭丧着脸,死活不肯。

秋冉手里的气枪转动,对准老板的脑门。

袁克栋越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一手搭住她的肩膀,一手将她手里的气枪往天上一抬,“够了!”

秋冉收了手,人潮使空气稀薄,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他目光如炬,盯着她的脸,问道:“谁教你打枪的?”

秋冉怔怔地看着他,脸色骤然惨白。

还用问,当然是清逸啊!他是有名的神枪手,双手拿枪,弹无虚发。

在松岛的时候,他们经常去游艺场玩耍。清逸手把手地教她玩枪,两人最喜欢练手的就是气球。

“秋冉、把手抬高一点!别慌!屏住呼吸!对!”

清逸的微笑、清逸的声音、清逸的身影在她眼前旋转。

“秋冉,谁教你的?”袁克栋又问一次,口气更严厉,更急切。

“妈妈,你说话啊!”仕安拉着秋冉的手,不安地催促。

“我问你是谁!”他的手掐到她肩膀的肉里,表情狰狞。像要撕开她的皮肉,露出里面的心肝。

秋冉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觉得眼前眩晕。清逸的脸在她眼前旋转,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秋冉、秋冉!快离开这里,快跟我走!

她多想抓住他的手,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清……清逸……”

黑暗把她吞噬之前,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出某个名字。她跌入他的怀抱,浑身发烫,意识溃散。

正文卷 37 戏如人生

晕倒的秋冉并无大碍,家庭医生检查后给出的诊断是——中暑。

医生给她开了两剂解暑的汤药,再打两针维他命。

秋冉悠悠转醒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眼前的袁克栋。他今天难得闲,在她身边待了快十个小时。

他的目光炯炯如神,上下扫视她的脸蛋。

“怎……”秋冉眼睛一瞥,看见桌上摊开的相册,心脏顿时悬到半空中。整个人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你——怎么翻我的东西?”

“我不能看吗?”他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她回答得正气凌然,眼睛像寒星一样明亮,“你想看就看吧。那不过是我从松岛带来的照片薄,里面都是我家人的照片。带出来就是作一个念想。”

“你怕什么?”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莞尔笑道。

照相薄嘛?他早就已经翻过一次,确实如她所说,都是家里人的照片。而且大部分都是已故的弟弟。

“我没有怕什么!”秋冉倨傲地扬起头,努力让自己不害怕他的目光。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他的微笑让人胆寒,汗珠儿冒出秋冉的鼻尖,脑子中一万次的火车碾过。

“你要想这么久吗?”他越逼越近,几乎把她压到枕头上。

“是——”

“是谁?”

灼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迫人的压力下,想要说谎何其难!

“是我的家人。”她避开他的目光,大声说道:“我的父亲、兄长和弟弟们都教过我!”

他收回他狼性般的目光,对她的答案毫不怀疑。因为不相信,她能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被看穿。

“你和你的弟弟……好像感情很好……”他的唇落在她洁白的颈脖上,一点一点刻印梅花。

她抓住身下新铺的鹅黄床单,用力地攥在手心。

“以前,只知道你和上官嘉禾感情不错。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也那么上心……”

他用牙齿咬开她的衣襟,难言的痛楚蔓上心尖。

她是柔软的女性,又是最坚强的战士。

—————————

秋冉中暑,最担忧的人不是袁克栋,不是秋冉自己,而是——越美。

她一日来得紫枫苑两三趟探病。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怕秋冉的病没好利索,会缺席星期日的文明戏。

生病是拒绝看戏的好由头。可中暑真不是什么大病,一日两天飞快地就好起来。想托赖都托赖不得。

星期日飞快来到眼前,越美一早就来到紫枫苑。

她神采飞扬,穿着漂亮的洋裙,裙子艳而不俗,衬着越美白白的小桃心脸,一双美目身材飞扬。

“哎,少奶奶,别再梳妆打扮。再不出发,我们就要迟到了!”

越美等不及地把秋冉从梳妆镜子前拉起来,小菱跺脚嚷道:“耳环,少奶奶还有一只耳环哩!”

平京城里能演文明戏的地方不多,大学是文明的发祥地,也是散播文明种子的地方。为青年慷慨地提供进步的温床。

即使是暑假,排演文明戏的海报一经贴出,致知大学的汇知堂就被挤得满满。年轻的头颅在礼堂里攒动,黑压压一片。

因为观众远远超过预期,为了增加位置。组织者干脆搬掉凳子,让所有人都站着观看。

秋冉和越美手里的请柬就变成废纸,和其他人一样挤在人群中。

秋冉不适应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窄小的空间让她不舒服。越美倒很适应,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者。

台上正在进行热情洋溢的表演,年轻的学子改编了古老的剧目。把《牡丹亭》里凄婉的唱词翻译成英文,果然是洋为中用。台下的学子看得入神,高 潮处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叫好声。

“好、真好!”越美跟着学子们的叫好声跳起来,两只眼睛发光。

秋冉陪她站着,热得满头大汗。恶补几个月的英语如何比得上从小的耳濡目染?大段打断的唱词,她零星地听懂几个单词。心虚地附和,不敢多言。

戏散场了,幕后人员和演员一起走到台前谢幕。孙哲站在舞台上,和演员手拉着手,“上官宜鸢,你看见了吗?”越美兴奋地拉着秋冉的手,说道:“他也是主创者之一,真是没想到!我要去后台找他!”

不由秋冉分说,越美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往舞台侧面的小台阶挤过去。

“借过、借过!”

“越美——”秋冉被拉扯着,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去,转眼之间就来到熙熙攘攘的后台。

大学礼堂的后台十分简陋,没有灯光、没有茶水、没有鞍前马后的伺候。有的只是几张简易的桌子,上面摆着手绘的海报和凌乱的颜料和画笔。秋冉走近才发现演员们的戏服也是改良货,裙子上的蝴蝶、花卉,大部分都是用纸糊上去的。耳环、项链则是用彩笔直接画在皮肤上。

条件如此艰苦,可一点没有影响大家表演的热情。许多学子观影后如越美一样,激动地涌向后台,大家把表演者和主创人员团团围住,纷纷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激动的心情。

袁克栋做为平京新军的领头人物,和其父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上台后,对政府施压强力地弹压学运,对学潮之风管控森严。曾经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浪潮发源地的平京变成死水一片。可就是死水在新风的吹拂下也会泛起波澜,脑子活跃的年轻人是最早嗅到风向变化的人。今天公演的文明戏就透出这样的讯息。

孙哲作为主创之一,受到学子们的热烈追捧。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越美根本和他插不上话。

“孙哲、孙哲!”越美跳起脚在人群外嚷嚷他的名字。

孙哲扭头,看见她们,绽出笑容,拨开人群向她们走过去。

“肖宜鸢,越美!”他含笑着向两位美女点头,“你们来了啊!对不起,我这里忙得没开交,没法好好招待你们。”

越美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笑盈盈地说:“哪里没招待?这么好的戏就是最好的精神盛宴。比吃燕窝鱼翅都强!你这出英语版的《牡丹亭》简直能载入史册。和宜鸢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并驾齐驱,都会永远牢记在大家心里。”

“哈哈,哈哈。”听了越美的恭维,孙哲笑得眉毛都要掉。他自谦地说道:“我们排这幕《牡丹亭》也是受到上海的启迪。他们就有女校学生排演英文版的《牡丹亭》。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很振奋,也觉得这个想法可以一试!为什么国人要崇洋媚外,话剧社每排文明戏不是莎士比亚就是王尔德?我们自己就有许多优秀的剧目。我们把传统剧目改一改,让外国人也瞧瞧我们的文化之美。”

越美大声说道:“对。若要自强必从文化自强开始!”她的话音刚落,身边就有许多学生大声附和她的话,赞同声此起彼伏。越美看看身边这么多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心脏砰砰跳着,脸蛋涨得通红。

“将来我们还要公演更多、更好的戏。大家说,是不是?”越美激动地喊道。

“是、是、是!”

“我们要讴歌我们自己的生活,坚决地揭露丑恶,是不是?”

“是!”

越美每说一句话,就引起阵阵高声赞同。热烈得能让人盈眶的气氛中,秋冉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

“肖宜鸢,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孙哲突然转头,望着秋冉笑道:“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们排演的文明戏是小儿科?”

“不是、不是。”秋冉摇头。她明明是心虚,好不好!才不是看不起,她不知有多羡慕越美和孙哲,有理想、有抱负、也有实现的勇气和决心。

“我是羡慕你们。有大世界、大理想。而我……”秋冉的声音低下去,三少奶奶的头衔无论是在秋冉还是在宜鸢身上,都如枷锁一般沉重。她的缄默和黯然都在情理之中。

秋冉未完的话勾起越美的感慨,让她瞬间从高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孙哲同样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挎包,说道:“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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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带着秋冉和越美从学校出来,七绕八拐地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极小的店铺。

秋冉站在小店门口踌躇一会,里面黑乎乎,心中不禁忐忑。越美大大咧咧,抬脚就往里走。秋冉阻止不及,只能尾随而入。

小店门脸儿虽小,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因为离学校近,都是学生和年轻人居多。

“别看这里小,东西物美价廉。老板,来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啊!”孙哲把挎包放在同样油乎乎的桌面上,冲着厨房嚷嚷一声。听得后面厨房里答应,“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

孙哲应该常来这家小店,店主相熟,食客也有认识的。

看见孙哲进来,有几位认识他的年轻人笑着向他打招呼。

“孙哲!”

“咦,何飚,你也在这里?”

“是啊。你来就太好了。我们正有事找你!”

“什么事?”

能与孙哲说上话的都是念过书的读书人,大家意气风发,眼睛中都闪着相同的光。说话间,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

这时,秋冉惊讶地发现,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夹着一张熟悉的脸。岳沐修正在人群中含笑着向她点头致意。

“岳……”秋冉心慌慌乱跳,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

正文卷 38 办杂志,做股东

“岳……”秋冉心慌慌乱跳,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

“孙哲,这两位是谁啊?”有人注意到秋冉和越美,吵嚷着笑道:“美女也不给介绍一下吗?还藏着掖着!”

孙哲笑道:“我哪里有藏着掖着,这两位是——”

越美迅速截断孙哲的话头,说道:“我们是女子大学的学生,也是孙哲的老乡。”

秋冉吃惊地睇望越美一眼,不解她为何要在他们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

听到说是女子大学的学生,又是孙哲老乡。在场的男士眼睛里都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孙哲,你有这么漂亮的老乡,也不介绍给我们!自己偷偷带来吃菠菜蛋饺!哼——”何飚狠狠在孙哲肩膀上拍了一下,“两位女士,你们可千万不要上当,被一碗菠菜蛋饺骗走。哪天有时间,我请你们吃番菜。”

“时间每天都有,问题是你有钱吗?”不知谁在何飚身后揶揄一句,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越美也笑了,忙扯开话题,道:“刚刚你们在议论什么?为什么说孙哲来得刚刚好。”

“我们正在筹款准备办一本杂志。”

听说是办杂志,越美立即问到:“是什么杂志?关于什么的?”

何飚敲着桌子,道:“是议长论短,妄谈大事,为自由发言的月刊!”

人群中一阵哗然,越美笑道:“好大的胆子,敢妄谈国事!你就不怕被宪兵队抓去!”

“抓去就抓去!”何飚大义凌然地说道:“现在的国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咱们这些人如果再不做点实事来唤醒国人,就枉读这么多年的书!”

“对,对!”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附和声。

“来了、来了。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老板正好把菠菜蛋饺往桌子上一放。

孙哲摇着头从筷筒里抽出三双筷子,一双递给秋冉,一双递给越美,叹惋地说道:“这年头,做人难,摇笔杆子更难。咱们这些穷人想要办杂志,不亚于痴人说梦。先不说别的,第一句话,钱从哪里来?我请问你,纸、笔要钱吧?油墨印刷要钱吧?请人投稿要润笔费吧?每一样都是钱!所以,我说——大家还是快快吃完菠菜蛋饺,回家睡觉是正理。”

他这冷水泼得妙极,噗地一声把星星火苗全浇灭。大家立即垂头丧气。

秋冉捏着筷子,刚刚把伸到碗里,就听见越美激动地说道:

“孙哲,话可不能这么说——文化是人类理智和情绪共同发展的产物。艺术是情绪的表现,科学是理智的结晶。历史上每个光辉灿烂的时代,都是文化艺术最为繁荣的时候。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历史变革时期,是前进还是后退就寄托在你们这些接受先进文明的人身上。如果你们都不奋起,如何唤醒国人奋起!”

越美的话慷慨激昂,把大家的斗志又燃烧起来。何飙大声说道:“你说得没错!改变国家,就要从我们做起!”

孙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道:“说是说得好。不过,钱呢——”他向越美摊开掌心,“钱可不会自己跑过来。”

越美脸一红,硬气地说道:“还差多少,她——可以捐!”

低着头吃粉丝的秋冉只觉得肩膀一紧,原来越美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一手指着她,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秋冉。

秋冉筷子上的蛋饺“噗通”一声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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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平京大小十字路口有许多固定的西瓜摊。瓜摊上最受人欢迎的当属产自庞各庄的“黑蹦筋”,黑亮的瓜皮山上有一道道黑色的亮筋蹦起,里面是黄瓤儿,大红籽儿。可以切开卖,也可以整个卖。

越美拉了秋冉做冤大头出大钱办杂志,自己出小钱请大家吃西瓜。她们站在瓜摊前眼睛挑着西瓜,口里正拌着嘴。

“你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决定?”秋冉非常气愤,她倒不全是心疼钱。是她压根闹不清楚,他们办的杂志究竟怎么一回事。就稀里糊涂被拉入进去做了大股东。

“我看你吃菠菜蛋饺吃得挺欢,一句话都不说。怕你是嘴忙,没工夫,就代替你说了。”越美低头在西瓜上左敲敲右拍拍。西瓜摊包熟不包甜,要买到熟透开沙的上等好瓜。全凭买瓜人自己的眼力。

“越美,你太过分了!”

“上官宜鸢,办杂志的钱。算起来不过是你几条裙子,几场骨牌的钱。何必小气?杂志办起来后,到了年底赚了钱,你还能分花红。有名有利,多好。”

“'我不要花红!”秋冉气愤地说。

“你不要就给我啰!”越美抱起一个西瓜递给瓜摊老板,“老板,切了!”

“好嘞!”

“越美!”秋冉伸手拽住她的胳膊,“我不做这个大股东。你帮我去退了!”

越美把手一扬,甩开她的手,说道:“上官宜鸢,你同不同意我都答应了他们。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自己进去和孙哲说去。或者就当我借你的钱,慢慢攒了后还给你!”

秋冉气结,面红耳赤地骂道:“你这是无赖!”

越美耸耸肩,“我再无赖,有袁克栋无赖?你现在连他都能忍,怎么不能忍忍我?上官宜鸢,你可真是变了。曾经那么优秀,那么要求进步的一个女大学生,怎么变成现在这样恋恋几个小钱!办杂志出月刊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就这么不情愿?”

说完,越美拿起切好的西瓜走回脏乎乎的小店。

秋冉愣在原地,哭不得,怒不得。

只要旁人说一句,曾经的宜鸢如何,如何,她就完全没有招架和反驳的力量。

她站在瓜摊前的大槐树底下,欲哭无泪,满脸委屈。

岳沐修走到她的身后。清瘦的男人,再热的天也坚持穿着长衣长袖,飘然而来,像谪仙一般。

“岳老师?”秋冉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平京?”

“你别伤心,先吃块西瓜消消火。”岳沐修把手里的西瓜递给她。

“好。”秋冉接过西瓜,小口小口地咬着。西瓜甜丝丝的,她心里酸溜溜的。

“办杂志是好事,你应该办。”

“为什么?”秋冉惊讶地说道:“我都不知道杂志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办杂志就要经常出门,要经常和孙哲打交道。我怕袁克栋会——”

岳沐修笑道:“你怕袁克栋什么?你不是想学宜鸢身上的'新'吗?办杂志、宣传新思想、新意识就是'新'的一部分。你这么做,才是真正符合宜鸢的身份。你要是拒绝办杂志才会引起他的怀疑。还有你不要害怕错误,要多和孙哲他们打交道。和这些有理想的年轻人在一起,你会进步得更快,更能理会'新'是什么?”

听到岳沐修的鼓励,秋冉忐忑的心终于放下来一点点。

“岳老师,杂志究竟是什么?”

“杂志就是一种传播手段,像报纸一样,把先进的思想、方针、文化,凝结成文字出版感化民众。”

”它有什么用啊?“

“好多用处。”岳沐修笑着说道:“中山先生说过,人群分为三大类: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主张革,命应该以先知先觉唤醒后知后觉,从而带动不知不觉。而报纸和杂志就是最好的途径。你通过做杂志的大股东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

听到又要学东西,秋冉有些烦恼地说道:“我可以只出钱,不做股东吗?”

“不行!”

“为什么?”

岳沐修笑着,说道:“你是股东,我是主编,有了这个由头,往后我们在外面见面也方便些。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来杂志社,也可以亲自过来。”

秋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道:“孙哲也是你安排的人?是你让他故意来套我近乎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是认得,他刚好在袁家做西席。我就借他搭个桥。不小心,告诉他,你是个有钱的富婆。有了你,办杂志的事可成。”

“你——”秋冉气得脸都红了,嚷道:“你——你们好坏!”

原来都是计,还是连环计。

孙哲设计她,岳沐修又设计孙哲。

不过知道这一切后,秋冉刚刚的不安一扫而去。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奋斗,她的身后有了坚实的肩膀。

“岳老师,谢谢你。”她含羞而笑,这才想起自己该问的问题:“是阿霓小姐让你来平京的吗?”

岳沐修温和地说道:“确实是阿霓的安排,她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让我先来平京,我刚好也有些私事需要来平京一趟。”

秋冉心里一暖。真是小姐,永远都记挂着她,担心她的安危。

“阿霓要我带话给你,她如有机会就会来平京看你。”

“真的!”秋冉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在平京的两三个月比两三年还漫长,她每日像在牢笼,难受压抑,喘不过气。很想有人来说说心里话,有人可以为她分担肩上的重担。

她兴奋滴问:“阿霓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岳沐修转头看着秋冉,脸上失去一贯的云淡风轻,略带丝丝羞赧,“秋冉,无论何时。你要走,都可以。因为你永远是有退路的。”

正文卷 39 铁腕

灯火通明的军部大楼里,许多穿军装的职业军人正在忙忙碌碌。雷心存拿着几份报纸急匆匆地走进袁克栋的办公室。

“司令!”

袁克栋头也没抬,低头正看着手里的文件,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这是今晚,我在印刷厂截下来的报纸!”

袁克栋接过他递过来的报纸,快速地翻开几张,脸色顿时变得急怒交加!

“你去查查,这个笔名叫'独醒'的作者是谁?居然敢公然抨击政府、抨击军队!污蔑内阁!”他猛拍一下桌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

雷心存马上说道:“我早去查过了。几家报社的主编都说独醒是最近新冒出来的自由撰稿人,很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袁克栋竖起两只眼睛看着雷心存,他立即改口,“司……令,我觉得这个叫独醒的人,文风笔调很像曾经在平京地区活动的学运头子——岳沐修。”

听到岳沐修这个名字,袁克栋的眉头突然深锁起来。

岳沐修是领导革命的风云人物,早年从平京大学毕业后,即往日本早稻田大学研学法律。回国后成为最先一批律师,先是担任平京《时新日报》的编辑。并且在中国公学、南洋中学教书,还经常在《新大陆月刊》上发表文章,宣传革命,领导学潮运动!很是让人头痛。

袁克栋脸色越来越难看,“既然怀疑是他,你就该去查!”

“已经去查了,就是——”还没有查到而已。后面的话,雷心存不敢说出来,他瞅着袁克栋的脸,小声说道:“如果真的是他,可不得了。岳沐修可是个棘手的人物……两位袁军长和交通部买车厢的事的也不晓得怎么被他知道的。他一定会咬着不放,利用报纸进行造势,引起哗然。这马上就要召开国会选举,如果民怨沸腾,在京的学子又会闹起来。”

袁克栋猛地把桌上的报纸都扔雷心存头上,骂道:“废物!光会用嘴皮子说。知道你他,还不去抓!”

雷心存动都不敢动,“那……报纸……”

“一个字都不许登!马上给我把文章撤了!”他气得把椅子一踢,吼道:“警告那些报社的社长,我不管他是叫独醒还是全醒,只要是破坏稳定,引起骚动的文章一律不许见报。如果他们不听,就准备把手给剁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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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

“云澈、云澈!你给我回来!”

“我不吃!”

“不行!”

“饭不好吃,我想要吃秋冉做的点心!”

“云澈!”

上官博彦回到家,又看见这一幕。阿霓端着碗,家里的几个佣人忙着围追堵截。

小孩不知对错,只觉有趣。云澈玩得相当开心,小猴一样上窜下跳。边跑边调皮地回头对着惠阿霓和佣人,说道:“来追我、追我啊!”

一个不小心,直接撞到博彦的腿上。他回头一看,吓得赶紧溜回来躲到惠阿霓的身后。

“呦,回来了啊。”惠阿霓笑着。转身把手里的碗塞到吓得鸡崽子一般的云澈手里,把他往饭厅的方向推去。“快去吃饭,吃完了赶紧回房洗澡。看你这一身臭烘烘的,像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一样!”

云澈捧着碗,二话不说,飞似的跑了。

博彦知道阿霓是怕云澈挨骂,所以把他支走。

他不拆穿,取下军帽交给她收好,顺口问道:“派人去江苑接秋冉的事,怎么样了?”

惠阿霓拿着军帽,支支吾吾地说道:“最近事忙,等过了这阵子……”

“一个司机,一辆车。你就吩咐一声的事,能有多忙?”

惠阿霓忙改口道:“不是我忙,是大哥大嫂忙。用顺了秋冉,一时离不开她。”

“秋冉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丫头?什么时候侍候你大哥大嫂去了?”

“这……”

她的搪塞错漏百出,不疑心的人都要疑心起来。

秋冉是惠阿霓的贴身丫头,从小一块长大。阿霓平日非常爱惜秋冉,尤其是秋冉和清逸订婚之后,不仅阿霓就是惠家和上官家都把秋冉当小姐一样,侍候人的事早不用她去做。

“你怎么老是想着要把秋冉接回来?”惠阿霓心浮气躁地说道:“她在江苑待得好好的。”

博彦盯着她的脸,道:“把秋冉接回来,照顾云澈就有人,你也不用——”

“哎呀,哎呀!行行行!我会去把秋冉接回来的!”惠阿霓烦闷地把他的帽子重扣在衣帽架上,一甩手就走了。

上官博彦错愕地在原地捏着下巴,总觉得阿霓有哪儿不对。

惠阿霓回到属于自己的小书房,在里面踱来踱去。

唉,怎么办呢?博彦逼得这么紧,她骗得一时骗不得一世。

有句话怎么说的,撒一个谎要用九十九个谎言去弥补。她这口子越扯越大,马上就要露馅了!

“阿霓、阿霓!”博彦在门外敲门。

“什么事啊?”惠阿霓没好气地说:“如果是秋冉的事就不必说了!”

“不是。”

不是秋冉的事,那还有什么事?

惠阿霓狐疑地打开门,博彦也不进来,站在门口,问道:“岳锦然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岳沐修?”

“是啊。”阿霓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沐修哥的名字?”

博彦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惠阿霓追问。

博彦反问:“你很他很熟吗?”

惠阿霓点头,崇拜地说道:“我和锦然同龄,当然也认识他哥哥。沐修哥很厉害,从小就会念书,是个不折不扣的进步青年。我听锦然讲过,他哥哥中学念的是外国人办的学校。部分学生对饮食不满掀动学潮。外国人因此开除了一名带头的闹事者。沐修哥并未参与此事,但他看许多同学在外国人的淫威下,噤若寒蝉,血性上涌,愤而挺身说,'还有我!'结果也遭到了开除。我们听说这个事情都佩服死他了。连我外公都说,他是血性的汉子。我就不懂,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惧怕洋人?他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眼睛、鼻子、耳朵,又没有生出会飞的翅膀来!”

博彦不和她打嘴战,说道:“你没看报纸吧,算了,这件事报纸也没登。”

“发生了什么事?”

“最近平京的中央政府爆发舞弊丑闻。刚刚成立不久的铁路局把本来只需要120万元就能购得得火车货车车厢,竟然花了420万元的租金于洋商签订了15念的租赁合同。”

“天啊!”惠阿霓捂住嘴尖叫道:“他们是疯了吗?这样也太过份了吧!平日贪污受贿还不够!420万租赁共同,简直是卖国!”

“没错。事情爆发出来,一片哗然。检察厅迫于压力,一层层往下查,一查查到交通部长许世英身上。许世英这个人是很有能量的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为他求情。更奇诡的是,这个案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被国务会议宣布无罪。”

惠阿霓气愤地说:“这是什么法律、什么司法制度?证据确凿也能宣布无罪?”

“嗯。”博彦靠着门,点着脚尖,“许世英一个人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和外国人签订合同的。是有人在向司法部门施压,用权力干预司法公正。”

“谁这么大的胆子?”

博彦看着她不说话,惠阿霓冰雪聪明,一下就知道是谁。

“袁克栋?”

博彦点点头。

“他也太恶了吧。当着五省联军司令,掌握着兵权,中央政府就如他的提线木偶一样。他还不满足,还要中饱私囊,鱼肉百姓!”说到这里,阿霓突然问道:“这件事和沐修哥有什么关系?”

“本来许世英和袁克栋勾结的事是很机密的事,不知为什么被岳沐修知道了。他是律师,又在报界活跃,对政府和袁克栋连番口诛笔伐。写了不少文章去报社。他既然是你朋友,这些事情我就和你说说。如果可以,你让他注意一些,有人出大价钱收他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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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京

自从和秋冉出门看过文明戏之后,越美对秋冉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以前的针锋相对,到现在形影不离。章沁心倒往后靠了。

只能说孙哲、何飚、岳沐修这些人的出现像春风吹到越美心里。她一扫过去的死气沉沉,开始恢复属于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青春活力。她不再沉溺在风花雪月的爱情小说中,开始关心时事、关心政治。常常在秋冉面前针砭时弊,发表激越的言论。说到激动处,恨不得能走上街头,参加学子们的集、会和学、潮。

秋冉觉得好笑,作为拥兵自重的军阀家属成员之一,越美许多时候抨击政府等于是在抨击袁克栋。

她不禁挪揄越美,既然这么有理想,当初为什么又会嫁给一个军阀呢?难道不知专制和民,主是一对死敌吗?

越美叹息地说道:“我是被一时的激情蒙蔽眼睛啊!当时年龄太小,他出手救了我哥哥。就以为他和别的军阀不一样。是一个会为我改变的男人。”

“结果呢?”秋冉追问。

越美的脸上隐隐浮现忧郁的神情,片刻之后,淡淡地说道:“生活是爱情的照妖镜。他没有为我改变,因为在他心中,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秋冉低下头去,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戳到越美的痛处。

越美没有回避自己的痛苦,继续深刻地剖析下去,“他会娶章沁心是因为老太太的意思,娶我是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和你相像。这个道理,我是嫁过来很久才弄明白的。在他心目中,我和章沁心是一样,章沁心和别的女人一样。不一样的人至始至终是你。”

秋冉苦笑,其实越美不知道,在袁克栋的心中,特别存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上官宜鸢,除了她,其他的人都是浮云。

她第一次在越美的眼睛中看到伤感,这个倔强的女子。曾经如花一样美貌。有理想,亦有前途,为爱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到现在,认清眼前的爱人并非终身所托,这其中要经过多少的波折起伏,婉转泪流,大概只有长夜和她自己知道。她爱看才子佳人的小说,为的是把自己得不到的爱情。她为书中情侣所流的眼泪,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可怜又可悲的人生。

“我没看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秋冉低头揉着自己的双手。她笨拙地安慰对越美没有任何帮助。

正文卷 40 不想见的人

“我没看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秋冉低头揉 搓着自己的双手。她笨拙地安慰对越美没有任何帮助。

“他爱你,你不知道吗?”越美轻轻笑了,哀伤很淡,释然很多。

秋冉的脸火起来,心不由自主多跳几下。

“喔,”越美又笑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么爱你,所以才会连最重要的骄傲也不要。明知道你心里没有他,背叛过他。你说要回来,他就让你回来。”

————————

越美的话像警钟一样在秋冉耳边回荡。

她有点内疚。

不,是很内疚,非常。

除了对章沁心、越美、仕安的内疚外。现在面对袁克栋她也觉得抱歉。

越抱歉越难面对,她变得难以面对他的目光。当他的眼睛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压力像海浪一样连绵不断,越积越多。心里的情绪全被堵起来,没有宣泄的途径。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地希望能赶快报仇,然后离开。再留下来,再和这些的人纠葛下去,她害怕会对他们生出不应该有的感情而难舍难分。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和他的相处,以前是老太太把章沁心往他身边赶,现在是她主动把他往章沁心身边推。

一次、两次……

终于他黑着脸走掉,好几天都不来。

她用的借口,当然是很蹩脚的。最清楚的莫过于小菱。

“三少奶奶,”小菱几乎是在哀求,“三爷又不愿意去,你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好人?”

秋冉躺在床上,手翻着黑白照片,幽幽地说:“小菱,我不是好人。”

她若真是一个好人,就不会来到这里,躺在这里,和小菱说话。她是一个罪人,对他身负重罪。

“唉……”她叹息一声,把照片薄塞到枕头底下。

暗夜沉沉,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

他像幽灵一样重新潜入回来。

黑暗中她的轮廓柔美无双,怀里紧紧抱着被子,眉间拧成漂亮的川字。

他小心地抽出她怀里的被子,把她的胳膊放到被子下面。他晓得她在推开他,故意把他往章沁心身边推。

是因为什么?

母亲的意思吧。

上次的留宿的撮合不成,这次,就让她亲自出马。

他伸出手,指腹拨了拨她柔嫩的脸颊。微笑着,看她在睡梦中轻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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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说要带她出去吃饭,秋冉很是吃惊。

“你的公务不忙吗?”她问。

黎明时醒来,他就躺在身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入睡后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睁开眼睛时自己如同婴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破天荒的,他没有去晨跑。缠着她在微光中进行一次深入接触。大概半个月没在一起,两人都很投入。

癫狂中,秋冉什么都忘了,紧紧攀附着他的身体,眼前闪成白光。

两人再一觉醒来,时间已经接近晌午。

秋冉对着镜子梳头,手里拿着梳子转过头来看他。怕是自己没听清楚他的话。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柔软蓬松,眼睛秋水一样瞅着他。柔白色的真丝睡衣一直垂到脚踝。露出一小截瓷色的胳膊和光滑小巧的足踝。

哪怕只露出这么一点点肌肤,他光看一眼,就觉得心跳发热。

“再忙也有吃饭的时间啊。”他笑笑着回答,脸上一扫这几天被她冷落和驱赶的阴霾,对着更衣镜子整理衣服。

“要不要带上仕安?”他看她傻愣愣地站着不动,问道。

“好啊。”她不合时宜地说:“要不要叫上章沁心和越美?”

小菱急得在一旁猛拉她衣角。

“那就不必要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们又不认识。”他说。

“你要带我去见谁?”她问。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直接回答。

“我认识的吗?”她又问。

“是的。”

“我熟吗?”

“很熟。”

“到底是谁?”

“见到自然知道,反正你见到他会很高兴。”说完,他率先往门外走去,“给你十分钟,我在车上等你。”

他的关子卖得够大。秋冉想来想去,突然脑海灵光一现,岳沐修说过,阿霓有时间会来平京。

该不会真的是,惠阿霓来了吧?

想到惠阿霓真的来平京,秋冉喜不自禁,兴奋地嚷道:“小菱,小菱!快帮我挑衣服!”

秋冉走到门外,仕安和袁克栋早已经在车上等候。仕安看见她,高兴地叫道:“哇!妈妈,你今天真漂亮!”

秋冉脸色绯红,被孩子恭维得羞涩不已。

仕安像是为证明自己的话,他扭头扯着袁克栋的袖子,说道:爸爸,你说,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中有罕见的期待。

袁克栋拍拍儿子的头,冲她笑道:“快上车,慢得像蜗牛一样。”

——————————

东方女人的美如同新疆的和田玉,落在水里冲刷万年后,还要被人捧在手里不停的暖。越暖,她越温润可人。

今天的秋冉确实很美。

旗袍最讲究的是“可身”,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裹身的旗袍像最美的包装纸把秋冉包装成一支含苞的花蕾。浅浅的粉比三月的樱花还要淡,一抹柔痕像从天边飘来。左侧前胸绣着一支诱人的桃花。头发呈波浪形斜贴在她前额,眼睛含情脉脉。轻轻一笑,露出里面珍珠样的贝齿。

她不常笑,笑起来则特别美。

袁克栋等闲不带家眷出门,一则出于安全考虑,二则怕兴师动众太过劳动。可自从秋冉回来后,他半个月里连着带她和仕安出门两次。上次去避暑游艺,这次是去吃素菜。

平京人笃信佛教,老辈儿更迷信这个。袁老太太每月逢三逢八必要吃斋叫吃三灾八难。袁克栋不信这个,但夏日天气炎热,胃口薄弱。吃吃清淡的素菜是不错的选择。

万民路的七味斋素菜馆,清新华贵,布置得雅致脱俗。登楼迎面几个径尺大字“南无阿弥陀佛”,雄伟壮丽。据说这里的主厨在江苏的普宁寺做过火工道人,各式菜蔬做得既香润又不油腻。不仅大家闺秀、北里名花爱吃,就是殷商阔少、名伶大亨也常光顾。

秋冉跟随袁克栋登上七味斋的璇阶复式楼梯,楼上的包厢格局虽小一点。但是清丽静穆,几案陈设都经过高人指点。

“请、请,这边走——”掌柜的献媚地亲自把一行人领到楼上的包厢,“客人早已经在包厢恭候两位。”

秋冉心砰砰跳着,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想到要见到阿霓小姐,止不住地激动。

包厢门一打开,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飞进去。失望的是,里面坐着的不是穿裙子的女士,乃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看见男人的背影,秋冉心里陡然凉了半截。再看他转过来,眉清目秀,疏目朗朗的微笑,心里立马全凉了。

“……鸢儿?”上官嘉禾站起来,目光在秋冉身上来回扫视。不确定地问:“你是……”

秋冉万万没想到,在等她的人会是嘉禾!

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愣住。片刻之后才慌慌地说道:“我——是宜鸢。”

“……鸢儿。”上官嘉禾又叫一声。这一回,他的声音中多了许多犹豫和迟疑。他退开两步,再次,上上下下把她打量。

秋冉忐忑不安。嘉禾是宜鸢的亲生哥哥,关系远比上官博彦要亲得多。更可怕的是,嘉禾对她也及其熟悉!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在袁克栋的面前,如果嘉禾发现端倪,提出疑问。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她脸腾红云,勉强挤出笑容,向着嘉禾低声唤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上官嘉禾愣了一会,旋即扬起微笑,“接到你从疗养院出来,返回平京的消息。我马不停蹄赶过来。宜鸢,两年不见,你真的变了许多。变得哥哥都不敢认你。你进门的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管嘉禾有没有发现什么,秋冉脸颊上火辣辣得疼。被人看穿的滋味真不好受,如盛夏暴晒阳光。被人全部看透。

“你不知道这些年,二哥有多担心你。现在看到你和袁司令和和美美,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早和你说了,袁司令是好男人,他爱重你。”

嘉禾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如千斤重,秋冉低着头,觉着气闷得很。嘉禾是上官宜鸢的亲哥,他应该比谁都了解不管袁克栋如何爱重,宜鸢都不需要他的爱重。曾经是、现在是、未来更是。

“濂瞻,我真是要谢谢你,一次又一次原谅我妹妹的任性。”

嘉禾的逢迎颇得袁克栋的欢心,他带着少许骄傲的目光望着秋冉,说道:“念过书的女孩难免想法比较多。现在她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越来越让人喜欢。”

他的表扬让秋冉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嘉禾则是哈哈大笑,“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聊。”

“好啊!”袁克栋答道。嘉禾伸手比一个“请”的手势。

进入包厢,秋冉更感到局促和慌张。这避无可避的狭小空间,面面相觑,她毫无逃脱的机会。

“你很热吗?”袁克栋问:“怎么一脑门的汗?”

“是……有点热。”秋冉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容虚弱。

四人就餐,她和上官嘉禾相对落座。她的目光始终飘忽,不敢和嘉禾的眼神对视。

好在,嘉禾并没有多注意她,而是摸着仕安的脑袋,问他几岁、读书吗、有没有学习绘画和钢琴。仕安乖巧得很,对这个新冒出来的舅舅一点都不陌生。回答问题条理清楚,思路分明。

她也知道,做为劫后重逢的两兄妹。他们的表现太——克制。

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相对无言。也许他们并不是没话说,恰恰相反,他们心里都有很多话想问对方。只是碍于某个人在场,不得不把真心隐藏起来。

正文卷 41 太傻

她也知道,做为劫后重逢的两兄妹。他们的表现太——克制。

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相对无言。也许他们并不是没话说,恰恰相反,他们心里都有很多话想问对方。只是碍于某个人在场,不得不把真心隐藏起来。

上官嘉禾赞许地看着仕安。突然,抬头望向对面的秋冉问道:“宜鸢,你现在同松岛有联系吗?”

秋冉吓一跳,筷子上的豆腐松差点掉到桌上。她不解他问话的含义。三秒后,方斟酌着说道:“偶有书信往来。”

这两年发生太多的事,自从松岛和奉州开战以来,上官嘉禾就像失群的大雁,一点音讯都无。

督军阵亡,弟弟惨死,对他而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来看她,坐在对面,云淡风轻地笑着,问絮长短。往事历历在目,秋冉嘴里却无话可说。

“大家还好吗?”嘉禾笑得温文尔雅,关切地问:“云澈念书了吧?他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秋冉心上压住千斤石头。

他谁都不问,就问一个云澈。难道云澈是他弟弟,博彦就不是他的哥哥,宜家、宜室、宜维、宜画就不是他的妹妹吗?活着的人尚且如此,死去的清逸和清炫就不值一提?她不客气地说道:“云澈少爷很好。去年的战争让他晚一年入学,不过有大哥和大嫂在,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大哥和大嫂也很好。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遇到多少小人暗算。他们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冰释前嫌,”

听了她的话后,嘉禾不怒反笑,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云澈念书就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唯一担心和牵挂的就是他。”

秋冉冲动地说道:“清逸和清炫也是你弟弟!还有父亲!他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博彦哥哥和大嫂,母亲……你问都不问他们吗?你为什么不回松岛?”

嘉禾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不是我不想回去,鸢儿。”他难过地说道:“是我不能回来啊。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正在船上,得了疟疾,九死一生,差点被船员扔到海里。好不容易养好身体已经大半年都过去,看到报纸上发布的和平公约,才知道松岛和奉州爆发战争。我对不起父亲,也心疼清逸和清炫。但依我的能力现在也只能是把自己照顾好。鸢儿,你要相信哥哥。”

话说得冠冕堂皇,再配上嘉禾斯斯文文的脸,完美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面对他这只千年老狐狸,秋冉太嫩。隐隐觉得有不对劲,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如果惠阿霓在这里就好,她是嘉禾的克星。有她在,狡猾的嘉禾马上变得真诚起来。

七味斋最出名的素菜是“太极两仪”,这道用毛豆和嫩粟米做的菜倒也不新鲜。新鲜的是七位斋把青豆和粟米改成江南的鲜藕和黑米,做出来的黑白太极两仪在夏天吃来特别清新爽口。还有炒豆腐松,是用三四块老豆腐,放在水里煮三四个小时,去除卤味。再用纱布包起来把水份挤干,然后下热锅用油翻炒,加姜酱瓜入味,起锅淋上几滴香油。入口即好,还能佐饭佐粥,极为受人欢迎。还有粉丝做的三仙鱼翅、素烧猪蹄、水晶鱼、素人牛肉等等。

珍馐佳肴,罗列眼前。秋冉推说天气炎热,没有胃口。袁克栋在她碗里布了许多菜,“越是天气热,越是要吃。不然,身体会没有力气。”

“是啊。宜鸢,你应该听濂瞻的话。”

一个说,一个劝,秋冉只能慢慢举筷。

看她听话的开始吃菜,袁克栋脸泛笑意,嘉禾也适时地说道:“宜鸢真是变了。不过,这样才好。两夫妻就要夫爱妻,妻敬夫。”

袁克栋笑意更浓地对嘉禾,说道:“听说你这次从国外囤了一大批面粉、粮食和药品,现在正在找买家,是有这回事吗?”

“哈哈,你消息挺灵通的。”上官嘉禾放下手里的筷子,笑道:“的确是这样,我这批货不仅价格公道,还特别的好。你有没有兴趣?最近国内局势紧张,西南不太平,东北又吃紧。人不是在逃难,就是逃荒,田地荒了。米价自然水涨船高。”

袁克栋笑着不正面回答,“人人都望着安居乐业,大概就你盼望着天天打仗,民不聊生。”

“呵呵。我是在商言商。如果你有兴趣——”

“我无事囤那么多面粉和药品做什么!”他慢悠悠地说。

谁都不是傻人,早已经有人向袁克栋通风报信,上官嘉禾阴沟翻船,进的那批货是国外的残次货,玉米、大豆都已经霉变,药品早已经过期。他现在急于找下家脱手。

“如果你没兴趣,我就要卖给别人了。”上官嘉禾表情相当惋惜。

袁克栋一点不为所动,“我只好奇,你准备卖给谁?”

嘉禾平静地说道:“前几天奉州的宋毅联系过我——”

“咣当”一声,秋冉手里的银质刀叉掉在地上,她面如死灰,痛斥道:“你、你居然和宋家做生意?”

嘉禾停下手里的刀叉,无奈地说道:“我要卖,他们想买——”

“闭嘴!”秋冉忍无可忍地推开眼前的碗碟,战争差点让上官家支离破碎,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他一点同情都没有,想的是发国难财。居然能笑着,厚颜无耻地和仇人谈生意。

“鸢儿……”

“不,你不要叫我!你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二哥了!你没有一点廉耻心,没有一点!”

她不想再费力地忍耐下去,和他在一起呆一分钟,心里的苦楚就多一分,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胃口,你们慢慢吃。”

她跑出包厢,来到素菜馆庭院里的大树下。炎热的三伏盛夏,她只觉得透心寒凉。

清逸的死让她痛彻心扉,可在上官嘉禾眼里,死去的好像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干系的人,悲伤浅薄。再多的哀伤也抵不过他的玉米、大豆和赚钱重要。

“秋冉?”

不知何时,袁克栋来到她的身后。他的大手轻轻抚上的她柔弱的肩膀。

她正啜泣,倔强着不肯回头。

他掰过她的身子,强迫她转过身来。一张小脸满布泪痕,用梨花带雨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好了,脸都花得一塌糊涂。进去吧——”

“我不去,我不想看见他!”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可他握得紧紧的。

“他走了。”

她抽泣着,哭道:“我是不是很傻?”

“没有。”他抚摸着她的发,深深吻她的眉目,“你只是天真而已。”

靠在他温暖的怀抱,秋冉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眼泪深深洒在他的衣领。

如果身为至亲的嘉禾都能如此冷漠,她又怎么能奢望袁克栋会出手助她一臂之力?

————————

与嘉禾的见面给秋冉很大的打击,回到家后,她越发沉闷。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心情奇坏。她不解原来心怀天下,有理想、有抱负的上官嘉禾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麻木不仁?回想起来,在上海的时候,阿霓小姐小产失去的孩子也很蹊跷……嘉禾在上海的所作所为,要她欺瞒阿霓小姐,在博彦少爷和阿霓小姐之间制造矛盾,不就证明他并非一个正派的正人君子吗?

是她太傻,一直把鱼目当珍珠。幸好,阿霓小姐有一双慧眼,在迷雾中发现谁才是真正值得倾心去爱的人。

像是知道秋冉情绪不佳,唐菲儿、杜韵琳和章沁心每天下午都组一桌牌局邀她入局。美名其曰,一赌消千愁。

每天午后,唐菲儿和杜韵琳便早早过来。指挥小菱赶紧架起桌子。章沁心来的时候,一切早准备就绪。

奶黄色的象牙骨牌铺在绿绒色的桌布上,绿白相间,煞是好看。唐菲儿和杜韵琳正悠闲地磕着瓜子。看见章沁心来,忙热情地招呼她过去。一边嗔怨她怎么来得如此晚,一边抱怨世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打牌三缺一。

“老太太最近痰疾犯了,我得把她侍候好了,才脱得身。”章沁心笑嘻嘻地说,目光转到一言不发的秋冉身上。

“老太太不舒服吗?”秋冉问:“严不严重?”

章沁心把胳膊上挎着的手袋褪下来,道:“没什么要紧,眩晕。休息几天便好。”

“行行行,就你是二十四孝好媳妇!”唐菲儿急不可待地拉着她的手入席,笑道:“咱们快点开始吧。”

四位美人落座,满室馨香升起。当得上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唐菲儿和杜韵琳坐对家,秋冉和章沁心坐对家。八只环肥燕瘦的胳膊在桌上你来我往,一圈又一圈下来。

唐菲儿和杜韵琳各有输赢,章沁心输得最多,唯有秋冉只输不赢。牌章和手气不顺,打着打着,她一顿乱来。坐她下手的唐菲儿乐开花,有吃有碰,又胡又杠。

打了七八圈后,秋冉的脑袋里闹嗡嗡地疼。她对小菱说道:“去把越姨太请过来,替我一会,我正头实在疼得受不了。”

“哎呀,那怎么行?”唐菲儿不愿换人打散自己的手气,嘟囔着说。

“我实在头疼。如果越美不来,我也玩不下去了。”

听到牌局要散,杜韵琳立马说道:“换人就换人,小菱,你快去。”

“是。”

小菱去了。不一会儿和着越美同来。

未见人影先闻人声,越美在院子里就笑道:“远远听见你们在摸骨牌的声音,又笑又闹的在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说,就说你的坏话。”

章沁心的调皮话刚出口,便惹得众人哄笑。越美掀开竹帘进来,在她脸上掐一把,说道:“我猜,一定是你说我坏话最多!”

正文卷 42 上官嘉禾

“什么都没说,就说你的坏话。”

章沁心的调皮话刚出口,便惹得众人哄笑。越美掀开竹帘进来,在她脸上掐一把,说道:“我猜,一定是你说我坏话最多!”

“那是当然。”章沁心同样笑着说道:“你这个机灵鬼,最近魔怔了还是被鬼迷了心。成天待在屋里不出来。丫头说,你天天伏在桌上写东西,是写给三爷的情书呢,还是立书著传?”

听到这里,唐菲儿和杜韵琳吃吃笑着,只有秋冉听出弦外之音。孙哲和岳沐修创办的杂志马上就要出版,现在正是在对外收稿之中。越美每天伏案,应该是在磨笔写文章投稿吧。

越美和秋冉相视一笑,像是佐证她的猜测。说道:“光和你们说话逗趣,倒忘了。宜鸢,你娘家来人看你了!”

秋冉忙问:“谁来看我?”

小菱说道:“是舅老爷。刚刚随我们一起进来的。现在正在外间等着。”

秋冉眉心簇跳,把牌一推,站起来向越美说道:“来来来,你来吧。”

“好啊。”越美一屁股坐在热凳子上,笑道:“老规矩,输了算你的,赢了算我的!”

“行。”

望着秋冉匆匆的背影,越美叹息一声,悠悠说道:“唉,有哥哥还真是好。”

“碰!”章沁心碰下九条,淡淡说道:“不止是哥哥好,更是上官家这块金字招牌好!八万——”

“胡!”

唐菲儿笑着把牌一推,说道:“清一色就等你的八万!”

章沁心气得跺脚,道:“哎,怎么没留心你这坏人不作声,不作气的!”

杜韵琳笑道:“我都使了好几个眼色给你,她一个万字没出,你们两个一个八万、一个九万往外冲。她不和牌才怪!”

“啰嗦什么?快给钱!”唐菲儿笑得花枝乱颤,白爪子捏过章沁心摔过来的筹码。

秋冉走了,满屋子的笑声并没有停歇。

各人的笑声中又别有深味,越美是最羡慕有娘家人来的。永远是自家人知冷知热,贴心的、负气的、委屈的话除了说给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娘舅,还能说给谁听?

章沁心则是羡慕上官宜鸢的家世,天底下偏就有这样的天之骄女,好处都占满。家世好、才学高、相貌出众,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拱月。以前不信有这样十分占满的人,直到看见上官宜鸢。输得心服口服。

上官家在北方势力雄厚,败了一场大战,复原得很快。只要上官家不垮台,在袁家谁也不能小瞧上官宜鸢。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哪怕当初上官宜鸢和袁克栋闹成仇人样,他也没有发下狠心离婚。最不堪的时候也是借口养病把她送到疯人院关起来,其中一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本身感情使然,令一半的原因不能不说是忌惮。忌惮上官家如果在北地称雄,彼此还有互相牵制、彼此仰仗的地方。

———————

夏天已近尾声,午后的院子突起长风,树影随着风动,人踩在晃动的影子上,更添萧然。

上官嘉禾正站在亭边的长廊上逗鸟。

自从宜鸢嫁过来后,他来这院子不下数十次。说真心话,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闲适。

宜鸢的不幸像压在他心上的大石,看着她一步步滑向深渊而无能为力让他越来越不想来到这里。

他看见影子,笑着说道:“秋冉,你来了。”

“嘉禾少爷。”

没有袁克栋在场,他们都卸下伪装。演戏是消耗人心的过程,演得太久越感力不从心的疲劳。

秋冉是,嘉禾亦然。

“嘉禾少爷……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他抬了抬眉头,冲笼子中的南路红子吹声口哨。

“你不会怪我吧?冒名顶替了宜鸢小姐。”

“我和鸢儿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笑意深深,“要是没有你,鸢儿不会这么早离开疯人院,她不会这么轻易获得自由。秋冉,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多么感激你。”秋冉是代替宜鸢入了袁家的龙潭虎穴。

“鸢儿现在在哪儿,松岛吗?”嘉禾提出问题后,马上又摇头否定,“不会。她应该不在松岛。上官博彦狂傲自负,是绝不会准许你来平京的。我说得对不对?”

“对……”

他摸着下巴,道:“难道鸢儿在江苑,阿霓的娘家?”

秋冉不说话,吃惊的表情已经证明他的猜测。提到惠阿霓,嘉禾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阵阵涟漪,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鸢儿真的在江苑!她在江苑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阿霓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越说越高兴,像听到要外出野游的孩子,自顾地筹划,“等我把手里的生意处理完,我就去江苑看她们。最好是能——”

“嘉禾少爷,”秋冉冷不丁打断他的话。嘉禾回头看她,眉宇间有些恼恨她的打断,“你想见阿霓小姐?”她问。

上官嘉禾点点头,“秋冉,你应该知道。我比上官博彦更爱她。”也更配得上她。

“我只问你一句话,”秋冉深吸口气,两只眼睛像幽深黑暗的古井,“在上海的时候,你有好好照顾阿霓小姐和她的孩子吗?”

嘉禾像被人当街猛抽一记耳光,清秀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如果有,你当然可以坦荡荡地去见阿霓小姐。如果没有,请问你见到小姐后,该和她说什么,又怎么说?”

话音刚落,秋冉的脸上被感到剧痛,接着耳朵里嗡嗡嗡的。

他的手掌巨大,耳光声又响又脆,惊得笼中的鸟扑棱乱飞。

“一个丫头也能来管我的事吗?”

秋冉不卑不亢地说道:“要说我是丫头,我也是惠家的丫头,不是上官家的丫头。以前我对博彦少爷再不敬,他都不曾对过我一个手指头。因为他知道,阿霓小姐从没有把我当过丫头。说句不好听的话,打狗还要看主人,打我的脸就是打阿霓小姐的脸!”说到这里,她鼻音沉重地说道:“嘉禾少爷,以前的你从没有把我当作一个丫头。我今天对你说这些不敬的话,是我真的心痛小姐、心痛她失去的孩子。你明知道她多渴望做一个母亲!也知道她有多信任你!她承受的不仅是失去孩子,更是你的背叛!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又怎么忍心这么伤害她!你说你要去见她,你凭什么去见她!”

嘉禾像被子弹击中心脏,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一脚踢翻了廊檐下的花盆,茉莉花被碾在鞋下。

他的脸色白极了,低头看着地上的泥泞。

转身,掉头离去。

—————————

袁克栋晚间回来,已经有人把白日舅老爷来看三少奶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的事情告诉了他。

秋冉想瞒也瞒不住,她的脸瓜子白嫩得如剥壳的鸡蛋。嘉禾盛怒下的一掌,力量用了八分,肿得半指高,遮都遮不住。

回到紫枫苑,众人看见,亦不敢问。早早散了牌局。她倦倦地躺在床上歇了一觉,晚上起来,脸上的肿才消下去。不想吃饭,依在露台上的藤椅上看天光浮云,寸寸变幻。

袁克栋进来时,她躺着没动。任他走过来,粗粝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邃地在她脸上检索,“还疼不疼?”

脸上不疼,心里疼啊。

她半闭着眼睛,推开他的手。

某些苦楚,能与谁说?

“我本以为,你看见嘉禾会很高兴。”能缓解她对亲人的思念。

他的话有一半自责,听起来却让人心疼。

“都是你不好。”她赌气般的把头偏向一侧,表情宛若情人间的扭捏。明知不是你的错,就是要怪到他头上。

他温和一笑,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伸手拉过她的手指,笑着说道:“是我不好。”

她穿着一件紫黄色绉纱睡裙,裙身的褶子里藏着绣着的百合花,胸口露出一半截白色的胸衣。像花骨朵儿一样诱、惑着他的目光。

他也不问她是何事与亲哥怄气,是因为相信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懂得怎么去真的宠爱一个女人。为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固然是爱情重要的一环,但包容和忍耐才是最重要的重中之重。

就像年纪渐长的女人,越来越懂得克制,克制自己的任性和骄纵,学会去体贴男人的不易和艰难。成人的爱情往往顾虑越多,包容得也越多。

天光昏暗,她的脸在视线中模糊起来。似像她又不像她。他低头凑过去看,直到眼里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小菱会进来的!”她的粉拳落在他身上,被吻得透不过气来。

正文卷 43 危机

自从三少奶奶和舅老爷闹了一场后,紫枫苑下午的牌局也散了。大家把每日的牌局阵地转移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最近身体总不顺心,小毛病不断。

年岁一大,苦病一多,就希望儿女孙辈能多在身边。老人不求子孙卧冰求鲤,只要平日能多陪着说说话,逗逗趣就已经十分地好。

老人的心情是要体谅的。作为儿媳的秋冉和章沁心是首当其冲的主力军。越美不及她们尽心,常常来应个卯,坐坐就走。

越美的作风大家也都习惯,现在不习惯的反而是三少奶奶。真真在老太太面前做起好媳妇。

如果说上回,老太太眼疾是迫于无奈,那么这一次就真是心甘情愿地过来侍候。不辞辛苦、不辞劳累。章沁心能为老太太做的,她做得亦不差。不仅如此,秋冉为人精细却厚道。自小的苦出身,更能理解下人办事的难处。只要底下人能把事办好,能带过去的她都能带过去。

久而久之,大家有事都喜欢找三少奶奶讨个示下。既名正言顺,又有满意的答复,何乐不为?

当然这其中也会触到许多人疼痛的关节,章沁心首当其冲。

管家、管家,和银钱打交道,过手总能有所结余。这几年下来,章沁心早已经弄了不少钱。即使秋冉没有分权的意思,也会不由地担心。杯弓蛇影,不是她的事也要算到她头上。

这不,霍管家刚刚进来说,老太太问,今年的西洋参是不是还是玉楼东进的,怎么冲泡出来一点参味都没有?我怎么敢说实话,只得敷衍说大概是参在抽屉里放久了,味道都跑掉的缘故。

章沁心背脊冒汗,陪笑着赶紧让奶妈从屋里拿几张钞票塞到霍管家手里。

“姨太太,这是干什么——”霍管家捏着手心的票子,假模假样推辞一番,收到口袋,“我也没做什么。”

章沁心马上笑着说道:“霍管家客气,这些年幸亏有你在,我这个家才能管得起来。三少奶奶一回来,往后你受累的地方还多。这些钱就当请你喝茶的茶钱。”

霍管家陪笑道:“姨太太说的哪里话。不管是谁回来,我们这些下人还是希望您来当这个家的。三少奶奶再得老太太和三爷的喜爱,这一时半会恐怕也难就当起这个家来。姨太太恐怕还是得多操心受累。”

章沁心冷笑,道:“就怕我是操心受累也得不到一个好字。”

“姨太太莫急,往后有用得上霍某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送走霍管家,奶妈转身回来,关上门窗,小声说道:“姨太太,你这可要早做打算啊!”

章沁心揪紧手里的手帕子,不一会儿就被手里的汗水沾湿。想一想:若不是每年过手漏下来的钱,她会毫无怨言地去照顾老太太?上官宜鸢若是截了她的财路,她就一点盼头和指望都没有。

“姨太太、姨太太?”

章沁心凌了凌神,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说道:“事情也还没坏到最糟,至少老太太对她还是不冷不热的。”

“哼!”奶妈冷哼一声,撇过头,说道:“快别提老太太,若不是她当初夸下的海口。说嫁过来,至多三年就能把姨太太前面的姨字去掉。我们怎么会嫁过来?你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肮脏气!”

奶妈的不平让章沁心的心乱搅一般的疼,事已至此,说她是误上贼船,不如说是对袁克栋的爱蒙蔽住眼睛。

自从的感情,打记事起,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一个男人。两家的交情,亲事倒还匹配。直到后来他遇到上官宜鸢,咬着牙硬要和她退婚。

袁父不许,罚他跪在雪地里,赤着上身,用蘸着盐水的皮鞭抽个皮开肉绽。

他是家里最得倚重的孩子,平日言行举止不得半步差池。学堂读书旁人抄五十个字,他要抄一百个。别人扛枪跑二十里,他要跑四十里。却为了只见一面的女人,成为不孝的逆子。

父子成仇,母子不和。整个冬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在坚持。

最后,退婚的人不是袁家,是章家。

是她不愿看着他去死。

她是真的喜欢他的,所以情愿退让。

爱情中的女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牺牲会换来感动。男人会为她的大度而改变主意。没想到,他受了她的退婚,高兴地转身立马去松岛提亲。

他另娶佳人,她成城中笑话。最难的时候,差点没有恨得上吊。

旧梦不可想啊!

章沁心转头看向镜子,黯然地想:花辞树,颜辞镜。韶华逝去。没有孩子傍身,没有丈夫的心,再失去老太太,再没有钱……她真的就是一无所有。

—————————

袁克栋公务冗长,即使是自家的小舅子来了,也是百忙之中拨出时间来接待。

上官嘉禾来找他的目地,彼此不说,他也能猜到三分。他的货停在平京码头仓库里,一天不卖出去,就得付一天的保管费。而且也怕夜长梦多,走漏风声。万一个个买家都如袁克栋一样窥破真相,他的货就只能扔入猪圈。

上官嘉禾入手这批货时,就是掐准时机。觉着国内局势动荡,战争必会拖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农业荒废,粮食、药品就会水涨船高,不愁不挣个盆满钵满。

只是没想到,货在海上走了几个月,刚到国内,松岛和奉州就签订了停战协定。更坏的是,因为缺乏经验,上船时被洋人坑了一遭。粮食是品质不好,药品濒临过期,这些货顿时成了烫手山芋。赶快找到下家,是他现在迫切要做的事情。

不过,袁克栋料错了上官嘉禾的想法。他只字未提货的事。

“不是为那批货,你找我什么事?”袁克栋有些惊讶地问。

上官嘉禾坐在硬质木椅上,饮一口滚烫的绿茶,“我来找你是为宜鸢的事。”他把茶杯放下,直视而言道:“你现在的妻子不是我妹妹,乃是一个冒牌货。”

袁克栋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认为我搞错自己的妻子?”

“你就没觉得,现在的宜鸢和过去的宜鸢有什么不一样吗?”

袁克栋抿紧唇,表情波澜不惊,心里其实早翻起惊涛骇浪。他说得没错,宜鸢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但如果是越变越好,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照你说,我现在的妻子不是宜鸢,那么现在在我家里的女人,又是谁?”

嘉禾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说道:“还记得七年前你去松岛吗?鸢儿在舞会上大变活人。从魔术箱里出来一个'大马猴'?”

大马猴?什么大马猴?

他在脑海里不停回想,好似有这么一段往事。可惜时间久远,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吧,可是当时他的眼睛中只有宜鸢一个人,根本不记得当时假扮大马猴的人长什么样子。再说,当时,她画着花花绿绿的大浓妆,怎么认得出来。

“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要说就请说明白些。”

嘉禾冷笑,现在他根本无所顾忌,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你现在身边的女人叫顾秋冉,是惠阿霓自小长大的贴身女佣,和我妹妹上官宜鸢长得八分相像。你去松岛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的话,袁克的本不相信,可他说得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不由也心疑三分。心疑归心疑,表情却如常。反问道:“哪怕你说的是真的,她又为什么要冒充宜鸢?”

“顾秋冉是我弟弟上官清逸的未婚妻。”

提到“清逸”两个字的时候,袁克栋的眉头失控地跳了两下。

“你现在知道了吧?”嘉禾阴森森地笑起来,“我猜,她大概是想利用你去杀王靖荛。如果她在松岛,依旧是顾秋冉的身份。会有许多麻烦。而且谁都不如你有实力,有机会。”

停战协定签署在那,其实两边私下里摩擦不断,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可哪一方都不想担起破坏和平的罪名。

袁克栋脑子顿时一阵空白,时时浮现她捧着照片薄失神的落寞样子。他马上又甩甩头,企图把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去。

该死!

她捧着照片薄,能说明什么?

说明她就是嘉禾嘴里的顾秋冉吗?

不,不会!

他太阳穴飞速地跳动着,如有巨人在上猛捶,几乎要爆裂开。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然后踱步回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即便她不是你妹妹,和你关系也属匪浅。你应当知道,如果被我发现,我和上官家会马上交恶!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可不相信嘉禾会做无缘无故的好人!

袁克栋盯着他的脸,这张没有生气的脸,是活人,又像死人。他猜不透上官嘉禾的动机是什么,就算他说的是事实,也实在没必要来告诉他。

“上官嘉禾,你说话啊!”

嘉禾垂低着空洞的大眼,看着地板上的菱形花纹。面对袁克栋咄咄问题。心里想起的却是许多年前,闷热的夏天,为了迎接从平京到来的袁克栋。大家挪开会客室里的椅子,在里面跳舞。那时,博彦远在军校没有回来。他握着阿霓的手跳了一曲又一曲。听见年幼的宜画在身后无心地说,嘉禾哥哥和大嫂真像一对。

当时不觉得,那就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如果,当时他能奋起抗争一下,或许一切还能挽回,还能改变。

宜鸢不会陷入不幸中,他和阿霓也许还有也许。都是他太懦弱,一边承受不公,一边不甘。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甘。他无法看到上官博彦幸福,他被嫉妒冲昏头脑,疯狂地想要摧毁上官博彦、上官家!说句不怕恶心的话,也许,只有看到所有人都不幸,比他更不幸,他心里的痛苦才能平衡。

他的心痛,越来越多的痛……快要不能呼吸。

阿霓、阿霓……

上官嘉禾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地捂着心脏的位置,从木椅子上滑到地上。

“上官嘉禾,你、你怎么呢?”袁克栋冲过去试图把他扶起。“雷心存、雷心存——”

“药……给我药……”

上官嘉禾面色苍白,手在胸前的口袋位置摸索,“药……我的……”

“药?什么药?是这个药吗?”

袁克栋赶紧从他指着的口袋,掏出棕色药瓶倒出两颗,塞到他嘴里。“怎么样,好些了吗?”

嘉禾虚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嘴呼吸。

“司令!”雷心存冲进来,刚嚷一声。

袁克栋马上说道::“喊什么喊!快备车去医院!”

“是。”

正文卷 44 疑

旧梦沉沉,上官博彦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着。

他翻身坐起,在昏暗的房间独坐许久。

他刚刚梦见他的弟弟——嘉禾。

小时候,两人有多好。同年的孩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比嫡亲的兄弟还近乎些。

许多时候,他这个哥哥皮得比现在的云澈还不堪些,上房揭瓦都是小事。嘉禾则不同,他天然的安静稳重,说是弟弟,其实处处照拂着他这个哥哥。要是犯了错,先和嘉禾说说,他就仗义地为他顶下一半。督军的鞭子不管多重,从来没有哼过一声。

黑暗中,博彦猛吸一下堵塞的鼻子。他揉着眼睛,痛恨自己,也痛恨嘉禾。

凌晨四点,他了无睡意。披上睡衣去花园散步。

原来睡不着的并非他一个人,阿霓也在。宽大的法式白色晨衣包裹下,她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小巧精致。

看见她,博彦的心瞬间就软下来。拍拍身边的木质椅子,示意她过去坐。

惠阿霓走了过去,可怜而柔软地挨着他而坐。

他知道她为什么深夜了无睡意,辗转难眠。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嘉禾对家族、对父亲、对清逸和清炫做下的事情,让他容不下他。

“博彦……”阿霓拉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地问道:“嘉禾还能回来吗?”

上官博彦有些生气。她不问,嘉禾还会不会回来?却问,嘉禾还能不能回来?

会不会回来在嘉禾自身,能不能回来在他是否还接纳这个弟弟。

他硬邦邦地说道:“嘉禾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不过,明天上官宜鸢要回来。”

惠阿霓陡然一惊,手足无措地说道:“宜……宜鸢,你是说宜鸢要从平京回来吗?”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博彦把她拉来半尺,朦胧中深情地端凝她的容颜,“现在在平京的人是秋冉,对不对?”

“你……都知道了……”阿霓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博彦,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实在是……秋冉决心太大,我……我无法拒绝。”

“你们真是傻。”博彦叹气,伸手摸着她的头发,“袁克栋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被他发现。你猜,秋冉能有活路没有?”

本来自责不已的惠阿霓,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博彦,你救救秋冉吧。把她救出来——”

博彦无奈地拍着她的背,说道:“如果你能联系上秋冉就让她赶紧回来。”

“王靖荛不死,她是不会回来的。”

“过两个月就要在平京召开国会选举,王靖荛是奉州专员。我准备在平京对他进行暗杀,所以,秋冉完全可以回来。清逸和清炫是我的弟弟,我不会让害死他们的人逍遥法外。”

阿霓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哆哆嗦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很想问他一句,清逸和清炫是他的家人,那么嘉禾呢?他能从族谱从把嘉禾除名,难道也能斩断彼此间的血缘吗?

——————————

“上官少爷的病是心脏方面的毛病。医生说,心脏方面要么没病,一病就是大病。他这个病不是先天得的。是后天伤心的事实在太多,都淤积在心里就患病了。”雷心存是个大老粗,医生说的专业术语大部分都听不懂,记得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袁克栋坐在短沙发里,窗帘拉得紧紧的,光线更加昏暗。他在思考嘉禾说过的话,同时也在思考他的病。

“医生还说,他这个病没得治。只能吃药维持着。最好的情况能保得二十年。不过,按他现在这个情况,再不开阔心胸,能有五年十年就属万幸。”

五年、十年?

这是什么概念!上官嘉禾还不满三十,未成家未有儿女。几乎等不到看见儿女成行。

“他知道吗?”

“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他知道后没有什么反应吗?”

雷心存摇头,“挺平静的。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什么话都不说。他请我转告司令,他在军部办公室所说的话都是假的,是他的胡言乱语。”

“他真这么说?”

“是的。”

袁克栋捏搓着指尖,眉间皱成一个死结。人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上官嘉禾出尔反尔,他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让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都打听过了。”雷心存头如捣蒜,“留在松岛的探子说,惠阿霓身边的确曾经有一个女佣叫顾秋冉。是上官清逸的未婚妻。自从上官清逸去世后,没多久,这个丫头就回江苑去了。前两天,上官博彦刚刚又把她从江苑回了松岛。”

袁克栋一愣,这和上官嘉禾说的不一样。当然,也许留在松岛的是真正的上官宜鸢也不一定。

“她的容貌如何,长得是不是很像上官宜鸢?”

“这倒没听说。”雷心存摇头道:“只听说是非常漂亮,没有说肖像三少奶奶。”

是啊,如果不漂亮,也不会被上官清逸看中,从丫头中破格提出来明媒正娶做太太。

“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摆摆手,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到喉咙。只想痛快地喝几杯烈酒。然后拨出枪来,把胆敢欺骗他的人崩碎脑袋。

“司令。”雷心存站着没动。

“还有什么事?”

雷心存大着胆子,欲言又止地说道:“我觉得上官嘉禾说三少奶奶的话也不能信。”

“为什么?”

“我听说,上官博彦把上官嘉禾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了。还下了命令,从今往后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谁都不许再提起这个人。为了这件事,和惠阿霓大起干戈。惠阿霓还闹着要离家出走呢!”

“有这样的事?”

“是啊。”

中国社会历来重视家族,从商代开始,就有修撰谱牒。谱牒象征着一个人的根源,从哪来,到哪去。落叶归根,总有归处。上官嘉禾从谱牒中除名,这不但是奇耻大辱,更象征着往后,他再不能用上官这个姓氏,死了也不能入祠堂。

“上官博彦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弟弟从族谱中除名?”

雷心存努嘴,道:“关于这件事,各种传闻都有,最轰动的是说,他和江德海勾结,坑掉上官厉购买德式枪械的钱。导致松奉战争时,松岛陷入被动。也有人说,是因为老督军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回去奔丧。还有人说,是上官博彦气量狭小,容不得他。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袁克栋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他和上官博彦打过私交,了解他的为人,绝不是一个容不下自己弟弟的男人。

“上官博彦那个人不是一个宵小之徒,挺有雄才大略。我看,光是坑钱和不奔丧都不足以让他狠心把自己弟弟逼成孤魂野鬼。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

雷心存越发压低声音,道:“司令,我还听到更奇的事情。”

“你怎么听说这么多事情?”袁克栋皱眉,道:“每天不干正事,光打听去了吧。”

雷心存嘿嘿笑着,“事情不是从松岛传出来的,是从奉州。王靖荛酒后失言,说透露老督军行踪给他的人是嘉禾。司令,你看。当初,王靖荛在松岛的军队中早已经被架空,老督军根本不信任他,他也接触不到核心的情报。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的话……”

这就对了。

袁克栋一拍手掌,想起秋冉脸上的巴掌和躺在椅子上悻悻的表情。是恨着这样不争气的哥哥吧。

她是庶出,仰人鼻息,争强好胜惯了。人品是极端正,自视甚高。自己的亲哥却做下如此不堪的丑事。兄妹为这个反目也不是不可能。

一定是这样!

害得他头都快想炸了,恼火得不得了的事情原来就是如此简单。

想通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马上回家。

他想看见她的脸,想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当笑话一样边说边忘。

袁克栋迫不及待地迈出脚步,刚走了一步,又缩了回来。

他能——完全地信任她吗?

万一,如果,嘉禾说的是真的呢?

正文卷 45 谁的年华不是年华?

仕安说喜欢吃秋冉做的点心,秋冉便每天花心思为他做点心,好吃又好看玩样翻新的各色小点心。

绿茵茵可爱的白兔饺,将熟虾肉切成白豆大小的颗粒拌入虾饺馅内,取一块虾皮,放在左手四指上,用馅挑拨入一茶匙馅心至虾皮中央,再用右手拇指及食指沿边捏褶,左手相应转动,每转一次捏合一次直到包处女航一有蒂之小圆球。把蒂捏平,用小剪刀直分成两边,此为兔耳,将兔耳向后一推,再捏出一个嘴,耳下用火腿做眼睛。形态生动,活泼可爱的虾饺就出现了。

燕皮馄饨,燕皮是福建特产,用猪的精肉加了碱,捣成肉糊,在淀粉内擀成纸样薄的馄饨皮子,质地幼细爽口。包上肉馅,煮在高汤内最后起锅用胡椒麻油调味真是人见人爱,唇齿留香。

秋冉还特别会做粉果,粉果是用饭粉做皮,馅子是不加芡的散馅。饭粉是将白米饭晒干后磨细的粉,加少许澄面,搓成的皮,爽口而带弹力。粉果皮是手捏的,包成两头尖的角子,摇起来里面的馅子“沙沙”作响。粉皮晶莹透亮里面包上黄澄澄的蟹黄、绿油油的芫荽、红艳艳的虾仁又好看又好吃。

……

秋冉每做一道点心,小菱便说:“难得三少奶奶花心思把食物做得这么精美,我们该留一份给三爷尝鲜吧?”

秋冉冷不丁地说:“点心吃热不吃冷,莫等得他回东西又冷了。他不吃不好,要吃又真不好吃。与其让人左右为难,还不如不留。”

小菱差点被噎死,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得,三少奶奶倒是全为三爷考虑齐全,连他为难不为难都想到,旁人还瞎操什么心!

没有人天生是爱干活、喜欢做饭。秋冉不过是手忙脚忙来填满空白的时间。她对仕安是怜惜、是喜爱,他毫不知底细叫她,“妈妈”。老太太亲手把他交到她手里来,她有一份责任。

做母亲可不单单是烧两个可口的菜,做几个漂亮点心那么简单。孩子的衣食住行、教育成材方方面面都要仔细规划。

仕安的生活起居,秋冉勉强应付过来,他的读书学习,她就有些爱莫能助。

仕安虽没到上学的年纪,家里已经请了几位老师。除了教英文的孙哲,更有国文、数学、美术老师。作为母亲,秋冉自然得过问仕安的学习情况。隔不了几天,就必须和几位老师们见一次面。

这是秋冉最脑壳痛的时候,她如何后天努力也难望宜鸢项背。上官宜鸢是女子大学的大学生,不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见地,会讲、会说、会唱、会演。秋冉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还要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和老师交流,然后安排仕安下一段的学习。

大概是宜鸢谦虚又谨慎,对老师们十分尊重。大家一点没看出她才疏学浅,反而交口称赞三少奶奶不仅才学高超,人又耐心。是难得的好母亲。

秋冉误打误撞倒捡一个好名声。

偶尔听见别人对自己的溢美,她总心虚不已。要是松岛的惠阿霓知道,绝对笑掉大牙。

秋冉也对自己的指手画脚心怀忐忑,闲暇的时候多不敢怠慢。经常恶补知识,就怕被人笑话。

袁克栋回来后,没有直奔秋冉住着的紫枫苑,而是先去了母亲住着的天福苑。

老太太看见他来,很是高兴。午觉也不歇息了,非拉着他的手说话。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回得如此早?”

“刚好清闲,没什么事。”

“呵呵,难得你能来陪我说会话。”

老太太的调侃不无道理,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平日多回的是紫枫苑,人人都看出,他秋冉一家一室。把章沁心和越美都甩在脑后。

他和沁心虽然说从小青梅竹马,其实关系冷淡。感情这件事最强求不得,一开始的不喜欢往后就很难生出喜欢。感恩和亲情也许能相敬如宾走到最后,克到底意难平。

越美和他曾经也恩爱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刚新婚吧,好得也如蜜里调油。他喜欢她笑的样子,爱她聪明、善解人意。慢慢地越美也变了,变得烦人和腻味。不停地向他抱怨,抱怨他待她不好,不够爱她,把她当作宜鸢的替代品。

那是他和越美嫌隙的开始。

宜鸢。

他生命中最初也最绕不过去的女人。

“濂瞻、濂瞻?”

他回过神来,老太太端着一碟猪油糕放在他眼前,笑眯眯地说:“尝尝,这可是你那心尖上的人做的。”

老太太的俏皮话逗得身边的李妈妈合不拢嘴,也在一旁帮腔,笑道:“三爷,这可真是三少奶奶做的!咱们这位少奶奶可越来越厉害,老太太想吃猪油糕,又嫌弃油腻。三少奶奶就把猪油换成了松子,不知多贴心!哄得咱们老太太不知多高兴。”

老太太撇嘴道:“我哪里高兴?几块猪油糕,难道我没吃过?”

“吃过、吃过!我们老太太什么没吃过,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皇帝没吃过的,老太太都吃过!”李妈妈笑笑着捶着老太太的肥厚的肩膀,笑道:“三少奶奶还说,要去上海给老太太配眼镜。这样老太太往后摸骨牌就不费劲了。老太太也不高兴吗?”

老太太满脸的老褶子,舒展开来,笑得如花一般。

“难得咱们三少奶奶这份孝心!”

袁克栋捏起一块猪油糕,食不知味地吃着。

听到这些赞扬的话,他应该是要高兴的。

可能高兴吗?

如果她不是她的话。所有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濂瞻、濂瞻!你又出什么神啊?”

袁克栋放下手里的猪油糕,望着老太太和李妈妈,“你们在说什么?”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挪挪身体,向着他靠近,然后说道,“我是想说,宜鸢真是有些变了。你也把过去的脾气改改。两口子好好过日子。火气收敛一些,女人不是家具,打坏了再买一套。女人是瓷,你得好好呵护。”

他点点头,没说话。

“怎么呢?”老太太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总觉得他今日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你如果最近不忙,就带宜鸢去趟上海。我听说,那里的洋医生很厉害,什么病都能看。虽然施大夫说宜鸢往后不能生,但也不一定是不是?”

李妈妈絮叨道,“三爷,老太太为了你和三少奶奶,特意在福源寺供了两百斤香油。老太太是供了佛的人。一定会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

听到这话,老太太更是笑得眼都睁不开,伸手示意袁克栋再坐近一点。说道:“还记得两年前,我在福源寺为宜鸢求签。签文真真不好,当时我就心凉了半截。所以这次你要接她回来,我心里确实不太愿意。”

袁克栋记得,当时的签文是“站在小站等火车,车轮滚滚人喧哗。呼啸一声车过去,我自空叹逝年华。”

这张下下签几乎就是宜鸢和他几年感情的映照,他是不信鬼神的人,当时差点流下泪来。

宜鸢的年华是年华,他的年华就不是年华吗?

感情走到陌路,也不懂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前几天又去了福源寺,”老太太喜滋滋地说:“这次求的乃是上上签。我把签文给你看。”说着,老太太从手袋重拿出一张红色的签纸。

“性情正直又刚强,横刀立马大将军。逢山辟出通途道,无畏精神事必成。”

他把签纸收起来,对着母亲笑道:“签文好是好,就是不像是女子的签。倒像是要办大事的男子。”

“管他的。”老太太笑着说道:“反正是支好签。”

正文卷 46 唯一的回忆

七月酷暑,老太太开恩。仕安下午的课暂时取消。

吃过午饭,小菱放下帘子,用盆装满冰镇在屋子四角。秋冉和仕安坐在床席上玩翻绳子。简单的长红绳,穿在手上绕出花型,另一个人用手指来勾、绕、结组合成不同的花样,红绳在一大一小的两人手上不停变换。

房间里不时传来母子两人的笑声,正闹着,院门前一阵喧哗。接着,是小菱地惊呼,“三爷,……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刚从老太太那过来。她吃全素……”

帘子声动,后面的秋冉听得不真。不知是他真来了还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他跨进门来露出真颜,她才敢确定。

看见他来,仕安赶紧从床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喊道:”父亲。”

她把红绳塞到枕下,理了理歪松的头发,像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那样站起来,迎上去。

他先打量了她一眼,低头拍拍仕安的头,“怎么还不去午觉?”

“是要去哩,”鲁妈忙笑着进来抱仕安,“小少爷,我们先回房吧。”

仕安的嘴翘得一丈高,使劲推拒鲁妈的胖手。“不嘛,说好了今天不睡午觉的。”

袁克栋眉头一簇,直接提起仕安的后襟扔给鲁妈,“带他出去!”

”是。”鲁妈抱着仕安赶紧走了。

秋冉瞧他,今日看上去神色不好,最好少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她慢慢学会看他的脸色。开心、高兴、愤怒还是生气,总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仕安走了,秋冉有点局促地站着,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幸好小菱和青儿很快端来热气腾腾的食物,全是他爱吃的,干捞牛河、小蛋撒、炸素鳝、虾子焖大乌参……秋冉越看越怀疑他是自己来的还是这两个丫头用食物引诱来的。

小菱是人精,左一个“三爷喝茶”、右一个“三爷快坐”。

青儿在饭桌上摆了两双筷子,小菱几乎是把秋冉推到桌边坐下。

秋冉无奈地小声说道:“我已经吃过饭了。”

“就陪三爷坐一会。”小菱心里哀叹,怎么会有这么不懂巴结人的人。

袁克栋不理她们叽叽咕咕,自顾自己拿起筷子吃起来。

青儿端来一个小碟,里面还有仕安吃剩下的两个蟹黄烧卖,讨好地问:“三爷,这是三少奶奶亲手做的,要不要尝尝?”

“别吃,都冷了。”

他的筷子举在空中,终于抬眼正视她,目光像深潭一样。

“蟹黄凉了可有点腥,烧卖也会变得夹生。”她急忙解释,声音越来越小,“要是想吃,下回做新鲜的……”

“三少奶奶,快别担心了。”小菱把烧卖夹到他碗里,笑道:“我一直搁在蒸笼里热着哩。”

“是吗?那……就没问题了。”秋冉感叹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身边有小菱在,没有想不到的。无论什么事,小菱都做得妥帖细致。

这个女孩一点不像曾经在惠阿霓身边的她,咋咋唬唬,心性那么简单。

饭吃完,茶也饮完一杯,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到她身上,然后又挪开。

秋冉有点不安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回来过,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啊?”她问。

她现在倒会对他使起读心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怒喝一声,“顾秋冉!”

秋冉陡然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惊讶和恐惧。马上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在叫谁?怎么把我叫做秋冉的名字?你认识她吗?”

太晚了,她的表情、肢体动作完全出卖了她。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又动了声色。

“究竟什么事啊?你怎么呢?”秋冉强作镇定,其实心里虚弱不堪。

他怎么能知道她的名字?

明明白白的“顾秋冉”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心里滚滚而过。她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他发现吗?

“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到他腿上去。

她惨白雪脸,头摇得如拨浪鼓。

此情此状,还不知前路如何,她怎敢靠他太近。

“过来!”

他加大声音,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都跳起来。

她咬着唇,慢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做着最后的顽抗,“你有什么事——”

“啊——”一声尖叫,她整个人被强拉坐他腿上。

“你干什么?”她接受不了这样大胆荒诞的举动,在他腿上像尖屁股的陀螺扭来扭去。

他眯起眼睛享受着她的摩擦,手在她的臀部揉着,“再动,我就把你摁桌上了!”

她再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地坐着。

他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近在鼻端。屋里本来很热,他靠得这么近,更加是热。

“太、太热了吧?”她扭捏着,作势要起来。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别动!”他另一只手撩开她额头瀑布般的浏海,秋冉紧张地心跳都要狂奔。

糟糕!

她和上官宜鸢容貌上最大的不同即在额头,她的额头略为方形,宜鸢的则圆润饱满。

“你、你干什么啊?”她笑着抚平被他撩开的头发,心里十分慌张。

他放下手,语气平和地说道:“没什么,就想好好看看你。回来之后,你一直辛苦。我们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多怕会认错人。”

“怎么会认错?我一直是我啊!”秋冉虚假的笑着,心脏被扭成麻花,酸苦味往外翻涌着。

他捏起她的小手在掌心揉捏着,白嫩的指小巧玲珑,如笋一样漂亮,根本不像一个丫头的手。

秋冉不敢抽回自己的手,她是丫头,粗活重活干得不多。再经过这些天的刻意保养,手很软,也很细腻。

“今天母亲向我表扬你。”

“表扬我什么?”她小声问道。

“说你和以前不同。”

他的目光像老鹰一样锐利,刮骨钢刀一般,秋冉简直快熬不住。

“哪……哪里不一样?我……就是我啊!”

“她说以前的你心里只有自己,现在你的心里还装着别人的冷暖。”

秋冉不说话了,低着头,心里酸酸的。

“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吗?”

秋冉苦笑着,心想:真是要坏!他居然问到以前的事!她可怎么答啊!

“还记得吗?”他的手指把她颈边微曲的头发抚到脑后,慢条斯理地吻上颈上的白肉。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知道吻在哪里最容易勾她意乱。他就不信,她能在他的进攻下保持脑袋清醒,还能条理清楚地骗他。

秋冉死死揪着他的衣领,呼吸猝然加快。

“记不记得?”

他吻得越来越用力,皮肤被啜出点点梅花。

“松岛……裁……裁缝店……”她虚弱地说道。

他一愣,停下了进攻。

“我以为你都忘了?”他说:“后来好多次问你,你都说不记得了。”

秋冉坐直身体,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肚子。

“我说不记得,是因为你实在可恶。在咖啡馆里非礼我,还差点把我——”她曲起拳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重捶几下。声音中带着难掩的娇羞。

他的眼神跳跃一下,轻笑着说道:“那天,你真漂亮。紫罗兰色的洋纱裙……”

秋冉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道:“袁大司令,你是把哪位小姐和我弄混了!我明明穿的是白色衬衫和绿色丝裙。根本不是紫罗兰色!”

“是吗?”他把手放到脑后,“我怎么记得是紫色?”

“明明就是你记错了。我记得很清楚——”她从他怀里站起来,走到盛放冰块的水盆前,渐渐消融的冰块失去棱角,变成一块一块光滑触手的鹅卵石。

她把手伸到冰桶里,用力地握住快融化的鹅卵石,让彻骨的寒意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思忖着该怎么摆脱现在的困境。她所知道的过去就这么多,再问就要穿帮!

他哈哈笑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对,我记起来。是绿色,没错。秋冉,快过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抓起冰块走回来。靠近时,突然把冰从他的衣领后面塞进去,滑溜溜的冰块贴着他的皮肤滑下,激得他一抖。

他猛地把她扯到怀里,手指拨开她的头发,深深凝视着,仿佛要把这张容颜刻印入心。

她是变了。

现在的她是他梦寐以求的妻,隐忍负重,贞静娴淑。他本不应该再有不满,不该对嘉禾的挑唆起了疑心。是她偶尔疏离的目光,突然陷入的沉默和不知为何拒人千里的冷漠,让他害怕。

她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是熟悉却让他感觉陌生。所以,他才会要想确定,她的确是他心上的人。

“你今天怎么呢?”她窝缩在他怀中,小声问道:“是不是嘉禾跟你说了什么?”

“他是说了一些些,说在松岛有个丫头和你很像。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是骗我,对不对?”

“对……”她低着头,揪着他的领子,呵气如兰地叹道:“哎,嘉禾真的变得不像以前的他了。居然为了钱,可以和宋家做生意。我讲他几句,他就和我翻脸,还打我……”

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缓缓说道:“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说。嘉禾做不到的,我可以。你是不是想替父亲和弟弟们报仇?”

秋冉的心跳得好快,清逸的脸开始不停在眼前闪回。

这是好机会吗?

是不是她的付出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

她可以说,她想要报仇的话吗?

“你怎么哭了?”他的手指上沾着一点水泽,举到她的眼前。

她擦了擦眼角,环住他的脖子,把唇贴在他的耳边,低喃道:“报仇。我固然是想要的,但我最想的是能陪着仕安,陪着你。我们一起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

他笑起来,也不是十分相信她所说的话,但心里的欢喜已经足够。他握紧她的手,说道:“你放心。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想做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王靖荛,我会帮你杀掉!”

“真的?”她心跳如雷,身体又软又烫。笨拙地吻他的唇,第一次主动地抱着他求欢。她不懂诱、惑男人也没关系,当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无论她做的事情多可笑,他都会觉得喜欢。

秋冉成功地勾起他的欲望,他拦腰把她抱起,抛到床上,随后压了上来。

“如果你是骗我。就要骗一辈子。不然——”

“不然什么?”她虚软地问道。身体和心都成一滩烂泥。

“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从下午缠绵到夜里,晚饭都是在床上吃的。他一次一次地吻她,像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出来一样。到最后,秋冉都感到身体在发痛。

她不敢说,更不敢哭。觉得害怕,又觉得抱歉。

一晚都不敢睡,她闭着眼睛,头脑却无比清晰。听到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她强迫自己的呼吸也要平和。

他的手横放在她的小腹上,压得她动弹不得。睡在雄狮一般的男人身边,她害怕自己的梦呓会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想走开,想离去。就像好想拿开他横放在她小腹上的手臂一样,虽渴望却不能。

对于他,她生出心痛和抱歉。利用爱情去欺骗,她对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即使将来大仇得报,注定她与他也会纠葛不清。

她刚动了动,他就贴过来。温暖的胸膛贴着她冰冷的背脊。用力地把她勾到怀里。这样也不满足,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搂在怀里,下巴颏抵在她的头发上。

“不许背对着我!”

她捂着嘴,差点落下泪来。

真是抱歉,真是对不起。

她是一个坏女人,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秋冉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地任由时间溜走。

六点,他准时地醒来。离去前,不忘小心地把手臂从她的颈下抽出来。

她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心里长舒口气。

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真希望可以长长久久不被打搅地睡下去。

正文卷 47 舍不得

秋冉的美梦可没有延伸多久,周公没说几句话,就被人叫了回来。

她觉得刚刚睡了一会,手臂上传来一阵生疼。

是谁在拍打她的手臂。

秋冉睁开眼睛,越美叉着腰站在他床边。脸上的表情气哼哼的。

“越美,你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还是你忘了什么?”

“怎么呢?”

“你忘了今天我们要去做什么吗?”

秋冉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现在能让越美心急上火的。就只有孙哲和他的新杂志。

“上官宜鸢,你现在的记性可真是差得很!忘了吗?我们可是约好了,今日要去看样刊的!”越美火急火燎地把小菱挑好的裙子一股脑扔到秋冉的身边,“别磨叽了!”

秋冉在心里叹气,她这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半闭半睁眼睛穿好衣服,被越美拉着来到新民巷的杂志社。

作为《新世界》杂志背后的大老板、大股东,秋冉有义务对杂志的大小事体进行过问。比如钱花到哪些地方,杂志的发展方向是什么等等等等。即使她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秋冉没兴趣,越美的兴趣很大。她恨不得天天来杂志社,情愿在这做个小打杂,也比在家做姨太太强。她想出门,并非易事。拉上秋冉就大大有了借口。

秋冉是正室,太太要出门,谁敢多话?再讲两位太太结伴出门,也堵了别人的嘴。她们相互照应,甩掉贴身的丫头也容易些。越美的丫头露香是个剧迷,一听越美放她自由活动,不要跟着,立马影子都不见。秋冉想要甩开小菱就要麻烦多了,所以她索性带着没什么心眼的青儿出门,让她跟着露香一起去看大戏。

新杂志,经费全靠秋冉的支援,不能不省着点花。孙哲租的小平房。四五间小房,两间做办公室,一间做库房。搁三两张桌子,摆上纸墨笔砚就算工作台。编辑、美工、校对都挤在一起。主编和股东谈话也不过是在窗下一隅,身边不时有人员走动和经过。

房子旧,进进出出的人却很年轻。个个朝气蓬勃,干劲十足。

越美一到杂志社,撇了秋冉就跑得不见人。年轻人总爱和年轻人在一起的。

秋冉也是年轻人,不过,她怕说多错多,基本只和孙哲、岳沐修几个相熟的人说话。和岳沐修说话是最多的,这也没什么奇怪。他们一个是股东、一个是主编。在一起协商讨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除了明面上的关系,私底下,秋冉仍叫岳沐修一声老师。

岳沐修要求严格,秋冉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要带走几本书。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要交读书笔记。有时候想想,真比上学的学生还苦。

“我们杂志创刊号的主题就是——新世界。希望所有人都能拿起笔描绘心中的理想世界。这就是我们办刊的主旨和目地。”

秋冉低头翻着手里喷着油墨香的样刊,逐字逐句读着上面的文章。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看上去比往昔又清瘦三分。

正在介绍杂志未来的岳沐修突然压低声音,“秋冉,你还好吗?”

秋冉一愣,想到昨天袁克栋对她的试探。

这时刚巧走过来一个工人,她赶紧把椅子往后推一点,大声说道:“岳……岳主编,你还要钱啊?我已经拿出一千块了啊!这办杂志怎么像无底洞似的?你说说,究竟要什么时候我才能看见进项?”

“咳、咳!”岳沐修咳了两声,同样很大声音说道:“一千块是不少,但也不够。租房子、雇工人、请人撰文、打广告,哪样不花钱?咱们是最省最省的!而且我们办杂志的目地不就是宣扬民主新生活,努力打造引领新风向的排头兵吗?你这样谈钱多庸俗,一点都不像你!”

面对岳沐修的薄责,秋冉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大不了我再给钱就是。”

待工人走过去后,她忙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岳大哥,你能帮我带个口信去松岛给阿霓小姐吗?”

“什么口信?”

“上官嘉禾在平京。他不但认出了我,还把我的身份告诉了袁克栋。”

岳沐修一惊,手不由自主想去握住她捏着样刊的柔荑。

她的脸腾地一红,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秋冉摇了摇头,手指拨了拨耳后的头发。不经意地,颈上的吻痕清晰地跳到岳沐修的眼睛里。

一贯泰然的岳沐修,不顾周围的眼光,冲动地抓住她的素手。“秋冉,不要再回去了!”

“不行!”她坚决地摇头,大仇未报,她现在离开,所有的付出就付之东流!

“杀王靖荛的事交给我们。你回江苑。今天就走,马上就走!”他的手重重的,掐得秋冉生疼。

“放开我!”她甩了两三次,总甩不掉他的铁手。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

秋冉急得嚷道:“我不走!”

激动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

岳沐修松开她,佯装翻阅着桌上的样刊,深呼吸几次后小声说道:“我刚刚的话不是骗你。”

“什么话?”

“你不必通过袁克栋也能杀王靖荛。”

“啊!?”秋冉满脸不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先看看样刊,合不合适?”

岳沐修将手里的样刊拿给她,秋冉接过,说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你们究竟拿办了一份什么样伟大的杂志!”

“你慢慢看!”岳沐修压低声音,“王靖荛现在是奉州的特别专员。再过不久,他一定会来平京参加国会选举议会。上官博彦应该会选择在这里动手。这样就和松岛没任何关系,你的大仇也算得报。”

秋冉的手微微颤抖,样刊在她指间滑过。上面的文字过眼不过脑,她的一颗心全被“王靖荛”三个字占满。

她把书放下,激动地说道:“岳老师,你想办法给我准备一把枪!”

岳沐修吃惊地看着她,手里的书都掉地上。

“你、你要枪干什么?你会用枪吗?”

秋冉点头,认真地说道:“我会用枪。王靖荛来平京,十有八九会和袁克栋见面。只要我能见到他——我就可以!”

“你不要胡来!暗杀也好、刺杀也好。松岛方面会有安排。你犯不着冒险。”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要杀了王靖荛吗?现在机会来了,我绝不会让它白白溜走。”

“手枪我不会给你准备!”岳沐修把书往桌上一拍,生气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王靖荛一死,我们就会马上接应你离开。以阿霓的意思,是想你能尽早离开。”

听到这里,秋冉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幽幽暗暗。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秋冉,你舍不得离开?”

“不是!”秋冉慌张地摇头否认,“我一定要亲眼看见王靖荛死才能甘心!”

岳沐修默默地凝视着她。

她分明已经变了,还不肯承认。

“秋冉,你留下来很危险。袁克栋那个人深不可测,又没有底线。我怕你现在不走哭,将来会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岳老师,你不要担心,他很信任我。”

他盯着她的脸,又说:“他并非好人。”

“为什么?”秋冉不自觉为他袒护,“我觉得他挺好的。”

“他哪里好?拥兵自重,镇压学潮,迫害进步青年。更可气的是,他还纵容弟弟,徇私枉法!把本可以120万买下的火车车厢,做成420万的高价!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证据,证据确凿啊!没想到,他向国务会议施压,不仅让自己的弟弟全身而退,连许世英也宣告无罪!他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公然地蔑视法律!践踏法律!干预司法公正!如果按他这么做,我们还要立宪制干什么?他直接做皇帝好了!”

岳沐修说得义愤填膺,阿霓懵懵懂懂之下听懂一半。心里想着:岳老师说的,不会是前两个月,杜韵琳和唐菲儿来求她的事吧?她们当时不是说,袁克裘和袁克宗被关起来是被小人陷害吗?怎么到了岳沐修这里,就变了版本?

“是不是搞错了啊?”秋冉小声问。

“怎么可能搞错!交通部长许世英亲口承认的,他受到袁克裘和袁克宗两兄弟的压力,和洋人签订合同。所得受贿他收两成,袁家兄弟收八成!这么大的事,我写了数十篇文章,投到报社,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可见里面的黑暗,可知都是袁克栋向报社施压把抨击他的文章都弹压下去!”

秋冉的脑子昏昏的,政治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对错还是能够分的。如果袁克裘和袁克宗真犯了错,他就不该包庇。虽然说“刑不上大夫”,现在都新社会了啊!

她低头看看手上的腕表,摇摇晃晃站起来,“都……这个时间,我必须要回去。越美、越美在哪里?”

正文卷 48 要枪

这时的越美在哪儿?

正在另一间办公室,和孙哲及另外几位同仁在激烈讨论。

对于办杂志的热情,秋冉远远不及越美,甚至不及其投入的一半。越美不但是出钱、出谋划策还积极踊跃投稿。她文笔不错,再经过孙哲的润笔,豆腐块的小随笔也在杂志上发表两篇。这样一来,她写作的热情就更不得了,对杂志的未来更加上心。

“……何为新世界,新世界就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阶级区别的大同世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工作,这工作是为他们自己,为他们自己的阶级和整个人类的需要而做的。他们过着很快乐的自由平等的生活;有书读,有游艺,有一定的休息时间他们享受着自己所生产出来的一切权利……”

“在这昏暗的年头,莫说东北三千万人民,在帝国主义的枪刺下活受罪,便是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都沦陷在苦海之中。沉闷的空气窒塞住每一个人,在家只是皱眉叹气挨磨自己的生命。”

“但是我们没出路了吗?我们绝不能如此想。固然,我们对现局不愉快,我们却还有将来,我们诅咒今日,我们却还有未来。假如白天的现实生活是紧张而闷气的,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我们至少还可以拥有一二两个甜蜜的梦。梦是我们最后的神圣权利。”

听完孙哲的一番大论,越美的脸上显出迷恋的光彩,兴奋地站起来鼓掌,“孙哲,你说得太对了!现在的政治就是一团漆黑,他们能管住我的嘴,难道还能管住我们的梦不成?我就是梦想着有一个那样的世界,天下大同,人人平等!”

越美满怀崇拜的话,让孙哲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四射后又飞速移开。

秋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没由来的,她的心跟着突兀地跳了两下。她感到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她甩了甩头,把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她冲屋里的越美喊道:“越美,我们该走了。”

秋冉的出现像打破水晶世界的巫婆,让越美瞬间回到现实世界中。刚刚还沉浸在新世界中的越美垂头丧气地转过头来,小声又小声地说道:“我可以不这么早回去吗?晚上他们有聚会,都是青年人!有老师、学生、工人,他们要组织新一轮的学、潮,我想参加。”

秋冉坚决地摇头,“不管他们做什么,你必须得和我回去!”

“求求你了!”越美走过去,拉着秋冉的手,不住哀求。

她太渴望和外界接触,厌烦透顶家里压抑气氛。

“你想,我回去能做什么?”她搂着秋冉的脖子,几乎要哭起来,“你还有人仕安陪着,我有谁陪。进门就是孤孤单单一盏灯、一本书而已。下次出来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或许下次有没有这个机会都不一定——”

多心酸的话啊!

孙哲同情地说道:“咱们国家这种一夫多妻的畸形婚姻早就应该取缔!不知道坑害多少年轻女性!越美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有机会,我真是要向立法院提议废除一夫多妻制!”

听了孙哲的话,越美眼泪“啪啦啪啦”直往下掉。

秋冉也是女人,看见越美哭脸,她的心瞬间柔软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秋冉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无奈地说道:“我先回去,你……就参加完聚会再回来。我让婆子给你留门,不可以再晚了,知道吗?”

“谢谢!谢谢!”越美带着眼泪破涕为笑,高兴地搂着秋冉跳起来。

———————

今夜的袁克栋与往常一样回来得很晚。不一样的是,秋冉没有睡着,很清醒地在等着他。

“你回来了?”看见他走进家门,她马上笑着走过去。亲自为他解衣、脱靴、放洗澡水。

“你今天是怎么呢?”他笑问:“这么晚不睡,等着侍候我?”

“你不喜欢我侍候你吗?”她抬起头,明亮的双眸像秋波一样。

她这么温柔,他当然很受用。心里不得不承认,她像水一样把他泡化、揉软了。

放洗澡水的时候,秋冉的手一直在水龙头下放着,任由水花“哗哗”地打在她的手上。

她该问吗?

他工作上的事,她一贯是不问的。岳沐修讲的话,想在她心里放了块石头,总是有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他是好人或是坏人,与她又有何关系?他们终究是要成为陌生人的人。他是不是袒护家人,徇私枉法何她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没有,她问,是对他的不信任和怀疑。如果他真是,她问,只会将两人的关系弄僵。而且,如果他反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又该如何回答?

“水已经溢出来了。”

“啊!?喔——”

秋冉回神,果然浴缸里的水流到地板上。她趴在浴缸旁,衣裳被沾湿大半。湿漉漉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体,秋冉低头看着,神情相当懊恼。

他笑着走进来,伸手拖了一把,将准备出去的她重新拉入氤氲的浴室中。

秋冉迷失在他的亲吻中,短短的时间,她即决定,水至清则无鱼。王靖荛就要来平京参加国会选举,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两人在窄小的浴缸缠绵癫狂,半缸的水全泼到地上。起来时,她的腿都是软的,被他抱到床上。

最后还是他来侍候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用大毛巾不紧不慢地擦着她的长发。

“濂瞻……”她半闭着眼睛,发出娇媚地一声轻呼。

他含住她的耳垂,问:“什么事?”

洁白手指在棕色的胸膛上画着圈圈,她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她的身体,她要把血肉之躯化成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

“我……我想要……要把枪。”

“你要枪做什么?”袁克栋抬起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武器自然用来伤人或是杀人。

“防身。”她撒谎道。

“在我身边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总有会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没有那种时候!明天我多派两个士兵跟着你。”摆明就是不同意。

秋冉咬住唇,气结地举手打他。混蛋男人,不给她枪,白白浪费今晚的美人计。

“你干什么,要打我吗?”他笑着抬手包住她的小手,发现她居然哭出来。“怎么哭了?”

她把被子一卷,头朝床里。啜泣道:“我还没向你要过东西吧?一把手枪而已,你又不是没有,又不是很稀罕,为什么推三阻四?”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从身后把她抱到怀中。

金银珠宝他并不稀罕,她要金山银山,他眼都不眨一下。可是枪这个东西……

“手枪很危险。”

“会者不怕。你知道我枪法很准。”

她的天真逗笑了他,他笑道:“傻瓜,气枪和真枪差别可大着哩。别以为打得两个气球,自己就是神枪手。”

“你教我啊!”她转过脸,两颊带着深深的泪痕。

“不行!”

再次被他拒绝后,秋冉伤心地用被子捂住头,哭声幽咽。

开始之前也料到十有八九会被拒绝,没想到,真被他拒绝的时候,心会这么痛。

好像他就不能拒绝她,他就不能辜负她一般。

———————

秋冉不记得哭了多久,大概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吧。

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酸涩的眼,看见他正穿着硬挺地军装站在床前。

“你要去哪?”她迷迷糊糊地问:“去打战吗?”

他的嘴唇抿得薄极了,对她的蠢话很不满意。

“给你十分钟,换上这个。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他把一套衣服扔到她头上。

她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他扔下的衣服,乃是一套小号的女士军装。

这是要干嘛?她不敢多想,在床上愣了一秒,立刻起床、更衣。

从没穿过军装,穿上之后才发现。裤子短了,上衣长了,皮带太松,袖子太大……磨磨叽叽换好,时间早过了十分钟。

他等得要发火时,她才磕磕绊绊穿着大皮鞋走到门口,还在不停摆弄腰间的皮带,实在太松垮。

“这么慢!你当参加舞会啊!”他瞪眼扬眉,不客气地批评。

她拿着皮带望着他,顶嘴道:“若是参加舞会,我换衣服的速度绝对比你快得多!”熟能生巧嘛,谁不会啊!

他嘟哝一声,走过来弯腰帮她把皮带系紧。

纤纤杨柳腰肢不盈一握。系紧皮带,看上去腰肢比碗大不了多少。

“你要我穿这样,是去哪?”

“你不是想要枪吗?今天带你去靶场练练手,吓破了胆,可不许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秋冉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丑话说在前,到了靶场我就是老师,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别说骂人,打人踹屁股是常做的事。多少小伙子都被我骂哭过,你还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只要能离报仇再近一步,她不怕吃任何苦。

“好,说到可要做到!”他冷哼,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面容是冷峻的,脚步却是缓着的,似乎在迁就身后的女人,但又不愿被人发现。

正文卷 49 眼线

男人爱枪,军人更离不开枪。

平京的郊外有一处专门的靶场,山坳之间,不但可以打靶还可以上山猎野鸭、野兔。

知道司令要来,靶场早把不相干的人请出去。拾掇干净,专候两位大驾光临。雷心存早一步过来,忙上忙下把一切都打点妥当。

玩过真枪才晓得。气枪和手枪不是一回事。像自行车和小汽车,都是车,但完全不同。手枪后坐力强,声音大,杀伤力大,也更难控制。

“拿着。”袁克栋把手枪粗鲁地塞到秋冉手里。“看着我的姿势——”

他举起手枪,瞄准、扣动扳机,啪啪数枪,弹无虚发。动作标准,姿势优美。

秋冉马上用胸前的望远镜,好家伙,三枪都是十环。

“你试试。”他说。

“好。”秋冉不怯弱,抬起手枪,对准靶子同样连发三枪。

成绩也很不错,当然比他的要差一点。

她喜滋滋地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得意。

他看了报靶的旗语,骂了一句:“狗屎,浪费子弹。”

秋冉不服气,脸拉得老长。“把你的靶数比我的靶数这不公平吧。我可是第一次。”

他一听,倒笑了。这小家伙真惹他爱。

“你别看军人每天扛枪、摸枪,其实真正实弹练习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说着,他伸腿踢开她的脚,说道:“打靶最重要稳,手要稳,腿要稳,腰劲扎实。眼、枪、靶三点一线,瞄准之后,心无杂念扣动扳机。像这样——”

他抬起她的手,稳稳地拖起。

“嘭”地一声,子弹从枪膛中飞出去。

旗语,十环。

她高兴地跳起来。

“好好练。”

“嗯。”她用力点头。

阳光渐渐升起,热气慢慢在地面汇集。

练靶累人,托枪时间一长,手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又疼又酸。

秋冉揉揉胳膊,不停甩手。再看袁克栋,站在太阳底下汗透了全身,却依然挺直背脊站成一堵笔直的墙。

他的身姿伟岸,高大,举枪的姿势帅气极了。让人挪不开眼睛。

“三少奶奶,吃点东西吧。”雷心存端来橙汁和点心。

“好。”她拿起一杯橙汁,整个手臂抖得筛糠一样。果汁洒得满手都是。

“现在知道练枪也不是简单的事吧!”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阳伞底下,拿起汽水放到她的唇边。“喝吧——”

秋冉一点不客气,就着他的手把橙汁喝得精光。雷心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两年前,吵翻天的夫妻吗?现在未免也太恩爱了吧?

“要练就练得最好!”她喝下最后一滴橙汁,重新回到阳光烈烈的靶场。

秋冉逞强,在靶场耗了一天。回家的路上,在车上直接累得睡着。

袁克栋把泥猴一样的她抱进屋,所有人又震惊一遍。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墙壁上的爬山虎顺着墙根疯长。

小菱怔怔看着袁克栋为沉睡的三少奶奶脸、擦手、脱衣服、脱鞋……

男人侍候女人?

这不是儒雅风流的七爷才干的事吗?

今天居然轮到硬朗的三爷!真如六月飞雪一般的奇景!

小菱不敢质疑什么,侍候完毕赶紧退出来。她想,以前还以为只有三少奶奶变了,没想到三爷也变了。

听见袁克栋带着宜鸢去靶场的消息,老太太嘴上批评两句。不外乎,女子拿枪不吉。不过众人也瞧出来,老太太不过嘴上念叨几句,并没有真的生气。现在都什么年代,万一家里出个穆桂英,也不可知啊!

过去的不愉快能就过去就过去吧。儿子能放下一切,做母亲的再有不满也总不会让孩子为难。上官宜鸢和以前判若两人,现在她会做饭、下厨、服侍老人。夫妻能和和睦睦走下去,比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委屈章沁心。

“沁心啊……”老太太一咳嗽,章沁心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笑着说道:“母亲,我没事。”她一边捶着老太太的肩膀,一边说道:“只要濂瞻能好,我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多好的孩子,心地简直比仙女还善良。

老太太的的大手抚摸着她的手,“家和万事兴。我们袁家不会亏待你的。”

章沁心双手一抖,她最怕的就是老太太这句话。所谓不亏待是什么不亏待?照顾她身老病死,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日子就是不亏待吗?她的生活呢?幸福呢?全都不重要了吗?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亏待不亏待的话。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宜鸢毕竟是吃过鸦片的人,我听说那东西一般人戒不了。鸦片不仅上瘾,还弄坏身体。”

老太太抿紧薄唇,对她的话若有所思,转身对身边的李妈妈说道:“去把小菱叫来。”

“是。”

李妈妈出去,不一会小菱垂首跟在后面进来。宜鸢去疯人院后,小菱就一直在老太太身边。拨她去紫枫苑便是老太太的主意,安她做一个眼线。是提防宜鸢有二心,回来后闹妖蛾子。不过,现在看来,宜鸢回来后,乖巧懂事。收买小菱做了她真正的左膀右臂,眼线的作用早就名存实亡。

“小菱,老太太问你,三少奶奶还有没有碰烟土?你可要老实回答。”

面对章沁心疾言厉色的提问,小菱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

“她的东西你都搜检过?可不要漏了什么地方?”

小菱不慌不忙,咬定青山:“真没有那东西!三少奶奶的东西都是我在打点,我从没见过烟土。如果姨太太不信,可以自己去搜!”

章沁心被堵得脸色通红,一个妾侍哪里有胆子去搜正室的屋子?这不是反了天吗?

老太太听不下去,摆摆手让小菱先回去。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沁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沁心,小菱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宜鸢应该已经是真的戒了。”

“应该是……”章沁心悠悠地说:“我也希望她要真戒!这样对仕安、三爷都好。”

“是啊。”老太太看她可怜样儿,关切地说道:“哎,你也别太难过。来日方长,上回你不是留宿在紫枫苑吗?肚子有消息没有?”

章沁心的脸陡然变成雪白。怎么可能会有消息,他连碰都没有碰她。她满腔愤恨,羞恼中又带着难以化解的担忧,弯着腰乖巧地伏在老太太的膝盖上,啜泣道:“母亲,我就是害怕,没有孩子,谁给我养老送终?”

“胡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没孩子?”老太太打断她的话。苍老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滑动,“濂瞻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个孩子。只是,你要知道……宜鸢回来了。濂瞻的心是一直在她身上的。这个事实谁都改变不了。”

章沁心肃然滴下泪来。

老太太说的“曾经”是什么时候的曾经?是他和宜鸢毫无指望的时候吧,是他万念俱灰对她彻底死心的时候吧?

上官宜鸢回头了,他就像沾上蜜的蜂,一时一刻都撵不开。偏偏要强塞加进去一个她,上回的屈辱还不够丢人吗?

上官宜鸢是丢了面子,她是丢了里子。

在大家眼里,女人生娃宛如母鸡下蛋,屁股一翘咕噜咕噜滚下来,根本不算事。

不错只要有肥沃的土地,撒播种子开花结果是迟早的事。

女人的子宫是土壤,也要有种子啊。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隔靴搔痒地安慰道:“你也不要因为没有孩子成天愁眉苦脸。男人不喜欢的,知道吗?你要多笑,开心一点。”

章沁心差点脱口而出,没有丈夫的女人当然愁眉苦脸!

独守空闺,寂寞寒寝,那滋味万般难过。

章沁心回到“香怡馆”,伤心得实在受不住,趴在枕上嘤嘤饮泣。

”姨太太,怎么回事?”奶娘心惊地过来抚慰,“谁招你惹你?”

“奶妈……”章沁心把老太太向她说的话重新给自己的奶娘复述一遍。

这些话不仅彻底伤了章沁心的心,也激怒她的娘家人。

“老太太也太不讲道义了!当初她来我们家提亲的时候,承诺得好好的!说你先过门,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无论早晚总要把你扶正做正房少奶奶。怎么现在反悔说不行,就不行了?”奶妈气得眼珠子都充血,恨不得马上去找老太太理论。

章沁心哭得抽泣,奶妈娘娘心疼得不得了,“哎呦,可怜人儿嫁进来几年,上服侍老的,下照顾小的,横横竖竖便宜没捞着,辛苦受累没少干!姓袁的简直欺人太甚!”

“奶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章沁心哭得眼泪婆娑,“人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我现在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怕将来会落得什么都没有的地步。”

这丈夫不爱,婆婆不疼的。上没仰仗,下没指望。下半辈子图什么!

奶妈皱眉顿了一会,把哭哭啼啼的章沁心搂在怀里,悄声说道,“姨太太,俗话说靠山山倒,靠树树倒,人还是靠自己最好。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辙,就看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章沁心握紧拳头,把头深深埋在奶娘腿上的膝盖裙里。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可是,最毒妇人心,奶妈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你想想,三爷最忌讳三少奶奶什么?”

正文卷 50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可是,最毒妇人心,奶妈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你想想,三爷最忌讳三少奶奶什么?”

章沁心眼睛溜溜转着,“濂瞻那么爱她,最忌讳的肯定是她心里有别的男人。他把宜鸢送到疯人院,也是因为受不了她心里住着别的男人。”

“对啊!”奶娘一拍手,笑道,:“男人最容不得的就是绿帽子。那是最大的侮辱!三爷又是那么骄傲的人!能容她吗?”

“可是,宜鸢现在根本没有……”

“三条腿的蛤蟆难得,两条腿的男人街上一群!她没有,我们不能给她寻一个——”奶妈的笑容突然变得鬼祟而神秘。

“奶妈,你是不是有……”

“你这小傻瓜!”奶妈凑近她耳边说道:“我都发现有半个月了。”

“什么啊?”

“三少奶奶经常和越美一起出去。”

“听下人说,他们是去看文明戏。”

“什么文明戏?”奶妈鄙夷地瞪她一眼,“男男女女在一起搂搂抱抱就是文明戏啊,那是伤风败俗!我发现,越美每次都很晚回来,她收买一个婆子专门为她留门。大晚上回来的时候还唱唱闹闹的,一身酒味。我打听到。他们根本不是去看戏,而是和几个男人办什么……杂……杂志。三少奶奶还出了两千块钱做大股东呢!”

“杂志!”章沁心一把抓住奶妈的手,问道:“奶妈,你知道是什么杂志吗?”

“我偷偷弄了一本。”奶妈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杂志交给章沁心,“姨太太,这上面写的什么?”

奶妈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本叫《自由生活》的杂志与其说是杂志不如说是画报,与一般四平八稳的杂志不同,《自由生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首期的封面乃是一位巧笑倩兮的捏花美人,内页则是道林纸彩色印刷,非常高级。

章沁心翻看一看,里面有中外新闻、美术名作、体育及女界的重要事件。看着看着,章沁心自己也读入迷。奶妈催促好几次,她才如梦初醒。

奶妈责怪地说道:“姨太太,你怎么自己还看入迷了!你看这杂志里面有没有什么破绽没有?”

章沁心的手指敲打着封面上美人的脸,微笑着说道:“奶妈,你真是帮了我大忙!这本杂志看上去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娱乐。里面有个叫沐风的作者写了一篇批评时政的文章——”说着,她翻到杂志内页,把文章指给奶妈看。

“他批评了谁啊?”奶妈看着字又不认识字!

章沁心咯咯笑道:“他批评咱们三爷!”

奶妈吓了一跳,说道:“这个、这个沐什么风的不要命了!”

章沁心笑道:“他要不要命,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上官宜鸢帮着办杂志说自己丈夫的坏话,可就有意思得很!奶妈,你去把霍管家请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好,我这就去。”

——————————

有了好老师,秋冉的枪法进步神速。学生聪明刻苦,老师也特别乐意多教一些。

这不,作为奖赏。老师大方地送她一把精致的女士手枪。

该高兴吗?

得到想要的手枪。

这把左轮手枪比一般的手枪秀气小巧,不沉,乌黑的枪管上面还镶嵌着两颗红宝石。

秋冉把手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撅着嘴问道:“这能杀人吗?”这把枪漂亮是漂亮,但他别是给一把舶来的玩具枪糊弄她吧?

袁克栋瞪她一眼,从她手里把枪拿过来。旋开弹巢,掏出特制的子弹装上。抬手瞄准,妥妥十环。

他笑着把手枪塞回到她手里,不用解释是真还是假了吧。

秋冉欣喜地捏着手枪,枪不在大小,有子弹能杀人就行。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子弹!

这特制的子弹,哪怕出钱去黑市都买不到。

“把子弹给我!”她朝他摊开掌心。

他像给小孩发糖果一样,大发慈悲地在她手心放上一颗。

“还有呢?”她差点尖叫。一颗子弹怎么能够!

“你是防身,一颗不就足够了吗?”阳光下,他一口雪白的牙,亮晶晶的。

“不够!”

他不给,她就去抢。

“给我!”

一个追,一个躲。终于贴在他身上,拼命搜他的口袋。素手纤纤宛若弹钢琴一样在他身上跳动。

他抱紧她,把她揽在怀里。

她摸到他口袋中的子弹,兴奋地跳起来。

他一把搂住她,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堵住她的话,也吻住她的呼吸。

*的吻让人软弱,秋冉觉得自己快要迷失在他的怀抱中,仿佛真的置身爱情中。

她是被他爱的,亦是她深爱的人。

“给我再生个孩子。”

她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你知道的,我……”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在他的怀里快喘不过气来。

“事在人为。现在医学技术如此发达,我相信只要坚持治疗。一定可以的。”他拥着她,在她耳边发出叹息,“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有了她,我什么都满足了。”

————————

秋冉把手枪和清逸的照片一齐收在惠阿霓送她的小皮箱中,这两样都是她顶重要的东西。放枪的时候,她的手指一滑,碰到一个冰冷的小瓶子。是她问惠阿霓讨的避孕药。

小瓶子在她掌心立揉 搓着,一直搓得发起烫。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起他说,想要女儿的话,身体就热起来。

他想要一个像她的女儿,难道她就真的为他生一个?

她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她早定了主意,为清逸报仇雪恨后,她就把头发剪了,上山做个姑子去。

“宜鸢,你在想什么?”

越美突然跑进来,吓得秋冉把瓶子一扔,赶紧把皮箱关上。

“没什么,”她定了定神,舒了口气,说道:“你怎么来了?”

越美像招展的蝴蝶走过来,扑在她肩膀上,双颊泛红,笑得像花一样,“没什么,我就是高兴,过来看看你。”

她话说得可爱,秋冉转头看着她的脸,觉得越美和以前有了十分的不同。

怎么说呢,现在的她,如她的名字一般,真越来越美丽。

“人逢喜事精神爽。越美,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

“我能有什么好事。”越美嘻嘻笑着,扭头跑到屋里的椅子上坐下,翘起腿,捏起桌上的樱桃,娇憨地说道:“就是有,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算了。”

看到越美娇媚的模样,秋冉突然想到。袁克栋想要女儿,越美可以为他生啊。越美为他生儿育女是名正言顺,而且越美和宜鸢长得三分相似。生下的孩子也是顶可爱漂亮的。

“越美,”秋冉笑着坐到越美身边,推着她柔软的肩膀,问道:“你想不想要生个女儿?”

越美差点把嘴里的樱桃整个吞下去,“你说什么?”她瞪大眼睛,问:“生什么女儿?”

“当然是你和濂瞻的女儿。”

“我才不要和他生孩子!你别恶心我了。”越美跳起来,脸色煞白。秋冉对她的反应大吃一惊,站起来,问道:“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他生儿育女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么抗拒?”

“你快打住!“越美冷冰冰地说道:“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年少无知犯的错误!再生一个孩子,不是添条命在火坑吗?要生,你同他生去!反正,你们现在感情好得很,正好给仕安添一个弟弟。”

“我就说一句,你这么生气干什么?”秋冉自讨没趣,也不再提这个话题。顺手拿起桌上的报纸,逐字逐句地细读起来。她尤其留心的是,报纸上关于时政消息的新闻。

“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时事?”越美讥讽地问道。

秋冉摇头,她不是关心时政。是关心国会选举的消息。国代一开,王靖荛就该要来平京。她辛苦大半年的计划终于到了要收尾的时候。

“国会选举?”越美一听这个,马上摇头道:“别提什么国会选举,都是虚头八脑的假家伙!民国成立以来,党派林立。一年之内,内阁改组六次。每天都是无事生非,今天逮捕这个,明天逮捕那个。平京里谁不笑,一到代表大会,就数国会议员和窑姐儿最吃香。想要做总统的,人人争着贿选,现在的盘口价格是议员五千,政团首领一万,这还是最起码的价钱。你想想,还有旅费、招待费、交际费、办事人员酬劳,加上暗盘的运动费,各部门的浑水摸鱼。这些钱从哪里来?最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咱们老百姓晦气!难怪人人都想做官,有权有势,白花花的银子自动地送上门来!”

越美分析得头头是道,秋冉听得不是很懂。抖动着手里的报纸,随口笑道:“我看真正关心时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是不是受到外面进步青年的洗脑,说话的口吻和他们一模一样。”

“我哪有?你别瞎说!”

秋冉琢磨,既然越美这么了解时政,或许知道袁克宗和袁克裘的事。

一问,越美果然知道。她竖起两只眼睛,叹息着说道:“当然是真的!许世英贪污渎职,证据确凿。本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制造社会舆论,使当局无法回避事态。没想到,我们的五省联军总司令,为了保自己的弟弟,居然连许世英那个混蛋也捞了出来!真是社会的不幸、国家的不幸。”

秋冉的心沉沉的,或许他不是因为她未出口的求情而对弟弟网开一面。但是她无法置身事外。

他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却为家人操守有亏,她心里很为袁克栋感到不值。

“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越美走过来,夺下她手中的报纸说道:“说些高兴的吧。孙哲他们的杂志办得不错,初版的两千册一下子就卖光了,后来又印了两次再版,一共卖了四千。算得上是首战告捷。”

秋冉勉强笑着,说道:“这可真要恭喜他们。”

正文卷 51 走一步算一步

秋冉勉强笑着,说道:“这可真要恭喜他们。”

“是啊,大家兴致高得很。嚷着要开庆功宴,打打牙祭。也是为杂志社下阶段的发展壮壮声威。”

“那很好啊!杂志社能走上正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她就可以抽身而退。

越美对于秋冉没有如她一样的高兴,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他们今晚在汉平餐馆会餐,也邀请了我们。”

秋冉瞪大眼睛,问道:“你不会是想去吧?”

越美肩膀一松,身体软软地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日子的交往,秋冉看出来,越美是个性情中人,容易受人鼓动,也容易与人打成一片。如果遇到志趣相投的人或自己感兴趣的事更是容易一股脑儿陷进去。

现在的《自由生活》就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的所有热情都投入到这本画报中。杂志社的一点小事都是她生活中的大事。她羡慕在杂志社工作的人,无比渴望拥有像他们一样的生活。

“去嘛!去嘛!”越美笑着过来,像孩子一样搂着她撒娇,“我得了十块钱的稿费,正好请你吃冰激凌!”

“你得了稿费啊?”秋冉笑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所以一起去吃冰激凌,”越美笑着把她的拒绝压了回去,“不可以说不啊!”

秋冉拗不过她,再说越美一再向她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她们吃完饭就回家,不会比平常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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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

博彦雷厉风行,说要接宜鸢回家就马上接回来。

惠阿霓掐指一算,宜鸢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吧。对外声称是秋冉,家里人是瞒不住的。因为宜鸢的小姐性子,真真是刁蛮。过了这么多年,不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厉害。

惠阿霓这位对上官家有恩的长嫂也未见得她一个笑脸,家里的女佣、厨子、花匠、老妈子等就更不用提。她那嫌弃的眼神、冷哼的鼻音、蔑视的轻笑,根本不是和善可亲的秋冉能做出的表情和动作。这样的精怪,除非是黄鼠狼上了身!

碍于面子,大家对宜鸢的身份心照不宣。但这样瞒,能瞒多久?消息和风声迟早会传出去。

天下不平,松岛的市面上最近也多了许多外来人。大家各自为政,暗地里谁也不服谁。上官博彦能派探子去平京和奉州打探消息。平京和奉州也能派人来松岛刺探。

阿霓一想起这些事情就头痛,如果秋冉的身份被拆穿,她在平京该怎么办?

受到博彦上次的提点,阿霓几次去信给岳沐修,让他注意言行或是返回江苑,信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惹得她更是着急。

她这番着急上火,博彦偏还因为嘉禾的事情和她生气,两人好多天都不说话。

惠阿霓心里不爽,黄昏时正坐在客厅里想心事。楼上传来云澈童言童语的念书声:“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阿霓抬头,云澈的声音正是从二楼宜鸢的房间飘出的。

宜鸢回来后,博彦为了增进她和云澈的感情,特意让她辅导云澈的功课。她是大学生,辅导低年级的孩子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话说如此,阿霓还是有些担心,一个是倨傲的姐姐,一个是任性的弟弟。这两人相遇,真怕是火星撞地球。

“大少奶奶,您也别太担心。”

惠阿霓收回目光,叹息着对宽慰她的萍海说道:“萍姨,我怎么能不担心?手心手背都是肉。秋冉也好,宜鸢也好,都是我的亲人。我做梦都希望这一切能快快结束。”

尘归尘,土归土,大家各归其位。

萍海点头,靠近她,小声问道:“最近秋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您不是安排了岳先生在平京做接应吗?只要她肯,随时就能撤回来啊!”

“秋冉是牛心脾气,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能回心转意就好了。我只希望她能意识到危险后及时离开,我给她安排后路,也是为的不时之需。唉,秋冉不懂事。沐修哥也跟着……到了平京完全就不受控制。信也不给我回一封。”

说到这里,他们正好听到楼上一声尖叫声。

“是云澈!”惠阿霓一慌,赶紧飞奔上楼。

“云澈,怎么呢?”阿霓门也没敲,几乎是撞开宜鸢的房门。

只见,云澈倔强地嘟着嘴站着,脸上有一鲜红的巴掌印。

“云澈!”惠阿霓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脸,心疼地说道:“脸上怎么呢?是谁打你了吗?”

“是我打的!”宜鸢拍着桌上的《诗经》说道:“教了好几天,一点都不用心。到现在还背不下来一首。”

“背别人的诗有什么意思?真正有学问的人都是自己作诗!”云澈涨红了脸,说道。

宜鸢冷笑,“看到没有,不学无术还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找借口!不用想了,未来一定是没用的蛀虫!”

“你——才是蛀虫!”云澈气得小脸发涨。

没想到,惠阿霓比他更生气,把云澈护到身后,气急地说道:“宜鸢,教小孩要因材施教!根据他们的天赋来教育。云澈这么小,你凭什么说他未来就是个蛀虫?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姐姐吗?”

“就凭他有你这么个一味纵容和溺爱的大嫂!他将来就不会有出息!”

“你——”

“嘉禾哥哥在的时候,云澈可不是这样。我记得当初云澈可什么都会,你再看看他现在,不都是你娇宠、纵容的后果吗?”

“你、你、你——”惠阿霓气得不行,抡起袖子,准备和她大辩一场。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就被萍海推着出去。

“走吧,走吧。莫争了,大少奶奶!”

“萍姨,你为什么拦我?明明没有道理的人是她!”阿霓气愤地说道:“她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哎——”萍海无奈地说道:“大少奶奶,我何尝不知道是宜鸢小姐无理。可你这样和她争吵,把老太太和博彦少爷惊动。说来说去,提到嘉禾少爷,大家心里又要膈应。不如你服软算了。宜鸢小姐的个性,你还不知道?最是不能转圜的人!”

听完萍海的话,惠阿霓也是无奈。

博彦对把嘉禾从族谱逐出去,心里也不好受。大家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若再提起,是免不得又要伤心一场。博彦再伤心,在她面前也从来不说伤心。她怎么能忍心去揭他的伤疤?

“萍姨,这回我听你的。不和她吵。不过我总觉得她这样教育云澈不好……”

“大少奶奶,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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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京

前朝清帝逊位之后,平洋政府以和平的方式继承建立政权。临时大总统上位,改组临时政府,效仿共和制,建立民国代表大会,公开国会选举。政府内部以同盟会为主体改组为中国新党,前清立宪派旧官僚改组为进步党。两党的政治理想是好的,但都存在一个问题,党同伐异。对外不懂妥协,对内部消耗太大。

大总统死后,平洋政府四分五裂。国会选举大打折扣。贿选丑闻层出不穷,各股势力都加入进来,有安福系、交通系等等。所谓的竞选变味成军阀大佬金钱和权势的较量。

做为新军的领军人物,袁克栋手握新军,却无意在去趟这浑水。他没留过洋,不知道外国的民、主选举和君主立宪制是怎么回事。但他在军中浸淫这么多年,有些问题反而看得比那些有美好理想,喝过洋墨水的人更透彻。

现在的中央政府有点像战国中期的周王室,又像三国中的汉王室,政令能否出平京都很难说。各地的军阀连年征战不休,高兴的时候承认你中央政府是中央政府,不高兴的时候恨不得立即宣布独立。

广大人民群众的知识水平和教育程度也参差不齐,没有受过教育,或者教育程度比较低的群众,即使有选票也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要民、主,在当前的整个大环境和大格局下,是非常难以达到的理想。但是人民在经过几百年的压迫之后,对民主的渴望又特别迫切。尤其是受到国外新思想、新浪潮之风吹拂的青年学子。每天在报纸上抨击政府,弹劾总统。让政府倍感压力。

袁克栋不参与竞选,不代表他不支持国会。他只是有所保留,不愿把军队和精力被这些事情消耗。新军宪兵营不仅担负国会选举的安保工作,还要维持这个平京城的稳定。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在选举期间,发生学运和学潮事件。想要扼杀学运和学潮,首先第一步就是扼住舆论的咽喉。

他的工作作风一贯非常强硬,一旦有敏感事件或煽动性的文字见诸报端,立即封馆、封报、逮捕报业人士。一时间,整个平京城里的各大报刊杂志轮番遭到宪兵底朝天的搜查。引起全国有识之士的笔诛讨伐。

袁克栋不为所动,继续推行黑暗化的舆论监督。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保证国会选举的顺利。

吃过晚饭,平京军部依旧灯火通明。非常时期,没有谁敢比司令还要早回家。

雷心存手里拿着一份杂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最近忙着四处寻找独醒。奇怪的是,独醒这个人好像知道有人在找他一样,突然销声匿迹,再没有向报社投过稿子。

平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想要找一个人,还是挺难的。

正文卷 52 凶险

平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想要找一个人,还是挺难的。

雷心存走走停停,一会儿又把手里的杂质翻开看两眼。这本《自由生活》是新冒出来的杂志。乍一看没有什么奇怪,封面上是搔首弄姿的香艳女郎。里面写的内容多是一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或是教导女人如何爱美变美的穿衣化妆之道。和平常流行于妇人之手的画报没有两样。

然而……然而……

他发现其中有篇文章,抨击时政,笔如钢刀,给人切肤之痛。文风很像独醒,也很像过去的岳沐修。

雷心存在房间里绕了好几个圈,用粗胖的手指在道林纸上摩擦。他的指头滑过的地方,正是最新时评《贿选之痛,误国害民!》,作者是沐风。

笔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现在的教授、文人常常用不同的笔名在各大报社投稿。

“叮叮叮——”

桌上的电话抽风一样响起,雷心存抄过话筒,冲电话那头嚷道:“喂,是谭队长吗?我是雷心存啊。是,我在等你的电话。查到了吗?沐风是不是岳沐修?什么!你不知道!唉,你这个人——你就不会去查吗?去杂志社把人抓回来一问就知道了!什么去了!杂志社里有律师!他说你师出无名要告你!我的娘啊,你是官,他是民,你怕他!读书人再厉害有枪杆子厉害吗?王八蛋,你让我自己去,到底你是宪兵队长还是我是宪兵队长?算了算了!”

雷心存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五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喂!谭队长,又什么事?什么好消息?有人举报《自由生活》在汉平饭店非法集会?好,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带上宪兵,我马上过来增援!这不算师出无名吧,我们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统统都抓回来!”

雷心存放下电话,心情无比高兴和雀跃。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刚还想说,找不到借口,马上就有人向他举报非法集会。真是天助我也!

黄昏中的街道,一抹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大门外溜了进去。他慌慌张张地越过几道门,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刚走进屋里,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就迎了上来。她焦急地问道:“霍管家,怎么样?”

“是……是。”霍管家缓了缓气后,才说道:“我亲自跟着她们一起到了汉平饭店,然后又悄悄地跟了进去。三少奶奶、越姨太真就是和那些进步青年在一起!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喝咖啡、蛋糕,还跳舞呢!我偷偷打电话去宪兵队,说《自由生活》杂志社在汉平饭店纠集学生搞集会!现在学潮风声抓得这么严。宪兵队肯定会去抓人。”

听到这里,奶妈马上笑着说道:“姨太太,你就放心吧。只要宪兵队出马,这还不全抓活的!到时候,把她抓去宪兵队,看咱们这位有知识、有文化,求新、求变,要进步的三少奶奶怎么自圆其说!我看她再怎么好口才,也圆不过办杂志说自己丈夫坏话的事!”

“我们今晚就慢慢地等着看好戏吧。”章沁心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杂志,卷在手里轻轻地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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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平餐馆设立在汉平铁路车站的月台边,一座大沙龙里,既无雅座,又无隔间,仅仅是一所大的敞厅。其实就是简易餐厅,一汤一菜的快餐只要四角五分,面包、牛油、果酱、水果、咖啡样样俱全。可以说是平京最廉价的西餐。举凡各学校毕业聚餐、惜别晚宴、尊师谢师多在这里举行。既大众又便宜,既然平价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拿手好菜。

聚餐图的也不仅仅是吃,大部分时候图得是大家在一起热闹的气氛。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秋冉微笑着接过岳沐修递过来的咖啡,轻声道了声谢。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若不是越美的极力撺掇。

许久没有见面,两人默契地都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秋冉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她已经通过袁克栋拿到想要的枪。

咖啡醇厚带涩,微带甘香。秋冉落座在角落里,微笑地看着满场飞的越美,一会儿和这个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辩论。哪里都有她的身影,哪里都有她的声音。

“越美真的不适合在袁家做姨太太,”她饮了口咖啡,笑道:“她在家里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她是属于这里,属于杂志社的人。”

岳沐修立站在秋冉的身边,优雅地端着咖啡,淡淡说道:“其实你也不适合呆在那个家里,如果能尽早离开就尽早离开吧。”

秋冉一愣,把手里的咖啡放到桌子上,“放心。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自然就会离开。那个家并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不知宽的是岳沐修的心还是自己的心。心底里所有异样情愫,她都选择忽略。世间所有事,都比不上复仇重要。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绝不后退。

焦香的咖啡舌苦咽甘,带着一种沁入心脾的香味。

大约是觉得苦涩的话题配上苦涩的咖啡太让人心碎,岳沐修决定转换话题。“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真是一本好书。”

“喔,你的读书笔记呢?”

秋冉忍不住笑着说:“岳老师,你不会这么严格吧?难道要我今天在这交作业吗?”

“不是一定要交读书笔记,但是你可以说一说,你的感受。”

岳沐修的话音刚落,汉平饭店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警哨声,一声压过一声。

“嘟——嘟——嘟——”

门外的警哨声响起后,纷杂的皮鞋脚步哒哒传来。

饭店里的客人还在惊疑,有人跑进来大喊一声,“快跑,警察来了!”

此话一出,餐馆里的人乱作一团。大家扔了盘子就跑。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一个人跑,其他人看见,都跟着跑起来。顿时,人挤着人,人挨着人,乱糟糟。

“这是怎么呢?”秋冉站起来,不解地看着逃窜的人群,“警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又没做坏事,看见警察,何须慌成这个样子?

“他们当然可怕!”跑过来说话的是孙哲,他牵着越美的手,大声说道:“官匪、官匪,中央政府养的宪兵比强盗还强盗。国会选举召开在即,平京市政府各级机关下了死命令,严禁聚众集会,严防学潮运动复燃!哪里有苗头,就要在哪里扑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们好多进步青年都被冤枉关到局子里。只要被抓进去,不管有没有罪,反正没得五百、八百休想把人弄出来!别傻站着了,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听孙哲这么说,秋冉也慌起来。赶紧提起裙子,跟在孙哲、越美的身后。

她是没做什么坏事,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稀里糊涂抓到局子里。可叫谁来保她?袁家的人要是知道,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不许跑——”宪兵挥舞着警棍冲进餐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抓。

秋冉惊恐地回头,已经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被穿制服的宪兵揪住。他们抱头蹲在地上求饶,但是警棍仍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打人的宪兵都好凶,大皮鞋使劲往人腰上踢。而且不止有宪兵,还有军人……

“叫你跑!老子叫你跑!”雷心存跟着宪兵一起冲进来,见人就抓。他踢了两脚蹲在地上的学生。猛地一抬头,秋冉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扭头就跑。

秋冉一恍惚,高跟鞋一滑,狼狈地往前冲去,膝盖骨重重地跪在地上。尖锐的疼痛传来,她不敢停留,咬紧牙,马上又爬起来。

“秋冉!”岳沐修赶紧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脸的关切,“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快走吧。”秋冉拉住岳沐修伸过来的手。

两人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往外走跑去。秋冉和岳沐修、越美和孙哲四个人做鸟兽状从汉平餐馆跑出来。一路像无头苍蝇往最黑的巷子里钻,直到身后的警哨声越来越低才敢停下来休息。

“我……我不行了……”越美扶着墙,一脸惨白。

“越美,你怎么呢?”

越美摇着头,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肚子,“可能……是跑得太急……唔——”

她蹲在墙角,猛然呕吐起来。一时间吐得翻江倒海。不但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个干净,到最后,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

“越美,你没事吧?”孙哲在她身后,关切地一会是拍背,一会儿是递手绢。

“没事……”

“还说没事!脸色都白了。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要……”越美使劲拽着孙哲的袖子,向他挤眉弄眼。“我没事,真的没事。”

秋冉心里“咯噔”一下,木讷如她也感觉到越美和孙哲关系的不一样。越美该不会是……

“你还好吧?”岳沐修的声音在秋冉耳边传来。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素白的手扶在冰冷的青灰色石砖上。风吹得很冷,她的手很冷,心也很冷。

头顶的天空飘来乌云,遮住月娘娘的脸。

——————————

正文卷 53 进退两难

闹哄哄的喧哗过后,宪兵队鸣金收兵,把抓住的小喽喽一盘问,才知道没抓到想要的大鱼。

“妈勒个巴子,是哪个王八谎报军情!说这里今晚有学潮集会!”宪兵队的谭队长朝天大骂几句娘,一把将帽子扔在地上。一边的小宪兵压低声音,委屈地说道:“队长,我提醒过你的。”

“提醒过我什么?”

“报警说这里有学潮的是电话,无名无姓可做不得准。”

“你娘西比,谁要你多嘴的!”谭队长一跃而起,在多话的小宪兵脸上猛抽一记耳光。他难道不知?是心里咽不下这口鸟气。出错了警,没法向雷心存交代。

“队长,抓到的这几个学生怎么办?”

“能怎么办?老子今晚倒霉,他们也倒霉!统统给我带回去,关到局子,明天一早,让他们家里人带钱来赎!”

“是!”

学生们被押回车上,餐馆被砸得稀烂,谭队长还在骂骂咧咧。转身看见跟队来的雷心存靠在警车上发呆。腆着肚子走过去,谄笑着说道:“雷副官,你看,咱们今晚等于出了一趟空警。袁司令要求的严防学运风潮,我可是不遗余力,尽心尽力地办。你回去看见司令可要为我美言几句。”

雷心存皱紧眉头,好像没有听进去曹队长的话一样。他开始还以为今天运气真是好,想要抓岳沐修,宪兵队就接到举报电话。这不是想什么要什么吗?正苦于找不到抓他的理由,上帝就让人送来一个。

太巧、太巧。

他刚刚跟着宪兵一起冲进餐馆的时候。混乱中分明中好像,好像中又分明看见三少奶奶的影子。

这没道理啊?

在这里,哪能看见三少奶奶?

现在这个时辰,她应该在家!即便不在家也不能出现在这里啊!

“谭队,你再帮我个忙?”

“雷副官客气,有事,您吩咐。”谭队长眼睛眯成一条线,腰要弯到地上。

“你帮我查查,今晚都有些什么人来过汉平餐馆。我要所有人的名单。哪怕就是进来顺道上厕所的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谭队长的脸抽了抽,“上厕所的……也要?”

“是。不知道名字,就把人给我画下来!”

“好……”

“还有——”雷心存还是不放心地说道:“今天晚上辛苦兄弟,别先回去。就以汉平餐馆为中心,把周围的街道和巷子戒严,慢慢搜检一番,不要漏走一个!”

“啊……”谭队长的脸皱成苦瓜,又不能反驳,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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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美吐得很厉害,胃酸和胆汁都吐光后,整个人软得站都站不起来。如芦苇一样靠在孙哲身上。

乌云移开了,月光照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四人的身影倒影在斑驳的墙壁上,像被弯折一样。

时间越来越晚,秋冉的心里越来越急。远处的警哨声再次响起来,如鞭子在身后声声逼近。

“还有完没完?”孙哲一手搂着摇摇欲坠的越美,怒骂道:“他们今晚到底是想干什么,想抓谁!”

秋冉可不管宪兵们要抓谁,直抓着越美的胳膊,问道:“越美,你还行不行?能走路吗?”

“嗯……”越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秋冉急得跳脚,怎么办!

孙哲扶着憔悴的越美,对秋冉说道:“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不如先到我那去避避。等过了这阵风,再送你们回去。”

暂时也只能这样。

秋冉无奈,再僵持着,四个人迟早被警察抓住。

孙哲和岳沐修搀扶着越美,秋冉跟在其后。四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快速移动,谁都不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从汉平餐馆旁边的万民路穿过施静巷子,然后摸黑来到荣家汇。

万幸,一路上他们只听到噪杂的警哨声,没有遇到宪兵队。

荣家汇是平京最繁华的商业地段。道路两旁林立的不是银行就是买办。后面的高档住宅出入的不是富豪就是洋人。

孙哲租的房子就在渣打银行后面的路德花园里,房东乃是一位犹太人。一楼自住,二楼的房间做成单身公寓,都租了出去。

“快、快进来吧。”孙哲进门扭开自来灯,向着身后的岳沐修河秋冉说道:“地方小,你们别见笑。”

“在荣家汇这还算小地方?寸土寸金。”

孙哲把越美搀扶到床上躺好,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道:“岳主编,你就别笑话我了。租的房子,房租贵得离谱。”

秋冉发现孙哲的房子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中摆放着西洋式样的奶白色家具,桌上摆放着成套的骨瓷茶杯,落地窗上挂着厚重的墨绿色窗帘。看得出来,孙哲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家里收拾得清爽。闲杂物品没有两样,最多的就是随手可见的书。

“快坐、快坐。”孙哲略尽地主之谊地为三人倒茶,一进家门,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太抱歉。我的咖啡半个月前就喝完了,一直扛着没买。大家将就先喝杯热水吧。”

“你就穷成这样?”岳沐修调侃道:“做家庭教师领一份薪水,杂志社的工资也不低,怎么能买咖啡的钱都没有?是不是偷偷谈恋爱,叫女朋友去了?”

孙哲大囧,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我一个穷光蛋,哪里有女朋友喔。喝茶、喝茶。”

秋冉拿着茶杯勉强笑着,目光不由地飘向床上歪着头正在休息的越美。此时,越美正靠在枕头山,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秋冉坐在单脚小圆桌旁的铜制椅子上,心不在焉地饮着水,有些事情,她不能深想又不得不深想。如果越美真的和孙哲有什么,她可是最大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她,这两人根本不会有交集。现在,她只能祈祷一切都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她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回桌上。眼尖地看见时髦的小圆桌上的漆木托盆里有东西在闪。原来是一个女士的发夹夹在小点心和饼干之间。

秋冉再定睛一看,发现发夹的式样颇有些眼熟。她不动声色,悄悄伸手,把发夹藏到手掌心中。

“孙哲。”秋冉笑着问道:“你这小家拾掇得不错。是你自己收拾的,还是女朋友帮你收拾的?”

“肖宜鸢,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哲笑道,“我刚刚还在说,太穷,没有女孩子也看不上我,你又来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秋冉轻笑,“有健康的体魄和丰富的头脑就不是穷人。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嫌贫爱富。也许你的那位意中人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

“承你吉言,如果能有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句话,越美突然睁开眼睛,双颊上飘来一朵红云。

“醒了!”看见她苏醒,孙哲马上递过去一杯水。

越美看起来比起刚才好了不少,脸还是有些白,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在笑。

秋冉目睹这一幕,手不禁滑到右边的膝盖。能力疼得厉害,想来是刚才那一跤跌得十分厉害。

岳沐修站在窗边,神情严肃。他轻轻撩开窗帘,观察窗外的动静。路德花园外的马路上,警笛声、脚步声,乱乱纷纷。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他回头向着等待消息的秋冉,向她陈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事实,“你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秋冉大惊,激动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回去?”她不顾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奔走巡逻的宪兵,说道:“我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也不能乱抓好人吧?”

“今晚的事情是有些奇怪,这么多警察和宪兵,已经远远超出……不知是要抓谁,还是——在找谁?”

秋冉的脸陡然变得雪白,想到在汉平餐馆看到的雷心存。不知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故意?她脑子里轰隆一想,整个人晕乎乎的。

“你怎么呢?”岳沐修扶住她的胳膊问。

她摇摇头,耳朵上的珊瑚红坠子像血一样殷红。摇摇晃晃,在暗夜中,如同从伤口处滴下来的血。他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我在汉平餐馆看到袁克栋的副官。”

岳沐修的脸瞬间变了,嘴角掀动两下,鼻息浓重。他放下窗帘,在房间走了几个圈。

“岳主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越美被他肃穆的表情吓住。

岳沐修没有回答越美的话,而是直接指着秋冉说道:“你不能在待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情况已经到不容再等的时刻。”

“不!我不离开!”秋冉抬起头,眼睛冲血一样氤得通红。她慌乱不堪,心里的思绪像纠缠的麻线。千头万绪找不到出口。

唯一能理清的头绪就是,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逃跑。逃跑的话就是认输、就是完蛋,就是前功尽弃。

她要趁着事态还没有恶化的时候,马上回家!

王靖荛马上就要来平京,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袁克栋生了嫌隙!可她要怎么冲破宪兵的重重包围?

“我……要回去!”她看着岳沐修坚决地说道:“岳老师,让我回去!因为只有回去我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岳沐修指着窗外,“你怎么回去?如果是他识破你的身份。家里早排兵布阵,等着你!”

可不是吗?雷心存出现在汉平餐馆绝不是个偶然!

膝盖处的疼痛越来越厉害,秋冉快稳不住自己的身体。

“秋冉,放弃吧。”岳沐修握着她的肩膀,失控地吼道:“今夜,你就留在这里,明天天亮,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平京。”

“不好、不好!”秋冉尖叫起来,胸口处气血飞速翻涌。她用手指压着太阳穴,脑子在飞速旋转。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打退堂鼓!

正文卷 54 私奔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打退堂鼓!

秋冉拉住岳沐修的手,央求道:“车!求求你,给我找一台车,送我去军部。如果不能回家,我就去找他!我要去向他解释清楚,他会相信我的!”

听到她要去军部,第一个被吓到的就是越美。她跳起来说道:“你去军部干什么?”

秋冉瞪着她,“不仅我要去,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越美惊慌失措,几乎喘不过气来,尖锐而又虚弱地说道:“我不去!”

“秋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今晚就是袁克栋派人去汉平餐馆抓你——”

“即使是他派人,也不是因为来抓我!”混乱之中,秋冉的头脑变得无比的清醒和明白。冥冥之中好像在混沌发出一道光,她只要顺着光就能找到出口。

“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怀疑你!”

“你以为他在怀疑自己的身边人时,会悠哉悠哉地派雷心存过来吗?”

秋冉的这一句反问让岳沐修哑口无言,袁克栋是什么样性子的人,外表严肃,内心骄傲,在感情中傲慢无比。怎么都不可能让自己部下去抓自己的家丑。

很快,岳沐修也冷静下来,“看来这件事情恐怕是个连环套,不但套着你,也套着我们。不管是什么吧,毕竟是打草惊蛇。哪怕你去了军部,渡了今晚的危机。往后又该怎么办?”

“没有以后。”秋冉深吸口气,捏成拳头的双手在空气中微微

发抖。“国会选举就在眉睫,我只要熬到王靖荛来平京。”

一切就都结束。

窗外的风,吹到她身上宛如停止一样。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冲动,眼睛里有光芒。

“秋冉,你确定你要回去是为了报仇吗?”

秋冉被反问得词穷。

“还记得《基督山伯爵》吗?憎恨的最终意义是让自己强大起来。飞跃自己,飞跃仇恨。”

“你们在说什么啊?宜鸢,你去军部干什么?”听不懂的孙哲问了和越美一样的傻话。越美走过去,拉了拉他袖子,说道:“别问了,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

孙哲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岳沐修深吸口气,然后又深吸口气。向着一头雾水的孙哲,说道:“你家里有没有电话,可以借用一下吗?”

孙哲愣了一下,马上说道:“楼下、房、房东那里有。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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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沐修和孙哲一走,房间里剩下秋冉和越美。

因为虚弱,越美站了一会,就坐到椅子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端凝着秋冉。

“你是谁?究竟是谁?你和岳主编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上官宜鸢吧?我听见他叫你'秋冉'。如果你不是上官宜鸢,你假冒她到袁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秋冉站在窗边,目光森然地看着长路上微弱的路灯。刚刚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从路灯下跑过,皮鞋声在夜晚传得很远。她的沉默激起越美更大的不满。

越美激动地重新站起来,走过去抓住秋冉的胳膊,咆哮着又问一次,“你是谁,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不要对我吼!”秋冉甩掉越美的手,淡漠地说道:“我是谁,我想做什么。这些根本不关你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为什么不关我的事?这当然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是上官宜鸢,就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没有什么资格?”秋冉冷笑,向着越美步步逼近,“你是说我没有做三少奶奶的资格吗?”

越美气得嘴都歪了,被逼得不断后退,“我要回去告诉他们!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上官宜鸢!”

“好啊,”秋冉无所谓地耸肩,“你去说!你去——你说完之后,我再和老太太和袁克栋说说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越美被逼得跌坐椅子上,吃惊地问。

“你和孙哲的事!”

“我和孙哲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乱冤枉人!”

“我冤枉你了吗?”秋冉轻蔑地笑着,眼睛往下从越美的胸一直看到她的小腹,然后停留在那里,“我有没有冤枉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和他的父亲最清楚。”说完,她摊开手掌心,拿出刚刚藏着的女士发夹,“这是你的吧?我刚才在桌上的盘子里发现的。看来,这里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住嘴!”越美气急败坏抢过发夹,狠狠把它扔到地上。发夹碎成几段。

秋冉看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发夹,摇了摇头,“你能摔得了发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做掉?还是生下来?据我所知,袁克栋很久都没去过你的房间。你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

越美像遭雷击一样,双手贴合在小腹上,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要怎么样?”

越美果然是和孙哲有了苟且之事。

开始她只是一个做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和推测。没想到,居然给蒙中了。握着越美的把柄,秋冉感觉勇气盈满胸间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悲哀。

“越美,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想一想。我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其实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一点重要。拆穿了我,你也没有好日子过。我只要完成要做的事情就会离开,并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

越美冷笑,双目中流出两行清泪来,“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晚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你准备和孙哲私奔?”

越美擦了擦眼泪,把头扭到一边,“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什么都不知道,连我怀孕都不知道。”

该怎么办?

那个家,一个是想逃离,一个是要归去。

越美哭得伤心,秋冉望之心痛,向她递去一条手绢,“越美,你别哭。”

“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越美一手推掉她递过来的手绢,哭着说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完成想做的事情功成身退。我呢?我和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还怎么过日子?”

“你今天跟我回去,日子不好过,至少暂时还能过下去!你毫无准备,孙哲也毫无准备,以你们现在的情况能平安脱身离开平京吗?你今晚要是不回去,我保准,袁克栋明天就能找到你!如果被他知道,以他的性格,对待上官宜鸢尚且是毫不留情。你会是什么下场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即便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孙哲的性命也不要了、孩子也不顾了?”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和你一起回去?”越美趴在桌上撕心裂肺地大哭。

秋冉坚定地点头,“是。与其你们被袁克栋捉住然后把我供出来,我宁可把你绑在我身边。”

“你是去死也找个垫背的是吧!”

她哇哇的哭声让秋冉心里很不忍。她同情越美,在不爱的婚姻中压抑得太久,移情别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秋冉也想帮助越美,可现在,救人者需自救,她必须要自己先度过难关才有余力去帮助她啊。

“越美,”秋冉走过去轻轻地拍抚着越美的背,感性地说道:“我来这里这几个月,早已把你当成朋友。我这个人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但也没有害人的心。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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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是个懂生活的聪明人,有点理想,对生活品质又有点讲究。喜欢写点东西,喝点咖啡,评论点时事。他喜欢过时髦的生活,但是收入又负担不起时髦的开销。所以,他想了折中的办法。租住在外国人的单身公寓里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房租虽然贵得惊人,物有所值。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水管里都有热水,楼下即有电话,客厅的保温杯里永远有烧好的开水。若有心,白天还能和房东练一练口语。最要紧的是,安全。洋人的屋子,警察一般不敢贸然进来搜查。

岳沐修的电话一拨出去,小车很快安排好。仰仗这位仁兄房租负得贵,洋人的脸面好使。叫来的小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开到楼下。

秋冉先上车,越美推推拒拒很不情愿地上车坐下,岳沐修执意要做他们的司机。

“岳老师,你就别跟去了。”

“我不放心,把你们送到就走。”

秋冉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路上注意安全。”孙哲把越美扶上车,然后拍了拍车门。他的目光不舍地流连在越美脸上。同样,越美的眼睛也是红红,手趴在车窗上,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话别。

“走吧。”秋冉拍了拍椅背,示意岳沐修开车。

车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终于把车外的孙哲抛成一条小小的黑色竖线。窗外漏进的光影一条条照在越美泪流满面的脸上,如跳跃的黑白钢琴琴键。随着钢琴优美的音乐,她的眼泪像河流一样蜿蜒。

越美怎能不哭?

她的愿望和秋冉的愿望背道而驰,她想要的是离开,离开牢笼一样,快让她窒息的家!

袁克栋是没真心爱过她,她也早就不爱他了。现在她怀着孩子回去,不亚于是飞蛾扑火,凶险万分。

秋冉的愿望是回去,她要修护上官宜鸢和袁克栋的关系,让他为己所用。哪怕会要有所牺牲也在所不惜。

“越美。”秋冉伸出手揽她的肩,想给予她一些薄白的安慰。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越美急促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无奈眼泪越来越多。“如果我的孩子有任何闪失,我绝不会饶你!”

正文卷 55

今晚的平京城里不消停,章沁心坐在家里并不能亲耳听见街面上的喧杂。不过,她竖起耳朵,翘首以待。嘱咐奶妈好几次,如果听见角门响起,回来的是宜鸢和越美的话,务必要将她们扣住。

到时候,把老太太请过来,先好好地审她们一审,先问出个一二三来,再交到袁克栋面前。

哼,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章姨太,您喝茶。”霍管家恭敬地递上茶水,“正宗的铁观音,最能提神解乏。”看来,今天晚上注定乃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沁心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她身后的奶妈沉不住气地问道:“霍管家,她们怎么还没回来?今晚越美出去的时候可没有叫婆子给她留门。你看,都现在这个时间,自鸣钟都过了九点!”

“奶妈莫急,”霍管家回头,看了看墙脚从英国进口的自鸣钟,“越姨太今天大概是走得急,才没有让婆子为她留门。呵呵,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我们慢慢地等就是。她们总要回来的,对不对?”

听到霍管家说,良缘不怕迟这句话后。章沁心脸上笑得花一般,“奶妈,我们就好好的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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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几乎没有在十点之前回过家。以前忙,现在国会选举一开始,就更忙。

自从父亲袁十金被弹劾,从总理位置下野之后。表面上看起来袁家的风光比起从前大打折扣。其实不然,袁十金依然是军中的大山。没有他坐镇,袁克栋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的位置不可能坐得稳如泰山。同样,袁十金对袁克栋这个儿子也是非常满意,才能把江山交给他,自己悠哉悠哉在上海当寓公。

松奉战争的时候,袁克栋这个渔翁,不动一兵一卒就得了参山这块宝地做军事基地。宛如尖刀插在北方的腹地,直指松岛和奉州。

松岛和奉州都是他要笼络和忌惮的对象。在他的原计划中,他要和上官宜鸢离婚后和宋家联姻。只是没想到,他和宜鸢的感情峰回路转,和宋家的婚事自然没了下文。听说,这次国会选举,宋九小姐也会过来。

宋九是很温柔缱绻,几次相邀他一起喝茶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的心已被宜鸢占满,不可能再有空余的位置给她。

枪杆子里出政权。兵荒马乱的年代,有枪、有兵腰杆子才硬。效仿外国人民、主,法律建立起来的多党共和制中央政府不过是袁家操纵的傀儡政府,所谓国民议会也不过是摆在台面上撮哄民众的面子工程。

虽然说是面子工程,其实该做的事一样不少。首先保护各地赶来参加国民议会的专员、议员就是个最大的大事,然后控制舆论的咽喉也是大事。总不能议员、内阁在台上唱戏,舆论就在底下拆台。政府的面子往哪儿搁?所以这段时间的重点就是扼住报社和记者的咽喉,让他们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写的东西不要乱写。如此三令五申,还是总有一些人不知死活要撞枪口上,已经有七八家杂志社的主编和记者上了军部的黑名单。冥顽不灵的还请回来喝过两回咖啡。

“司令,雷副官的电话。”女秘书的声音甜美圆润。

袁克栋放下手里的笔,拿起桌上的电话,听了几分钟后,回答一个,“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他也无心再工作。思忖片刻,拿起电话,接回家里。

“三少奶奶呢?在家吗?让她来听电话。”

不一会儿,听筒那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喂——”

他眉头一皱,听出来人并非是宜鸢,“小菱?三少奶奶呢?”

小菱结结巴巴地说道:“三……三少奶奶和越姨太一起去听戏去了……还没回……”

“现在还没回来吗?”袁克栋伸出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腕表。

“是……三少奶奶说八点、九、九点之前会回来的……应该要回来了……”小菱没有底气地说道,突然又高声起来,“三爷,不是三少奶奶要去的。是越姨太硬拖着三少奶奶去的。每次都是这样,三少奶奶不愿去,她非要去不可。”

“她们在哪家剧场听戏?”

“好像是在东艺——”

小菱话没说完,袁克栋就挂了电话。他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心情越来越坏,最后把电话都砸在桌子上。

门外的秘书小姐吐了吐舌头,不敢进来。她好久都不见司令发脾气,今天不知是什么事惹到了他。

—————————

“到了!”

岳沐修把车开到平京新军军部门口,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住。

秋冉朝窗外瞭望一眼。抚了抚头发,整整身上的裙子。

“秋冉,”岳沐修压低声音,递过来两袋彩带纸盒装好的奶油夹心蛋糕,说道:“这是法国商会食堂做的招牌夹心蛋糕。法国商会就在东艺剧场附近,今晚剧场排演的文明戏是《麦克白》。”他殷切地目光注视着她,“你听明白了吗?”

秋冉接过蛋糕,说道,“法国商会食堂,夹心蛋糕,东艺剧场,《麦克白》。”

岳沐修点点头,“还有——”

“什么?”

“我刚刚收到的消息,何飚被抓了。”

秋冉脸色一变,嘴唇紧紧抿着。

“何飚那个人有点墙头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来。但他知道你是股东的事,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了。”秋冉点点头,其实,她能有什么心理准备。硬着头皮往前闯吧。

岳沐修还想再说点什么,已经来不及。军部门口扛枪的小士兵跑过来,砰砰地敲着窗户,大声喝道:“谁让你把车停在这儿的?快走!这里不许停车!”

秋冉领着越美下车。隔着车窗,岳沐修听不清楚她和小兵说了什么。大约是自报身份,小兵的态度立即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殷勤地提着蛋糕,弯着腰把秋冉领了进去。

望着秋冉婀娜的背影,岳沐修的心隐隐痛着。

许多时候,爱,再多深深的爱,都不能让心爱的女孩靠近一步。相反,还要不说话,看着她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巍峨挺拔的军部办公大楼,壁垒森严。这么晚了,依然穿梭着许多身穿军装的男女。这里不像杂志社,不见任何嬉笑,喧哗。人多,但不吵闹。每一个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听得到的是物声,不是人声。

进了军部大门,越美死活不肯上楼去。她低着头,猛力摇头,“我没心情见人,更没心情上去见他!”

秋冉火冒三丈,虽然很想拽着越美的手,把她拖上楼。但这里不只她们两个,还有许多双眼睛。拉拉扯扯僵持中,很容易惹人怀疑。她闻言笑着,语带双关地说道:“你就在楼下等我好了。记得不要乱走,这么晚很容易迷路的。万一我下来又要去寻你,会很麻烦。”

越美气得牙齿当当作响,一转身,负气地坐在接待位的墨绿色沙发上,凶凶地吼道:“我就坐在这里,哪都不去,可以了吧!”

小兵领着秋冉上楼,一路上逢人就骄傲地向人介绍,“这是司令夫人,这是三少奶奶。”也不通报,径直把秋冉领到三楼会议室。

袁克栋正在开会,隔着门,秋冉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司令,我看对这些人就不能太慈悲。我们不动真格的,他们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特别是其中一个叫……叫岳沐修的。以前学运的时候就是个刺头。后来逃到江苑,躲了两年,现在风声过了。他又来了。他就是个惯犯,屡教不改。常常在报纸上让我们难堪。我看,这回逮着了,一定要——”

不懂事的小兵殷勤地敲了敲会议室的大门,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门外的秋冉。

“你怎么来了?”袁克栋看见门外的她,眉心骤然促了起来。他像忍住极大的脾气。突然,猛地把手在桌上一拍,向着秋冉,怒道:“滚出去!”

提着蛋糕的小兵吓得腿肚子哆嗦,忙退后两步。

秋冉顿时脸色雪白。他从没有对她这么疾言厉色的凶过。即使在最初,在松岛的时候,他也不曾在众人面前呵斥过她。

她看着他的怒容,眼泪不自觉润上眼眶。说不清为什么流眼泪,就觉得挺委屈。

今天晚上,她都很委屈,也觉得受这些委屈受得莫名其妙。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勉强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打搅你工作了。对不起,我这就走。”

说完,她转身离开。

会议室里发出嘤嘤嗡嗡的交谈声,刚刚说话的钱军长,笑着说道:“原来是嫂夫人来了,我看,我们这个会就散了吧。”

另外几个部下,立即附和,时间不早,的确到了该散的时候。

“散什么散!继续!”

钱军长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唉,女人嘛。总有不懂事的时候。她来看你或许是想你了呗。去看看吧,挺懂事的。被你凶了,没哭没闹,没给你抹脸,还给你道歉了。够可以的了!去吧,去吧。”

大家极力劝说,袁克栋脸上怒色未消,心情则舒缓许多。他敲了敲桌子,把桌上的会议资料收起来,站起来,说道:“大家先休息三十分钟。”

正文卷 56 靠山

大家极力劝说,袁克栋脸上怒色未消,心情则舒缓许多。他敲了敲桌子,把桌上的会议资料收起来,站起来,说道:“大家先休息三十分钟。”

秋冉一转身,眼泪就滚下来。眼泪模糊视线,她隐忍往前走去。一个不小心,撞到墙角的花盆摔到地上。

膝盖痛得让她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是腿痛还是心痛,眼泪流个不停。

“司令夫人?要不要紧啊?”跟在她身后的小兵张皇失措,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想搀扶不知如何搀扶。

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把她拦腰悬空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味,她即便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在这里,除了他谁有这样的胆量?

“放开我!”她尖叫着捶他。

袁克栋不理她的抗议,径直把她抱到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很大,布置得十分豪华。成套的真皮沙发,靠墙的红木大书柜,还有宽大的书桌和厚软的地毯,样样都奢华无比。尤其是办公室连着休息套房,打开门,里面就是一间卧室。有洗漱间,衣帽柜。和办公室的布置一样,都是华丽气质。

他把她放在办公室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拉高她的裙子。

“别碰我!”她生气地拨开他的手,紧紧用手压住裙子。小脸蛋偏到一边不肯看他的脸。

他冷哼一声,手指勾住她的下巴,用力把她的脸掰过来。

“做了坏事,你还这么嚣张?”

雷心存从宪兵局打来的电话,发现她今晚去过汉平餐馆。混乱中,她和越美跑了。知道这件事后,他根本无心工作。若不是被这个早定好的会议缠住,早就插翅离开。今晚上就是把平京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她找到!

从接到电话,到他出现的短短一个小时中,他最怕的是什么?

是她遇到危险,是她遇到困难,是她再也不回来,是他永远的再次失去。所以,在会议室见到她的时候,他的怒气才会那么大。

在他的审视下,秋冉心跳如雷地说道:“我做了什么坏事?”

“你今晚上去哪了?”

“我——”

“不许骗人!”他汹汹地警告。

她挂着泪的睫毛微颤一下,觉得他的话说得是严厉,其实充满孩子气的撒娇。她心里暖暖的,既然说谎话有被揭穿的危险,她干脆大大方方地说出实话:“我今晚去了汉平餐馆。”

“为什么会去那里?”他站在她面前,双手环胸。

秋冉深吸口气,有点小可怜地看着他,说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好吗?”

“什么事?”

“我……”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做了一家杂志的股东,今晚那家杂志在汉平餐馆聚餐,我就和越美一起去了。并不是去东艺看戏。”

知道她没有撒谎,袁克栋内心暗暗松了口气。

他对她的爱那么浓烈,信任却低得可怕。他能原谅她做任何事情,就是忍受不了她的欺骗和背叛。

见他不说话,她又着急解释,道:“我们的杂志挺好的,你看过没有?叫《自由生活》。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文章,很受市民的欢迎!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办杂志的年轻人也很有才华,都是很好的人。”

一向自持的他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出手撑在桌上,把她整个环在自己胸前,眼睛对着眼睛,额头对着额头。四目交接,她的心不由自主多跳几下。

秋冉把手环抱胸前,畏缩地往后挪了挪,想要避开他的怀抱。

他“噗嗤”笑了起来,越发靠近一点,“你紧张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吗?”他的鼻息喷在脸上,秋冉的脸顿时又热又烫。

“我知道你要求进步,喜欢和进步青年在一起高谈阔论。以前念书时候就是学校的积极分子。我也不是禁锢你自由的老古板,要求你三从四德。但是你和我结了婚,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想到我的感受?出钱做杂志股东、办杂志我不会反对。但是你参股的杂志上有文章骂我贪污舞弊总还是不好吧?”

他的话又绵又宠,把她当成手心中的宝一样。秋冉脸红心跳,在他的注视下,惊讶地问:“杂志上有文章说你贪污舞弊吗?”

“嗯。”他点点头,“难道你不知道?”

秋冉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们没和我说。”

袁克栋绕过她,从办公桌抽屉中的《自由生活》拿出来,然后把中间的两篇抨击他的文章指给她看。

“怎么样?你信了吧?”

秋冉看完之后,羞赧得头都快抬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小声说道:“你别生气。这……应该是就事论事,而不是故意针对你。”

“是不是针对我也不在乎,”他蹲下身,慢慢拉高她的裙子,检查她的双膝,“其实是你们这些人不懂。”

“我们不懂什么?”秋冉好奇地问。

他的手指抚摸在她青紫的右侧膝盖,眉头不自主地皱起,“空谈理想主义是误国误民,我们的国家几千年的诟病,积重难返。就像一个重病的患者,你想让他一下起床去运动场上参加运动会是绝对不可能的。勉强为之,只会加速死亡。同样的道理,改变一个人都需要常年累月的工夫,何况是改变一个国家。必须要有时间,慢慢来。在改变的过程中,必定又会生出许多新的问题和弊政。有时候,为了前进,会产生许多非黑即白的灰色地带。像这次国会议员选举,舞弊是每一个民、主进程中都逃不过的命题。”

“你这么说,是承认选举有舞弊啰!既然是有舞弊,那么文章所抨击的就不是污蔑,是客观事实!”

袁克栋一愣,手往她膝盖上一压,疼得秋冉顿时龇牙。

“疼!”她推开他的手,小脸皱成一团。

“疼就应该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说完,他从抽屉中拿出药油,轻轻帮她揉擦。“我只能说,政治是博弈,水至清则无鱼。”

“你是狡辩!”

袁克栋微微一笑,“行,你说什么都可以。”他的手很粗,按摩的手法却很轻。

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靠得那么近,她低头几乎能够数得清他头顶上的白发。

原来,坚硬如大理石的他也会老。

涂好药油后,他站起来。眉目在柔和的暖灯下失去往日的刚毅。此时此刻,他不是号令一方的司令,只是一个平凡的,呵护妻子男人。

秋冉的心里很暖,也很痛。突然之间,她在他身上看到清逸的影子。

他呵护她的样子,和清逸疼惜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怎么哭了?”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秋冉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拥抱着他,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主动令他十分动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笑着说:“好了。我又没怪你。骂我的文章登了就登了。我只担心,你这么天真容易上当。”

相拥相依中,气氛慢慢变味。

他把她抱得越来越紧。“我们到里面的床上去——”

“不要、不要!”她面红耳赤,不迭摇头。即使两人肌肤相亲无数回,她依旧留着女性的矜持,“万一有人进来——”

“谁敢进来?”

秋冉抬起头环看他的办公室一圈,啧啧叹道,“你这间办公室,金屋藏娇也绰绰有余。难怪你半夜都不回家啰,在这里开张局票,请个姑娘来出局也不是不行。”

“亏你想得出。”他轻吻她的额头。

秋冉双手顺势就搭在他的肩上。媚眼如丝,笑得像猫儿一样,“这里真的没女人睡过?”

他搂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笑着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睡过。”

秋冉心头一跳,脸色急变,啐道:“你在这里睡女人?简直是玩忽职守!我要去告诉那些小社记者,看你怎么收场?”

“你去告啊。”他笑着一手把玩她的手指,一手搂着她的腰。脚一勾,房门即被关上。

秋冉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抛到柔软的床垫上。

“你干什么?放我起来!”她脸红心跳地在他身下挣扎,他的想法,她且能不知?“你这个坏蛋,我才不要在这里——”她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就腻味这张躺过其他女人的床。

他闷闷笑着,伸手撩开她的裙子,在她耳边低语,道:“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你是第一个。我这一辈子只想和你睡。”

秋冉脸更红了,好像要燃烧起来,心软腻腻的。握着的拳头始终落不到他的身上,也推不开他的进攻。

一个男人说,一辈子只想和一个女人睡。是不是变相的在说,他爱她,爱她一生一世?

她不敢问下去,闭上眼睛沉沦欲海。

顷刻之间,房间内空气缱绻。她气喘吁吁,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阻止不了他的入侵。

两人云雨一番,秋冉精疲力尽,有些怔怔地躺着发呆。

她本以为与他在一起是不情愿的,是为了报仇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今天,她发现自己莫名地居然有些沉沦在其中。她的心会为他说这里躺过女人而吃醋和心痛。

她不应该啊!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是清逸!可和他在一起的许多时候,她就像忘记了清逸一样。

他像海湾里的避风港一样对她呵护备至。从冷到热,从远到近,浅浅淡淡的温柔像春天的细雨润物无声。等她回过神来,心早就被他腐蚀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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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管家,你说什么、什么?”

章沁心听说秋冉、越美和袁克栋一起回来的消息,硬是不肯相信,连问两次。

“是真的、真的!”霍管家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见袁克栋和三少奶奶一起回来,赶紧来通风报信。

“我不信、不信!”章沁心不死心,非要亲自出马。

她急匆匆赶到门口,正好亲眼看见袁克栋体贴地把秋冉从车上搀扶下来。

秋冉一脸娇羞,娇嗔地不用他扶,他非不肯放手。两人皆是一副沉浸在爱河中的模样。

章沁心恨得牙根咬碎,千算万算,棋差一招。没想到,她会釜底抽薪,去向袁克栋求助。可也是,男人永远是女人最好的靠山和后盾。

“怎么才回来啊?”章沁心堆着笑走过去,“宜鸢姐姐,今晚上的戏散得可真晚。戏——好看吗?下次有时间,姐姐疼我,也带我去看看。”

秋冉脸上发烧,被章沁心的话刺得难堪不已。

袁克栋挽住她的胳膊,自然地对章沁心说道:“今晚东艺的戏是不错,我陪鸢儿一起看的。你去的话,就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啰。”

章沁心气得快要升天,咬着牙关,半晌没动。

这偏袒之心也太明显了吧?

上官宜鸢明明没有去看戏,他还给她打掩护,欲盖弥彰!

章沁心深吸口气,转头看着下车的越美,转移火力,“越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好得很,能有什么事!”越美负气地说道。说完,也不理章沁心,虚应的客气也没有,径直回房而去。

“越美这是怎么呢?脾气这么大!我多问两句,就这么不耐烦。她最近总是出门,总是去看戏,真让人担心。”

章沁心说是担心,其实一点都没有担心的样子。她的话不过想引起袁克栋的注意。

秋冉赶紧说道:“我觉得越美挺好的。没有什么异常。”

幸而,袁克栋的心思并不在章沁心的身上,对她意有所指的话丝毫也未放心上。他心里惦记的是秋冉和她的脚伤。他几次作势要把秋冉抱起来,都被秋冉推开。

“姐姐,你的脚怎么呢?是摔了吗?怎么摔的?”章沁心好奇地问。

“走路不小心摔的。”章沁心的问题层出不穷,秋冉笑着问道:“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会是特意在等我吧?”

“是……也……不是。”

正文卷 57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走路不小心摔的。”章沁心的问题层出不穷,秋冉笑着问道:“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会是特意在等我吧?”

“是……也……不是。”

“来了、来了!”这时,章沁心的奶奶小跑着奔过来,向着章沁心,说道:“姨太太,我把老太太请来了!”

秋冉心里“咯噔”一下,章沁心气得跺脚,压低声音对奶妈,说道:“这么晚,你把老太太请过来干什么?”

奶妈看了看秋冉,再看到她身后的袁克栋,委屈地退后两步,小声说道:“你不是说要把老太太请过来——”

“大晚上,把我请过来,到底什么事啊?”老太太拄着拐杖,由李妈妈扶着,慢慢腾腾挪过来。

“母亲!你怎么起来了?”袁克栋笑着走到老太太身边,“我和鸢儿刚回来。”

“你们去哪儿呢?这么晚回来?”

“我带鸢儿去看文明戏去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想要看戏,请大班到家唱堂会即可。这么晚,女人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好,我们知道了。”袁克栋笑着,搀扶起老太太的手,“母亲,我送你回房去吧。”

他的漠视让章沁心感觉自己被逼上悬崖,她索性把心一横,嚷道:“老太太,我还有话没说!”

袁克栋呵斥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不行!”章沁心闹起来,老太太也只得停下来,看她究竟要说什么。

“大家都是体面人,本来我还想保留彼此一些脸面。但是现在,三爷已经被迷了心窍,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袁克栋的眉头簇簇的跳动,澎湃着满腔的怒火,“我被什么迷了心窍?”

“被她、被她!“章沁心指着他身后的秋冉,尖声叫道。

“我?”秋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她常常感得自己努力这么久,也不被他所钟爱。怎么到了章沁心的嘴里,就成了迷了心窍?

章沁心发出一声冷笑,“我想请问三少奶奶认识这本杂志吗?”说着,她从袖筒里抽出《自由生活》扔到秋冉的脚边,“这本杂志是三少奶奶出钱办的吧?我就粗粗翻了一下,里面写的东西触目惊心。”说到这里,章沁心的目光中闪出泪来,心痛地奔到老太太身边,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道:“老太太,里面可全是抨击政府,抨击三爷的文章啊!”

“啊,有这种事?”老太太听到章沁心的话,立马不高兴地发起脾气。她转头质问秋冉道:“上官宜鸢,真的有这样的事?这本杂志是你办的?”

“我——”秋冉一下子被问懵,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态,让老太太大为光火,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你说,你为什么要说濂瞻的坏话?我们濂瞻是有哪里对不起你?”

秋冉百口莫辩,被逼得连连后退。章沁心得意地把杂志捡起来,翻开,大声说道:“母亲,您眼睛不好。我把文章读给你听,《论舞弊——”

“够了!”袁克栋大喝一声,抽走章沁心手里的杂志,扔到地上。房间里顿时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从秋冉身上转到袁克栋的身上。

“濂瞻?”

“母亲,你别急。”袁克栋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下,“鸢儿办杂志的事情,是我的意思。所以,你不要怪她。”

章沁心冷笑地看着袁克栋,心脏像被刀划开一样疼。

老太太吃惊地说:“濂瞻,既然是你的意思,为什么上面还要说你的坏话?养狗还能咬主人吗?”

袁克栋扶着老太太的手,笑着解释,“母亲,我们现在倡导新政府、新主义,言论自由。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畅所欲言。报纸杂志是自由阵地,是宣传的咽喉。我让鸢儿出钱办这本杂志的目的,就是希望杂志在将来为我所用。杂志写我不好,也是为了维护它公正的形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杂志的正面形象树立起来,被公众接受成为有影响里的报刊,对我就越有利。”

他伸手把退到身后的秋冉推出来,往老太太身边靠过去。

“母亲,你就别冤枉鸢儿。都是我的错。”

秋冉本来腿痛,站得不稳,被他一推,整个人差点跌到老太太跟前。袁克栋的手扶着她的腰,小心地止住她的跌势。

老太太握着秋冉的手,说道:“好孩子,事情是濂瞻说的这样吗?”

秋冉点点头,眼睛中噙着泪花儿,“对不起。”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老太太拍了拍秋冉的手,“刚刚把你吓着了吧?看这脸白白的,快回房去休息吧。”

说到这里,老太太昏黄的眼珠看着急赤白脸的章沁心,责备地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事呢,要弄清楚。下次别咋咋呼呼,我这心脏受不了!”

“老太太,我也是担心爷……”章沁心委屈得和什么似的,猛擦眼泪。

“好了,你也别哭。快些回房去吧。”

袁克栋给李妈妈使个眼色,李妈妈立马说道:“老太太,没事就好。时间不早,我送你回房吧。”

送走老太太,章沁心一跺脚,扭头走了。小菱望着她的背影,吃吃地笑着说道:“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咱们的章姨太今晚可要睡不着啰!”

秋冉横了小菱一眼,心里对袁克栋充满感激。如果不是他的大兜大揽,今晚,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突然之间,秋冉感到双腿凌空。

袁克栋一把打横把她抱起,嘴硬地说道:“我不是非要抱你不可,是你磨磨叽叽,动作太慢!”

小菱在一旁掩嘴偷笑,“三爷想抱三少奶奶就抱罢了,还找什么借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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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

苦夏难过,蝉虫都躲在屋外的黄杨树叶底下。没有风,挂着的窗帘像画布上的一样,静悄悄的,一丝涟漪都没有。

惠阿霓拿着秋冉寄过来的信,搁在手里敲了又敲。

秋冉在信上问她,知不知道袁克栋为什么要把宜鸢送到疯人院?

他爱她入骨,怎么舍得把心爱之人毁掉?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阿霓不经意抬头,听见云澈朗朗的读书声时断时续。

若要问果,首先要问因。最解其中味的莫过于当事人。惠阿霓捏了捏手中的信,提起裙子缓缓往楼上走去。

宜鸢回来如斯久,两姑嫂说话聊天的机会不多。一个是不愿讲,一个是不屑谈。两个个性同样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有自己要维护的骄傲。

“宜鸢,”阿霓敲了敲书房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阿霓推开门,就听到一阵急促地桌椅拖拽声,云澈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向她扑来,“大嫂!”

她笑着摸了摸云澈的脸,“累了吧,下楼去吃西瓜。已经用井水冰过。”

“嗯!”云澈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下楼。

宜鸢抬起头看了门口的惠阿霓一眼,转过身,重新拿起桌子上的诗经开始细看。

阿霓踌躇一会,想离开,脚像在地板上生了根。她知道秋冉打听宜鸢旧事的用意。秋冉想要依靠袁克栋复仇,她和袁克栋之间发生一切的基石都是源自他对宜鸢的爱情。她只有知道得越多,才能做到更好、更深入地走入他的心。

“你怎么还不走?”宜鸢对着手里的书,如同对着空气说话。她见阿霓没吭声,微微侧了侧头,把手里的书合上。

“秋冉在平京还好吗?”

阿霓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秋冉,心里感到非常惊讶,“你怎么知道秋冉在平京?”

“我又不是傻瓜。”宜鸢微微笑了。

“你不怪她,不怪我?”

“怪?”宜鸢咀嚼这个字的含义,“我不怪任何人。清逸也是我弟弟。如果她能利用我的身份替他们报仇,我很高兴。有些路,我已经不能再走下去。希望秋冉能走下去。”

阿霓听她语气平和,没有生气的。赶紧走上前两步,继续问道:“宜鸢,如果你也是想替清逸、清炫和父亲报仇的话。能不能把你和袁克栋的事全告诉我。我也能转告秋冉,让她更快地为他们复仇。”

宜鸢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一脸焦急的惠阿霓。她凝神思考很久,手指在泛黄的《诗经》封面上来回摩挲。

“宜鸢?”阿霓急切地说道:“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袁克栋要把你送到疯人院?”

“因为我……吸鸦片……”

“只是因为吸鸦片吗?你为什么吸鸦片?”

宜鸢眸子颜色突然暗淡,声音低哑地说道:“因为婚姻不快乐,人生不美满。”

“宜鸢——”

面对阿霓不依不饶的追问,宜鸢激动地站起身来。她非常生气地瞪着惠阿霓,说道:“不要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咬着手指头,走到窗边。

惠阿霓被她勃然的怒气吓了一跳,想问的事体再不敢问。

“大嫂,吃西瓜。”这时的云澈端着西瓜敲门进来,把盛着瓜瓤的碗递到阿霓眼皮底下。

“好。”阿霓接过云澈的西瓜,想了想,扭头把西瓜放在书桌上,“宜鸢,天气热,吃点西瓜吧。我和云澈先出去了。”

阿霓领着云澈刚走出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碗碎的巨响,接着是一阵摔东西、砸东西的声音。最后,是撕心裂肺,嚎啕痛哭的大喊大叫。

云澈怕得紧紧抱住阿霓,“大嫂,姐姐怎么呢?她是不是——”

阿霓连忙捂住云澈的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云澈,你二姐没疯,她只是伤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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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58 越美怀孕

平京

章沁心横生出来的枝节,被秋冉有惊无险挡了回去。她也知道自己的幸运其实是因为袁克栋的偏爱。有他做守护神,才能在这个家持宠而娇。做了“娇妃爱奴”,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从此君王不早朝”。不得不说,他是一个长情的男子,对上官宜鸢的爱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余到她的身上。

她又有些不解,如此深情,最后又化成情绝。

“你……你今天不去晨跑吗?”她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他现在改了习惯,每天早上都在她身上运动一番。

他不说话,把她的双腿勾在健硕的腰身上。抵力地一顿冲刺,激荡得她的灵魂都要从身躯里冲出来。

她失声娇喘,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十指交握,他汗水淋漓地趴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旧事重提,“鸢儿,我想要个女儿。名字我都取好了,乳名叫悠悠,大名就叫袁子衿。”

她心里涌起一阵酸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怎么不说话?”他抱着她翻过来,让她伏在他的胸膛上。两个人的身上的汗水潮湿黏糊,从她的视线看过去,他有完美的下巴,漂亮的鼻子,广阔的额头上布满细小的汗水。

“我知道你读书比我多,嫌弃我是老粗。名字是不是取得不如你心,你可以再——”

她的瞬间手覆在他的唇上,强颜欢笑道:“名字取得很好。只是我想,如果真的怀孕,生的是个男孩,该怎么办?也叫悠悠吗?”

他愣了一会,抚摸着额头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得她快要从他胸膛上滑下去,“男孩更好啊!多子多孙多福气。”

秋冉也笑着,心里的苦楚却泛滥成灾。

说好不失心,怎能不失心?

面对他对宜鸢的真情真意,她先是感叹、然后感动、接着动容,最后心也不知不觉为他动了……

哪怕她爱着清逸,现在每晚却在他的怀里安睡。哪怕他给予真心的人是宜鸢,承受爱情的人却是真实的她。一边如履薄冰地欺骗,一边又在感受盛大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分裂。

许多时候,她分不清对他付出是为了帮清逸报仇,还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对于他的关心和体贴越来越像出于一个妻子的本份。

毫无办法去逃避,唯一的办法就是期待国会选举的日子快快来到。杀了王靖荛老贼,她就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纷扰,也就能回归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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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办杂志的事闹开后,章沁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第二天就称病不肯起床主事。或不但,越美也称病了。家里的重担子一齐压到秋冉身上。

好在在松岛,她跟在惠阿霓身边,协理小姐管家、理事。倒也为难不着她。原来是章沁心管家的时候,许多事她不方便多言。现在轮到她主事,有些宵小不知她底细,即想着是年轻读书的少奶奶。能糊弄便糊弄,趁机浑水摸鱼,多捞油水。

第一件事,就是玉楼东的参茸。霍管家领着采买的单子,要秋冉签字。秋冉看着单子上的金额数目,心里不禁惊疑,这参茸的价格跪得离谱。

她把单子放在手里,并不急着签字,“霍管家,如果这山参是长白山的野人参倒也不算特别贵。可俗话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掌柜的来了没有?他至少也得让我看看货吧?”

霍管家脸色一变,大没想到,秋冉会要验货。结结巴巴地说道:“老太太在玉楼东买参已经有几十年了,和他们家王掌柜是老熟人,好多年没验过货。”

秋冉笑着说道:“霍管家,老太太不看货是老太太不看,我不能不看。因为这参茸主要是老太太用,我不能不经心啊。”

“是……是。”

霍管家退出来,在墙边跺脚叹气。不敢声张,赶紧去找王掌柜。两人急急忙忙收拾出一匣子参茸送到秋冉面前。

“三少奶奶,您看——这参不错吧?”王掌柜毕恭毕敬地站着。

匣子里的参茸排列得整整齐齐,鹿茸又满又大。

只见,秋冉捏起一根老人参在手中左右端详,半晌后才笑着说道:“不错,这些果然是正宗的长白山野山参。须、芦、皮、纹、体样样符合要求。霍管家,收起来送到老太太房里去,告诉老太太今年的参很好。”

“是。”

王掌柜和霍管家拿着秋冉签字的账条出来,王掌柜小声嘀咕道:“霍管家,刚刚幸好没听你的。以次充好去糊弄三少奶奶。你看她刚刚说话和评价,可是个行家啊。”

霍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不住点头。

“今日给你们的参都是上好货色,你和章姨太的抽水就不能给了。”

“那是,那是。”

三五件事处理下来,大家才料到三少奶奶不好搓哄。霍管家在她那碰了好几个钉子,再不敢造次。

秋冉日夜不停地处理家里大大小小事务,待她腾出手来想起越美,已经是三五天后的事情了。

越美自从从汉平餐馆聚餐回来,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也不出来走动。

越美和宜鸢一样,在大家心目中都是性子有点高傲的人。对于她的异常,便也见怪不怪。

众人不语,秋冉不能不语。纸包不住火,越美的事若拖下去,总会被人发现。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秋冉抬起头来,才发现小菱拿着药油站在她跟前,“你的脚该涂药了。”

“嗯。”她点点头,侧过身体。任小菱为她掀起裙子,右侧膝盖上青紫有拳头大小的淤青,一碰就痛。最严重的时候,右腿弯都弯不得。

小菱的手指柔滑,涂上的药膏清凉冰润。“比前两天好多了,三爷给的药膏就是好。”

秋冉微微活动活动双腿,果然没有原来那么疼。

“这两天,越姨太还好吗?”她装得不经意地问。

小菱收走药盒,努嘴道:“还不是那样,病恹恹的。”

“什么病?找医生看了吗?”

“姨太太自己说没什么大病,拦着不让人请大夫。让西洋医生给她打维生素就好了。”

秋冉不语,请洋医生打维生素是平京贵妇圈刚刚兴起的东西。许多有钱人家的太太,有事无事就打一点维生素,号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我去看看她吧。”

秋冉翻身下床,令小菱拿两样点心备上,两人一齐去往越美居住的小院。

越美的女佣露香看见秋冉来了,宛如看见救星。老远就跑过来,“三少奶奶。”

秋冉问:“越姨太呢,还没起床吗?”露香接过小菱递过来的点心,摇头,“姨太太起是起了,就是人没力气,还躺在床上。”

越美为什么没有力气?秋冉怕引起怀疑,不敢在小菱面前深问下去。只得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是个懒猫,能有什么大病,不过是找借口托赖而已。让我去进去笑她一笑,把她给闹起来。”

“三少奶奶如能把她闹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露香捧着点心盒子笑道。

“露香,你和小菱一起,找几个碟子把我带的东西装起来。再烧一壶滚热的水,我想喝一杯普洱,一定要滚热的水才行。”

“是。”

躺在内室床上的越美听见秋冉的话,心里像被人揪住一样疼。

别看她平时伶牙俐齿,不饶人的样子。其实是外强中干,心里虚弱至极。遇到大事的时候,慌得比平常人还不如些。怀孕这么大的事,她是没有一点主意,六神无主。

秋冉走进内室,越美正侧歪着身体半靠在枕头。秋冉一看她的脸,不禁暗暗心惊,才几天不见,整个人消瘦一大圈,头发像枯草一样,神情凄哀。

“……”越美刚挪了挪身子,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滴下来一颗,真当得上是未语先哭。秋冉即快步上前,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回到床上。叹息道:“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越美现在的样子可不就是憔悴吗?

怀孕的女人本来心情波动剧烈,越美孕吐明显,茶饭不思。又要担忧自己的身体状况被人发现,终日如在豺狼虎豹环伺之间,一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怎么能不急剧消瘦,内心惶惶?

“唉,”秋冉把手绢压在她眼睛上,说道:“快别哭了。你这样子,不是引得别人起疑心吗?”

越美用手绢紧紧压着自己的眼睛,肩膀不停抽动。哭着说道:“我何尝不知道要强颜欢笑,不得软弱下来。心里这么想,就是做不到。我只要一想起,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腿都是软的。想到他会对付我的手段,我就……”

越美哭着哭着说不下去,秋冉坐在床沿贴近她,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越美抽噎着,哭道:“我不是何必和孙哲在一起,我是何必当初结婚!我和濂瞻早就没有爱情。或许从一早开始就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但我和孙哲是真心相爱的,他爱我,我爱他,爱有什么错?我舍不得他,也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要我把孩子做掉,我宁可去死!”

女人为母则刚,提到孩子,哭得一塌糊涂的越美脸上又显出一股坚韧和刚强。

“你不是说会帮我吗?”越美泛白的脸上显出红润,充满期待地看着秋冉,“帮帮我……想离开这里,和孙哲一起去上海!”

“你还是想走?”

越美脸色一窘,表情开始是茫然,然后是坚定,“是。我不想再被困在无爱的婚姻里。无自由,毋宁死!”

秋冉动容,同为女人,越美想自由、渴望幸福生活的心情,她能理解。但越美想和孙哲一起从平京离开,无疑是痴人说梦。平京是袁克栋的大本营,他掌控着平京的铁路、公路、码头、船舶。如果没有人接应和帮助,两个光有理想主义的青年后果堪忧。一旦被发现,抓回来后……

秋冉想到这里,不冷的天,身体不由打了个寒颤。事到如今,即使危险也顾不上了。她伸手抓住越美的手,说道:“我可以帮你离开,但首先你振作起来。即使要逃走,也要有健壮的身体,对不对?”

越美犹疑不定地看着秋冉,惊喜地说道:“你有办法?”

秋冉不点头,也不摇头。她知道,那一条离开的路,是惠阿霓费尽心思为她安排的退路,是她最后的生路。她把它让给越美和孙哲,就是把自己置于悬崖峭壁。可若是不帮他们,她的良心又不允许自己如此自私。

“这件事,你要听我安排。”秋冉语气沉沉地说道:“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你,更有我的许多朋友牵涉在中间。若有闪失,你连累的不只是我、是孙哲,还有很多无辜的人。”

“只要能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听你的!”越美紧紧拉着秋冉的手,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凝望秋冉的容颜半晌,轻叹又喃喃,“我们真是有眼无珠。怎么会把你和宜鸢认做一个人。你和她明明一点都不像。她没有你的软心肠,也没有你的知冷热。她虽美,但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想的永远也是自己。你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而来?”

秋冉微微一笑,嘴角刚动。小菱和露香即端着滚热的普洱进来。秋冉忙捏了一下越美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三少奶奶,喝茶!”露香玲珑乖巧地把手里的茶盏递到秋冉手里,又冲越美说道:“姨太太,喝茶。”

秋冉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还在病中,普洱太苦,你换一盏温水给她润喉。”

正文卷 59 你的名字

秋冉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还在病中,普洱太苦,你换一盏温水给她润喉。”

越美感激地向着秋冉一笑,怀孕的人忌口,浓茶、咖啡都应少喝。秋冉拿起碟子中的苏打饼干,递给越美一块,笑着说道:“吃一点饼干吧。我就喜欢这种进口饼干,没有气味。要是你喜欢,我再让小菱送一些过来。”

“谢谢。”越美接过饼干,放在齿间轻咬一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

“你说什么?”袁克栋敲着手里的钢笔,眉头深锁地看着雷心存,“《自由生活》的主编是岳沐修?”

雷心存摇头又点头,“我不能很肯定,现在还只能是怀疑。”

袁克栋翻出杂志,把批评他的文章重新又看一遍。如果这个署名“沐风”的作者真的岳沐修的话,事情就变得很棘手。宜鸢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接近宜鸢的目的又是什么?

“雷心存,你赶快去查。”

“是!”

“等等。”

雷心存停住脚步。

“这件事情,你暗中去查,不要打草惊蛇。有任何进展马上向我报告。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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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没有想到岳沐修会登门来找她。

上门是客。人家老老实实上门而来,也没有棒打出去的道理。通传之后,佣人把岳沐修恭请到前厅。

佣人传话到紫枫苑,秋冉赶紧更换衣裳出来。

“岳……主编,你怎么来了?”秋冉及时改口,笑着把他让入座。客套地请他喝茶,吃点心。

看见秋冉平安无事,两靥泛着红光,岳沐修即知道她已安然。遂放下心中的大石。

“是不是杂志社有什么事?”

岳沐修摇摇头,怎能告诉她,自己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以身涉险。

“岳——”

他朝她摆了摆手,小声说道:“记住在外人面前,我姓穆,叫穆风。”

秋冉点点头,想起在军部听见的那些话,焦急地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很危险,军部的人、宪兵队的人都在找你。”

岳沐修笑着说道:“你不要担心,他们一直在找我,都找了好多年了。我会七十二变,他们抓不到我。”

秋冉被他的幽默逗笑,突然想到越美,神色又凝重起来,“你今天不来,明天我也会要找你去。”

“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求你安排帮我把越美送走。”

“送走?你想把她送到哪里?”

“越远越安全越好。最好是能走阿霓小姐为我安排的后路。”

听到她的话,岳沐修目瞪口呆,第一念头就是要阻止她疯狂的念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秋冉!”他动怒地说道:“这是你的退路,唯一的退路,也是唯一的生路!这条路线上所有的接应只要用过一次,就不能用第二次!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再去组织第二条路线让你离开,你懂不懂?”

“我懂。”秋冉嘴角抿出一朵戚戚的苦花。阿霓小姐处心积虑为她考量,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她低下头,落寞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姐是安排我回松岛还是江苑?”

岳沐修气得要命,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痛苦地说道:“阿霓是安排你去英国。因为她怕袁克栋不会放过你。”

秋冉笑了起来,开心地说道:“如果是去英国就太好了。上官家的三位小姐都在,她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越美。袁克栋的势力再大,也跨不过海洋!”

岳沐修的手狠捶一下桌面,“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难保就难保吧。”她笑着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秋冉!”

“岳老师!”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岳沐修握成的拳头,哀婉地祈求道:“求求就照我说的办吧。把越美送走。她怀孕了,孩子是孙哲的。如果她不走,留下来就是三条人命。我不忍心,也不能不管她。我会向阿霓小姐解释这一切的,她最疼我,一定会谅解我的苦衷。”

是啊,惠阿霓心疼她,会谅解她。但那也要她能再见到惠阿霓,如果她能离开,如果她能全身而退的话。

“三爷,您回来了!”小菱的呼声伴随着沉沉的脚步。

秋冉一惊,赶快把手抽回来。她刚站起来,袁克栋已经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轻咳一下,目光锐利地在岳沐修身上扫视两眼。

“鸢儿,这位是——”

秋冉紧张地说:“这、这是杂志社的主编,穆……穆主编。”

她不擅长说谎,说谎就结巴。

袁克栋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岳沐修,这位刀笔能人原来是翩翩公子,端的文人骚客的风流形状。岳沐修同样打量着袁克栋,把这位被自己口诛笔伐,抨击过无数回的五省联军司令掂量起份量来。不仅如此,岳沐修看袁克栋,更是把他和秋冉过去的恋人上官清逸放在一起比较。

平心而论,袁克栋和上官清逸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军人,威武堂堂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朝气,没有读书人的瞻前顾后。或许这就是男人讨人喜欢的地方,行动派总是能更快地打动女人的芳心。他们是小孩,也是男人。

“袁司令。”岳沐修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久仰大名。”

袁克栋微微一笑,和他握了握手。

“穆主编,应该说是我说久仰你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你在杂志上批评我的文章可让我坐如针毡啊!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带着爽朗。

岳沐修收回自己的手,淡笑着说道:“我今天来,就是亲自来向司令和司令夫人负荆请罪的。实在抱歉,给两位造成困扰。”

“主编先生严重。现在是广开言路。我不介意的。”袁克栋笑着摆手,看向秋冉。眼尖地发现她的双眼微红。问道:“你是怎么,眼睛红红的?”

他一问询,秋冉的脸是更红。

岳沐修抢先说道:“都怪我,刚刚在和司令夫人聊天,说到杂志上的的文章,夫人情急之下责怪我,不该写那样的文章害她难做。”

袁克栋嘴角微微荡起笑容,搂着秋冉的肩膀说道:“我不是说了吗?言论自由,每一个人都能畅所欲言。每个人写文章,自然有他的意气和峥嵘。我又不是小气的人。你又何必哭哭啼啼让然人为难?”

这一番话说出来,简直要感天动地。岳沐修在心里冷笑,政客和婊子一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不想想大肆搜馆、闭馆,弄得报社人鸡飞狗跳,无处生存的人是谁?果真是,官家两个口,上也说,下也说。

袁克栋的手掌在秋冉肩膀上暗暗使劲揉捏,秋冉承着他的暗地。挣又挣不得,甩又甩不得。脸红透了,小声说道:“你别这样,还有外人在呢。”

岳沐修颇不是滋味地看着这一幕,尴尬地说道:“我今日来,是特意向司令和司令夫人道歉。不该在杂志上发表过激言论,造成大风波。而且,我也向司令坦诚,夫人的的确确是不知道我会写那样的文章。”

袁克栋会心一笑,松开搂着秋冉的手,有意无意地站在他们之间,“鸢儿早就把这件事给我说了。而且我们夫妻情坚,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生嫌隙。”

位高之人一般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说夫妻情深的话,他这样直白颇让人脸红。

秋冉两颊绯红,为他话而感到阵阵酸楚。

“鸢儿性纯,为人耿直。我也知道她和你、和广大的进步青年一样,有颗爱国为国的心。其实,谁愿意做亡国奴,谁不愿意自己的祖国繁荣昌盛?”说到这里,袁克栋把话锋一转,“但是,我还是要劝告穆主编一句,空负激情,意气文字是没有用的。不如把能力放在更有用处的地方。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最需要的是大量的人才投入到各行各业的建设中去。只有国力强盛,才是真正造福于民的好事。如果大好青年,把韶华和精力付与意识形态的争论中去,相互消耗是最不值得的事情。主编,你说是不是这样?”

“司令目光远大,受教、受教。”

十余分钟的谈话,袁克栋的气势一直压制着岳沐修。

岳沐修告辞而出,袁克栋亲自送到门口。回房后,发现秋冉站在窗边微微有些生气。她生气时,有个不好的小习惯,喜欢揪窗台上盆栽的小叶片。

他进来的时候,小菱新摆的夜来香已经揪得光秃秃的.。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生气了?”

“没生气。”

“没生气为什么揪树叶?”

“我——”于情于理,她好像都没有生气的理由。

秋冉转过身来,把手里的叶片全砸他身上。她不喜欢他对待岳沐修的态度。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岳老师是她的朋友,是她的老师,是她——

夜来香的叶子在空中飞舞,他伸手一挡,整个人已经贴到她的身上。

他亲吻着她的唇,像品尝世界上最美味的丝绒蛋糕。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拉着其他男人的手,不然——”

“不然你要怎样?”她赌气地用高跟鞋用力蹬在他的皮鞋上。

“哼,”他猛地把她抱起来,“不然我就把你吃掉!”

“啊——你这个坏蛋,放开我!”

——————————

“你放心,上官家的三位小姐都是极好极好的小姐。有教养,有爱心,又富有同情心。你去了英国,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再过几个月,孙哲也会过来陪你。到时候,你们既可以选择留在英国,也可以选择去别的地方。世界那么大,有了真的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

秋冉拿着梳子轻轻为越美梳理着头发,她为越美把杂乱的头发编起来,在颈子后盘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碎碎念叨,“做了母亲,就不能再任性妄为了喔。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镜子中的越美抖动一下,看着镜子中同样精致的秋冉,感激地流下眼泪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正文卷 60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镜子中的越美抖动一下,看着镜子中同样精致的秋冉,感激地流下眼泪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秋冉放下手里的梳子,拉过越美的手,一笔一画在她的手掌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顾、秋、冉?”

“是。”秋冉点点头。

越美默念着,带着眼泪笑着地把手掌合拢起来。好像里面藏着珍贵的宝石。“这真是一个好名字,秋天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阳。“

秋冉打开梳妆台上的盒子,细心挑选发饰。她默想:“该带什么颜色的发饰好呢?翡翠、还是玛瑙、还是——”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秋冉拿着发夹的手在空中停顿一会,没有回答,挽起袖子把发钗戴到越美的头上。

虽然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往往许多时候,一次不经意的转身就是永别。

越美急切地伸出手,“秋冉,报完仇就来英国吧。我们就约好在英国见面!到时候,你不再是上官宜鸢,我也不是袁家的姨太太。你做我孩子的干妈,我在英国等你啊!”

秋冉感到鼻子酸酸的,从没有想到,她来平京会交到朋友。越美固执、鲁莽,心地却是善良而热情。

去英国,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越美抱住秋冉,眼泪滴在她的肩膀上。抽泣着,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们一定还会见的,一定会!秋冉,你要来啊,我会一直等你!”

“好,我会来。”湿咸的眼泪像海水漫上秋冉的眼眶,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欺骗着越美,说着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谎话。

秋冉率先看见门口站着的孙哲,他有些发呆,傻乎乎地看着房间中美人花。“孙哲,”秋冉擦了擦眼泪,招呼他进去。他低着头,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羞赧。

孙哲走到越美身边,目光在她的腰腹上流连一周,继而望着秋冉,“顾小姐,谢谢。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简直不敢想该怎么办。”

听孙哲称呼自己为“顾小姐”,秋冉猜想,岳沐修一定是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

“等你们到了英国再谢谢我吧。”她微微笑着,伸手把越美的手和孙哲的手拉在一起握紧。“你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去英国、到英国只是旅途的开始。希望能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大部分的别离都是痛苦的。而这次,秋冉真的为越美感到开心。真心的祝福她能平安到达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

越美不比秋冉,她的离开需要巧妙的安排一番才能不引起怀疑。首先最重要地是为越美找一个借口先从袁家出来。越美断绝关系的娘家人是极好的由头。

岳沐修首先伪造了一封越美娘家人的来信,说是她的哥哥从云南回京。三五书信往来后,哥哥果然从云南回来,登门拜访,相谈甚欢。无往非礼也,再过两天,越美便也称要去京郊去看望哥哥。老太太念她和娘家人分别甚久,特准她在哥哥家多住两日。哪知道,这人一去不返,从此了无音讯。

越美到了预定的时间未回来,袁家人才感觉事情不对,派人去京郊找人。大大小小的庄子找遍了,哪里都没有一家姓越的人家。再扩大范围,去平京、上海、天津、南京,都找了,也都没有踪影。

人不会凭空消失。是诱拐、失踪、私奔还是潜逃,总该有个说法。可越美就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头绪。

越美初初不见的头几天,家里家外均翻个底朝天。每一个曾在她身边出现过的男人都成了怀疑的对象,孙哲也难逃被怀疑的命运。

好在孙哲有过舞台表演的经历,肚子里的腹稿打得好。不管谁来问他,都对答如流,没有破绽。他也沉得住气,每日照常来给仕安上课。若遇到秋冉两人还能客客气气交谈两句。如此沉着,别人对他的怀疑自然消减下去。

时间一长,各种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最夸张的是,有人说,越姨太是被狐仙拐到山里去了,真让人是啼笑皆非。

越美失踪的事正撞上国会选举,袁克栋忙得分身乏术还要面对后院失火。难免心浮气躁,脾气火大,把找不到人的雷心存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岳沐修找不到,一个越美也找不到,难道他们都长着翅膀会飞?”

雷心存不敢反驳,嘟嘟囔囔腹诽,不是他们长有翅膀,而是自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秋冉从老太太处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袁克栋吹胡子瞪眼,把雷心存骂得焦炭一样。

“这好好的星期日,你又生什么气?”她笑着走进来,柔声地拍着他的肩膀哄着,“我看雷副官也够可怜,又不是没有尽心尽力办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有些时候,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机缘不够。或许过几天,越美自己就回来了。到时候,要她给你说一段海外遇仙人的狐仙奇遇记哩。”

袁克栋一下子笑出来,望着她心里的怒气就消失了一半,“人找不到,奇奇怪怪的传闻到不少。你也相信什么狐仙?”

“我不是相信狐仙。”秋冉捶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越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来总会水落石出。现在病急乱投医的,倒容易被人钻了空子。不如,把找人的都撤了。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你也不必为难雷副官。”

雷心存一脸感激地看着秋冉,嘴巴抖抖着,眼眶都湿了。

克栋瞅一眼他,骂道:“看他那熊样,还有脸哭!一个女人都找不到,还不赶快滚出去!”

“是!”雷心存赶紧撒腿就跑。边跑边不忘回头,朝秋冉拱手表示感谢。

秋冉和袁克栋都笑起来。

“你这个副官还真有趣。”

“我看他服你比服我还多。”

她脸一红,在他肩膀一推,嚷道:“哪有?别胡说!我就说了两句公道话!”

他笑着把她从身后抱到膝盖上,点着她的琼鼻,问道:“真的只是公道话?我看你好像巴不得我找不到越美,尽撺掇着我撤人。”

秋冉脸上呵呵笑着,心里挺佩服他的观察力。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不自在。

“我是不想你再去找越美了。”她嘟着嘴,手指在他胸上画着圈圈。

“为什么不想我去找?”

“你不知道为什么。”她佯装生气地瞪他,“袁司令,你是真不懂吗?我连和穆主编搭一下手,你都气得发飙。试问,哪个女人会愿意和其他女性一起分享丈夫呢?我才不管她是被狐狸精带走还是耗子精带走!只要她走了,我就觉得很高兴!”

秋冉口无遮拦的话一点没惹他脾气,他嘿嘿笑着,反而显得有点高兴。

“你这样看着我干吗?”她被他看得像吃了醉虾,耳朵都红起来。做这么久夫妻,即使是假的,也生出一点心意相通。

他的唇向她凑过来,手开始不安分。

“别……”她娇嗔地把他的手拉到肩膀上,“这阵子我快累死了。肩膀酸得要命,快帮我揉揉。”

他的手捏着她肌肉紧张的肩膀,笑道:“做少奶奶,还有你忙的吗?”

“就是做少奶奶才忙啊。家里这么多事,老太太身体不好,章沁心又病了。你看,这夏天过去,马上就是八月十五,家里人要过节。各家各户还要做迎来送往的人情交际,还有……”她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觑看他的脸。她说的这些事情都是家里的事,还有一件重大的外事。

国会选举在即,各地的议员和专员已经陆续抵达平京。作为五省联军司令的袁克栋有义务,亦有责任已尽东道主。各路人马的迎来送往,应酬交际是免不了的。秋冉作为他的太太当仁不让有陪伴的义务。

他松开手,把手搁在脑后,“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官家太太打交道,嫌弃她们又笨又蠢——”

“我才没有!”秋冉笑着。她再不喜欢交际,这次政府举办的欢迎宴会还是要出席的。

她要去见王靖荛!

“所有的议员都来平京了吗?”她小心地问。

“差不多,只有奉州的议员身体不适半途折返之外——”他睇她一眼,看她神色突然变得紧张。马上笑着说道:“我说错了,不是奉州议员是奉绥议员。王靖荛昨天就到达了平京。”

秋冉听到王靖荛到京的话,心里的喜悦立即冲淡他刚才玩笑带来的紧张。

王靖荛来了就好,她就怕他不来!

“鸢儿、鸢儿?”

秋冉回过神来,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他摸着她的脸轻拍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恨王靖荛,恨不得要杀了他。但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特别是在国会选举的时候,如果他死在平京。舆论会炸翻锅。报社的那些记者们都等着我出篓子。说难听些,如果他在这死了,我也会搭上半条命。”

“有……这么厉害?”秋冉不安地问道:“可是,如果别人暗杀他,你也要担责任吗?”

袁克栋用力点点头,手在她肩膀上滑动,“所以,你告诉上官博彦,不要轻举妄动。在平京,他是没有机会暗杀王靖荛的。我不想惹麻烦!让他把他的人全撤走,不然,我不会手下留情。”

秋冉感到喉咙里一阵痉挛,为什么她想做的事情,近到眉睫前了,还是困难重重。“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会为我报仇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一年都晚、一日都晚、一刻,她都嫌太长。

“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倾过身在她额头、鼻尖、脸颊印下无数细吻。

秋冉木然地闭上眼睛,把眼泪咽回心里。她还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她拉着他的领子,小声说道:“你不要为难我大哥的人。我会写信让他把人撤回去。”

“鸢儿,你真的懂事了。”

什么是岁月静好,这就是岁月静好吧。一夫一妻,一唱一和。什么事情都能有商有量,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能想到的最好的人伦之词都能用在他们此时的相处上。

秋冉不愿破坏美好的气氛,强颜欢笑道:“我新做的裙子来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他松开她的手,看着她站起来,巧颜笑兮地从柜子里拿出礼服长裙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划,“好不好?”

“好。”

“蓝色的好,还是白色的好?”

“都好。”

“瞎说。”

他说的是实话,再精致漂亮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堆堆布料拼接而成,真正美的是穿衣服的人。

正文卷 61 我不快乐

他说的是实话,再精致漂亮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堆堆布料拼接而成,真正美的是穿衣服的人。

此人是他心上重要的人,有了她,衣服才美起来,有了生命,有了活力。

他喜欢看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

明媚的光落在地上,她比光还要美。

一切像画一样好看。

哎,有什么用呢?

都是假的。

————————

松岛

“给你看看吧,秋冉的来信。”

惠阿霓扬着几页信纸走到上官博彦面前。

“怎么呢?”上官博彦看妻子俏脸发红,不高兴的模样。他接过薄薄的信纸,飞速地读了一遍。不得不佩服秋冉,一手字练习得和宜鸢的相差无几。

“字写得比云澈的中看多了,而且——一个别字都没有。”他把信纸还给阿霓。

“我没要你评价秋冉的字写得好不好!”惠阿霓气得拿信纸在他身上拍了几下。“没看明白吗?秋冉,信上面说的那些话!她要你赶快把人撤回来!袁克栋已经发现你要在平京暗杀王靖荛的计划了!”

上官博彦的薄唇越发显得薄起来,他捏着下巴,眉头深锁。

阿霓知道他报仇心切,暗杀计划应该是筹谋许久。功亏一篑,心情自然不好受。

“博彦,”阿霓挨着丈夫坐下,手里依旧拿着秋冉的信,“我很担心。袁克栋对宜鸢的感情是不是变淡了?”博彦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然,他为什么会阻止秋冉去报仇?”

博彦叹了口气,他的想法和阿霓正好恰恰相反,“袁克栋应该是想着要和秋冉长长久久,才不急着报仇。”

“啊?”

“他站在高处,不仅当着丈夫、父亲,更当着儿子、兄长和军队的首脑。他的一举一动不但要对自己负责,对身边人负责,更要对他身上的权力和职务负责。下野的袁总理,一直对宜鸢就不满意。这次,同意让宜鸢回来也是他的授意。因为他想让袁克栋娶宋九儿为妻。袁克栋把秋冉接走,已经违逆父亲的意思。别说袁克栋不会在平京暗杀王靖荛,他一定还会想法设法去保护他。王靖荛只要在平京有了一点闪失,所有的账都要算到他头上。只因为他的妻子姓上官。”

阿霓泄气地说道:“按你的说法,秋冉且不是永远都不能依靠他为清逸报仇。”

“那也不一定。夫妻本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根基稳如泰山,妻子就是最大的受益者。秋冉只要一日在他身边,谁也敢小看她。他要妻子娘家报仇,何须急躁在这一时?等过了十年、二十年,秋冉在袁家的地位如老太太一样,报仇之事顺理成章。”

“十年、二十年!”阿霓尖叫。

他抿嘴看她一眼,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男人和女人不同,你们的时间是以季为单位,时节转变,每一季都要做新衣服。男人的时间是年为单位,为了一个目标,可以蛰伏或是等待很多年。”

正如袁克栋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等得,上官家等得。唯独秋冉等不得。

“唉……”听了他的分析,阿霓坐在沙发上连连叹气。她的秋冉该怎么办啊?如登山走到半山腰突降大雨,前路迢迢,后路茫茫。进退两难。

看她为难,博彦到底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你万事精明,就是秋冉的事上糊涂。当初就不该让她去。”

一贯坚强的阿霓眼泪里泛起泪花,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当然是知道不能让她去,可绑不住她。”

“你觉得为难,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是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我会处理?”

“不是。”阿霓说道:“我是怕你烦。你已经许多事了,我也觉得我能处理。”

事实证明,她确实高估自己,也太低估袁克栋。现在的情形像失控的马车,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傻瓜,”博彦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你把人想得太简单。报仇,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如果能,你还是劝秋冉回来。宜鸢和袁克栋的关系非一日之寒。她在平京极容易行差踏错。”

“你知道宜鸢的事?”

“不多。”

“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阿霓焦急地追问,“她和袁克栋是为什么闹翻的?真的只是因为抽鸦片吗?我问宜鸢,宜鸢也不肯告诉我,还发好大的脾气。”

博彦又叹了口气,他这个妻子每次都喜欢舍近求远,“宜鸢抽食鸦片是果,她深爱他人才是因。”

“她爱谁?”

“在这个家里,知道宜鸢所爱是何人的只有父亲和嘉禾。我记得他们常常在书房中一谈就是很久。父亲对此事讳莫如深。我也是从少许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宜鸢在和袁克栋结婚之前就已经爱上别人。她被那个男人拒绝了,所以才心灰意冷嫁到平京。”

“后来呢?”

说到这里,博彦突然顿了下来。停了很久才说道:“后来,她在平京重新遇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袁克栋也认识……”

“是他的朋友?”

“可能。”

只言片语中阿霓已经能够拼凑出事情的脉络。

博彦说得对,宜鸢吸鸦片是果,她爱着别人才是因。袁克栋不是不爱宜鸢,而是爱惨了她。才无法忍下她移情别恋这口气啊。

“博彦,我想亲自去平京一趟。”她必须去把秋冉接回来。

“不行!”

“为什么不行?”惠阿霓气地跺脚,“上官博彦,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而且,我安排给秋冉的退路,她也让给了别人。如果我不去,你要她怎么回来?袁克栋不会放过她的!”

“你去了他就会放过秋冉?”

惠阿霓被堵得语塞,一时无话,半晌嘟囔道:“至少我到了平京就会找到办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做梦!”上官博彦不客气地说道。他并非泼冷水,而是基于客观事实后的分析。他也是男人,能想到袁克栋知道真相后会暴怒成何样子。阿霓去,不是正好成他的出气筒吗?

“上官博彦,你就是一个暴君!全世界都在闹民主,你还在给我用专制!”

“我讨厌你、讨厌你!”

楼下的两人还在为阿霓去平京的事情争执,楼上的书房中即传来云澈大喊大叫的声音。

惠阿霓和上官博彦对视一眼,放下争执,顺着声音跑上楼。

“云澈!怎么呢?”

阿霓紧张地推开门,即看见云澈像小狮子一样,气愤地指着姐姐宜鸢,“大嫂,她撕我的作业!”

红色的木地板上,果然有许多撕碎的纸片。阿霓心里快气死,做弟弟的调皮,做姐姐的也不示弱,每天都要闹,烦都烦死。她弯腰把地上的作业本捡起来,勉强笑着说道:“唉,你们姐弟,真没一日不斗气的。有话好好说——”

“说,说什么?”宜鸢慢条斯理,眼皮都没抬,“字写得如此丑,像鸡爪一样,只能撕了重写!不但今天的要重新写,昨天的、前天的、全部要重新写!”

“啊——”

云澈气得头上的发丝都竖起来,冲上去要拿头顶宜鸢的肚子。被博彦拖住后,无计可施地满地打滚,狼嚎似的,鬼叫鬼叫。

“云澈,云澈!”惠阿霓把云澈从地上拉起来,心肝似的抱在怀里。

云澈哭着说道:“大嫂、大嫂,我不和她念书了!她是个魔鬼,我写了一上午的字,一个笔顺写得不好一个字就重新,一个字写得不好整页都要重写。写得不好,还不让我吃饭!我不写了!”

宜鸢马上说道:“字写得不好还想吃饭?我看,不仅没有饭吃,还要打手心!”

云澈一听还打手心,越发哭得厉害,“我不要你教我念书了!我不读书、不读书了——”

“不读书就只能去放牛!”

“我宁可去放牛!放牛都比和你这个坏女人在一起要好!”

阿霓不住地望着博彦翻白眼,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妹妹,看他如何处理!博彦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骂谁!他朝阿霓使眼色,让她把云澈先带走。

“好云澈、乖云澈。大嫂,先带你去吃东西。”阿霓好说歹说地把云澈安抚住,双眼颇带怨恨地看着身边的博彦,嘀咕道:“我说,这读书的兴趣一旦败坏了,字写得再好看也没用!”

说完,惠阿霓拖着云澈就走。

“你——”望着惠阿霓的背影,博彦也很感无奈。他这是招谁惹谁,都是一家人,他还不是希望大家都好嘛。

没有云澈的鬼哭狼嚎,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上官宜鸢幽幽地说道:“我错了吗?云澈是我弟弟,我也希望他好啊!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错的。难道我的爱有错吗?我的喜欢有错吗——”

博彦一听,觉得宜鸢越说越不对味。立马安慰她道:“宜鸢,你不要胡思乱想。严格要求云澈是对的,阿霓就是太舍不得他,太溺爱他。你没有错,没有任何错。”

“是吗?”宜鸢痴痴地问。

“是的。”

宜鸢目光阴郁地看着博彦,心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鸢儿——”

“博彦哥哥,我不快乐。”

他也知道她不快乐,“鸢儿,你想要怎么做才会觉得快乐?”

上官宜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回平京。”博彦一震,她又说道:“我要和袁克栋离婚。我不要和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博彦深知宜鸢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孩子。她绝不能久容秋冉霸占她的姓名和身份。哪怕那个身份她弃若敝屣!

博彦越过满地的废纸,小心翼翼地走到宜鸢身边,“宜鸢,你和袁克栋离婚是一定会离的。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帮你安排一下。”

宜鸢知道博彦的拖延是为了什么,她淡漠地笑道:“好啊。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七年。我不在意再等几个月。但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博彦的心里痛痛的,又不得不答应。

在现实面前,人的力量如蝼蚁一样渺小。宜鸢纵然有数不尽的金钱,从来也不需要为生活忧愁,可是幸福始终离她那么遥远。希望离婚后,她能放下包袱,开启新的生活。

——————————

正文卷 62 意外的客人(1)

平京

梦,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梦。

梦里面她回到疯人院里。

幽暗潮湿的小屋,铁门森森,一扇小窗漏下几点阳光。

她穿着病号服,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链。污水从她的趾缝中浸润上来,还有不知明的小虫趴在脚背上。

“啊——”她尖叫一声,跳起脚甩掉脚上的小虫,冲门外的人嚷嚷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人的脸慢慢从混沌的光线中走过来,他双手环胸,表情克制而疏远。

“清逸!清逸!”她高兴又哀伤地叫道,从铁门里冲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想要抓住男人的手,“清逸,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

清逸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你是谁?”

“我是秋冉啊!”

“不是,你不是秋冉。如果是秋冉你不会被关在这里!”

“我是秋冉——”

“不,”他仍是摇头,“秋冉是不会嫁给别人的。”

清逸的脸慢慢隐没在雾气中,她哭着滑到地上。接着雾气中浮起另一个男人的脸。

“宜鸢,你怎么在这里?”她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抬头看见袁克栋正焦急地站在门外,“我去拿钥匙放你出来。”

“濂瞻!她不是上官宜鸢,我才是!”

拿着钥匙的袁克栋看看铁门里的秋冉,再看看身后出现的女人。

没错,出现的人才是真正的上官宜鸢。他收回钥匙向上官宜鸢走去。

“不!濂瞻、濂瞻——”秋冉哭着大叫,“不要离开我——”

他头也没回,拥着上官宜鸢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不——”她的内心惊惧交加,像被人抓住心脏不让它跳动一样。痛苦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不停翻滚、叠加。

即使知道这是梦,她在梦中也哭得伤心不已。

“鸢儿、鸢儿!”

她猛地中睁开眼睛,此刻袁克栋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轻拍她的面颊。

“你做噩梦了。”

是的,她做噩梦了。浑身冷汗,四肢发麻。

他又问:“做什么梦,怕成这样?”

她摇摇头,伸出手,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渴望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怎能说,梦见他的离开,心就像碎了一样。

——————————

平京的中秋节,俗称八月节。八月初一满街上栉比摆设的果儿摊和兔儿爷摊子起,就拉开节日的帷幕。各家各户早早准备起来,为迎接这一年一度仅次于过年的大节。

中秋佳节,天上月儿圆,地上人团圆。

秋冉是孤儿,小时就被哥嫂卖到惠家当丫头。不管是在江苑还是松岛,过年过节对于她不过意味着比平日更忙,要做更多的杂事。

今年在平京,身边一个知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过节越发显得索然。过节就是应景,一家子人平日各忙各的,这天都要回来,开上十几桌,吃吃喝喝耍闹上几天。袁十金下野后,平日住在上海。四房姨太太是高丽人,两人刚好去到高丽游历山水,不回平京。也算省去秋冉一桩大事。

平京有个风俗,中秋节要供奉“月亮码儿”。“月亮码儿”就是月神的神像,一般由香烛铺和南纸店出售。就在长七八尺或短一二尺的纸屏上,用金碧辉煌的藻彩画出菩萨像般的太阴星君,下面还有月宫桂树和捣药的长耳定光仙。长耳定光仙就是玉兔,玉兔的形象是人立而执杵,竖着两只长耳朵,笑脸迎人。可能是玉兔温良的形态,驯服的个性,洁白的皮毛惹人喜爱。手工艺人就专把玉兔塑为泥偶,称为“兔儿爷”。

长年累月,巧手的艺人又将日常生活反映在兔儿爷身上,把长耳兔首拟人化,什么卖油的、卖菜的、锔缸的锔碗的、卖破烂的、剃头的……应有尽有。

丰富多彩的兔儿爷是孩童们最心爱的玩具人偶。

过节前,仕安缠着秋冉,硬要往东安市场的高级耍货店买最大最威风的兔儿爷。

秋冉缠耐不过,只好同意。

一行人,齐齐来到东安市场。莫说整个东安市场,车行一路,平京九城的热闹去处摆满了兔儿爷的摊位,应节行情都超过了七月十五的莲花节。

仕安挑了店里最大的“长耳定光仙”,有三尺高,人立环臂,臂上调着丝线,轻轻一拉,双臂上下移动,如同捣药。仕安边拉边笑,很是喜欢这个兔儿爷。

兔儿爷再精美也是儿童玩具,大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可这个兔儿爷实在精妙,秋冉也忍不住拉在手里玩一会。

母子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多亲热,看得让人羡慕。

买完兔儿爷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袁公馆里老老少少全回来了。

松岛的上官家人多,可和袁家的三姑六婆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一上午宴客下来。秋冉脸都快笑僵,好多人。几乎、全部,她都不认识。

袁克栋不是陪着老太太,就是和兄弟子侄应酬,哪里有时间管她。好几次她和亲戚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幸好反应得快,嘻嘻笑笑遮掩过去。到了最后,实在装不下去。借口头痛逃也似的离开房间,躲到花园里去透透气。

真快崩溃,繁杂的事情像飞来的一座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秋冉躲在茂密无人的园林中,不想出去。

为了避开人群,她故意走到花园的最深处。忽闻临水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引颈一看,有一男子正站在水榭凉亭中吹笛,他身边有一女子正拿着画笔在画板上绘画。

“好久不吹,技艺还没生疏。”吹笛告一断落,男人潇洒地把笛子拿在手里把玩,自得地问身边的女子:“夫人,我吹得还不错吧?”

女子笑笑地冲他扮一个鬼脸,评价两个字,“难听!”再加一句,“快把笛子还给君君吧,比起他来,你可差远了。”

“你才差远了!”男人口气不好,面色却如春,可见并不是真的生气。他笑着和女人挤到一张椅子上,指点起她的画作来,“你看,你这画技大有退步。这画的是什么?花不像花,草不像草,人也不像个人,五官都看不出来。”

“今天我画的是抽象画。”女人温柔地笑道。

“啧啧,这等抽象画,真不敢恭维。”

“你是不懂欣赏!”

“我看,你才是不懂创作!”

女人气得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他嘻嘻笑着,一点都不恼。站起来,重新又挤回凳子上。

……

“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你在看什么?”

“嘘!”

秋冉朝身后的小菱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水榭边的男女,小声问道:“小菱,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谁?”

小菱踮起脚尖顺着她所指的人看去,惊讶地张了张嘴,“三……三少奶奶,你,你连他们都不认识了吗?他们是七爷和七少奶奶啊!”

秋冉可不是真不认识,才问的吗?

她尴尬地摇头不是,点头更不是。窘得想要咬掉舌头。她以为今日已经把袁家的三姑六婆,七大姨八大姑都认识全乎。没想到会有漏网之鱼,更没想到,袁家还会有少爷、少奶奶不想着捞钱、摸骨牌、搞关系。闲情逸致地在花园卿卿我我,吹笛画画。

秋冉干笑两声,故作恍然地说道:“原来是他们啊。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小菱压下满腹的疑窦,笑着说道:“可不是不敢认吗?姨奶奶不在,七爷和七少奶奶长期住随园,不常回来,所以见得少。”

“三少奶奶,你真……不认得了啊?”小菱边说边打量秋冉的神色。

秋冉呵呵两声,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小菱追上去,小声嚷道:“七少奶奶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她的刺绣得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后,每天到随园求绣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踏平了。七爷不仅宝贝七少奶奶的人,更宝贝七少奶奶的刺绣作品。一幅都舍不得卖。”说到这里,小菱噗嗤笑起来,不知是为有一位才能得到世界肯定的少奶奶感到骄傲,还是为家里出了这样一位情种感到好笑。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有没有听啊!”

“有啊。”秋冉笑笑。她对这位和袁克栋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解不多。阿霓小姐也未提起过。只知道他们关系疏淡,日常见面的机会不多。

今日误打误撞遇上,差点闹出笑话。

比起小菱的饶舌,她对这位七爷和七少奶奶真没什么兴趣。“我们去找仕安,瞧瞧他在干嘛。”秋冉拉住小菱的手,拖她离开这是非地。她觉得还是和天真无邪的仕安呆在一起最安全。

过节的时候,孩子们能干嘛,不是玩、就是吃,二者总有其一。玩是首当其冲最重要的事情。今天大大小小的朋友都来齐整,熙熙攘攘挤在专属孩子们的“游戏房”。

这里说是“游戏房”,其实就是跨院。平日没什么人来,比较空旷。孩子们画地为牢,自封这里就是属于他们的地盘。

孩子待在一起玩什么。

八月十五当然是比月亮码儿,大家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兔儿爷最大、最美、最好。

袁仕安的兔儿爷买得最贵,当然好。一摆出来,小朋友欢呼雀跃,围着他的兔儿爷不停摆弄,眼睛里都是羡慕。仕安好不得意,一个劲地和小伙伴说道:“你们可轻着些,别给我碰坏了!这可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仕安心里喜滋滋的,可袁肇君一出现,情况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袁肇君比袁仕安小几个月,长得虎头虎脑,块头大,身量高。特皮,最是淘得不得了的时候。

他光身一个人进来,小伙伴都问:“肇君,你的兔儿爷呢?去年,你回南方不在平京,仕安的兔儿爷可是最大最棒的,今年也是!”

袁肇君把嘴一咧,小肚子挺得高高,不服气地说道:“他去年是捡了我不在的便宜,今年怎么可能是他的兔儿爷最大最好?我的兔儿爷才是最好的!”

小朋友可不懂谦虚是美德,争第一才最要紧。听他这么说都叫起来,要他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和仕安的比比。到底看看谁的更好。

仕安嘟起嘴来,小脸绷得紧紧。

正文卷 63 意外的客人(2)

仕安嘟起嘴来,小脸绷得紧紧。

“看着啊。”袁肇君得意地看着仕安,开始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望外掏,一只兔儿爷、两只兔儿爷、三只兔儿爷、四只兔儿爷、五只兔儿爷……他掏一个大家叫一声好,掏一个叫一声,一连掏了十几个还没完。

袁肇君拿出的十几个兔儿爷都只有两三寸,是巧手匠人用太庙里的黏土,融制胶泥,仿照戏曲里的扮相,塑造成的金甲红袍兔儿爷。这种兔儿爷用鸡蛋清罩在粉白的兔儿脸上,更显光泽。

再看,这些兔儿爷,半蟒半靠,各有坐骑,或狮或虎、或象或鹿、或马或牛、或凤或鹤、或孔雀或麒麟,各有姿态,各不相同。

小孩儿看得眼睛都直了,啧啧叫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摆弄。

袁肇君自满地说道:“我妈妈说了,兔儿爷不必大,要精、要美。我的这些兔儿爷才是真正的艺术品!你们那些兔儿爷,大而无用,全是废品。”前一句话确是肇君母亲沈一赫讲的,后面贬低别人的话是他自己添上去的。

小孩哪知道什么是艺术品,玩具只要好玩就好。肇君的兔儿爷自然博得大家喜爱,把各式的兔儿爷拿在手里传来传去。仕安的兔儿爷自然冷落一旁。

袁仕安年纪小,自尊心极强。怎么能忍受肇君骂他的兔儿爷是废物。气呼呼地说道:“袁肇君,你必须要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话?”袁肇君眼皮也不抬地问。

“袁肇君!”

“咋地了?我在这。你嚷什么?”

肇君的轻视彻底激怒了仕安,他握紧拳头冲了过去。

来者不善,袁肇君也不怕。他学过两天腿脚,左挡右隔。两个小男孩一下子扭到一起,你来我往,一个推翻了仕安的三尺大兔儿爷,一个踩烂了肇君的两寸兔儿爷。都急红了眼,不让步地闹起来。胆小的孩子躲得远远,胆大的拍手鼓掌,唯恐天下不乱。

“不好了、不好了!”几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告状。正好撞上秋冉和小菱。

“怎么呢?”秋冉拦住她们问道。

“肇君和仕安打起来了!”

秋冉进去时,院落里正闹得欢腾。

“仕安!”秋冉和小菱一个抱腰,一个拽手,好不容易扯开打架的小祸首。仕安早上穿得新衣服滚得脏兮兮的,肇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仕安看见秋冉像是来了靠山,立即委屈得眼泪汪汪。窝在她的怀里哭得抽抽嗒嗒。

“袁仕安,你都多大了?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羞不羞咯!”袁肇君吐着舌头,冲着仕安扮鬼脸。

小菱用手绢拍去肇君身上的灰尘,笑着安抚道:“肇君少爷,我带你去吃团圆饼,好不好?今天的团圆饼可好吃了,有山楂白糖、桂花白糖、青梅白糖……你想吃什么的,都有。跟我走,好吗?”

两个小少爷,都是惹不起的主。仕安少爷是老太太心窝窝的肉。肇君少爷还是七爷和七少奶奶的独子,同样身娇肉贵得很。

“我不吃团圆饼。”袁肇君推开小菱的手,就冲着秋冉说道:“婶婶,仕安把我的兔儿爷踩破了,还打了我的脸。”说着,他气呼呼地把自己的小脸伸到秋冉面前,上面红红有几道指甲的划痕。

好厉害的小少爷。秋冉呵呵两声,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笑着说:“嗯……是有一点点,你想怎么办?”

袁肇君把胸脯一挺,“仕安得给我赔礼道歉,还要赔兔儿爷给我!我要一模一样的!”

“你也把我的兔儿爷踩坏了!”仕安气呼呼地说道。

“哼,是你先踩坏我的!必须你先道歉!”

袁肇君的无理,让仕安的眼睛又红起来。

这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顽劣程度和上官云澈有得一比。简直是得理不饶人,无礼搅三分。

秋冉哄着这个,又安抚着那个。心里为难不已。

袁肇君正得意,不知哪个小孩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肇君,你别闹了!你妈妈、爸爸来了!”

一听“爸爸、妈妈”唬得肇君如皮猴左奔右逃,慌不择路,一股脑儿撞到一个女人的裙子上。

“袁肇君!”

沈一赫走得有些喘,赶得急了些,脸色透出淡淡虚弱的白。她揪起儿子的耳朵,生气地说道:“快向仕安道歉!”

“妈妈,”袁肇君不服气地指着秋冉怀里的仕安嚷嚷道:“是、是他先动手打我的!我是受害者!”

“小朋友都告诉我了,你先骂仕安的兔儿爷是废品,他要你道歉。你不肯,他才动手。所以要道歉也是你先道歉!还有你踩坏了仕安的兔儿爷必须赔一个给仕安,就从你的零花钱里扣!”

“妈!”肇君急得跳脚,“这不公平,仕安还踩坏了我的兔儿爷呢!他为什么不赔我?”

“因为你是挑衅者,是首先破坏规矩的人,所以要受到最大的惩罚!”

沈一赫声调平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权威。袁肇君嘟着嘴犹豫好一会,看见母亲没得任何商量的严肃。不甘不愿走到仕安跟前,鞠了一躬,小声说道:“仕安,对不起。”

仕安偏过头,在秋冉的安抚下,翘着嘴细细地说了句,“没关系。”

大人们来了,跨院里的小朋友早跑散去,小菱领着仆妇收拾打烂了的兔儿爷。一场小孩间的风波终于风平浪静。

秋冉笑着对袁肇君说道:“小朋友,真对不起。仕安打坏你的兔儿爷,我代替他赔你一个,好不好?”

“不用赔了。反正我也踩烂了他的。”盘古开天地,袁肇君难得懂事一回。他也不是真的老实,是怕自己再不乖一点。回去后,老爸会打烂他屁股。

“真乖。”秋冉伸手摸了摸肇君的头。不经意抬头正发现两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她。

她含笑,浅浅着向眼前的夫妻点头,当作招呼。

沈一赫像受了惊吓一样倒退两步,惊疑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丈夫,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你——是上官宜鸢?”

秋冉一愣,手心渗出汗来。她到平京半年,没有一个人发现过异常,也从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宜鸢。

“我……是啊,怎么呢?”秋冉的笑比起刚才明显要勉强得多。这对夫妻和上官宜鸢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对她生出怀疑?

沈一赫又走近一步,大眼睛突兀地在她脸上搜索,“宜鸢?你——”

秋冉干笑着,心里越来越慌,“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拽着仕安的手匆匆告辞离开。

留在原地的沈一赫指着秋冉的背影,不安地看着丈夫袁克放,“德谦,是我的感觉错了吗?她——是宜鸢?”

袁克放摇摇头,握紧妻子的手,把她的手指牢牢包绕在自己的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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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以来,袁克栋和袁克放两兄弟一直动如参与商。哪怕偶尔见面,话也不多。一种隔阂始终在这对兄弟之间弥漫。两人虽是袁家这一辈里最优秀的一对孩子,但彼此从没有过兄弟间的惺惺相惜。

换一句话来说,都是同样傲慢骄傲的人。不认为是自己过错的事情,怎么也不会道歉。

不过,今天的情形不一样。

矜贵自傲的袁克放放下自己对三哥的成见,第一次心主动地去找袁克栋。

“你找我有什么事?”书斋中,袁克栋翘着二郎腿,端着海青色的茶盏,态度有点倨傲。

袁克放坐在袁克栋的对面,有点烦躁地说道:“三哥,我和赫赫今天在花园中遇到宜鸢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生得很好,比起武孔有力的袁克栋,算得上是个翩翩美男。再加上多年游学欧美,又沾染外国人的洋文化,做什么事情都很有绅士派头。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妻子,袁克栋不悦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严厉地说道:“德谦,宜鸢是我的妻子。你得称呼她为三嫂。”

袁克放面容顿时尴尬,他曾做过上官宜鸢的老师,习惯了直呼其名。他十四岁出国念书,归来之后,因为贪玩,化名在女子大学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教授西洋艺术史兼任话剧社指导老师。刚巧当时宜鸢就在女子大学念书并且是话剧社的会长。少女怀春,芳心暗动,一颗心全许在他身上。

无巧不成书,天下的事情就有这么巧,不顾一切喜欢上弟弟的女孩,偏偏被哥哥疯狂爱上,娶回家来。

纠结复杂的关系里,哪怕袁克放对宜鸢发乎情止乎礼,也架不住猜忌和妒忌。

这些年,宜鸢远去,他和一赫结婚多年,袁克放也很少回家,就是怕和三哥面对面。一则是两人为宜鸢生过龌龊,二则,他也不喜欢三哥的军阀作风。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他听袁克栋口气不善,也不愿多言下去,淡淡地说道:“我看三嫂和往日有了大不同,遂忍不住问问而已。三哥不要多心。”

宜鸢做过他的学生,他了解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可以装做不认识他、不认识一赫。可一个人周身的气质和感觉装不出来。曾经的宜鸢是锋芒毕露的尖刀,咄咄逼人的完美主义者。而今天哄着仕安的女人太温柔,像没有棱角的美玉,滑不溜手。

袁克栋吱地冷笑,心里涌起一股快意,“宜鸢有了大不同不是好事吗?难道你还希望她和曾经一样?缠着你不放,让我成为笑话。”

“当然不是。”袁克放皱起眉头,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他是带着好意而来,而对方恶意太盛。“三哥,你不要误会。我比谁都希望你和宜——三嫂能花好月圆。她也算过我半个学生,看她今日的状态,我有点费解才多嘴一问。如果你觉得不高兴,就当我没问。”

“你觉得有什么是费解的?”

“她好像变得不再是她!”

袁克栋哈哈大笑,没有丝毫地不高兴。相反,还显得十分得意。他站起来走到袁克放的身边,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德谦,时间让人成长。宜鸢经过那么多事,是应该知道谁是真的对他好,她应该爱的人又是谁。你是很迷人,也非所有人都要爱慕不可?”

出了书斋,袁克栋像打赢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他心里有种一雪前耻的痛快。

这么多年,一直在德谦面前憋屈,终于能把他怼了回去。

他快步走回紫枫苑,秋冉正把仕安哄睡,看见他进来,惊讶地问道:“不是在前面招待客人吗?”

他微笑着,走过来静静把她抱了一下。

“怎么呢?”她窝在他的怀里,小声问。

最近,他这样的小动作特别多。不是看着她傻笑,就是突然走过来亲亲、抱抱。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他本来是想问她,今天是不是见到德谦。可又一想,见到或不见到,说了什么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她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已经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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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64 晴天霹雳

国会选举的时间越来越近,大家的焦点都被这件事情吸引住,就是从来不关心国事的妇孺也开始装模作样地讨论某某议员。当然,不要有太大希望,她们说得多的是小报上发得满天飞的关于议员们的花边新闻。

秋冉卡着日子,一天天计算着和王靖荛见面的时间。

她暗暗把手枪擦得发亮,拿在手里上万遍地摩挲。缠着袁克栋去了几次靶场,当作是最后的突击训练。

秋冉没闲着,王靖荛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许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他贼极了,狡兔三窟,在平京神出鬼没,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固定的行踪都摸不定,想要搞刺杀或暗杀难上加难。此种情况,秋冉早就心里有数。她安慰自己,王靖荛是职业军人,狡诈如鬼。

“秋冉,不要做傻事。松岛的人撤走了。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岳沐修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低哮。

“岳老师,我不会做傻事的。”电话这头的秋冉声音超乎寻常的平静,“我已经想通了。人生很长,复仇不应该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

“是的。你放心好了。真正的上官宜鸢马上就会来平京。我倦了,也累了。”秋冉缓缓挂上电话,听不到电话那头岳沐修在说些什么。她早就已经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是袁克栋,她也不作这个幻想。她是靠他接近王靖荛,但接下来,她会亲手结果王靖荛的性命。

既然暗杀不可,她准备明杀。

她不要全身而退,只要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最好的机会就是政府为各地议员举行的欢迎宴会,作为主人的袁克栋会带她参加,而王靖荛也会出现。

她不是没想过当场拔枪的后果,现场的一时混乱是免不了的。袁克栋震惊的表情也是可以预见的。也许她会来不及解释就死在军警的乱枪之下,她的尸体会像破布一样被人拖出会场。鲜红色的血会从她的身下流出来,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秋冉捂住眼睛,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不要紧,不要紧。能报仇,死又有什么可怕?真正的上官宜鸢已经从松岛而来,一切都会归回原位。

过几天,大家就会忘记,那个胆大包天,会场里杀人的顾秋冉。

她的手微微抖着,整个人差点滑到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

秋冉回头一看,他正促着眉站在她身后。

她看着他,微抖双肩,死亡的恐惧和杀人的罪恶,让人脆弱谎张。虽说她有千百种富有正义的理由,可审判一个人的死亡,用自己的手去结束他的生命……

双手沾上血,她也变成罪人。

她就像陷入万丈深渊,想回头不能回头。想被人搭救,又有谁能搭救?苦说不出、恨说不出、爱也说不出!

“脸色这么白。”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身体不舒服吗?”

她靠在他的怀里,像失温的鱼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濂瞻,抱我、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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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蓝,房间里蒙蒙有一层薄光的时候,秋冉就转醒过来。她现在每日比他醒得还要早,因为心里存着许多事而导致睡眠浅薄。

她转了转身体,凝视他熟睡的容颜。思忖良久,伸手为他把被子掖好。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睛,把她这贴心的小动作逮个正着。

“醒了……没吵醒你吧?”她像被抓住错事的小孩,脸颊染红,把手缩回被里。

他翻身,压在她身上。吻凑上去,狠狠又是一次。

她深觉自己的无力,身体对他的靠近越来越不能拒绝。她憎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像在海浪中摇摆,发出一声声令人羞耻的低声轻吟。

她咬紧嘴唇,克制欢愉。他好像看穿她的企图,非要引得她跟着一起癫狂。

“鸢儿……”

十指紧扣中,秋冉听见他唤出的人名。脸像狠狠抽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通体发凉。

她感到自己的下贱和无耻。

面对他的时候,即使她的手上没有沾血,同样也是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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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鸣钟当当敲着,都快十二点了。秋冉听着,就是不想起床。身体软得像海绵,浑身无力,是放纵不知节制的后果。

“三少奶奶,”小菱过来叫她,“三少奶奶,快起床吧。三爷回来了。”

“他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小菱笑嘻嘻地说:“三爷从上海请了位大夫来给你看病。”

秋冉坐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问道:“给我看病?看什么病?我没病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菱抿嘴而笑,快速地帮助秋冉更衣梳洗。

秋冉心中疑惑,她从来没有说过身体不舒服,袁克栋也没有说过要请医生。为什么突然弄个大夫来?

“大概是小菱弄错了,他请来大夫应该是给老太太看病。”秋冉在心里安慰自己。匆匆梳洗完毕后来到小偏厅。袁克栋正在和一个消瘦的青衣老者侃侃而谈,看见她出来,笑着招呼她过去,“秋冉,过来。”

她微笑着向他走过去,靠近他后,小声问道:“小菱说,你找了个大夫?”

“是的。”

“是给老太太看病的吗?”

“不是,是给你。”

她错愕极了,“给我?搞错了吧,我又没病。”

“没错。”他笑着把眼前的青衣老者介绍给她,“这位是上海最有名的妇科圣手,人称送子观音的古大夫。我特意把圣手请过来,就是为你看病的。”

秋冉心脏一跳,直直地往下坠。勉强而虚弱地说道:“濂瞻,我……我不想看大夫。”

他搂着她的腰,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喃,“秋冉,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他又说:“你不觉得仕安太寂寞了吗?”

“可是……”

“别怕。古大夫医术高明,让他帮你把身体调理一下。一定可以怀孕的。”

秋冉虚汗直流,尴尬地笑着,半强迫状地被压在椅子上坐下。

“夫人,请!”

圣手慈眉善目地比了一个诊脉的手势,她不得不拉高袖子,缓缓把洁白的皓腕搁在桌上的软枕上。

随即,古圣手闭起眼睛,将右手食指、中指搭在秋冉腕关节的寸口处。诊脉期间,只见圣手蹙眉凝思,屏息静气,全神贯注。突然,他把眼睛睁开,打量了秋冉四五秒。然后,让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

时间难捱得很,秋冉难捱是因为怕发现破绽,袁克栋难捱是发自内心的担心。

一刻钟后,古大夫刚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古大夫,我妻子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上次生产伤得很严重?”

“尊夫人的身体确实阴寒过胜,不利孕卵着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吃几副药调理一下即可。但是,夫人可不能再接触阴寒之物。这种阴寒之物最伤女性元阳。元阳一旦虚损太过,往后再想要调理过来就不容易了。”

秋冉收回手,心里的大石头虚软地落到地上。刚才,她还一直担心,这个圣手会诊出其他不该诊出的东西来。

听到这里,结果算是半喜半忧,不算好也不算坏。

圣手开出方子,主家付了诊金,霍管家一直把圣手送到门外的车上。圣手要登车的时候,袁克栋匆匆赶了出来,“古大夫,请留步。”

圣手回过头来,向袁克栋拱了拱手,道:“袁司令,还有什么事?”

“请移步说话。”

圣手把脚从车上挪下来,随着他一起走到墙根的僻静处。墙角种了几点芭蕉,绿色成阴。袁克栋忧心忡忡地说道:“古大夫,恕我冒昧。刚刚您为我妻子诊脉诊了那么久,是不是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疾?现在她不在这里,有什么话,您尽可以实话实说。”

圣手怔忪一会,转而哈哈大笑。

“没想到闻名天下的一方诸侯,五省联军司令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子。”

袁克栋被笑得发窘,“您就别取笑我了。”

圣手接着说道:“司令不必多虑,夫人的身体确如我所说,阴寒稍胜,只要好好调理,怀孕只是时间问题。刚刚我诊脉时间稍久,是觉得夫人的脉象和司令所诉有所出入。心里存疑,所以才不敢冒然断诊。”

“喔,有什么出入?圣手不妨直言。”事关身体健康,他不敢掉以轻心。

“司令说,夫人曾孕育过子嗣,有过胎产。但我诊脉的时候,发现夫人的脉象并没有孕产的痕迹,所以心下存疑。其二,施大夫是平京杏林高手,他替夫人断诊的结果是,胎产受损,宫亏难孕。我诊脉时,发现夫人只是略有宫寒,并无宫亏。就更谈不上难孕。所以……”圣手摇着头,没有把话说完。

袁克栋愣愣的,听到这些话,按理他应该是要高兴。可是——

情急之下,他失口问道:“古大夫,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夫人的身体在这两年里已经养好了。或许,是你的诊脉有误?”

圣手脸色一垮,不悦地说道:“我所言即是脉象所示。望而知之谓之圣,闻而知之谓之神,问而知之谓之巧,切而知之谓之工。圣、神、巧三者我不敢当,但切脉的工我自问有一点心得。看过五十年病,切脉不下数万人。难道我会分不清宫亏和宫寒?宫亏是不可逆的损伤,宫寒是可逆的改变。这样浅显的病理性改变就是一个有着三五年诊脉经验的医家也不会搞错。我相信施大夫诊脉也绝不会有这样的错漏!”袁克栋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圣手阅人无数,什么高管厚爵之人没有见过。他没有被袁克栋的怒气吓到,不卑不亢地说道:“袁司令,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或许能用嘴骗人,但她是没有办法改变脉象去欺骗人的。我话说到这里,不妨再多嘴一句。夫人的宫寒和药物有关,只要她停止接触那些对身体有害的药物,即便不吃药,也能怀孕。”

话一说完,圣手把手一甩,气呼呼地登车而去。

袁克栋站在墙角,风来了,芭蕉树叶翻卷着叶子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一个时辰后,雷心存过来时,他还站在墙角,芭蕉树下积了一层烟头。

“司令——”

袁克栋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了,恶狠狠地对他说道:“帮我去找上官嘉禾。不仅要找到他,而且马上派最好的情报人员去松岛和江苑,就是把松岛和江苑给我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雷心存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说道:“司令,你要我查什么事情啊?”

“去查——”他瞪起两只眼睛,狠狠说道:“去查一个叫顾秋冉的女人!”

“不是查过吗?”

他怒吼道:“再去查!”

“是!”雷心存“得得得”小跑着走掉。

正文卷 65 旧人变新人

袁克栋站在芭蕉树下定了好久的神,心里拼命说着克制、克制!

半个小时后,他才觉得情绪好些。扔调手里的香烟,深呼吸好几次,才往回走,刚走到紫枫苑的门口。远远闻见里面飘来一阵药香。小菱尽职尽责,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药煎好。`

“三少奶奶,快喝药吧。”

“药那么苦,我不想喝。”

“良药苦口啊!”

“良药苦口我也不想喝。”

“三少奶奶!”

不知道他还会回来,秋冉和小菱在房里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个就不肯喝,一个就非要喝不可。

秋冉不察,倒退着正好撞到脸色阴沉的袁克栋身上。

“濂瞻!”回头看见是他,她欣快地喊了一声。

他的两只眼睛深邃如墨潭,看着她,质问道:“为什么不吃药,是不想和我生孩子?”

他的表情更让秋冉莫名害怕,“濂瞻,你怎么了?”

小菱赶紧走过来,把煎好的汤药塞到她手里,轻声说:“三少奶奶,快喝药吧。”

她不敢再闹变扭,端起药碗,仰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

看着她把药全部喝完,他的表情才转好一点。小菱拿来奶糖给秋冉抵苦。秋冉剥开糖纸,含了一颗。略带撒娇地剥了一颗塞到他的嘴里,笑着说道:“好甜。你尝尝。”他咬着嘴里的奶糖,齿间却感到一阵苦涩。

相处久了,他细微末节的变化都逃不过秋冉的眼睛。她有些不安地紧盯着他看,“你怎么呢?”

他感到一阵心浮气躁。有些事情不敢深想,不愿深想,又不得不想。

他是被爱情蒙住眼睛的傻瓜吗?

如果她不是宜鸢,处心积虑地接近他是为了什么?她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喝一碗心不甘情不愿的生子汤。

“你说话啊——”秋冉伸手拉拉他的袖子,哪知被他一掌挥开。

秋冉差点摔到地上,她惊惧更甚。他不理她,直接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个抽屉在里面掀找。

“你要找什么?”

她冲过去,眼看着抽屉中的胭脂水粉、耳环项链被扔满桌面。梳妆柜里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无所获的他转身去搜她的床。叠好的被子掀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他犹不满意,接着还要去扯下面的垫褥。

他的疯狂之举吓得小菱脸色苍白,哆哆嗦嗦不敢靠近。这一幕,让她想起好几年前,三爷和三少奶奶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发雷霆,砸坏家具。

“濂瞻!”秋冉好几次被他掀开,不得已从身后紧紧把他抱住,“濂瞻,你在干什么啊?不要吓我,好不好?”

她怕极,不是担心自己,是怕他在盛怒中伤害自己。

他一向是冷静而高傲的男人,话不多,失格的行为更少。

“濂瞻、濂瞻、濂瞻……”她声声叫唤着他的名字,不管他怎么挣扎就是抱着他不放开。

他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怔怔地站着。

到底是谁在吓谁?

她没有发现他心里的恐惧和害怕吗?

事实和他就隔着一张纸吧?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捅破它。有没有人知道,其实男人脆弱起来比女人更软弱。

他转过身,在狼藉的房间中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肋骨一样用力。

“濂……瞻……”

——————————

床是男女解决问题最好的地方之一,再大的事情,也能床头打架床尾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他特别、特别粗暴,好几次秋冉都要疼得求饶。

清晨来临,她尚沉睡不知归路,他就已经悄悄翻身起来。应该说,他整整一夜都未合眼,静等着天明的到来。

他赤脚下床,走到书桌旁。一格一格把抽屉抽出来,他翻得很小心。轻手轻脚,直到翻到最下层把相簿。

上回匆匆翻过,他并未留心。今天,他重新翻看一次,过去忽视的细节跃然眼前。

这本相簿,说是家族合集。里面最多的却是上官清逸的照片,从小到大,每年的生日照,年年不缺。

一张张翻开看下去,他心里宛如滴血似的。愤怒撕咬着他的心,让他想要发狂。

如果她真的不是宜鸢,如果她真的是嘉禾所说的顾秋冉,她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就再清楚不过!

为了清逸、为了报仇、为了另一个男人……

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连在一起。她接近他、讨好他、让每一个人都欢喜。她要枪、要子弹、有意无意试探王靖荛的去向,都是在为报仇做准备。

床榻上的秋冉嘤咛一声,他赶紧把相簿放回抽屉。也不知道怕什么,做错事的人并不是他。他却怕到极点。伸到抽屉中的手指无意触到圆鼓鼓的瓷瓶,下意识拿出来。嗅了嗅里面的香味,是她身上常有的味道。

既然是常用的香膏为什么不放在梳妆台的桌面上?非要藏起来,和相簿放在一起?

他捏了捏瓷瓶,把它收到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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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发火离开之后,袁克栋好几天没有归家。秋冉安慰自己,大约是国会选举太忙的缘故,而不是那天突然的怒气。可这样的安慰虚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问题在哪,她也实在不解。

古圣手开的汤药,她每天都在喝。喝多了,心也跟着苦起来。

窗外的风景斗转星移,比天气更难琢磨的是人时刻变幻的心情。

“三少奶奶,吃些东西吧!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呢。”小菱备下一些爽口的小菜。

秋冉心惊,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吗?

“你别忧心,三爷指不定今晚就回来了。”

小菱的话如利器撕开秋冉心里最后一块遮羞布,连丫头都看出她在等他?

她恼羞成怒地说道:“谁说我在等他,你别胡说!”

小菱笑道,“如果三少奶奶不是在等三爷,那是在等谁?茶饭不思的,别瞒了。我们都看出来,就是在等三爷!”

“胡说、胡说!”秋冉伸手要捏她的嘴,小菱笑着跑远,立在门边笑道:“不说就是,三少奶奶别忘了,把药喝了!”

秋冉望着桌上黑漆漆的汤药,心里比黄连还苦。难道是她不肯喝药激怒了他吗?

唉,他想要女儿的心迫切得很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他的乱翻乱动,装有避孕药的瓷瓶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

秋冉默默地端起药碗,她拿过花瓶想把汤药倒进去。踌躇之间,还是收回了手。

有些东西,她终究是欠他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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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袁克栋一直待在军部。一是国会选举在即,要忙的事情太多,二是,他也有点不想回家。怕面对不想面对的事。

没有在她身边,他终归是睡得不好。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以为她还在身边。醒来后,辗转难眠。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自然不好。倦起来趴在桌上都能睡着。

“司令,司令?”

袁克栋睁开眼睛,发现雷心存正站在他面前。他摸摸额头,凉飕飕的,全是汗。

“司令,是不是做梦了?”

他点点头。旧梦不可得,现今,他已经不敢肯定身边的人究竟是新人还是旧人。

雷心存凑近他,小声说道:“我们找不到上官嘉禾,不知道他去哪里。听说,是潜回松岛去了。”

他的手指捏着鼻根处的皮肤揉搓着,问道:“找不到上官嘉禾,其他的事情也没有消息吗?我要的东西、资料——”他的声音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已经波涛汹涌。

“有的、有的。”雷心存忙不迭地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资料,递到他的眼皮前。

他翻开资料,一目十行飞快地读着。

他手里翔实的资料是关于一个女人,一个与他毫无关系又微不足道的女人。出身于微,细如微末。没有殷实的背景,没有超人的才华,没有特殊的技艺。什么都没有,走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渺小。

她虽渺小,但资料上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他看得惊心动魄。

雷心存默默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个。等着他把资料翻到最后一页。

照片滑了出来,她穿着婚纱,手里捧着鲜花,风吹起她的发丝,一脸幸福地靠在上官清逸的身旁。

“这是能找到的最近的照片,是订婚照。”雷心存惴惴不安地小声说道:“听说,他们照完结婚照后没多久,上官清逸就阵亡了,所以照片一直留在照相馆没有取走……”

是心碎了吧?所以无法面对。

照片上的女孩美丽非凡,穿着华丽的衣服和高跟鞋后与上官宜鸢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恨得要把手里的照片撕得粉碎才好,又恨不得冲回去,把这些东西全砸她面前!

还能骗自己吗?他根本无法再欺骗下去,连给她找借口的勇气都没有!

是他蠢,一次又一次被她蒙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怎么能期待,如顽石一样的上官宜鸢会有改变。上官嘉禾的话都是对的,她的身份,她来的目的。还有……还有德谦,一眼就发现她是李代桃僵。

他真是蠢不可及。

雷心存忐忑不安地拿出怀里的瓷瓶,小心地放在他面前,“这个……也派人去查过了。里面含有麝香,用了,会让女人……不容易怀孕。”

袁克栋腾地站起来,手摸到腰间的手枪。

正文卷 66 不恨

袁克栋腾地站起来,手摸到腰间的手枪。

“司令!”雷心存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急忙说道:“司令!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三少奶奶,这些天,她真真实实和你生活在一起,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是……”

他哼着粗气,手从枪把上慢慢收回来。

“司令……”

“你出去。”

“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吧。”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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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吃了很多天的药,喝得喉头泛苦,心里想吐。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禁着急起来,欢迎会近在眼前。如果袁克栋不带她去的话,这半年的准备就全部作废。

是哪里出错了,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事情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头雾水。

他这么多天不回家,渐渐地许多不好的流言开始兴起。所有的人都在提,奉州的九儿姑娘来了,司令这些天都陪着她。两人出双入对,好不亲密。有人说,宋九儿是他的老相好,有的说,宋九儿是老头子看中的姑娘。

以前,他和谁在一起,她都不在意的。甚至许多时候主动把他推出门去,

现在,她听到这些没头没脑的流言,心里兵荒马乱。她慌是因为宋九儿的身份,还是他的态度?秋冉自己也不敢深想。

一夜夜地等着,从黄昏等到黎明。

“三少奶奶,你要是想三爷,就打个电话给他。”

“谁说我想他,我不想他。”她顶着黑眼圈,固执地坐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翻看着手里的相册。

小菱叹一口气,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这个少奶奶身边的小丫头能做的就是找司令身边的副官帮忙。

雷心存看着小菱,一脸为难。小菱让他请司令回来,他怎么好说出口。司令自己都烦得不得了。

“司令真的和宋九儿好上了?”小菱想到男人不回家的唯一可能就是被外面的女人缠上。

“司令是五省联军总司令,常驻平京。这次国会选举,来者都是客。他尽地主之谊招待客人,也没什么奇怪。”

“哼!”小菱鼻腔里不屑地冷哼一声。“你们男人就是一丘之貉!”

雷心存嘿嘿一笑,腆着脸凑到她鼻尖前,“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去你的!”小菱扬手把他推开,没好气地道:“拿好衣服快滚!三少奶奶待你不薄,你要是有良心,看见三爷就告诉他,三少奶奶等他,等得都快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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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不知要在军部住多久,雷心存一股脑收了许多衣服来。连准备去参加欢迎宴会的礼服都收了过来。衣服一件件挂在柜子里,袁克栋看着只觉得扎眼。

他们的礼服是一起订做的,他还记得,她拿着新衣在他面前比划的娇俏模样,娇憨地问他,好不好看。

“我只让你拿两件换洗的衣服,你怎么把这些衣服都拿来了?”

雷心存吃惊地说:“司令,明天的欢迎宴会,你不会打算回去吧?”

袁克栋表情复杂,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犹豫。他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要不要就这样将错就错的走下去。

“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唉,小菱那小丫头片子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雷心存把礼服小心挂好,“司令,你要回去,也要等过了欢迎会呗。”

袁克栋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窝囊又可恶。窝囊地不敢回去面对,明明知道她是谁,又装得不知道。

看他一言不发,雷心存以为他是担心秋冉的身体,自作多情地说道:“司令,你别担心。家里那么多人,她即使病了,也会有人照顾。我来的时候,眼见着小菱在厨房熬着汤药。”

袁克栋木然地看着雷心存,苦涩地想:她在吃什么药,是古圣手开的药吗?汤药那么苦,她还吃着干什么?又不愿意替他生孩子……想到这里,他的心肝都像锤断了一样,密密匝匝全是伤口。

雷心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自作主张为袁克栋邀请了宋九儿为欢迎会的舞伴。他料想,国会选举后,冒牌的三少奶奶就该打道回府。司令应该是容不得她的。

明天就是欢迎会了,他还不回来,秋冉怎能睡得着?

她躺在床上,听着座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心里在一分一秒计算时间。窗外“沙沙”下起雨,敲打在地面上。一场秋雨一场寒,时光不等,距离清逸去世已经过去两年。捂着胸口的位置,眼睛中的眼泪终于是少了一点,可心里依旧有温热的痛感在里面缠绕。

突然,她听见推门的轻响,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身进来。原来不是下雨,是他。

袁克栋站在暗处,好一会儿才适应房间中的黑暗。他首先看见,挂在衣帽架上的华服。漂亮的掐丝排线牡丹花旗袍,外搭白色狐狸毛披肩,这是她为欢迎会准备的礼服。

他走过去,手指摸上冰冷的缎料,心里把她恨到极,又苦到极。

秋冉躺在黑暗中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如往昔一般静悄悄地洗脸、更衣。走过来掀开被子,压了上来。

他的脸摩挲在她脸上,触到一层湿泪。他抬起头来,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果然,全是眼泪。

“为什么哭?”

秋冉偏过头,拼命咬住自己的唇。

“告诉我。”他又问一次,“为什么哭?”

她的心理防线如决了堤一样,被洪水冲开一个大口。此时,她才发现,她并非一直把他当作利用的棋子。人非草木,大半年的朝夕相处,也同样付出真心。

“你是不是恨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心里大约是太害怕被他憎恨。

“我不恨你。”脱口而出的话,他比她更吃惊。在面对她的眼泪时,他的恼怒、火气全消失了。

他不恨她。

雷心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大半年来和他做夫妻的人是她,给他快乐的人是她,让他体会到爱情和快乐的人也是她。就冲这一点,他都无法恨她。

“濂瞻……”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么久的隐忍、委屈、蛰伏、忍耐……全发泄出来。开始只是想要复仇,没想到现在越陷越深。

他拍抚着她的背,亲吻着她头顶的乌发把她哄着,“好了,别哭了。睡吧。明天还要去欢迎会。”

秋冉心脏一跳,汹涌的眼泪流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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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是被小菱的脚步声惊醒过来的,小菱的脚步已经放得很轻。她反转身体,慵懒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身边空无一人,空余着他的味道而已。

“三少奶奶,该起了吧?”小菱笑嘻嘻地走过来,“时间都已经过了午时了!”

“什么,都过了午时!”秋冉一坐而起,不敢置信地看向五斗橱上的西洋座钟。

天啦!现在已经都是下午两点!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捂住额头。

小菱笑道:“三爷不在的这些日子,三少奶奶每晚都睡得不好。昨夜三爷,可不就睡个踏实觉了吗?三爷走的时候,你睡得可香哩!三爷说,不用叫醒你,让你睡个饱。”

秋冉窘得满脸绯红,赶紧下床穿鞋梳洗。“三爷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吗?”

“三爷说下午会来接你一起去欢迎会。三少奶奶,三爷对你可真好。”

秋冉起晚,忙着洗澡、化妆、吹头发。顾不上喝小菱碎嘴,小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等她穿好旗袍,把发油固定好的波浪卷发服帖地收在耳朵下面,精巧的耳环戴在耳朵,化身金装玉裹的绝色美人。才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小菱端来一碗面条,秋冉怕涨,只敢吃两块压缩饼干填一填肚子。

袁克栋进来的时候,秋冉正在喝汤药。他愣了一下,她也愣了一下,脸顿时烧起来。

“你回来了?”她看着他嫣然一笑,似名花倾国,颠倒众生。

“三爷看见三少奶奶,眼睛都看痴了。”小菱在一旁打趣。

“你今天去哪里了?这个时候才来?”

他很勉强地动了动唇,从口套里掏出一枚蓝宝石胸针,不等她看清楚就往她的衣襟上别。

秋冉不知是什么,有点害怕地退后两步。

“不要动!”他粗手粗脚地拽住她,笨拙而小心地把胸针别到她的右胸前。别上后,用粗砺的指腹摩挲着美丽的胸针,手掌若有若无故意在她饱满的胸前抚摸,“你来平京这么久,也没送你什么。戴着吧。”

秋冉一呆,低首看着胸前的胸针,是一枚别致的帽子形状,里面的蓝宝石硕大无比,周围镶嵌着众多的细小钻石。

“这太贵重了!我——”

“你是我妻子。”他的话生生切断她后面的话。

是啊,如果真是他妻子,那么再贵重的珠宝,她都当得起。

秋冉小心翼翼抚摸着胸针,很轻很轻地说声:“谢谢。”

他咳了声,没有看她的眼睛,低着头,盯着地板,说道:“时间差不多,走吧。”他伸出胳膊,秋冉“嗯”了一声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肘里。

天知道,这一刻,她的眼睛都是微湿的。

他的身体好暖,军服下的肌肉雄壮有力,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抓得紧些,好像生怕他又会消失不见。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用自己的大手把她的手拘得更紧些。

他别过头去,眼睛微微发红。

明知道她是错的人。却还是想牵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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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京的天气,一过八月,眼见着凉爽下来。热闹的街骤然冷清,太阳落山后更是显得寥落。

秋冉的目光游移到车窗外,竟是潋滟的惊鸿。不知什么时候,路旁树叶已经改换颜色,在风中卷起黄色一片,团团簇簇,摇摇坠坠。映着夕阳,连成一片绚丽的世界。

小车朝着国会会场飞驰,越接近目的地,秋冉越觉不安。她一会把手里的坤包抱在怀里,一会儿又把它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摸一摸胸前的胸针。

不敢想象,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真看见王靖荛会怎么样?

她能忍得住吗?

眼泪、质问、伤心、绝望,激烈的情绪中,她能控制住自己吗?

秋冉不停地胡思乱想,再想到报仇之后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

“到达会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说说话吧。”他的声音像从天外飞来的一样。

秋冉把手里的皮包捏了捏,收敛住心神,望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

“说一说我们的过去,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秋冉心脏猛然像被撞了一下,笑得更勉强了。“这……都多久远的事儿了……”

他动了动唇,“你一定是忘了。我却一直记得很清楚。最近,更是常常想起。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女子大学的校庆上。你在舞台上表演话剧。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朱丽叶。”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道,“多可笑,当时,我居然觉得那舞台朱丽叶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笑是对我,哭是对我,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转身都是向着我……”

“濂瞻……”

“你听我说完,”他摆了摆手,“我不是总有勇气回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一个晚上,朱丽叶望着的人不是我,乃是我身边坐着的德谦。”

太阳落下去,他的脸突然在车厢中暗淡下来,像极他和宜鸢的那段故事。他本是她生命中无光的黄昏,却偏要做她的朝阳。

无爱的婚姻,宜鸢无疑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呢?他的伤心又有谁体会过。因为所有人都要求男人要刚强,好像为情所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有些苦,他放在心里,压抑在心里。今天突然地宣泄出来,是因为有人撕开他的伤口,在上面撒盐。

“濂瞻……”秋冉突兀地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说道:“不要再想着过去了!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把过去都忘了吧,我们还有未来。”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未来,她和他有什么未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望着她,目光燃烧起来。

车辆在泥泞的山坡上颠簸一下,她骤然松开他的手。灯火通明的圆桌饭店近在眼前,低着头,轻轻说道:“以后再说吧,我们已经到了。”

正文卷 67 害

国会代表的欢迎宴会定在半山腰上的圆桌饭店,从下午开始,鱼贯而来的豪车挤满来往的车道。

他们的车走的是特别通道,直接到达圆桌饭店的门口。耀眼的灯光照亮半边天空,宛如白昼一样。穿西服的服务生在路上指挥车辆,看见特殊车辆的车牌后,赶紧小跑着过来。

“袁司令!”服务生打开车门。

他率先下车,然后绅士地伸手牵住紧随其后的秋冉。

许多在现场等待的记者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袁司令照个相吧,请笑一笑!”

“司令,请你谈谈对这次国会选举的看法——”

“请问,你认为这次选举是否是真的公正?是不是有所谓的贿选?”

“司令,请你谈谈贿选的问题,好不好?”

……

此起彼伏的喊声和相机的“咔咔”声不绝于耳。

秋冉害怕地紧紧靠在他身边,刺目的闪光灯耀得她眼前一片白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说话,对着镜头保持微笑。”他靠近她的耳垂,小声说。

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又挤出一个。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拨开记者,护着她走入会场。

圆桌山庄是中央政府招待国内外要客的重要场所,“圆桌”取自大不列颠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代表的是“平等、团结”,寓意在中央政府领导下每一个公民不管官职高低、出生尊卑都可以为这个国家的发展献计献策,坐在圆桌旁的任何人皆是是有平等发言权力的人。

中央政府成立十年,名头大,但却没有真正完成统一。各地的实权仍掌握在各地的军阀手里。北边的上官、宋家、江浙一带的王家,西南的张家都是群雄割据,谁也不服谁。中央政府在平京,由的也是军阀出身的袁家做主。

袁克栋的父亲袁十金曾担任中央政府总理,其弟袁克放是工商总长,他本人则实控军队,所有人都知道所谓中央政府就是袁家的提线木偶。所谓的国会选举不过是大家先在桌底下博弈,完成后再搬到台面上来讲的事情。这对“圆桌”的精神真是莫大的讽刺。

会场之内衣香鬓影,夫人们皆穿着拖地的礼服长裙,先生们则都穿着燕尾服。刷上浆的衬衫领子高高地顶着他们的喉咙,某些议员的脸被憋得通红。再配上黑色的蝴蝶结,模样好笑极了。

他们穿着文明世界的服装,讨论得却不是文明世界的故事,

“……现在的革命党人无孔不入,经常在学校、工厂煽动无知的群众。我们一抓,他们就躲到租界。根本没办法斩草除根。”

“就是,他们在租界办报社,印刷报纸。我们没有权力去租界抓人,太被动了。”

“有时候洋人还包庇革命党人。长此以往,肯定不行。”

“确实,确实……”

“我看还是不要惊动洋人,以暴治暴比较好。”

“咦,什么意思?”

“上海的青帮正好能拿过来为我们所用。”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

秋冉默默地站在这些光鲜亮丽的政客身边听了一回他们的谈话,差点被恶心地吐出来。

这世界最肮脏的莫过于政治,最肮脏的人莫过于政客。

秋冉用力挣了挣他紧握的手,从步入会场开始,他就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放松。任她如何甩动、挣扎,都没有用,他的巨掌像焊死的铁钳纹丝不动。

他这么寸步不离,她如何去找王靖荛?

“我有点饿了!”她在他耳边小声抱怨。

他点点头,伸手招来雷心存,在他耳边吩咐几句。不一会儿,雷心存端来满满一碟食物。

“吃吧。”他说,她气得发昏,他又说道:“想吃什么,让雷心存再去取。”

秋冉无奈,愤愤地吃了两颗盐渍樱桃。

漫长的开场白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秋冉听着各级官员在台上发言,无聊得要困过去。

音乐响起,舞会终于开始。他牵着她的手,走入舞池。

她环顾四望,惊呼道:“我们……”

他在她耳边低咛,“别看,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开舞!”

“开舞?”她有些慌乱了,身体被他牵引着翩翩而动。

她的舞跳得一般,老师说她,努力有余,却始终学不会轻盈。没想到,和他的脚步倒配合得相得益彰。

他们都不是善舞的人,实力相当,相互补短。舞出的回旋不比会别人的差。

华尔兹是什么?

不仅仅是优美的舞步,还有舞者心灵的默契和脚步的合拍。

一曲完毕,会场响起掌声。她额头微湿,被擒在他手中的掌在发抖。

他们站在舞池中,身边共舞的男女越聚越多。

一位精致的苗条美女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向袁克栋伸出手,“袁司令,能赏光跳支舞吗?”

秋冉忙不迭地从他怀里退开两步,美人趁虚而入。袁克栋躲避不及,被动地被她抱住。舞曲响起,他不得不开始跳舞。

“去吃点东西,不可以走远。”他转过头,像命令孩子一样。

秋冉冲他点点头,刚走两步,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贴了过来。

“三少奶奶。”雷心存嬉皮笑脸的,“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我自己可以。”她快步走到餐台旁,拿出餐盘,佯装挑选食物。雷心存不紧不慢,紧跟着距离她一个人的身位。

秋冉往前走两步,他也走两步,她往左边,他也往左边。

“雷心存,你为什么跟着我?”她生气地问道。

雷心存委屈地说:“三少奶奶,我不是跟着你,我是在保护你。你别看这里都是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其实每一个人都包藏祸心!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啊!司令早就嘱咐,一定要我好好地保、护、你!”

雷心存刻意咬重的“保护”让秋冉恍然领悟,说是“保护”,其实是“监视”。他今晚就没打算给她任何自由活动的时间!

—————————

圆桌山庄非常大,光一楼的宴会厅的舞池就能容纳几百人。二楼还有许多可供大家休息的房间,推开雕花的窗户就能俯瞰整个宴会厅。

在如此大的范围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个跟屁虫。

秋冉端着碟子,胸口发闷,胳膊上挂着的手提袋越来越沉。

里面的手枪像千斤重一样。

进入会场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被搜身缴械,连袁克栋也不例外。大约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检查的女兵粗略地只扫了她一眼就放她进来,根本没发现她手提包里藏着的手枪。

她想,老天爷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一定有它的安排。

即使身后跟着雷心存,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用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王靖荛的身影。

灯光晃晃,人影飘飘,入她眼帘的是佛手、腊梅、山茶、翠竹、还有水仙、木果……

每一个参加宴会的男人不是西服就是长衫,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谈笑,哪一个才是王靖荛?她与王靖荛照面的次数不过尔尔几回,千人之中能认出他吗?

她在会场中莽撞地东突西找,绕到柱子后,转到花台前。看那个穿礼服的身材有点像,这个戴帽子的才可疑,腊梅花处站着的也很像……

她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见宴会大厅门口闪过一个人影。

王靖荛不愧是职业军人,不但姗姗来迟,还刻意低调。他蓄起胡子,没有穿燕尾服,穿着极其普通的长衫,走入人群,一隐就不见踪影。

秋冉放下手里的餐碟,双眼紧紧跟着王靖荛。急躁地想要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三少奶奶!司令在叫你了!”雷心存突然挡在她的面前。

“雷心存,你走开!”秋冉急得在他的厚实胸膛上推两把。

机会近在眼前,怎么能被他拖住!

“雷心存,我命令你走开!”

“三少奶奶,我们去司令那边吧。”雷心存坚决摇头,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顾秋冉,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秋冉的脸色变得雪白,她怔怔地望着雷心存。如果雷心存知道她的身份,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晓得了?

她小腿发软,整个人往后一倒,手肘突然被一双纤纤素手搀扶住。

“宜鸢,你没事吧?”扶住秋冉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克放的妻子沈一赫。她目光流转,像流动的水一样在雷心存和秋冉之间移动。“宜鸢,如果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雷心存不好意思地退后两步,向着沈一赫,道:“七少奶奶,这事你别管。是司令吩咐的。”

一赫把眉一扬,不客气地说道:“雷副官,我不信司令会吩咐你以下犯上,对三少奶奶不尊重!要不要,我们现在一起去司令那对质,我把看到的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他,你说,怎么样?”

“不要、不要。”雷心存立即讨好地笑道。

秋冉揉着手腕,轻轻地用不地道地英文对沈一赫说道:“helpme,please.”

沈一赫忙说:“howcanihelpyou?”

”iwanttoleavehere,”

沈一赫马上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向前一步笑着向雷心存说道:“雷副官,我要借用一下你们三少奶奶,可否?”

雷心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七少奶奶有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说完,沈一赫伸手把雷心存的手腕一扣,雷心存忙推道:“七、七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

沈一赫笑着说:“雷副官莫嚷,我有些头昏,借副官的手当柱子借一点力。如果副官嚷起来……我就只能说副官故意轻薄。”

“啊?”雷心存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如呆鸡一样木然站着。谁都知道这七少奶奶是七爷心尖肉,自己又有才,乃是刺绣大师。

沈一赫存心要帮秋冉,雷心存哪里敢乱动?

“谢谢!”秋冉见机行事,朝沈一赫深鞠一躬,提起裙子遁走。

雷心存急得要命,又不能一掌推开沈一赫。跺脚嚷道:“七少奶奶,你这是害我、害司令啊!”

正文卷 68 兄弟同心

没有碍事的雷心存,秋冉像灵巧的兔子在人群中左突右奔。

可恶的王靖荛老狐狸,一下就不见踪影。

秋冉找了好一会儿,再次发现他的身影时。王靖荛早已经转换方位。

她这时才发现,王靖荛的身边簇拥着好几位保镖一样的高大男人。他们如铁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等闲人都不能近他半步。她想要杀他,只怕枪还没掏出来,就先丧命。

怎么办呢?

秋冉急得抓耳,也是巧合,情急之下,无意抬头一看,会场的二楼有许多房间,正对着楼下的舞池。王靖荛所站的位置刚好在射程范围之内。

她转身匆匆上楼,向着二楼走去。

司令夫人的身份无往不利,没有人敢阻拦她。她要的房间,刚好没有人。

秋冉进入房间,服务员走后。她飞速地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枪,深吸几口气后,然后慢慢地举枪侧身靠近窗口。

乌黑的枪口缓缓伸了出去,仇人的头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只要轻轻叩动扳机,清逸的仇就全报了!

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眼睛中,痛痛的,像海水一样。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发抖,王靖荛的脸在瞄准器里晃动。

“你果然从来都没有想过我!”

她一颤,慌得手枪差点掉到地上。

袁克栋正站在她的身后,五官在愤怒地抽动。“我应该称呼你什么?是上官宜鸢还是顾、秋、冉。”

秋冉的视线模糊,托枪的手臂越来越抖得厉害。

“你说过去不重要,未来才重要。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他的怒吼,像咆哮的山洪在她耳边澎拜。

他已经没有任何理智,眼前这个女人。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却一次又一次给机会的女人。践踏他的真心,把他当作弱智。

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在想要给她机会。若她坦白一切,若不作出格的事,他就原谅她。

“你滚、滚——滚出去!”秋冉哭着冲他喊道。她甚至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清逸对我意味着什么!不知道王靖荛对我意味着什么!”秋冉哭得泪流满面,“清逸是我的命、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不为他报仇!”

她清楚地知道,要为清逸报仇,必须为清逸报仇。可秋冉也明白,她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下,根本没有可能再报仇。她都无法瞄准,如何射击。

一瞬间里,她恨透了眼前的他。

全完了……

如果他不出现,也许她还能凭着仇恨开枪。他一出现,她心里的天平开始疯狂摇摆,她稳不住感情,也稳不住心。

她垂下双手,无力地像折断翅膀的鸟,向地面滑去。

她背叛了清逸,身体和心都在远离……

突然,他扶起她的腰肢,反手将她揽在怀里,握住她拿枪的手。

手枪瞄准窗外的男人,瞬间发出巨大的枪声。

子弹飞驰而出——

周围静悄悄的,静得秋冉听见子弹穿过空气到达王靖荛额头的轻响。

“砰”!

子弹不偏不倚嵌入大脑,王靖荛在人群中摇晃一下。他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手里的酒杯一滑。鲜血喷溅到旁边女士的脸上。女士摸了一下脸,看着手心,厉声尖叫起来。

呼喊、推翻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

舞会场乱成一锅粥!

她静静地站着,背脊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在她头顶来来回回。

完成梦寐以求的事情,心里却不见得有什么可高兴、可开心的。

“为什么?”她呆呆地问,不懂他为什么要帮她。

他不是一直向她强调,王靖荛如果在平京死了,他会有多麻烦。

现在……

“你说,上官清逸是你的命。我帮你报仇,一命抵一命,现在你的命是我的。”

“司令、司令——”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雷心存。他在门外惶恐地嚷道:“司令,不得不了!王靖荛死、死了!”

“知道了。”他冷冷地回应一句,松开她。失去依靠的秋冉摇摇摆摆地滑坐地上,脑子浑噩。

他转身将门打开。“司令!”雷心存笔直地敬了个军礼,又再报告一次,“王靖荛死了。子弹从脑门中直接穿透,杀手相当老练。一枪毙命,干净俐落……”

雷心存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直至看到房间内跌倒地上的秋冉,然后再看见她身边掉落的枪。舌头像打了结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道:“司……令……该……该怎么……做……”

他冷静地说道:“封锁会场,所有人接受调查,无论是谁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雷心存的眼睛仍是看着房间里的秋冉和地上的枪。

“雷心存!”袁克栋拔高声音。“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是!”雷心存赶紧转身走了。

秋冉痴痴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地上的手枪。

她已经报了仇,做成人生大事。

继续活下去,好像人生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

她木然地移动身体,洁白的手指缓缓向着手枪伸过去。

清逸,我马上就来陪你!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脚飞来。地上的手枪被踢得老远,然后,她被提起来,一记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秋冉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一刻,他恨极了她。报仇完成后,留下一堆烂摊子,居然是要果结自己的性命来一了百了。

秋冉匍匐在地上,肩膀颤颤着哭起来。

“要死很容易。顾秋冉,但你没资格!你要是胆敢把它结束,我明天就派人踏平松岛!”

听到他的话,孱弱的秋冉心脏像被狠狠抽打着一样。她抓着胸前的衣襟,他欣赏着她露出的害怕和惊惧,知道她在乎的东西和人越多,他就越有办法:“想一想那些人吧,他们可都是上官清逸的至亲。如果因为你而不幸,你哪怕为上官清逸报了仇,也是天大的罪人!”

她咬着唇,没有哭声,唯有眼泪长流。

房门关上,他走了。秋冉还是趴在地上。她的胃缩成一团,又冷又痛。躺了好久,才清醒过来。

她爬起来,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去拉拽门闩,桃木色的房门锁得紧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用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又细又轻。

无人回应、无人应答。

外面的噪杂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世界静悄悄的,像船沉入无人到达的深海,她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

一个晚上,他都忙着贼喊捉贼。

王靖荛的死像水入油锅,激起三尺高的浪花。无论他怎么想把消息压下去都不可能。会场内的骚动都逃不过圆桌饭店外蹲守记者们的眼线。

一晚上的忙忙碌碌,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忙着什么。

他的人在会场主持大局,心却还和她留在一起。做起事来,章法全无,越办越乱。

宪兵队、警察局、民防队的人全调过来,对每一个参加宴会的人进行盘查。几百号人再加上饭店的工作人员,盘查的工作非常巨大。

一闹一查,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袁克栋还没有首肯同意一个人离开。

兹事体大,袁克栋是最大的责任人,谁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时候放人。

被困在人群中的不仅有各地方来的国会议员,政府高官,还有一位和袁克栋关系匪浅的人。

袁克放和妻子待坐在角落已经几个小时,他凝眉扫视会场,几百号人熙熙攘攘聚在一起,已经开始怨声载道。低声哭泣的有,骂骂咧咧的也有。

他弯下腰,在妻子耳边低语,“赫赫,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找个人。”

沈一赫握了握他的手,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去找你三哥?”

真是默契夫妻,他想要干什么,不用说,她全知道。

他点点头,“再这么下去不行,时间拖得越久,对三哥越不利。我也不知道三哥是怎么回事?事情已经发生,就要想着如何解决。拖着有什么用?”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他三哥一向果敢坚毅,这次事情处理得拖泥带水。

“德谦,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和那个冒充宜鸢的女孩有关系?”

袁克放点点头又摇摇头,在一切没有证据的时候,他不能贸然揣测。

“你别担心。”

袁克放安顿好妻子,匆匆去找雷心存。雷心存见到七爷来找,不敢怠慢,赶紧带往二楼,袁克栋的临时办公室。

临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椅子摆得七零八落。袁克栋站在窗口吞云吐雾,任由电话在桌上响个不停。

“他这个样子多久了?”袁克放问身边的雷心存。

雷心存垫了垫脚,在他耳旁说道:“几个小时前就是这样,谁都不敢来……”

“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是。”

等雷心存蹑手蹑脚出去后。袁克放先走到桌边,把吵闹的电话拿起来搁在桌上,结束它吵扰的声音。

“袁司令,先把楼下的人放了吧。”

袁克栋狠狠抽了口烟,光看着窗外半明未明的天空没有说话。

袁克放深吸口气,软下声音,说道:“三哥,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拘在这里也找不到凶手。不如打起精神想想后事该如何料理。”

“你说该怎么料理?”

袁克放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问出这个问题来。敢情这几个时辰他就在这抽烟,啥事都没干!

“先把会场里的人放走,安抚记者,再和奉州交涉。最好大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奉州要凶手,大概你也是交不出去的。所以要另作打算。”

窗边的他眸子精光一闪,自嘲地道:“老七,你的鼻子比狗还灵,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早提醒过你那个女人不是宜鸢,是你不听!现在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她能全身而退,你能全身而退吗?王靖荛是奉州的国会专员,死在中央政府的欢迎晚宴上。奉州和你没完,老头子和你也没得完。你如果交不出凶手,天底下的人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我劝你,不要护短,把那女人交出去!”

“人是我杀的,不是她!”

“王靖荛是你杀的!”袁克放胸口一堵,气愤地说道:“你真是——愚蠢透顶!”

要杀王靖荛有无数办法,为什么要用这最笨的方法!

袁克放的话骂醒了他,袁克栋微移身体,感到双腿像木头一样失去知觉。他踉跄一下,袁克放赶紧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站了几个小时,小腿都肿起来。袁克放帮他揉着僵硬的小腿肌肉,叹道:“三哥……你这样的状态可不行!”

他攒了攒眉心,也是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杀王靖荛确实冲动,但他不后悔。他厌倦了这样的拖沓,厌倦了她苦苦的哀求和眼泪。王靖荛必须死,只有王靖荛死了,她和上官清逸之间的关系才能彻底斩断。

以命抵命,从此往后,他才是她今生的债主!

“德谦……”

袁克放一愣,几十年的兄弟。今儿是第一次,听三哥唤他的字。

“三……哥,什么事?你说。”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今天的事,遇上你在这儿也是我幸运。现在的状况,我不是不想处理,实在是脑子太乱。你来帮我吧。”

“我——三哥,我怎么帮你?”

“就像刚才你说的,把该放的人放走,该安抚的记者去安抚。”

“三哥,这件事情四哥和五哥也可以帮你。”

“他们两个手腕不够,脑子又不灵活。必须你来我才放心。”袁克栋活动活动双腿,抿了抿干燥的唇,“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袁克栋要赶着处理的事情便是如何安置秋冉,她的身份已经揭穿,再回家去就不合适。

送她去哪?要好好琢磨,需得是个避人耳目又安全可靠的住处。

正文卷 69 亏欠

袁克栋要赶着处理的事情便是如何安置秋冉,她的身份已经揭穿,再回家去就不合适。

送她去哪?要好好琢磨,需得是个避人耳目又安全可靠的住处。

安排好她的下处,他才赶回家。一个大活人去而不回,总要给家里的老人知会一声不是?

下半夜快黎明的时候回来,老太太还在睡觉。他回到紫枫苑,看到熟悉的一景一物,尤其是她放在桌上的相册激得他心里的怒火和悲伤一股脑涌上来。控制不住情绪,伸手就把家具砸了个稀烂。

“爸爸,爸爸,”被巨响惊醒的仕安看他这副可恐怖的模样,揉着眼睛,害怕地在小菱怀里哭道:“小菱,我要去找妈妈……”

听见仕安哭着说要去找妈妈,气头上的他飞起就是一脚,小菱紧紧把仕安抱在怀里。

“濂瞻,你这是干什么啊!”李妈妈搀扶着老太太匆匆赶来。老太太痛心疾首地命令小菱把仕安抱过来,手里的拐杖在地板上狠狠敲打,“你啊,就不能安生两天!这又是怎么回事?宜鸢呢,她怎么不在?”

他颓然地坐在高背椅子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灯,“母亲,宜鸢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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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奶奶,请——”

雷心存打开门,请秋冉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高度紧张的神经,再加上一夜没睡、滴水未入。秋冉的身体虚弱不堪。她勉强地站起来,双腿在不停地发抖。

雷心存向她伸出手,她不说一句话,倔强地越过他走出去。

不管外面迎接她的是什么,她都已决定去面对。

此时的圆桌饭店呈现出和昨日的歌舞升平完全不同的气氛。没有灯、没有音乐、没有美丽的歌者,失去一切浪漫点缀,就像脱去华丽衣服的女人,苍白而平庸。晨鸟啾啾,清晨的柔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旷的宴会厅显得更辽阔。

空荡荡的舞池中,零星有几个半老的仆人在清扫狼藉。苕帚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音。有人担水冲洗血迹,空气中飘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秋冉一阵胆寒,用手捂住口鼻,低头快速走过去。

一路无言,雷心存载着秋冉从圆桌饭店飞驰而出。他没有把秋冉带回袁家,而是来到一处新的住所。

秋冉下车后,打量着眼前灰色的小楼。小楼藏身在街尾最里面的位置,灰扑扑的,一点都不起眼。门口有站岗的士兵,楼上的窗户装着细细的铁丝网。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牢笼。

“这是哪?”明知雷心存不会回答,她又不得不问。

雷心存陪着笑,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三少奶奶,不好意思,先委屈您在这稍事歇息。要是有什么问题,司令会来亲自解释。”

秋冉冷笑,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资格去问他要解释。哪怕他要把她投到监狱,她也只能前去吧。

她认命地走入小楼大门,“雷副官,往后不要再叫我三少奶奶。你知道我不是上官宜鸢。”

“三少奶奶哪里的话。”雷心存嘿嘿笑着,一个称呼,何必当真去罪人。瓦片还有翻身日。万一将来她还有机会也未为可知。

“三少奶奶,请——”

秋冉刚走进小楼的门厅,小菱凹陷着大眼睛迎了上来。“三少奶奶!”她大概也是一夜没睡,眼眶下黑得发青。

“小菱,你也来了啊?”秋冉微微冲她一笑,疲倦地把披肩解下来交给她。

小菱收过她的披风,默默地点头,“三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他……”

小菱眨了眨眼睛,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含含糊糊说的“他”指的是谁。

“三爷早上回来的时候,脸色坏极了。一句话都不说,把紫枫苑翻个底朝天。把三少奶奶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家具都砸得稀烂……老太太都惊动起来……三爷看见我,什么都没说,就要我立即上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爷好凶的样子,我就更怕问了。”

“他还好吗?”

小菱把披肩挂到柜子里,为秋冉倒了一杯茶,小心地问道:“三少奶奶,你是不是和三爷吵架了?”

秋冉接过小菱递过来的茶水,虚弱无力地浅饮几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像沙漠一样,饮下去的茶让舌头涩得发木。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怒气和在盛怒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要如何对她,她都能承受。只希望他不要迁怒无辜的人。

“仕安还好吧?”

“仕安少爷被惊醒过来,看着三爷那副模样自然吓得大哭,嚷着要找您。三爷还踢了他一脚。最后,老太太把仕安少爷抱回去了。”

秋冉默不做声,须臾之间饮下一杯滚烫的茶水而不自知。

“三少奶奶,”小菱大着胆子问:“我们要在这住多久……”

她抚着额头,虚弱地说道:“小菱,我累了。想睡。”

小菱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把她搀扶到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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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

王靖荛在欢迎会上暗杀。

这个消息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不管怎么想掩盖都无法掩盖。当天晚上处理善后的袁克放差点被汹涌而至的记者堵得回不了家。平京的大大小小报社早就对政府扼杀新闻自由,肆意逮捕报业从业者的暴行怨声载道。王靖荛在圆桌饭店的刺杀成为他们反扑的导火索,再加上迟迟捉拿不到凶手,袁克栋过去的累累恶行被长篇累牍地在被各家报纸大段、大段地被轮番轰炸。中央政府、新军变成过街老鼠被民众厌憎。

相反之下,和王靖荛有着深仇大恨,最应该有杀人动机和嫌疑的上官家远远躲在舆论之外,没有受到一点波及。

上官博彦将报纸递给惠阿霓,两夫妻默默相视一下。阿霓长舒一口气,把报纸压在桌上,站起来说道:“我要去给家翁上香,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落在报纸上。博彦也站起来,轻拍着把她揽入怀中。

“博彦……”阿霓哭着说道:“我好想父亲,好想清逸和清炫。”

王靖荛死了,心上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不仅回不来,上官家和宋家、王家的仇恨还要添上一笔血债。

“你莫哭了。”上官博彦笨手笨脚地擦拭着她的眼泪,“阿霓,事情还没完。”

惠阿霓红着眼睛,不解他话里的含义。

“我收到消息,宋家已经派人去平京和中央政府交涉。去的人就是王之焕,他现在是宋家的女婿。”

“啊——”惠阿霓差点尖叫,狠啐道:“这个人渣!他这么喜欢攀高枝,真希望天打雷把他劈死!幸好,宜室及时回头,离开得早!”

博彦冷静地说道:“自从王靖荛死后,秋冉就没有回过袁家。我猜,袁克栋可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知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博彦,那……那可怎么办?”阿霓焦躁地说道:“秋冉,不会有事吧?这傻姑娘……我……”

“阿霓,你别急。”博彦拉着她的手把她压回沙发上坐下,“你听我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现在中央政府只说全力在追凶,并没有说秋冉就是凶手。我想,袁克栋是在暗藏着她进行保护。”

“她会保护秋冉?”阿霓对他这个说法表示怀疑,“博彦,不管怎么样,我想秋冉回来。至少我要见她一面。我们已经失去太多的亲人和朋友,我不想再失去秋冉。你让我去平京吧,好不好?”

博彦为难地看着妻子,心头有一千个理由说“不”。阿霓才与他和好如初没多久,正是蜜里调油,浓得化不开的时候。她现在要去龙潭虎穴之地,他实在是放不下心。可面对阿霓祈求的眼神,他又实在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博彦……”

“博彦哥哥,让我陪大嫂一起去平京吧!”

“鸢儿——”博彦惊讶地说道:“你——”

“是我!”上官宜鸢点点头,走进来说道:“再没有比我去平京更合适的了。我现在还是袁克栋的妻子,我回去的话,谁都不能阻止!”

宜鸢的话让阿霓一喜,高兴地拉了拉博彦的衣角。博彦仍在犹豫,宜鸢目光炯炯地看着博彦,说道:“博彦哥哥,我也必须要去平京。这不仅仅为了大嫂和秋冉,更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去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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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是风,一点都不由人控制。

许多事情,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念头反而愈是更多。

秋冉被关在小楼,宛如住在山中。她不能出去,也没有人能进来看她。报纸没有,不通消息,外界的一切像与她隔绝一般。

等得快发疯的时候,她好想出去找他,哪怕打一个电话给他。质问他究竟想把他关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样拿软刀子杀人,她着实忍受不下去。

还有,王靖荛死了。松岛应该得到消息,她忧心上官家所有的人,担心王靖荛的死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时间难捱,一天天走着,不知不觉也过了两个多月。屋外的天从深秋转瞬进入冬天。刚进来时,小楼外的院子尚能见到绿意,现在叶落九秋,已入冬季。

她常常守着窗外的天光叹气,一天天,她就像坐在井中。

“三少奶奶,吃些东西吧。”小菱端着热腾腾的食物进来,看见她又在发呆,忍不住劝道:“你这样不吃东西,身体可当不住。”

秋冉仍是摇头,“小菱,我没有胃口。”说着,低头翻阅手里的相簿。

袁克栋不是胸怀小气的人,气得发狂也没有把清逸的相簿撕掉。小菱把相册和她的衣物一并收了来,也算给她在寂寥中带来丝丝安慰。相簿在,惠阿霓交给她的小皮箱却不见了。

秋冉不敢问小菱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想是不是被他发现。

她过去吃的东西就不多,现在吃的就更少。唯独圣手开的药倒一天不落地在喝。

为什么要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心里对他觉得有所亏欠吧。

正文卷 70 自虐

为什么要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心里对他觉得有所亏欠吧。

“三少奶奶,吃一些些吧。”小菱还在劝。

她还是摇头,想起他心里就泛起酸涩,怎么还能吃得下东西?

两人正在说话间,门口响起一阵皮鞋声。

是他来了!

秋冉慌得站起来,她的耳朵灵得很,能分辨出来他走路的皮鞋声。他的声和其他人的脚步声格外不一样些。更重、更稳、更轻、更快,“哒、哒、哒”像踏在她的心间上走过一样。

房间升起炉火,把个房间烘得盛夏似的温暖。秋冉身上穿着一件羊绒昵的外套,亦感到背脊冒汗。

“三爷,回来了。”小菱笑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军大衣。问道:“三爷,吃饭了吗?要不要——”

他的目光扫到桌上纹丝没动的菜品上,射向她的两道目光火辣辣的。秋冉手一抖,差点把相簿砸到地上去。

小菱聪明,赶紧把大衣挂好。适时地退身出去,把空间和事件抖留给他们。

——————————

好一阵子长长的沉默,这是恢复身份后,她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秋冉感觉和他的距离那么近同时又那么远。

他们做过夫妻,行过多少次的鱼水之欢。世界上最亲密的事都做过。而现在,弥漫在彼此之间的是难言的尴尬。

方桌上有小菱刚沏好的茶,一缕缕的雪白雾气散在空中。遮住她的眉目,让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到底是叫宜鸢还是叫秋冉。目光移到她的手,看到她紧紧怀抱着的那本相簿。他的心就像冻住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深吸口气,粗鲁地拽开衬衣上的第一颗扣子,浆洗挺括的衣领让他呼吸困难。暴力让口子绷落弹到地上,他也不在乎。走到酒柜前,拿出瓶红酒,打开,斟上一杯。两口喝完。立即又倒上一杯。

她不忍看着他继续这样喝下去,无奈地说道:“你想怎么样?”

透明的酒杯在他手里应声而碎。看着手心沾满粘红的芬芳酒液,他不禁冷笑。

一声无可奈何的“你想怎么样”说得她有多可怜一样!

是的。她对他太了如指掌。知道他不能拿她怎么样,也不会将她怎么样。要法办早送警察局,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他杀了王靖荛,兜了所有罪责,成为众矢之的。她淡淡的一句“你想怎样”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净。

她欺骗他这么久,是不是首先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或是“我错了”!

她却问,他想怎么样?

他能说,他想杀了她,又怕自己会杀了她。外面的烂事、破事一大堆。他一直忍耐着把心里的怒气平复了才敢来看她,枪都不敢带进来。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火气。

他的沉默让秋冉心里害怕,她把相簿放到桌上,慢慢向他走过来,局促不安地说道:“你有什么脾气都冲我发吧,不要这样折磨我。”

他狠狠地瞪她,猛地把红酒瓶砸到地板上。暗红的葡萄汁像血一样流淌。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他一双巨掌像铁手,猛力地把她往床榻方向推去。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脾气都冲你发!”

她在他的暴力下踉跄着后退,惊慌失措地摔倒在床上。眼前着他像狮子一样扑过来,胸前的衣裳瞬间撕裂开一个大口子。

他埋首下去,浓厚的男性气息带着酒气扑到她脸上。

秋冉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推他,试图把他从身上弄下去。

“放开我!”

他停下来,凶狠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恶毒地说道:“停下来?这半年里,你可从没有让我停下来过?怎么,王靖荛一死,你就要我停下来!现在还想着为上官清逸守身如玉,是不是太晚了?”

他的话,一句一句像锤子一样敲打她的心房。她苦得不行,比吃了黄连还苦!他永远知道如何来戳中她的软肋,如何朝着她最柔软的地方践踏!

她气得发抖,哭着冲他嚷道:“你给我滚!”

他心里的火气更甚。如果她软弱着求饶,在他面前服软,他可能还会怜香惜玉。可她太硬,就是倔强,就是不服。

他扯开她的裙子,像蛮牛一样禁锢她的双腿,湿热的鼻息喷在她苍白的雪脸上。如果注定无法反抗,她选择别过头去,像死鱼一样闭紧眼睛。

他俯在她身上冷笑,粗粗的手指捏紧她的下巴,用力把她的下巴掰过来。故意在她耳边,呵出灼热的气息:“上官清逸也这样对待过你吗?”

她的脸瞬间染上潮红,慢慢地变得如血一样。她睁开双目,怒火中烧地反呛,“是的!他这样对待过我!你不配提他的名字,因为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不管是哪一方面——啊——”

一瞬间,他像钢铁一样嵌入她的身体。干涩、疼痛,让她大口大口的吸气。

袁克栋停下所有的动作,但片刻之后,他又覆盖上来,动作粗暴,毫无美感。

秋冉挣扎着,像溺水的人,无力的扑腾,最终沉入下去。

————————

她真的痛了,身痛,心更痛。

发泄完后,他默默起身,去浴室洗澡。秋冉呆呆地抱住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

洗完澡,袁克栋从浴室出来,擦着滴水的头发,身上穿着便服。

“你是准备我抱你去洗澡,还是自己去!”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似没有温度的冰。秋冉脸颊一红,挣扎着爬起来,裹着大大的被子,步履蹒跚地挪到浴室,重重把门关上。

袁克栋苦笑,伤害她,惹她发怒,他何尝真的高兴?

他叫来小菱,把房间收拾,将桌上冷了的菜撤换下去。重新弄了一桌温热的东西来。

秋冉在浴缸里泡了许久,忍不住洒下几滴眼泪。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小菱在门外,轻声说道:“三少奶奶,要……我进来帮忙吗?”

“不要!”秋冉飞快地拒绝,她才不愿被人看见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水都凉了。她哆哆嗦嗦起来,穿上毛衫出去。

袁克栋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地喝着红酒。看样子喝了不少,脸色通红。

“过来!”他向他招手,“陪我来喝两杯。”

秋冉双手环胸,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他猛地一拍桌子,她还是不动。

他站起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桌子边,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在椅子上坐下。

秋冉挣不过他的蛮力,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还是扭着头,身体侧向一边不看他。

他用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掰过来,把自己喝过的酒杯塞到她的嘴巴边,“喝!”

“我不喝!”秋冉受不了的挣扎起来。

她现在恨透了他,这个该死的混蛋,怎么能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情。刚刚是、现在又是!

可惜,她的挣扎毫无用处,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红酒“咕噜咕噜”灌入她的喉咙,呛入气管。激得她满脸通红,不断咳嗽。

“呵呵,呵呵。”

看见她受苦,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一边浅饮一边欣赏。

“你这个魔鬼。”她捂着嘴,恨声道。

袁克栋笑起来,摇晃着杯中的红色液体,“是不是每一个不是上官清逸的男人,在你心目中都是魔鬼!”

“住嘴!你没有资格提起他!”

秋冉怕极了他说起清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清逸的名字。

他的目色一黑,狠狠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你不是问我想怎么样吗?我现在想要知道你和清逸是怎么在一起、你们怎么开始、怎么相爱……哈哈,哈哈哈——”

秋冉脸色大变,双唇不可自制地颤动。她内心深处最不可碰触的伤,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被他赤裸裸地摘了出来。

房间里回荡着他的笑声,长久的,一个人的,没有回应的笑声。

半晌之后,他端起酒杯饮一口,装得狠镇定地说道:“这不是很有趣吗?你对我的故事了如指掌,我也想听听你的!”

秋冉坐直身体,缓缓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鬓发。目光忧郁地看着他,异常平静地问道:“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此时,她就当自己是死了。心死了,身体死了,爱情也死了。

坐在这里的女人,已经不是顾秋冉。就是一个没有心,没有感情的活死人。

他的喉咙里咕噜一下,辛辣的酒精刺得他胃疼。

能说什么,都是自找的!

因为嫉妒,嫉妒她和上官清逸的过去,所以他疯狂地报复她。太想知道他们的过去,心里明明也知道知道后自己会陷入更疯狂的嫉妒之中,却又无法自拔。

人就是如此自虐吧,一边躲避伤害,一边又靠近伤害。

————————

“你什么时候认识上官清逸的。”

秋冉静静沉默片刻,毛衫下的手指曲成爪形。

“十六岁。”

“十六?”

“是。”她点点头,目光宛如要沉到地心,“阿霓小姐常笑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清逸也什么都不懂。我们是因为偶然而走在一起,因为常常谈天、玩笑……所以走到一起……”

第一次向外人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口气听起来如谈论今天的天气。但平静中带着绵长的怀念,像小时候母亲给做的贻糖,许多年不吃,只要想起,嘴巴里依旧残留过去甜丝丝的香味。

十六岁?

她十六岁就认识上官清逸,是他怎么能追得上时光!

他继续喝酒,一杯一杯浇着心里的嫉妒,“上官清逸是少爷,你是丫头。没有人反对你们吗?”

“有啊。”她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道:“最反对的就是阿霓小姐。清逸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吓坏了,小姐也吓坏了。”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鼻子一酸,眼睛中滑下成行的眼泪,“他是少爷,我是丫头,门不当户不对,还夹着阿霓小姐在中间。我吓得跑回江苑,他也追过去。我不见他,他就守在惠家门口。他说,秋冉,你回松岛吧!我不会来打搅你的。”

她吸气、吐气,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停哭泣。

人生中有过这么一段甜美的初恋,是她的幸运。虽然他们的爱情没有缘份走到终点。

正文卷 71 病在心

人生中有过这么一段甜美的初恋,是她的幸运。虽然他们的爱情没有缘份走到终点。

“上官清逸是个好男人,给了你一段好感情。”

“是的……”她泣不成声地捂嘴哭着,晶莹的眼泪凝结在睫毛。

即使时光倒流一百次,哪怕还要承受失去他的悲伤一百次,她也会选择和他相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是戏文里唱的传奇故事。真实的人生,是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活着的痛不欲生,死去活来。更多的人,却要她咬紧牙关活下去。

活下去吧,她已经永远把他镌刻在心里,此生此世。

他摇晃着见了底的酒瓶,憎恨自己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还不饮醉,憎恨为什么非要强迫她说,说对另一个男人的深爱!

“去死吧!”他猛地用力踢了两下桌角,勾过她的脖子狠狠吻上她的唇。一遍一遍辗转深吻。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发颤。像暴风雨中的海棠花,无力承受风雨,又不得不承受风雨。

“司令、司令!”雷心存的声音在门外催命一样叫唤。

他松开她,满意她的面容因为他而染上绚丽的红晕,“什么事?”他冲门外的雷心存嚷道。

“那……那……上官宜鸢回来了,吵着要见您——”

秋冉在他怀里一跃而起,激动地问道:“是宜鸢小姐来了吗?是她一个人,还是还有别人?阿霓小姐也来了吗?”

雷心存没有回答她的提问。

“阿霓小姐一定也来平京了!”她自问自答,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开心地说道:“我要去见她们,我要去见她们!”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她现在如同监禁,人身自由都没有,谈何去见谁,不见谁。

果然,袁克栋眉目一扫,冷冷地看着她,说道:“雷心存,无论上官家来了谁,我都不见!”

“为什么?”秋冉问道。

他冷漠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你不能这么对我——”她绝望得几乎要撞墙,“我想去见阿霓小姐。”

她从小失亲,惠阿霓就是她最亲的人。

他微微笑了笑,捏起她的下巴,低下头在她的脸颊各吻一下。

她眨眨眼睛,为他突然的温柔。

“顾秋冉,你这一辈子哪儿也别想去。也别想见。”

她惊愕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权力——”

“我有,”他笑着抿一口红酒,“因为……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

惠阿霓和上官宜鸢已经抵达平京快一个礼拜。阿霓最开始的设想是先礼后兵,与袁克栋见面后,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没想到,袁克栋根本不搭理她们,见亦不见。让她们干着急。不得其门而入,惠阿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能从报纸和岳沐修那里探听到一些来源不明,似真似假的各种消息。

“那天晚上的情况很混乱,我们混进去的人也没搞得清发生什么。枪击发生的太快,王靖荛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倒下了,一击毙命。枪手的枪法狠、准、快。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直到现在宪兵队和警察局也没抓到凶手。”

岳沐修的这些话让惠阿霓心提到嗓子眼,“沐修哥,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秋冉做的吗?”

岳沐修艰难地说道:“我怀疑,但不敢肯定。第一,秋冉没有枪。第二,即使她有枪,但她不是职业军人。当天环境复杂,那么远的距离下从容不迫地开枪,还要能不误伤周围的人,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这都怪我,如果我早一点劝说秋冉放下仇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霓同样叹息,“沐修哥,你也别自责。如果能,我们早就劝她放下了。按你这么分析,最有可能杀王靖荛的人,会不会是袁克栋?”

惠阿霓的大胆推测,让岳沐修脸色剧变,“应该……不会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袁克栋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杀了王靖荛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你不知道因为王靖荛死了,他的处境是腹背受敌,狼狈不堪。奉州的宋家要找他麻烦,全国人民要他交出凶手。因为这件事,袁十金都从朝鲜回来。”

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上官宜鸢轻轻一笑,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轻蔑地说道:“你们现在纠结是谁杀了王靖荛有意思吗?不管人是不是秋冉杀的,反正和她、和袁克栋脱不了关系。秋冉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等待着这一刻吗?此时此刻,我只想对她说一句,干得漂亮!”

惠阿霓对上官宜鸢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已经见怪不怪。自从火车驶出松岛的地界开始,宜鸢就开始说话夹枪带棒,时不时用话刺你一下。

阿霓只向着岳沐修,急切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秋冉在哪里?她的安危如何!

“不知道,自从王靖荛死后。她就没有回过家,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我们怎么都查不出来她的下落。”

惠阿霓虚软地坐在椅子上,抚着额头,不敢往下想。

她最担心的事情,是袁克栋知道秋冉身份后的暴怒,秋冉可能会有生命之忧。

“袁克栋呢?”惠阿霓又问道:“他和往常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岳沐修道:“他?现在是焦头烂额。出了这样的事后,报纸言论全面失控,平京已经发生好几次学生抗议,逼得中央政府都不得不和他划清界限,对枪击和暗杀事件提出严重抗,议!而且不仅是平京学生,现在全国各地的学子都群情激愤,从各地赶过来声援。我想,过不了多久,平京就要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运动!”

惠阿霓静静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学子是最容易被鼓动的青年。学潮之后必有大乱。最怕的不是热血的青年,而是居心不良的各地军阀。掌权的怕乱,想要夺权的就怕不乱!只怕他们会打起'护国、护法'的旗号,借着这股声势来分一杯羹!”

岳沐修对惠阿霓的洞若观火赞许地说道:“阿霓,你分析得太对。听说南方的军阀和财团已经在组织军队。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内阁改组,重新洗牌。”

惠阿霓发出一声冷笑,“这些装腔作势的军阀头子,对外国侵虐一个屁都不敢放。对内民族主义的大旗扯得比天还大。一点小事,就能上纲上线。茶杯中翻起三尺浪!”

“袁克栋准备怎么应付?”

岳沐修摇头,“现在国内外对他的不满达到极点,如果他不作出一点退步,恐怕这一关很难平安过去。”

上官宜鸢站起身,走过去把房间里的留声机扭得最大。咿咿呀呀的歌声直灌入他们的耳朵中。掩盖住惠阿霓和岳沐修忧心忡忡的谈话。

什么国会、选举、护法、党国、下野,这些事情好像完全与她无关。

惠阿霓走过去,想把留声机关掉。上官宜鸢拉住她的手不许她碰。“宜鸢!听了这些事,你还有心情听音乐吗?”

“惠阿霓!我为什么没有心情?”上官宜鸢冷冷地说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离婚,只想马上离开!”

“你怎么像嘉禾一样,如此自私!”

阿霓的话像踩到猫的尾巴,宜鸢激得跳起来,指着她张牙舞爪地说道:“为什么我会和嘉禾一样自私!那是因为,我和他一样在痛苦的时候、困难的时候,从没有人来关心过我们!对不起,如果我不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是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过!”

宜鸢气坏了,拽起衣帽架上的大衣,怒气冲冲地披到身上。

“宜鸢,你要去哪儿?”

“不要你管!”她推开阿霓的手,打开门冲了出去。

“宜鸢!”

“阿霓,随她去吧。”岳沐修扶住惠阿霓的手,说道:“我看她也是压抑得太久。需要发泄一下。”

“唉,都是我不好。”阿霓自责地说道:“我不该提嘉禾,他们两兄妹……”提到嘉禾,阿霓复而抓住岳沐修的手,问道:“沐修大哥,我拜托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嘉禾还在不在平京?”

岳沐修摇了摇头,“嘉禾已经不在平京了。阿霓,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在医院查到嘉禾的病历,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最多还能活十到二十年。”

“啊?”阿霓发出一声惊叫,身体陡然一软,直接栽倒在地上。

阿霓的晕厥吓坏了岳沐修,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躺好,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

幽幽转醒的阿霓看见他手里拿着清凉油,立马推开,道:“不……不要用这个,我怀孕了!”清凉油里有樟脑,对孩子不好。

“你怀孕了?”岳沐修的眉头顿时都攒在一起,“怀孕了,为什么还要来平京?少帅知道吗?”

阿霓摇摇头,“博彦不晓得。”如果知道,百分百不同意她来。

“阿霓,你胡闹!”

她嘤嘤哭道:“我是放心不下秋冉……”也是放心不下嘉禾。既然秋冉在信中提到嘉禾来过平京,她就不能不来。得知嘉禾生病,她五脏如捶,痛得晕过去。原来在她的心里,嘉禾是如此重要。

她急切地问岳沐修,医院的诊断会不会有误,嘉禾真的生病了吗?

岳沐修叹道:“诊断结果你就不要怀疑,嘉禾……自己恐怕也是知道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阿霓捂住脸,抽泣着不停哭泣。

——————————

上官宜鸢走在大街上转悠几个圈,寒风中走来走去,突然出现在袁家大门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她是不喜欢久拖的人,世事动荡,更怕是夜长梦多。

既来之则安之,上官宜鸢深吸口气,抬起脚即往里走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妻子要回家。天经地义,谁都阻止不了。

“三、三少奶奶,你回、回来了啊?”看见上官宜鸢的佣人无不惊异莫名,面面相觑。

宜鸢的头发,短得像男孩子,薄薄的贴着耳朵。本来身材就单单瘦瘦,再穿着一件及踝的淡紫羊昵大衣就更显得没人。更让人不解的是她的目光,有着和秋冉截然不同的锐利。看到谁都是不屑和冷漠。

她潇洒地把手插在口袋,昂首挺胸越过那些吓得不轻的女佣。目不斜视劈头就问迎上前来的霍管家,道:“袁克栋呢,他在哪?我有事找他。”

正文卷 72 不该回来的女人

她潇洒地把手插在口袋,昂首挺胸越过那些吓得不轻的女佣。目不斜视劈头就问迎上前来的霍管家,道:“袁克栋呢,他在哪?我有事找他。”

霍管家和其他人一样,同样被这样的三少奶奶吓了一跳。三少奶奶一回来就直呼三爷大名,这也太、太……

“他不在吗?”宜鸢走到客厅,大刺刺地坐在高椅上。

霍管家陪笑着说道:“三少奶奶,这些日子,您去哪儿呢?怎么一点信都没有?不管老太太和仕安少爷怎么问,三爷就是不说。你这突然回来的……”

宜鸢冷笑一声,说道:“我?能去哪儿,就待着该待着的地方。”

霍管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宜鸢笑笑着,细长的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略微地扬了扬,对霍管家说道:“去吧。”

“去、去哪?”霍管家摸不着头脑地问。

“去找你们袁三爷,让他赶紧回来!我要和他——离婚!”

“啊!”霍管家听到这句话,魂都飞了。不知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还是三少奶奶犯了疯病。连滚带爬地从大厅跑出来,赶紧让人去通知老太太,再打电话去军部,快请三爷快快回家。

众人躲在门外,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睛瞪得像灯笼,目不转睛看着大厅中的女人。

宜鸢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闲情满满地嗑着瓜子。再从嘴里把果子壳吐到对面地上摆着的痰盂里。吐中了,她就拍手大笑,偏了,就嘟嘴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议论纷纷,“小青、小梅,这是三少奶奶吗?”

小青、小梅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厅里的女人是三少奶奶的容貌儿不假,但她的感觉、气质完全都不是三少奶奶啊!

三少奶奶才不像她这么……神神癫癫!不懂规矩!

“让开、让开——章姨太来了——”

章沁心急匆匆地赶来,自从秋冉不在,她又恢复原来的地位,如同女主人当家理事。不过经过秋冉的改头换面,她再想回复到之前独断专行是不可能了。如此一来,章沁心也生退缩之心,得过且过就好。

聚拢在门外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让章沁心通过。

章沁心一进大厅,再看着宜鸢的穿着打扮和看满地的瓜子壳。心里也觉得这事可疑极了。“你、你是上官宜鸢?”她绕着上官宜鸢转了两圈。

毫无疑问,眼前宜鸢并不是这一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上官宜鸢。

但她又确实是上官宜鸢,没错!

上官宜鸢向着章沁心,点点头。

章沁心神色一变,如果这位是上官宜鸢,那么那位上官宜鸢就是假的!

滑稽、滑稽!真假美猴王闹到家里来了!

“章沁心,你莫担心。我这次回来是和袁克栋离婚来的!”

“离婚,你要离婚?”

“是!”

“如果你是上官宜鸢,那么这一年多在这里生活的女人是谁?”

宜鸢嘴角微微一扬起,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老太太就被李妈妈搀扶着,气呼呼地赶过来。老人家身体不好,偏又肥胖,走两步就喘。

“宜鸢、宜鸢?是宜鸢回来了吗?”老太太走进来,凑近去,上上下下把立着的上官宜鸢打量一番。好半天,摇着头,指着宜鸢,问身后的李妈妈,道:“李妈妈,这、这是谁啊?”

李妈妈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也拿不准,为难地说:“是……三少奶奶吧。”她的回答也不是很确定。

“啊,她不是!”老太太气愤地说:“宜鸢可不会像她,这样目中无人!一定是从哪里来的坏人冒充的!你们快去通知濂瞻,让他回来,把这个女人撵出去!”

所有人都站着没动。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

上官宜鸢呵呵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来,望着目瞪口呆的老太太,拿起她的肥厚的大手贴在自己冷冰冰的脸上。

“母亲,我是上官宜鸢。我是回来和你儿子离婚的!”

老人一时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眼睛翻闭着,往后倒去。

“老太太、老太太——”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快——”

满屋子的人都慌起来,抬人的、掐人中的、拿药的、端水的、打电话请大夫的……有些事情几个人争着做,有些事情没有做。所有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飞。

看到这一幕的宜鸢看他们忙中出错,忙中出乱的傻样子,更是觉得可笑。

——————————

袁克栋回到家的时候,气闭过去的老太太已经被抬回回天福苑。章沁心忙用车请了京中最好的中、西医来瞧病。两碗汤药灌服下去,老太太吐出一口浓痰后,哼哼唧唧醒来。才发现半边身子都动不了,嘴巴也斜到一边。一喝水,水就从嘴角流出来。

“老太太这次是小中风,幸好不是很严重。先吃两副药看看。不过,想要再站起来恐怕要花些功夫。你们家里人要有个心理准备。而且再不能受刺激,一定要好好静养!”

袁克栋把大夫送出门,吩咐下人赶快去抓药。他心里沉沉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军部的也是,家里的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看着他怎么处理。

送走大夫,他饭回来,老太太正半闭着眼睛躺在高枕上。望见他进来,即用歪斜的嘴巴哆嗦,“……瞻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妈妈擦了擦老太太嘴边流下来的口水,小声说:“三爷,老太太是问你,这回来要和你离婚的三少奶奶是怎么回事?”

袁克栋走近两步,半跪在母亲床前,虔孝地为老太太把被角盖好。老太太伸出手来,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含糊不清地说道:“她不是……对不对?”

他点点头,沉默着从天福苑退出来。

“三爷……”等候在外的章沁心看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上官宜鸢呢?”他问。

章沁心把满腹地话压了回去,低声说:“她在书房,她、她——”

他不等章沁心把话说完,一扭头,走了。

不相爱的夫妻都是上辈子的冤家,一笔笔纠缠的都是血债。很不幸,袁克栋和上官宜鸢就是这样一对不相爱的夫妻。不仅不爱,他们之间还扭曲着对彼此深深的不满和怨恨。

七年,能把乌发熬成白发,也能把眷侣熬成仇家。光阴不曾让他们改善一点关系,相反,他们在深渊滑得越来越深。

书房大门洞开着,袁克栋远远地看见一抹紫色的影子在书桌前。是上官宜鸢在挥毫泼墨。不知是不是太过专心,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沾上黑墨。

他讥笑地抿起嘴角,气冲冲地走进去,一把揪过她的手腕。一瞬之间,笔被抛到地上。

“上官宜鸢!”

他的怒目之下,宜鸢毫无惧色。她甩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画,笑道:“来,看我画的乌鸦。”

她的画纸上满满涂着一层一层湿淋淋的黑色,暗黑的颜色快要从画纸上漫溢出来。

“看见没有?”她指着画,“你是不是看不见乌鸦,因为它在黑暗中,天下乌鸦一般黑!哈哈,哈哈哈——”

说完之后,她哈哈大笑。

他冷笑着看她发疯,上官宜鸢笑嘻嘻地着拿起画纸,把那黑色的如幕布一样的画举到他的面前。

“快看,快看!我画得多好看——”她十指沾满墨汁,笑得入鬼魅。

“啊,我的手沾到了墨汁了!”她低头瞅着自己乌黑的手指,随即像孩子一样把手在胸前的大衣上擦拭。墨水的痕迹沾到衣服上,两者是越擦越脏。

“怎么办,怎么办?衣服脏了,妈妈知道会要骂的啊!”她嘟囔着,叽叽咕咕说着旁人听不懂的碎语。

“三爷,我看三少奶奶,这怕不是发病了吧?”霍管家站在袁克栋的身后,小声嘀咕。

如此疯疯癫癫,不正常的状态。除了发病,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解释的理由。

“霍管家,你别被骗了。她根本没病!”袁克栋看着宜鸢,淡漠到甚至冷酷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不要再演戏了!疯没有疯,真疯还是假疯,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想离婚,对吗?所以才来我面前装疯卖傻,演这么一出戏!你无需演了,我同意离婚。现在,我比你更想离婚!”

正文卷 73 用枪请来的客人

“霍管家,你别被骗了。她根本没病!”袁克栋看着宜鸢,淡漠到甚至冷酷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不要再演戏了!疯没有疯,真疯还是假疯,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想离婚,对吗?所以才来我面前装疯卖傻,演这么一出戏!你无需演了,我同意离婚。现在,我比你更想离婚!”

他怎么会不同意离婚呢?

他们的结合从开始就是错误,更正错误,首先就是要终止错误继续下去。

宜鸢在胸前擦拭的双手停顿下来,虽还低着头,目光却由迷离变得清明。她抬起头,微微撇了撇嘴,“你把我送到疯人院的事该怎么算?”

“我把你关到疯人院两年,你也欺骗了我好几年。现在,我母亲被你气得小中风。也算是两清了吧?”

上官宜鸢的唇动了动,傲气地说道:“袁克栋,我问你,上官嘉禾去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

“袁克栋,把离婚协议拟好。三天后送到六国饭店。签字画押,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她把手重新插到大衣兜里,用力把身体裹住。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顿一下。迟疑了几秒钟后,才重新迈开步子越了出去。

袁仕安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咧开嘴,哭了起来:“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理我?”

袁克栋走过来,心疼地拍了拍儿子的头,“男子汉,哭什么!她只是一个阿姨,又不是妈妈。”

“她真的不是妈妈?”仕安低着头,小手揉着眼睛。

“当然不是。”

————————

随园位于平京郊外,大园子,里面花草树木众多,还有许多小动物。袁克放是爱玩的人,有钱有闲把自己的家弄得像动物园。反正,自己的家想做什么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这几年闲云野鹤似的,小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早晨起来,在花园里逗逗新买的八哥,教它学俏皮话。再转到鸽舍,看看鸽子。大半天光景过去,接近中午才踢踏着鞋子走回来。

沈一赫正在大厅的八仙桌旁看报纸,见他踢踢踏踏回来,不无惊讶地说道:“你今天又没有去坐班啊?”

袁克放眉头一皱,像孩子一样嘟着嘴说道:“坐班有什么意思?我的理想是不要上班!”

沈一赫淡笑着摇摇头,心里直吐舌头。

幸好这位少爷家底丰厚,不然,就凭他这三天打鱼两天上网的工作态度,早被开除十回、八回。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老头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袁家在政府中的势力这几年被清洗得差不多。子孙中就剩下他这根独苗在政府担任工商总长。

他这工商总长能当上固然是老头的功能,这么些年能稳稳当当地当下去则是他自己的本事。不是自吹自擂,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说,清廉得像海瑞,耿直得像包拯。至少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在这基础上还能容人。在官场这就很难得了。再加上自身留过洋,有学问,各项加分。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就是敌人也夸他厉害。

总之一句话,靠山山倒,靠树树倒,这个世界只有靠自己才最实在。

袁克放看桌上摊着各种各样的报纸,沈一赫眉头深锁,看了一张扔下,又看一张。

“你在看什么,还是找什么?”他凑过头去问。

沈一赫覆手把喷着油墨香的报纸翻过来,不让他看,“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

他憨憨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下。“你别骗我。我不用看都晓得,报纸上一定是对三哥进行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说不定——”他转着茶杯,笑道:“叫他下野,自请辞呈的声音也不少。”

“你怎么知道?”沈一赫惊讶地把报纸举起来,上面果然用最大的字体写着“要求政府严惩凶手,司令下野”的标题和内容。

“多事之秋,好事之徒无孔不入啊!”

“你三哥会下野吗?”沈一赫放下报纸问。

“不一定。新军虽是效忠中央政府的军队,但实质上却是老头子一手建立起来的私人军。三哥可以不做总统,新军的司令不可以不做。他要是真下野,就是没头脑!”

沈一赫又问:“如果他不顺应民心,坚持不下野呢?”

“民众和学子们的愤怒已经被煽动起来,愤怒必须要有发泄口。如果三哥不下野,就要准备随时发生的暴、动、集会、游、行和战争……这个时候再碰上居心不良,善加利用的人。人民的怒火会像海浪一样席卷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裹挟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袁克放分析得头头是道,沈一赫心惊地拉住他的手。

女人嘛,听到战争总是害怕的。

“你三哥如果不那么冲动就好了。”沈一赫叹息地说道:“冲冠一怒为红颜,真为当代的吴三桂。听说,前几天真正的宜鸢回了家,吵嚷着要离婚。把老太太气翻过去,现在还躺在床上。你说,你三哥的婚姻怎么这么不顺呢?人家是一波三折,他是一波十几个折。”

沈一赫的形容得极妙,袁克放大笑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病重而得药,大富大贵之人也。病轻而得药,小富小贵之人也。无病无药,不富不贵之人也。说不定,三哥婚姻的波折多,后福也多。”

“但愿吧。”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阴云暂时被抛到脑后。

“七爷。”

“什么事?”

袁克放一抬头,原来是张隼进来,“七爷,刚接了三爷的帖子。请您去一趟。”

“去哪?”

“军部。接您的车都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袁克放一皱眉,这敢情难得,“来人没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是三爷的命令,请您务必要去。”张隼压低声音,“七爷,别不是军队里有什么事吧?”

“军队里有什么事也轮不到我,还有四哥和五哥。”

沈一赫比他还急,在一旁推着他的胳膊,“你就别磨磨唧唧了,这个时候找你去,肯定是大事。”说完,赶紧又推着他回房换衣服,拿鞋子。

看着两人的背影,张隼酸得牙疼了一下。

这对夫妻,多少年。还是你侬我侬的甜甜蜜蜜。

————————

沈一赫目送丈夫上车而去,站在门口凝神一阵。

嫁到平京已经五年,他们夫妻不知不觉相伴这么久的光阴。有情投意合的时候,也有争吵怄气的时候。总的来说,欢愉总是比悲伤多。袁克放是不折不扣的好丈夫。体恤她、爱护她、最重要的是懂得她的喜怒哀乐。

“夫人,我们进去吧。”

她点点头,转身进入大门,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汽车刹车声。

一赫心想:“这个马大哈,只怕是忘了什么东西。”

她刚转身,张隼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七、七少奶奶——”

一赫见他慌张的模样,刚问一句:“怎么呢?”就看见张隼身后跟着进来几个真枪实弹的士兵。

“你们想干什么?”沈一赫脸色有些青白,但还能临危不惧,说得出话来。看见枪,小丫头早吓得躲到她的身后。

为首的士兵说道:“夫人不要紧张。我们是奉司令的命来请夫人和少爷去做几天的客人。”

沈一赫怒道:“你们这么带枪来请人,司令知道吗?袁总长刚刚已经去军部见你们司令。我要给军部挂电话,直接和你们司令说话!”

“夫人留步!”沈一赫海未转身走得两步,太阳穴上即抵上黑洞洞的手枪。这时,月洞门处,几个士兵抓着手舞足蹈的袁肇君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肇君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道:“妈妈、妈妈!救我、救我!”

“肇君!”沈一赫大喊一声。

挣脱出钳制的袁肇君飞也似的奔到一赫的的怀里。

“夫人,还是请吧——”士兵收回枪,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司令真的是想您去做几天客人。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结果都是一样。您自己去还能体面些。”

体面?

不知这是何来的体面!

沈一赫坐在车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很,袁克放也十分尊重和体贴。今儿这用枪指着头请她来做客人的事太窝火了。她也很担心袁克放的安全,他这前脚上车,他们后脚来拿她。一定是有问题。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啊?”袁肇君伸出小脑袋,好奇地往窗外张望到。

冬天的平京,街道上又冷又湿,寒风泠冽,好似就要下雪一般。

一赫把儿子从车窗边拉回来,心里面像沉沉地落着一枚大铁砣。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栋灰色的小洋楼前停下。小楼门前刚巧正好也停了一辆小车。袁肇君下车的时候,刚好那辆小车上也下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袁肇君定睛一看,马上三蹦两跳地跑过去,一个小拳头重重砸在还没站稳的袁仕安身上。“袁仕安!”他嘿嘿笑着。

袁仕安一个踉跄,直接往地上一坐,屁股摔成了八瓣。顿时哭起来。

“肇君!”沈一赫赶紧跑过来,把仕安扶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仕安,不哭,不哭,没事了啊。”说完,朝儿子严厉地说道:“快向仕安道歉!”

袁肇君吐了吐舌头,小嘴儿一撅,说道:“我只是和他打个招呼,用手轻轻的、轻轻的——碰了他一下——”说着,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一下,“是他自己摔倒的。不关我的事!”

“你还狡辩!”沈一赫的手指在袁肇君头上狠狠地要戳出一个窟窿来。他嗷嗷叫唤着,就是不肯认错。

拿着这样倔强的孩子,做家长的也是挺脑壳痛的。

正文卷 74 兄弟

王靖荛的死引发连锁反应,南方的学子形成声势浩大的学潮。他们打着“护国、护法”的旗号,从南边集结,向着平京而来。

中央政府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懈怠。

山雨欲来风满楼。军部的气氛微妙而严肃,每一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司令,昨日武汉、和长沙爆发大规模的学潮,数千学子走上街头,联名抗议政府无能。今天昆明等地也有学潮发生。听说在广州的唐权蠢蠢欲动,四处纠结人马,许多当地富豪都向他捐款捐物……”

袁克栋仰面朝天倒在椅子上,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冷笑。

现在这种情况还能笑得出来,也亏得是他心大!

雷心存拿着资料,欲言又止:“司令,今天的报纸——”

“什么报纸?”

“交通部长、卫生部长还有各大机关都发了通电……”

“什么通电?”

“他们……他们……”

“三哥!”

“三哥!”

雷心存正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袁克宗和袁克裘哭丧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来。

两个大男人,冲进来就痛哭流涕。也不管有没有旁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无比伤心。

袁克栋把脚从书桌上拿下来,冷眼看着弟弟们,说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坟!”

袁克宗首先擦了擦眼泪,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袁克裘。袁克裘膀大腰圆,蠢里蠢气。见四哥捅他,傻乎乎地说道:“三哥,中央政府各大部门,通电全国要你下野——”

雷心存在心里叹气,这两个蠢人!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袁克栋的脸色相当难看。他曲起手指捏成拳头,缓缓把身体又靠在椅背上。

“他们通电要我下野,你们呢?有什么想法,是准备和我同进退吗?”

“三哥,我们兄弟自然是和你共进退的。”久不说话的袁克宗立刻陪笑着说道:“不过这下野归下野,新军不能一日无主啊!对不对?我们袁家的江山怎么能拱手让给别人?三哥,你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这么久,也该好好休养休养。正好可以出去转转。祖国的大好河山在等着你。如果国内的不行,国外的风土人情也是很值得一看的。”

袁克栋呵呵点头,从抽屉中拿出雪茄盒,抽出一根。

“三哥,我帮你点火。”袁克宗殷勤地弯下腰,掏出火机。

袁克栋猛吸一口,呛人的烟味直冲入他喉咙。他笑着把手搭在弟弟的肩膀,“克宗,我倒没想到。你的想法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不下野,就免不了要打战。大家都是骨肉同胞,我不想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不如我退一步,下野就下野。只是你看,我走了。这偌大的军队该交给谁管?老头子的心血不能毁于一旦。”

一听这话,袁克宗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马上拍着胸脯说道:“三哥,交给我和五弟吧。我们这些年一直跟着你,也算出生入死。不交给我交给谁?”

“嗯……”袁克栋手拍着他的肩膀,点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他的提议。突然,他的手反掌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又凶又狠直接抽到袁克宗的脸上。肥头大耳的袁克宗立时被抽到地上。

“三……三哥!”他捂着脸,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八羔子!”袁克栋站起来,把手里的雪茄狠狠朝他脸上扔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外面人还没杀进来,你就想着落井下石!你想接我的位置,你那脑瓜子也配!他妈的,新军交给你,裤子都要被你贪了!老子没你这样的弟弟!滚、滚——”

吓懵了的袁克裘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扶起袁克宗,两人屁滚尿流地从办公室里出去。

他们人走了,袁克栋依旧怒不可遏,不停地骂骂咧咧。什么脏话、痞话都骂出来。

雷心存听他发完好大一场脾气,壮着胆子,问道:“司令,我们该怎么办啊?”

袁克宗和袁克裘想要做老大的话固然是太心急了些,但是他们也没说错。

南北对峙已经形成,人民群众对政府的不满已经日深月久。袁克栋不下野必然爆发战争。打战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腹背受敌的平京。但是如果下野,谁又能担任新军的领导人物?袁克栋能信得过谁?

这个人走出来要能服众,将来袁克栋出山时,他要能不贪恋权位。

难,简直太难!

“司令!”女秘书在门外敲门,声音一贯的甜美,“袁总长来了。”

袁总长!雷心存一愣,不会是工商总长——袁克放吧?

————————

雷心存的猜测没错,进来的人真的就是袁克放。从小受尽宠爱,醉心艺术,袁家最小的幺儿。他不爱政治,拗不过老头,在政府挂着个工商总长的名头。这两年,政策不当,战祸连连。他这个总长当得也是不咸不淡。时不时被小报记者拎出来奚落一顿。好在他心态不错,把嘲笑当恭维,并不往心里去。不然,天天被报纸骂他是不务正业,只会弄裙带关系,且不要一日气死百遭。

“三哥。”袁克放翩翩风姿,穿着一身白西装,耀眼不已。当得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他摘下帽子,微微一笑。潇洒地自己拉过椅子坐下。

女秘书端着茶水婀娜多姿地走进来,走过他身边时,不时地向他抛媚眼,“袁总长,请喝茶。”

袁克放微笑着低头致谢,女秘书羞得脸都红了,拿着托盘都舍不得出去。

等到房间静了,袁克放才慢慢问道:“三哥找我不知何事啊?”

这一对同样杰出的兄弟,平日没有交集,来往不多。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把他请来。肯定是有事,至于是什么事,袁克放不好直猜。本着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政策。他低头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王靖荛死了。唐权在广州不安生。权衡之计,只有我暂时——退居幕后方能解这个困局。”

袁克放拿着茶杯轻描淡写地:“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他的决定。

前几天,宜鸢上门要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小报记者虽没有得到风声,家里面里里外外可都传遍了。他是多聪明的人,前前后后的事情若一联系。大概的情形也猜到八九不离十。因为真聪明,这些家事,他便推聋作哑,不管不问。只在心里感慨,三哥也做得出来为女人自毁,他也是服了!老头子要是晓得,大耳光子非得削他不可!

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七弟,袁克栋将手放在红木桌上,用指关节轻轻敲打桌面引起他的注意,“我下野后,希望你能来主持大局。”

袁克放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刚刚气定神闲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放下茶杯,气急败坏地将身体往前倾,急躁地说道:“三哥,你别开玩笑!别说领兵打战,我可一天都没有当过兵。怎么能帮你主持大局?”

“王阳明也没有带过兵,照样能打胜战!”

“你千万别找我。这事我做不来。”

“除了你还能有谁?我总不能把军队交给外姓人吧?”

“四哥和五哥不是一直在军部帮你吗?他们应该可以。”

“他们两个就是饭桶!”袁克栋啐了一口,想起刚才两个弟弟的虚情假意,心里怒火直涌。“把军队交给他们,就是送羊入虎口!你忍心看着老头的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老头也是六十几,快七十的人了。你不出来,难道是要他出山。而且,让你出来主持大局,老头子绝对不会反对!”

一听这话,袁克放越发着急,不停拒绝,“你们这是强人所难!我——我就没有扛过枪。你底下的兵能服我?你、你手下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将领,每一个都是好的!”

“我去扶植一个外姓人,为什么不扶植自己的弟弟?”说到这里,袁克栋感叹地说道:“德谦,我知道。因为两位母亲的关系。这么多年,你刻意地不从军、不入伍。到海外留学学习绘画和艺术,就是为了避嫌。其实兄弟中你能力最强,谋略最深。如果当初你是去军校学习。五省联军司令这个位置还指不定是谁。而且,你做工商总长,能力和手段大家有目共睹。你来主持大局,没有人会说三道四。比克宗和克裘更能服众。”

“别,三哥。”袁克放赶紧站起来,“你这么说,我都要当不住惭愧。学习艺术是我本身喜欢,和任何人没关系。你做主帅的位置,是你本事。你当得当有。我实在是——”

“不可再自谦了!”袁克栋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不是把司令的位置让给你。是请你帮我顶个一年半载,等事情平息,我自然会要回来。”

“三哥,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

“对!”袁克栋手一挥,相当不客气。“我就是赶鸭子上架!”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不答应。”

袁克放脑子一闷,电光石火间,直直地看着他,“你、你不会——”

“你别急,我就是请弟媳和侄儿做做客。等事情尘埃落定,自然会送他们回去。”

袁克放一生最要紧的不是他的古董宝贝,宅子花园。而是和他心意想通的妻子沈一赫。谁都知道,沈一赫是他的眼珠。

他心里翻起怒火,生气地说道:“三哥,你这么做就没意思了!你赶快把赫赫送回来,她身体不好!”

“你放心,我会派人好好照顾弟媳的。”

袁克放气得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袁克栋昂着头,不满地说道:“说起来,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沈一赫跑出来拦住雷心存。王靖荛也不会死!”

袁克放也不管得罪不得罪了,寒着眼,回敬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英雄难过美人关!被女色迷花了眼睛,我已经早就提醒你,她不是上官宜鸢!是你听不进去!现在出事了,身家性命,袁家几十年的积累都得赔进去!”

说完之后,他看也不看袁克栋铁青的脸,拿起桌上的帽子,径直走了出去。

正文卷 75 不欠

“夫人请。”

沈一赫左手牵着袁肇君,右手牵着袁仕安,跨步进入小洋楼里。看见仕安出现,她心里顿时有了着落,也不害怕了。如果这里是阎王殿,袁克栋再混也不至于把儿子送来。

秋冉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见他们进来,欣喜地冲过来,首先把仕安抱在怀里吻了吻,“仕安,你怎么来了?”

袁仕安一扫刚才的泪痕,把头埋在她的肩窝,搂着秋冉的脖子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母子两人亲昵地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分开。秋冉这时才把目光看向一旁的沈一赫,不要意思地说道:“他们说,今天会要来一位客人。可我一点都没想到会是你们。”

“我也没想到。”沈一赫苦笑。她可是被枪指着请过来“做客”。

小楼里来了大客人、小客人,小菱赶紧端上热茶和果碟,把壁炉里添上木炭,让温度升得再高一些。

“外面冷,大家先喝些茶,吃点东西。”秋冉招呼大家落座,袁肇君一点不怕生地爬到凳子上拿点心吃。仕安怯怯地拉着一赫的衣角,眼睛里仍是湿哒哒的。

“仕安,怎么呢?”

“妈妈,”仕安委屈地说道:“妈妈,昨天你回家,怎么看见我的时候,笑都没有笑一下就走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有吗?”秋冉呆了好一会儿。

一赫比她还先明白过来,仕安说的家里看见的妈妈应该是真正的上官宜鸢。

“仕安,昨天……我没有回家……”秋冉尴尬无比,拉着仕安的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不可能,明明就是你!大家都说是你!”

这下,她更加词穷。倒是一赫体谅地蹲下来,温柔地摸着仕安柔软的头发,说道:“仕安,昨天的人真的不是你妈妈。不信,你再看看,就会发觉她们不一样。”

仕安鼓起腮帮子,绕着秋冉转了一圈,笑着说道:“真的不是妈妈。今天的妈妈是长头发,昨天的妈妈是短头发!”

“袁仕安,说你是笨蛋,你还果然是笨蛋!”坐在凳子上吃点心的袁肇君嘴角沾着点心渣渣,讥笑道:“人的头发怎么可能一天之内长出来?昨天的肯定不是你妈妈!”

听到这里,仕安绽放出笑容,快乐地依偎在秋冉身旁,“我就知道妈妈不会不要我!”

一赫笑着哄他,“是啊。如果真是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对。爸爸也说昨天的阿姨不是我妈妈。”

“你爸爸也这样说?”秋冉吃惊地问。

仕安用力地点头,“是啊,爸爸就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阿姨长得好像妈妈,所有人都以为是妈妈。奶奶都被她吓病了。”

秋冉脸色微变,这些天她一直在这。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按照仕安的说法,上官宜鸢是真的到了平京。不仅如此,还已经回了家。

一赫看出秋冉一脸忧郁,似乎有许多问题想问。她立马让肇君带着仕安出去玩。孩子们不在,大人才能好好说话。

说什么,从哪里开头好呢?

算起来,这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而前面两次都不过相处几分钟。每一次见面,沈一赫都没有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上官宜鸢。她和上官宜鸢完全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她的气质、谈吐,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明明就更温婉、更绵软。好像江南春天里的糯米糍,好看好吃,软得黏牙。真不知道,这么明显的差别,为什么袁克栋会看不出来?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情让人智商低下?

沈一赫思索一会,首先问道:“你……不是上官宜鸢吧。”

秋冉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不是。”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秋冉落寞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沈一赫淡淡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番,说道:“我看你不像一个下人,倒像一位小姐。”

秋冉的脸一红,低声说道:“七少奶奶才是小姐。”

一赫笑起来,面如桃花,“我不是什么小姐。在上官宜鸢眼睛里,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姑娘。不懂什么是情调、不懂什么是艺术、更不懂什么是真爱。”

秋冉对她的话迷惑不解,为什么宜鸢会不喜欢眼前的七少奶奶,七少奶奶命命随和又亲切啊!

想到这里,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影子。

一瞬间里,秋冉恍然大悟。指着沈一赫说道:“宜鸢小姐的心上人是——”

沈一赫点点头,“宜鸢所爱之人就是我的丈夫。他们曾是师生。”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相笑。许多解释不通的事也就解释得过去了。

秋冉放下心中的芥蒂,长谈一声,娓娓道来,“不瞒你说,我真的是一个丫头,阿霓小姐嫁到松岛,我就随着她一起嫁过去。在那里我度过快乐的三年,认识许多人。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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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要肿起来。”一赫把手绢递给秋冉,自己忍不住跟着唏嘘。

回忆中的故事都是往事如织,人儿如画。隔着人群的皮影戏儿,看得到,摸不着。一赫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心里挣着一份怎样的韧性支撑到现在。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若不是真做了佛,就是爱疯了头,一脑热跳入无间地狱中。

秋冉小声啜泣,肩膀抖得厉害。她做上官宜鸢做腻了,日日夜夜,慢慢地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她还是深爱上官清逸的顾秋冉吗?她迷惑了袁克栋的心,也迷了自己的心。

惠阿霓说得对极,她不是一个好演员,演着演着就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真实。

上官宜鸢一来,她就像要退场的小丑,必须马上要躲到阴影中。

“看我这个人……一点克制力都没有。”秋冉挤出笑容,拿手绢擦着眼泪。“说到底,这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私心要为清逸报仇。”她拉着一赫的手,真诚地问道:“七少奶奶,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坐在这里,如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晓得。王靖荛死了,是不是引起轩然大

波?”

“何止是轩然大波啊!”沈一赫叹道:“今天早上,我和德谦还在笑谈。三哥一怒为红颜,现在腹背受敌。要么战,要么下野。摆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两条路。”

秋冉一惊,脸色煞白。万万没想到,王靖荛的死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不会……这么严重吧?”

“怎么不会?”沈一赫道:“报纸上天天是口诛笔伐,说他不配领导新军,不配做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各地的学潮运动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住。广州的护国、护法运动如火如荼,就快要烧到平京,还有——”

“还有……”秋冉再坐不住了,焦急地嚷道:“我去警察局自首,杀害王靖荛的人是我!应该由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一赫摇头,“你想去警察局也要看能不能出得这个院子。去了警察局,你怎么说你的身份,是上官宜鸢还是顾秋冉?”

秋冉脸一僵,声音发硬地说道:“当然是顾秋冉。”

“既然是顾秋冉,你又怎么出现在会场,怎么会有枪,和司令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东西,只会越描越黑,到最后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想,这也是三哥宁可一个人承担下来的原因。他不希望把事情再扩大。就这样打住!”

秋冉失魂落魄地坐下,能吗?真的能打住吗?

“快看啊!下雪了!”

不知是哪个孩子喊了一嗓子,接着肇君拉着仕安的手m笑嘻嘻地跑进屋来。仕安捧着手里的小冰凌,拿到秋冉的眼前,“妈妈,快看,下雪了!”

真的是下雪了。

秋冉摸着仕安冰冷的小手,把愁绪压到深处。

“妈妈,我们去外面看雪去!”袁肇君比仕安粗暴得多,拖着沈一赫就往门外走。

“妈妈,我们也去院子,好不好?”

秋冉点点头,和仕安一起来到屋外。

天空中,细小冰凌夹杂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落在手上冷冰冰的,如她的心也像罩着一层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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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袁克栋信守承诺。三天后带着离婚协议和律师来到六国饭店。

上官宜鸢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所以急着离婚。她觉得身上一日挂着袁家三少奶奶这个身份,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真的自由。

袁夫人这个身份,她从来没有稀罕过。拿走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离婚协议书是袁克栋雇请的律师草拟的,条例细则明晰,言词之间给双方都留足面子。

宜鸢细细看过。她虽不喜欢袁克栋。但不得不说,他对她很是地道。该给她的都给了她,赡养费是一大笔钱,没有任何出格的要求和条件。

关于这份离婚协议,雷心存颇有些不忿。上官宜鸢嫁到袁家几年,无功无德。这次,一回来就把老太太给气病了。凭什么还拿一大笔钱走?

袁克栋的想法则和他不一样,思虑得更深远。他对宜鸢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分开对大家都好。夫妻相处最忌算计,感情也好、钱财也好,往往要有一点亏欠。因为欠着才是缘份未尽。如果两个人做到互不相欠,情份也就到头。从此以后,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婚姻走到这天,宜鸢有错,他也有错。花一大笔钱,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欠你什么。”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他有些担心。宜鸢这个人,心高气傲。不缺钱,不知道会不会收。

宜鸢看着协议上的赡养费字数,毫无默契的她第一次像知道他的想法。有一会的失神,却没有拒绝。

“宜鸢小姐,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宜鸢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派克金笔,在上面挥毫写下自己的大名。

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被推到袁克栋的面前,他亦丝毫没有迟疑。

双方签字,这桩曾经人人称羡的婚姻划上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在一旁全程观礼的惠阿霓,不禁在心里感喟,开始一段感情和结束一段感情,同样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希望同样在爱中受尽折磨的两个人,能够跨步走上新的生活。

离婚手续完成,袁克栋起身和身后的律师及顾问寒暄。雷心存夹起文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坐在一旁的惠阿霓忍不住出声把他叫住,“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完?”

袁克栋回头看着惠阿霓,神情严肃地说:“我不知上官夫人说的是什么事情?”

惠阿霓被气得跺脚,“秋冉!你把秋冉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你已经和宜鸢离婚,是不是可以把秋冉还给我?”

他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惠阿霓,然后转头问向身边的雷心存,道:“你知道上官夫人在说什么吗?秋冉是谁?”

正文卷 76 永恒还是插曲

他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惠阿霓,然后转头问向身边的雷心存,道:“你知道上官夫人在说什么吗?秋冉是谁?”

雷心存立即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你别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秋冉去哪里呢?”

袁克栋的表情越发的迷惑,“上官夫人,你真是要冤枉我了!你说的什么,我真的不懂。”

惠阿霓气得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这个混蛋,你把秋冉还给我!”

“上官夫人、上官夫人——”

众人七手八脚把惠阿霓拉开。此时,惠阿霓脸上沾满眼泪。

她多么害怕,害怕秋冉已经被他——

袁克栋伸手整了整被她拉乱的衣服,冷静又带着一点淡漠地说道:“上官夫人,如果想要找人就去警察局吧。我们平京政府一定会帮助你的。”

惠阿霓哭得眼泪糊住眼睛,他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来个拒不认账。反正,秋冉氏用宜鸢的名号顶替进来,现在真正的宜鸢在此,怎么能再问他要第二个宜鸢?

“袁克栋,我还有话说。”

袁克栋一愣,回头看向突然出言的上官宜鸢,讥讽地扬起嘴角。他该怎么称呼她,上官小姐还是前妻?

宜鸢把离婚协议书收在手里,冷冷地上上下下扫视他后,说道:“你以前常常喜欢问我,问我记不记得在松岛和你第一次约会的情景。还记得吗,我总说我不记得了。”

他巍然没动,等着她说下去,“因为我是真的没有记忆,那天和你约会的人是顾秋冉。”

袁克栋心头一震,紧闭着唇强迫自己什么都不问,也不说。

“你曾说过,以前的我是画在灯上的玻璃美人,而那天美人从灯上走到你的身边。你彻底爱上了我,决心一定要和我结婚。”宜鸢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多么可笑的故事,对吗?原来在这段婚姻中。我们都爱着别人。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秋冉的第一个男人。她的心也许给了清逸,但她的身体,百分之百都属于你。清逸已经走了,再不会回来。你要做秋冉生命中的永恒还是插曲,选择在你。”

听完她的话,他寒着脸退了出来。走到走廊,步子一滑,差点摔倒。

“司令!”

袁克放甩开雷心存伸出来的手,拳头狠狠砸到墙上。心里默默念诵着三个字,“顾秋冉!顾秋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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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把一个人从心里连根拔起,杀掉她甚至是容易的。如同他能和她分开,但不能斩断心里的对她的思念一样。

沈一赫被接到小楼住了两三天就被接了回去。袁克放亲自来接的人。他们这对夫妻真让人羡慕,老夫老妻的感情就像好酒越陈越香。不必要你侬我侬,相互间的一个眼神,胜过人间无数。

“你好,顾小姐。”袁克放的态度彬彬有礼,对秋冉没有丝毫的看不起或是轻视。

“你……好。”秋冉害羞地说,她这一辈子还没有被谁称呼为“小姐”过。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她着急地问道:“请问七爷,濂瞻现在怎么样?他有没有……”

袁克放的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把手背到身后,说道:“三哥的事情其实应该三哥自己跟你说,但是,以我三哥的个性。一个不喜欢邀功和诉苦的闷葫芦,估计什么都不会和你说。所以这些话就由我来说了吧,我现在暂时接替了三哥的位置。”

秋冉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袁克放立即说道:“但请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帮他而已。过个一年半载,司令的位置,我终是要还给他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就请你多多包涵。”

秋冉紧咬着唇,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此刻,她后悔极了。没想到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她为清逸报了死仇,却向他欠下一生一世都偿还不了的生债。

“有时间来随园做客。”临别前,沈一赫拉着秋冉的手发出真诚的邀请。

秋冉微笑着,紧紧和她双手相握。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是很想去看看袁肇君嘴里那个满是鲜花和小动物的地方。

“喂,袁仕安,你到我家去吗?我有好多好多的玩具,还有小马哦。”

袁仕安站在秋冉身后,嘟起嘴唇,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去你家!你再好的玩具我都不稀罕。”这两三天的厮混,他和袁肇君不但没有冰释前嫌,积怨还越来越深。

袁肇君把下巴一抬,冷哼着随着父母上车。

沈一赫和袁肇君一走,小洋楼里马上恢复寂静。静得能听到屋外落雪的声音,重重的的鹅毛大雪在天空中飞舞着,然后落在地上。

冬夜漫漫,哄睡了仕安,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凌晨才听着雪声迷迷糊糊睡觉。

一睡着,她就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的人物在她脑海里穿梭,大家都在和她说话。噪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她什么都听不清楚。

“你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她捂住耳朵大叫道。直到一道目光射过来,她惊慌地抬起头。

“……”

秋冉挣扎一下,惊恐地从梦中醒来。

天啦,她居然做梦梦到了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她长舒一口气,伸手抚了抚额头。突然发现正对着床的地方有一双男人的脚。

“啊——”她尖叫一声,坐起身体,愤怒地揪过身后的枕头向他砸去,“你疯了吗?大半夜在这里吓人,难道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袁克栋伸手挡开飞来的枕头,顷刻之间,他已经将她压在床上。带着酒气的吻顺势贴合上来。

上次不好的记忆涌回到秋冉的脑海里,她不安地扭捏一下,但也没有奋力地挣扎或是不肯。她想到他的烦恼,身体自动地变得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如他们经过的许多温柔的夜晚一样,今夜也是。

他一会儿克制,一会儿粗暴,她始终像大海一样的包容着他。慢慢地等他发泄,他终于安静下来,伏在她柔白的胸脯上。她抱着他,指尖穿梭在他乌黑发硬的头发中。

袁克栋喝了不少酒,现下里整个人都是昏乎。他累得很,身体像浮在海浪上,如溺水的人被冲到海滩。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吗?”

他迷迷糊糊的,不敢向她问爱,是因为知道她不爱他,拼尽力气也得不到她的心。他不和死人去争,他争不过上官清逸,同样的上官清逸也有争不过他的事情。那就是他能够真真实实地拥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和可爱。

秋冉鼻尖一阵发酸,为他的懦弱。

谁能知道,在他向王靖荛扣动手枪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完全为他沦陷了。

听到他下野,听到他为她受苦。她就心痛不已,一夜一夜不能安睡。拼命地自责,拼命地懊悔。偶尔还会露出如果没有报仇的就好了的想法。

她的身心都背叛了清逸,让他夺走她的身体,也带走她的灵魂。她这个坏演员,爱上剧本中的男人,赔上身体也赔上自己的心。

“你是……”她点着头。泪如雨下。

他很高兴亲亲她,把她拥在怀里抱得更紧一些。

————————

一夜大雪,睡得安稳。

袁克栋起迟了,穿戴整齐下楼时,秋冉和仕安都已经吃过早饭。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正在火盆上烤橘子。橙黄的橘皮在暗色的火焰上烧出黑色的炭印,空气中伴随着吱吱的烧灼声和扑鼻的橘子清香。看见他下来,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用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橘子,让它受热均匀,不至于待会烤出来,一半冷一半烫。

看见父亲的出现,袁仕安很高兴,嚷道:“爸爸,吃橘子不?酸酸甜甜,好好吃的!”

他一向不吃零食水果,今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秋冉用手绢包起黑乎乎的橘子,轻柔地剥开松软的肉皮,把冒着热气的橘瓤让仕安递给他。

软嫩多汁的蜜桔烧过之后风味更佳,酸甜绵长,回味无穷。不知不觉他把一个橘子吃得干干净净。

袁仕安立即邀功似的说道:“好吃吧?爸爸,要不要还吃一个。”

“好啊。”他回答得爽快,一连接着吃了三个。

秋冉惊讶极了,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火钳,问道:“你今天不去军部吗?”问完了,才觉失言。他已经从司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今天也没有穿军服,还去什么军部!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无言、无语。

她立马说道:“不去就不去,难得休息。”

他没说话,只把头点点。

时间无缘无故空出这么一大段光阴,袁克栋一辈子都无如此清闲过。他在房间四处转悠,桌上没有报纸、茶几上没有杂志、五斗橱上没有留声机。唯一有的就是桌上摆着的就是秋冉随身携带的相簿。他不经同意,拿起来就看。

“不许看!谁让你看的?”她气哼哼地提着裙子跑过来,一巴掌重重拍在相簿上。

他一惊,鼻孔一张一合,眉间皮肤急促地跳动,秋冉有些害怕地退后两步,他猛地把相簿举在手中,作势要扔到火盆中。

“不要!”她大叫着冲过去,惊慌失措地抱住他的胳膊。

他的唇抖了两下,相簿“啪”地扔在桌上。站起来对懵懂的仕安说道:“仕安,我带你出去玩堆雪人。”

听见可以堆雪人,仕安一蹦三尺高,赶紧拉着他的手出去。

见他走了,秋冉这才把相簿小心地抱在怀里,用指尖轻抚摩挲。赶紧收到抽屉深处,不敢再随意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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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7 新仇旧恨

玩耍是每一个孩子最喜欢的事情,如果双亲能陪伴身边就更能肆情。同样都是孩子,年纪差不多,成长的环境也相同,仕安比肇君远远显得怯弱和不自信。这恐怕与多年来袁克栋和宜鸢感情不和,对他关心不够有脱不了的干系。

因为和睦的父母关系对孩子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个长怀戾气,一个寄情工作,仕安从小就形成谨慎、敏感的个性。秋冉到来后,和袁克栋的关系和缓,仕安的情况大有改观。因为男孩终须由父亲来教育才能像男子汉。仕安的内心也渴望和父亲亲近,每个男孩最初的偶像就是父亲。

秋冉站在窗边,听着窗外的嬉笑欢乐声。

两父子玩雪玩得不亦乐乎,仕安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双手冻得红红的,就是不进屋。

他们齐心协力在院子的空地上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仕安开心地用黑色的煤为雪人做眼睛,又请小菱去厨房找来切好的红萝卜做嘴巴。

三个雪人堆得圆滚滚的,刹是有趣。一看就明白仕安心里想的是什么,小菱还故意逗他,问道:“仕安少爷,雪人堆得真好。是堆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吗?”

仕安小嘴一撅,不满小菱没有眼力价,气呼呼地说道:“才不是什么哥哥、姐姐和弟弟!是爸爸、妈妈和我!”

“原来是三爷、三少奶奶和仕安少爷啊!”小菱嘿嘿笑着,端着熬好的汤药推门进去。

小菱进来时,秋冉正站在窗户旁唏嘘。看见她进来,忙把情绪收拾起来。

“三少奶奶,该吃药了。”

这些日子,秋冉虽没有向小菱直言自己的身份,也未曾再刻意隐瞒她。和沈一赫谈话的时候也从没有回避。小菱玲珑聪慧,不用细说也大致晓得。

她不再是三少奶奶,小菱还是一如既往地伺候。称呼不变,该做的事儿也没变。助孕的汤药按时按点的熬制好,每日不落。

“小菱,我不是上官宜鸢,你也别再叫我三少奶奶。我当不起。”

“喊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了。”小菱不反驳,笑着把汤药端给她,说道:“三少奶奶趁热喝,冷了就更难入口。”

古圣手开的汤药委实奇苦无比,秋冉喝了一大半,差点全吐出来。

袁克栋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秋冉干呕,小脸煞白煞白的。再看看桌上的半盏汤药,走过去拿起汤药就泼到门外的雪地里。

“不想喝就不要喝!”说完,他把碗“咣当”扔桌上。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他左右环顾,总想要找一点事情来干才好。不然,心烦意乱的感觉会把他吞噬。

“报纸!今天报纸的呢?雷心存!”他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

雷心存赶紧跑进来,听见他问报纸,小心翼翼地看了秋冉一眼,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司令,您忘了。是您交代——”

“我说什么呢?”他眉头一竖,冲他吼道:“去把今天的报纸统统给我买回来!”

“是!”雷心存一溜烟跑出去。不一会儿,把平京城里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杂志都买回来。堆在桌上像小山似的。

他坐在小山后面,开始看报、读报。整整一个上午没有挪动位置。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即放下报纸过来吃饭。小菱把报纸、杂志整理起来。秋冉不动声色,眼尖地瞥过纸上的油墨字,心慌意乱。

三人围桌吃饭,也是安静得可怕。袁克栋和秋冉不说话,仕安是不敢说。偌大的房间只能听见筷子声和汤匙碰到碗壁的叮当声。

诡异的安静总要找一点话题来说说说才好,他无话找话,向着仕安说道:“仕安,你的书念得怎么样?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了吗?我待会儿要检查你的功课!”

仕安害怕地小声说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国文老师了。”

袁克栋惊讶地说道:“你的国文孙老师呢?”

仕安一边喝汤,一边摇头。

秋冉心惊胆战,筷子上的文思豆腐都夹不稳。就在她去欢迎会之前,孙哲就已经请辞,脱身南下,经广州去香港,然后再去英国。她立即说道:“孙老师已经辞工。我还没来得及物色到新的老师,就被你关到这里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了。”

“就是你的错。”

袁克栋若思一会,转头看向身边的她,冷笑着说道:“顾秋冉啊,顾秋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还是一直就被你牵着鼻子走?我早应该想到的,你办的那个什么杂志,越美在里面,孙哲也在里面。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一前一后的离开,安排得天衣无缝,亏我还信了你!”

秋冉咬紧唇,刚说“我没有——”。他就把筷子一扔,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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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脾气阴晴不定,一天之内发了好几次火。大家如惊弓之鸟,能躲则躲,远远地避开他。

吃过午饭,他就待在书房,站在窗边不停抽烟。两三个小时过去,烟灰缸里的烟头积下一层。

旁人能避开走脱,秋冉不行。她看着他生闷气,心里也不好受。

越美的事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他发现,新仇旧恨,她的罪过又加上一道。

她是百口莫辩,一百个嘴巴都解释不清。可解释不清是一回事,不去解释又是另一回事。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去和他把话说清楚。走进书房,看见烟灰缸里堆起来的烟嘴,她心里就痛了,也软了。

“越美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她一见到他,马上自承错误。

他冷冷淡淡瞧她一眼,说道:“你就只有越美的事对不起我?”

秋冉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有这一年来多冒充上官宜鸢的事。”说起来,她诓骗他是错,但也赔上自己的清白之身,好像……他也没吃亏。

“还有呢?”他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没好气地问道。

“还有?”她疑惑地反道:“还有什么?”

他们的事不就是这一年的事吗?

他十分生气地说道:“七年前在松岛,你就骗了我一次。你不记得了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在洋装裁缝店里!”

秋冉在他的提醒下恍然大悟,他原来说的是那次。她理直气壮地说道:“七年前的事可怪不了我,是上官宜鸢使诈逼着我去的。她自己想退婚,又没勇气和你明说,就把我推出来当替死鬼。我是不忍松岛、还有阿霓小姐为难,才勉为其难和你约会!”

“好一个不忍松岛,不忍小姐为难!你是为主尽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骗我!”他恼羞成怒,不单单是她的欺骗。而是后怕,后怕如果不是上官清逸横死,她现在就是上官家的少奶奶,和他根本没有关系。如果真那样,他和她且不是一生无缘无份?他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看着他为七年前的旧事不依不饶,她觉得相当好笑。不由自主带着娇憨的笑容,说道:“都七年前的事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立即被她的无所谓激起火来,她一点都不在乎,或许在她心目中,他根本就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你不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好,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好不好?”

她飞快地说出对不起,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希望他不要再为这些事情生气。

袁克栋鼻腔里冷嗖嗖的,听到她的道歉没有任何开心,反而更加不愉快。他从铝制的白色烟盒里敲出一根香烟,正要点上。

秋冉着急地从他手里把香烟夺了下去,“别抽了,香烟和鸦片差不多,都对身体不好。”

“我的身体好不好,你在乎吗?”

“我——”她语塞得很,转了头,涩涩地说道:“就算我不关心别人也会关心。你是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夫人、如夫人,父母双亲,不为自己也该为他们保养身体。”

他嘴角一掀,重新敲出一支烟,点上。

“你不知道吗?我昨日刚刚通电全国,正式下野辞去五省联军总司令,我和上官宜鸢离婚手续也已经正式办完。”

说完,他故意把香烟喷到她脸上,秋冉尴尬地站着被他喷一脸的臭烟味。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咽了咽口水,“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问你。”

他刚刚站在这里把越美的事情从前到后想了一遍,发现里面的故事绝不简单。

“什么事?”

“你这么喜欢玩把戏,你出资办的那家杂志有没有什么猫腻?”他狠狠抽了口烟,凶巴巴地说道:“你最好老老实实自己说,别逼我去查。”

“猫腻?没有什么猫腻啊?杂志就是杂志啊。”

他那双阴森森的两道寒光闪过来,秋冉心里一凛,语气也不确定起来。

“你不说是吧?”他作势要出去。

她立即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我说,我说!”

秋冉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沐风的真名……叫……叫岳沐修,我们在江苑就…认识……”

听到这里,袁克栋想要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好个小丫头,办起事来不含糊。他还因为她单纯没心计,结果把他坐在鼓里,什么都不知。

沐风就是岳沐修!

他们还在江苑就认识了!

可见这个岳沐修和她关系匪浅!

上次见面,他就觉得那个叫沐风的主编不简单。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越美走脱的事也是你安排的吧。”

“嗯,是的。”秋冉无法瞒他,局促不宁地站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手掐着另一手的胳膊,“本来那条线是阿霓小姐安排给我逃脱的后路,我看,越美实在可怜,就给了她用。”

“你就没想过自己,还是觉得我就是发现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事实是,秋冉确实觉得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才底气十足地把后路让给了越美。两人在相处的时候,男人有没有走心,女人是能感受得到的。她能笃定,他对她至少有一点点的喜欢。

他真是被她气坏了,这个女人完全像拿捏小蚂蚁一样拿捏着他。把他算计得严丝合缝,没一点点疏漏。

她对他做的种种,凌迟处死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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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8 终于承认

上官宜鸢计划离开平京。她已买好车票,行李也收拾妥当。

“宜鸢!”惠阿霓在饭店门口堵住她,双手拉住她的棕黄色行李皮带。“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去哪里吧?”

宜鸢拽了拽被她握住的行李,干脆把行李放开。

“惠阿霓,行李我不要了!”

“宜鸢!”惠阿霓也松了行李,试图来抓她的胳膊,“我们是一起出来的,你就这样做了,我怎么向博彦交代!”

宜鸢大笑着,捂紧头上的帽子向大街上跑去。

“宜鸢!”

“哈哈,哈哈哈——”她兴奋地在空旷的大街上手舞足蹈,欢欣地叫道:“我自由了、自由了!不要再来找,我也永远不会回去!”

“宜鸢、宜鸢!”

惠阿霓迈走两步,小腹就隐隐作痛。她不得不停下来,眼睁睁看着宜鸢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望着宜鸢的背影,惠阿霓默默为她感到高兴。

是的,她终于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

上官家终于还是失去最美的女儿,她也终于挣脱身上的枷锁。

“阿霓、阿霓?”

惠阿霓回头,勉强说道:“沐修哥。”

岳沐修把一件长皮袄子披在她的肩膀,关心地道:“你也是有身孕的人,要注意身体。”

惠阿霓点点头,笑着说道:“我不伤心,我是高兴。”

两人比肩从寒冷的街面走回饭店。岳沐修轻声问:“现在宜鸢也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唉,”惠阿霓长叹一口气,“再找不到秋冉,我只能先回松岛。”

“你是应该回去。一个身体两条命。再不回去,少帅该要急了。”

提起博彦,惠阿霓的脸上洋溢起甜蜜的笑意。

“秋冉的下落我会继续去查,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惠阿霓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她最担心的就是袁克栋已经对秋冉下了毒手。这样的坏念头,她想一下就不敢再想。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岳沐修,说道:“不止是秋冉的下落,沐修哥,希望你也能帮我留意嘉禾的下落。”

“阿霓,你还要找他,你不恨他吗?”

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提起嘉禾,惠阿霓甜蜜的心就会涌起苦涩。宜鸢说得对,没有人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又凭什么要求她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嘉禾无论做了什么,她都难以真的憎恨或是讨厌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也许没有博彦高,但永远占领高地。

阿霓深吸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多希望思念的人会如往昔笑笑着从街尾笑着向着朝她走来,或是某一天清晨,他突然就出现在餐厅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她打招呼。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奢求,唯独希望嘉禾能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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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在小洋楼住了半个多月,好似还有要常住的打算。雷心存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进来,电话也装了好几台。秋冉经常听见他在书房声音巨大的冲着电话吼,也不知是骂谁。她有点同情电话那头的人,不管是谁,被他这样劈头盖脸的痛骂,脸面和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后来,她转念一想。如果骂习惯了,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她不就是被他吼、被他骂吗?开始的时候,她也伤心、难过、心里苦,躲着偷偷哭。

现在慢慢地也知道他的脾气,话不多人又闷,骂起人来雷声大雨点小,凶是归很凶,却不会真的伤害谁。刚惹得他发雷霆,过一会儿就能一起同桌吃饭。晚上两人还能……

哎,她也是够不要脸。

完全不要脸。

他们现在的生活像极结婚多年的夫妻,一饭一蔬,一床一衾。简单真实。

“只嫌欢愉短,寂寞夜更长。你也不必纠结与爱谁和谁在一起的问题。因为啊,从来没有人规定谁的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反复歌颂从一而终,为坚贞的爱情大唱赞歌吗?因为根本就做不到啊。无论男人和女人本质上都是喜新厌旧的。”沈一赫轻呵着笑出来,侧身凑近秋冉的耳朵,小声说道:“这些……只能我们女人之间做私密话,千万不能让那些自大的男人知道。”

秋冉笑起来,为沈一赫的大胆。与世隔绝的小洋楼,日子过得极无聊。沈一赫是唯一能来看她的人。她经常拜访,不仅解除秋冉的烦闷,带来她想知道的消息。

比如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两天前已经坐火车返回松岛,老太太被上官宜鸢气病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小中风变成半身不遂。躺在床上,说话都困难。袁克栋已经和上官宜鸢离婚,宜鸢也离开了平京。还有奉州来的王之焕……等等等等。

如此多的消息却没有一个是好事情,秋冉听得是忧心忡忡。这次没有见到阿霓小姐,心里固然难过。可是,阿霓小姐再留在这里于事无补。袁克栋不许她们见面,不如早早回去,她在平京也不安全。

老太太的病不知道还好不好得了……她想去亲自照顾,恐怕这样陡然出现,会让老人更加受不了。折中之下,远远为她祝祷平安可能更好一些。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沈一赫眨着眼睛,轻轻说道:“你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秋冉摇头,她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也不敢问他未来。

“七少奶奶,你说我有未来吗?”

“心之所想必有所达。只要你不放弃,我看就有。”

“七少奶奶真会哄人,”秋冉苦笑,“论起来,我的身份太低贱,怎么能配得上?”

沈一赫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愤愤地说道:“什么配不配!我就最不爱听这个,难道一个人爱谁还要先查一下族谱吗?天底下不相配却生活得幸福的夫妻多了去了!难道非要门当户对?这一年多,你和三哥相处得多好,大家都看在眼里,是任谁都羡慕的一对。”

秋冉没自信地说道:“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一赫微微一笑,“你知道家里人都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他们说我什么?”秋冉不安地问。

沈一赫笑道:“他们都说这次回来后,三少奶奶脱胎换骨比原来不知好多少倍。不仅下人们喜欢你,我看,就是老太太、仕安和三哥也喜欢。你比上官宜鸢好太多。哪怕,她是一个千金大小姐,她的学识超越你,但她的为人处事则远远不如你。人和人在一起生活,最终是要落到情感和人品上的。一个人才学再高,不懂忍让和体贴,什么事情都要以自己为大,那么和谁都过不好。不如寻一个知冷知热,体贴温暖的人。就像咱们出门吃饭,生生冷冷、摆盘漂亮的西餐再怎么昂贵也比不上街头小店的卤煮火烧对我们的脾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小菱也插嘴道:“七少奶奶,我觉得也是这么个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要被条条框框给箍死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什么事情如果都一尘不变,咱们的清帝就不会退位,我们也不会搞共和制!只怕,咱们现在还是秦朝呢!”

小菱说得激动,脸都红了。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就是希望三少奶奶能留下来,成为真正的三少奶奶。”

沈一赫瞅着小菱,惊讶地说道:“不错嘛,小丫头,话糙理不糙。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合得来才是感情的至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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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秋冉侧脸枕在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巾上,藕白色的手臂露在被子外头。他放下手里的雪茄,走过去,拉开被子把她的藕臂放到被子中。

他一碰,她就醒过来。

柔黄色的灯光下,温润的眉目让他恍惚。他伸出手,把她额头上的浏海尽数抚到头顶。

果然,她还是有和宜鸢不同的地方。他终承认自己是蠢的,在这张容颜面前一次又一次陷了进去。

他突然,很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他比上官清逸先遇到她。那么她所爱的人会不会有改变。同时,他也很懊恼,如果当初在松岛,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强要了她。后面的事情应该就不会有了吧。他不会娶上官宜鸢,不会和她错过这么多年。

她亦傻呆呆地看着他,雪白的脸蛋渐染上红色。须臾之间,双眸又染上水气,“对不起……”

他摇头,他们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他探手勾起她的下巴,“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和上官清逸相比而言,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垂下眼帘,眼睛中的水珠滴到他的手上。他感到手背滚烫,同时又有一种冰凉。

他收回手,自嘲地说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她猛地握紧他欲撤回的手,急切地说道:“清……清逸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劫。”

命运的安排,让她遇到两个男人。

一个给她初恋的微酸,一个带她领略深爱的甘美。

她能说什么,她爱清逸,也喜欢他。也许从在松岛第一次相遇开始,就注定他们往后的纠葛。

他对她的回答不能说百分百的满意,不过,也很不错。至少她亲口承认,他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

温柔的唇落下去,把她压在床上。贴在她耳朵边说道:“你说错了,他是你的劫,我才是你的命。劫能化、能挡、能去,而命改不了。所以,你兜来兜去都是我的。”

她被吻得透不过气来,额头上的汗水一颗一颗滴落下来。如果他是她的命,她是不是也是他的命呢?兜兜转转注定就是要在一起……

不要想将来吧,也不要考虑未来吧。

欢愉短,寂寞长。就这样相拥着能过一日就是一日,能过一年就是一年。

一夜无梦,两人交颈相眠,睡得极为香甜。

清晨冷雾,寒气逼人。雷心存踩着薄雪在门外轻呼,“司令、司令!”

秋冉感到身边的袁克栋轻咳了一声当作回答。此时,她的胳膊像小蛇一样缠在他的胳膊上。他伸手把美人玉臂褪下来。

“今天我要回去一趟。”

她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枕席鼻孔间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一定。”

“不回来算了!”她赌气地翻身向里睡去。

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狠狠吻了一道。吻得她面红耳赤,不得不睁开眼睛,“你干什么?要回去就快回去吧。省得家里的正夫人、如夫人等得心焦。”

他懒洋洋地笑着说:“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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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9 下野

清帝逊位之后,国内的革命党效仿外国玩起国会,内阁,议会选举。政府的本意是好的。想要真民、主,还选票给民众。但就像袁克栋曾说过的一样,我们的国家现在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民众的教育程度参差不齐。要想马上做到外国那样的民、主,清廉、公开选举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贿选有错吗?贿选当然是错的!

但是贿选是每一个民、主国家初期必要经过的阵痛。任何人都不能因为贿选就否认民、主制度不好。

作为五省联军司令,袁克栋确实对国会的贿选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许多时候对报社进行搜馆、闭馆,对记者进行警告。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报社用传播工具对无知无觉的人民进行洗脑。人的教育水平不同,看待问题的高度不一样。越是下层缺乏教育的人民越是容易看到结果而不是过程。他们更愿意把自己生活的不幸归根到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制度身上。

水至清则无鱼,政治均黑暗。这不是一句脱责的话。而是他对整个制度、整个国家深刻的认识后的结论。但是只要能保留民、主的火苗,等待国家强盛,民众被教化。到了那时,人民就会知道手里的选票究竟代表着什么。当他们明白之后,贿选也就会自然消失。

这几年来,国会选举即伴随着贿选,整个过程乌烟瘴气。年轻的学子痛恨贿选,痛恨政府无能,痛恨他这个有着实际权力的人不能对贿选进行有效打击。趁着王靖荛被杀事件,这些隐藏的深矛盾被激发出来。立宪派的政府被分割成几股势力。几位军阀画地为牢,东南、西南、鲁系、奉系,所有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有的伺机而动,有的坐山观虎斗,都是希望能在这其中分得一杯羹。唐权从南下而来,直指平京。

袁克栋斟酌前后,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他暂时下野。

他下野的电文通报全国,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报纸都被卖空。

袁克放接替他的职务,做新军临时司令。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其实又在情理之中。袁克放的为人处事在中央政府很有口碑。他很得前辈的喜欢,再加上在政府多年深耕,人脉广袤。相不说别的,他和新闻界的关系就比袁克栋的要有好得多。上台之后,新闻界溢美之词虽然不多,冷嘲热讽的也很零星。

袁十金从内阁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就去天津做了寓公。结发妻子廖氏身体不好未曾同行,陪着一起去的乃是几位如夫人。

这次廖氏中风,袁克栋下野。老头子亦坐不住,从天津坐专列赶了回来。

老头子这次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到了家门口,众人才知道。赶紧往里传着话,把他接进来。

“好了、好了。别生气。人都回来了,有话好好说。”如夫人郑氏抚摸着他的胸口。

袁十金下车后,先去天福苑看望结发妻子。廖氏歪斜着半边身体。看见他来,浑浊的眼睛里滚下几滴眼泪来。颤动着嘴角,含含糊糊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你快躺着。”

娶妻娶贤,纳妾纳颜。结发夫妻的情份在男人心里格外是不同些的。先不管情份浓薄,老妻变成这个模样,任谁都要于心不忍。

郑氏见此情状,忙和大家一起退出去。

袁十金拉着老妻的手,说了好些过去不曾说过的体贴话。大夫也说了,老太太这次中风把旧疾都勾出来。必须要好好地将养着,不能再受刺激。最好能扶着站起来走动走动,不然痰瘀在肺里,也是要坏。

廖氏体胖身宽,一身软肉,瘫在床上如面团一样,想要起床。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人生在世,最割舍不下就是自己的骨肉。

廖氏说不清话,紧紧拽着丈夫的手流眼泪。袁十金忍不住也泪沾衣襟。“你不要急,好好养病。你想说什么,我都懂,我会帮你去做好。”

袁十金从廖氏卧房出来时,脸色比进去之前还要难看。天福苑的前厅中此时正站满闻讯而来的子孙。大家黑压压挤在一起,鸦雀无声。

“爸爸。”

“爸爸。”

“……”

袁十金环顾一下,发现袁克宗脸上的淤痕,问道:“老四,你这脸上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们混在一起弄的?”

“不……不是。”袁克宗尴尬地捂着脸,怎么能说是想做新军司令的位置被三哥打的!现在袁克放做了那个位置,他是更不敢说了。

虽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十个手指还有长有短,袁家的幺儿就是老头子的心头肉。打小就是最偏宠、最偏爱的。哪怕是三哥都比不上项背,他怎么敢出声。

袁十金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马上就年底了,不管你是卖宅子还是卖田地,把账目上的亏空给我补回来!”

袁克宗脸如死灰,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

骂完他,老头子转脸又去骂偷笑的袁克裘,“克裘,你笑什么?是不是你做得很好!把你的账目拿出来看看——”

“爸爸、爸爸——”袁克裘被骂得狗血淋头,一脸苦丧。

轮番下来,老头子几乎把在场的儿子、媳妇骂了遍。

袁克栋回来时,正骂得高潮处。郑氏在门外拦着袁克栋,小声说道:“三哥儿,待会和老爷说话,脾气软一点。老爷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为了哥儿的事几日没睡觉。”

“我知道了。”袁克栋点点头,侧身从门口溜了进去。

老头子眼睛尖得像鹰,看见儿子进来,没当场吭声。装腔作势地骂了几句后,让大家都回去思过。听见可以走,大家都作鸟兽散,急不可待地离开。

袁克栋没动,一直等着所有人从他身边走过。

如果老头子是把所有的慈爱都给了幺儿袁克放的话,那么他就把所有的期许和重担放在袁克栋身上。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当过内阁总理的袁十金兼具这两者,家业、事业、军队、政治关系、家族未来是要交给长房儿子的,袁克栋上面的两个同胞哥哥一个夭亡,一个痴傻,根本不堪重任,他一出生就寄托重望。

老头子亲自择名师、选名校,为他成长的每一步保驾护航。严是严到骨子里,爱也爱得深沉。

袁克栋从小争气,样样都照着老头子画好的草稿,一步不差地走。兴许是少年时规矩过了头,所以一旦逆起龙鳞来也是叹为观止。

他这一辈子唯一没有遵照老头的就是一桩事就是婚姻。他坚持要娶一个他爱的女人,而不是家族为他选定的女人。

“跪下!”

袁克栋毫不迟疑地双膝着地。

“逆子!看看你做了什么?把你母亲气成什么样!”

袁克栋伏在地上,紧紧抿着薄唇,不敢争辩。

“人不会在一个水坑摔倒两次,你——摔得一次比一次惨!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到现在还看不穿吗?是不是要把你妈妈气死,把我们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赔上!”

“爸爸,我已经和宜鸢离婚。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听到这句话,袁十金笑了一下,背着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三哥儿,你别哄我。我问你,前几天回来把你妈妈气病的是不是上官宜鸢?那么随你从松岛回来的是不是上官宜鸢?还有现在,你刚刚又是从哪儿来?我等着你说——”

袁克栋背上冷汗直流。他不知道老头子知道多少秋冉的事。

他连忙说道:“爸爸,都是宜鸢。从松岛回来的女人和前几天回来的都是她!没有别人!”

袁十金狠狠地瞪着儿子,走过去朝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他不敢躲,生生受了。

行武的人,手脚极重。袁十金一脚下去,心里就有些悔恨。老妻廖氏就余下这一个指望,若真踢坏了,怎能交差?他的后半生且不要后悔死。

袁十金想到这里,脸庞由红转白,倒在椅子上仰天长叹。

袁克栋跪着爬过去,匍匐在老头子脚边,说道:“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他一服软,袁十金的气愤之情也消减三分。看着儿子的乌青的头顶,叹道:“哥儿,你要真知错了。就和那女人断得干干净净。别逼着我出手。”

“是……”他现在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反正和上官宜鸢也离婚了,往后是不可能再有往来。至于秋冉……她又不是宜鸢,不是老头子口子的那个女人。

“你能知错还要能改!”

“一定改。”

袁十金缓一口气,直起身体,说道:“这件事我本不想管,倒看你闹出什么花花来!现在你母亲也病了,你又离了婚,家里总要有人操持。回来之前,我已经见过宋标。你既然已经离婚,我看宋九儿不错,不如就把人定下来。和宋家接了姻亲,他们也就不好再咬着王靖荛的死不放。等到明年开春,给你和宋九儿大办一场婚礼,冲一冲晦气,也叫外面的人知道,你的夫人换了人!”

袁十金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袁克栋想都没想,冲口而出,道:“父亲,你要儿子做什么事都可以,要我宋九儿结婚万万不行!”

袁十金脸色一变,抖着唇,指着他吼道:“你再说一遍?”

“儿子暂时不想结婚。”

老头子勃然大怒,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伸手一挥把桌面上的茶水杯盏全扔到地上。

“混账东西,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女人藏起来的事!不成器的东西,精进努力的事不干,天天在女人裙子底下打转转!我看,你快被那个狐狸精迷掉三魂七魄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也顾不上轻重,对着儿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外面的人听见里面的动静,心里着急又不敢进来。最后,还是匆匆从军部回来的袁克放率先冲了进来。

袁克放进来后,毫不迟疑扑通跪在老头子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喊道:“爸爸,你把三哥打死,嫡母可也活不成了!”

袁十金喘着气,腰身被袁克放紧紧箍着,动弹不得。他这时才看清楚,袁克栋一身狼狈,脸颊上鼻青脸肿,眉骨的皮肉绽开,血肉模糊。

“是啊,是啊。”郑氏也跟着进来,抚摸着他的胸口安抚道:“不管怎样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先扶三哥儿起来,去包扎包扎伤口吧。”

“不行!”老头子一把推开抱着他的袁克放,指着仍跪在地上的袁克栋说道:“把这个逆子给我押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放他出去!”说完,又转头指着袁克放,说道:“你——马上去报社,我要明天平京大大小小的报社都知道,他结婚的消息!然后,再把那个女人处理了!”

“爸爸!”挨打没有叫唤的袁克栋这时急得吼出来,“我真的不想娶宋九儿!”

“是啊,爸爸。”袁克放也在一旁帮腔,“感情的事是三哥的私事,现在都倡导自由恋爱。我们怎么好干预,我相信三哥自己会处理好。”

“你们两个都闭嘴!”老头子瞪眼看着两兄弟,“公务上的事不见你们两个如此齐心。在女人事上倒是一对狐朋狗友!德谦,你要是不去办,我大可叫——”

“我去,我去办。”袁克放也不敢再坚持下去,赶快答应。

见此情景,袁克栋也明白再倔下去,他没好果子吃,还会带累秋冉。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待来日再做它想。

正文卷 80 不必要的心思

老头子派袁克放去处理掉袁克栋在外面的女人,这差事着实让他犯难。他闲云野鹤,对爱情一向持兼容并包的态度。现在要去棒打鸳鸯,实在于他的性格不符。但是老头子的命令又不得不从。

沈一赫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提出不同的看法。

“或许父亲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就是相信你的能力。毕竟你做事稳重老练,也有章法。”沈一赫使劲给丈夫戴高帽子,把他夸得美滋滋的。“我猜想,父亲大概也是是希望你能放秋冉一条生路——”

听到这里,袁克放琢磨过来。沈一赫给他带高帽子的用意其实是在此,让他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他用手指在妻子的鼻子上狠刮一下,疼得一赫赶紧捂住小巧的鼻梁。

“你呀,别异想天开了。老头子才不会有这样的妇人之仁。他让我去解决,就是想在三哥心里埋下根刺。让他五脏俱焚,然后能知耻而勇,振作起来。”

一赫的小脸皱成一团,不敢相信地说道:“父亲怎么会这么做?难道他不疼三哥吗?”

“疼啊!”袁克放毫不犹豫地说:“三哥和我不一样,和家里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一样。他承担着我们整个家族的未来和希望,为人处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如果他倒了,这个家就垮了。”

沈一赫对他的话很不服气,跳起来反驳道:“不是还有你吗?”在她的心目中,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威武无比的真男子!天塌下来,他都能为她撑起。

袁克放笑起来,坦荡荡地说道:“我是劲草,能傲雪霜,不能充栋梁。人贵自知,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三哥行为处事是冷漠狠毒,但无毒不丈夫。他才是国之重器,军中栋梁。父亲比谁都晓得,这个家缺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缺了他。”

一赫试探着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袁克放把手一拍,叹道:“这事我得去问问三哥自己的意思,总归是他的女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宁可得罪老头子,也不能得罪了他啊。”

沈一赫刮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这个滑头!怪不得父亲不能把大业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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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北风呜咽,吹了一天一夜。房间里的灯照得人暖洋洋的,一起都像他走的那天。

秋冉呆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他爱吃的菜。她木木地看着,不吃也不动筷。这样不移不动已经好几个时辰。

小菱和雷心存站在门外,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撺掇着对方进去。

“三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小菱向着雷心存小声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雷心存同样压低声音。

小菱在他皮鞋上狠踩一脚,啐道:“你不是他的副官吗?”

“司令都下野了,我这个副官早名存实亡!”说完,雷心存从背后用力一推把小菱推进房去。

小菱三步两倒地差点摔个狗吃屎,气得向门外的雷心存跺脚,用唇语说道:“雷心存,你等着瞧!”

雷心存挤脸拌嘴冲她做个怪样。

小菱哼了一声,堆起笑脸,走过去说道:“三少奶奶,我看今晚三爷爷也不会来了,菜都冷了,不如先把撤下去。”

秋冉麻木地点头,小菱赶紧撤碟子。

他一走好几天,仕安也被接走,渺无音信。连常常来看她的沈一赫也像消失一样。

秋冉不问什么,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反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再也不会来了。

每日上下打点的熟面孔唯独剩下个雷心存。他这几日同样脸色阴沉,话少得可怜。小菱想与他套套口风,也不得其法。

其实也不需要去套什么口风,第二天的报纸张张都是头版头条刊登着袁家和宋家联姻的婚讯。

“快、快把报纸收起来。千万别让三少奶奶看见。”

饶是小菱再收、再藏,也糊不住四处透风的墙。秋冉还是晓得他要结婚的讯息。

初初知晓时,她感到心脏的位置被揍一拳。还未感受到痛,先为松岛的未来担忧起来。若他真的和奉州的宋九儿成了夫妻,松岛的地位就很尴尬。未来的路不好走,阿霓小姐又该劳神。

她为自己倒没感到多大的悲哀,早应该知道,他们没有未来。

看秋冉无比正常,该吃吃,该睡睡,一点没变化的样子。小菱更加是担心起来。

“三少奶奶,你要是不开心不要闷在心里。我——我们去找三爷吧。我觉得他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秋冉为小菱的天真笑起来,如果他真是有难言的苦衷,又何必去找他让他为难呢?报纸上都能刊发的婚讯,他就不能亲口跟她说吗?非要用这种难看的方式让她知道?让她亲眼看着报纸上长篇累牍的介绍,新娘是如何高贵美丽,新郎是如何威武有方,他们是多么男才女貌,有财有势的一对……

她笑得趴在桌上,肩膀用力颤抖近乎于哭一样。凭心而论,哪个男人不愿三妻四妾,哪个女人又愿意丈夫和三妻四妾。她虽不是他正式的太太,心理上却免不得受到冲击。仿佛好像丈夫背着她偷娶淑女,她被世界遗弃一样。

“三少奶奶,你别哭啊!”小菱慌张地拿出手绢,想要阻住她哗哗的眼泪。

“我哭什么?我没什么可哭的?我是恨他既然自己要结婚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这里?”秋冉用手绢压住眼睛,泪水宛如瓢泼的大雨下个不停。

她的心里的恨啊,确实是恨,恨不得要把袁克栋剥皮抽筋。

该死的男人,如果起念要另结新欢,就不要对她温存。害她生起不必要的欲望,也动了不必要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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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要和宋九儿结婚的消息,第二天就被报纸铺得昏天黑地,热闹的程度甚至超过他下野的失意。

许多人在背后笑道,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原来他是要走桃花运了。看来他这新夫人一定貌美无双,不然怎么会把他从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上冲得退下来。

外人眼里的桃花运,在他心里是桃花煞。

老头子的决定不是添乱吗?

他暂时又不好放肆反抗,他现在就是一个闲人,没有功名在身。换句话说,失去权柄,容易被人掣肘。

老头子的话还言犹在耳呢。

他也害怕真把老头子激怒,辣手摧花,他想救都救不了。幸好,老头子开恩,让老七处理这件事情。老七这个人慧根深厚,为人处事是极为玲珑和妥帖。有他在,秋冉再不好,也总无生命之忧。

这几天,他被关在家里的地下室,地下室阴寒潮湿,冷得像冰窟窿一样。老头子发话把他关起来,家里人却不敢在生活上亏他。火盆、棉被、热腾腾的暖锅都一一送进来。

他烤烤火,看着每日报纸。气得后来索性也不看了,都写的什么?不知哪位想象力丰富的小报记者意淫出他的爱情故事,在报纸上刊载连载文章,写他艳福不浅,两妻两妾,一生风流。

难怪自古武将斗不过文臣,这些弄笔杆子的,不用刀,不用枪,就能把人捅出血来。他不怕别的,就怕秋冉看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不知做什么想。是哭、是闹、还庆幸终于得了自由?

他一个人睡在地下室,天将明未明时,就醒过来。恍惚中听得有人在门外叩门,三声后,袁克放喊了一声,“三哥。”

他翻身坐起,进来的果然是老七,裹着大皮袄子,一身冷月味。

“你怎么来了?”

“有事来请教三哥。”

“你现在都是五省联军司令,还有话来请教我?”

袁克放嘿嘿笑着,不和他斗嘴,左右环顾一番,说道:“三哥这里不错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还没吃早饭,真有些冷了。”

“没有。”袁克栋指了指墙角结了冻的暖锅说道:“只有那个了。”

“小日子可以嘛,还有火锅吃。还好,我自己带了干粮。”说着,袁克放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烤番薯,一个交给他,一个自己吃。

剥开松软的番薯皮,金黄色的番薯肉又香又甜。大冷天的来一个最暖胃。

“你还记得这个啊?”袁克栋把小番薯掂在手里,叹道。

那时候还小,不比现在,一家子兄弟都住一起。算起来,还有几个未夭寿的弟弟。冬日里,大家聚在一起不是打雪仗就是一吆喝上街耍去。他算大哥哥,袁克放才三四岁。有一次,两人溜出门去买烤番薯吃。他年纪小又贪嘴,免不了多吃。回家积食不消化,半夜闹起肚子痛。把郑氏吓得哭天喊地,抱着他直逼到廖氏面前,问她让儿子给弟弟吃了什么?心歹得连她最后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从此起,他们兄弟就越走越远。也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纵使没有龌龊。因为两位母亲的缘故,也难走得很近。

长大之后,两兄弟有意无意特意地别开对方,一人文,一人武,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命,也是运。

哪怕现在他们被命运绑在一起,也是不由他们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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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82 没得商量

番薯吃完了,袁克放把手一抹,说道:“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秋冉啊。”

袁克栋呵呵苦笑,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我说什么有用吗?你要问老头子是怎么想的。”他担心自己和老头子杠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秋冉。

“老头子没说什么特别的,只交代我要处理得利利索索,不能给奉州留下话柄。”

“利利索索”这四个字可做的文章就大了,可杀可留。

袁克栋接过他递来的香烟,点上,徐徐烟雾中,有种难言的心碎。

袁克放真词酌句地说道:“三哥,我想老头子的意思还没有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当然是活是死,主要看你。你若想她平安,就先断了这段缘份。和宋九儿把婚结了,过得一年半载,重新当上五省联军司令。再做他想。你如果现在执意,老头子一定不能容她。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因为她一意孤行硬要杀王靖荛雪恨。”

袁克栋认认真真地听着,也认认真真地说道:“你分析得这么透彻,一定是早想好了路。别藏着掖着,快说给我听。”

袁克放知道,该怎么安顿秋冉,三哥心里有自己最好的安排。让他讲,不过是套他的话。看他今天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受老头子的托。因此胡乱说道:“我想把她送到乡下,或是去香港。”

乡下和香港怎么能好?人生地不熟,一个女人去那里,举目无亲。

袁克栋眼角一抽,装得绝情地说道:“她是上官家的人,我们和松岛还有些厉害关系。把事做绝了,对谁都不好。你发电报给惠阿霓,请她过来接人。”

他着重强调要惠阿霓过来接人,是因为秋冉交给谁他都不放心。而惠阿霓足智多谋,和秋冉感情深厚,一定会护她平安。

“好。”袁克放点头,道:“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到哪去。这样是最好,各方都不得罪。她人走了,老头子也不会再说什么。”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吗?”

“我去见她的时候,三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要不要给她留些希望,让她等你?”

袁克栋手一颤,烟灰落在裤子上。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不停地各自生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道真能说要她等他?

她不等就罢,他最怕的是她还巴不得走呢。前有上官清逸,后有岳沐修,她总是有好日子过的。

“我没有什么话可与她说的。”他把香烟狠狠地抽吸一口,“要她走,不要给她任何希望。”

她留下来,于他毫无帮助,于她还有生命危险。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她平安。往后的事真的只能往后再说。

两兄弟默默无言,相对着抽着香烟。

问完秋冉的去留,袁克放还是不走,袁克栋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是不是学潮运动——”

袁克放马上说道:“不是学潮,自从你通电下野后,学潮运动就偃旗息鼓。”

“那是什么?”

“是章沁心。”袁克放为难地说道:“她携私卷逃,现在人被我们扣在火车站。老太太和老头子都还不知道,霍管家来请我向你讨个处理意见。”

原来这章沁心听说袁克栋要和宋九儿成亲后,知道自己要做正夫人的美梦彻底破裂。干脆把心一横,带上这么多年的私款、首饰再加上老太太的金银珠宝准备遁走。哪知道,还没上火车就被追来的袁家人阻了下来。

袁克栋听到这里自嘲地冷笑一声,他这妻宫可真流年不利。一年之内,和正妻离婚,一位如夫人红杏出墙和外面的男人跑了,一位如夫人携私而逃。一妻两妾走得一干二净。

“三哥,你看怎么办?要不要把人抓起来关进牢里?”

“有笔吗?”袁克栋突然问道。

“有……有。”袁克放从衣兜里抽出一支钢笔交给他。

袁克栋拿起钢笔走到桌前,随意抽出一张纸,在上门龙飞凤舞写下几行苍劲的大字。然后交给弟弟。

袁克放接过一看,映入眼眶两个斗大的“休书”。

“你去火车站,把休书交给章沁心。告诉她,从此往后,我们再无瓜葛。除了老太太的东西,她的东西都让她带走。老头老太太问起,就说是我休了她。”

说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人往木床上一躺。

桌上的钢笔滴溜溜的不停旋转,直到滚下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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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赫陪着袁克放一齐去见秋冉。这种事,夫妻同来,有些话也能好开口些。

奉上可观的金钱是烂俗的做法,但有时候又不得不用它来做试金石、敲门砖。望着堆在桌上的美金,秋冉发出一阵冷笑。

“顾小姐,请你原谅。”袁克放指着桌上的钱,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我知道钱买不来感情,也代表不了歉意。仅仅作为一些对你微不足道的补偿。请原谅,我三哥不会再见你了。”

秋冉眼前一黑,勉强地问道:“请问七爷,这、这些话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这重要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不争气地说道。

既然分手,他为何连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走的时候,明明说好回来吃饭。

袁克放沉默良久。

“请原谅。”他低着头再说一次,“顾小姐,我们会安排人尽快送你离开平京,从今往后也请你不要再入平京。因为这不仅是我们的自私,也是为了顾小姐的安危。”

秋冉不停地流着眼泪,却一直压抑自己的哭声。她不想被人看出她的懦弱。

“秋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一赫握着她的手,陪着她心碎。

“没有。”她闭上眼睛,眼泪如雨。

“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如果你愿意,我们也许可以安排……”

“不要、不要!”她激动起来,大声哭着说道:“我不要再见他,永远都不要!”

伤心到极点,她只想快点逃开。哪怕心里那么渴望想要再见他一面。说一说她对他的感情,即使没有未来。

秋冉的反应看似无情,其实是有情。沈一赫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向着丈夫小声说道:“德谦,你就安排三哥和秋冉见一面吧。”

袁克放长叹一声,对着沈一赫说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老头子的决定你也很清楚,三哥和宋九结婚是身不由己。如果让他们见面,免不了又是牵肠挂肚,藕断丝连。如果让老头子晓得,顾小姐会生命之忧。宋家那边也不好交差。三哥将来还想不想重掌帅印?如果老头子真铁了心,他的未来可就黄了。”

他这番话虽是对着沈一赫所言,其实是说过秋冉听的。

秋冉冰雪聪明,当然马上就知道其中的关窍。

人逢乱世,感情往往微不足道。他有他的天地和未来,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报纸刊出他和宋九儿联姻的婚讯开始,他的选择就清晰明了。

秋冉擦去眼泪,将自己的情绪稳住。输人不输势吧,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最后的脸面,不要给松岛、给阿霓小姐、给自己丢人。

“七爷,请您把钱拿回去。因为我顾秋冉是自己走的,而不是被你们赶走!”

袁克放暗暗佩服眼前柔弱的女孩,比许多人都要坚强。铿锵有力的几句话,伴随着心痛,却没有过份的纠结。不像许多女性,面对不幸,最常做的就是控诉命运和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就不说什么了,顾小姐,祝你一路顺风!”他站起来向秋冉伸出手,“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来找我。我们仍然是朋友。”

秋冉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突然之间,她感到眼前发黑。屋顶和地面在眼前飞旋起来,身体失去控制地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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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孕了。

医生的诊断确定无比。

袁克放感到事情棘手起来。

小菱兴奋地说道:“三少奶奶,这真是菩萨保佑。你在这个时候怀孕,也许代表事情会有转机!你可以不走了!”

不,不会有转机的。秋冉清楚地知道。

“小菱,你别再说了。我还是要走的。”

小菱大惑不解,“你都怀了小少爷或是小小姐了,还要离开?”

是的。这和孩子无关。我要离开,而且要马上离开。因为这件事至始至终和孩子没有关系。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顾小姐,你暂时不能离开。”

“为什么?”秋冉瞪着袁克放,抑制不住内心的气愤,“刚刚还是七爷一直在劝服我,希望让我离开。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主意呢?”

“此一时彼一时。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怀有孩子。三哥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让你离开的话,对三哥不公平。”

秋冉气得牙齿在嘴里打架,身上的汗毛都要竖起,“听七爷话里的意思,是要留子去母吗?”

袁克放脸色一变,正色说道:“我从没有说过要留子去母的话,请顾小姐不要随意猜测。孩子来自于父母双方,他虽然现在在你肚子里,却不全来自于你。我三哥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有知情权吧?我只是希望,你能给三哥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他已经作出了选择。”秋冉的手抚向自己的肚怀,悲伤地说道:“七爷,你比我更清楚。他和宋九儿的婚姻是铁板钉钉。如果我留下来,我和我的孩子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就是一辈子生活在这洋楼里,东升西坠,做他的外室。或许有朝一日能熬到他夫人开恩,同意我进门做一位如夫人。”说到这里,她凄婉地哭道:“我不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如夫人。如果要做如夫人,我宁可你们现在马上端一碗堕胎药给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实在听不下去的沈一赫走上前,严厉地说道:“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如此自私,只为自己考虑!你就没想过,孩子是无辜的,还没有出生就要被你——”说到这里,温存的沈一赫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收回自己的手指捏成拳头,“你知不知道,许多人求神拜佛希望有个孩子都……求而不得。”

说完之后,她转身跑出房间。

望着妻子的背影,袁克放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顾小姐,你是孩子的母亲,应该是世界上最疼他、最爱护他的人。如果你也不珍惜他的话。我想,他就确实不必要降生到这个世界山归来。但是,生命无辜。如果你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和赫赫可以收养他。”

“谁说我不要他!”秋冉哭着,愤怒地把身后的枕头砸到他身上,“我告诉你们,这个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和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顾小姐能想想通,承担起自己承担的责任是最好。”

“滚、你给我滚出去!”

袁克放弯着腰,退出房间。

小菱捡起地上的枕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轻声说:“三少奶奶,你没事吧?”

秋冉摇摇头,避开小菱关心的目光。

“三少奶奶,你别怪七爷和七少奶奶。七少奶奶身体不好,不能生育,肇君少爷都是他们抱养的……听说,七少奶奶好几年前怀了一个,结果长到六个月还是……所以听见你要喝堕胎药,难免会生气。”

小菱的话让秋冉又伤又悲,她何尝不疼爱自己的骨肉!当她听到怀孕的时候,心情乍欢乍喜。才惊觉发现自己也在渴望为他生儿育女。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身份尴尬,孩子生下来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她要怀着孩子眼睁睁看他和别的女人结婚吗?

小菱看她哭得伤心,诚心实意地说道:“三少奶奶,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管过去的事,做母亲的总该为孩子的未来想一想,如果你能用孩子再回到袁家,我看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三爷对你有心,你也并非一点无意。两个人好好走下去,有时候误打误撞不也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吗?何必还斤斤计较前因后果,身份地位!”

正文卷 83 恩断义绝

袁克放走到院子,发现沈一赫正在樱树失神。

“赫赫!”他叫一声,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早说好了,再不为孩子的事情伤心。”

沈一赫回过头来,把头深深埋在丈夫的胸膛,“德谦,我不是伤心。我是觉得她不应该这么不在乎。”说着,眼泪顿时就沾湿衣襟。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从丧子的伤痛中走出来。没想到今天秋冉的一句气话就勾起她的伤心来,原来她还是那么地伤心,为那无缘的孩子一直伤心着。

“德谦,如果我们的孩子活着,现在也有两岁十个月……”

“赫赫,我们不是说好不谈这个话题吗?”

“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漂亮吗、眼睛像你还是像我?”

“嘘、嘘!”袁克放把嘴贴在妻子耳畔,把她拥得紧紧的。“别问了,你知道我不会回答你这些问题。”

“为什么?”一赫揪着他的衣领,哭起来。

“因为我不想你沉溺在对孩子无尽的幻想中,这会让你痛苦不堪……”

“德谦,为什么老天爷对我们这么不公平?”天知道,她多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可以为他将血脉延续下去。

袁克放抚摸着一赫的头发,轻声抚慰,“世界上事十全十美太难,我们能相遇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完满,其余的就不要再强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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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放和沈一赫要离开的时候,憔悴的秋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七爷,请留步。”

“顾小姐,请问,还有什么事?”袁克放准备上车的脚又收了回来。

秋冉换了一身秋月白色的长裙,衬得人如冰霄花一样孱弱。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抖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同寻常的红。

不得不说是沈一赫和小菱的话惊醒了她。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谋一个出生和前程。

“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给——濂瞻。”

“什么话?”

她的脸越来越红,身体也越抖越厉害,“就说……我想见他。”

“你想见我三哥?”

“不是、不是。”她慌乱地摇头,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关于孩子的事,我……我必须和他谈,对不对?”

她面红耳赤的解释,生怕被人怀疑她是受心里的思念驱使。

袁克放微微一笑,十分和气地说道:“我早说了,你们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确实是要你们自己亲自协商。我这个叔叔怎么传话都传不好。”

他的善意让秋冉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一些,她笑着说:“我就不耽误你们。”说完,她向着坐在车里的沈一赫勉强笑道:“七少奶奶,今天谢谢你。”

沈一赫微笑着倾身过来,拉着秋冉的手,摇着头真心地说道:“你怀孕了,注意休息,多吃多睡,保持心情愉快。一定会生下健康又漂亮的宝贝。”

“谢谢。”

“再见。”

“再见!”

司机一脚油门,小车像箭矢一样冲出去。

袁克放看着身边的妻子,车窗上印着她的小脸。她低着头还在频频擦拭脸颊上的眼泪。

“傻瓜!”他伸手把她的头紧紧揽在怀里,一遍一遍亲吻她的头发。

“德谦。”

“嗯,什么?”

“如果能,你就帮帮秋冉吧。我看见她,就总想起当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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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怀孕了!

老七带来的消息,让袁克栋死寂般的心瞬间柔软起来。像干涸的田地被潮湿的暴雨浇透。

孩子,他们的孩子。

他刚强的身体坐在木床上,呆呆地伸出手。看着,傻乎乎地笑起来。仿佛手里面真有个花苞一样可爱的小婴儿,她正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手抚在额头上,发出轻轻的、快乐的笑。

“老七,我、我要有女儿了!”他开心极了,差点一蹦三尺高。

盼望已久的女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得真是巧!

他拍着自己的额头,在地下室快乐地转圈圈。

袁克放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给他泼冷水,“咳,三哥,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顾秋冉还送不送走?”

“她都有了我的骨肉,怎么能送走?”他腾起火气,说得掷地有声。

“如果不送走,你打算怎么安置,老头子那里又怎么讲?”袁克放可比他这个准爸爸冷静得多,“我看顾小姐可是硬骨头,大概不想做你的如夫人。如果你强迫她留下来,只怕会玉石俱焚。”

秋冉的性子外柔内刚,十二分的固执。如果不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刚强和柔韧,她不会坚持为上官清逸报仇。宁折不弯,就是她最迷人又最可恶的地方啊!

袁克栋咬了咬牙,说道:“只要她肯真心实意地留下来。我可以答应她的任何条件,哪怕是做太太。”

“三哥,你莫是疯了吧?”袁克放被他所说的话,吓了一跳。“老头子那一关就过不了。”

袁克栋低头看着地上灰扑扑的地板,低吟着说道:“大不了……”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口,笑笑着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现在是有女万事足。“你和沈先生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三哥,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婚姻不及你的婚姻重要。”袁克放顿了一下,说道:“顾小姐说想见你。”

“真的?”袁克栋像被铁拳头揍了一下脑子一样,懵了半晌。这可是第一次,她说想见他,还是让不熟悉的德谦带话。他搓着手在狭小的地下室踱了几回方步,“老七,你赶快安排我出去,我要去见她。”

袁克放早安排好了,不然也不敢来见他。有些事情,必须要当事人自己面谈。旁人传话总不得要领。

袁克栋在地下室呆了半个月,仪容仪表是难顾上的。要出门见人,总要把脸洗一洗,胡子刮一刮。

霍管家打来一盆洗脸水,再拿来刮胡刀。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不说整个人焕然一新,至少是精神许多。

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越看越爽。

袁克栋很兴奋。盼望已久的孩子来到,他和秋冉之间的关系终于从虚到实,有了一个真正的质的飞跃。

孩子,是最好的牵绊。从此往后,她再不可能轻易说要离开,放下,抛他而去的话。再不能肆意把上官清逸抬出来伤他的心。他也有了王牌,也有了对抗她的底气。

袁克放从没有看到三哥这么高兴过,心里也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他正靠在木床上闲闲地翻着旧报纸,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响动。他耳朵灵得猫儿一样,忙把报纸一放,直起身体说道:”三哥坏了,老头子来了!”

一时间,两兄弟都有些慌神。袁克放左右转圈,看哪里有可藏身之所。可这狭小的地下室,衣柜都没一个。

袁克栋老练些,低声说道:“别找地躲了。见招拆招吧。”

话音刚落,袁十金刚好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身上披着厚厚的棉麻睡衣。这位老者,看样子也是从床上刚醒来。

“父亲。”

“爸爸。”

两个儿子忙上去搀扶,老头子竖起眼睛把袁克放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德谦,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里?”

袁克放嘿嘿干笑,“我不是来看三哥嘛。”

“我看,你是特意来传递消息的吧。”

袁克放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哼。”老头子鼻孔一喷,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奚落道:“你三哥这次下野,我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得了你这个好兄弟。你安得是什么心啦?”

“爸爸,我不敢安什么心?”袁克放“噗通”跪下去,说道:“我真的没有。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三哥今天要,我今天就给他,绝不恋栈。”

袁克栋一直把袁十金扶到唯一的椅子上坐好,也跪了下去。“父亲,七弟是我亲自选的人。我信得过他。”

袁十金发出一声冷笑,伸手搭在袁克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抚着。“真是一对好兄弟,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都是翅膀硬了。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那么多兄弟和部将,你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在军部最没背景、最没妻家扶持的德谦。就是知道,他未来哪怕想反水都反水不了!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的位置你笃定就是你的!”

“不是!不是!儿子不敢!”袁克栋匍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

袁十金气得倒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气来,指着他骂道:“濂瞻啊,濂瞻,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袁克裘他们纵然是再不济,也比你这个不听话的畜生好得多!”

老头子的唾沫星子差点要喷到袁克栋的脸上,他知道老头子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一意孤行,后悔的绝对是自己。从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将一钱不值,不仅是他,便是他的母亲,儿子都会要被人唾弃。孰轻孰重,他不得不掂量。

袁克放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三哥,你快和父亲说说好话,认个错吧。”

正文卷 83 恩断义绝

袁克放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三哥,你快和父亲说说好话,认个错吧。”

袁克栋把头一点,重重的把额头抵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父亲,我若错了,你罚我、骂我、打我都可以。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我也可以不要。这个位置本来是父亲给我的,父亲现在要收回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父亲说我有私心,真是冤枉我。我就是没有任何私心才把司令的位置让给德谦的啊!兄弟之中还有谁比他德才兼备,在中央政府中还有谁比得过他交游广阔,在父亲眼里还有谁比得上他更受宠爱!军中无背景可以培植背景。七弟媳虽娘家无人,但她自己有才,醉心慈善事业,在民众中威望是任何一位夫人都不可比肩的!我如果有私心,大可把新军交给一个有才无德,或有德无才的人。我不那么做,就是不想父亲的事业毁于一旦!”

他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在理。袁十金怒气冲冲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一丝缓和。他今天来,本来就是不放心袁克栋,想来看看他。可一入地下室,就看见袁克放。这两兄弟平日可素不怎么交道,现在居然能探慰?

反常必妖,老头子感觉尊严受到严重挑战,心里火气直冒。现在看着两个儿子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慈爱之心复而又占领上风。

老头子转脸看见袁克栋刮胡整面,一身崭新的衣服。疑窦又生,指着他的衣服,问道:“你现在收拾得干干净净是要出去见谁?”

“我……”

袁克栋若一迟疑,马上惹来袁十金一记耳光,指着他骂道:“你还想骗我!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好,你冥顽不灵,我也无需给你留体面!来人!来人——”

“父亲、父亲!”袁克栋恐惧地抱紧老头子的大腿,情急之下喊道:“求父亲给她一条活路!她、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父亲,让我去和她说清楚!我会和她一刀两断!”

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让袁十金的暴怒收敛下来,怀疑地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是!”袁克栋跪在地上,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现在群雄混战,不是考虑儿女私情的时候。我已经想得清楚,长痛不如短痛。有些感情早分早好!”

袁克放听了这话,目光不由地多看三哥两眼。袁克栋是持重不多话的人。一句是千金,很少有谎语。刚刚的话不知是情急之下的开脱之词还是真心之话。

袁十金满意地点头,“响鼓不用重锤。你也这么大了。往后,我就看你怎么做。你要是做得不好,我自然会来帮你!”

“是。”

老头子一满意,禁闭的事情自然也就撤销。临走前,袁十金拍着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濂瞻,你不要让我失望。”

老头子走后,两兄弟也从地下室里出来。

袁克栋的心情与刚进去的时候天渊地别,刚进去的时候尚有希望。现在,老头子的当头棒喝再加上冷风一吹,脑子里发昏的情爱立即冲散不少。

“三哥,你有什么打算?”袁克放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袁克栋无奈地想。老头子走的时候说的,就看着他怎么做?意思就是,他做得合乎老头子的心意,万事好说。若是不合心意,呵呵,那就是万事皆休!

站在过堂风的当口,袁克栋感到自己双腿冻得麻木。缓缓敲出一根烟点上,“你帮我安排,找几个得力的人好好看住她,先把孩子生下来。”

袁克放一厢情愿地说道:“你是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慢慢打算是吧?这也是个办法,毕竟顾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袁家的血脉。可孩子生下来后,又该怎么办?”

“然后……”他茫然地说:“把孩子抱回来……交给母亲……”

“啊!三哥你不是想——”

袁克栋点点头又摇摇头,手里的香烟掉到地上也没发现。

袁克放小声嘀咕道:“三哥,你不是想真的去母留子吧?”

袁克栋没否认,如果留不住母亲,就先留住孩子。两者之中,他总要留下什么。如果都走了,他知道今生也别想再追上她。

“你真是这么打算吗?”袁克放退后两步,摇晃着脑袋,说道:“三哥,你要是这么做,她是会要恨死你的!如果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她有良知,你又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

袁克栋没有说话,重新敲出根烟,猛吸一口,然后又把香烟狠狠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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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距离袁克放走已经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就盼着他能来。

盼星星、盼月亮,他终于来了。

夜深人静的残漏,他踩着月光进来,默默地站在床边凝视于她。

屋外很冷吗?

为什么她会感到,他身上浮起一层冰霜一样的冷气。

秋冉心脏突突地跳,夜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这让她心慌。不见他的这一个月,她肚子里百转千回绕了好多话,都是要说给他听。现在他来了,五脏都燃烧起来。

她坐起来,刚说一个“我”字就被他捂住了嘴。

黑暗中,他的眉目在眼前清晰起来。第一次,她发自内心觉得,看见他就觉得喜悦。他的帅气和英武,充满男人的阳刚之美。

默默对视片刻,他的手从她的唇上缓缓下滑,摸到她的腹部。

他的大掌在她平滑的腹部揉压着,仿佛要借此力量感受里面的胚芽。

她吸了吸鼻子,害羞地说道:“我……我怀孕了。”

孩子、女儿。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怀孕是女人的转折,她从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欢喜。在失去清逸后重新有了牵挂,对生命又有了希望。

“你见我,是想说什么?”

秋冉把手放在他的大掌上,一起抚着肚子,表情甜蜜又羞涩。一对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她想要什么,他应该很清楚。

他的手一缩,猛然站起来。舌头像木头一样僵硬。

“濂——”

“你还是先听我说。”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秋冉一愣,满心的欢喜顿时被泼了一瓢冷水。傻愣愣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他今天真有点奇怪,风雨欲来一身狂躁。

“你怀孕了。”

“是……”她点点头。

“你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也可以住在这里。”

秋冉脑子一炸,十几秒后才回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她牙齿在嘴里格格做响。

他极冷淡地说道:“话里的意思。”

“你还是要和宋九儿结婚?”

他沉默片刻,坚决地说道:“是。下个月我就要和宋九儿订婚。”

秋冉瞪大眼睛,掀开被子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寒气从脚逼头,刺得她站都要站不稳。

“你再说一次,你要和谁结婚?”

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要和松岛有仇的宋家结婚!

上官厉的死、清逸的死、清炫的死和宋家有脱不了的干系。他们没有直接参与杀人,但也是帮凶!是和王靖荛一样该死的人!他居然要和宋九儿结婚!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一定要和宋九儿结婚吗?袁克栋如果你非和她结婚不可,从此往后我们就是仇人!”

他转过身,像猛兽一样扑过来,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怒气十足地说道:“顾秋冉,你说,我是你的仇人!为什么是你仇人?是因为我要和宋九儿结婚?你是吃味我娶别人,还是觉得我不能娶宋家的女人!因为娶了宋家的女儿就会威胁到松岛、威胁到上官家?你恨着宋家,是不是因为他们和上官清逸的死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直到把秋冉逼得跌坐回床上。“你找我来,说想要见我,是不是准备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我不许和宋九儿结婚!”

“搞清楚了,你可不是我三媒六聘,八人大轿抬回来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上官宜鸢,娶的人也是上官宜鸢!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丫头,冒名顶替,鸠占鹊巢!这份账我还没有和你算!你就恨起我来!”

秋冉感到血液冲天,天旋地转。气到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够狠。不用刀、不用枪就把她伤得遍体鳞伤。刀子招招都往她心房上最柔软的地方捅去。

时间像停止一样,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好!袁克栋你记住你今晚的话!大不了——我走就是!”

她不是没骨气的人,如其在这里受侮辱,不如早早离去。她恨透自己刚刚的一厢情愿,还想着和他一辈子地过下去。原来不过都是黄粱梦。

秋冉推开他,赤脚单衣就往外走去,她浑身发热,眼眶中的眼泪在瞬间蒸发。

她什么都不要,只拿走抽屉中的相册。

“慢着!”他突然喊道。

她转过头,倨傲地说道:“请问袁先生,还有什么事?”

他的手指到她的肚子,“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留下。”

“为什么?”她尖叫起来,满脸愤怒。心里对他的绝情恨之入骨。

“因为我的孩子不可能跟着一个佣人去做私生女!”他收回手指,无法看她悲愤交加的表情。

他现在留不住她,就留住她的骨肉。孩子会像风筝的线一样紧紧牵引着她。不管她走多远,只要他拉一拉手里的线,她就会回头。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棉花糖一样可爱的女儿会替代她安慰自己孤独的心。他会哄着她、娇宠她,一辈子呵护她,一辈子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贝。

秋冉眼泪汪洋大海一样,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是个丫头,难道因为她是个丫头就没有感情、不配去爱人、关心人吗?

她冲过去狠狠在他脸上甩打一个耳光,哭着说道:“你不会得到孩子,你永远都不配得到她!她是我的!”是的,孩子在她身体里。她想生就生,如果不想生,也有很多办法不生下来。

他像看穿她的心思,揪住她的肩膀,把她重重推到墙壁上抵住,他的脸孔气到变形,她的脚尖已经够不到地面。

“别忘了。我帮你杀死了王靖荛!一命偿一命。你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是代价。把她给我,从此往后,我们互不相欠!”

“不……不……”秋冉痛哭地摇着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她知道复仇需要代价,但是她从没有想到。他要的代价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还有仕安,为什么不把她留给我?”

她爱清逸是真,她对他有感情也是真啊!

他暴怒地扯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因为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你必须给我一个孩子!用她来换你的自由!”

天知道!

仕安?

他要的根本不是仕安,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要的是她,不管她是叫秋冉还是宜鸢,不管她是淑女还是丫头,不管她是不是从头至尾骗他还是爱着别人!他都喜欢她,喜欢她知冷知热,喜欢她温柔可亲,喜欢她靠在他怀里柔软、温暖的身体。

往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或者永远都不会有。

从今晚开始,她对他就是无穷无尽地憎恨。

她哭得天昏地暗,喘不过气来。牙关站站,整个人靠着墙壁都在颤抖。

终是明白了,今晚的事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道:“好!袁克栋,我把孩子给你!从此往后,我们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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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84 卑劣的威胁

最冷的冬天到了尾声,路边的杨柳最先感受春的气息,迎着寒风绽放出柔嫩的小叶片。在屋子里窝藏的人们,像土拨鼠一样探出头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徐行,有人匆忙。

这几个月来,岳沐修一边在坚持办杂志,一边在寻找秋冉。他不仅去警局报过失踪人口,还在各种报纸刊登寻人启事的广告。甚至花大钱雇佣私家侦探。

假消息收到不少,花了不少冤枉钱,走了不少冤枉路。几乎踏遍平京的大街小巷。庆幸的是在不懈地努力下,搜索范围一再缩小,几乎能确定秋冉所在的地点!

岳沐修得到地址,也不得门而入。洋楼是袁家的私人产业,内外士兵把守,守得铁桶一样,苍蝇都飞不进去。

硬闯不得,只能智取。

他一筹莫展,头发都要愁白的时候。杂志社工作的何飙无意中找到一条关节。他发现每日跟着家庭医生上门看诊的护士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于是乎赶紧搭上这条线,

三十六计美男计,再加上何飙的巧舌如簧,从美护士嘴里套到不少信息。

喜的是,美护士看过照片确定小洋楼里住女人的就是失踪的秋冉。忧的是秋冉怀孕,而且精神状态不好,身体也不好。听到这个消息,岳沐修眉头深锁,知道秋冉在哪里后,他就不能听之任之。

袁克栋和宋家联姻的事天下皆知,他这样强留着秋冉,简直毫无道理!

“我要救她!”

“你准备怎么救?”何飙问道:“他们可是真刀真枪的宪兵,你手无寸铁,去还不是送死吗?”

“死我也要去!”岳沐修被气得冲昏头脑。

何飙在杂志社转悠两个圈,然后反手把门关上,说道:“其实只要有钱,搞枪也不难,哪怕是进去救人也不难。”

“你是有什么法子吗?”岳沐修病急乱投医,明知道何飙做事轻浮狂傲。也不得不孤注一掷。

何飙勾了勾手指,凑在岳沐修的耳边说道:“我是有条门路,若不是你,我也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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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两三枝新摘的桃花,挤挤簇簇,直愣愣地拢在一起。大约是屋子里的人太忙,过了几天,有些花瓣萎谢,掉在暗色的桌面上。她伸手轻轻一抚,花瓣旋即从桌上跌落。

“咦,冉小姐,你怎么又把窗户打开呢?”新来的丫头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将窗户掩上,“你的咳嗽还没好,吃了这风又得喉咙痛的。我扶你去床上躺下吧。”

秋冉任由她搀扶着,回到床榻上躺下。

按照袁克栋的吩咐,除了小菱之外,洋楼里又招了三个佣人专门伺候秋冉。不仅如此,家庭医生、护理员、奶妈、产婆也安排得妥妥当当。家庭医生的名片就压在电话下。有任何情况,不管多晚,一个电话,医生和护士就会赶过来。如此细意,就是为了保证产妇和孩子的安全。

孩子成了换取自由的筹码,秋冉的心也灰了。

她不哭不闹,意志消沉。她心里不好过,看着她这模样的人也难受。

小菱拿着名片,煞有介事地向家庭医生汇报情况,“张医生,我知道怎么做的。可她就是不肯吃,多吃一点点都不愿意。今天又没有吃多少……你说心病该要心药医,我这到哪里去找心药啊!”

电话挂断后,小菱叹息着把医生的名片重新放回电话下压好。她扭头小声问身边的雷心存:“雷副官,三爷……真的要和宋家的小姐结婚啊?”

雷心存无聊地翻着手里的挂表盖,知道小菱关心的是什么。低声说道:“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也不要问。”

小菱嘟起嘴,有些不甘愿地说道:“我是为三少奶奶,不,是冉小姐不平!”

秋冉和袁克栋松了龌龊后,坚决要求所有人再不许称呼她为三少奶奶。

“你有什么不平?”雷心存把怀表用力一扣,正色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司令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上官家的老督军不是利欲熏心,七年前,司令去提亲的时候,他就该把上官宜鸢中意七爷的实情说出来!不至于害得司令和宜鸢成一对怨偶!现在也是顾秋冉有错在先,她假冒宜鸢,诓骗我们!你看她现在可怜,司令和仕安少爷、老太太难道不可怜?如果不是为了她,司令不会把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也扔了,老太太不会气得中风瘫痪,仕安少爷不会天天哭着要妈妈。你现在看到的,是她一个人的委屈。司令的委屈呢?他又向谁去说!如果硬要把事情分个是非曲直。我看,司令的错至多两分,她的错有八成。司令现在待她亦还算不薄,好吃好喝地供着,并没有亏待啊!司令也说了,她如果想留下这里可以给她住。是她自己要走,司令才说要把孩子留下来!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小菱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你说这么多,好像是对。但三爷要和宋小姐结婚,就是伤人心!”

袁克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唉,我其实不该和你说这些。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女人的世界就是男人、孩子和一个家而已。男人则要心怀天下,他要看得长远,就不能太顾及眼前的得失。”

“呸!”小菱啐得雷心存一口唾沫,羞他道:“你啊,还看得长远?别逗了,看得最远的地方不过就是八大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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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菱不和雷心存瞎扯,径直来到厨房。把刚煮好的小米粥盛出来,再从壁角处的坛子里夹一点腌制好的酱菜。酱菜黑漆漆的,在幽暗的空气里散发一种奇异的清香。

她叹了口气,绝望地想:别人怀孕每天都是大鱼大肉,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到了……唉,每日就咸菜白粥!

医生都说过了怀孕的初期,孕妇的胃口就会好转。可这都到了四个多月,秋冉还是胃口奇差。

医生每次来看一回,就要说一次,夫人太瘦要多吃一点,不然胎儿会营养不良。可她就是什么都不想吃。

小菱没有办法,只好少食多餐,两三个小时就端白粥和酱菜进去。不管怎样,酱菜白粥多吃一些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

“怎么又吃,我不是刚刚吃过?”秋冉看见小菱端进来的食物,心烦意乱地摇头。

“三少奶奶,你好歹就吃一点吧。你早上喝得白粥稀得像水一样。”

“我不想吃。”秋冉转过脸去,“还有,我不是说了好几回不要叫我三少奶奶!”听见这四个字,她刺心的疼。

“好好好,冉小姐!”小菱默默地把稀粥和酱菜放在桌子上。“求求你,就吃一些吧。”

“我想睡一会。醒来再吃吧。”秋冉侧身躺下,把被子蒙上头。

小菱无奈,只得先退出去,等她过几个时辰再进去的时候。米粥和酱菜还摆在桌子上,一筷子都没动。她摸着凉透的瓷碗,叹息地说道:“冉小姐,我再帮你换一点热的稀粥来吧。”

如此反复,端去的稀饭三次难得吃一次。不吃东西,秋冉眼看着越来越消瘦。不但身体上一点孕相都没有,脸颊更加是凹陷下去。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加强饮食,别说孩子,大人的身体都有危险。

秋冉不肯吃东西,袁克栋也很急躁,让沈一赫和小菱轮番来劝,收效甚微。气得他恨不得伸手撬开她的嘴把食物硬塞下去。

谁的女人谁心疼。

这些天,他正陪着自己的未婚妻在平京游览山水,增进感情。小菱的电话追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军部追到饭店,冉小姐情况不好,早上呕了一回。中午还晕了一次……

他再待不下去,猛地将眼前的茶盏一推,径直往门外走去。

好一会儿,宋九儿提着手提袋,款款从洗手间出来。

“濂瞻、濂瞻!去哪儿呢?”她在餐厅找遍,都不见人影。

哪儿都没有。唯有餐桌上打翻的茶杯,浅黄色的水渍沾污了白色的蕾丝桌布,水淋淋,湿答答,蜿蜒垂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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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春风,忽然出现在她的床边。两个月不见,她瘦得如纸片一样,纤细的四肢像竹竿一样,只有被褥子遮住的肚子微微有点突起。

“你来干什么?”她憋了憋嘴,故意讥讽道:“不要去陪你的未婚妻吗?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莫脏了你的眼睛!”

看见她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怒气陡然涌上他的头。

“我知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我帮你杀了王靖荛,你就无所畏惧了!活或死都对你没关系。但是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条命!你做母亲不念着她,我做父亲的,却没有你这么毒!”

秋冉闭着眼睛,任他狂轰滥炸。

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她的骨肉,她再心如蛇蝎,也不可能饿死自己和孩子。实在内心苦痛,什么东西都难以下咽。勉强吃下去也是吐出来,反而更难受,还不如不吃。

他把她的静默当成默认,气得要撕裂她。

“顾秋冉,你给我起来!”他猛地从衣架上扯下她的大衣,把她从被褥中拎出,整个裹起来抱住。

“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地睁开眼睛,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感到自己凌空被抱了起来。她挣扎着,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捶打着,如捶石墙。

袁克栋抱着她走上小车。他的面容是赫人的冷峻,动作却隐藏温柔。上车后,他拍了拍车顶。雷心存赶紧把车像箭一样驶发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她尖叫问道。身体实在虚弱,挣扎两下便脸色苍白。

他的目光炯炯望着前方,没有感情地说道:“顾秋冉,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我用命来换她的命!”

她脸色雪白地问道:“袁克栋,你要用谁的命来换她的命?”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秋冉万万没想到,他带她去的地方是——宪兵队的监狱。

说是监狱,其实是宪兵队自建的黑屋子小牢房。抓回来的犯人先关在这里隔离审讯,然后再根据案情分流。

一排围成的简陋平房,成品字型,门外站在带枪的宪兵。秋冉走进一步,心里就发怵。牢房宛如猪笼,铁栏森森,臭气熏天。

关在牢房里的人每一个都像鬼魅一样,不是冲过来对他们狂吼,就是缩在角落,用莫名地目光看着他们。

宪兵队长点头哈腰走在最前面,一个犯人突然向他们冲过来,漆黑的手指差一点勾到秋冉的头发。她尖叫着后退,撞入他的怀中。

“干什么、干什么!滚回去!”宪兵队长用黑色的警棍敲打伸出来的脏手脏手缩了回去,警棍撞在铁栏上顿时发出当当的金属声。

秋冉惊魂未定,好几次想要逃跑。

“别怕!”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宽厚温暖。她心头一热,复而用力甩开他,怒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们一行人跟着宪兵队长一直走到小牢房的尽头,队长用警棍敲打着铁门,冲里面的人喊道:“岳沐修、何飙过来,有人来看你们了!”

正文卷 85 厉害女人

听到这句话,秋冉比牢房里被关着的人更激动。她拨开宪兵队长,将身体整个靠在铁栏杆上,生怕眼睛会看错。

不过,她没有看错。事实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关在里面的人就是岳沐修和何飙。

“岳老师!”

“秋冉!”

这样的相见比岳沐修预料中的坏太多。本想英雄救美,结果,自己身陷囹圄,得要美人来救。

岳沐修走到铁栏杆前,紧紧握住秋冉伸过来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冉摇头,“岳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他们冤枉你?”

岳沐修默然叹气,唉,一言难尽。

一旁的何飙看见秋冉,像看见救星,奔过来,哭天喊地抹眼泪,“袁夫人,我和岳主编都是想救你出去……”

“为了救我?”秋冉更是惊讶,焦急地问:“你们做了什么?”

“他们去黑市买枪,被宪兵抓到。”袁克栋的话让牢房中的两人羞愧不已。

岳沐修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衣服脏了、破了,尚还能维持镇定。何飙则理智全无,脸上漆黑,不断向秋冉发出哀哀的哭泣。

秋冉控制不住轻颤的身体,转过身来,向着身后的始作俑者低声说道:“袁克栋,放了他们!”

他的嘴角扬起一点弧度,耸了耸肩膀,“放了他们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袁克栋,你不要欺人太甚!”岳沐修怒不可遏地抓着铁栏杆用力摇晃,“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做的错事,我一人承担后果!你不要伤害秋冉!”

袁克栋看着牢房里的岳沐修,冷冷笑道:“岳沐修你一个人承担后果的话,就会要把牢底做穿!”

“袁克栋!”岳沐修怒发冲冠,“你们中央政府还讲不讲法律?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不推诿,不该我受的惩罚,我也决不领受!我要控告你和你的政府滥用职权!别忘了,我是犯人也是律师!”

袁克栋狂傲地大笑两声,突然脸色一凛,朝身后的宪兵队长使个眼色。宪兵队长用钥匙打开牢门,冲进去向着岳沐修和何飙就是一顿暴揍。

“岳老师!何飙!”

秋冉想要冲进去,却被袁克栋紧紧按住肩膀。

“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何飙被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岳沐修一身傲骨,揍得鼻青脸肿,还是巍然不动。他双目如火种,瞪着袁克栋,道:“你等着,这个公道我一定会要讨回来的!”

“妈的!你还嘴硬!”

宪兵队长一记老拳头,直接把他打趴在地上。

“住手!!”秋冉回过头来,揪着袁克栋的衣领,冲着他尖叫,道:“袁克栋,马上要他们住手、住手!”

说完之后,她只感到手脚发凉,眼前一团漆黑。整个人像没有力气的洋娃娃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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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小楼。小菱正站在她的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冉小姐,你醒了啊?”小菱弯着腰,细声细气地问。好似她是羽毛,说话的语气重一点点都会把她吹走。

她的目光越过小菱的肩膀,看向房间中唯一的男人。袁克栋正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支红酒杯。

他发现她的目光,一句话不说,用目光指了指桌子上摆好的碗碟。意思再明白不过。

秋冉的牙齿格格发颤,推着小菱的手说道:“小……小菱,我要吃饭!”

小菱又惊又喜,不知道发生什么。三爷带三少奶奶出去一趟回来,三少奶奶连性都转了。几个月没说过,想吃东西。她高兴地说道:“我马上去盛!”

小菱贴心,托盘上的小碟子,装的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她望着精美的食物,深吸口气,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定,伸出手拿起汤匙。把饭菜搅合在一起,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去。

她不知道嘴里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一边吃,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流。酸涩的眼泪流到嘴里,和食物一起化成酸涩的苦味。

她边吃边哭,不停歇地把小菱准备的食物全吃下去,胃难受得几乎要撑破。她推开托盘,充满恨意地看着他,“可以了吧!你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他放下红酒,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托盘。然后对小菱说道:“以后你都要监督三少奶奶,她必须每天每餐都要吃这么多!”

听到每天都要吃这么多,秋冉的胃紧缩一下。她捂住嘴,差点要吐出来。

“想吐,也要忍着!”他冷冷地说道:“吐出来就重新吃,一定要吃到规定的量!顾秋冉,你必须把女儿给我平平安安生下来!”

“我会!”秋冉深吸几口气,压下心里的恶心,怒目瞪着他,“袁克栋,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也请你遵守承诺放过岳老师和何飙!”

“放心,我对蝼蚁的命不感兴趣!我已经让宪兵队把人放了。”

秋冉气得打颤,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大发慈悲地说道:“什么事?”

她痛苦地说道:“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其实除了这个孩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他一挑眉头,感觉她会要说出让他不爽的话,果不期然,秋冉马上接着说道:“我要写信去松岛,也要出门会友,同样,朋友也可以上门看我!”

袁克栋的眉毛攒成川字,思索片刻,说道:“我不会阻止你和松岛联系,适当的朋友来往也可以,只是你和任何人交往都要我经过我的同意。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的女儿。”

秋冉咬紧牙关,揪着被角翻身面朝里躺下,恨声道:“袁克栋,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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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寿辰,不是大生日,但也得热闹热闹。

老人家的生日越过越少,子孙后代有心力,自然是要聚上一聚。宅门里摆开酒席,开了二十几桌,远近亲戚都来了。

晚上八点,花园里拉上洋灯,戏班子在临时搭的舞台上咿咿呀呀。调皮的小孩,在女眷们的长裙下钻来钻去。淘得不像话的,被母亲揪着耳朵拧出来教训两句。

老太太福大命大,去年小中风后,慢慢将养过来。现在搀扶着也能颤颤巍巍走两步。人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一个字,乱。认不出人,或者是认出来,也对不上名字。

李妈妈引着宋九儿向着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看看这是谁?是三少奶奶哩。”

老太太眯起眼睛笑了两声,拉着宋九儿的手,夸道:“好俊的姑娘,是谁家的娃娃,我怎么没见过啊?”

大家一哄而笑。

吃饭的时候,袁克栋为老太太敬酒,老太太拉着他的手,委屈地指着他身边的宋九儿,说道:“濂瞻,这个女的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一直坐你身边!我又没老糊涂,李妈怎么说这位小姐是三少奶奶?宜鸢呢,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我过生日,她也不来?”

袁克栋含糊地敷衍母亲几句,赶紧离开。

晚上八点,菜还没上完,他就喝得有些醉意。雷心存把他扶回房间,他靠在床头休息。

宋九儿的房间总是这么香,法国香水的味道浓得刺鼻。他听见她的皮鞋在地板上“得得得”地走来走去。她是回来补妆的,正对着镜子补粉。

“平京的天气真够热的!都已经快九月了,还这么热!把我的妆全脱花了。幸好我住在别墅,如果天天住在这里,且真热昏!”宋九儿微微的抱怨像桶落到干井里,悄无声息。

她愤愤地瞪着靠在床上的袁克栋,用力跺了一下脚,地板震了三震,他还是纹丝不动。

“三嫂,快出来。咱们三缺一,刚好少了你!”杜韵琳的声音活泼泼地传来。

宋九儿把粉盒吧唧一声合上,朝窗外高回一声“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出去。

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他的眼睛热热的,脑子里回想的皆是去年在紫枫苑打骨牌的幕幕。一家人围拢在四方桌前,不知是不是故意,她总喜欢笑笑着拿着本书坐在他身后看牌。他骂了几次,她就改到屋里去看书。

现在想来,她笨笨的蠢样子也是傻得可爱。真希望,她还能在这里,哪怕害他每次打牌总是输。

“三爷、三爷!”雷心存胳膊里搭着毛巾,手里端着铜盆进来。

他睁开眼睛,接过他递过来的热毛巾,敷在脸上,清醒清醒神明。

结婚两个多月,他对宋九儿始终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毕竟是政治婚姻,彼此感情都很淡漠。宋九儿不愿意住紫枫苑,她不喜欢这里,厌烦大家庭生活,吵着要出去另觅住处。

袁克栋懒理得她,吵得烦了,干脆推聋做哑。

洗把脸,脑子果然清醒很多。趁着众人在外厮闹,他难得在这里偷得空闲。

算一算,结婚加上度蜜月,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秋冉。刚从南方回来又被老太太的生日绊住脚。老太太脑子糊涂了,每天神神叨叨念着宜鸢的名字,刚刚还……

袁克栋把白毛巾扔到水盆里,问道:“她这一个多月还好吗?”

雷心存把毛巾从水盆里捞出来拧干,点着头。秋冉自从去过一趟宪兵队后,东西吃得多多。经过小菱疯狂地大补特补,纤细的四肢终于长出二两肉来。

算算日子,预产期就在这半个月。想到就要出生的孩子,他心里止不住地期待。

“三爷……”雷心存迟疑一下,看着他眼神忽然有些躲闪。

“怎么?”

“我觉得……那个岳沐修来得太勤!”他愤愤地说:“岳沐修每次打着冉小姐老师和杂志主编的幌子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每次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要不,我去警告他一下,让他不要再来了。”

“他常来吗?”袁克栋心里翻倒一百缸醋坛子,酸得不得了。

雷心存小声说:“几乎……每天……”

“妈拉个巴子!”他大骂,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雷心存砸过去。

茶杯落在地上,吓得雷心存倒退着出去。这几个月,袁克栋的脾气像火山一样,一点点小事就爆发。身边之人被烧得体无完肤。

雷心存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着进来。急色匆匆地指着门口,“三……三……爷……”

“你怎么呢?”袁克栋正心烦着,看他这样,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事,你不会好好说吗?”

“松……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来了!”

——————————

正文卷 86 生产

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是个厉害角色。

这个结论不但上官家承认,就是惠家、宋家、袁家,甚至王靖荛哪个都不敢小看她。提起来个个竖大拇指,羡慕上官博彦能娶到这么一位好妻子。

窝里横的女人有的是,走到外面诺诺如小鼠一样。在家里能把丈夫呼来喝去,遇到真事情就只会哭天抹泪。惠阿霓则不,她冷静成熟,做事比男子还要冷静。所以才能力挽狂澜,救家业于水火。如果没有她,上官家不能这么快恢复元气,上官博彦也不得这么快振作起来。

来者是客。何况她是带着礼物贺寿来的。没有不迎进门的道理。

袁克栋穿好鞋,急急忙忙赶到前厅。

今日宴客,前厅亮堂堂的。洋灯之下,惠阿霓笑盈盈,热情地握着老太太地手,贴在她耳边,喊道:“老太太,我是上官宜鸢的大嫂,我叫惠阿霓!今天特意来给你拜寿来的,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好。”听了这些吉祥话,老太太喜得眉毛都弯起来,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长问短,“宜鸢是不是回松岛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今天我过生日,她怎么也不出现?”

惠阿霓笑着说道:“老太太,宜鸢想来看您呢!想得不得了,不得了的!可她病了,身体不好,实在不能来!你看,她让我给您送补品,都是你喜欢的,有人参,还有鹿茸!”

也不知道惠阿霓是不是故意,话说得又响又脆,里里外外都听到。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宋九儿气得鼻孔呼呼地冒粗气。

“惠阿霓,你别太不要脸了!”宋九儿怒道。

惠阿霓一点不气,笑着说:“我再不要脸,有你们宋家不要脸!你姐姐抢宜室的男朋友,你就抢宜鸢的丈夫。你是没吃过饭吗?硬要抢男人才觉得有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你——”宋九儿争不过她,气得只能摆出身份来压她,“袁克栋现在的妻子是我!你给我滚!”

阿霓呲了一声,转身扶着老太太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太太,你还记得你的儿媳妇是谁吗?”

“知道啊!”老太太这会儿一点不糊涂,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的儿媳妇叫上官宜鸢,是松岛上官家的女儿。”

宋九儿气得倒仰!

袁克栋进来时,正看到两个女人斗法。宋九儿不甘示弱,惠阿霓也不是省油的灯。

“濂瞻,濂瞻,”宋九儿拉着他的手,不依地又是跺脚,又是撒娇,“你快把她赶出去啦!”

袁克栋轻声咳嗽一声,安抚地说道:“上门是客。没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你先扶母亲出去,我和她说两句。”

“哼!”宋九儿嘴嘟得一尺长,不得不搀扶着老太太先出去。

老太太出去前,还在不停回头,向着惠阿霓说道:“记住,告诉宜鸢,让她来看我!”

——————————

老太太和宋九儿都走了,宽阔的前厅显得比方才更加宽阔。佣人上茶,上点心。惠阿霓斜身坐在太师椅上,他不发话,她也不着急。

这场博弈中,谁先亮出底牌谁就先输。

丢人不丢面,里子没了,脸色还是要顾一点点的。

“上官夫人,你想怎么样?”

惠阿霓轻轻一笑,挑起小拇指捏起茶盏在杯口刮了刮,“袁三爷莫误会,我来是向你道谢的。不管怎样,王靖荛的死上官家欠你的人情。”她打算来个先礼后兵。“不过,这些感谢的话我上次就说过了。今天我的目的是要接秋冉离开。”

他同样呵呵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克栋话音刚落,阿霓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厉声道:“三爷,明人不说暗话。秋冉是什么情况,你我心知肚明!坦白说,你想怎么办?秋冉和我从小一块长大,我看她如看妹妹。上官家待她如待女儿。你把她囚在外面,名份没有名份,恩爱没有恩爱,是想干什么?她亏欠你的,上官家给你赔礼道歉!但你不可以这么对她!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怀着你骨肉的女人!”

惠阿霓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袁克栋紧抿着嘴。他知道惠阿霓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为秋冉讨一个说法。他这样无名无份地霸占着她,于理不和。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天下的道理都被夫人说尽了,我还能够说什么。我早和秋冉说了,我要孩子!”

“你什么意思?”惠阿霓被激得怒火中烧,“袁克栋,你不要欺人太甚!一个大男人不要欺负弱女子!”

“孩子是我的,我要孩子有什么错!”

留着孩子,就留着母亲!

他想把秋冉留下,又不想给她名份和地位!

惠阿霓看穿了他的虚伪,也看穿他为什么一再强调要孩子!她不怒反笑,理智地坐下来,“三爷,你要孩子,我就把孩子给你。但我有条件——“阿霓伸出手指指着他一字一字,说道:“孩子一生下来,秋冉就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能娶妻,她也能嫁人!”

袁克栋明知道她是在激将,眉头还是忍不住缩到一起,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自然。大家都有自由。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如果她结婚嫁人成为某人的妻子,孩子我是不许她再来看的!”

阿霓心颤地想:多么可恶的男人,既然拿孩子一次次来要挟。多可怕的手段,他的凌厉秋冉如何招架得住?

她笑着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她知道,如果在现在失去理智,她和秋冉便全输了。

“上官夫人,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吗?”袁克栋也站起来。

阿霓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淡然地笑着说道:“三爷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不过三爷有没有想过,女人只要有肚子,孩子生十个八个也不足为怪。秋冉跟你的这一年,我就当她被鬼缠了。生了孩子我就送她去英国,她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英国男人又多又绅士,一定能抚平她心灵和身体上的双层伤口。”说完,她很满意地看着袁克栋假笑到抽动的脸。提起手提包,走到门口,又扭头补充,“对了,你认识岳沐修吧?他挺喜欢秋冉的。你不觉得让他们结婚然后一起去英国,怎么样?”

他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应道:“秋冉不会答应的。”

“那可不一定,”阿霓笑笑着说:“你不晓得,秋冉一贯最听我的话!我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

惠阿霓是什么时候走的,袁克栋不记得了。他呆坐在前厅里,脑子里轰轰下着暴雨。惠阿霓说的一点没错,她对秋冉有着旁人没有的巨大影响力。如果她想要秋冉和岳沐修结婚,不一定办不到!

如果她真的去英国,如果她真的和岳沐修结婚……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她面前,他不要孩子,他要她!

“三爷,”雷心存悄无声息地进来,“让我去收拾岳沐修吧,那小子太可恶。”

他呆点地一动不动,对雷心存的话充耳不闻,因为脑子里都全是她。

——————————

自由是可贵的,尤其是斗争后得来的自由。秋冉为自己争得来之不易和朋友们交往的自由。袁克栋也不得不同意,她既不是他的夫人,又不是如夫人,凭什么干涉她。

岳沐修出狱后每天都上门看她,带来些书籍、杂志;沈一赫也来,带一些精巧的小点心和刺绣的小手工。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希望这些东西能填满她空虚的时间。

他们的好意,秋冉心存感激,也努力让自己不沉浸在不幸中。悲伤和痛苦还是有,但她不将把它们示于人前。

惠阿霓来信报喜,喜诞麟儿。得此消息,秋冉喜极而泣。

阿霓小姐终于当上妈妈,她心里的负罪感顿时也减轻不少。

肚子一天天变大,越到后期长得越快。夏日苦热,她既盼望孩子早一点出生又盼望着她不要出生。出生就意味着分离,她宁可把她永远怀在腹中。

预产期越来越近,秋冉越来越心浮气躁。原来什么沉得住气,不假辞色都是假的。她的恐惧和心慌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在心门外累积得如山那么高,总有一天会要冲毁她的心门,将她吞噬。

昼长夜短,漫漫长日。她如百抓挠心,拿起又放下,拿起绣棚又放下绣棚。

“秋冉!”

她猛一抬头,惊喜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不正是惠阿霓吗?

“我不是——做梦吧!”秋冉尖叫,扶着腰肢艰难地站起来,欢喜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是做梦,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阿霓笑着迈步进来,做了母亲后,她的身材比之前丰满两分,特有女人独有的妩媚。

她一进来就拉着秋冉的手,脸上是笑的,目光落到她的肚子满眼都是心疼。

“小姐,你怎么来了?”秋冉低着头,不停抽泣。“你还才刚出月子没多久,小少爷……”

惠阿霓长叹一声,抚着她的脸说道:“你这样子,我坐月子都坐不安心。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所以,一出月子就来平京。天底下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要来为你讨个公道!”

秋冉激动得话都讲不出,哭得泣不成声。阿霓就是她的主心骨,再没有能比她更好的人。

“傻姑娘,别哭了。不然,孩子生下来可是爱哭鬼!”

秋冉揉着眼睛,看见岳沐修一瘸一拐地跟在阿霓身后走进来,心惊地问:“岳老师,你怎么呢?”

岳沐修摸了摸腿,道:“没什么,昨晚上从杂志社回去的时候遇到几个流氓。”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不要紧。”

正在这个时候,雷心存赶巧打窗边经过。看见来客人,探头探脑进来,扫视一圈。打量着岳沐修的伤腿,阴阳怪气地说道:“呦,岳主编,夜路走多了,把腿摔断了啊。可要小心,说不定下次把命都给丢了。”

岳沐修气愤填膺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光明磊落的人怕的不是夜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

雷心存被怼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走了。

秋冉心痛问:“岳老师,你的伤是他们……”

岳沐修点点头,马上说道:“我总相信邪,不压正!”

小菱赶紧搬来凳子放在岳沐修的屁股底下,又吩咐几个丫头去倒凉茶来给客人解渴。

惠阿霓喝了一口茶,对着秋冉冷哼道:“昨天我已经上门拜访过袁克栋了。”

“你……去过了啊?”秋冉感到手里的杯盏滑溜溜的,怎么也拿不稳一样。“那他……”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阿霓伸手拍拍秋冉的脸,说道:“秋冉,过去你犟着要给清逸报仇不听我的,现在王靖荛也死了,可不能不听我的!再不能让他这么作践你!”

秋冉的眼睛分明又红起来,抽着鼻子点头。

他已经令娶新妇,她被强留在这里,身份尴尬又难堪,不是作践是什么!她不仅给自己丢脸,也给清逸,阿霓小姐,博彦少爷都丢了脸。如今还有何面目不听阿霓小姐的话。

“秋冉,你必须离开这!”阿霓斩钉截铁地说:“生了孩子就走!留下来得不到任何好处,袁克栋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和你没可能!我也气起来,也说了很多气话。”

“阿霓小姐,你说了什么话?”

惠阿霓舔舔唇,道:“我说你生了孩子,马上就会和沐修哥结婚,然后两人一起去英国!”

秋冉惊白了脸,不安地看了岳沐修一眼,着急地小声,道:“小姐,你……这不是毁岳老师的清白吗?”

一声不吭的岳沐修突然朗声,插嘴道:“不,秋冉。你不要怪阿霓。其实她说的话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只要你同意,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秋冉的脸从雪白变得通红,她的手指紧紧拘在一起,僵硬而麻木地弯曲。她觉得自己要找一点什么事情来做才好,目光移动到桌上的绣花棚子,乃是刺绣大师沈一赫亲手描的花样子。艳丽的牡丹,象征着花开富贵。

她稍稍移动身体,感到双股之间,温热的液体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

正文卷 868 生产

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是个厉害角色。

这个结论不但上官家承认,就是惠家、宋家、袁家,甚至王靖荛哪个都不敢小看她。提起来个个竖大拇指,羡慕上官博彦能娶到这么一位好妻子。

窝里横的女人有的是,走到外面诺诺如小鼠一样。在家里能把丈夫呼来喝去,遇到真事情就只会哭天抹泪。惠阿霓则不,她冷静成熟,做事比男子还要冷静。所以才能力挽狂澜,救家业于水火。如果没有她,上官家不能这么快恢复元气,上官博彦也不得这么快振作起来。

来者是客。何况她是带着礼物贺寿来的。没有不迎进门的道理。

袁克栋穿好鞋,急急忙忙赶到前厅。

今日宴客,前厅亮堂堂的。洋灯之下,惠阿霓笑盈盈,热情地握着老太太地手,贴在她耳边,喊道:“老太太,我是上官宜鸢的大嫂,我叫惠阿霓!今天特意来给你拜寿来的,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好。”听了这些吉祥话,老太太喜得眉毛都弯起来,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长问短,“宜鸢是不是回松岛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今天我过生日,她怎么也不出现?”

惠阿霓笑着说道:“老太太,宜鸢想来看您呢!想得不得了,不得了的!可她病了,身体不好,实在不能来!你看,她让我给您送补品,都是你喜欢的,有人参,还有鹿茸!”

也不知道惠阿霓是不是故意,话说得又响又脆,里里外外都听到。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宋九儿气得鼻孔呼呼地冒粗气。

“惠阿霓,你别太不要脸了!”宋九儿怒道。

惠阿霓一点不气,笑着说:“我再不要脸,有你们宋家不要脸!你姐姐抢宜室的男朋友,你就抢宜鸢的丈夫。你是没吃过饭吗?硬要抢男人才觉得有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你——”宋九儿争不过她,气得只能摆出身份来压她,“袁克栋现在的妻子是我!你给我滚!”

阿霓呲了一声,转身扶着老太太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太太,你还记得你的儿媳妇是谁吗?”

“知道啊!”老太太这会儿一点不糊涂,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的儿媳妇叫上官宜鸢,是松岛上官家的女儿。”

宋九儿气得倒仰!

袁克栋进来时,正看到两个女人斗法。宋九儿不甘示弱,惠阿霓也不是省油的灯。

“濂瞻,濂瞻,”宋九儿拉着他的手,不依地又是跺脚,又是撒娇,“你快把她赶出去啦!”

袁克栋轻声咳嗽一声,安抚地说道:“上门是客。没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你先扶母亲出去,我和她说两句。”

“哼!”宋九儿嘴嘟得一尺长,不得不搀扶着老太太先出去。

老太太出去前,还在不停回头,向着惠阿霓说道:“记住,告诉宜鸢,让她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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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和宋九儿都走了,宽阔的前厅显得比方才更加宽阔。佣人上茶,上点心。惠阿霓斜身坐在太师椅上,他不发话,她也不着急。

这场博弈中,谁先亮出底牌谁就先输。

丢人不丢面,里子没了,脸色还是要顾一点点的。

“上官夫人,你想怎么样?”

惠阿霓轻轻一笑,挑起小拇指捏起茶盏在杯口刮了刮,“袁三爷莫误会,我来是向你道谢的。不管怎样,王靖荛的死上官家欠你的人情。”她打算来个先礼后兵。“不过,这些感谢的话我上次就说过了。今天我的目的是要接秋冉离开。”

他同样呵呵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克栋话音刚落,阿霓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厉声道:“三爷,明人不说暗话。秋冉是什么情况,你我心知肚明!坦白说,你想怎么办?秋冉和我从小一块长大,我看她如看妹妹。上官家待她如待女儿。你把她囚在外面,名份没有名份,恩爱没有恩爱,是想干什么?她亏欠你的,上官家给你赔礼道歉!但你不可以这么对她!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怀着你骨肉的女人!”

惠阿霓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袁克栋紧抿着嘴。他知道惠阿霓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为秋冉讨一个说法。他这样无名无份地霸占着她,于理不和。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天下的道理都被夫人说尽了,我还能够说什么。我早和秋冉说了,我要孩子!”

“你什么意思?”惠阿霓被激得怒火中烧,“袁克栋,你不要欺人太甚!一个大男人不要欺负弱女子!”

“孩子是我的,我要孩子有什么错!”

留着孩子,就留着母亲!

他想把秋冉留下,又不想给她名份和地位!

惠阿霓看穿了他的虚伪,也看穿他为什么一再强调要孩子!她不怒反笑,理智地坐下来,“三爷,你要孩子,我就把孩子给你。但我有条件——“阿霓伸出手指指着他一字一字,说道:“孩子一生下来,秋冉就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能娶妻,她也能嫁人!”

袁克栋明知道她是在激将,眉头还是忍不住缩到一起,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自然。大家都有自由。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如果她结婚嫁人成为某人的妻子,孩子我是不许她再来看的!”

阿霓心颤地想:多么可恶的男人,既然拿孩子一次次来要挟。多可怕的手段,他的凌厉秋冉如何招架得住?

她笑着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她知道,如果在现在失去理智,她和秋冉便全输了。

“上官夫人,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吗?”袁克栋也站起来。

阿霓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淡然地笑着说道:“三爷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不过三爷有没有想过,女人只要有肚子,孩子生十个八个也不足为怪。秋冉跟你的这一年,我就当她被鬼缠了。生了孩子我就送她去英国,她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英国男人又多又绅士,一定能抚平她心灵和身体上的双层伤口。”说完,她很满意地看着袁克栋假笑到抽动的脸。提起手提包,走到门口,又扭头补充,“对了,你认识岳沐修吧?他挺喜欢秋冉的。你不觉得让他们结婚然后一起去英国,怎么样?”

他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应道:“秋冉不会答应的。”

“那可不一定,”阿霓笑笑着说:“你不晓得,秋冉一贯最听我的话!我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

惠阿霓是什么时候走的,袁克栋不记得了。他呆坐在前厅里,脑子里轰轰下着暴雨。惠阿霓说的一点没错,她对秋冉有着旁人没有的巨大影响力。如果她想要秋冉和岳沐修结婚,不一定办不到!

如果她真的去英国,如果她真的和岳沐修结婚……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她面前,他不要孩子,他要她!

“三爷,”雷心存悄无声息地进来,“让我去收拾岳沐修吧,那小子太可恶。”

他呆点地一动不动,对雷心存的话充耳不闻,因为脑子里都全是她。

——————————

自由是可贵的,尤其是斗争后得来的自由。秋冉为自己争得来之不易和朋友们交往的自由。袁克栋也不得不同意,她既不是他的夫人,又不是如夫人,凭什么干涉她。

岳沐修出狱后每天都上门看她,带来些书籍、杂志;沈一赫也来,带一些精巧的小点心和刺绣的小手工。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希望这些东西能填满她空虚的时间。

他们的好意,秋冉心存感激,也努力让自己不沉浸在不幸中。悲伤和痛苦还是有,但她不将把它们示于人前。

惠阿霓来信报喜,喜诞麟儿。得此消息,秋冉喜极而泣。

阿霓小姐终于当上妈妈,她心里的负罪感顿时也减轻不少。

肚子一天天变大,越到后期长得越快。夏日苦热,她既盼望孩子早一点出生又盼望着她不要出生。出生就意味着分离,她宁可把她永远怀在腹中。

预产期越来越近,秋冉越来越心浮气躁。原来什么沉得住气,不假辞色都是假的。她的恐惧和心慌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在心门外累积得如山那么高,总有一天会要冲毁她的心门,将她吞噬。

昼长夜短,漫漫长日。她如百抓挠心,拿起又放下,拿起绣棚又放下绣棚。

“秋冉!”

她猛一抬头,惊喜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不正是惠阿霓吗?

“我不是——做梦吧!”秋冉尖叫,扶着腰肢艰难地站起来,欢喜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是做梦,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阿霓笑着迈步进来,做了母亲后,她的身材比之前丰满两分,特有女人独有的妩媚。

她一进来就拉着秋冉的手,脸上是笑的,目光落到她的肚子满眼都是心疼。

“小姐,你怎么来了?”秋冉低着头,不停抽泣。“你还才刚出月子没多久,小少爷……”

惠阿霓长叹一声,抚着她的脸说道:“你这样子,我坐月子都坐不安心。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所以,一出月子就来平京。天底下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要来为你讨个公道!”

秋冉激动得话都讲不出,哭得泣不成声。阿霓就是她的主心骨,再没有能比她更好的人。

“傻姑娘,别哭了。不然,孩子生下来可是爱哭鬼!”

秋冉揉着眼睛,看见岳沐修一瘸一拐地跟在阿霓身后走进来,心惊地问:“岳老师,你怎么呢?”

岳沐修摸了摸腿,道:“没什么,昨晚上从杂志社回去的时候遇到几个流氓。”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不要紧。”

正在这个时候,雷心存赶巧打窗边经过。看见来客人,探头探脑进来,扫视一圈。打量着岳沐修的伤腿,阴阳怪气地说道:“呦,岳主编,夜路走多了,把腿摔断了啊。可要小心,说不定下次把命都给丢了。”

岳沐修气愤填膺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光明磊落的人怕的不是夜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

雷心存被怼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走了。

秋冉心痛问:“岳老师,你的伤是他们……”

岳沐修点点头,马上说道:“我总相信邪,不压正!”

小菱赶紧搬来凳子放在岳沐修的屁股底下,又吩咐几个丫头去倒凉茶来给客人解渴。

惠阿霓喝了一口茶,对着秋冉冷哼道:“昨天我已经上门拜访过袁克栋了。”

“你……去过了啊?”秋冉感到手里的杯盏滑溜溜的,怎么也拿不稳一样。“那他……”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阿霓伸手拍拍秋冉的脸,说道:“秋冉,过去你犟着要给清逸报仇不听我的,现在王靖荛也死了,可不能不听我的!再不能让他这么作践你!”

秋冉的眼睛分明又红起来,抽着鼻子点头。

他已经令娶新妇,她被强留在这里,身份尴尬又难堪,不是作践是什么!她不仅给自己丢脸,也给清逸,阿霓小姐,博彦少爷都丢了脸。如今还有何面目不听阿霓小姐的话。

“秋冉,你必须离开这!”阿霓斩钉截铁地说:“生了孩子就走!留下来得不到任何好处,袁克栋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和你没可能!我也气起来,也说了很多气话。”

“阿霓小姐,你说了什么话?”

惠阿霓舔舔唇,道:“我说你生了孩子,马上就会和沐修哥结婚,然后两人一起去英国!”

秋冉惊白了脸,不安地看了岳沐修一眼,着急地小声,道:“小姐,你……这不是毁岳老师的清白吗?”

一声不吭的岳沐修突然朗声,插嘴道:“不,秋冉。你不要怪阿霓。其实她说的话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只要你同意,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秋冉的脸从雪白变得通红,她的手指紧紧拘在一起,僵硬而麻木地弯曲。她觉得自己要找一点什么事情来做才好,目光移动到桌上的绣花棚子,乃是刺绣大师沈一赫亲手描的花样子。艳丽的牡丹,象征着花开富贵。

她稍稍移动身体,感到双股之间,温热的液体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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