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天命 - xp1024.com
《正统天命》


第一章 我一个文科僧怎么就进京了呢?

“尚荆,尚荆,快醒醒。”

“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杨太史晕过去了。”

…………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在杨尚荆的耳畔响起,伴之以一阵阵的嘈杂的响动,杨尚荆努力地睁开眼睛,就现自己倒在了地上,正有人给自己掐着人中穴,自己的周围围了一圈儿的人,一张张面孔给他的感觉很奇怪,陌生而又熟悉,穿着打扮也很古怪,一水儿的明制汉服。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三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浮现在杨尚荆的脑海之中,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庞大而驳杂的记忆冲进了他的脑海之中,他刚刚支起来的上半身再度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真冷啊。

杨尚荆下意识地想着,然后一阵呼啸而过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一个面带悲伤的中年男子扭过头去,对刚刚赶过来的一名小厮叫道:“杨太史气血攻心,你们还不快去请御医!”

“我……没事了,大抵是气血翻涌,歇息一下就好。”杨尚荆摆了摆手,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眩晕,脚下不稳,整个人一阵晃动。

中年男子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世侄当真无事?”

杨尚荆忍着眩晕点了点头,就听中年男子叹息了一声:“那我这便着人带世侄去客房休息片刻吧,家父新丧,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世侄见谅。”

现在杨尚荆根本闹不清情况,脑子里乱的和一团麻一般,所以根本就不敢多说话,只是用手捂着脑袋,点了点头,索性中年人也没时间多问点什么,两个一身短打、身着素袍的小厮走过来,搀着他向着厢房走去。

背后的议论声传来,夹杂在震天的哀乐声中,不过依稀可辨的,倒都是些赞美之语。

“怕是杨太史在此触景伤怀,悲从中来,这才心血翻涌,晕倒当场。”

“五年东杨大学士仙逝,尚荆守制方归,再见此情此景,伤心过度倒也是情理之中。”

“此子倒是纯孝之人,文敏太师在天之灵可安矣。”

…………

一间古色古香的客房里,杨尚荆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曾经,过了足足半个小时,他才捋顺自己的记忆,或者说,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记忆成功分开了。

“杨戬,字尚荆,永乐十六年生人,祖籍福建建安,已故大学士杨荣嫡次孙,正统四年己未科二甲三十三名赐进士出身,着礼部观政,正统五年七月,祖父杨荣病逝武林驿,回乡守制三年,九年初还京,擢升翰林院编修。”杨尚荆念叨着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份,不由得扁了扁嘴。

今天是正统九年三月乙丑,昨天大学士杨士奇病故,原来的那个杨戬过来吊唁,结果想起了祖父杨荣,触景伤怀,心血翻涌之下直接猝死,这才让他鸠占鹊巢,刚刚让人照顾他的那个,应该就是杨士奇的次子杨道。

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屋外的白布,杨尚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暗自庆幸:“还好啊,这有个年少多金、英俊潇洒的富三代官老爷给我穿越,要是穿到了杨士奇的身上……那还不是要垂死病中,谈笑风生又一年?”

不过这点儿侥幸很快就被现实唤醒了,他心里捋着自己的学历,以及脑子里装着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不由得哀叹了一声:“现在不都流行工科狗穿越攀科技树搞大建,然后平推欧亚非,统治全世界么?我一个在滨城读书的文科僧,怎么就进了1444年的帝都了?难不成我还能搞个‘皇宫一日游’或者‘与皇帝陛下共进晚餐’之类的活动,大力振兴大明朝旅游业,大力展第三产业,然后靠钱堆死东南沿海的倭寇和北方的鞑靼瓦剌?”

在穿越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二本师范学校的大三学生,学的还不是师范专业,而是一个叫做旅游管理饭店管理方向的神奇专业,就是那种听着很洋气,但实际上是毕业了还要在酒店端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盘子,才能真正走上管理岗位的专业。

所以他决定考研,因为他那个学院叫做“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就选择了考历史系研究生,或许他和本专业大部分学生都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对历史的兴趣远远大于对端盘子的兴趣,所以他搞了个什么国学社,靠着国学知识竞赛间接地戕害了一届学弟学妹。

就在昨天晚上,他刚刚熬夜翻了几页明史,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下眼睛,结果醒过来就成了这样。

杨尚荆磨着牙,四处瞅了瞅,寻思着找一堵结实的墙一头撞上去,看看能不能穿回去,然而郭德纲的相声并不能作为穿越与反穿越的科学依据,所以在思考了三秒钟之后,他放弃了尝试的打算,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网络文学熏陶的他决定,尝试着在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哪怕这只是一个梦,但让梦做得精彩一点,也算得上是一件乐事嘛。

“正统九年,甲子年,这可不是个好年份啊……”杨尚荆躺在榻上,盯着杨士奇家的天花板,感觉有点牙疼:“为嘛不是宣德九年?哪怕是正统四年也行啊,好歹那会儿张太皇太后还在,杨荣也活着,王振还不是那么肆无忌惮,我还能借着杨荣这个‘祖父’的名头,表露一番非凡见解之后,在詹士府混个差事,搞搞‘阿谀幸进’,打压一下王振的影响力,现在嘛……”

杨尚荆掰着手指头,细数这个年月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姓杨,人家穿越了能有个听话的小皇帝调教,能压着阉党头子狠揍,能直接往东南士族嘴里塞抹布,还能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的蛮夷分别吊起来批判一番。

然而他现在能干啥?别说混进詹士府没什么希望了,就是混进去也没有任何用处,这个年月想要在十八岁的正统皇帝那里争取一点点圣眷都是痴人说梦,他相信,只要自己表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意思出来,全指望圣眷活着的王振都能把他丢到锦衣卫的诏狱里面,活生生打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抢人家王振的圣眷……别说他只是杨荣的嫡次孙,更别说杨荣已经去世三年了,就是杨荣还活着,都救不了他。

“不尴不尬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年月,不尴不尬的名字。”杨尚荆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叫杨戬的不一定都长着三只眼,他还有可能是个穿越了的倒霉蛋啊。”

第二章 感受长者的智慧

杨士奇的灵堂里人来人往,作为历任四朝的老臣、曾经的内阁辅、兵部尚书,杨士奇在正统年明廷的影响力,尤其是文官之中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不会因为他有一个不肖子而产生丝毫的影响。

所以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天,他在京的门生故旧、包括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前来吊唁。

虽然在鼎鼎大名的三杨内阁里,杨荣和杨士奇之间并不是完全的同心同德,早年也是有过那么点摩擦的,但晚辈们的关系却是可以称得上世交了,这也是杨敏政能够以七品翰林修撰的官身,在杨士奇去世的次日就前来吊唁的原因。

一个长得和杨道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跪在灵堂里,机械地磕着头,一脸死了爹的表情,杨尚荆恭恭敬敬地给杨士奇上了香,扭头看了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这人的确是死了爹,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快死了,因为他就是杨道的大哥、杨士奇的长子杨稷,专业坑爹的,也专业坑了一群大明朝的文官儿,要不是他在老家无法无天,他爹也不至于在家称病,王振也能多上一些掣肘。

杨尚荆摇了摇头,转身出了灵堂,站在外面,看了看公元一四四四年的北京城的春天,寒冷、萧条之感在满院的白绫中多出了一丝丝凄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人死灯方灭,人走茶才凉啊。”杨尚荆感叹了一声,不由得再度摇了摇头。

这是一条规则,更是一条铁律,是华夏官场数千年来形成的权力的游戏的规则,不容动摇,有名儿的例子,从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年代往前数,秦孝公活着的时候没人敢动商鞅,秦孝公一死,商鞅就是五马分尸的下场;往后数,变法的张居正活着的时候,自称“门下走狗”的一大堆,死了之后还不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同为内阁学士,杨士奇活着的时候,杨稷没人敢动,甚至身为皇上的朱祁镇都只能下旨申斥,而不是直接明典正刑,杨士奇一死,就连“有司”都敢蹦跶出来,要严明法纪了。

这一刻杨尚荆突然有点心有戚戚焉,他感觉,自己身上这层“先太师杨荣嫡次孙”的光环,除了给他的仕途带来些许便利之外,似乎也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一边想着,杨尚荆走出了杨士奇府邸的大门,一个看起来得有六十岁,青衣短打的老头儿迎了上来,一脸的关切:“少爷的身体可是恢复了?老仆方才听说少爷已经歇息了,就去找了驾马车。”

这个老头儿是当年杨荣的长随之一,本名张猛,年轻的时候是建安城附近有名儿游侠,一身横练据说能一拳打死奔马,后来犯了事儿被关进了大牢,是杨尚荆他叔祖把他捞出来的,仗着一身的本事跟着杨荣跑前跑后,这么多年一直死心塌地,后来就改了杨姓,唤作杨忠,当年榆木川的大营里,他就是杨荣的亲随,亲眼见着大明朝第二能打的皇帝升天。

所以杨尚荆可不敢和这个老人摆什么少爷架子,摆手说道:“忠叔,已经无碍了。”

“上车,上车再说。”杨忠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帮杨尚荆撩开了车帘,搀着他进了马车,这年月的大明还不太流行坐轿,杨尚荆这么个七品清流官儿也没有坐轿的资格,所以只能雇一辆马车。

杨忠没有叫车把式,作为鞍前马后服侍杨荣三十多年的老人,驾车这种事儿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坐在车上甩了个鞭花,马车向着城南的杨府行去。

“少爷可是想念老太爷了?”驾车的杨忠问道,苍老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份沧桑。

杨尚荆没有犹豫,直接点了点头,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确是因为想念祖父,悲哀过度,这才被他鸠占鹊巢:“触景伤情,当年的武林驿……”

“可以伤情,切莫伤身啊。”杨忠叹息了一声,“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少爷了,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望啊。”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忠叔还请放心,戬自有分寸。”

杨忠甩了个鞭花,让拉车的驽马走的更快一些,苍老的声音就带上了一点点感怀:“当年你没有跟随老爷回乡祭祖,武林驿里,老太爷最后的心愿,就是让少爷光耀门楣,不坠建安杨氏的名声,在这翰林院里安安稳稳地做官哪。”

这一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实在不少,比如杨荣对杨尚荆的喜爱和看重,以及他自己回京后直接从礼部观政进入了翰林院的原因,想到这些,杨尚荆的心里就是一颤,他这才想起来,正统四、七、十这三年根本没有选过庶吉士,这就意味着他进入翰林院,混了这么一个清贵清贵真清贵的差事,定然是杨荣当年在殿试之后,就留下来的后手。

虽然英宗时期还没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刚刚去世的杨士奇甚至不是进士出身,但地方上的履历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现在外朝之中支撑着整个文官体系的杨溥,就没有地方任职的履历,能够走到这一步,除了真有能耐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出身——仁宗皇帝朱高炽的潜邸旧臣,当年还替朱高炽背过黑锅。

有了这么一个辅,哪怕只是把持几年朝政,但这几年之内,以后的官吏选拔,必然会渐渐向中枢倾斜,估计之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也是从这里慢慢开始兴起的。

加之翰林体系独立于百官之外,清贵无比,所以在里面的人员调动、升迁对朝堂的影响最小,但每一个翰林官儿走出翰林院之后,都会实授相应的官职,可以说是大明朝升迁最快、后遗症最小的部门了。

“祖父他老人家……深谋远虑啊。”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同时吐槽了一句,五百多年之后大学导员兼团委书记平调地市级政府办公室秘书不也就这个套路嘛,人类简直就是不会进化的典范。

不过……嗯,很科学,很合理就是了。

对这一点杨忠并不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老爷一向看得远,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南京城外拦永乐帝的马,榆木川里也不会选择秘不丧,更不会让宣宗皇帝御驾亲征自己的亲叔叔啊……”

简短的几句话,概括了杨荣一生平步青云的重大转折,可以说,只要他杨尚荆不被扣上谋反的大帽子,只要仁宗这一脉还在朝堂上做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就能在翰林院里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翰林,然后熬死杨溥,熬死马愉,熬死曹鼐,熬死王振,一路清贵清贵真清贵地直豋辅之位。

可是……一切真的能这么顺利么?

第三章 这大明的朝堂啊

杨尚荆的马车刚过崇文门,远远地听见铜锣开道的声音,就看见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大队的锦衣卫开路,后面跟着东厂的番子,把那车辇围的是密不透风,街边上别管是走路的行人,还是做买卖的小贩,统统老老实实地让在了一旁。

毕竟那帮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手里头可是握着鞭子的。

赶着马车的杨忠寻思了一下,把车往旁边的胡同里去赶,坐在后座的杨尚荆也没吱声,怎么说忠叔也是见识过永乐帝升天的老把式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堵在路边,和那帮平头百姓一样抻着脖子“一睹天颜”。

停住赶车的驽马,忠叔转过头来看了看远远过来的仪仗,叹了口气:“这朝堂上,还是要求稳啊。”

杨尚荆点点头,也跟着叹了口气:“内阁辅新去,南杨大学士虽说资历足够,为人却是谨小慎微,也是独木难支,朝堂之上定然是人心浮动,此刻王振定然是跟在了陛下的身边,此次御驾去为辅祭奠,一是要稳定人心,二是要近距离观察一番朝堂上的动向,好走下一步棋。”

忠叔听了这话,有些惊异地回头看来杨尚荆一眼,他实在是想不到,年纪轻轻的自家少爷会有这般见识。

杨尚荆这话说得不错,整个华夏的政治里,“稳定压倒一切”和“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对儿不可调和的、但的的确确存在的矛盾。

治大国若烹小鲜,新皇帝想要维持一个王朝的统治,定然不能在逐步掌权之时,对朝堂上的大臣们大开杀戒;但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让朝堂上贯彻自己的意志,却也不得不裁撤前朝的老臣,将自己的潜邸旧臣拉上台来,所以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考验君主政治手腕的时候了。

“但愿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吧。”忠叔叹了口气,“只是如今皇上崇信王振,让其执掌司礼监,可别被谗言蛊惑,坏了这大明的万里江山啊。”

杨尚荆在车上倚着,听了这话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陛下继位之时太过年幼,没有潜邸旧臣,更没有东宫的班底,所能倚仗的,也不过一个自幼陪在身边的王振罢了,想要从这满朝文武的手里把权力夺回来,不倚仗他还能倚仗谁?怕就怕这一遭让王振查看出点什么,搞出个党锢之祸……”

忠叔抬头看了看京师三月份的蓝天,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但愿如此吧,若真是王振掌权了,只怕少爷在这中枢之中,就做不安稳了。”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点头,陷入了沉默,作为宦官头子,在大明朝的权力架构之下,王振和内阁、外朝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哪怕他不是穿越过来的,也能从耳濡目染中得到这样的结论,那就是王振和自家祖父的关系肯定糟到了极点。

父死子继,这种恩怨继承的关系在封建年代极其平常,杨尚荆很有可能会成为王振泄不满的出气筒,只因为他是杨荣的孙子。

看着杨尚荆的表情,忠叔也就不再说话了,等皇帝的仪仗一过去,立即驾着车往家里赶。

因为礼制的问题,这宅子并不是杨荣生前住的大学士府邸,而是一个小套院儿,不过里面修葺得十分的豪华,服侍杨尚荆的那两个侍女不说国色天香吧,也是花容月貌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韵味,随便拉出去一个,都能做一般小地主家的闺秀了。

忠叔把杨尚荆送回了后宅,吩咐着出来迎他的侍女:“知琴,去吩咐厨下,给少爷熬点燕窝。”

这个叫做知琴的侍女微微一福,然后小步快走,去了厨下,忠叔则带着杨尚荆进了卧房,杨尚荆打量了一下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叹了口气:“等下还要麻烦忠叔去翰林院递个条子,我这身子还有些不适,只怕明日无法去翰林院当值了。”

他不去当值的,当然不是什么身体问题了,实际上是因为记忆问题,现在他继承了原本杨戬的记忆,但是翻阅起来就像翻书一样,到了翰林院那样一个之乎者也的地方,一开口一脸懵逼……容易翻车啊。

“些许小事,少爷不必挂怀,只是请个三五日的假期,倒也不算什么。”杨忠笑着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少爷还是好好歇息罢,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说话的功夫,另一个叫做明棋的侍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忠叔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事儿了,这才起身告辞:“老仆这就安排人去翰林院递条子,碍不了事儿的。”

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就有点儿迷茫,听忠叔说话的语气,就仿佛翰林院是自家开的一样,几天不去坐班也无所谓,这套路……有点儿不对啊。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自家祖父在生前,有一段时间执掌过翰林院,三杨内阁哪怕内部有一点儿小矛盾,但总体上还是一体的,而翰林院也是宦官一般插不进去人的地方,所以现在里面肯定都是些杨荣早年的门生故旧,自己这个杨荣的嫡次孙想要歇几天……还真就不是个事儿。

于是乎,杨尚荆就在家里歇下了,一边整理记忆,一边寻找着原本记忆中的这段儿明史内容,试图找到一个方法摆脱朝堂上的风波诡谲。

然而就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忠叔一脸抑郁地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个条子递给了他,他一脸纳闷地接下来,还以为自己请假没给批呢,结果看了看条子,他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因为有人搞大新闻了,就在今天早上,几个六科的废物借着自己离中枢比较近的便利,直接把奏折塞进了通政司,奏折的内容核心是“国将不国”,然后围绕着这个核心,很是引经据典地说了几个骇人听闻的例子,什么指鹿为马啊、党锢之祸啊,充分体现了他们深厚的历史文化修养,整篇文章就八个字儿形容——花团锦簇,文采斐然。

然而这并没有任何卵用,王振作为一个宦官,连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所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文人的浪漫”,所以这几封奏折送到司礼监没有半个时辰,这几个废物就被请到锦衣卫大狱去喝茶了。

“看来昨天的结果……不甚理想啊。”杨尚荆翻着这个条子,叹了口气,哪怕心里早就知道结果了,事儿真生了还是免不了有些丧气,“王振……应该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忠叔听了这话,也跟着叹了口气,活了六十多年的,已经快到了古来稀这个岁数的他,同样感受到了无力。

第四章 为了名声,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等这边看着条子还一脸郁闷的杨尚荆回过神来,翰林院又有人送来条子了,湖北石人张丛,和他同样是翰林编修,正七品的青袍小官儿,约他明日去春熙楼饮宴,说是所有翰林同僚都会前往。

看着这个条子,杨尚荆只感觉自己的天空都瞬间灰暗了下去,结合这几天王振搞出来的大新闻,这哪儿是请他饮宴?分明是一帮穿着青皮儿、绿皮儿的大明朝翰林院低级官僚想要搞大新闻,抓了个底子硬的顶缸啊。

“要不……少爷就推说身体有恙未愈,不方便前往?”杨忠皱着眉头,在一旁给出着主意。

杨尚荆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般时候,若是不去,虽然明哲保身,乃是明智之举,但难免会落下畏惧阉党、毫无担当的名声,加之祖父他老人家英灵未远,文人又是笔墨如刀……”

杨尚荆的话没说完,但杨忠能理解话里的意思,杨尚荆毕竟是杨荣嫡孙,“忠良之后”,一旦有人在这里作文章,不但是杨尚荆的名声受损,就连杨荣的身后名也有可能被抹黑,如果说前者还能容忍的话,后者就是根本不能忍的,所以他也只能叹息一声:“此行凶险,但愿少爷能逢凶化吉罢……”

春熙楼,听这名字,就知道是纯靠着第三产业赚钱的地儿,不过能被翰林这帮老爷们看中,选作聚会,就证明它在整个北京城里,服务品质也是拔尖儿的,所以说,在来这里之前,上辈子最高成就不过是个大三本科生的杨尚荆,心里还是挺激动的。

封建年月的风花雪月,地主阶级的顶级享受,似乎就在他杨尚荆眼前嘛。

当然,如果那帮靠着卖笔杆子赚名声的同僚喝大了之后,不去狂喷什么奸佞当朝、昏君在位之类的胡话,他就更能放开自我享受去了。

今天陪着杨尚荆来的,是小书童杨一星,门口迎客的老鸨子一看见两人下了马车,那一双招子顿时就是一亮,今天的杨尚荆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缎子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上面镶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腰间丝绦下悬着的玉佩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再加上齿白唇红的小书童,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书的贵人。

只见老鸨子隔着三步远就笑着走上来,水蛇腰扭得就想要断了一样,小手绢一甩就是一阵的香风:“呦,这位公子,您是一个人呢,还是已经订好了地方?”

春熙楼这种档次的第三产业服务中心,迎客的老鸨子自然不可能是那种一笑脸上簌簌掉粉的货色,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才是这些人的写照。

杨尚荆的心脏跳了跳,不过脸上还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用很温润的嗓音说道:“翰林院的张太史今天晚上在这儿订了地方,麻烦引一下路吧。”

老鸨子一听这话,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顿时更加的亮了,翰林院的张太史可是春熙楼的常客,祖籍湖北石,家中据说豪富,今天晚上在这楼里延请翰林院的同僚,那么杨尚荆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就这个身份,只要伺候好了,春熙楼少不得又要多上一个恩客。

所以这老鸨子脸上的笑容越的明艳了:“公子请随奴家来。”

杨尚荆点了点头,跟在老鸨子身后就向着后院儿走去,作为一条之前没见过啥风月的大学狗,进了这温柔乡销金窟,不免有些眼花缭乱,不过好在之前的那个“杨尚荆”也有类似的记忆,所以他还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乱了方寸。

走在前面的老鸨子拼命地扭着腰,卖弄着自己的风姿,试图吸引杨尚荆的注意力,她们这些做妈妈的虽然已经不再接客,但真有财大气粗的或者看得上眼的恩客,也少不得要勾引一番,谁还能嫌钱多不是?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的杨尚荆还真就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里,他想着的最多的还是怎么应对接下来的酒席,那才是一个处理不好,就真正要命的地方,所以这老鸨子一番搔弄姿,也不过是和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效果仿佛。

张丛也是出身豪富之辈,直接在春熙楼里包下一座独院儿,此时院里已经有一队歌姬正在奏乐,几个来得早的翰林同僚听得一脸的如痴如醉,时不时击节赞叹——不用想也知道,张丛应该是把春熙楼的当家头牌请过来了。

“尚荆兄来得可不是时候,蔡大家刚刚演奏的那一曲《梅花三弄》,端的是人间佳音。”张丛瞧见杨尚荆来了,笑着起身,旁边那些个如痴如醉的士子醒来的特别及时,一个个站起身来和杨尚荆打招呼,甭管岁数大小,亲近点的叫尚荆兄,疏远些的也在喊杨兄。

谁都知道杨尚荆的根底儿,杨荣嫡次孙的身份,就是放在整个翰林体系里面,都是妥妥的大牛,毕竟杨荣生前可是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翰林院扛把子的,就是到了现在,翰林院里还带着杨荣的烙印。

杨尚荆看了看这帮人的动作,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抱拳还礼的同时也不免心生感慨:“附庸风雅,攀龙附凤,特么的这帮王八蛋还真是一帮当官儿的料。”

再说那老鸨子看了翰林官儿们的这般动作,一双桃花眼里更是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水光,她心里打定主意,出去之后要好生吩咐一番,将这个杨公子伺候舒坦了。

诸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杨尚荆就把目光扫向了那队女乐方向,这些女乐才是体现春熙楼真正价值的地方,目之所及,别说是那个正在抚琴清唱的乐师,便是那些随同伴奏的伶人,都有着不俗的姿色。

张丛看见了杨尚荆的动作,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靠近杨尚荆的身边,低声说道:“尚荆兄觉得蔡大家的琴艺如何?这可是春熙楼当红的头牌,北京城有名儿的清倌人,前日里西宁侯想给他梳拢,这春熙楼都没答应。”

杨尚荆的眼皮跳了跳,心知这是张丛在给他提醒,别精虫上了脑,这春熙楼的后台扎实的很,西宁侯宋瑛这种人物,搁在整个正统年的军政体系里面,都是数的上号的大拿,于是他笑了笑:“蔡大家的琴音,端的是余音绕梁啊。”

穿过来之后,他一直在背正统朝明廷的英雄谱,对这个西宁侯宋瑛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是个勋贵,这不算什么,现在不是土木堡之后,勋贵一抓一大把;他还是个死了老婆的驸马都尉,这也不算什么,有明一朝,驸马都尉绝大部分都是吉祥物。

但是每次明廷征讨阿尔朵只伯都让他领兵,这就牛大了,简在帝心、能力出众,再套上一个勋贵的光环,妥妥的前途无量,别说杨尚荆本身就没什么歪心思,就是有,听了这个人物被拒绝了,也得打消了。

第五章 我可能打开的是地狱难度的副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曲儿也唱了两三了,喝上了头的自然也就有了,只见翰林编修刘义贞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儒生,他面色潮红,一脸的大义凛然:“方今大学士杨士奇方去,内廷便有奸佞干政,败坏朝纲,无视国法,今日早晨,便有兵科刘、张二给谏因言获罪,进了锦衣卫狱。”

似乎是说得有些口渴了,刘义贞又灌了一杯酒,声音越的激昂了:“锦衣鹰犬遮蔽外朝,东厂缇骑横行京师,虽圣君在位,已然被蒙蔽天听,太祖有云,天子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身为翰林院士,自当匡君辅国,以正朝纲……”

杨尚荆听着这货的长篇大论,直接打了个哆嗦,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把这次酒宴比作一曲批判朝政的高歌,这个调儿已经起高了,唱到最后肯定是要破音的——妄议朝政,攻讦内廷,在这个王振高压统治下正统九年,可真是要杀头的。

有了一个开头的,后续的就会很快跟上,一个个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纷纷站起,或是慷慨激昂,或是低沉悲怆,紧紧地围绕着同一个中心,对权阉、对奸佞大加批判,就差有人拍案而起,带头去午门外跪上一溜了。

嗯……背后画圈圈诅咒人家,你们这帮浓眉大眼的儒生都是小学生不成?

不过很神奇的是,大家现在都在骂,但谁都没有去提那个名字,似乎现在上演的剧本不是“忠臣志士大战权阉”,而是《哈利波特》明朝版,王振就是伏地魔,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恐怖人物。

至于现年十八岁的皇帝,大家更是众口一词地吼吼着“圣君在朝”,丝毫不去理会为什么圣君还会被奸佞蒙蔽天听。

总之这一切,很科学,很合理,非常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官场文化建设。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你们这帮穷酸可别稀里糊涂地把我搅合进去,然后被以王振为的阉党势力挂在承天门外的华表上,用鞭子抽着批判一番。”杨尚荆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强行让自己朦胧双眼,装作已经喝醉了的模样,摇头晃脑似乎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这个时候可是难得糊涂,可不能被这帮喝大了、热血上头的翰林清流们带跑了,这样哪怕是出事儿,也只是从犯,但是如果张嘴开喷了,那王振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出那句“来,叔叔带你看金鱼……不对,是叔叔带你见识一下锦衣卫的刑具”,然后他这个新鲜出炉的穿越者,就会非常畅快地打出gg思密达。

怕什么来什么,这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定律了,哪怕杨尚荆这么装,依旧有不开眼的来到他的面前,拍打着他的肩膀,喷着酒气:“尚荆兄身为文敏太师之孙,世代忠良,面对如今这糜烂的时局,难道就没有一丝愤懑么?”

我愤懑……愤懑个毛线啊,你别来找我麻烦,我就一点儿都不愤懑了。

杨尚荆心里这么想着,努力睁开眼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更朦胧了一些,就连声音都开始努力地飘:“戬大病初愈,早已不胜酒力,却不知诸位同僚在说什么?”

也别怪他怂,虽然经历了士子们,或者说地主阶级努力唱赞歌的仁宣之治之后,厂卫的耳目出了京城之后就不那么好用了,但在京师里面,他们依旧是信息收集渠道多元化最成功的组织,比如酒楼里的小厮、青楼里的歌姬、车行的马夫、牙行的人牙子,都有可能是他们的线人,鬼知道眼前这几个吹拉弹唱的歌姬里有没有厂卫的耳目。

“我等正在讨论朝局。”这翰林官儿是真醉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反动了,“当今皇帝年幼无知,昏聩无道,崇信奸佞……”

年幼无知?那不就是naive了?你才naive,你全家都naive!

杨尚荆听了这话,差点一个哆嗦露了马脚,坐在他旁边的张丛更是差点吓尿了,站起身来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赵兄慎言!”

皇帝,那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根基之所在,代表着广大地主阶级的脸面,只要世家大族、地方诸侯没想着换个皇帝,或者是直接掀桌改朝换代,那是轻易不会喷的,要喷也是在高级别的小朝会上或者说私会上喷,不能在这种风月场所喷,最起码在泥腿子的眼里,皇帝陛下必须是英明英明真英明。

姓赵的翰林官儿被这一巴掌抽醒了,等他反应过来了,捂着嘴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一番,整个人都在哆嗦着,看样子是差点尿出来了,明朝虽然号称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比起宋朝来,做臣子的简直就是牛马,他刚刚的话要是被厂卫听了去,只怕逃不脱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就你这个德行,你特么也配姓赵?!觉悟呢?!

杨尚荆咬牙切齿,就看见张丛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身前,把话题接了过去:“尚荆兄身为文敏太师之孙,忠臣之后,难道就不觉得义愤么?当年文敏太师为掣肘权阉,力荐大学士曹鼐、马愉入阁……”

听了这话,杨尚荆的心里就是一突,整个人都仿佛被冰水直接浇头一般,一股子凉意从头顶灌入,直达内腑——他这才想起来,杨荣和王振之间,还有这般过节!

正统五年杨荣病逝之前,可是狠狠地摆了王振一道,当时王振想要劝三杨退位,把内阁交给拜到他门下的那些阉党,结果杨荣借着这个机会,把马愉、曹鼐等人引入内阁,虽说这几个人资历有限,跟脚也不太稳,不能在朝堂之上直接和王振掰腕子,但凭空添的掣肘可是不少,足以让王振恨之入骨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杨尚荆必须跑路了?毕竟他可不是真正的二郎真君,不养狗也没有七十二变不会**玄功,王振这个死太监把他丢进大狱里面,他也只能祈求挂机之后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纪。

这特么的……我这个穿越开启的副本是地狱难度的吧?直接和正统朝的最终Boss刚正面?!

第六章 提前搞个大新闻(上)

哪怕是肯定要跑路,那也不能直接开喷啊,开喷那是找死,肯定是要迂回的,比如犯点儿小事儿,再托托关系来个明升暗降、明降暗升之类的戏码。

然而看着自己这帮同僚这么热情,似乎不说两句也不好啊,不说他们肯定不高兴;他们一不高兴,那大新闻跟着就来了;后续士林清流的舆论圈儿里肯定也就满是充满了偏差的报道了,建安杨氏的名声也就废了,他杨尚荆还是个二十来岁的七品翰林官儿,吃不起这个……

于是看着众多同僚们热切的眼神,杨尚荆咳嗽了一声,就打算说点儿什么,然而这时,一声响传来,这间房的房门被踹开,一个龟公以狗吃屎的姿态摔了进来,旁边女乐的奏乐声为之一停,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望去。

杨尚荆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老祖宗的智慧简直高到没朋友了,中国有句老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假,不还有一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么?峰回路转啦!

就见这龟公顾不得自己脸上的血迹,爬起身来,对着门外打躬作揖,嘴里不断地讨饶:“郭大爷,郭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您老打奴才不要紧,就是打死了奴才也无妨,可别气坏了您的金贵身子……”

几个彪形大汉从外面冲了进来,为的那个看着不断磕头的龟公,冷哼了一声,通红的脸上满是酒意,显然刚刚没少喝,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大着舌头:“你若是早这么知趣儿,也能免了这一顿好打,什么狗屁的文曲星下凡,不过是一帮治国无方,只会写些酸文章的腐儒秀才罢了。”

说着话,带着朦胧酒意的眼珠子扫过在座的这些翰林官儿,随手丢下一锭银子,恶狠狠地咒骂着:“蔡大家的曲子,你们这帮穷酸听了就不怕夭寿么?老爷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这就给你们解解围,这就把蔡大家带走,这些钱就算是赔了你们的损失了。”

大明从太祖开始,就严禁民间白银流通,法定的货币只有两种,宝钞和铜钱,能掏出银子、而且是一锭银子的,那少说了都能和达官贵人搭边儿,虽然他们这帮翰林清贵,地位尊崇,但毕竟太年轻了些,品级也太低了些,和勋贵打起来还是吃力。

毕竟……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所以在场这些翰林官儿都皱着眉头,却没出声说什么,杨尚荆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现不是京中有名儿的纨绔,然后细数了一下整个京师的英雄谱,也没找出这货的来头,要知道,当年杨荣给杨尚荆的英雄谱详细得很,就怕自己这宝贝孙子得罪了哪个臭不要脸的勋贵,白挨一顿臭揍。

于是杨尚荆怒笑一声,长身而起,怒斥道:“大胆刁民,在座的可都是翰林清流,又岂是你这莽汉所能侮辱的?退去,还可留下些颜面,否则顺天府上,少不得一顿好打!”

直接喷皇帝昏聩、王振跋扈是要掉脑袋的,我揍你一个下三滥的小勋贵,总也能博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吧?

“翰……翰林清流?也不过是一帮卖弄笔杆子的酸秀才,郭爷今天……今天就教你做人!”那彪形大汉摇晃着身子,出一阵狂笑,“顺天府?就顺天府那帮官差,又有哪个敢拿郭爷,和内廷的金公公作对?!”

皇宫虽大,宦官虽多,但能够拿出来拉虎皮做大旗吓唬人的金姓太监,就只有一个金英了,这个经历了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到现在随侍着正统皇帝的四朝老太监,在内廷绝对算得上是一座山头。

在这个内廷仗着圣眷压倒外朝的年月,一个太监的家奴出来装逼,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他不是王振家奴,也不是金英本人,而金英本人这两年还遭过训斥,他碰到的又是杨尚荆。

作为顶着杨荣的嫡孙和翰林院编修两层光环的人,最起码在这个时期的明廷里,杨尚荆还是有不少优势的,比如一些老臣还顾念着杨荣的恩惠,比如皇帝还得挂念着榆木川之变、汉王叛乱那会儿,杨荣为了仁宗一脉做的努力。

于是乎,杨尚荆盘算了一下,以他的地位和京中的人脉而言,和王振刚正面是自寻死路,和金英刚正面那是不自量力,但是和金英的家奴刚一下,妥妥的完胜,在面前这种情况下,就是打死都没事儿,到时候哪怕金英哭得太惨搞了个三法司会审,他也能全身而退——这么多人当面儿呢,真相连个特技都不用加。

所以杨尚荆哈哈大笑,异常的豪迈:“一个太监家奴,下九流都算不上的贱人,就敢在翰林清流的面前甩膀子骂街,是谁给你的勇气?!”

说着话,杨尚荆迈开大步来到这个郭姓大汉的面前,正反反正就是一顿大耳刮子:“我杨尚荆世代忠良,又岂能看着你在这里放肆!”

杨尚荆之前练过几年的跆拳道,勉强够得上黑带的水准,虽然这棒子的东西只能拿来表演,实战整个就是渣,但殴打一个醉鬼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原本的杨戬虽然是个书生,但杨家本就是东南一霸,杨荣又赚下一个世袭都指挥使,这身体可和羸弱俩字不沾边,加上他出手突然,这个姓郭的整个就被打蒙了。

“哪来的杂种,敢打你家郭大爷!”郭姓大汉身后冲出一个醉汉,一拳朝着杨尚荆面门砸了过来,不过脚步歪歪扭扭,杨尚荆只是伸手一带,直接将他摔在了地上。

杨尚荆看着剩下的两个醉汉,冷笑着:“好,很好,我这个建安杨氏的嫡子,居然成了你们嘴里的杂种!”

又一个醉汉猛地冲了上来,大吼道:“爷就骂你小杂种了,你待如何?!”

在场的翰林官儿脸色都有些异样,建安杨氏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早在元代的时候就是一方豪强,赫赫有名的万木林就是杨荣的祖父种起来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名望有名望,就更别提还有杨荣这么个追封太师、上柱国、世袭都指挥使的人了。

辱人家族,这种事儿可不是几百年后小屁孩儿们指着对方的鼻子骂“x你老母”,搁在封建时代,谁都忍不住啊。

杨尚荆眯着眼睛,一拳砸在了大汉的脸上,将他的整个鼻子砸塌,而后一脚踹开,同时心里盘算着,到底要把这件事闹到多大:“没有圣眷全靠资历,现在的金英算是个面瓜了,不过事涉内廷,王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金英吃亏,如果事情小得能压住,还可能是一片云淡风轻,但以王振的性格,我这个杨荣嫡次孙能不能熬到五年之后的土木堡都不知道,所以我必须把这事儿闹大了,让文官儿和宦官对立起来,才能趁乱来个浑水摸鱼,逃出京师这是非之地……”

第七章 提前搞个大新闻(下)

就在这个当口上,这姓郭的大汉也从被扇耳光的迷茫中转过神儿来,正所谓酒壮怂人胆,只见他怒吼一声,反身从最后的随从腰里拔出一把单刀来,这并不是明军的制式武器,最多算是哪个铁匠铺私铸的,但是吧,它的确是一把刀。

在大明朝的法律里,秀才可以佩剑,但不能佩刀,就是因为剑是礼器,刀是凶器,别看武侠小说里剑法多么牛叉,又有什么君子之类的外号,但真的放在战阵之上,杀伤力根本就不够看,和刀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在翰林诸多清流的惊呼声中,在郭姓大汉的狞笑声中,杨尚荆摇了摇头,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算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翰林虽然清贵,但永远跳不出大明朝官僚体系这个圈子,也只有牧守一地,才能有一定的机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还是跑路吧,远离京师这块是非之地,远离王振这个几近一手遮天的死太监,等土木堡之变之后再想办法回来。”

想到这里,他欺身向前,使出了他唯一一招一击毙敌的招数,左手直接挡开了郭姓大汉的右臂,右手握拳,指关节凸出,一拳砸在了郭姓大汉的咽喉!

他学的跆拳道也就是强身健体的东西,打打比赛摆个架子没问题,实战就是渣,这一招,还是他当年还是黄带的时候,看《士兵突击》中二病爆,在网上找的视频学的。

郭姓大汉双眼突出,手中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仰天就倒,拼命地想要呼吸,然而他的喉结已经被砸碎,破碎的骨片插进气管之中,以大明朝正统九年的医疗水平,在没有华佗这种敢给曹操脑袋开瓢的大夫的情况下,已经可以给他宣布死亡了。

杨尚荆看了看那些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狗腿子,转身看向身后的翰林官儿,一脸正气地说道:“诸位同僚,权阉当道,欺凌霸道,区区太监家奴便敢顶撞翰林清流,目无朝廷法纪,可见阉党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我等苦读圣贤之书,十载寒窗方有今日之成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大明江山,被搅得乌烟瘴气!”

这话说的义正词严,杨尚荆整个人爆出一股子浩然之气来,整间屋子仿佛都闪耀起了圣人的光辉,太伟大了。

能做到翰林清流的都是人精,所以他们很直接地明白了杨尚荆的意思——他这是在给外朝反抗内廷做急先锋,用一个太监家奴的生命和自己的前程做赌注,让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有理由弹劾内廷不法,让当今的正统皇帝朱祁镇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偏袒内廷的太监们!

这高尚的人格,这大无畏的精神,这宽广的胸怀,简直就比他们这帮只敢嘴炮的废柴强了一百倍啊,当即就有几个翰林清流的眼眶变红了。

红着眼珠子的张丛长身而起,对着杨尚荆深施一礼:“尚荆兄不愧为忠良之后,忠肝义胆实乃我辈楷模,尚荆兄放心,我等翰林清流虽是位卑职小,却不会坐视尚荆兄身陷囹圄!”

说完,他带着一众翰林清流鱼贯而出,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很明显,这个张丛是个明白人,理解了杨尚荆真正的意思,出去之后一定会多做安排的。

这些翰林官儿自己没什么势力,但他们的的背后,乡党、师徒情分之类的人情关系错综复杂,他们这些人肯定会用最快的度砸开一家家文臣的大门,将这个消息传遍京师——从古至今当皇帝的都讨厌这个,但是大臣就靠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吃饭呢,慎独啊孤臣啊……那是泥腿子出身相搏出身的穷鬼玩的。

眼看着这些人全部离开,杨尚荆的脸色猛然间变得苍白,腹中的翻涌终于是压制不住了,今晚刚刚吃下去的酒水、菜肴全部吐了出来,吓得小书童杨一星连忙冲上来:“少爷,你受伤了?”

杨尚荆摆了摆手,第一次杀人,一边儿感慨着兰晓龙写军旅真在行,第一次杀人果然会不舒服,一边慢慢直起身子,对杨一星说道:“我没事,你马上去请忠叔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杨一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少爷你怎么办?”

杨尚荆露出一个微笑,端坐在椅子上,一脸的淡然:“我就在这儿,等顺天府的差役过来。”

一切就如同杨尚荆所料的那样,这些翰林官儿在离开春熙楼之后,就仿佛一滴滴水融入大海一般,散落到京师的各个角落,一个又一个从四品往上的文臣家的大门被砸开,那些本来面色不愉的门子在看见砸门之人后,脸上的神情瞬间变成了巴结。

在这个年月,在太监的眼里,文人们的斯文一文不值,但是放在文官儿的下人们眼中,文官儿是文曲星下凡,而翰林则是文曲星之中的文曲星。

此刻的张丛,正略显局促地站在杨溥府上的客堂之中,他本人是湖广石人,算得上杨溥的乡党,然而杨溥为官谨慎公正,即便官至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少保,也不改本色,对乡党亦不曾多有照拂,所以他这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还真没见过这位大学士几面。

不过张丛知道,今天的这次会面,会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真正走进杨溥视野之中的机会,面对阉党爪牙的不屈不挠、为了同僚生命广泛奔走的举动,都会让他在杨溥的心中加分不少,如果……如果真的能得到杨溥的重视,那么借着自己翰林清流的身份,一步登天,跻身内阁学士之列也未可知!

当年的马愉、曹鼐等人,不也是因为杨荣的一句话入职内阁么?“简入内阁,典机务”在史书上不过是七个字而已,但对翰林一系的文官而言,却是青史留名最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衣袖中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古拙、须皆白的老人从后堂转了出来,虽然没有什么迫人的气势,但他往那里简简单单的一站,就仿佛是那一方天地的主宰一般。

这是上位者在年深日久后自然而然培养出来的气势,能有这样气势的老人,只能是杨溥了,张丛连忙起身,躬身施礼,口称“阁老”。

第八章 问问内阁首辅支持不支持

看着张丛这幅模样,杨溥微笑着摆了摆手,一脸和煦的笑容:“坐吧,你我本是同乡,不用这般顾忌,今夜来找老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张丛直起腰身,受宠若惊,等到杨溥落座,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恭声说道:“天色已晚,本不该打扰阁老休息,只是事突然,今夜我等翰林同僚在春熙楼饮宴,正遇内廷金英手下家奴郭淮寻衅,太史杨尚荆仗义执言,与其起了冲突,不想那郭淮目中无人,大骂杨太史‘狗杂种’,粗鄙不堪,有辱斯文,杨太史愤而出手……”

说到这里,张丛小心地抬起头,看了杨溥一眼,现这个老人的眉头深锁,眼中隐有怒火燃烧,显然已是动了怒气,一个太监家奴就敢如此目无法纪,嚣张跋扈,这已经触碰到了文官集团、或者说地主这一阶级的整体利益了。

曾经有个皇帝这么玩过,他是大隋皇帝杨广,然后当时地主阶级里面的领头羊五门七望就带着弟兄们反了他娘的,偌大的隋朝稀里哗啦就完蛋了。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继续说道:“怎料那郭淮目无王法,持刀行凶……”

他刚刚说到这里,杨溥的眉头瞬间就立了起来:“那郭淮拔刀了?!杨尚荆现在如何?”

三杨内阁之中最然有各种利益纠纷,有各种小矛盾,但对外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如果杨尚荆这个杨荣嫡次孙在京中有失,在这个杨士奇刚刚去世不久的档口上,简直就是在他这张老脸上直接扇耳光!

哪怕脾气再好、为人在谨慎,杨溥也是现在的内阁辅,和仁宗朱高炽那是共患难过的,遇到这种事儿再不爆一下,整个外朝必然要离心离德,到时候再想以他自己为中心盘活大明朝中央官僚政治建设……做梦吧。

听着杨溥用这个口气说出这个问题,张丛的心瞬间放下了,只要杨溥站在他们这一便,之后的事情就好说了,所以他连忙答道:“回杨阁老的话,杨太史并未受伤,不过……反击之时失手杀了郭淮。”

杨溥的眉毛慢慢落下,点了点头:“当时都有谁在场?”

“除春熙楼诸多女乐、龟奴外,我等翰林院修撰、编修悉数在场。”张丛连忙回答,同时偷眼打量着杨溥。

杨溥面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金英的家奴在率先拔刀的情况下被杀,一点儿后遗症都不会有,皇帝就是追究起来,也只能训斥金英教导无方,至于沆瀣一气串供这种事儿,更不可能生。

毕竟翰林院看似一体,其中却又是派系驳杂,想要这些人众口一辞地遮掩事实,难比登天,所以他稍稍沉默了一下,问道:“杨尚荆现在何处,其他人又在何处,杨尚荆又有何说辞?”

一连三个问题,张丛不敢隐瞒,把离开之前杨尚荆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不敢错漏了一个字,最后说道:“其他的同僚应该都在各处奔走,杨太史尚在春熙楼,似乎是……在等着顺天府的差役。”

杨溥的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有些玩味,但更多的是欣慰,杨荣的这个孙子,思虑周详,短短的时间内就能策划这么一起反击,是个可造之材,不过这莽撞的性子还需打磨就是了。

于是张丛的一颗心也放在了肚子里,他看见杨溥端起茶杯,很自觉地起身告辞,杨溥笑着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若是不嫌弃老朽这里粗陋,今后可以常来看看。”

张丛听了这句话,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三十斤,他甚至忘了自己怎么和杨溥见礼告退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杨府,直到一阵冷风吹来,才让他清醒了过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现自己不是做梦,差点儿直接蹦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是走进了杨溥的视野了,今后这大明的朝堂上,怎么说也能给他张丛留下一个位置来!

眼看着张丛离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从后堂走出,在杨溥的身后站定,就听杨溥说道:“派人给曹鼐、马愉、王骥、王文录四位下帖子,让他们即刻到府上一叙。”

管家一一记下,心里也不由得一突,他知道,自家老爷谨小慎微这么多年了,终于是要龇牙了——曹鼐、马愉都是内阁的阁臣,杨荣、杨士奇一去,很快就会顶上来,估摸着杨溥之后的内阁辅就要在这两个人之中出了;王骥是兵部尚书,也是大明朝最能打的文臣,唯一一个有爵位的文官,无论文官武将都对其颇有好感;王文录是大理寺卿,和刑狱有关。

“老爷,这般动作,只怕圣上那里……”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道,能给辅做管家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然而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杨溥挥手打断:“三杨内阁至今只剩下老夫一人,已是独木难支,而老夫又剩下几日好活?不若就此机会,打压一番阉党气焰,也好保我大明朝堂清明。”

停顿了一下,杨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欣慰的笑容:“更何况,杨荣的这个孙子确实是个人物,计算、胆识都在常人之上,老朽就算是不为了昔日老友,自然也要保他。”

管家恭敬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既然杨溥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这个下人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他弓着身子退出客堂,找人分头送信去了。

春明楼外翰林清流们正在奔走,春熙楼内的护院们则是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什么都不敢说,有几个甚至双腿打起了摆子,作为京师最大的几家青楼中的护院,他们当然不是那种没见过血的菜鸡,但是死的人是郭淮,内廷大太监金英的心腹家奴,这就让他们不得不打摆子了。

保不齐……这春明楼得被金英的怒火化为废墟。

杨戬看着他们,尽管腹中依旧翻涌,脸色依旧苍白,但笑容却和煦得如同春风一般:“保护好现场,该报官的报官,一切按照大明的律法来,千万别为三法司的仵作们添麻烦。”

为了压制住胃里翻腾的胃液,他甚至还举起杯来喝了两口酒,于是乎,护院们看着他的眼神就更加惊恐了。

第九章 青楼对

看着春熙楼护院们的表情,杨尚荆摇了摇头,继续喝酒,顺便还夹了两口已经冷了的菜,刚刚吐了个稀里哗啦的,现在胃里空空如也,很不好受。

本来吧,第一次杀人,心理负担啊、生理反应啊之类的玩意是可以折磨死人的,《士兵突击》里面那一节真没加什么特技,所以这帮身经百战的春熙楼护院才会恐惧,然而杨尚荆不是一般人啊,他是穿越过来的,他只是把这里当做一个副本,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谁也没见过北郡捅死几个兄弟会的强盗就要死要活的脚男不是?

也没过多久,忠叔就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老头儿今年六十多,放在大明朝也算是高寿了,愣是跑出了一头的冷汗,然而看见杨尚荆的一瞬间,满肚子的话全都咽下去了。

没辙啊,杨尚荆太淡定了,他甚至站起身来,对着那边打着摆子的老鸨子笑了笑:“借个清静之地,让我和家中老仆说上几句话,如何?”

老鸨子打着哆嗦,连连点头:“公……公子请随……随奴家来。”

别看郭淮只是个腌臜的太监家奴,然而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金英是内廷里的二号人物,那他的狗就算是杂交的土狗,那也瞬间得变成纯种的京巴啊,杨尚荆抬抬手就给弄死了,然后还一点儿不惊慌地在那里喝酒,岂不就证明了他根本就不惧金英这个事实了?

所以说,现在老鸨子想的,就是金英和面前的杨公子两个老神仙打架,别把她这个凡人、以及凡人经营的春熙楼给波及了——就算春熙楼背后也是个神仙,也不值当为了点儿钱和神仙结怨不是?

杨尚荆和杨忠寻了个干净的屋子坐好,也不用人上茶,杨忠就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少爷,你怎能这般莽撞,直接打死了金英的家奴?”

杨尚荆呵呵一笑,很大气地摆了摆手:“忠叔勿虑,一切尽在掌控中耳。”

这话说的贼有娘希匹风范,然而娘希匹只是说说,现在的杨尚荆是真有成算,杨忠眉头一挑,问道:“计将安出?”

于是乎杨尚荆娓娓道来:“前日王振大开诏狱,也不过是看见文官心不齐罢了,如今朝廷上又有阉党乱臣出面,以陈年旧事为引,欲将杨稷法办,然都察院、科道乃至六部之内,并无反对之声。”

杨忠听了这分析,不由得点了点头,如果文官群体没有分裂,没有那么多人在一边观望,皇帝也不好下手,王振更是不敢嘚瑟,然而文官作为统治阶级的一份子,天生就有软弱性和妥协性,都想着弄出去几个替死鬼,把皇上和王振满足了,也就完事儿了,所以当王振开诏狱的时候,大家也就私底下喷几句权阉当朝、昏君当道之类的话;阉党打算拿杨稷这个杨士奇的儿子开刀的时候,文官儿们也都在观望,毕竟杨稷之前破事儿干过不少嘛,你们拿了原来辅儿子的脑袋,也该满足了吧?

顿了顿,见杨忠并没有出言反对,杨尚荆这才继续说道:“王振见此状况,定然是进尽谗言,欲求大权独揽,正所谓欲壑难填,一步退让、步步退让,长此以往,这朝堂之上哪里还会有我等立足之地?”

文官儿们现在很默契地玩的,其实就是绥靖,五百年之后那个叫张伯伦的玩绥靖玩的溜吧?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哪怕敦刻尔克来了个丧事喜办,那也是他的接班人丘胖子给力,以胜利者的身份书写历史。

忠叔虽然不知道张伯伦的典故,但是作为走过江湖的老把式,他对人性的理解可比那些叫嚷“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穷酸强得多,自家少爷所说的“我等”指的是什么?仁宣老臣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也就经历了仁宣之治,把朱元璋鼓捣到了巅峰的皇权打下去一截儿的正统朝文臣忘了个一干二净。

“少爷所说,句句属实,然而这贸然出头,终究是犯了忌讳啊……”忠叔叹了口气。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谁都明白,就算这时候朝堂上需要有人跳出来带一波节奏来一波反攻,那也不应该是自家少爷啊,毕竟儒家叫嚷着“修齐治平”不假,可还不有一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么,说白了大家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杨尚荆摇了摇头,一脸的成竹在胸:“非也,非也。方才和翰林院诸多同僚饮宴之时,曾提曹鼐、马愉二位大学士之旧事,当年祖父运筹帷幄,给王振凭添了障碍,便是此刻我不出头,今后这京师定然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不若借此机会远离这中枢,一则逃脱了王振的报复,二则京中诸多文武也要多记挂着我的人情。”

停了一下,杨尚荆意味深长地说道:“祖父虽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然而这情分……”

这话他没说完,杨忠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人走茶凉这话放在啥时候都不过分,想要靠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头办事,小事儿还行,但大事,比如和阉党头子、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刚正面,还是歇了吧。

沉默了一下,杨忠这才问道:“那少爷打算如何去做?”

“人命关天,这顺天府我是肯定要进去一次的,不过有了翰林院诸位同僚在外奔走,杨溥大学士定然要保我的,所以我受不了什么苦。”杨尚荆笑了笑,“毕竟太监家奴寻衅在先,且有拔刀之举,我又不是杨稷,这无论如何,我都是无罪的。”

文官里面即便有傻缺,但大部分智力水平还是没问题的,有这么一个和阉党正面开火的引子,谁也不可能退缩,到时候外朝凝聚一体,内廷只要不想搞个八王之乱的明朝版,肯定要退缩的,所以杨尚荆肯定是安全的。

伸手敲了敲桌子,杨尚荆嘿嘿一笑:“忠叔只需去祖父旧日同僚那里奔走一番,以‘失手杀人’为名,寻一处祖父门生故吏扎堆的地方,给我外放一任东南的县令就好。”

杨荣历事四朝,门生故吏多如狗,再加上杨尚荆这么一鼓捣,找个地方做县令,王振再想整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中枢上有人说话、布政使司有人上书、州府之中有人帮他喊冤,那效果,简直赞。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在县里怎么折腾,都不可能把事情捅上天去,拿着维稳的名头从省布政使司往下压,啥土鳖也别想进京啊。

看着杨忠若有所思的表情,杨尚荆这一刻就觉得很是痛快——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今天这番对话以后传出去,怎么不弄个“青楼对”的名头?

第十章 京师之内风云动

警察总是最后赶到的。

这句话妥妥的真理,放在明朝正统年间,也是一样好用的,杨尚荆都嘚嘚瑟瑟地鼓捣完了“青楼对”,顺天府的差役这才姗姗来迟,因为是出了人命案子的缘故,路过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也跟来了一队。

然后他们一打听人犯的信息,直接全跪了,杨尚荆连个枷锁都没套,顺天府的差役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点头哈腰地请他出了春熙楼,带头的那个捕头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杨太史要不要回家一趟?还是有什么话儿要捎带?”

没辙啊,和别的部门比起来,翰林院那是清水衙门,然而里面养望的一个个都是牛逼不解释,人脉、声望缺一不可啊,就算杨尚荆没亮出杨荣嫡次孙的招牌,那也妥妥的要以礼相待,否则上面追究下来,他们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杨尚荆微微一笑,特有风度的那种:“无碍,既是伤了人命,总要去顺天府一趟的,等顺天府换了我一个清白,再回家也无妨。”

顺天府的捕头当时感动的都快哭了,对着杨尚荆打躬作揖,就差抬一顶八抬大轿送杨尚荆进顺天府的大牢了。

没办法啊,大明京师,天子脚下,善之地,他们这些顺天府的差役看着牛皮哄哄的,比外地的同行高贵得多,饷银都多几张宝钞,毕竟老大正三品的高官,正部级待遇,印绶都是银的,然而这有个卵用,随便在街上扔一块儿石头,都能砸出几个勋贵来,这正统年哪怕是最挫的勋贵,对他们这帮差役都是颐指气使,一个不顺心招呼狗腿子毒打一顿也不是没有的,自己家老大不卖人头那都是谢天谢地。

所以说,如果京师的勋贵都像人家杨荣的嫡次孙这么懂事儿,他们的工作那该多好做啊。

春熙楼里面,杨忠看着杨尚荆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掸了掸自己的衣襟:“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奔走一番啊。”

如果不是什么大案特案,顺天府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干搞什么夜审,顺天府府尹是正三品的高官,也不是什么弱鸡虫子,所以也没必要大晚上从后衙赶出来见见前内阁大学士的孙子,这不仅仅是一个法治问题,还是一个礼制问题。

所以杨尚荆就被安排到了一间上上房里面了,通风好环境好面积大,马桶都是新的,别说脚镣手铐没戴了,还给很贴心地点上了蜡烛,牢头甚至还来问要不要弄几本书来给他打时间。

杨尚荆相信,要不是真不方便,那边还有个金英虎视眈眈,这牢头儿都能从春熙楼给他叫两个姑娘过来。

作为顺天府的资深差役,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牢头表示,神仙打架这种戏码,老夫也是身经百战了,这京师重地里哪家权贵穷折腾的时候没来这里住上几天?这种事儿,只要皇帝一天没钦点说要重判严判,那都是贵客,要好生伺候着的。

然后杨尚荆就要了一本《礼记》开始秉烛夜读,倒不是说要学着当朝辅杨溥被汉王坑了那会儿,在狱中通读经史子集的故事,毕竟他不是景泰帝的潜邸旧臣,他就是想接着这本书的名字,让可能存在的锦衣卫把事情报上去,给可能知道这事儿的正统皇帝朱祁镇提示一下,什么叫做礼制,什么叫做尊卑。

至于这种情报会不会被王振扣下来,杨尚荆表示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就王振这个作死小能手的智商,除了阿谀谄媚没别的能耐,抛开圣眷俩字儿,十个捏在一起都不够他揍的。

这一夜,偌大的北京城是满城风雨,翰林院的人砸开了同僚们的大门,然后同僚们又砸开了同僚们的大门,杨士奇之后的内阁三巨头杨溥、马愉、曹鼐聚了不说,连带着都察院、大理寺、六部的巨头们都被惊动了。

杨忠也没闲着,他自己带着建安杨氏的拜帖连夜砸开了好几家公爵侯爵家的大门,当年杨荣跟着朱棣、朱瞻基两任皇帝南征北战,和勋贵那叫一个熟络,不说好到穿一条裤子吧,但照拂到的人也是不少的,再加上建安杨氏豪富,这种有钱有势人缘好的人物,勋贵们也喜欢啊。

这大半夜的,刚刚临幸完一个妃子的十八岁青葱少年朱祁镇,还没躺下几分钟呢,就被叫起来了,王振带着点儿哆嗦地呈上来锦衣卫和东厂的情报,金英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

青葱少年朱祁镇一脸的烦躁,然而看过了情报之后的他,嘴上瞬间鼓起了水泡。

这帮文官儿到底想干嘛,难不成想要造反?!

虽说继位至今也是九年多快到十年了,然而朱祁镇对于朝堂的掌控能力和他九岁登基的时候差不了多少,每天早朝照例上奏三件事儿,多轻松、多写意、多爽歪歪?然而十八岁的青葱少年表示,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想要的,是经略漠北,完成自家老爹、爷爷、太爷爷未竟的事业,干的朵颜三卫叫爸爸,然后干的瓦剌叫爸爸,干的鞑靼叫爸爸……最后学着祖爷爷朱元璋来个言出法随,整个大明朝堂跪着喊万岁万万岁皇帝真圣明,去泰山怒吼一句“皇明一统宇内”,远秦皇汉武、干翻唐宗宋祖,还不是美滋滋?

然而吧,北方阿台、朵儿只伯连年寇边,就算手底下人打赢了,人家还会学着灰太狼怒吼一声“我还会回来的”,然后第二年继续;南方麓川啊、叛苗啊搞得整个南方爽的不要不要的,黔国公沐晟还在军中自杀了,这算什么事儿?

再看看手里的情报,刚刚爽完的十八岁青葱少年只觉得后腰上都要起火疖子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金英,又看了看王振,问道:“大伴,此事该如何解决?”

金英偷眼看了看一脸漆黑的朱祁镇,想说话没敢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没辙啊,朱祁镇除了理想远大之外,他还重感情,小时候带着他玩的不是金英而是王振,这就很伤了,哪怕王振是个政治素人,那他也不能插嘴啊。

第十一章 朝堂之上一出大戏(上)

杨尚荆窝在顺天府的大牢里面看了大半夜的书,文官儿们在一起开了大半夜的会,朱祁镇在皇宫里上了一夜的火,别说嘴上有燎泡了,眼圈儿都是黑的。

毕竟吧,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朱祁镇,他还是太年轻了,根本没有朱重八言出法随的能耐,起小脾气来扔个礼部侍郎进大狱(于谦,正统六年三月庚子被下狱)没问题,就是火气再大点儿把户部尚书(刘中敷,正统六年十月丁丑)挂上镣铐枷锁扔到长安门外站桩,也没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嘛,但是想要正面撼动仁宣二朝以来形成的文官固有势力,那就没咒儿念了。

他总不能把整个中枢八成以上的臣子扔进大狱去吧?

好在君王上朝之前,都是要化妆的,“仪容严整”是最基本的要求,别说他就是黑了俩眼圈、嘴上起点儿燎泡了,就是换成双颊红肿,内廷的阉人也能给他变得正常了。

自号当代周公的王振,蔫儿不悄儿地站在朱祁镇身后,连喊上朝的声音都沙哑了不少,昨天晚上的君臣奏对可让他挖空了心思,可以说现在他比朱祁镇还要憔悴,毕竟一个政治素人,你让他争权夺利还行,凭借本能行事嘛,但是你要是让他勾心斗角,玩儿点计谋,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按照正统朝初期的惯例,这早朝上只是奏对八件事,毕竟朱祁镇刚登基那会儿太年轻了,九岁,所以早朝就算是个过场,等他长大了,也就形成了惯例,毕竟当官儿的一看自己有了自主权,谁还想着把到手的权力让出去一部分?

征兀良哈的事儿,早在杨士奇过世的第二天就处理完了,所以现在早朝上也没什么大事儿,户部、吏部挑了六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奏完,让皇帝金口玉言爽了两回,朱祁镇也松了口气,看来大臣们还没打算借着杨尚荆的事情开火,自己还有安排的时间。

然后杨溥歪着头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再然后督察院右都御史王文晃晃悠悠地站出来了,他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一路升迁都在都察院里面,也就养成了刻薄固执的性子,这会儿刚从宁夏延安那块儿回来,脾气爆的不行,朱祁镇看着这饱经风霜的右都御史,整个人脑子都大了。

再然后,王文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用着一口北直隶口音慢慢说道:“臣王文有奏,风闻昨日有翰林院清流于春熙楼内饮宴,与金英家奴郭淮起了争执,以致翰林编修杨戬打杀了郭淮,事渉翰林清流、内廷金英,且人命关天,老臣不敢不报,只得具实奏事,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都察院嘛,一向就有风闻奏事的权力,所以王文这一通说辞中规中矩,也没犯什么忌讳,最后把决策权交给皇帝,简直就不符合他给人的印象。

正统皇帝心下一松,刚想开口说话,就看见那边儿闪出来一个人,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顺天府尹王启元,老头今年六十多了,身体也不太好,跪地上奏事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哆嗦:“启奏陛下,此事乃昨夜生,事渉翰林清流,老臣不敢疏忽,连夜看了案卷,虽未提审杨戬,顺天府差役却从春熙楼处得了口供……”

停顿了一下,王启元这才说道:“此事乃是郭淮侮辱翰林清流在先,复辱及建安杨氏,想先太师文敏历事四朝,鞠躬尽瘁,忠心任事,又岂能被一腌臜家奴所辱?故此杨戬恼怒之下,对那郭淮动了手,可那郭淮居然持刀悍然行凶,杨戬在与其斡旋之际,失手将其打杀。”什么是语言的艺术?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只字不提翰林清流们到底在春熙楼里喷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说金英的家奴不是东西,顺带着把杨荣这块招牌拎出来,勾起了在场文武百官的同仇敌忾之心。

想想吧,杨荣这种生前级牛叉的人物,死了之后还能被太监家奴不当回事儿,长此以往,你们这些小鱼小虾的,别说子侄了,就是自己见到太监家奴是不是也得跪着说话?

而最后那个“持刀行凶”、“失手打杀”简直就是一招天外飞仙,直接把这件事定性了,都持刀行凶了,那还不得还手?还手了,失手打杀,最多就是一个防卫过当,扣点儿俸禄也就完了。

站在朱祁镇身后的王振一听就不干了,都照你这么说,我们内廷不就玩完了?要知道,虽然他和金英不和,但现在攻讦金英和攻讦他没什么区别,一旦这件事被外朝的文官们定了性,金英固然要被训斥,他也好不了。

所以他连忙躬身,对着朱祁镇说道:“老奴这里有东厂传来的一些消息,只怕与王大人所说有些出入。”

东厂也有消息?朕都不知道哒!赶紧说说!

已经有了点演技的朱祁镇一脸欣慰,说道:“这东厂倒是忠心任事,你就给朕说说吧。”

王振就应了一声:“回陛下的话,翰林编修杨戬并非失手打杀了郭淮,因为他杀完人之后居然有镇定自若,自斟自酌。”

下面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一听这话,差点跳起来,心说你这个太监也忒不懂事儿了,怎么能顺着文官儿的话说呢?你要说那些翰林多么大逆不道啊,死扣人命这一点,根本没法扳倒文官们的说辞好不好。

他左右打量一下,就想要出班启奏,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平乡伯陈怀和文臣班子里的右都御史陈镒几乎同时对他笑了笑,那眼神,那笑容,简直了,要多和蔼可亲就有多和蔼可亲。

然后马顺就怂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假,但这也是外朝的官儿啊,现在明摆着外朝站在了一起,他要是敢蹦跶出来,保不齐明天科道啊、都察院啊就开始弹劾他了,到时候别说王振了,就是正统皇帝开口都护不住他。

一看马顺怂了,陈怀微微一笑,心说就王振这说辞,本伯爷分分钟就给你破了,于是站出班来:“启奏陛下,杨戬乃是文敏太师嫡孙,说一声将门之后也不为过,自幼熟悉拳脚弓马,这失手杀人之后自斟自饮,也不算什么。”

第十二章 朝堂上的一出大戏(下)

平乡伯陈怀说的一点儿不假,杨荣那武功,整个三杨内阁里屈一指啊,就是现在最能打的文官王骥那都得叫声服,人家给后人赚了个世袭的都指挥使,说杨戬一声“将门之后”一点儿都不夸张,杀个把人的还得瑟瑟抖一下,岂不是说勋贵都是废物?

然而朱祁镇这会儿看陈怀的脸色就有点儿不对了,心说你这个新鲜出炉的平乡伯,朕才封了几天,你就跳出来这么蹦跶,眼里还有没有朕了?

然而上奏完的陈怀根本没有理会这一茬,他这个平乡伯是勋贵不假,但不是世袭的,以后想要子孙后代过得好,还得外朝里的大佬拉扯一把,指望着圣眷……那相当于没指望。

于是乎朱祁镇感觉自己后背上开始长火疖子了,十八岁的他扫视全场,沉声问道:“那依众爱卿之言,该党如何?”

然后大理寺卿刘隆就站出来了,文武百官互相打望一眼,除了几个投靠了阉党的,眼神里清一色的好顶赞,没辙啊,这老头儿是实打实从基层干起来的,推官、监察御史、按察使司佥事啥没做过?正经儿的老刑名,现在又是大理寺卿,也就是最高法院院长,靠谱啊!

老头儿今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咋地,跪下的动作同样打着哆嗦,然而声音洪亮:“回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翰林编修杨戬前日吊唁西杨大学士时,思及祖父,气血攻心,晕倒当场;春熙楼内,失手杀了金英家奴,也是为了祖父身后清誉。如此纯孝之人,若是严办,只怕是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搞法制建设的谈礼制,听起来似乎很不靠谱,然而在这大明朝,这话无可指责啊,毕竟儒皮法骨那一套,从宋朝开始就断了根儿,再加上孔圣人他老人家又讲究“仁”,刑名之事严格执行下去肯定是不仁,所以就有了“法理不外乎人情”。

所以有了前日里仁孝之名护身的杨尚荆,就很容易被高高举起来了,毕竟孝顺这种美德在封建社会不仅仅是一种美德,它还是一种意识形态,涉及到统治根基了。

所以朱祁镇的一张脸黑的和锅底一样,一个“寒了天下人的心”的大锅扣下来,别说他了,就是他太爷爷朱棣从坟里蹦出来也得妥协,所以他闷着声儿问:“那么依爱卿的意思,该如何办理?”

你不是最高法院院长么,你不是可以解释法律么,那你给拿个主意呗?

老头儿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直接把回答的机会让给了顺天府尹王启元:“此案乃顺天府管辖,老臣不好置喙。”

说完话,老头儿呵呵一笑,站回文官儿的队伍里,深藏功与名。

这就相当于鸡妈喊完“你被强化了,快上”之后给了源氏一个激素,然后六十多岁的源氏就喊出了“有基佬开我裤链”:“依老臣之言,杨戬杀人虽然事出有因,却终究犯了国法……”

诶呦,这一波三折的,难不成你要法办了杨荣的孙子?朕看好你啊!

听到这里的正统皇帝脸上的黑色似乎淡了不少,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六十来岁的源氏之所以没有一刀砍下来,不是因为他手软了,而是因为他先一个shift冲过来,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因此,臣斗胆,请陛下贬谪杨戬出京,执掌一县之地,磨砺心性。”

嗯,在坚持贯彻仁、礼为核心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同时,坚决维护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法制建设,使大明的法制化进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很科学,很合理。

还有这种操作?!

正统皇帝年幼的心脏差点急停,一口老血差点直接喷出来,外放一任县令啊,虽然说县令不如中枢,但这年月基层经验也是很重要的,以杨戬杨尚荆翰林出身的履历,再加上地方主官的经验,以后还不是要逆天?下一步是不是要调回京里做六部的主事?你这是罚他呢还是给他奖励呢?

他还没开口,杨溥这个内阁辅就站出来了,直接给源氏套了个盾:“启元当真老成之言,执掌一县,诸事繁杂,定能磨练心性,杨戬乃仁孝之人,一方璞玉,细加雕琢,他日定为我大明之肱股。”

然后正统皇帝的脸黑的不能再黑了,他刚刚想执掌朝堂的心思,就被文官儿勋贵们的一个巅峰配合打没了,他闷着声问道:“不知现在何处尚缺县令?”

套这盾的激素源,他无敌啊,这时候不怂一波,外朝以后的掣肘能搞死他,王振有心提醒几句“只怕文官们会得寸进尺”都没敢说,气头上的皇帝还是少惹为妙啊。

毕竟这一切都因为金英的家奴,而他和金英,都是内侍。

吏部尚书王真应声出列,这个名字读起来和王振差不多的正二品大员直接化身师父,给源氏挂了个球:“回陛下,浙江台州府黄岩县县令升迁福建布政使司经历,县令之位尚有空缺。”

你们都是商量好了来搞朕的,是吧?一定是的,对吧?

正统皇帝脸色已经黑的要透明了,你一个吏部尚书,正二品的大员,连资料都不查,直接能报出一个县的空缺,你逗我呢?大明朝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下面多少个县,你给我来个等额选举?

杨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有些心有不忍,然而这年头虽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诗,但道理他们还是懂的,所以新晋的内阁大学士曹鼐站了出来:“台州府情势复杂,多有倭寇袭扰,黄岩县旁永宁江多为倭寇所用,杨戬身为文敏太师之孙,将门虎子,镇守此处正是人尽其才。”

什么将门虎子,简直神烦啊有木有,你一个内阁大学士跑去研究一县的水文地理是几个意思?

十八岁的正统皇帝一扫袍袖,长身而起:“那就拟旨吧,退朝!”

第十三章 飞龙骑脸怎么输!

顺天府的牢头儿睡了大半夜的好觉,然后翻身起床,冷水拍了拍脸,就打算出去弄一份早点垫垫肚子,然后他在大街上,就听见了两个小贩儿的议论声,卖着烙饼的冲着那边的小贩喊:“嗨,你听说了没,昨天晚上春熙楼那儿啊,有大事儿!”

“大事儿?青楼里面能有啥大事儿,又是哪家公子哥争风吃醋把人打了,还是强行给哪个姑娘梳拢了?”卖着豆汁儿的一脸不耐烦,作为顺天府的原住民,啥大新闻没见过?戏院青楼?不够格啊。

卖烙饼的呵了一声,连连摇头:“那叫什么大事儿,勋贵进了顺天府,那连板子都不用挨的,我和你说啊,昨天晚上春熙楼出人命了,我也是路上听张侍郎家那个仆役跟人说的……”

沾上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了,人家里的仆役身份也不一般,说出来的事儿肯定言之有物,而且见血这事儿……爽啊!

于是乎卖豆汁儿的眼珠子就亮了,连带着过来吃早点的人都往两家摊儿上凑合:“说说说说,到底是啥事儿啊,还出人命了。”

“就是就是,快说说,啊对了,给我来俩烙饼。”

“这年月啊,勋贵也太无法无天了……”

“嗨,这还没说勋贵的事儿呢,别感慨了,快听他说。”

“你懂个屁,除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勋贵,谁还敢闹出人命案子来?”

…………

然后就听见卖烙饼的咳了一声,然后说道:“嗨呀,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翰林院的那帮文曲星啊,在春熙楼吟诗作赋,偏赶上那内廷金公公的家奴过去寻衅,辱骂了翰林院的文曲星不说,还把东杨大学士给骂进去,这东杨大学士的孙子可做着翰林呢,就给了那家奴一个教训,可是呢……”

牢头儿越听着越不对味儿,正所谓吏滑如油,做了这么多年牢头儿了,吃的犯人的孝敬不少,见识自然也不少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今天就开始传开了,说背后没推手,那鬼都不信,在听听这小贩儿说的话,这外朝的文官儿老爷们是要保人啊。

一边儿寻思着,他一边儿拨开人群,大声呵斥:“散了散了啊,瞎折腾什么呢,少嚼舌根子啊!”

众人一看顺天府的差人来了,立马一哄而散,这年头的官府差役走在街上,一个两个牛的不行,什么不守规矩、违法犯罪的一顿好抽那是决不容情,五百多年之后遇着违章的还要敬礼半小时的同行和他们一比,那就是妥妥的三孙子。

这就把个卖烙饼的小贩气得够呛,这些可都是进项啊,就这么就没了?然而他看了看牢头儿的服色,还是怂了。

牢头儿找了把椅子坐下,撒了几个铜子儿:“来一碗豆汁儿,再来几个焦圈儿。”

卖豆汁儿的哪怕不乐意,也得“诶”一声,老老实实地给端上来,不过瞅了瞅顺天府衙役的服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差爷,刚刚那厮说的,可是真话?”

牢头儿本来想直接骂几句的,可眼珠儿一转,直接说道:“废话,没听他说那是张侍郎家仆役说的么,正三品高官家里的人,说的话还能有假了?”

得了牢头儿的确认,这卖豆汁儿的一脸的满足,比多赚了几文钱还痛快,乐乐呵呵地回去招呼其他人了。

牢头儿坐在椅子上,就开始盘算了,这事儿从张侍郎家仆役嘴里传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曹学士啊、马学士啊、刘尚书啊之类的下人也在说,到时候这满城风雨的,民心所向,还在牢里的杨编修那是想死都死不了,自己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位编修大人伺候好了,也顺带着讨好一下王府尹?到时候不说多捞点钱吧,把自家儿子弄进府衙,不也好么!

所以他几口喝完了豆汁儿,站起身来就朝着另一边儿卖馄饨的小贩儿那走,这家馄饨不错,比最上等的牢饭还要好些,既然想伺候那位了,就给送个早餐得了。

眼看着牢头儿走远了,原来那帮子听众呼啦一下子又围了过来,一个个儿地叫嚷着“快讲”,间杂着几句“烙饼来一张”,把个烙饼的乐得合不拢嘴,又在那儿白活上了。

别管什么时候,只要手里握着舆论,那活的妥妥的舒服。

虽然现在太监已经开始逐渐掌权了,但是毕竟还是时间段,别说和汉末比了,就是和唐朝后期比也差了不少,所以外朝的舆论,还是牢牢地握在了文官集团的手里。

于是吧,杨尚荆还在大牢里蹲着呢,赶早进城的老农、出来卖早点的小摊贩就听说了昨天晚上在春熙楼里的故事,什么“文曲星大破妖邪”、“忠臣之后怒斩奸贼”、“杨太史刚正不阿,恶家奴深夜授”……

反正是越传越邪乎,等到了中午的时候,最后被一拳怼死的郭淮直接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杨尚荆则变成了手提三尺宝剑,天命下凡的文曲星、大救星,那光辉形象,简直了,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大娘还寻思着自家闺女颇有几分姿色……

毕竟大明人民最喜闻乐见的就是奸臣授、恶霸伏诛,虽然从仁宣二朝开始,被砍了的贪官基本没有,没弄死的恶霸也没几个;第二喜欢的就是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虽然吧,他们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被勋贵吊打的顺天府差役倒是见了不少。

所以说,杨尚荆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点爆了顺天府这些平民的爽点了,反正有这事儿做底子,杨尚荆到底是握着拳头,还是拎着一柄十三丈长的大刀,那都是毛毛雨,一些茶楼里说书的都开始寻思着,要不要照着这个写一本志怪小说来,反正修改一下人名、官职,变成前朝故事,也肯定叫座,锦衣卫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把他们抓起来吧?

坐在大牢里,正捧着《礼记》装模作样的杨尚荆,一看见端着馄饨一脸谄媚的牢头儿,就知道自己这波儿稳了。

飞龙骑脸,就问你怎么输?!

第十四章 我和你说这地方爽歪歪的

FLag一般是不能乱立的,基本嘴炮完“这场战斗结束就回家带孩子”的,都要让队友说一句“汝妻子,吾养之”,给人添了太多的麻烦。

所以杨尚荆哪怕知道飞龙骑脸输不了了,也没露出过多的欣喜,只是对着牢头儿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把个牢头儿搞得受宠若惊的。

至于牢头儿受了金英或者王振的指使,给他的饭菜里下毒这种事儿,他想都没想,现在这情况还处于正常的政争范畴,一旦用上毒,就明显越界了,到时候外朝不规矩起来,情况更难处置。

最重要的是,他一个翰林编修,加码太低,够不上坏规矩的档次。

他这边儿温温吞吞地刚咽下最后一个馄饨,牢头儿就又来了,一脸谄媚地打开牢门,就见一个穿着孔雀补子的老头儿走了进来,他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见过明府。”

王启元一把把杨尚荆就扶起来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刚刚在朝堂上吃了激素套着盾挂着球大杀四方的老头儿心情异常舒畅,声音里都带着欢喜:“贤侄免礼,免礼。”

当年杨荣在内阁做次辅的时候,和王启元没少交流沟通过,毕竟这也是个正三品的京城市委书记,不是什么弱鸡,放在朝堂上也是个小山头了,所以王启元这一声“贤侄”倒也没差。

四下里看了看牢房的环境,王启元就感慨了一声:“这一夜的功夫,倒是让贤侄受了委屈。”

“戬本就是戴罪之人,何来委屈一说?”杨尚荆笑得很羞涩,顺手给老头儿拍了个马屁,“况且明府公正廉明,顺天府差役俱是明理守法之人,小侄何来委屈一说。”

我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当然是因为您老人家公正廉明,给整个顺天府上下做了表率啊,和你讲,整个顺天府的差役,那都在您老睿智的头脑、高尚的节操下变得谦恭守礼了。

马屁拍的有点儿无耻,但当官儿的,尤其是文官儿,不管大小都爱听这个,所以王启元脸上舒爽的表情就更加的舒爽了,他身后小心伺候的牢头儿也松了口气。

没告黑状,还夸了一句,这杨太史会做人啊。

“走吧,今日早朝,陛下、诸公皆有公议,贤侄自是无罪,不过这京师,怕是待不住了啊。”王启元抓着杨尚荆的手往外走,一脸的感慨。

这时候当然不能提大家多么多么感谢他,因为他这一波节奏带得好,朝堂上文武百官团结一致对付阉党了,告诉他一下他将来的去处,还是没问题的。

毕竟情分这个东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就好像没了他杨戬杨尚荆,整个外朝就得被内廷教做人了一样——哪怕事实如此。

杨尚荆微微一笑,计算了那么多,挖空了心思,他不就求一个逃离京师么?要是走不了,他才是要哭呢,到时候王振哪天想不开了,把他丢进锦衣卫诏狱里活活打死怎么办?

所以他直接问道:“不知小侄要到何处任职?”

“浙江,台州府,黄岩县。”王启元回答道,声音有点儿不舍,“陛下的旨意,是让贤侄后日离京,只怕这圣旨就快到贤侄府上了。”

听着这个地名儿,杨尚荆差点没乐得跳起来,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侄省得。”

浙江台州这地儿,赞啊。

倒不是说风景秀美、民风淳朴之类的很赞,实在是因为这地方正在闹倭寇,前些日子户部侍郎焦宏还奉旨去浙江备倭了呢,只要抓住倭寇这个由头,他就能鼓捣出来个现代化的民团。

至于什么操练私军之类的罪名,他根本都不用担心的,浙江这个省份……它富裕啊,不提南边儿和福建交界的银场,单单是浙盐,就足够让所有人眼红了,三杨当国那会儿,还不是捡着这种地方拼命塞自己人?到了那地方,欺下瞒上这种事儿做起来,都不用怕的,上官就帮他遮掩了,都是自己人啊。

最重要的是,杨尚荆他知道,江西、福建、浙江三省交汇的三不管地带,马上就要闹民变了,还是因为银矿的事儿,到时候他仗着有点儿军功、政绩啥的,去搞个大新闻也是有可能的啊,到时候外朝交口称赞亚克西,正统皇帝还能再办他不成?

所以说,这地方……爽歪歪啊。

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到底在想什么,但做了三四十年官儿的王启元,还是从他的眼底察觉出那丝兴奋,他叹了口气:“但愿贤侄此去,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

眼看着走到了衙门门口,忠叔正赶着马车在那边儿等着,杨尚荆站住身形,再次躬身施礼:“那就多谢明府吉言了。”

嘴上说的客气,但他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天高任鸟飞,到了那个地方,我就天高任鸟露都没人会说我什么,地方上上官护着,中枢里大佬帮衬着,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封建道德,谁理会谁傻逼啊。

王启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贤侄此去,山高路远,恐有险阻,近日里成国公家有一队人马南下,贤侄可以随之同去。”

这一句话,当场就点醒了兴奋之中的杨尚荆,他谨慎地向着王启元施礼离开之后,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

所谓的山高路远,所谓的险阻,当然都是扯谈,他从老家福建建安到京师做官,走的更远,也没见着什么险阻,这些话不过是提醒他,这一番去南方,路上只怕会遇到截杀,东厂、锦衣卫不在编的番子可不少,这都是内廷的人能指使得动的,而被他弄死的那个郭淮,之前干的事儿就是在浙江倒腾盐给金英添进项,江湖口儿上不少熟人,两样加起来,他不带点儿人马上路,只怕真的会上路了。

封建年月,马匪啊、水贼啊多得是,哪怕杀了朝廷命官,最多就是当地的卫所剿灭一下,那时候他都死的只剩骨头了,还有个卵用。

第十五章 内廷,外朝

当二十郎当岁的杨尚荆走出顺天府大狱的时候,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朱祁镇正在御书房里面一通儿乱砸,什么玉石的镇纸、镶金茶碗、御用的瓷器之类的,就像在地上开了一间染料铺一样,黑的、白的、黄的、红的、绿的……混成一片,蔚为壮观。

书房里伺候的大太监、小太监、老太监和中不溜的太监在地上跪了一排,就是王振也跟着跪着,连脑袋都不敢抬,哪怕是被什么花瓶之类的东西直接命中、或者是被飞溅的碎片命中了什么部位,那也不敢吭声半句,不声不响地晕过去才是正经。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朱祁镇怒骂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废物,反正从现在这个状态来看,估计是骂王振和王振控制下的阉党的面儿居多。

将手边儿最后一个砚台砸出去,在一个中不溜的太监脑袋上砸出一朵红、黑相间的花朵之后,朱祁镇这才喘着粗气停了手,十八岁的皇帝也没什么体育锻炼,后宫佳丽又辣么多,能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加了嗜血之后的效果了。

不够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停了,嘴还没停下:“那些文官儿,杨溥、马愉、曹鼐、王文,那些武将,徐亨、陈怀、马亮都在干什么?啊?!想造反么?!沆瀣一气,结党营私,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做皇帝的!”

皇帝陛下毕竟还是年轻,哪怕做了九年皇帝,那也是图样,根本没抓到问题的重点在那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身上,他只是质问着那些外朝的文臣武将,他同样没有搞明白,从孟子提出了“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段话之后,做臣子的身份弹性就变大了,简而言之,有好处的时候是臣子,没好处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是反贼。

没有人敢回答他,正在气头上的皇帝只需要泄,不需要安慰。

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朱祁镇挥了挥手,怒骂道:“一群废物,滚!都给我滚!”

几个身上还算完整,没受什么伤的太监连忙爬起来,手脚利索地抬起晕倒的同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这间房子,至于地上的其他东西……等皇帝陛下消了火儿再说吧。

王振也在撤离的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青葱少年朱祁镇对自家大伴手下留情,还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反正除了衣服上多了几点墨迹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损伤。

结果他还没走出几步呢,身后朱祁镇有些疲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伴,你留下,陪着朕说说话儿。”

王振当即站住,心头是不可抑制的喜悦,虽然今天这件事儿使得内廷的威信被外朝压制,但皇帝对自己的倚重却是越的厉害了,只要他自己的圣眷不减,那么今后他就有信心慢慢夺权,让内廷的力量完全压制住外朝!

正统皇帝一脸“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的表情,在那里和王振谈心,刚刚从里面逃出来的一个老太监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就拉过来一个小太监,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那小太监点了点头,扭头就往内阁的方向跑去。

此刻的内阁里,马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杨溥:“如今我等外朝文武团结一心,只怕会引得圣上龙颜震怒,更加倚靠王振,长此以往,只怕国将不国啊。”

杨溥一脸的疲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无奈:“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就连那个杨戬,同样也知道,但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停顿了一下,杨溥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的深刻了:“不得不说,文敏他有个好孙子啊,看的东西很是透彻,皇帝年幼,倚重宦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之前的依赖程度,和此事过后的依赖程度,没有任何的不同,相反,我们结党自保,反而会让内廷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样我们才会有机会循序渐进地影响陛下,逐步排除阉党的影响。”

马愉沉默了一下,也只能点点头,王振就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这一刀攥的紧了,和攥的更紧了,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反正都是用来一刀刀割肉的。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青袍的小太监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往那儿一站,然后说道:“刘公公派奴才来告诉各位阁老,刚刚陛下龙颜震怒,把御书房里的东西全都砸了,李公公、张公公、蔡公公三位,可都被砸破了脑袋,张公公甚至昏迷不醒了,这会儿,王公公被留在了御书房里,和陛下谈天呢。”

能被同行称之为“公公”的太监,其实不多,所以小太监虽然只是提了姓氏,但在座的几个人都知道到底是谁,杨溥抬头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点了点头:“这事儿老夫知道了,回去告诉刘公公一声,这人情,内阁记下了。”

虽然没有接到打赏,但小太监却是喜出望外,弓着身子倒退出去,喜笑颜开,只要内阁承了刘公公的人情,做事儿的他肯定就会得到提拔,这可比多少钱都来得实在。

很显然,外朝有阉党,内廷就会有外朝的人,这个刘公公明显是在内庭过的不甚如意之人,想要借着外朝的力量扳倒了王振,自己也好更进一步,之前开起来很难,但今天早朝上外朝联结一气,很显然已经有了抗击皇权的本事。

杨溥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悲凉:“五年,勉仁先行,七年,太皇太后崩,前日,士奇又去,老夫……还有几年好活?”

内阁诸人听了这话,都是一阵沉默,看着杨溥推开门,将阳光放进来,杨溥苍老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高大,但所有内阁阁臣的心却慢慢沉下去了。

三杨一去,也就标志着仁宣二朝以来众正盈朝的局面彻底土崩瓦解,到那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

第十六章 关于跑路的相关讨论

第十六章

无论现在内廷的皇帝和阉党头子王振怎么想、怎么做,也无论外朝的大佬们怎么应对,这一切都和他杨戬杨尚荆没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了,完成了外朝串联大业、做了一点微小贡献的杨尚荆,此刻只想赶紧逃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这种作为,说的文雅一点儿,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粗鄙一点儿,这纯粹是装完逼赶紧跑,不仅要跑,还要快跑,没有hk reporter快,也得赶上est reporter的度,要不然容易被教做人。

毕竟谁也保不齐正统皇帝和王振的智商什么时候上线儿,想起来他才是罪魁祸,他再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地在京师瞎晃悠,顺带着给人提个醒儿什么的,那才真真是取死之道。

不过怎么南下的问题,还是需要再讨论讨论的,王启元这个三品大员的提示可不能当成了耳旁风,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他拉着自己的席护卫兼席智囊忠叔,就开始合计这里面的道道儿了。

“那郭淮,本就是给金英倒卖私盐的奴仆,自身能力颇得金英欣赏,平日里也算精明,很得金英的器重,这才慢慢养成了在外嚣张跋扈的性子,这一点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就收到过相关的消息。”杨忠一边喝着茶,一边锁着眉头。

杨尚荆点点头,对这件事表示理解,有些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些罪名可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收手,别说郭淮死了,就是没死,也是小问题,金英只要把罪名往身上郭淮身上一扣,自然就没事儿了,最多也就捞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的脸就越的苦了,他喝了一口茶,感觉茶水的味道都是苦的:“而且现在内廷正在承受压力,我们再把相关的材料往上捅,非但不会让皇上停止依赖王振,反而会适得其反,让皇帝误认为我们要对内廷斩尽杀绝,反弹下来,最后遭罪的还是整个外朝,最倒霉的就是我……”

杨荣活着的时候是外朝的大佬,那会儿金英是内廷的二号人物,人一旦到了这个地位,除非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致对方于死地,基本就没有可能赤膊下场,来一通互殴了,毕竟那样太不斯文了,有碍于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官僚文化建设,会给下面的人树立一个很不好的榜样。

但是大佬们不赤膊下场互殴,也不代表互相之间就没有摩擦了,所以努力搜集对方的小黑点儿,就成了大佬们的必修课,就像这种倒腾私盐这罪名放在洪武朝要被杀头,但现在真不够看,所以到了真起了摩擦的时候,就让手底下的人把这些往上捅咕,自己站在一边看个机会补一刀。

大佬们互殴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个熊样,为了自保往外丢点儿白手套啊之类的不要太果断,大佬本尊真正陷进去的罪名,却是大多不可说,对外的宣传,基本都用贪污**、道德败坏之类的事儿盖过去,反正嘛,只要倒下去的是高官,别管是不是清白的、是不是有能力的,都会迎来一片“陛下圣明、大力反腐”之类的赞许声,老百姓可没能耐往深里挖去。

杨忠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杨家虽然世袭都指挥使,却也没有爵位,算不上勋贵之家,且远在闽地,就算家中有些许护院,一时间也来不得京城,而圣上言出法随,少爷明日就必须启程了,所以这安全问题,还要靠京中勋贵们多多帮扶。”

杨家有钱,当然这点儿钱不可能只是从地里刨出来的,经商啊、海贸啊一样不能少,这自然就要人手,这自然就要黑白通吃了,杨荣在的时候白道上一路畅通,绿林道上可就未必听话了,所以说,建安杨氏能这么富裕,在绿林道上潜势力绝对不小,不过哪怕杨家再强,现在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也只能求着京中的勋贵们了。

说着话,杨忠敲了敲桌子:“成国公家人南下做事,也不过二十来人,直到应天府为止,二十多条见过血的厮杀汉,倒也能威慑那些绿林之中的豪杰,再多的人手,只怕就要被锦衣卫盯上弹劾了。”

大明朝的勋贵大多有些家丁护院亲兵之类的人存在,这是朝廷法度,也是勋贵们立身的根本之一,不过人数都是几经削减的,当皇帝的都要担心万一哪个勋贵脑子一抽,带人来个夜袭禁宫不是?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头应道:“勋贵家丁,无论是战斗力上还是装备上,都要远一般的卫所兵丁,便是京营禁军、边军也多有不如,成国公执掌京营,家丁更是战力绝之辈,二十多家丁,倒也不怕哪个不开眼的撞上了。”

杨忠想了想,然后说道:“少爷先歇息罢了,老仆去给家里写一封信,派人快马送到建安,我们路上稍慢一些,应该能在应天和家中的护院碰上。”

说完话,杨忠起身离开了,杨尚荆坐在椅子上晃了晃,叹息了一声,说起对建安杨氏的认识,自己这个嫡出的杨氏族人,还没有忠叔这么一个老仆知道的多,当年他在家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苦攻书本、拜访名师,家族事务是插不上手的,倒是忠叔跟在祖父杨荣的身边,接触的更多一些。

“当县令,也不能仅仅是个县令啊,家族的势力要是不拿来用用,那和一条咸鱼还有什么区别?”杨尚荆想着,慢慢倒在了床上,以后的日子可就要努力盘算好每一分力量,然后把它们花到最该花的地方了。

盯着天花板,杨尚荆呢喃着闭上了眼睛:“果然一个人最终的成就,不仅仅要看个人奋斗,还要靠历史进程啊,这被扔到了大明朝正统九年,还成了杨荣的嫡次孙,还真是……想不奋斗都不行啊。”

屋外传来下人们收拾东西的声音,杨尚荆就在这声音之中缓缓进入了梦想,似乎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寝室,看见了正在熟睡之中的室友……

第十七章 送别(上)

离京赴任,大多都要搞个送别的仪式之类的,杨尚荆现在属于戴罪之身,之前杨荣的门生故旧里的大佬,是肯定不会来的,所以来的都是些七品上下、最高不过从六品的青袍小官儿,看着二三十号人,杨尚荆当时就想要高歌一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

看着这些给自己送别的同僚们,杨尚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李叔同的歌词。

因为自己的这些同僚,真的是已经脱了不要碧连的程度,达到了本来就没有碧连的境界。

“此去台州,山高路远,丛先祝尚荆兄一路顺风,再祝……”红光满面的张丛端着酒杯,对着杨尚荆连说祝福之语,没有一点儿的离愁别绪。

这几天,别说是翰林院里了,就是整个外朝,都知道他张丛进了杨溥的法眼,再加上身上杨溥乡党的马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进个翰林侍读、翰林侍讲之类的官职,然后“简入阁,预机务”了。

“那就多谢兴安兄的美言了。”

杨尚荆一边客套着,心说就你这样的,演技都没磨练好,还想着入阁?歇了吧,等土木堡之后,你能有个上进的机会就不错了,否则早升上去早被玩死。

不过这个张丛,怎么说也能算得上自己人了,杨尚荆版本的“朝中有人好办事”,所以也就没有打击他的必要了,于是杨尚荆尬笑着将目光落在了另一旁。

今天来给他送行的,不光是翰林院的同僚,都察院那边也来人了,姓黄名英,正七品巡查御史,负责的就是浙江道,这也是外朝大佬们给他的一个暗示,那就是在浙江安心呆着就是了,在那里,从上到下都没有人会给你脸色看,就算做点儿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来,也没什么所谓。

所以他对着黄英拱了拱手:“黄侍御公事繁忙,倒是有劳来送我这个戴罪之人了。”

黄英摆摆手,一脸的钦佩:“尚荆勇斗阉竖家奴,使我大明朝堂天朗气清,我虽在都察院,却也长听上官赞许之声,又蒙王侍御之托,故此前来送行,也算渐渐少年英雄了。”

能干御史的,都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至少要在六部、五寺之类的地方熬炼个两三年,才能获得资格,所以这黄英的年纪,称呼一声“尚荆”也是应该的。

不过杨尚荆的注意力可不在这上面,从黄英的话里话外,他能听出一些都察院里的事儿来,很显然,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的右都御史王文,还是向着自己的,于是他笑了笑,向着京师方向拱了拱手:“尚荆不才,却是让长者记挂了。”

扭头看了看三辆车,一辆车是给他自己坐的,一辆车是装东西的,还有一辆车里是两个丫鬟,除了两个赶车的和忠叔,剩下的七个家丁都是骑着马的,杨尚荆对着诸人拱了拱手:“各位同僚请回吧,圣命不可违,尚荆这便南下去了。”

他说完话,刚想上车离开,就见张丛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尚荆兄何不作诗一,以明心志?”

杨尚荆一定这话,脑子都大了,心说你们这帮文人,闲着没事鼓捣什么诗词歌赋啊,去青楼里抱着小妞啃岂不是更快活些?还作诗……我只会作死啊。

虽然他杨尚荆是个文科生,然而一个学旅游管理的文科生能做个什么诗?别说旅游管理了,在学科细化到了极点的二十一世纪,就是汉语言文学的,你让他来这帮翰林面前编一诗也是白搭。

最最重要的是,在明朝这时候,他就是向做个文抄公都难得很,明清的诗文论气势、意境远不如盛唐,九年义务教育学的那点儿课内的东西……不够用啊。

就在杨尚荆搜肠刮肚,打算从原本那个杨戬的记忆力提炼出来一诗的时候,京师方向又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装饰不甚华丽,但是拉车的两匹马却不是什么驽马,而是标准的健马。

车帘往外一掀,就看见一张吹弹可破的俏脸从里面露了出来,在场的官儿们一看,瞬间全都目瞪口呆,就连杨尚荆也不例外——作为青楼常客的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春熙楼的头牌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蔡大家。

在侍女的搀扶下,蔡大家款款下车,来到了杨尚荆的身前,惹人无限遐思,那款款而前的不乏,那婀娜的身段儿,那梨花带雨的娇颜……

等等,梨花带雨的娇颜是个什么鬼?!

这一下,别管是杨尚荆还是来送行的文官儿们了,脸上的表情都由原来的惊讶变成了惊恐。

“我和这女的……没啥关系吧?”杨尚荆瞅着蔡大家,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在脑子里翻腾着原本的关系网,寻思着这个蔡大家是不是原本那个杨戬的红颜知己。

毕竟大地主家出身,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简直太合理了,要不是刚刚考中进士没多久,家里还没安排娶亲,就不得不回家守制三年,到头来只给弄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只怕他穿越来的一瞬间,就是个妻妾成群、儿子都能打酱油的局面了。

然而他的那些同僚比他还要震惊,倒不是鄙夷什么清倌人从良,这在封建年月算是风流韵事,话里话外泛酸的倒是不少。

“这俩人难不成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莫不是前日里杨尚荆这厮怒打了郭淮,引得美人倾心?”

“便是美人倾心那又如何,尚荆他勇斗阎竖,正气凛然,岂不是蔡大家这种女子的梦中情人?”

“早知如此,当日……”

“你这货,又在这自作多情,若无尚荆的身份,便是真一拳打死了那郭淮,你自己还能得一个囫囵?”

“说得倒是,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想做这英雄,总也要有个好出身才是。”

…………

就在这帮文官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断着两个人的关系的时候,蔡大家来到了杨尚荆的身前,几乎就直接跪下了:“杨公子,还请慈悲,救救妾身性命。”

第十八章 送别(下)

看着梨花带雨的蔡大家,杨尚荆是一脸的懵逼,求我救你,我拿什么救?我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要拿头救你?!

看着杨尚荆在那边懵逼着,蔡大家的眼睛里已经是饱含着热泪了,声音更是凄凄惨惨:“杨公子或许不知,当日在春熙楼中,杨公子失手打杀了那郭淮,本人倒是没什么事情,奴家……奴家却被记恨上了……”

听了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所谓的迁怒,所谓的鱼池之灾,说的就是这个,金英以及金英所代表的内廷相关势力没办法拿着杨尚荆出气,那么拿着蔡大家这个冲突的源头出气,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介青楼优伶,哪怕是名满京师的清倌人,遇上东厂、锦衣卫这种国家暴力机关,蔡大家也就是一盘菜,充其量就是一盘美味一点儿的好菜,让暴力机关里身份足够的尝个鲜爽快爽快。

“五百来年之后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啊,再叼的大腕儿遇到抓到自己把柄的蜀黍也要跪,人类果然是不会进化的。”杨尚荆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马车,然后对蔡大家深施一礼:“让蔡大家受了池鱼之灾,并非戬之本意,只是事到如今,以戬的能力,又该如何救蔡大家于水火呢?”

作为一个男人……不对,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翰林清流,一个曾经为了大明朝堂众正盈朝的大好局面,直接和阉党二号人物金英刚过正面的男人,他怎么能认怂直接说实话呢?当然是要甩锅啦。

蔡大家娇躯一颤,然后说道:“奴家在春熙楼这么多年,也算是薄有积蓄了,昨日刚刚给自己和随身的丫鬟赎了身,只消公子收了奴家的卖身契,带着奴家南下,便是救了奴家的性命了。”

停顿了一下,蔡大家抽噎着说道:“奴家虽然出身贫贱,却也粗通音律,铺床叠被这伺候人的功夫也曾学得些许,若是杨公子不嫌弃奴家低贱粗鄙,奴家甘愿在公子身边,铺床叠被……”

这是……倒搭?

杨尚荆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回不过神来,毕竟是刚穿越过来没多久的菜鸡,还不懂得封建年代的官场规矩和文人的浪漫,过了良久这才想明白为什么要收卖身契,明代为了防止流民作乱,就有了路引这种东西,平民走远了要是没带路引,妥妥的要被官府教育,不过作为官宦的家人、奴仆,随着南下上任,这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至于禁止私人蓄奴这种细节……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都不说什么,就注定说明了这是一个细节,一个大明官场上不需要注意的细节。

然而旁边的翰林清流们、包括浙江都察御史黄英,脸上都是瞬间露出了掺杂着羡慕嫉妒恨的表情,这……简直就是标准的才子佳人的戏码啊,风尘女子自己赎了身子,跟着意中人千里南下,只为了躲避阉党奸臣的迫害,编成话本之类的东西,简直就是又一招天外飞仙,直接能把整个内廷送上天去。

于是乎杨尚荆干咳了一声:“蔡大家说笑了,若是想要离京,只消说上一声,在场诸多士子俱是忠直之人,定能为蔡大家安排妥当,委身于戬,着实是委屈了蔡大家。”

杨尚荆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在场的这些人里,哪怕是平日里贪色无度的,都没干出来接茬,现在这局面,杨尚荆这个mT仇恨拉的稳稳的,多上一个蔡大家也就是多放了一个嘲讽,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他们这帮跟在后卖弄划水的小输出,一旦丢了个嘲讽出去,大boss王振转身丢一个顺劈斩,那就是秒了一大片。

“难道杨公子不肯救救奴家么?”蔡大家听了这话,娇躯直颤,眼中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整个人摇摇欲坠,要不是身后那个明眸皓齿的小丫鬟扶着,只怕得摔在地上。

要说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这封建年代的规则的理解,一百个杨尚荆加起来也不够忠叔一个人打的,老人家慢慢走近了杨尚荆的身边,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

然后杨尚荆脸上就泛起了雍容的笑容,向前走了一步,温和地说道:“戬并非见死不救之人,更何况此事乃因戬而起,若是蔡大家不嫌弃,可以随戬一同南下,若是蔡大家找到了落脚之处,只需向戬说一声,戬定不会稍作阻拦。”

什么叫高风亮节?什么叫坐怀不乱?什么叫正人君子?

这就是!

从头到尾围观的这些文官儿当时就激动了,恨不得大书特书一番,也好彰显一下什么叫做文人的风骨,毕竟有一个词儿,叫做与有荣焉,杨尚荆都这么搞上了,同为文官儿的他们,是不是整个人的道德水平也拔高了一个档次?

当然啦,这里是不是有人私底下骂杨尚荆“虚伪小人”、“性功能缺失”之类的,那就不知道了。

至于蔡大家本人,激动得都快湿了,扶着自己的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对这杨尚荆深施一礼:“杨公子不愧是忠良之后,道德君子,只是奴家虽然出身风尘,却也知晓道德二字,杨公子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甘愿追随杨公子,为奴为婢……”

好嘛,整个大明朝的道德水平,都因为一个青楼女子和一个被贬谪出京的小官儿的对话,被拉升了整整一个档次,要不是皇帝现在依靠阉党想要夺权,这帮翰林官儿们都有一种吟诗作赋,大书特书一番盛世太平、明君在位、海晏河清、民风淳朴之类的了。

杨尚荆叹息了一声,心下翻过无数个念头,猛然间,一离京的清诗还真就被他给想起来了,他略一沉吟,就这么吟了出来:“此去东山又北山,镜中强半尚红颜。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

对这众多懵逼之中的文官儿拱了拱手,杨尚荆转过身来上了车,向着南方行去。

“人家吟诗作对当文抄公的,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我这……图个啥啊。”杨尚荆瞅着车顶,一脸的无语,“算了,就当装完逼要跑的添头吧,下次,恩,下次我得光明正大地念‘万马齐喑究可哀’……”

第十九章 这事儿您怎么看?

第十九章

哥已经离开了京师,但京师里现在到处都是哥的传说。

现在的杨尚荆完全可以和人这么说,用特别傲然的表情配上特别平淡的语气,再加上一点点桀骜的眼神,那就是标准的无形装逼。

从他离京开始不足两个时辰,翰林院里就全是他的风流韵事了;不到两个时辰零一刻钟的功夫,这些风流韵事就传到了内阁那边;没有两个半时辰,六部之中也全都是他的传说了;没有三个时辰,这点儿事儿就传到了五寺;到了下午的时候,什么五城兵马司、什么五军都督府,瞬间就传遍了,就是内廷都听说了这些事儿。

等到了晚上,酒楼茶肆啊、八大胡同啊这些市井人士的聚集地,也都得到了相关的消息,几个头脑灵活的说书先生当即就开始琢磨,怎么能把这故事编排编排放到前朝去,让底层的苦哈哈们一听了这个故事,立马就知道这是啥事儿,但朝堂上锦衣卫之流的还抓不到任何的把柄来。

男的是才高八斗、有情有义,女的是青楼歌伎、艳名满京师,合在一起,简直就是大明人民最喜欢的桥段啊,再加上智斗奸臣的情节,说一晚上书都能多赚二百文打赏,谁还和钱有仇不成?

总地来说,这还是大明朝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的不熬满足造的孽,和杨尚荆本人并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是无辜的。

不过事实和人的想法总有些出入,于是乎,正统皇帝朱祁镇的御书房里,装饰物又换了一遍,御书房伺候的大小太监又有几个被拖出去交给御医医治了,然而这一切依旧没有任何下文,反倒是医药费多撒出去不少。

毕竟现在外朝的文臣武将们还在勉力维持着永乐以来形成的一些潜规则和默契,在没有足够的实力框一下a过去之前,无论是王振还是朱祁镇,都没有打破这些潜规则的意愿。

然而现在杨尚荆并没有半点儿的得意,跟在成国公家丁们身后,一路南下的他除了走快点儿之外,就只是思考名满京师的蔡大家跟在自己身边的用意了。

“忠叔,这事儿您怎么看?”杨尚荆躺在车里,问赶车的忠叔,一脸的无语。

大美女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之类的美好活动,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就是在挑战他的价值观了。

忠叔想了想,也跟着叹了口气:“少爷,依老仆看,此事必有蹊跷。”

啧,这一问一答的,很有一番狄大人和元芳的风范嘛,杨尚荆想着,慢慢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蹊跷?”

一边赶着马车,忠叔一边儿回答道:“那蔡大家在京中,追求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高官显贵,这事情一出,不应该没有站出来充英雄的才是,怎么就找上了少爷?”

摇了摇头,忠叔也越的不解了:“少爷你想,文官儿还差些,但勋贵之流,又有几个把宦官真正放在眼里的?她若是委身于一家勋贵,哪怕是金英,也不敢再为了一时之气追究下去才是。”

杨尚荆听着这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勋贵集团在大明朝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无论是明太祖朱元璋册封的那些勋贵,还是跟着明成祖朱棣一起靖难起家的勋贵,对待太监的态度都是十分之恶劣的,那种打心底里的瞧不起,比起文官的那种清高式的厌恶,至少要强出十条街的距离。

毕竟嘛,勋贵们的祖辈,是和老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交情三大铁——嫖过娼、同过窗、扛过枪至少站住了一样,说是铁哥们也没问题的,爵位继承了,这交情是不是也随着血脉、爵位继承下来了?

可太监是什么?家奴!皇帝的家奴!你让铁哥们给家奴行礼,哪怕扣上君臣之礼的大帽子,听起来也有点儿缺乏人情味了不是?

再加上之前混迹青楼、自作逍遥的张丛和他说过的话,他的眉头慢慢就皱紧了:“当初在春熙楼之中,张丛曾和我说过,当初西宁侯宋瑛曾想给蔡大家梳拢,可是被拒绝了,想来这春熙楼的背景并不简单,想那西宁侯屡次领兵北上,无论是圣眷、权柄、名声都是不缺的,怎么看都比我这个穷酸的书生要好啊……”

忠叔听了这话,就是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西宁侯虽为驸马都尉,然公主早已过世,正室空虚,也不可能再立,若是真爱煞了她,不说养成别宅妇,就收到后宅,做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的夫人,也没人多说什么的……”

一老一少越是分析越是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杨尚荆低着头开始寻思着当天晚上那间房里所有人的表情、动作,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忠叔则一边儿赶车,一边儿想着昔年杨荣攒下来的情报,希望从中得出一个较为靠谱的结论。

猛然间,一个画面出现在了杨尚荆的脑海之中,那是那个傻缺的不配姓赵的赵姓翰林官儿狂喷朱祁镇年幼无知之时,那一队女乐之中诸多人的表情,这些女乐常年混迹在上层,对朝堂上的消息多少知道一些,所以那些表情之中的惊讶、惊惧、鄙夷兼而有之。

但是,有一张脸上的表情却和其他人迥异,那是一种冷静之中带着一点点兴奋的表情,就像是做警察的找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蛛丝马迹之时的表情一样,而这张脸,正是刚刚扶着蔡大家的那个侍女的脸!

“忠叔,你说……这蔡大家能不能是东厂或者是锦衣卫的探子,奉了命令,跟着我们来探底的?”杨尚荆眯着眼睛问道,然后将自己回想起来的各种细节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遍。

忠叔低着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若真如少爷所见,一切也就说得通了,蔡大家未必是厂卫耳目,但她的侍女必然是了,蔡大家选择跟在少爷的身边,应该也是出于侍女的授意,或者是……金英的授意。”

第二十章 都是老把式了

第二十章

杨尚荆听了忠叔的分析,也是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京师之内,厂卫还是消息渠道多样化的典范,别管什么车船店脚牙,只要想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儿里混出点儿名堂来,肯定要看着厂卫的眼色办事儿了,不说彻底投靠了做狗腿子吧,但是最简单的情报提供还是要有的。

所以在京师名妓的身边安插一个探子,这种操作简直是太应该了,毕竟名妓接触到的都是上层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有着特殊的含义,在青楼喝大了之后,无意中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有可能包含重要的信息。

而放弃这样一个名妓,也就是厂卫自己切断了一条消息渠道,用来监视自己这么一个被贬谪出京的七品小官儿,这样的手笔显然是不小的,遍观整个内廷,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的,也就只有金英一人。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杨尚荆叹息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第二辆里坐着的是女眷,第三辆车里放的是财货,第四辆车里则坐着蔡大家和她的丫鬟。

忠叔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是啊,能够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一大半,连同皇帝赐下的田产都拿出来修庙,为先帝祈福,这种决断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也是他精明,否则现在内廷又哪里有他落脚的地方?”

人一想下什么结论,总想着引经据典一番,以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性,这一点杨尚荆表示理解,毕竟忠叔现在不是在自说自话——金英的确是给明朝的历代先帝修了庙、请了和尚念经祈福的,也正是因此,他才得以在王振几乎统治了整个内廷的情况下,依然保留了正统皇帝的信任,站住了内廷的第二把交椅——宦官的地位全靠圣眷,和资历没有任何关系。

“这金英……还真是好大的脾气啊,不过一个家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和我较上劲了。”杨尚荆叹了口气,用手指弹了一下车窗。

忠叔摇摇头,纠正道:“能够历事四朝而不倒的太监,可不是什么意气用事之人,他应该也是看出了少爷的不凡之处,毕竟能够临机决断,放弃了翰林清流的好前程,杀了他的家奴自污,然后从京师这个大漩涡里面抽身而退,甘做一任县令的人,不多。”

我就是挖空了心思想要跑路而已,毕竟京师这趟浑水里面,杨荣嫡次孙的光环不仅仅是保命的护身符,更是催命的阎王帖啊,至于县令和翰林之间的差距……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三学生,对这俩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啊,怎么就这么高大上里?

杨尚荆沉默里一下,然后转移了话题:“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做?身边跟一个厂卫的眼线,总是不那么让人舒服的。”

忠叔背对着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狰狞的笑容,语气里却全都是淡然:“厂卫的探子嘛,仁宣二朝以来,老仆下手处理的,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了,少爷还请放心把,留不下什么后患的。”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慢慢靠在里座位上。

所谓的仁宣之治,在位就一年的仁宗朱高炽,和在位十年的宣宗朱瞻基,就真的那么体恤民力,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么?

这纯粹是文官儿们的唱赞歌,给皇帝陛下灌灌迷汤,听着高兴也就得了,真拿这个当真,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帽。

朱高炽还好说,一年的功夫能够摆平榆木川之变留下的烂摊子就不错了,然而朱瞻基登基之后,在北方兴兵讨伐鞑靼,瓦剌这些元蒙残党的次数和频率也不算低了,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二叔想学着爷爷来一场靖难,这些活动里面可都有杨荣的影子,之前那个杨戬的记忆力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农耕年代的盛世,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休息……然而仁宣两朝,生聚个屁,休息个屁,本质原因还是文官集团欺负皇帝图样图森破,真的拿衣服,把朱重八、朱老四两代皇帝留下的皇权集中制度进行了一系列削弱之后,给很傻很天真的皇帝戴高帽的,杨忠说他处理过厂卫的探子,实际上就是文官集团摆脱厂卫监控的一个最有效的手段,只有文官本人摆脱了厂卫的监视、文官儿的家族摆脱了厂卫的控制,这才好在下面搞点儿小动作。

否则,都像朱重八在位那会儿,大臣晚上吃了啥、放了几个屁、写了什么诗皇帝都知道,那还玩个毛线。

杨尚荆这边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马蹄声,然后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人问忠叔:“老丈,前方马上就要到通州里,杨大令此番南下,欲走水路还是6路?”

所谓通州,便是借着京师漕运兴起的通济之州,换成地理学角度,那就是交通运输对城市的影响,后世号称火车拉来的那一票城市,比如郑州、株洲之类的,和这个也差不多。

忠叔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知成国公有何安排?”

那人笑了笑,很憨厚地回答道:“国公只说,这一路上直到顺天府,皆听杨大令吩咐便是,我们这二十多人也不过是行伍间的厮杀汉,正巧偷个懒。”

忠叔应了一声,然后说道:“我家少爷刚刚躺下,这会儿应该是睡了,待他醒来,老夫问问再做决定吧,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成算。”

那汉子答应里一声,然后骑马走了,杨尚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忠叔是一个合格的侍从兼幕僚,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者他这个做少爷的权威,没有丝毫的僭越,或许当年杨荣把他派在自己的身边,就有着这样的考量吧?

“忠叔自行决断也便是了。”杨尚荆有些无奈地说道。

忠叔没有搭茬,而是说道:“依老仆来看,还是走6路比较好些,后半程转水路也是好的,这样能慢一些,给建安家中留下足够的时间应变,派人北上。”

杨尚荆点点头:“那就依忠叔的吧,我们走6路。”

第二十一章 穿越之后要先改三观

第二十一章

明朝的路政,是在继承元朝行省制度的同时,一起继承下来的,到了正统年已经七十多年了,别说继承的时候就因为元末农民起义饱经风雨里,就是这七十多年的天下承平,也给祸祸的够呛。

毕竟人工还能用徭役征,但是开山采石之类的活计,就要掏钱了,所以这官道吧,离城池啊、驿站啊这类地方近点儿还好说,稍远一点儿就是惨不忍睹。

所以一般官员南下,只要不是特别晕船的那种,都会选择走水路,快捷、舒适,一路上的水匪面对官船也要克制,不及6上悍匪那般穷凶极恶,不过忠叔的消息是从水路回建安的,所以为了拖时间,就不得不改走6路了。

反正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到达台州府黄岩县上任,谁还管得着他是从哪里过去的不成?

也不知道蔡大家是金英派出来的人物,还是她身边的人是金英的人,用生命威胁她让她参与合作,反正刚刚到通州的晚上,蔡大家就来到了杨尚荆的房间,这个当口儿上,丫鬟知琴刚刚服侍杨尚荆洗漱完。

“蔡大家今夜前来,可有什么事情么?”杨尚荆和煦地笑着,一脸的暖男相。

蔡大家轻轻点头,然后柔声问道:“今日奴家跟随公子出京,行色匆匆,不曾将卖身的契文交与公子,今夜依依前来,正是奉上奴家和婉烟的卖身契。”

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两张卖身契来,双手奉给里杨尚荆,那个婉烟,应该就是跟在她身旁的丫鬟的名字了,一旁的知琴看着蔡大家吹弹可破的小脸儿,一脸的吃味。

论长相、论见识,甚至是论琴棋书画,她这种建安杨氏自由培养出来,安排在嫡系族人身边的侍女,比起蔡大家这种名满京师的清倌人,都是不差太多的,但是男人嘛,一向奉行的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对面这种素有名声都会高高在上的美女,怎么也要比她这种家养的丫鬟有吸引力吧?

要知道,杨尚荆在进京赶考、高中二甲三十三名之前,杨荣是不让他近女色的,刚刚当上官儿没几天,又要回乡守制,如果真的没有在外胡混的话,应该……还是个雏儿?

不过知琴很明智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尚荆笑着结果卖身契,然后问道:“也好,卖身契放在我这里,等到了应天府,若是蔡大家想走,自然会原封奉还。”

卖身契这种东西,是一种束缚,更是一种凭证,说白了就和身份证儿的作用类似,那些故作大方直接撕碎了的穿越者,除了自身装逼之外,没有任何卵用,只是制造出一个个黑户,正确的操作姿势,是拿着这东西去官府上,帮着脱了贱籍。

蔡大家摇摇头,声音哀婉,泫而欲泣:“少爷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纵然出身风尘之地,不能以身相许,但为奴为婢还是要做的,少爷千万别再说出那般话来。”

交了卖身契,身份自然也就变了,蔡大家在青楼之中虽然是清倌人,但逢场作戏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所以转瞬间就改了称呼,站在一旁的知琴默默地扭过头去,装做给杨尚荆铺床的样子,在心里不断地呸呸呸,暗骂着青楼女子的不要脸。

杨尚荆看着蔡大家的表情,再看看知琴的动作,想笑还是忍住了,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如今世道多艰,蔡大家若是不嫌弃,跟在戬的身边倒也无妨,天色不早了,蔡大家还请回去安歇吧。”

蔡大家能换称呼,杨尚荆自然也能换,不过他要坚定立场,说放了蔡大家离开就放了蔡大家离开,所以她就没有换这个称呼。

蔡大家看了看知琴窈窕的背影,点了点头,礼貌地告退,转身就要离开,可走了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回头问道:“奴家想问问少爷,此番南下,少爷要走的是6路还是水路?”

杨尚荆看着她略有些闪烁的眼神,心下就有些明白了,他笑着反问道:“我倒是忘了,蔡大家京师出生,乃是北人,纵是乘船,也不过是画舫之上弹奏一番,没入过大江大河罢?”

南船北马,这是封建年代中国交通工具的南北差异,所以蔡大家还是点了点头,很顺从地说道:“公子说的是,奴家的确不曾乘过船。”

于是杨尚荆的笑容越的阳光了,就如同那春日的朝阳一般,暖的让人浑身热,暖的让人汗流浃背:“那便走6路吧,虽是劳顿了些,却没有水上的颠簸,若是为里赶时间,让蔡大家在6上水土不服,戬着实过意不去。”

蔡大家明显惊愕里一下,眼中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沉默了足足三秒钟,这才盈盈一福:“那就多谢少爷的体谅了,奴家告退。”

看着蔡大家离去的婀娜背影,知琴终究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这蔡大家当真好看,少爷真的不想将她收入房中?”

杨尚荆扭过头去,就那么盯着她看,她最初还有些惊恐,喃喃说道:“少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说着说着,她的头慢慢就低下去里,直到偷眼看见了杨尚荆眼中的玩味,这才抬起头来,俏脸通红地嗔怪道:“少爷你好坏!”

嗯,这套路很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只要不好人卡,怎么都好说。

杨尚荆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了放她走,自然是要放她走的,这种风尘女子,哪里有我家知琴可爱。”

知琴扑闪着大眼睛,通红的小脸儿上就带着笑意,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你等下去把忠叔请过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知琴应了一声,捏着衣角就出了门,到了门口的时候,扭过头来,一脸的羞怯:“那少爷,今天晚上……”

“马上就要南下了,你早些休息。”杨尚荆接口道,然后知琴的脸色就有些黯淡地离开了。

屋里的杨尚荆抖了抖衣襟坐下,有些挠头:“早点儿的时候还想着美女投怀送抱的时候多风光,真遇上了还是抓瞎啊,看来……这穿越之后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三观的改造啊。”

第二十二章 直面这个时代的黑暗

第二十二章

在知琴去找忠叔的这一会儿,杨尚荆拿起桌子上的卖身契来仔细看了看。

蔡大家的契约是宣德三年写的,时间是六月份,上面标明了蔡大家的姓名、出身,单字一个“慧”还是后起的,出身陕西的小农户人家,当时正好三岁多一点儿,偏赶上陕西大旱减产,家里粮食不够了,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了,她的老爹也只能把她卖给了人牙贩子,然后进了青楼楚馆。

至于那个婉烟,北直隶人士,比起她这个大家来小了四岁,也是三岁多一点儿就被卖了,宣德七年顺天府应天府都有水灾,结果她家遭灾严重,没等挺到朝廷免粮税,就把她给卖了。

“这才是封建农耕文明的日常啊,卖儿鬻女的,饿死几个人都是稀松平常。”杨尚荆弹了弹两张卖身契,叹了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原来的杨戬,平时都是不接触这些底层事务的,所以也看不出这卖身契里有没有什么道道,但他对封建年月这些事儿,还是很有感触的,“什么免夏粮啊、免秋粮啊,政策都是好的,到了下面可就不一定咯,至于赈灾的新粮变陈粮、陈粮变糟糠,捞的简直不要太爽,几百年之后著名的军机大臣和中堂和大人不是说过嘛,灾民,他是不能算人的。”(作者注:这两场饥荒都是很大的,毕竟明史宣宗本纪里面是有过记载的,能入正史的饥荒就和能入正史的官儿一样,很大=。=)

摇了摇头,杨尚荆在心里算了一算,这蔡大家今年也是双十年华,搁在五百多年之后连个晚婚晚育都算不上,但在这年月,可是晚婚晚育的典范了,能在这个岁数上没有“老大嫁作商人妇”,除了自身的姿势水平的确很高之外,背后的推手也是很强硬的。

“我摊上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杨尚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都快炸了,朝堂上的风波,对手们的计算,乃至是猪队友神队友的各种反应都要计算一遍,这活计简直不像是人能干的啊。

正思量着呢,门外传来了忠叔苍老的声音:“少爷可是叫老仆?”

杨尚荆连忙站起身来,跑过去给忠叔开门,倒不是说奴大欺主,关键是封建年月孟子的黑锅不仅仅是皇帝不喜欢,士大夫也不太喜欢,“君使臣如手足”那一套用在家主家仆上也好使,不给忠叔这种老把式伺候妥了,以后都不用背叛,划个水什么的就能让他凭空多出来无数的麻烦。

“忠叔进来坐,正是有事要和忠叔商量。”杨尚荆把忠叔让进来,然后这才说道,“刚刚那个蔡大家,亲自送了自己和贴身小婢的卖身契来,有了几句对话很有意思,想让忠叔帮忙参谋参谋。”

现在杨尚荆要做的,就是脱离朝堂上的风波,包括金英的监控,这一点容不得半点儿马虎,所以在重复那段对话的时候,杨尚荆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就连蔡大家的眼神,动作都形容的惟妙惟肖。

忠叔听着杨尚荆的话,眉头微皱,盯着手里的卖身契,开始考虑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和杨尚荆这种清贵文人,不同,忠叔这个出身绿林的悍匪,是什么脏活都做过的,可以说整个封建年代的所有丑恶,没有亲手制造过,也亲眼见证过,这种隐藏在暗处的人,是每一个大家族长盛不衰的根基。

“这个蔡大家的问题应该不是很大,但是这个叫做婉烟的侍女,应该是有问题的。”忠叔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

杨尚荆的眉毛挑了挑:“何以见得?”

这种增长见识的机会可是不多的,毕竟他穿越前也就是个大学生,对于社会的丑恶还是只停留在见识上,而马上去做的县令,则是要面对足够底层的黑暗。

忠叔皱着眉头,慢慢说道:“虽然说丰年也有饿死人的情况,但那也是要出了直隶近畿才能有的,否则被啥都不懂、或者是懂装不懂的清流抓住,就是沽名钓誉的好机会,七年的那场水灾,老仆是在京中伺候着的,当时宣宗皇帝钦点,内阁诸公公推,六部胁从处置,文有科道、都察院监管,武有厂卫暗访,北直隶之地,算是清净了的。”

这事儿我懂了,京师重地,善之地,当然要安排好救灾工作了,要知道,京师附近的老百姓心气儿都高,而且保不齐就有个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能和清流官儿搭上关系,到时候老百姓指着老天爷骂皇帝昏庸无能,是妥妥的能传进皇帝耳朵里的,听着也不好听啊,所以这种时候,为了朝廷的颜面,为了皇帝陛下的脸面,就必须拿出对付官僚主义最好的办法了。

从上到下一刀切,谁敢扎刺儿就弄死谁。

眼看着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忠叔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个婉烟看起来没有问题的身份,其实就是有问题的了,这也符合锦衣卫自太祖以来一直的行事作风,隐于暗处,伺机而动,出名儿的人物,他们是不考虑的。”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潜伏什么的都是这个套路,越高的知名度、越高的曝光度,就意味着越高的危险性,如果蔡大家能有那样的水平、那样的心理素质,就不会大材小用到来监视一个七品小官儿,而应该面对一二品的文武大员。

因为金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物。

“忠叔打算怎么处理她们?”杨尚荆微微眯眼,声音里有些凝重,虽然之前忠叔有处理过这类人物,但那个时候身后是杨荣背书,内廷也有太皇太后张氏牵制宦官,和今日决计不同。

忠叔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件事便交由老仆吧,少爷官职在身,以后是要接下杨氏一族的人物,只消吩咐下来便是了,这些阴暗……”

杨尚荆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用最坚定的声音回答:“我马上就是县令了,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怎能在那些如油的小吏们面前树立威信?我可不仅仅是要在那里混日子的!”

第二十三章 杨家……有钱啊

即便大明帝国从太祖朱元璋建国之日起,就一直着手用严苛的户籍制度和路引制度来限制流民的产生的无规则迁徙,以达到稳定社会秩序的目的,然而这些手段名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毕竟农耕文明的生产力低下、小农经济的脆弱和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与剥削问题,都是没有办法彻底解决的,“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焉”,这是历史规律,朱元璋再牛,也脱不了这个规律。

再加上明朝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小冰河时期,阳春三月的京师,温度低的还能把人冻成狗,那粮食产量能高到哪儿去?翻开一本《明史》,基本每年都有“遣某官某某赈某地饥荒”、“免某地夏/秋被灾税款”这种字样,然后从内阁六部到县一级各级官僚对着赈灾款项上下其手……

于是乎,赶着三四月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光,从顺天府到应天府这一路上,杨尚荆看见了至少二十波流民,一个个饥肠辘辘、脸色蜡黄,虽然没有什么饿殍出现,但看他们已经开始泛起绿光儿的眼睛也知道,只要遇到落单的肥羊儿,他们并不介意杀人越货。

“这就是……盛世?!”

虽然对农耕文明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看着这种景象,杨尚荆还是一脸的震惊,连语气都从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语气之惊讶,里面甚至带上了些许怒火,吓得在旁边伺候着的明棋都是一个激灵。

赶车的忠叔点了点头,声音里有点木然,但更多的是淡然:“当然,这就是‘盛世’。”

“庙堂之上的那些大员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对这等景象一无所知不成?”杨尚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拔高了不少,他没指责皇帝,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皇权,已经成功地被文臣武将们“装进了笼子”,再加上皇帝没有地方任职经验,自幼就是锦衣玉食,能体察民间疾苦那才叫见鬼了。

杨忠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知道,又能怎么样?钱粮就那么多,国库要充足、军队要供给、文武百官的饷银要放,这些钱粮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咱们杨家还好些,祖太爷定下的规矩就是善待邻里,多做善事,每逢灾年,设棚施粥之类的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家中收成好些,也能免去邻里的一些债务,但放在别的地方,没有了咱们这样的乡绅,单靠官府开仓放出来的那些糟糠皮子,哪有不死人的?”

是的,赈灾的事情,朝廷每年都在做,然而派下去的钦差如果不和当地官佐同流合污,能够监察到的地方也很有限,后者也能让一些灾民得了实惠,但前者就是喊口号捞银子罢了,至于灾民起义,往往也反的是本县主官,而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皇帝。

政策都是好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歪了嘴念错了经,反贪官不反皇帝这种戏码,五百来年之后一样演的火热,人类社会……他是不会进化的。

停顿了一下,忠叔笑了笑,有点儿苍凉,他用马鞭指了指坐在杨尚荆身旁的明棋,说道:“少爷可以问问,她是怎么进的咱们杨府的。”

杨尚荆沉默着,其实看了蔡大家送来的卖身契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了,只不过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总不愿意面对这些事情罢了,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三观,可不是穿越之后融合了一段记忆,就能在瞬间摧垮了的。

听着明棋说完,忠叔继续说道:“那一年,府上一共收留了十八个仆役,第二年放了其中十个的贱籍,但是杨府终究是只有一个的。”

随手指了指前方成国公府家丁手中的旗帜,偌大的“朱”字迎风招展,二十来个家丁各个跨弓持刀,然后说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成国公威名震慑,加上这二十来人杀气腾腾,虽然没有披甲,却也算得上是战力彪悍,只怕这过路的流民,都能将少爷生吞活剥了。”

眼看着杨尚荆沉默了下去,忠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本来老仆想着,就不用让少爷接触这些了,凭着老太爷的威名、少爷的能力,在翰林院坐到内阁也没人会多说什么,可是天不遂人愿,既然少爷贬谪出京了,也想做些事情,这些事情老仆还是多说说吧。”

一主一仆正说话间,就看见远处烟尘四起,马蹄声远远传来,忠叔猛然伸手,就从座下面摸出一柄长刀来,那二十多个饱经战阵的成国公府家丁更是人人掣弓在手,弯弓搭箭,这年月剪径的蟊贼多了,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或者是利令智昏的,要挑个官宦人家下手。

“来者停下,这里是成国公家的车队!”

为的汉子大声怒吼,手中长弓弯如满月,直直地瞄向了前方,若是对方有一个答话不对,二十多个家丁这一轮箭雨下去,至少能报销十个八个的敌人。

明制,勋贵之家不许私铸甲胄,但是用用大明制式的武器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这些家丁和家主上了战场,那都是一个个熊罴,而这个年代,官方将作监出品的兵器,都是质量优良的代名词。

前方的烟尘渐渐散去,四十多人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一个汉子拍马出阵,对着这边叫道:“校尉且慢动手,我等乃是建安杨氏家丁,前日里接了京中信件,北上接应少爷南下的。”

顿了顿,他拍马向前,伸手掏出一块腰牌丢了过来:“忠叔曾言,少爷随成国公家丁南下,不知现在可在车中?”

听了这话,忠叔打量了一下来人,收起了刀子:“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杨二,来见过少爷吧。”

看着这四十多人一人双马的阵势,杨尚荆顷刻间就进入了懵逼状态,这些人……真的是自己家的家丁?杨家……他真的有这么富庶?

虽然他读的书不多,但他也知道,无论啥年月,养马,尤其是养战马,他都是烧钱的活儿啊。

第二十四章 一个好出身的重要性

第二十四章

杨尚荆惊诧“自家”有钱,也不是他继承的记忆有问题的锅,实在是在家那会儿,整天就是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出去走走也是求学或者和其他士子吟诗作赋装个逼,和家里的一般性事务不搭边。

再加上养马,尤其是养战马这种生产活动,实在是太高大上了些,这些马不仅仅比人吃的好的问题,而是好太多的问题,可以说,一匹合格的战马至少能顶的上两三个普通人的消耗。

就在杨尚荆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杨二走上前来,对着他见礼:“杨二见过少爷。”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大概是常年在外跑的缘故,皮肤黝黑,脸上一道巨大的刀疤从左眼角划到下巴上,让整个人都凶悍了不少,手上厚厚的老茧证明,这也是个舞刀弄枪的好手。

旁边的忠叔开始解释,不过有点儿语焉不详:“杨二是咱们家护院的头目,常年是在闽北的,少爷早年在家苦读,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嘛,懂了,这不就家里的白手套嘛,负责在闽北干点儿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回应该是家里分不出什么人手了,不得不把这些人调出来了,毕竟整个杨家现在,能在官场上不靠荫庇混出点儿名堂的,也就他自己了,可不能就那么折了。

“免礼免礼,接着向南走吧。”杨尚荆摆了摆手,让杨二起来,“大家继续向南走吧,早一日到达黄岩县,也好交差才是。”

听了这话,不拘是一旁观察的蔡大家,还是成国公府上的家丁,心中都是充满了鄙夷,你要是想早些到任,在通州就上船了,还要一路上走这么久?

不过这种鄙夷也就是想想,大家都不会说出来的,无论是蔡大家还是成国公府上的家丁,都知道他这般选择的意义所在。

和杨尚荆的内心惊诧、表面平静不同,成国公派来的家丁头子那真是各种理解,而且很快和自己地位相当的杨二打成了一片,互相吹捧,聊着自己曾经的峥嵘岁月。

各家各户其实都有自己私底下的一班人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算是封建年代的潜规则了,严格上来讲,成国公朱勇家迹的时间还是有些晚了,比起建安杨氏这种百年世族,还是差了不少的,毕竟号称万亩林始祖的杨达卿,不但很装逼地不在明朝出仕做官,就是元代的异族统治者一样不给面子,就这样的家室、就这样的传承、就这样的底蕴,要是真像明面上这么干净,才叫有鬼了。

最重要的是,哪怕他们不知道建安杨氏的风光,也能从当年杨荣在京城里的种种风光猜出一二来,当时不收授高额贿赂,反而隔三差五给皇帝打个报告,然后大排筵宴的宴请京中诸多好友的,翻来翻去也就杨荣这么一个人,有钱任性都是贬低了杨荣的境界,哪怕是这些家丁,都对杨氏的家底有所耳闻——别的或许没有,但就是有钱!

“今上虽然定都于顺天府,改了这行在的称呼,但是南直隶毕竟是太祖龙兴之地,朝廷一直未曾轻忽,老太爷的门生故旧,可又不少人在这里任职,少爷要不要进这应天府,和他们打个招呼?”赶着车的忠叔一边儿甩着马鞭子,一边儿问道。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等到了应天府,我们直接换成水路南下,溯永宁江而上,直至黄岩县便是了,金英的耳目还没有彻底除去,还是少生事端为妙,免得让他们抓到了把柄,或是让他们受了刺激,做出些不好的事情来。”

金英能在他的身边摆上一个蔡大家或者是婉烟,就肯定有送和接收消息的渠道,自己走6路走了这么久的时间了,人家的消息估摸着早就送满了沿线的所有节点上,这个时候去拜访杨荣的门生故旧,简直就是在拍着屁股告诉人家——来啊,小太爷儿我没别的,就是出身好门路广,哪里都有亲爷爷的门生故旧,有种你来搞死我啊!

忠叔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听了杨尚荆的话之后,微微点头:“少爷说的是,倒是老仆欠考量了,想来老太爷的那些门生故旧早已收到了北直隶的消息,对中枢的事情有了一定的了解,不会因此怪罪了少爷。”

杨尚荆点点头,算是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反正从京师离开的时候,外朝就给了他一个很明确的信号,那就是在浙江可以随意地折腾,只要不是搞得特别过分,弄出来一个民怨沸腾,那么他的考绩必须都是上上。

过了一会儿,杨尚荆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忠叔,我看杨二他们前来,都是一人双马,我们建安杨氏世居闽地,乃是多山多水之所,舟楫用的素来比马要多,怎么会养上这样一批好马?”

忠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些马都是战马,可不是咱们杨家的东西,虽然来历不甚清楚,但总是跑不脱东南这些卫所的马厩,当年老太爷在中枢的时候,可是以军事专长行走于内阁,这各地的都指挥使司,还是多少能使上一些力气的。”

这就是出身的重要性了,有个好祖宗,在封建年代比啥都强,再牛叉的穿越者没有个好出身,也得为了一个一展所长的平台夺走不少的弯路,真指望着“英雄敬不问出身”……

呵呵,现在这正统朝,身居高位的也就杨士奇一个是随母亲改嫁,然后被继父特许改姓的,然而他的继父也是官宦人家,没有这个出身还想着爬到高位?起步的时候就能被酸死。

所以杨尚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说来也是,我杨家现在怎么也有了一个世袭都指挥使的正二品武职,虽然没有实授兵马,但养些军户、家丁也没什么,借调些人马,就算是朝廷知道了,也会一笑而过吧。”

第二十五章 南京城的勋贵们

第二十五章

忠叔说的不错,建安杨氏只想财,最多涉政涉黑,养一点儿杨二这样饱经风雨的打手,或者是从大牢里捞出来一个忠叔这种有功夫、有能力、有见识、有头脑的封建帝国主义四有人才,可从来没想过组建大规模骑兵来个造反什么的。

所以在应天府,杨二等人就拿着建安杨氏的帖子去了南京兵部,把八十六匹战马交还了,所付出的不过是几百贯的人情钱,管着军马的那个主事都没出面,接待他们的就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

这倒不是为了避嫌,纯粹是因为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反正睁一眼闭一眼,把事儿做了,捞完名声就得了,以后他有事儿了,杨荣之前的门生故旧也得搭把手,为了几百贯的小钱直接出面,不值当。

“这南京的锦衣卫倒也随和。”坐在马车里的杨尚荆摸着下巴,很是有些感慨。

弄了一匹驽马跟在车旁的杨二听了这话,很憨厚地笑了笑,不过脸上刀疤扯动之下,憨厚的笑容就带上了一股子狰狞的意味:“不瞒少爷说,这南京的锦衣卫的确随和,毕竟已经被打怕了嘛。”

“天子亲军还能挨揍了?”杨尚荆挑了挑眉毛,感觉自己的常识有点儿不够用了,哪怕经历了仁宣之治再加上八年正统之后,锦衣卫的爪牙已经被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收拾的差不多了,那也是披着飞鱼服的天子亲军啊,怎么就被揍得害怕了?

杨二听了这个问题,继续憨厚地笑:“这南京城又不是北京城,皇帝不在这里,锦衣卫又不是宫中的太监,凡事儿都要仰仗着南京六部的官吏,所以这嚣张跋扈的劲儿,也就少了不少。”

锦衣卫在南京的确不像北京那般部门齐全,级别最高的也高不过南京六部的尚书,再加上身边没有皇帝撑腰,镇守太监也是在北京失势了才被轰出来的,所以面对文官儿的时候,自然是矮了一头的。

见到杨尚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杨二继续说道:“而且这南京城啊,勋贵武将也是多的不行,那些勋贵出身的少年郎,一个个承袭荫庇,活的舒坦无比,自然也不会把这些外朝的鹰犬放在眼里了,就在前年,魏国公家的人在青楼吃酒,和锦衣卫城南千户所的人起了冲突,直接就带着家丁把千户所给砸了,锦衣卫颜面尽失,那位……也不过是关了几日,就又被放出来了。”

魏国公就是徐达的封号,明成祖朱棣的老丈人,皇亲国戚,世镇南京,就这个身份,就这个地位,把几个苦哈哈的锦衣卫揍一顿,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了,别说砸个千户所,就是打折了那个千户的腿,估摸着北京的文官儿们最多也就喷几句“勋贵枉法”之类的陈年老调。

毕竟不管啥时候,官方暴力机构遇到真正能通了天的权贵的时候,九成九都要矮上一头的,优雅、高贵、清贵的文官儿们,也乐得看见锦衣卫的鹰犬和粗鲁的勋贵们斗,人脑打出狗脑来那才叫好顶赞呢。

一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杨尚荆就想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好静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路从北京南下,杨尚荆感觉自己多了不少的见闻,这对于他三观的重塑有着重要的作用。

“晚饭直接送到我的屋里来就好了。”杨尚荆吩咐着知琴,“叫小二送一壶茶水过来,你和明棋也去歇着吧,我自己一个人静静。”

知琴踌躇了一下,然后小心地问道:“少爷,可是需要奴婢帮着揉揉肩?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只怕少爷这身子也吃不住呢。”

得了,我现在还撑得住,要是你给我来个专业手法的按摩,保不齐我就撑不住了,毕竟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四有青年,他和忠叔这种封建帝国主义四有忠仆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的,什么“最髙の風俗”之类的东西,他可是从来没看见过的,一旦身临其境把持不住,搞个身体免疫力下降,最后加上一个水土不服……

嘛,封建年月死个把人的实在太简单了,这两样加起来给他来个偶感风寒,跑肚拉稀之类的,很可能就要了他的小命儿了,到时候只怕金英这些人能乐得在司礼监里面蹦迪。

所以他摇了摇头,很坚定地拒绝道:“还是不用了,少爷我的身体也不算弱了,你们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知琴点了点头,有些委屈地退了出去。

然后杨尚荆就自己躲在屋里静静了。

然而吧,静静大概是个美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种极品美女,杨尚荆这才刚和静静坐下,还没来得及交流一下感情呢,外面就传来了忠叔的声音:“少爷,魏国公家三公子协同一众南京勋贵来了,想要见见少爷,人就在外面。”

杨尚荆听了这话就是一愣,心说这帮勋贵被骂果然是有道理的,连个拜贴都没有直接就登门了,这也太有辱斯文了吧?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出身再好,也比不过人家魏国公的三公子,哪怕是杨荣活着的时候,人家来看自己,保不齐想着点还是给自己面子呢。

于是杨尚荆也只能放弃了继续和静静这个大美女谈谈人生理想的愿望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裳,正了正璞头,这才开门走了出去:“既然人都来了,那也不能就这么拒之门外,今后在江南办事,少不得还要和这些勋贵们打交道。”

忠叔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叹息了一声:“等下出去,少爷还是平心静气的好,这勋贵子弟,大多是无法无天、言行粗鲁之辈。”

杨尚荆点点头,应道:“我省得,只消打几句,也便是了,这人在南京,总不能和本地的地头蛇起了冲突。”

跟着忠叔的步伐下了楼,杨尚荆就看见一楼的大厅里坐了五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十来号膀大腰圆的汉子手扶刀柄站立两厢,把个掌柜的吓得缩在柜台里,一声儿不敢吭。

第二十六章 经济问题,一抓就灵

正统年间,虽然皇权上相比洪武、永乐二朝有了不小的削弱,但是离着法令废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商人再富裕,也不敢穿着绫罗绸缎满哪儿乱窜,所以穿着一身绸缎的杨尚荆一从楼上走下来,坐在主位上的那个青年当即就站了起来:“可是尚荆兄当面?”

杨尚荆上下打量这人几眼,也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眉宇之间不见一点儿煞气,只是有一种雍容的书卷气,想必是自由锦衣玉食养成的气质,举止之间也没有勋贵常见的莽气。

所以杨尚荆拱了拱手,回答道:“正是,不知兄台何人?”

青年微微一笑,气度雍容,语气却很是客气:“在下魏国公三子,徐尚庸。”

听着这个名字,杨尚荆的眉头挑了挑,魏国公一脉和明成祖一脉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但是吧,在杨尚荆的认识里,这家的爵位承袭是乱七八糟的,现在在位的徐显宗挂机之后,承袭爵位的不是徐显宗的儿子,而是他弟弟徐承宗,史书里是一片祥和,然而鬼知道两房有没有人脑打出狗脑来。

不过这个时候,杨尚荆明显不能对他说“你老子四年之后就要升天,你的叔叔会承袭魏国公的爵位,以后就基本没你们这一房什么事儿了”,那妥妥地要被打死,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一句话。

分宾主落座之后,徐尚庸开始给他介绍身后的其他世家子弟:“这位是刘启道,诚意伯之后,这个是李兴潜,襄城伯之后,这个是李准新,丰城侯之后,这位是汤易寒,信国公之后。”

听着这些人的名字和出身,杨尚荆眼皮子继续跳。

倒不是这里有什么名人,事实上这些人正史连个名儿都没留下来,纯废柴的那种,而是因为这个魏国公家三公子介绍的方式,显示出了他的心机和智计,按照礼制,他应该先介绍的是信国公汤和的后人,不过他先介绍的是诚意伯的后人,诚意伯是谁?刘基,说这个可能还有人不知道,但说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了,刘伯温。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诚意伯家里没人袭爵,把他放在第一位上,旁边这些人还没有什么不满,很显然这并不是刘伯温牛叉到现在还有余威,而是因为这个徐尚庸真的能镇住场子。

“不知诸位今日来找戬,有何事?”杨尚荆问的很是客气,虽然他是有官在身的,出身建安杨氏杨荣嫡次孙,也不差,但是这年月勋贵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客气点儿交个朋友,总比来个清流式的孤高要好。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传统的读书人,礼制啊、礼节啊之类的,在他看来也就是个屁。

徐尚庸哈哈一笑,说道:“早半个月,就听说北京城出了大事儿,大太监金英的家奴被一位翰林清流打杀了,原来还想着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呢,后来就听说是尚荆兄出的手,接到了消息,听说尚荆兄左迁台州府黄岩县,我们就想着在这里见识一番尚荆兄的风采。”

摇了摇头,这徐尚庸有点感慨,语气里也是颇多自责:“如今的北京城,内廷权势滔天,尚荆兄能做出这般举动,实乃我辈楷模,故此尚庸等人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上门来了。”

没事,其实我也不在乎礼节,我就怕你们听说我一拳怼死了郭淮,以为我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过来找我打架扬名的。

杨尚荆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一个腌臜的太监家奴,就敢不把整个外朝放在眼里,这让戬如何容忍?打杀了也就打杀了,不过是外放出京,暗降一等罢了。”

这年月可不是五百年后,京官啊、省布政使直属衙门的官儿平调一地主官可不是镀金,而是贬官,要是没人,以后再往京中运作可就难了。

不过杨尚荆这话说的豪气,而且把文臣勋贵放在了一起,往死里怼内廷的太监,这就很是对了这帮勋贵们的胃口,就听汤易寒哈哈大笑:“人言三杨内阁之中,文敏先太师最擅军事,以内阁次辅之位,留下世袭都指挥使之职,如今看尚荆兄这般威风,倒是有将门虎子的风范。”

“汤兄谬赞了。”杨尚荆笑着回道。

这个开场还是不错的,最起码没有爆出什么矛盾来,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岂不美哉?

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大家聊了几句,就听徐尚庸说道:“我们几个是贸然上门的,今天晚上酉时,我等南京留守的勋贵在秦淮河设宴,给尚荆兄接风洗尘,还请尚荆兄一定要赏光啊。”

啧,秦淮风月……这个感情好啊,不过从北京到南京,就大明朝路政烂成这个熊样,他杨尚荆的身板早就有点儿吃不住了,现在肯定不能再骑个什么马了,否则铁定马上风,不过……

嗯,不过嘛,虽然不能对比五百多年之后东艹完技工和大明正统年间第三产业从业人员的技术水平之间的差异,但是对比一下南北两京之间风格的不同,还是很不错的。

所以杨尚荆笑着站起身,点头说道:“诸位给脸,戬怎敢不兜着?”

这话要是平民老百姓说了,没问题,但一个曾经的翰林官儿嘴里说出来,怎么都透着一股子土味儿,然而在场的勋贵子弟,哪个是把之乎者也看在眼里的?所以一个个脸上笑的越的灿烂了。

汤易寒指了指一个侍卫,说道:“这南京城,尚荆兄怕是没来过几次,就让我这家丁为尚荆兄带路吧,尚荆兄一路舟车劳顿,还要被我们这些人打搅,今夜一并赔罪吧。”

送别了这几个南京的勋贵,杨尚荆死狗一样倒在床上,问着自己的席智囊兼席保镖忠叔:“这些南京勋贵,为何如此痛恨北京的内廷?”

“王振建言在各地增设镇守太监,这是在各地勋贵的手里抢钱啊。”忠叔叹了口气,“再说了,那郭淮之前一直在浙江倒卖浙盐,定然是和他们起过冲突的。”

这样啊……经济问题,一抓就灵,我懂了我懂了。

躺在床上的杨尚荆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第二十七章 所以说人类这五百多年进化出来了什么?

第二十七章

勋贵和文官之间的区别多种多样,根源上还是在三观上。

就比如现在这个宴席,若是一帮上了档次的文官儿聚在一起,那排场肯定是各种高雅,充分诠释一下什么叫做无形装逼最为致命,毕竟文人嘛,他含蓄;

但是看着这些南京城里上了档次的勋贵们弄出来的场面,杨尚荆就感觉到一股叫做土豪的气息,勋贵嘛,以武立家、以武传家,要的就是一个直爽,所以这个场面,简直都可以说是恢弘了。

嗯,和传说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哈哈哈,尚荆兄赏光前来,这里也算得上是蓬荜生辉啊!”

一见了面儿,徐尚庸就哈哈大笑着,拉着杨尚荆往里面走,旁边的老鸨子见了,当即一甩手上的小手帕,徐娘半老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呦,这位公子好生面生呢,徐三公子你也不给奴家介绍介绍?”

徐尚庸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脸上露出了男人逛青楼时特有的那种的笑容:“去去去,看见个长得俊的你就嗲,这可是徐三爷我的贵客,建安杨氏的杨尚荆杨公子,先太师文敏的孙子,你让你下面的人把招子给我放亮了些,小心伺候着!”

三杨内阁的影响力,放在整个明朝那都是排行靠前的,再加上当年明成祖朱棣没迁都以前,杨荣在南京城也没少大排宴筵,毕竟建安杨氏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不说挥金如土吧,境界上也没差多少,可以说虽然他人都离开几十年了,这里依旧有他的传说。

所以徐尚庸把杨荣的招牌往外一亮,这老鸨子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起来,连忙娇笑着说道:“诶呦喂,徐三公子你简直是说笑了,您的贵客,我们哪儿敢稍有怠慢啊。”

说着话,转向杨尚荆:“杨公子今夜在这里,可要吃好玩好才是。”

徐尚庸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把你们这里漂亮的姑娘都叫出来,让尚荆兄好好挑一挑,也好对比一下顺天府的八大胡同和咱们应天这秦淮风月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您就放心吧。”老鸨子娇笑着,扭着腰肢就往里面走。

杨尚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说自己又没有切身体会过顺天府八大胡同里面的风光,在这里也没打算好好体会一下,这怎么能做出结论呢?要知道,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

徐尚庸甩了甩手,转过头对杨尚荆说道:“南京诸多勋贵家的人,可都在里面等着尚荆兄呢,请。”

“请!”杨尚荆放下手,很礼貌地还了一礼,两个人并着排往里走去。

上了画舫,就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十多个勋贵子弟了,一个个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合体剪裁,正所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就这么一打扮,别说勋贵们大多数长得还不错了,就是那几个长得略显寒掺的,都有着一股子别样的贵气了。

南京城是大明朝的留都,这里别说皇宫保留着了,就是六部、五寺、都察院之类的衙门都是齐全的,所以勋贵子弟自然是不少的,现在负责镇守南京的除了世镇南京的魏国公一系之外,还有北京方面钦点的襄城伯一脉,至于其他没有跟去北京的,那就更多了。

徐尚庸指着这些勋贵们一个一个地介绍了过去,杨尚荆就一个一个点头拱手地问着好,要多客气就有多客气,直到最后,徐尚庸这才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道:“说来也是可笑,我们这些宴请尚荆兄的,倒是没有一个是成器了的,虽然都是嫡子,却……”

摇了摇头,他没把话说完,但杨尚荆是理解的,这帮人就是没有继承权的嫡子,只要上面的哥哥们不死翘翘,是继承不了爵位的,毕竟封建年月,礼制森严,嫡出庶出根本就是两个身份,明太祖朱元璋为了维护礼制,甚至把勋贵们的继承权问题都给制度化了。

当然啦,这些勋贵们聚集在一起,肯定是有家里授意的,也算是南京勋贵们的一次战队和表态,不来能够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估计也是要一个转圜的余地,毕竟谁都不知道王振这个给自己割了一刀的秀才能走到哪一步,真有一天位极人臣了,该跪还是要跪的。

前一阵,还有一个骂了自家伺候的小太监的驸马都尉,被王振扔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对这样小肚鸡肠的阉人,怎么小心都没错。

那无足轻重的人做弃子,得罪人不得罪死,留下一点点余地,这套路……也是很熟悉的嘛。

所以他很聪明地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一脸豪气地端起酒杯来,对这在座的这些勋贵子弟们说道:“在下杨尚荆,承蒙各位看得起,这一杯先敬大家了!”

“不敢不敢!”

“岂敢岂敢!”

…………

一众勋贵们连忙起身回敬,不少人眼里原本的淡漠就变成了欣赏,毕竟杨尚荆是考中了进士的人,之前还是清贵无比的翰林清流,哪怕是被贬出京,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能够这么没有架子地和他们这些纨绔打成一片,就足以让很多人看他顺眼了。

众人刚刚在这画舫里面坐好,那个老鸨子就领着一群漂亮的姑娘走了进来,那架势,就和五百多年后去kTV唱歌选陪玩的公主是一样一样的,看着那些站成一溜、身材婀娜的姑娘们,杨尚荆当即就是满心的感慨,心说人类这五百多年到底进化出来了什么。

“茗烟姑娘呢?”一个勋贵子弟叫嚷着,“今天这里可是来了贵客,还不请出来弹奏一曲?尚荆兄和我们这些人可不一样,那是二甲三十三名的进士,在翰林院做过编修的,就是现在,也是有官身的人!”

老鸨子“诶呦”了一声,当即答道:“李四公子放心,奴家这就去把茗烟姑娘请来!”

坐在杨尚荆身旁的徐尚庸笑了笑,扭头对杨尚荆说道:“这茗烟姑娘年方二八,乃是这秦淮河上的头牌,一手好琴弹得是余音绕梁,在这南京城的地位,就和那北京城的蔡大家仿佛。”

第二十八章 黑夜中的萤火虫

不说蔡大家还好,一说蔡大家,杨尚荆的脑袋都瞬间大了一整圈儿,这可是金英扔在自己身边的定时炸弹,奈何无论是出于道义上的考量,还是出于名声上的顾虑,他自己都得收在身边儿。

所以他摆了摆手,苦笑了一声:“什么名妓啊、才女啊,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收在身边和放在外面,真就是两种感觉。”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尚荆兄原来也是同道中人啊。”徐尚庸大笑着,异常的豪爽。

于是旁边就有人说话了:“前年那光景,我随着家中大人进京,可是在春熙楼听过蔡大家的琴曲,那真是……叫什么来着?三月不识鸟味?”

“啐,那叫三月不识肉味,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要是叫你老子知道,还得给你一顿好打。”另一个叫道。

“就是就是,就你这附庸风雅的东西,宫商角徵羽能弄明白么?还听琴呢,你找个姐儿给你吹箫还差不多呢。”又有一个高声叫道。

“哈哈哈哈,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个好,这个好啊!”

于是整个画舫之中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勋贵们不拿架子真性情啊,怪不得那么多江湖中人看着顺眼,都愿意跟着厮混,甚至是几百年后的穿越小说,都拿着勋贵当正面人物居多,搁我我也喜欢啊,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这才叫顶呱呱。”杨尚荆端起酒杯,又和众人喝了一杯。

不过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这帮勋贵之所以不拿架子,是因为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一个阶级的,拿架子也没意思,而文官们遭人烦,更多的是因为文人喜欢搞无形装逼最为致命那一套,以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大三文科僧,理所应当地被致命了。

至于最后的那个“人民群众”……嗯,当然没有用错了,人民是一个政治概念,不是一个法律概念,在封建的大明朝,能够被称作人民群众的,当然是勋贵和士绅们组成的权贵阶级啦。

画舫想着秦淮河中行去,听得画舫船方向一声琴音传来,场中的声音就为之一静,众人扭头望去,就看见舞台上幔帐轻挑,露出一个如花儿的玉人来了,皮肤吹弹可破,柳眉杏目,精致的五官上透着一股子淡漠,目光扫过众多勋贵子弟,宛如九天之上的谪仙,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于是,众多勋贵子弟瞬间安静了下来,徐尚庸捅了捅杨尚荆,问道:“尚荆兄,这位就是名满秦淮的茗烟姑娘,比起尚荆兄收入房中的蔡大家,如何?”

特么的我还没干啥呢,就现在这身体素质,一路颠簸在没个节制,天天搞个什么阴阳和合之术,那不是要马上风么?

所以杨尚荆心里咬牙切齿,嘴上却笑道:“没有尝试过,又怎么能做出对比呢?”

徐尚庸听了这话,就是一愣,然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只是嘴刚刚裂开,那茗烟姑娘就弹动了琴弦,他的嘴就闭上了,冲着杨尚荆比划了一个佩服的手势。

“这帮勋贵子弟莫非是有病吧?就特么一个青楼歌妓,被扫一眼就乖得和宝宝似的,难不成这是抖m属性集体爆表了?”杨尚荆咧了咧嘴,心里就开始分析起来了,“也是啊,这应该就是青楼为了应付这帮勋贵子弟、清流文官们开出来的成功产品了,平日里呼来喝去的,家里一个个婢女恨不得把整个人化进这些人的身子里,猛不丁与找一个不假辞色的,是个人大抵都要见猎心喜吧?”

心里盘算着,杨尚荆就开始谋划着怎么从这帮勋贵子弟身上割一刀肥肉下来,他去了黄岩县做县令,既然没有上官的过多干涉,还有不少的庇护,那肯定就要按照自己远时代的见识搞点儿大新闻出来了,到这个时候,把一个两个南京勋贵顶在前面,再干什么就方便了,山高皇帝远的,他王振还能一个劲儿盯着南京不成?

琴声之中,一个两个勋贵子弟全都露出了沉醉的神色,几个色急的干脆露出了衣服神色授予的猪哥相,徐尚庸这样的都是一脸沉醉地跟着节奏轻微地摆动着。

当然啦,他们这些人里能有几个能分清宫商角徵羽的,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就是了。

在这一众勋贵之中,杨尚荆一脸沉思的表情,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忒特么显眼了,所以在一曲终了,茗烟姑娘压住琴弦,扫视全场的当口上,就瞬间注意到了这只不甚给自己面子的萤火虫。

所以在众多权贵长久的吹捧之中,高高在上的仙气儿从装出来到养出来,完成了完美转变的茗烟姑娘,就对着这只萤火虫开了炮:“奴家一曲《石上流泉》不甚熟练,倒是献丑了,奴家观这位公子有些面生,想必是顺天府来的杨公子吧?杨公子曾是翰林清流,想必君子六艺定然精熟,如今若有所思,似乎是对奴家的不足之处颇为熟稔,不知可否赐教?”

打脸勋贵什么的,这些所谓的清倌人,尤其是有名儿的清倌人,那一个个的都是老司机了,别说副作用了,就连当场作的微创都不会有,勋贵们一脸求教的表情那叫不耻下问,传出去了那都是美名儿啊。

于是一众勋贵子弟全都看向了杨尚荆,一个两个眼睛里全是羡慕,这茗烟姑娘平时仙儿的不行,他们就是想叫来喝一杯都要花上好大的面子,跟别提做什么入幕之宾了,你瞧瞧杨尚荆,刚来第一天就搭上话儿了。

杨尚荆从沉思之中醒过神来,看向众人,脸上的表情海损平淡,然而眼中却有那么一点点的懵逼——我也没干啥啊,你们都瞅着我干嘛?

然后这位茗烟姑娘再度开口了,清冷的声音里就带上了一股子凄婉,特能激勋贵子弟们护花之心的那种:“难道杨公子觉得奴家太不成器,不愿赐教不成?”

第二十九章 我不是一般的萤火虫,我是铁头虫啊

原来是让我指点琴技啊……

杨尚荆看着仙儿的不行不行的茗烟姑娘,陷入了大波的沉思之中。

琴棋书画什么的,原来那个杨戬那是妥妥的大拿,然而他现在……能写好台阁体的字儿,都要感谢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其他的想都不敢想啊,毕竟脑子里的东西,现在就和翻书查百度差不多,能查到不代表能熟练运用啊。

要不说他和这帮勋贵对胃口嘛,他现在这个状态,还真是喜欢玉人吹箫比喜欢玉人抚琴多一些。

眼看着面前这只黑夜中的萤火虫并不鸟自己,依旧还沉醉在黑夜的大波之中,茗烟姑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于是她决定给自己加一注,顺便给杨尚荆推到坑里:“久闻顺天府远来行商多有傲气,看不起我们这些留都之人,难不成杨公子也和那些商贾之流一般?”

于是看了这个坑之后,杨尚荆整个人都惊了,这简直是把自己和在场所有的南京勋贵对立起来了。

毕竟北京从“行在”升格成京师,也就是正统六年的事儿,还是十一月份的事儿,到现在连三年都不满,但是北京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一个个地可都抖起来了,行商啥的来了南京,那叫一个傲气,然而南京城原来可是太祖定都的地方,当然……当然就要刚正面儿了。

另一个影响就是这些留守南京,没有跟去北京的勋贵了,平白就在法理上矮了一点儿,谁不气?

看着在场所有勋贵们看杨尚荆的眼神有点儿不对了,看着杨尚荆自己的脸色也有点儿不对了,这个茗烟姑娘的心里就是一阵得意,心说你就一黑夜中的萤火虫,本姑娘可是营造黑夜的人物,拿捏你一下还不是轻松?

然而吧,萤火虫也分很多种,最常见的那种一巴掌就能攥死的是一种,还有一种叫铁头虫,脑袋贼硬的那种,敢和重巡洋舰硬刚正面的驱逐舰,杨尚荆当然知道明代的青楼歌妓不知道这事儿,但这不影响他让她提升一下自己的姿势水平。

所以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傲然,也没有愤慨,而是充斥着无语:“茗烟姑娘是吧?”

也不等茗烟姑娘说话,就听他继续说道:“琴棋书画之类的,我这个好歹做过翰林的,多少是明白一些,就好像对人心的把握,你这个做着清倌人、被青楼楚馆着力培育的歌女多少明白些一样,但是呢,你明显还太年轻,没有弄明白这个概念。”

摇了摇头,杨尚荆目光扫视在场所有的勋贵,一边儿走着一边儿说道:“看着这么多大人物捧着你、哄着你、惯着你,你这是内心膨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几斤几两了,不管对着什么人,你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对吧?”

来到茗烟姑娘身前,杨尚荆低着头,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耳边说着话:“可是呢,在座的这些人,哪怕没有办法继承爵位,一个个也是贵胄之后,国之栋梁,可你呢?不过是个青楼歌妓罢了,以后最好的结局,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那句‘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说的就是你,在座的这些贵人,就是把你收进了后宅,也没有主妇的地位,滕妾什么地位,你应该知道吧,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虽然是几乎贴在茗烟姑娘的耳边说的话,但他的声音却没有放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在座儿的各位要么是心里空虚了,喜欢这个调调儿,要么是大人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这才让青楼的东家着力培养你这股子仙气儿,你怎么就自己演着演着,就演进去了?京师的蔡大家,比你有名儿吧?可是有什么用呢,到底还不是被一个没出手的金英吓得自己赎了身子,又卖身给了我?”

这种玩cospLay最后把自己带进去的,简直神烦,说好听了叫有梦想,说不好听了那就是中二病作,换成服务人民的艺术家还能让人惋惜一下,这种青楼之中卖笑的,还是歇了吧。

徐尚庸听着这话,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尚荆兄,茗烟姑娘不过是个女子,还是不要见怪吧。”

杨尚荆摇摇头,站直了身体,也不看这茗烟姑娘变得苍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庞,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边走边说:“若是平时,我自然不会和她说这些,但是我这刚刚贬官出京,就给我演了这么一出戏,这画舫,还真是个好地方啊。”

反正他和金英啊、王振啊之类的内廷宦官的矛盾,已经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了,所以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南京,他是可劲儿地喷,反正又没骂皇帝昏庸,还能跨省给他治罪不成?

听了大茶壶报信儿,踩着三寸金莲跑过来,急了一脑门子汗的老鸨子正好这会儿赶了过来,脸上的粉底都有点儿花了,一听这话,连忙对这杨尚荆打躬作揖:“杨公子息怒,杨公子息怒,这茗烟啊,岁数还小着呢,不太懂得事体,您大人大量,饶了她这一回罢。”

能做到老鸨子这个位置的,肯定不是演戏把自己演进去的,脑袋灵光着呢,一旦杨尚荆了怒,这画舫身后的东家还能为了一个歌妓和杨尚荆起冲突不成?

杨尚荆哑然失笑:“我生什么气呢,有了这么一节,她这个清倌人头牌是肯定当不下去了,只怕你们要趁着价码儿还高,找个人给她梳拢了吧?”

第三产业从业人员如果名声臭了,怎么办?要么干脆隐退,要么麻溜趁着价好做一锤子买卖,然后去拍点十八叉的小电影糊口,从五百来年之后穿越过来的杨尚荆明白,这道理千百年都这德行,人类……他是不会进化的。

老鸨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显然是被点破了打算,行里就这个规矩,清倌人一旦破了身子,那和普通的姐儿也没差哪儿去了,毕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装的才是最好的嘛。

第三十章 封建年代的各种奇葩规矩

看着老鸨子的脸色,坐在台上的茗烟姑娘脸色惨白,压着琴弦的手都在哆嗦,作为有封建帝国主义特色的清倌人,她是自幼被卖进青楼的,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上,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智力水平上是没问题的。

所以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她也礼节老鸨子的脸色代表着什么,就如同杨尚荆所说的那样,她这个头牌已经被放弃了,很快就会有个大官人给她梳拢了,然后她就要像平时瞧不起的那些个姐儿一样,强颜卖笑,靠着肉体娱人了。

杨尚荆扭过头去,看了这个茗烟一眼,就看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身子已经抖成了筛糠,那老鸨子对着在场的勋贵们是打躬作揖:“各位爷儿,不好意思啊,今天这茗烟姑娘身体略有不适,就先告退了,等下啊,奴家就让寒月姑娘过来,给各位爷儿陪个不是。”

说完了这话,冲着茗烟姑娘就开始瞪眼睛了:“茗烟啊,身体不适也不和妈妈说一声,这不就怠慢了贵客?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这话里话外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日里的客气,茗烟姑娘一听这话,那谢谢强颜欢笑、乃至染上了花柳病或者被达官贵人们活活玩死的同行,就出现在了延期那,她当即一翻白眼,直接晕了过去——正如杨尚荆所言,她们这种第三产业从业人员在这个年月最好的归宿,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被达官贵人们收入内宅,很可能第二天就被善妒的大妇寻个由头活生生打死。

杨尚荆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这也快成了两京的头牌杀手了,名满顺天府的蔡大家就因为给自己弹了个曲子,自己赎了身子跟在自己身边儿,这应天府的头牌茗烟姑娘,就因为自己一席话,直接崩了人设,不得不从青春偶像转行去做十八叉小电影女主角了。

“话说回来,这青楼卖笑的,和五百年后的青春偶像还真像啊,全靠着一副好皮囊撑着,一旦人设崩塌,瞬间就没了价值。”杨尚荆摇了摇头,“人类果然是特么不会进化的。”

当你为了一件事儿下结论的时候,总会有傻叉蹦出来证明你这个结论的正确性,杨尚荆这会儿刚刚下了结论,就有一个勋贵子弟蹦了出来,一脸的怒气:“杨公子不愧是翰林清流,这一张嘴果然全是文章,谓之铁齿铜牙也不为过,只是我等南京勋贵为杨公子接风洗尘,特意请了茗烟姑娘,杨公子这般作为,只怕不好吧?”

停顿了一下,这个勋贵子弟继续说道:“在家中,我便听说先太师文敏智计过人,铁口直断,今日观杨公子这般,还真是颇有乃祖父之风啊,不过先太师文敏叱咤朝堂,杨公子却在这青楼中扫人兴致……”

杨尚荆瞅着这个勋贵子弟,脑子就有点儿大,这人叫常宜信,鄂国公常遇春的后人,放在南京城里也算是顶尖儿的勋贵了,然而吧,华夏五千年文明,政坛上的恩怨,它有一个父死子继的规矩,结仇了基本都是世仇,如果他没记错,当年迁都南京之前,自己家的祖父杨荣,好像是没少在朝堂上怼过常家人。

虽然怼的是勋贵,然而文官们怼勋贵那是政治正确,就和外朝联手干死内廷一样,再加上当时朱棣进南京的时候杨荣牵着马缰绳,怒吼“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叼的没朋友,那个圣眷叫一个隆重,所以在杨荣怼常家的时候,成祖爷拍着手夸“勉仁真特么机智”,所以这仇怨就大了。

好在这年月从政的、从军的还算有节操,不至于杨荣刚死没多久,就拍着桌子骂“杨荣不学无术,用兵从政一无是处,只会阿谀谄媚逢迎圣意”啊、“榆木川大营里是金幼孜主持大局,秘不丧完全是杨荣不请自去贪天之功”这类废话,否则杨尚荆能把他隔夜屎爆出来。

特么的杨荣生前是内阁的大佬,又不是鸿胪寺礼部上班的小人物,而且子孙满堂,建安杨氏还是豪富。

所以杨尚荆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高论:“兄台如果真的是喜欢茗烟姑娘,改换了日子,直接砸钱下去给她梳拢了,然后再砸钱给她赎了身养在后宅,也便是了,现在只要你肯花钱,这画舫巴不得早点吧茗烟姑娘卖了收回成本呢,养在自己家里,总比放在外面给人强颜欢笑强吧?”

摇了摇头,杨尚荆一脸的无语:“至于兴致,那个茗烟姑娘挤兑我的时候,你们就没想过我的兴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人家夸着杨荣,他也不能掀出来两家的矛盾,这也算是游戏规则了,不过呢,为了防止这位真是茗烟姑娘的脑残粉,他还是挤兑了一句,反正五百年后吸毒崩人设的小鲜肉不也有一帮脑残粉叫唤“吸毒也是我爱豆,关你屁事”的么?

然而就这么几句话,把常宜信挤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说不出话来,茗烟这个档次的妞儿,挂着原来的名头,就是梳拢也轮不到他这种继承爵位都没机会的废柴啊,更别说收入房中了,可是勋贵……勋贵好面儿啊,他能这么说出来?

然而吧,烂船也有几斤钉,常家虽然从常遇春英年早逝之后,在没有什么能够叱咤朝堂的狠人了,但也是出了俩国公的家族,声势上也就比徐家差了点,怎么也算不上破船,所以一看就常宜信被怼了,当即就有人跳出来了:“杨兄不把茗烟姑娘看在眼里,自然是因为家中已经有了蔡大家,说来也是,本来在下今年随家中大人进京,还想去春熙楼见识一下蔡大家的风采,却不想楼上……”

这人说着话,还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于是又有人跟着说酸话了:“可不是么,杨兄这福分,当真无人能及了,话说我家中还有一对儿姐妹花,当真美艳无比,那手艺,那身段,啧,要不和杨兄交换一番?倒也是一桩美谈。”

封建年月滕妾之类还好些,小妾什么的根本不算人,士大夫拿来送人都是文人之间的纯洁友谊和高尚情怀,所以按照平常来说的,真要交还也没什么,但关键是,杨尚荆给人家许诺过放给自由了,要是这么换出去,脸面也就没了。

所以说,这小子是在打他的脸,所以说,杨尚荆这只铁头虫就得再一次让他见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多硬。

第三十一章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杨尚荆看着这个说话的勋贵,脸上渐渐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这笑容慢慢扩大,最后变成了狂笑:“戬在京中之时,多有听诸部同僚说什么勋贵不法,不讲人伦道德,戬自幼在家苦读,不曾接触过,自是不敢尽信,可今日闻君之言,却是大开了眼界。”

说到这里,杨尚荆整个人剑眉倒竖,厉声喝道:“天理人伦,这四个字诸位开蒙之时,都是学过的吧,这人伦大义不可轻废,今日汝在家中摆弄姐妹花,待到二十年后,眼中可还有天地君亲师?!”

说完这话,在场的所有勋贵子弟都是一愣,特么的你在逗我?我们可是勋贵啊,祖上要么是和太祖爷驱逐鞑虏应天建国的,要么是跟着成祖爷靖难清君侧的,玩弄个姐妹花又怎么了?别说姐妹花了,弄个母女花、搞个海天盛筵那都是小意思啊,还声色俱厉,你搞笑呢吧?

于是乎几个脑子不太灵性的勋贵子弟就想拍桌子站起来,然后就被脑子很灵性的拽住了,只要不是傻逼都能看出来,现在杨尚荆只是在扣大帽子呢,反正天理人伦这一套别说他们了,皇帝都得讲,心里再不屑,明面上也不敢说,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识形态问题,但是他们明白这东西是维护他们享福的。

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自己都有点儿脸红,说什么勋贵不法,这玩意玩起来文官儿也不差啊,但是他就好在站住一个理字了,谁也没办法多说他什么,于是他话锋一转,继续开喷:“再说蔡大家,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风尘女子,受了阉党迫害,为了身家性命,不得不委身于戬,诸位既然都知道,何苦还说出这般话来?”

其实我早想着把她送出去了,她是定时炸弹,是红颜祸水,不是一般的青楼歌妓啊,你们就这么个态度,想把她送给你们也送不了啊,毕竟文人风骨这个东西……神烦。

所以杨尚荆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也越的严厉了:“诸位既然知道这一节,应该也知道,戬早已有言在先,待离了京师,蔡大家若是想离开,戬随时奉上盘缠,送她离去,如若不然,戬和京中枉法的权阉,又有何区别?!”

勋贵子弟们面面相觑,家中大人常说文官们最是心口不一,嘴上忠君爱国,背地里鱼肉乡里,嘴上真气凛然,背后男盗女娼简直不要太多,别的不说,就最近才死了没多久的内阁辅杨士奇吧,家里儿子在老家牛的不行,当街杀人都敢做!

他们这帮勋贵是无法无天,但最多也就对这贱籍使威风,买点老百姓卖的儿女,当街抢人的事儿都不敢做,更何况当街杀人了,毕竟那么多文官儿清流盯着,一旦做一点儿越界了的举动,保证朝之上喷死你,什么“荣宠过甚,以致目无法纪”、“仰仗荫蔽,无视国法”之类的,转瞬就是削爵罚奉,可是杨士奇那个叫杨稷的儿子,当街杀人了还是屁事儿没有,要不是杨士奇死了,皇帝都只能下旨申饬!

然而现在,这话没法说啊,整个外朝是放开了手脚怼内廷,南京这边要不是又北京的大拿关照,他们这帮家里的腌臜货色还敢请杨尚荆吃酒听曲儿?所以杨尚荆站住了“理”字儿,开了嘴炮模式一阵狂喷……随他去吧。

这个时候,还是演技爆表的徐尚庸站了出来,打着哈哈说道:“尚荆兄还请息怒,还请息怒啊,这茗烟姑娘今日身体不适,所以火气大了些,冲了尚荆兄的晦气,尚荆兄宰辅之后,自然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了,来来来,满饮此杯,算是我代他们给你赔罪了。”

这年月反阉党,杨尚荆这个倡之人就是个旗标,不说谁反对他就要砸烂谁的狗头吧,那些大人物也不可能让他们痛快了,所以徐尚庸说着话,就给送上了一杯酒。

杨尚荆转悠着心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还是那句话,想要在黄岩县混的痛快了,上面有文官罩着,够是够了,但还欠缺点儿什么,

想要在黄岩县搞大新闻,就离不开白手套,而大体上游离在朝堂之外,却又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且一个个胡作非为惯了的勋贵子弟,就是最好的白手套。

“从京师离开,虽然是自作自受,但从一介翰林清流,平调七品知县,戬这心里,倒还是火气太大了些,让朱伟见笑了,见笑了。”喝完了酒的杨尚荆一脸的惭愧,坐在那里,言语之间全是感慨。

“京官外调,尤其是翰林清流外调,最少也是五品起步,尚荆兄的委屈,我等都是知道的。”徐尚庸接过话来,叹息了一声,“只能祝尚荆兄治下能够歌舞升平了,若是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只管修书一封,我等若是有那个能力,自当鼎力相助。”

徐尚庸也是看出来了,就杨尚荆这睁着眼睛狂喷,转瞬间就坐下来一脸感慨的演技,自己是赶不上的,应该也是家里看重的地方,若是他日王振失势,外朝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杨尚荆哪怕窝在老家耕读,那都要一飞冲天;要是王振真能一直牛下去,最多也就教训一下自己这些“不成器的子弟”,两头下注什么的,政坛上太常见了。

旁边伺候的老鸨子一见杨尚荆的威势,眼珠子就开始活络起来了,她扭着腰肢走向后院,过了一会儿这才转出来,来到杨尚荆的身旁,微微一福:“方才茗烟开罪了公子,是她没有眼色,这会儿她也醒了,奴家就让她来给公子敬一杯酒,如何?”

一众勋贵子弟听了,空气里当即就有了一股子醋味儿,以前的茗烟姑娘仙儿的不行,多说几句话都是恩赐一般,什么时候给人赔罪请酒了?这杨尚荆……羡慕啊。

然而杨尚荆一张嘴,直接就把老鸨子连带着一众勋贵全都镇住了:“戬今天在这里,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那就不妨把事儿也做明白了,左右着茗烟姑娘也要被梳拢了,戬就出三千贯,给她赎了身子,如何?”

既然想要镇住人,那就干脆从精神上到物质上全都镇住算了,精神和物质,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啊,谁让建安杨氏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来着?!

第三十二章 用钱砸出来的威风

老鸨子一听说杨尚荆要出三千贯给茗烟姑娘赎身,当时一双桃花眼就迷离了,整个人直接就湿了,三千贯这个价儿,别说赎一个清倌人了,就是把她也搭上都够了,别说她了,随便来个人都能做主了。

总而言之,太有钱了,太豪气了!这才叫不坠祖辈声威啊,当年杨荣在南京混迹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往外撒钱的。

明代三千贯是个什么概念?明代可没什么金本位、银本位的说法,全是米本位,《明史·食货志二》里面有记载,洪武初年定的价格,“银一两,钱千文,钞一贯,皆折米一石”,也就是官方定价上,一贯钱能折米一石,虽然一石是个容积单位,但是算成重量最少也是一百五十斤起步,再加上这几年江南大熟,南京城这米价哐哐地往下砸,这三千贯的购买力……赞啊。

而一个茗烟姑娘的成本才几个钱?买个小丫鬟,五贯?十贯?养这么多年耗一些宣传资源,培养点琴棋书画,加起来能有二百贯就不错了,再加上出道这么多年了,早赚回来了,梳拢一回能有个三百贯撑死,被梳拢了之后那叫价就和雪崩似的。(大名鼎鼎的杜十娘赎身价格三百贯,明初经济还没万历年间达,这个就是推断,欢迎斧正……)

然而这年月勋贵啊文官儿啊太奸诈了,总玩文字游戏,所以出于谨慎,老鸨子还是小心问了一句:“不知道杨公子要有用什么交易?”

毕竟这年月宝钞也是法定货币,然而大明朝的宝钞根本没有准备金,皇帝高兴了就多印点儿,不高兴了就少印点儿,现在市面儿上的米要是用宝钞购买,均价是一百贯一石米,这要是给她来三千贯宝钞,她就得跳秦淮河去,谁拉也没用。

杨尚荆听了这话,脸色就是一变,睨了老鸨子一眼:“自然是铜钱折算,明日我便叫家人来拿卖身契便是了。”

我堂堂建安杨氏嫡子,先太师文敏嫡次孙,还能差了这两个糟钱儿?银子我都能掏出来!然而这年月有金银也没法往外掏,堂堂明武宗、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出世,宝钞还没废止,金银这种公认的一般等价物谁也不敢公然往外掏,黑市上银价那叫一个高,按市价走,这三千贯能换出来一千五百两银子都是多的。

老鸨子“诶”了一声,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也不去叫什么茗烟姑娘出来了,扭着腰肢去找什么寒月姑娘过来跳舞了,左右都是杨尚荆的人了,接回家去了想摆弄三十六个模样茗烟就不敢摆弄出三十五个来。

杨尚荆看着这帮勋贵目瞪口呆的表情,微微一笑,举起杯来,一脸的豪气:“这等青楼歌妓,不拘什么清倌人混倌人的,只要有钱,我们还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一众勋贵脸色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羡慕,那叫一个嫉妒,那叫一个……羞愧。

勋贵活着是体面,然而没钱啊,出个一百贯两百贯来,咬咬牙没问题,三千贯就是要命了,毕竟这年头国策还是鼓励生育,没有什么计划生育,勋贵家里少说都有十来个嫡出的、庶出的孩子,他们也不是嫡长子,还能十来个人凑凑份子睡个姑娘?保证第二天都察院的御史们和打了鸡血一样在朝堂上狂喷。

看着众人的脸色,装逼成功的杨尚荆又是微微一笑,他当然不是无脑往外砸钱,更不是在单纯的炫富,而是在向这帮勋贵子弟传输一个信号,那就是他和他们这帮废柴是不一样的,建安杨氏的资源,他是可以随意调用的,再加上“反阉党倡之人”的光环,跟着他好处大大的有!

和勋贵们动之以情那是鸡同鸭讲,所以还是晓之以利比较好,到时候把这帮勋贵往车上一拴,面前挂个胡萝卜,这帮勋贵能跑的比驴还快。

正赶着这个时候,那个老鸨子就带着寒月姑娘进来了,于是一众勋贵子弟的目光就落在了上面,杨尚荆看了看这个姑娘,长相倒是和方才的茗烟各有伯仲,不过气质上却差了一筹,几遍看起来颇有仙气儿,但没有茗烟的那种浑然天成,想必是展方向选错了,要是这个培养歌狐媚子出来,妥妥的大赚,不过茗烟突然被自己搞的崩了人设,在没有应急预案的情况下,这个寒月姑娘可能就要提前上阵当头牌了。

不过想想也是,五百多年之后脑残粉更喜欢高高在上仙儿的不行不行的,那些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没有的,谁也不带多搭理一点儿的,基本都要被扣上一个“二杆子”的头衔,然后为了体现自己的高贵优雅、卓尔不群,狠狠地嘲讽一番。

于是乎,在寒月姑娘跳着优美舞姿的时候,杨尚荆依旧找了个大波进去沉思,他身边伺候着的姑娘都没敢开口,至于台上跳着的舞的,更不敢开声说要他点评一番了,鬼知道茗烟的因祸得福能不能应在她们的身上。

“这舞姿,比起五百年之后棒子的舞蹈来,挑逗性上还是差了十条街啊,人家可是直接把床上的十八般武艺搬下来编成舞蹈的。”杨尚荆摸了摸下巴,给这个寒月姑娘的舞蹈下了个结论,顺手也给大明朝的精神文明建设下了个结论,“看来到了黄岩县之后,不单单要大力展生产力,还要大力加强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化建设,省的一帮地主老财捂紧了腰包在家憋着一口气儿造铜锭银锭,财富……它要流动起来啊。”

两支舞过后,杨尚荆笑着站起身来,对在场的勋贵子弟拱了拱手:“戬现在还有官职在身,这夜宿青楼之事,却是做不得的,免得都察院的言官们参一个流连勾栏、声色犬马,戬这便告辞了。”

一帮勋贵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一个个嘴上挽留,心里说的却是你丫赶紧走吧,你在这里我们装逼都装不痛快,没看新来的寒月姑娘,给你飞媚眼差一点儿把眼珠子飞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勋贵的智慧

第三十三章

杨尚荆前脚刚离开,后脚整个南京的勋贵圈子就开始嘀咕起来了。

“文官儿们简直就是有病吧,青楼的姑娘都给赎出去了,夜宿青楼就不行了?”

“这不废话么,道德君子嘛,自然是可以动情,不能动色心的,就算是动了色心,也得装作一副动情的样子。”

“可不是,动情了叫风流韵事,文人风骨,动了色心的叫什么?禽兽不如啊!”

“就是,你看咱们南京的那位尚书大人,前两天不还再燕来楼给两个小丫头赎了身子,养在了别宅?啧啧,六十多的人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外如此吧?”

“不过话说回来,建安杨氏还真是有钱啊,三千贯,就这么扔出来了,眼睛眨都没眨一下,那位尚书大人也是靠着老脸,人家燕来楼半卖半送地给了俩小丫头吧?”

…………

听着一众勋贵嘀嘀咕咕,徐尚庸的心里就开始翻腾着给事各样的念头,越是翻腾,徐尚庸的心里就越是不得劲,他想了想,偷摸地把刘启道拉了过来,诚意伯当年做勋贵之前,也是文官儿,他的子孙自然也是更偏向文人了,而且在整个勋贵的圈子里面,刘启道也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

“杨尚荆调任黄岩县,虽然是遭贬,但根据京中定国公一脉传来的消息,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外放县令,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道道儿?”徐尚庸低声说着,就把自己得到的内幕消息给刘启道透露了一点儿。

徐家算是皇亲国戚了,成祖朱棣的皇后、仁宗皇帝朱高炽的母后,就是徐达的闺女,所以才能在靖难之后一家二国公,风头无两,魏国公一脉世镇南京,定国公一脉却在北京伴驾,所以这内幕消息,自然要比其他的南京勋贵多上一些。

刘启道听了这个消息,慢吞吞地走到了画舫的窗户边儿上,抬头看着夜空,动了自己家的祖传技能“观星”,过了良久,这才说道:“你看着杨尚荆,乍看之下没有丝毫的傲气,但这手段,却是狠辣的紧,所以他离京,自然是有深意的,就好像今天在这里给茗烟姑娘赎了身,实际上也不是为了女色,而是告诉我们,他的身后除了大半个外朝之外,还有整个建安杨氏。”

家族支持啊,这在封建年代可是很重要的,能够制造太多的便利,科举之后虽然有穷书生逆袭,荣升ceo,迎娶白富美,那才几个?之所以被民间传唱,那就是因为太少了。

徐尚庸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他离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京师现在就是个大漩涡,内阁辅杨士奇一去,漫说是杨荣早已去了三年多,便是我等勋贵家的嫡子嫡孙,也难保不被卷起去绞个粉身碎骨,前几个月,驸马都尉石璟不就出事儿了?”刘启道呵呵一笑,瞬间就把杨尚荆的目的说出来了,“他这是通过自污远离那个旋涡,顺便开了外朝反抗内廷的先河,无论是名声上还是实惠上,都没少赚,没看他来到时候,护卫里有成国公的家丁么?”

归隐这伙计,刘家祖辈的刘基刘伯温玩的那叫一个溜,杨尚荆的种种作为在人家归隐世家的眼睛里,还是不够看的。

徐尚庸摇摇头:“翰林外调,便是没有五品实职,六品总还是有的。”

“六品七品,总是避祸,署理地方又是一项资历,待到外朝大获全胜之时,杨尚荆便是个流外小吏,也终归是要一飞冲天的。”刘启道呵呵一笑,“若是外朝败了,他便是外放一任知府又有何用?总归是逃不过菜市口那一刀的,还平白让王振多做记恨,过得不甚舒服。”

徐尚庸点了点头,一脸的若有所思:“既然家里已经让我等来接触杨尚荆了,实际上就是在外朝上下了注,给杨尚荆也示个好,一旦他一飞冲天了,家里就能顺理成章地收好处了,一旦王振真的在中枢做大,咱们这些人就是牺牲品,也就是说……”

刘启道结果了话头,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的脑门子上,已经刻上了外朝的标签,无论和杨尚荆接触多深,事败了都是要出来顶罪的。”

勋贵大族嘛,家里没别的,就是血脉繁衍不用愁,不说那些旁支的庶出子,就是长房嫡支的都多的吓人,拿出来几个做政治交易,简直不要太轻松,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的,什么骨肉亲情,在家族延续上连个屁都顶不上。

就在两个人还在这合计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小帽的家丁上了船,寻着徐尚庸,在他的耳边嘀咕道:“少爷,老爷让小的来给传个话,前日里,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有一队约么三十个精锐的盐丁不知去向,海宁卫三十多套甲胄也跟着消失了,让少爷和杨公子知会一声。”

听了这个消息,徐尚庸整个人虎躯一震,不,是虎躯狂震,整个人都快震散了,卧槽,大新闻啊,盐丁披甲,这是要造反了还是怎么着?

虽然明代的盐丁有巡盐的差事,是带刀的,但是不着甲的,只有官兵才有资格披甲,所谓披坚执锐,封建年代在外行走不执个锐那才叫找死,毕竟剪径的毛贼辣么多,但是披甲就等同造反了,是要夷九族的。

而且,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是外朝的人,从三品的大员,家里给这个消息,明显就是要提醒有人要害他,难不成这外朝的大官儿要跳反?

刘启道看着他的神色,就压低声音问了问,徐家世镇南京,各地的消息渠道怎么着都要比落魄了的诚意伯家强太多,然后他的虎躯也跟着狂震,过了好半天,这才说道:“看来这内廷是要下死手了,你可别忘了,现在两浙管盐的,可不光是都转运盐使司,还有一个镇守太监,盐丁调动,镇守太监也能做到啊……”

第三十四章 所以说,还是要扭转三观

第三十四章

等会了客栈,杨尚荆马上就请来了忠叔:“忠叔,明天劳你带上三千贯,去那画舫,把里面那个叫做茗烟的姑娘接出来,让在南京做买卖的家人找个别宅安置一下。”

等下等下,你刚去青楼喝个小酒,就花了三千贯接个姑娘出来?咱们建安杨氏虽然有钱,可也不能这么败啊。

所以特有归属感和忠诚感的忠叔一听这个,眉头就是一竖,特严肃地规劝:“少爷,切不可沉湎声色……”

……你看我像那样的人么。

杨尚荆捂着脑门子,一脸的无语:“今夜那些勋贵在画舫之上设宴,那歌妓本是秦淮河上有名的头牌……”

于是乎,杨尚荆就把晚上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和忠叔说了一声,没辙啊,忠叔这地位等会这资历,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家奴,说是家将还差不多,建安杨氏的大小事情,忠叔都是有一定言权的,哪怕他以家奴自居,他杨尚荆也不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啊。

听了杨尚荆的叙述加上分析,忠叔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钱不算什么,但乱花就不对了,如果是花在这种地方,给南京勋贵留个震撼,让这帮被家族推出来的勋贵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别说三千贯了,三万贯都值当。

所以忠叔的脸上就露出了老怀大慰的表情:“少爷深思熟虑,老仆所不及也,少爷放心,此事老仆这就吩咐人去办,家里在南京还是有那么一二间铺面,做些绸缎买卖的,找个地方安置一个青楼妓子,也是没甚大碍。”

犹豫了一下,忠叔问道:“不过……这等能被捧成秦淮头牌的,必是绝色,少爷就不留在身边,端茶倒水?”

这一瞬间,忠叔想的就有点儿多了,自从给老太爷杨荣守孝,返回京城之后,自家少爷就一直没有行什么人伦之礼,那个蔡大家还好说,毕竟身上背着一块厂卫的牌子,身后很可能就有金英的手笔,不搞也就不搞了,一旦日久生情,处理的时候就是个麻烦,然而身边俩家里高配的丫鬟知琴、明棋也都是人间绝色了,少爷怎么就动都不动呢?难不成……自家少爷其实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比如他其实是……

喜欢男风?!

所以忠叔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先前南下之时,小书童杨一星卧病未曾跟随,要不要老奴修书一封,让他随着处理房产的家丁即刻南下?”

听见杨一星这个名字,杨尚荆就是一愣,过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这个杨一星是谁呢?嗯,他的书童,考中进士之后,家里给配的书童,就和知琴、明棋这俩丫鬟一样,属于建安杨氏这种江南大家族给后辈子弟人前装逼用的,用杨尚荆他老爹的话讲,就是这种东西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否则领出去了,就会在江南父老面前折了杨家的颜面。

至于为什么一个书童能装逼呢,还是因为这个小书童……他是个天阉,再加上从小就因为眉清目秀底子特好,被灌下去了各种药物,皮肤那叫一个白皙、声音那叫一个甜脆,什么知琴、什么明棋、什么蔡大家、什么茗烟姑娘,放在他的面前,给人的感觉都要差上一点儿。

五百年后转进如风、号称物流先驱的某支部队里面,毕竟是流传着一句话的——三扁不如一圆啊。

可以这么说吧,这年月江南士林里一部分人的梦想,就是有这么一个书童,然后有事书童干,没事儿干书童。

于是乎,杨尚荆干咳了一声:“还是算了,山高路远的,为了一个书童,大费周折,不好,我现在身边儿有知琴和明棋伺候就够了,至于为什么不带这个茗烟姑娘,还是要把她的底子查一查才好,否则现在这个当口上,闹出什么幺蛾子就不好了。”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继续说道:“而且此去黄岩县,我等还要处理一下那两个人,队伍里人越少,走漏风声的概率就越小啊,毕竟杀伤厂卫的探子,还是要收敛些的。”

忠叔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这些倒都是老成之言,没什么可挑剔的,他的心底下也是跟着松了口气,只要自家少爷不是喜欢男风的就行,总能留下一些血脉来,所以他直接就告退,下去安排明天的事情,顺便通知知琴和明棋过来伺候少爷就寝。

“这明朝的读书人……真特么会玩。”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就忍不住擦了擦汗,“哪怕是五百多年之后,我也就在微博上给女装大佬点个赞啊、在起点书评区建议作者来个女装加加人气之类的,然后到了这里一帮古人玩的这么花花?唉,也不对,玩弄漂亮的小男生或者精壮汉子,这种行为古已有之嘛,扣不到明朝人身上……”

细数了一下,分桃断袖、龙阳之好、欧洲神父等等古今中外的梗儿,杨尚荆脑门子上的汗珠就更多了,感情在LgBT方面,古人比现代人更开放啊,这人类好像已经不是没有进化这个问题了,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啊……

没过几分钟的功夫,知琴和明棋两个小丫鬟就进来了,伺候着杨尚荆洗漱更衣,那叫一个体贴、那叫一个无微不至,斥候他穿衣服的时候,两个小丫鬟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幽怨的让杨尚荆后背上都开始往外起鸡皮了,一个五百来年后的四有青年,想着封建权贵方向完全转化,终归是不可能一步完成的。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家里的丫鬟婚配,是被主人家里牢牢掌控的,最好的结局就是摊上一个不那么善妒的主母,然后被主人收进后宅,现在杨尚荆还没婚配,这简直就是最好的结果;差一点儿的结局是婚配给家里地位相若的小厮,两情相若,又是在一个屋檐底下,也少了许多的思念;再差一点儿就是终身不嫁,毕竟嫁人之后肯定要为自家的事儿分心,伺候主人就不那么专心了,江南地区富家大户经常会这么做,虽然明廷法律严禁这么干。

至于最差的,就是混一个小妾的身份,然后摊上一个善妒的主母,再然后就被活生生打死,主母最多赔上几贯钱,毕竟小妾……不算人。

第三十五章 危机

第三十五章

这边杨尚荆刚刚躺下没多会儿,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年月南京城虽然还是有宵禁这回事儿的,但是对于勋贵们而言,就是个屁,这里又不是北京城,文官儿想弹劾勋贵不法都嫌麻烦,所以夜里来个极品飞马之类的游戏,简直不要太爽,巡夜的兵丁们见了都是绕道儿走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嘿,这年月江南都入夏了,大半夜的还玩赛马,怎么不撞死你们。”刚刚被三观问题折磨了一下的杨尚荆趴在床上,就陷入了诅咒模式。

结果刚刚念叨了没两句,外面就传来了忠叔的声音:“少爷,魏国公家的三公子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少爷面谈,少爷还是披衣下床吧。”

有啥事儿不能明天说啊,三更半夜的找过来,简直神经病啊。

杨尚荆应了声“好”,心里却在嘀咕,这明制汉服,哪怕是夏装,穿起来也是麻烦,远没有T恤直接套头来得方便,见徐尚庸这等勋贵子弟,还没有办法衣冠不整,再收拾一下形象,基本就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好在还有知琴和明棋两个丫鬟搭把手,他很快就来到了楼下,和徐尚庸搭话。

“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尚荆兄,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事突然,我和启道这才前来。”

一看见杨尚荆,徐尚庸就站起来了,对着他拱了拱手,很是客气,他的身边,除了徐家的家丁之外,还有刘启道,至于其他的勋贵,倒是没有见到。

杨尚荆笑了笑:“还请尚庸兄细细说来。”

“事密,恐隔墙有耳。”徐尚庸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很是郑重地说道。

杨尚荆就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那便请随戬来吧。”

现在跟在身边的杨家家丁、丫鬟,里里外外足有五十多人,所以把整座客栈都包下来了,所以找个地方谈事儿,根本没什么问题,三个人找了个空房间,让小二上了茶水,这才开始谈话,外面则是被三家的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

忠叔也没走,就在屋里站着,徐尚庸看了忠叔一眼,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就听杨尚荆说道:“忠叔乃是我杨家的老人了,昔年祖父在榆木川随御驾亲征漠北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在一旁伺候了。”

这个资历……说出来还真够唬人的,这当然不是忠叔本身,而是杨尚荆在杨家的地位,虽然每个家族里面都有这样的睿智长者,但基本都是给族长出谋划策的,能够派出来给一个子弟做幕僚,已经可以证明杨尚荆在杨家的地位坚不可摧了。

所以徐尚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而是单刀直入:“尚荆兄吃饭前去黄岩县,只怕是凶多吉少,尚庸刚刚接到家中传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有三十多个盐丁无端外出,一个个的可都是好手,那转运使是外朝之人,应该不会和内廷沆瀣一气,只不过现在这浙盐又有镇守太监张喜顺把持一部分,调用一批人马,也在情理之中。”

明朝镇守太监这个制度,实际上是成祖朱棣就开始、仁宣二朝扬光大的,毕竟明初的那一批宦官,不仅仅离着皇帝近,也不仅仅忠心任事,最重要的是一个个的还特别能打,最有名的就是下西洋的郑和,所以有些时候吧,皇帝宁愿相信太监也不愿相信文臣武将,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到了宣宗驾崩、英宗继位,三杨内阁开始牛气冲天的时候,老一批的太监基本都死翘翘了,所以镇守太监这个位置就被渐渐裁撤,毕竟文官儿们也是有血气的,忍不了一帮阉人在脑袋上作威作福嘛。

不过宣府、南京这种战略要冲和政治中心,还是保留着镇守太监的,毕竟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道理,哪怕没有明着写出来,古人也是明白的,至于浙江之类经济达的省份,镇守太监也保留了一部分,毕竟皇室的内帑还是有一部分要镇守太监来搜刮的,皇室指望着户部给调拨民赋,一个个的都得饿死。

浙江不光是鱼米之乡经济达,最重要的是明代最大的海盐盐场就在这里了,这年月可没有放开市场让地主去卖盐的说法,盐铁专营才是国策,所以这个地方的镇守太监,就更不可能被裁撤了,所以浙江镇守太监接了内廷金英或者是王振的指示,给他来个半路劫杀,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站在一旁的忠叔听了这话,哑然失笑:“也不过是三十来个盐丁罢了,就算是镇守太监私募,那又如何?”

徐尚庸听了这话,和刘启道对视一眼,心说建安杨氏的实力还真是深不可测,这一注要是下对了,不光能跟着杨尚荆升官,估摸着还能跟着建安杨氏财,这种能在蒙元那种统治下面留一个囫囵的家族,果然一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徐尚庸还是干咳了一声:“老丈有所不知,这三十个盐丁不仅是带着兵刃的,他们……还披了甲,海宁卫三十多套甲胄无故失踪,这会儿,家中大人估计正在暴跳如雷呢。”

魏国公世镇南京,对于下面的掌控力还是足够的,每个卫所的兵刃甲胄都是要定期清点的,这也是维持战斗力的一个手段了,而甲胄,更是重中之重,毕竟私藏兵刃不算事儿,私藏弓弩最多也就打打板子,可是涉及到甲胄,妥妥的要灭族啊,没奈何,披了甲的兵丁,比起没披甲的,战斗力至少要高出一倍来,就杨家这种私家小作坊打出来的兵器,能不能砍透朝廷的制式甲胄都不一定,所以听了这个消息,忠叔都是虎躯一震。

“这……”忠叔陷入了沉吟,魏国公没亲自出面说这事儿,就证明他还不想直接站队,就像是成国公一样,派了家丁护送,也是打着南下运货的旗号,想要调动南京的明军护送南下,肯定是想也别想了。

杨尚荆跟着也陷入了沉思,这事儿……难办啊。

第三十六章 人多力量大

第三十六章

三个年轻人陷入了沉默,这种情况下,谁也没什么好主意,魏国公也只是给提个醒,想要解决,还是要看杨尚荆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还是忠叔先开了口:“明日老仆去找成国公的家丁,看看能不能再送我等一程,到时候再送我等南下一程,最多是多花些银钱罢了,彼时我等人多势众,便是三十余披甲悍匪,也能吓退。“

成国公的家丁并没有和杨尚荆手底下这些人住在一起,当年勋贵们随着成祖北上的时候,南京还是留了一些物业的,派家丁回来也正是打着这个名义的,否则的话,名不正言不顺的,至于到了江南这帮家丁收了杨家的好处,是不是继续南下了,那就不是成国公需要管的了,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停顿了一下,忠叔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等到了县城之中,接了县令的大印,也就算是真个安全了。”

杨尚荆听了这话,也只有苦笑着点头了:“那就劳烦忠叔了,我等又要在这南京城住上多日。”

官吏在上任前和上任之后,就是两种状态,前者吧,就靠着古代这个通讯技术、交通状况、自然状况和治安状况,遇上自然灾害直接蹬腿了、遇上剪径毛贼直接被弄死了,都是有可能的,大家最多嘴上妈卖批心里笑嘻嘻,给地方上下一个通缉匪盗的严打文件,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是官员上任之后,掌握了官印,那就是代天子牧民了,杀了这种官儿,就相当于打皇上的脸,而且县令深居县衙之中,小股盗贼没卵用,大波盗贼城门口就被拦住了,想要攻下县衙……那就等同于造反了,别说浙江本地的卫所会闻风而动,平叛争功,京师都察院啊、科道啊这类清水衙门的文官儿都能放下来一批严查,挨上谁谁死。

所以说,这帮盐丁想要截杀杨尚荆,肯定会在他南下的路上动手,不可能等他进了县城的。

徐尚庸听了忠叔的话,想了想,咬咬牙:“尚庸虽然在徐家不是什么成气候的子弟,但也分得了一些物业,城南尚庸有一个庄子,里面还有十来个舞的动刀枪的,到时候尽可以随着尚荆兄南下。”

一般勋贵之家给族中子弟配的狗腿子,远不及这个数,拎鸟笼子、牵狗的有那么两三个就不错了,能一下子掏出十来个人,这个徐尚庸在徐家的地位想必也是不低的,这从侧面也能看出,徐家这是下了血本了。

刘启道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我们刘家到如今已经衰败了,这一点想必尚荆兄也有所耳闻吧?十来个人是拿不出来的,启道身边只有两人,到时候跟着尚荆兄南下吧。”

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杨尚荆也不敢多做推辞,毕竟他即将要面对的是披坚执锐的厮杀汉,要说这些盐丁家室多么清白、一个个跟没见过血的菜鸡似的,杨尚荆自己就不信。

所以他站起身来,对这两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尚荆在这里先谢过二位了,他日尚荆若能返京,定不忘二位的情分。”

这就相当于打包票了,杨尚荆返京的时候,必然就是阉党倒台的时候,到时候杨尚荆自己一飞冲天了,他们俩就算不能借此把继承权的顺序往前提一提,也能仗着家世,在京中混个五六品的武将闲职,这对于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而言,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喜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两个人给杨尚荆卖好,只需要付出十来个家丁,还不一定能全折在里面,要是等杨尚荆牛气冲天了,就他俩能送个啥?退一万步讲,万一要是杨尚荆没了,文官儿们也能记得他们俩的付出,至于外朝败给了内廷……

那还想个屁啊,两个人连同杨尚荆都得去菜市口挨刀子去了。

刘启道不愧是刘家的人,脑子转的飞快,听到了人多力量大这么个道理之后,立马说道:“今日在画舫之中为尚荆兄接风洗尘的勋贵子弟,大多如我二人一般,这些人想必也早就明白了,便是常家的人,也只是在嘴上逞一时痛快罢了,不如这般,我等勋贵子弟每人出些家丁,配上刀剑,以外出采风的名义随着尚荆兄南下……”

忠叔一听这话,眼睛也亮了:“倒是好主意,虽说按照朝廷法令,勋贵子弟不得出封地,然而南京本就山高皇帝远,南京锦衣卫在勋贵面前,又如同聋子瞎子一般,诸位带家丁外出,又是为了外朝办事,想必南京六部的老爷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哎,这法子不错啊。

杨尚荆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今天晚上给他接风洗尘的勋贵子弟,怎么着也有二十个了,每个人匀下来,哪怕只有五个家丁,也足足有一百人了,配上自家这四十三条厮杀汉,就算不加上成国公的家丁,都有对方五倍的数量了,而且勋贵们是要上战场的,家中的家丁也是行伍出身的居多,带的兵刃都是将作监制式的好货色,一个个还挎弓背箭,别说那三十来个盐丁只是披甲了,就是一水儿穿着精钢奶罩,也能剁成肉泥了。

不过吧……这事儿要是想搞,那就搞大一点,也显得出自己的气魄不是?就好像在京师一般,要不是自己见机得快直接杀了人,还能得到外朝的整体庇护,用和西方记者相仿的度跑出京师?

所以他干咳了一声,说道:“如果这能动如此多的人手,我等何妨设一个局,把这件事彻底闹大?事渉内廷派出来的镇守太监,也能间接支援一下外朝的声势,刺杀朝廷命官这个罪名扣下来,便是没有王振的指示,也能扣在他的头上了,到时候……”

浙江镇守太监下令刺杀朝廷命官,哪怕这事儿是他自己昏想要讨好王振,和王振没有任何关系,那文官儿们也能群起而攻之了,到时候别说王振不是周公了,就是周公再世,外朝文物也能凭着一张嘴把他说成王莽!

第三十七章 搞新闻的第一奥义是足够大

第三十七章

看着杨尚荆一脸的兴奋,刘启道不由得问道:“不知计将安出?”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这边原来是多少人,走的时候还是多少人,只消继续走6路向黄岩县去便是了,你们则带着人在旁边游走,这一路道路不平,且颇多险阻,也不怕那三十来个盐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到时候只要他们把我们拦住,我这边便信号,你们火赶来便是了,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能打是能打,但跑起来可不见得有多快。”

这就是个钓鱼计划,如果这三十来个盐丁真的是冲着他们来的,肯定是要动手的,到时候一个也不放走,总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或者拿到一两件证物,到时候往朝堂上一塞,那帮靠着嘴炮吃饭的文官儿们还不是为所欲为?

“尚荆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徐尚庸当时就急了,站起身来,连声说道。

三十来个披甲的悍匪,对上四五十个没披甲的家丁,那肯定是一边倒的屠杀,而为了让勋贵们的家丁不被现,杨尚荆的队伍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肯定不会太近,一旦这帮悍匪冲破了中军,直接把杨尚荆咔嚓了,他们这帮勋贵的家丁赶到了也没卵用,就算最后朝堂上外朝大胜,他们这帮勋贵子弟的收益也要打个九折。

杨尚荆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说内廷权阉如虎狼个,戬便是那个孩子,即便如此,戬也得告诉他们,想吃我这个孩子,他们还欠一口好牙!”

杨尚荆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心里也有些打突突,毕竟这是直面生死的事情,和他在春熙楼杀一个醉鬼还是不一样的,就他那注了水的跆拳道黑带的花拳绣腿,放在战场上能不能从见过血的悍匪手里活过三个回合都不知道呢。

所以他在瞅着忠叔,希望忠叔能够给出一个答复,毕竟忠叔他不仅是早年的建安大盗,还上过战场,论起军阵武略来,一般有爵位的勋贵也不见得比得上他,毕竟他跟在三杨内阁里最擅长兵事的杨荣什么那么长时间。

忠叔眯缝着眼睛,盘算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们这边有能战家丁四十余人,以大车结阵,辅以弓弩射住阵脚,三十来个盐丁,哪怕是披了甲,一时半刻也冲不到近前来,只要诸位来的快些,定然无事,只是这弓箭……”

杨尚荆听了这话,当时就点了点头,盐丁毕竟不是正规的明军,没有什么阵法训练,遇到事儿了也是一哄而上,靠着个人勇武解决问题,这样的人再多、装备再精良也是乌合之众,一旦攻击受挫,肯定越战越怂,毕竟就以这个年月的识字率、生产力水平、操练强度,军阵之类的卫所士兵都未必玩的明白,你指望一群编外人员牛气冲天?

到了清末牛气冲天的湘军淮军,也是一日两餐、几日一练的水平,你指望一群明初的盐丁日日操练军阵熟悉?能打的魏武卒啊、岳家军啊之所以被反复吹,就是因为少嘛!盐丁要是有这个素质,那别说北方的蒙元残党、南方的叛苗、各地的流民会被顷刻间推平,就是一统欧亚非、开大洋洲、殖民南北美,大明朝都做给你看了。

徐尚庸虽然想不到杨尚荆想的后世问题,但他还是明白了过来,勋贵子弟对明军的战斗力还是有一个很客观、很全面的认识的,所以他咬咬牙,点头说道:“虽然家中大人不会直接派人参与此事,也调不出甲胄,但资助些弓弩箭矢还是没问题的,尚荆兄明日午时派人出去采买,到鸿运酒楼去取便是了,五十张弓、一张弓配三十支箭,想必是足够了。”

私铸甲胄不行,但造点儿自家的弓弩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勋贵们庄子辣么大,铺子辣么多,一旦有刁民揭竿而起,让朝廷上的文官儿知道了总归是不好的,这时候就需要一定的安保力量,弓箭……它是火器大规模运用之前杀伤力最高的武器,明朝虽然已经开始有神机营了,但火药还是违禁品,所以各家各户都会自己多造点弓箭,这事儿皇帝知道了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忠叔点头应道:“三十支箭自然是足够了,明日我便让杨二带人去取。”

“那我和启道便不在这里多叨扰了,回去之后我二人即刻联系这南京的勋贵,安排一番明日所需的军器……”徐尚庸站起身来,对这杨尚荆拱了拱手。

杨尚荆和忠叔把二人送出了门,这才回道屋里,而两人则是马不停蹄地向着画舫跑去,这会儿那些勋贵子弟们应该还在饮酒作乐呢。

刚刚走到一半,徐尚庸就勒住了马,对刘启道说道:“画舫那边,还是启道先去吧,让他们喝了醒酒汤之后,全都去鸿运酒楼候着,我回府和大人知会一声,弓弩箭矢备齐了,明日好往那边运去。”

能在这帮没有继承权的勋贵子弟里面混成头头,徐尚庸的智力上显然是没有瑕疵的,最起码要比读书把自己读成傻子的翰林清流要高一些,他知道青楼妓馆里面的锦衣卫防不胜防,在那里谈这些事儿,只怕前脚说完还没安排好,消息就传到了宦官们的桌子上。

但鸿运酒楼就不一样了,这是魏国公自家的产业,里面转转服务的都是些家生子,别说锦衣卫了,啥都混不进去,在那里开个小会儿之类的,只要不是声音特别大就不怕什么隔墙有耳了,南京城的锦衣卫要是有能耐在哪里搞到消息,这些年也不会被南京的大小勋贵打成狗了。

刘启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省得了。”

说完,自顾自地打马离去,听着清脆的马蹄声园区,徐尚庸叹了口气,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今后到底是混个前程出来,还是被推上菜市口挨刀,就看这一遭了!”

第三十八章 战斗当然要多点开花(上)

第三十八章

从古至今,做上官的但凡是犯事儿了,都习惯丢几个够分量的替罪羊,把自己的罪责洗脱干净了一样,大明朝的勋贵们不仅仅是这么想的,做的也是异常熟练的。

反正嫡系子弟都扔出去押注了,多搭上一点儿人手啊、兵器啊之类的玩意,也是没什么所谓的,所以第二天一早,南京城各家勋贵城外的庄子上,都少了那么几个人,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而且人人拎着刀子挎着弓,这都是细节,不需要在意的部分。

而南京勋贵里面的头面人物徐尚庸,更是和刘启道等人出城打猎去了,这年月勋贵们还是很尚武的,只要拎着弓箭不射人,文官儿们也懒得理会,至于为什么他们带着的家丁数量有点儿多的问题……

嗯,前一阵儿据说浙江又闹倭寇了,整个江南地面都不太平,小心无大错嘛。

“唉,那么好的差事,怎么就轮不上我等?”常宜信走在路上,一脸的不爽。

常家在南京也是个山头了,所以常宜信的跟班也不少,后面就有人说道:“这也没奈何的事情,现在南京城里,就算有陛下委派过来镇守南京的丰城侯李贤,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魏国公啊。”

常宜信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反正这年月勋贵子弟还没褪去祖辈的勇武,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个的想打仗想疯了,然而朝廷根本不鸟他们,因为黔国公兵败在军中自杀了,别说打北边的时候都只让北京的勋贵统兵,就是打南边的时候,都是从北京往这边调人了,再加上三杨当国,文官势力压制勋贵武将,连兵部尚书王骥都能封爵,你还指望这帮南京的勋贵干啥?

所以说,捞不着仗打的新一代勋贵们都快憋疯了,就这么个见血的机会还让魏国公家的徐尚庸和他的跟班儿们抢了先,一个个的心气儿能顺了?

“说这个干甚,吃饭,吃饭!”常宜信看了看路旁的幡子,到了迎宾楼,当即下马,对这身后的跟班儿说道,于是一行人乌央乌央地进了酒楼。

能在南京城上档次的酒楼里左掌柜的,一个个都生了七巧玲珑心,那南京城的英雄谱背的不要太熟悉,所以看见常宜信进来,当即点头哈腰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哎呦,常公子您来了,您几位是……”

常宜信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就是饿了吃点儿东西,楼上那个老座儿给我打扫干净,我等的家丁在二楼就行了。”

“菜还是那老几样?”掌柜的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像这种高档的酒楼,别说是勋贵了,就是一般的常客都是有专座儿的,要么安静点儿,要么临街热闹些,要么高出能看见秦淮河景色的,至于菜品那都是必须记住的,就和五百年后酒店里做客户档案一样,只不过不是什么数字化而是手动记下死记硬背的。

常宜信点了点头,自己就开始往楼上走,一个小二神色有些慌张地贴在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掌柜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他连忙跟上常宜信的步伐,一脸为难:“常公子,这个……座位的事儿,能打个商量么,锦衣卫城南千户所的张百户正在那里宴客……”

掌柜的也是没辙,这事儿总不能让吃了一半的客人让开吧,虽然常宜信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都要甩那个张百户几条街出去,但是勋贵一般都要个脸面,对这平头老百姓,只要不出大事儿一般都会给个面子的,毕竟文官儿们盯着勋贵的眼睛,总是要比盯着锦衣卫的多那么几双的,谁都愿意找麻烦不是?

常宜信皱了皱眉头,刚刚想答应,就看见一个跟班儿眼珠子一转,贴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他的眉毛当即就竖起来了,一巴掌就抽在了掌柜的脸上:“简直瞎胡闹,什么城南千户所,一个小小的百户算个甚,就是他赵自强自己找过来,见了面儿不还得叫本公子一声常四公子?上去,告诉他麻溜给我滚,否则本公子打断他的狗腿!”

这个时候他们这帮被家族扔出来下注的勋贵子弟,正琢磨着要给内廷找不痛快呢,那南京锦衣卫这种实质上隶属内廷的软柿子,要是不拿捏几下,还对得起勋贵的身份不成?别说这有矛盾点了,没有矛盾点也要制造点儿矛盾啊。

掌柜的捂着脸倒退了两步,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他看着常宜信眼中的怒火,连连点头:“常公子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去说。”

转过脸儿来,掌柜的就给了店小二一巴掌:“还不快去和张百户说!”

常宜信那是勋贵子弟,他惹不起,但张百户他就能惹得起了?按照锦衣卫的划片儿,他们这迎宾楼就是归张百户正管的,县官儿不如现管是不假,但县官儿亲自来了,谁还敢怠慢了?

那小二一脸的憋屈,却也不敢耽误,蹭蹭地就往楼上蹿,过了一会,就听上面传来一阵怒吼,小二忠着双颊屁滚尿流地下来了:“掌柜的,张百户了怒火,还把小的给打了,说是他宴请的贵客,是北京城来的,好像还是什么北镇抚司的经历……”

那就不光要找别扭了,我还得打断他两条腿啊,连着那个狗屁经历一起揍了。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管的是锦衣卫的家法,北镇抚司则掌控着稽查、刺探、皇帝仪仗、人员升迁等等要务,这北镇抚司来个经历,保不齐就是要给杨尚荆上眼药搞事情的,哪怕常家和杨家历来不和,但这会儿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常宜信的智商又没什么缺陷,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常宜信两只眼睛放着光,直接扔出一贯钱来,一脸的正气让人难以直视:“这锦衣鹰犬欺压良善,端的可恶,我常宜信身为开平王之后,忠良子弟,焉能视之不见?来人,跟我上去,给这小二讨个公道!”

第三十九章 战斗当然要多点开花(下)

第三十九章

看着常宜信带着人上楼去了,手里捧着一吊医药费的店小二差点儿直接晕过去,这一吊钱哪儿是给他的医药费,这分明就是丧葬费啊。

店小二在心里就把常宜信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叫做给自己出头?你这叫给平民百姓伸冤?特么你上去打爽了,转身一走,我这妥妥的要被锦衣卫的大爷们玩出一百个小模样来,就锦衣卫那帮汉子,在你们勋贵的面前是三孙子,在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面前那就是大爷啊,扣个通倭的罪名,分分钟夷三族,连应天府的衙门都不用去的那种……

掌柜的看了看店小二手上的钱串子,冷哼了一声:“陈三儿啊,你回家养伤吧,明儿就别来了,嗯,以后也别来了,赵四儿,去账上看看他有多少工钱,都拿给他算了。”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咕咚一声就跪下了:“掌柜的,您开开恩呐,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卧病在床,需要供养,就指望着小人这点儿工钱买药了,您老人家慈悲……”

说着话,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开始磕头了,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都是扯淡,柴米油盐酱醋茶啊,关键的时候还得加上一个药,离了这些玩意,人靠着一口骨气怎么活?最重要的是,这南京城里的青楼酒肆,但凡是上了档次的,掌柜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这边被迎宾楼开出去了,而且还是得罪了官面儿上的人物被开出去的,以后他还想在南京城混下去?

掌柜的连头都没回,心说我不把你开了,以后人家张百户过来找事儿,我怎么应付人家?看着店面被锦衣卫整个封了?你个丧门星,没扣你工钱已经是你祖坟冒青烟了好吧?

那个赵四儿这会儿拿了几十个铜钱过来,直接塞给了陈三儿:“三哥,咱们楼里就这个规矩,你也别为难掌柜的,掌柜的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这边儿一走,兴许张百户就不追究了呢……”

陈三儿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伸手接过这几十文钱来,连着那一吊钱一起揣进怀里,站起身来,失了魂儿一样就出了酒楼,别管啥年月,神仙打架的时候掉下来一块搬砖,把凡人给砸了,是神仙能下来给他道个歉,还是凡人能飞天上给神仙来一砖头?

当然是选择认倒霉啦。

看着陈三儿离去的背影,赵四儿瞬间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然而掌柜的那眼睛一横他,他也就只能乖乖地甩着毛巾,去伺候客人去了。

这年月,人臭啊,你不干,自然有能干的、愿意干的来顶缺儿。

楼下倒霉的是陈三儿,楼上倒霉的就是张百户了,这帮勋贵子弟带着家丁直接冲上去了,一个个那叫一个如狼似虎,两个站在旁边儿的锦衣校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刚刚把绣春刀抽出半截儿来,还没等咋呼两声,瞬间就萎顿了下去,勋贵揍他们一顿没事儿,他们要是敢把勋贵打掉一根汗毛,就别想留个囫囵了。

这年月又不是太祖、成祖在位的时候了,南京的锦衣卫,那叫一个憋屈……

“就是你等欺压良善?”常宜信看着桌子旁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嘿嘿冷笑,就那目光,充满了正义的威严,“尔等食朝廷俸禄,不思保境安民,反倒对老百姓作威作福?我常宜信也是忠良之后,焉能置之不顾?来人呐,给我打!“

这帮家丁抡圆了手里的刀鞘、剑鞘,对这这几个锦衣卫就是一通儿狠砸,和张百户对坐的那个站起来就开始怒斥:“我乃是北镇抚司……”

“扯你娘的蛋,我怎么没听说北镇抚司最近有人南下了?”一个勋贵子弟冲上去就是一刀鞘,直接把这货的后半句话全都砸回去了,“我看你不是擅离职守,就是冒充官军,来人呐,给我狠狠地打!”

于是这帮勋贵的家丁也不用刀鞘了,拎起来桌子椅子就是一顿狠砸,凳子这玩意趁手啊,砸起来简直忒带感了,一个个锦衣卫在地上翻滚着,双手护着脑袋,嘴里只敢哀嚎,哪里敢还一下手?

别说现在这常宜信等一干勋贵子弟打着忠君爱民的旗号了,就是平时莽气上来了揍他们一顿,那也是白揍啊。

常宜信砸的正爽呢,脑门子上就挨了一下,他两眼之中的怒火“蹭“一下就冒出来了,扭头看过去,想找找谁这么大胆,就看见自己的一个小跟班正拿着根凳子腿往他自己的脑门子上招呼,一条红印子瞬间就出来了,然后慢慢地鼓了起来,然后放声叫道:”Tmd锦衣卫打人啦,锦衣卫嚣张跋扈,连勋贵子弟都敢打啦!“

常宜信转了转眼珠,摸了摸自己头上慢慢鼓起来的包,脸上就露出那种残忍的笑容来,伸手抢过一根棒子,恶狠狠地说道:“这帮锦衣卫简直无法无天了,来人呐,给我打,把带头的那两个腿都打折了,拉去兵部给尚书大人过过堂!让大人给咱们评评理!”

南京六部虽然都有些实权,比如江南的赋税就由南京方面收齐了往北京进行漕运,比如一部分来朝贡的小国都是南京方面先接待,比如南京周围四十九个卫所都受节制,但是吧,里面的人基本都是被派来养老的官儿,自从北京城定都了之后,过来的基本都是指望着临致仕之前提个一级半级的老人。

但南京六部以兵部为,兵部尚书挂着参赞机务的衔儿,所以把这帮锦衣卫抬去兵部打官司,就是要把这件事儿闹大了,反正那帮文官儿顶多就喷几句勋贵跋扈,他们这帮本来就没继承权的最多关几天禁闭、挨几下板子了事,至于之后外朝和内廷之间的角力……他们也插不上手。

于是一帮勋贵的家丁对这锦衣卫是痛下杀手,一个两个把手中的家伙事儿舞的虎虎生风,地面上尖叫的声音瞬间又拔高了一个八度,清脆的骨折声在嘈杂的环境下依旧是那么的……刺耳。

第四十章 鱼儿上钩了(上)

第四十章

常宜信是常遇春的子嗣,常遇春死后是追封了王爵的。

大明朝法理上来说,外姓功臣的封爵,到国公就是到顶了,所以常遇春被封王,哪怕是死后追封,江湖地位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现在常家和徐家一样,都是一门二国公,顶级的勋贵。

要说和徐家有什么差距,那就是成祖朱棣的皇后姓徐不姓常,而且靖难那会儿,常家也没站队。

但没站队,也是自身实力吊炸天、江湖地位高入云的一种体现了,所以常宜信叫嚣着“为民做主”、“打倒鱼肉百姓的锦衣卫鹰犬”这种口号,打折了一个城南千户所的百户,和一个北京来的北镇抚司经历两个人四条腿,然后拖着两个人去了南京兵部大堂上打官司,谁也没敢多放一个屁,甚至那一路上干脆连一个锦衣卫的人都没有。

南京兵部尚书根本没出面,一个正五品的主事就把这群人打了,南京勋贵痛揍锦衣卫,甚至砸了某个百户所、千户所,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闻了,文官儿们也没有在这上面做文章的必要,哪怕现在北京的锦衣卫指挥使是看着王振眼色办事的,名义上也是天子亲卫,在文官的攻讦序列里面,还要排在东厂后面。

然而听着这个消息之后,杨尚荆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南京勋贵实在是……太潇洒了、太恣肆了,这么一股子力量要是不抓在手里好好用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简直就是天理难容呐。

“少爷,车都装好了,东西我们也都看过了,齐全的。”忠叔贴过来,对这杨尚荆说道。

所谓的齐全,就是弓箭齐全,没有什么质量上的瑕疵,杨尚荆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就走吧,早走半天是半天,这眼瞅着咱们都折腾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再不上任,估计就要逾期了,哪怕浙江上下都有咱们的人,但这种小事儿还是别折腾了把,万一被告一个官官相护,终归是个麻烦。“

明朝官员上任是有期限的,不过吧,因为路况之类的不会尽如人意,所以这个期限挺长的,但杨尚荆从北京走到南京,为了拖延时间走了6路,已经折腾出去一个多月接近俩月了,这会儿还要顺手防备一下那三十来个盐丁,只怕到了黄岩县就要逾期。

正所谓做婊子也要立牌坊,哪怕他杨尚荆到了浙江台州府黄岩县之后,就是要玩官官相护、瞒上欺下,搞点儿大新闻啥的,那也得先把牌坊立好了再说,没来由用逾期不赴任这种小事儿,给人家攻讦的借口。

忠叔点点头,冲着杨二挥了挥手,于是接近五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客栈,顺着南京城南门一路南下去了。

这会儿常宜信闹出来的风波正传的满城皆是,锦衣卫都被揍了,何况守城门的这些普通的明军士卒了?所以看着杨尚荆的车队,城门洞里站岗的小旗儿根本没干上来问话,于是这个夹带了弓弩的车队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向着浙江地界奔去。

城外路过魏国公家的田庄,就有一个魏国公家的家丁骑着马,往北边儿去了,这帮勋贵子弟,或者说南京城勋贵下注投出来的家丁,都在那边集合着呢,只等着杨尚荆等人离开南京城,就远远缀着。

杨尚荆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的景色,不由得叹了口气:“此去东山又北山,嘿,着一山更比一山难啊,你们说,少爷我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到浙江上任呢?”

车里伺候的明棋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没听明白,一个侍女并不能接触到有人截杀自家少爷这种消息,不过她还是说道:“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当然能平安到达浙江了,而且还能造福一方呢。”

杨尚荆笑了笑,伸手弹了一下明棋洁白的额头:“偏是你会说话。”

明棋“痛呼一声”,顺势就贴在了杨尚荆的怀里,小拳头就开始在杨尚荆的胸口上一下一下地捶着,或者用“敲”更好,一脸的不依:“少爷偏要欺负明棋。”

杨尚荆哈哈一笑,一把将她拦住:“就是欺负你了又能怎样?”

反正他也想明白了,知琴、明棋这两个漂亮的小侍女,要是自己不收入房中,也不可能许配给杨家的下人,只能孤老终生,在明朝这种封建年代,他要想只爱一个女人、只剩一个孩子,别说杨家那些还在世的长辈让不让,就这个医疗条件,皇室的新生儿都动不动玩个早夭,他岂不是要断子绝孙?

所以说,纯情……去他喵的纯情。

和明棋在车里调笑着,动作尺度那叫一个越来越大,要不是杨尚荆还保留着一点点理智,知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迎来一场恶战,需要保存体力,肯定就要上演一场马车车厢aVI了。

然而亲自给杨尚荆赶车的忠叔只当没听见,不过脸上的笑容却是根本没办法掩饰的,作为杨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任务,只要杨尚荆不沉湎男色,杨家的兴盛就能靠着官方的庇护,更上一层楼了。

车队一路向着南方行去,眼看着红日西坠,外面传来杨二粗犷的声音:“加,加,快点儿走,日落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投宿,野地里……”

话刚喊到一半,就听见“嗖嗖嗖”、“哆哆哆”一阵响声,好几支箭射了过来,直接钉在了马车附近,两个杨家的家丁特倒霉地呗箭射中,肚子中箭的那个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另一个胳膊中箭,也是硬气,直接砍断了箭杆儿,单手掣出腰刀。

而后传来的就是一片喊杀声。

不喊求财,只喊要命,很明显,这队人就是冲着杨尚荆来的,九成九就是那三十几个盐丁。

忠叔临危不乱,大声呼和着:“他们箭术不好,肯定是要冲上来的,给我结阵,结阵,把车推到外面,人站在里面,用箭射住阵脚!快!”

第四十一章 当厚葬之

第四十一章

杨尚荆被忠叔护着,从车上下来,这才看清周围的地形来。

江南本就多山,而对方显然也不是什么莽汉,选的这个地方就十分有利于埋伏,这个地方离着驿站应该还有一段路,这个时间也没什么行人,道路两边又是山高林密,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想着这边冲来,树林掩映加上夕阳西下,显得影影绰绰的,但是怎么看都不止三十人。

“这帮人也是呼朋唤友啊……”杨尚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而忠叔则拿出一根鸣镝射向天空,而后已是一支大呲花,尖锐的呼啸声和火光远远传开。

人家毕竟是浙江的地头蛇,盐丁这种一半是杂役、一半是兵丁的,组成成分本就复杂,黑白两道都有才是正经,所以在截杀的过程中,除了三十来个披甲的盐丁之外,再加上百八十个山寨、水寨的蟊贼,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种情况,早在出之前就都被忠叔这个老把式考虑过了,再加上杨家这些家丁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一个个也是在江湖口上厮杀过了的——这些人要么是杨家商队的护卫,要么是杨家放在闽、浙、赣三省边境处混迹的灰色力量,经验十足,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哪怕加上几十个平常的蟊贼,在短时间内也是攻不破他们的防线的。

只见杨家的家丁们十分熟练地将车推到外围,剩下的稀里哗啦从一架马车里取出弓箭来,人手一把,很快就结成了阵势,四十多个家丁分成两班,只见忠叔一声令下,便有二十多个家丁举起了弓箭,瞬间拉满,对准了两侧的山林。

“放!”忠叔大喝一声,二十多支箭顷刻飞出,第二波家丁也跟着拉满了手中的长弓。

这个时候射箭,根本不是为了准头,主要还是为了火力压制,遏制一下对方冲锋的势头,否则一鼓作气冲过来,别说车挡住,就是有拒马之类的装备都没有用。

两个没有穿甲胄的蟊贼十分倒霉地被流矢射中,倒在地上开始哭嚎,这帮山贼冲锋的势头顿时就是一顿。

“冲上去,杀了那个姓杨的,老爷我赏他一百贯!”一个穿着甲胄的家伙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开始给这些进攻势头受挫的山贼打气。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百贯对于普通的山贼而言,那就是一笔巨款了,别说去城里花天酒地了,就是赎个青楼的姑娘养着都够了,所以这些山贼士气一振,再度向前冲来。

“少爷,我们……我们会不会就要死了?”

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的知琴和明棋哆嗦着,问杨尚荆,声音的音色都变了。

杨尚荆摇了摇头,指了指忠叔:“你们看,肯定没事儿。”

只见忠叔弯弓搭箭,遥遥指向那个舞刀喊话的匪,一箭就射了过去,过了两三秒钟,就看见尚在两百米开外的匪仰天就倒,脖子上飞出一股子血泉。

忠叔当年能够跟在杨荣身边,显然也不是什么拳脚好就能做到的,远征漠北那会儿,要是不会射箭,妥妥的要被蒙古人射成筛子,所以忠叔不光会射箭,还射的很准,再加上他手里的又不是普通明军的长弓,而是良匠尽心打造的复合弓,两百米开外射死一个人简直不要太轻松。

毕竟……中国这边从汉代往后,军队里用的就不是简单的皮弹弓了,一水儿的复合弓,吊炸天的爱尔兰长弓手用的弓,完全被全方位吊打,否则当年匈奴人在中国这边混不下去,跑去横扫欧6的时候,怎么可能留下流传千古的“黄祸“?

领中箭倒下,这帮山贼的攻势又是一顿,几个胆小的甚至掉头就跑,结果人群里就钻出来几个光头……不对,是钻出来几个披甲的悍匪,一刀一个全部剁翻,大声吼道:“给我冲!给张头儿报仇!”

“这可是张公公的死命令,要是没法干掉这个姓杨的,你们这帮怂货谁都别想活!”另一个悍匪大声怒吼着,“给我杀!杀了那个姓杨的,车队里的女人我允许他先挑一个玩一天!不!三天!”

恩威并施才好做活啊,一听有浙江镇守太监的命令,再听见有漂亮女人玩,这帮山贼就和了疯一样,开始向前冲,把忠叔气的咬牙切齿,弯弓又是一箭,射死了另一个穿甲狂吼的。

“真正号施令的应该引在人群之中,甚至不一定穿着甲胄。”杨尚荆眯了眯眼,对忠叔说道。

忠叔点点头:“老仆又何尝不知?只不过终究是要杀几个的,否则冲势太猛,这车阵瞬间就会被冲垮了。”

封建年代的蟊贼,全凭着一股子士气打劫,一旦士气被挫,肯定要做鸟兽散的,而且承受伤亡的能力也是弱的一笔,只要阵亡过十分之一,这仗能不能再打下去都是个问题——毕竟牛叉不解释的某大国现代常规部队,作战伤亡过一半的时候也会视为任务失败,作战人员可以自行选择退出战斗。

所以宋朝战斗力爆表的岳武穆,起家的时候只挑了八百后顾无忧的兵丁,然后自己在战场上挑翻一个有一个敌军将领,再带队冲一阵,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杨尚荆从身边抓起两根箭矢来,一手一支,叹了口气:“外面就有劳忠叔和各位了,我自己惹出来的事端,还是要自己解决啊。”

说着话,他转过身来,看向正在马车后面瑟瑟抖的蔡大家蔡慧和她贴身的小侍女,手中的箭杆儿转了转,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们到底是金英的人,还是王振的人来着,不过现在看这个架势,问和不问区别不大,能被拿出来随便就扔了的弃子,也不会知道什么核心的机密,所以,我还是直接送你们上路吧。”

摇了摇头,杨尚荆根本不给两个人解释的机会,两只手重重刺下:“京师名妓蔡慧及其侍女,于吾遇袭之时,不幸中箭身亡,当厚葬之。”

第四十二章 鱼儿上钩了(下)

第四十二章

杨尚荆这两根箭矢终究还是没有扎下去,就被忠叔给拦住了,因为忠叔觉得他这两箭扎下去效果不太好:“少爷,这种事情,少爷还是别亲自动手为好啊。”

蔡大家一看见忠叔拦住杨尚荆,本就吓得惨白的脸色瞬间就有了一丝红润,她摇着脑袋,大声尖叫道:“忠叔,忠叔,我不是东厂的探子,她才是,就是她逼着我随少爷南下,一步步掌控行踪,最后再在这南京城和东厂的番子接上头,安排了这一场伏击……”

所谓泼妇骂街的音量、小二报菜名的语,莫过如是,不过忠叔并没有回应分毫,而是摇了摇头,有点儿感慨地说道:“厂卫在建宁府上的探子,大多是老仆当年组织料理的,这手上已经占了足够多的血腥,也不差这两个女人了,倒是少爷,平白添了杀孽,终归是不好的。”

说着话,忠叔从怀里摸出一并匕来,看着那蓝汪汪的刃口,就知道上面是淬了毒的,轻轻蹲下身子,照着两个女人身上捅了两下。

位置在心口附近,离着心脏还有些距离,但两个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青、黑,忠叔转过头去,看着杨尚荆,再次开始传授人生经验:“在这车阵之中,被箭射死终归是意外,不可能一次死掉两个,而且以手握箭造成的伤口,和弓弩射出来的,是不一样的,所以应该这么说……”

说着话,忠叔弯弓搭箭,再度射翻一人:“京中蔡氏女随吾南下,中土遇袭,见不得脱,以毒匕自尽,全贞洁之名,侍女忠心任事,随之而去,吾心甚恸,厚葬之。”

杨尚荆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

老司机就是老司机,思虑周全,两个出身平凡的女子,自然不会学什么杀人之术,所以对人体解剖学肯定一窍不通,这两刀是她们自己插下去的,就不可能直接命中心脏。

而最后,一主一仆两个委身青楼的女子,瞬间变成了贞洁烈妇,妥妥的是道德上的升华啊,只要他杨尚荆今天从这里脱身了,今天这段子就能被明代的道学夫子们吹捧出花儿来,酒楼啊、茶馆啊这类娱乐场所里,说书先生爱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爱怎么唱赞歌就怎么唱赞歌,指不定还有那些个穷酸的书生,把这个写成诗词曲子,交给青楼楚馆里面的歌妓演唱。

然后外朝的文官儿就可以吹捧天下大治,毕竟老妓从良这戏码,比起贞女失节来更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是大仙草!

至于东厂会不会因为自己损失一个番子,把这件事捅上朝堂……那相当于告诉所有勋贵武将,你们依旧活在洪武年间,外朝这帮文臣武将会直接炸锅的。

四十多个家丁射了三轮,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山贼水匪终归不是有组织的军队,哪怕有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引导,也没突破最后五十米,哭爹喊娘地退了回去。

杨二这个杨家家丁的头子也是经验丰富,指挥得当,根本没让人继续追杀,而是停下来恢复体力,弓箭太消耗臂力了,尤其是军中硬弓,如果一直射下去不间断,不等把手里的箭矢射完,这些家丁就得脱力,到时候别说射箭了,白刃战的时候能被砍成肉泥。

“忠叔,这么下去只怕不行啊。”杨二走过来,一脸的凝重,“虽然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尽量节省体力了,但是咱们之前在闽北,山高林密的,也没谁天天玩弓箭啊,就算只是射阵脚,不求什么准头,现在也消耗了一小半的体力了。”

指了指道路两旁的贼众,杨二继续说道:“您也看了,这三轮箭矢下去,足足射了一百多箭矢,也仅仅放倒了十余人,有几个还是您老射杀的……”

说着话的功夫,就听外面又传来了喊杀声,几个山贼刚刚冲进弓箭的有效射程,就有几个家丁忍不住弯弓搭箭,直接射了出去,结果箭歪歪斜斜地往外飞,还没等着落地呢,那几个人转身就跑,根本就没有往前继续冲的打算。

“都停手!”杨忠大喝一声,把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丁喊住,“都停手,全都停手,对面这是想要耗光咱们的箭矢和体力,都不准射箭,直到他们冲进十五丈之内再说!”

二十丈,也就是六十多米快七十米的样子,,一般这个距离上用明军的制式强弓射击,根本没什么问题,套用五百年后某位团长的话说——“就是个娘们,也能把这箭射到对面冲锋的路上去。”

“十五丈,短了些吧?咬咬牙,都能冲近车阵了。”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他大学体测的时候,唯一一次记住的自己的成绩,是五十米六秒多,这些人哪怕都带着武器,十来秒也足够冲过来了,而十秒的时间,根本不够第一波家丁再次弯弓瞄准。

忠叔冷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匪类已然胆寒了,两轮下去,还得退回去,这仗能不能继续打还不一定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拖时间,让他们有种自己能打下来的错觉,可不能直接吓跑了,那些甲胄,可都是以后打官司用得上的东西呢。”

也是啊……

杨尚荆听着这话,就点了点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把那三十来个披甲的盐丁弄死的,最好活捉两个,要是想让对方不动手,直接把勋贵们的家丁带在身边,靠人数直接碾压就好了,所以这个时候,欲擒故纵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了。

“全凭忠叔指挥了。”杨尚荆说完这话,就过去安慰知琴和明棋了,两个小妮子吓得不行,尤其是在忠叔给了蔡大家两人两刀之后,生怕少爷害怕自己“失节”,也给自己两人一人一刀。

“别怕,咱们也是有备而来的,等下就有人来救咱们了。”杨尚荆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两人的身边。

两个小妮子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杨尚荆手里没有武器,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尚荆把两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叹了口气:“那两个人……可是东厂背景呢……”

第四十三章 不按牌理出牌的匪类

第四十三章

之前就说过了,忠叔本人早年就是混绿林道的,对于这帮啸聚山林的所谓“好汉”的尿性,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制定的战术,对于这些绿林好汉而言,简直就是老膏药拔脓,太特么对症下药了。

眼看着又有十来个同伴倒在了冲锋的路上,这帮山贼水贼顿时不干了,一个个扭过身子就跑路,一个个手里面的武器都扔了,哭爹喊娘,哪怕被穿甲的砍死了两个,都不敢再往前冲一步,可谓是丢盔弃甲……不对,就是一群丧家之犬,除了那几个盐丁着甲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着甲的资格。

坐在地上的杨尚荆听着外面乌央乌央的,就叹了口气,这帮人跑路还真是明智之举,毕竟相比于挨自己人的刀子,冲锋在路上挨上一轮箭矢的概率更大一点儿。

“军队……组织度……文化水平……”

一连串儿的名词就开始在杨尚荆的脑子里蹦跶起来了,而且有了越来越活泛的趋势,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开始思索正统九年这会儿,浙江,或者说整个江南有什么事儿可以让他挥一下五百年之后的知识。

“浙江,台州,嗯,台州大捷,虽然这个要很久之后才会有,现在倭寇还不成气候,但是……但是不证明现在没有倭寇啊,前两年不还有户部侍郎焦弘备倭浙江么,黄岩县又靠着永宁江,一面儿好像还临着海,简直就是倭寇上岸的好地方了……”

想到这里,杨尚荆狠狠一砸地面,脸上就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旁边的知琴和明棋被吓了一跳,可看看自家少爷的脸,想问什么,最终也没敢张嘴问出来。

没有受到什么打扰的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继续开始思考:“有了备倭这个借口,是不是就能掌控一下人力了?衙役这种老油子还是算了,市井之中的青皮流氓也不行,那是属于需要被镇压的黑恶势力,所以还是要效仿五百多年之后的制度,只在家世清白的人家里面招收人手……”

“至于钱粮问题,这个可以从县里的富户家里抽税,当然了,这个不能叫赋税,得让他们捐钱,这年月应该还没形成本地富户和倭寇串通一气,抢劫平民然后坐地分赃的利益链条,所以让他们掏钱大抵不是什么问题,不行的话用官威压一压,总能榨出来二两香油。”

…………

一条条以后的安排在杨尚荆的脑海里翻滚着,就听北方官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勋贵们有钱是不假,但能养起的马还不是很多的,所以骑着马先冲过来的,也就是徐尚庸等几个勋贵和马术最好的二十来个家丁,有几个射术好的,已经在马上弯弓搭箭,对这那边的贼寇动攻击了。

“少爷,援军来了!”忠叔的喊声把杨尚荆从沉思之中唤醒,杨尚荆“啊”了一声,然后说道:“一切全看忠叔安排便是了。”

忠叔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如血残阳下战场,最终重重一挥手:“杨二,你带着三十个人,冲上去,给我缠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剩下的和我留在这里,保护少爷的安全。”

杨二听了这话,眼露凶光,窝在车里射了这么一会儿箭,早就把他的凶性逼出来了,他大喊了几个名字,就带着人冲了过去。

忠叔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这些人,可都是咱们杨家的精锐了,这次要不是少爷出了事儿,只怕还不能被派出来,少爷大可不必担心,他们受不了什么伤的。”

这话说着和煦,实际上忠叔的眼睛里全是冰寒,相比于解决这一次的麻烦,把这百来号匪类全部捉拿,顺便杀了盐丁、把浙江镇守太监、乃是南京镇守太监全部拉下水,把黑锅死死地扣在王振的脑袋上这种大事,几个家丁的损伤,也根本算不得什么,到时候外朝文武百官给补偿的钱物、记下来的人情,换上几百个家丁都没事儿。

别说杨家那么多佃户了,就是直接招收流民都没事儿!

“给我杀!”

一声暴喝突然从对面的人群中传来,就看见十来个汉子拎着大刀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杨二等人的刀子砍在他们身上,也就只能划破外面破旧的衣衫,根本没办法太过深入——衣物下面,全都是明军制式的甲胄。

“杀!杀!杀!”

狂呼从这些人的口中喊出,他们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杨家家丁,看都不看其他人,直接冲着杨尚荆所在的位置就冲了过来。

“反正咱们也是活不了了,干掉这个姓杨的,咱们的妻儿老小还能有个照顾!”

“就是,只要他死了,赏钱总能到家中,家中妻儿老小一辈子过活,也就够了!”

…………

看着十来个披着甲的悍匪冲来,忠叔眼睛都睁圆了,刚刚开弓射翻了两个,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这个距离上,弓箭根本就没什么用了!

别说忠叔了,杨尚荆自己也吓坏了,这帮人简直是不按牌理出牌,你不学着其他的乌合之众直接作鸟兽散,仗着身上的铠甲,心存侥幸地逃过一劫,搞什么反冲锋啊,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死士不成?可是……可是特么的你一个浙江镇守太监,养死士干什么?

忠叔狂吼了一声,伸手掣出腰上的弯刀,冲上前去,拦下了两个,忠叔虽然年纪已经打了,但身手却没落下,而剩下的杨家家丁则两三个人一组,拦住了其他的悍匪。

杨尚荆慢慢后退了一步,看着场中的战局,咬咬牙,从地上捡起来一把刀,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起手式,一旦有什么不对的,他也跑不出多远,还不如站在原地拼一拼,好歹是跆拳道黑带的身手,哪怕是注了水的黑带,也不至于在这帮人的手里一招都走不过去吧?

听着这个脚步声,后面大队的勋贵家丁,已经离着自己不远了,只要拖住时间,自己肯定就能平安无事!

第四十四章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第四十四章

中国传统武术里有没有飞檐走壁的高手?

或许有吧,但无论是建安杨氏还是浙江镇守太监的手底下,都是搜罗不着这样的高手的,所以杨尚荆看着眼前的战斗,就像看着街头混混的斗殴,你来我往根本不成套路,稍微有点儿章法的,也就忠叔自己,但他自己拖住了对方两三个人,什么套路也施展不出来。

“少爷先撤!往后退!”忠叔大声呼喊着,用刀背隔开了看来的兵器,同时闪身让过另一人的攻击,顺手还把刀子往第三个人的身上划去,没办法,哪怕到了明朝,冶铁技术也还是那样,刀刃砍刀刃直接就是一个大豁口,基本上有点套路的高手都会注意这一点,毕竟同时期玩匠心独运、号称锋锐无匹的日本刀,在武士比武的时候甚至有“用刀刃碰刀刃者直接输掉决斗”的规矩。

知琴和明棋这会儿已经被吓得瘫在了地上,脸色煞白,身体还不自然地抽搐着,毕竟是大户人家府里的丫鬟,什么时候见到过这种场面?直面死亡,这个词儿离她们太遥远了。

就在这时,一个悍匪猛然暴起,挥刀直接砍掉了一个家丁的右臂,第二刀直接枭,趁着杨府众多家丁愣神的功夫,狂吼着直奔杨尚荆来了,这汉子身高足有一米九,膀大腰圆,两条腿甩开了,转瞬间就冲到了杨尚荆的面前,后面刚刚回过神的家丁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看见这人已经举起了钢刀,向着杨尚荆当头劈下:“哈哈哈,我这个江湖匪类的一条命,换官老爷的一条命,值了!”

说话间,这钢刀闪过一条白光,已然到了杨尚荆的面门前,忠叔怒吼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三个悍匪死死围住,连连挥刀,结果对方连以伤换伤的机会都不给,钢刀齐下,伤了就是死,忠叔一时间就找不到突围的机会。

“头儿,抓住他,咱们带着他突围,就不信这些人还能不要他的命!”

一个悍匪高声狂呼,给自家的头头提着醒,这些悍匪的眼睛纷纷一亮,只要劫持了人质,对方定然投鼠忌器,哪怕知道最后杨尚荆要被撕票,也得心存侥幸,到时候他们这些悍匪就能全身而退了。

杨尚荆叹了口气,看着迎面而来的钢刀,单手握刀一抬一转,眨眼睛削去了这悍匪半个右臂,而后改作双手握刀,奔着这悍匪的脖子就砍了过去。

这悍匪也是勇悍,半条右臂被瞬间切下,却也只是痛呼一声,面对着迎面而来的长刀,甚至还知道一缩头闪过去,只是被削去了头顶上的一块头皮。

忠叔等人见了这般场景,一个个大声叫好,一瞬间士气暴涨,当即就有两个披甲的悍匪被砍翻当场。

那诗怎么念的来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作为曾经的预备党员,杨尚荆作诗的本事垃圾不代表学习的能力垃圾啊,所以他跟身进步,又是一刀挥下,也没什么章法,全奔着要命的地方去,反正这壮汉现在断了一条胳膊,手里也没有武器,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连着三刀砍下去,这大汉终究是闪躲不及,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杨尚荆这一刀也算是出尽了全力,虽然砍的位置不太对路,但还是没有正好砍在骨缝上,但也砍断了一半儿的颈椎,这大汉的脑袋“噶”一下就歪到了一边儿去,喷溅而出的血泉直接洒了杨尚荆一身,杨尚荆强忍着恶心,拔出到了,甩了甩上面的血珠,高声呼喊:“还愣着干什么,杀!杀!杀!”

有了近距离徒手击毙郭淮的经历,杨尚荆现在也不至于杀个人就吐个昏天黑地了。

于是杨家的家丁们下手也是越的狠辣了,杨尚荆看着地上的死尸,喘了口粗气:“特么的,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虽然表演节目专用的跆拳道没什么杀招,但到了这个水平好歹也有眼力啊,这么耿直地冲过来找死,浑身上下除了破绽还是破绽,你还真觉得我是个文弱书生?”

手中刀挽了个刀花,杨尚荆冷笑了两声:“明初这中了进士的,总还是要学学君子六艺的,弱鸡虫子的体质可没办法佩剑行走,虽然还没法和上辈子的身体素质比,但砍两个傻帽还是不带喘气的。”

他扭过头去,看着自家的两个丫鬟,已经幸福地晕过去了,他原本冰寒的脸上就露出了无奈的神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但愿别给这两个小妮子留什么后遗症吧,别到时候身边留两个神经衰弱的、间歇性神经失常的妹子伺候着,那可就没得玩了。”

等勋贵们的家丁涌了上来,战斗就结束的特别快了,这帮披甲的悍匪本质上是盐丁,而不是什么亡命之徒、死士,所以一个个跪的要多快有多快,至于没披甲的那些,寻常的山贼罢了,跪的比这些盐丁还要快。

看着杨尚荆身上的血迹,打马而来的徐尚庸当时就惊了:“尚荆兄可是受了伤?快,快叫大夫过来!”

为了应对这次冲突,各家勋贵也是下了力气的,自家里懂得些医术的家丁可没少带,这帮人要说治个头疼脑热,那肯定是治一个死一个,但是治起刀剑伤来,个顶个的好手,毕竟是见的多了。

杨尚荆摆了摆手,踢了一脚脚边的事体,一脸淡然地装着逼:“无碍,血都是他的。”

“尚荆兄果然真人不露相,所谓将门虎子,文武全才,不过如是。”徐尚庸拱了拱手,一脸的钦佩,这年月打架讲究的就是一个身大力不亏,什么短小枯干的小老头一伸手全是唐门暗器……那是说书先生才编的出来的,杨尚荆一刀砍了这大汉半拉脖子,也能算得上多有勇力了。

忠叔虽然心里还有些担心,但杨尚荆装逼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言关心,而是说道:“把这些悍匪尽数绑了,送到南京城,请兵部尚书、魏国公等人定夺!”

第四十五章 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第四十五章

看着忙忙碌碌的众多家丁,杨尚荆慢慢皱起了眉头。

离城半日的路程,就被一帮悍匪劫道,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蹊跷,要知道南京城可是一留都,重镇之中的重镇,总领江南赋税的中心,要比地位也就比北京城矮了那么一点儿罢了,就是比起北部重镇大同、宣府,都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这周围按照常理,应该是有巡逻的明军士卒的,可打了半天,一支穿云箭都出去了,也没见到明军过来,这可就透着蹊跷了。

于是他叫来了徐尚庸,拧着眉头问道:“尚庸兄,不知魏国公对此事可有什么言语?”

徐尚庸想了想,摇了摇头:“昨日见了大人,也未曾有什么吩咐,只是帮忙准备齐全了硬弓箭矢,安排了一些家丁罢了。”

这节奏不对啊……

杨尚荆眉头直接拧成了川字,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三十来个盐丁失踪、临海卫三十套甲胄丢失这种芝麻大的事儿,魏国公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没来由这离城半日的官道上生这么大的事儿,还没反应啊,这事儿不用问元芳都知道里面肯定有猫腻。

南京……镇守太监?!还是……整个外朝?!

一连串儿的官名在杨尚荆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转身对忠叔说道:“忠叔,吩咐下去,别留活口了,直接把死尸处理干净带到车上,这官司不能在南京城打,咱们去杭州府!”

浙江布政使司的治所就在杭州,不过离着南京足有五百公里,从这走到哪里最少也得七八天的时间,这大夏天的,尸体早就臭了,所以别说忠叔了,就是徐尚庸等勋贵子弟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忠叔问道:“少爷,杭州府离此路途遥远,而且这里乃是南直隶辖地,若是去那边打官司,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杨尚荆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道:“既然魏国公说了,这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的盐丁闹事,甲胄也出自临海卫而不是南直隶,那么这官司就在杭州府打,南京城……嘿,南京城里除了参与机务的兵部尚和诸位勋贵之外,还有谁?”

徐尚庸闻言就是一惊:“尚荆兄是说,这里可能会有南京镇守太监的手笔?”

“内廷、外朝在争权夺利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体的,哪怕南京镇守太监和北京的王振、金英有什么过节,这种时候也会出尽全力的,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尚荆说这话的时候斩钉截铁,“南京镇守太监,在法理上讲是和魏国公、兵部尚书这种文武勋臣的地位相若的,而且直达圣听,在这里打官司,终归是要吃亏一些的,但是浙江镇守太监除了掌控一番赋税,帮助皇家内帑搜刮些钱财之外,还没有太长的触手,所以到了那里,我们才能占尽主场优势!”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众人听了之后都是微微点头,忠叔长叹了一声,对这杨二说了两句什么,很快那边就传来一阵临死前的惨叫声。

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管什么杀俘不祥之类的屁话,抢劫朝廷命官本来就是死罪。

这年月有个毛线的司法公正,法理不外乎人情才是标配,一旦南京镇守太监干预司法,应天府府尹也得抓瞎,想要把罪名坐实了、黑锅扣好了,就得找个有主场优势的地方,浙江……这帮老臣能挑中浙江给杨尚荆避祸,就证明浙江这地方内廷渗透不进去!

杨尚荆扭过头,对这诸多勋贵说道:“现在就得有劳各位把马留下了,尚庸兄、启道兄二位,明日带着几个人,随我等带着甲胄、领尸等物件急南下,务必在五日之内赶到杭州府,其他人护送着余下证据加南下!”

这个安排没错,不过勋贵私离南京还是有问题的,徐尚庸就叹了口气:“此事若是需要我等做个见证,总是没问题的,可是这朝廷法度……”

“夏日游猎,遇盗匪围攻朝廷命官,击而救之,斩百级,如是而已。”杨尚荆面无表情地说道,直接把“剿匪”的功劳扣给了这些勋贵子弟,“至于之后查出什么其他的,戬一力承担。”

有国公级别的大佬在后面担着,私离南京这事儿也算不得罪名,这帮人也不过是在要好处罢了,杨尚荆直接摸怼了脉门,大明朝流民辣么多,匪患还严重,所以剿匪也算是军功了,有了这等好处,他们家里使使力气,在南京谋一个军中的差事就好办多了,而且杨尚荆自己又担下了最后的干系,可以说h高枕无忧了。

所以徐尚庸等人的脸色越的严肃了:“义不容辞!”

“少爷,刚刚有人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杨二粗着嗓子,打不走来,双手奉上一块黑铁的牌子。

杨尚荆接过来掂量了一下,然后借着火把的光芒看了看,上面写着死者的身份,姓李名安,出自浙江都转运盐使司,于是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有了这个,这官司就好打多了,记得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离开!”

单人独骑的探马什么的,走得总要比大部队快,一旦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接到消息,出来搞个截胡,杨尚荆的算计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纷纷开始下令,杨尚荆叫来了忠叔,掂量着手里的牌子,叹息了一声:“本来以为离了京师,就是除了旋涡,没想到……”

杨尚荆摇了摇头:“没想到在这南京,还有人想要拿我做文章啊。”

“少爷的意思是……”忠叔闻言,悚然而惊,想想这件事里面的蹊跷之处,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政争没有对错,只看结果,如果真的牺牲了一个杨尚荆,就能打个翻身的打胜仗,把王振弄死在内廷……这买卖怎么看都是赚大了,一些外朝的高官要动心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杨尚荆摆了摆手:“也只是猜测罢了,不过就算真是某些外朝高官的手笔,现在活着的我和死了的我也没甚区别了,反正通过这件事,外朝又有机会动对内廷的攻势了。”

第四十六章 论报案需要考虑的各种事儿

第四十六章

没有了家眷之类的拖累,杨尚荆等人轻装前行,很快带着重要的人证物证到了杭州府,敲开了浙江布政使孙原贞家的大门。

之所以没有走官衙这种官方渠道,而且直接拜会的是左布政使孙原贞,略过了右布政使方廷玉和提刑按察使轩輗(ni,二声)杨尚荆还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毕竟这件事是需要细细谋划的,他们向这边猛赶,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的年代,怎么也要比浙江镇守太监街道消息的度快,所以他们有时间进行布置,然后依靠着时间差,打浙江镇守太监一个措手不及。

而选择孙原贞的原因,是因为这位老人家是去年,也就是正统八年才调任浙江布政使司担任一把手的,哪怕他素有贤名,哪怕右布政使方廷玉出身工部,没什么特别硬的底子,史书所载也是一个清廉如水的老好人,两人又都是永乐十三年的同榜进士,但在浙江这一亩三分地上,看着后世史书的评价断定一个人的性格、权力欲望,纯粹是找死。

至于提刑按察使司的一把手、正管着刑狱的轩輗,这位老人家是正统元年就过来做官儿的老人,九年时间经营下来,说是根深蒂固也毫不为过,未必就能看得上这点儿功绩,来之前杨尚荆可是查过浙江英雄谱的,这位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刚来这边的时候清军,一股脑干掉了四十多个武将,还能在浙江这地头上坐稳位子,朝堂之上没有根儿这事儿说出来,鬼都不信。

所以说,孙原贞是一个最好的交易……不对,是告状的对象,第一是刚来,需要用一场坚决果断的出击巩固自己的地位;第二是他出身兵部,浙江地区的卫所士卒很容易受他的调动;第三,是他和右布政使方廷玉同年进士,关系上要亲近一些;第四,是他身为左布政使,名义上总领一省政务,谁也说不出个错儿来;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廷玉这个二把手不会因为这件事儿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因为方廷玉刚刚当上庶吉士那会儿,杨荣就是翰林院学士,一个系统的不说,正统十六年杨荣干脆就成了翰林院扛把子,对方廷玉不说多有提携,也是老领导了。

所以说,人情这个东西,就是有用。

再所以说,人类过了这几百年了,一直都没进化。

在孙府门前下马,杨尚荆亲自揣着半路上写好的拜贴过去投递。

能混到左布政使这个位置上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出身贫苦人家的,为官清慎这种评价,也仅仅是不收受贿赂之类的,这孙府的宅子还是不小的,杨尚荆到了门口,那门子就迎了上来。

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左布政使正二品的大员,回京之后直接就是一部尚书,在这裁撤了三省的大明朝,地位也就和宰相相若了,所以面对着这个和自己身份地位差不多的门子,杨尚荆显得特别的客气:“余乃杨尚荆,先太师文敏嫡次孙,今日前来,有要事找布政使上报,不知藩台可在府中?”

这门子今年怎么看也有六十多了,气度不凡,颌下还留了点儿胡子,很显然是跟在孙原贞身边儿时间长了,染上了这身气质,想想也是,大户人家能做门子的都不是凡人,也就比贴身的管家差不了太多,眼力、涵养、脾气那是一样儿都不能差了,什么人要拦住、什么人要推脱、什么人要直接请进去,这都是学问,都代表着主人家的态度,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出错误的信号,然后把拜访者连同自家的主人一起坑进去。

杨尚荆亮了字号,这门子原本冰冷的眼神就柔和了下来,永乐十三年他家老爷刚刚中进士那会儿,杨荣已经开始在朝堂上大杀四方了,有钱还仗义的主儿,文官儿们只要没什么宿怨,基本上都不会得罪,所以杨尚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名门之后,于是那门子乐乐呵呵地接过杨尚荆的拜贴,顺手一模,就感觉一块儿银子藏在那拜贴下面,门子也是老江湖了,稍稍掂量一下,足有一两重,袖口稍稍一抬,这银子就顺势滑入袖中,于是这门子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了:“我家老爷刚刚回来,稍待片刻,余这便进去禀报了。”

说着话,这门子一转身就进去了,杨尚荆叹了口气,离了南北直隶,这银子就成了达官贵人府上的硬通货,毕竟体积小价值大,总不能给门子塞红包的时候,塞上一吊钱吧?那也忒没品味了些,平白就要被人看轻三分。

“稍后见了孙藩台,少爷总归是要客气些的。”忠叔上前半步,低声提醒。

杨尚荆点了点头,能够执掌一省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扭过头看向徐尚庸,苦笑着说道:“等下尚庸兄还是在外等候吧……”

他没解释,徐尚庸却很理解地点点头,这年月读书人一身的毛病,文官儿都清贵,勋贵都庸俗,勋贵子弟什么时候、用何种方式进入文官儿的宅邸,都是有讲究的。

没过多久,门子笑嘻嘻地转了出来,说道:“老爷吩咐了,让杨公子进去,只是这车却不行,得留在外面。”

反腐倡廉这工作啥年月都在讲,你拉着一大车东西进了人家府上,谁知道你是不是来送礼的?到时候被抓了把柄,总归是不好的,即便是二品高官不惧这个,但苍蝇不咬人不它还恶心人不是?

杨尚荆点了点头,回头对着忠叔示意了一下,这才和门子走了进去,一路上就听这门子说道:“轩輗轩镍台为官清廉,所以他的治下,这迎来送往的也就都简单了些,谁也没有那个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杨公子还是多多见谅吧。”

“轩镍台乃是我等为官之典范,戬自然理解镍台的一片苦心。”杨尚荆笑呵呵地回答着,心说这门子是在提醒他,别不管什么事儿,就想着拿钱砸人,毕竟这门子岁数看起来也不小了,杨荣当年在京城挥洒铜钱雨的时候,这门子应该经历过,知道杨家到底多富。

第四十七章 告状

第四十七章

随着门子的脚步,两人很快就到了孙府上的客堂,有小厮给奉上茶点,门子就笑道:“杨公子还请稍待,我家老爷这就出来。”

嗯,我明白,不就是摆谱儿么,一个二品大员要是在这儿等着我这么个七品芝麻官,哪怕是杨荣活着的时候都得叫斯文扫地,我理解,理解万岁嘛。

所以杨尚荆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就开始观察这客堂的布置,以此来推断孙原贞的出身、脾性等等信息——当年学酒店管理的时候,老师第一句话就是“服务至上”,所以当初一心想着在酒店业混出点儿名堂来的他,很是买了几本心理学之类的书籍,想不到却在这时候用上了。

客堂的正中摆了一副松鹤延年的画儿,上面的题跋是宋代的作品,也或许是为了低调吧,反正不是什么大家手笔,最起码他杨尚荆没听说过;架子上也摆着花瓶、古玩一类的装饰,杨尚荆草草看了看,又调用了一下原本记忆中杨戬的知识,现这些大多是蒙元时期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历史悠久,不过各个雅致。

至于前朝的御用之物……拿东西都是祸害,就算有也得自己藏着半夜里掏出来把玩,犯忌讳的事儿谁做谁死。

“这人……清廉不敢说,谨慎倒是足够,单凭这些东西能体现出收藏者的品味和档次,却也不显得有多富裕……”杨尚荆眯着眼睛思索着,一时间也猜不出什么,毕竟是官场的老油条,要是能被杨尚荆这么个小萌新通过区区一个客堂,就推断出有用的信息,早就被政敌给整死了。

杨尚荆沉思之间,就听见脚步声从后堂传来,他连忙站起身来,就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宝蓝色的文士衫,宽袍大袖,显得整个人仙风道骨,光看这个气势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原贞。

于是杨尚荆连忙鞠躬施礼:“晚辈杨戬,见过藩台。”

“哈哈哈,贤侄请起,请起。”孙原贞今年五十七岁,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二品大员而言,正是当打之年,所以这声音是中气十足,大步走来,将杨尚荆扶起,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前日就接到京中来信,说是先太师文敏的贤孙要来浙江任职,老夫还想着是怎样的青年俊彦呢,今日一见,果真有先太师的风范。”

杨尚荆连忙谦虚,口称“藩台谬赞了”。

孙原贞端然坐下,杨尚荆却不敢就这么坐着,而是站在孙原贞身前,身子半鞠躬,晚辈的姿态拿捏得十足,孙原贞眼中满意的神色一闪而逝,挥了挥手,说道:“坐吧,早年在京中,先太师对老夫也是多有提携,只是不想,一去河南,和先太师却成了永别……”

杨荣去世那会儿,孙原贞正在河南做右参政,所以也只是遣人吊唁了一番,杨尚荆闻言,却也没有搭话,只是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孙原贞说这陈年旧事,无外乎就是给他打打气,告诉他在浙江这地头上,他能摆平很多事儿罢了。

停顿了一下,孙原贞问道:“不知贤侄此来,所为何事?”

话一入正题就好说了,于是杨尚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戬有冤情,当面陈述。”

孙原贞挑了挑眉毛,也没示意他坐下,于是杨尚荆继续说道:“戬在南京逗留之时,有魏国公遣家中三子徐尚庸告知,有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辖下三十余盐丁消失,临海卫三十余套甲胄失窃……”

听着这话,孙原贞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不过也没有搭话,只是示意杨尚荆继续说下去,他来浙江也就一年的功夫,各种争权夺利的手段还没施展出一半儿呢,论起对下面的掌控能力,连右布政使方廷玉的一半儿都不如,除了辖下的几个知府的动向之外,就连县令的动向都不能一一掌控,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这种隔着衙门的事儿就更不知道了。

而且作为兵部出身的,卫所里面那点儿事儿他比谁都门清,三十套甲胄失窃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只要最后平了账,谁也不会多说设么。

于是杨尚荆继续说道:“戬在出了南京城半日的功夫,便碰见了截杀,除了那三十余盐丁之外,尚有山贼水匪近百人,幸得魏国公三子徐尚庸等南京勋贵出城游猎,这才幸免于难,将贼人斩杀殆尽……”

打着魏国公的旗号说事儿,很多问题就不用解释了,孙原贞听了这话,瞬间就理解了全部的内容,包括前因后果,不过他还是问道:“案之地距离南京城不过半日,解围之人又有勋贵子弟,贤侄为何来找老夫,不去找魏国公、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徐司马?”

对这个,杨尚荆倒是不会隐瞒什么:“南京城内,文官、勋贵、阉党三分天下,便是外朝合力,也未必能吃死南京镇守太监,然而浙江不同,浙江镇守太监阮随便是有千般本事,也都是使在了捞银子上……”

顿了顿,杨尚荆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更何况,徐琦徐司马出身宁夏,这身后的根子还嫌软了些,未必就能配合的了魏国公。”

徐琦是明代宁夏的第一个进士,在封建朝廷内,乡党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也是一个官员能不能在位子上坐稳的一个保障,徐琦在朝廷上乡党很少,就证明潜势力不足,这话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儿,但是说出来就有些诛心了。

不过孙原贞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难怪贤侄敢开反击阉党之先河,思虑确实周全。”

能和他说着话,就证明杨尚荆已经算是他的人了,而且送给他这么一个借口,只要用好了,不难用最快的度在浙江打开局面。

但是他话锋一转,肃声问道:“贤侄口口声声说受了盐丁的截杀,不知手上可有证物?!”

杨尚荆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铁牌子递上去,然后说道:“当然有,府外车上,还有临海卫遗失的甲胄……”

第四十八章 论撕逼和政争的异同

第四十八章

朝堂上搞政争,其实和五百年后互联网上撕逼在手段上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给对方扔锤子,而且务求扔出去的都是实锤,能结结实实地把人砸晕、最好活活砸死的那种,否则人家会说你只是在加特技,图片都是p的,那样就显得非常的尴尬了,而且还会很要命。

要知道,朝堂上这种利益至上的地方可没有什么脑残粉、死忠粉之类的极品,人前“门下走狗小的某某”,转过身来挖个坑坑死你全家的人物不要太多,一个个的不说全都是见了肉就流口水的狼吧,那一个个的也是吃瓜群众,一旦丢出去的锤子太虚,吃瓜群众绝对不会在乎把手里的瓜变成你的脑瓜。

所以当杨尚荆递上手里的铁牌的时候,孙原贞的眼睛都亮了,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道:“这人现在何处?”

杨尚荆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回藩台的话,为的几个盐丁,尸体都处理了,现在正在门外,连同那三十三套临海卫的甲胄。”

于是孙原贞亮的眼睛就更亮了,这年头可没有p图……不对,是没有尸体整容技术,盐丁这种半是衙役、半是军丁的,都是登记在册的,只要一对长相、再加上腰牌,那肯定是没跑儿了,配合上临海卫那三十来套甲胄,再加上魏国公这些南京勋贵在后面使力,这简直就是实锤之中的实锤,只要握上了这个实锤,对着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的脑子砸下去,那肯定是一个万点桃花开的下场。

自从各地派了镇守太监之后,主官儿们的收入……不对,是主官儿们辖下的赋税收入,哪一年不缩水一点儿?科道、都察院的言官们哪年不要在朝堂上喷“与民争利,非是明君所为”?然而皇帝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为了内帑满溢,只当是放屁了,这又伤了多少文官儿们一片忠君爱国的拳拳心意?

别说文官儿了,就是各地的勋贵们,都被宦官们挡了多少的财路?

所以说,只要这一实锤砸实了,各省布政使司集体共推,北京城的文臣武将们再联合力,裁撤各地镇守太监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儿了,正统皇帝毕竟不是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还差着十八条街呢,干的过外朝联合力就有鬼了——仁宣之治的成果都无所谓,最起码“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条是慢慢从口号变成了

当下孙原贞也不等了,直接站起来,说道:“来人呐,让杨贤侄的下人带着车去后院!”

于是下面伺候的小厮就乖乖地出去了,杨尚荆跟着孙原贞就往后面走,本就正值当打之年的孙原贞现在走起路来,都是脚下生风,想想吧,要是这一下抓住了宦官的把柄,裁撤了镇守太监,会有多少文臣武将要纪念着他的人情?别说自己在浙江彻底站住脚儿这种小事儿了,到时候朝中六部出了空缺,只消内阁公推,他这个从二品的浙江左布政使摇身一变,就成了正二品的六部主官儿了。

都是二品官儿,然而一省的一把手和部委实权的一把手,这差距可大了去了!

很快,杨尚荆带来的车队就进了孙府的后宅,孙原贞也不拿捏什么姿态了,直接走过去掀开了上面的帆布,连散着的尸臭都不顾了,他毕竟也是在地方履历和中央履历都足够完整的能臣了,对这腰牌上的信息,很快就确定了这几具死尸的身份,于是他把腰牌一揣,扭过头对杨尚荆说道:“贤侄先在此等候,老夫这就着人去请人前来相商。”

想要搞大新闻还不被批判,那肯定是要坐好准备工作了,最起码不能到时候因为提出的问题太过简单,纯粹是玩文字游戏,被人认为太幼稚。

所以杨尚荆很懂事儿地点了点头,带着忠叔等人就随着小厮去了厢房,远远就听见孙原贞在那里吩咐家人:“去给方廷玉、轩輗下帖子,就说老夫这里有要事相商,事关国朝大事,让他们即刻前来……”

“少爷倒是好谋划。”忠叔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缓缓说道,声音很是欣慰。

杨尚荆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也不过是和他一拍即合罢了,如今孙藩台刚到了浙江,总要有些事情展现手腕,渐渐收拢权力,这件事又是针对内廷,他若是不出手才是咄咄怪事。”

忠叔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哪怕是在杨尚荆春熙楼怒杀郭淮之后,王振在中枢依旧是叼的没朋友,据说杨尚荆离京没多久,就有几个蹦跶的太厉害的科道官儿被塞了抹布,丢进了诏狱,而且这辈子估计没法囫囵地出来了——毕竟正统皇帝除了叫他“大伴”之外,偶尔还会叫他“老师”。

至于市井之中那些流传的段子,无论是王振还是皇帝陛下都只当放屁,只要掌握了御马监、三大营,那帮说书的就算把段子编出花儿来,也没什么卵用,杨尚荆知道,这帮说书先生和五百来年之后敲键盘的那帮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影响力还要更弱。

所以这让很多屡试不第的酸秀才、甚至是举人公都有种错觉,那就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只要给自己下面来上一刀进了宫,就能完成修齐治平的伟业。

老祖宗毕竟说过嘛,“大衍五十,其用四九”,天道都不完满,咱们做个不完满的人又有什么?

不过也正是因此,外朝的衮衮诸公才动了心思,想要把王振彻底弄死,既然没办法换皇帝,那就齐心协力剪除王振的羽翼,大明的勋贵和文官儿是一样的,都知道一旦闹出来个甘露事变,掉脑袋的倒霉蛋可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说不定自家倒霉就被碰上了。

查资料查的脑仁儿疼……他喵的,浙江备倭都指挥使李信这人没有具体资料可查,生卒年都没有只是在明史里面提过一句半句的,简直了,这是让老衲开挂杜撰啊……

第四十九章 甩锅的艺术

第四十九章

接了孙原贞的帖子,方廷玉和轩輗都没敢怠慢,现在这朝廷上幺蛾子多,谁知道孙原贞是不是从朝中拿到了什么独门消息,要和他们分享一下的?先不提外朝集体刚内廷这种大事,就是关于钱粮的小事儿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朝廷上要复开浙、闽、赣三省交界处的银场的呼声已经很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脑子一抽风就开了?

当年关闭银场的时候,不也是皇帝脑子一抽就直接关了么?到时候怎么从银场里面给本地衙门捞点好处、造福人民,那都是需要仔细谋划的,提前一步获知消息,就是几万两白银的进项!

方廷玉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就看见孙原贞正皱着眉头在书房里踱步,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就连他进门的声音都没听见,不由得开声道:“年兄有何大事,直说十万火急?”

两人是同榜进士,这在封建年代的官僚体系里,关系本身就近了一层,所以称呼上也就随意得多了。

孙原贞听了他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的确是大事,只怕愚兄也是拿不准这脉络,所以还是请你和轩惟行前来,一同商讨,贤弟莫急,待惟行到了,愚兄一起说了便是。”

方廷玉点了点头,也只能摁下心中的疑惑,也不过盏茶的功夫,轩輗就到了,三人互相见过礼,分别落座了,孙原贞这才说道:“适才先太师文敏之孙,京师倡反阉的杨戬来了老夫的府上,给老夫带来了几样东西,说了一段故事。”

说着话,孙原贞从袖子里摸出那块铁牌子,然后说道:“此乃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盐丁的身份牌子,老夫已经查验过了,确实无误,外面院子里还有三十来套甲胄,俱是出自临海卫,杨戬在去黄岩县任职的路上,受了这班人的截杀……”

工部里厮混了十二年的方廷玉接过腰牌翻看了一下,确实是朝廷官方打造的无疑,小作坊里面虽然能造假,但是成本啥的太高了不说,一些暗记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把杨尚荆给他的情报一一说出来,方廷玉、轩輗二人的眼睛就跟着慢慢亮了起来,不过轩輗到底是刑狱口的,还是要看重证据一些,开口问道:“不知那些死尸、甲胄现在何处,我等可否一观?”

“就在后院,随老夫来。”孙原贞站起身来,向着后院走去,两人看了看大车上的尸和甲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能够总督一省政务、刑狱的人物,那都是高手高高手了,智力上绝对没问题的,决断上也绝对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毕竟同行那么多,正规科举出身的一批、杨士奇那种靠着早年察举制度推上来的奇人又是一批,能够干死这么多同行的人要是优柔寡断了,早就成了背锅侠,还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此事……可为浙江反阉党之缘由。”方廷玉沉声说道,早年他在工部混迹的时候,可不是因为能力不够、根子不硬,一混十二年的原因,还是能力太强,否则也不会刚刚外放直接就是贵州左布政使,更不会转过身儿来就到浙江这膏腴之地任职,所以一开口就是直奔主题,“自太监阮随至浙江镇守至今,内廷有金英等太监家奴倒卖私盐,与其沆瀣一气,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依然大半落入其手,都转运盐使司几近被架空,所以这调动盐丁、且能从临海卫拿出甲胄之人,非阮随莫属。”

轻松一句话,就把这口锅从转运使的身上摘下来了,想来也是,被杨尚荆杀了的那个郭淮,搞的就是这个勾当,否则他凭什么能打着金英的旗号在京师之内横行霸道?现成儿的把柄,都用不着可以去搜罗。

轩輗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偷取甲胄,私蓄盐丁,召集匪贼,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这已同谋反无疑!”

这一句话,就直接给这案子定了性,什么报复、什么阿谀谄媚、什么攀附司礼监,都是扯淡,你调动了那么多盐丁、辣么多甲胄,还能在绿林道上找到一群小伙伴打边鼓,一起去刺杀朝廷命官,你这不是意图谋反是啥?

孙原贞听了这话,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所以为今之计,便是剿除叛乱,诛除逆贼,还我浙江一个海晏河清!”

“只是那阮随身边也有兵丁护卫,更有内廷御马监的兵丁在,且都是甲胄在身,我等手上不过是几十个捕快、衙役,只怕难以拿下啊。”方廷玉意味深长地说道,“而李都司远在昌国卫……”

孙原贞摇摇头,同样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所谓事急从权,我等忠心任事,自是天地可鉴,老夫这就去城外卫所召集兵丁便是了。”

这时候是体现自身担当的时候,要是他这个左布政使甩锅,以后可就不见得会有人和他一起玩耍了,一个没有担当的上司,比起不愿背锅的下属还要可恨,还是早点滚犊子比较好。

剩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说道:“愿通往!”

在明朝的省委……不对,是行省里面,有大事儿商量的话,都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一起来的,不过正统九年的浙江有点儿特殊,正统六年户部侍郎焦宏备倭浙江之后,给正统皇帝上书,把浙江省的卫所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两个都指挥佥事金玉、萧华统领,备倭都指挥使李信在昌国卫居中坐镇,所以治所什么的,就不在杭州了。

所以遇上这种事儿,就只能抛开李信,由文官集团单干了,至于李信那边,到最后打个招呼也就是了。

别说孙原贞了,就是杨尚荆都不相信,在这会儿外朝集体刚内廷的时候,李信会不给面子,那简直是自绝于外朝、自绝于人民!

“请!”

“请!”

两个从二品、一个正三品的大员相视一笑,向着孙府外走去,至于杨尚荆……还没有资格参合到这个层面的事情里面,这是神仙打架,他只要乖乖地等结果就好了。

第五十章 你们名留青史真应该

第五十章

杨尚荆坐在厢房里,左等右等也见不到孙原贞过来说话,于是整个人都焦虑了。

倒不是怕孙原贞脑子当机给他卖人头这种事儿了,他是怕孙原贞没那个魄力和阮随撕破脸,或者没有办法和方廷玉、轩輗两个大佬达成共识,一起给阮随来个狠的。

这些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涉及到了他在黄岩县的自由度问题。

哪怕这十来年的接近二十年的光景儿,当初号称无孔不入、在五百来年之后被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锦衣卫出了京师已经差不多成了聋子瞎子,但是各地的镇守太监事实上就相当于皇帝在外面的敛财机器兼耳目,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这帮太监传回宫里的度要比外朝快得多。

而杨尚荆作为一个穿越者,在外担任知县,能什么都不做么?

当然……不能!不搞一点儿事情的穿越者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他已经被内廷集体恨上了,他肯定是浙江镇守太监的重点监管对象,只要开始搞事情,肯定会被吊起来打,小毛病也得囚车一装往京师一松,到时候直接菜市口挨刀还是永不叙用,就得看王振心情了,所以之前他才想着用用勋贵子弟这种优质白手套,现在有了这个由头,只要这帮浙江的大佬儿们力,阮随最次也要滚犊子,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而新来的镇守太监在五年之内,也就是土木堡之变之前,想要在外朝实力完全占优的浙江掌控局面,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真要是做到了,浙江三司五品以上的官儿都去跳河吧,反正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少爷稍安勿躁,这种事情,总归是急不得的。”忠叔看着如同热锅上蚂蚁直转转的杨尚荆,忍不住出声劝导。

我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你买个双色球已经买对了六个红的了,现在就差了一个蓝色球没开奖,你闹心不闹心?

不过迎着忠叔的目光,杨尚荆还是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水灌了下去,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尚荆放下茶杯,蹭一下就站起来了,然后外面就传来小厮的声音:“杨公子,我家老爷说了,让您先去城里馆驿住下,他和方藩台、轩镍台去城外办事,怕是明晚才能回来。”

忠叔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绽放出了笑容,这笑容光彩夺目,就连脸上的那些褶子里面,都充斥着阳光:“少爷,这是吉兆啊。”

论起一般的小算计,经历过五百多年后那场知识大爆炸的杨尚荆还能强一点儿,但真正到了朝堂上的经验,不说是抓瞎把,但比起忠叔这个老把式来,也是被甩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不过人家在外面说了,他也不能在这里就问,只能跟着忠叔出了屋子。

外面候着的小厮见了两个人,脸色那叫一个和善:“我家老爷说了,杨公子送来的大车,就先留在这里,总不会丢了的,至于您要的结果,明天就回出来了。”

杨尚荆也只能点头,跟着忠叔出了门,奔着杭州府的馆驿去了。

路上,杨尚荆就问忠叔:“不知忠叔所说吉兆,到底吉在何处?”

“三司之中,两司主官齐聚出城,这个吉兆还不明显么?”忠叔脸上的笑容越的灿烂了,“少爷可知道,那城外有什么?”

杨尚荆当时就打了个哆嗦,城外有什么?兵啊!能调兵的地方城里也有,但是鬼知道这些年了城里的人有没有投靠阮随,但城外的一些卫所,就肯定不在阮随的控制之下了,这就意味着……孙原贞这帮文官儿真要借着这个由头,给阮随来个实锤?!

然后第二天一早,昨天在孙府给他们递话儿的那个小厮就上门了,递上了一张条子,上面盖着孙原贞的私印,证明这是孙原贞本人遣人送来的无疑,而上面的内容……就一句,可看了这一句之后,杨尚荆整个人都惊了,虎躯一震,差点儿把手里的条子扔在地上:

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私蓄兵丁、偷盗甲胄,截杀朝廷命官,意图谋反,事,畏罪自尽,于住处搜出书信数封,牵连甚广。

这显然不是上给朝廷的折子,因为后面的内容实在是太简短了,这就是个通知,告诉杨尚荆一声,浙江镇守太监被活生生玩死了,而且还是畏罪自杀,直接就把罪名坐实了。

最厉害的依据还在最后,牵连甚广。

什么叫牵连甚广?那就是要把阉党在浙江的布局全部连根拔起,当其冲的就是都司系统,也就是军方,临海卫肯定是要被搞死的,里面百户往上的官儿一个也别想跑,要问这事儿勋贵武将支持不支持……那当然是支持啦,这么多的空缺,谁家没有几个不肖子弟啊,直接塞进去吃官饷,还不是美滋滋?

再然后就是盐丁系统了,这些年镇守太监把持盐业之下,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基本就只剩下一个牌子了,毕竟王振牛逼,所以外面派出来的镇守太监,也必须牛逼嘛,这事儿别说文官系统自己高兴了,就是勋贵都得蹦高,以前鼓捣个私盐什么的,漕船夹带不说,还得给镇守太监上供,至少要亏进去两成利,这下子镇守太监直接死了,大家伙儿还不得乐得去他坟头上蹦迪?

当然啦,阮随会不会留下坟茔地还是两说。

再说其他的,苏杭的丝绸生意,还是肥缺儿;沿海的走私贸易,还是富得流油……

杨尚荆是越想越心惊,他左右看了看,这才问道:“不知阮随阮公公,是怎么死的?”

“饮鸩酒自杀。”小厮明显受过提点,说着话的时候笑嘻嘻的。

杨尚荆听着寒毛直竖,要说阮随能自杀,他这个官场萌新都不信,虽然然岁没有卵蛋,但是京中是有根儿的,只要活着进京,想要洗白还是有机会的,结果这帮文官儿直接就一杯毒酒给他送上天了。

长吸了一口气,杨尚荆就问这小厮:“不知道孙藩台对杨某有何吩咐?”

“老爷说了,杨公子只管上任去就好了,拿着这个条子去城外,有一队二十四人的卫所士卒护送上任。”

第五十一章 和睦,和谐,友爱,互助的浙江官场

第五十一章

文人总是最恶毒的。

之前杨尚荆根本不信这个,毕竟他自己就是个文科僧,闲着没事儿还愿意舞文弄墨搞点儿艺术创作,虽然18x这种男人的浪漫很难和传统文学相对比,但明历史的都能叫历史学家,他好歹也算是文人不是?信了这个,不久证明自己也很恶毒了?

然而看着身边二十四名正规的明军卫所官兵,再看看身边穿着总旗服色的明军军官,杨尚荆不信都不行了

在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两司大佬的合力之下,什么击鼓鸣冤、什么呈堂证供,统统免了,被告直接就畏罪自杀了,杨尚荆甚至连按察使司的衙门都没去,直接南下奔着黄岩县去了,徐尚庸等勋贵子弟根本连上堂作证的机会都没有,就和他挥手再见之后回了南京,就这徇私枉法的手段,简直……太让人欣慰了。

到时候京城朝堂上一顿互锤,外朝这边扔出去一个又一个的大铁锤,结果宦官方面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充气气球砸出来一堆的省略号……想想都挺带感的。

孙原贞没工夫再见他了,这会儿估摸着在巩固战果呢,干死了阮随,浙江就出了不少的权力真空,想要扩在自己在浙江的影响力,就得趁着这个机会,这时候不吃肉,到最后连汤都喝不上了,至于远在昌国卫的备倭都指挥使李信李都司是会一蹦三尺高,还是跳着脚骂娘,那就不是他杨尚荆所能想象的了。

“杨太史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真是干大事儿的人啊。”身边儿的总旗感慨了一句,一脸的羡慕,“只怕此去黄岩县,杨太史用不了多久就能高升了吧?”

杨尚荆就是一愣神儿,明朝兵制,总旗是正七品的武职,和他这个前翰林编修、县令没什么区别,然而这年头,当兵的多是泥腿子,就是混到了总旗、试百户这种位置上的,都不一定能认得全常用字,这总旗一开口就直呼“太史”这个翰林的古称,也忒文雅了一点儿吧?而且提翰林官职,不提县令,明显也是很有心机的。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笑着摇头:“戬在京中得罪了权贵,可不敢妄谈什么高升不高升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黄岩县待着吧,保境安民,方才不负天恩浩荡。”

哪知道这总旗摇摇头,笑着说道:“昨夜藩台大人办事,余可是随在身边的,两个千户所的人马出动,这般大的阵仗,也就是前几年焦侍郎来浙江备倭之时,才有生,若不是有通天的大案子,想必藩台大人不会这般动作。”

几句话的功夫,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儿讲了个大概,也顺便抖了抖他自己的身份,能够跟在布政使身边儿办案的,肯定就是哪个大佬在军中安插的亲信了,而两个千户所,按照明朝的兵制,足足两千多人,哪怕现在已经有了吃空饷的现象出现了,也肯定能有一千五百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不是冲着一个阮随去的啊。

于是杨尚荆吸了口气,小心地问道:“两个千户所,这人数的确不少,不知到底冲着谁去的?”

总旗笑了笑:“昨夜里,一千余官军围了盐丁的大营,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辖下的盐丁暴力抵抗,伤了两个弟兄,被直接去了一多半。”

说得云淡风轻,杨尚荆却不得不再度感慨起这帮文官儿都是做大事的料,能够名垂青史,果然是有道理的,他虽然不知道两浙盐场负责转运官盐、同时负责武装保卫的盐丁能有多少,但粗略估计一下,也得有个千儿八百吧?这一下就是五六百人的脑袋,而且不经审判直接拿了……

政治斗争里面,再多的人命果然也只能是做个添头。

不过自己这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现在是罩着自己的,所以越霸道一点儿越好,省得到时候被人找了麻烦,把自己推出去顶锅。

这样想着,杨尚荆吞了口唾沫,然后一脸惭愧地问道:“戬一时失礼,还未询问阁下姓名……”

总旗爽朗一笑:“在下姓李,单名一个行,表字璞寓,浙江备倭都指挥使李都司,是在下的叔父。”

啧,我就说一般的武夫没这个见识么,果然,这已经不是什么心腹的问题了,直接就是权贵家的家属了,李信是正二品的武职,总督一省军务,一方诸侯一般的存在,有这么一个叔父,在浙江横着走都行了,这也更加坐实了整个浙江三司的关系了——和睦,和谐,友爱,互助。

而且让这位来护送自己上任去,是不是也是在给自己打包票,浙江以后都是咱们的人了?这官场艺术……还真是够绕的。

所以杨尚荆拱了拱手,脸上的惭愧越的明显了:“以后在这浙江,还少不得李兄的照顾啊。”

正所谓县官儿不如现管,他和南京勋贵的关系再好、朝中的根基再硬,也少不了浙江本地官僚的支持,把握好李行这么一个潜力股,以后做什么也能填上一层保护不是?

李行看着杨尚荆这般客气,连忙摆手道:“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倒是行今后,还少不得要打扰杨太史啊。”

杨尚荆一听这个,打蛇随滚上:“叫杨太史太过生分了,更何况戬如今已左迁黄岩县,若是李兄不弃,叫我一声尚荆便是了。”

李行点点头:“说来也是,那尚荆兄不若便叫我璞寓罢。”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谈笑风生的,忠叔跟在身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能够和当地的实权派打好关系,这以后在浙江的日子还能不好过了?

“却不知这之后的浙江,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似有意似无意地,杨尚荆就提了这么一句,这也是试探李行的心腹到底是哪种程度的“心腹”。

李行沉默了一下,这才回答道:“昨夜便有快马去往昌国卫,叔父隔日便会亲往临海卫,将其中的谋逆之徒拿下,送往京师。”

第五十二章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第五十二章

当领导的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集权一身,言出法随啦。

所以从天可汗李二陛下不设尚书令之后,相权就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不断削弱,到了明太祖朱元璋这个把自己和炎黄二帝并列了的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很干脆地把丞相废了,然后又是锦衣卫又是通政司的,玩的特别嗨。

当领导的最怕什么?

当然是最怕下属沆瀣一气,给他来个瞒上欺下,最后吼上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啦。

所以当朱棣继承大统之后,除了锦衣卫之外又搞了个东厂,地方上承宣布政使司的头头也从一个变成了左右两个,分权制衡什么的,玩的贼溜。

然而马上皇帝和含着金汤匙出声的皇帝,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加上现在的皇帝太年轻,底下的官儿们就算不喷两句“主少国疑”,跳起来喊几句“彼可取而代之”,也得计算着在最大的限度内谋取自己的好处不是?千里当官只为财,这话可不是说说的,那几个清官儿历朝历代都在称颂,不就是因为太少了嘛!

再加上朝廷里皇帝陛下仰仗内廷,管王振这个自宫进宫的落魄秀才喊“老师”,王振还恬不知耻地自号“当世周公”,这很容易就让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想起自己的前辈们在汉朝、唐朝时所受的屈辱,所以浙江这一亩三分地儿上,文臣武将联合一起给宦官来一个狠的,简直不要太顺理成章。

既然杭州府那边已经没有他什么事儿了,他也就开始和李行聊聊浙江的局势了,杨尚荆就忍不住问道:“璞寓兄久居浙江,不知有没有什么关于黄岩县的情报?”

李行想了想,脸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这黄岩县,倒是个好地方,不过上任县令呢,据说是考评的时候使了银子,得了一个‘称’,却没有留在浙江,而是转调去了南边儿,虽然原本的县令不过是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和尚荆兄没有办法相提并论,但这里面的事儿啊,可就……”

停顿了一下,李行继续说道:“我在方藩台身边的时候,曾听藩台点评过此人,谨慎有余,决断不足。”

杨尚荆听了这话,一边儿感谢一边儿分析,先是调任问题,这年月南方经济比北方达是没错,但是呢,物极必反啊,浙江是膏腴之地不代表更南方的也是膏腴之地,杨尚荆自己就是福建人,还能不知道?这年月,福建那地方山多林密的,以劫道为主的第四产业不要太达,毕竟有的那点儿上田全在杨家这种高门大户的手里把持着,小老百姓靠着一亩三分薄田,再加上进山打柴,丰年都紧巴巴的,遇上灾年那简直惨不忍睹,所谓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的就是这个。

所以说,正七品的县令去那边做六品的经历,看着是升官儿了,实际上就和他这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平调七品知县一样,明升暗降,使了银子还能这样,再结合一下右布政使方廷玉的评价,就不难理解了,这个黄岩县明显是地方士族势力太大,严格贯彻了封建年代“皇权不下县”的优良传统,把这个县令逼得没办法,这才使了钱往外调也不愿意留在这里过窝囊日子了。

至于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身份,反倒是不需要在意的,要靠着三年一次两百来人的进士、同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的科班进士治国,地方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这年月举人也是有资格做官儿的,刚刚逝世没多会儿的杨士奇就是这些人的代表,套用一句俗话,学历……它是不能证明能力的。

“多谢璞寓兄提点,戬明了了。”想通了这一节,杨尚荆就笑道,“看来这黄岩县,也不是这么好呆的啊。”

李行摆摆手:“尚荆兄名门之后,又是翰林出身,自然是不会如前任县令那般窝囊的。”

这也就变相证实了杨尚荆的猜测,于是杨尚荆就在心里开始画圈儿了,这年月想要在黄岩县做点事儿,肯定就少不了人力上的调拨了,而最大的人力资源掌控着,就是地方上的那些所谓的乡贤,而黄岩县的乡贤势力大到能把前任知县玩的叫爸爸,这肯定是不符合他的基本利益的……

“这尼玛……吏部那帮大佬果然是身在高处不知乡间疾苦么?”杨尚荆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挠头,“浙江这地方虽然是外朝势力最大的地方,但是也不能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看着杨尚荆在思索着事情,李行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看着杨尚荆变换的脸色,他还是有些小好奇,难不成这个杨尚荆来黄岩县,不是为了单纯的避风头,还是要搞出点儿事情来?这可就和一般的官宦子弟有了本质区别了。

杨尚荆没管李行在想什么,他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皇权不下县,这是一条红线啊,地主们隐匿一点儿人口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秀才、举人接收点儿投献,更不容易,所以刚正面是别想了,怎么着都得迂回,可这迂回……”

正寻思着呢,前面闪出一队人马,七八个人,手里拎着家伙事儿,李行等明军士卒当即就掏出刀子来,结果定睛一看,这是一对官衙的差役,从里面打马……不对,是策驴走出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师爷,对着队伍拱手道:“敢问,前面开始杨尚荆杨大令的队伍?”

杨尚荆就愣了一下,还是拍马向前,拱了拱手:“正是。”

这师爷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在下章勉言,台州刘府尊幕僚,受府尊之令,送杨大令上任。”

杨尚荆整个人当时就乐了,拱手说道:“倒是劳烦刘府尊记挂,让勉言兄走这一遭了。”

诶呦喂,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自己刚刚还想着怎么震慑地方的世家大族,这知府就派人来帮忙了,这感觉……我跟你说,赞爆了!

第五十三章 图书管理员的职业光环

第五十三章

地主乡贤们干的县令叫爸爸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看看《让子弹飞》就知道了,县令想要圈点儿钱还得给当地大户大头儿,这可不是影视剧虚构,封建年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战乱年代还好解释,一句“枪杆子里出政权”就够了,县令远道而来,手里能有啥?然而现在是正统朝啊,大明承平七十来年了,黄岩县的地主乡贤们为什么能干的前任知县叫爸爸?因为民意!

知县没有根儿,出身又不好,所以只要对地方上稍微苛刻一点儿,马上就闹民变,也就是非法上访,一大波人冲到台州府乃至杭州府,去知府、布政使司告状,你个没有根儿的臭屌丝还想好过?做梦吧!赶紧给好人倒地方才是正经。

但是现在看看身边儿,杨尚荆一瞬间就有了一种左青龙右白虎,天下舍我其谁的感觉,左边儿台州府的师爷直接就堵了本地乡贤们的嘴,想去台州府搞非法上访,那是门儿都没有的;右边儿李行,干脆就把当地的佐官也跟着一起震慑了,省布政使司、都司上没根底儿的,想调动卫所士卒保护上任?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他一胡萝卜一手大棒,再和南京的勋贵们眉来眼去一番,还不是……还不是美滋滋?就算这是折磨十三的秘境,我一身太古套装还不是分分钟刷爆?!

“忠叔啊,你说我之前这个翰林编修的身份,是不是相当于……相当于前唐弘文馆的直学士?”感觉自己开了挂杨尚荆搓着手,就问忠叔这么一个问题。

忠叔愣了愣,点点头,他老人家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前唐弘文馆掌经史子集,职责倒是和本朝的翰林院相若,也是修身养望的好地方,直学士倒是六品以下官员的统称,这般类比也不能说错。”

忠叔的声音转而变得很是疑惑:“不知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杨尚荆摇摇头,脸上笑容怎么都抑制不住:“不过是一时间想起来了,问问罢了。”

嘴上这么说着,杨尚荆心里都乐开花了:“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嘛,原来是职业光环儿加成啊,翰林院就是国家图书馆,我这个前翰林修撰就是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他无敌啊!”

队伍很快就到了黄岩县,有了明军卫所官兵的护送,身边儿又有台州府的衙役,把腰牌一亮,自然是没有人盘问阻拦了,等到了黄岩县县衙,就看见两个穿着青袍儿常服的文官带着一群没品级的小吏在外面候着,一个穿着黄鹂补子,另一个穿着鹌鹑补子,显然就是本县的县令和主簿了。

“下官黄岩县县丞黄成,携黄岩县诸位同僚,在此恭候大令。”穿着黄鹂补子的文官儿上前一步,很是恭敬地说道。

这是个穿着黄鹂补子的黄成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岁数还没熬到七品知县,应该是举人出身,而且银子没有使唤够,不过正所谓吏滑如油,越是年老的地方官吏,越是让人头疼,这纯粹是积年的地方任职经验养出来的脑子,寻常人学不来的。

所以杨尚荆也没摆什么架子,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一把掺住了黄成,笑道:“劳烦各位在此等候了,戬初到黄岩县,以后还要请各位同僚勠力同心,不负天恩浩荡啊。”

听着杨尚荆嘴上唱着高调,他身后的总旗李行就不有的撇了撇嘴,黄岩县这些地方上的土包子可能不会理解杨尚荆这个前途无量的翰林,为什么就来了地方上任职,但是他知道啊,杨尚荆本身就是和皇上作对,给外朝反阉党做了马前卒的!这还天恩浩荡,要是真想着天恩浩荡,心怀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早就应该跑去当代周公的门下跪舔去了。

然后就听黄成笑道:“我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

高调谁不会唱啊,做了几十年县丞的黄成比谁都会唱,否则也坐不稳这个位子,当然啦,人家为官一任,捞钱一方,受了当地世家大族的好处多过了朝廷这点微薄俸禄,在政策执行方面多倾向一点儿世家大族,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毕竟古语来说,“君”这个字可以指代任何地位高贵的人的。

于是杨尚荆点点头,一脸的满足。

于是黄成继续说道:“我等黄岩县同僚今晚在城东醉仙居设宴,为大令接风洗尘,还望大令赏光。“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心说这么快戏肉就来了啊,醉仙居,听着这个名字就是个好去处,酒肉俱全价格还比寻常地方高个两三成的那种,就八品九品的小官儿加上一群小吏,就明朝那缺德到了极点、一点儿不懂得高薪养廉之奥义的俸禄体系,能在那地方大排宴筵?

这就很明显了,要么是三公消费,要么是地方大户在后面掏钱,这就是告诉他这个还没上任的县令,黄岩县已经是成了体系了,所有的权力早就完成了分配,你丫过来就做个人形图章就好了,安安稳稳呆上几年,咱们临走的时候还能送你个万民伞啥的,要是不识相,肯定是三天一小事儿,五天一大事儿,到时候民变闹到了台州府、乃至是浙江布政使司,咱们的脸上可就都不好看了。

至于什么拳拳心意……谁信谁傻逼。

面对这种威胁,杨尚荆当然不能怂了,别说他身边就一文一武俩保镖,代表了省布政使司和台州府的态度了,就他本身是杨荣嫡次孙这身份,也不能怂啊,所以他呵呵一笑,干脆地说道:“诸位同僚俸禄微薄,本官受之有愧啊,不若这样把,今晚本官出钱,包下整个醉仙居,算是给诸位同僚做个见面礼了,顺便也帮着李总旗、章师爷接风洗尘,诸位看看,如何啊?”

黄成脸色就是一变,仔细看看护送杨尚荆的明军的服色,又看看留着山羊胡的师爷,就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第五十四章 左青龙右白虎

第五十四章

无论哪个年代,军队都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划分的依据就是掌控军队的人和掌控实权的人的关系远近,具体表现则在于装备的好坏程度,在现在的大明朝来说,抛出去勋贵、边将的家丁,剩下的第一等就是京师三大营,然后是边军,最后才是各地卫所的士卒。

黄成现自己踢到了铁板,就是因为他现,护送杨尚荆来上任的这队明军士兵不一般,个个带甲不说,还是一人双马的配置,比起这一队士卒来,黄岩县外永宁江入海口处的海宁卫官军,简直就是叫花子,哪怕这不是浙江都司的精锐,就是都司里面某个大佬的亲兵,总之……不好惹。

顺便儿一提,正统六年之所以把户部侍郎焦宏调到浙江来备倭,就是因为逃兵太严重了,朱元璋做了一个梦,以为把军户、民户、匠户分开,父子相传、各安其业就没事儿了,然而大明承平七十来年之后,这套已经吃不开了,很多军户实际上成了上级主官的佃户乃至农奴,逃兵暴涨,仅浙江一省便已经达到了三成的地步。

这也是轩輗这个提刑按察使刚来浙江直接拿下四十来人的底气,毕竟……这事儿太过了,无论是外朝大佬还是内廷的诚孝张皇后都知道,这么下去这大明吃枣药丸。

黄成瞅了瞅这几个明军,再瞅了瞅刚刚从马上哆嗦着下来,有点儿打摆子的山羊胡师爷,于是鼠躯一震,自己差点儿闪了腰,李行李璞寓这种浙江顶级的***他可能不认识,但这个师爷他熟悉啊,台州府刘府尊的头号幕僚,有这个人负责护送上岗,简直就是府尊亲临了。

于是他脸上的震惊瞬间变成了巴结:“县尊刚刚到任,我等身为下属,为上官接风洗尘,乃是本分,怎能让县尊破费……”

黄成这话才说到一半,旁边的章师爷咳嗽了一声,直接就给他的话打断了,没有品级的师爷面对有品级的县丞,反倒是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可能是骑着马走了太长时间,这师爷的声音有点儿颤:“黄县丞此话只怕不妥吧?”

黄成听了这话,明显愣了一下,不过面对台州府尊的头号幕僚,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章师爷有何见教?”

杨尚荆看着这人的表现,不由得再度感慨了一句,五百来年之后市里一把手的秘书面对下面的小科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吧?人类……果然是不会进化的。

然后这个章师爷的举动再度证明了人类不会进化的事实,只见他对这上面拱了拱手,然后才一脸恭敬地开了腔,那个姿态,就和五百来年之后下面人借着纪委书记的规定扯虎皮做大旗一样一样的:“轩镍台初临浙江之时,也曾和下属有约,每三日方才以米换肉,便是远客前来,也不过豆食招待,况且镍台不论寒暑,均穿一件旧衣,至今已是九载,黄县丞身为朝廷命官,总该有所触动才是吧?”

别说黄成了,杨尚荆听了这话都打了个哆嗦,这剧本……他熟悉啊,一件衣服好几年不换、皮带旧的不像样还勉强用着、节衣缩食只领俸禄、忧国忧民抬头……等一下,明朝从洪武朝开始就严禁夜观星象了,这个划去,而且看着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两司裹挟着都司一起砍了盐丁几百个脑袋、把浙江镇守太监一起送上了天,这轩輗轩镍台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善茬啊,就这个决断,哪怕施展不出吸星**也能玩玩乾坤大挪移了。

总之这人设太清廉了,太亲切了,太和蔼啊,太……太熟悉了。

然后杨尚荆巴拉巴拉手指头,好像天顺朝的时候这位轩镍台荣升刑部尚书,然后各地督粮草,搁在大明朝这个没有丞相的外朝官制里面,也算是搞经济的宰辅了。

这尼玛都什么跟什么啊!

吧拉完手指头的杨尚荆一脑袋黑线,就看着正八品的县丞黄成做出了一副凛然受教的表情:“章师爷所说甚是,黄某人定当以轩镍台为榜样……”

践行大明特色帝国主义封建官员行为准则,做一个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坑人不眨眼的好县丞?!

杨尚荆自动就脑补出来后面的一连串儿话,于是他脑袋上的黑线就更加密集了,人类这五百多年都干了些什么?脑容量脑容量没涨多少,权谋权谋还是那个德性,兵法玩了几千年归结起来还是孙子兵法那一套……特么的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于是他回过头来,对这章师爷和李行拱了拱手:“二位还请去馆驿之中稍待,戬这便去后宅之中洒扫一番,虽然家眷等人尚在后面,也总是要好好收拾一番的。”

李行和章师爷同时对这杨尚荆拱了拱手,客气了一通儿之后,带着人走了,杨尚荆则带着忠叔和几个家人向着后宅走去,一众佐官、小吏互相看了看,这才和杨尚荆道了别,回各自的值房聊天打屁去了。

黄岩县的县衙也是前衙后家的格局,而且颇具明代官员当官不修衙的特色,比起几百年后贫困县里拔地而起的山寨版hite house之类的大楼,简直就式破败不堪的典范,想来也是,五百来年之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也就几十年就直接拆了重建,何况这土木结构的官衙了?

“这地方啊……”杨尚荆看着后院房顶上已经裂开一个大缝儿的瓦片,不由得出了一声感慨,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孙原贞、方廷玉这些大拿都喜欢在外面弄个私宅了,官衙就这个破旧的模样,只要手里有点闲钱的,他都不爱住。

各类办公用品果然是人类进化的有力证明。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给人类不进化的理论上打了个叉。

忠叔看了看杨尚荆的表情,叹了口气,一边指示着家丁对这里进行打扫,一边劝解道:“少爷暂时委屈些吧,当官不修衙这是祖制,况且现在少爷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出去置办了私宅,怕是会有人指手画脚啊。”

第五十五章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第五十五章

六月初的浙江,正是热的时候,不过浙江台州府黄岩县的人民……不对,是市井之中,却开始流传一个更加火热的话题,火热到什么程度呢?离着县丞几十里地的老农,都参与进了话题的讨论。

“诶,我说老刘家的,你知道么,新来的县令是个年轻人。”

“嗨,听说了,好像还是什么进士来着,据张大官人说啊,可是文了不得的人物呢。”

“你看看你就没听仔细,人家是二甲三十三名赐进士出身,当今圣上钦点的,这赐进士出身可了不得,整个大明朝每次科举啊,满打满算都不到一百个。”

“呦,真厉害!”

“对对对,好像还是什么……翰林……翰林什么出身来着?”

“那叫翰林编修,文曲星一样的人物,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嚯,那不是比村头的李秀才还厉害?”

“李秀才那算啥,和人家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跟何况,李秀才今年都快四十了……”

别管是县城里做买卖的,还是离着县丞几十里地种地的,反正是都知道县里来了这么一个牛人,什么举人公、秀才公的,在人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嗯,这当然是底下佐官、小吏们的手笔了,要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理解什么叫赐进士出身、什么叫做翰林院,在这个识字率不足百分之五的封建社会里,无异于对牛弹琴,别管县令换不换,十税一的农业税加上各种徭役、名目繁多的杂税和本地大户的欺压剥削,才是他们需要面对的,不过这样的好处就是能让老百姓产生敬畏之心,顺便拍拍马屁,消除一下杨尚荆刚刚到任那会儿,黄成造成的负面影响。

至于本地的大家富户那里,自然有人过去告诫一声,别看这这县令年纪小就觉得好欺负,以前的一些手段,还是省省吧。

毕竟杨尚荆还是太年轻了,一旦没分说明白,城里的这些富户想着照葫芦画瓢,像对待前任知县那样给杨尚荆来个下马威什么的,这黄岩县估摸着就要清洗一遍了。

皇权不下县的前提是默契,地方上乡贤不能做的太过分,知县、乃至各级官吏也没有太过强悍的背景,否则就是完蛋,而且是大家一起完蛋。

永乐朝有个南方的县城牛的不行,大户们一哄而上直接干死了县令和派过去的镇守太监,还以为法不责众,然而杀意盎然的朱棣直接下了屠城的命令;还没到来的万历朝,同样牛的不行的张居正张辅直接搞一条鞭法,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谁敢起来扎刺儿,然而死了之后全家基本都折在里面了。

现在的杨尚荆没时间理会外面的传言,一顿酒席送走了李行和章师爷,他就一门心思地扑在了当地的政务上,执掌一县听着很牛,实际上极端复杂,大到鼓励农桑、兴修水利,小到鸡鸣狗盗、击鼓鸣冤,都得他一样一样去面对,就凭着礼部观政加上翰林院做图书管理员的经验,想处理这些事儿可是绝对不够用的。

再加上衙门小吏知识文化水平并不算高,写个公文用的又不是标准的台阁体,错别字又是一大堆,直接就归了档,他看着这些文书连蒙带猜的就像是在看天书。

“少爷,再等几日,老家的师爷就到了。”忠叔看着一身短打、满头大汗的杨尚荆,一边儿给他扇着风,一边儿安慰,“家里来的师爷都是老手了,处理这些不在话下的,少爷也用不着着急,有些文书不如找黄县丞、张主簿来一起参阅便是了。”

杨尚荆叹了口气,直接把手里的文牍扔在了桌子上:“还是等着家里的师爷罢,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县丞、主簿都都下地去课劝农桑了,我这个刚到的县令总不至于把他们抓回来吧?”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浙江又是重赋税的地区,这就涉及到了明初朱元璋和张士诚的那点儿破事儿了,而大明律又对逾期不纳粮的重判,所以他这个县太爷刚刚到任可以在县衙熟悉工作,但是县丞、主簿两个人,全都下去课劝农桑了,也不知道这是在给他杨尚荆上眼药,还是大家都这么干的。

“去户房吧,把积年的账本拿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亏空。”杨尚荆捂着脑袋,对身旁伺候着的家丁说道。

明代的县衙其实就是简化之后的中央政府,不过不叫部,叫房,户房就是对应户部的地方,掌握着一县之地的财政收入,历年的账本都存在那里,杨尚荆想要看看账本,主要还是害怕前任县令给他留个坑,比如亏空了多少万贯钱之类的,他现在刚刚上任,查出来之后也好往上面递条子,时间一长,上面就不认了。

最重要的是,酒店管理这门学科吧,里面有一门叫做旅游会计的神奇课程,讲的不是特别深,但是会计的理论基础、复式记账法之类的先进姿势还是有的,只要把表格一画,数字一列,就凭着这个年代的数学水平和会计们平账的本事,杨尚荆哪怕大学的时候高数挂过科,也能用一只手吊打他们。

嗯……那个谁的那本穿越小说和另一个谁的另一本穿越小说,不都有这个桥段么?

当然了,杨尚荆才没傻到直接把复式记账法这种大杀器送上去换功劳,他还指着这个在黄岩县靠着这种先进的姿势节流一点款子,干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呢。

然后没过多久,刚刚出去的家丁回来了,后面跟着户房的小吏,两人抱着陈年的老账册站在杨尚荆的面前,那小吏一脸呆萌地问道:“县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我只要去年、前年两年的,剩下的你搬走吧。”杨尚荆捂着脑袋挥了挥手,下意识就想要吼一句“行政代代相传”,他当年做社团给社联交材料的时候就喜欢用这招,对本社团不利的东西夹在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里面,那帮官僚坯子九成九会略过去,剩下的零点一请客吃个饭喝个酒也就过去了。

然而……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今天终于有人把这招用到他的身上了。

第五十六章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上)

第五十六章

面对着杨尚荆的质问,这个户房的小吏就感觉一阵头大。

你说你一个翰林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在翰林院的生活不就是整天修修书、写写诗,批判一下前朝的黑暗**,歌颂一下大明朝的德政清明、人民生活水平明显上升么,怎么还玩起来对付官僚主义这一套了?这和之前黄县丞交代的设定不一样啊。

然而看着杨尚荆盯着他的眼神,小吏还是硬着头皮,把身子一躬,回答道:“如今正是农忙时节,户房各个主事儿的都下了田,帮着黄县丞课劝农桑了,小人只是个打下手的,对于户房这些卷宗并不熟悉,只怕没办法帮助县尊找出其中的文牍,还请县尊恕罪。”

呦呵,这简直就是临时工背锅的明代版本啊,这人类……看起来还是没进化的层面居多嘛,而且……那位黄县丞可能还是想心存侥幸,想和自己别别苗头?把主要人手都带下去课劝农桑,给自己留了一群废物,到时候也好一推二五六,毕竟太祖朱元璋可是亲自种过地的,自己拦着他一个皇明祖训就能把自己扛过去。

杨尚荆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身在户房,居然连案卷都不熟悉?那你说这黄岩县县衙养你有什么用呢。我也不难为你了,收拾铺盖走人吧,明天就不用来这县衙了。”

小吏听了这话就是一哆嗦,连忙作揖:“县尊在上,容小的细说,这户房上下总有各种杂活儿,小的便是做的这个勾当,虽然位卑职小,却也颇为繁忙,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嗯,我懂了,还真就是临时工。明代县衙三班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对应六部,每房有正式编制的胥吏最多也就三个,剩下的全是打下手的帮闲,面前这个小吏肯定就是这么个身份,没有编制最多就算个合同工,公文、卷宗放在哪里是知道的,但是真让他分清楚……好像的确挺难为人的。

这种人物一般都是在县里有根儿的,比如哪个富户家读了几年书却无望科举的庶出子,比如哪个胥吏家的亲戚,牵扯甚广那是肯定的,家族化、集团化是工业化社会都没办法回避的问题,你指望封建社会成功回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这也侧面证明了,上一任知县离任的时候走的是多么的憋屈,也证明了黄成这个县丞还是想把他高高架起。

“你来这县衙之中,是为了黄岩县一县百姓、为了我大明服务的,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培养自己的主人翁意识,以县衙为家,对所在值房的事务做到了如指掌,若是都像你这样的,一旦某位胥吏有个头疼脑热,谁来顶上?”杨尚荆摇了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户房,乃是执掌全县钱粮的所在,乃是本县的重中之重,现在还好些,下个月开始收夏粮了,出了事儿谁来向台州府、向浙江布政使司交代?!”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小吏吓得直哆嗦,杨尚荆摆了摆手,转过头来对忠叔说道:“忠叔,这事儿只怕还要麻烦您老人家了,把我刚刚说的话记下来,颁行三班六房,我们这做官的做吏的,可不是为了给自己家里弄一点儿买米钱,这全县的百姓、台州府、浙江布政使司、乃至陛下,都在看着我们呐。”

忠叔也明显没想到杨尚荆会玩这么一手,虽然眼神有点儿犹豫,但还是说道:“老仆记下了。”

你跟我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消极对抗中央……不对,消极对抗县令政策,那我就给你丫唱高调,反正自己拳头大嗓门粗,到底是培养主人翁意识还是讲究个权责分明,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跟你说,我可是研究过心理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对付官僚主义的法子我有的是!

小吏听了这话,已经是面如死灰了,论起嘴炮来,他这个十五世纪刚刚认识几个字儿,读过的书数字化之后连两兆都未必有的低端知识分子,还能玩过经历了知识大爆炸、一个网文都十几兆大小的杨尚荆?

眼看着小吏脸色灰败地退了下去,忠叔这才开口:“少爷,老仆有一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杨尚荆看着忠叔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还是很谦虚地说道:“忠叔但讲无妨。”

忠叔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固然是好的,但总要有个度啊,一旦过了,就成了鲁莽。这县衙小吏,虽然不在册上,可能走到这个位置上,在县中肯定是有根底的,少爷这般直接革除,怕是要引人不满了。”

杨尚荆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戬来上任之时,是个什么排场,这班黄岩县的官吏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时候正是余威未消,我强硬一些,总能让人惧怕三分的,若是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才是露了怯,让这班奸猾之辈越不放在眼里了。”

顿了顿,杨尚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而且这小吏并不在册上,正好能不伤及黄岩县根本,同时却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这是我给黄成这班人表明一个态度,我来这黄岩县,可不是单纯的镀金的。”

说的理由天花乱坠,但归结成一句话,就是老子一个县委书记,开出一个合同工还用看人的脸色?你开什么玩笑!

忠叔沉默了一下,也只能点头应下了,杨尚荆说的句句在理,哪怕他是长者也不能横加指责不是?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扭过头去,对那个家丁说道:“稍后忠叔把我那段话写完,你去送到三班六房,然后让他们告诉本房的主事,明日先不用出城课劝农桑了,本官有话要和他们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可不能仅仅革掉一个小吏就算完,怎么着也得传达一下自己的精神,给这帮深刻诠释了“吏滑如油”这四个字的黄岩县官吏们上上课。

至于之后怎么将自己的精神贯彻下去,那就是第二把火的事情了。

第五十七章 一刀切的妙用

第五十七章

相比于中医的慢慢调理,搞个五行配平,西医的疗效就要显著得多了,尤其是手术,哪儿有问题来一刀,比什么老军医的一针灵靠谱多了。

同理,放在官场上,一刀切是一个内涵深刻、适用性广、效果显著的方法,所以哪怕副作用很大,大家伙儿捏着鼻子也认了,以至于上级对待奸猾的下级,和下级对付严苛的上级,都喜欢用一刀切这种方法,前者是为了封死奸猾下级的所有退路,后者……嗯,后者是为了制造民怨对付上级,基本套路和“反对左倾的最好方法不是偏右,而是极左”差不多。

杨尚荆虽然不是什么老军医,但是他靠山硬啊,他势力大啊,就这么一县之地,他搞个一刀切,哪怕切死几个胥吏、乃至典史、主簿、县丞,也不用在乎什么医闹不医闹的,谁敢扎个刺儿,跟他玩一刀切,为了维护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法制建设,当场击毙毫无压力,所以他挥起刀子来,特别的麻利。

第二天辰时,杨尚荆收拾好了官服,出现在了县衙的前院儿,背着手看着一众下属,身前绣着的鸂鶒补子在阳光下闪闪光,目光扫向一众下属,看得众人心里慌。(嗯,这里解释一下,明代七品官官服的补子不是鸳鸯,鸂鶒酷似鸳鸯,但是比鸳鸯要大,也是一种水鸟,所以这才有人认错吧……)

县衙就这么大,这会儿谁都知道了,昨天留值户房的那个倒霉临时工被直接开革了出去,这位新来的县尊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很是雷厉风行啊,众人瞅了瞅杨尚荆,又瞅了瞅黄成,这位本县第一佐官,就是众人的主心骨,结果看见黄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一帮胥吏又把头低下了。

“本县昨日给三班六房的东西,你们可都看见了?”杨尚荆开声问道,声音略显低沉,很是有种威严感,反正在场的就是除了县丞、主簿、典史之外,就是三班的班头、六房的胥吏,加起来连三十人都不到,这么大的声音也足够让所有人听清了。

黄成上前一步,恭声说道:“回县尊的话,下官等人都已经看过了。”

杨尚荆点点头,继续说道:“本官的话已经在那张纸上说的很清楚了,这会儿就不再啰嗦了,今天呢,户房留下来两个人,陪着本官整理一下历年的文牍,本官执掌一县,代天子牧民,总要对本县有田亩几何、人丁几何有个了解。”

就这帮人的字迹,没有个秘书之类的,靠着连蒙带唬杨尚荆也抓瞎啊,所以还是得留人,反正现在要先对付的是户房,防备着底下的富户、县里的佐官给他下套,盗空了库房再把黑锅扣在他的头上,所以就留着户房的人,一举两得了。

黄成听了这话,就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主簿刘琪使了个颜色,于是刘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恭敬地说道:“回县尊的话,如今正是农忙,今年本县又是雨水不足,户房诸胥吏现如今正在城南刘家村、张家村、黄家村里协调诸多庄子取水,怕是不能腾出人手来,县尊还请以大局为重。”

缺水的年月等水灌溉,然后两家人、乃至两个庄子的人为了争一个先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酿成群体性事件,甚至直接搞出人命案子来,搁在工业社会都没法避免,更何况封建社会了,所以这时候就要有有权威的乡贤或者是官府中人出面调停,这事儿没的说,不过杨尚荆听了,总感觉对方的话简而言之,就一句,想要人?没有!

这跟着主官唱反调的毛病可不能惯着,这惯出毛病来了以后指不定会弄出来什么幺蛾子呢。

所以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在朝阳下显得异常的和煦,和煦得让在场的众多佐官、胥吏头皮麻,只见他转过身,从身后的忠叔手里拿出一本案卷,直接摔在了主簿的面前:“我正想着说刘主簿呢,刘主簿自己就站出来了,怎么着,腾不出人手来,就把这卷宗做成这般模样,你这是给谁看呢?刘主簿掌管一县的卷宗、文书,就是这么把关的?”

说着话,杨尚荆又拿起一本来,接着砸过去,说着话就是声色俱厉:“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再加上错字连篇,分守道的诸位官差下来查验,抽的是你的脸,还是我的脸?!”

明代地方上可不讲究什么民主,县令要么狂拽酷炫吊炸天,要么跟三孙子一样任人摆布,没有中间选项的,所以杨尚荆这个正七品的知县面对着正九品的县主簿,官架子拿捏得那叫一个赞。

刘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着这么多下属被抢白,他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也不等他说话,杨尚荆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本官也不要求多了,今天的差事办完了,各房都出一个人来,给本官整理自己的地案卷、文牍,重抄也好修改也罢,总之把最近一年的案卷给本官整理好了,最起码得让本官看着一目了然!”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冷笑着继续说道:“列位能在这黄岩县领一份补贴,自然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读书人了,如果列位的字儿拿不出手,可能本县就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吧?那就别怪本官上书台州府,让刘府尊借本官几个写字好的了。”

想要打破固有势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分化拉拢,然而杨尚荆身上套装各种光环,用不着那么麻烦,直接上铁腕,谁不服收拾谁也就完了,引入台州府衙的人手,除了可以让这帮人有一种危机感,还有种拉虎皮当大旗的意思在——反正这个县典史下面的都是胥吏,流外官都算不上,他杨尚荆铁腕之下,肯定是人心思变,要产生裂隙的,如果真是铁板一块,就完全违背了人性。

一众官吏左看看又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黄成的身上,黄成这个县城咬咬牙,站了出来,果断认怂:“县尊所言甚是!”

第五十八章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第五十八章

黄成这个正八品的县丞是黑着脸从县衙里面出来的,跟在他身后半个身位的刘琪脸色也不好看,杨尚荆杨县尊出手就是铁腕,一点儿面子没给两个人留下,可以想象的是,以后这三班六房的班头、胥吏,可能就不太卖他们面子了。

暗地里的分化拉拢可以打破原有的圈子,明面上的铁腕一样能够办到,这就是人性。

一个刑房的小吏紧走了几步,来到了黄成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县丞为何偏要答应?这大令如此年轻,不谙世事,只怕非我黄岩县的福分啊,不若今日下地课劝农桑,便找出那么几家挑拨一番,一有民情,台州府总要治他一个失察之罪……”

黄成听了这话,把眼珠子一瞪,当即冷哼了一声:“好啊,今天你去李家庄子,就挑逗着他们和临着的王庄正面打上一场,如何?”

这小吏楞了一下,就听黄成狠声说道:“要找死自己去,可别拉着我们!”

说着话,一甩袖子,自顾自地去了,旁边就有吏房的胥吏在那叹息了一声:“你看着咱们新县尊来上任那会儿的场面,还没灵醒着点儿么?人家县尊是在台州府、乃至省布政使司都有根儿的人物,你说这民情报上去,刘府尊是会处置咱们,还是处置县尊?”

一脸两个问题,直接就把这小吏弄蒙了,然后他就听着吏房的胥吏继续说道:“能考中二甲三十三名的人物,还能是读书读傻了的?也不用你那榆木脑袋想想,你这辈子活了也四十了,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考上,还想着和人家玩脑子?明天,也罢,今天你就回家去吧,以后也别来县衙了,我总觉着留着你要出大问题。”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是个傻子?”

“可不是,唉,老黄家花尽了心思送进了这么一个人,可惜了,可惜了啊。”

“还是赶走了好啊,省的留下来,脑子一热干了什么傻事,就把咱们也跟着坑进去了,家里老婆还等着我这点禄米呢。”

…………

这个姓黄的小吏站在原地,刚刚被解除了临时工合同的他一脸的懵逼,看着昔日里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同僚们议论着散去,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正如那个小吏所说,他是本县大户黄家的人,还是和本家隔了多少层关系的旁支,就因为家中老爹节衣缩食读了几本书,识的几个字,撞大运考上过秀才的功名,可也就是垫底的增生,这辈子也没见过廪米长啥样,写诗作文那纸张都是能多节省就多节省。

黄家见他可怜也就帮扶了他一把,把进步无望的他送进了县衙做个刀笔小吏,顺带着帮自己家在线压力面加一个眼线,有什么事情也好第一时间知道,他现在丢了差事,黄家还能再把他当人看了?别说黄家了,被县衙开革回家,以后就算是帮人代笔写个书信,那都得比别人少赚二文钱!

那边刘琪快步走上去,追上了黄成:“敏言兄,借一步说话,如何?”

黄成出了一口气,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指了指路边的一家茶馆:“就去那儿吧。”

两人走进了茶馆,就把掌柜的吓了一跳,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点头哈腰:“什么风儿把您二位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黄成摆了摆手,掏出一串儿约莫二十个铜钱放在柜台上,说道:“二楼收拾个雅间儿出来,上一壶好茶,我和刘主簿有话要说。”

掌柜的看了这个阵仗,连连摇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县丞能够大驾光临,小店已是蓬荜生辉,哪里敢收县丞的钱?可是折煞了小老儿。”

听了这话,黄成的脸色就好看了一些,不过他也没收起钱来,而是说道:“给你钱收下便是了,哪里那么多废话?本官还能差这一壶茶不成?”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边儿把铜钱收好了,一边喊着:“刘四儿,把店里最好的茶沏上,送到二楼甲子号间去!”

等着到了二楼雅间,挥退了小二,刘琪这才说道:“这新来的大令太过强硬,我等却是不好做的,长此以往,只怕是要断了大家的财路。”

黄成看着面前氤氲的水汽,点点头,又摇摇头:“便是这般强硬,我等又能做什么?只看那随他来上任之人的气派,这新大令的根底便是不浅,我等这般末流小官,莫说是反抗了,便是想鼓足劲头拼一个鱼死网破,又能如何?只怕是到了最后,鱼已经死得透透了的,可这网,还是那张网啊。”

刘琪端起茶壶来,给黄成沏了一杯茶,然后才说道:“敏言兄所说甚是,只是看这大令的行事,也不像个翰林之中的读书人,对这地方官场上的推诿也着实熟悉,怕就怕咱们这点勾当被他看破,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说着话,刘琪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想当日,你我二人安排好了胥吏出城课劝农桑,也是存了这等心思的,却像不断他转手之间便开革了小吏一人,这是敲山震虎啊,我等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这黄岩县真就被他掌控了,六房之中的那些个胥吏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敏言兄也是知晓的。”

低级公务员是个什么德行?混日子的管好自己一摊,划划水喝喝茶,一天也就过去了,有点儿上进心的,要么在溜须拍马,要么在田间地头刷声望,上面的县丞主簿威望暴跌,一个个想的可都是“彼可取而代之”。

黄成皱着眉头,举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不若这样,你我这就去黄家、张家走上一遭,和这两家的族老谈上一谈,总要总结出一个章程来,这县令要是真个掌控了整个黄岩县,只怕这受损最大的,还是乡绅乡贤。”

听了这话,刘琪点了点头,慢慢地品了口茶,然后说道:“只说这大令正在查验历年户房账册,尤其是田亩账册最为重视,如何?”

“妙!”黄成听了这话,眼睛当时就是一亮。

第五十九章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第五十九章

“老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给了金山银山都不换”。

这话说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之处,却很深刻地说明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基本盘——土地。

老百姓要从地里面刨食儿,国家要从地里面收税,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农业政策,什么井田制、均田令,五花八门,为的就是一个目的,保证财政税收,减缓社会矛盾,然而土地兼并还是无法抑制,清朝有个叫陶熙的说的就很好:“金宝庐舍,转瞬灰烬,惟有田者,岿然而独无恙。故上自绅富,下至委巷工贾胥吏之俦,赢十百金,即莫不志在良田。”

所以本县的县丞和主簿合计一下,要和本县最大的两家谈一谈新县尊最近在看鱼鳞册的事儿,肯定能引起两家的恐慌——万一这县尊想要做个清官儿,来个清丈田亩之类的大动作,他们两家可是要跪的,而到时候县丞和主簿再做什么事儿,可就有了民意基础了。

杨尚荆并不知道本县的一把手二把手正捉摸着给他下个套,搞个大新闻,他现在正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刚刚给了这帮佐官、胥吏一大棒子,接下来肯定是要塞上一个甜枣的,恩威并施才能做到真正的分裂和拉拢,一味地挥舞大棒,只能算是逞一时之快,官不聊生了还能给老百姓好过?

“如今看来,这县丞和主簿,算是一条线上了的,却不知道这典史站在哪一头。”忠叔站在杨尚荆的身后,沉声说道。

杨尚荆点点头:“如果县丞和主簿不对付,就算是这里乡绅暴虐恶毒,也不至于把前任的县令逼走,不过我等刚来这黄岩县不久,却是不清楚其中的跟脚,若是贸然启用了这个典史,最后却是和县丞主簿同流之辈,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啊。”

和八品的县丞、九品的主簿不一样,典史是个流外官,没有品级,不过一般下县不设主簿或者县丞的时候,职责都被典史长官,所以也需要吏部那里走个过场,算是朝廷命官了,在县里,典史管着刑狱,也算是实权很大的人物。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眼前突然一亮:“不若这般,我便和这六房的胥吏沟通一番,如何?”

察言观色可是第三产业从业人员的必备技能,所以心理学是必修课,虽然杨尚荆当年还没有踏足社会,就算他踏足社会之后也和东艹完的第三产业从业人员有本质区别,也不妨碍他运用这项技能,在言谈之中找出来点儿关键消息。

忠叔想了想,也只能点点头:“也只能这般了,不过吏滑如油,少爷可别被人蒙蔽了,老仆也带人出去走走,在码头酒楼之中打问一番,这车船店脚牙,总是少不了消息灵通之辈,虽说言辞之间多有夸大之处,也总能找出些有用的来,少爷两相比照,也好做到心里有数。”

杨尚荆点点头:“这个忠叔放心,戬心中自有分寸。”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忠叔说着话,绝对的靠谱,市井之中消息灵通的,还就是那些下九流的人物,而这帮人为了展示自己的消息灵通、在同行面前多几分面子、在客户面前多赚几个赏钱,基本有的没的都能往外说,还能给你找出个出处来,比如自己家邻居的姨夫的二表弟的大侄子在县里做事儿,至于怎么分辨出来话里话外的真假,混迹过江湖也混迹过官场的忠叔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的。

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叹了口气,权谋之术、分化拉拢之法,看起来很容易,但实际上真要做起来,却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其中的烧脑程度……杨尚荆宁愿自己还坐在那间夏天也没空调的教室里面上高数课,学习一下关于拉格朗日、费马等西方先哲的先进姿势。

他才刚刚转过身,想去户房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摸鱼,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忠叔的声音响起:“少爷,老仆刚刚想了一想,有了这么一个点子。”

杨尚荆的脚步就是一顿,转过身来,问道:“忠叔但讲无妨。”

“今天晚些时候,少爷便借着查刑房积年案卷的事儿,招典史过来相谈,不拘什么鸡鸣狗盗的小勾当,还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只消遣退左右便是了,明日一早,少爷便给这典史加些权力,比如有权过问刑房文书卷宗整理等,不需太大,就足以将这典史、主簿二人裂开一条缝隙。”忠叔沉声回答道。

看了看杨尚荆的脸色,忠叔继续说道:“也是天助少爷,老仆刚刚想起来,这刑房的一个胥吏马上就要九年考满了,这胥吏一旦调任,可就留下来空缺儿了,到时候这个人是归典史管,还是归主簿管,不还是少爷一言定之?”

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连连点头:“当真妙计!”

主簿管的是案卷、文牍,典史管的是刑狱,本来是两个互不统属的职责,但是呢,只要有心,总能在其中找到职权交叉的部分,就比如这刑房的文书吧,按常理它是归主簿管理的,但是如果县令话了,典史能不能过去查看?毕竟刑狱都是典史一手儿抓起来的,这个不过分吧?

而最要命的,还是人事任命权,谁都向着县衙里面多上几个自己人,这样以后自己消息就能灵通不少,说话腰杆儿也会直上不少,捞钱的时候也能痛快不少,这个时候还管着派系问题?再加上典史一旦把手伸进刑房,以后户房里负责调拨三班衙役欠款的事儿,他能不能插上一手?吏房里面分管三班衙役的胥吏,他能不能建言?

利益面前不会有牢不可破的联盟,那妥妥的要翻脸啊。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变相加重了典史的职权,削弱了主簿的职权,再加上今天晚上两个人遣退了左右,很私密地商谈了一会儿,别说还不知道典史和县丞、主簿二人是不是一条线上的,就是真是一条线上的,也会因此起了间隙。

第六十章 忠叔出马

第六十章

能在曾经的内阁大佬家里做长随,忠叔除了一身过硬的本事和灵活的头脑之外,这个卖相也是不差的,虽然出县衙的时候依旧是一身的青衣短打,但是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儒雅、富贵,再加上身后跟着两个长得和熊罴一般健壮的建安杨氏家丁,让人怎么看怎么觉着贵不可言。

所谓的富家翁微服出巡,不外如是。

悠闲地踱着四方步,忠叔很快就来到了永宁江的码头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客船货船,就找了一家茶馆坐了进去。

黄岩县这个地理位置,还是很赞的,在台州府府城东南,西北永宁江,南方委羽山,山水俱全不说,东边还直接就是大海,永宁江是澄江的下游,但凡是内6的客商走水路的,别管进内6还是出海,大多都要在黄岩县停靠一下,补充淡水食物还是卖一些货物都是常有的事儿,也正是因为这个,洪武十三年裁汰天下巡检司三百五十四处,这一处的巡检司都没有裁撤。

能在这种繁华地段做小二的,那一个个的都是灵醒的人物,一看见忠叔这个气度,就连忙迎了上来:“客观几位啊?”

忠叔笑了笑,一脸的和煦,张开嘴就是一股京片子的味道:“小老儿这总共三个人,小二哥给找个好地方,上一壶好茶,也好让小老儿看看这永宁江的景致。”

小二听着这说话的口气,眼珠子都亮了,这年头南方人是有钱不假,但北地人出手更大方,北京城的人更是其中的代表,听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就知道,他今天这是要啊。

于是这小二点头哈腰地对这忠叔说道:“您老人家请随小的来,这就给您找个顶好的位置,也让您看看这永宁江上下的风光。”

拎着条巾子熟练地将桌椅板凳擦了一个遍儿,然后点头哈腰地说道:“您老在这儿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上茶。”

忠叔笑着点点头,也没在意什么,这小二一转身,一溜烟儿地下楼去了,忠叔就把目光赚到了不远处的码头上,就看见永宁江上船来船往,很是热闹,一个个穿着短打、露胳膊挽袖子的糙汉子扛着包捧着箱子,在码头上来来往往,远远传过来的人声也是嘈杂,天南地北的各路口音,似乎都能听见几句的样子。

“这永宁江码头,也是一个好地方啊,每日里来往船只,只一个拦路设卡,就能收上来不少的银钱吧?”忠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只是这码头上的巡检司,到了如今还没有去拜会少爷,怕是心里也存着轻视呢。”

大明朝重农抑商,所以农业税最低是十税一,浙江这种地方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和自身自然条件,是要高出不少的,而商税是三十税一,以表达对商人的全方位鄙视,可是这三十税一十官方的,商贾又是钦定的贱业,所以商队往来于各个关卡,都是要被吃拿卡要的,至于吃法是否文明、套路是否先进,那就要看各地主官的心情了。

一个家丁欠了欠身子,然后说道:“毕竟少爷也太年轻了些,换是谁都心里存着几分轻视吧?别说那里日衙门口迎接少爷的人里面没有他,就是那县丞黄成,不也是暗地里使绊子的货色?况且这巡检司乃是肥缺,若是在省布政使司没有根底,也捞不到这等好处。”

巡检司的巡检品级并不高,正九品而已,但却是地方上户籍制度的一个有力补充,专门管着流动人口的,和里甲制度相对应存在,手里不但有权力,还有那么十几个几十个的弓手,在设置巡检司的县里,序列上要高于同为正九品的主簿,有时候甚至还能高过县丞,一般底子不硬扎的,是捞不到这种油水丰厚的差事的。

忠叔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也别太把这巡检当回事儿了,杭州府那般大的动静,这里连风头都没有收到,又怎么可能是哪个大员的亲属?充其量也就是个不知道是捐了多少银子,在省布政使司走了门路的举人罢了。”

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终究是岁数大了,有些事儿怕是记不得了,你给我记下来,回去和少爷说说,等县里的事儿安顿下来,寻个由头把这个巡检司拿下来,放个自己人上去。”

家丁点点头,恭敬地回道:“忠叔您放心,记下了。”

忠叔嗯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于是把嘴闭上,扭头看去,就看见小二捧着茶盘走了上来,轻手轻脚地放下了,这才说道:“您老要的茶来了。”

忠叔笑了笑,看着小二转身要下楼,连忙招了招手:“这位小兄弟,老朽有点事情想要和你们掌柜的打听打听,你去看看,他若是不忙,就请他上来给老朽分说一番,如何啊?”

小二转过身来,脸上就显现出了为难的神色:“老人家,您看着正是忙着的时候……”

忠叔从怀里摸出一小串儿钱来,约莫二十多个,轻轻放在了桌子上,于是小二的后半截话直接咽到了肚子里,点头哈腰地说道:“您老稍待,小的这就和掌柜的说去。”

眼见着小二窜下楼去,忠叔就摇了摇头:“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没理也该杀,这话虽然有些过了,却也是说尽了这市井间的事体,少爷来这黄岩县,可不是来混日子的,也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官府上巡检司是要拿下来的,这市井之中,总要让这黄岩县的马帮、漕帮服帖了才行。”

另一个家丁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都是江湖口上行走的,要不然小的去打听一番,晚上去找那漕帮的帮主谈谈心?”

说话之间,这家丁的眉宇之间就露出了一丝杀气,忠叔敲了敲桌子,摇了摇头:“少爷是朝廷的命官,这规矩就按照官面儿上的规矩来办,江湖上这种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事儿,传出去终究是要败坏了少爷的名声的。”

第六十一章 用钱开道

第六十一章

听说自家店里来了个京师的富家翁,而且出手大方,掌柜的就把算盘一摆,一撩衣襟,蹭蹭蹭地上了楼,做码头旁生意的,就是要和这些有钱人混个面儿熟,成了老客儿有钱赚不说,南来北往的消息也能听见不少,东家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茶楼不是?

等看见了忠叔,掌柜的就知道自家这小二还是信得过的,就这气度、就这气势、就这气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别看穿着麻布的短打,可你也保不齐人家就是个举人公、秀才公不是?这年头朝廷礼制还是很严的,商贾之流穿着丝绸要被问罪,但没说不让读书人穿短褂啊!

掌柜的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不知贵客找小老儿,有什么事儿么?”

忠叔哈哈一笑,指了指对面的位子,一脸的春风和煦:“掌柜的坐,老朽这问题啊,还真不少呢,还不知掌柜的贵姓?”

掌柜的在椅子上坐下,很是客气地回答道:“免贵姓李,不知您老……”

“老朽姓杨,听老朽这口音,李掌柜也能听出来老朽从哪儿来的吧?”忠叔笑呵呵地说着,“实不相瞒啊,老朽是北直隶人士,家中也是薄有家业,此番南下,也是为了给家里添一点进项,路过这黄岩县,便觉得此地人杰地灵,繁华之处,不啻苏杭,也就起了在这里做些生意的打算,这才想着找掌柜的问问,这黄岩县官面儿上都是些什么人物。”

苏杭虽然繁华,然而外地客商过去做买卖被宰一刀也是寻常,再加上那地方自古繁华,买什么、卖什么早就画好了各自的范围,贸然掺和进去,那就不是去捞钱的,而是去送死的,各种行会都不用明着舞刀弄枪,暗地里的小把戏就足够将人玩死,至于官面上的人物,现在行商要是没有通天的背景,到了地方上再硬的门路也得把地方官打点好了,否则一套苛捐杂税下来,肯定玩死人不偿命,毕竟……重农抑商那是国策。

所以掌柜的点点头,有点儿小心地问道:“不知您老做的是什么生意?”

不一样的生意,官方人员对你的态度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你要是外地来的行脚商,卖的是什么瓷器之类的寻常货物,官面儿上直接就不把你当人看了,课重税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但是你要能搞来盐引这种逆天之物,县太爷见了你都不会太过盛气凌人。

忠叔微微一笑,然后突出一个字来:“酒。”

掌柜的听了这话就是一惊,酒水这玩意一般人可弄不到,别管那个朝代,对涉及到任何关乎到国运的大事,都是极端重视的,最有名的是盐铁专营,但实际上酒水也是专营的,年丰岁稔的时候可能睁一眼闭一眼,老百姓自家酿一点儿酒也就酿了,灾年的时候妥妥的谁酿谁死,酒器、酒曲这些东西可都是在官府手里掌握着的。

看着掌柜的震惊的表情,忠叔一脸的不以为意:“这南方的酒,自然有南方酒的好处,可北方的酒,却也有自己的风味,老朽家中酿酒的作坊还是有那么几间的,除了八大胡同那边供应些许之外,还剩下不少。”

掌柜的听了这话,虎躯一震,酒坊一下能弄出来好几间,还能把就送进八大胡同里去卖,这身后站着的最起码也是个顶级的勋贵,不是公爵也得是个侯爵啊,于是掌柜的连忙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忠叔摆了摆手,一脸的淡然:“只是不知道,这黄岩县现如今的吏治如何?县衙之上,又是谁能说得上话,老朽也好去走动一番,总不能这京城的酒到了江南,直接就被巡检司砸了一多半吧?”

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应的还有一句“皇权不下县”,一县之地未必就是县太爷说了算的,而他们压着打的方式就是不配合县令工作,然后再县衙里面找个代言人给钱给人,无意之中忠叔又体现出了自己对官面儿上事情的熟悉。

“嘶……这……”掌柜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就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忠叔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来掂了掂,出一串儿清脆的碰撞声,然后推给了桌子对面的掌柜的。

掌柜的看了看桌上的小口袋,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里面装的是银子,而且这个音色纯度极好,就这么一小袋怎么也得有四两上下,官方上都能换出来四吊钱来,黑市上五、六吊都没问题。

于是他咬了咬牙,将小口袋收好了,这才说道:“要说本县,最近倒是来了个新的知县,据说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短的是年少有为,不过这新县令在咱们黄岩县,可未必能做到政令通达,县丞、主簿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我听着隔壁老刘家掌柜的说了,上一任县令三年考绩之后就调走了,可就是因为这来那个个人……”

“那巡检司如何?典史如何?”忠叔抿了一口茶,继续问道,“运货来这边,少不得要和巡检打交道,地方行贩卖,有那街头的无赖搅闹,也要找三班衙役帮着解决啊。”

掌柜的左右看了看,见到现在二楼还没有客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东头那个赵东家啊,家里有人在县衙当差,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说,现在典史连自己手底下的三班衙役都没法全掌握的,据说快班的班头是刘主簿的人,皂班的班头是黄县丞的人,为了这个,前任县令调走的时候,好像还和那两位上官翻过脸呢,至于巡检司……巡检司在咱们这黄岩县虽然厉害,却也一直和城里那些官老爷不对付。”

一旦外部矛盾过于弱小,内部的权力再分配肯定是要做的,谁打谁小都是问题,典史权力被人剥夺了,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把整个黄岩县的政治版图描绘出来了,忠叔沉思半晌,点了点头,又摸出半吊钱砸在桌子上:“那就多谢掌柜的了,结账!”

第六十二章 图书管理员的光环

第六十二章

情报收集第一注意事项,渠道多样化。

仅仅是从一个人的嘴里问出来情报,不说被人欺瞒了吧,偏颇也是肯定有的,所以忠叔又走了几个车马行、茶肆、酒楼之类的地方,拿银子和铜钱开道,从这些生意人的嘴里套出来各式各样的情报。

而在县衙之中的杨尚荆,第一次体会到了开挂的感觉,简直……赞。

“启年,我看这刑房事务繁杂,咱们黄岩县有这般乱么?”杨尚荆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上的卷宗,更加漫不经心地问道。

刑房的胥吏叫刘启年,今年也四十多了,在家蹉跎到了三十五岁,结果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家里实在没钱供着继续读书了,就只能出来做个胥吏,要不是刑房主管案卷,犯人家属拼了命往这边塞银子,根本就冲不淡他仕途无望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大明朝的规定,官就是官,吏就是吏,这个噶韭菜时喊的“根就是根儿,叶儿就是叶儿”一个德行。

刘启年一听杨尚荆问话,连忙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县尊的话,若是放在城外,咱们这黄岩县也算是民风淳朴之地了,只是这城内,端的是鱼龙混杂,城中有马帮,码头上有漕帮,大街小巷里也有成群结社的青皮流氓,后者倒还好些,三班衙役一出总归是服帖的,但是那漕帮、马帮都是开了香堂的,莫说是三班衙役,便是巡检司的弓手都敢正面争执。”

瞅了杨尚荆一眼,这胥吏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小吏在这黄岩县做了八年的胥吏,到县尊这,已经是伺候到了第三任了,实不相瞒,这第一任县尊就是因为和漕帮的香头儿起了冲突,民变闹到了杭州府,当年的藩台迫不得已,这才把前任县令调来此处。”

听了这话,杨尚荆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哪个朝代都不可能禁绝,它们在危害社会治安的同时,也是社会治安的一项有力补充,很多官府伸不到手、或者不方便伸手的地方,都要由他们来进行管理,不过拉帮结派也要有个限度,那就是不能威胁政权,否则会受到官方的倾力追杀,这漕帮闹得这么大,巡检司没有动手,反而被逼走了县令,这里面的东西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这胥吏一眼:“这漕帮势力如此之大,台州府、布政使司就没有一点儿说法?”

胥吏摇摇头,很是果断地回了一句:“回县尊的话,此乃‘民情’。”

“民情?”杨尚荆这次就不是翘眉毛了,而是整个儿把眉毛竖起来了,同时加重了语气。

刘启年重重地点头:“民情!”

停顿了一下,刘启年的脸上甚至有了点儿狰狞的神色,后槽牙咬得嘎吱直响:“而且是黄县丞和刘主簿口中的‘民情’!”

民情这种东西很虚幻,有时候也很真实,由此可以推断,这区杭州府搞非法上访的,肯定不是漕帮成员,否则当年的浙江布政使就是脑残了,也得和都司知会一声,把本地的漕帮连根儿拔了,既然没拔,那么剩下的就很好说了,这肯定是阿共仔……不对,是本地乡贤鼓捣出来的戏码了,也就是说,本地的漕帮实际上是听本地乡贤富户们的话的,就和建宁府上自家老爹跺跺脚地颤三颤一个道理,新上任的地方官要是不来他们杨家拜访一番,肯定是能滚多远滚多远,能滚多快滚多快的。

建宁府下面那几个县、甚至包括整个建宁府的府衙里,多少张嘴仗着杨家的荣光吃饭呢,谁敢和杨家不对付,那简直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的明代版本,死的不要太干脆。

这一瞬间,杨尚荆就有了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没咒念啊,本地的巡检司巡检到现在也没来和自己这个上官打招呼,三班衙役那都是本地人里面招出来的,平日里和那些大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还能收点儿供奉什么的,自己一声令下是冲上去抄了大户的家还是冲上来干掉了自己,还是个未知数,主簿县丞更是人家的喉舌和眼睛,能坑走两任县令,人家也都是老司机了。

想着想着,杨尚荆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这个刘启年,然后问道:“启年的解释,倒真是一针见血。”

特么的你一个胥吏,直接给我这个黄岩县的新任县令都历年的旧账,然后一针见血地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刘启年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倒也是光棍:“回县尊的话,小吏已经做了八年的胥吏了,过了今年的九月,也就要回乡了,县尊上任之时的阵仗,启年是看在眼里的,这才冒昧和县尊说了这些话。”

嗯,你这么说话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是看着自己干不长了,自己这个新县令排场还大,就直接开始下注了,输了也是九月份滚蛋,赢了可就得了自己的人情了,总之……好买卖。

于是杨尚荆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若真是这般,本县就保你一个出身吧,上县的主簿是想也别想了,浙江本地找个中县或是下县,总是不会委屈了你吧?”

这刘启年一哆嗦,直接就跪下了:“县尊恩同再造,学生铭记五内!铭记五内啊!”

明朝胥吏想要做官,一个字,难!第一步是干满九年,吏部考察给个上上,然后才能等着外边有缺儿外放,一路上还得给进士、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的科举老爷们让路,然后永乐年间还各种规定什么御史之类的言官不能给胥吏出身的当,所以安排到了外放也是羁縻州啊边境啊之类的地方,要么鸟不拉屎,要么獠人动不动造反,总之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可杨尚荆一句话,直接给他弄了个浙江的主簿,浙江啊,膏腴之地啊,哪怕是下县也比北边儿的中县好啊,最起码,它安定!

“来来来,你和我好好分说一下这黄岩县的势力……”杨尚荆对着刘启年招了招手,一脸的和煦,刘启年站起来,快步走了上来。

听着刘启年的解释,杨尚荆瞬间就感觉舒坦多了:“这图书管理员的光环还有王霸之气的加成?赞!”

第六十三章 县内局势

第六十三章

刘启年在杨尚荆的身前坐着,不过很拘谨地只坐了半个屁股,压低声音给杨尚荆分说着县里的势力划分:“不瞒县尊,咱们这黄岩县的大户总共同有五家,其中以黄、张两家为最,这两家家里都有一个举人,两三个秀才,黄家的大老爷据说是永乐年间做过官的,江西布政使司正六品的经历,张家的二老爷前几年考中了举人,出钱捐了个县丞,好像是在河南。“

家里有举人,而且是在做官的举人,这妥妥的是乡贤啊,而且还是地位颇高的乡贤,官面儿上有人说话就硬气,办起事儿来更硬气,毕竟这也能算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了,官面儿上一说,大家都要给个面子,华夏几千年了,这臭毛病一直就没变过,所以家里人做点儿什么擦边碰线、甚至直接过线儿的事儿,当地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朝廷不下令来个一刀切,那真叫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想想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没有乡贤在后面撑腰给钱,漕帮的那帮苦力凭什么结社开香堂?身上那二两肌肉?算了吧,连字儿都认不全的人连灵堂都开不了,只配进灵堂!

“那么,这两家的田产如何?”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问道。

一般情况下,这些大家族干点什么擦边碰线的事儿,用的都是白手套,上了档次的直接从官府拿文书,就和五百年后房地产公司搞强拆的时候一样,只有没实力的才会选择赤膊上阵,有点儿实力的,所以说想要在这方面抓把柄,不容易也就算了,还很容易狐狸没抓找惹上一身骚,而且就算抓上了把柄也是扯淡,没天大的罪过也没办法连坐,所以还得从根本上入手,而且挑那些比较大的罪名,比如说田产。

大明朝秀才、举人这些有功名在身的,都是有资格免税的,所以一些人家图个便宜,就把自家的土地投献过去,就好像五百来年之后为了减税挂上某个牌子的标记一样,这些功名在身的人收取的费用要比正常朝廷的赋税低上那么一点儿,百姓的实际收入也就高了那么一点儿,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的利益,所以对于这种私自投献的事儿,朝廷是明令禁止的。

刘启道一听杨尚荆的话,整个人都惊了,身子一抖,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县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田土乃是根本,不可轻碰,若是开了这个头儿,只怕县尊要永无宁日啊……”

杨尚荆笑了笑,心说这小子还行,没诓我,还知道劝一劝,就摆了摆手:“放心好了,本县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混人,问这个,也不过是想知道一下这两家的根底罢了,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开玩笑,他杨尚荆又不是傻子,怎么回去触碰潜规则这种逆天的东西?官方说是禁止土地投献,然而实际上这些当官儿的,背后都在接受投献,这可不是轩輗来浙江裁撤四十来个卫所军官那么简单,涉及到的是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利益,一旦自己在黄岩县解开这个盖子,就相当于直接站在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对立面上,那才真是自取灭亡,一百来年之后牛逼不解释的张居正死后咋样,上学的时候可是考试重点。

听了这话,刘启道松了口气,然后说道:“不瞒县尊,平日里闲聊时,听户房的同僚说,这两家的田产能占上本县田土的三成,当然,这是包括了接受投献之后的结果。”

三成……这也不少了,黄岩县的面积本身就不小,两家人,把直系旁系算进来能有多少?直接占了全县土地的三分之一,别管是接受投献还是强买强卖的,反正人家家里田多还免税,说是实力深厚一点儿都不假,怪不得能做乡贤呢。

“张县丞和刘主簿,和这两家的关系如何?”杨尚荆摸着下巴,一脸的沉思。

刘启道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这关系,自然是好的很了,县尊也是知道的,乡贤要有地方官儿的庇护,才能横行乡里,作威作福还是做个善人才有的选;地方官儿也是要有了乡贤的支持,才能坐稳了位子,不至治下之民生变,这六房胥吏之中,也就是我这样的人物没有靠过去,那几个刚刚进来的,一早儿就投在了那两位的门下。”

朝中有人好办事,上面有人好捞钱,九成九的胥吏这辈子晋升无望了,还不捞点儿钱,对得起自己投身大泥潭那会儿做出的牺牲?所以这时候,借着上官的面儿和地方上打好关系,不但能位子稳,还能捞钱快,简直一举多得。

杨尚荆点点头,转而问道:“李典史此人如何?”

“或许是刑狱出身,早年做过刑房胥吏的缘故,总归是脾气强硬,为人也不甚懂得迂回,与县中大户关系平平,前任县令离去之时,也跟着失了势,总归这三班衙役里,就有快班的班头跟了张县丞。”

三班衙役里快班管的是缉捕盗贼,也就是刑侦口的,分为马快和步快,装备足油水厚,相对而言,比起站在县衙里面当看板的皂隶还要好些,这情况,嗯,相当于刑警队长不卖局长面子,直接和副县长接上线了,这操作……可以可以,反正这局长已经边缘化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滚蛋了,还能制裁他不成?

杨尚荆眯着眼睛,突然问道:“若是你,想要整饬这县中事务,当从何处开始?”

似乎是早有准备了,这刘启年回答的异常迅:“自然是联合李典史,先把三班衙役抓在手中了,这样也就有了和县丞、主簿正面抗衡的本本钱了,至于县衙六房,总归是要逐步掌控的。”

杨尚荆听着这话,就满意的地点了点头:“你却是忠心任事,不过本县可等不了那么久慢慢收拾这一摊子,这样罢,今日酉时,你去班房找李典史,就说本县在书房等他。”

第六十四章 为官之道

第六十四章

申时牌刚刚过,忠叔就回来了,刚刚进书房,杨尚荆就迎了上去:“忠叔可是探听得有用的情报了?”

忠叔点点头,就把自己总结到了的情报说了一遍:“市井之中,对于衙门之中的派系倒是众说纷纭,便是那漕帮里面的管事,也是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典史和县丞、主簿二人的确合不来,而且已经算是边缘化严重了,三班衙役里至少有一班不受典史掌控。”

停顿了一下,忠叔加重了语气:“这个典史,似乎是可以一用,不过市井之中都说此人为人强硬,却是不堪大用。”

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忠叔探听的消息,和刑房的刘启道所说,倒是不差,现在快班衙役跟了黄成,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个典史却是有用,不但要用,而且要大用。”

忠叔皱起了眉头:“官场之上需要的是圆滑处世,太过刚硬只怕会得罪不相干的人,给少爷带来麻烦啊。”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脸上的笑容很是玩味:“再重用,也不过是一介典史,最高不过保举他一个主簿的位子,这种流外官、九品官,八面玲珑的人物可不那么合适。”

听了这话,忠叔的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少爷思虑周全,倒是老仆想的多了。”

杨尚荆微微一笑,心说当年我鼓捣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就知道,做官儿这事儿吧,也就底层的穷屌丝想着靠能力上位,上层,上层看的是站队的水平,哪怕你实际工作水平狗屁不是,只懂怎么让跆拳道运动员训练足球运动员以加强身体对抗都没关系,只要你会站队,民怨沸腾也不会有人想着把你撸下去。

至于忠叔,应该是跟着杨荣在中枢待久了,脑子里上层政治斗争的思维转不过弯儿来,总想着把中枢上的政治斗争经验带入到地方上来,不过也不能怪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矛盾普遍性特殊性啊这些经验现在还只是经验,并没有转化成理论,忠叔也没具体学习过,百密一疏也是情理之中嘛。

“少爷打算如何去办?”忠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

杨尚荆一脸的胸有成竹:“既然这典史不是县丞那边的人,看起来和本地的乡贤关系也不怎么样,那就不仅要交给他一个刑房的卷宗管理权了,吏房里三班衙役的文牍、户房里调拨给三班衙役的钱粮、工房里面关于三班衙役武器装具的采买制造,都得让他插上一手才是。”

忠叔就是一愣,这直接全管了,权力也就太大了些,就是正八品的县丞都没这么玩的,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少爷还需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一县之地虽算不上大国,治理起来却也须小心谨慎。”

治大国如烹小鲜嘛,小鲜就是小鱼儿,你要是上了锅一阵翻腾,肯定是碎的不能再碎,这道理杨尚荆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总归这浙江上下官僚,但凡是上了些档次的,都是要卖我一点颜面的,所以这里就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好了,时不我待啊……”

忠叔的嘴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家少爷在急什么,但现在少爷看起来还是清醒的,最开始的分析也是有理有据,不至于头脑昏了,做出什么孽障事儿来,浙江上下终归是有自己人的,到时候直接

现在都六月份了,杨尚荆当然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倒不是说什么秋后问斩时日无多,这离着上秋儿还有一阵子呢,杨尚荆等不及了的原因,实际上还是因为他急着往南边儿的事儿里面插一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等到七月的时候,辣个叫做叶宗留的福建人就会在浙南闽北赣东交界的地方搞事情,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掌控黄岩县的行政权力,拿什么资本去和辣么多乡贤谈条件,掌控一点儿人力资源?

以人为本啊,要是手里连人都没有,就靠着他这一张嘴、十来个家丁,能干点儿啥大事儿出来?喷皇帝都会被分分钟拿去问斩了,言论自由你都无法保障!所以说,这事儿必须要趁早,只有赶上了风头,才能借着名义搞点儿事情,稍慢一点儿,黄花菜你都吃不着。

两人正谈着话呢,外面跑进来一个皂隶:“禀县尊,李典史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杨尚荆微微一笑,说道:“请他进来吧。”

本县的典史今年也有四十多了,身材很有当时南方人的特色,整个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早年也是读书人出身,杨尚荆没有过多了解,不过好像没中秀才,只是托的门路进了县衙,所以在这秀才扎堆,一个食槽子里刨食儿的地方就很受排挤,不过业务能力应该是没的说,不然也不至于直接就从吏做到了官儿,哪怕是流外官。

“下官李继,见过县尊,不知县尊找下官,所为何事?”李典史弓着身子施了一礼,语气很平淡,直入主题,破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不巴结不做作,倒是个强硬的形象,杨尚荆很满意这样的态度,所以站了起来,然后说道:“李典史免礼,免礼,快请坐,快请坐。今日找典史前来,实在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私人原因。”

杨尚荆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给上了一杯热茶,他这才继续说道:“本县久在中枢,虽然每天也是和文牍公案打交道,不过和地方上终究是有不同的,这一县之地,方方面面的,着实太过复杂了啊。”

李典史的眉头微微一挑,当着自己这个下官的面儿,直接承认自己的水平不足?这可不对啊,这根本不利于树立主官的威信,难不成这是在下套给我钻?我是强硬,可强硬不代表我傻啊……

所以他干脆坐着欠了欠身,恭声说道:“先贤曾言,‘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县尊熟读经典,切不可自谦过甚。”

第六十五章 天佑少爷

第六十五章

听着李典史这话,别说杨尚荆了,就是忠叔都露出了不满的眼神。

“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谣传是赵普说的,然而作为江南地区的世家大族,对这种软文的文案简直太熟悉了,这就是元代的时候那帮臭老九鼓捣出来自娱自乐的,这就好像几百年之后那帮炖馊鸡汤的小布尔乔亚一样,为了体现自己瞎编乱写的深刻性,直接就给馊鸡汤套上了名人名言的马甲,能把本人气的从棺材板里面蹦出来。

这位李典史张嘴就这话,很显然就又封建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咬文嚼字加上酸腐成性,和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读书不多却又爱拽文,自然是抓到什么好听的、看似有理的,直接就记住了,然后大加宣扬。

“不读书……果然是不行啊,知识就是力量。”杨尚荆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干咳了一声,摆了摆手,决定掏出对付小布尔乔亚的终极利器,用更大的名人压死他:“圣人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本县不熟悉地方事务,这是事实啊。”

没辙啊,现在能用的人就这么一个,哪怕他是个封建小知识分子,有着种种劣根性,你也得用啊,能拔脓的就是好膏药,至于拔完了脓这膏药是丢进臭水沟里还是扔进旱厕里面,到时候再说吧。

李典史再度欠了欠身子:“听县尊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继谨受教了。”

深吸了一口气,把心头那点儿恶心冲淡了,杨尚荆这才继续说道:“如今黄县丞、刘主簿在外课劝农桑,县里还要整理历年文牍,怕是他们二位忙不过来,而国朝以农桑为本,本县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舍本逐末。”

听了这话,李典史的眼睛就是一亮,封建小知识分子也不是标准的傻叉,这年月能读书,智商上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他从杨尚荆的话里面就嗅出来了权力的味道。

杨尚荆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李典史久历地方,早年有做过刑房胥吏,自然是公文熟稔,不如这样,本县就给典史加加担子,刑房之中所有有关刑狱的卷宗、户房之中所有与三班衙役相关的文书、工房之中刑狱相关的简牍,就都交给典史一一详查,如何啊?”

胥吏这个出身,一向是李典史心里的痛,这个和985大学博士生有个普通二本高校学士学位一样,第一学历这种东西吧,功成名就之后还好说,来一句“英雄不问出身”才算是豪气,然而整个正统朝能吼出来这句话的,也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几个月的杨士奇,所以杨尚荆的这句话,完全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

不过眼看着权力到手,钱财也快到了手,这李典史一时间也就忘了这个心中的痛了,根本就没在乎杨尚荆的话里有话,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继定不负县尊所托!”

杨尚荆和忠叔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会心的神色,你丫不是用课劝农桑做借口,带走了大部分的胥吏,不给我了解县衙运作的机制的机会么,那我就直接从这里入手,打着“重视农桑”的旗号,来个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典史李继接手了你们给我留下的权力真空,这李继李典史除了脾气差一点儿、不会做人一点儿、劣根性强一点儿之外,好像履历上和能力上没有大问题吧?

别说台州府知府是自己人、省布政使司衙门也得给自己一点儿面子了,就是没这两层关系,杨尚荆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完全符合所有程序嘛!

杨尚荆端起了茶杯,慢慢悠悠地说道:“既然如此,今后就要多麻烦李典史了。”

李典史打了个机灵,连忙站起身来,带着那种大权在握式的喜悦,对这杨尚荆一躬到地:“继定然不负县尊所托,这便去三房之中仔细查验文牍,若有不妥之处,定然第一时间告知县尊!”

这就是在立军令状了,得了好处当然要死命表忠心了,这种封建小知识分子除了迂腐之外,脑子也是够用的,知道这时候表忠心是很有用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进一步的授权,在没有拿到足够的好处之前,或者说没有人给他更大的好处之前,是不可能反水的。

至于“士为知己者死”这种高尚思想……还是i想想算了,儒家自从出了孟子这么个亚圣之后,“君臣关系”这一门学问做的就相当的有境界,腐儒们尤甚,指望这帮人有气节,还不如指望公鸡下蛋。

眼看着杨尚荆微笑着点头,放下茶杯,他呵呵笑着退了几步,等到了门边才转身离开。

“所谓的强硬也不过是给下面人看的,真到了上官眼前却是这个模样,呵……”忠叔摇了摇头,脸上全是鄙夷,“也难怪如此,胥吏出身本就不好,同僚之间自然受到排挤,不想下人作威作福,如何撒得出胸中的一口郁结之气?”

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少爷所言不差,这种人,合该重用。”

杨尚荆嘿嘿一笑:“那是自然,这种精彩的龌龊人物,简直是所有上官梦寐以求的属官了。”

这人……就一上好的背锅侠啊,平日里本就严苛,这边杨尚荆了什么政令下去,那边妥妥的要加上一点儿料,可是他这人的形象已经固定住了,下面的人肯定以为全是他的过错,县尊本事仁慈的,所以呢,就会出现反典史不反县令的戏码,等这个李继没了用处,杨尚荆只要把他一脚踹开了,非但不会留下刻薄寡恩的坏名声,还会收集到一系列官心,声望飞涨那都是小事儿了,对下面的实际掌控能力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真是……天佑少爷啊。”忠叔点点头,深有同感地感叹了一句。

杨尚荆搓了搓手,心说我这不光是穿越者,而且是个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先进姿势的穿越者,身上还带着图书管理员的光环,再摆不平一个县,那简直岂有此理!

第六十六章 以毒攻毒

第六十六章

刚刚在张家给杨尚荆上完眼药的主簿刘琪,一脸神清气爽地回了县衙,就看见兵房的吏房留守的胥吏哭丧着脸凑了上来,不由得眉头一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哭丧着脸?”

那个胥吏脸上的表情更加的精彩了,声音都带着哭腔:“回主簿的话,刚刚李典史来了房里,直接调走了三年来关于三班衙役采买的所有文牍,说是受了县尊的委托,协同查账的。”

刘琪当即就惊了:“什么?你就没有阻拦?!”

户房从来都是贪腐的重灾区,毕竟账册、库房钥匙之类的全在这边,大家上下其手那叫一个方便,只要数学姿势学得好,会计学稍稍入门了,把账摆平就是天下太平,毕竟这年月的数学水平也就那样,九章算术之类的依旧是高深的学问。

然而吧,同行之间是冤家,这账册上官下来查账好糊弄,换成自己人倾轧的时候,随便从哪个当铺或者是钱庄找个积年的老掌柜来,分分钟就能把里面的bug挑出来,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大家死全家就好了。

“你就没拦着他?!”看着胥吏点头,刘琪惊得都想给他一耳光了,别人不敢掀盖子,但是他李继李典史敢啊,一个已经被排挤到连手底下三班衙役都掌控不住的典史,突然得了一个县令的赏识,别说掀盖子了,就是抄某个乡贤的家,他也得犹豫一下再说不啊。

胥吏这回改成摇头了:“当然拦了,只是没用,皂班的两个皂隶直接把小吏架住了,小吏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就这胥吏的小身板,县衙里随便挑一个拎水火棍打板子的皂隶出来,都能一拳头把他怼趴下,两个人一架他还想动弹?

所以刘琪也不好责怪这个胥吏了,恨恨地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后衙赶去,典史一个主抓刑狱的突然高企文牍来了,这不砸他这个主簿的场么?这县令收权的手段也太下作了一点,这种不正之风必须要尽全力刹住,否则以后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会儿杨尚荆正在吃饭,而且吃起来狼吞虎咽的,这是忠叔让人给他从外面酒楼里提回来的上好的饭菜,比起这个来,县衙里给县令准备的工作餐,简直就不是给人吃的,缺油也就算了,这年月大家伙都吃动物油,贵的要命,植物油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是渣,再加上整个浙江官场因为提刑按察使司轩輗的清廉作风,也跟着忆苦思甜了,这也是没辙的事儿。

然而你少盐是几个意思?浙江产盐啊,产盐啊!临着海边就是盐场了,咱们还是官府啊,怎么也能捞着一个采购价吧?然而饭菜的味道那叫一个寡淡无味,说是嘴里淡出鸟儿来了都是夸这饭菜顶呱呱……杨尚荆那个想要骂娘的心思怎么都压抑不住,要不是心里还有一点理智,知道现在这时候应该抓大放小,他第一个要查的就是厨下有没有人把官家的盐夹带出去倒卖了。

官不聊生,民何以聊生?!

正在撕咬着一根羊排的杨尚荆一抬头,就看见急急火火进来的刘琪,于是原本狼吞虎咽的姿势瞬间变成了细嚼慢咽,贼斯文的那种,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接着啃自己的羊排骨。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士人们的优良传统,所以刘琪看着杨尚荆的脸,最后也没说什么,黑着一张脸就坐下了,于是杨尚荆一边儿啃着排骨一遍观察者他的脸色,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啧啧啧,这地方佐官看来是过得太舒坦了,连着干掉了两任县令还真以为自己能神了?得,今天作为一个穿越者,我就教他一点人生经验把。”

一根小羊肋排,杨尚荆足足啃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拿起桌边儿的绸帕子擦了擦手和嘴,然后一脸雍容地放下,这个举动就把刘琪给震了一下——这年月,丝绸、绢帛之类的丝织品,实际上还是可以当钱花的,而且价值很高,看那块丝绸的料子、大小,小半吊钱总归是有的,据传这位县尊原本是翰林院获了罪的编修,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毕竟清贵的翰林往往都不差钱。

杨尚荆呲溜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主簿这个时辰了,还来找本县,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体么?”

刘琪调整了一下心情,这才咬着牙说道:“回县尊的话,县中的职责本就是固定的,下官分管的是县里一应的案牍、文牒,为何要让李典史去户房查账?这一旦出了问题,上面查将下来,又该谁来负责?”

“原来是这件事啊。”杨尚荆“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本官新到任上,急于整理今年的文牍,奈何刘主簿和黄县丞又在带人课劝农桑,这县衙之内人手不足,也就只能劳烦一下李典史了。”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继续说道:“本县查过李典史的履历,知道他早年是做过胥吏的,一应的经验都是齐全的,绝不会做出什么差错来,我大明以农桑为本,刘主簿还是关心农桑好了,若是文牍出了问题,自然是要本县和分巡道的诸位上官分说,可若是农稼出了问题……“

杨尚荆的话没说完,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刘琪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

农桑事关赋税问题,浙江还是明朝少有的重税之地,他这边一旦出了问题,那肯定是大问题,到时候杨尚荆直接用刚刚到任就能推脱,罪责就全在他们身上了,再说了,文牍这种东西,都是杨尚荆到任之后整理出来的,就是真出了问题,还能直接扣在他的脑袋上不成?

然而看着杨尚荆一脸雍容地端茶送客,刘琪只感觉一阵气闷,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对付官僚主义最好的办法,果然还是官僚主义。”看着刘琪的背影,杨尚荆摇了摇头,把手中茶一饮而尽,“以毒攻毒,妙!”

第六十七章 乡贤的滴眼液

第六十七章

一把手是可以用自己的权威强行贯彻自己的意志的,不过前提条件是别用得太多太频繁,否则就会现,自己的权威会越来越不好用。

嗯,这就和小丁丁可以很硬很好用一样,如果你一天二十四小时让它站着,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所以杨尚荆也没打算继续玩强权,反正删了一个刀笔小吏的合同,强行任命了一个管户房、刑房、吏房案牍的典史,也就到头了,剩下的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具体的套路,就得看着典史李继给不给力,能把县丞和主簿逼到哪个位置上了。

然后第二天中午刚刚吃完那顿有大明特色的七品县令工作餐,被糙米磨得腮帮子疼的杨尚荆就听见前衙传来了鼓声,然后就看见一个当值的皂隶跑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道:“县尊,外面有乡民敲响了鸣冤鼓,人数不少,还有十几个人身上带着伤,估摸着是刚刚打了一场,县尊还是出去看看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本县换过公服,这就去前衙审案。”

“诶。”这皂隶点点头,弓着身子倒退了两步,这才一溜烟儿地下去了。

杨尚荆一边儿在忠叔的帮助下换上公服,一边儿问忠叔:“刚上任这才几天的功夫,外面就敲起来鸣冤鼓了,还声势浩大的。”

忠叔想了想,摇摇头:“一县之地,总归是民事繁杂,总有些乡老里正决断不了的,少爷去前面看看,自然知晓了。”

听了这话,杨尚荆点点头,明代可不是什么司法独立的朝代,连个法院都没有,县太爷本身就是集司法权、行政权于一身的人物,以后这种事情还多着呢,虽然挠头,但早点见识总归是好的。

于是杨尚荆一甩袍袖,向着前衙走去,等一转身到了暖阁内,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撩衣襟坐下,伸手抄起惊堂木来,在三尺法桌上一拍,喊了一声“升堂”,只见那两班衙役拄着水火棍在那儿敲着地面,嘴里喊着“威武”。

三遍威武之后,杨尚荆又是一句“带人犯”。

其实在五百多年之后见惯了无罪推定的杨尚荆很反对这种叫法的,太富有封建农耕文明的土鳖味道了,然而没辙的是,这年月别提亚细亚了,欧罗巴的白皮们现在还是可以被冠上一个蛮子的称呼的,毕竟他们还处在黑暗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交汇点上,还在被突厥人虐的叫爸爸,想确立这个原则怎么也要等到1948年,至于华夏文明……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流行这套,现在他还是得入乡随俗。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顺着裤管儿往下滴血浆的精壮汉子被拖了上来,扔死狗一样扔在了地上,旁边的那个穿着褐色短打的稍微好些,但也被直接摁在了地上,冲着杨尚荆“咚咚咚”就是一通儿响头:“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民做主啊……”

看着跪都跪不住的汉子,杨尚荆就挑了挑眉毛,犹豫了那么一刹那,这才想起来,这货不是斗殴的时候被打的,而是因为击鼓鸣冤,被当值的皂隶狠揍了一顿,毕竟鸣冤鼓这年代也不是那么好敲的,没递状子直接来硬的,那肯定是要吃上一顿痛打的。

至于什么当官儿不为民做主……去他喵的,这年代还没有红薯呢,所以不为民做主也用不着回家,你总不能把当官儿的文曲星饿死吧?

所以杨尚荆一拍惊堂木,问道:“何人敲击鸣冤鼓,所为何事啊?”

就看见那裤腿上还往下淌血的汉子停住了磕头,大声喊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是小民击鼓鸣冤……”

说着话,这汉子低着头,指着自己左边儿的汉子,语带抽噎:“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小民黄三儿,在城南有一块水浇地,正好和他张老六家的一块田临着,昨天刚刚浇完了水,今天他们张家看见小民田中的庄稼长得好,就又给小民浇了一遍,现在好好的一块麦子地,已经是下不去脚了,小民和他理论几句,还被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打了一顿,逼不得已之下这才来县里击鼓鸣冤。”

“小民冤枉啊……”那褐衣短打的汉子就开始磕头了,一个衙役上去踹了一脚,这才安静下来,杨尚荆左瞅瞅右瞅瞅,感觉自己是被当猴子耍了。

明朝正值小冰河时代,这天气就和抽风差不多,冷不说,还旱的厉害,今年黄岩县的雨水也不足,他进程的一路上看,田里的庄稼都蔫了吧唧的,哪怕是最上等的水浇地,也是干,哪有说嫌水多的?你这不给我这个县太爷寻开心么,况且,一般这种腌臜的烂事儿,都是交给本地的乡老里正解决的,要是都闹到公堂上,他这个做县令的还用不用干别的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装的是个什么逼?”杨尚荆咬牙切齿地想着,一拍惊堂木,指着叫张老六的汉子,问道:“你有和说辞啊。”

张老六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这才开口说话,声音都跟着打颤儿:“青天大老爷啊,小民冤枉啊,黄三的那块地和小民的地是挨着的不假,可是小民并不曾往他的地里浇水,浇的可都是自家的啊,这今年雨水不好,轮到我家浇水的时间就那么多,我闲疯了才要往他家的地里浇水咧。”

“那地方明明就是我家的田,你张老六休得胡言!”黄三儿差点儿直接蹦起来,身后两个衙役水火棍往他的肩膀头上一压,这才将他堪堪摁住。

杨尚荆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好办的是,官府里面有鱼鳞图册,每块地什么形状、是谁家的都有详细记录,就算是挪动了界碑也无所谓,不过不好办的地方是,该怎么处理这两个名副其实的刁民,一个处理不好,昏聩无能的帽子是肯定逃不掉的。

“这特么的……是大户人家给我上眼药么?”杨尚荆眯缝着眼睛,嘴角抽了抽,吸进来一股子凉气。

第六十八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上

第六十八章

几百年之后,有个不姓马的大胡子指出,联系具有普遍性。

哲学不是材料学,没有各种物理学方法化学方法,它只是个总结,所以这并不影响杨尚荆现在对哲学的运用,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吧,就是联系普遍性的一个很好的注解。

“皇权不下县”和“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间就是相互关联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所以他不能、也做不到撇开自己身的阶级属性不谈,搞个土改之类的把其他地主的地全都充入国库,所以一个阶级共治天下,也就成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们联合起来,还是有能力和天子掰掰腕子的;

士大夫们,也就是读书人们,讲究的是一个“耕读传家”,这话听着贼文雅,实际上贼血腥,就封建年月那种垃圾到极点的生产力水平,想要耕读传家,地要是太少,别说**兵灾了,一个大旱就能变出一波的流民,而田怎么来?当然是土地兼并。“读”代表的是姿势,姿势就是力量,有了田就有了更多的姿势,有了姿势就有了权威,可以弄更多的田……一种循环,到最后,就成了“皇权不下县”的格局。

县令不好做的原因就是站在皇权和士绅权力的一个交汇点上,杨尚荆这个县令现在面对的,就是这么个状况,本来应该把持乡下治安的乡老里正,把这些破事儿推给了他,一个处理不好,损伤了皇权的权威性,以后自然就不用和乡贤们愉快的玩耍了,被摁着揍才是常态。

杨尚荆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一旁的书吏:“去找人去户房吧,拿出鱼鳞图册来,比照一下双方的田土,看看有没有侵占,若是真有,自然要严惩不贷,若是没有,本县少不得要判一个寻隙滋事,打他几十板子。”

说着话的时候,杨尚荆自己都觉得行不通,明朝虽然在洪武年间就开始搞鱼鳞图册,把土地形状、面积、所属人家绘制出来,然而基本算个卵,大明朝的度量衡里,尺就又三种,什么量地尺、裁衣尺、营造尺的长度都不一样,再加上材料学上的不过关,同种的尺拿出来还有细微差距,扩大到了田土上,这就很要命了。

然而这会儿他也是没咒儿念,只能这么玩了,不过那些搞事情的乡老里正,还是要敲打一下的,就见他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道:“城南的那个里正,不能秉公直断,且有教化无方,以致乡民暴戾,不知法度,撤换了吧。”

你给我上眼药,你也别想好了,就算你这里正是大家族抬上来的傀儡,我也得把你搞疼了,这样下一任上来的里正就得小心一点儿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他下的县丞黄成干咳了一声,出声阻拦:“县尊,如此做法,只怕不妥。县尊刚刚到任不久,大抵是还不知道,城南黄家庄的里正黄仁安,乃是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一生之中解了无数的乡民纠纷,县中威望颇高,今日这二人冒闯县衙,或许是他老人家身体不适卧病在床,若是轻易裁撤,只怕会引得民心动荡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儿没把鼻子给气歪了,你今天没去乡下喝茶课劝农桑,感情是在这儿等着我是吧?这特么……给我上眼药的大夫都找的知名老军医,七十四这个岁数放在五百多年之后压根儿不算啥,长寿都算不上,身体好一点儿的头还没全白,上个公交地铁都未必有人给让座,可是这是明朝!正统年间!公元1444年!七十古来稀!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封建社会这种礼制大于法制、道德至上的年代,他要是把这里正裁撤了,过两天老头儿想不开自杀了,那他就玩球了,杨溥亲自出面都保不住他。

就在杨尚荆觉着气苦的时候,后面儿上来个皂隶,给杨尚荆递了一张条子,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打开,眼睛就是一亮,抬起头来说道:“黄县丞说的是,此事倒是本县疏忽了。”

黄成眨了眨眼睛,脸上的不敢相信一闪而过,心说这就认怂了?不应该嘛!

然后杨尚荆就开口了:“我大明以农桑为本,田土乃农桑之根,更是农户的命,这人命关天,本县只派一个县衙胥吏前去,着实不妥,大大的不妥啊,来人呐,架着这黄三儿,还有这个张老六,和本官一起去那块田上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说完后,一根令箭丢下,自由皂隶架着两个人往外走,还有那皂隶要去准备县令出行的仪仗的,杨尚荆摆了摆手:“这仪仗就不用了,外出断案,总不能离着老百姓太远吧直接走吧。”

说完话,他对这李典史招了招手:“李典史,来,本县有事要吩咐与你。”

李继听了这话,连忙走了过来,黄成也想着跟过来,结果被杨尚荆用眼神制止了,你丫的在下面搞小动作祸害我,我这边破案的法子还能直接告诉你了?你这梦做的还是美梦。

“县衙之中的衙役,你还能叫动多少个?”杨尚荆盯着李继,肃声问道,“我要的是听话的!”

李继听了这话,就打了个哆嗦,知道自己对三班衙役掌控不住这事儿,县尊已经知道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壮班现在还都听话,皂班也能掌握大部分。”

这就是战斗力最强的快班拿捏不住了,不过这也差不多够了,壮班管着县内的治安,职责和五百多年后的普通条子差不多,哪怕是最次最次的下县也有个百来人,黄岩县这种大县,养了二百多号,杨尚荆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壮班的人叫上三十个,跟着一起去,一到地方,立刻把围观的所有人都看住了,千万不能放跑了一个!”

李继眨了眨眼睛,虽然有点儿搞不明白杨尚荆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县尊放心,壮班人手莫说是三十人,便是五十人也调得动。”

第六十九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中)

第六十九章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县衙,直奔城南而去,几个皂隶鸣锣开道,十来个壮班的衙役挥舞着水火棍之类的事物驱赶着人群,虽然没打什么仪仗,但依旧不能让平民老百姓冲撞了县尊大人,更不能让哪个昏了头的老百姓跪在马前面喊冤,无论在哪儿,无论在哪个朝代,上访都要按照基本法……不对,是按照合法流程,非法上访这种烂事儿一向是为官僚们深恶痛绝的。

正统年间还是不流行坐轿的,以人为牲畜这种勾当虽然看起来很爽,但依旧是被士大夫们唾弃着,虽然只是在口头上,但杨尚荆还是没敢坐轿,他骑着马走在队列的正中间,身边跟着忠叔,身后缀着县丞黄成和典史李继。

“按忠叔所说的法子,果真奏效?”虽然在看见那张条子的第一瞬间,杨尚荆就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然而吧,没有经历过,只从书上看见过理论,真实践之前,心里总归是有一点点忐忑的。

忠叔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大明的江山,老仆也算是走过大半了,这各地的民风民俗虽有不同,但唯有在那处是相同的,这大明朝上下,也就有些家财的乡贤在没有这些勾当罢了,毕竟嘛,民不举官不究是真的,但若是当官的一准往这上面查,总归是能找出问题来的。”

杨尚荆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犹疑:“只是……这平民百姓既然都是如此做派,我若是揭开了盖子,会不会闹出民变来?”

“民不与官斗。”忠叔意味深长地说道,“莫说是几个泥腿子,便是一县的泥腿子加起来,也未必敢和官府正面斗的。”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想来也是,碍于知识水平、见识等等一系列因素,别说是封建年代的平民百姓了,就是搁在几百年之后的工业化时代,只要不是被逼的完全没了活路,平民又有几个会揭竿而起的?民不与官斗,这可是一条铁律了。

这一彪人马很快来到了城南的那块水浇地上,杨尚荆仔细看了看地形,这一整片着实是上好的水浇地,旁边就是一条汇入永宁江的小河,虽然因为气候问题,河水并不深,但的的确确是灌溉方便的,他低下头来拈起一块土来,用手捻了捻,以他高中干过三年地理课代表的经验来说,这是标准的红壤,虽然肥力上比不得黑土,也算是浙江地界儿上中规中矩的土地了。

杨尚荆在摆弄着土,旁边儿早就围上来一圈儿的老百姓,因为是下地干活的缘故,这些人都是露胳膊挽袖子,一脚丫子的泥土,或许是之前打的太过激烈,现在还有不少人脸上、胳膊上带着淤伤,看着杨尚荆啧啧称奇,县太爷本人啊,这帮老百姓平日里半辈子也未必见得到一回。

“地,是一块好地,但人……可就不一定喽。”杨尚荆直起腰来,将手中的土扔掉,结果一方手帕擦了擦手,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本地的里正何在?”

皇权不下县是常态,可一旦下了县,也绕不开本地的乡贤,这里正就是乡贤的代表,杨尚荆当然是要找他了,当然了,里面也有一层兴师问罪的意思在。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杨尚荆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李继一看风头有点儿不对,连忙张嘴又问了一遍:“县尊问了,此地的里正何在?”

一个气喘吁吁的人挤开了人群,咕咚一声就跪下了:“回禀县尊老爷,本地里正黄仁安黄老爷子今日受了凉寒,现正在家中卧床不起,怕是不能来见县尊了。”

逃的不仅仅很果断,还很彻底啊,官儿不踩病人,这一病,自己就连冲上门去兴师问罪的由头都没了,这姜……还真是老的辣啊。

杨尚荆默默地点点头,这才说道:“好,既然本地里正病了,本官就不等了,来人呐,拿鱼鳞图册来,核对此间天地大小、形状,以断定谁家有罪!”

这会儿黄三儿身上已经不往下淌血了,他跪在地上,伸手抓着土地,使劲儿地握着,心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张老六抬着头,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显然心里也在盘算着什么事儿。

户房的胥吏拿着鱼鳞图册就开始比照,身后跟着两个刀笔小吏,一人握着一根量地尺在后边比划着,反正是煞有介事,杨尚荆也没见过古代怎么丈量田亩,也就在旁边背着手看着。

没过多一会儿,李继靠在了杨尚荆的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县尊,都准备好了,肯定一个都跑不了。”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本县来了,没有见到里正,总要和本地的乡亲们混个脸熟不是?来人呐,把黄册拿上来,本县要好好比对一下,认识一下这里的乡亲!”

这一手儿简直就如同天外飞仙一般,别说在场的这些农户了,就是黄成这个县丞、连带着李继这个典史都愣住了,靠着黄册认识乡亲?这简直闻所未闻啊,黄册是啥?那是大明朝记录人口、征调赋役制成的册子,是明代户籍制度的一个体现,虽然没有什么巧夺天工的画技,但是一个人的基本样貌之类的,可都在上面写着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通过这玩意看见这人是不是户籍上的那个!

当即就又几个汉子蔫不悄地想溜,结果杨尚荆当即大喝了一声:“若有逃跑者,按逃奴论处!”

“诺!”

三十好几个拎着家伙事儿的装扮衙役大声吼道,就把那几个人给镇住了,杨尚荆从一个小吏的手里接过黄册,晃晃悠悠走到一个人面前:“你姓字名谁,家中行几啊?”

看着这一幕,黄成只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就泛起了无数的金星,他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杨尚荆会在这个地方突然出手,给他们来了一击——查藏匿人口!

第七十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下)

第七十章

解决问题的最快方法,不是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而是直接解决掉现问题的人。

阻拦汪峰上头条……不对,是遮掩大新闻的最好方法,是制造一个更大的新闻。

前者叫粉饰太平,后者叫围魏救赵,别说五百多年之后信息大爆炸社会的人精了,就是这年月的官僚也十分地熟悉,所以杨尚荆突然搞起这一套的时候,黄成这个县丞……他慌了。

“县尊,这般兴师动众,只怕不好吧?”黄成咬了咬牙,走上来,恭声说道,那态度,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要多恭谨就有多恭谨,温顺的和一个兔子一样,“现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把这么多的黔圈到这里,怕是会误了农时的。”

杨尚荆瞅着他,就是呵呵一笑,早这么乖、少给我使点儿绊子,我还能被逼的走投无路鼓捣出来这种大新闻?你自己作的死,总要给我受着。

所以杨尚荆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黄县丞休急,须知要劳逸结合,这些乡亲聚拢过来看热闹,想必也是农活做了许久,身体疲累需要放松,本县和他们唠唠嗑,认识认识,权当是放松了。”

听了这话,别说黄成了,就是这帮被圈住不能动弹的老农都跟着在心里骂娘了,一个一脸皱褶、皮肤黝黑枯干、看起来足有七十多,实际上应该还不到五十的老农哆嗦着就给杨尚荆跪下了:“青天大老爷啊,咱们这农活还差着不少,急着回去呐,您开开恩,放了俺们去干活吧!”

不跪不行啊,赶紧跑路才是正经,等一会儿这位新来的年轻县尊真的拿着黄册开始彻查人口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杨尚荆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般温煦,他摆了摆手,笑道:“老丈大可不必如此,本官也是刚刚上任不久,早年也是苦读圣贤书,对这农稼之事还是不甚熟稔,只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有些过了,但这具体的农时还是掌握不好的。“

叹了口气,杨尚荆一脸的惭愧:“想我大明以农稼为本,太祖高皇帝在世之事,纵使政务繁忙,也曾亲自劳作,不忘体恤民力,本县执掌一县之地,乃一县之父母官,却是不曾亲自劳作,今日既然来了,便由这位老丈为本官讲解一下农时、耕种之要点罢。”

说完这话,杨尚荆也不看别人的表情,而是抬起头来大声喊道:“来人呐,去城中寻个铺子,弄些茶水点心之类的,今日本官就和这位老丈好好聊聊,对了,点心多弄些,这乡中十岁以下的稚子,一人总要分的一两块的。”

说完这话,还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包铜钱来,直接丢给了一个应声上前的衙役,仔细叮嘱道:“切忌,我等受皇命治理一县,切不可扰民,买些东西,银钱总是要给足的,这一贯钱若是不够,先行赊欠,事后报于本官便是了,也莫去户房,今日之事由本官一时兴起,便由本官一力承担便是了。”

那衙役“唉”了一声,转身就去了,黄成脸都黑了,别管在场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苦哈哈心里现在怎么骂杨尚荆,但这事儿落在官方的笔头子上,那妥妥的就是勤政爱民、效法太祖的典范了,别说他们这帮小官儿了,就是皇帝看见了也得喊上一声赞,尊老爱幼、勤政爱民、谨遵祖训、公私分明,这四样结合在一起,妥妥的是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四有官僚。

就在黄成黑着一张脸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杨尚荆还不忘了扭过头来给他喂上一口屎:“黄县丞,本县这般做,也便没有了扰民之虞吧?”

于是黄成也只能一弯腰,一脸敷衍地恭维道:“县尊勤政爱民,实乃我辈典范。”

杨尚荆瞥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一帮,就开始和一脸漆黑的老汉聊起了农稼之事,心说就你这姿势水平的,装完了逼还想跑?现在欧罗巴的白皮儿们还在跪着管突厥人叫爸爸,香港那地方放还是一片荒村,连个记者都没有呢,你和谁学跑路?我这边搞个大新闻,你还不分分钟被传授人生经验?!

封建年代什么时候官方的纸面儿上的人口开始暴涨的?

当然是辣个在电视剧里不辣么帅、看起来还有点儿傻的四阿哥雍正皇帝搞摊丁入亩、规定“新生人口永不加税”之后了,在那之前,除了各种苛捐杂税之外还有“人头税”这一说,成年的男子都要交税的,平民老百姓交不起或者不愿意交这个税,但还都喜欢多子多福,那怎么办呢?

当然是隐匿丁口了,一家五六个娃里面,小二、老三各一个,或者一股脑四个小二,都是有可能的,反正不逢灾年大家都在地里刨食儿,人口流动性几乎等于零,到了灾年大家一股脑都在跑,官府也管不过来,还用得上路引这玩意了?至于上户口为了就近上学……这年月能读起书的谁会在乎那两个人头税?

这种事儿吧,朝廷是明令禁止的,然而老百姓人人都在做,地方上的里正、乡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哪怕这么干的都是泥腿子,那也是街坊邻居不是?只要不被官府的人抓住,也就算完了。

久而久之,地方官儿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大家都当这是默认的潜规则了,所以当杨尚荆拿出黄册来查验人口的时候,黄cd跟着傻了眼——平时还好,遇到人口普查的直接跑山里藏起来就好了,可现在农忙,一号小二和二号小二一样,都得下地干活,边儿上又是官府的差役,这真是跑都没地方跑!

田亩是士大夫们的潜规则和底线,但人丁不是,士之怒可以血溅五步,但隐匿丁口的是泥腿子,也就是匹夫,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

当然,黄成不会傻到认为杨尚荆这么干是为了这两个人头税,他明白,这是把矛头指向了掌管着户籍黄册的主簿刘琪,只要刘琪服帖了或者被弄下去了,他在本县的势力直接就三去其二,到时候再想和杨尚荆掰腕子?做梦呢吧!哪怕有乡贤在后面撑着都不管用了!

第七十一章 人不狠,站不稳

第七十一章

杨尚荆和老农胡侃的这一气的功夫,就从这些人里捞出来四个没上户口的黑户,一个两个也都是二十好几成了年的。

“这感情好,明朝版生游击队,这倒不是生男生女的问题了,纯粹就是逃税。”杨尚荆沿着这四个人,心里也是颇为复杂的。

这都是些穷苦人家,一个两个可怜巴巴的,农民式的狡猾也就是为了逃点赋税,让自己家里过得更好一些而已,要是平时他根本不会管这种事儿,看见了也就当没看见就完了,然而现在他要和县丞黄成、主簿刘琪构成的黄金组合打上一场,凡是涉及到政治的,那就必须抓了,而且一切要依照《大明律》来,从严办理,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掌管县中户籍的主簿刘琪彻底摁倒。

看着面如死灰的黄三儿和张老六,杨尚荆脸色不变,扭过头去问道:“此间田土可是勘察结束了?”

户房的两个合同工小吏连忙走上前来,点头哈腰:“回县尊的话,现在已经式勘察完毕了,这黄三儿明显是无理取闹,张老六家里的田土分毫不差,不曾有些许侵占。”

杨尚荆点点头,瞅着张老六,呵呵笑道:“很好啊,很好,本县刚刚到任不足一旬,就有人前来给本县寻开心,击鼓鸣冤?这鸣冤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

说完这话,环顾左右,杨尚荆厉声说道:“来人呐,把这黄三儿拿去下狱,一切全按《大明律》从严惩治!”

封建年月不递条子直接击鼓鸣冤都要挨上一顿好揍,到现在这黄三儿屁股上的血才刚刚止住,这会儿要真按照大明律从严处置,那肯定是要往死里打的,黄三儿听了这话,打了个哆嗦,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旁边的黄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现在杨尚荆手里握着的可是实锤,想砸谁砸谁,而他手里只是握着本地乡贤给的虚名,也就是一串儿省略号,实锤砸下来,除了等死他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结果,所以这会儿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装鹌鹑,比啥都重要。

说完这话,杨尚荆叹息了一声,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典史李继,肃声问道:“李典史也曾在刑房担过公职,今日就给本县讲讲这大明律之中,关于隐匿丁口的是怎么判的!”

别说这四个黑户了,就是其余四十来人,包括刚刚还和杨尚荆讲农稼、农时的老农,全都跪在了地上,那头磕的跟捣蒜一样,嘴里狂呼着“县尊开恩”——这年头浙江一省的逃兵数量都有三成了,农户……只要不是胆子特别小,家里几乎都有隐匿的丁口,这县太爷要是直接查下来,全县至少四分之三的家里要遭罪的。

然而李继这个刚刚得了六房之中三房文牍查看权力的典史,早就和杨尚荆绑在了一条线儿上了,现在杨尚荆就是让他去抄张家或者是黄家的家,他都不能断然拒绝,而是要在犹豫再三之后才拒绝的。

所以他一张嘴,直接就背起了《大明律·户律一》里面的内容:“凡一户全不附籍、有赋役者、家长杖一百、无赋役者、杖八十。附籍当差。若隐漏自已成丁人口不附籍、及增减年状、妄作老幼废疾、以免差役者、一口至三口、家长杖六十。每三口、加一等。罪止杖一百。不成丁三口至五口、笞四十。每五口、加一等、罪止杖七十。入籍当差……”

一条条一桩桩,是条理清晰,《大明律》虽然只是封建农耕帝国的法典,但它毕竟是一部成文法,逻辑上、法理上不是没毛病,但是想在短短的几条里面找出漏洞来的,那也得是研究律法三十年朝上的讼棍,还是见了天儿的研究,有着丰富的和官府扯皮的经验,同时还要和官府的主官搞好关系,否则……玩球去吧。

至于死磕派的讼棍……嗯,大明朝是不吃死磕这一套的,敢胡搅蛮缠、敢咆哮公堂,先来一顿水火棍再说,剩下的什么夹棍啊、鞭子啊管够儿,到了大狱里面只要牢头儿打个招呼,直接骑个木驴儿就被俯卧撑了,贼有法治的味道在里面。

听着李继说完这些话,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国法如炉啊,你们也算是知法犯法了吧?里正、乡老定期都要勘定户籍,尔等却隐瞒不报,本县纵使心有不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摇了摇头,杨尚荆话锋一转:“不过此时正值农忙,总不能让你们全家都下不得地,毕竟法理不外乎人情,来人呐,记下这几个人的家长,待夏收过后,再行处置,期间若有逃窜者,以逃奴论处,全家连坐!”

不打是绝对不行的,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树立权威,不仅要对自己狠,对下面的要更狠,只有在鲜血上建立起来的权威才是最稳固的,最重要的是,要是不处置这几户农户,他也没有由头把火烧到本地里正、县中主簿的身上。

不过打也分怎么打,杖六十、笞四十,听着也就是个数字,但实际上认真打下去,离死也没多远了,杨尚荆这会儿说把打记下了,也让这些人跟着松了一口气,夏收还有一个多月,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来。

就听杨尚荆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冰冷了起来:“里长失察、县中提调官疏忽,该如何论罪啊?!”

这话一出,别说黄成了,就连李继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反倒是忠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官儿的就该这么狠,要不然迟早要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只有把里正干掉,震慑住里正身后真正的乡贤势力,只有把主簿干掉了,瓦解了县里已经形成了的势力架构,才能真正做到掌控一县。

黄成深吸了一口气,刚开始背书的时候都有些结巴了:“回……回县尊,若里长失于取勘、致有脱户者、一户至五户、笞五十。每五户、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漏口者、一口至十口、笞三十。每十口、加一等。罪止笞五十。本县提调正官、领官吏、脱户者、十户笞四十。每十户、加一等。罪止杖八十。漏口者、十口笞二十。每三十口、加一等。罪止笞四十。知情者、并与犯人同罪。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若官吏曾经三次立案取勘、已责里长文状、叮咛省谕者事、罪坐里长。”

第七十二章 稳定压倒一切

第七十二章

等背完了明律,李继这个典史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兴奋的神色。

本县的提调正官是谁啊?当然是杨尚荆了,然而杨尚荆才来了几天,根本没掌握情况嘛,只要不是特别不讲理的上官,都不会把这个罪名强行扣在他的头上的,前任县令远调了,想抓回来也得等一段时间的,那么离这最近的要倒霉的是谁?

当然是掌管着本县左右文牍的主簿刘琪啦!什么懒政、什么昏聩、什么尸位素餐……能安上的帽子都得给他安上,到时候把他该打的鞭子板子打完了,肯定是直接拿下以儆效尤的,最后便宜的是谁?

他李继李典史,现在可还兼着三房相关文牍的检察权呢,而且在扳倒刘琪这个妨碍大明朝官僚制度建设的大毒瘤的过程中,他调拨人手、清查乡里,可是忠心任事的,到时候这流外的典史直接走上了正九品主簿的岗位,也是很有可能的!

流外官到有品级的官儿,这说是鱼跃龙门都不为过了!

越想着这个,李继越觉得浑身燥热难耐,直到有个小吏走到他的身边,戳了戳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杨尚荆已经一脸怒气地吼着:“把本地里正拿了,去县衙法办!”而后转身就走了,这才连忙跟上去,只是脸上兴奋的表情……那是根本就按耐不住的。

“县尊,此事还需尽快上报台州府、分巡道的诸位上官啊。”黄成一脸的忧心忡忡,但还是紧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提醒道。

作为一个积年的老吏,他也算是看明白了,现在就凭着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就是加上地方上的乡贤,也掰不过杨尚荆了,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弃卒保帅,把主簿刘琪往外一扔,然后赶紧往杨尚荆的身边儿站,相信杨尚荆也不会就这么拒绝了他,毕竟比起对本地地方上情况的熟悉,就典史李继那个连三班衙役都掌握不了的德行,十个捆起来也不够他黄成一只手打的。

杨尚荆愣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黄成,笑了笑:“也好,这弹劾主簿刘琪不法的公文,就由黄县丞来写吧,记住,不要夸大,也不要避重就轻,写完了之后,记得让本县看看。”

县委书记哪怕兼了县长,也没法直接给一个副县长定罪,顶了大天收拾一个镇长,所以这事儿就得报给上面了,大明朝的地方行政上,有分守道和分巡道之分,布政使司这一系的,也就是布政使、知府、知县这些官僚及其属官算是分守道的,提刑按察使司下面的官吏是分巡道的,弹劾一个九品官儿不法,分守道要知道,分巡道也要知道,毕竟这是吏部标名挂号的朝廷命官。

黄成一听这话,就松了一口气,能让他写这些,就证明杨尚荆这个县尊没想着把自己这一系一网打尽,最起码暂时来说,他是安全的,所以他“诶”了一声:“下官定然如实写出,不负县尊所托。”

眼瞅着黄成转身离开,忠叔皱了皱眉头,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少爷如此作为,只怕会留下后患啊,须知除恶务尽,这黄成还是恶,若是哪天反咬了少爷一口……”

杨尚荆摇摇头,打断了忠叔的劝勉:“忠叔所言,自然是老成之言,但戬却不敢如此做法,须知……稳定压倒一切啊。”

忠叔皱起了眉头,冷哼了一声:“论起对本县的掌控,谁又是这黄成的对手?他和那刘琪沆瀣一气,才有逼走前任县令的故事,而那刘琪,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枚小卒罢了,若是留的这个祸害,难免是要反复的。”

杨尚荆苦笑了一声:“重病可以用猛药,但沉疴却只能慢慢调理,就是因为他明了这黄岩县的动态,戬才不敢将他拿下,若是拿了他,地方上的乡贤士绅定然以为戬乃是刻薄寡恩、得寸进尺之人,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体来,更何况,戬才来黄岩县任职不久,直接将本县最大的两名佐官拿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上官们纵然不会多说什么,却也难免留下一个好勇斗狠的印象,戬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要呆上多久呢。”

县官儿不如现管,官场上就这个德性,哪怕杨尚荆京中有大佬撑腰、南直隶还有一帮下了注的勋贵,也不如浙江布政使司的一个从四品的参议来的有用,官场上有一万种规则之内让一个小县令过得不舒坦的法子,给直管的上官留下不好的印象,谁知道什么时候大佬们想起来点什么,就递过来一双小鞋?

再加上地方上这帮乡贤明显就和黄成、刘琪等人勾连甚深,一旦害怕两人供出来什么,直接闹个民变把他杨尚荆弄死了……他多亏?

治大国若烹小鲜……翻个锅也不能直接翻,要小心翼翼地翻,要有主有次地翻,要九浅一深地翻……

忠叔深吸了一口气,也只能点点头,这黄岩县官场的糜烂绝非一日一时形成的,形容成沉疴绝对没毛病,杨尚荆这样的选择,也算是明智之举了。

左右看了看,忠叔话锋一转,说道:“这个刘琪,是肯定要拿下的,只是剩下的空缺,少爷打算如何去安排?”

杨尚荆皱了皱眉头,这也是个问题,留下来的这个空缺可是个肥缺,落在谁的手里,也是有讲究的,他这个县令拥有优先的举荐权,也就是从自己治下的官吏里面选出一个人来接下这个位置,这也是出于一个地方政权的稳定性考虑的,而这也涉及到他这个派系的利益分配问题,一旦利益分配不均匀,很有可能就会有人跳反。

“要不……让这个李继接手了主簿的职位?”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

忠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典史升任主簿,确实是中规中矩,只是……这李继本就掌握着三班衙役,再在本县之中升值,怕是对少爷直接掌握下面的人手,会产生不少的阻碍。”

第七十三章 乡贤也不好惹啊

第七十三章

县衙的大堂上,杨尚荆看着下面跪着的老头儿,脸上全是无奈。

封建年代,立国的基础,或者说统治阶级统治底层老百姓的基础,是礼制不是法制,所以面对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大明特色帝国主义法制建设是必须要让路的,想要对着一个七十来岁的古来稀的老头儿动刑……歇了吧还是。

至于这老头儿是个读书人,身上还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反倒成了其次,刑不上大夫这一条在大明朝开国年间就被朱重八玩废了,开国功臣都杀了一茬又一茬,谁还在乎一个秀才?

所以这老头儿也是硬气的不行,充分挥了秀才见官不跪的特权,只是站在那儿微微欠了欠身子:“老朽黄仁安,忝为城南黄家庄的里正,见过县尊。”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在三跪九叩更让人看不起,反正老夫就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吧,大明朝六十岁就不用交税应役了,你还能拿我如何?

原本只是有些无奈的杨尚荆瞬间就火了,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就搁这儿给我倚老卖老了?开什么玩笑,我低调可不是你装叉的理由!

于是乎,杨尚荆一拍惊堂木,冷哼了一声:“黄仁安,你可知罪?”

老头儿沉默了一下,然后咬咬牙:“回县尊的话,老朽知罪!”

政治有很多第一定律,那就是别去揭烂疮疤,里面随便淌出来一点儿什么都足以让人死去活来再活来死去,哪怕是想要闹个鱼死网破,他也不可能直接和杨尚荆刚正面,说一句“今黄岩县之中村村如此、庄庄如是,老朽何罪之有”,那么杨尚荆不想彻查下去也得彻查下去了,到时候激起的民愤可不会是冲着官府去的,只能是冲着他们黄家来的。

最简单的一点,朝廷手里握着刀把子,别说城外的卫所了,就是城里这三班衙役就能干的他们叫爸爸。

杨尚荆点了点头,看着这老头儿,慢吞吞地说道:“身为本县里正,不能清查户籍,以至于刁民隐匿丁口,脱逃赋役,按照大明律,最该如何啊?!”

老头儿把脖子一梗梗,干脆不说话了,普通老百姓会畏惧当官儿的权威,但他这个档次的乡贤还是不那么看在眼里的,毕竟黄家是黄岩县最大的两家儿之一,现在还有人在外面做官,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有后台,自然是心里不慌的,至于挨打……他七十多了,挨两板子一蹬腿,杨尚荆这县令还做不做了?

杨尚荆也没指望着他回答,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典史李继,最起码在没有得到九品主簿这个职位之前,李继是不可能和他反目的,毕竟分巡道、分守道的诸多上官的决定权虽然很重要,但是地方上杨尚荆的推举权也是必不可少的,而看杨尚荆上任时候那个排场,分守道和分巡道的大佬们应该不会驳了杨尚荆的面子。

于是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背起了法条:“若里长失于取勘、致有脱户者、一户至五户、笞五十。每五户、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漏口者、一口至十口、笞三十。每十口、加一等。罪止笞五十。”

李继说完话,老头儿黄仁安脸色连变都没变,只是梗着脖子,双手抱拳,喊了一声“老朽有罪,证据确凿,理当受罚,请大令将老朽拿下,以正国法!”

说完,根本不看杨尚荆,一转身儿,对这县衙大堂外面围观的群众,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老朽黄仁安,愧对大令信任,罔顾国法,罪当笞五十!”

外面的百姓“哄”一声就开始议论开了。

“早就听说这黄仁安黄老爷是秀才出身,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之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啊。”

“就是就是,七十多了,知道自己犯法了,还这么硬气地要受罚。”

“也不知道这新来的县令能不能下得去这个手。”

“嗨,国法如炉,当然能了。”

“这年月谁家没有隐匿丁口的?要是都抓,咱们黄岩县可就成了死地了。”

“可不是么,这么看来黄老爷子是在替咱们出头?”

…………

群众议论纷纷,杨尚荆听的是脑子都炸了,这特么……打吧,百姓就不干了,难不成真的在黄岩县来一次人口普查?那自己别说从乡贤手里掏一点儿人力资源出来了,就是掏出来也指挥不动,民间威望就是个废。

可是不打……你要是不打,这大明的法律怎么办?到时候县丞黄成再在后面捅个刀子,自己也就交代了。

骑虎难下啊!

杨尚荆气的牙根儿都痒痒,这帮乡贤一个个简直是人老成精了,对封建礼制的运用简直出神入化,这种规律性的东西是要总结的,可是杨尚荆刚来这儿才几天?《大明律》都没研究明白呢,《御制大诰》看都没看,怎么和这帮老家伙在这个规则下玩?这根本就没咒念啊。

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的群众已经呼啦呼啦跪下来一片,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反正一水儿地喊着:“请青天大老爷开恩。”

于是杨尚荆鼻子都气歪了,刚刚想站起来顺着民意这个坡儿下驴,就看见李继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黄仁安以礼制引民意,大令何不以孝道与其相争?”

果然,辩证法也要理解了事物实体之后才能运用啊,看来自己今天是要加班加点儿地研究明朝的礼制了,否则在这方面被一个明朝的土著吊打,也太丢穿越者的面儿了吧?

于是杨尚荆长身而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走下暖阁,来到黄仁安的面前,双膝微微弯曲,这才俯身将黄仁安搀了起来,外面的老百姓声音就为之一静。

只听杨尚荆哈哈大笑道:“我大明以礼制天下,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在翰林院中行走过的人物,怎么可能对一古稀老人用刑?”

外面的黔们松了口气,然而看着杨尚荆眼中的戏谑,黄仁安只感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接窜到了顶梁门,两只眼皮是一阵乱蹦。

第七十四章 带节奏,飙演技

第七十四章

杨尚荆转过头去,看着外面重新变得嘈杂起来的人群,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黄仁安黄老爷子,本县在到任之后,也是听黄县丞讲过的,才学还是好得很的,当年本县的能考中廪生的也就那么几位,这其中就又黄老爷子。”

这话说出来,站在他身边的黄仁安就像喊一句“扎心了”,更像做出扎心了这个动作,当然,是对这杨尚荆扎心——这年月廪生算个毛,也就家里的田地免税,见着县太爷不用跪着,不用担心严刑逼供,走哪儿能挎着一把剑装逼……然而有个卵用,他这一辈子最远的旅行也就是去台州府府试,本地的基本都知道他黄老爷子这么个人物,而哪怕是做里正,也见不到官儿几回啊,那些小吏看着黄家的声势,哪一个不得客客气气的?

至于做吏……但凡是有点儿梦想、有点儿钱财、不那么咸鱼的秀才,都不会选择,毕竟胥吏的地位着实堪忧,没考中举人,简直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疮疤。

可是外面的黔们是不知道这里面的细节的,文人之间的恶毒与攻心,在这个年月还是一种上层的游戏,他们交头接耳,嘀咕着:“说的是啊,据说黄老爷子还教出来过举人老爷呢。”

“可不是,前年的范举人,不就是应试之前,受了黄老爷子的提点,这才一飞冲天?”

“不藏私,还提携后辈,这样的人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里正了。”

…………

听着这帮人的议论,黄仁安心里虽然还有些忐忑,但也长舒了一口气,虽然那些都是乡贤们常用的下注手法,和有望高中举人的、刚刚中了举人的后辈打好关系,单最起码刷声望没问题啊,现在民心已经开始向他这里聚集了,是不是意味着,杨尚荆只是要和他、乃至整个黄家妥协一下?毕竟黄家也是有人在外面做官的……

可是他越听杨尚荆说话,就越感觉不对劲儿:“而黄老爷子的为人呢,也是和黄家一样,仗义疏财啊,乡里乡亲的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经常前去看看的,谁家有个急事儿,也能无偿拿出些银钱来,就是家里的佃户,收的租子也是十里八乡最少的吧?”

这年月乡绅遇到泥腿子家里有事儿,只要不是像杨荣那样不差钱、还想着刷点儿声望的,基本都是跳着脚的高兴,谁还会上门嘘寒问暖呢?一个个地就差盼着这泥腿子家里的壮劳力赶紧死绝了,这样没人耕种、交不起赋税,就只能把田卖给他们了,地主会善待佃户?简直……简直就是童话,而且是传说中的童话,只存在于五百多年之后某些向往着特权阶级的人渣的嘴里、笔下。

所以说,乡绅这个群体里只有单独存在的好人,不存在整个阶级的善良。

所以这会儿,底下听着的老百姓里面就有一些“知情人士”开始传起来了当年黄家的一些往事,当然,这些身穿公服的知情人士,和李继这个典史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们说话的意义,也只是给旁边的老百姓说一下,县太爷这是被蒙蔽了:“这县太爷在胡扯吧?这黄仁安啥时候给乡里乡亲的送过东西?”

“我家就在他家旁边,前两年小五子摔断了腿没法下地,家里没了壮劳力,黄家可是没少要一点儿的租子,小五子的老婆带着家里的老爹下地,也没种出来多少的粮食,那家里的地,不都被黄家买去了?”

“这县太爷前几句话说的还不错,可是这后面的话……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嗨,说什么呢,这县太爷刚刚上任,能知道个甚,我跟你说,这衙门里的人还不都是黄家的故旧?哪里能说黄家一句坏话?”

“就是就是,看看县太爷怎么判吧。”

杨尚荆就是双击六六六,打人的最高水平不是什么一击致命,而是举高高之后再狠狠地摔下去,五百来年之后识字率比这年代文盲率都要高的社会,网上还总有人被带节奏,那叫一个公知带完五毛带,五毛带完公知带,还被带的不亦乐乎的,就凭他的功力,带一带这年月的民意节奏,还不是小菜一碟?

而旁边儿的黄仁安听了这话,差点儿没直接晕过去,他也想双击六六六然后扎个心,不过想的是给杨尚荆扎六六六乘二次的心,把杨尚荆的心捅一个千疮百孔,他第一次知道,民意还能这么带的。

这一上一下的,黔们的心情就和那过山车差不多,前脚还是正派的大明好乡绅,后脚就变成了欺压良善的恶霸,这感觉……简直了。

然后杨尚荆话锋一转,冷哼了一声:“可是,人无完人啊,本官今日今时,算是痛心疾!”

黔们一听这话,瞬间就惊了,这有什么痛心疾的,这简直和说书的一样,上来就丢包袱还是怎么着?

只听杨尚荆继续说道:“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黄老爷子这一辈子可以称得上一个‘仁’,但是,他儿孙不孝啊!黄老爷子如今已是七十有四,古稀之年,且不说黄家诗书传家,定然精通我大明律法,想当初李典史在城南之时,当面宣读过黄老爷子的罪状,鞭笞五十,杖责一百,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能承受得住这般的刑罚?”

杨尚荆扫视四周,声音里满是悲愤:“可是黄老爷子的子嗣呢?在李典史再度宣读了黄老爷子的刑责之时,也未曾有人挺身而出,以孝道接下黄老爷子的罪责,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觉得本官会以仁、礼为先,放过黄老爷子,还是仗着黄老爷子年事已高,根本就没把这大明国法放在眼里?!”

杨尚荆说道这里,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痛心疾,反正这身公服质量上佳,透气性好,也不算厚,他拢在袖子里的左手用力往大腿上一掐,一双眼睛还真就红了眼圈了。

“这演技,不说拿一个小金人吧,也得给我个奥斯卡提名吧?”

虎目含泪的杨尚荆扫视全场,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第七十五章 就是要有这样的操作!

第七十五章

封建年月主要用“礼”来约束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毕竟一般能闹到县衙的大案也没几件,大多数的邻里纠纷也就在家里就被里正给解决了。

而礼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对老百姓影响最深的部分,自然就是“孝”,毕竟为了提倡这个“孝”,饱读诗书的儒生们连“、卧冰求鲤”、“郭巨埋儿”之类反人类的故事都能编出来,然后推行天下,国家还有什么理由不扶持这种代表意识形态的东西?

所以当杨尚荆虎目含泪,喷出“黄家父慈子不孝”,并且给出了足够的论据之后,在场的老百姓只要不是脑子特别残,都瞬间领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至于那些特别残的,也在旁人的带领下领悟了其中的道理。

“说的就是啊,这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了,犯了法就指望着县尊开恩,家里连个孝顺儿子都没站出来,说是替父受罚的。”

“可不是,我听说早年间有个叫郭巨的,为了侍奉自己的老母亲,连亲生儿子都给埋了,这还没让他们埋儿子,就挨上一顿打的事儿,就不出来了?”

“那水火棍看着粗,可是还能打死人了不成?这新来的县令这么懂事理,怎么着也得让轻点儿打啊。”

“了不起卧床两个月呗,大户人家的少爷,还用下地干活不成?我和你说啊,这黄家的佃户,可真是不少呢。”

…………

站在杨尚荆身后的黄仁安脸儿都白了,浑身就和数九寒冬穿着件单衣差不多,都抖成筛糠了,嘴唇哆嗦着,想说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想抬手指着杨尚荆,胳膊都不听使唤。

这是把黄家往死里压呀,一旦没有了“孝道”这张护身符,黄家在黄岩县立足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就少了一大半,不说别的吧,在外做官的那个族人就得受到牵连,左邻右舍就能把积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絮叨,到时候宣德年占了这家一块儿菜地、洪熙年抢了那家一块儿宅邸、永乐年强娶了谁家的闺女,就是全县皆知了。

捧一个人要把一个人捧成道德典范,踩一个人就要把一个人踩进烂泥塘里,再压上一块千斤巨石,这种手法华夏几千年了,根本就没换过套路,黄仁安也是读过书的,出身又是地方的大家族,还能不懂得这个道道儿?这县令是要借着自己这个由头,把整个黄家打压下去啊!到时候他们这一房在整个黄家的地位,也就直接烟消云散了。

如他所想,杨尚荆接下来的话,直接就把黄仁安打进了地狱:“本县身在京师之时,先太师、内阁辅杨公讳士奇,家中有子不肖,当街杀人,有司尚且法办,这黄家不过是黄岩县一家,黄仁安也不过是黄岩县一个里正,本县又岂能坐视其罔顾国法?!”

反正杨士奇都去世了,算算日子杨稷这会儿应该也被有司拿去祭天,彰显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法制建设了,他喷一喷也没啥,别说泥腿子不知道什么了,就是上面下来了分巡道的上官,也不能说个不字。

“怎么踩人这套理论,我可比你们还熟悉,那个面对实锤打出一连串儿省略号的早年不也是道德模范?可是挨了实锤之后,啥事儿都能翻出来反转一番,当时我吃瓜吃的都特么撑了……”杨尚荆微不可查地咧咧嘴,用眼角扫了一眼侧后方哆嗦着的黄仁安。

但是这话对老百姓的影响就大了,千百年来老百姓最向往的是什么?平等平权啊!可了劲儿地给黑包公唱赞歌,又是明镜高悬、又是铁面无私,啥好词儿都往上上,不就是因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虽然……虽然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本身就代表不平等,但老百姓哪管那个,那就是进步!所以杨士奇这样的内阁辅,儿子犯法了都要法办,怎么就能放下这个黄仁安?

眼看着群情激奋,杨尚荆放声怒吼:“来人呐,送黄老爷子回家,将其家中子嗣尽数拿来,以正国法!”

黄仁安两眼一翻,差点儿就晕过去了,然而乡贤嘛,别管吃的还是用的,比起平常家里的老头儿来,那都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所以这身体素质叫一个倍儿棒,他愣是没晕过去,眼看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冲上来,说是扶着,实际上就是架着往后衙走,这会儿前衙已经被老百姓为了个水泄不通,不好走啊,谁叫县令升堂审里正这个戏码太新奇来着?

“你若是配合一些,我又如何需要出此下策?”杨尚荆随在黄仁安的身边,叹息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听了这话,黄仁安眼珠儿一翻,终于是彻底晕过去了,然而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搀着,那帮陷入议论之中的老百姓根本就看不出什么异常来,还觉着这俩衙役特贴心。

杨尚荆迈步回了暖阁上,一拍惊堂木,整个县衙、连同外面的黔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杨尚荆大声说道:“今有黄岩县里正黄仁安,尸位素餐,以致朝廷黄册不实,本县念起年事已高,本欲免于刑罚,然其子孙不肖,有违孝道,故尽数拿来,代其受罚,明正典刑,也彰显我大明以仁孝立国的根本!”

这话说完,李继眼睛都直了,黄成虎躯一震,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眼看着旁边的刀笔小吏傻在那里,笔尖儿上的墨汁都快滴到案卷上了,这才走过去给了一巴掌,于是这刀笔小吏如梦方醒,连忙将杨尚荆的话记了下来。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意识形态问题,但他们知道,杨尚荆把普普通通的一个案子,愣生生拔高到了国本的境界,这完全就是把人往死里整的节奏啊!包括给杨尚荆出主意的李继,都想不到还有这种操作。

就这个判罚,分守道的大员来了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儿,兴许还能觉得判轻了,把嫡子嫡孙挑出来流放个几千里,或者干脆扔到北边儿戍边呢。

第七十六章 少爷,满饮此杯

第七十六章

户籍制度实际上是一套管理制度,虽然它拥有着不少的缺陷,但是在有效管理人口、控制基层人口流动方面,它还是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的,有了它之后,税收管理也好,有组织屠杀也罢,效率都是好顶赞。

所以杨尚荆一声令下,当即就有壮班的衙役出了城,直接奔着城南黄府去了。

在走之前,杨尚荆咬牙切齿地对着李继这个典史说道,不过语气倒也平和:“多派点儿人,态度蛮横一点儿,囚车和枷锁带的齐全了,告诉他们,这次拿的不是乡贤,而是人犯。”

然而这话落在李继的耳朵里,却是打了个响雷一般,吓得这个典史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有点儿害怕地问道:“县尊,真的要这么做?”

“不是我要这么做,是看他们黄家会怎么做。”杨尚荆依旧咬牙切齿,不过语气却越平和了,“吩咐下去,稍稍遇到些挫折,只管滚回来,把自己弄得狼狈些。”

然后李继咬咬牙,转身下去吩咐了,壮班的衙役还是听他的话的,他说要蛮横,这帮班头儿就不敢温文尔雅,不过他想想杨尚荆说话时候的语气、态度,身子就有点儿抖了,这县尊……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为什么要蛮横?这可不是拿人犯不拿人犯的问题,这只是一个诱因,想要让黄家受不了这个气,直接让看家护院的打手帮闲和帮着干农活的佃户直接和衙役起冲突,然后直接一个暴力抗法的大帽子盖上去,到时候过去的可就不仅仅是县衙这几个跑腿儿、捉小毛贼的衙役了,巡检司的弓手也得听着指挥跟着调动,就按照这位县太爷上任的时候那个排场,永宁江口卫所的士卒保不齐都能来上个百来人。

而黄家暴力抗法的几率有多大呢?可以说是很有可能,毕竟之前是乡贤,衙役们要拿的是他们长房的所有男丁,那肯定是要不甘心的,毕竟这帮衙役出身最好的也就是个本地农户子弟,小自耕农家的孩子拿了地主家的老爷,态度还及其蛮横,谁能压的住火气?别说黄仁安这一支了,就是黄家长房知道了都不能干坐着不动不是?

到时候杨尚荆就能顺理成章地扩大打击面,把整个黄家拖下水,然后一波流带走,黄岩县就剩下一个张家,还有谁敢对这杨尚荆这个县太爷呲牙?都不用拿下黄成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丞肯定是过来跪舔的。

杨尚荆看了看时辰,摆了摆手:“退堂吧,将人拿来投入大狱,明日再行审问。”

黄成没听找杨尚荆和李继的谈话,所以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只是吩咐着站班的皂隶喊退堂,杨尚荆转过身回了后衙,就看见忠叔正领着人张罗着往上面摆菜,隔老远就闻到了香气,杨尚荆口水差点儿没直接淌出来。

“少爷这一步……妙!”

一脸喜色的忠叔一边儿给将一盘狮子头放上桌儿,一边儿赞叹着,眼睛里全是欣慰,杨尚荆这一步走的简直绝了,树立了个人威信不说,还顺便把本地的一大家族压得说不出话来,最重要的是……站在道德的大义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没看见外面老百姓听见黄家子孙被抽鞭子打板子一个两个拍手称快么?

一个县的治理,最大的障碍和最大的助力都是乡贤,所以想要干点儿事儿的县令,基本都想着把乡贤们干的叫爸爸,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存在的!现在杨尚荆到任这才几天的功夫,黄岩县最大的两家里面,黄家已经算是被一招天外飞仙打残了,剩下一个张家……还敢逆天了?

杨尚荆嘿嘿一笑,这一波操作他自己都满意得很,不过他嘴上还是谦虚着:“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若不是典史李继提醒我以仁孝二字应对,今日须将这姓黄的给逃脱了。”

“少爷能做到随机应变,倒也是本事了。”忠叔笑着摆了摆手,“况且如此随机应变,虽然和老太爷犹有差距,却也难得了,毕竟少爷还年轻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连连摆手:“忠叔过誉了,过誉了,戬不过是腐草之荧光,怎能和祖父相提并论。”

杨荣那是什么档次的人物?脾气贼暴躁的成祖朱棣当着群臣火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是一只只的鹌鹑,除了杨荣之外就没人敢吱声,而牛掰的是,杨荣一说话朱棣就乐,还直夸“勉仁真特么机智”,亲自给杨荣改了名,论起随机应变、揣摩上意的本事,一百个杨尚荆捏起来也不够杨荣一根手指头戳的。

这可不是什么智力差距,纯粹是天赋问题。

忠叔也就乐呵了几声,杨尚荆回屋换下了身上的公服,穿着一身短打回到了饭堂,一撩衣服坐下了,这才感慨一声:“幸亏不在杭州府当差,否则轩輗轩镍台肯定要抓本官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罪过。”

“这倒也是,不过昔年老太爷在京时候的做派,他也是知晓的,就是去了按察使司衙门,也是不会多作为难才是。”忠叔笑了笑,“不知少爷打算拿这黄家如何?”

杨尚荆脸上闪过一缕冷笑:“朝廷委派的佐官,戬自然是不能一网打尽的,但这乡间的恶霸,总归是要狠狠惩治的,左右台州府和分巡道的上官们应该都知道黄家是个什么货色,这种称霸一方的若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拿下了也算是政绩的。”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嘿嘿笑道:“我已经吩咐了李继,让壮班的人去拿人之时,把囚车枷锁都带上,极尽侮辱之能,若他不反抗,便是颜面扫地,若是他纠集自家佃户反抗,戬就可以调拨巡检司的弓手,乃至文给海宁卫的指挥使,调兵前来……平叛。”

说道最后的两个字,杨尚荆的语气里已经多了若有若无的杀气,或许是因为杀过人的缘故,这一瞬间整个饭堂里的温度都降低了一点儿。

忠叔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一手怎么着都不算亏啊,他站起身来给杨尚荆到了一杯酒:“少爷,满饮此杯!”

第七十七章 你们家的事儿发了

第七十七章

二十来个壮班的衙役带着三辆囚车出了县衙,直奔城南黄仁安家的宅子去了,声势浩大,比起早些时候杨尚荆出门都要大上不少,一路上老百姓那叫一个啧啧称奇,毕竟之前县令审案的经过已经传开了,还很有些神话的味道;毕竟这黄岩县前任知县和前前任知县被乡贤和佐官玩的和木偶似的,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挥舞起**的铁拳来,囚车这东西老百姓们都多久没见了?

囚车拉人犯啊,而且拉的还是乡贤的家属,这大明朝百姓最喜欢看的桥段,就是为富不仁的乡间恶霸被法律的铁拳惩治。

大快人心啊!

王元是个新来的衙役,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还是摸不清这里的事儿来,看着周围乌央乌央跟着出城的老百姓,就有点儿懵逼,贴近了自家班头,有点儿小心地问道:“刘老大,这黄家平素在咱们县里,也是有了名儿的好人家啊,黄仁安黄老爷子的明恒也不差,怎么就要拿人家全家了?”

刘老大叫刘虎,正经的庄户人家出身,受了提拔才做到壮班班头的位置上的,算得上这个年代屌丝逆袭的代表了,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还留这个大胡子,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对于这民间的烂糟事儿,那可真是见的多了,听了王元的话,当即就是嗤笑了一声:“好人?!我呸!”

伸出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刘虎就指了指路边儿上一块上好的水浇地:“这块地,原来是老李家的,他家两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儿子早夭了,三个姑娘远嫁,过得也不如意,那年他家小五子腿断了下不了地,老爹都六十多了还跟着他媳妇下地种田,结果呢?人家黄家直接围了水源,楞生儿地不让这老弱妇孺浇地,这一年打出来的那点儿粮连缴赋税都不够,最后这块地被压了七成的价,直接被黄家买了,小五子他老爹想不开上了吊,小五子自己呢?现在成了黄家的佃户。”

刘虎冷笑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了王元的脑袋上:“你小子是比我强,进县衙之前好歹读过几本书,可是就你们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书人最好糊弄,你还真当这黄家的万贯家财、万顷良田都是和气生财攒出来的?我和你说,这名声不过是自己编好了,然后花钱往外传的,就说给你们这种离着黄家远、受不到黄家白眼的人听的,乡贤?嘿,乡贤有几个是好东西的?”

王元的眼睛闪了闪,脸上就浮现出不服的神色,读过一点儿书的人总是认为自己很有见解,一旦形成了某种观念,就很难改变,毕竟他上私塾那几天的时间里,私塾的教书先生可是变着法的夸黄家好人。

“别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用眼睛去看,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刘虎冷哼了一声,“去去去,告诉弟兄们,等下都给我狠着点,这可是典史下的命令,但是有一点,别管黄家怎么对咱们,挨打了也别还手,直接躺在地上,咱们这二十来个弟兄要是有一半儿被囚车拉回去,那才是最好的!”

王元闷着脑袋点了点头,下去传话儿去了,他家里也不是啥有钱人家,在私塾读了几天的书就没钱了,别说给人代写书信之类的伙计了,他自己连字儿都认不全,写出来的东西就和狗爬一样,所以也就只能仗着自己还认识几个字,在县衙里面某了个差事,这班头刘虎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那是分毫不敢得罪的。

和王元不一样,剩下这帮壮班的衙役可都是老油子了,一听上面这么吩咐一个个的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早年间他们受了县丞黄成、主簿刘琪这些人的委派,可没少干类似的勾当,不过当时抄的都是些没什么跟脚的小地主家,或者干脆就是去坑害平民老百姓,谁叫他们不长眼睛,让黄家、张家这两家老爷们的地连不到一块儿去呢?这自己家的地里面多了几块泥腿子家里的田,这就和穿着白衣服上溅了两个泥点子一样,太特么让人恶心了。

“看来县里是打定主意要办黄家了,嘿,过瘾呐,咱们也有一天能和黄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作对了。”

“那是当然,你没看刚刚县衙里面县尊那个做派,嘿,这新来的县尊虽然年岁不大,可是不好惹啊,你看黄县丞都不敢和他较真儿。”

“咱们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别被这新县尊抓住了把柄。”

“说的就是,嗨呀,不过咱们这些小衙役算个甚,人家县尊可能都不爱打望一眼呢。”

“你还别说啊,看刘头儿这意思,咱们是真冲着黄家去的,你看,咱老哥儿几个别说黄家邻里出身的一个没有了,就是连城南出身的人都一个没带,我敢打赌二十文钱,咱们哥儿几个今天就冲着黄家去的。”

“滚滚滚,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谁和你打这个赌?老子下了值,去城东赌一回都比这爽利,都灵醒着点儿啊,别让刘头儿了火儿。”

…………

王元听着这帮衙役的讨论声,就觉着自己心里他就不是个滋味儿,这书上明明写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士大夫自然就指的是朝中的官老爷和乡下的乡贤了,可这朝廷下来的县令要整本地的乡贤,怎么自己的这些壮班弟兄都兴高采烈的?

一众衙役赶着囚车,谈论着话题,转眼间就来到了黄家的大宅子前面,那府门那叫一个气派,看的王元眼睛都直了,心说能在这样的宅子里住三天,这辈子都值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看见刘头儿冲着王二彪使了个眼色,这个同样五大三粗的衙役撸了撸袖子,大步流星冲上前去,也不打门环,冲着大门就是一脚,恶声恶气地喊道:“老黄家,你们家的事儿了,麻利点儿滚出来和我们走一趟,县尊明天要提审你们!”

第七十八章 大户人家规矩多

第七十八章

从黄仁安被衙役拿去开始,黄家这一房就乱了,毕竟是乡贤,他们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仅仅是黄岩县这一地,黄家也算是百年大族了,当年元蒙还横跨亚欧非牛的不行的那会儿,地方上的色目人、蒙古人官儿也没说把他们赶尽杀绝了,哪怕说礼遇有加有些过了,也算是客客气气了,朱元璋开国定鼎那会儿,黄家的老祖宗们还想着要不要跟着蒙古人迁往塞外呢,毕竟朱重八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对乡贤这种生物是一点儿好感都欠奉,那一条条一款款的法令压下来,全是为了抑制豪强地主的。

家国天下嘛,没有家还有个屁的国?士大夫们可不吃那一套忽悠老百姓的大义,反正谁来了他们过得都不差。

好在朱元璋在位也就三十一年就没了,黄家的好日子就随着士大夫们的好日子一起慢慢回来了,过了洪熙年之后,越的是阔气了,逼走了两任县令之后,他们更是牛的没边儿了,在黄岩县这地界,真有了股舍我其谁的主人翁精神,毕竟城西的张家,和他们是姻亲,现在张家的族长得叫黄老太爷一声岳父。

于是黄仁安的长孙嗣就叫唤着去给黄老太爷报信儿了,剩下的则在家里吵了个天翻地覆,什么怎么营救父亲祖父、什么怎么给县令添乱,反正是越吵话题越多,越吵主意越多。

“民不与官斗,大人本就犯法在先,那县令也不是个易于之辈,我看,还是派人给那新来的小县令送些银钱,也便是了。”黄仁安的大儿子明显不愿意多生事端,开口就要服软。

“大哥你说的倒是容易,当时要让下面人起冲突,给新来的县令一个难看,你可是第一个开口说好的,怎么真出了事儿,自己就先服了软?你也不想想,要是真让这县令拿了咱们的痛脚,以后这黄岩县可还能有我黄家的立足之地?”老二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他是丝毫也不想放过打击自己大哥威望的机会,毕竟黄仁安一个秀才的家业,还是很大的。

老大当时就翻了脸:“啐,老二,你也别说的这么轻松,这新知县今天在城南的作为你可都看在眼里了,就那个手段,还想着和人家来硬的,我看你是不想让大人从县衙活着回来了!”

“这当官儿的都是贱骨头,咱们软了他就跟着硬了,前两任县令是怎么逼走的?”老二一脸的不屑,“咱们黄家可是大族,这新来的县令有多大的胆子,敢动咱们家?咱们越是硬气,这县令越是软乎,况且大人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他还敢对大人动刑不成?”

老大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没听说,这县令可是北京城下来的,原来是做过翰林的!”

“翰林?保不齐就是个在京中得罪了权贵的穷酸,要不然翰林那么清贵的官儿,放下来不是知府也能在布政使司捞个六品往上的肥缺儿!”老二撇了撇嘴,“长房的大哥可是在外做官的,这里面的门道咱们谁不清楚?”

…………

眼看着老大和老二吵得昏天黑地的,剩下的人都和鹌鹑一样在那边坐着,每一个敢吱声的,封建社会礼法森严,黄仁安一辈子两个嫡子、两个庶子,还有一个女儿招了个赘婿进家门,可这嫡子之间的战争,着实不是其他人能掺和的,毕竟庶出的儿子有没有继承权全看老头子的心情,赘婿这种生物……和奴隶也差不多,在家里基本就没有地位可言。

就在这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王二彪粗声粗气的喝骂:“老黄家,你们家的事儿了,麻利点儿滚出来和我们走一趟,县尊明天要提审你们!”

整个正厅都为之一静,老二眯了眯眼睛,扭过头看向那个赘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妹夫你去外面看看吧,到底来了多少的衙役,居然想要拿我们去县衙,好好招待,可千万别怠慢了官差。”

那赘婿“啊”了一声,如梦方醒一般,连忙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跟个奴隶似的:“二哥放心,这就去,这就去,保证打问明白了。”

眼看着这个赘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正厅,老二一口唾沫就砸在了地上:“啐,吃软饭的玩意,没卵子的混账,三妹当时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狗屁的东西,还给招进家门了,一天天的除了吟几破诗,屁都不会做,平白浪费了粮食。”

对于他的这个论断,老大倒是没说什么反对的话来,反而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三妹自幼身体就不好,大人体恤,只不过这眼光……唉,吃软饭也就罢了,这么久了也没帮着咱们黄家添丁进口的,平白让三妹受了苦楚,若不是怕坏了三妹的名声,我早就想把这废物打出门去了。”

两个庶子听了这话,根本就不敢搭茬,依旧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家里他们两个的地位也就比后院儿的杂役高上那么一丢丢,比起这个赘婿来都有些不如,毕竟老大老二口中的“三妹”是嫡出的,老二横了两人一眼,想骂“杂种”,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毕竟都是他老爹的孩子,要是他们是杂种,他又是个啥?

院门一打开,二十来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就往里面冲,不过除了铁索、枷锁之外,手里都没带什么家伙,就把这个赘婿吓得一哆嗦,他看向领头的刘虎,陪着笑脸:“刘班头怎么还亲自来了?不知各位差爷来这儿,有什么吩咐?”

刘虎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鄙夷的神色,大明朝大兴程朱理学,可是标准的男权社会,小户人家的女娃子嫁到大户人家里,也就比猪和羊高上那么一级,比牛都不如,毕竟小妾被打死也就罚钱,但杀了牛是要抵命的,所以这吃软饭的赘婿,在这帮差役的眼里连个小妾都不如。

只听刘虎冷哼了一声,抖了抖手里的铁索:“干嘛的?你这个废物不会是把吃软饭把耳朵都吃聋了把,当然是奉了县尊的命令,过来拿人的,去把黄仁安那几个嫡子、庶子都叫出来,然后跟着我们去县衙吧!”

第七十九章 吏滑如油啊

第七十九章

听着刘虎的嘲讽,这赘婿的脸上“腾”一下就红了,“吃软饭的”可是他的一个痛处,然而人人都能戳一戳,这就很让人绝望了,毕竟……他这个赘婿是真吃软饭的。

早年他也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地,就在本县颇具才名了,虽然家里不甚富裕,然而写的一好诗文,做的一篇好八股,要不然也不可能被黄家的小姐看中,本来吧,黄仁安是想在他成了秀才之后,再把女儿嫁给他,贴上些嫁妆什么的,也算是一种投资了,结果他在第一关县试上,就直接被咔嚓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儿,他文章做的的确不错,奈何前两任知县在黄岩县过得太过憋屈了,每次出题的时候都和“行政”有关,然后这位仁兄大谈特谈治国之道,颇有一种指点江山之意,要是换成一个意气风的知县,可能就点了案,然而他的文章每每戳中两个知县的痛点上,那八股文章写的越是精彩,这戳的也就越狠,再加上他这黄家未来女婿的身份,不咔嚓了还留着作甚?我拿黄家没辙,拿你这么个黄家旁支的未来女婿还没辙了?

嗯,所谓的开放性试题不外乎如此,什么激想象力啊、促进公平啊,全是扯犊子,纯粹就是为了方便当权者按心情办事或者按钱办事儿,穷人家的孩子指望着自主招生一步登天……更大的概率还是复读一年安安稳稳走个统招。

也不知幸也不幸,这黄家的三小姐也是个重情的人儿,加上平素很受黄仁安的喜爱,一来二去的他也就进了黄家做个赘婿,初登门时倒也好,别说两个庶出的儿子了,就是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是客客气气的,毕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高中秀才了,到时候撇了赘婿的身份出去另立一房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吧,也许这黄家在黄岩县造的孽就被扣在他身上了,县令过得是越来越憋屈,他这个童生试也就越来越过不去。

所以呢,他在黄家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性子也越来越谨小慎微,后来干脆是连童生试都不去参与了,这性子也是越的懦弱了,要不是妻子还算贤惠,只怕早就悬梁自尽了。

看着他愣在当场,刘虎鼻孔里往外喷着粗气,冷笑着说道:“你个吃软饭的吃傻了还是怎么着?还不进去把那两个不忠不孝的混账带出来,难不成让我们冲进去抓人呢?”

听了这话,这赘婿的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刘班头果然是好大的口气啊,这说拿人就拿人,连县里的囚车都拉出来了。”

随着话语声,是一连串儿杂乱的脚步声,刘虎一扭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手里还捏着一柄折扇,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要不是肚子实在太大了点儿、胳膊腿儿实在太粗了点儿,这身皮、这个卖相走在河边儿,也能骗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而他的身后,则是二三十号拎着木棒、农具的家丁。

“奉了县尊的命令,前来拿人,自然是说拿就拿了,黄文翔你还敢暴力抗法不成!”刘虎是一点儿都不害怕,做壮班的班头这么多年了,围捕江洋大盗的活儿他都干过,那可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就这几个使唤钝器的家丁?那就是笑话。

这叫黄文翔的男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我们黄家可是书香门第,我二哥可还在外省做着正六品的官儿呢,这县令说要在我们家里拿人,还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有些不太对吧?说不得就是你刘虎自己的注意,小题大做这事儿,可是你们差役最爱干的。”

听了“正六品”三个字,几个衙役就有些怂了,知县可才正七品,这正六品,怎么也比知县大吧?咱们这些小人物能惹得起?

刘虎冷笑了一声:“若无县令的指派、典史的文书,我这个班头还能调得动县里的囚车?”

说完这话,也不等黄文翔说话,大喝一声:“王二彪!”

“标下在!”五大三粗的王二彪就站出来,很有气势地大喝了一声。

“带人冲进去,给我把那几个不忠不孝的混账捆出来!”刘虎继续大喝着,“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要不说么,人就是从众的生物,身居高位的刘虎都不怂,那些底下跑腿儿的小衙役自然也不怂了,呼啦一声就往里面冲,什么冲撞女眷……封建年代的差役进了人家不把女眷剥了衣服摁在床榻上“嗯嗯啊啊”“咯吱咯吱”一通儿,都是纪律严明了。

“刘虎你敢!我可是奉了老太爷的命令,来和你商量的!”这黄文翔当即就急了,“我们黄家每年给你送了那么多的东西,你还……”

听了这话,刘虎眼睛就是一翻,衙门口里厮混的,最烦的和最怕的就是翻旧账,他把手一指,冷笑连连:“姓黄的你可别张嘴就胡说,你们黄家几时给我送过钱?行贿和受贿的,可是同罪!”

黄文翔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左右瞅了瞅,当即就狠道:“给我打!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明天家里的老太爷亲自去县衙里和知县理论!”

于是他身后那三十来个家丁、佃户挥舞着棍棒就往上冲,刘虎一看见这个,当即就乐了,把手里的铁链子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开始打滚了,一边儿打滚还一边儿喊着:“不好啦,黄家人暴力抗法,藐视朝廷,殴打官差啦!”

刘虎也没读过几本书,平日里也就是和县里的胥吏、小吏聊天的时候学过这么几个词儿,这会儿也不管对还是不对,反正一股脑地就往外喷,剩下的衙役一看头儿都躺下了,眨巴眨巴眼睛,想想刘虎之前的吩咐,也跟着躺下了,有样学样地跟着瞎叫唤,眼看着快冲进去的王二彪也不彪啊,躺地下也跟着打滚儿了,一身的公服上全是泥土,那叫一个狼狈……

第八十章 演技不好你做个毛的官?

第八十章

知道杨尚荆要对黄家痛下杀手,就算有着“孝道”的大旗、“明律”的宝剑,李继这个典史心里也是一突突的,他可是知道,这黄家和张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而且两家还都有人在外面做官。

官场上可不是“道义”、“法律”这两个概念就能解释的通的,毕竟官字两张口,道义法律怎么解释还要看当官儿的用哪一张嘴说,万一黄家、张家势大,直接秒了杨尚荆,那他这个典史也会跟着倒霉。

所以他在刑房看着历年的案牍,也静不下心来,干脆起身奔着后衙去了,杨家的家丁一看是他,也没多阻拦,毕竟这是忠叔吩咐了,这个典史在这段儿时间还是算自己人的。

这会儿杨尚荆刚刚胡吃海喝完,坐在树底下捧着一本《御制大诰》看得起劲儿呢,在明代,有法律效力的东西有两种,一个是《大明律》,一个是《御制大诰》,不过虽然同为明律,实际上还是有不同的,除了老百姓可以拿着后者抵罪、用后者里面的一些理论整县官儿之外,县官儿也是可以活学活用的。

如果一个县官儿想整人,那么他从桌案上抄起来的执法依据一定是《御制大诰》,同等的罪名,《御制大诰》里的刑罚少说也要狠上三成,流放变成砍脑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作揖伴着傍晚的阳光,走进来的李继看清了书名,整个人的脚步都停顿了一下。

他又不傻,这县尊是要把黄家往死里整啊。

杨尚荆扭过头来,看见他进来,哈哈一笑,就放下了手中的《御制大诰》,坐直了身子:“典史前来,所为何事啊?”

李继就有些忐忑地说道:“县尊,继此来实是放心不下,这黄家、张家两家互为姻亲,且都有人在外做官,据继所知,正六品、从六品的品级总是有的,若是小惩大诫也便罢了,县尊此举明明是想给黄家来个断根啊,这要是他们两家在外为官的人骤起难,火锅不堪设想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儿没笑出来,摇了摇头,憋了口气才说道:“典史只管放手去做,莫说不过是正六品、从六品的小官儿,只要不是京中六部的主事,正五品的官,本县也是不惧的。”

自从五门七望这个档次的门阀被隋唐两代皇帝们不遗余力地玩死,小地主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之后,华夏的官场主题就渐渐变成了深沉和内敛的风格,做官的家世如何、官场上谁的后台是谁、谁的靠山在哪儿,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在地方上做事儿的更是把自己的底牌捂好了,就等着合适的时候打出来一击必杀。

官字两张口,这个概念不光对老百姓而言有用,对官吏而言同样有用,官场上的一些明的暗的潜规则,也是可以有多种解释的,一旦把底牌亮出来,就算是藩王的世子都有一百种以上的办法玩死你,五百多年之后信息大爆炸时代都是这个德行,何况交通通讯极端不便利的明朝正统年间?

所以这浙江官场上,除了三司的头头之外,知道杨尚荆底牌的绝对不会过一掌之数,就是台州府的知府知不知道都是两说,知道的也不会得罪人去瞎说,这帮县衙的属官除了从他的履历里看见“翰林编修左迁浙江台州黄岩县知县”之类的字样之外,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的。

“有了县尊这番话,继心中也算定了。”李继长出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心下稍定的同时,也很是激动,他知道,自己这是抱上大腿了。

他知道这种事情杨尚荆不至于开玩笑,官场上的倾轧无声无息,却是最为致命,没有足够的把握,杨尚荆疯了才会直接动黄家,同时把自己搭进去,而那个“五品官也是不惧”,更是一种宣言。

别看那些评话、演义里面动不动就蹦出来一个什么“一字并肩王”,再蹦出来一个“官居一品”,其实都是让老百姓看着一个爽,明朝武将封爵最高也就国公,王爵得死后追赠,文臣里面三师之类的全是荣誉加衔儿,除了彰显一下圣眷正隆、地位崇高之外没卵用的,六部尚书才正二品,握着票拟大权的内阁大学士不算加衔也就正五品的档次!

杨尚荆之所以说动不了六部主事,那是因为六部主事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个,谁的背后都有真正的大佬撑腰,绝大部分的六部政务都捏在这帮人的手里,那才是真正的独当一面、大权在握。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一身泥土连公服都没整理的刘虎直接扑了进来,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慌里慌张地吼道:“县尊,大事不好了,那城南黄家藐视国法,公然殴打我等,属下带了二十四个壮班衙役,被打伤了十七个啊!”

杨尚荆一听这话,只想扬天长笑三声,他勉强压住了心头的喜意,一脸愤怒地问道,只是眼中的喜意怎么也掩饰不住:“那黄家可有何说辞?”

“回县尊的话,只说家中有人在外为官,不惧县尊之令,又说明日黄家老太爷会来县衙和县尊说道说道。”刘虎跪在地上,低着头答道。

李继眯了眯眼睛,凑到杨尚荆身边,低声说道:“县尊,黄家的老太爷今年九十二了,年轻的时候本地举贤才把他推举上去了,据说是在山东做过官的,不过只做到八品县丞。”

杨尚荆眉头挑了挑,八品县丞也就是个渣,尤其是明初缺人手的时候举贤才推上去的那一拨,除了杨士奇之外剩下的没几个狠人,而且这个岁数,能有什么故旧也早死干净了,毕竟大明朝这医疗水平和搞笑也没差多少,然而就是这岁数……不好办啊,离着百岁的人瑞没差多少了,所以肯定是不能让他上门来和自己说道了,他咳嗽了一声,皱着眉头,厉声问道:“那黄家围攻衙役之人,统共有多少人啊?!”

杨尚荆喊的是声色俱厉,刘虎听的是心领神会,跪在地上大声答道:“回县尊的话,慌乱之间属下未曾看清多少人,不过影影绰绰的,怎么也有个百来人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一脸的惊恐,大声吩咐李继:“这黄家纠集百余人围攻衙役,已然形同造反,本县衙役人数不足,来人呐,取纸笔来,本县修书一封,李典史辛苦一趟,连夜出城去海门卫求救,定要镇压暴民,还我黄岩县一个清净!”

第八十一章 刀在手!跟我走!

第八十一章

当地方官儿的最怕的是啥?

一个是愣头青啥都不顾,直接挑战潜规则,把积年的脓疮揭开,把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挤出来,这样就会死很多人,毕竟“朝廷还是要颜面的”,当然,最后这个揭脓疮的愣头青也得死,为的就是收拢“官心”,这一手玩的最好的就是武则天,看看天授年间死的那一批又一批的官吏和最后死的酷吏就知道了。

另一个就是本地民众在乡贤的财力支持下搞非法上访,到时候是不是政敌都得想着在你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可是实锤,官声这种东西看似没有卵用,实际上最有用,这种情况下,都用不着上“尸位素餐”、“营私舞弊”之类似是而非的罪名了,一顶“横征暴敛”的大帽子砸下来,在大明朝先行的法律之中,就足以剥皮萱草了。

要是碰上上一个县令,黄家能用第二种办法把他玩的叫爸爸,但是遇到杨尚荆,尤其是掌握着礼、法两把屠刀的杨尚荆,那就是把自己送到了杨尚荆的屠刀底下,还叫唤着“有种你砍我啊!你不砍我明天我家九十来岁做过县丞的老爷子就要找你谈话了!”

那么问题来了,杨尚荆有没有种?

废话,他在北京城就是搞死了一个太监家奴这才被下放地方接受乡贤再教育的,怎么可能没有种?

所以他兴冲冲地举起了屠刀,就那么直接砍下去了!

当然啦,名义上肯定是不“你丫给老子找麻烦,我肯定得剁了你”,得换一个文雅一点、唬人一点儿、最重要的是官方一点儿的叫法,比如……民变,比如……叛乱。

毕竟嘛,现在黄岩县的情势是,四个佐官儿里面,主簿刘琪直接跪了,现在还在家里戴罪,等着分巡道的大佬下来给定罪呢;县丞黄成是直接把刘琪一卖,给杨尚荆跪舔了,哪里敢和杨尚荆唱反调?典史李继干脆直接就是杨尚荆的人了,至于那个同样是正九品的巡检司巡检,他管的是流动人口,说话不算话的,所以杨尚荆的声音就是上面唯一能听见的!

嗓门大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贼嗨,喊完了现内容出现偏差,还不用负责,更不会被提高姿势水平,那就更嗨了,不信你看看后世的民主灯塔,在中东敲死了一个傻了吧唧自己放下枪的傻大木之后,道歉了吗?没有!谁敢喷?你喷啥?你敢再大点声不?听不见!

所以很快,还穿着一身公服的典史李继就揣着盖了杨尚荆官印的公文,带着杨家的两个家丁跑到了码头,坐着官船一路向东,直奔着海门卫去了,也亏是晚上,海6风从6地吹向海洋,这船提升了不少,再加上这管船的驿卒见了上官可这劲儿地划船,差一点儿让李继这个纯南方出生的典史吐出来,反倒是杨尚荆派过来护送带监视的家丁面色如常,让李继就是心下打怵。

这新来的县尊……怎么看起来就深不可测呢?

说是去海门卫搬救兵,可是真要是跑到永宁江出海口再带兵回来,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就要就近在黄岩县县城边儿上找一个千户所。

明代习惯将“卫所”两个字连起来,不过这个后来霓虹那边儿的师团、旅团还是不一样的,“卫”要高于“所”,一个卫分为好几个千户所,分开驻扎,屯田农垦的同时也扩大了防守的范围,黄岩县作为毗邻海门卫的一个上县,也算是海门卫这个辖区的防御重点了,所以这县城的旁边就是一个千户所,顺流而下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这个千户所的千户姓邢,叫邢宏放,也算是军户世家了,早年家里老人是跟着的是张玉,随朱棣南下靖难的,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结果张玉在东昌之战里战死,虽然事后又是荣国公、又是河间王,张家的后人也被颇多优待,然而那都是主家的事儿,和底下部将没啥关系,毕竟整个大明朝军队里有油水的地方就那么多,你个没靠山的土鳖还想染指?死一边儿去吧!

于是他家的先祖,也就被人从京师三大营里面打出来了,给了个千户的名头,镇守在东南沿海,所以他这一脉也算是吃尽了朝堂倾轧的苦头儿了。

就在前两天,浙江都司老大李信的侄子带着人,护送者黄岩县新任知县上任,邢宏放是听到过风声的,他还想着要不要带人去拜会一下这个李总旗,结果第二天李行就带着人上门来和他谈心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看好黄岩县这一亩三分地,别让黄岩县里的那位新来的知县受了威胁。

只要不是傻子,基本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县令身份不一般了。

三天之后,海门卫的指挥使派亲兵过来传话了,内容还是要好好照看黄岩县,于是这邢宏放是更上心了,要不是碍于自己正五品的官职,他早就亲自带人去拜访了——这年头可不是土木堡之后勋贵系统受到致命打击的时候,朝堂上勋贵别说和文官掰腕子了,有时候压着打都没问题。

今天一听说黄岩县来了个典史,带着县令的文书,说有紧急军情,他就来了精神,知道这是自己和杨尚荆打好关系的一个契机,连忙让人把李继请进来,结果接过书信一看,他差点儿乐了出来。

做武将的不是做文官儿的,遇到民变的时候,只要自己手里握着绝对的力量,那妥妥的要一蹦三尺高啊,毕竟武将最大的功劳可不是安安分分地戍边,而是“外御强虏,内惩国贼”,什么是强虏?北方的鞑靼、瓦剌,南方的苗蛮、西南的麓川,东边的倭寇;什么事国贼?江湖道上的好汉、作乱的流民,统统都是国贼!

所以,从这个封求援信里面,邢宏放只看出来两个字儿——功劳!如果再加两个字儿,那就是——人情!

于是乎,邢宏放就和打了鸡血一样,点起自己那二十来号亲兵,就近召集了一个百户所的士卒,在李继目瞪口呆的状态下,兴冲冲地向着黄岩县方向扑去。

第八十二章 时间就是生命

第八十二章

刚刚写好了求援的文书,杨尚荆就直奔前衙,让人把还在县衙里的所有人全都叫到了后面的迎宾厅来,刘虎和王二彪两个李继的心腹对视一眼,就直接把门关上了。

选这个地方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迎宾厅足够大,足够把县衙里的所有人关在这儿,听他一个人絮叨。

当然了,这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三把火没有人任何关系,纯粹就是为了保密,这黄家在黄岩县也算是一霸了,县衙里肯定是有他们的人的,刚刚刘虎等衙役回来,闹出来的动静可是很大的,现在李继出去“搬救兵”了的消息,可不能让这帮人知道,否则提前抛出去通知黄家,那个九十来岁的老头子连夜跑到县衙来哭,他杨尚荆岂不是很被动?

没有办法扣上“造反”的帽子,就没办法抄家灭族啊……

“本县来之前,曾听承宣布政使司的上官说过,这黄岩县民风淳朴,物产丰饶,又是永宁江入海之地,端的是台州府、乃至整个浙江最好的上县了,本县上任至今,是深有感触啊。”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一脸的感慨,目光扫视着下面的诸多县衙工作人员。

这帮人的表情简直是精彩异常,本来这帮人就纳闷儿,杨尚荆为什么要把全县衙的人召集过来,现在一听杨尚荆感慨这个,一个两个那叫一个懵逼啊,要不是杨尚荆前边儿的一通操作表明了自己不是傻子,同时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只怕这些县衙的小吏们会蹦着高喊“县尊容禀,六房之中上游文牍未曾整理”了。

黄成这个县丞也不知道杨尚荆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个什么药,不过现在他已经从精神上向杨尚荆跪下了,所以也就不在乎嘴上多拍几个马屁了:“分守道的上官,自然都是体恤下属的,县尊少年老成,自是深得上官之喜爱,这上官们给县尊介绍过本县的情形,也是情理之中啊。”

底下这帮小吏听了,一个两个面色更加古怪了,要不是因为久处衙门之中,演技都是经过岁月的磨练的,这会儿肯定已经有人忍不住喷出来了。

这黄岩县h连着两任县令被地方豪族玩的叫爸爸,要么直接装儿子喊出来,要么被“民意”煮完了不得不喊,浙江分守道的上官们还能一点儿风声听不到?不过是抓不到证据,不好直接过来过问罢了,然后和你说“黄岩县民风淳朴”?就算没有地方豪族,这交通达、经济达的地方,哪一个不是脑子里装满了龌龊主意,就为了多赚几个铜板?

再说了,这才几天的功夫,黄家就给你上了一课,虽然最后交学费的不是你,可是那三十来个一身泥土狼狈而回的壮丁,你就睁着眼睛没看见?

当然啦,从“性本恶”的角度上来解释,这个民风淳朴绝对就说得通了,可是咱们学得是孔孟不是荀子啊,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当即就有几个关系好的小吏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给县丞竖起了大拇哥,特么的……县令睁着眼睛说胡话,你在后面睁着眼睛下拍马屁,就这脸皮、就这养气的功夫,和该你做这个县丞啊。

然后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确实啊,这黄岩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县,依山傍水,还连通大海,百姓的日子也算得上富足,可是这民情……”

说道这里,杨尚荆叹了口气:“只是这民情的确差强人意啊,看着这壮班衙役今日回来的模样,本县心中也甚是疑惑,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黄岩县如此富庶,就怎么出了这么一家呢?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你们叫齐了,给本县好好说说这黄岩县的民情,各房之间也算是互通有无,以后施政之时也好做到心里有数,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这帮属官、小吏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县令不愧是翰林出身的,这个姿势水平就是高啊,一张嘴一套又一套的,而且全是大帽子往下扣,咱们这帮做属官书吏的,想反驳都没办法反驳。

说完这话,杨尚荆把目光投向刑房的胥吏:“今日之事,本就由城南的黄家而起,其中又涉及刑狱,那便从刑房开始吧,刘启道!”

刘启道应声而出,对着杨尚荆躬身施礼:“县尊。”

杨尚荆点点头,慢吞吞地说道:“给本县、也给诸多同僚读一读,今日里你整理出来的文牍,本县近三年来到底出国多少的大案。”

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到底要干什么,但是刘启道还是很忠实地执行着命令,他向前走了一步,给了杨尚荆一个侧身,剩一半儿对这诸多县衙属官:“本县近三年来,共接到民间状子……”

这刘启道也不愧是有脑子进行下注的人,一张嘴就是颇为详实的数据,单单一听,就知道这是用心总结过的,不过杨尚荆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色,因为他现在要拖时间,再详尽的报告文学,都有可能拖不过李继带着城外兵马入城的时候。

所以当刘启道说道“有两案悬而未决”的时候,杨尚荆眼睛一亮,慢吞吞地开了口:“启道稍待,这两案悬而未决,究竟是个什么案子呢?”

刘启道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不过嘴上的回答却是一点儿都没慢:“回县尊,乃是两条人命案子,一件是城南陈老大的案子,另一件是城东沈家庄的案子。”

杨尚荆眉头当即就是一皱:“人命关天,又岂可久悬不决?给本县细细说来!”

听了杨尚荆这话,黄成就皱起了眉头,低声对杨尚荆说道:“县尊,这样……只怕不好吧,如今早已是红日西坠,县衙诸多同僚腹中还是空空如也……”

“人命关天,人命……大于天!”杨尚荆眯缝着眼睛,语气很重,“先贤所谓‘集思广益’,本县深信之,今日就在这县衙之内,你我众人集思广益罢,吩咐厨下,照着中午的规格做上些饭菜。”

这离着关城门还有一阵子呢,我能让你们把消息送出去?时间就是生命啊,我拖你们的时间,就间接的坑害了黄家的性命!

第八十三章 “我们站在赢的那边”

第八十三章

杨尚荆是拼着老命地拖时间,到了这个时候,黄成才终于察觉出来不对劲,因为杨尚荆明明问着刑房的案子,本县的典史李继却根本就不在场,要知道,县里的捕头、仵作等等关于刑狱的人员,名义上可都是归典史节制的!

再往门口看看,刘虎和王二彪两个李继的铁杆儿正站在门边,外面还有至少十来个一身灰土,拍都没拍的壮班衙役,他的心里就是一突,刚刚转过头去,趁着刘启道停顿的时候,问道:“县尊,此事涉及刑狱,本是李典史的职责,为何不见李典史?”

杨尚荆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李典史另有要务在身,本县让他去办了,明日便能回转,到时候再听听他的说辞,也没有什么妨碍。”

黄成的那颗心跟着就是一阵乱蹦,他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定格在陪着杨尚荆上任的那名总旗、以及总旗身后的那些士卒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下官要去小解,暂且离开一下。”

杨尚荆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变得越的神秘了:“此时天色已晚,黄县丞虽然在这衙门里公干了许多年,路已经熟稔,却难免有个磕碰,还是本县派人陪着县丞一起去罢。”

说完,杨尚荆也不等他回话,直接对这门外喊道:“刘虎,陪着县丞一起去罢!”

看见这个阵仗,黄成就是再傻,也能想出来这是为了什么了,这县尊是逮住一只蛤蟆都要攥出来一泡尿啊,借着黄家家奴殴打壮班衙役的由头,就直接去了本地卫所请兵杀人,就是为了怕走漏了风声,让黄家先来县衙鸣冤,这才抱着有杀错勿放过的心思,把所有县衙属官书吏圈在这里!

想着这个,黄成走路的时候人都有点儿哆嗦了,小解的时候,解了好几次腰带都没解开,这倒不是他和黄家有太深的渊源,他是外地调来的,最多也就一点儿银钱关系,那个涉及到潜规则了,杨尚荆再狂也不至于直接掀了一个底掉,否则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跟脚了。

他是在后怕,给杨尚荆挖坑的事儿,他是主谋,要不是在城南的时候自己跪舔的快,只怕自己现在的下场也不会好,和刘琪那个主簿在家中戴罪都是好的,杨尚荆这个县尊一狠心,很可能就给他扣上同党的帽子!

黄成刚刚从茅厕回来,就看见那个跟着杨尚荆一起上任、看起来是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儿从后堂转了出来,趴在杨尚荆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什么。

于是杨尚荆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叹息了一声,示意刘启道停下说话,然后用更加慢吞吞地声音说道:“俗话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咱们黄岩县虽然是个上县,不是什么小庙,可这怪事儿,也实在是不少啊。”

杨尚荆说着话,一步一步向着下面走去:“不说这两桩悬而未决的疑案,便是今日中午的时候,就有个带病的里正把乡民的小摩擦推到了县衙来,我大明太祖定制,在县下面设里正、精简县衙人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节省靡费,让百姓少交点儿赋税,多吃点好的么?要是这点儿小事儿,全都要堆到县衙来,我这个做县令的还要不要做别的了?!”

说着话,说的是声色俱厉,下面这些官吏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多说什么,这是实情,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黄仁安这事儿办的不地道。

紧接着杨尚荆继续说道:“而那个里正呢?也不过是个教子无方的混人,枉活七十有四,家中子孙却连个‘孝’字都不明白,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岂能容得了这种混账?!”

这纯粹是给自己加戏了,不过这些官吏们互相看了看,还是谁都没敢开声,“孝”这东西的确是国之根本了,杨尚荆玩这套已经和“春秋决狱”的境界仿佛了,只要这顶帽子扣上去,别说他们了,皇帝也得认啊!

然后杨尚荆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道:“最令本县不解的是,不过一县之中的豪强,便敢藐视朝廷,殴打县衙差役,这置本县于何地?置王法于何地?置当今圣上于何地?!这已经是在公然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一出,屋里瞬间乱成了一团,封建年代的“造反”可不是随便儿喊的,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杨尚荆这一顶帽子砸下去,黄家……危矣!

当即就有个户房的胥吏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躬身施礼,急声争辩:“黄家此举,也不过是不通礼法罢了,乡民粗野,不知教化,还请县尊息怒。”

杨尚荆睨了他一眼:“你是户房的黄百川?黄家六房的子嗣?”

这胥吏打了个哆嗦,还没等回话,就见杨尚荆上前一步,当胸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家里都有了胥吏,还粗野?还不知教化?!混账!来人,把他给我拿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冲进来,就把这个黄百川捆了,为了让他不说话,嘴里还给塞了一团破布,他呜咽着就被拖了下去,这帮官吏瞅了瞅杨尚荆,再瞅瞅外面站着的衙役,一瞬间整个厅里都陷入了死寂。

杨尚荆搓了搓手,笑道:“本县已经派典史李继去了城外的千户所,现在卫所的士卒已经在路上了,等他们一到,这一家逆贼是插翅难飞,你们谁若是有逆贼勾结流民倭寇、横行不法、强买强卖的罪状,都可以呈上来。”

这就是在赤裸裸地要求站队了,虚了实了不说,只要把造反的帽子、横行不法的帽子扣在黄家的头上就好了,反正到时候黄家嘁哩喀喳都被砍了,谁还能和他们当庭对质不成?当即就有那心思灵通的小吏站了出来:“听闻黄家勾结倭寇,正统四年城东刘家村的惨案就与此有关,我曾见过刘家家主的一枚扳指,好像就戴在黄家长房老三的手上。”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走上前去扶起这个小吏:“不错,洞烛积微,有你这样的人,户房的账簿可就难出纰漏喽。”

眼见着出头儿的得了这么大的实惠,一下从合同工变成正式工了,剩下的那些人除了和黄家渊源太深的几个之外,只恨自己站出来晚了,当即接二连三地就有人站出来,诉说黄家这些年来的恶事,杨尚荆如闻天籁,转头对刘启道道:“都记下来,改日面呈分巡道、分守道的诸位上官!”

第八十四章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第八十四章

“这证据,一桩桩一件件的,果然还是要连起来看才好啊,管中窥豹、盲人摸象,终究是个笑话。”杨尚荆看着刘启道记下来的那一摞呈堂证供,瞅了瞅上面的签字画押,满脸的感慨,“若是诸位同僚今日不说,莫说谋反了,只怕这黄家阴谋勾结倭寇、为祸乡里的罪状,是谁都不知道的,不光是本县的乡民受罪,这卫所官兵也是流血又流泪啊。”

底下一帮人一个个拍手称快,心里却是疯狂吐槽,你特么兵都请来了,还搁这儿跟我们贫,是要敢不说话,只怕一个同党的帽子就扣下来了吧?给我们手里塞拔刀直接咔嚓了,那才叫一个死无对证,到时候官字两张嘴,还不是任你去说?

扫视全场,杨尚荆邪魅一笑:“正是以为如此,诸位同僚全都被黄家给蒙蔽了,以后我们的工作,还是不能局限于县城之内,多出城去走走,去看看,才不至于被这等大逆不道却又奸猾狡诈的恶霸蒙蔽,这工作,还是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

众人听着是越来越不对味儿了,特么的皇权不下县啊,你这个县令难不成想要把触手伸到县底下去?不过想想也是,黄家都没了,张家这个黄家的姻亲要是不想背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就得老老实实趴着,他这个县令还不是为所欲为?这时候不把手伸到县下,那才叫脑子有病呢。

于是众多小官僚齐声称赞:“县尊英明。”

话锋一转,杨尚荆的语气就变得严厉了:“既然大家都是受了蒙蔽,这些事也不能怪大家,可是咱们这里要是有第二个黄百川……”

他没说完话,就见下面有两个书吏被直接摁在了地上,有人高喊着:“县尊,他们都是黄家的人!”

杨尚荆看着这个场面,一脸的感慨,他上小学那阵儿,有歌儿挺火的,里面有一句是这么唱的,“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真很符合当时独立思考的风气和小学生叛逆的心里,所以他一转头就忘了什么“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把这歌儿哼在了嘴边。

等到了初中那会儿,他自己闲着无聊开始买军事杂志看,顺道就停了一叫做《牢不可破的联盟》的歌儿,砸吧砸吧嘴,就有点儿疑惑,这么雄壮的一个国家咋就稀里哗啦玩完了呢?

直到后来他学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才领悟了,什么特么牢不可破的联盟,什么特么星条旗永不落,都是童话,都是骗人的,论起对政治一针见血的表述,除了那个喜欢写长篇大论让人背的马大胡子,还是大英帝国的那位相大人更直白——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那帮斯拉夫毛子要不是觉得做空国家比掌控国家更能财,就一个地图头能玩垮一个级大国?

所以杨尚荆他现在用的,实际上就是这个理论,卖国是利益再分配,卖县里小土豪同样也是,只要他让这帮底层的小官吏们觉得,站在自己这一边儿不光赢面儿大,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可以拿到手,到时候全县上下众口一词,配上直接灭满门的手段,还搞不死一个本地的小土豪?别说在外面做官儿的亲戚最高不过正六品,就是六部主事都能直接拉下马啊!

毕竟搁在五百年后的大英帝国,公务员们遇到两党相争,最后也是站在赢得那边儿嘛。

至于反水?不可能的,在场所有人都必须供述一桩黄家不法、谋逆、横行乡里的罪状,然后签字画押,大明朝很讲究气节的,委身于贼和附逆谋反一个罪过。

眼看着刘启道让所有人都签字画押了,杨尚荆这才哈哈笑着,甩了甩衣袖,对众人说道:“由此可见,这黄家对我大明心存不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全赖县中各位同僚洞烛积微,否则让他们家里出个宰辅,大明国祚危矣!”

这纯粹就是不讲理,大明朝几千万人,能称得上宰辅的有几个?不过官宦人家嘛,也不是没可能的,你还就不能指着杨尚荆鼻子说“你丫放屁”。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之中,杨尚荆大步向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启道啊,收拾好这些供状,这都是要上交给分巡道诸位上官、呈报朝廷的,不过者叛乱却是等不得上官前来,来人呐,备马,点齐三班衙役,随本县出城平叛!”

事实证明,在专政的铁拳面前,什么宗族势力、什么利益勾连都是扯淡,剩下这些和黄家渊源不深、最多就是点儿权钱交易的小官僚们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儿,反而一个个按耐住心中的惊恐,一个个笑着陪着杨尚荆往外走,一众人看着刘启道和他手里的状纸,都有点儿羡慕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个做记录的刘启道是要啊。

一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县衙,此事天色已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整条街,一家家老百姓本来想推开窗户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就听见县衙的差役们大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通通闪开!”于是本着民不与官斗的心态,他们纷纷关上了窗户。

众人一出城外,就看见两百多卫所士卒已经等在那里了,火光照耀下,领头的是一个正五品官服的武将,明显就是个千户,有明眼儿的当即就认出来这人是邢宏放了,于是在场的这帮人都是一惊,这县尊……还真是深不可测。

等这个千户一张嘴,这帮小官僚更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杨尚荆杨县尊的不乏,在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的大路上高歌猛进:“久闻杨知县大名,本想来县中见见,却是军务繁忙,抽不得空。”

杨尚荆哈哈一笑,连连拱手:“刑千户说笑了,倒是下官刚刚到任,尚在熟悉政务,不曾上门拜访,还请刑千户恕罪。”

现在土木堡还没生,七品知县吊打五品千户的戏码还是演不出来的,所以人家客气,杨尚荆也不敢就那么受着,礼数这个东西,还是很微妙的。

说着话,就听杨尚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了:“倒是下官不幸,刚刚到任,便由藐视朝廷的逆贼想要举事,不得不匆忙向千户求救。”

刑千户摇摇头,声音也是冷冽:“杨知县说笑了,剿除叛逆、镇守地方,乃是我等职责所在,逆贼现在何处?!”

第八十五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第八十五章

明朝是个**皇权达到历史顶峰的朝代,不过也只限于中枢之中罢了,中枢的大佬们加在一起能才能勉强和皇帝掰掰腕子,还仅限于年轻的皇帝,但是地方上,实际上还是地主士绅和朝廷命官之间的分权制衡,皇权不下县的传统异常顽固,所以哪怕是政治手腕高、手辣心黑的朱元璋,也没能把皇权深入到乡间地头儿。

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问题,就像某些人今天一边儿喊着“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一边儿骂着“封建糟粕”,一边儿美滋滋地看着文青儿们搞三纲五常开历史倒车一样。

所以作为地方小霸的黄家,在殴打了一通儿县衙差役之后,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结果晚上黄家老太爷刚刚睡着,年轻人们还在喝酒作乐,嘲笑着这个新来的县令太年轻的时候,就看见外面灯火通明,一问家里的下人,一个两个瞬间就慌了,等爬上阁楼往外看,一个两个就更慌了。

至少几百人冲着黄家来了,不光是主家,包括旁支那边都有人去了,而且看着灯笼火把映出来的服色,压根儿就不是县衙那帮土鳖的差役,也不是巡检司那边的弓手,就是最正宗的卫所官军!

黄家也有人在朝为官,所以对这明朝军制很是了解的,只看这些官军的服色、装备,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哪个百户所里每天只管种地、农闲的时候拉出来练几天的兵,而是实打实的精锐,人人带弓就不说了,还人人着甲!

“快!快!去请老爷子起来,十万火急!”下午还指挥者家丁打人,牛的不要不要的黄文翔,这会儿直接吓得抖成了筛糠,要知道,一般县里小偷小摸的案子,最多就是快班出手,拎着枷锁脚镣把人一靠也就完了,真的动用了卫所的士卒,哪怕这卫所的士卒再垃圾,事情的严重性也得往上拔高一个档次,他哪怕再傻,也知道新来的县令动真格的了。

最可怕的是,自己家在县衙里面可是又不少血亲的,这个阵仗了还没提前传回来消息,本身就从侧面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一股骚臭的气息从黄文翔的身上传出,他是真的被吓出翔了,他定定的看着人群里打马走出来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和一个披着七品服色的文官儿来,咕咚一声就坐地上了。

“不知道杨知县要做到哪一步?”邢宏放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朱漆大门,语气似是随意,实则森寒。

杨尚荆微微一笑,同样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邢宏放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了一点赞赏,他本来以为杨尚荆不过是想震慑地方,却没想到他居然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杀伐果断的人,才是个好的下注对象。

然后就听杨尚荆微微一笑,说道:“这偌大的黄家,虽有千顷良田,可对我大明心怀怨憎,平日里乐于结交匪类,资助倭寇,浮财……却是没有多少啊。”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凭着自己和浙江三司长官的那点儿关系,想要调用卫所官军杀人,不是不行,但肯定做不到位,所以这个时候,就得加上一点筹码了,比如这黄家的浮财,就得安安心心地送给邢宏放一部分,这一部分在抄家的时候是不入账册的,到时候邢宏放是自己截留全部,还是拿出来一部分给下属分了,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听了这话,邢宏放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手,说道:“是啊,这黄家既然存了谋逆的心思,自然是重金从倭寇那里购置了十副甲胄,在事之时想要灭迹,却被我等捉了一个正着。”

杨尚荆眼珠转了转,瞬间就明白了,正统七年的时候,倭寇攻陷了大嵩所,可见当时倭寇的势力之大,所以当时明军和倭寇之间的战斗是时有生的,海门卫作为永宁江入海口的卫所,是倭寇上岸的好地方,在那里和倭寇的战斗可是不少的,而且是各个卫所轮番上阵,想来这个邢宏放就是那个时候在那边弄死了几个倭寇的头头,然后拿着残缺不全的铠甲做收藏,现在正好用到了正地方。

而且杨尚荆估摸着,这铠甲也不是什么大凯,最多是足轻用的垃圾货色,毕竟倭寇在这年月的组成,还是以日本浪人为主的,家里要是有一套大凯,谁闲抽了出来做强盗?

不过这都是细节,再烂的铠甲也不叫衣服,反正只要有铠甲,坐实了私藏铠甲图谋造反的罪名,就不怕黄家在外面做官的人反了天。

所以杨尚荆接过话茬,说道:“只不过这铠甲在被搜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损毁大半,不堪使用,只能作为呈堂证供,递解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而黄家与倭寇、流匪私通之书信,均已焚毁。”

邢宏放看了杨尚荆一眼,挥手叫过来一个百户和一个家丁的头子:“吩咐下去,做干净些。”

那个百户点点头,伸出舌头在嘴角舔了一下:“千户放心,定然不会放过一个。”

一支鸣镝射上天空,两百多明军士卒了一声呐喊,向着各自的目标就冲了过去,也不用敲门了,临时砍伐出来的树木就是最好的破门武器,还有些明军干脆攀上墙头,直接跳了进去,刀子一挥就是一串儿的血花,男人的惨叫声、女人的尖叫声远远从黄府之中传来,空气里顿时充斥着血液的甜腥味儿。

当即就有几个衙门里的小吏直接吐出来了,他们这种读书人养尊处优一辈子了,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面?刘启道也不没心思嫌脏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边儿上的酸水,哆嗦着问杨尚荆,或许是太过恐惧,嘴一秃噜直接把“大人”这个词儿说了出来:“大人,如此做法,只怕……有伤天和啊。”

杨尚荆没有回答他,而是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之中全是坚毅,他转过头,线条刚毅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而恐怖,一张嘴露出的白牙上,似乎都有血丝,他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第八十六章 还是要求稳

第八十六章

封建年代有很多词儿都是禁忌词汇,就比如说革命。

所以杨尚荆哪怕是从五百多年之后穿越过来的,连“许帝血脉”这个词儿都看见过的,也不敢就那么大喊出来,那样都不用锦衣卫东厂的人从京师、南京之类的地方赶过来,分巡台州府的提刑按察使司官员就能一脸兴奋地搓着手,直接就把他灭了。

不过从大门里缓缓淌出来的血迹,杨尚荆默默攥了攥拳头,然后叹了口气。

邢宏放骑着马就在他身边,听见这一生叹息,还是出言劝慰:“杨知县,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知县可不能因为一念慈悲,给日后种下祸患啊。”

其实吧,杨尚荆这种状态,他是知道的,当初他第一次下令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狠得下心挥手,但挥完了手,心里还是稍有不忍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经历过一次总会变得好些的。

想着这些,邢宏放的眉头就慢慢皱起来了,扭过头去看向张家的方向,作为黄岩县外卫所的一把手,他对黄岩县的各大家族还是有些了解的,黄家和张家是姻亲,如今抄了黄家,这就足够让他这个千户所吃上一顿好的了,甚至可以让他把自己亲兵、家丁的装备再往上抬一个档次。

这要是直接把张家也抄了,他直接就能给海门卫指挥使、浙江都司的上上下下好好打点一番,到时候运作一个指挥佥事,还不是美滋滋?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对杨尚荆说道:“听闻本县张家和黄家乃是姻亲,这黄家私藏甲胄,阴谋造反,张家……就那么干净么?”

杨尚荆一听这话,当时就惊了,心说自己灭人一门都觉着够心黑手辣了,你丫这直接还想把人姻亲也一遭灭了?都说49年以前“借老乡脑袋领个军功”时常生,可这真实经历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本县……求稳啊。”

连根儿把张、黄两家拔了行不行?技术手段上绝对能做到,反正就是一顿砍的事儿,就两家那点儿家丁、佃户,看见官军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冲上来拼命,而是扭头就跑,可是杀完了之后,卫所那边得了实惠直接就走了,他杨尚荆可就苦了。

明代县以下的治安还是以乡贤为主的,县政府下面的三班衙役,哪怕是黄岩县这种上县,加起来也就两百人上下,一旦本县最大的两家乡贤全被弄死了,本县范围内那些看着两家眼色办事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保不齐就得失控,剩下的几家为了争夺黄、张两家留下来的势力真空,还得弄点儿乡民斗殴之类的戏码,到时候就有他头疼的了——毕竟这种诱惑力的社会团体游走于黑白之间,是社会的润滑剂,也是治安的一个补充,哪怕到了五百多年之后,都没有办法彻底消除,他杨尚荆也不过是个预备党员,根本没办法领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这一点邢宏放当然也知道,说到底他不过是试探一下,有钱花终究是比没钱花好,现在杨尚荆说不追究,他也只能叹息了一声:“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家中又有人在外为官,只怕对杨知县不好啊。”

杨尚荆摆摆手:“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明的官吏都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这张家在外为官的,想必是个聪明人吧?”

想了想,杨尚荆摇了摇头:“不过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还是有些麻烦,等下千户与我一同去张家坐坐,如何?”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要黄家被分巡道的人定了罪,直接到南京吏部、刑部复核一下,然后杨尚荆还获得好好的,黄家佐官那个受了牵连被一刀砍死,张家那个做官的就不敢蹦跶什么,毕竟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杨尚荆的铁骑继续前进,这帮螳臂当车的歹徒……嗯?

不过听了这些话,邢宏放的眼睛就是一亮,点了点头,说道:“杨知县此言,当真是老成持重之言啊。”

杨尚荆身为一个县令,不能让本县乱了,这是本分,但本分的同事不耽误他们财啊,这次去张家,鬼才信杨尚荆真的去说说话呢,就是去严刑拷打,或者是暴力威胁,都不是真正的目的,其实杨尚荆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给个许诺,去一个根儿,然后套一笔钱。

一个正五品的千户和一个正七品的知县聊着天的功夫,宅子里面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停息了,没过多久,就看见那个一个百户冲了出来,抱拳说道:“回禀千户,宅内所有逆贼悉数伏法,下官已然下令,将尸尽数移于院中,等待查验,不过贼人凶残,又有甲胄,六个兄弟受了伤。”

这边刚刚吐完了没消化完的午饭的县衙官吏们一听,一个两个差点儿又给恶心吐了,听刚刚那动静,分明是一面倒的屠杀,怎么就顽抗了?不过刀子在人家手里握着,谁也不敢去触那个霉头就是了。

“你办事,我放心,吩咐下去,受了伤的赶快包扎吧。”邢宏放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转头看向杨尚荆:“杨知县,如今逆贼早已悉数伏法,还是赶快进去查验罢。”

杨尚荆点点头,伸手指了指那个刚刚得了编制的合同工:“你是户房出身,想必对这黄家上下颇为熟稔,就随本县进去查验一下死者,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吧。”

说完,翻身下了马,向着黄府走去,那个胥吏本身已经吐的昏天黑地了,可是看着杨尚荆的背影,他咬咬牙,愣是跟了上来,杨尚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对刘启道说道:“你也跟着来吧,若是走失了人口,总要下海捕文书的。”

邢宏放眯着眼睛,也跟着下了马往里面走,越走血腥味就越浓,杨尚荆好歹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可是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行了,几乎是走进院门儿的同时,就接着扶墙开始吐酸水了。

第八十七章 灭门的县令

第八十七章

毕竟是和倭寇厮杀过的军队,而且又是一个千户的家丁、亲兵为骨干的精锐,哪怕组织度上依旧是封建特色的低下,不过在屠杀老百姓方面,他们还是做得很专业的。

从院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的尸体,就能看出来一些端倪了。

杨尚荆走到这些尸体的旁边,俯下身子开始观察,如常的面色让跟在他身后不远的邢宏放眯了眯眼睛,他并不知道杨尚荆的具体来历,但从现在杨尚荆的动作、神态上,就能看出杨尚荆是见过血的,这个心性、这个经历,可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然后他就看见,杨尚荆伸手把尸体翻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将尸体复位,走向下一具尸体,等看了五具尸体之后,这才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对邢宏放低声说道:“千户,这般尸体,等到分巡道下来人了,可不那么好交代啊。”

邢宏放挑了挑眉毛,同样压低声音问道:“杨知县的意思是……”

“尸都是背部中刀,少有身前中刀的,这就意味着,咱们说辞里面的‘抵抗激烈’本身就不成立。”杨尚荆眯着眼睛,缓缓说道,“这分守道本就掌管本省刑狱,这里面,保不齐就有刑狱出身的高人,现在这些尸体已然是死的硬了,即使是在想上面添刀口,也和活着的时候砍出来的不一样啊。”

邢宏放眉头就是一挑,倒吸了一口冷气,要知道,打官司这个东西,不看有多少真的证据,只看有多少假的,只要有一样是假的,顺藤摸瓜之下,就能把整个证据链砸成粉碎,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在上面有什么靠山,但这一手遮天是肯定做不到的,一旦下来的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他就得和杨尚荆一起倒霉。

“想不到杨知县还深通刑狱仵作之事,佩服,佩服。”邢宏放笑着说完,这才问道:“依杨知县的意思……”

我懂个屁刑狱,我知道个毛线的仵作,不过就是看过几集戴着黑框眼镜的名侦探动画片,追过一部叫《大宋提刑官》的电视剧,你让我真拿着骨头分析我毛都分析不出来一根,给你说点儿原理那已经是极限了。

杨尚荆咧了咧嘴,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如今这天气已热,尸体不易保存,否则有爆瘟疫之虞,所以不如将这些尸体尽数枭,以石灰腌制了保存,尸体……直接火化掉了便是。”

邢宏放眼睛一睁,脸上就露出了微笑:“杨知县所言极是,若是瘟疫爆,定是一县生灵涂炭,不若尽快打扫了黄府,以免危机乡里啊。”

大灾之后肯定有大疫,兵灾也是灾,这个搁在五百多年之后都一样,就现在这个防疫水平?几具尸体往水源里一丢,就能闹出瘟疫来,何况这黄家阖府上下人丁众多,算上仆役、女眷,总有百多口人?

杨尚荆笑着点点头:“这倒是好说,不过这里血气弥漫,我手下那些衙役只怕不堪使用,不如这般,还是劳烦千户的部属辛苦一番,如何?等这里血气消退了些,我才好让衙役们进来抄家啊。”

这就是告诉邢宏放,大家可以开始分赃了,我不管之前进来的时候,你手底下的这帮卫所士卒到底夹带了多少的东西,反正剩下的东西你还是可以取走一部分的,剩下的往县衙府库里面一丢,应付一下分巡道派下来的上差也就完了。

邢宏放眼睛一亮,他哪里能听不懂这个?所以他连忙点了点头:“都是为国效力,怎敢说个麻烦?”

转过身来,对那个百户说道:“让带人去收拾一下,多注意有没有暗格、密室之类的,不能放过一个叛逆!”

杨尚荆听了,就笑了笑,也不以为意,什么密道?什么密室?不过都是托词罢了,说白了还是这千户眼皮子有点儿浅,就想着掘地三尺狠狠搜刮一下,想来也是,大明朝文官儿的合法薪俸就少得可怜,武将更是没好到哪儿去,文官儿还能仗着掌握了财政上下其手揩点油,武将能干啥?也就喝兵血、吃空饷两条路可走了,所以这看见意外之财,一个两个眼睛都蓝了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他也不去管这些卫所士卒到底干了什么了,转过身来,看向刘启道二人:“快些过来认人,等下还要处理尸,时间不多。”

好悬把自己苦胆都吐出来的两个胥吏,听了这话才勉强直起身来,向着这边走来,一边儿用衣袖擦着嘴角上的酸水,哆嗦着开始翻看地上的尸,杨尚荆眯着眼睛看着两个人的动作,转过头来吩咐一旁的卫所士卒:“去拿些水来,给这些死尸洗洗脸,免得夜晚灯光晦暗、脸上血迹斑驳,认不出来。”

那士卒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邢宏放一眼,看见邢宏放点头,这才转身离去,杨尚荆看着这个场景就是一眯眼睛,转头看了邢宏放一眼:“千户治军有方,御下有术,实乃将才啊。”

邢宏放哈哈一笑:“倒是让杨知县见笑了。”

少时,就看见那士卒提着水桶走了过来,邢宏放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道:“你们也多配合一下县衙的官吏,早些验明正身。”

这次,那士卒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提着水走了过去,满是老茧的手沾着水,开始清洗尸体的脸部。

杨尚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了,就看着两个胥吏跟着这士卒开始验明正身,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旗走了过来,附在邢宏放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邢宏放当即眉头一挑,一巴掌就抽过去了:“混账!这是什么事儿了,还敢给我打马虎眼?都杀了,一个不准留!”

那小旗捂着脸,根本不敢争辩,连连点头退了下去,少时,后宅方向就传来几声女人的惨叫,杨尚荆听在耳中,面色却是不变,只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句话来:“都说这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想不到我这个县令,却是做了知府的活计。”

第八十八章 大家都不傻

第八十八章

封建年代的军纪,是不用报什么期望的,听着那几声女人的惨叫,杨尚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为什么,无外乎是长得漂亮的女眷或者是侍女,这些人想着抓回去快活一下,这种事儿别说明朝的卫所兵了,搁五百年之后,kmT的军队做起来都没压力。

然而灭了黄家这么一件事儿,本身就是不太合规矩的,一些证据也是模棱两可,说是确凿也好,说是可疑也行,这就需要保密了,所以黄家的上下必须得按照杨尚荆和邢宏放的剧本走,“披坚执锐”、“顽抗到底”,一个都不能留下,否则分巡道的那帮人查下来,肯定是天大的麻烦。

也不知道这两个胥吏是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完了,还是真就闻习惯了血腥的味道,反正验明正身的度是越来越快,过了大约一刻钟,两个人站起身来到了杨尚荆的面前,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刘启道的声音都打着颤儿:“回县尊的话,黄家男丁只少了一个,应该是管着城里铺子的老三。”

这年头说着商贾贱业,然而商税收的少啊,所以哪怕是贱业,各地耕读传家的小地主们也得尽己所能地插上一脚,毕竟钱多了谁也不会嫌烫手不是?

把管钱的事儿交给外人,那肯定是不放心的,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这说法,可不是白来的,哪怕是再可靠的家生子,见了成堆的银钱,说不准也得卷了钱就走,所以黄家把嫡子放在外面管账,也在情理之中了。

杨尚荆点点头,转过身来对邢宏放说道:“还得劳烦千户派人回一次城,协同本县衙役,将那逆贼就地正法。”

听着杨尚荆说话说的云淡风轻,两个胥吏却是听得一哆嗦,就地正法四个字说的容易,保不齐就是一条人命甚至是几条人命了,这二位听着这个,心里就绝了以后和杨尚荆作对的念头。

“除恶务尽,这是自然。”邢宏放笑了笑,转过身来,对这身后一个总旗说道:“你带二十个人,随着黄岩县的衙役们走一遭吧。”

总旗应了一声,退了下去,杨尚荆转头看了看两个胥吏,叹息了一声:“今日,倒是苦了你们二人了,也罢,回去休息一日,也顺便告诉县衙的诸位同僚先行回转。”

杨尚荆带着这帮县衙里的小官吏过来,实际上就是想杀鸡给猴看,如今这鸡都杀完了,猴儿也看完了,以后这猴儿长记性了,就不会再偷摸地搞点儿事情了。

连个胥吏连连点头,躬身施礼,就要往外退,可就在这个时候,方才那个进去搜查的百户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套很旧的甲胄,肃声说道:“启禀千户,刚刚除了在几个家丁身上扒下来六套甲胄之外,在一间暗室之中,尚有四套更好的。”

邢宏放眉头一挑,大步走过去,接到手中一看,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此乃是倭国甲胄,虽然不是什么良匠打造的,寻常的刀剑却也很难刺穿。”

杨尚荆闻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铠甲上的划痕,点了点头:“这黄家也是,从倭寇那里买些铠甲,也不知道买些好的,也难怪如此跋扈,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蠢字。”

两个要走没走的胥吏看着这个阵仗,脚底下都打滑了,私藏甲胄啊,难不成这黄家真要造反?

杨尚荆眯着眼睛,心里却是跟着计较,这邢宏放看来也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大头兵啊,这脑子……是真好使,一听说这边要平叛,也不管是真平叛还是假平叛,反正是直接就把这十套垃圾到了极点的倭寇铠甲带来了,如果是真有人造反,那就全部多了脑袋,没的说;要是自己这个县令想要搞事情,那就把这十套来路不明的倭寇铠甲往人家里一塞,这里面的区别,也不过是自己欠他一个人情和欠他一个大人情罢了。

想到这里,杨尚荆朝着邢宏放拱了拱手:“这些甲胄,便由本县留下,待提刑按察使司的上官前来查验罢。”

邢宏放点点头,笑着摆了摆手,那百户应了一声“喏”,便领着人带着铠甲往外走,县里的衙役也就是一帮维持治安的角色,那几个狠辣一点儿的捕头,也是肯定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屠杀的,所以杨尚荆干脆就一个人都没往里面带,现在出去把这些甲胄交给李继、黄成,也是侧面警告一下,千万别想着借这个机会搞点儿事,等分巡道的上官下来咬自己一口。

看着百户带人出去,杨尚荆转头对邢宏放笑了笑:“黄家的事情到了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得交给县中胥吏写成公文上报了,不过这黄家在本县尚有一大户姻亲,还需我等上门一趟,好生谈谈。”

邢宏放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应道:“所谓除恶务尽,我等随不至于滥杀,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还不知道这张家是否知道黄家私藏甲胄、阴谋造反之事,总要查个明白。”

两人相视一笑,抬腿往外就走,谁都明白,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托词,说白了两个人就是想要去敲打一下张家,看看能榨出来多少的油水,毕竟在杨尚荆求稳的这个前提之下,绝对不能让黄岩县的灰色地带出现长时间的、不可控制的真空的。

黄家的宅院里留了二十多个卫所的兵丁打扫战场、毁尸灭迹,外面守着三十来个衙役,只等里面收拾完了,明早就随着县衙的官吏进去抄家,杨尚荆和邢宏放则带着剩下的卫所士卒向着张家方向冲去,虽然这些士卒脚步散乱,但这年月的老百姓也没见过整齐一划的阵仗,一个两个躲在家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几个胆大的孩子想要顺着窗户缝儿往外看,直接就被家里长辈摁倒了一顿好揍,杨尚荆听着路边房子里传出来的动静,感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啊,本县处理完了这谋逆的事儿,也就该好好课劝农桑了。”

第八十九章 权谋

第八十九章

明代的县城,规模还是不大的,毕竟现在的黄岩县还没和台州府府城连在一起,成为台州的一个区,所以从黄岩县这头儿跑到那头儿,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而杨尚荆和邢宏放带着卫所士卒处理黄家的时间,也着实算不上太短了,又是查验现场做戏,又是处理甲胄杀人灭口的,到现在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张家早就接到了消息,一个两个差点儿吓尿了。

要是县令弱的一笔,他们毫不介意搞点儿非法上访之类的,把县令坑的服服帖帖的,但是一旦县令露出了尖牙利爪,舞动着刀枪棍棒,甚至带着一伙儿卫所士卒上门,那就必须高举起“民不与官斗”的大旗。

等杨尚荆和邢宏放带着人来到张家庄的时候,隔老远就看见那边儿灯火辉煌,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看见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带着一帮男女等在门口,虽然看不清脸色,但杨尚荆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叫做恐慌的情绪。

“老朽张同和,拜见千户、县尊。”

那老头看到杨尚荆等人来到近前,咕咚一声就跪下了,什么秀才的特权见官不跪、什么大堂之上不能屈打成招,在杨尚荆举起帝国主义**铁拳之后,都是扯淡,而他后面儿的男女老少也没敢迟疑,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口中高喊:“拜见千户、县尊”。

张家做主的这个张同和刚刚可是听说了,这帮官军到了黄家外面,根本连话都没说一句,直接就冲进去把人砍了,这要是不出来先跪上一溜儿,保不齐也得被弄死,虽然之前就没双管齐下,让这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不过给黄家灭门了本身就不合常理,所以这张家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杨尚荆打马向前,停在了张同和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也不下马,只是沉声说道:“本县虽然上任不久,却听说了,这黄岩县之中,张、黄两家乃是姻亲,如今黄家殴打官府差役、目无法纪、鱼肉乡里、藏匿丁口……”

杨尚荆每说一个罪名,这张同和就哆嗦一下,前面这几个,基本上是个乡贤,不用基本了,只要能走到乡贤这一步的,都是曾经犯过的和正在犯的,而且以后还要继续犯,变着花样犯的,如果只是这些罪名就把黄家灭门了,他们张家肯定也好不了,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后悔了,没提前让家中嫡子嫡孙跑出去几个,现在海禁虽然还在,但逃出中原亡命天涯的路子,只要有钱还是有的。

一边儿念着罪状,杨尚荆一边儿观察着这老头儿的反应,心里就是嗤笑,乡贤这种生物就和资本家一样,哪怕外面包装的再好,里面也是乌漆墨黑的,毕竟两者都需要血腥的原始积累,乡贤压迫的是普通的农户,资本家们剥削的是工人,赚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也只能说资本家是乡贤的进化版,剥削的手法更花哨、更隐蔽,哪怕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拿钱也能砸出来一个比乡贤更高级,更加难以找到漏洞的名声做外套。

“……勾结倭寇,私藏甲胄、阴谋造反,故此本县请了邢千户,为本县扫平了叛乱,这才来看看,你们张家有没有参与其中。”杨尚荆慢条斯理地说完,看着张同和脸上的表情。

听见最后这三个罪名张同和瞬间是磕头如同捣蒜:“县尊明察,明察啊,我张家虽然和那黄家是姻亲关系,平日里往来也算频繁,但对于他家的事情,却并不过问,有道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便是他们阴谋造反,也不会牵扯到我们张家啊……”

就在这时候,后院传来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声音:“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三少奶奶悬梁自尽了!”

老头儿听见这话,身子连颤都没颤,反而抬起头来,偷偷地打量了杨尚荆一眼,没想到杨尚荆也在看着他,于是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低下头来继续说道:“我们张家平时也是恪守本分的,这些年来在咱们这黄岩县也算是有口皆碑……”

杨尚荆冷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他:“沽名钓誉的本事,只要想花钱、舍得花钱,谁都会摆弄几下的,黄家事之前的名声还比你们张家差了不成?我来问你,刚刚那个死了的人,到底是谁?”

张同和没有一点儿迟疑,面带悲痛地回答道:“便是那黄家的女儿,想是听说了自家事,畏惧朝廷天威,悬梁自尽了罢。”

这特么……这演技……

杨尚荆心脏就是一抽,知道这张家能在这黄岩县安安稳稳地存在这么多年,显然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单单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就可以让杨尚荆有种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感觉——什么畏罪自杀,十成十是这个张同和逼死的,或者是直接下令弄死的,而里面家丁报信儿的这个时机,想必也是特意选出来的,就是在告诉自己,张家已经和黄家一刀两断。

然而杨尚荆怎么可能就这么把张家放下?

要知道,哪怕张家、黄家两家之前是姻亲,私底下的利益也不可能完全一致,摩擦也是有的,如今黄家没了,张家作为黄岩县仅存的大家族,肯定是会全力出手,接下黄家留下来的真空的,真要是让他们得手了,到时候黄岩县上下铁板一块,杨尚荆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还差。

所以杨尚荆冷笑了一声:“张同和,张家是不是恪守本分,可不是靠你一张嘴说出来的,当然,也不是靠本官的想法,而是要看证据。”

说完这话,也不等张同和回答,扭过头来喊道:“来人呐,给本县搜!将张家男丁尽数拿下,投入牢中,明日开堂审问!”

在张同和惊恐的叫声中,大队的官军冲进了院子,杨尚荆则慢慢抬起头,看着天空,叹息了一声,这还是无奈之举,不能让张家一家独大,也不能让黄岩县的灰色势力群龙无,那就只能搞出个一多强的局面来,这样自己才好上下其手,从乡贤的手里抠出来一点儿人力资源。

“权谋……唉。”仰望天空的杨尚荆没有低头,只是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理解官僚主义和使用官僚主义,其中的差距还是太大,太大。

第九十章 大家都凭演技吃饭

第九十章

形容一个家族富裕,在小说里经常会用到的词汇,就是“半城”,不过黄岩县县城虽然不是很大,但除了黄、张两家之外,还是有那么几家能上得了台面的小家族的,所以黄家占不上半城,顶多三分之一。

不过无论是四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在这个时候都没有任何影响了,第二天一大早,黄家覆灭的事儿连同罪状就被衙役们的吆喝声、官府的告示传遍了全县,随着驿卒的公文往了台州府、杭州府,整个黄岩县都是一片风声鹤唳。

因为黄家的大门外,还站着卫所的士卒,因为黄家的姻亲张家,全家的男丁都被拉下去下了大狱,因为今天的码头上,除了巡检司的弓手之外,还多了卫所的士卒。

相比于巡检司的那些弓手,这些顶盔掼甲的卫所士卒显然更有震慑力,码头上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漕帮,在见到这些卫所士卒之后,瞬间就安分了下来,巡检司的那位正九品的巡检,也哆哆嗦嗦地给领兵的总旗行礼之后,跑去给杨尚荆跪舔了——上面有人的县令不可怕,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他这个巡检也是在台州府有门路的,可是这能调动卫所士卒的县令,就太可怕了一些。

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不假,但如果这条龙强过头了,哪怕不压他,地头蛇也得老老实实盘着。

“近来码头上来往人员着实太多,巡检司公务繁忙,下官着实脱不开身,还望县尊恕罪。”

这巡检姓冯,叫冯毅,字乐安,今年也有四十多了,虽然是弯着腰说话的,但实际上精神已经跪下了,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小心谨慎,同时还把一本账册放在了杨尚荆身前的桌案上:“这是巡检司最近两个月的公文、账簿,来往人员、船只、所运货物、所收税款一笔笔都记载了上面,还请县尊过目。”

杨尚荆看着这个巡检,整个人都惊了,他知道有种态度较前倨后恭,他知道有种人特不要脸,但能特不要脸到把前倨后恭表现到这个境界上,也算是人才了啊,要知道,他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巡检司的巡检可是鸟都没鸟,就是派人来搭个话的意思都欠奉,现在可好了,别说人来了,账册都带来了。

不过伸手不打笑面人,杨尚荆也不可能把这个跪的五体投地的巡检直接打出去,毕竟人情是一方面,上面的评价也是一方面,现在他已经干掉了本地的一个大户、搞掉了一个正九品的主簿,再弄下去一个巡检,就太不要脸了,所以他拿起账册一边儿翻看,一遍说道:“巡检司的担子,也的确重了些,来往的官民船只、路过的黔,多要注意一些,咱们浙江临海,近来又是倭寇横行,我等戍守一方,自然是要为圣上分忧,保本地一个太平。”

顿了顿,杨尚荆叹了口气:“在县衙里,我也曾听胥吏说过,冯巡检戍守码头,盘查过往行人,也是极为辛苦的,本县能够如此安稳,不见流民作乱、奸商逃税,也多亏了冯巡检的恪尽职守,如今冯巡检年不过四旬,便已是两鬓斑白,本县看在眼中,也是颇为钦佩。”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他夸上两句又不花钱,当然啦,现在杨尚荆的心里还在盘算着一些事儿呢,比如怎么让整个巡检司上下彻底给自己跪下,这可是一个正九品的官帽子还带着上百的弓手,同时兼具收取商业税、缉捕盗贼、平息流民作乱等等一系列重要职能的衙门,真的掌握在他的手里,可以挥出三班衙役所不具备的很多功效来。

冯毅一听杨尚荆的话,就知道这个县令还没想着直接把他也整下去,整个人就松了一口气:“下官也是受了皇命,保一方平安的,怎敢不兢兢业业?都是分内之事,却是县尊谬赞了。”

杨尚荆笑了笑,说道:“不过今时不比往日,这黄岩县之中刚刚出了逆贼,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冯巡检已经是知道了吧?”

冯毅连忙点头,大街小巷上全是议论的不说,卫所士卒还进了城,这么大的事儿,他肯定知道了,不知道也不能一大早就跑过来跪舔不是?所以他弓着身子回话:“县尊刚毅果决,一夜之间缉拿了反贼,还我黄岩县一个太平,下官今早便有耳闻。”

杨尚荆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本县也想不出,这一县的乡贤怎么就成了通倭、谋反的贼人,不过这县里的治安,还是需要加强的,否则难免有宵小之辈乘机而入,冯巡检麾下的弓手,这几日也要勤快着些。”

说着话,杨尚荆站起身来,想着前衙走去:“冯巡检还是早些回巡检司罢,多多安排人手,仔细巡查,现在本县还要去提审张家的人犯,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本县又非嗜杀之人,总要厘清其中关系,不放过一个叛逆,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啊。”

这话说的全是感慨,然而冯毅听完了满心全是佩服,这黄岩县里的关系,他可是很清楚的,黄家有没有造反的动机和理由,他同样清楚得很,而杨尚荆能抓着一点儿小事儿给黄家扣上造反的帽子,顺带着将张家一起下了狱,这操作就不一般,再加上现在这个表现,他也只能感慨,这县令做的是真合格,而且很有可能会前途无量。

所以他咬咬牙,向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张礼单来,双手奉上:“得知县尊不畏艰险,连夜缉拿了反贼,让黄岩县免遭兵灾,故此码头上许多商户深感县尊高义,今日一早便定下礼单,托下官献与县尊,以表敬意。”

杨尚荆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转过身来,结果这份礼单,就看见上面第一行字就是“纹银千两”,第二行就是“东珠五壶”,第三行是“苏丝十丈”……林林总总,从日常用度到收藏把玩,无所不包,于是杨尚荆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将礼单慢慢放在桌案上,叹了口气:“只怕本县……受之有愧啊。”

“县尊不辞劳苦,不畏艰险,保一县黎民免遭兵灾,何愧之有?”冯毅上前一步,弓着身子说道,话语之中全是诚恳。

第九十一章 杭州来信

第九十一章

什么商户进献,什么不畏艰险,这也就是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用四个字就可以全部概括——不存在的。

说白了,这就是下属给上司行贿,用上一个很好的借口,就和杨尚荆为了灭黄家满门,直接给黄家扣上谋反的帽子一样,求得就是一个好听,实际上两人都不傻,谁能不理解?

不过这些都是细节,细节是官场上最不需要注意的,反正经历了这么一节,以后冯毅就算是绑在了杨尚荆的这条船上,极大地增强了这条船的安全性。

就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是现在杨尚荆把本县的主簿玩废了,县丞、巡检、主簿绑在了自己的船上,全县上下众口一词,再加上千户邢宏收了实惠,在一边儿擂鼓助威,原本杨尚荆的船哪怕是一条满是漏洞的破船,这会儿也摇身一变成了快艇,那小马达一突突,稳得很,随时可以赛艇。

而对张家,杨尚荆也没玩什么严刑逼供,就连板子都没怎么打,就是时不时地拎上来两个长子嫡孙咋呼几句罢了,卫所的士卒在把张家也洗劫了一遍之后,很体贴地在张家外面扎了个小小的营寨,美其名曰封禁,至于张家的女眷到底有没有受过凌辱……那些同样都是细节。

在四百里加急的公文出去之后,整个浙江的官场再度陷入了沸腾的状态,只要是个读书人而且消息灵通一点儿的,都得感叹一句多事之秋,而就在这个功夫,杨尚荆也算是收到了杭州府传来的消息,跟着消息一起来的,是杨家的家眷,送消息过来的,是徐尚庸的一个心腹。

吩咐知琴和明棋两个丫鬟自己找地方住下,杨尚荆带着传来的消息,和忠叔坐在后宅的书房里,一脸的沉思:“还真想不到,这李信倒也是个狠人啊。”

忠叔接过书信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叹了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能做到一省都司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这样也好,清理了一个卫所,又能空出来不少的缺额,这些缺额谁想要占了,多少都得给他个人情,再加上浙江文官,乃至两京六部、勋贵们都因此欠下了人情,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杨尚荆点点头,叹了口气,和人家这些积年的老油条比起来,自己这个小官僚,还是太嫩了,浙江三司的长官们先是干死了镇守太监,随后浙江都指挥使李信就带着一卫人马直扑海宁卫,直接将临海卫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什么指挥佥事、千户、百户的,加上各人的家丁、亲兵,林林总总剁下来二百多个脑袋。

而指挥使,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找的罪名就一个,“事,勾结倭寇携本部甲胄、兵器等物,妄图出海”,结局也简单的很,“为我水军将士所阻,畏罪沉船于舟山以西。”

这就不光是官帽子的事儿了,还顺带着扣下来一批的军需物资,什么兵刃啊、甲胄啊之类的,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利益,杨尚荆敢保证,李信亲兵的数量、装备质量肯定就提了不止一个档次。

杨尚荆突然眉头一挑:“这般做法,就不怕中枢之中有人参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谈何容易?浙江镇守太监镇守一省,按道理是可以节制一下都司的,海宁卫指挥使听他的话也是情理之中,别说文官这边不会弹劾了,就是五军都督府也不会多说他一个不字。”忠叔摇了摇头,“镇守太监,嘿,这镇守太监挡了大家多少的财路?这个时候,合该外朝文武齐心协力,把这弊政废了啊。”

嗯……谈到利益就好说了,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只要涉及到钱了,什么忠君爱国的,往后靠靠吧,有了这么一个由头,各地文官不和中枢一起联动,会和勋贵武将们搞个大新闻,文官儿里那些在家里“耕读传家”、“勤劳朴实”的家人,都能把他们骂一个狗血淋头。

“祖父可对这李信有何评价?”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一边盘算一边问,当年的杨荣可是号称最知兵事、最能决断的内阁辅臣,大明朝能打的将领基本都知道一二的,李信能搞这么一出儿出来,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忠叔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却是不曾听说。”

于是杨尚荆就有点抓瞎了,这李信在他看过的正史里面也没有提及,也就《英宗实录》里面点了一句,《明史·英宗本纪》里面根本就连个字儿都没有,不能理解这个都司的脾性,以后想要往卫所方面伸伸手,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不过这轩輗轩镍台倒也是个人物,直接上奏,直言镇守太监之弊政,奏请裁撤各地镇守太监,唯留南京、凤阳两处?”忠叔抖了抖手里的信纸,禁不住赞叹了一声,“也难怪,当年陛下想要重开浙南银矿之时,便是这轩镍台据理力争,最终不了了之。”

明朝有“都城”名头的其实是有三个,北京升格都城了之后,南京叫做留都,还有一个是中都凤阳,也就是朱元璋的老家,龙兴之地,要不是这个地方无论是气象、底蕴、地理位置等要素都不行,实在不适合做都,估摸着朱元璋就直接在这块儿定都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轩輗到底是个人物,直接和皇帝对着干没有一点儿压力,这个点儿上,内廷被抓了把柄,还不知道该怎么开脱呢,估摸着就是王振,也不可能说“浙江镇守太监并无反意,不过是想截杀那杨尚荆,为内廷出气”吧?那等于直接戳了皇帝的g点上,为了内廷出气你就敢直接弄甲胄、聚集江湖匪类,你要是被朕打了,是不是御马监就要造反了?

“怎么处置,我等也是插不上手,还是看看这按察使司到底能派来个什么人物,查一查咱们黄岩县这造反的案子吧。”杨尚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们也得……提前布置一下了。”

第九十二章 有个好爷爷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九十二章

南船北马,这是封建年代的交通方式的特色,基本从长江往南走,都是河网密布,再加上骑马颠簸的厉害,只要不像杨尚荆当时那样有特殊需求,还很害怕对方会突然给他来个凿船沉江的,都会选择坐船。

封建王朝,别管什么朝代,谋反可都是大案子,尤其是这种私藏甲胄的谋反,这和四九年之后在山沟沟里面称皇称帝、活人上庙号,被三五个公安干警摆平的闹剧可不一样,所以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方面在接到了消息之后,表示高度重视,然后就下来了一个正四品副使,姓杨名烨字虞山,分巡的是整个浙江的刑狱。

跟班的除了一堆的胥吏、仵作之外,还有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姓沈名星字宏盛,分巡的是台州兵备,至于两个人的履历,他倒是没打听出来。

这简直是高配之中的高配了,台州府知府也才正四品的官职,而提刑按察使司提点刑狱,这个副使在提刑按察使司之内的排名必然是靠前的,前三说不准,前五那是一定的,在整个浙江的文官序列里面应该都是叫得上号的;而浙江省近年来闹倭寇闹得厉害,虽然没在某处常设兵备道衙门,但是兵备整肃方面还是很受重视的,这分巡兵备道的佥事,应该也是同级别里排名靠前的大拿。

而现在站在永宁江码头上,带着一众县衙同僚迎接上官的杨尚荆,看着正在一点点儿往岸边靠的大号官船,脸上一脸的感慨,倒不是因为上面太过重视,他害怕查出来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东西,特么的京中浙江巡查御史都是给他十里长亭送过别的,这点儿小事算啥?他纯粹是在懊丧,因为太年轻错过了一大笔钱。

“我还是太年轻啊……做事儿的手段太稚嫩了,老子有云,‘天下至柔莫过于水,而攻坚者莫能胜之’,这水可不仅仅是载舟覆舟、荡桨赛艇的作用啊,杀人灭口也是好用的很啊。”杨尚荆叹息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当时要是把黄家的人装上船,往永宁江里面一放,卫所士卒这边弯弓搭箭一阵火箭攒射,再开两炮,不就万事大吉了?不光能把黄家值钱的浮财搜刮一笔,上缴府库的都用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事了。”

眼看着那官船靠稳了,杨尚荆一边向前走着,一遍微微摇着头,深恨自己太年轻:“杨家虽然不缺钱,虽然很有钱,但是谁也不嫌钱多了咬手啊,再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以后想要鼓捣点什么事儿,前提不也是财政良好么?”

从官船上下来的人,先是一些捕快,和县里这些泥腿子出身的捕快不一样,省直部门的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汉,从清白家世再到过人的卖相,无不体现着大明朝的那种雄壮,再配上提刑按察使司的公服、大明制式的腰刀,那简直了,就一个字儿,赞!要知道,这年头南人普遍偏矮,而杨尚荆一眼看过去,就没现一个低于一米七的。

这样的上官……赞!

眼看着穿着两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从船上下来了,后面跟着二十来个幕僚,说不上浩浩荡荡,但两个中年男人行走之间,倒是真有那么一股子气势,杨尚荆知道,这就是久历官场、大权在握,慢慢养成的一股子气势,他才刚刚当上县令不久,脑怕大权在握,想要养成这种气势,至少还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功夫。

“下官黄岩县知县杨戬,拜见二位上官。”

杨尚荆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清亮,态度恭谨,两个打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走在前面的那个就踏前一步,直接把杨尚荆扶了起来:“贤侄免礼,免礼,若是不嫌弃,便叫老夫一声‘世叔’罢。”

于是杨尚荆就愣了,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点儿错愕,心说自己在杭州府也没和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僚们见过面啊,你咋和我显得这么亲热捏?这不科学嘛!

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本官杨虞山,早年也曾在翰林院修过史,如今离京也快二十载,却不知此时京中是何景象。”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嘛,大家都是翰林系统出身的,天然就亲近,最重要都是,杨荣他做翰林院扛把子,你外调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当年肯定是受了杨荣的提拔,两样加在一起,简直……赞!至于他没提杨荣,杨尚荆也能理解,毕竟公共场合嘛,总不能拉家常不是?官场上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然后还能让大家都理解,这才叫艺术。

这一刻杨尚荆简直爽飞了,他真想仰天长笑三声,然后一脸牛逼地说出那句话——“抱歉,有个给力的爷爷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现在的他不能这么说,得含蓄,所以他微微一笑:“戬离开京师之时,京中尚且安好,此时……怕是更好了。”

当然好啦,现在从杨尚荆牵头开始,文臣武将们就一直蹦着高打阉党,为的不仅仅是官帽子,还有钱袋子,再加上轩輗轩镍台又是一封奏疏打上去,要裁撤各地镇守太监了,这种情况再说不好,简直就是没天理了。

两个提刑按察使司的上官听了这话,对视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杨烨拍了拍杨尚荆的肩膀,笑着点点头:“从杭州出来前,便听轩镍台说,尚荆你有急智,能决断,这见了面,本官才知道轩镍台明察秋毫啊。”

杨尚荆微微一笑,伸手想着黄岩县方向一领:“多蒙诸位上官抬爱,戬愧不敢当,二位上官,请!”

看着杨尚荆和这两个提刑按察使司的大拿谈笑风生,别管是黄成、冯毅还是李继,手都是一抖,得,就这阵仗,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啊,以后黄岩县这一亩三分地里,谁要是敢冲着杨尚荆龇牙,他们就能冲上去把他满口白牙全打碎了。

第九十三章 说话的艺术

第九十三章

因为不知道下来巡查的上官到底是啥来头,杨尚荆可是把所有的面子工作都做足了,巡检司会同壮班衙役全线出动,清空了大半个码头不说,还从全县范围内征调了十来辆上好的马车,就那拉车的马,不说马头如兔、毛无杂色吧,也比寻常拉车的驽马好出好几个档次了,至于征调的过程,那都是细节,和卫所士卒、巡检司弓手、三班衙役没有任何关系。

杨烨和沈星看着这个排场,都是暗自点头,不过杨烨开口,言辞之中透着不满,可语气里却全是受用:“本官来时,也曾遣人说过,毋须迎来送往,贤侄却为何要搞出这般排场?”

听了这话,杨尚荆嘴角就是一抽抽,心说你们不让我摆排场我就不摆排场?我要真那么听话,在北直隶就被人弄死了,排场这东西流传数千年,是个官儿都喊着别摆,可是吧,你喊归你喊,地方上还是要照基本法来,要不然你心里一个不爽,我不就玩完了?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不过心里想归心里想,话到了嘴边,就得讲究一个艺术,杨尚荆呵呵一笑,一脸的不好意思:“本县刚刚剿除叛逆,正是民心不稳之时,提刑按察使司的诸位上官莅临本县,为的是查案,可实际上还能让本县民心稳定,下官斗胆,这才违逆了二位上官的意思,私自调集人手,摆出仪仗,以安民心,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上官责罚。”

官场上嘛,不是绝对的自己人,是不可能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的,就好像杨烨对杨尚荆的责备一样,所以杨尚荆回敬的话,也得虚虚实实。

而这个时候嘛,就是彰显一县主官决断和担当的时候了,如果他一推二五六,直接把锅扣在县丞黄成的脑袋上,这两个上官不会说什么,黄成也不会傻呵呵地自己跳出来反驳,但是这留下的印象可就不会那么好了,所以他得唱高调。

一个县官儿的高调是啥?保境安民啊!只要把话题往这里引,再加上他反复强调了这是自己私人的意思,二位上官两袖清风,不想扰民,品格高尚,顺手就是一马屁,谁享受了谁知道舒服,好巧不巧地,这两个上官对他天然的好感度,妥妥的加分,

果不其然,杨烨听了这话,脸上笑容更盛:“倒是贤侄考虑周详,倒是我和宏盛有些迂腐了。”

大家本来就亲近,现在杨尚荆说话有这么好好听,那当然要自谦一下,才更能体现出自己的高尚啦,到时候晚年写上一本回忆录,总结出来一个《虞山文集》之类的,流传后世也是好的嘛。

杨尚荆听了这话,一边儿伸手亲自给杨烨掀开车帘,一边儿说道:“如今大明承平日久,戬在京中之时多闻各地官吏迎来送往,时有豪奢之举,民脂民膏尽付东流,二位上官如此小心,也是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何来迂腐一说。”

拍马屁嘛,力道上要讲究一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方式上要做到羚羊挂角、不留痕迹,否则你措辞再华丽、语调再激扬,结果表现的形式上直接和加了特技一样,“duang”地一下蹦出来,很酷、很炫,那肯定是要被裱上天的,什么阿谀谄媚、逢迎上官之类的大帽子,跟着就扣过来了。

眼看着杨烨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杨尚荆微微转了转眼珠子,突然一躬身,说道:“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二位上官成全。”

杨烨没说话,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沈星说话了:“贤侄有何事,直说便是了。”

“下官斗胆,想在这黄岩县的太白楼摆上几桌,请诸位同僚用饭。”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越的恭谨了。

杨烨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声说道:“本省轩镍台严于律己,一件单衣缝缝补补便是数年寒暑,我等身为提刑按察使司属官,怎敢稍有逾越?!”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轩輗喜欢搞清廉、玩整风运动,下面的官员肯定得跟着,不仅要跟,而且有时候要先行一步,否则什么时候被穿小鞋了都不知道,杨尚荆搞个高规格接待还可以说是地方基本法,但搞请客吃饭,就明显有些过界了。

“二位上官心系我黄岩县百姓,这一路赶来,星月兼程,定然已是舟车劳顿,不曾吃过一顿的好饭,这黄岩县的百姓可都是心有不忍啊。”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开始接着唱赞歌了,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上官的脸色变都没变,无他,这高调还不够高啊。

为了养活老妈,不把亲儿子埋了,怎么能算得上感天动地的孝顺?

为了给老妈弄条鱼,大冬天不脱了衣服往冰上一趴,怎么能让龙王爷甚为感动,给你送上一条鱼?

这种不人道但绝对得到不识字的苦哈哈们拍手叫好、交口称赞,让识文断字的酸丁们热血沸腾、恨不得回家就实习一遍,让官老爷们微笑拍手、下令扬光大的宣传方式,华夏宣传口的笔杆子们都玩了上千年了,大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同理,赶个几百里的水路不饿瘦三十斤然后顶着眩晕办案,还能明察秋毫搞个水落石出,你怎么能成清廉克己的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清官的宣传典型?

所以说,苦不可怕,受了点儿苦就蹦着高喊着要吃顿好的才可怕,那样的人就应该给他一顿好的然后让他滚蛋,太没有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了。

杨尚荆低着头,表情是精彩的,语气是悲痛的:“黄岩县初逢大变,如今颇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势,为安本县民心,为夏粮征收顺利,戬才想在太白楼摆宴,同时让太白楼做些点心,分城中孩童、老人,也彰显了皇恩浩荡。”

还是保境安民的借口,不过这一次捎带上一个与民同乐的由头,再盖上了一个皇恩浩荡的帽子,至于远在北京的皇帝为什么就在这时候皇恩浩荡了……官场上来讲,还是细节,不过这个调调……很高,而且宛转悠扬,颇有余音绕梁、让人三月不识肉味的趋势。

所以这时候,吃肉还是吃土,就没区别了。

所以这时候,杨烨和沈星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第九十四章 政治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第九十四章

大排宴筵这种事情,自己人嘴上说叫“安民宴”,但实际上做起来,就得换一个更有煽动力和说服力的说法了,毕竟政治嘛,它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所以最终这场当官儿的们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小民连汤水都喝不上,就那么几个幸运的童子、老人得了几块点心、蜜饯之类的小零食,餐桌上那些吃不了的残羹冷炙,就是倒了喂猪都没分下去。

当然,这也是大明官吏们的爱民之举,虽然吧,哪怕这些残羹冷炙也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未必吃得上的大餐,但是残羹冷炙里面充斥着口水之类的东西,保不齐就有病菌呢?一旦传染了无辜的百姓,引起了瘟疫,这安民宴不就变成了扰民宴?更何况,一旦这帮黔吃到了好东西,对这上层社会心向往之,不在安安心心种田,这大明的江山岂不会要稀里哗啦就完蛋了?

不过事实是事实,宣传是宣传,二者是不可能混为一谈的,否则要县里那帮胡子都白了的教谕、先生做什么?地主阶级的宣传机构给地主阶级唱赞歌,那肯定是不能把好好的曲子改成阎王殿的《小鬼受审乐》,否则杨尚荆这个做县令的会亲自化身阎王爷,用他们的大腿骨做成鼓槌,用他们的皮蒙成法鼓,把他们的头颅摆在祭坛的中间,亲自给他们奏一曲有世界屋脊特色的地狱交响乐。

本县的教谕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本地人,姓黄名文字铭文,虽然姓黄却和黄家八百杆子搭不着,再加上一身的腐儒气,杨尚荆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秉承着“忠于职守”的理念来给杨尚荆请安了,不过杨尚荆那时候觉得把宣传口没卵用,就客气地给他打了,毕竟全县认识字儿的能有百分之五就不错了,而这百分之五里三分之二以上都是不服管的,剩下那不到三分之一都是墙头草,他喝多了才会扔下大棒子先捡笔杆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全县那些读书人,都在黄成这个正八品县丞的带领下,集体给杨尚荆跪舔了,所以这个时候,抄起笔杆子,统一全县思想,贯彻落实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制度,就很有必要了。

“回去之后,知道该怎么让县里这些读书人传唱提刑按察使司诸位上官的风骨了么?”杨尚荆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很随意地问道。

黄文虽然有些迂腐,但他并不傻啊,仅凭着一股子迂腐之气,还能爬上教谕这么个肥缺?那可是掌握全县读书人命脉的官儿,什么廪生、增生,全得算作是他的门下弟子了,所以他坐在杨尚荆对面,微微一躬身,回答道:“回县尊的话,自然是提刑按察使司诸位上官不辞艰辛,昼夜兼程,赶到黄岩县之后第一时间稳定民心……”

杨尚荆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稳定民心自然是要做的,但是如何稳定?这市井之中的言语,士林之中的清议,可是有可能顺着行商们的嘴,传到轩镍台、乃至孙藩台的耳朵里的,那二位大人可是久历地方,你这点儿道行怕是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了,若是这二位上官在两司衙门里面吃了挂落,咱们这黄岩县可也不能好过到哪儿去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混官场的都知道,一旦黄岩县的宣传工作不到位,引起了两司领官的强烈不满,那么黄岩县肯定就要跟着倒霉,先不说一个副使、一个佥事事后的报复,就是其他的副使和佥事,也得在今后的过程中加大对黄岩县的监察力度,一切从严,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对孙藩台、轩镍台意志的绝对贯彻,到时候一些可以马马虎虎带过去的,就得好好解释一下了,这黄岩县到最后直接搞个大洗牌都有可能。

黄文“啊”了一声,他这个最高不过做了个临省布政使司照磨所正九品的检校,临老了回乡做个清贵的教谕,论起省布政使司里那些勾心斗角可能还会一点儿,但涉及到地方上的具体事务,俩字儿,抓瞎,毕竟地方上一把手和同级的省直部门领导都有很大差别,更何况九品的小官儿?所以他躬了躬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恕下官愚钝,还请县尊不吝赐教。”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倒也好办,这样罢,你就吩咐下面,说‘二位上官为安民心,星夜赶来,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宴请本县乡老、稚童共计二十余人,与民同乐,亲自吃饭……不对,走入乡老之间,亲自为诸位乡老夹菜斟酒,为各个小童放蜜饯果脯,民心大定,本县百姓无不称颂’,然后再写‘二位上官深入田间地头,于乡民黔处了解案情,劳苦功高’。”

宴请乡老……那宴席他黄文可是去了的,还乡老,档次最低的就是本县典史和他这个教谕,胥吏什么的都在楼下了,至于深入田间地头……这都第二天了,那两位上官倒是去了乡下,不过是由县尊那个老仆领着去游山玩水去了,劳苦功高个屁!

听了这话,黄文苍老的脸就是一抽抽:“县尊,若是……若是有人问起,这县中乡老姓字名谁,该当如何啊?”

这帮封建官僚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杨尚荆心里想着,翻了个白眼:“本县六十以上老者共有多少人?十二一下之稚童又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可以去问户房的胥吏,但你不能拿来问一个教谕啊,所以这黄文张了张嘴,根本搭不上话来,杨尚荆敲了敲桌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教谕都不知道,那些个读书人还能知道?谁还能去挨个找人问‘那天安民宴上有没有你’不成?所以你只管去写,只管去传,些许的细节,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多谢县尊提点。”这老头儿一脸的恍然大悟,眼看着杨尚荆举起茶杯,恭敬地退了出去。

杨尚荆抿了一口茶,却喝进嘴里一片茶叶,他咽下茶水,然后将茶叶吐了出来:“呸,这官儿做的,连这都不知道,政治……它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第九十五章 挥动起权术的大棒

第九十五章

杨烨眯缝着眼睛,手中动作轻柔,如同抚摸着处子的胴体,眼中精光闪现,脸上神采飞扬。

当然了,关系再铁,杨尚荆也不会脑残到在这个时候给杨烨提供女色,虽然这种事儿在文人之间算是一种风流而不下流的感情交流,但现在两人是上下级的关系、查案与被查案之间的关系,该回避的总是要回避的,否则会被不开眼的士林清流裱上天。

不过文人之间的友好交流显然不止是一种方式,字画就是另外一种,现在杨烨的身前摆着的,就是一张古画,算是黄家的珍藏了,反正查抄黄家的时候用的都是“自己人”,少点儿东西根本没压力,杨尚荆直接拿来做了人情简直太合适不过了,毕竟文人之间交流一下书画心得,这可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幅画,虽然并非是名家之手,却也得前唐闫立德闫工部之神髓……”杨烨抬起头来,抚掌赞叹,“本官在翰林之时,便知先太师文敏于书画之上多有见解,却是无缘一见,今日见到贤侄这一副珍藏,才知杨氏家传渊博,翰林同僚所言非虚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嘴里回着“谬赞”,心里却在吐槽,他也就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文科生,搞搞官僚主义什么的还得归功于高中政治学得好、信息大爆炸时代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论起来书画,他还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至于杨荣喜不喜欢书画……他懒得想了,不过想想杨家这么有钱,多点儿兴趣爱好,尤其是文人们的兴趣爱好,还是很正常的嘛。

眼看着杨烨直起身子,背着手走到了窗边,杨尚荆给忠叔使了个眼色,后者手脚麻利地把画儿收好,装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杨尚荆则站在了杨烨的身后,一脸的恭谨。

“烨在京中之时,多得先太师照顾,十八年前奉旨离京,心里揣着大明江山,却不想和先太师成了永别。”杨烨的声音微微带着点儿酸楚,“如今见贤侄颇有几分先太师的决断,本官甚是欣慰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是一躬身:“戬谨遵祖父教诲,不敢有负圣恩,故此临机决断,俱以忠义为先。”

皇上不喜欢反贼,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喜欢反贼,所以只要是反贼,那当然是咔嚓了才能算是不负圣恩嘛,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显然是并不重要。

杨烨知道杨尚荆玩的是这套理论,但他不会说破,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本官受命来这黄岩县,除了清查黄家叛逆一事,也受命治本县主簿刘琪失职之责,这刘琪联合黄家,罔顾国法,一顿鞭笞是逃不脱的,这身官服也是穿不下去了的,不知贤侄对这新主簿的任命,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话中规中矩,倒是没有太多的私人感情在里面,作为一县主官,杨尚荆拥有理所当然的举荐权,毕竟涉及到一县政治的稳定嘛,再加上明朝官吏又有“久任”的习惯,所以只要杨尚荆开了口,外面没有急着做官、背景强横的人物想要往这里插,基本提名了都会落实的。

杨尚荆听了这话,脑子就飞快地转了起来,之前他当然思考过这件事,而且想出了不少的策略来,比如说典史李继直接升一格做个主簿,完成流外官向九品官的过度;刘启道这个和刘基家子嗣重名的胥吏很有眼力见,可以直接从刑房提拔成典史,都是执掌刑狱的职位,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壮班班头可以适当补偿一下,让他家里的子嗣进县衙做一个书吏之类的,过几年给个胥吏的合同,也算是一个交代……

然而怎么算计,杨尚荆都觉着有一点儿不妥,但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有不妥之处,所以今天杨烨突然问话,他也有些措手不及了。

杨烨微微摇头,说道:“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本官倒是能从奉化县调来一个巡检……”

说实话,现在的杨烨稍微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太多的苛责,杨尚荆从到黄岩县任职到现在,能铲平地方上的大族、把整个县衙收拾的服服帖帖,已经出了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的能力范围了,不过那也是普通的二十多岁年轻官僚,和他印象之中的内阁辅臣嫡次孙的能力,还是有些差距的,这和五百多年之后精英阶层和普通阶层之间,家长对同龄孩子的期望是一样一样的。

不过杨尚荆听了这句话,眼睛却是一亮,巡检,巡检啊!

巡检不光是一个肥差,还是一个掌握着本县非卫所士卒最强战力的官职,这样一个官职,怎么可能放一个最后投诚过来的“非自己人”呢?这太不科学了!

所以他连忙回答道:“若是这件事,戬心中倒是有一腹案,只是参详时间甚少……”

没等他说完话,杨烨一挑眉毛:“只管说来,如有不妥之处,本官定会告知于你。”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本县巡检冯毅,兢兢业业,镇守水6要道,威慑流民贼寇,劳苦功高,可为本县主簿,正好厘清民籍,收齐赋税;本县典史李继,治三班衙役有方,平叛之时未曾稍有慌乱,也是一功,可令其带巡检司弓手查验过往人员;本县刑房胥吏刘启道,深谙刑狱,执掌刑房已然八载有余,未曾稍有过失,平叛之后又曾协助下官给叛逆验明正身,可升为典史。”

这么一操作,除了八品的县丞没动地方之外,底下的可就彻底打乱了,别的不说,巡检司算是彻底掌握在他的手里了,典史也成了自己人,巡检转任主簿虽然油水少了些,但主簿比较好升迁,倒也不能说愧对了那一张礼单,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么一轮调动,大家都失去了固有的根基,全都得仰仗他这个县令了。

杨烨作为官场老油条的,自然是能听懂其中的意思的,所以他微微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贤侄虽然到任不久,却对这黄岩县吏治了如指掌,很好,很好。”

第九十六章 忧国忧民杨尚荆

第九十六章

杨烨作为一个正四品的副使,总揽浙江刑狱的要员,能对浙江一个小县城的吏治状况有很深刻的了解吗?

显然……不能,就凭着这个年代的信息流动,台州府能掌握辖下各县的官吏站队情况就不错了,而且就这还有一个时效性问题,你让一个远在杭州的副使记清一个县的政治生态,简直就和做梦一样,他想从外县调一个巡检过来,意思也很明确,这人是来给杨尚荆擂鼓助威的。

所以别说杨尚荆拿出来的腹稿本就很符合本县实际了,就是不符合,杨烨也不知道,他很欣慰地点了点头,夸了杨尚荆两句,然后说道:“轩镍台已经了公文去南京吏部,那个黄敬覃旬月之间便要下狱,这私藏甲胄之罪,也由不得一个六品官儿辩驳。”

历朝历代对私藏甲胄意图造反的,就没有宽容的时候,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才是常态,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杨尚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愕,他只是点点头,说了句“也是罪有应得”,便把话锋一转,沉声问道:“下官斗胆,敢问浙、闽、赣三省交界之处的银矿,如今朝廷可有定论?”

金银这种贵金属,历来都是封建王朝的命脉,和盐铁一样,都是官营居多,这会儿西方的大量白银还没输入中原,银价依旧是高高的,还带着一层朝廷的保护色,寻常人家藏点儿金银压箱底、做点儿饰之类的倒也可以,但真拿着直接消费,妥妥的是要下狱的,如今朝廷上正为了是不是要复开银场吵成了一团,也算是个敏感话题了。

因此,杨烨听了这话,微微皱眉,但还是在沉吟了一下之后,缓缓说道:“内廷请开银场之声越激烈了,不过为平民百姓之福祉,轩镍台屡屡上书予以反驳,中枢之中,大抵还是禁开银场的呼声多些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没喷出来,心说你们能做官、做大官,简直是太应该了,就冲这个嘴脸,就冲着这个不要脸,名留青史都是应该的啊,反对重开银场是为了百姓福祉?说白了还是为了掣肘内廷罢了!就算那年月银场没有工资这一说,但是仅仅是安置流民这一块儿就是德政了,至于流民在银场累死累活……总比饿死强吧?

要知道,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汇之处的银场,从洪武朝开始,就是不入户部,直入内帑的,皇帝有钱了才能说话硬气,否则修个宫室、选个秀女之类的活动都要和户部要钱,卡都能卡死他,至于编练新军啊、大赏群臣啊之类的,想都别想,底气都没有,仅凭着自己是皇帝就像言出法随?汉献帝等一众帝王表示,朕也想啊。

至于这银场现在有没有人盗采、谁家在那边盗采,反而都是小问题了。

所以杨尚荆眯了眯眼睛,点点头:“下官曾听闻,此乃正统初年的德政,若是反复,总归是难以让百姓信服的,定然是大损朝廷威严。”

“贤侄为何想到这个?”杨烨走到桌子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问道。

这个嘛,当然是不能和他说“七月份那边有人会闹事儿,啸聚流民不说,还宰了一个福建参议”,只能换个方法,所以杨尚荆稍一沉吟,然后说道:“戬来上任之时,曾被镇守太监派人截杀,当时有流民百余人跟随,这两年虽说没什么大灾,但年景也说不上好,三省流民穷**计,自然会瞄向那银场所在,以求挖出些银子混个温饱,到时候官府自然是要镇压的,说不准就会激起民变啊。”

听了这话,杨烨的眉头就是一挑,点了点头,还叹息了一声:“贤侄所说不错,本官这里近日里也接了些消息,银场之中流民啸聚,已然成了定数,福建都司防倭之责不若浙江,已然开始点兵,准备去平息民乱了。”

话音一转,杨烨看向杨尚荆:“黄岩县身处浙江中部,离着银场尚远,贤侄为何提起这个?”

我就是想合法地、合力地抓一点儿人力资源,要不然我能这么说?

杨尚荆心里想着,嘴上回答道:“今黄岩县方定,若南方再起战事,难免民心浮动,而以黄家之中搜出的甲胄来看,黄家与倭寇多有勾结,若有黄家余孽逃脱,借此机会勾结倭寇兴风作浪,再引流民作乱,这黄岩县、乃至台州府只怕顷刻糜烂,戬身为县令,受皇命牧守一县,不敢稍有松懈,今有民变之虞,未雨绸缪方为上策。”

政治讹诈这种法子,只要手里有真凭实据,那肯定就能好用,所以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正气凛然,语气沉重,眼神坚定,很是震了一下杨烨,他分巡浙江刑狱,当然是知道一些不上报的事情了,这些年来年景不好,各地赋税又不曾减少,流民是一天多比一天,小规模的民变是镇压了一起又一起,反正只要不涉及到私藏甲胄这种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果真是杨尚荆那么说的,真有黄家的余孽作乱,引倭寇进攻黄岩县,再上演一次“倭陷大嵩所”的段子,把黄岩县给端了,别说杨尚荆了,就是整个浙江上下官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干咳了一声,问道:“贤侄可是有什么妙计?”

“若倭寇来犯,定然溯永宁江而上,因此,戬欲在永宁江沿岸各处高地增设烽火台,晓谕各乡民壮,若有倭寇入侵,可举火为号,会同卫所官军阻截击杀;扩大巡检司规模,巡视各乡,严查人丁,严防流民。”杨尚荆终于是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黄家造反之事败露,乃因民间隐匿丁口所致,这也是黄岩县今后民变之隐患,不若免其刑罚,收各家隐匿之丁口入巡检司之内,不给饷银只供一日两餐,勤加训练,若有寻常流民作乱,只巡检司便可扑杀……”

杨烨听了这话,眼睛就是一亮,颇为赞许地拍了拍手:“贤侄果然好计策,这般行事,一可免民心浮动,二可充实衙署,三可防止流民作乱,也罢,你将文书呈上来,待本官回转杭州,自然报于轩镍台处。”

第九十七章 邀买人心

第九十七章

虽然巡检司的弓手无论是从训练上来说,还是从装备上来讲,都被正规卫所的士卒甩出去几条街,比起那些将领的家丁、亲兵,更是天差地远,但它本身确实是个保境安民的衙门,所以这种衙门扩大规模,就不是一个杨戬能够决定的问题,甚至杨烨这个正四品的副使都没有权力拍板,毕竟编制问题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远比几个官吏升降要复杂得多。

所以这种事儿,是不可能几句话的功夫就定下来的,文书、章程都要写好,到时候分巡道的轩輗和分守道的孙原贞、方廷玉拍板,才能把这件事定下来。

不过呢,有杨烨这么个正四品的副使背书,再加上他最近做的这几件事也挺亮眼,孙原贞按道理讲还欠他一个人情,这件事肯定是板上钉钉了,也就是说,杨尚荆这就算是开始真正伸出自己罪恶的双手,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人力资源”这个曼妙的胴体上温柔的抚摸了。

所以,送走了心满意足的杨烨,更加心满意足的杨尚荆兴高采烈地提起了笔,嘴里哼哼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纸上写的却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瞅着自己写的这几个字,越看越满意,这毫无特色的台阁体在他看来,已经很是有了王羲之的三分神韵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尚荆眉头一挑,用笔蘸饱了墨汁,直接把纸上的字给涂了,这玩意属于罪证,一旦传出去,就是个造反的罪名,然后他就看见一个户房的小吏站在门前,很小心地对他说道:“县尊,这是和府库相关案卷,这两年的都整理齐全了,请县尊过目。”

杨尚荆伸手把桌子上的纸撕了,然后指了指桌子:“好了,放这儿吧,等下回去的时候,到刑房一趟,让刘启道马上过来,就说本官有事相商。”

想要收人心,这种升迁啊、调动啊之类的事情,肯定是要提前和当事人打好招呼的,然后让他们感恩戴德,让他们喊出“士为知己者死”,这样以后才能更好地掌控县里的人力资源,以后刘启道可是本县的典史,司法力量理论上的一把手,必须要掌握在手里的,这样对付城里的混混、城外的刁民,才能真正做到如臂使指。

这小吏应了一声,带着一脸羡慕的神情退了下去,关于县里这几个官位的归属,县衙六房、三班衙役里早就传开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这个小吏也是私下里何人讨论过的,基本上都认为,主簿这一职,李继这个典史是肯定会顶上去的,而接任典史的,极有可能就是刑房的刘启道,所以在提刑按察使司来人的这几天,李家、刘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六房的胥吏、书吏都去了李家,三班衙役都去了刘家。

谁都想在最新的顶头上司面前露露脸,留个好印象,以后在衙门里的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了些不是?

没过多一会儿,刘启道就进了门,本来想要躬身施礼的,可看见杨尚荆正在写字,就没敢打扰,垂着双手站在桌案前,也不说话,等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杨尚荆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对他招了招手:“启道,你来看,本县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啊?”

刘启道闻言微微一惊,迈步走了过去,就看见纸上写着“明察秋毫”四个大字,他整个人就是一愣,再仔细看了看,这字就是最常见的台阁体,每一个做过八股的,都是从小练的,他虽然只是个秀才,却也是见过好字的,相较而言,反倒是杨尚荆这字很一般,虽然能看出来是用了力的,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缺了一股子精气神儿一般。

所以他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杨尚荆,看着杨尚荆那带着笑意的脸,在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心思电转之下,脱口而出一个字儿:“好!”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这个回答也是出他的预料了,本来他还以为对方能拍个马屁,说个“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之类的恭维话呢,结果就浓缩成了一个字?

不过他倒也不以为忤,自己什么水平自己知道,穿越之前他写字就像狗爬,穿越之后能写成这样,也要托早年杨戬为了一笔好字苦练过,留下肌肉记忆的福,但是写字可不是什么描摹,里面属于杨戬的精气神,是一扫而空了,所以这字儿好看归好看,落在行家眼里,却也就那样了。

所以他笑了,而且越笑越大声,直到把刘启道笑得毛了,这才停了下来,拍了拍刘启道的肩膀,很是赞许地说道:“很好,很好,这个回答本县很是满意,那么这四个字就送给你吧,记住,等你转任县中典史之后,谨记这四个字,对三班衙役严加约束,对市井之中的流氓混混严加管教,做到明察秋毫,还我黄岩县一个安定!”

听了这话,刘启道就是一哆嗦,吏员直接转官员,这在宋以前那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是在经历了元朝的以民族政策带动地方政治的体制之后,吏员的地位便是一落千丈,到了明朝也没能好转,从吏员变成官员,哪怕是流外的典史,对于很多胥吏而言,都相当于一步登天了。

所以他哆嗦了一下,咕咚一声就跪下了,对这杨尚荆连连磕头:“县尊栽培之恩,启道没齿难忘!”

收拢人心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所以杨尚荆哈哈一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有功则赏,有过责罚,这就是本县所想、所做,你明天就去班房办差吧,暂代本职,等南京吏部的公文下来了,再正式走马上任。”

胥吏都要去吏部报备,更何况是典史了,所以公文没下来之前,刘启道也只能是暂代,不过无论是刘启道还是杨尚荆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流程,吏部的那些大佬们才懒得理会一个流外官的任免,盖个章就算了事儿,所以刘启道连连点头,眼圈儿都有点儿红了。

第九十八章 论如何做到集权(上)

第九十八章

从不入流的典史升任九品的巡检司巡检,李继的心情和刘启道是一样的,从流外跨入流内,这可是一个巨大的飞跃,甚至比九品升八品还要大,所以当杨尚荆给他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他同样是禁不住那股激动的心情,不过好在是为官多年了,和胥吏不一样,还知道一点尊卑,这才没给杨尚荆直接跪下。

所以杨尚荆看着一脸通红、心情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李继出去,长出了一口气。

可以说,能够干死黄家,吊打张家,这两个人是功不可没的,如果没有刘启道给的消息在一边佐证,杨尚荆也真就未必有胆量,直接启用李继这个典史;如果没有三班衙役高的演技,想要给黄家扣上谋反的大帽子,还是要差上一点儿火候的。

所以杨尚荆沉吟了一下,对这刚刚出门的李继说道:“你且回来,我有话要说。”

李继打了个机灵,还以为杨尚荆突然变卦了呢,要知道,对于一个典史而言,巡检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升职,还是一个肥缺,他也算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也就止步九品官儿了,这要是突然把这个机会丢了,那可就要糟啊。

不过即便是心里打着突突,他还是转了回来,躬身问道:“不知县尊有何吩咐?”

杨尚荆敲着桌子,慢吞吞地说道:“你刚去巡检司那边,只怕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掌控情况,所以你可以把刘虎带过去,你走之前,把快班的班头革了吧,让王二彪过去充任快班班头。”

李继一听这话,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想收回成命,怎么着都好,刘虎、王二彪也算是他的心腹了,这番有些进步,也算是自己没亏待他们了,所以他声音越恭谨了:“下官代他们二人,谢过县尊。”

杨尚荆摆了摆手,笑道:“功赏过罚,不用称谢,你回去之后,差人去告诉冯毅,就说本县明日上午要见他。”

功劳有大有小,关系有远有近,这是人之常情,相比于李继、刘启道乃至刘虎、王二彪这种,为了他跑前跑后、为灭掉黄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冯毅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要不是县里不好一下子开出去两个佐官,冯毅早就滚犊子了,而调任县主簿也就是个平级调动,所谓的升迁也是隐性的,也就不用今天再见他了。

李继深吸了一口气,躬身施礼,然后再度退了下去,杨尚荆慢慢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这般布置看似简单,但其中的烧脑程度,绝对要比当年学高数的时候要高。

“正因为人类不会进化,所以社会科学就是一门总结性的科学,也是一门以玩人为主、以玩死人为目的的总结性科学。”杨尚荆放下茶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就在这个时候,忠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欣喜:“少爷,家里派的师爷来了,老仆这就让他们来见见少爷?”

杨尚荆听了这话,也是一阵欣喜,连忙说道:“那就快让他们过来吧。”

没过多一会儿,就看见四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年纪大的怎么也有个六十上下,年纪小的也是四十朝上,三个人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书卷气,反而个顶个的精明干练,杨尚荆上下打量着这三个人,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范宏达(梁子晋、于荣昌)见过少爷。”三人对着杨尚荆齐齐施礼,他们虽然都是读书人,然而都是杨家培养出来的人才,为的就是给自家在官场上做官的人出谋划策,所以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傲气。

杨尚荆点了点头,摆手说道:“都坐吧,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一件事要你们帮着处理一下。”

明代的县令总揽一县政务,听着特厉害,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就太难了,尤其是到了洪武朝以后,毕竟这些县令都是科举出身的,早年读书都快读傻了,脑子里全是四书五经诸子集注之类的万一,等科举之后到六部观政半年一年的,就能掌握如何管理一个县?做梦也没这么做啊。

至于依靠属下佐官……看看黄岩县前两任县令就知道了,依赖佐官只会被慢慢架空,到时候有权都没地方使,所以这个时候,就要用到另一种人,师爷,或者说幕僚,他们有丰富的基层经验,却没读好书,所以只能领着县令的钱,帮县令办事,基本上类似于现代西方政客的政治顾问,比起佐官,他们没有朝廷的授权,也就没有了架空县令的机会。

“少爷请讲。”年岁最大的范宏达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声说道。

杨尚荆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需要你们去查验一下本县户房的账册,若是有什么疏漏之处,报上来便是了。”

范宏达摸了摸颌下的几缕胡须,笑着回答:“这有何难,少爷只管交给老仆便是了,老仆在家中也曾管过二十年的账房,不曾出些许的差错。”

听了这话,杨尚荆眯了眯眼睛,然后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杨尚荆嘴上说着放心,实际上想的却是放心个卵,这些做账房的,人人都有一手平账的本事,所以用他们查账,能够查出毛病来是不假,但难保他们极有可能会对一些猫腻视而不见,并且以此来保证自己的手段不被东家现,这样会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保证他们之前做过的事儿不败露出来。

当年学旅游企业会计这门专业课的时候,他辣个人妻范儿十足的老师在说这种趣事儿的时候,可是语重心长得很,杨尚荆在这一刻,甚至有了摸出复式记账法这个大杀器的想法,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这种玩意自己私底下偷着用也就算了,真传出去就是大麻烦,到时候大明朝各级行政单位推广了这种新式记账法,官吏们短时间找不出贪污的新方法,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所以说……还是由他去吧,只要用这个时代最粗浅的方法找出毛病,以后出了事儿就不会把几年前的老账算在他的头上了,那个能屈能伸的黄成,可是给了他杨尚荆不小的压力。

第九十九章 论如何做到集权(下)

第九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冯毅就满心忐忑地来到了县衙之中,虽然他给杨尚荆送过一次重礼,然而在看了杨尚荆和杨烨、沈星两个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上官谈笑风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份礼单重量不够,再加上最近县衙之中议论纷纷,连他这个在巡检司办差的巡检都能听见,他就一直在害怕,怕杨尚荆找个由头狠狠地收拾他一下。

所以,冯毅现在看着书桌后的杨尚荆,越有了畏惧之心,说话的声音也越柔和了:“下官冯毅,见过县尊。”

杨尚荆摆摆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坐下说话吧。”

冯毅“诶”了一声,心里就有点儿打突,昨天是李继这个典史派人去告知他的,而不是杨尚荆这个县令,这就很可能代表了一众态度,官场上讲究的是无声处听惊雷,高官们用的是“揣摩圣意、体察天心”,小官儿们用的是“小心分析、谨慎下注”,说法不同,本质上还是一样的,就是从上级的一举一动里分析真正的意图。

别管上峰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析出来总能有点儿心理准备不是?

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县中主簿刘琪,尸位素餐,被本县参了一本,已经是免去了官职,但主簿一职涉及全县案牍、文集,不可空悬,昨日杨副使垂询本县,本县打算让你调任此职,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说着话的是,杨尚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实话,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冯毅的身后到底是谁,才能让他在两人县令被玩废了的前提下,不鸟黄岩县官场,还继续安安稳稳地做着自己的巡检,但是这些并不重要,在他和杨烨这个正四品副使见面、并且谈笑风生之后,就已经相当于呲出了自己的獠牙,冯毅和他背后的人就是心存不满,也不会直接出手。

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冯毅到底是心服口服了,还是口服心不服,这样自己在日后的人员调动之中,也好做到心里有数。

冯毅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不过回答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县尊有令,下官莫敢不从。”

从赚钱的角度来讲,同为九品官,管着所有路过黄岩县的非黄岩县人员的巡检,自然是比主簿要赚得多的,毕竟巡检司可以正大光明地设卡,对商船进行抽税,但是从晋升的角度上来讲,一县主簿毕竟是文职,而且有掌管一县案牍、统筹六房工作的职责,有了这个履历,网上爬就要方便很多,就算做不到一县知县,但最后到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做个七品官儿,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杨尚荆对他的这个调动,可以说是一种平调了,其中的得失,也只能是他自己去慢慢体会、慢慢权衡。

悄悄抬起头,看了看杨尚荆脸上的表情,冯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只是下官久居巡检司衙门,如今调入县衙,只怕能力不足,出了差错,反误了大事。”

耶?这小子果然是口服心不服?杨尚荆的眉头微微一挑,刚要说话,就听冯毅接着说道:“故此,下官想请县尊多多提点,若有不当之处,下官也好及时更正。”

于是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一边向窗边走去,一边说道:“冯巡检执掌巡检司已然数载,不曾稍有差池,本县对冯巡检的能力,却是很有信心的,只管放心去做罢,若是真有不妥之处,本县定然会出言指正。”

这冯毅算是彻底跪了,可能真是一个正四品的副使和一个正五品的佥事给了他太大的心理压力,他说的那个“多多提点”,实际上就是让出了自己的权力,让杨尚荆直接越过他,干预六房的运作,而杨尚荆自然也不会客气,现在杨尚荆就怕手里的权力太小,做不到真正的政令通达。

略一沉吟,杨尚荆继续说道:“本县三班衙役之中,如今壮班的班头出了缺儿,本县想从你巡检司调一个人来充任班头,冯巡检回去之后好好斟酌一番,选出精明干练之人。”

冯毅听了这话,心念电转,嘴上却只能答应一个“遵命”,然后悄悄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就想着回头和自己的靠山打个招呼,从这黄岩县调走罢了,这位杨县尊的手腕,已经让他感觉到了恐惧。

所谓的精明干练之人是什么人?自然就是他冯毅的心腹了,让他冯毅把心腹调到壮班去,实际上就是消除冯毅在巡检司的影响,给新任的巡检更好的环境接管权力,让他冯毅以后就算是在县衙任主簿,也无法影响到巡检司的运作。

“本县还要去提审张家的人犯,冯巡检就先回巡检司做做准备罢。”杨尚荆摆了摆袖子,缓缓说道。

冯毅应声站起,说了一声“告退”,便退了出去,行走之间,身形就有些萧索,杨尚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出于尽可能集权来考量,刘虎、王二彪都是壮班里面的头面人物,相当于县公安局治安支队的正副队长,也是在拔掉黄家的过程中立下过功勋的,这要是不动一动,只怕下面的人还是心有怨言,所以刘虎捡了个肥缺儿,王二彪直接升了半级,同时拿掉了快班那个曾经倒向过刘琪的班头,提升了一下内部人员的纯洁性。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量,则是在权威方面,王二彪新晋掌握快班,肯定是打乱了快班里面论资排辈的原有顺序,会让快班里面的一些老人对他产生不满,毕竟快班相当于刑警队嘛,待遇好、装备好、训练足,平白就要比治安的壮班高一截,这样互相看不顺眼,就少了欺下瞒上的可能;冯毅转任主簿、李继升任巡检,对六房、巡检司的掌控力定然大不如前,因此必须要仰仗他的权威,这样他在黄岩县,才真正能做到说一不二。

杨尚荆当然知道,集权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弊病,可他现在要趁着叶宗留等等流民起事之前,把地方行政抓在手里,然后才能愉快地搞事儿,所以这对弊病的担忧,还是往旁边放一放吧。

“这种骚操作……果然费脑啊。”杨尚荆叹了口气,想着书房外走去,现在黄岩县呃逆新格局已经差不多形成了,也是时候给张家洗白,然后把自己的触手伸进“县下”的广大农民群众中去了。

第一百章 “小民无罪”

第一百章

前衙,大堂。

县里的人事调动,也仅限于相关人等,作为处于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官僚制度最底层的公务员,皂隶们是感受不到这种影响的,最多也就嘴上谈论几句,毕竟整个黄岩县的公务员编制有限,晋升也要讲究一个按资排辈。

所以杨尚荆喊着升堂,他们一如往日一般,用水火棍杵着地,喊着千篇一律的“威武”,声音雄壮,却也多了几分暮气沉沉之感。

张家的老太爷很快就被拉上来了,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试图谋反的大罪之下,别说他就是个秀才了,举人也得跪着,不过有些诡异的是,张同和这个老头儿住着监狱,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伤痕,反而是富态了不少,想必是这几日里吃的不错,牢房不大有没地方给他遛弯儿所致。

杨尚荆一拍惊堂木,眯着眼睛问道:“张同和,你可知罪?!”

声音不轻不重,不过张同和还是打了个哆嗦,连连磕头,什么乡绅的颜面、秀才的身份、老爷的架子,这一刻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咚咚咚的声音听得杨尚荆都有点儿害怕,生怕这个老头儿就在这儿撞死:“回县尊的话,小民无罪,小民无罪,小民是愿望的啊……”

他现在是真有点儿摸不准这个县太爷的脉搏的了,把他抓起来之后,大堂上没有严刑逼供也就算了,关在大狱里面还都是单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光是他,就是所有张家人就没和那些鸡鸣狗盗的小偷、跑破鞋的野汉子、外面强抢财物的流民悍匪关在一起,大牢里常见的骑木驴之类的把戏,自家人也是一样没吃着。

不光这样,这几间牢房还都靠的特别近,巡视的狱卒前几天还战战兢兢的,后来干脆管都不管了,提审完了就往里面一扔了事,串供什么的都不管了,隐约之间还听说分巡道下来了大官儿要彻查造反一案,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第二个是罪名已经坐实了,不在乎你怎么弄,反正就是走个流程,到时候兜头一刀就算完事。

他敢肯定,一个翻手之间灭了黄家,又在分巡道大员彻查之下稳如泰山的县令,根本不是自家在外做官的那个小子能扳的倒的,所以他就怕哪一天,从自家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点儿什么,直接就把自己全家咔嚓了。

未知的才是恐惧的,张同和这一刻的心情、举动,完美地诠释了这个概念。

“你们张家和黄家结为姻亲,他们私藏甲胄、勾结倭寇,蓄意造反的事儿,你当真不知?”杨尚荆依旧眯缝着眼睛,惊堂木拍的啪啪响,然而问题却是老掉牙的问题,这一刻张同和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初进县衙的那一刻。

于是张同和一边磕头一边回答,脑门子上已经通红了:“回县尊,这等事情,小民当真不知啊,无论是勾结倭寇还是私藏甲胄,每一件都是要命的罪状,黄家也不过是嫁过来一个女儿,又怎么会将这等事情告诉小民?”

再怕,他也知道不能认罪,一旦真的认罪,整个张家就和黄家一样,稀里哗啦地就完了,到时候什么祖宗基业、百年风流,一朝随风散去,黄岩县也就在县志上提一句“蓄意谋反,诛族”。

杨尚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黄岩县,就你们张家和黄家两家最大,黄家私藏甲胄,谋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若想行大逆不道之事,定然要与你相商,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黄家那罪状本来就莫须有啊县尊大人,他们怎么能和我提这个?

张同和在心里狂叫着,只感觉脑门子上已经有血迹出现了,然而这话他是真的不敢说出口,黄家的罪状别说杨尚荆认定了,就是提刑按察使司来的上官,都已经给下了结论,他现在敢反驳那个,肯定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所以他一边磕头一边儿喊着,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悲切,鲜血飞溅之间把面前的地面点缀上了一朵朵血花:“回县尊的话,小民真的不知道啊,小民家中也有人在朝为官,怎能不知忠义二字?若是知晓黄家有大逆不道之心,小民定然要报官啊。”

看着下面磕头出血的张同和,杨尚荆的心就有了一点点的悸动,七十来岁的老头儿了,就这么磕头出血,怎么看怎么有点儿惨啊,一个社会主义四有青年看在眼里多少也得有点儿同情不是?然而转头一想,当初在他家门前的时候,他家中小厮那声报丧的嘶吼,可是狠狠地震撼了杨尚荆一把。

能把自己家的儿媳妇活生生弄死,只是为了给自己家脱罪,这种人对付起真正出于社会底层的贫下中农,会是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手段?再想想张家的良田万顷、家财巨万,又是多少贫下中农的血泪?哪怕为了黄岩县现阶段的稳定,不把张家整个一窝端了,也得把张家的体量打下去。

所以杨尚荆一咬牙,冷哼了一声,问出了第一个几次提审都没问过的新问题:“莫说你家中有人在朝为官,那黄家就没有了?不还是私藏了甲胄?”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慢慢地给这姓张的心里压上了一根稻草:“那黄家的黄敬覃,这会儿应该已经下了狱,张有祥的官职,和他相若吧?”

“小民当真无罪啊!”张同和听了这话,放声痛哭,声音嘶哑且尖锐,一如杜鹃啼血,一脑袋砸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一个皂隶走上前去,摸了摸鼻息,对这杨尚荆说道:“县尊,这张同和只是晕了过去,要不要给他泼醒?”

一桶冷水不光可以提神,还可以让昏迷的人醒过来,至于水质不好、引了张同和伤口感染,那都是小问题,人犯,哪怕是乡贤档次的人犯也没有丝毫的人权可言。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摆了摆手:“拉下去吧,把张家老三给本县带上来。”

第一零一章 为官之道

第一零一章

“忠叔,本县的局势,现在如何?”

提审完了张家的几个人,吓昏过去两个之后,杨尚荆回到了后衙,捧起自己的公务餐,皱着眉头往下咽,边嚼边说话,这样据说有助于分散注意力。

忠叔捧着的饭是杨尚荆自己厨子做的,反倒是比杨尚荆那一份要好得多,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这些天三班衙役在下下面走动的颇为频繁,巡检司的弓手、卫所的兵丁满街乱转,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是不敢出来的,至于剩下那几家富户私底下的计较,却是很难拿到了。”

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少爷若是不想出什么大乱子,还是将张家的人尽快都放了吧。”

杨尚荆点点头,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问的县里局势,当然是那些帮会、堂口之类的黑色势力了,别管是封建年代还是奴隶制时期,想要在这方面搞出一番大事的,就没有穷屌丝单人独骑打出一片天下的戏码,别的不说,背后要是没人,你用什么统筹?怎么安稳小弟的心?搞帮会你也不能脱离了先进姿势不是?

单人只剑的那不叫帮会行,那叫游侠。

至于忠叔劝他赶紧放了张家的人,让张家重整旗鼓,也是出于稳定县内局势的考量,现在每天让三班衙役、巡检司弓手、乃至卫所士卒上街,每天要花费的粮饷就不少,以黄岩县的财政,肯定是难以持久的,到时候哪怕是只撤走了卫所士卒,县里也会瞬间多出无数的乱子,乃至是人命案子,到时候,他这个县令的脸上就肯定没有光可看了,到时候扣个失察的大帽子,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把张家放回去能不能有效地震慑县内的局势,那是根本没什么疑问的,哪怕张家现在浮财去了一大笔、人的精神也遭受了重创,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家这种巨无霸不提别的,手底下掌握的人力资源、商铺、田亩数量,只要张家人没死绝,还有继承权,分分钟就能吊打本县其余几家。

最重要的是,在这么一吓唬之后,张家肯定是唯杨尚荆马是瞻了。

“也罢,提审也提审得差不多了,没有证据也没有口供,总不能活生生地把他们吓死吧?”杨尚荆又扒拉了一口饭,叹了口气,“就明天吧,我好好和这个张同和唠唠,看看有没有必要把他弄死在牢里。”

听了这话,忠叔的眉头就是一挑,沉吟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少爷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让张同和死在牢里,或者病死在家中,张家瞬间就会陷入群龙无的乱局,这时候只要少爷扶持一个听话的上位,借助少爷的权威压制整个张家,只怕会比使唤起张同和来更加得心应手。”

越想这个手法,忠叔就越兴奋:“别的不说,只要少爷控制了张家,这黄岩县里面可就真能做到政令通行,到时候,只要少爷话了,县里各处多余的丁口肯定是都要冒出来的,反正这罪责都砸在了刘琪一个人的身上,少爷给黄册添了那么大的一笔数字,可是真真正正的政绩。”

嗯,封建时代,一县主官除了课劝农桑之外,还有一个职责,那就是人口增长上了,一县之内的丁口要是多了,开垦荒地啊、收人头税啊什么的跟着就来了,这些一来,赋税也就多了,在所属的州府里面地位就重了,这地位一重,升迁就比较好升迁了。

杨尚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不知道用何手段,能让这杨桐和名正言顺地死在牢里呢?”

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嘛,核心就在于一个“杀”字上,不过当官儿的毕竟不是土匪,要杀人也要捧着本《大明律》,最不要脸也要挥舞着一本《御制大诰》,总也要杀一个名正言顺,太粗暴了是太年轻的表现,很容易就会被积年的老仵作批判一番。

忠叔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倒也好说,今夜老仆前去和那杨桐和说说话儿,也便是了。”

杨尚荆眉头就是一挑,然后长吸了一口气:“不可,若是让忠叔涉险,还不如让那杨桐和回家便是了,戬有的是手法去让他受用。”

要说现在对他助力最大的,当然还是忠叔了,在杨荣身边磨练了这么多年,再加上长者的智慧有个光环加成,可以这么说了,现在给他一个六部的主事,他老人家都能亲自挑起担子来,要是被卷进人命案子了,他可是得不偿失的。

忠叔笑了笑,摆摆手:“也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无妨,无妨,老仆虽然不走江湖许久了,这压箱底的功夫却是没有丢下的。”

听了这话,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慢慢点了点头,总归这黄岩县是他当家做主的,只要忠叔去把张同和直接弄死,手段稍微高明一点、手法稍微高一点儿,也就得了,到时候他随便指派一个最差的仵作过去,肯定是啥也查验不出来的,到时候尸一烧,张家那个在外做官的,还能派人从骨灰里面查出来一点儿什么不成?

“忠叔小心行事,若是真力有未逮,切不可鲁莽了,戬虽不才,拿捏些许乡绅大户还不成问题。”杨尚荆很是慎重地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碗,到底是经历过杀戮了,见过了大场面,如今做起这种事儿来,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忠叔笑着点点头,就听一边脚步声响起,知琴的生意传来:“少爷的午饭太过简陋了,小婢知会了厨下,给少爷新做了几个小菜……”

还不等杨尚荆出声,忠叔扭过头去就瞪了一眼:“简直胡闹,送下去!”

看瞅着知琴的眼圈儿都红了,杨尚荆连忙摆摆手,叹了口气:“忠叔勿恼,她也是为了戬好嘛,唉,究竟是妇道人家,那里懂得这做官啊……”

这浙江官场,镍台轩輗自己都吃的和贫农似的,他这么个小县令敢中午不吃公务餐开小灶?怕不是活在梦里,要知道县衙就一个大漏勺,一旦漏出去点儿消息,风评一坏,以后就不好办事儿了。

第一零二章 苛政猛于虎

第一零二章

“我当真没有脱罪的可能?”

原主簿刘琪瞪着血红色的双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声音嘶哑,为了一个九品的主簿,他可是从不入流的典史一路熬上来的,其中耗费的青春和热血,可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的罩袍,昏黄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脸,听了刘琪的问题,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老爷说了,也不过是四十板子,挨过了也就算完了,日后主簿家中的用度,自然会有人送上。”

刘琪听着这话,别说眼珠子了,连整张脸都红到了耳根子,他伸手去抓面前的男人,怒吼着说道:“这些年我帮他办了那么多的事,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正九品的主簿,正经儿的官身!”

也由不得刘琪不急,在衙门里公干了快二十年的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个罩袍男子的意思?“挨过了”三个字,代表的可不是“挨过去”,这就证明,给他行刑的衙役很可能会对他下死手,四是班子?也不过是?这显然是拿他当三岁小孩子糊弄呢,他是主簿,他熟悉大明律!

导致脱漏户口的罪责,最低是笞四十,这个笞其实是一种减刑,针对的是情节较轻的犯罪,用的东西也不是“鞭笞”里面的鞭子,而是竹板或者木板,四十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完了好好处理一下,也不至于伤口感染死翘翘,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只是最轻的刑罚。

哪怕现在刘琪在家里“思过”,也知道县里现在的情况,杨尚荆肯定是一家独大,如果杨尚荆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那肯定是要用最重的量刑的,“罪止杖八十”,这五个字儿下面,沾染的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到时候李继这个典史给下面的皂隶使个眼色,就那又粗又黑还带了一截儿红色的水火棍,一通儿砸下来,他是必死无疑。

也正是因为这个,面前的这个男人才会对他说“日后主簿家中的用度,自然会有人送上”,这话翻译过来,其实和那句“汝妻子,吾养之,汝无虑也”是一个意思。

“正经的官身,也是犯官。”罩袍男子叹息了一声,“老爷说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请刘主簿以大局为重,万不可意气用事。”

刘琪惨笑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突然笑了笑:“你也知道,现在这黄岩县,是他姓杨的一家独大,要是我找上门去,和他说一些陈年旧事,他会不会放过我呢?”

“恕小民斗胆,主簿可能走不出这间屋子。”罩袍男子笑了笑,嘶哑的声音里满是自信。

听了这话,刘琪的身子就是一僵,而后慢慢瘫软,他苦笑了一声,慢慢堆坐在椅子上,不得不说大明朝对官吏的任用方面还是很有一套标准的,最起码刘琪到现在,也没养出一身膘来,那还算匀称的体型上散出来的,是一股子颓丧的气息,似乎刚刚人过中年、还在春秋鼎盛之际的他,已经没了一丁点儿的生机。

“唉……”罩袍男子叹息了一声,慢慢说道,“最迟不过后日,分巡道的那两位上官,总是要走的,这走之前,主簿的案子也得尘埃落定了,告诉主簿一个消息吧,信任的主簿已经选出来了,是……”

他的话刚刚说到一半,身后本来已经瘫软在椅子上的刘琪猛然间一跃而起,右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匕,整个人直扑罩袍男子而去,匕的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出一抹银芒。

“……巡检司的冯毅。”罩袍男子猛地一伸手,直接叼住了刘琪的手腕,刘琪面色涨红,然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再把匕往前送上半分,罩袍男子出一声沙哑的嗤笑,慢吞吞地说道:“就知道主簿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今天,小民今天,特意为主簿准备了这个。”

话音刚落,就看见阴影处闪出另一个身穿罩袍的男子来,双手捧着一个瓷盘,盘子上摆着一只酒壶、两个酒盅,刘琪的双眼瞬间睁大,眼中全是绝望。

他根本不知道第二个罩袍男子是怎么潜进家中的,他也看明白了,无论今夜自己有没有威胁对方,要将某些陈年旧事抖出来,对方也会把自己彻底灭口,以防自己在大堂之上突然变卦,要将功补过。

“刘主簿的家人,可还在后院儿呢。”罩袍男子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刘琪整个人却瞬间打了个寒战,手上的匕“当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探向那只酒壶,牙关打颤,脑门子上已经开始向下淌着冷汗了。

罩袍男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这才说道:“这酒,是二十年陈的黄酒,小民手上,也就这衣服,要是刘主簿失手将它打了,短时间内可就没有第二壶可以用来,小民也只能多费点手脚,让主簿的娇妻幼子下去陪着主簿阖家团圆了。”

听了这话,刘琪的手又是一抖,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迷茫了,两行热泪忍不住从眼角滑下,过了足足盏茶时间,他这才扭过头来,看着罩袍男子,沙哑着嗓音问道:“我听你的,不过你答应我……”

“令公子天资聪慧,自然是科举的好苗子。”罩袍男子微笑着打断了刘琪的话,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琪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就把桌子上的酒壶抓了起来,咕咚咕咚一阵吞咽,就连酒水溢出嘴角都没有察觉,转瞬间一壶酒就被喝干。

“唉,正所谓苛政猛于虎……”罩袍男子声音嘶哑,笑意浓浓,“如今这一县主簿都能畏惧县尊的刑罚,饮鸩自尽,可见这黄岩县的百姓,又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啊。”

听着他的话,刘琪的身形不断摇晃,最后一歪头,彻底没了声息,第二个罩袍男子走上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转过头来点了点,然后问道:“那后宅的母子……”

“杀鸡儆猴,总也要留着一线生机啊。”罩袍男子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否则这猴子被逼急了,挠了咱们几下,咱们做的岂不成了亏本的买卖?”

第一零三章 不同的事情,相仿的心情

第一零三章

“嘶……”

杨尚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呼……”

一吸一吐之间,他连着打了几个哆嗦,整个身子都是一松,直接瘫软在床上,一边在心里抨击着封建权贵们的堕落和**,一边摸着知琴的秀,过了足足三秒钟,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以后要记住,日常用度上,少爷要是没说话,千万莫要自作主张,哪怕是惹出小时来,终归是不好的。”

其实不管忠叔还是杨尚荆都知道,昨天那事儿根本就怪不到知琴的身上,毕竟杨尚荆他在京师做翰林的时候,也没这么苦逼过,然而审时度势也好,上行下效也罢,既然知道了这浙江按察使轩輗的癖好,就得迎合着,哪怕做不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不能给人留下把柄。

然而知琴她只是个小丫鬟,最大的作用是暖床,其次的作用才是伺候起居,哪里懂得这个,所以最后做出的处罚,也不过是杨尚荆晚上把她弄到房里,仔细教导了一番“为下之道”,然而杨尚荆总觉得这教导的效果不太给力,因为他这个堂堂的社会主义四有青年居然被封建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给融化了。

这尼玛……其实还挺爽?杨家毕竟是江南大族,给配的侍女都是上等货色,当然了,肯定不是什么老司机,而是标准的键盘车神,那理论基础转化为实践的效率……高的很呐。

“呜呜……”知琴这会儿根本张不开嘴,只是用头蹭了蹭杨尚荆的肚皮,杨尚荆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头:“算了算了,这话还是吩咐明棋吧,今天你就在这屋里好好歇着吧。”

从隔壁转过来的明棋看了看杨尚荆,又看了看知琴,脸上那个颜色,比知琴还要红上不少,然而看着杨尚荆的眼神里全是哀怨,把个杨尚荆吓得寒毛直竖,只能把眼睛一闭,干脆当做没看见,于是在他的感应之中,明棋的眼神就更加哀怨了,一种循环……

就在他想要张嘴说一句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忠叔的声音:“少爷,事儿出了岔子,今天上午皂班的衙役去提审刘琪的时候,现他死在了自家的书房里。”

杨尚荆打了个哆嗦,这次可不是爽的,是被吓得,这刘琪可是自己今天要提审的,到时候杨烨、沈星这两位上官可是要旁听的,结果就这么死了?结合最近自己在黄岩县大开杀戒,很是弄死了百多号人的战绩,指不定还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呢,到时候有一个贼精贼精的贱人,援引一句孔老二的“苛政猛于虎”,那就和他援引“国朝以孝治天下”一样了,绝杀。

如果什么苛政啊、暴虐啊、嗜杀啊这些和“仁”、“孝”没有半点儿关系的大帽子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那他也就不用当官儿了,想要搞事情,还是拉上一支杨家的家丁,跑去井冈……不对,是冲进武夷山吧。

所以,当下他也管不了什么了,都没登明棋给他套好衣服,直接穿着一条亵裤,光着半个膀子,大踏步就出了门,急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忠叔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去带刘琪的那个皂隶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仵作,据他说,是死于服毒自杀。”

杨尚荆当时就是一愣,只感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窜了上来,自杀……服毒……如果有心人真拿这个做文章,他还真就要出事儿,到时候关于黄家的案子都可能要重新定性,说不准就是北直隶直接派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要员下来严查,内廷的那些人如果真的想起阿里自己这么个小虾米,肯定是要有动作的,那个结果……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摇了摇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了脑海,深吸了一口气,对忠叔说道:“那刘琪被我下令停职,于家中自省,没有多说一句话,想必不是什么刚烈之人,如何会服毒自杀?”

忠叔也有些纳闷:“那刘琪,老仆也曾见过数面,不过是个墙头草一般的人物,就是有些智计,也不过是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罢了,断然不是有勇气服毒自尽之辈,况且少爷想要打他板子,也不过是要把他革职罢了,都是官面儿上的人,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小事闹大,痛下杀手罢?”

这话可是说到了杨尚荆的心坎里面,他就是想弄死刘琪,也不可能在公堂之上八十大板把他活活打死,那以后他在官场上也就不用混了,要知道,轩輗当年拿了浙江四十多个军官,也没动刑打死一个,就这还是有内廷、外朝集体授权的情况下,毕竟老朱家不讲究“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但当官儿的自己还是要讲究一下的,否则肯定会被同僚们排挤。

杨尚荆再度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忠叔说道:“差两个人,去馆驿告知杨副使和沈佥事,等下和我一同去刘家看看现场,将本县所有精于刑名的仵作全都带上,务必要查一个蛛丝马迹!”

说完这话,杨尚荆一转身,直接回了里屋,用很沉静的声音说道:“明棋,打些水来,少爷我要洗漱了。”

门外的忠叔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只要自己人方寸不乱,一些事情就不会落到头上了,杨尚荆能这样冷静下来,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你就当是当年泡小学妹,经营了三个月的感情,这就是表白的前夕!”杨尚荆用手捧着水,往自己的脸上拍打着,一如当年宿舍的水房里,他用冷水给自己降温一般,“特么的,反正这穿越也是懵懵懂懂的,兴许就是做个梦呢,我怕个毛线,我可是……社会主义四有青年!”

看着他的动作,旁边的明棋和刚刚漱完口、还有些腿脚不利落的知琴都吓了一跳,可是互相看看,谁都没敢说什么,直到杨尚荆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明棋,来,给少爷我更衣。”

第一零四章 审案(上)

第一零四章

等杨尚荆和杨烨、沈星二人碰了头,这才现自己这两个上官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一张脸上带着愤怒、也带着疑惑,更多的则是凝重。

到底是比杨烨低了一级,这养气的功夫就差了一截,沈星看见杨尚荆的时候,急不可耐地问道:“贤侄,现在到底是何情况?”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忍住吐槽的欲望,沉声说道:“刘琪死在家中,状似服毒自尽,然此举甚是可疑。戬虽上任黄岩县不久,却也对属下佐官有个了解,这刘琪不过是墙头草一般的人物,断然没有自尽的勇气,说不得其中还有甚么隐情,故此戬请来两位上官,前去探查一番。”

说完这话,杨尚荆也就压下了心中的不快,这事儿也怪不得沈星敏感,在以“仁”、“礼”为核心的封建道德观里,一旦杨尚荆被扣上了“严酷”、“暴虐”、“嗜杀”之类的罪名,他们这两个现在在杨尚荆的地头上,帮着杨尚荆搞定了黄家谋反案、刘琪自杀案的上官,少不得就要落下一个“为虎作伥”的名头。

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一旦这个名头传出去,定然对两人的清誉造成极大的打击,这妥妥的是有辱斯文之举,到时候盯着他们这两个位置的人肯定要上蹿下跳一番,说不得就把他们二人直接挤走了,事渉切身利益,也由不得他们不急。

想开了这个,杨尚荆转身对着杨烨深施一礼:“世叔总理浙江刑狱之事,对刑名之道定然有独到之处,稍后到了刘琪家中,还要多多仰仗世叔。”

之前毕竟和杨尚荆讨论过黄岩县官职的一系列调动问题的,杨尚荆对于黄岩县官场的掌控能力,杨烨还是知道的,因此听了杨尚荆的话,杨烨点点头,沉声说道:“这个自然,你也带上县里的仵作,一同过去验尸。”

停顿了一下,杨烨这才说道:“既是黄岩县的案情,这事情还是贤侄来审罢。”

杨烨是翰林出身,虽然出了翰林院之后,一路都在提刑按察使司系统里面行走,但对于刑名这种事儿,也就比两眼一抹黑强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还是那句话,他能总理浙江刑狱,手底下肯定是不缺人的,加上这种事情当然是集思广益比较好,因此哪怕从心里看不起县衙这些低端的仵作,也得带上,这像买彩票一样,万一要是中了呢?

至于后面那句话,就是甩锅了,败坏名声这种案子,能不往自己身上揽就不往自己身上揽,杨荣对他有恩是不假,但杨荣都死了三四年了,所以杨尚荆也只能对此表示同意。

敲定了这些,三个人带齐了人手,出了县衙直奔刘琪家中去了。

其实刘琪家离着县衙也不远,正是县中繁华的低端,毕竟是县衙名义上的三把手,无论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不差的,所以众人很快就来到了地方,一开门,就看见刘琪的妻子正带着一个幼子在书房的门前痛哭,两个皂隶虎着脸,就是不让二人进去,保护案现场这种事情,就是明朝也必须做的。

一看见杨尚荆等人进来,这女子顿时收了声,转过头来,盯着杨尚荆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松开孩子,疯了一般扑向杨尚荆:“你个遭天杀的,你还我丈夫命来!”

杨尚荆见状,眉头就是一皱,身旁的差役哪里会让她扑过来,当即走过来两个女仵作,直接就把刘琪的妻子架住,杨尚荆皱着眉头,沉声说道:“刘程氏,休得信口胡言,你丈夫乃是在家中中毒自杀,又与本县何干?若再无理取闹,休怪本县无情!”

这种时候,就要讲究一个语言的艺术了,中毒自杀和服毒自杀,一字之差却是两个概念,中毒自杀不排除真的服毒自杀这个选项,但是却包含另一种可能,所以听着杨尚荆的话,署理刑名也有年头的杨烨微微点了点头。

“我何曾信口胡言?现在黄岩县中,谁不知道你杨知县乃是天狼星降世,刚一到任,便灭了黄家满门,我丈夫若不是惧怕你将他活活打死,如何会服毒自杀?!”刘程氏一脸的怨毒,那眼神就像择人而噬的毒蛇一般,死死地盯着杨尚荆的脸,“想我丈夫兢兢业业一生……”

杨尚荆被她盯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冷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怒骂:“闭嘴!”

话音刚落,也不等刘程氏真的闭嘴,旁边的女仵作很熟练地将她的嘴堵住,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着杨烨、沈星二人说道:“圣人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此言诚不欺我,这妇人好生无礼,现在还不知是何情况,便将罪责一股脑扔在了下官身上。”

摇了摇头,杨尚荆挥手叫来一个差役:“去将刘家下人带上来一个。”

那差役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青袍的小厮哆哆嗦嗦地被带了上来,咕咚一声就跪下了,也许是忽略了杨烨沈星二人,直接高喊:“小民见过县尊……”

“我且问你,你家老爷昨日夜晚,或者说近几日来,可曾与外人接触?”杨尚荆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小厮跪在地上,哆嗦着回答道:“回县尊的话,我家老爷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就连书房都很少踏出,更莫说是见客了。”

听了这话,杨尚荆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若是书房都没有出,那就见不到外人了,难不成还真是自杀的不成?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烨突然开了口:“若是没有见到外人,又是从何处拿到的毒药?服毒之时,你们可曾给他送过酒水?”

那小厮哆嗦的越厉害了:“回……回官爷的话,我家老爷近日来颇多苦闷,虽是不出书房,却也常常独饮闷酒,这酒水小的每晚都成给老爷送去。”

杨尚荆摸了摸下巴,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小厮的动作,突然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等便去看看这刘琪的书房和刘琪的尸罢,也好早点下了定论,让刘琪入土为安。”

很显然,从这些下人的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现在这种情况,严刑拷打又不太合适,所以只能从其他的方面找出突破口了。

第一零五章 明察秋毫杨尚荆

第一零五章

等走到了刘琪书房的门口,杨尚荆突然转过身来,对这杨烨、沈星二人说道:“二位上官在外稍候,下官带人进去查验便可,断不能乱了书房之中的布置。”

毕竟是来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很多知识虽然根本用不上,但还是能够无意识地接触到一些的,而后世的一些刑侦手段虽然因为缺少必备的仪器,根本没办法使用,但是只要有了一定的逻辑,总能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简而言之,键盘侠在某些时候还是会有些莫名的自信的。

沈星眉头微微一皱,刚想说话,却看见身旁的杨烨微微颌,一脸凝重地说道:“本官带来的王密王仵作,精研《洗冤录》等刑名书籍,在本省也算是一把好手了,就让他随你进去吧。”

于是沈星也就没说什么,跟着点了点头,看着杨尚荆带着王密和黄岩县的一个仵作,进了书房的大门。

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骚臭的气味,这让杨尚荆微微皱眉,而两个常和死尸打交道的仵作,表情上却没什么变化,杨尚荆游目四顾,就看见刘琪的尸体正坐在书桌的后面,歪着头,七窍附近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显得异常的狰狞,让杨尚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们二人且去查看尸身,我在这房中好好看看。”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一脸淡然地对两个仵作说道,亲手杀过人、甚至剁下过脑袋之后,杨尚荆对于死人已经有了很强的抵抗力,还不至于看见一个死状很惨的刘琪,就直接吐出来。

连个仵作互相看了一眼,对于杨尚荆的表现微微惊异,不过这年代盛传“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官老爷的权威是从孩提阶段就开始潜移默化地竖立的,所以两人也没有太过惊讶,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就奔着尸体去了。

这间书房并不大也不小,也有十平方米左右的面积,杨尚荆走到桌案前,先看了看桌上的烛台,此时的蜡烛早已燃尽,他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烛台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果真是自杀,那么肯定是没有办法在喝完毒酒之后站起来吹熄蜡烛的,如果是旁人暗害,也没有在毒杀了刘琪之后,吹灭蜡烛。

他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书柜上的书,这些书倒是中规中矩,也不过是四书五经之类,想来也是,这年月读书的成本着实太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书籍的成本太高,“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这是穷人家孩子读书的常态,“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虽然指的是特用功的那一批,但也地找到谁家有书才行,很多士大夫都是抱着孤本,为了一个可笑的收藏价值宁死不往外借,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

“倒是中规中矩……”杨尚荆眯着眼睛四处打量着,却也没出过多的声音,干扰两个仵作办案。

没过多久,提刑按察使司的王仵作走了过来,低声说道:“杨县尊,死者七窍流血,死前屎尿齐流,掰开嘴可以闻到铁器的味道,定然是死于砒霜之下,只是这个剂量,着实太大了些,死者服毒之后,不足片便已是毒身亡,以至于身体都没有多做活动,直接歪在了椅子上,也没有出过多的声响,惊动下人,当然,或许其中还加入了其他什么奇毒也未可知。”

听了这话,杨尚荆沉默了一下,当年魔都某大学投毒案那会儿,他也是在网上看过一些资料的,当时他除了n-二甲基亚硝胺之外,也曾经看过砒霜的药性,砒霜这东西即便是急性中毒,也要在十分钟之后致人死地,十分钟的功夫,已经足够刘琪痛苦难耐地折腾起来了,那么难受的十分钟,哼呀嗨呀地一通哼唧,再加上神志不清肯定要打翻一点儿什么,不说能不能惊动家中的下人,这书房也不能保持的怎么整洁,所以,这王仵作的判断肯定没错。

至于加大剂量,不是不行,但是过三克之后,很可能会导致服毒者呕吐,死不成,这些东西他能知道,王仵作这种老刑狱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才用了“奇毒”这个说辞,但是说到奇毒,里面的原因可就复杂了。

“若只是大剂量的砒霜,却也好说,但若是真有奇毒……”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摇了摇头,一脸的沉思。

王仵作沉吟了一下,接过了话头:“若是奇毒,死者生前不过一县主簿,自然是弄不到的,其中必有隐情才是。”

找到了疑点,这案子才能继续往下察,而无论是杨尚荆,还是杨烨、沈星,现在怕的就是没有任何的疑点,否则的话,无论是证明他们真的与此无关,还是强行证明他们与此无关,都很困难。

然而就这么一点儿疑点,可是不够的,杨尚荆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二人继续看看尸,到底还有什么异常之处,本县再四处转转。”

王仵作应了一声,哪怕他现在认为杨尚荆在这里纯粹是碍事,也不能说出来的,做了这么多年的仵作,官场上的一些套路他还是明白的,没有官僚的指挥,他们这些做仵作的验尸都不知道该怎么验,一不小心就是个身异处的下场。

杨尚荆也不管他们如何摆弄那句死尸了,迈着步子走到了床边,伸手把住了窗台,向外望去,刘府也是个独门的小院儿,这书房离着院墙并不远,杨尚荆仔细观察着外面的环境,这一刻他是真想自己能有个鹰之意识。

毕竟能不能把这个县令做下去,很大程度上就要看这案子的结果了。

深吸了一口气,杨尚荆慢慢闭上眼睛,就像转过身去看看仵作们的结果,可是一抬手,他突然现窗台上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的灰尘!

“还真是……入室杀人?”杨尚荆看着手,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而且,这还有个内鬼呢,别告诉我这是什么隔壁老王的爱恋之类的戏码。”

想到这里,他猛然转身出了屋,大声喊道:“来人呐,把昨夜伺候的下人给本县拿来!”

第一零六章 窥一斑而见全豹

第一零六章

心里想着隔壁老王的桥段,可实际上杨尚荆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出现隔壁老王的情况,刘琪生前怎么也是正九品的主簿,搁在黄岩县这地界儿,敢给他扣绿帽子的还真没多少人,这纯粹是现疑点了之后,掩饰不住心里的庆幸。

“可是找到了可疑之处?”杨烨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杨尚荆点点头,脸上那个笑容别提多灿烂了:“正好,二位上官只需将这刘府中的几个家丁提审一番,只问这书房多久没有人进去收拾便是了。”

杨烨挑了挑眉毛,脸上略有疑惑的神色:“问这个作甚?”

“书房之中,唯有书桌上浮灰甚少,想必这几天刘琪苦闷之时,常常在那读书写字,而还是那书桌上,常用的烛台边缘,都有一层浮灰,可见刘琪心情不好之时,是不会让人收拾书房的,但是,正对着院墙的窗台上,却是干净的出奇,下官刚刚用手去摸的时候,并没有粘上一丝灰尘。”杨尚荆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杨烨哪怕不是搞刑名出身的,也是在提刑按察使司浸淫了这么多年了,对于这些还是很敏感的:“你的意思是,这刘府之内有内应,凶手昨夜正是仗着这内应接应,才做到的神不知鬼不觉?”

杨尚荆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若是我所料不差,凶手行凶之后未走大门,而是选择穿窗而出,从那边的外墙直接逃走,这个内应为了扫清疑点,这才将窗台上的脚印擦去,却不料弄巧成拙。”

要是往年的浙江,水汽比较足,空气比较潮湿,可能也不至于把灰落得这么明显,然而正统九年的浙江,天气很干,干到农田浇水都要一家一家排号,为了不让农户因为抢水源生火并、最后闹出人命来,黄岩县的差役头都急掉了一把又一把,所以这灰尘,自然就多了。

“嘶……”杨烨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若真是这般,倒也说得过去,不如你我先去看看墙角的杂草有没有被踩倒,如何?”

杨尚荆摇摇头:“还是先行提审罢,否则被这内应看见,只怕会反应过来,不说实话。”

说到这里,杨尚荆就冷笑了一声:“反正那杂草被踩倒,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站直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昨夜值夜的刘府家丁已经被带了上来,总共有两个人,杨尚荆对这杨烨和沈星点点头,两人就把两个家丁分开提审了,杨尚荆站在原地,叹息了一声,挥手叫来了李继这个新上任的主簿:“你去讲刘府其余的下人拿来,分开提审,只说这书房多久没有打扫过便是。”

李继没听到之前杨尚荆和杨烨的谈话,不过从灭了黄家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听从杨尚荆的一切命令,所以很是干脆地点头应是,退了下去,找了几个衙役就下去了,如今刘府全在县衙的掌控之中,到也不怕有人跑了。

说起来,这里刘琪也是小地主阶级出身的,家里不说豪富吧,也比什么小康之家强出去十万八千里,这家里的仆役还是有不少的,否则大明朝这么多的举人,哪里轮得到他出来做官?说实在的,就他这个姿势水平,不使点钱,别说主簿了,县衙的一个胥吏他都当不上,知识这种东西可从爱不是能力的代表。

过了不多一会儿,杨烨先回来了,脸上满是笑意:“贤侄果非常人,据本官提审的那个家丁所言,这刘府的书房,已经有四五日没有打扫了,他们这些下人一进去打扫,就会被直接打出来。”

杨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三个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能证明刘琪不是杨尚荆给逼死的,那么不管他到底是被谁给弄死的,都把他们三个“严苛、暴虐、嗜杀”之类的负面评价洗脱了,只要清誉不受损,一个正九品的芝麻小官儿的死活,又和他们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么?

什么狗屁的人命关天,这大明朝哪天没几个黑户、隐户、逃户死于各种刑事案件?老天爷他管得过来么?

杨尚荆听了这话,脸上也是泛起了喜色,他也不等沈星回来了,直接说道:“那世叔便和我去那墙根下看看,如何?”

杨烨点了点头,两人带上两个省布政使司的捕快,大踏步就绕到了书房窗户前,杨烨使了一个眼色,就有一个捕快走到窗户外,仔细观察着墙边的草坪,过了一会儿,然后回头说道:“回禀副使,墙下的草的确有被踩断了的,不过那人应该是练过些轻身的功法,这些草并没有完全倒下。”

停顿了一下,这个捕快又看了看其他位置的草丛,摇了摇头:“近日里必然有人从此处经过,其他的位置完好无损。”

高来高去,6地飞腾?

杨尚荆瞬间就想到了这么个词儿,然后禁不住皱了皱眉,他也是学过跆拳道的,高手也不是没见过,然而五百来年之后的轻功,更倾向于跑酷,这大明朝的轻身功法到底是个啥,他还真没多了解,他打定了主意,回头得找忠叔问问——当年在福建的绿林道上,忠叔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大佬。

相比于杨尚荆的惊诧,杨烨倒是轻松得多,显然是见的多了:“能够前来刺杀一县主簿的,定然不是什么小毛贼,有些许功夫傍身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就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了。”

说到了最后,一缕缕杀气从杨烨的身上散了出来,显然已经是动了真怒,这种差一点儿把他弄得斯文扫地的杀手,必须要受到**铁拳的制裁!

说着话的功夫,沈星追了过来,这个正五品的佥事脸色阴沉,直接说道:“那家丁说了,昨天夜里刘琪饮酒之前,曾经然他收拾过书房,这线索……”

“线索便在此处。”杨烨身上的杀气并没有收起,脸上的笑容都宛如深冬的寒冰,语气便是从寒冰上吹来的风,“如果本官所料不差,那家丁便是杀手的同党。”

第一零七章 查案(下)

第一零七章

在大明朝,能做上五品以上高官的,只要不是蒙荫的,有一个算一个,智力上都没有任何瑕疵的,毕竟都是一帮能从四书五经、八股文里面看出来怎么治理国家、怎么合法贪腐的人才,所以在杨尚荆三言两语的解释之后,沈星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来人呐,将那家丁缉拿下狱,严刑拷打!”养气功夫本来就不是很好的沈星,这会儿简直是火冒三丈,你说他来一趟黄岩县,杨尚荆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送了不少的好东西,当然,那都是增加文人之间纯洁友谊的字画,可是今天一早,脑袋上就被扣上了屎盆子,你说他冤枉不冤枉?几天的好心情啊,转瞬间烟消云散。

就听杨烨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这里人员齐备,距离县衙也不远,不若就在这里动刑罢了,这等贼子丧心病狂,连朝廷命官都敢谋害了,若是带回县衙,只怕是夜长梦多。”

杨尚荆听了这话,就是一抖手,他是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两个上官比自己还要急,看来用这个家丁做点儿什么事儿的打算,是彻底没戏了,不过杨烨说的也是,能无声无息谋杀一任主簿的总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先拷问出情报比较好。

三人正说话呢,就看见提刑按察使司的仵作王密站在了三人的后面,躬身施礼:“属下王密,有新的现要向三位上官禀报。”

于是,三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转移了过去,就听王密沉声说道:“属下在死者右手的手腕上现了一道青色的瘀痕,应该是死者死前被掐出来的,因此属下推断,死者临死前定然是遭到了胁迫,绝非自杀。”

身体上淤青消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血液流动的过程,人死之后,血液循环彻底停止,淤青自然也就保留在了尸体上,不会消失了。

因此,三人闻言,神情都是一震,这种直接从死者尸体上得到的线索,可是最可贵的,甚至不用之前的疑点了,就这一点就足以推翻刘琪畏惧刑罚自杀的结论了。

“看来,这审讯得提前了。”杨烨咬牙切齿地说道,把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捕快,“郑文义,那个家丁就交给你了,你必须要让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出来,一字不能差,本官到底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这儿给我们找不痛快!”

那个姓郑的捕快应了一声,当即就退了下去,杨烨一转身,奔着前门走去:“那郑文义的手艺乃是家传,论起用刑来,整个浙江也未必有人能比得过他,有他动手,我等只管放心便是了。”

杨尚荆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点了点头,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毕竟三个当官儿的里面,就他自己不是提刑按察使司系统里面的人呢,等着快走到了门口,杨烨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这杨尚荆,一脸凝重地说道:“我等此番前来,也只是查证一番,黄家一案,虽然已成铁案,但提刑按察使司全责本就有限,我二人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数。”

听了这话,杨尚荆不由得沉默了一下,回想了一下大明律,这才知道杨烨这话的意思,按照大明官制,提刑按察使司署理一省刑狱,但是就权限而言,还是很有限的,仅限于徒刑以下,包括徒刑,想要合理合法地砍人脑袋,还得上报刑部复核,所谓的“人命大如天”,所谓的“秋后问斩”,实际上都是这么来的。

而按照最近浙江出的这一桩又一桩的幺蛾子,比如杨尚荆被截杀,比如临海卫私通镇守太监盗取甲胄,比如三司当机立断斩杀镇守太监,比如关系到皇帝钱袋子的银矿复开事宜,等等等等,难免不会让皇帝在外朝硬起来一次,强行派某些阉党的人员挂个刑部的官职,打着查案的旗号,领圣旨做钦差,径直过来整人。

一旦这些人进行找茬,说不得这黄家的案子就会被推翻,到时候判杨尚荆一个“草菅人命”之类的罪名,他们三个人还是要获罪的。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多谢二位上官提点,不过戬在都察院中还有些人脉,想必事情是不会展到那一步的。”

离开北京城之前,都察院的浙江巡查御史黄英是来送过他的,这就代表着都察院的一个态度,证明都察院里面有人是向着他的,而按照明朝的惯例,查案也好、督军也罢,总是要派上“刚直不阿”的御史的,到时候就算刑部的人想要找茬,总也能支应过去。

“但愿如此吧。”显然对朝堂上风波诡谲有更深的认识,杨烨叹息了一声,“本官与宏盛明日便要回转,此间事体,贤侄还是要多多注意。”

哪怕心里有一百个小心思,杨尚荆也能听出来这话是为了他好,所以他也没开口,只是对着杨烨深鞠一躬。

杨烨见状,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前日与本官所说,本官思虑良久,颇觉有理啊,一县主簿都能被毒杀,若真是来了倭寇,只怕这黄岩县顷刻翻覆,你回县衙后,立即写份折子来交于本官,即刻扩充快班衙役与巡检司弓手,严加巡查,以震慑地方。”

杨尚荆连忙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这可是他朝思暮想的,只要把本县的人力资源集中一部分在手上,同时给予有限的武装,他就有能力6续扩大自己的影响,按步骤地搞出一些事情来,至于个人安危,他倒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后衙说是有皂隶值夜,实际上还有杨家自己的家丁,由忠叔自己居中调度。

能够在榆木川大营里愉快地装逼的人,要是连一个县衙的安保工作都做不好,那次啊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寻思着这些,杨尚荆再度对这杨烨、沈星深施一礼:“戬,多谢二位世叔记挂。”

第一零八章 风波诡谲

第一零八章

这边杨烨和沈星还在对这杨尚荆殷勤嘱咐,那边就传来了郑文义故作稳重、但难掩惊慌的声音:“不好了,那个家丁服毒自尽了!”

一听这个,别说杨尚荆了,就是杨烨、沈星二人都跟着打了个寒战,无他,服毒自尽这个说法听着寻常,实际上需要太大的毅力,一般不是什么死士,都不会用上这种手法,然而三个人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这个家丁到底可能是谁的死士。

死士,顾名思义,敢死之士,他们和一般将领的门客啊、家丁啊之类的还有不同,后两者最多是不怕死,而死士则是眼中根本没有生死,而且绝对忠诚,一般而言,想要养几个合格的死士,必须要有足够庞大的势力,就杨尚荆身处的建安杨氏而言,家丁什么的可以一抓一堆,但是死士能找出来十个八个,也就不错了。

可是遍观黄岩县全境,势力稍大一些的黄家被杨尚荆整个灭族了,体量上和黄家仿佛的张家,全族男丁被抓紧了县衙大牢,然而他们连屁都不敢放出来一个,这两家要是真有死士,也不至于被杨尚荆玩得这么惨,至于其余的几家,就更不可能了,要是连死士都能养得起了,谁家也不会屈居黄、张两家之下。

再想想毒死刘琪的剧毒,杨尚荆的脸色都有些绿了,纯粹是后怕,要是那种剧毒下到了他的饭菜里面,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要知道他上任最初的那段时光,家里的厨子没有跟上来,他的所有晚餐都是从外面酒楼里买来的,这要是有人给他来上一点儿,只怕是当场死亡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就大明朝这医疗条件,砷中毒之类的病症,就凭着黄岩县这几个二把刀的医生都未必认得出来,就更别谈什么解毒的方法了,到时候他最好的选择,恐怕就是让身边儿的人给他来一刀,少收一点儿罪。

“难道是……两京中人?”

说着话的是沈星,不过语气也是颇为犹疑,在来之前,他也大略了解过杨尚荆的身世和过往,再加上轩輗提点过几句,也能猜出个大概,所以这才说出这般话来,毕竟杨尚荆是的罪过内廷的,而现在大明朝势力最大的家族就是老朱家,也只有他们能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派出来一个死士,坑杨尚荆一把。

可是话说出来,还是沈星先来了一个自我否定:“若这家丁真是锦衣卫或者是东厂派出来的探子,根本没必要把自己弄死之后,嫁祸给尚荆贤侄,直接把原本的事情写成密折递上去就是了。”

话没说尽,但在场三个人都知道其中的意思,杨尚荆屠尽黄家满门的一系列操作,说白了还是有瑕疵的,如果不是仗着有人帮忙遮掩,下来一个御史之流的官儿,就能给他定一个滥杀无辜,至于嫁祸这个词,用的也很考究,对方没有直接奔着杨尚荆去,肯定就是要等到京师来人了之后,利用这个家丁坑杨尚荆一次。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家丁,他没有趁着刘琪喝酒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把毒下到酒里面,而是选择和外人合伙胁迫刘琪饮下毒酒,最后自己服毒自杀,京师派来的人只要偏向王振代表的内廷,不仅不可能是忽略这一点,反而要牢牢抓住了这一点,然后一点点将“黄家私藏甲胄,蓄意谋反”的结论推翻,劲儿直接把杨尚荆打翻在地。

杨烨挑了挑眉毛,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在沉吟片刻之后,这才沉声说道:“官场有官场上的规矩,现在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都很克制,只是使用着官面上的手段,搞人赃并获之后,才真正痛下杀手,他们没来由地再来挑战这一规则。”

听了这话,杨尚荆和沈星都禁不住点了点头,杨烨这话算是话里有话,那个“再”字用得十分恰当,毕竟之前就有人不讲规矩过,就是那个浙江镇守太监,为了讨好一番王振直接买凶杀人,然而他现在已经被弄死了,还让皇上和整个内廷遭受了外朝的集体攻讦,内廷那些人没来由还来挑战这种潜规则。

“人家写柯南的时候,也只敢喊‘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可是到了我这里,怎么就成了‘凶手的尸体就在我们中间’了?这不科学啊。”杨尚荆一边儿沉思着,还有闲心吐槽,“我是来大明朝践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建设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官僚政治体制的,怎么画风一变就成了悬疑破案了?”

眼看着杨尚荆不说话,杨烨便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不若这样,贤侄可从附近卫所调些人手,持强弓硬弩守卫县衙,免得被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杨尚荆闻言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意动的神色,无他,现在这个做官儿的环境实在是太差了些,太不安全,有卫所士卒帮忙看守县衙,也能让对方投鼠忌器。

不过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很郑重地说道:“此事断然不可,若是下官现在就去调动卫所官军进入县衙,无疑是在向对方示弱,况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说白了还是大明朝的科学技术手段不达,尤其是检测食物有没有被下毒的手段太少,基本就是银针刺一下看看有没有变黑、喂狗看看能不能把狗毒死这种粗浅办法,可是银针这东西主要针对砒霜,或者说砒霜里面没有提纯出来的硫,就现在刘琪这个死法,谁知道那砒霜里面是掺了东西,还是已经提纯到了一定地步?他可没有冒死尝试一下的勇气。

至于喂狗……先不说怎么把人家看门的大狗一批批收上来,单单是是不是从县衙里面时不时地扔出来几条死狗,还是被毒死的狗,再加上县衙里带弓而走的卫所士卒,就不知道老百姓们能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了。

“贤侄打算如何去做?”杨烨沉声问道,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眼睛。

杨尚荆顿时就有些咬牙切齿:“当然是打草惊蛇!”

第一零九章 打草惊蛇

第一百零九章

两头凶兽对峙,一方龇了牙,另一方肯定是要吼两声儿的,否则对方当即就能扑上来。

现在这黄岩县里,杨尚荆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兽了,而用药毒死了刘琪这个主簿的人,或者说这个人背后的势力,也算得上是凶兽了,所以在面对他们龇牙的情况,杨尚荆很干脆地出了一声怒吼。

县衙里的捕快们别分马快步快,有一个算一个,在杨尚荆的怒吼声中,成群结队地冲进了县城之中,然后本县一个个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的老大,就在这种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一脸谦卑地匍匐在这些更加卑微的国家公器的面前:“差爷,您老人家怎么有空来小的这儿了?快请里面坐,快请里面坐……”

要搁在平时,城里这些有活力社会团体的老大还算个人物,混的一个两个也是有头有脸,看着一个个县衙的捕快,也能拱拱手来个称兄道弟什么的,那架势,妥妥的人五人六。

然而……然而今天这帮差爷们一个个全都拎着刀子,一个两个脸上冷的就像深冬的寒冰,配着雪亮的刀子,大夏天的让这帮吆五喝六的“大哥”们直哆嗦,生怕自己手底下哪个没开眼的小弟冲撞了贵人,县衙的老爷们受了指示,下来拿人问罪,拿自己怎么找也得落下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交钱都是轻的,一顿好打甚至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

这个时候再脑子不灵醒,仗着私人关系多好多好嬉皮笑脸,那就纯粹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带着你的人,挨家挨户给我查,最近有没有外乡来的人,如果有,通知我们前去查验。”赵捕快声音里都是冰寒,眼睛里全是杀气,要不是这话很有种温暖人心的作用,只怕面前这个劳什子“白虎堂”的大堂主能直接被吓尿了裤子。

没辙了,谁叫他们跟了个倒霉催的班头?就因为他们班头没长眼,直接投靠了刘琪,把正管的典史扔在了一边儿,结果现在李继这个典史他抱上了新县令的大腿,直接来了一个华丽的咸鱼翻身,他们这帮人也就有了苦头可吃。

这不班头还没被一撸到底么?所以借着原来主簿刘琪被毒杀的由头,在不知道人犯长啥样的情况下,县太爷一声令下,直接让他们出来抓人,而且还来了个比限,五天之内拿不到人就会一顿板子,皂班那帮人可一直都是李继的人,打他们注定不可能手下留情,到时候他们班头挨了一顿好打,他们还能落下好处不成?

所以他们这才一个个上蹿下跳,把这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道上大哥”叫出来训一顿,毕竟就黄岩县的捕快们也就几十号,想要大索全城根本就不够用,这个时候平日里上孝敬的城狐社鼠们,就得挥一下作用了。

听了这话,这位大堂主松了一口气,干净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差爷您放心,小的这就下去吩咐,管保不误事儿,肯定能把人都找出来。”

找人嘛,这个他们在行啊,就这个年代低的要命的人口流动性,就黄岩县这么大个地方,邻里街坊的谁不认识谁啊?别说临县过来走亲戚的,就是本县城外进来卖菜的,都能直接找出来。

“若是找出来慢了,老子挨了板子,你们也别想着好过。”赵捕快冷哼了一声,吓得这大堂主又是一个哆嗦,什么“大哥”的排场、气势,在捕快们雪亮的钢刀前面,都是虚的,官府认真起来之后,**铁拳专治一切不服。

眼看着赵捕快收刀入鞘,这大堂主转身进了门,紧接着就听里面传来他的喝骂声:“都特么给老子爬起来,出去干活儿了,给我把咱们这一片儿的人都过一遍筛子,看看谁家来了生人,快!快!快!马六你小子再给我偷懒,小心老子揍死你!”

类似的场景在黄岩县各处生着,而县城的四门,则加派了一倍的人手,对来往行人严加盘查,巡检司的弓手也在即将调任主簿的冯毅的指挥下,走上了码头,开始对往来的客船进行盘查,一旦碰上没有路引的、或者是路引对不上的,当即拿下毫不含糊。

“冯巡检,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一个船老大靠近冯毅,偷摸地塞过来一个钱袋子,低声打问着,他平日里经常打黄岩县码头上过,和这冯毅颇为熟稔。

冯毅也是老司机,一掂量就知道里面是啥玩意,珠子,三五颗大珠子,于是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一点:“县城里出了点儿事儿,我奉了县尊之命,在这里查验过往行人,你这船上若是有不熟的船客,叫出来都查验查验。”

船老大“哦”了一声,也没继续追问下去,转身下去吩咐了,跑水上这条路的没有傻子,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可是知道的清楚。

“巡检,漕帮那边已经通知过去了,估摸着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有一个结果。”一个弓手走到冯毅身后,低声汇报。

冯毅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就转过头来看着永宁江呆,也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

而此刻的县衙里,忠叔正看着杨尚荆,一脸的关切:“少爷这般做法,只怕是收效甚微啊。”

“这个我自然知道。”有些疲惫等杨尚荆摆了摆手,“那家丁跟在刘琪身边,已是七年了,七年啊,足够他们布局,在黄岩县里面给真正的杀手弄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了,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打草惊蛇罢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对这黄岩县的掌控能力,他们既然选择暗杀刘琪,自然是不想让朝廷对他们太过重视,想来也不会对我这个县令下手,两者结合,总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吧?”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他们这般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什么,能值这么大的手笔?”

“这……”作为见多识广的长者,忠叔在点头之后,也陷入了沉思。

第一一零章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

第一一零章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从看完近代史之后,杨尚荆就一直深信着这句话,所以第二天早晨刚刚起床,他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开始了晨练,虽然说他那跆拳道水平也就能攻其不备,充其量也就打打啥都不会的小混混,不过强身健体的效果还是不错的,而且两条腿踢起来,动作还是很优美的,找对了板子,一脚踹过去,视觉效果也是很不错的。

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自家的这些家丁和看守县衙的皂隶能把贼人拿下的概率,和贼人摸到床头上把自己弄死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的,自己稍微灵醒一点儿,身手再好一点儿,生存概率能高上不少。

等天光大亮了,杨尚荆这才收了招式,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这具身体的素质到底还是差了点儿,一些高难度的动作还是做不出来,以后还是得好好练练,最好再弄个均衡饮食什么的,不过以后自己这饭食还是要多注意,能不去酒楼要就不去了。

“县尊,杨副使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正在馆驿用早膳,马上就要乘船离开,您看……咱们是不是要送一送?”一个皂隶这时候才敢上来,低声汇报着,那叫一个恭敬,那叫一个恭顺,那叫一个谦卑,就差直接跪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封建迷信嘛,这年代讲究这个,从黄家被灭门、张家被全族收押了之后,也不知道是哪路的牛鼻子还是秃驴碎嘴子念叨了一句“杨县尊乃是天狼星下凡,主人间杀伐之事……”巴拉巴拉的,整个黄岩县就传开了,一个人说没人信,两个人说没人信,三个人说就将信将疑了,所谓三人成虎嘛,就是这个道理,等到了黄岩县全县都在盛传这个的时候,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差役也都信了。

要不怎么说封建迷信这玩意没有底线么,衙役们掰了掰手指头,杨县尊是考中过进士的,而且进过翰林院,那肯定是文曲星下凡没跑了;这现在又主杀伐成了天狼星下凡,这又是天狼星又是文曲星,那还了得了?一个两个的,不等杨尚荆收拾他们,自己把自己吓一个半死。

杨尚荆对这个也是没办法,他自己说出来也没什么卵用,而且这种说法有助于让他保持一定的神秘性和威严性,对于掌控下属更加得心应手,所以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只要没说紫微星下凡就行,他点了点头:“去吩咐一下吧,一切仪仗从简,稍后本县自去送二位上官离开。”

皂隶应了一声,弓着身子退出去十好几步,屁股差一点儿撞到墙上,这才直起腰板转身离开,看的杨尚荆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一个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居然成了星君下凡,这尼玛……”杨尚荆挠了挠头,直接把髻抓了个稀烂,反正等会儿知琴和明棋也得帮他收拾。

从馆驿里用完早膳出来,杨烨和沈星就看见外面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仪仗,两人的脸上就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的时候为了安抚民心,把排场摆的足够大,走的时候民心已定,就低调低调再低调,绝对没有什么扰民之举,这简直就是清官儿的典范啊,这一瞬间,一个四品一个五品俩文官,只感觉自己的道德水平都跟着升华了不少。

这排场……太暖人心了。

“贤侄公务繁忙,我二人自去了便是,又何劳贤侄来送?”杨烨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脸上那表情分明就是受用。

杨尚荆连忙摇头:“二位世叔来黄岩县,安定民心、缉拿盗贼,劳苦功高,又破获奇案,小侄若是不代黄岩县父老相送,只怕会被县里乡亲戳脊梁骨吧?”

嗯,你们来劳苦功高,没吃到没喝到,手里更是啥东西没拿到,一心为公两袖清风,这么好的官声,这么清廉的做派,黄岩县百姓当然铭记五内了,对吧?到时候黄岩县这边的士林清议,肯定是要把您二位捧上天的,至于昨天开始的、现在依旧在进行的人口排查活动,当然只是为了维护黄岩县治安了,有一点儿扰民的举动又算个甚?

一行人出了馆驿,直奔着码头去了,那边这回也没清场什么的,不过是十来个巡检司的弓手和卫所兵丁往那一站了事,然而现在黄岩县正值排查的档口,哪个不开眼的船老大敢出来扎刺儿?一艘两艘早晨刚到的客船货船,就那么远远地停着,根本就不敢往前靠一点儿,生怕阻碍了官船航行。

“贤侄明察秋毫,不畏艰险,攘除奸邪,本官回到杭州,定然将这些事体如实向轩镍台禀报。”杨烨笑着对杨尚荆说道,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一如永宁江上倒映的朝阳。

“小侄多谢世叔。”杨尚荆很谨慎地鞠了一躬。

杨烨摇摇头:“本官供职于提刑按察使司,这些都是本分。”

话音一转,杨烨的声音变得很是凝重:“不过刘琪遇害一事,还需贤侄清查,个中凶险,自是不必多说,本官手下能支使的好手倒也有那么几个,就留下三人护卫贤侄周全罢。”

说着话,扭过头对着三个差役说道:“刘全、李金勇、王武,你们三人留下,协同杨知县查案,定要把谋害刘琪的凶手捉拿归案!”

说完这话,杨烨转身就走,一众随员紧随其后,直接上了官船。

提刑按察使司本就由缉捕凶顽的职责,死了一个正九品主簿也算是大案要案了,所以杨烨留下三个好手来协同查案,也是情理之中,虽然吧,当刘琪被查出来不是自杀之后,这件事儿其实就和他没什么太多的关系了。

杨尚荆的眼光扫过三人的右手,就现虎口上、手指上都有厚厚的老茧,这显然不是握笔之类的活计能磨出来的,肯定是舞刀弄棒、弯弓搭箭磨出来的,而一般的捕快是不会用弓箭的,由此可见,这三个人肯定是杨烨手下真正的好手。

看着他们的背影,杨尚荆叹了口气,脑子里再度响起那句话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走。”

第一一一章 “老领导”

第一一一章

“人走茶凉啊……”

坐在书房里的杨尚荆,看着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出了如是感慨,然后端起桌边的茶杯,一口灌下。

坐在他身边的忠叔摇了摇头,脸色如常,只是叹息了一声:“能够留下三个人来,已经算是这杨烨记挂着老太爷旧时的恩情了,老太爷……毕竟只是他的老上官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老上官是个啥意思呢?说白了就是一整套的关系网,以杨荣为例吧,他做过翰林院的扛把子,所以在他做扛把子的那些年里,他就是所有翰林清流的老领导,兼着工部尚书的时候,他就是当时工部的老领导,身居内阁的时候,就是马愉、曹鼐等人的老领导……

这可不光是人情在里面,也是维持着一个体系之中,诸多官僚之间亲近关系的纽带。

杨荣正统五年病故之后,“老领导”已经不在了,他曾经的那些门生故吏们也没了主心骨,轰然而散,投到杨士奇、杨溥等人的麾下了,现在维持着这些人对杨尚荆的善意的,一个是“良心”,或者说是外人的风评,另一个就是,杨尚荆在京师干了一件大事儿,这让他们受了杨溥这个新的“老领导”的提点。

这个套路吧,已经不是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官僚政治的问题了,而是有华夏文化圈特色乃至人类文明特色的官僚主义共同点了,从古至今、从中到西就没变过,别说一个杨尚荆了,多少任的图书管理员都没解决这个问题。

“也罢,也罢,留人了总比没留强些,怎么着也算是一道护身符了。”杨尚荆咬着牙想着,“别让我知道这是谁在坑我,否则我把他摆出一百零八个小模样来!”

眼看着杨尚荆那精彩到无与伦比的表情,忠叔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少爷的顾虑,老仆似乎是想到了一点可能,这就给家中修书一封,看看能不能找出来些许蛛丝马迹。”

看着忠叔要出去,杨尚荆就挑了挑眉毛,想问一个为啥,最后还是化成一声叹息,忠叔不告诉他为什么,肯定是有忠叔的道理的,强行追问,只能是平添隔阂。

就在杨尚荆唉声叹气的这会儿功夫,一个皂隶小心翼翼地从门边探出一个头来,用最谦卑的语气说道:“县尊,王捕头那边,已经抓到了十多个来路不明的人,现在正关在县衙的大牢里面,还有三四十个抓到了还没送进牢,这些人里有的是没有路引,也不知怎地混进城中的流民,有的是揣着路引,但和本人对不上号的,王捕头问,县尊是要去牢里看看,还是直接升堂提审?”

停顿了一下,这个皂隶小心地打望了杨尚荆一眼,问道:“王捕头还问了,这城中没有上黄册的人丁也找出来三十来个,要不要一并抓来?”

封建年代的县城和常规意义上的城市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城中不仅仅有民居、住房之类的人文景观,农田、树林之类的自然景观也有不少,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战略储备,在保证被围城的时候,还能够自己解决一部分粮食需求和守城器械的建造需求,所以所谓的城里人,也有很多是需要种地的,种地就需要劳力,劳力就要上人头税,要上税就有逃税的,很公平,很合理。

杨尚荆沉吟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你下去吩咐一下,把那十来个人给我挂上木枷,全体拉到大堂去!”

给刘琪下毒那位,可是身怀绝技的,万一真没点出来跑得快这个天赋,被一帮县衙的差役配合着城狐社鼠给逮住了,他就得防备一下,省的到时候给自己来一个“死士刺杨戬”,他一没学秦王绕柱,二没学**玄功,到时候受伤都是轻的。

这皂隶看了杨尚荆一眼,点了点头,用脚趾尖儿做支撑,飞快地挪了出去,就把杨尚荆气得够呛,他估摸着,再这么下去,他真的就和普通人割裂开来了,神棍这种生物……简直可恶,所以他大踏步出了门,一转就进了旁边的班房,对着刘全三人说道:“本县麾下的捕头抓了些流民,你们且来,陪本县观察一番,看看人犯到底在不在其中。”

刘全三个相视一眼,纷纷点头:“杨大令有令,我等怎敢不从?但有支使的地方,大令只管开口便是了。”

傻子都知道这杨尚荆是自家副使看中的人物,谁也不敢多做怠慢,这一旦杨尚荆去给杨烨写封书信,他们才叫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杨尚荆听了这话,脸上就露出了微笑。

一行四人很快来到了前衙,就看见这边已经站了十七个人,一个两个面色惶恐,眼神惊恐,脖子上套着枷锁,脚脖子上缠着拴着铁球的铁链子,行动起来极为不易,几个瘦小枯干的都开始打摆子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体力不好,还是纯粹被吓得。

枷锁这种东西,历史悠久,从先秦的时候就又类似的东西出现,到了晋代开始定型,真正扬光大的是武则天手底下的来俊臣,什么“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之类的,花样迭出,从让人活受罪的到让人戴上直接一命归西的,那叫一个齐全。

当然了,县衙里肯定是不能有来俊臣明的那种玩意了,也就是一些寻常的货色,一块枫木板子扣出来一大两小三个洞,把人犯脖子双手往里面一套,不让乱动也就是了,有了这个东西,杨尚荆才敢走到人犯中间仔细观察。

但凡是死士,手底下肯定都是沾过血的,只要是沾过血的人,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杀气,哪怕隐藏的再好,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杨尚荆叫来刘全三人的原因,就是想让这些经常见血的老把式看看,到底有没有人露出马脚来——哪怕他知道这和撞大运差不多,但彩票他都买过多少注了,还在乎这个?

第一一二章 一刀切啊一刀切

第一一二章

封建年代的流民,哪怕是造反,基本也都是为了一口饱饭吃,什么家国情怀,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是扯淡,**都是饱暖了才能思,你连温饱都混不上就想着执掌天下,那还是别造反了,打个火折子在微弱的火光中升入天堂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兴许就能梦见当年村头王老财家里喂狗的那块骨头。

所以杨尚荆站在这帮流民面前,目光挨个扫过这些人,就见着这些人依次低下脑袋,那叫一个惶恐,那叫一个谦卑,那叫一个……莫敢仰视。

然而这样一来,杨尚荆就郁闷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把脑袋抬起来,脸都不给本县看看,本县和手底下这些捕快们,怎么能从你们的表现上找出你们是不是杀手的蛛丝马迹?太不配合了!

所以他干脆大喝了一声:“都把头抬起来,谁要是敢不抬头,拖出去重打四十!”

比虚无缥缈的官威更好用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板子,流民们低着脑袋,目光掠过皂隶们手中又粗又长的水火棍,一个个瞬间就老实了,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杨尚荆。

这会儿功夫,杨尚荆就在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十来个人的举动,心理学这东西他毕竟是学过的,哪怕是经过最专业训练的杀手,也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同,就比如流民们的权衡和犹豫,杀手这种从心里藐视权威的人物根本就不会有,这是常年训练出来的,装都装不像。

然而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出来那么一个稍显不同的人来,杨尚荆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在整个县城里找一个有真东西的杀手,还真是大海捞针一般,哪怕之前知道这就和买彩票没区别,但是心里总得存一点儿侥幸不是?

“杨大令,只怕杀手并不在这些人之中。”刘全靠近杨尚荆,低声说道。

杨尚荆点点头表示知晓了,这才挥了挥手:“都带下去吧,带到班房之中,仔细盘问,到底是何方人士,为何流窜到我黄岩县来,知会刘启道一声,一切按我大明律法办事便是了。”

听着“仔细盘问”四个字,这帮流民的脸色都变了,他们可都知道,一旦县令下令“仔细盘问”了,下面肯定会传达成“严加审问”,执行的时候,说不得就能变成了“严刑拷打”,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流窜过好几个县城的老流民一听,当即就是一哆嗦,咕咚一声就跪下了:“青天大老爷……”

然而他们的话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站在两厢的皂隶当即就冲了过来,两棍子拍下去,直接把剩下的话全都砸了回去,这还戴着枷锁呢,直接就把嘴堵上了,从两个人的面部表情来看,这两个差役无论是下手的力度,还是塞进嘴里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让人好受的。

封建年代的流民,地位上大抵也就是时代为贱籍的贱民好那么一丁点儿,无论是提刑按察使司下来的捕快,还是本地的差役,都是一脸的司空见惯,动过灭门之战的杨尚荆现在更不会因为这点儿破事儿萌什么怜悯之情。

杨尚荆摆了摆手,于是一个两个流民在衙役的驱赶下,带着枷锁、拖着脚镣,向着牢房方向去了,杨尚荆对着一旁伺候着的皂隶说道:“若是还有人犯,分批押上来罢,一次十人以内,本县与!”

那皂隶连声应是,退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就有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被轰了上来,显然这些人即使是在城内,也就干点儿最卑贱的活计,勉强混一个温饱罢了,可能也就比在野地里流浪多吃上那么一口,杨尚荆和刘全三人观察了一会儿,也没观察出来什么东西,也就摆摆手让下去了。

能够刺杀主簿的杀手,肯定也是走路脚底生风、拂袖铜钱似雨的主儿,断不能和一帮最底层的流民搅在一起,别的不说,营养跟不上,杀人的体力都没有,就刘琪右手手腕上那一圈儿淤青,就不是这些瘦小枯干的流民能掐出来的。

和上一批衣着打扮还算规整的流民不同,这些流民走下去的时候神色麻木,一个两个眼睛里全是死气,连半分争辩的心思都没有,很显然,对他们而言,一个不那么痛苦,或者说不会痛苦太久的死法,比如斩,也是一种不错的解脱。

这一整天的功夫,杨尚荆也没做别的,就在这儿对付流民了,结果看到后来眼睛都花了,都有点儿轻微的脸盲症了,也没找到一个有一点儿像的,而后面足足还有二十多的流民候着,各处从家里挖出来的“小二第三号”、“三子第四号”之类的隐匿户口者,足足还有百来号。

“今天权且到这儿,剩下的人明日再说,一并押入牢房之中,严加看管,切不可放走一个!”杨尚荆拍了拍惊堂木,两边的皂隶齐声应是,杨尚荆站起身来转过屏风,向着后衙走去,禁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嘿,这一刀切……还真是良方啊,怪不得官僚们都喜欢,你看我这一刀切,直接切出来多少流民、多少隐匿的户口来?这黄册上人口数量看涨,我这官声,估摸着是也要跟着往上涨吧?”杨尚荆摇了摇头,一脸感慨地坐在了院中的凉亭里,知琴当即就捧了茶过来,轻手轻脚地给他倒上,这才开始给他捏着肩膀,那力道拿捏的,怎一个赞字了得?

然而微微眯着眼的杨尚荆,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能让自己不被下面的人用一刀切对付了,相比于那个很可能投鼠忌器的杀手,还是下面人的一刀切更有威胁:“一般下面搞这事儿,除了管平民要好处之外,就剩下一个要挟上官了,比如我这个知县想要节流,扣下面马快的一点补助,保不齐就得有心思活络的,来个廉洁奉公,把所有县衙差役的福利尽数克扣了,到时候下面的人骂的可不是他,而是我啊……”

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好法子来,于是他心烦意乱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没成想一口喝进嘴里一片茶叶,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把茶叶吐了出来:“啐!”

第一一三章 对乡贤们举起竹杠(上)(求票)

第一一三章

建了个群,有什么话可以来群里说:57351o629,群名就是书名

同样是前图书管理员,同样是玩辩证法的,杨尚荆没有别的优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无论是往前数那位写了五千来个字儿的,还是往后数留了五卷典籍的,都要比他这个半路穿越的强出几百光年去,这几百光年还是多方面的,囊括了从情商智商到文韬武略的各个方面,所以面对他们都没法给出有效解决方法的问题,杨尚荆决定先放一放。

五百来年之后实现不了,兴许一千五百年之后就实现了呢?梦想总是要有的嘛,这和“面包会有的,一切偶会有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放下烦恼的杨尚荆,直接把审查流民的事儿丢给了李继等人,自己则待在书房里,开始谋划自己真正搞事情的第一步——扩编巡检司弓手。

按正理吧,巡检司的弓手就和县衙的差役一样,吃着县里财政饭,也是有编制的,然而那个被杨尚荆灭门的黄家,给了杨尚荆最好的财政支持,来扩充一下人员的规模,虽然说黄家先被卫所那边搜刮了一番,可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就从他们家里抄出来的东西,杨尚荆保守估计一番,能够他养上五十人规模的披甲精锐了;

而和给刘琪下毒的杀手,则给了杨尚荆最好的理由来扩编,流民罪恶滔天啊,连官老爷都敢刺杀,这还了得?官不聊生,民何以聊生!所以这事儿只要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一捅,就是没有杨尚荆私人关系在里面,也是能通过的,加上省财政、台州府财政拨款,杨尚荆保守估计,这个规模能从五十人扩大到七八十人,下狠手搜刮一下过往客商,能把规模直接提到一百人。

当然啦,杨尚荆现在也就给自己搞事情预备一点儿人手,打上一个底子,披甲之类的还是太过惊悚了,那和跳出来喊“老子要造反”没有任何区别,两个人一张弓乃至三个人一张弓,人手一把刀,也就是装备的极限了,所以队伍的规模就可以适当扩大一些了。

不过在真正组建巡检司新的弓手队伍之前,杨尚荆还是有一件事儿要做的,那就是会见一番县里的乡贤们,黄家掌握下的佃户数量还是不太够,城里这几天抓出来的流民质量有不好,所以想要上好的人力资源,还得去找乡贤要,毕竟他要编组的是精锐,可不是kmT抓壮丁,抓到一百个人就能给个营长那种。

至于和杨烨说的那番话,什么招收隐户以安民心之类的……嗯,应付上官的话大概就和后世的政治许诺差不多,谁当真谁就输了。

于是在黄岩县的馆驿里,全县能说得上话的乡贤,有一个算一个,全来了,一个两个瞅着杨尚荆的眼神,那叫一个惶恐,生怕杨尚荆来个摔杯为号,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自本县上任以来,这黄岩县也是多事之秋啊。”杨尚荆坐在上的位置上,直接开始装逼了,“现实城南查出隐匿丁口、里长教子无方、主簿尸位素餐,再是城南黄家私藏甲胄、里通倭寇、蓄意谋反,又是县主簿刘琪被贼人暗中谋害,本县深感有负圣恩啊。”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底下这帮乡贤听了,脸色要多精彩有多精彩,要不是一个两个也算有点儿演技傍身,估摸着都能直接吐出来——你来了就来了,不遵循“皇权不下县”的封建帝国主义地方政治基本法,老老实实做个人形图章,偏要和我们唱反调,然后仗着自己操作足够风骚,直接一波反杀,现在又把责任一推二五六,你良心不会疼么?

然而他们当然是不敢说什么的,为了壮声势,杨尚荆不光把三班衙役、巡检司弓手里面卖相好的调来三十来人,还把卫所士卒找过来二十个,现在站立两厢,一个个杀气凛然的,配合上杨尚荆那光荣历史,谁敢扎刺?

杨尚荆把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带着笑意,嘴上却是叹了口气:“今日在座的诸位,也是我黄岩县里有头有脸的了,本县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了商讨一下,如何把黄岩县的民心,从接连不断的命案之中恢复过来。”

这些富户互相看了看,都没敢说话,什么民心?还不是他们这肚子里吊起半天高的心?从黄家被满门屠戮、张家集体收押之后,就连城西最生猛的刘大胆都哆哆嗦嗦地灌下去二斤酒,然后歪歪扭扭地跑去城东龙王庙里磕头烧香,更何况其他人了。

想到张家,就有人将目光落在了杨尚荆下的位置,那里坐的就是张同和,昔日威严无比、在黄岩县颇有些言出法随之能的老头儿,此刻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枯木一样坐在那里,虽然体型富态了不少,不像是在大牢里受了什么罪的模样,可谁知道到底这是吃胖了的,还是直接被打肿了的?

一看没人说话,杨尚荆就叹了口气,把目光落在了张同和的身上:“张家的家主,你有何良策啊?”

杨尚荆敢肯定,经历了他那么长时间的心理战之后,这老头儿已经濒临崩溃了,说是被他驯服了也没差哪儿,所以虽然有些不甘心,虽然还担忧着这老头儿出狱之后继续和他对着干,他也得捏着鼻子把这老头儿放了,毕竟……黄岩县最近死的人也的确够多的了。

张同和闻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回县尊的话,古语有云,‘仓廪足而知礼节’,老朽以为,若是想安定我黄岩县民心,须得我等乡贤广设粥棚……”

说到这里,他看了杨尚荆一眼,略有呆滞的目光里,就倒映出杨尚荆似笑非笑的脸来,于是他话锋一转,直接改了口:“须得我等乡贤捐银纳物,由县衙出面,广设粥棚也好,慰劳县中古稀老者、总角稚子也罢,让县中百姓知道县尊的仁义、大明的宽宏,这民心自然也就定了。”

张同和的路数粗暴直接,花钱买平安,而且一切荣光归于宽宏、仁义、睿智、英明的杨县尊,我都交保护费了,你总不能再和我过不去了吧?

于是乎,他看着杨尚荆脸上渐渐浮现出来的满意笑容,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一一四章 对乡贤们举起竹杠(中)

挥泪求票啊……

张同和说完了话,杨尚荆的脸上是露出了笑容,然而底下的乡贤们脸色可就不好看了,一边心里骂着张同和苟且偷生、阿谀谄媚,一边骂着县令不按照基本法办事。

县令能不能刷民望?

当然能了,要不然辣么多的万民伞是咋来的?但是县令刷民望也要遵循基本法的,这万民伞啊、请愿书啊之类的东西,你不能直接去乡下管泥腿子要,你得伺候好了乡贤,让乡贤们给你刷民望,到时候随便拉点儿泥腿子摁个手印啊、签个名啊啥的,哪怕你天高三尺呢,只要乡贤们满意了,这些东西都能给你置办一套。

毕竟这年月“忧郁的台湾乌龟”你要写作“憂鬱的臺灣烏龜”,地里刨食儿的泥腿子识字率连百分之五都没有,怎么可能理解县尊大老爷的一片拳拳爱民之心?

所以一般做好事儿呢,都是乡贤们捞一个肚儿圆,然后把名声分给县太爷一部分,这报到朝廷上,就是妥妥的“民风淳朴,吏治清明”,从郡县制开始到现在,大家都是这么玩的,现在张同和这么一张嘴,直接就坏了规矩,这以后黄岩县的乡贤到临县去串门,平白就比人家矮了一头。

所以说,这帮人现在心里呐喊着的,就是“县尊你不能这样啊!”

然而他们看见杨尚荆那张阳光灿烂的脸,再看看杨尚荆身后站着的刘全,最后瞅了瞅三班衙役、巡检司弓手、卫所士卒手里的钢刀,一个个全都老实了,恍惚间,他们似乎看见了黄家一家老小在微笑着冲他们招手。

太特么渗人了。

强权之下无真理,当一个县令有了分巡道正四品大员撑腰,有卫所正五品千户回护,还掌握着本县所有要害衙门的时候,那他就是本地最大的强权。

乡贤们都是读过孔孟之道的贤达,在野的贤达,所以他们精通什么叫能屈能伸,所以一个两个都站起来,打着哈哈说道:“张老爷子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我等黄岩县士绅,定然要为安民心出一份力,我们王家出一百贯!”

别看杨尚荆为了一个面子,赎一个青楼歌妓,直接砸出去三千贯,眉头皱都没皱,那是因为他出身建安杨氏,而且是建安杨氏长房嫡支里面唯一一个走科举路子还走出花儿来的,他几乎可以说是建安杨氏未来三十年到五十年在朝堂上的护身符了,所以他能够得到建安杨氏近乎全力的支持。

但黄岩县本地这些“乡贤”,说白了也就是本县的小地主,连黄家、张家这种被一个县令就灭了的家族都赶不上,全家流动资产平均能有个几百贯撑死了,这个王家直接砸出来一百贯,都是被吓得不轻了。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杨尚荆表示很是满意,于是在他和煦的目光下,一个个本县乡绅硬着头皮站起来,拍着胸脯打包票:

“城东张家,五十贯!”

“城西李家,八十贯!”

“城南冯家,五十贯!”

…………

总之吧,乡贤们踊跃言,积极募捐,为营造一个安全、稳定、繁荣、富强的黄岩县,尽己所能地做出了贡献,气氛热烈,值得大力赞扬,被叫过来暂时性充当书吏的本县教谕黄文,身心愉悦、情绪激动地提起笔来,将这一幕记载了下来:“正统九年夏七月丁丑,大令召乡贤问安民良策,众皆踊跃,进献财帛……”

总之,捐多少钱并不重要,毕竟这是要上县志的,也算是青史留名嘛,不过呢,这上面的人名儿只有杨尚荆一人,其他的,哪怕掏出来二百贯的张同和都没在上面留下一个名儿。

而在另一边儿的刘启道则务实得多,写的也简单,哪一家捐了多少,到时候按着这个条子上门拿钱,谁不交就是要破坏黄岩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是国贼,就要被打爆狗头。

折腾了好一会儿,这些最少捐了十贯、最多掏了二百贯的乡贤们这才听了下来,一个个是口干舌燥,这才现,杨尚荆这个知县连他们的茶水都没给备。

杨尚荆似乎也是才想到这个,哈哈一笑,脸上是一点儿尴尬都没有:“倒是本县疏忽了,来人啊,给诸位乡贤上茶!”

馆驿里的差役当即就动了起来,一人面前摆了一杯茶,众人用眼睛观瞧,就看见茶杯中茶叶沉浮,叶片颇为完整,一个两个的还以为是刚刚泡上的好茶呢,于是一个两个举起杯来就想喝一口,结果这一口水刚到嘴里,好悬没喷出去——这特么也叫茶?!

这帮人抬起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杨尚荆,心说你这是打算毒死我是吧?这水是热水不假,可你里面丢什么树叶子啊,就是白水都比这强好吧?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的脸上,终于是浮现出一丝尴尬,不过这尴尬怎么看怎么就有点儿假:“县里经历了黄家谋反一事,差役调动频繁,加之劳动附近卫所出兵,多有花销,如今府库已然空虚,本县也是着实没有办法,只能拿这个招待各位了。”

我特么还以为你仅仅是没良心,现在连脸皮都不要了啊,黄家有啥样的家底,我们这些本县富户还能不知道了?哪怕卫所那帮土匪先抢了一波浮财,剩下的部分也够你这个县令吃一个肚儿圆了,你现在和我提没钱?还府库空虚?你蒙谁呢?!

一帮乡贤就和咽药一样,把“茶水”往肚子里吞,没看见旁边那些不怀好意、手按刀柄的卫所士卒么?谁敢喷出来点儿茶水或者心里话,保不齐能被摆出多少个模样呢。

然后就听见杨尚荆叹息了一声:“说来惭愧,本县日常饮用的,就是这茶啊。”

说完,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然后离着他最近的另一个本县富户,一口气捐了一百五十贯的东城陈家家主,就闻到了一股子茶香,他抽了抽鼻子,毕竟也是喝过不少好茶的大户了,他当即就认出来,杨尚荆喝的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第一一五章 对乡贤们举起竹杠(下)

第一一五章

“当初给刘琪下毒的那个杀手……不对,是义士,怎么就没把你这个无耻之徒给毒死呢?”

陈家家主在心里骂咧着,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站起身来,深鞠一躬,用钦佩的语气说道:“县尊克己奉公,小民是万分钦佩的,小民家在城南的山上有个茶庄,虽然不产什么好茶,却也堪堪可以入口,就献与县尊……不,是献与县衙,以为馆驿往来接待贵宾之用,以免往来官员诟病,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这姓陈的也算明白了,现在这黄岩县说是杨尚荆一手遮天,别人就捅不进去一根指头,谁敢捅就给谁砍断了,所以想要保平安,那就麻溜儿地上供,这茶庄说是献给县衙,实际上就是送给杨尚荆的,倒是肯定是有什么好茶优先给他送来,盈利之类的……想必县衙也不会调派吏目过去查账,最后还不是落到杨尚荆的口袋里?

杨尚荆现在就爱听这个,只要送出来东西了,别管是浮财还是其他的什么不动产,就会变相削弱这帮子乡贤的势力,以后想要拿捏起来,就更加方便了,所以他哈哈一笑,转头对着黄文说道:“县中终究还是颇多义民,这教化之风大行,可是黄教谕兢兢业业的结果啊。”

黄文这个腐儒就爱听这个,整个人都有点儿飘了,站起身来,对着杨尚荆拱拱手:“县尊过誉,过誉,若无县尊明察秋毫,又岂会有我黄岩县如今的海晏河清?老朽不过是借了县尊的东风……”

底下这帮士绅听着,一个个脸色精彩异常,心说难怪你们一个个的都能当官,就凭着这不要脸的能耐,活该我们被你们管着啊,你这知县才来了几天,就“海晏河清”了?永宁江江水红了还差不多;就你这黄文黄教谕,还教化之风呢,要不是你掌握着本县所有秀才的名册,谁爱搭理你啊?

然后他们就看见杨尚荆摆了摆手,对黄成这个县丞说道:“等回了县衙,让户房的胥吏带些人手,把城南的茶庄接下来,账目分明,不可稍有差池。”

现在黄岩县还没有正式的主簿,一些事情也就只能让黄成这个县丞抓了,经历过这么多,黄成也明白了,就这几个这两下子,就别想着和杨尚荆掰腕子了,所以哪怕听了这话,还是压住了心里的吃惊,站起身来应了一声是:“县尊高风亮节,成……佩服。”

感受着诸多乡贤们看自己的眼光,杨尚荆就是微微一笑,谁也不嫌钱多了烫手,可是也要看多少钱不是?就一个茶庄,估计还不是什么好的庄园,他这个建安杨氏嫡子还能缺这点儿钱了?这个时候就得展现出自己的高风亮节了,千万不能被这仨瓜俩枣被人攥住了把柄。

杨尚荆摆了摆手,叹息了一声,把话头一转,就开始敲第二竹杠了:“我大明自成祖起,便饱受倭寇之扰,我浙江更是深受其害,四年时户部焦侍郎便来浙江备倭,足见倭寇之患实乃我浙江心腹之患,黄家不顾朝廷法令,勾结倭寇,私藏倭国甲胄,其罪当诛,死有余辜啊。”

乡贤们听着就是一愣,刚刚咱们还讲安民心呢,你咋话锋一转就奔着倭寇去了?难不成还打算搞个大清查,抓抓两面人,给黄岩县的地面上再立几个乱葬岗?

然后就听杨尚荆话锋一转,说道:“黄家勾结倭寇,为祸乡里,虽然业已伏诛,然倭寇之患尚在,本县深恐黄家余孽里通倭寇,为其带路,溯永宁江而上,直扑我黄岩县来,以致生灵涂炭,故此曾上报镍司杨副使,请增黄岩县巡检司弓手以备倭寇,杨副使已是答允。”

乡贤们脸上的表情更加的精彩了。

用巡检司防倭寇,这还真是……奇思妙想,不过想想,西南那边儿的巡检司,除了重抽商税中饱私囊……不对,是查验过往客商,防止流民作乱一个个的也担负着和獠人山蛮互殴的使命,保障汉人村庄的安全,所以杨尚荆这么做也是有先例可寻的,再把黄家谋反的牌打出去,谁也不会横加阻拦。

可你这官面儿上的事儿,找我们干什么?我们只是乡贤啊!最多也就弄走两个根子不硬的县令,其他的我们是很无辜啊。

他们盯着杨尚荆,这个县里某个神棍预言的天狼星下凡的男人,看着他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本县之中多有隐匿丁口之事,在座各位也是知道的,本县就打算让这些人人丁充入巡检司之内,无有米粮薪俸,只供一日两餐,权作赋役,五年后或是与倭寇作战冲阵生还者,方可返还原籍,这丁口之事,可还要各位多多费心啊。”

这个好办,比让他们掏钱好办多了,他们本身就有不少人坐着里长之类的基层管理者,谁家有个隐匿的人丁,不说了如指掌吧,也能掌握一个**不离十,只要回去之后秉公办事,多了不敢说,两三百人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保证是一水儿的青壮,包管这位县尊满意。

所以这帮乡贤一个两个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县尊但请放心,我等定然将隐匿人丁悉数找出,以正国法。”

杨尚荆满意地点点头,借着说道:“只是人丁虽有,这粮食……还是不够的,本县总不能让这巡检司新入的人丁饿着肚皮和倭寇作战吧?所以这粮草,还是要诸位乡贤多加费心的。”

你够了啊……

所有乡贤就和吃了屎一样,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刚刚交完钱,又要交粮?你这县尊能不能行了?什么叫做多多费心,我们的心现在已经快要废了好不好!

然而看着杨尚荆不怀好意的眼神在自己脸上徘徊,所有乡贤还是得认捐,毕竟嘛,杨尚荆能给黄家扣上通倭的帽子,谁也吃不准,他能不能再把这顶帽子扣在自家头上,如果自家没有认捐的话。

“在座各位,可谓是良民义士啊!”看着刘启道写下一个个人名数字,杨尚荆一脸感慨。

第一一六章 攥住钱袋子

第一一六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现在这帮乡贤许诺的钱是到位了,然而粮食还是差了些,毕竟辣么多粮食,就是各家一起往县衙的府库运,也得一段时间,所以杨尚荆得趁着这个时候,敲打一下仓大使。

今天县衙休沐,杨尚荆也就随意了点儿,在后衙的树荫底下支了个桌子,泡了一壶茶,捧着一本《礼记》在那儿研究着,桌子上还摆了一本整人必备的《御制大诰》,支使着杨二去把本县的仓大使王远叫过来。

其实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时候,就给各地衙署下了规定,所有当官儿的一窝儿全都住在县衙里面,敢在外面购置私宅、不住官衙的,一律打板子,可是呢,法律并不等同于真理,别管什么《大明律》还是什么《御制大诰》之类的万一,碰上“实事求是”来,统统都得让路,所以呢,官员不住衙署的事儿真生了,很多时候大家也就是睁一眼闭一眼了。

第一种不住衙署的,就是衙署太过破烂,有明一代都有“当官不修衙”的传统,以显示为官之人清正廉洁,不说谁敢把县衙盖成白宫模样吧,就是修葺一番,言官们都能半夜笑醒,然后什么“耗费民脂民膏”、“奢靡浮夸有辱斯文”之类的帽子,全给他扣上,然而很多建的草率的衙署到了后来破破烂烂的,有辱斯文了,那怎么办?在外面购置私宅,封建年代讲究“礼法”二字,“礼”在“法”前面,所以遇到这种情况,言官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浙江藩司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镍司上下谁也没多说啥,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调过去了呢?(藩司——承宣布政使司,镍司——提刑按察使司,都司——都指挥使司,以后可能直接就用简称了)

第二种,就是原主簿刘琪那种的,衙署因为历史原因,规划不好,地方不够,住不下这么多人,这时候总不能让人露天睡觉吧?所以就得有人搬出去住,家穷的搬出去跟要了半条命一样,家富裕的就不一样了,扬一下风格自己住个舒坦,同僚们还得夸一句“高风亮节”。

王远和刘琪还不一样,刘琪是出身好,底子也硬,为了养小妾什么的钻钻空子,能在外面购置的私宅,而他就是个临县的穷酸书生,走了狗屎运给调到这边儿的,除了县衙没地方住,所以没多一会儿,这个仓大使就战战兢兢地过来了,各家各户刚刚交了接近两千贯钱来,府库刚刚充实了那么一下下,这县尊找他干嘛?

他除了和下面的账房玩弄一下稍微先进的数学姿势,从县衙府库里面套了一点儿现钱补贴家用,其实也没做什么,而且杨尚荆罢免了刘琪之后大家都在等风头过去,之前的事儿……不至于这么快就事了吧?而且就算事了,县尊也不应该处置他吧?他在全县衙的官僚里面可是最穷的,他穷他有理!

于是带着忐忑,他半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县尊找下属,不知有何事吩咐?”

杨尚荆摆了摆手,脸上写着随意:“今日休沐,何必多礼?坐,坐。”

王远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稍微松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在杨尚荆对面坐下,不过也没敢坐实了,只沾了半个屁股,眼瞅着杨尚荆示意他喝茶,小心翼翼地道了声谢,端起杯来只抿了一口。

也好在只是抿了一口,否则杨尚荆这一句话能直接让他呛死:“本县到任之后,派人查验了户房账册……”

查账这种做法是很不人道的,要知道,县衙里多少人都指望着从公家款项里面捞上一口吃的,比如他这个仓大使,比如户房下面的胥吏,比如管着收纳的账房,比如……如果真要是从账册里面查出来点儿蛛丝马迹,大家就都别好好过了,直接拉出去剁了脑袋比较痛快,毕竟按照《御制大诰》里面太祖的法度,那是要剥皮充草的。

“县尊……”王远张了张嘴,就想说点儿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杨尚荆很豪气地摆了摆手,从桌子上那部《御制大诰》下面抽出来一个小册子,轻轻弹了弹,又放在了书的上面,独独留下那“御制大诰”四个大字,这才说道:“……以备今日之需,如今县中乡绅富户多有捐献,以抗击倭寇袭扰,其数不小,本县可是想要把这笔钱专款专用的,你作为仓大使,可是要多多约束手下。”

说起来明朝的税还真是算不上太高,哪怕是江浙地区,两千来贯钱,放在县衙里也算是不小的一笔现钱了,以往进来这种快钱儿,大家都是上下其手,反正只要最后平掉了账目也就没事儿了,谁也不会闲着抽筋,去把所有的账本翻一遍——毕竟这个年代还是流水账,作假好做,查账却困难。

然而王远能做到仓大使,智商肯定还是在水准线上的,瞅瞅杨尚荆那个小册子,再瞅瞅《御制大诰》四个字,打了个激灵,就把话音转了过去:“县尊还请放心,我等仓房上下,无不是忠心任事之人,这两千零三十贯,我等定会做到笔笔清楚、分毫不差。”

杨尚荆这个县尊的暗示给的,已经是足够直白了,他们这帮人的斑斑劣迹,已经被杨尚荆掌握了,这是告诉他们,既往不咎不是不行,但是以后谁再敢手欠,拿了自己不该拿的,就别怪他拿着《御制大诰》,玩玩车裂腰斩剥皮充草点天灯之类的手段了,想想也是,人家能扳倒黄家,能在镍司上面有人,还能看不懂区区一个账本了?

所以说,该装怂的时候一定要装怂,哪怕这个怂很可能要一怂怂上好几年。

听了这番话之后,杨尚荆很满意地将《礼记》盖了上去,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就看见忠叔从一旁转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于是他笑着摆摆手,对王远说道:“也罢,过些时候还有些米粮要入库,你先下去准备一番罢。”

第一一七章 京中消息

第一一七章

仓大使这么个不入流的官儿,也就是个高级一点儿的库管儿,杨尚荆能把他叫来,给一杯茶喝,已经算是给面子了,所以他突然摆手要赶人,王远也不敢争辩什么,带着点儿哆嗦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这才起身离去。

到底是没经历过这阵仗的,前两任县令就和面瓜似的,都被乡贤配合着黄成、刘琪玩儿成傻子了,哪儿还有工夫去管府库?他们当然是上下其手,各种爽了,结果现在新来的县令猛不丁地掌了大权,谁敢龇牙?

等王远走远了,杨尚荆这才转过头来,沉声问道:“忠叔坐,京师来了什么消息?”

于是忠叔就坐在了他的身边,明棋从旁边绕了出来,给忠叔上了一杯好茶,就看见忠叔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递给了杨尚荆:“这第一桩,就是关于少爷在南京城外遇刺的案子,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畏罪自杀,可谓是震动朝野,各省藩司上书备言镇守太监之弊政者,已有六人,且都是富庶的省份,据说当晚,陛下的御书房又重新布置了一番。”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总共就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现在已经有六个上书说要裁撤镇守太监了,这简直就是在掐皇帝的脖子了,皇帝最怕的就是外朝结成一体,所以才出来各种分化、各种制衡,没奈何王振玩的有点儿大,又有杨尚荆这么个先太师的孙子在里面掺和,事儿一下子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最重要的是,如果裁撤了镇守太监,皇帝的内帑可就要被狠狠砍下去一刀了,什么“朕富有四海”,那都是吹给老百姓听的,要看皇帝富不富裕,第一个看权威,第二个看搜刮,现在的朱祁镇在中枢的震慑能力不是没有,但想伸手朝户部大笔大笔的要钱,礼部啊、都察院啊、科道啊之类的清流官儿马上就能跳出来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户部更是钱袋子攥的紧紧的,神烦;而搜刮,除了各地皇庄产出之外,大头儿就在这镇守太监身上。

所以说,正统皇帝摔东西,是有道理的。

杨尚荆抖了抖手上的纸,那上面就是写提纲类的东西,只听他嘿嘿一笑:“却不知陛下有何对策?”

反正现在阮随死了,死无对证地死了,扣在脑袋上那顶叫做“造反”的帽子,想要摘下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至少要等到王振彻底掌握朝纲之后,可看现在的局势,杨溥死了都未必能行。

“陛下下令严查,派遣右都御史陈镒、刑部侍郎马昂、大理寺卿刘隆、浙江监察御史黄英等人前来浙江,彻查此事。”忠叔笑着说道,“可能一同离京的还有锦衣卫和的人手。”

杨尚荆眼睛就是一眯,过了这么久,他对大明朝堂上那点儿派系划分也算看明白了一点儿,所以他略一沉吟,说道:“好高明的手段,莫不是金英的手笔?单凭王振……只怕想不出这个。”

忠叔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明显是有考校的意思:“何以见得?”

“想那王振,也不过是个混不下去的酸秀才,给自己来了一刀之后,这才攀龙附凤,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自比周公这等话都能说出来,足以见其智慧。”杨尚荆咽了口茶,咂咂嘴,感觉这怎么这么像练《葵花宝典》呢,不过还是继续说道,“右都御史陈镒,刚直不阿,祖父在世之时便多有提起,定是与阉党水火不容。”

忠叔脸上笑容越的浓郁了:“阮随之死,已经被做成了铁案,本就没有太多翻盘的机会,若是再派外朝清流下来勘合,岂不是直接坐实了罪名,裁撤了镇守太监?”

杨尚荆摇摇头:“无外乎一个‘拖’字罢了。不招浙江藩司、镍司长官入京陈情,反而派了右都御史陈镒等人离京,用的是三法司会审的架势,京中文臣的声音定然是弱下去了,到时候再上书备言裁撤镇守太监之事,陛下自可以一拖再拖,那王振,只怕就有机会在外朝招揽些吮痈舔痣之徒为其呐喊。”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耸了耸肩:“况且又有内廷太监、锦衣卫人马跟随,到了这浙江,终归是有转圜的余地的,只要给此案下一个‘死无对证’的结论,再高举一个‘祖宗成法,不可轻废’的牌子,配合着外朝阉党的呐喊,陛下金口玉言,这镇守太监之事,定然是不了了之,如此老成持重之举,怎么可能出自王振之手?”

这不就是一个杂糅了声东击西和调虎离山的计策么,你看看出来那几个人,都是司法部门的高官,大理寺干脆派出了大理寺卿,这种计策要是都看不出来,他杨尚荆之前键政局中央委员会常委的牌子干脆就直接砸了吧,真是给键政党丢人。

忠叔脸上的笑意终究是掩饰不住了,哈哈笑道:“少爷果真慧眼,如今只怕那些钦差已经是在路上了,不过少爷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规矩又不是我坏的,有何担心?”杨尚荆摇了摇头,指了指第二项:“这银矿,终究是不开了?”

谁先坏了规矩谁先死,这是定理,哪怕是“被先坏了规矩”也一样,所以忠叔点了点头:“陛下纵是金口玉言,却也输在了年幼上,有舍有得,此乃自然之理。”

太年轻还是要受欺负,九岁就继承大统的正统皇帝终究要比永乐皇帝培养出来的仁宣二帝差了十八条街,还是要努力学**王之道的,所以在勋贵们旁观、甚至一部分加入文官队伍狂喷内廷的时候,还是做不到言出法随的,妥协和让步,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话锋一转,就听忠叔继续说道:“只是少爷也须小心,只怕钦差还要找少爷前去问话的,那时有阉党在场,总要多做些准备。”

“这是自然。”杨尚荆很慎重地点了点头,正统朝的太监可不是洪武朝、永乐朝的废柴,那是从宣德年间创立的学堂里面毕业的,可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傻帽。

第一一八章 温暖人心的猪对手

第一一八章

七月份的京师很是火热,然而外朝文臣们的心,却慢慢地冰冷了下来。

就像杨尚荆说的那样,以公务为名出去办差,无论是右都御史陈镒还是刑部侍郎马昂,还是大理寺卿刘隆,都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儿的,而这三个大佬离开,杨溥等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对于三法司的掌控力,肯定就会有一定程度的削弱,到时候百分之百会有小瘪三见利忘义,投到阉党麾下。

再然后,上朝的时候,叛变的小瘪三拼命地扇阴风点鬼火,皇上和王振再拼命护着那帮小瘪三,文臣们的所有谋划,最终的结果都得打个对折,甚至直接功亏一篑。

内廷的这一招……高啊。

十里长亭,这次搞送别的,可不是杨尚荆那会儿的大猫小猫两三只,内阁辅臣杨溥、马愉、曹鼐,包括四月份才入阁行走的陈循悉数到场,六部尚书来了四个,其他的五品往上的大员足足五六十号,而三个人会同太监曹吉祥,带着的人马数百人,有锦衣卫的缇骑,也有东厂的幡子,还有三大营挑出来的精锐。

“此番我等南下,这京中……却不知会是何光景。”陈镒叹了口气,语气略微有些低沉。

杨溥轻咳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就不由得砍了过去,从他苍老的脸上那两个黑眼圈,和嘴唇上的燎泡,就知道他这几天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了,内廷的这一步棋,可是把外朝逼得够呛,他一张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沙哑:“你等只管放心前去便是了,浙江那边,总要造作了断,京中自有老夫等人应对。”

“唉……”刘隆长叹了一声,京中现在离开的重臣可不止他们三个,同为右都御史的王文,这会儿也已经离开京师去了宁夏、甘肃巡边,理由还公正的让人无法反驳——整个正统朝的朝堂上,就找不出第二个比王文海熟悉那边儿事务的文官了。

似乎是为了调节气氛,马昂笑着开了口:“昂四月才去南京录囚,这不过旬月的功夫,再度南下,也算是公务繁忙了,只怕这南直隶的同僚见了昂,都要心烦了。”

众人跟着笑了笑,不过那表情,怎么看都是假笑,能把一个刚刚从南京回来不久的刑部侍郎再度调出京师,可见内廷现在的心情是有多么急切,在这个当口上,内廷越急,外朝的日子就越不好过。

这边儿一群文官还在说话呢,那边就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尖声细气的一听就知道是个太监:“这时候也不早了,诸位这是要伤感到什么时候啊?要是舍不得,咱家这就回宫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从马车上伸出头来,一脸的不耐烦:“都说你们文人墨迹,咱家倒是提一次见着,这领了圣旨呢,还不赶快上路?你们眼中,可还有皇上?!”

这太监就是曹吉祥,算得上是王振拿得出手的几个金牌打手之一了,早年也是去麓川做监军,整套过思任的,身上虽然有一股子太监难以磨去的阴狠,但也算得上是杀伐果断了,现在这人正在御马监供职,也算是内廷仅存的几个知兵事的太监了,现在内廷掌握着优势的时候,这曹吉祥拿捏起来架子,也是加倍的让人恨。

马昂等人听了这话,恨恨地哼了一声,就要和杨溥等人拱手告别,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青衣小帽的家丁骑着马冲了过来,冲着旁边的卫士亮了一下腰牌,就在这群文臣大佬的勒住了马,翻身的时候急了些,差点儿直接摔在地上,几乎是用连滚带爬的方式冲到了杨溥等人的身边,急声说道:“杨阁老,驸马都尉石廷贵被下狱了,宋侯爷派小的给您报个信儿,求您给出出主意。”

石廷贵就是石璟,顺德公主的夫婿,算是当今皇帝的姐夫,不过到目前为止也是个吉祥物一般的人物,然而他家祖父有几把刷子,靖难的时候累功升至武略将军,领了德州副千户,他爹在继承他祖父的能耐的同时,更近了一步,从德州卫直接掉到了府军前卫,成了京师人了,靖难功臣之后,家里老爹还会做人,所以对于武将勋贵而言,这是自己人。

宋侯爷就是西宁侯宋瑛,现在勋贵里的旗帜性人物,按辈分算是石璟祖父那一辈儿的,不过嘛,大明朝的驸马都尉总有各种各样共同的苦逼之处,所以这关系也就不错了,现在石璟被下狱了,他也得跟着急一急,毕竟按照关系来算,就是咸宁公主没死,也没石璟和皇帝的关系近,兔死狐悲什么的,还是要表现一下的。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给在场诸位文官吃点儿定心丸的意思……有,或者没有吧?

一听这话,杨溥的眼睛就是一眯,然后脸上非但不见丝毫愤怒,反而泛起了笑意,他摆了摆手,对那小厮说道:“石都尉向来稳重,虽是将门之后,却有翩翩君子之风,缘何被投入大狱?”

吉祥物嘛,和那些正经儿的老牌勋贵比起来,差了太多,他祖辈、父辈最高的成就也就是个五品的千户,根子太软,别说学西宁侯去青楼听小曲儿玩姑娘了,你脾气稍差一点儿、说话声音稍大一点儿,都会有言官蹦出来,喷几句“勋贵不法”、“有负圣恩”之类的屁话,所以没有翩翩君子之风,也得在人前装出来。

那家丁咬咬牙,回答道:“据传是骂了公主府中的宦官,被告到了司礼监……”

我去,王振你可以的!我给你点三十二……不,六十四……不,一百二十八个赞!

这一刻,在场的文臣差点儿乐得蹦起来,那脸上的喜色,根本就掩饰不住,没办法,王振这样的对手简直太温暖人心了,他们还愁着外朝的文臣走了几个大拿,对下面的掌控能力差了,人家就把本来和文官集团若即若离的勋贵集团给推了过来,逼着两家结成利用共同体。

第一一九章 时不我待

第一一九章

文官儿们在笑,杨尚荆同样在笑,虽然他之前看到的消息是六月份的,但并不妨碍他高兴。

因为今天那些大户儿们允诺的粮食,终于是到了县衙的粮仓里了,看着瞬间摞起来的小山儿一般的米袋子,杨尚荆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这粮食每一袋儿都检查过了,都是新粮,没有什么以次充好的现象,大户们现在都怕他借着机会整人。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有了这些粮食,最起码今年一年的时间,他能搞出来一两百人的职业正规军,和卫所那种平时种地、农忙集训的兵丁绝对不一样,战斗力至少强出几倍去,只要给他时间。

“县尊,这巡检司的人手,是不是也要扩招了?”李继站在杨尚荆身后,略略弯腰,一脸的巴结。

杨烨办事儿的效率是很高的,回了杭州,当天就把黄岩县人员调动的公文拿下来了,一起过来的还有巡检司相关的公文,给的巡检司扩充人数是一百五十人,兵器由黄岩县财政出资,去都司那边调,腰刀弓矢长枪盾牌,一水儿的明军制式装备,就是没有甲胄,但是只要有钱,咬咬牙往里面加塞几十个百来个,挂着帮闲的名号,谁也不会闲着蛋疼找他麻烦。

刚刚调到巡检司,就捞着这么大一块蛋糕的李继,现在对杨尚荆简直是死心塌地,哪怕杨尚荆让他带人去抄谁家,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毕竟杨尚荆简直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啊,这么大的队伍,随随便便伸伸手,那就是几十上百贯的进项。

杨尚荆睨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原本就是典史,各家各户隐匿的人丁,你多少都有数吧?去挑选精壮一百五十人充入巡检司,我让杨二去帮你抓训练。”

听了这话,李继的脸色就是一怔,这简直就是信不过他,开始派监军了嘛!但他也没多说什么,神色旋即恢复了,弯腰拱手:“谨遵县尊之令。”

杨尚荆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拍了拍李继的肩膀:“这一百五十人,本县有大用,你可得给本县看住了,谁敢朝这里面伸手……”

说着话,杨尚荆伸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语气柔和,眼睛里却全是杀气:“你就帮本县剁了他。”

李继当即就打了个哆嗦,回想起杨尚荆灭黄家满门时的那一股子狠辣,大热天的打了个寒战,背心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连连点头称是,他是知道了,这一百五十人,杨尚荆这个做县令的是打算自己握在手里的,想要从这里面赚钱,自己得先把脑袋拴在裤腰上。

看着李继这么狗腿子的模样,杨尚荆也就不吓唬他了,摆了摆手:“你且去挑人吧,顺便计算一番还有多少人,本县有大用。”

李继应了一声,弓着身子倒退了五步,这才转身离开,杨尚荆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时不我待啊……”

按正理,想要训练一批能打仗、还听话的兵来,最好的办法是找一帮多少读过书认过字的,然而黄岩县里能认出来自己名字的,也就不到百分之五,个个精贵的厉害,一提要去舞刀弄枪,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瞬间就砸过来了,强权压着都不好使,省布政使司那边都不会因为这个,站在杨尚荆这一边儿。

再次一点儿的,招一批十三四岁的,从娃娃教起,一边儿抓学习一边儿抓训练,毕竟知识就是力量,可是现在黄岩县不具备这个条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时间这么做,也就这个月,南边和福建、江西交界的地方,辣个叫做叶宗留的男人就会带着一帮流民,在某大户、某大户与某某大户们的支持下起事,到时候他是要找机会过去抢人头的,总不能带着一帮娃娃吧?冷兵器时代,体格很重要的,可不能学着五百年后的小黑孩们,一人一把ak见人就突突。

所以现在他只能挑选些精壮的,喂饱了饭食,保证身大力不亏的前提下,进行一点点基础训练,让他们有一个基本的军纪概念,握刀的时候手不至于抖,然后上面喊冲锋的时候,能够一往无前地往上冲,至于其他的,比如队形什么的……从长计议吧。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啊。”杨尚荆心里念叨着,转过身去,拍了拍王远的肩膀:“这几日多多加派人手巡查,天干物燥的,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王远连连点头,刚刚他是看着杨尚荆教训李继的,对杨尚荆的威风更加深了认识,对杨尚荆本人也就越的敬畏了:“县尊放心,下官已经加派了一倍的人手,日夜巡视。”

七月份正是浙江夏粮收获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本就是府库严加防守的时候,现在王远又加派了一倍的人手,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所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出了库房,伸手招来一个皂隶:“去找两个本地有名儿的道士和尚过来,本县要和他们谈玄论道、念经参禅!”

那皂隶愣了一下,然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轻声问道:“县尊是不是要找这些日子,说您是……天狼星下凡的那位?”

别管是不是天狼星下凡,谁都不爱听这个,文人那套这皂隶未必懂,然而他也知道,天狼星好像不光指的是杀伐,还指代着胡人,怎么听怎么像是骂人的话。

杨尚荆愣了一下,他还真就没想到这一点上,不过为了保持自己在县城里的神秘性、让下面畏惧自己,哪怕天狼星是骂人的话,他也得选择视而不见啊,所以他把眼睛一瞪:“哪来这般多的问题,你便去找来就是了。”

皂隶被杨尚荆这一瞪,当即打了个哆嗦,各种玄学加成下面,没见过血的皂隶还是拗不过自己心里这根弦儿的,所以他几乎是抖着腿退下去的,杨尚荆摇着头,就叹息了一声:“我就是想要废物利用一下黄家那个院子,至于把人吓成这样么?”

第一二零章 “我佛慈悲,亦有怒目金刚”

第一二零章

一僧一道很快到了县衙的书房里,对这杨尚荆打了个稽:“贫道孙真铭(贫僧释明心)见过县尊,这厢稽了。”

明朝的太祖朱元璋就是靠着宗教起家的,所以“奉天承运,继承大统”之后,对于宗教口的这帮神棍那叫一个严加提防,什么僧录司、道录司的规矩,比起之前的朝代那是严了多少倍,度牒的放那叫一个把关严,而且规定不到一定岁数的男女不准去出家,生怕这帮人集结一帮青壮搞个大新闻——毕竟哪怕到了五百多年之后,宗教企业它还是免税的,有钱啊!

所以哪怕这一僧一道在县里也算是头面人物,被平民老百姓们冠上各种“活神仙”、“活佛”之类的名头,见了杨尚荆也得乖乖地行礼。

杨尚荆脸上含笑,站了起来:“二位请坐,请坐,来人呐,上茶!”

一僧一道道了声谢,这才落座,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杨尚荆这个县尊没有对他们横眉立目,后面的事儿就好谈,一上来吹胡子瞪眼的,那可就乐子大了,现在黄岩县里盛传的“县尊杨尚荆乃是天狼星降世临凡,主杀伐之事,挡者夷九族”的段子,可就是他们这帮玄学工作者传出来的。

眼看着两个人坐下了,皂隶也罢茶上上了,杨尚荆这才笑着说道:“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是本县有一事相求。”

那老道孙真铭眼睛就是一亮,连忙拱手道:“县尊若有用到贫道的地方,但请说来便是了,贫道虽然道法低微,这忠君爱国的心,总是有的。”

杨尚荆眉毛一挑,脸上的笑容更盛,心说果然不错啊,这道士玩起来上层政治,可是比和尚强出十条街去了,毕竟道士们的祖天师就是张良的七世孙,走的一直都是上层路线,魏晋南北朝名字后面带“之”的那一帮人,什么王羲之、顾恺之、王献之的,基本都是道教弟子,到了唐朝,魏征这个老喷子还是道教出身,家学渊博啊……

心里想着,他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说道:“前日里,本县黄家造反被本县明正典刑的事儿,你们想必也都听说了吧?如今黄家各房的宅子,可都是空着的呢,毕竟这些都是凶宅,一般人是不敢往里面住的。”

一僧一道连连点头,心说当然听说了,你那个天狼星降世临凡的名声就是那会儿传开的,至于凶宅不凶宅,在玄学理解上,那当然是凶宅了,里面一窝一窝不愿离开的横死鬼,寻常老百姓要是去了,夜里哪怕没有什么厉鬼现身,单单是弄出来几个响动,都能把人吓死,没看见现在那几个房子边儿上的房价一掉再掉么?

“百姓愚昧,自然是害怕鬼神之说的,所以本县这次来,就是想让二位带着本县的僧道,前去那里,看本县降妖除魔。”杨尚荆说着话呢,眼睛当时就瞪圆了,一股子杀气从身上就冒了出来。

这县尊好厉害啊!

这是一僧一道的第一反应,第二个反应就是以后的买卖可能要不好做,听县太爷这口气,是根本就不信鬼神的,这要是真让他把那几家宅子给平了,以后的封建迷信……不对,是玄学的相关推广工作,是不是就不好做了?

所以释明心这个老和尚干咳了一声,和声劝慰道:“正如县尊所言,按宅子里可都是真正的凶魂厉鬼,死于刀兵之下,戾气本就比一般的鬼要强烈得多,加之数量甚多,县尊纵是文曲星下凡,胸有浩然之气,怕也有力未逮啊,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县尊三思啊。”

顿了顿,释明心站了起来,对这杨尚荆就是一个长揖:“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若是县尊肯,老僧愿意带领门下弟子,去那做一个水6道场,化解其中的冤孽,度他们前往轮回之所。”

这就看出来道士和和尚的不同了,道士基本上是融入统治阶级里面,想搞事情就直接出政策,全真教牛逼不解释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就是这么干的,北上千里,一言止杀;而和尚则喜欢从底层做起,圈地修庙种地屯钱最后搞个地上佛国,魏晋南北朝那会儿和尚们都这么玩儿,所以论起民间的形象,道士往往冷傲得很,和尚很多时候要和蔼可亲的多——哪怕催佃租的时候,二者是一样的穷凶极恶。

杨尚荆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就好像听了一个很好听的笑话一样:“莫说什么冤魂厉鬼,就是再凶再恶,也不过是一群欺君枉法的混账,他们活着的时候,都被本县明正典刑,如今已是死了,还想在本县的治下兴风作浪?!”

一拍桌案,杨尚荆站起身来,冷冷一笑,特拽的那种:“你若是不想去,那便请回吧。”

听了这话,老和尚就是一抖手,也跟着站起身来了,长揖到地,皱纹堆累的脸上满是悲苦的神色,显然做到本县第一高僧,这老和尚也是身经百战、久经考验了,这演技的确很赞:“出家人慈悲为怀,若县尊真想行雷霆手段,恕老僧不能跟随。”

说完话,一转身,大踏步离去,然而杨尚荆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让已经迈出去三步远的老和尚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听说近日里有妖僧妖言惑众,本县正要严查,不若便交给明心大师吧,若时三日内找不出来,莫怪本县把全县的秃头抓进来打板子。”

你还不服管了?什么高僧,三武灭佛那会儿也没看见你们请出来什么怒目金刚来,避李世民讳观世音都不叫观世音了,你搁这儿跟我装逼?不把你玩儿成傻逼,我还算什么社会主义四有青年?对得起当年差点儿就挂在胸口的镰锤胸章么?!

杨尚荆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也不看释明心哆嗦的身子,转头就问孙真铭:“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还不等孙真铭回答呢,这释明心当即就转过身来了,显然这脸皮就和当初做出来的表情一般无二,都是久经考验的:“得县尊提点,小僧方知自己愚钝,佛陀慈悲,却有怒目金刚,县尊以霹雳手段现菩萨心肠,才是真正的境界,小僧愿往,看县尊斩妖除魔!”

第一二一章 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第一二一章

本县第一高僧怂了,第一高道还敢拿捏架子?

当然不敢了,毕竟那“妖僧”二字,随时都可能换成“妖道”,这要是同行被打了板子,还不得骂死他?

所以孙真铭这个全真龙门派第六代弟子就冲着杨尚荆一拱手,义正言辞:“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正是我道门所求,莫说县尊开了口,便是不开口,贫道也要前去,为本县斩妖除魔!”

杨尚荆点了点头,脸上全是满意的神色:“孙道长果然是有道全真,深明大义,颇有长春真人遗风,来人呐!”

孙真铭脸上本来还洋溢着微笑呢,听见这一句“来人”,差点儿没吓死,毕竟能够做到上任不足旬月,直接灭掉本县大户的县令,不按常理出牌也是很正常的嘛!

然后杨尚荆的话就给他那濒临停跳的心脏注入了强大的动力:“送孙道长钱百贯,置办些降妖除魔的法宝,今夜随本县进入黄家,斩妖除魔,还本县一个太平!”

一百贯啊,一百贯!听了这个数儿,老和尚释明心差点儿没悔死,一百贯的购买力都够他买个几十亩地,再雇几个佃户了。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摆了摆手,对应声而出的杨二说道:“你且带着人,带着钱随孙道长回庙中去,若是孙道长有什么香烛黄纸等物需要购买,一并买了拿去。”

这就说明了,杨尚荆掏出来的可不是给官员们冲抵工资的宝钞,而是实打实的一百贯,否则也用不着派人送孙真铭回观了,这一刻,释明心差点儿没把肠子悔青了。

也不等释明心说什么,杨尚荆把袍袖一甩,自己回后衙去了,两个皂隶走了上来,带着本县最有名儿的高僧高道往外走。

想着给黄家净宅,一部分是出于经济利益需要,毕竟黄家那么大的宅子,虽然值钱的物件儿都搬走了,但也不能那么空着啊,就那么一空,连带着周围的居民都琢磨搬个家啥的了,这尼玛半夜黄鼠狼到院子里偷鸡,愣是能被想象成冤魂索命,直接吓尿了,日子还能过么?

另一部分的考量,就在这名声上,这也是封建年代想要搞大事儿的必备条件之一。

而名声嘛,自古以来,都是文死谏,武死战。

武将想要混个官声,那就得上阵杀敌,名声大小全靠看下来的人头多少来定,你要是能够像武安侯白起那样,一股脑坑杀四十万,那你就是真牛逼,青史留名都是小意思,后世的人未必都知道秦昭襄王,但是提起杀神来,推白起,这就是例子。

文官儿想混个名声,花样就有点儿多了,比如靠嘴炮,好好学学关龙逢或者魏征,忠君直谏,被昏君活活打死或者被明君捧成“人镜”,后者难度有点儿高,明朝皇帝大多数继承了朱重八的暴虐,所以后来文官们流行骗廷杖,并且学得都很到位;要么学学商鞅、王安石,搞搞变法,弄个大新闻,然后被弄一个不得善终;要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和乡贤们打好关系,民望自然蹭蹭蹭就上去了。

至于学太史公之类的修书名流后世……绝大部分官员表示鄙人没有那个姿势水平,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不是姿势水平不够,而是图书管理员太穷了,还动不动就会被拖欠工资,日子太苦逼,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杜甫多牛逼?诗圣啊!结果呢?在小船上溘然长逝,死的时候脚不沾地。

不过别管怎么说,好名声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杨尚荆现在要刷民望了。

当然现在黄岩县从上到下从小到大的各路乡贤,都被他拿捏的服服帖帖的,就用不着喂饱这些蛀虫了,搞出来的官声儿,也不用那么虚了,直接给老百姓撒铜钱儿撒米粮,到时候都不用他打招呼,整个黄岩县的读书人都会帮着他吹捧,到时候也不用卖黄家那些大宅子了,直接把本县鳏寡孤独残的可怜人往那儿一放,派点儿人过去一伺候,那才叫赞。

《礼记·礼运》《大同篇》里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到时候别说黄岩县本地要给他唱赞歌了,就是藩司、镍司和都察院、科道那些人,也得喊一声好。

“唉,矛盾具有特殊性,我这个光荣的社会主义四有青年,在封建年代搞搞封建迷信,也算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事求是’的一种表现吧?”杨尚荆嘀咕着,就招招手,找来了一个皂隶:“去工房,找一个木工说得过去的,让他马上过来。”

那皂隶应了一声,也不敢多问,径直就下去了,杨尚荆坐在树荫下面的椅子上,用手托着下巴,脸上就有点儿哀怨。

封建年代想要搞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一手,不是不可以,然而见效太慢,他没那么多时间,这会儿赶叶宗留起事,赶完了就得赶土木堡那一场,摆摆手指头剩下的时间是真不多了,所以还得入乡随俗,搞封建迷信什么的,这是在这个年月让老百姓服帖的最好办法。

没过多一会儿,那皂隶就带着个老头儿过来了,一手的老茧加上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证明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杨尚荆摆手制止了他的行礼,直接叫到了身边:“本县今夜要去黄家老宅子斩妖除魔,还需做上两样法器。”

老头儿眼珠转了转,一脸的惶恐:“若是要做法器,小的这手艺只怕派不上用场,城南三清观的孙真人可是……”

这不就是那个被几句话吓服帖的孙真铭么?杨尚荆一脑袋黑线,挥手把他的话打住了:“本县的法子,与那道门略有不同,你只需按我的图纸回去做,也便是了,来人,上笔墨。”

于是老头儿一边儿看着杨尚荆在智商笔走龙蛇,一边儿听着他说道:“只需用桃木精雕这两个物件,上面写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实事求是’便是了。”

“这个……真的有用?”老头儿看着纸上的图样,有点儿懵逼。

那就是很普通的镰刀锤子嘛!

第一二二章 要优雅

第一二二章

在大规模工业供电实现之前,劳苦大众九成九都有让后人羡慕不已的好习惯,早睡早起。

无他,什么灯啊蜡啊之类的照明设备,太特么贵了,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下,劳苦大众连自家吃点咸盐,都得胆战心惊地挑便宜弄点儿私盐,大晚上的你不秉承着“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直接滚床单制造下一代,你怎么致富?

然而今天,原来黄家那些佃户、十里八乡的邻居,可没谁早早就爬上床去了,无他,三清观那帮老神仙今天可是下来传话了,县太爷心系百姓安慰,听闻黄家老宅子里面有妖魅作祟,十里八乡鸡犬不宁,今天要过来斩妖除魔了。

本来吧,这事儿大家也就听一个乐呵,没谁真正当真的,可是没过多久,城东普济寺的活佛又都过来通知了,内容一模一样,除了吧“慈悲慈悲”换成“阿弥陀佛”之外,其他的一个字儿都没变。

于是乎,大家伙儿这么一琢磨,这肯定是有大新闻啊,没道理活神仙和活佛一起忽悠咱们不是?所以这一家老小的,从地理忙完了,匆匆吃了口饭,就往黄家老宅子这儿跑,本来大家好还都挺害怕这一块儿的,毕竟乡间多有传说,文艺一点儿的是“夜半常听鬼哭之声,撕心裂肺,绵绵不绝”,粗鄙一点儿的就是“谁家那小谁在那边儿玩的时候,看见张家老大了,披头散的不说,还把自己个的脑袋从脖子上拽下来了,当时就混过去了”,总之要多玄乎有多玄乎,然而现在人一多,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等着天儿大黑了,就看见一队衙役鸣锣开道,那个年轻的县太爷的仪仗就从县城方向过来了,跟在仪仗旁边儿的,就是本县大名鼎鼎的活神仙孙真铭和活佛释明心,后面还跟着几个稍微年轻那么一点儿的和尚道士。

本县壮班的这帮衙役快步冲了上来,分开了人群,在黄家老宅子前面圈出来一块空地来,杨尚荆站在那老宅子门口,看着火把映照下那人头攒动的劳苦大众,心里就是一阵感叹,这封建王朝底下的生产力和落后的精神文明建设,这才造就了这么一个现象吧?就一个抓鬼,就让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儿,这老百姓是有多无聊啊。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呢,就是要无聊的人多一点儿,而且越多越好,这样口耳相传,才能起到口耳相传的作用,才能真正地安抚民心。

所以杨尚荆咳嗽了一声,就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群众讲演:“至圣先师曾言,‘敬鬼神而远之’,本县理应遵循圣人教诲,然逆贼黄氏,生前为祸一方,死后仍不知悔改……”

做文人,要优雅,所以面对一堆斗大的字儿不认识一筐的泥腿子,杨尚荆在拽文儿。

然而优雅这个词儿,和田间地头劳作的黔是扯不上一点儿关系的,这和小布尔乔亚们呻吟着“喝咖啡吃大蒜”之间的关系还不一样,毕竟中产阶级这个概念是为了化解阶级矛盾硬生生造出来的,本质还是无产阶级的一员,顶多算是高级打工仔,而文人和黔,是彻彻底底的两个阶级。

所以一帮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为了建设有大明特色帝国主义国家添砖加瓦的黔们,听得是云山雾罩,好在县衙里面的小吏还有不少,就在底下给翻译了,简单粗暴,很好理解——黄家的鬼都该死,县尊要让他们再死一回!

于是老百姓们当即就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斩杀恶鬼这活儿,大家听得最多的也即是尉迟恭秦叔宝的故事,现在本县的县太爷又要夜斩恶鬼,谈资啊,以后去临县亲戚家串门儿,那都有的吹了。

和黔们还不一样,几个比较灵醒的,马上要县试的读书人还仔细地记下了杨尚荆用过啥典故,毕竟二月份的县试是县太爷出题,先好好研究一下杨尚荆这个县太爷的用语、知识积累什么的,不敢说肯定对症下药,但好歹也算是多上一层把握不是?哪怕这年月,出题的都喜欢玩高难度,比如那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截搭”。

等杨尚荆掰扯完,已经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了,要不是等会儿还有大戏要上演,那帮黔们都快要睡着了,这会儿一看两个衙役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把黄家的大门给打开了,一个两个瞬间就精神了,瞪圆了眼珠子往里面瞅,生怕漏掉了什么东西。

然后他们就看见一个皂隶走了上来,手上捧着两个法器,有那夜盲症没那么严重的老农定睛一看,脸上就全是疑惑,拿着镰刀锤子降妖除魔?开啥玩笑啊,降妖除魔不是要么焚符画表,要么斩鸡头洒狗血,要么念经度么,你要是用这个就能斩妖除魔,咱们这帮天天和农具打交道的,还不各个都是法力高强?

“圣人曾言,士农工商,四民也。”杨尚荆大声说道,指了指自己,“本县耕读传家,乃圣上钦点二甲三十三名赐进士出身,曾行走于翰林之中,每日读书、修史,自然是‘士’了。”

说完了,从皂隶手上接过那把镰刀来,一边儿抚摸着镰刀刀身上刻着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边儿说着:“这镰刀,乃是耕稼不可或缺之物,可以为‘农’。”

然后又拿起锤子来,抚摸着上面“实事求是”四个字,继续说道:“此锤乃工匠日常所用之物,可谓之‘工’。”

顿了顿,杨尚荆左手镰刀右手锤子,大声说道:“至于商贾,贱业,本县所不屑也,故今日本县携农工之用具,以士子胸中浩然之气,斩逆贼黄氏之邪灵于此,保境安民!”

眼看着杨尚荆一转身,大步向黄家宅子里面走,外面的读书人,一个两个都激动得不行,这县尊姿势水平……真高哇,句句话不离经典,这样的县尊要是出题,肯定不会像那些三甲、甚至是举人出身的酸货一样,卖弄水平搞什么截搭,他们的科举之路,相对而言还能好走一点儿。

第一二三章 斩妖除魔(求票求票)

第一二三章

维护封建统治的核心,是“礼”,而儒家所有的思想,别管什么“仁”、“义”,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服务的,礼制的重要表现就是敬天法祖,所以哪个读书读进死胡同的傻子,喷什么“格物致知是唯物主义,儒生当不信鬼神邪说”之类的,抽他丫的。

天子天子,老天爷的儿子,你连天都不信,还能尊重皇帝?

就在杨尚荆一转身进了黄家老宅子里的功夫,跟过来看热闹的教谕黄文,也是心里揣着激动的,他只恨现在天光太暗,手里没有什么纸笔,否则直接把杨尚荆那段话剧记下来,简直就是最好的宣传材料——“士农工商,四民也,商贾贱业,吾不为也”,这几句话太特么符合朝廷一贯以来的精神了。

别管士农工商,都是大明朝的子民,但是呢,商贾是贱业,我这个士人是不会去操持贱业的,这样泥腿子们苦哈哈地地里刨食儿,匠户们憋憋屈屈做工,商人有俩糟钱儿没有社会地位,都得受着士人盘剥,天下太平啊!

当即黄文这酸儒生,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给杨尚荆的那几句话润色一下,搞个文采斐然出来,然后让黄岩县的士林清议好好讨论讨论宣传宣传,自己还能在杨尚荆这个县尊那里刷一点儿好感度。

再说杨尚荆,一手拎着镰刀,一手拎着锤子,大步流星想着黄家老宅里面走,身后跟着的就是孙真铭这个老道,因为想要弄点儿宣传效果出来,他还特意吩咐了人,让几个胆气壮、好奇心强的陪着几个乡老跟了进来,当然了,离得可不能近,都是远远地看着,美其名曰“为了安全”。

孙真铭跟在他的身边,低声问道:“稍后县尊降妖除魔,要不要贫道助上一臂之力?”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眨了眨眼睛,心说你这骗术挺高明嘛,先把自己骗了再骗别人,自然是无往不利的,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你且见机行事罢。”

也不是不能拆穿,关键是他现在靠着这个积累声望呢,拆穿了砸了人家的饭碗不说,自己的算盘也是白打了。

“黄氏逆贼,安敢扰民!”杨尚荆一声暴喝,就把那镰刀直接拍在了客堂的桌子上,出一声大响,吓得跟在后面的几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然后杨尚荆一锤子就砸在了面前的空气里,好歹他也算是练过的,那叫一个虎虎生风,本来他就想着虚张声势呢,结果身边儿就传出来一声惨叫。

“唉我去,还真有鬼这种东西?”

身后那帮看热闹的下了个够呛,杨尚荆自己也是一惊,好歹是社会主义四有青年,为了批判封建迷信,他早年也是读过灵异小说的,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一堆小段子,就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张震鬼故事。

然而他转了转眼珠,就把心里的疑虑抛在了一边儿,黄家是咋死的,他心里有数啊,那可真是被他一波操作秀死的,一个两个都是冤魂,要是真有鬼,早找他复仇了,还会呆在这里祸害百姓?再者说了,他现在一手镰刀一手锤子,啥样的冤魂厉鬼能近的了他的身?

所以他抓起镰刀来,向着面前就是一刀,于是他身边儿又传出来一声尖叫,凄惨、凄厉,让人后背上寒毛直竖,甚至有了一种阴风瑟瑟的感觉,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年纪大的乡老,差点儿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要不是身边儿还有衙役看着,保不齐掉头就跑出去了。

至于那几个进来看护的衙役,这会儿也是吓得不行,本质上他们并没有什么

杨尚荆动了动耳朵,转了转眼珠儿,就看见身边的孙真铭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的意思,于是他又挥出一锤,这次他是听清楚了,这声音就是从他身边儿传过来的,方向就是孙真铭那个方向。

“尼玛腹语?用这个来装神弄鬼,简直是……简直是术业有专攻啊。”杨尚荆当时就愣了一下,然后心中颇有感慨,“这孙真铭能成为本县的第一得道真仙,应该的啊。”

心里想着,杨尚荆又是一锤子砸下去,身边传出来一个尖叫:“县尊饶命,罪名再不敢为祸乡里……”

“本县定是饶不了你!”杨尚荆怒喝了一声,镰刀一挥,只听一声惨叫,凄厉、哀怨,吓得那几个进来围观的吃瓜群众,当即就晕了仨。

眼看着表演的差不多了,杨尚荆怒喝了一声:“奸贼凶魂业已伏诛,来人呐,给本县拿水来,涤尽此间污秽!”

一个皂隶哆嗦着,提着一桶水就走过来了,这水是之前预备好的,从县学那边儿弄来的,为了骗人,杨尚荆也是挖空了心思,除了忠叔、杨二等少数几个人,没和其他任何人透露过这些准备,反正吧,这水是在孔子像前面供过的,参与今天这事儿的人,基本上都是知道的。

只见杨尚荆伸手抓起来水桶,向着桌子下面直接就浇过去了,然后大大剌剌地坐在了一边儿的椅子上,将镰刀锤子交叉着,放在了身边儿的桌子上,过了约莫一刻钟,一幕很神奇的现象就粗线了。

这大晚上的,房间里照明用的也就是两根火把,隐约间众人就看见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白烟升起,然后逐渐剧烈,在火把的光芒中久久不散,一股子凉风从桌子方向吹来,让屋里这帮人在七月的浙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凉爽。

或许是太凉了一些,两个乡老一哆嗦,裤子就湿了一大块,两只眼睛一翻,彻底就晕过去了。

杨尚荆把眉头一皱,摆了摆手:“切莫慌张,此间厉鬼已然被本县斩尽杀绝,从此这宅子周围,再无一点儿鬼魅邪气!你等若是不信,自可过来观看!”

两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壮着胆子走了过来,看见桌子下面隐隐有冰碴浮动,反射着火把的光亮,当即就被吓得一声尖叫,转身就给杨尚荆跪下了:“县尊真乃神人也!”

第一二四章 全大明的剥削阶级联合起来!

第一二四章

硝石粉末加水,然后吸热结冰,冒凉气,遇到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成雾,然后有了之前杨尚荆的一番表演,加上黄岩县宗教界的友情营造氛围,给人的感觉就和阴风阵阵差不多。

杨尚荆这套装神弄鬼实际上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随便找一个初中化学过关的都能鼓捣出来,学霸还能给写出来一套化学式然后配平,唯一不好掌控的就是时间,毕竟硝石这东西和水反应的并不剧烈,烟气冒起来至少要一刻钟的时间,远不如生石灰加水,然而为了体现“阴风阵阵”,他还是做了妥协,多耗个一二十分钟。

化学这种东西,在古代叫炼金术,别管东方拿铁置换硫酸铜里面的铜、拿着铅汞兴高采烈地往炉膛里面塞,还是西方拿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颜料往肚子里灌,本质上都是一种高大上的东西,别说大字不认识几个的泥腿子了,就连士大夫都感觉不明觉厉,所以总体而言,用这个忽悠泥腿子,塑造一个高大威猛的文曲星下凡的文士形象,没有任何压力。

毕竟嘛,哪怕到了五百年之后,你在微博上写一段这样的微博:“众所周知,甲醛是一种有毒物质,即使装修过程中产生的甲醛,都会对身体产生极坏的影响,但中国生产的牛奶中含有大量的脱碳甲醛,毒菜政权为了敛财,不顾人民健康,对此视而不见。”都会有一群脑残跟着叫骂,什么“定体问,我陷思”全都冒出来了;

你再一条“国外民主制度富有优越性,资本家极富社会责任感,制造出来的良心环保漆,为您的安全着想,只含适量有加碳苛性氢”,立马就会有人跟着叫唤“民主制度美如画”,评论区简直就是大型智商鉴别真人秀现场,你还指望这帮连自己名儿都都不认识的泥腿子参悟出其中的变化?(甲醛化学式hcho,水的化学式h2o,你说它是脱碳甲醛当然没毛病;苛性氢本身就是水,你在往里面加一个碳分子,那不就是甲醛么)

眼看着眼前跪了一溜儿不明真相的文盲,杨尚荆就拿眼睛睨了一眼脸色有点儿苍白的老道士孙真铭,要说这里有人能辨认出来原理的,也就这个道士了,什么释明心都得一边儿站着去,毕竟炼丹这种活计,是道士们祖传的,虽然在杨尚荆的认识之中,全真教的道士好像是玩内丹的,而化学要归属于外丹一类。

然后神色有些异样的孙真铭也跟着跪了下去,旁边的释明心不明就里,但看着孙真铭的举动,卡巴卡巴眼睛,也跟着跪下去。

于是杨尚荆就明白了,这老道……他是真知道其中的变化,也难怪朝廷防着这帮道士就和防贼差不多,还把流传了千多年的龙虎山张天师封了个正二品的高官挂起来,严防他们和泥腿子搅在一起搞个大新闻,毕竟知识就是力量,封建年代,道士这种文科生中的理科生姿势丰富,力量非凡啊!

杨尚荆长身而起,挥手叫来忠叔:“稍后让人将这里打扫一番,这宅子,终归是要个干净爽利的。”

忠叔点点头,就答应了一声,当时为了不让硝石粉被水冲走,桌子下面是杨二带人挖的坑,反正大晚上的光线昏暗,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是绝对不能等到天亮了,被人给现,那样大家就知道了,这里全都是特技,富含化学成分。

这种事儿还不能让衙役去办,人多嘴杂,容易泄密,所以看见杨尚荆出了门,忠叔也扭过头去找杨二了,反正之前挖坑的事儿就是杨二干的,再填回去也是老司机了,靠谱。

“孙真人啊,本县想出二百贯,让你在这里放个焰口,把过往的冤魂厉鬼度一番,你看什么日子方便啊?”一边儿往外走着,杨尚荆一边儿和孙真铭说道,在封建社会,这种认字儿会念经,还懂得化学,同时知道怎么看人脸色说话的,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有机会,完全可以笼络过来做上几年苦力的。

二百贯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了,孙真铭那个三清观,本来一季甚至是半年下来也未必能赚上这么多的香火钱,再加上最近城南大户黄家,直接就被杨尚荆给灭了满门,少了富有良心、与邻为善还想着求个心安的大户,他们三清观的收入更是锐减,一个月的香火钱直接下去了一半儿,现在一听这个,顿时眉开眼笑的,连连点头:“县尊客气了,保境安民,本就是敝教的传统,当年祖天师伐山破庙,平定蜀中巫蛊,再有长春丘大真人北上一言止杀,小道虽然道行微末,德行鄙陋,不足祖师万一,但也有一颗赤胆忠心啊。”

嗯,不愧是会念经能认字儿的优质人力资源,说话都是文绉绉的,要是一般的县令,只怕这会儿早就感动的不行了,然而作为一个从五百多年之后穿越过来的文科僧,杨尚荆表示,道教的姿势我还是看过的,忠君爱国的道士肯定有,但忠君爱国的道教……嗯,可能有吧?

别管什么正一全真,你们那个戒律,都是冲着建立“地上道国”方向去的,没看见正一九品箓对应着朝廷九品官儿,全真戒律里还有用私刑无视国法,把人活活烧死的字眼儿?特么的从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再到清朝的白莲教起义,哪怕身上的马甲从“于吉”变成了“无生老母”,头顶上的布条从黄色变成了白色,我就看不出来后面全是道教的手笔?造反专业户啊!

不过这会儿杨尚荆琢磨着的,是怎么把底层黔收拾服帖,搞一个思想高度集中,这就要建立统一战线,口号就可以用“全大明的剥削阶级联合起来”之类的,所以当然就不会打孙真铭的脸了,他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孙真人说笑了,道门祖师来本县攘除奸邪,若是没有些香火钱,却显得本县毫无敬意,这钱,孙真人可必须要拿的。”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释明心在一旁干瞪眼,一脸的后悔加上羡慕嫉妒恨——我当初装什么逼呢?

第一二五章 封建迷信还是要搞的

第一二五章

杨家跟过来的四十多个家丁,当然是不能直接都住进县衙了,那简直太作死了,住不下不说,还会被人喷的,所以县衙的后面就留下来忠叔、杨二两个带头的,和两个机灵点儿的伺候着,帮杨尚荆兼顾着皂隶们巡夜的盲点,剩下的,可都是散到了城里,开了个闽地风味的点心铺子和一个酒楼,专门打听着市井中的消息。

点心铺子开在了城东,酒楼放在了码头旁边,基本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杨尚荆都能在衙役们报上来之前了解情况。

俩铺子刚开的时候,还有一点儿小插曲,本地的帮会一看外地人过来做生意,就想着去敲诈一笔,结果城内赫赫有名的猛虎帮直接被打翻了三十多人,堂主被打折了一条腿,码头上想去找麻烦的漕帮一看,特么的这帮福建佬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啊,这么能打?也就息了找麻烦的心思。

现在忠叔就拿着几张纸,面色古怪地给杨尚荆念叨着,杨尚荆听得满脸通红,自己直接把那几张纸弄过来阅读了。

最近县里的说书先生算是了家,什么“救黎民文曲星降世临凡,诛恶鬼众逆党魂飞魄散”,什么“遵祖训四民齐聚,斩妖邪镰锤建奇功”,端的是花样翻新,每天晚上就靠着那个段子,都能多赚出来一百文钱的打赏,简直爽飞了。

因为当时从黄家府邸里出来的那帮人传的就神乎其神,什么“恶鬼哀嚎不止”、“县尊神威莫测”,一个个有鼻子有眼儿的,联想能力神乎其神,鲁迅笔下看到脚踝想到啪啪啪的那帮文人,在这种时候都瞠乎其后,人民群众的想象力……真不是盖的。

“如今少爷这星君下凡的名头,算是定下来了。”忠叔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这是有利于自家少爷的好处,很有利于集权,现在估摸着谁要敢说自家少爷一句坏话,老百姓的口水就能把他活活淹死。

杨尚荆点了点头,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没有这个名头,今后的棋,可就难走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很重要,到了什么年代就得走什么样的路子,现在蹦着高喊唯物主义,不用道士和尚坏他名声,士大夫们就能跳起来把他搞死,所以封建迷信……还是要搞的。

忠叔就是一眯眼睛,想问问杨尚荆到底要走什么棋,不过想想还是压下去了,啥样的名头,靠着一县的地盘根本就没什么卵用,就这年代的封闭,仅仅靠着一个县令的能力,这种消息根本没办法大规模往外传播,就算零星几个人把消息带出去了,临县的都会当做神话故事,一笑而过,想要封神成圣,最次也得是朝堂之上公推,然后各府州县力,经历个几十年上百年,才能造出一个神来。

所以他话锋一转,直接问道:“少爷当真是不信鬼神了?”

杨尚荆愣了一下,努力翻找了一下原本那个杨戬的记忆,现那个杨戬之前在进京赶考之前,也经常进庙烧香,虽说算不上哪个宗教的信徒,却也称得上“善男信女”,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这才回答:“敬鬼神而远之,此乃圣人之言。”

当然不能说不信喽,现在他还就仗着神神鬼鬼的东西刷声望呢,否则的话,就凭他一个县令,怎么能让刚刚经历过正规训练不久、早些时候还在地里面摸爬滚打的泥腿子和倭寇、和流民组成的叛军玩命?先不提那帮倭寇了,就提流民,虽然叶宗留在本月起事,带着的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人家占据了有利地形,打不过就能跑啊,而且身后还有浙、闽、赣三省真正的大户支持着,要经历数年时间才能被打压下去,几年的时间,几十次上百次的血战,再乌合之众也成了见过血的老油条了。

忠叔当然不知道杨尚荆的这些小算盘了,所以他话锋一转,问了另一个问题:“黄岩县之中有佛有道,缘何少爷对那道士百般看重?”

杨尚荆听了这个问题,就是一愣,略微沉吟之后,这才答道:“无他,那道士还算知晓些事理,看的通变化,也辨得清形势,和聪明人合作,总归是要比糊涂蛋强的。”

眼看着忠叔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杨尚荆就继续回答:“前日里我在黄家老宅之中所做所为,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虽说长春丘真人门徒遍布天下,以致全真龙门派隔山不论辈,但此人却也称得上‘人精’二字,和他做些合作,终归是方便些的,最重要的是……”

说着话,杨尚荆摇了摇头:“道教想要渗透政权,往往走的是上层路线,入教的成本到底是太高了些,总要读书识字才是,和佛教那些念着阿弥陀佛就能往生极乐的传教,到底是不同的,有了见识的人,终归不会是盲信之人,他日若是真个翻脸,清理起来也是方便的。”

底层的泥腿子虽然都供奉祖宗牌位,然而还是信佛的比较多,为啥呢?方便,都不用认字儿念经,只要天天念个“阿弥陀佛”,忍一忍现世的疾苦,就能熬出头来,轮回转世做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甚至还能往生极乐,而道教……你没钱连炼丹的材料都买不起,不认字儿你连经书都看不明白,修个毛的仙?

所以吧,如果不让道教在底下“广施符水”、“普济群生”、“神仙显灵”,那影响力连佛教一半儿都没有,而道教走的上层路线,有几个不是积年的人精儿?看看黄巾起义那会儿各路豪强地主一哄而上吊打黄巾军就知道,一旦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地主阶级才不会管你三清四御呢,前脚“慈悲慈悲”,后脚八面汉剑照着你脑袋就砍下来了。(emmm,很多人说道士喊“无量天尊”,实际上是评书听多了,道士一般打招呼用的都是“慈悲慈悲”)

所以只要杨尚荆把控好局势,走道教的路子搞封建迷信,那是妥妥的比作佛教的珈蓝护法靠谱儿,忠叔作为生活在这个年代、在内阁辅臣身边儿做过跟班的老把式,自然是通晓其中道理的,于是他一边儿在心里疑惑着自家少爷到底要干点儿啥,一边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于是杨尚荆就松了一口气,于是忠叔就猛不丁地提示了一句:“少爷,贞烈祠明日就要修好了,还要请少爷去走一遭,今夜还请少爷做一篇祭文,以表哀思。”

“哈?!”

杨尚荆一脸懵逼,贞烈祠?那是啥?!

第一二六章 脑袋上的光环不嫌多

第一二六章

贞烈祠到底是个啥,杨尚荆都没听说过,不过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很有可能是和贞洁烈女有关。

看出了杨尚荆的疑惑,忠叔笑了笑,挺不好意思的那种:“少爷前日里公务繁忙,老仆自作主张,在城西买了一片坟茔地,将蔡慧、婉烟二人的尸骨下了葬,又在旁边买了一座规模稍大的宅子,让人整修了一番,将蔡慧、婉烟二人的牌位供于其中,就唤作‘贞烈祠’,以表少爷对这两个贞洁烈女的哀思。”

“她们二人不是东厂的……”杨尚荆当即就睁大了眼睛,然而话说了一半,就把剩下的一半给咽下肚子了,站起来冲着忠叔深施一礼:“若非忠叔老成持重,替戬查缺补漏,戬险些误了大事。”

忠叔连忙站起身来,闪在一边,将杨尚荆扶了起来:“老仆伺候在杨家伺候,如今已是三十余载,备受优待,若非得遇恩人,早就死在建安城的大牢之中了,尽心竭力也不过是分内之事,少爷这般,倒是羞杀了老仆。”

为什么要给一个没戳过一指头的京城名妓和一个东厂番子修祠堂呢?

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恶心人,而是一个拥有多重目的的举动,一箭双雕,所谓的花小钱办大事,不外如是,要不然杨尚荆怎么能站起来就给忠叔深施一礼呢?

第一,是要把婉烟这个东厂番子的身份彻底洗白了,这样就不怕东厂方面蹦出来,指着杨尚荆的鼻子说他“擅杀密探,图谋不轨”了。毕竟歌妓死节这种事儿,只要文官儿们往外一吹,哪怕不直接吹捧皇帝,那也算是人民道德水平提升了一个档次、我大明江山海晏河清的一个表现,谁敢反对?那就是往大明朝的大好河山上抹小黑点,就是违反“礼”。

金英这种老成持重、老奸巨猾的人物当然是不会自己跳出来说了,哪怕杨尚荆造什么贞烈祠他都不会说,那会严重激化内廷外朝的矛盾,但是王振他连自己是“当时周公”这种话都敢往外喷,你指望着他长脑子?那简直就是和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所以这个麻布不仅要塞,还要塞得严严实实,让他知道,把麻布吐出来皇帝会弄死他。

第二,则是给自己身上加个光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好立于不败之地。你想啊,一个青楼妓子,本来就时逢场作戏、水性杨花的代名词吧?到了我身边儿,瞬间就编成贞妇了,连二程都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你说我这道德水平高不高?你们谁敢反对我、弹劾我,是不是就在质疑平先贤言论了?

特么的为了彰显自己“圣人血脉、道德高尚,可为天下表率”,现在衍圣公家的女眷,为了迎合大明朝的有大明特色的礼制制度,都被圈在一个小院子里,连个陌生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吃饭都是隔着墙“投喂”的!虽然吧,孔圣人的出生本来就不合理法,“野合而生”,但是呢,你们要与时俱进,要领会精神嘛。

两人刚刚坐回原位没多久,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一个皂隶就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汇报道:“县尊,李巡检在外等候。”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李继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已经挑选好了巡检司青壮,这可是一件大事儿,总体而言不比弄死黄家小,算是他第一步开始掌握属于自己的人力资源的开始了,所以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皂隶恭恭敬敬地“诶”了一声,倒退了三步,都快蹭到门边儿了,这才一转身出了屋,忠叔看着杨尚荆的目光里就全是笑意:“少爷这般威势,倒是颇有老太爷当年的三分神髓。”

杨荣是大明朝最能打的内阁辅臣啊,而且根本不加一点儿封建迷信牌儿特技,上到兵部大佬、五军都督府大拿,下到寻常卫所的头头,哪一个不是好生巴结,你拿我和他比?饶是杨尚荆现在已经颇有演技了,还是脸色一红:“戬不过投机取巧罢,忠叔莫要调笑。”

说话的功夫,李继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两个册子,满脸的恭谨:“下走幸不辱命,已然将巡检司人手挑选完毕,余下的隐匿人丁,也已经尽数录下,还请县尊过目。”

“下走”是啥?门下走狗,极度的自贬,这已经是把自己整个儿卖给了杨尚荆的节奏,要不李继就只能自称“下官”。

要不怎么说,中国封建年代的君权天授其实很先进呢?这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势的****,君权神权一把抓,比起西方那种君权神授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杨尚荆自从那天“斩妖除魔”之后,可以说一手握着皇帝赋予的“政权”,另一手握着“文曲星”赋予的“神权”,狂拽酷炫,已然不似人间生物了,被说寻常衙役,就是做官儿的也是更添了三分的恭谨,更别提李继这种老字号儿的狗腿子了。

杨尚荆接过了册子翻了翻,点点头,颇为满意:“条理清晰,姓名、年龄、籍贯样样清晰,倒是不错。”

然后李继就颇为感动:“下走不过忠心任事而已。”

话锋一转,李继就问道:“如今藩司尚未来军械,不知县尊要如何安排这百五十人?”

虽然说这一百五十个巡检司的新丁,省财政会补贴一部分军费,但毕竟是县里财政供养的,所以大头儿还得县里往外掏,现在下面正在收夏粮,等收好了一股脑交上去,这样才会有军械下来,至于私铸军械……想都别想,只要不是想造反,给自己扣一个“紫微帝星降世林凡”的大帽子,就别提这茬。

杨尚荆伸手扣了扣桌子,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让那百五十人在巡检司的校场上等着,本县过去自有安排,余下的直接安排到县中鳏寡孤独废疾者之家,帮忙收收夏粮,待夏粮征收完毕,再做打算。”

第一二七章 兵

第一二七章

五百多年之后,某个用着和敌人有代差的装备,以一己之力把联合**拦在国土外面胖揍了一顿,硬生生在没有两弹之前就通关了“缤纷旗帜”这个任务副本,进入五大流氓序列,号称6军强无敌的红色大国在招兵的时候,有啥标准咧?

简言之:有文化,没纹身,没疾病。

有文化是第一道坎儿,没有文化进了军队,需要太长的时间去教文化,否则你连个装备手册都看不明白,甚至左右都分不清,上战场了就拿着枪当烧火棍用吧,都怕你扎到队友身上。

没纹身,就是要你良家子弟出身,别看那些左青龙右白虎的牛的不行,街面儿上走的时候迈的都是螃蟹步,横行霸道吊的飞起,然而他不服管,哪怕有军纪约束,你也不能知道他是不是一吹冲锋号就往后溜吧?这就没得玩了。

没疾病就更好理解了,病秧子上战场纯粹送菜,恶性传染病不上战场都能弄死整营的士兵。

现在黄岩县这帮隐匿了户口的青壮,想要他们有文化,那是想都别想了,有钱读书识字的,谁不想着光宗耀祖,还能让自家孩子做黑户了?在这个年代能写几个字的都算优质人力资源了。不过好在这些人还都算得上是良家子,毕竟每天都防着县衙出来查黄册的官吏,哪有时间去和那些下三滥的青皮流氓厮混。

而最近这两年浙江也没闹出过什么瘟疫之类的大事故,这年月也没什么抗生素,衍生不出逆天的病菌来,也就不用在乎什么恶性疾病了,只要看着精壮,九成九就是没病的。

所以当杨尚荆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一百五十个诚惶诚恐的壮丁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总体欣慰的,他看着这些壮丁大声说道:“尔等均为隐户,犯了朝廷的王法,依着规矩,是要打板子、罚钱、补缴丁银的。”

一百五十个壮丁听着这话,一个两个就有点儿害怕了,左右看看,巡检司的弓手、县衙的差役这会儿一大半都在旁边看着,要么是手里拎着刀子,要么握着水火棍,看着他们的眼神全都不怀好意,想着这些差爷平时的威风,于是这些壮丁就更害怕。

大明朝男子十六岁的时候成丁,就要开始交税了,这里最年轻的,也差着两年的税款,这要是强行要求补缴税款,就照着这两年的光景,就照着家里家无余粮的现状,那肯定是要买房子卖地,然后家破人亡的。

然后杨尚荆话音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本县心怀善念,不忍尔等家破人亡,故此将尔等聚集于此,给尔等一份活路。”

壮丁们一听这话,顿时眼睛就是一亮,只要给活路,这些黔们的眼中就会绽放出希望的光芒。

“自今日起,尔等一百五十人充入巡检司之中,以差役代替所欠税款,尔等只需乖乖听话,虽无饷银可拿,却也有一日两餐的饱饭可吃。”杨尚荆高声说道。

然后壮丁们差点儿哭出来,不是吓得,纯粹是感动的,一日两餐啊,饱饭啊,他们在家里的时候一天天活的提心吊胆不说,年景好的时候也未必能吃上一天两顿的饱饭,遇上年景不好、青黄不接的时候,树皮、树叶子也不是没吃过的,他们瞬间就感觉,自己这不是在受罚,而是在享受生活啊。

至于衙役乃是贱业,三代之内不许科举,以免有辱斯文这条规矩……去他的吧,他们别说往后三代了,四代、五代都未必能攒出来钱供一个孩子读书。

再然后,混在队伍里的巡检司弓手们就开始带节奏了,扑通扑通跪下去好几个,连声大喊:“县尊慈悲,县尊慈悲,小民多谢县尊活命之恩啊!”

这帮壮丁本就来自全县,基本上谁都不认识谁,哪里知道那帮弓手的身份?于是一个两个全都跟着跪下了,高声疾呼“县尊慈悲”,涕泪横流,那场面,简直了。

杨尚荆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足足过了五分钟的功夫,这才拍了拍手,于是左右的那些差役就冲上去,把人全都拉了起来,继续听他训话:“然尔等终究是犯了王法的,本县免得了尔等的赋税,却免不了尔等的板子,来人呐,先打一顿板子以正国法!”

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这是治下之道,然而先给胡萝卜还是先给大棒,也是一门学问,杨尚荆也是思虑了很久,按照正常的流程,肯定是要先打一顿板子,然后再给顿好的,可是这帮壮丁和正常的壮丁不一样的,不能让他们只想着有好饭吃,得让他们先记住自己的身份和充军的罪犯仿佛,然后再给喂饱了,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当然了,事后划分了行伍,再由他们的上官恐吓一番,也是少不了的。

县衙的差役一听杨尚荆说完了,当即就把这些壮丁往旁边的院子带,里面放着县衙里的刑具,脱了裤子直接就把板子往上面拍,杨尚荆也是关照过的,他们只会把这些人打疼,绝对不至于直接把人打残了。

眼瞅着杨尚荆走下台来,李继就半弯着腰走了上来,低声问道:“县尊,这人打完了之后,要作何安排?”

杨尚荆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了过去:“只管按照上面的做就是了。”

李继接过来,仔细翻了翻,脸上就露出了狐疑之色:“不教如何打斗,只让这些人站立笔挺,力求行伍整齐,走动之间队伍不散不乱,保证内务整齐?”

这年代对于军纪的认识,也就和后世键盘侠们喷“叠被子军”一个水平,甚至还稍有不如,根本就理解不了什么叫做“服从性”,毕竟键盘侠们可能知道灯塔国的厕所、髮国佬的衬衫、腐国的军装,只是在装瞎,而这个年代的人是真的不知道。

所以杨尚荆摆了摆手,也懒得解释了,很直接地说道:“只管如此要求便是了,本县不管你原本的弓手如何,只要这一百五十人做到,我会派杨二等人前来,指导此间训练。”

第一二八章 以小见大

第一二八章

黄岩县最近热闹非凡,京师里面也没差到哪儿去。

杨士奇那个叫杨稷的不肖子,终究是没逃得了一死,大抵是文官儿们也觉着这种狐假虎威、当街杀人的货色,不太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法制建设,间接影响到了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官僚制度建设,所以就没保他。

于是乎,北京城的百姓们拍手叫好,八大胡同里狎妓的酸文人少不得多喷了几句“圣君在位,海晏河清,政治清明”之类的屁话,然后就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更加屁话的屁话说出来,再举出杨稷的例子。

总的来说,杨稷一条命,文官儿们算是丢了个包袱,武将们算是看了个热闹,阉党觉着自己龇了牙,没进朝堂的酸文人觉得咱这大明月亮真圆,大明的各个阶层都很满意。

不过杨士奇的一生,也算是传奇的一生,内阁辅啊,虽然他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但这江湖地位终究是不一样的,活着的时候能成为文官们的一杆旗,除了一个儿子不肖之外也没什么变法啊、清查田亩啊之类的昏聩之举,所以死了之后依旧是文官儿们心目中一杆不倒的旗帜。

所以说,这么快就把杨稷送下去让他们父子团聚,文官儿群体们都觉得有点惭愧,纷纷想做点儿什么补救一下。

当然了,文官儿们学的是孔孟,讲的是义气,做的补救之举,和现在外朝之中的大佬被调出去太多了,为了振奋一下士气,提升一下凝聚力没有任何的关系。

所以今天早朝上,号称本朝自杨荣以后最能打的文官、阿尔朵只伯的梦魇、麓川讨伐者、大明兵部尚书、靖远伯王骥就站出班来,六十来岁的老头儿还是精于骑射的能人,那身板、那气场往那儿一站,瞬间就从文官儿之中脱颖而出,就见他跪在地上,一张嘴,一口的北直隶腔儿那叫一个声若洪钟:“陛下,臣有本奏。”

王振看他出来,眼睛瞬间就亮了,怎么说呢,王骥这个兵部尚书因为太能打了,还没有杨荣有钱、没有杨荣有人脉,从兵科给事中往上升到兵部尚书,这一路就没捞着什么清贵的官职,所以中枢这帮文官扭头一看,哎呦喂你为嘛这么吊?还和勋贵搅在一起了?喷他!

所以喷来喷去,老头儿看文官儿也不对路了,心说我不和你们这帮酸丁讲理,我去找勋贵们玩耍总行了吧?可是勋贵又不待见他这个科举出身的,嫌他酸,而老头儿慎独玩儿的又不溜,搞来搞去到了最后,算是半个阉党了,所以一般不说话,说话了肯定对他有好处没坏处。

别说王振了,朱祁镇的眼珠子都跟着亮起来了,心想着朕好容易把那帮碍事儿的文官儿头头挤兑出去一批,你有啥话赶紧说,朕就用个人权威直接给你定下来!

所以朱祁镇是满脸带笑,伸手虚扶:“王爱卿快快请起,不知爱卿有何事上奏啊?”

站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也是面带微笑,他是正牌儿的阉党,自从文官儿里那些大佬离开了京师,到外地公干了之后,他这边儿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现在一看王骥,也指望着这个兵部尚书给文官们来一个一入魂。

王骥站起来了。

王骥开口了。

朱祁镇、王振、马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先太师文贞次子杨道,忠良之后,兼通经史,臣闻次子自先太师文贞故去后,恪守礼法,苦读经义,未尝稍有逾越,可谓贤良,奏请陛下准其蒙荫。”

王骥这话声若洪钟,就把正统皇帝朱祁镇震得是眼冒金星,王振一口老血差点儿直接喷出来,马顺一个哆嗦,差点趔趄了一下。

这和咱们想的剧本不一样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兵部尚书,怎么就背叛革命了?

别说他们了,就那帮不明真相的低级文官儿也有点儿懵逼,心说难不成咱们平日里喷他喷的少了?怎么就站在咱们这边儿了,这……这以后想要喷他都下不去嘴了啊。

然后这帮文官儿就看见陈循站了出来,这位四月份刚刚进入内阁的辅臣高声说道:“臣附议。”

和王骥不一样,陈循算是文官们的真·自己人,永乐十三年的状元,翰林院里打熬过,宣德年的南宫侍讲学士,再到现在的内阁辅臣,这一路升迁那叫一个清贵清贵真清贵,和王骥这种读着孔孟还提着刀子,跑到大草原上、西南十万大山里和蛮子讲道理,一身的勋贵习气的文官儿那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他这一站出来,后面还一脸懵逼,寻思着是不是有啥阴谋的小官儿,纷纷卡巴卡巴眼睛,然后集体喊道:“臣等附议。”

几个这几天和锦衣卫、东厂的人聊过天,被许诺了各种好处的文官儿一看这个架势,纷纷打了个哆嗦,然后左看看右看看,就迎来了某个大佬深邃的目光,于是一脸纠结地跟着喊道:“臣等附议。”

正统皇帝朱祁镇一看这个架势,气的都想要掀桌了,哪怕他再年轻,他也明白,这一招说是给杨士奇的子嗣来个大礼包,看起来有补偿弄死杨稷的意思,然而实际上还是一种试探,看一看朝堂之中还有多少中下级官僚选择站在了自己这边儿,抛出王骥这个大礼包来,就是想要震慑一下那些已经倒向和即将倒想自己的中下级官僚。

不过好歹是做过九年皇帝了,哪怕今年也只有十八岁,他也知道不能任性了,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转头看向了杨溥,今年七十三的内阁辅没有说话,就那么站在原地,就好像风中残烛一般,可就是不灭,而且很是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低垂的目光似乎和往常一样,也很符合朱祁镇对他的印象——谨小慎微。

然而朱祁镇知道自己被骗了,现在整个朝廷里面,除了杨溥之外,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让一个有着爵位的兵部尚书瞬间倒戈,所以他慢慢吐出了那口气,用很慢的语说道:“那……就荫补尚宝丞吧。”

第一二九章 君子喻于义

第一二九章

陛下你不能就这么妥协啊,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呢,那杨道不是在守丧么,咱就用这个借口不也挺好么?直接认怂文官儿们会得寸进尺的!

王振听完朱祁镇的话,就在心里狂吼着,然而看着朱祁镇那张脸,他想说话都不敢说了。

那脸色太黑了,从朱祁镇小时候就陪在身边儿伺候的他知道,这是皇帝飙的前兆。

他再把目光看向马顺,就觉马顺也是一脸的懵逼,根本就不像是之前听到消息的样子,于是他强行平静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尚宝丞是个什么官儿呢?帮皇帝掌握玉玺的,算是天子近臣了,正六品的官儿也不小了,虽然这“荫补尚宝丞”未必能到皇帝身边儿,就算到了身边儿也不能拿着玉玺瞎盖章,但也证明了杨士奇的地位,顺便出了皇帝认怂了这个信号。

于是满朝文武都舒坦了,别管什么武将勋贵还是文官清流,一水地高呼着“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要不是朱祁镇黑着一张脸,这简直就是圣君在朝的最有力的证据。

这一次,杨溥动了,他深深地看了朱祁镇一眼,然后跟着跪下去山呼万岁了。

朱祁镇这个决定做的对不对?当然是对的了,蒙荫袭爵可不仅仅是杨士奇家的事儿,更是满朝文武都关心的大事儿,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子,谁不想挣下来世代的富贵?然而大明朝开国之后是有成例的,爵位从不轻授,杨荣能打成那样,还有着南京城拦朱棣马头、榆木川秘不丧、宣德年请御驾亲征汉王的功劳,也就赚了个世袭的都指挥使,王骥当时要不是有倒向内廷的苗头,朱祁镇傻了才会直接一个伯爵砸下去。

要不是因为杨尚荆这个穿越者在青楼里闹了个大新闻,直接就把外朝和内廷对立起来,明刀明枪地干了一场,杨道扶棺还乡的时候,这赏赐就应该下去了,结果当时内廷外朝就差露胳膊挽袖子直接决斗了,一地的鸡毛蒜皮,也就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所以,这个时候哪怕在不情愿,也得顺水推舟把官职许下去,俸禄下去,反正又没说“掌司事”,一份饷银罢了,而且尚宝司有两个,到时候不爽了直接扔南京去,也就皇帝一句话的事儿。

眼瞅着文臣武将们站起身来,安静了下去,朱祁镇这才黑着一张脸,开口问道:“众卿可还有本上奏?”

王振就对着马顺使了个颜色,于是整个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站出班来,跪倒在地,恭声说道:“臣有本奏,近日浙、闽、赣三省交界之处的银矿多有流民啸聚,私入矿坑,巡检司弓手莫能制止,三省之中,民不聊生,还请陛下兵进剿,以安黎庶。”

朱祁镇一听这话,脸上的黑色渐渐消散了一些,复开银矿这事儿,早朝上都吵过多少回了,结果不管是外朝的辅臣,还是三省的藩司、镍司,那反对声叫一个整齐,现在他顺应外朝民意,直接给了杨士奇儿子一个正六品的尚宝丞,这帮文官儿总得给我点儿面子吧?

所以他眯着眼睛,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所谓流民作乱,也不过是生活不济,方才行此下策,此等流民,并非外来倭寇,乃我华夏苗裔,朕不忍加之以刀兵。”

叹了口气,现年十八岁的正统皇帝继续飙着他的演技:“况且,前日里朕欲加御马监军饷,王司徒曾与朕言,近年来天灾不断,户部用度已然入不敷出,方今北有瓦剌窥伺中原,南有麓川尚未平定,再兴兵戈之事,于国无益,劳民伤财。”

王司徒是户部尚书王佐,和王朗没有任何关系,更不认识什么姓诸葛的敌国丞相,这个从太学里一步步走出来,从户科给事中一路爬到户部尚书的能人,此刻低着头站在文官儿的队伍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更没人敢喷他什么,外朝限制皇帝大手大脚花钱,历朝历代都这么干,哪怕皇帝要花户部赋税买根蜡烛,也得喷几句“与民争利,非明君所为”。

而现在别说他了,就是那些五品、六品的小官儿也知道,皇帝这是又要开银矿,贴补他的内帑了,而且借着自己刚刚让步的机会,直接向着外朝难,这事儿……不好办。

当然了,关闭银矿这是皇帝刚刚即位那会儿的德政,所以皇帝不能自己说,所以只听朱祁镇话锋一转,问道:“事到如今,诸位爱卿可有良策,以解东南百姓之忧。”

然后就看见翰林编修徐珵晃晃悠悠站了出来,跪在地上说道:“启奏陛下,微臣确有一策,今斗胆讲出,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摆了摆手,一脸的大度:“徐爱卿快快请起,若有良策,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于是徐珵站起身来,大着胆子就开说了,然而脑袋转都不敢转一下,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多文臣武将都在瞪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他现在早就千疮百孔了。

“启奏陛下,方今朝廷府库空虚,断不能再兴兵戈,此乃爱民之举,然闽、浙匪盗不息,流民啸聚,若是置之不理,亦是害民之举,微臣斗胆,请陛下重开银场,召流民挖矿,供给饭食,则盗贼自息。”

徐珵说完这话,低着脑袋退了回去,正统帝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意,刚想说一声“准奏”,就看见户部尚书王佐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无知小儿,汝欲陷陛下于不义耶?”

严格来说,这时候应该出来一个都察院的御史或者是科道的给事中,用不着正二品的大佬亲自下场肉搏,然而之前皇帝提过王佐的名字,那他就必须站出来了,这是一种担当,同时也算是洗清自己的嫌疑。

就看见王佐撩衣跪倒,大声说道:“昔年,正因银矿矿脉枯竭,又兼百姓困苦不堪,陛下广施德政,将其关闭,今若再开,恐有朝令夕改之嫌,绝非明君所为!老臣还请陛下下旨,将这不忠不义之人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自古矿藏都是国有,所以这时候就不能说“与民争利”了,不过孔圣人不是说过嘛,“君子喻于义”,皇帝这么高大上,当然是君子了,君子……就要用大义来压,所以王佐这一番话说出来,朱祁镇的脸又黑了。

第一三零章 利字当头

第一三零章

所谓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说的是啥呢?皇帝给臣子大棒子还是喂甜枣,那都是天恩,只能感谢,要是给完你一棒子再给你一甜枣,那就是天大的恩惠。

可是现在呢?

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是皇帝给臣子一棒子之后送一个甜枣了,而是臣子给了皇帝一耳光之后,转手又嗨了一棒子。

忒特么作死了。

然而嗨了皇帝一棒子的王佐表示,老夫也不想这么干啊,然而现在不这么干也不行了,闽、浙、赣三省边境那个银矿,牵涉到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他现在在朝堂上和皇上据理力争,最多也就被皇帝扔进诏狱里面,然后混个青史留名,了不起挨一顿板子,受受皮肉之苦也就罢了,要是他敢点头说“此乃老成之言”……

他得死全家。

“徐侍讲也不过是忠心谏言,虽有不妥之处,却也以一片赤胆忠心。”正统皇帝朱祁镇死死地盯着王佐,双眼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了,不过声音里的愤怒却也没有直接展露出来,只不过话里话外的愤怒,却是谁都能听出来的,“不过王卿家身为户部尚书,就没有什么保境安民的妙计么?”

你说不行,特么你行你上啊!

然后王佐就上了:“不若派遣御史,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以备来年春耕,相邻府县拿些钱粮以为周济,不过减免些许赋税,即可得享太平。”

士农工商,工商都需要掌握一定的姿势技术,经常出点儿精明人物,太不好管理了,所以统统都要扣上贱业的帽子,也就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愚昧好糊弄,所以要大力推广,虽然这年月南方已经开始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雏形出现了,能够容纳的人口数量肯定比农业多,这帮大员也不是傻子,也都知道里面的好处,但是意识形态问题凌驾于一切问题之上,知道了也是不知道,谁敢提设厂安置流民就打破谁的狗头。

所以王佐这个户部尚书的回答,契合了所有的封建统治精髓,至于这些流民会不会接受安置,接收安置了,这个时候开荒能不能赶上种一茬秋粮,就算种了秋粮,这帮被安置的流民会不会在下一个青黄不接的三四月份再次变成流民……那就等明年再说吧。

“如今江南夏粮刚收,便是收拢流民,开垦荒地,还能赶得上种一季秋粮不成?更何况如今江南虽无大灾,却也算不上甚么好年景,周遭府县,有哪里有多余的粮秣供给这群流民?!”说着话的时候,朱祁镇可以说是声色俱厉,“身为户部尚书,却无安民良策,朕要你何用?!”

提出“大义”这一顶帽子之后,就是朱祁镇也没办法强推重开银矿了,当然不是不能,明朝实际上是个君主**国家,而且在朱重八废除了丞相之后,君权可以说是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顶峰,只要皇帝真想做的,就没有做不成的,可为什么朱祁镇不敢强推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法理”的问题,更通俗的解释就是统治合法性的问题,他现在还太年轻,对朝堂的掌控能力不够,强推之后大家口服心不服,会极大地损伤皇权的权威性,到时候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事情……那就是谁都不知道了。

王佐听了这话,往那儿一跪,脑袋就磕在了地上:“老臣愚钝。”

这也没什么可争辩的了,反正就是装瘪茄子,陛下您看着办把。

“愚钝,愚钝,朕要你何用!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诏狱,让他好好给朕好好想想!”朱祁镇气的直接站起身来了,袖子一甩,直接走了,王振卡巴卡巴眼睛,示意禁军上来拿人,然后喊了一声“退朝”,追着就下去了,皇帝陛下幼小的心灵又受到了重创,他需要赶紧跟上去安慰一番。

两个侍卫当即就走了上来,对着王佐客客气气地说道:“王司徒,请随我们来吧。”

王佐从地上站起身来,抖了抖官服,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跟着就走了,不过路过杨溥的时候,还是交换了一个眼神,杨溥就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于是他迈出去的步子都变大了不少。

“孟辅……唉。”陈循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颓然,不问具体罪过,只按照皇帝的觉着不爽了,能直接把六部的尚书丢进大牢里的,有史以来也就是大明这一朝。

走到他身边的杨溥摇了摇头,跟着叹了口气:“德遵无虑也,这尚书、侍郎下狱,也不是头遭,过些时日陛下把气消了,也就算完了。”

陈循也只能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对于被下大狱这事儿吧,朝堂上衮衮诸公就算不是老司机,那也是键盘车神了,就不说于谦这种青史留名的倒霉蛋了,前户部尚书刘中敷这个表字都没在史书上留下来的主儿,几年的功夫就下狱三四回,期间就是这个王佐以侍郎之职暂代的尚书,毕竟他从太学出来之后一直就和钱打交道嘛,也是老资格了,可是数一数这朝堂上剩下的户部官佐,单以资历而论,就没有能和他比的了,所以这位子,应该是稳得很的。

再说杨溥,越过了陈循,就来到了王骥的身边儿,这个有爵位的文官此刻面色平静,不过眼神里多少能看出些忐忑来,杨溥就对着他笑了笑:“如今南方未平,北方瓦剌年年入寇,可还少不得尚德这样能征惯战、文武双全的骁将啊,老夫昨夜看这西北的战报,少不得尚德还要再去走上一遭。”

文官把手伸进军队里,这是从三杨内阁开始,就不断在做的事情,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政策了,文官监军就是这时候开始的,归功还是在杨荣的头上,毕竟……老头能打啊,永乐八年那会儿,自己带了三百人给永乐帝做亲卫这事儿就不说了,宣德年更是数度从军北征,出喜峰口的时候朱瞻基身边文臣就一个杨荣,那叫一个吊炸天。

所以别说王骥站在文官这边了,就是像以前一样搞暧昧,那也不能扔了,最多集体弹劾敲打敲打,这块招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砸了的。

第一三一章 两个状元的算计(求票求票)

第一三一章

“原玉本是一方璞玉,只可惜,太着急了。”看着徐珵有些落寞、有些萧索的背影,马愉叹了口气。

徐珵很有才,经史子集无不通宵,甚至天文地理也颇有研究,然而为人太过急功近利,所以在被选为庶吉士之后,一直被执掌着翰林院的杨溥所不喜,这一压,就直接压到了正统九年,整整十二年的时间,至今依旧是一个正七品的修撰。

站在他身旁的曹鼐摇摇头,声音倒是很冷清:“无他,看不清时局罢了,七年时太皇太后驾崩,此獠上兵政五策,妄图上位,只可惜,这内廷也是不喜欢太过聪明之辈,又兼动了边军的利益,那郭敬,至今不还在大同,给内廷搂银子么?今日跳将出来,也就是拼个‘雪中送炭强似锦上添花’的念想,阿谀幸进罢了。”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现在已经有了雏形,马愉、曹鼐也是在翰林院划过水的,所以对这个徐珵也是很有了解的,曹鼐更是他的同榜状元,同年进的翰林院,现在这个江湖地位的差距,也难怪他急着跳出来。

马愉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一边儿往内阁走一边儿说道:“如今这时局也是艰险,稍有不慎,便是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我等也只能忠心任事、如履薄冰了,也不知尚荆贤侄现在浙江,过得如何了,京中有了现在这般局势,还亏了尚荆贤侄在春熙楼的那一拳啊。”

没有杨尚荆那一拳,现在京中大多数勋贵还得叫王振“翁父”呢,结果杨尚荆那一拳打死了郭淮这个金英的家奴,直接就将外朝的大部分人拧成了一股绳,昨天杨溥又去王骥这个半是勋贵半是文官、还半边身子站在阉党那边儿的兵部尚书那儿,聊了聊天,直接许诺了外朝不再参与弹劾他“老师费财、杀良冒功”,这才让他舍弃了阉党,直接跳反到了文官这边。

“若先太师文敏尚在,何至于此!”曹鼐苦笑了一声,提到了杨尚荆就很容易让他们想到杨荣,“五年七月,先太师文敏仙逝于武林驿前,除长孙泰外,另求次孙尚荆为其守孝,显然是看出了外朝的风波诡谲,令其孙回乡避祸啊。”

按照礼制,爷爷去世了,只有长孙需要守制,但是死者为大么,杨荣临去世之前就和身边儿的人说了,让自己的嫡次孙回乡守孝,所以杨尚荆这才扔了这边礼部观政的差事,跟着回了建安。

“你我二人入阁,全凭先太师文敏力推,险些与先太师文贞闹翻,才有如今的局面,他老人家……算无遗策啊。”马愉摇摇头,捡起了桌子上的折子。“多说也是无益,且看看今天的折子吧。”

说起来两个人入阁预机务,还是杨荣力推的,都是承了情的,当年王振感觉咱家已经无敌了,就跑到内阁装逼去了,告诉三杨,你们都老了,麻溜退休吧,我这有几个人还不错,顶替你们的位置肯定没问题啊,大明的明天会更好,然后杨荣点了点头,说好啊,正好想回家做富家翁呢。

杨士奇还以为杨荣怂了,两人吵了几句,杨荣呵呵一笑,说这没卵子的废物是看咱们嫌烦啊,咱来先顺着他,等明天的,山人自有妙计。然后大朝会上就说,现在俺们三杨老弱不堪了,得提携新人啊,我看马愉曹鼐这俩人不错,履历、学识啥的都不差,要不就他们吧。然后内阁公推,然后太皇太后过问,最后王振的小算盘瞬间就烂了,总之,各种智商碾压。

“说来也是,陈御史等出京公干,我等也曾多有照拂,想必尚荆贤侄在浙江的日子,能更好过些吧,但愿别碰到什么棘手的刁民,那……”曹鼐捡着折子,然后就出一声略显惊愕的“啊”,顿住了声音,反复看了三遍,这才将折子递给了马愉,“这尚荆贤侄,倒是颇有先太师文敏的三分遗风,方至黄岩,已然有惊人之举,想必这县里的局势,早已尽数为其掌控了。”

那折子上正是杨尚荆在黄岩县“平叛”的内容,马愉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就浮现出了微笑,两人都不是什么处庙堂之高不知其民的面瓜,曹鼐早年还是做过典史的,地方上那一套,熟悉的很,基本上看见奏章上寥寥几个字,就能把地方上的事情推断个六七成。

马愉放下那折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然后才慢慢悠悠地说道:“平叛之功,甚大,然尚荆乃戴罪出京,又兼年轻稚嫩,升迁过快,恐为阉党所忌,不说再有阮随旧事,便是阉党从中作梗陷害,你我远在中枢,也只怕救之不及。”

还是那句话,县官不如现管,杨尚荆独自掌控一县还行,但是往上调,以他的履历,就不可能是个从六品或者正六品的小官儿了,镍司、藩司的官儿从五品起步,然而吧,藩司、镍司的衙门里水深的很,而且大多很是复杂,经验短缺了,被人坑了还得帮人数钱,就更别提调到镍司之后,出门办案时随时可能面对的截杀了。

“压下后报,只恐阉党寻事。”曹鼐皱着眉头,端起一半的水杯又放下了。

马愉笑了笑,和曹鼐这个三十一岁中状元、现在也不过四十来岁的“小伙儿”比起来,他决断方面或许有所不如,但处理这种事儿上经验却要丰富不少,毕竟……他是宣德二年的状元:“如今这案子可还没定性,不若入档待查,若有内廷查问,只说尚在侦办便是了,陈御史此去浙江,想必也会打问一番,待他等归来,我等再将这折子送上去,方能成算大增。”

曹鼐眉头一跳,脸上瞬间就浮现出了明悟的笑容,归档待查这事儿妥帖,又不是不报,晚几天罢了,而且还能落一个“务求真实”的名头,何乐而不为?所以他连连点头:“性和兄真乃老成之言,稍后知会了辅,便依此办理吧,只是这京师的士林清议,还需多加引导,那歌妓变贞女,忠烈死节之事,尚需多多传诵,纵使多言‘明君在位,教化大行’也没甚妨碍了。”

第一三二章 京师内外

第一三二章

自古以来,人们都渴望坚贞的爱情。

从男权社会开始,抛出去某些爱好独特的人物之外,大多数男人还是希望自己的女人对自己忠贞不渝的。

而那些兜里钱不多却有几个、肚子里墨水不多却也有点儿的酸文人,就更喜欢这个桥段了,尤其是,当这种事儿的男主角是他们朝思暮想想成为的翰林编修、女主角使他们辗转反侧想要上上一回的京师头牌的时候,那是直接戳中他们所有人兴奋点的一根一阳指。

所以自从蔡大家“死节”这事儿传到京师之后,整个京师的风尘圈子里,各路文人骚客都开始捶胸顿足、长吁短叹,然后弄上一合辙押韵、但怎么看怎么都是东拼西凑的诗篇,丢给青楼的歌妓去演唱,成国公家有个颇为受宠的小儿子直接砸了一百贯出去,让京师的另一个头牌唱了一曲儿他自己写的诗。

那诗狗屁不通,甚至连最基本的合辙押韵都做不到,所以这个头牌贼有气节地咬了咬牙,让再加点,于是成国公家的公子又砸出去一百贯,然后那头牌唱诗的时候愣是给唱出了一股子别样的风味,再然后……据说有人大半夜的时候,听见了这个公子哥的哀嚎从成国公府邸里面传出来,宛如杜鹃啼血,甚是凄凉。

消息刚刚传开,锦衣卫的指挥使马顺就觉得很不对劲了,作为王振的狗腿子,他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啥好事儿,然而想要去管却也管不过来,鬼知道这帮酸文人里面藏没藏哪个大佬的子嗣,现在外朝内廷正在交恶的关头,肯定是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喷一个“阻塞言路”出来,一时间把个马顺急的,每天早晨起床梳头都觉着头掉的比前一天多了不少。

因为杨尚荆离京的时候比较急,家里还有些物业之类的没处理干净,忠叔一琢磨,杨家也不差这两处院子的钱,也就没卖,留了几个得力的家丁在这边儿守着,时不时传一点儿要紧的消息到浙江,也好让杨尚荆多一条渠道掌握京中的时局动态。

现在,正在小校场上看着一帮新晋的巡检司新丁站军姿的杨尚荆,手里就握着这么一份时局动态。

“也不过是一点宣传,便能造就如此声势,这‘笔墨如刀’四字,也是实至名归啊。”杨尚荆抖了抖手中的纸,一时间有点儿感慨,“见识了这个,戬这才算是有点儿后怕,当初要是戬称并不去那春熙楼,保不齐现在也在被士林中人戳着脊梁骨,‘有辱门风’都是客气了,只怕他们得穷究三代,辱及大父身后清誉啊。”

“所谓士林清议,不过是在野为贤达,入朝为官佐,终归是官字两张口罢了,总要向着自己人的。”给他递情报的忠叔听了这话,也跟着点点头,不过脸上还是有些笑意的:“若非少爷当机立断,一拳打死了那金英家奴,将这‘本朝倡反阉盛举’的名头揽在身上,只怕此刻老仆就要护着少爷的尸骸回建安了。”

就王振那个尿性,太皇太后张氏还没死呢,就敢去内阁装逼,让三杨退位,那么趁着外朝一盘散沙的时候,给杨尚荆来一送他和杨荣团聚,顺便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那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当朝勋贵都得叫他“翁父”,跟何况杨尚荆当时不过是个七品的翰林编修?

杨尚荆笑了笑,把这张纸团成一团,塞进了怀里,这东西是不能留下来的,等回了县衙,直接烧了才是正道,他看着太阳底下站着桩,不断有人摇晃着倒下的新丁,摇了摇头:“这乡民的身体,也着实太差了些,这才不过两刻钟,便有十数人中暑倒地,这些人还多是那李继筛选出来的。”

“近年来整个大明的年景都不甚好,每年救灾免税的举措都不少,地方上更是频频告急,加上这些隐户本就是家中缺钱少粮,逼不得已才做的隐户,否则谁不想自家的孩子光明正大地活着?”忠叔摇了摇头,指了指下面这些新丁,“前日也不过是一顿饱饭,便有数十人痛哭出声。”

这年头的老百姓……苦啊,大明朝虽说农业税算是低的了,然而其他乱七八糟的赋税种类多啊,再加上这小冰河时期见了鬼的天气,和特么抽风了差不多,就地里刨出来那点儿粮食交完了税也就剩不了多少了,家里没人饿死那都是年景好的时候了,南方这边一个大旱、一个大涝,那就是一群人排着队进地府,拉都拉不回来,就这些隐匿丁口的人家,一天能吃上一干一稀两顿饭都算是殷实人家了。

杨尚荆就叹了口气,农民嘛,他穿越以前也算是阶级兄弟了,然而现在,没有化肥这种神器,没有各种工程机械,小农经济在对抗天灾方面的能力,几乎就是零,而材料学等基础科学的积累不足,别说他就是一个文科僧了,就是一条纯种的工科狗穿越过来也只能干瞪眼,慢慢拾掇铁料然后开炉炼钢,囤一批相对合格的钢铁之后提升工艺继续炼钢……

“这……唉!”杨尚荆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对身边的皂隶说道,“吩咐下去吧,晕倒了抬到阴凉地方,解开了衣衫,喂点凉水,把两条腿垫高了,恢复过来还得加练。”

他从大户那里得到的“捐款”也就养上一百来个兵,现在地里锁住的青壮就是一大批,毕竟产量提高全靠精耕细作,城里那帮青皮还不合格,算来算去还是这些隐户最合适,那就只能找个法子慢慢提升一下身体素质了,反正南方那帮流民起义有大户们插手,真正平定的话怎么也得三四年之后。

忠叔看着那皂隶下去,开口道:“少爷练兵,不传什么武艺,为何偏要站得笔挺?”

“不过让他们知晓什么是集体和服从罢了,顺便练练耐性,真到了战阵之上,只需这边喊一声冲锋,这百五十人便能一拥而上,队形不乱,便已经算得上强军了吧?”杨尚荆耸了耸肩,“至于武艺,到时候两三个打一个,好需要什么武艺?”

忠叔辣么能打,遇上三个带甲的悍匪也是左支右绌,到时候仗着纪律好直接碾过去,只要气势提上来了,这一百五十人冲垮个三五百人都没问题,流民……吃的还没这帮人好呢。

第一三三章 糟心事儿和开心事儿

第一三三章

黄岩县的赋税装上漕船走了,杨尚荆依旧在小校场看着一帮新丁训练,现在他在黄岩县可以说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在老百姓、乃至底层官僚的心里,皇帝都得排在后面去,所以他也不在乎谁敢在漕船上和他打马虎眼。

本来他还想着搞点儿队列,复习一下当年军训时的好时光,比如踢个正步一步一动一步两动之类的,争取让这帮人多踢碎几双草鞋,给本县的草鞋编制行业带来点新气象,省着哪天冒出来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叔,因为卖不动草鞋直接反了他娘的,他岂不是要大败亏输?

然而让他满心疲惫的是,这帮文盲居然有人连左右都分不清,走起路来顺拐什么的都是见怪不怪了,喊一嗓子“向右转”,直接和临着的来个脸碰脸的亲密接触,也是小菜一碟,要不是大明朝比五百来年之后唯一先进的地方,就是男风相对开放,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当年军训那会儿……最起码也是小学四年级,能写会算啊,这帮人……”杨尚荆坐在树荫下面,一脸的抑郁,要不是现在有官身了,他真想冲上去亲自给这帮新丁演示一番。

忠叔笼着袖子站在他的身后,一脸的笑容:“少爷练兵之法虽然有些道理,然而却不适合这些白丁,若是在战场上厮杀甚久的老卒,亦或是乡间识字的读书人,经此训练,倒是能颇有成效。”

知识就是力量,这事儿杨尚荆当然动了,然而挠头啊,能打的军户有一个算一个,不是身上有着官职,就是被圈在主将身边好吃好喝供着,他一个正七品的县令要是敢朝这样的人伸手,连爪子带胳膊全都给他打断了,至于乡间的读书人……做胥吏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还做个毛线的大头兵?

“我还就不信治不了这帮玩意了!”杨尚荆气的是咬牙切齿,站起身来,伸手招了招,李继就跑过来了:“不知县尊有何吩咐?”

杨尚荆活动了一下手指:“把这一百五十人分成十人一队,每队留一个巡检司的弓手带着,先让他们分清了左右,若是哪个出错了,直接叫出来,绕着这小校场跑上十……不,五……不,三圈吧,明日本官前来查验,若是一队之中有三人以上不合格者,带队的弓手五倍责罚!”

出了这种情况,杨尚荆也不能只喷新丁不懂事,个个都是傻逼,这年月吏滑如油,巡检司这帮弓手一个个也是一肚子坏心眼子,指不定多少人看着这帮新丁不顺眼,寻思着就这帮泥腿子怎么就和差爷我一个地位了?然后明里暗里使坏了,这么把一个队比作一个整体,就不怕这帮弓手不用心了。

至于体罚士兵……由他去吧,就近代西欧那帮军队,平时都要靠着体罚狠揍,战时都得靠着鲜艳的军服、高节奏感的军乐带队往前冲,你还指望15世纪的明军新兵自觉接受训练,然后勇敢战斗?

总之,先分清左右吧,实在不行晚上开个班给扫个盲也不是不行的,也不用讲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玩意工业革命之后玩玩情怀还行,现在鼓捣纯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一个两个能写自己的名字,能够听懂上面讲的是什么,也就足够了。

就在杨尚荆满脑袋黑线,打算直接回转县衙处理些文件的时候,一个胥吏打扮的骑着马跑了过来,一脑门子的汗,隔着他两丈的距离,这才翻身下马,几步赶到近前,一撩衣襟,直接就跪下了,双手捧着一份折子,急声说道:“县尊,藩司衙门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到了,下走不敢轻启,还请县尊过目。”

听着这话,杨尚荆眉头就是一挑,接过来,打开看了看,脸上一抹喜色闪过,之后则是沉沉的悲哀:“本县这就回转县衙,你先去黄县丞、冯主簿、刘典史处知会一声,就说本县有要事相商。”

那胥吏也没看过公文,只是应了一声,掉头骑上马就走了。

站在杨尚荆身旁的忠叔还没等开口,就看见杨尚荆把那份公文递给了他,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喜悦:“我早就料到那边会出幺蛾子,现在也算是应验了,前些时日,我和杨副使那一番谈话,只怕如今也成了先见之明了吧?”

忠叔挑了挑眉毛,接过公文看了一眼,眼睛就是一亮不过语气有些狐疑:“只怕这里的水……太深了些,浙、闽、赣交界之地,本就是情势复杂,更兼有银矿在此,自正统元年以来,但凡是家族里能伸得出手的,大多会在这里参上一手,若非身后有那些人撑腰,就一个流民身份的叶宗留,不说胆气,哪里有那个能力,直接杀一个福建参议?”

杨尚荆跟着点点头,银矿那边流民啸聚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这年头流民太多,人命哪里有银子值钱?为了点儿银子,数股流民火并,杀了个昏天黑地,然而很神奇的是,这些流民的手里都有兵器,而且质量上非但不比官军的差,某些方面还能强上一截,福建参议竺渊本来想着老夫带兵平叛,还不是反手可灭?然后就被抓住弄死了。

顺便说一句,竺渊是浙江奉化人,同进士出身,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靠着那会儿会站队,实际上京中没什么根子,

这后面要说没黑手,杨尚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许是京中那边,催的太急了,内廷想要开银矿的念头,已经有了不可制止的架势,否则谁也不会这般铤而走险啊。”忠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是老仆现在也不明了,那银矿里有没有家中的手笔,不过少爷若是想要掺和进去,捞些功劳,为时尚早了些。”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是一笑:“戬有多少斤两,自己还是知道的,不过这倒是个借口,让藩司方面多派些银钱,也好合理合法地弄上几套甲胄。”

第一三四章 阶级之中分高下

第一三四章

同为七品,都分一个正、从,更何况地主阶级这一整个阶级了。

可以说吧,大地主家下人都知道的一些常识,一般的小地主可能都不知道,这就是境界上的差距,所以杨尚荆,或者说之前那个杨戬知道的事情,福建参议竺渊就未必知道,毕竟他这个参议……江湖地位也就那样了,根本接触不到那些大地主的大新闻,而建安杨氏,蒙元的时候就在福建默默地装逼,一不缺钱二不缺人,什么大新闻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话说回来,保不齐就是因为档次不够,这个竺渊才被福建藩司给丢出去顶缸的,或许是哪个地方大户玩脱了,不过更可能的是叶宗留脑子太好使了,直接弄死了竺渊,这样地方大族害怕朝廷来个狠的,就不得不给叶宗留更大的支援了。

别管怎么说把,死了个朝廷命官,还是从四品的大员,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新闻,更别提这还是“流民”杀的了,大明朝的地方政治在这一刻似乎陷入了开国以来最灰暗的时刻,大抵……也就比永乐十八年的那次白莲教起义差了一丁点吧?

所以杨尚荆在和本县四个佐官,县丞黄成、主簿冯毅、巡检李继和典史刘启道商议着如何抑制流民的时候,省衙门里也在开会,藩司、镍司五品往上的官儿挤在一堆儿开会,一个两个倒不说是愁眉不展,但也是犯了难。

浙江备倭的任务本来就重,现在都司的治所都是设在了沿海的昌国卫,想要调兵往那边去,不说是不可能吧,到底也要困难些,而这些流民一旦成了流寇,选的冲击方向也有可能是浙江,毕竟……这里地方守御力量基本都放在了沿海,好抢啊。

“老夫本想为那百姓谋些福祉,却想不到闹出如此大的风波。”轩輗坐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疲惫,他是极力反对重开银矿的,现在银矿那边出事,只要朝中有人说是“处置不当,姑息养奸”,他就难逃罪责,说不上贬官吧,一顿斥责是逃不脱的,这对于一个很重名声的文人来说,简直就是斯文扫地。

他当年出来做御史是丰城侯李贤推举的,李贤他爹李彬是凤阳人,朱元璋的老乡,朱棣还追赠了茂国公,不止这些,能够守备南京就证明他的江湖地位牢靠得很,所以轩輗和武将勋贵那边的关系一直都不错,要不然当初也不能推他过来整饬浙江卫所,一下撸下去四十多个武将还能稳如泰山地坐在提刑按察使的位置上。

于是乎,文官儿们觉得他耿直,有雅量,清廉,算是文官之中的一杆小旗;武将觉得这人刚毅、果决、有担当,和那帮每天只会子曰诗云的酸丁不一样。总体来讲,他在浙江过的,比王骥这个封了伯的兵部尚书还爽,他也算是摸到了大明朝最上层那个圈子的人了,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他清楚得很。

其实轩輗这样的人物,孙原贞也羡慕得很,毕竟一般人在朝中的评价,不可能文臣勋贵两边都夸,有李贤在南京做后盾,整个浙江可能有人敢捋他孙原贞的胡子,却没人敢瞪轩輗一眼,所以他叹了口气,劝道:“刁民不识大体,徒生事端,又怎能赖到惟行的身上?为今之计,还是要商讨出些策略,严防那流寇北上浙江。”

“若是他敢北上,倒也好些。”轩輗收起了略显颓唐的表情,眼中杀气迸现,显然对于这个有祸害自己清名举动的反贼,他是真的动了杀心,“闽地多山,藏于大山之中,朝廷便是调集重兵,也难得将其堵截,可若是他敢从山中出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大户嘛,最多支援点儿钱粮之类的军需,人手上也就几个管账的账房,不让这帮流民把军需错了,更高层次的人才是不可能有的了,毕竟这年月已经不是隋唐往前,五门七望那种可以和朝廷掰掰腕子的大家族早就被弄死了,建安杨氏这种档次的家族已经算是顶尖儿了,最多就能给朝廷私底下填填堵,正面掰腕子瞬间齑粉。

所以现在的大户有什么人才,那是拼了命地通过科举往朝堂上塞,通过影响朝廷上层的决策给自己的家族争取利益,哪里会有智商在水准之上的,去给一个流匪做幕僚?

“惟行说的也是,那逆贼既然敢公然杀害朝廷命官,定然不是什么愚鲁之辈,自投罗网的事情,定是不会做的。”方廷玉点点头,他虽然是右布政使,然而论起朝堂上的搞大新闻的本事,他比起孙原贞还要强一些,毕竟他在贵州做过布政使,而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他还上书要裁撤各地右布政使,恢复洪武朝前期各省只有一个布政使的旧历,总之,吊炸天。

停顿了一下,方廷玉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其一是加强与闽地交界之处的防御,避免小股流匪过境,以安民心;其二,便是想方设法安抚各地流民,以免有福建旧事生。”

想要剿匪是没辙了,先不说调兵需要兵部的调令,单单是那块山地,就属于三不管地带,福建、浙江、江西对它都有管辖权,也只有朝廷下旨明确了范围,才能真正调兵进剿,所以也只能被动防御的同时,防备着本省的流民别学着来一,补种秋粮的功夫,剿匪可是影响赋税的。

听着本省文官三巨头的讨论,杨烨就眨了眨眼睛,心思电转之下,瞬间抓住了要点,脸上带笑,直接说道:“下官在黄岩县时,县令杨戬曾与下官言银矿之事,提过些许建议,下官觉得颇有道理。”

杨烨是正四品副使,而且分管刑狱,排名在提刑按察使司里仅在轩輗一人之下,所以他的建议,还是要听一听的,更何况他提到了杨戬杨尚荆这个名字,大户人家的孩子指不定就能多知道点儿什么事情,所以孙原贞眉头一挑,问道:“却不知杨知县有何建议?”

第一三五章 利益最大化

第一三五章

“下官初至黄岩县时,杨戬便与下官言流民之事,唯恐黄岩县黄家有余孽逃脱法网,勾结倭寇、流民起事,以致生灵涂炭,故此多增巡检司弓手。”杨烨回答着,同时观察着三位上官的神情,“我等不若效仿洪武朝旧事,于浙、闽、赣三省交界之地诸州府县设立巡检司,日夜巡产,如遇本省流民南下,可将其尽数拿下,如遇闽地流匪北上,则可点烽火为号,卫所官兵顷刻可至。”

巡检司毕竟只是地方自卫组织,算不上真正的官军,所以是隶属承宣布政使司的,管辖流民也算是颇为合适的,因地制宜,在浙南闽北交界处设几个巡检司,也是没人能多说什么的,还能造出来不少的工作岗位,比如说正九品的巡检,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官身,到时候为了这几个官身,地方上还少不得多多孝敬。

总之,一箭双雕。

看着三个上官的脸色,杨烨的心算是放下了一点,继续说道:“至于巡检司弓手,不妨在本地收纳失地流民,上了户籍就地支使,也不拘什么薪俸饷银,只是让他们以戴罪之身做事,每日两餐一干一稀也便是了,待平定了乱匪,再做安置也不迟。”

停顿了一下,杨烨加重了语气:“差役,贱业也,良家子所不屑,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总归这流民,是不能影响了当地时局的。”

在场的都是积年的老官僚了,哪里会听不懂这里的意思?这些流民训练出来的巡检司弓手,等平定了匪患之后,最好的去处就是在本县做些零工,或者是给大户人家种田做个佃农,运气好的才能置办些地产安顿下来,莫说能不能攒下钱来娶亲了,就是有了孩子不能科举,也就是一辈子的苦力,县试找人作保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看你三代之内有没有人做过差役,避免有辱斯文。

至于新增的九品巡检,平乱有功的履历是免不了的,到时候平白提拔一级做一县县丞,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就看当事人懂不懂事儿,会不会操作了。

“杨知县虽然位卑职小,却也是忧国忧民啊。”方廷玉一脸感慨地叹了口气,虽然在工部做了十多年的官儿,到底也是翰林院这种清贵衙门划水出来的,这个时候提一提老领导的孙子的好处,就算得不到什么真正的实惠,别人听了之后也得竖个大拇指夸他仁义。

轩輗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孙原贞:“此乃良策,却不知元贞兄意下如何?”

真正能拍板的,还是孙原贞这个布政使,孙原贞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事急从权,也只能如此了,稍后将公文下各府州县,推举贤良知兵事者担任巡检,再将名单去南京吏部也便是了,只是流民无知,前期少不得要从卫所借调些能人帮着训练一番,才可堪大用。”

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命,理论上来讲是归吏部的,虽然南京吏部现在也就是个养老的地方,但是决定几个正九品巡检的位置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众人应诺了一声,就听孙原贞继续说道:“黄岩县县令杨戬,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镍司副使杨烨体察民情,细致入微,报南京吏部,黄岩县又是临海之处,防倭备倭之时亦要防止流民作乱,只恐当地三班衙役并巡检司弓手武备不足,待黄岩县漕船入杭州,令其多携些军械回返,令其严防贼寇。”

这可是实打实的好评,两个姓杨的要等的,就是南京吏部给来点儿好处,杨烨这个正四品的副使升官儿是不可能的了,但履历上却平白添了一笔好看的,以后升迁这可是很重要的评语;杨尚荆升官儿也不现实,但是多捞了一笔经济上的好处。

杨烨袖子里的拳头就是轻轻一握,他知道自己这番说辞,算是成了,莫说是杨尚荆这个反阉党的招牌得欠他人情了,就是那些做巡检的“乡贤”,也得对他说声感谢。

此刻的杨尚荆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记了一功,在履历上添了一笔好看的,他正在和县里这些个佐官探讨如何防备流民作乱。

“闽北情势告急,流民作乱之害已然显现,也不知诸位同僚有何应对之策?”杨尚荆扫视着全场,一脸的沉静,“巡检司虽说新添了百五十人的弓手,却要以防备倭寇为主,抽调人手,却是不太现实的。”

一开口,杨尚荆就先把巡检司那一百五十名弓手给堵死了,那是他在黄岩县最重要的班底,没有训练好可不能就那么拉上去,一旦本地真有流民作乱,肯定是要死伤惨重的。

好在现在的黄岩县是他的一言堂,政局上看和宋朝的武将政治相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黄成这个县丞现在天天就怕杨尚荆找他麻烦,大事小情的全都送到杨尚荆这边报批,整个人和木雕泥塑一般,往常巴结逢迎的胥吏、小吏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主簿冯毅原来是管着巡检司的,现在六房下面的胥吏都没慑服,全指望着杨尚荆的威望;巡检司就更别提了,刚调过去的李继就是他的狗腿子,没一点儿自主权;新任的典史原本是个胥吏,全指着杨尚荆才能指挥动三班衙役。

所以根本没人敢跳出来和他唱反调,黄成卡巴卡巴眼睛,坐在那,把眼皮子一耷拉,似乎正在用心思考;冯毅转了转眼珠,有样学样,也开始沉思;李继眯了眯眼睛,把目光投向了刘启道。

刘启道左右看了看,现就只有自己能言了,咬咬牙,把冯毅推上去了:“冯主簿曾是巡检司巡检,一任数年,对流民的路数定然是十分熟稔的,今南方有流民作乱,本地恐有黄家余孽勾结流民起事呼应,还是要请冯主簿出出主意的。”

严格来讲,现在他和李继是杨尚荆的铁杆,当然不能坑自己人了,黄成是根老油条,现在更是泥捏的菩萨,更是别招惹为妙,所以能坑的,也就是冯毅这个主簿了。

正在沉思的冯毅听了这话,差点儿直接骂娘。

第一三六章 废物利用

第一三六章

对付流民,历朝历代也没什么太好的方法,手段就那么多,明代的路引、户籍也算是相当先进了,但是低下的生产力问题解决不了、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解决不了,遇到天灾**了,流民就肯定得产生,所以别说冯毅只是个正九品的主簿了,他就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对这这个问题也只有挠头的份儿。

毕竟嘛,敢向地主的土地伸手的,管你是谁,都得死。

所以冯毅在心里骂了几句娘之后,就开始老调重弹了:“约束过境的流民,单靠巡检司那百十来人,是不够用的,还得诸乡里正、乡老协力处置,动青壮,堵截流民,报巡检司处缉拿,送返原籍,依律论处,若是有乡中青壮拦截不利,以致走漏了流民,依律处置那里的乡老、里正便是了。”

简而言之,责任往下推,毕竟杨尚荆已经话了,那新增的一百五十名巡检,是不能用来防备流民的,那么就让乡老、里正往上冲,黄岩县那么大的地面,要真是把那一百来个弓手撒出去,根本就不够看,更何况还有码头之类交通要道的需要看守,那可是县里的一大财政来源,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杨尚荆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冯毅的心就跟着一蹦,这要是被训斥一顿,他可就颜面无存了。

然而杨尚荆并没想着训斥他,限于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和落后的生产关系,还有高高选在脑袋上的封建礼制,他就是想要收纳流民,弄几个工厂都没办法,先不谈什么匠户户籍问题、贱业与否的问题,单单一个私蓄丁口,就能被人抓住把柄一通攻讦,最后安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被一刀剁了,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他一张嘴,冯毅也就放心了:“冯主簿的话,倒也是老成之言,县中里正、乡老也当为朝廷分忧,只是为今之计不比往常,县中恐有黄家余孽潜伏,南方又有流民起事,再有倭寇不时进犯,若是稍有差池,你我四人只怕是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说到这里,杨尚荆就把目光转向了黄成:“黄县丞就在黄岩为官,对此间的人文、地理均是熟稔,这般光景,还是要县丞这般的老人出谋划策才行啊。”

黄成把眼皮子抬了抬,一脸的惭愧:“下官昏聩老迈,并无安民良策,所思所想,和冯主簿一般无二,还请县尊赎罪。”

总之,自污加装怂,让杨尚荆有话也没地方说去,他人都这样了,也不指望着在本县更进一步了,本本分分地把自己那一摊子事儿坐好了,该推的推给了杨尚荆,谁也抓不出他的错儿来。

看着黄成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杨尚荆一口气差点儿就没喘匀,别说本来就没想着拿他怎么样了,就是想,看着这个架势也得收敛收敛了——官场上讲究的是一个“做人留一线”,说的就是大权在握的时候要懂得退一步,只要不涉及到路线斗争,没必要做的你死我活,明太祖朱元璋灭了元朝之后还很装逼地说了一句“咱们父母还都是元朝养活的,干嘛要斩尽杀绝呢”。

连改朝换代方面都讲究一个“灭其国而留其祀”,更何况一个小县城的政争了。

所以杨尚荆也只能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了李继,按理说他是黄岩县的老人,又是新上任的巡检,这种事儿总得他来开口,李继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眼睛就是一亮:“城外的民壮,总也要忙着赶种秋粮,断不能因为流民作乱误了农时,那是舍本逐末之举,下官做典史的时事,深知这城中城狐社鼠多不胜数,且各个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不若将这些人拿来用用,撒在城外,监视流民,却也称得上废物利用了。”

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嘛,县里之前有过成功的使用经验,而且非常成功那种,就指着这些人,从成立抓了一堆的隐户、逃户,从这里就能看出来这些人的动员能力还是很强的,毕竟也算是某种程度的涉黑了,哪怕是最粗浅的那种涉黑,也是有一定组织能力的,比起乡下那些平日里只能干活,睁着眼睛啥市面都没见过的民壮,至少也能强出去几倍了。

所以杨尚荆挑了挑眉头,脸上泛起了笑意:“李巡检这番话,倒也是入情入理,只不过这城狐社鼠个个奸懒馋滑坏,若是出了县城,保不齐还会惹出多少的乱子,更何况,城外的情势和城内到底不同,对城外田间地头的了解,这帮城狐社鼠也是两眼一抹黑啊。”

李继转了转眼珠,把目光投向了刘启道:“此事还要刘典史多多配合才是。”

停顿了一下,李继一脸自信地笑道:“下官在这黄岩县做典史,也是有些年头了,这城狐社鼠的勾当,也是颇有了解的,只要刘典史这边往下压一压,三班衙役和那些个劳什子堂主、舵主用心谈谈,总归是能让他们挤出人手的,城外这边,下官自可以安排巡检司的弓手,带着这些城狐社鼠严加巡查,总归是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闹事儿去的,况且对于城外这地形地势,只怕没人比巡检司这弓手更加了解的吧?这城狐社鼠本就是好勇斗狠之徒,也不用派武器之类,若是遇到小股流民,自可以当场拿下,若是遇到大股的,也可集合人手,合力擒下。”

城狐社鼠们的闹事,说白了也就是敲诈勒索,缺的一点儿的就是在城外偷看大姑娘小媳妇洗澡之类的,什么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之类的勾当,一般的小青皮是决计不敢做的,而且这些人极为害怕官差,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巡检司的弓手跟着,就能把这些人镇的服服帖帖的。

原来巡检司的巡检是冯毅,他总不能说自己原来的属下就是一帮只会敲诈勒索的废物吧?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李继这计策点了个赞。

于是乎,杨尚荆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精光,笑着点了点头:“李巡检此言甚是,此事就交由你们二人去办吧。”

第一三七章 世态炎凉

第一三七章

说起这帮城狐社鼠,就不得不说那帮捕快了,壮班的班头王二彪现在还没上位,不过谁都知道,现任的班头已经熬不了几天了。

捕快们的待遇比起同行的壮班、皂班来,都要搞出那么一点的,毕竟有时候要和穷凶极恶的人犯刚正面嘛,所以也就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抓贼的时候有了“比限”这么一说,杨尚荆规定的是五天一比,所以今天就到了快班班头被打板子的时候了。

就凭着五百多年之后的科学技术,每年全世界还有辣么多的无头公案生,就凭现在这连指纹都没办法提取分辨的科技,想要在偌大一个县城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一个可能是潜伏多年、有着完备的身份手续的刺客,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县尊这是要拿着这个押错宝的倒霉蛋给大家上上课,来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告诉下面的人讲一点儿规矩,直属哪个上官就过去跪舔,千万别玩什么花活儿。

两个行刑的皂隶拎着水火棍,一脸的无奈,总归是这班头是自己人,然而他又恶了曾经的典史、现在的巡检,现在的典史又和现在的巡检站在一条战线上,抱紧了当今县令的大腿,所以……怎么打、打的多狠,这个度不是很好把握的。

“马捕头,对不住了啊。”一个皂隶把水火棍靠在身上,搓了搓手,一脸的无奈,“我们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县尊下话来,不敢不打啊。”

姓马的捕头点点头,一脸晦气地趴在长凳上,眼前就掠过了前些年无限风光的影像。

总的来说,政治是一门表达的艺术,对一个官职的称呼不同,就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

当时的知县还没被叫“县尊”,而是叫“大令”,虽然是相同的意思,指代的都是同一个官职,但是表达上的不同,就代表着这个知县的权威不同,县尊指的是一县之尊,一个县里的绝对核心,所有的工作都要围绕着这个县尊来进行,县尊所出的一切法令、一切指示,在经过探讨,觉得切实可行,而不是妥协各方利益现切实可行之后,都会得到最严格的贯彻和落实,一旦出了问题,佐官要自觉站出来背锅。

而大令则不同,它仅仅是指代着皇权之大至高无上,在进行某些活动、布某些法令的时候,还是要和县里的佐官进行妥协而不是商议的,县衙佐官的利益、县里大户的利益,都是要进行考量的,只有在这些利益的平衡点被找到之后,县令出的条令才会被贯彻和执行,出了问题,大家骂的却还是县令,这也是前两任县令被非法上访挤走的原因之所在。

而在那个县令还被称作“大令”的时候,他撇开了酸了吧唧的李继,投靠了和县丞一条线上的刘琪,整日里,刘琪压着李继各种虐,他就压着壮班的差役各种调侃,至于皂班,因为属于县衙之中的“清贵”人物,离着这些官僚比较近,他还是没敢太过放肆的。

总地来说,在县衙之中的排序,当时的他自觉着是比李继这个典史还要强上那么一点儿的,每年收孝敬收的手软,什么壮班调快班、步快升马快,总之只要他觉得行,一般吏房那边是不会给他设卡的,至于那帮城狐社鼠,谁还把李继放在眼里?有什么孝敬,那是优先往他的手上送的,就城南红香楼的头牌,各路堂主、舵主都请他睡了多少回。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新来的县令不按牌理出牌,靠着自己的政治手腕和台州府、都司方面的靠山,一通骚操作直接成了“县尊”,还灭了本地的大户黄家,典史李继那个倒霉催的酸儒生抱上了金大腿一飞冲天,平日里被他欺凌的那个壮班班头刘虎也抖了起来,跑去巡检司吃香喝辣,他自己倒了大霉,被抓起来做典型了。

搁以前,可都是他给人动刑,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打他板子了?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马捕头带着点感慨地叹息了一声,他认得到字也不多,这句话还是听清风茶馆那个穷酸的说书先生说的。

然而隔了这么久也没感觉到板子落下来,他扭过头去,就看见本该行刑的连个皂隶拎着棍子站在旁边,听皂班的班头训话,可能是他沉思的太过投入,这会儿竖起耳朵听,也就听到一半。

“……沈老大,打太狠了不好吧?大家平日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这么狠啊。”一个皂隶有点儿震惊地对皂班班头沈文翔说道,“县尊他老人家……不是没直接说要严办么?”

沈文翔把眼睛一横,冷笑了两声:“呵呵,你倒是菩萨心肠了,是觉得自己手艺太好,想要另谋个出路不成?台州府我还有点儿熟稔,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那皂隶吓得一缩脖子,他们这帮人虽然是“经制正役”,在吏房是有编制的,然而上面的班头给穿双小鞋,还不是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随便按个什么罪名,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挨上一顿板子丢了差事,滚回家里去,那才是生不如死的。

就看见沈文翔横了这马捕头一眼,冷笑着说道:“壮班的王二彪可是等着做捕头很旧了,你们可别耽误了人家的谁让,挡人财路可是如杀人父母的,明白了么?”

一点儿不遮掩地指了指马捕头,沈文翔一脸的不屑:“县尊那可是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想要拿捏这么个吃里扒外的混账,还用自己张嘴了?你们可给我灵醒着点,县尊要是不高兴了,让我吃了挂落,可别怪我对你们俩心狠。”

“沈文翔,你敢!”马捕头当即就想要站起来,当年他虽然不至于压着姓沈的虐,那也是半拉眼睛不带夹一下的,现在情势逆转,这感觉……唉。

就在这个档口,两只粗糙的大手直接将他摁住了,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说道:“马捕头,咱们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总不能不依着规矩办事儿吧?”

马捕头一抬头,就看见一脸胡茬的王二彪冲他笑,牙缝里没剃干净的肉丝儿让他整个人显得异常狰狞,就仿佛刚刚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一般,再转头,两个皂隶一脸抱歉地走了过来,水火棍高高举起,狠狠砸落,却不如说话那般的客气:“马捕头,我们这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啊!”

第一三八章 近朱者赤

第一三八章

做官嘛,政治手腕不可或缺,但绝对不是什么决定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力量,换言之,能力再强,站队站不好,也是分分钟领便当的料。

个人奋斗固然重要,可在历史的车轮前,越努力的个人奋斗,也只能决定这只原谅色的挡车螳螂有多强壮。

然而螳螂终究是螳螂,这辈子也成不了异形,只能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去,成为车辙间一抹原谅色的点缀,让历史的车轮上多一抹原谅而鲜艳的绿色。

所以杨尚荆看着手里的信件,就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先站上一波队。

信是于谦写的,当然不是那个抽烟喝酒烫头的于谦写的,而是那个十二岁就念诗曰“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写的,这让他这个刚穿越就开始念“懵懂穿越非钦定”,并且打算“布局东南五周星”的,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毕竟大家都是念诗的嘛。

信不长,字体遒劲有力,内容晦涩艰深,很有大明朝进士的特色,杨尚荆一边儿翻着杨戬脑子里的姿势,一边感慨着读书不易,过了十分钟总结出中心论点——你小子很有你祖父的风范,忠良之后能有此举我很欣慰,加油好好干。

“虽然两只蝴蝶飞上天这玩意读起来狗屁不通,但是……新文化运动真的很必要啊。”杨尚荆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脸的生无可恋,二十一世纪的文科生虽然也叫文科生,可是和这年月的文科生比,对古文的运用直接被甩出去三十条街。

忠叔在一边看着他,脸上全是笑意:“于廷益素有贤名,为官清正,也是有口皆碑,莫说是文臣这边,便是武将勋贵乃至藩王,都得夸他一个好,也就内廷的王振看他不顺眼罢了,有他这一封信,少爷这倡反阉之人的名头上,可就加了不少的分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能被于谦这种忠直长者夸两句“小伙不错,忠良之后”之类的话,以后在士林清议里面,想要怼他可就不容易了,毕竟涉及到于谦的脸面,而于谦辣么多粉丝,谁敢打于谦的脸,于谦的粉丝就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

看见杨尚荆点头表示同意,忠叔就有点儿感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这才叹道:“这于廷益,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物,也不枉当年老太爷对他的提携和回护。”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有点懵逼,于谦辣么牛掰的人物,也受过自己老太爷的提携?那是不是说,自己啥事儿不干,就坐在浙江,对这大海感慨一句“你特么都是水”,然后等土木堡之变完结了,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凭着“外朝倡反阉义举”的名头,回北京拿个正五品往上的实职?

然而这个念头也就在杨尚荆的脑子里过了一下,就算完了,哪怕是土木堡之变结束回了北京城,那也不过是个小虾米,王振这事儿已经证明了,杨荣的遗泽不可能袒护他一辈子,更何况了,他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四有青年,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系统化教育的人才,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还想着忠君爱国,跪完了皇帝跪权贵,跪完了权贵跪上官,那特么活的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对得起当年险些就挂在胸前的党徽么?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这于廷益居然还受过大父的提携?”

于是忠叔微微一笑,就开始给他答疑解惑了。

于谦家也是官宦世家,和建安杨氏这种在福建默默装逼,不去元朝官场混迹的人不一样,他家祖辈就出过元朝的杭州路大总管,他爷爷在明朝洪武年间还在工部做过正五品的主事,所以在朝中是不缺人脉的,当时的都御史顾佐对他就很是提携,而顾佐……他是内阁的人,要是没有杨士奇和杨荣两个人保着,光是被言官弹劾,都死了多少次了。

那为啥说于谦受过杨荣的恩惠呢?实际上还是因为朱高煦这个眼高手低的汉王,在宣德初年觉得自己可以学学老爹,给大侄子来上一靖难,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于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量,觉得自己优势很大,寻思着当年随着自家老爹靖难的将官们,怎么着都和自己一起扛过枪,能站在自己这边儿吧?

然后他框了一下,对着北京城就a过去了。

然后杨荣就跑宫里对宣宗朱瞻基说,要不咱御驾亲征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自以为很牛逼的汉王朱高煦就被打成了傻逼。

可以说,于谦能够在宣宗面前把汉王朱高煦骂的伏地痛哭这事儿,没有杨荣带着玩,那简直就是做梦,机会都没有。

这就算是直接结下善缘了,三杨内阁看着这个御史也觉得挺顺眼,于是乎,等他出京巡按江西、巡抚河南山西的时候,大事小情儿的都往回报,然后三杨内阁都给及时处理了,要不然就明朝这个见了鬼的气候条件,还能“小有水旱,辄上闻”?做梦呢吧!

杨荣给了于谦当着宣宗的面儿喷汉王的机会,三杨内阁给了他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所以忠叔说他知恩图报,也没什么问题。

听完了这些,杨尚荆吐出了一口气,喝了口茶水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这才问道:“只是不知这信,该如何去回?”

现在于谦算是外朝文官在外地的一杆旗,每次回京述职王振都想把他拔了,再加上兵部左侍郎的官衔,比起杨尚荆来说搞出去太多了,所以这怎么写、写什么能展现出自己的气节、操守,就很是问题了,要是因为操作失误,被认为是阿谀谄媚或恃才傲物,下一个“不堪大用”的结论,那可就冤到家了。

忠叔吐出一口气,就开始沉思了,过了良久,这才抬头说道:“老太爷对于廷益有提携回护之恩,于少爷来讲,总也算是世交,不如便以世侄自居,用词客气一些,不卑不亢,也便是了。”

第一三九章 建安来信

第一三九章

其实最近给杨尚荆写信表示慰问的人真不少,大多都是杨荣的一些门生故吏,被派在地方上做官儿,没凑上京师那场大新闻的,不过杨尚荆把手指头掰来掰去,真正的大牛也就于谦于廷益这一个,其他的大多名不见经传,就是牛人……杨尚荆也没有什么印象。

好在处理这些事情,并不耽误杨尚荆折腾那些新招的巡检司弓手,现在一百五十个人搞搞齐步走还是能走出个略规整的队形了,反正在原本巡检司弓手的拳打脚踢之下,左右不分的人是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好现象。

杨尚荆看着小校场上排成三个方阵的人,一脸的感慨。

“这些新丁的伙食,有人动手脚么?”杨尚荆突然扭过头,问站在身边的巡检李继。

李继明显没料到杨尚荆会有这种问题,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县尊亲自过问过的事情,自然是没有人敢上下其手的,这些新人不说顿顿肉蛋,隔个三五天总能开上一次荤的,最起码要比他们在家中的伙食强上不少。”

杨尚荆点点头,语气很严肃:“这上面的钱粮,你可要给本县盯紧了,这些人可是要抗倭的,谁要是敢动他们的饭食,就把谁的爪子给本县剁下来!”

李继被声音里面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县尊但请放心,下走定然将此事处理妥帖了。”

于是杨尚荆又掏出来一张纸,塞了过去:“明日起,操练这些新兵的路数照这个来,这巡检司中若是有忠心任事的,跟着一起练。”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加重了语气:“总归是有好处的。”

好处两个字咬得尤其重,李继又不是傻子,当即欢喜地点了点头,可是看了看纸上的字迹,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苦瓜脸:“县尊容禀,这操练的强度,着实太大了些,这些弓手原本不过是家中隐匿人丁,虽说能吃得了苦头,体力却也是不济的,贸然这般操练,只恐压垮了身体。”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看了看纸上的字迹,感觉其实也不算累,也就是当初他自己健身的时候每天做的训练,限于器材的原因,那些诸如哑铃、单杠之类的直接砍去,把其他的一些项目诸如跑步之类的稍稍加强了一下强度,总体上还不如他当年做的那些健身。

于是杨尚荆看了李继一眼,又看了看下面正在齐步走的弓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训练,再加上吃的也还算不错,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的面黄肌瘦了,别管是精气神儿都有了很高的提升,而且因为集体训练的缘故,扎了堆儿地往那儿一杵,还是很唬人的,最起码气势上就比原来巡检司的那帮地痞流氓似的弓手要强。

不过仔细看看这帮人的体质,杨尚荆也只能跟着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有些急了,这帮人的底子太差了些,可不是几天的饱饭就能补回来的,现在按照他那个强度早晚来两遍,只怕不等拉到战场上,这一百五十人就得非战斗减员一半以上。

“你说的倒也在理,那就每天早晚各跑一趟,其余的先搁置下来,等他们多吃几天饱饭,身体补好一点儿再说吧。”杨尚荆摆了摆手,一时间就觉着意兴阑珊,这个封建年代有大问题,能让他陷入深深思考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体制问题,还有体质问题,而且这个体质问题还不像二十一世纪某些人一样“虚”,而是单纯的营养不良。

二十一世纪的“虚”是因为久不锻炼,真想“实”起来,半个月就足够了,毕竟营养跟得上,而且平时还营养过剩;而现在这帮新丁,想要补回早年间欠下的营养,绝非一夕之功。

李继听着杨尚荆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也是松了口气,他看了杨尚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下走这就去吩咐一番,也好让这些新丁做个准备。”

杨尚荆带着一股子烦闷,摆了摆手,于是李继倒退了两步,这才转身下去吩咐。

就在这时,忠叔凑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低声说道:“少爷,建安家中来了家信,老仆查验了一番,并无被拆过的痕迹,还请少爷过目。”

杨尚荆点了点头,前一阵杨二去接他的时候,都因为走得急了,没带什么家信,也只是捎了一个口信让自己安稳一些罢了,一转眼都过了这么久了,想来也是该来一封信,给自己些吩咐了。

忠叔虽然是老仆了,在家中的地位甚至要比某些庶出子还要高出不少,但是依旧恪守本分,这信件是没有先拆开查看的,火漆还是好好的,杨尚荆打开了信封,展开信件,仔细瞅了瞅。

信是原来杨戬的老爹、现在他的老爹杨恭写来的,蒙荫得了个尚宝丞的杨恭并没有去尚宝司点卯,毕竟身上还有一个同样是白领一份俸禄的正二品的武职都指挥使,而信件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文采,但是一片弄弄的父爱之情,却从第一句话就表露了出来。

杨尚荆被这一句话弄得差点喷血。

“汝如今已二十有六,先被科举所误,又逢大父丧葬,婚事已被耽搁,如今正当娶亲,建安刘氏亦是世代官宦人家,与杨氏正是门当户对,为父闻袁氏长房有佳人,如今正是豆蔻年华,贤良淑德,可为佳偶,前日已派人去问了八字,夫妻相和……”

万恶的包办婚姻啊!

万恶的封建礼制啊!

杨尚荆平复了一下胸口的郁结之气,长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空,只感觉这晴朗的天空都瞬间灰暗了。

什么是豆蔻年华?十三四岁!他老爹要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塞给他当老婆!

我特么没有任何特殊癖好好不好?这搁在五百年之后,妥妥的最低三年最高死刑,哪怕现在我都成了封建权贵了,我也接受不了啊。

最重要的是,这个小丫头我连见都没见过一面,要是个萌萌哒的小萝莉,还能玩个养成游戏,这要是小恐龙……棒子还在半岛那儿跪着磕头呢,没展出先进的整容技术啊。

第一四零章 充满悖论的封建礼制

第一四零章

看着杨尚荆一脸无语问苍天的模样,忠叔很是奇怪,这年头虽然不是什么战乱年代,还不是“家书抵万金”的时候,但交通不达是一定的,所以收到家书,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表情吧?

“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体?”忠叔略略有点小懵逼地问道,虽然他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建安那边儿有啥事儿是杨家解决不了的。

杨尚荆摇摇头,叹了口气,一边儿接着往下看,一边儿说道:“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大人给我订了一门亲事罢了。”

忠叔眉头就是一挑,心说这几天你天天折腾知琴、明棋俩小丫头,爽的不要不要的,老夫隔着俩房子都能隐约听见哼呀嗨呀的声音,怎么真要娶亲了还能这样?难不成真得把那个杨一星从顺天府叫过来?

不过忠叔毕竟是老江湖了,转了转眼珠,然后说道:“却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杨尚荆一边儿往下看,一边儿一脸苦大仇深地回答:“建安袁氏,倒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只是……”

“少爷莫不是害怕老爷帮着找了个妒妇进门?”忠叔眉头挑了挑,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不过说完这话,他自己都摇了摇头:“建安袁氏虽说也是数百年的风流,但现在和咱们杨家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袁氏女进了杨家,也不敢耍什么大妇脾气,三从四德总是要守着的,莫说少爷想留着知琴、明棋二人在身边,就是想再收几十个茗烟入宅,也没人敢多说什么的。”

建安袁氏牛不牛逼?当然牛逼了,祖上提别人还远了些,南宋的袁枢袁机仲那叫一个才学兼备,作为一个文官儿,把朋党喷的不要不要的,作为一个史学家,独创了纪事本末体,后世读的什么《明史纪事本末》之类的,都得承他的恩情,而士林道儿上嘛,有了名声自然就有了朋友,说一声建安袁氏名门之后那是一点儿不夸张,朋友多得是。

不过世家风流总有高峰低谷,等杨荣在南京城拦了明成祖的马,杨家就开始了崛起之路,一溜烟儿就把袁家甩出去几十条街,所以忠叔说让杨尚荆放心找小三,也别弄什么别宅妇,全都搂家里来都没问题,那是真没问题,而且杨尚荆估摸着,这是袁家寻思着高攀一下,找人和自己老爹说了几句,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哪怕他自己只是个被贬谪出京的知县,但只要杨荣在朝中的门生故吏一日没死绝,杨家在建安府的影响力就不会有太多的削弱。

可是这是找小三不找小三的问题么?我只是没有恋童癖这个独特癖好而已,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往怀里一楼床上一躺,怎么看怎么禽兽啊。

然而杨尚荆不能直说,这年月可没啥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口号,少生孩子多种树更是一个传说,十二三岁嫁人,十四五岁生孩子那才是常态,前唐那个牛逼不解释的观音婢,嫁给李世民的时候才十二三岁,生李承乾的时候也才十**岁,这还是因为之前李家各种有事儿各种耽搁了,至于普通的小户人家,你嫁进来不生孩子,那和不下蛋的鸡有个什么区别?

“还好……还好只是八字相合,还没有直接下聘礼,看来还有挽回的余地啊……”杨尚荆看完这段话,脸上就带着一点儿小庆幸,转过头对忠叔说道:“只是成婚不便罢了,如今戬身在黄岩县,虽然离家不是太远,却也不能擅离职守。”

忠叔笑了笑,一脸的不以为意:“婚丧嫁娶,乃是人伦大事,总不会有人从中作梗的。”

停顿了一下,忠叔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正色:“前日里诸事繁杂,老仆倒是有一件事忘了,今日也便提出来,权作劝诫罢。少爷正是青春年少,喜好女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一点,还请少爷多加注意。”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看着忠叔,有些不解。

就听忠叔加重了语气:“未婚生子,乃是大忌。”

杨尚荆听了这话,就打了个哆嗦,这尼玛……忠叔不提醒他都快忘了,古代士大夫不是不能没有庶出子,然而因为成婚大多比较早,所以基本庶出子都是在正室生完孩子之后才会有的,杨戬这种早年被科举耽误、后来因为守丧耽误,二十多了还没结婚的“钻石王老五”可以说是极少数了。

而这种钻石王老五未婚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能被言官喷的不能自理,这是封建礼制,说啥都没有任何卵用,哪怕杨荣在世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更何况现在还有一帮投靠了王振的言官明里暗里盯着他,就等着给他来一刀狠的。

可话说回来,现在这个年月没有杜蕾斯也没有杰士邦,冈本更是没个影儿,毕竟别管底层上层,都寻思着多子多福,那些大户人家直接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添新丁,都没有需求,哪里会有什么创造?别说材料学水平不过关,熬不出合格的胶体了,就是熬出来也没卵用,所以……

“难不成我要用羊肠?鱼鳔?”杨尚荆一脑袋的黑线,学过一点不多的生理学姿势的他明白,不带点安全用品都是有风险的,多少而已,所以他转移了话题,直接说道:“这一点戬心中有数,戬如今愁,不过是因为这袁氏闺秀年岁太小……”

忠叔楞了一下,没想到自家少爷还喜欢年纪大的,他摇了摇头,一脸的古怪:“和咱们建安杨氏门当户对的,可找不出双十年华的未婚处子,若少爷想娶某个孀居之妇,只怕礼恐不合啊。”

杨尚荆脑袋上的黑线瞬间更多了,明朝这理学讲究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完全的反人类,民间扒个墙头搞一搞事情什么的,遇上好事儿的都得浸猪笼,这尼玛士大夫娶一个孀居的寡妇,就不是被喷个半身不遂的事儿了。

“特么的……睡一个水性杨花的青楼歌妓叫风流韵事,帮她赎身更是一桩美谈,可尼玛娶一个良家寡妇就是道德败坏。”杨尚荆握着家书的手都有点儿颤了,“搞封建礼制的这帮人怎么没出门被车撞死?”

第一四一章 水深

第一四一章

(写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肥皂……)

身处一个社会,就得按照社会上通用的规则办事,否则只会被绝大多数人挥舞着专政的铁拳打成傻逼。

所以杨尚荆心里再诅咒玩封建礼制的这帮人也没卵用,他只能抖一抖家书,问着忠叔:“忠叔,如今这只是问了八字,还未曾下聘礼,不知修书一封,能否暂缓?”

没下聘礼,就证明这八字还没一撇,这时候一口回绝,也掀不起太多的浪花,最多找个老道说项几句“八字不合,恐殃及子孙”之类的话,也就掀过去了,若是真下了什么聘礼,然后再搞个悔婚之类的戏码……

嗯,袁家那个小姑娘肯定不能喊一句“莫欺少年穷”,然后从某个戒指里找出来一个老爷爷,在十年之后吊打他一顿,只会痛哭失声之后穿上一身大红色的嫁衣,踩着凳子把脖子挂在绳套里面,然后两腿一踹,吐着舌头一命归西,按照唯心主义说法,兴许还能变成一个红衣厉鬼来找杨尚荆索命。

那杨尚荆还不如就直接上了她,再怎么说人家早就过了十岁,天葵也来了。

忠叔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少爷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之人?那也好办,只消告诉老仆一声,找个媒婆前去说项一番,建安杨氏也是书香门第,少爷更是忠良之后,整个大明还没有配不上的人家。”

杨尚荆手就是一抖,心说我传过来这么久了,身边除了知琴、明棋两个丫鬟之外,也就贞烈祠里躺着那俩有点儿接触,我还认识个鬼的女人?再加上大户人家那个男女之防,别说套个啥玩意了,出门都不行,我去哪儿爬墙头去?

然而忠叔很显然是会错了意,露出了一脸震惊的神色:“莫不是……少爷看上了某个宗室之女?”

这下子杨尚荆就不是手抖了,而时肝颤了,心说您老这也是想象力丰富,连宗室都蹦出来了,我还没想着自废武功呢,而且为子孙计,也不可能就这么瞎胡闹啊。

啥叫宗室呢?说白了就是大明朝的皇室,老朱家,别管娶了什么公主还是什么郡主,基本都是自废武功,瞬间就变成了吉祥物,就比如前几天刚刚被下狱的那个驸马都尉石璟,听着比伯爵还要高大上一点儿,然而王振说下狱就给下狱了,毕竟娶了公主这辈子就绝了仕途,家中的长辈在朝为官的加一级直接退休,没有了真正的势力,就凭着早年那点儿老哥们,谁给你真使力?

像是西宁侯这种档次的,简直凤毛麟角,那属于皇朝初期,皇帝维持自己统治给勋贵们加的恩典,本质上是一种联姻,勋贵自身的底子就硬扎,否则还想公主过世了去青楼泡个吧?做梦呢吧!杨尚荆要是做了驸马都尉,丢官、坐牢、挂机一气呵成,那真是自寻死路之中的豪杰。

所以杨尚荆苦笑了一声:“戬又不是自寻死路之人,怎能做出那般自残之举?”

咬咬牙,杨尚荆就使出了拖字诀:“只是如今这世道,戬想要立足朝堂,就不能但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妻子也不能只靠着门当户对,总要在朝堂上有些倚仗,莫说是当朝六部尚书的亲眷,总也要是勋贵之女,总靠着大父朝堂之上的余荫,也算不上稳妥。”

哪知道忠叔听了这话,眉头瞬间就是一挑,脸上也浮现出了恍然的神色:“少爷此言却也在理,建安袁氏虽是官宦门第,可本朝在朝堂上的势力,也着实太弱了些,少爷若是胸怀天下,总归不是甚么助力。”

政治联姻嘛,大家几千年来都是这么玩的,汉武帝辣么牛掰,姐姐平阳公主还是嫁过三次,至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的五门七望、关陇士族,更是一笔接一笔的糊涂账,不过现在有了礼制要求,女人被家里人搞个二次利用甚至三次利用不断往外嫁,来稳固家族利益链条的举动是没了,可不代表这么做就不对。

叹了口气,忠叔说道:“也罢,老仆在南京城里,也算有些个老相识,这就修书一封过去,看看哪一家勋贵有适龄的女子,总是能给少爷找到合适的,少爷这边也修书一封送回老家,大抵还是来得及的。”

忠叔跟在祖父杨荣身边伺候了那么久,勋贵家的头面人物也肯定是认识不少的,就算和家主没什么联系,一个档次的管家还是没问题的,一封书信给杨尚荆找个勋贵家的女儿,到时候男的忠良之后,女的是勋贵之家,一文一武,也算是大明朝的美谈了,至于影响嘛……现在外朝合力和内廷死怼呢,王振的怒火一时半会还泄不到南京勋贵的头上。

杨尚荆也只能跟着点点头了,身为建安杨氏这一代唯一的进士,只要在不影响家族利益、不违反封建礼制这两个大前提下,他还是有些自主权的,这点儿自主权也包括婚姻在内。

“拖一时算一时吧……”杨尚荆叹了口气,接着看家书的后半部分。

大概是觉得杨尚荆在京师做的那一场很漂亮,为家族在士林之中赢得了不少的清誉,所以家里决定给他增添点儿用度,这个就无关痛痒了,他现在钱多的都不知道怎么花,给那个茗烟赎身的三千贯砸出去,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再给他加一千贯还是一万贯……没区别。

最后的内容,则显得有些神秘了,说是有个惊喜要在近日里给他送来,不过要让他和忠叔进行一番商议,杨尚荆就挑了挑眉毛,将家书送到了忠叔的手上:“却不知大人的这番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

忠叔接过家书看了看,瞬间就笑了:“少爷可还记得前日里毒杀了原主簿刘琪的那个刺客么?老仆当日修书回家中打问,只怕现在是有了结果了。”

杨尚荆点点头,心里就是一声卧槽:“难不成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忠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家中各处的布置,老仆却也是略有耳闻,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说不得是哪家的人,现在找到了债主,不日就会到县衙伏法罢了。”

这东南士族的水,真深啊……

杨尚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由得有些感慨。

第一四二章 仁政

第一四二章

澳门家线……不对,是黄岩县家官办养济院开业啊!不幸者的天堂,苦逼隐户现场服务,县政府财政拨款,你还在等什么?

哪怕经过了封建礼教的碾压,杨尚荆也没太过气馁,特么的这年月反人类反社会的事儿多了去了,要是遇见一个郁闷一次,他也就不用活了,所以他在讲话的时候,声音抑扬顿挫,整个人散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

“……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杨尚荆站在上面抑扬顿挫地背着稿子,县教谕等一众宣传口、教育口的小官僚在那里面色潮红,挥毫泼墨,记录着这个伟大的时刻,几个读书不少、却没见过啥市面的读书人跟着激动不已。

官办的县一级的养济院啊,太符合封建帝国主义道德理念和礼制价值观念了,很显然,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标志着以县尊杨尚荆为核心的黄岩县,在建设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社会保障体系的道路上,实现了跨越式展,全县的道德水平和思想文化境界都有了质的飞跃,全县人民都相信,在县尊杨戬杨尚荆的领导下,黄岩县的礼制、道德建设,必然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而一帮乡贤坐在下面,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嘴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看着改的乱七八糟的黄家老宅,一个个满心都是兔死狐悲的凄凉。

黄家主宅子就足够大了,再加上下面一些分家、偏房的院子,改装成后世那种大学生宿舍,安置一下全县六十岁往上的弱势群体,没有任何的问题,照顾的人手就从那些隐户和流民里面挑,没有工钱但是管饭,所谓的政府拨款……实际上还是吃黄家的老本,不过乡贤认捐也是必不可少的,毕竟这家善堂外面挂的牌子,除了“黄岩县养济院”之外,还有另一个牌子,叫“黄岩县养济规划处”。

这个“黄岩县养济规划处”由户房、刑房、礼房交叉管理,因为“以礼为尊”嘛,礼房调拨胥吏一员作为总负责人,户房、刑房招了几个刀笔小吏做协理,除了监督善堂的运作之外,还要负责对本县所有的慈善义举进行统计、规划,本县官僚们兴奋的地方就在这儿,这可是好几个编制啊,能塞多少个亲朋好友进来?

以后乡贤们想要设个粥棚、修桥补路积点功德之类的,是不允许自己瞎玩的,都要先来这儿报备了,到时候由这里负责规划,在哪里施粥、施粥施多少都是有讲究的,礼房负责唱高调,户房负责统筹规划,刑房派人全程监督,谁敢扎刺就弄死谁。

换而言之,从今往后,所有的荣耀归于县尊杨尚荆。

有了这么大的胜利,当然就要做点儿有气势的事情了,所以杨尚荆在表了重要演说之后,当即就开始燃放烟花爆竹了,杨尚荆一脸微笑地接受了众人的赞美,和煦的微笑配上做县令以来养成的气度,再配上前些日本县的那些传说,杨尚荆的后脑勺上似乎都多了一个光圈,一如庙里的神像。

太特么神圣了。

然而杨尚荆听着噼里啪啦特热闹的鞭炮声,就有点神思不属了。

火药这东西早就有了,东方的炼金术师——道士的祖师爷方士们,在鼓捣着各种长生不老药的过程中弄出来的,然而应用上一直都很渣,最开始方士们、道士们拿着这玩意装神弄鬼,后来老百姓用这玩意来取代竹子图个喜庆,等战争上的大规模运用,还得等唐末,而且那会儿还是主要用来纵火。

至于原因,也是多种多样,一个是配方问题,一硫二硝三木炭的确是早就被研究出来了,然而配比找不准不说,有人还喜欢往里面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搞个五行配平,再加上颗粒化做不好,燃烧也不充分,到了明代戚继光那会儿虽然知道了要把火药颗粒化,然而配比还是不精准。

靠手把硫磺、硝石、木炭的粉末混合起来,就能做出来军事用途火药,那纯粹是活在梦里,至于炸药……嗯,诺贝尔死了全家才鼓捣出来的东西,配方和黑火药根本就是两个东西好不好,上辈子看着一帮人拿着火药当炸药用,杨尚荆这个键政局常委兼不小黄油图片的军事博主看了,尴尬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有标准配方在手,要是再搞个颗粒化,是不是就能打爆所有人的狗头?”杨尚荆摸了摸下巴,就有点儿思绪飘忽,民间不让私铸火器是一回事儿,但是火药这玩意嘛,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好放鞭炮却是不禁止的,就黄岩县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偷摸地搞一点儿储备,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这年月要是说烧个御用的陶瓷很难,釉料啊、火候啊都挺难控制的,但是想要烧点儿粗制滥造的有预制破片的陶罐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投石机或者说回回炮这种玩意,元代的时候就已经很成熟了,他自己记不住什么原理,到时候直接找手艺精熟的匠户就行了,高一上学期的物理姿势虽然也算“文傻”,但解构一下这个程度的力学原理,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眼看着县里的弱势群体哭天抹泪地给他跪下,然后进了这个养济院,杨尚荆的心思也就跟着活泛起来了,他转过头去,对着忠叔低声说道:“忠叔,现在建安家中,可有精擅火药制作的工匠否?”

忠叔愣了一下,这才回答:“有是有的,不过少爷想做些什么?”

杨尚荆的眼睛当时就亮了:“当然是……炼丹了。”

砸了咂嘴,杨尚荆就是一笑:“忠叔你看,这黄岩县百姓各个都说我是文曲星下凡,我总得有点儿表示吧?咱们就在这黄岩县北边儿修一座真武观,供奉真武大帝斩妖缚魅,如何啊?”

第一四三章 套个马甲求稳妥

第一四三章

前两天刚刚说“敬鬼神而远之”的少爷,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道教的信徒,难不成是病了?

听完杨尚荆的话,忠叔整个人都惊了,等回了县衙,杨尚荆一解释,他才明白过来,不过依旧是皱着眉头:“若是搞些火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如今朝廷虽然明令禁止民间制造火器,但江南士族,又有几个真正把朝廷法令看在眼里的?单单是火炮,便是各家都有私下里铸造,藏于船中,海上若是遇到了倭寇海贼,也好拿出来应对,却不知少爷搞出来的这些有什么作用?”

摇了摇头,忠叔叹了口气:“少爷是朝廷的命官,这造出来的火药便是威力强大,也没有办法用在明面上的。”

我总不能说再有个五年的功夫,整个大明朝就乱成一团糟了吧?就这个年代的生产力水平和物资流转度,别说我那些方法还得从理论转化为实践,中间还不知道要出多少岔子呢,就是太上老君保佑一遍成了,造火药用到的硝石、硫磺也得找人慢慢往这边凑,而且为了掩人耳目,一次性不能弄太多。

所以杨尚荆摸了摸下巴,点点头:“忠叔所言甚是,不过我这方子还稍显稚嫩了些,早些找人过来,还要摸索摸索,这火药造出来了,就是这黄岩县用不上,送给家中在海上的船队,总也是好的。”

忠叔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道:“少爷手中若是真有方子,何不直接修书一封送回家中?家中莫说是人力物力了,便是场地,也是不缺的。”

整片的“万木林”都是杨家的,这地当然是不缺的了,不过杨尚荆还是摇了摇头:“这方子事关重大,总得我亲自督造,更何况,杨家虽大,却是人多眼杂,不如这边妥帖。”

杨家上上下下辣么多的人,其他家族安插进来的就不说了,胳膊肘往外拐,吊炮往里揍的怂货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可比不上这黄岩县他言出法随来的痛快,万一这火药配方流出去,自己平白就少了一件大杀器,这可是他作为一个文科生所知不多的关于军事的东西了。

忠叔听了杨尚荆的话,也只能点点头,开始和杨尚荆讨论这件事的可行性了:“可制火药的年老工匠,倒是有那么一些……”

工匠和炼丹当然扯不上关系,但是如果工匠披着道士的马甲搞炼丹,炼丹的时候多上点儿副产品,比如颗粒化的火药,那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虽然吧……这个副产物比较多,但它就是副产物。

人员身份变更什么的其实最没难度,建宁府紧挨着江西,正一派的天师府就在江西鹰潭,所以就老家旁边,正一的道士一抓一大把,杨家这种级别的乡贤就算不包下来几座庙,给自己求个功德、福祉,那也是要和几座道观的当家的打好关系的,让他们抬抬手收几个弟子,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明朝虽然对宗教界的限制各种严,但僧录司、道录司终究不过是礼部的下辖机构,管着福建那边儿道籍的,伸伸手也就打了,只要度牒一,这几个人从里到外就是标准的道士了,谁都挑不出错来,至于这几个人到时候要来浙江需要路引……那就更不是问题了。

所以到时候,前面大殿收点香火钱,大殿后面挖个地下室叫做“丹房”,就用来造火药,他杨尚荆这个有着用镰锤驱鬼、号称文曲星下凡的县令时长过去祭拜真武大帝……还不是美滋滋?

当然了,也不是不能开什么小作坊,自己私底下偷摸弄一点儿火药出来,然而那也是担着风险的,现在黄岩县杨尚荆是言出法随不假,但一直装着瘪茄子的黄成可未必就是心服口服了,这要是站在他背后给他来一,他可就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硝石、硫磺等虽说不算什么违禁之物,却也不能大批量采买,免得引起外人警觉。”忠叔用手指敲着桌子,脸上略有些为难,火药的三种原料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倒也不难,硫磺便让家中采买便是了,每次随船小批量送来些,也便足够,至于硝石……便以炎夏制冰为由,托南京的勋贵帮忙采买便是了,再者到时候道观立起来了,炼制丹药总要有些铅、汞、雄黄、硫磺、硝石等物,倒是不会引起太多的麻烦。”

反正现阶段也就是小工坊做一做,摸索一下工艺之类的,产能有限也就用不到太多的原材料了,想要扩大产能,要么他牧守一地直接做巡抚,政权军权一手抓,要么就只有等着土木堡之变,整个大明乱作一团的时候突击制作,至于现在,杨尚荆也没指望着给一百五十个新丁每人配上几个陶瓷手榴弹。

毕竟陶瓷手榴弹里面要配的是炸药,黑火药和炸药完全是两种东西,就黑火药那点儿杀伤力,加上手榴弹里容纳的那点儿可怜的数量,哪怕预制破片了,能够达到的杀伤效果也很有限,杨尚荆估摸着,炸开之后的杀伤力,比五百年后作死捏个小钢炮在手都不如,都未必能穿透厚一点儿的衣服。

“若是这般,倒也好说。”忠叔点了点头,然后感慨了一句,“少爷博览群是,倒是好的,只是这工匠之事一如商贾,实乃贱业,断不可亲力亲为,以免有辱斯文。”

很显然,这又是误会了这配方的来源了,不过杨尚荆也不会去解释就是了:“忠叔放心,戬心中自有分寸。”

于是两个人分别落座,开始给南京和福建家中写信,杨尚荆现在这个江湖地位、这个江湖声誉,调动家里一些资源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忠叔在给他代笔的时候,语气也颇为随意,而杨尚荆写给南京那位徐尚庸的信,措辞可就小心多了。

就在杨尚荆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县尊,县衙外来了个姓徐的公子求见,也没递什么拜贴,只说是有要事相商。”

第一四四章 南直隶风波隐隐

第一四四章

江南这一片儿,姓徐的杨尚荆认识的不多,有名儿的也就南京徐家那个徐尚庸,也不知道是自己来了还是派人来的,所以杨尚荆皱着眉头问了问长相,心里就跟着一突。

说曹操,曹操到,来的还就是徐尚庸本人,跟班儿就俩。

作为南京勋贵们押注的门面,徐尚庸也就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嫡子,出个南京城只要不大张旗鼓,也没人能深究什么,这也算是外朝文武之间的默契了,不过要是没有大事儿的话,徐尚庸绝对不会过来。

所以杨尚荆收起了桌上的信纸,仔细折叠后收在怀里,这才吩咐道:“快快请他进来。”

那皂隶“诶”了一声,倒退着出了门,转身就去请人了,杨尚荆站起身来,走到这个小套院儿的门口站定,等着徐尚庸进来——他现在是有官职在身的,自己又是杨荣嫡次孙,和徐尚庸比身份还要高出去一些的,所以站在套院儿门口正好,可以表示一下尊重、当然了,如果来得时魏国公世子,他就要迎出去了。

不多时,就看见风尘仆仆的徐尚庸跟着皂隶走了进来,和杨尚荆见礼之后,徐尚庸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奉了家中大人的命令,有些事体要和尚荆兄一谈。”

杨尚荆就挑了挑眉毛,一边引着他往里面走,一边问道:“不知何时?”

徐尚庸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事密,恐隔墙有耳。”

很显然,南京城那边的消息还是有迟滞的,或者是并没有多做关注,并不知道杨尚荆已经在黄岩县彻底掌控住了局势,杨尚荆笑了笑,对一边看守的皂隶摇了摇手:“你们且下去歇息罢。”

那皂隶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徐尚庸看着皂隶的姿态,不由得目光一闪:“尚荆兄果非常人,这么长一段儿时间,便已经将这黄岩县县衙尽数掌控了。”

能从一个皂隶的表现上分析出一个县的局势,这个徐尚庸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种纨绔,在徐家的地位相比也不会太低,太低了拿出来做白手套,只怕外朝还不认。

杨尚荆哈哈一笑,向着书房一引:“尚庸兄见微知著,才是真正的深藏不漏,请!”

现在还属于办公期间,这间客堂属于前衙,不过里面除了忠叔之外,倒也没什么胥吏在,两人分宾主落座了,自然有杨家的家丁送上茶水来,徐尚庸也是渴坏了,灌了一气之后才说道:“今日尚庸前来,乃是为了前日在南京城外的那场刺杀。”

杨尚荆眉头就是一皱,双目慢慢眯了起来:“此案……京师不是来了钦差么?”

徐尚庸摆摆手:“钦差不过是个架子,最终结案,不还是要看内外朝的角力?”

这种涉及到内廷外朝路线之争的东西,肯定不能用什么狗屁的是非善恶、非黑即白来解决,镇守太监一职涉及到了多大的皇室利益就不用多说了,地方上镇守太监干预司法、军政之类的事情,实际上也是皇权的一种最直接的延伸,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正三品的大员,直接就被浙江镇守太监架空了,这其实就是冰山一角。

所以杨尚荆眉头皱的越的深了:“也就是说……里面还有隐情?”

徐尚庸点点头,叹了口气:“也是尚荆兄警醒啊,当日若是没有前去杭州府找孙藩台,而是回转南京城,如今……可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

用手敲了敲桌子,徐尚庸左右看了几眼,还是压低了声音,将自己靠近一点杨尚荆:“南京兵部尚书……许是和内廷有所勾连,当日的事,很可能有他的手笔。”

杨尚荆就是一睁,目光渐渐凝重了,南京兵部尚书和其他的南京六部尚书是不同的,说他是南直隶文官第一人都没问题,如果真是内廷的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加上一个南京镇守太监,简直就能将魏国公等一众勋贵吊着打,这也难怪当初为什么魏国公没有大张旗鼓地截下那队盐丁和甲胄了。

毕竟……朝堂上的政争,还是要拿实锤的,染过人血的实锤虽然还是实锤,砸人的效果没有更好,但是……震慑力还是更强的,而朝堂之上,震慑力也是一个重要的指标,扁鹊的那个论述其实就可以放在这上面——我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我只能在病情爆之后把人治好,两个哥哥是在潜伏期就把人治好了,所以才没名气。

“小人物的悲哀啊……”杨尚荆心里转着念头,一时间就有点儿悲凉了,在魏国公这种大人物眼中,什么七品知县、前翰林编修、先太师杨荣嫡孙之类的光环,都是无足轻重的,在他的身上,也只是让他这个棋子变得更重一些,拿出去兑子的时候,能够换取更大的利益。

杨尚荆端起茶杯来,略略遮掩了一下情绪,这才问道:“想不到这阉党势力,竟是如此之大了,在京之时,只问北京兵部尚书徐晞想来与王振甚是亲厚,想不到这南京……”

徐晞和王骥都是兵部尚书,不过王骥是在外领兵打仗的,身上带着一个尚书衔,也仅仅是作为一种赏赐,相当于多领一份俸禄,而徐晞则是真正从正统六年就开始署理部事的,而南京这位兵部尚书,从来就没有传出过和王振过从甚密的消息,不过他是宁夏第一个进士,朝中乡党甚少,属于势单力薄的,如果真的和王振走的近了……从政治斗争而非个人人品的角度来讲,还是说得过去的。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沉声问道:“可是魏国公收到了甚么消息?”

“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徐尚庸慢慢吐出一个词儿,“不过消息也甚是模糊,并无真凭实据,兼之事关重大,大人也只能派我前来,让尚荆兄多加小心。”

杨尚荆慢慢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戬已经知晓,多谢尚庸兄了。”

徐尚庸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客气?如今钦差已至南京城,不日便到杭州,定是要见尚荆兄的。”

第一四五章 各种分析

第一四五章

锦衣卫为天子亲军,北镇抚司衙门更是重中之重,其中的堂官之流,向来都是勋贵子弟把持的,徐家一门二国公分守南北,从里面套出来一点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嘿……这参赞南京机务的徐琦徐司马,也是王振那边儿的?”后衙之中,杨尚荆用手捶着大腿,看着忠叔。

忠叔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在背着京中的英雄谱,跟在杨荣身边那么多年,对在朝的这些正三品以上大员,他还是要更了解的,过了良久,他才摇了摇头:“于情于理,说之不通啊。”

杨尚荆一挑眉:“徐司马乃宁夏中进士第一人,朝中乡党孱弱,若是和那王振走得近些,又如何说不过去?”

“此人乃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与浙江的孙原贞、方廷玉为同年,虽无翰林院经历,却也是正经的行人司出身,转授兵部员外郎,正统六年官拜银台右通政之时,老太爷是帮着说过话的。”忠叔慢慢地说着自己知道的信息,“不说此人朝中根基,便是和王振走得近些,却也断然不会谋害少爷,这名头啊……”

忠叔没有提个人品德问题,身居正二品高位的大臣,真遇到站队的时候绝对不会被世俗道德所左右,能被左右的也做不到证二品大员,他只是在说这个徐琦的履历,且不说现在永乐十三年中进士的,有几把刷子的都已经身居高位了,就他自己这一路的升迁,本身就是一个保障。

行人司就是管着帮皇帝颁布诏书、册封宗室的衙门,离着皇帝很近,这里面的人手基本都要入内阁的法眼,杨荣活着的时候虽然是谨身殿大学士兼着工部尚书的职位,但实际上因为太能打了,杨士奇兼着的兵部也是能插得上手的,这人从行人司出来成了兵部员外郎,杨荣应该是说过话的。

至于银台,就是通政司,朱元璋为了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增设的这么个部门,表示“政犹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名官”,实际上就是个清水衙门,给文官们用来熬资历装逼用的,但怎么说呢,能在这里面装逼的,宣德年间皇帝不点头也得三杨点头,总而言之,这里面还是有文章的。

而身后名嘛,也是利益的一种,官职到了正二品尚书,哪怕只是南京的尚书,青史留名的机会也是抓住了,所以要顾虑的就是个身后名的问题了,当年受过三杨的恩惠,如今就这么把杨荣的孙子弄死了,事儿抖搂出来就是好说不好听,一辈子的名声就全成了骂名,他自己还得不到什么实惠,总而言之,不值当。

所以杨尚荆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有沉思之色:“只是魏国公从那锦衣卫北镇抚司得到的消息,总不会有假吧?”

“那徐尚庸也说过,消息并不确切,只是告知少爷罢了。”忠叔摇了摇头,“如今锦衣卫为马顺掌控,马顺,阉党爪牙也,八年时侍讲刘俅恶了王振,在锦衣卫狱遭难,便是王振下的令。”

翰林侍讲是从五品的官儿了,虽然不是什么要害衙门的,比不得一般的五品主事有权,但是有清名,这么个人物直接被弄死在锦衣卫的诏狱里面,要是没有王振指使、庇护,马顺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也就是说,这可能是疑兵之计?”

忠叔点了点头:“若依老仆来看,便是如此,不过事无绝对,少爷总归是要多小心的。”

想事情要从多个角度去想,这个是说得通的,多少人都是喊着“我优势很大,我a过去了”这种口号,直接F2a过去的途中被拆了家,所以杨尚荆点点头,对着旁边伺候的知琴说道:“帮我更衣。”

此时的天色还不算晚,徐尚庸还没有离开,应该是还在馆驿之中,这边忠叔的分析,总要给他说说,带回南京去,也好给魏国公做一个参考,忠叔这个档次的家仆的分析,莫说是魏国公了,就是三杨这个档次的人物都要考虑一下。

换好了衣物,杨尚荆径直奔着馆驿去了,毕竟和他这后衙相隔不远,都在县衙之中,一路上遇到的皂隶、胥吏纷纷站着行礼,等杨尚荆过去了,这才开始窃窃私语:“县尊行色匆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体。”

“早些时候来了个姓徐的公子,县尊可是在那套院儿的门口候着的,想必是大有来头之人,难不成县尊这是得了消息,不日就要高升?”

“却也不是没有可能,黄家谋逆之罪已是板上钉钉,剿除叛逆之罪,可是泼天大功,想必是镍司上官回去之后,美言了几句?”

“以县尊履历,再加上这功劳,想必迁个五品的佥事没甚问题吧?就是不知我等能否喝上一口汤水,混些买米钱也是好的。”

“乱嚼甚么舌根子,那公子姓徐,能让县尊出迎的,不是官面儿人物也是勋贵,二人又以字相称,颇为熟稔,想必是……南京来的?”

“嘶……南京?难不成是魏国公家的公子?那咱们县尊可真是手眼通天了。”

“你看镍司那些上官和县尊多客气,心里还没个数?那黄家,还真是光屁股坐山头,你看现在的黄县丞,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前天兵房的老刘任满回家了,人选不还是主动交给了县尊定夺?”

…………

现在县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不用递状子了,底下乡贤就给解决的差不多了,夏粮又都运走了,现在县里也没啥大事儿,县衙里这帮小吏都闲出屁来了,遇到这种事儿,当然是要好好讨论一下了,只不过这种讨论也就是脑补加上臆测,基本和“猜对了我也不告诉你”是一个境界的。

到了馆驿,徐尚庸正在楼上客房坐着,两个家人一看杨尚荆来了,连忙过去通报,杨尚荆背着手在馆驿的门口,抬头看着天,心里却想着怎么能把南京勋贵拉到自己这边。

第一四六章 搞定硝石

第一四六章

“尚荆兄有能人相助,如虎添翼,明日一早我便回转南京,将此事与大人细细明说。”

徐尚庸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虚头巴脑的情绪都没带,话里话外全是钦佩,这强将手下无弱兵,当年杨荣能把永乐朝、洪熙朝、宣德朝加上正统朝前五年的内廷外朝喷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留在手边做跟班的老仆那能是什么省油的灯了?

杨尚荆也跟着感慨了一句:“戬能走到今天,也多亏忠叔一路护持,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不虚啊。”

徐琦未必是王振的人,但是如果南京城里魏国公和徐琦公然起了冲突,只怕就能把这个兵部尚书逼到王振的那一边,这是无论外朝的文官还是武将,都不想看到的。

顿了顿,杨尚荆笑道:“方才尚庸兄所说的消息,着实太过震撼了些,戬一时忘语,尚且有些事需要麻烦尚庸兄帮帮忙。”

嗯,何止是震撼,简直就是差点儿吓傻了,还特么买硝石造火药呢,南京兵部尚书要真是王振的人,他还是想着怎么能体面地辞官归隐比较好。

徐尚庸就是一愣:“却不知所为何事?”

“如今这江南,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本县衙署之中,更是苦闷难当,虽说我等在朝为官,理应勤俭为本,然官吏亦是凡人,还需凉爽通透,方能将事做好啊。”杨尚荆叹了口气,一脸的辛酸,“戬忝为一县县令,总要为同僚争取些福利,故此想弄些硭硝,加水制冰,放于县内各值房之中。”

硝石制冰这门技术,在上层早就流传开了,也就泥腿子不懂,搁在以前,夏天富贵人家想要吃点儿冷食,次一点儿的用井水降温,牛一点儿的,深挖地,做成冰窖,冬天的时候往里面储存冰,夏天的时候再掏出来,到了后来硝石制冰这门技术在富贵人家间流传开了,冰窖才慢慢被淘汰。

不过像杨尚荆这种,直接要给县衙各个班房加福利的县令,还真就不多,得了机会,基本都是往自己的怀里搂银子,所以听杨尚荆一说,徐尚庸虽然听明白了,然而还是一愣,过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尚荆兄倒是御下有术,恩威并施,只是这硭硝一物,除却制冰外,总还有别的用处,若是少量还可,数量一大……”

嗯,硝石可以叫做硭硝,还能被叫做火硝、焰硝,造火药的重要原料,朝廷虽然不完全禁止,但是大批量采购的话,肯定会被有心人盯上的,比如南京镇守太监手底下那帮人,到时候一个“图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别说他徐尚庸只是个魏国公嫡子了,就是世子也得被弄死以谢天下。

杨尚荆连忙摆了摆手:“也不过一县衙署之用,如今黄岩县剿除叛逆未久,县中吏目多有揭立功之举,没有甚么银钱粮秣赏赐,总要有些福利的,也好消了下面人的怨气。”

反正他也就是要个实验室产量,先把配方试出来再说,短期内的需求量还不算大,到时候买来的硝石扣出来一部分扔进那个还没建好的道观,加上“道士”们日常所需的炼药材料,实验够用就行。

徐尚庸听了这个,顿时松了口气,只要量不大,对于他这个魏国公的嫡子而言,就不是什么难事儿:“若只是县衙之中的用度,倒也不是甚么难事,尚荆兄估计一下数量,待吾回转南京,自然派人送来。”

见对方答应了,杨尚荆就笑着点了点头,硝石的来源定下来了,造火药的事儿就算定下来一半了,他笑着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戬府上的厨子是,虽说比不上尚庸兄家中的,却也有一些手艺,比这馆驿的庖厨还是要好上不少的,尚庸兄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到这后衙一叙,如何?”

徐尚庸眼睛就是一亮,点头答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两人说笑着,向着后衙走去,一路上的胥吏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个人,少不得又是一顿的议论。

其实弄硝石的话,除了硝石矿之外,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用粪水积硝,然后熬炼,这玩意说实话也没什么太大的难度,最多就是粪水和土的配比杨尚荆记得不太清楚,需要做几批实验一下,充其量就是熬硝土的时候污染大一点儿,味道冲一点儿,那也不算什么,劳动人民吃苦耐劳啊,只要肯给钱粮,不拘是叮当响、黄澄澄的正统通宝还是宣德通宝,还是填得饱肚子的粮食,都会有人自告奋勇地往上冲。

然而这还是涉及到一个原料的问题,粪水这种东西,五谷轮回之所里有的是,看似遍地都是,然而这年头没有人工合成的化肥,地里长点儿庄稼补点儿肥,全指望这点大粪了,别说城里专门就又粪帮这种行社指着倒腾城里的大粪赚钱了,就是城外的老农也得指望着城里给外面匀一点儿粪肥不是?特么计划经济时代,除了常见的粮票、布票、油票之类的玩意,为了打击城里垄断粪源的恶霸,还有一种票,叫粪票……

城里的这帮粪帮好说,偌大一个黄家,他杨尚荆说灭了也就灭了,更何况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帮会组织了,所有牛皮哄哄的“道上人”

,有一个算一个,在专政的铁拳下都是垃圾,然而外面的老农要是地里没了肥,粮食一减产交不上赋税,搞不好真得搞个大新闻,到时候用锄头刨断了杨尚荆的脊梁骨都是有可能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前唐的李二陛下就明白,他杨尚荆……当然也明白了,不但明白,他还知道如果这水很平静,还能赛艇呢。

反正现在黄岩县县衙在他杨尚荆的领导下,刚刚吃干抹净了一个大户,在其他的大户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财政良好,用不着在农民的锄头底下抢那点儿有机肥料,一想到这个,和徐尚庸吃着饭杨尚荆,他骄傲。

第一四七章 酒局

第一四七章

杨府的厨子的确不错,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徐尚庸也是赞不绝口:“都说文人谦虚,便是尚荆兄这般风流的人物,也是脱不出这个桎梏,如此厨艺,便是在国公府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

杨尚荆哈哈一笑,就从明棋的手中接过一壶酒来,伸手就要给徐尚庸倒上:“既是好菜,岂能无酒?戬这里倒有些上等的黄酒,你我二人便好好品鉴一番。”

一看杨尚荆这架势,徐尚庸连连摆手:“今日却是断不敢饮酒,还请尚荆兄饶过则个。”

勋贵子弟不饮酒,这可是一桩稀奇事儿,杨尚荆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徐尚庸一见,苦笑着说道:“吾本也好这杯中之物,只是明日一早便要回返南京面见大人,将尚荆兄的判断分说一番,只怕喝酒误事,耽误了行程,下次见面之时,吾必自罚三杯谢罪。”

勋贵子弟之中或许有不学无术之辈,但能被拿出来做筹码摆在赌桌上的,却绝对不会有愚鲁之人,主次判断、分寸的拿捏,绝非小户人家的子弟所能比拟的,于是乎杨尚荆放下了酒壶,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岂敢岂敢,反倒是戬险些误了大事。”

当下二人也不提什么饮酒之事了,夹着菜聊了聊如今南京城的局势,虽然如今北京是京师,南京只能算是留都,但整个南方,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受南京六部的节制的。

“常宜信那厮,平日里也不过是个斗鸡遛狗的货色,想不到关键时刻倒也是果决,那日直接带人,打折了锦衣卫城南千户所的一个百户的两条腿,连着北镇抚司来人的两条腿,也一并打折了。”徐尚庸夹了一口菜,一脸的感慨,“虽说明面上被训斥了一番,还在家中被禁足了七日,可这月例用度,却是暴涨了三成,如今在南京城的勋贵子弟中间,却也是吆五喝六,反倒比我们这些出城‘剿匪’的,还要风光一些。”

杨尚荆眉头就是一挑,放下筷子,拿起一块丝巾擦了擦嘴,这才问道:“那北镇抚司来人,可是有什么门道?”

“若说身份,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经历罢了,不过来南京这差事,却是耐人寻味。”徐尚庸咽下嘴里的东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他是受了马顺的指使,前来和南京的锦衣卫勾连一番,具体时间要做些什么,大人倒是未曾和我透露些。”

摇了摇头,徐尚庸“嘿”了一声,放下了筷子:“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罢了,否则常宜信那厮也不会得了什么好处。”

杨尚荆点点头,若有所思:“那马顺在北京锦衣卫里,位子……不稳?”

“说稳也不稳,说不稳,却也稳妥的紧。”徐尚庸摇了摇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是内廷那位提拔上来的,很是绝了不少人的晋升之路,这锦衣卫虽说是天子亲军,只看圣眷,可这资历……着实也是重要的一项啊,这便是不稳;可说稳呢,他背后站着内廷那位,若不是尚荆兄在京中那一拳,只怕现在北京城的勋贵们,可还得叫那位‘翁父’呢,谁敢明着触了他的霉头?”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魏国公他们这帮勋贵能从北镇抚司里面掏出来情报,甚至知道这个经历南下应天府是为了干什么,想必也是北京锦衣卫里面那帮人看不惯马顺,想着给给下点儿绊子,这才把消息透了出来。

“北京方面……就没有下旨斥责?”杨尚荆有点儿好奇了,平日里南京勋贵殴打锦衣卫也就打了,南京锦衣卫那帮面瓜也不敢扎刺儿,然而这回打了北京的人,那边总要有个说法吧?

徐尚庸夹菜的动作就是一顿,然后才笑着摇头:“非但没有下旨斥责,反而还褒奖了一番,只不过苦了那酒楼的小二罢了,听闻常宜信被关在家中第二日,秦淮河里就多了一具死尸,有个老妪去应天府衙门告状,反而被打了一顿板子扔了出来,一时想不开,直接投河自尽了。”

嗯……封建年代的权贵都是好人,这话谁信谁是傻叉。

杨尚荆在心里念叨着,就多问了一句:“也没有人为这可怜人声张一番正义?”

“无外乎就是锦衣卫的手笔,人家百户的两条腿都断了,弄死个把黔泄愤,又算得了什么?”徐尚庸摇摇头,一脸的不以为意,显然是见的多了,“我等勋贵虽然平日里压着锦衣卫打,可总也要有个分寸,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大家总是明白的,况且这偌大的南京城,每年总要有几桩无头公案,谁又能去寻根究底不成?”

杨尚荆默然点了点头,人命比草贱,这就是封建年代的特色,法律这种东西,就是权贵们拿出来踩着显威风的,毕竟法律上面,还有个“礼”。

“这人哪,还是要看机遇啊。”徐尚庸感慨的夹了一口菜,嚼了几下,咽下去之后,这才感慨道,目光扫过一旁伺候着的明棋,不由得眼睛一亮,把话锋一转,说道:“尚荆兄倒是好艳福,这身边的婢女也是如此绝色,只怕是那在秦淮河上有偌大名声的茗烟、寒月,也多有不如啊。”

杨尚荆一眯眼,笑道:“也是大人厚爱,让她在身旁伺候,戬这半年多来,一路奔波,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倒是苦了她们了。”

古代权贵们互相送个小妾,那都不是事儿,然而对于他这个蹦高喊改变三观,却总也改不过来的人而言,自己屋里的人直接送出去,就和给自己戴一顶原谅色的帽子差不多,接受不能的,所以这个时候,就得强调感情好了,让徐尚庸知道自己的意图,省的提出什么要求,反而伤了感情。

徐尚庸目光闪了闪,显然听出来了杨尚荆的话外音:“尚荆兄重情重义,徐某佩服,佩服!”

杨尚荆微微一笑,捡起了筷子:“吃饭,吃饭。”

第一四八章 根基尚浅

第一四八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徐尚庸突然问道:“尚荆兄……尚未婚配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的眼皮子就是一跳,心说你们都关心我结没结婚干啥,我现在身边虽没娇妻,美妾还是有俩的,要啥啥不缺,没老婆碍着你们什么了?

不过人家问这个也是出于好心,杨尚荆也不可能摆脸子:“早年一心科举,大父不许亲近女色,应试科举之后,家中大人尚没来得及安排婚事,便逢大父仙逝,家中守制,却是未曾婚配。”

徐尚庸眉头一挑,哈哈一笑:“南京勋贵众多,这适龄的女子也是不少的,尚荆兄若是不嫌弃,待吾回转之后,帮你打问一番,如何?”

一瞬间,杨尚荆是心念电转,上层之间的联姻可不是什么儿女情长,大多都是政治站队或者是下注的体现,别说这年月没有婚姻自由了,就是有,也得先结婚了再说,不同的可能就是,这个年代结完婚培养不出感情,只有男的能在外面瞎搞,而婚姻自由的时候,男女双方互相扣绿帽子。

难不成京师之中……最近还有什么新的动向不成?否则这南京勋贵里有头有脸的徐尚庸,也不至于就直接给他送了这么个大礼包,要知道,联姻一向是这个年代被视为最牢固的联盟。

“那就多谢尚庸兄了。”杨尚荆哈哈一笑,也没拒绝,他现在在朝堂上的“盟友”,说白了也就是因为王振这个共同的敌人聚集起来的,杨荣的遗泽也只是次要原因,根基太浅就容易站不稳,这个时候如果和有相同需求的南京勋贵联姻,的确可以迅提升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实际影响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倡反阉之人”的大帽子。

两人饭罢,杨尚荆把对方送出了后衙,看着他拐向了馆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转身看了看忠叔,就问道:“近日里京师可曾传来什么消息?这南京勋贵想着和我联姻,想必是外朝如今得了大胜,想要借着我这个名头,下一个重注。”

忠叔摇摇头:“本家消息虽说也快,但终究比不得勋贵的渠道,且不提消息是否准确,只这打听消息、收集整理的度,就慢了不止一筹。”

杨尚荆默然,也只能点头,上层里面没有“自己人”,的确是一件苦逼的事儿,杨家在京师的跟脚,早在当年杨荣病逝武林驿的时候,就已经撤回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一路南下,没法打着自己的旗号,用不得官府的驿站,传递度也就受了影响,再加上南京到浙江台州还有一段距离,步步落后之下,也就掐不准京师之中到底生了什么了。

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彤云,杨尚荆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若是说临近中枢,自然推翰林,如今翰林之中,那张丛已是擢升修撰,若是我与他书信联系一番,是否……”

他刚刚说到这里,忠叔就摇了摇头:“少爷,翰林修撰有记录陛下言行之责,乃是近臣,少爷虽与那张丛有些交情,此刻身在浙江,却也不可轻易联络,勾结近臣这个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担的。”

翰林体系里面,晋升度的快慢一个看资历,另一个靠关系,而且有一个好,那就是不太引人注目,不过翰林内部的官员只要外调,那级别肯定都是往上的提的,侍读、侍讲外调地方,直接执掌一府一州或许不妥,但做镍司的佥事、副使乃至一省参议,都是小问题,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不过修撰、编修有些尴尬罢了,所以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或者被排挤惨了,大家都会选择在翰林里面多熬一熬的。

张丛晋升修撰,是一个信号,内阁很看重他,就算不让他过两年入阁,也会让他在拿到讲读的位置之后再外调,而这实际上还是承了杨尚荆的情,要不是杨尚荆给了他机会,去同乡的杨溥那里表现表现,就他那脑子肯定得被多压几年,所以杨尚荆从他那里拿消息也不是不行。

不过正如忠叔所言,修撰这个位置有点尴尬,皇帝的起居录就是这帮修撰在记的,和皇帝之前的距离也就比太监远了那么一点儿,自己一个得罪了王振、金英的知县给这种人写信,就和把刀子递给人家差不多——勾结近臣四个字后面,接一个“图谋不轨”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这真是……唉!”杨尚荆跺了跺脚,就有点儿气苦,翰林清流不能结交,那言官们就更不能结交了,先不说都察院里面本身就漏的和筛子相仿,便是科道言官,在几个倒霉蛋被扔进锦衣卫狱之后,也没人敢蹦出来扎刺儿了,别管那几个倒霉蛋是真愤青还是骗廷杖沽忠卖直,王振已经是表了态的。

忠叔看了杨尚荆这样,忍不住出言安慰:“少爷得了于廷益的书信,也算是外朝的一个表态了,那些个文官总不会坐视少爷被奸人所害便是了。”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这命运操纵于他人之手的感觉,着实不爽。”杨尚荆苦笑了一声,转身向着屋里走去。

忠叔看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下,便跟了上去,压低声音说道:“少爷可还记得前日家书之中,老爷所说的惊喜?”

杨尚荆脚步就是一顿,转头问道:“那惊喜……可是要到了?”

“也便是这几日罢了,只要吃下了这份的惊喜,少爷在外朝的地位,总也要提升一番了。”忠叔很中肯地点了点头,“少爷训练的那百五十人巡检司弓手,倒也快要派上用场了。”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心思电转,却也没有多问,他这个嫡子身在官场,而且年纪轻轻,注定是不会接触到所有的家族大事的,这种事情上,反倒是忠叔这等老仆要知道的确切些,不过忠叔不说,他也不能直接去问,左右现阶段的杨家,还是不会害了他这个嫡子的。

第一四九章 你来我往

第一四九章

京师里面的确是出了大事。

福建参议竺渊被叶宗留弄死的事儿,终究是传回了北京城,而且在朝会上是被当做头等大事来说的,朝廷体面、大明法度、封建礼制三者加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敢将这件事轻轻放下。

“先前,朕说要复开银场,尔等却以不可朝令夕改唯有拒绝,如今流民造反了,他们可曾知道朕的‘德政’否?!”朱祁镇感觉自己从即位到现在,也算是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在朝堂上说话了,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扫视着下面的文臣武将,眼中全是杀气。

这回没人跳出来唱反调了,毕竟这事儿吧……太打脸,对朝廷来说,这是目无法度,对文臣来说,死的是个自己人,斯文扫地,两边都不占理,可不敢和皇帝刚正面,谁上谁死。

眼看着众多文臣怂了,朱祁镇眯着眼睛开了口,十八岁的皇帝在这一刻,似乎是真有了如渊如狱的威严:“如今……尔等可有平贼良策?!”

看了看左右,也没人站出来,马愉叹了口气,自己站出班来,跪倒在地:“启奏陛下,如今贼势甚大,又杀朝廷命官,自不可放任姑息,臣请陛下派御史出京,总督福建军务,进剿逆贼叶宗留等,严明法纪,使流民不敢再犯。”

朱祁镇看着马愉这个内阁辅臣,鼻子差点儿气歪了,御史督军,好嘛,到头来还是给你们外朝文官儿头顶上揽官帽子,就那么一小撮流民,不说反手可灭吧,福建都司出两个卫所的兵丁,剿除了也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到时候这监军的文官儿,是不是又要往上拔个三四级?你特么当朕是傻子么?

所以眯着眼睛的朱祁镇,脸上就显现出了不虞之色,根本就没让马愉站起来说话,自己直接开了声:“逆贼作乱,杀伤朝廷命官,自然是要斩尽杀绝,以儆效尤的,只是这匪乱平息之后,又待如何?再等着下一次流民啸聚不成?!”

这就相当于明白告诉马愉,朕要复开银矿了,可是那一片儿的银矿,牵涉到了多少东西,马愉这个内阁辅臣能不清楚吗?他又不是竺渊,他当然清楚了,所以“臣请复开银矿”这句话吧,谁能说,他都不能说,于是乎,他根本就没回答,只是将头磕在地上:“臣愚钝,不能顾全朝廷法度与陛下颜面,还请陛下处罚。”

这其实就是个软钉子,明白告诉了皇帝,当初关银矿可是德政,你现在要复开,纵使有千般理由,那也是有不对的地方,反正名声和内帑之间,陛下您自个儿选吧。

朱祁镇吃了这么个然钉子,气的脸色都是一白,然而马愉说的又是实话,他也不能就直接把他扔进锦衣卫诏狱了,那对他自己的权威都是一种损害,今天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没必要由着性子耍那点儿小脾气。

所以他的目光再度扫视全场:“这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人有平贼良策了?”

就看见文官末尾闪出一人来,一脑袋磕在地上,然后大声疾呼:“臣徐珵有奏。”

看见这个徐珵,正在班中站着的曹鼐右手就是不自觉地一握拳,可使朱祁镇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徐卿请起,不知卿有何良策?”

这会儿就看出来亲疏远近了,马愉还在地上跪着呢,先让徐珵起来答话,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徐珵说自己有平贼良策嘛。

就见徐珵站起身来,低着头,大声回答道:“派兵进剿,势在必行,叶贼宗留不杀,不能彰显朝廷法度,然杀贼之后,终有百姓需要安抚,微臣斗胆,请陛下复开福建银矿,招纳流民入矿,以其地利反哺其民,流民自然安稳。”

说完这话,他停顿了一下,用更大的声音回答道:“为社稷百姓计,陛下不舍得些许名誉乎?”

最后这一句,简直就是羚羊挂角,让人无迹可寻,直接就把那帮还想着蹦出来喊打喊杀的御史堵在队伍里面了,皇帝为了安抚流民,废弃了旧年的成法,自己背着骂名,这能说是昏君么?

这特么不但不是昏君,简直就是千古明君的雏形啊!

所以朱祁镇点了点头,一脸的沉痛:“朕即位之初,以关闭银场为德政,然而时过境迁,昔年的德政,此时已成了祸患,朕又岂能为了一己私欲,看着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惨遭横死?!”

摇了摇头,朱祁镇磨练了九年的演技在这一刻火力全开:“宣旨罢,复开福建银矿,内廷派中官镇守,调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卫所士卒镇守银矿,进剿逆贼。”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敢扎刺儿,谁就是给皇帝身上抹小黑点,就是阻碍皇帝成为当世明君的绊脚石,就要被无情地碾碎,至于银矿所出直入内帑不入国库……反倒是成了细节。

眼看着皇帝旗开得胜,曹鼐咬了咬牙,直接站出班来,跪在地上:“陛下圣明,然进剿逆贼之人,须得派遣德才兼备、机智过人者,只诛恶,剿抚并用,方能根除匪患,彰显陛下仁德,翰林院徐太史乃饱学之士,又有机变之才,前日廷议便有此策,对流民逆党,定是了如指掌,臣请派徐太史南下,领剿匪诸事。”

徐珵听了这话,差点直接晕过去,他也是江南人,老家就在苏州府,南方那点儿猫腻,多少还是听说过的,这把他派过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这平调一个监察御史,官职没升不说,还得了个掉脑袋的差事,这简直……

然而朱祁镇一时间没想到这些,王振这种穷的给自己来一刀的更是不知道里面的猫腻,也就无从提醒了,其他的阉党愣了愣,心说这小子抢了咱们的风头,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所以朱祁镇就那么点了点头,一脸欣慰:“曹卿之言,深合朕议,拟旨吧。”

于是乎,底下的文臣武将们,少不得就给曹鼐竖起了大拇指,心里赞赏一句“老哥,稳”。

这事儿吧,最多算是内廷和外朝的一个回合,可就是这一个回合,让外朝的看清楚了内廷的虚实——皇帝最多派中官下来做个镇守太监之类的,可绝对不能让太监出来做文官武将,文臣之中的阉党,也不是团结一心的,而为了朝政的稳定性,势必不能在朝廷内部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重演一下洪武年间的胡惟庸、蓝玉旧事。

皇帝毕竟还年轻。

第一五零章 死一个和死全家

第一五零章

徐珵是打着哆嗦下的朝。

他在恐惧,不可抑制的恐惧,也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和曹鼐之间的差距。

本来同为宣德八年的进士,他对曹鼐爬的那么快,心理是很不屑的,只认为对方运气好罢了,所以身为一个翰林编修,他有事上奏兵政五策,又是站在王振的那一边,试图搞一个雪中送炭。

可今天,本来好好的一场大胜,被曹鼐一句话化为了泡影,皇帝得到了银矿,而他得到的,却绝对不是胜利——就因为曹鼐那一句话,他平调都察院监察御史,督福建军讨贼,得到的只能是整个闽、浙、赣三省大户仇恨的目光,这些目光如刀,也不知什么时候回砍在身上。

这是政治手腕上的差距,纯粹的智商碾压,而很不幸的是,他是被碾压的那一方。

他能感觉到,那些翰林同僚们看他的目光里,充斥的都不是鄙夷和仇恨,而是一种怜悯,一种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圣旨到,翰林编修徐珵接旨。”

中官尖细的嗓音传来,徐珵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只感觉背后全是粘腻湿冷,显然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强自镇定下来,等着翰林院里伺候的吏员摆开香案,这才撩衣跪倒,口中喊着“臣徐珵听旨”,心思却不知飘飞到了何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中官尖细的嗓音念着冗长的圣旨,原本身为翰林清流,徐珵是很喜欢对别人的文章品头论足一番的,可是今天,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分辨圣旨之中的含义,中官儿念完了圣旨,喊了两边“接旨”,他这才抬起头来,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圣旨,口称“谢主隆恩”。

待收拾好了香案,中官对着徐珵招了招手:“徐太史,借一步说话。”

徐珵双手捧着圣旨,点了点头,跟着太监走到无人之处,就听这太监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公公让咱家给你带句话,到了福建,徐太史只管一心剿贼,但有寸功,便可升任右佥都御史。”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的官职,以七品的监察御史直升正四品,谓之“擢”毫不过分,即便是他只是很客气地说了声“多谢王公公记挂”,就神色抑郁地出了衙门,回家准备行李了——很显然,正统皇帝朱祁镇对银矿的执念很重,他这个剿匪的御史和出京的镇守太监,得到的旨意都是翌日出京。

方一回府,还未让下人打点行囊,徐珵的原配蔡氏就感觉自家夫君今日的气色不对,不由得问道:“夫君今日可是身体不爽?怎么下值这般之早?”

徐珵看了看妻子,就露出了一个苦笑:“做法……自毙啊。”

于是就把今日朝堂上的各种倾轧说了出来,他自己都没下结论呢,蔡氏就是一脸的惊容:“如此一来,夫君危矣!”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忽悠小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尤其是官宦人家,真正的上层家族,哪个女子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这朝堂政争,真正的上层女子也是要懂几手的,否则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岂不就是闹笑?

徐珵这个原配蔡氏,也是南方出了名的官宦人家,北宋名臣、少师蔡襄的后人,标准的官宦世家,和这个年代一般的女子不同,她还有自己的名字,妙真,就把这个夫人拎出去,单以学识而论,六品官儿都是轻松。

徐珵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朝堂之中风波诡谲,王振之流又是刚愎自用,看一事一物,大多流于表面,谁知如今京城这般的情势,皆出于那杨戬杨尚荆之手?只是外朝攀附者,昏聩不堪,又多嫉贤妒能之辈,以致当日放走了杨尚荆,今日又让那曹鼐一语功成,将吾排挤出京师,只剩下一个个昏聩无能之辈,在朝中做尽蠢事。嘿,为夫敢打赌,如今那工部侍郎王祐等人,只怕是拍手称快吧?否则,今日殿前奏对,又岂能不置一词?”

朝廷里的高位就那么几个,谁都想坐上去,所以比自己有能耐的,最好都死了,这基本上是攀附王振那帮人的共同心思了,今天徐珵一个上奏,便如同天外飞仙一般让皇帝收回了福建银矿,以后说是简在帝心都不为过,特么的你这么牛掰,拿我们怎么办?所以拍王振马屁上位的,尤其是那些文官儿,一个两个都能额手相庆。

也亏着杨尚荆不知道他这番话,知道了肯定第一时间弄死丫的,聪明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太特么危险了

深吸了一口气,徐珵一脸的苦笑:“竖子……不足与谋啊。”

“陛下……也不知这里面的情势?”蔡妙真皱着眉头,声音也有些沉重。

徐珵摇摇头:“必然不知。今上不同先帝,先帝即位之前,得成祖、仁宗二帝指点,家国大事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今上即位之时太过年幼,这外朝乡间之事未能尽知,又兼诸大臣蒙蔽圣听,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局面。”

“然这般事体,陛下早晚是要知道的,不若夫君出面……”蔡妙真眯着眼睛,说话的声音有些犹豫。

于是徐珵脸上的苦涩越的明显了:“此事可由中官转述,可由太后教导,却是断不可有为夫上奏,昔年为夫上兵政五策,已然触动了内廷外朝众臣之利,所幸陛下未曾颁行天下,如今再动了天下士族的根基……”

端起桌上的茶壶,徐珵也不用茶杯了,对着嘴“咕咚咕咚”就是狂灌一起,放下了茶壶,这才摇头说道:“今我南下闽地总督剿匪事宜,最多也就一人身死名灭,若是时来运转,还能高升,可若是拼着鱼死网破,将这其中关碍告知陛下,则你我二人的亲人家小,都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徐家在南直隶吴县,也就是现在这江苏苏州,这地方人杰地灵,早在唐朝的时候就盛产文魁,大名鼎鼎的6德明就是这儿的人,十八学士还挂着吴县县南的名头,牛掰的不行,从陈后主一直喷到唐太宗,名留青史。然而这个地方吧,现在除了文魁之外,还经常产倭寇、流寇一类的,到时候一句在“贼寇势大,来去如风,我军进剿不及”,就足以让他全家死光光。

第一五一章 双赢,双赢

第一五一章

当日的朝会,总体而言是双赢的,除了徐珵这个倒霉的翰林编修揣着圣旨打着仪仗,如丧考妣地出了京师之外,内廷外朝都挺满意的,可以说是大明朝政治体制建设的一个标志性事件,预示着大明朝的中央官僚政治即将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毕竟嘛,皇帝得了福建的银矿,内帑大大地赚上了一笔,马愉、曹鼐这些内阁阁臣龇了牙,很是给外朝这些小官儿上了一课。

事后,据说曹鼐在内阁里面和马愉的谈话流了出来,让一帮都察院的御史浑身颤抖,大小朝会上再也没敢龇牙,话不长,就一段——“如今河南、山西有于廷益在,却是无事,然西南叛苗未平,缅甸战事未定,总是要加派贤良之人前去督军的,你我二人身为内阁辅臣,总该忠心任事,为陛下选贤举能。”

这话听着好听,夸了夸于谦有能耐,然后呢,把即将被派往西南的文官儿抬高到了于谦的高度,然而外朝那些明里暗里开始给内廷说话的言官听了这个,脸都绿了——缅甸那边是谁在主持大局?

沐昂,勋贵之中的勋贵,外朝武将里面的中坚人物,尽管他老子才死了没多久,但他老子被追封定远王,还加了谥号忠敬,那个江湖地位……没看沐昂从左都督降职到都督同知之后,没几年的功夫又升回来了么?人家沐家,可是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勋贵们的面皮的。

再加上时不时过去打个秋风,拿着叛苗、缅甸思机之流刷刷存在感的兵部尚书王骥,也在前日里跳反直接站在了文官儿这边,可以说从上到下,云南就是铁板一块。

到时候谁敢站在大殿上给内廷加油鼓劲,调出京去,到了云南,死在军阵之中都没处说理去,毕竟刀剑无眼嘛,人家王爵在身的沐晟都能死在军中,一个七品的小御史算个屁!

就在王振颇觉诡异地看着外朝突然平静下来,没人给阉党说话了,想着招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问问咋回事的时候,京师到底还是出了大新闻。

按理说这个时候的京师应该是很诡异的,应该是很平静的,一般人是不敢扎刺的,然而雷公他不是人,他是神仙,所以他兴高采烈地在闰七月壬寅这天打了个响雷,把奉天殿的鸱吻给劈了。

奉天殿是个很敏感的大殿,明太祖朱元璋开始玩圣旨,把前面什么“制曰”、“诏曰”给添了几个字,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就是和这个大殿相应和的,这大殿在南京城有,北京城还有,所以某种程度上,它代表了天意。

那么它被雷公劈了,是不是一种示警呢?是不是因为皇帝失德了?还是朝中出了奸佞?

封建时代就这个好,明明是你家屋子建得太高,还在开阔地上,四周没遮没拦的,避雷设施还没那么完善,结果挨雷劈了就可以做出无数符合封建礼法的合理联想,加上皇帝前几天恢复了福建银矿的开采,外朝的众多言官又蠢蠢欲动了,一封封奏疏飞进了通政司,然后扔在了朱祁镇的案头上。

你有种捞钱,我们喷你你有种别躲啊!

不过之前翰林侍讲刘俅陈十事,言辞太过激烈了,就等于指着王振的鼻子骂nmB,然后他就被扔进锦衣卫诏狱里,活生生肢解了,所以这次大家伙上书的时候都很注意,没有过多地涉及到王振,最多提几句“任用奸佞”之类的屁话,没指名道姓不说,还概念模糊化了,你还能咋地?

所以奏疏上出现的最多的字眼,就是让皇帝反省,让皇帝“求直言”,顺便让皇帝花点钱解决一下陕西那边儿的烂摊子——嗯,陕西遭灾多长时间了,地里的黔眼看着交不上今年的赋税,都开始卖儿鬻女了,然而这么严重的灾祸还不如雷公他老人家劈一个奉天殿的鸱吻,封建礼制的先进性在这一刻一览无余。

于是王振看着奏折,心情还算不错,毕竟没喷他嘛;朱祁镇看着奏疏,感觉有点儿上火,决定今天晚上多临幸两个妃子败败火。

按着被喷的次数,朱祁镇也算是老司机,他即位第一年,还没改年号呢,就遇上了蝗灾、日食,京师地震啊、宫殿挨雷劈啊之类的更是三天两头的常事儿了,虱子多了不咬人,谁还在乎这个?他得顾忌封建礼制,不能学着王振直接指挥马顺杀人,但他可以装瞎啊。

然而外朝喷的实在是太厉害了,这还没到八月呢,朱祁镇就有点儿坚持不住了,先是免了陕西被灾的税粮,又从内努里支了一笔银子,告诉陕西那边的黔拿着,把卖出去的孩子再买回来,先不提这些钱有多少能落到老百姓手里吧,反正外朝的赞歌顷刻间就唱起来了。

等杨尚荆接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了,这时候他正看着下面踢着正步练分列式的一百八十名弓手,一脸的欣慰。

“这巡检司的弓手,如今也算是军纪严明了,只是少爷还需勤加操练些,再过些时日,只怕南边的惊喜,就要到了。”忠叔笑着将手中的信函递给了杨尚荆,“虽说惊喜是送上门的,可总也要有那个实力,才能将其一口吃下啊。”

杨尚荆点了点头:“如今藩司调拨的军备已经到了,如今这班弓手不说令行禁止,也能做到临阵不乱了,若是拉上阵去,和大股流民正面厮杀还嫌不够,但家中的那份惊喜,一口吞下却是没甚么问题。”

展开了信件,杨尚荆慢慢地往下看,越读眉头锁得越紧,这个徐珵,他怎么看怎么觉着眼熟,可是这熟悉感却愣是说不上来,于是他下意识地开始捋自己穿越前读过的明史,从里面找姓徐的名人。

“正统朝姓徐的文官……徐有贞?!特么的,徐珵是徐有贞!”杨尚荆这一刻就想拍大腿,也难怪他想不起来,徐珵是到了景泰朝,才在内阁学士陈循的建议下改了名字的,要不是他对这个被排挤的内阁辅多关注了一下,这会儿肯定是漏过去了,一想到未来的内阁辅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杨尚荆就感觉后背麻。

之前那个杨戬在翰林院里和这货接触过,唯一的印象就是,这货太聪明了,不但精通经史子集,还特么会观星。

所以杨尚荆转过头去,眯缝着眼睛,很严肃地问忠叔:“若是本家使力,能不能把这徐珵留在福建?!”

第一五二章 牵出来溜溜

第一五二章

“听我口令,前进!刺!刺!刺!”

在节奏分明的鼓声中,巡检司这一百五十个新丁排着整齐的队形,分成两拨向前推进着,跟着命令把手中的长枪往前刺,而一帮拿着藤牌的则用木刀你一下我一下地砍着,练习格挡。

巡检司嘛,又不是卫所士卒,对付流民的最底层暴力组织,配个毛的甲,就连盾牌都是最基础的藤牌,单刀和长枪倒是给配齐了,还多给了不少备用的,然而弓弩、箭矢却着实有限,现在这些新的弓手,正在加紧补课,因为杨尚荆打算今天晚上出去“收获一份惊喜”,他们补课的部分,就是杨尚荆结合惊喜将要生的地方特意设计出来的阵型。

一百八十个人被他分成了三类,弓箭手三十个,这是原来巡检司的老班底,放在卫所里也能算得上是精锐了;藤牌手五十个,这是从隐户里面挑出来身体条件比较好的,当然了,这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剩下的就是一百个长枪兵。

这一百五十人,五人一伍,五伍一队,一队有队长、队副各一人,杨二带着刘虎总领全局,而这都队长队副,是杨尚荆从自己家家丁里面选出来的能人充当的,临场变阵、督战,都交给了他们。

至于战阵……嗯,杨尚荆也想学着戚继光玩玩鸳鸯阵的,然而战阵这种东西耗时费力的,对士兵的组织度、临场应变能力都是一种考验,他这一百来个人也就那三十个原本属于巡检司的弓手能玩明白,剩下的新丁,也就勉强做到踢正步、分列式的到时候队伍不乱,临场变阵别自己把自己人捅了就算谢天谢地了,况且在鸳鸯阵里占据了重要地位的狼筅现在还没出现呢,那得等着叶宗留、邓茂七之流的起义军在战局不利的时候,脑洞大开明出来,他现在鼓捣出来,工部不会给什么赏银,反而锦衣卫会过来,很高兴地和他谈谈私铸军器该是什么罪过。

所以杨尚荆干脆一咬牙,玩方阵,为了这个,还专门让工房做了一批鼓和喇叭,绞尽脑汁想起来一龙虾兵的掷弹兵进行曲,44拍的曲子贼有节奏感,至于乐器不太对……这年月谁还能指着他鼻子说这是剽窃么?开始和敌人接战的时候,就让这帮新丁听着鼓点儿往前走,藤牌手顶在前面,长枪手跟在后面,然后听着口令,分成两批把手里的长枪往前捅就得了,单兵作战这种高大上的想法,还是等等吧。

而到了实战的时候会不会慌张,然后被吓得丢了装备掉头就跑,这也是不用担心的事儿,这帮新丁板子鞭子没少挨就不说了,先头的藤牌手要是丢了装备跑路,或者是后面的长枪手慌乱中把武器刺进前面弟兄的身体里,都是罪及家人的,反正在杨尚荆一通最直白的威胁之下,这帮新丁最基础的军纪还是可以维持的。

至于弓箭手嘛,嗯整个黄岩县能把箭射准的也就这么几个,都是宝贝,所以他们是灵活站位的,战局有利就跟上去捡人头,战局不利可以先行撤退,当然了,最后这话是给统领弓箭手暂时的统领忠叔说的,下面的人是不知道的。

至于说任用私人……嗯,这倒是最小的问题,现在无论杨二还是那些家丁,都是正经儿的经制正役的差役了,这黄岩县里面,仅以这些小问题而言,暂时还没有能和他杨尚荆掰腕子的。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忠叔走到了杨尚荆的身后,低声嘀咕了一句。

杨尚荆点了点头,转过头来对李继说道:“李典史,让人集合吧,马上去城东走上一遭。”

李继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尖锐的哨声转瞬间响起,正在练习突刺的巡检司弓手们几乎同时收枪站立,体现了这些时日的训练成果。

“所有人都有了,带上自己的武器,准备出城训练,各队长、伍长注意了,队形不能散乱,从第一队开始,有序向城东进!”李继的声音几乎让这帮巡检司的新丁们瞬间垂头丧气,而那些今日不当值,过来看热闹的老人则瞬间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出城训练嘛,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时不时搞上一次,有几个好奇的弓手跟过去看了看,一个两个都是庆幸得不行,就这帮新丁的小体格,背着武器顶着太阳狂奔,唯一遮阳的就是脑袋上的草帽,一路上中暑晕倒了好几个,歇上一气灌点儿水,还得跑回来,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忠叔给杨尚荆牵来了一匹马,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少爷,此番外出,尚有风险,纵是老仆,也难得保护少爷周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如便让老仆前去罢。”

杨尚荆楞了一下,伸手抓过缰绳,笑容中带着一股子桀骜:“忠叔放心,戬也不是什么没见过风浪的人,手上的功夫纵是不及忠叔,寻常人三两个却也能应付得来,那日披了甲的盐丁,不还是被戬一刀枭?”

忠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话是这般说,可老仆却也是放心不下。”

“戬便站在忠叔身旁,也不过小股的敌人,总不至于将咱们这小二百人一口吃掉吧?”杨尚荆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腰上的长刀,“就是仅以功劳而论,戬在与不在,这抓在手里的东西,就差了一倍,富贵……险中求啊。”

说完话,也不等忠叔在说什么,翻身上了马,两腿一夹马腹,随着队伍向城东飞奔而去,忠叔站在原地愣了一下,他立刻去,也是翻身上马,紧跟着杨尚荆,丝毫不敢远离。

“若是再有三个月,少爷麾下这巡检司人马,定然是一支强军,只是现在……还欠了火候。”忠叔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这一点杨尚荆当然知道,有军纪约束、服从命令听指挥的队伍,肯定要比散兵游勇能打,双全还难敌四手呢,忠叔这么吊,遇上三四个披甲的不也手忙脚乱?这两百人要是多训练些年月,身体好生恢复恢复,和名震天下的岳家军比或许差了火候,毕竟底子太差,但和普通的卫所士卒比,吊打。

“时不我待啊。”杨尚荆只能摇头叹息,“这功劳……可是不等人的,是骡子是马,关键的时候总要牵出来溜溜。”

第一五三章 家国天下

第一五三章

《明史·地理五》上面写的很明白,黄岩县东南就有个盐场,盐场里还有个长浦巡检司,和黄岩县这种县下面设的巡检司不一样,这个长浦巡检司主要防备的除了流民之外,还有没交费的私盐贩子,和想要违背太祖“世代相传、各安其业”的最高指示,试图逃出去自谋生路的盐户子弟。

因此,他们不光有刀枪弓箭,还着甲,整天守着盐场吃香喝辣,身体倍儿棒,就连里面的弓手,都是江湖道上赫赫有名的好汉,可以算是巡检司里面的高帅富。

所以别说小股的流民了,就是黄岩县的这帮同行们,看见他们都得侧着身子走,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每一次这帮新丁们的出城训练,实际上都是避开了长浦巡检司的范围的,要不然遇着挑衅了,打你打不过,骂你还没底气,岂不就是自找罪受了?所以今天这些新丁也是一个样,背着长枪盾牌弓箭大刀之类的武器,就顺着永宁江往东跑,绝壁不往南看上一眼。

李继这个典史骑着马,来回跟着溜,就看有没有掉队的,还一边儿给这帮人打气:“都给本官打起精神来,今天早晨,县尊就派了人,带了大块的肉食、大袋的稻米在那儿候着,你们一个个的只要努力了,及时赶到了,就都有肉吃!”

大明朝因为皇帝姓朱,为了防止某些心怀不轨的玩文字游戏,把“杀朱”说成“杀猪”,“蠢朱”说成“蠢猪”,直接避讳了这个“猪”字儿,所有的“猪”都改叫“肉食”,当然了,这和姚广孝这个吃斋念佛却劝朱棣靖难的和尚说的那句“王戴白帽”的白帽没有任何关系,老朱家自己人吃起猪肉来一个两个也是凶的不行。

可不管怎么着吧,听见了有肉吃,这帮弓手也是瞬间焕出了动力,一个两个步履都轻快了不少,要不是还有伍长、队长约束着队形,只怕这帮人能争先恐后地往那边儿扑——别听那帮食古不化的土郎中念叨什么“唯猪肉无补”,那可是蛋白质啊,年景不好的时候大家草根树皮又不是没吃过,谁还管这个?

“少爷,差不多快到地方了,就前面那个小山坳里,那个人会引着一小股倭寇,从那里穿过来,直奔原来黄家那边去。”忠叔瞅了瞅附近的地势,贴近杨尚荆,左右看了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

杨家给杨尚荆的所谓惊喜,其实就是一小队倭寇,还是原主簿刘琪的那个杀手,隶属于浙江的某个偷摸搞海贸的家族,因为永宁江这边连着大海内6,属于货船出入的必经之路,所以走私点儿啥,必须得有人接应才行,而浙江的卫所经历了轩輗、焦宏的两次清洗,已经不那么好用了,所以这一家就只能将目光投在文官势力里,选择了黄岩县的主簿刘琪和县丞黄成。

接触黄成是正统二年,接触刘琪是正统四年,刘琪那个服毒自尽的家丁,正是他们培养出来的死士,如今那家被黄家找上门来了,也就只能把那个给刘琪灌毒酒的杀手抛出来换取谅解——能和杨家正面硬刚的家族,在东南沿海这片,除了宗室、勋贵之外,已经很难找出来了。

然而杨戬的老子一琢磨,这特么不对啊,老子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你们一杯毒酒差点儿把他害的丢了官儿,我要是善罢甘休了,杨家的面子哪儿找去?于是一来二去,就让这个家族联系了一小股海上相熟的倭寇,送上岸来给杨尚荆刷刷经验。

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伸手招来杨二:“按照原计划,把人分成两队,放在两边的山坡上,等会儿用过了午饭,原地休息待命,可不能露了什么马脚。”

早年在闽北干的就是无本买卖的杨二,哪里不懂这个?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刀疤,就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少爷只管放心,小的手底下流民、官军的血都是沾过的,可唯独没杀过倭寇,这一次总要砍个痛快的。”

“去吧,好生安排,告诉灶间那帮厨子,一人吃个七分饱便是了。”杨尚荆对这杨二挥了挥手,杨二在马上微微欠身,一拨马头,去找刘虎去了,到底是当过壮班班头人物,这刘虎对下属的掌控能力、为人处世上的应变能力,还是颇为强悍的。

要是杨尚荆手底下没这接近两百人的弓手,这一小股倭寇他是肯定吃不下的,少不得带上那个千户邢宏放一起玩耍,县志之类的文献上就要这么记载,“九年八月,知县杨戬得密报,有倭寇溯永宁江而上,遂与千户邢宏放相商,于江畔设伏,尽斩倭寇若干”;可是现在手里有人了,自然就得换一个套路了,比如“九年八月,黄岩知县杨戬亲率巡检司弓手查验流民,遇倭寇溯江而上,战而胜之,尽斩倭寇若干人”。

一帮巡检司的弓手上了山坡,一个个按照吩咐藏在树荫底下,等着那帮厨子拎着木桶来给他们放饭食,木桶里除了白米饭,还有飘着油花的肉汤,一人一只大海碗,多半碗的白米饭,一人一大勺肉汤浇上去,或多或少的肉块和菜叶子会随着肉汤一起浇在白米饭上,这些弓手一个两个盯着厨子手中的勺子,计算着自己是多的了一块肉还是少得了一块肉。

所幸是被鞭子抽出来了纪律性,多一块肉少一块肉也就那样了,谁也没敢扎刺儿声张什么,捧着个饭碗稀里哗啦吃的开心。

杨尚荆几口吃完了饭,就站起身来,走到了高处,向着约定倭寇将要出现的方向极目远眺,眯着的眼睛里,心里翻转的却是这江南士族们的勾当。

“若依照国法,这家……罪当灭族吧?”杨尚荆突然叹了口气,伸手将腰间的长刀抽出半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刀身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黄。

站在他身后的忠叔愣了一下,却是笑了出来:“少爷,须知……家国天下,没有了家族繁盛,这国,要来何用?”

第一五四章 战前

第一五四章

杨尚荆听了忠叔的话,略略愣了一下,然后一脸释然地叹了口气。

从两汉开始,世家门阀,或者说是整个地主阶级,都是这么一路玩过来的,哪怕隋唐两代把五门七望这个级别的世家肢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小地主们也没放弃这种玩法。

改朝换代?干我屁事!

外族入侵?干我屁事!

地主阶级的构成,即乡贤,是小农经济的定海神针,地主阶级里出来的精英,即官僚,是封建政治的定海神针,两相叠加,不管是汉人的改朝换代,还是异族入侵定鼎中原,地主阶级们总能迅在新的体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牢牢站稳跟脚,摄取利益的同时,将整个王朝推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轮回之中。

就因为他们“耕读传家”,手里握着的除了大块的土地,还有大堆的藏书,而他们追求的“家国天下”中“家国”的顺序,就是最好的注解。

“少爷,来了。”杨二从山头上跑了下来,对这杨尚荆低声说道,这就意味着,杨尚荆没有时间再去感慨什么了。

杨尚荆点点头:“看清楚大概多少人了么?”

“三十多人,不是很多,不过装备精良,都着了甲,至少十个人带着长弓。”杨二声音有点儿慎重,“这帮人不是善茬,如果家里有一百个这个档次的人手,闽北几乎就没其他家什么事儿了。”

杨二在杨家的家丁序列里面,也算是仅次于忠叔的顶级人员了,所以他的判断,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就是说,这些倭寇的战斗力极为强悍,当然,无论是杨尚荆还是忠叔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单纯一百个倭寇再能打,也就是一盘菜,想要称霸闽北的绿林道,还要加上杨家寻常人手的势力。

不过饶是如此,一听这话,忠叔的眉头都是一顿乱跳:“此战凶险,少爷还是先撤吧。”

杨尚荆摆了摆手,吩咐杨二:“去集合人手,按照原定计划,把人手展开了。”

杨二看了看忠叔,又看了看杨尚荆,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没办法帮少爷改变主意,就点点头退了下去,杨尚荆见状,这才转过头来对这忠叔笑笑:“事已至此,我若先走了,这一百五十个新丁肯定是要先崩溃的,剩下那三十个巡检司的老油条,还能有心思和倭寇正面交战不成?莫说身上没有什么甲胄,便是有甲胄,依着前些年东南和倭寇战争的旧例,我军可曾有过卫所士卒大胜同等数量的倭寇的例子?”

忠叔明显被杨尚荆这一通说辞问愣了,正统四年八月,增设沿海备倭官的时候,杨荣还在内阁主事,一些事情他这个老仆也是知道的,渡海而来的东瀛浪人虽说一个两个都不甚富裕,但人家好歹也是披了甲的职业武士,和明军卫所士兵这种半农半兵、还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的业余货色比,根本就是碾压,别说一对一单挑获胜了,二对一、三对一都能被砍一个落花流水。

“可是少爷……”

忠叔还想要争辩,杨尚荆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单刀,熟练地挽了个刀花:“戬的本事,忠叔也是知道的,况且戬就在忠叔这边,又有什么关碍?”

接近两百人的巡检司弓手被叫了起来,此时正是晌午,这帮人一个两个脸上全是不爽,还以为这就要往回跑呢,顶着大太阳的,这不是要人命么?

然后就听见杨二和刘虎一人一边,开始做起了战前动员:“弟兄们,咱们今天的运气不赖,有功劳送上门来了,前面上来一队流匪,一个个地都拿着刀枪,人数不多,也就三十人上下,应该是打算从这儿过,去南边儿的。”

杨二说着话,用刀子敲了敲自己的藤牌:“从你们进巡检司的第一天,县尊就告诉你们了,咱们这帮人就是来防备流寇的,现在面前就有流寇,应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巡检司的众多弓手大声呼喝着,不过声音听起来总有些怠惰。

不告诉他们来得是倭寇这事儿,也是杨尚荆批准了的,毕竟沿海这一片,大多遭到过倭寇的洗劫,这些来自大海对面的贼人可以说是凶名赫赫了,别说这帮一个月之前还是普通平民的弓手了,就是在卫所士卒的耳中,他们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提前告诉他们,根本就别想提起士气来。

杨二很显然不会满意这种状态,大声呼喊着:“你们中午他娘的没吃饭么?告诉我,怎么办?!”

似乎是在杨二狰狞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曾经吃鞭子的模样,所以这帮弓手身子一颤,大声呼喊:“杀了他们!”

听见这般动静,杨二脸上狰狞的神色这才稍去,只不过脸上的那道刀疤依旧泛着血色,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狂的前兆。

只见他迈着步子,在众多弓手的面前走着,一边敲着盾牌,一边吼道:“杀了这三十多个不尊王法、持械行凶的狗杂种,今天晚上回去县城,老子请你们好好吃顿好的,肉管够!再放你们一天假,回家看看爹娘!”

听了有吃有喝,还能回家看爹娘,这帮隐户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了兴奋的神色,一个个嗷嗷叫着,就想要冲上去和那三十个“流寇”干上一架,他们不太高明的知识水平,虽然算不明白二百是三十的几倍,但他们知道自己的优势很大。

就听见杨二的话锋一转,厉声喝道:“安静!都给我听好了!一会儿打仗,全按着之前的训练来,谁要是敢乱了步伐,别怪我当场一刀砍了他!站在前面的藤牌手,使好你们手里的藤牌,要是有人在你们还活着的情况下,冲进了后面弟兄的队伍里,别说你活不了,就是你的家人,也得流放三千里!”

“听见了没有!”这一刻,杨二瞪圆了眼珠子,白色的眼球上都被血丝盖住了。

“诺!”一众巡检司弓手大声应和着,举起了自己的刀盾、长枪。

第一五五章 临战

第一五五章

听着下面做动员的杨二的声音,杨尚荆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微笑。

有一个能打仗、会打仗而且久经战阵的手下,真的很舒坦,他沉吟了一下,转头对忠叔说道:“此战结束,戬给杨二起个名字,可好?”

主家赐姓、赐名可不是随便给的,这涉及到仆人的忠诚问题和主家的认可,一般只要有了主家的赐名,这家仆今后的地位就会飙升,忠叔能够站在今天的位置上,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杨荣的看中。

所以忠叔眉头挑了挑,点点头:“承蒙少爷看中,这杨二,定然是感激不尽。”

另一边的李继这会儿直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前面流寇中有人带着弓箭,县尊是否先行回避?”

这次出来“收获惊喜”,杨尚荆是把巡检司上下全都瞒了的,所以这李继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关窍,杨尚荆摆了摆手,沉声说道:“此间战事,本县自然不会撤走,安危也不用你操心,稍后你带着十五名弓箭手和十个藤牌手,就在那边的山坡上,听见本县这边曲子响起来,立即齐射三轮,然后把握好节奏射击,切记,千万不能让这帮流寇冲近了弓箭手!”

李继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也没多争辩什么,一躬身回转另一边了,之前做典史的时候,他也带着捕快抓过人,些许指挥的能力,他还是有的。

就在说话的功夫,接近两百人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埋伏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只等着那三十多个倭寇进了这段山路,就好大开杀戒。

倭寇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来到了这段被两个小山包夹着的小路中间,杨尚荆看着行色匆匆的三十二个倭寇,眼睛就是一眯,一个得罪不起杨家、但偷摸搞搞海上贸易的家族,随便扔出来一个平息杨家怒火的倒霉鬼,就能诓骗着倭寇一股脑往黄岩县冲,连个斥候什么的都不派,地主阶级隐藏着的力量……还真是让人害怕。

“奏乐吧。”杨尚荆看着位置差不多了,转头吩咐道,于是富有中国明代乡土气息版本的《掷弹兵进行曲》响起,下面三十二人里面有三十一个人就是一愣,要知道,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这支曲子只是节奏明快,用来给士兵踩鼓点进攻的,本身就没什么杀伐之气在里面,再加上中国乡村乐器这么一演奏……还显得有些滑稽,让这帮人还以为有人送葬呢,一个两个刀是抽出来了,然而脸上并没有什么紧张的表情。

可是这次,曲子可不仅仅是指挥下面步兵进行走位的,还是放箭的信号,左右各有十五支箭矢飞了出来,不过准头着实有限,也仅仅是射中了两个人,还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甲胄,加之距离有些远,没有造成什么有效杀伤,倭寇们“叽里呱啦”地乱叫着,那几个携带着弓箭的倭寇当即弯弓搭箭,就要射击,就在这个时候,忠叔突然动了,弯弓搭箭,一箭直接射穿了一名弓箭手的哽嗓咽喉。

在第二轮箭矢射向他们的时候,这些倭寇乱叫着就要往回撤,忠叔瞄了瞄,射出一箭,可也只是擦着其中一人的头盔飞了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埋伏在道路两边的巡检司弓手列队走了出来,一前一后将整条路的前后全部堵死,并且向他们不断移动,寻常的巡检司弓手服色,手中的刀枪也不过是寻常的货色,之前倭寇们可是连正规的明军都交过手的,可是在这一刻,这些弓手却如同两队死神一般。

当中一个握着弓的倭寇目线凶光,对着杨尚荆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吱吱哇哇地大叫着,随即拔出刀来,一刀砍向身旁一人,却被拿人举刀架住,他身边的倭寇同时出刀,这人招架不及,直接被砍倒在地,而后被身边的倭寇乱刀砍死。

“这倭寇……着实凶残。”杨尚荆眯着眼睛,冷笑着,不过总感觉有些后怕,“只是那家人,却也有些气魄,这般死士说扔出来就扔出来了,当日要是给本县来一下狠的,本县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忠叔笑了笑,再度举起弓来:“少爷姓杨,而那家人……需要的是家族延续。”

一箭射出,又有一个倭寇嚎叫着倒地,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杀”,曲子的度当即变快,两边的弓手加快向中间移动,平日的训练在这一刻算是显现出了效果,这些弓手虽然加快了步伐,队形却是没有丝毫的散乱,杨二和刘虎的声音传来,让这帮人的眼中闪现出了希望的光芒:“剁了这帮狗娘养的,杀了人的老子赏他一贯钱!”

而这个功夫,两边的弓箭手也已经射出了第四轮箭矢,加上忠叔的战果,七个倭寇倒在了地上,倭寇的头目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吱哇乱叫着,带着人就往这边的山坡上冲,可脚步刚刚启动,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是一挥手,这边的十五名弓手当即又射出一轮,又一个倭寇身上中箭。

倭寇的头目眼睛里闪着凶光,没有继续选择冲击杨尚荆所在的山坡,转而开始想着东方的弓手队伍起冲击,他有着数次和明军交战的经验,在他的印象中,明军的卫所士兵没有任何的军纪可言,而且着甲率低得惊人,也只有那些大官儿的亲兵能和他们比一比,然而那些亲兵都是那些大官儿们的宝贝,轻易不往上派的,普通的明军只要一阵冲杀,就能搅乱他们的阵型。

面前的这些巡检司的弓手,甚至还不如那些大明的普通士卒,这个头目看的明白,之前的明军士卒十个人里面怎么也有一个披甲的,可面前这些人的身上,很明显没有任何甲胄存在。

带着幸存的手下,这个倭寇头目大踏步地向着东边的队列冲去,手中的武士刀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金黄,他相信,只要逃脱了这里,他有的是机会回来劫掠和报复。

第一五六章 杀

第一五六章

大英帝国的龙虾兵为什么能够号称欧6强军?

因为军纪严明。

在其它国家军队隔着五十米上百米的距离时,就忍不住打一个齐射的年代,大英帝国的龙虾兵能顶着敌人的攻击,用整齐的方阵走到人家二十米甚至更近的距离上,贴着鼻子打一轮齐射,然后直接刺刀冲锋,对面就垮了,被枪打死的和刺刀捅死的哪个多暂且不论,士气崩溃直接跑路的,肯定是最多的。

当时搞这套的原因,就是士兵的低素质和武器的低素质综合起来,造就的必然条件——那垃圾火枪三十十米子弹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命中全靠玄学,装弹装的还贼慢,因为是前装步枪,你还不能趴着,士兵多来自城市小流氓和乡村的贫农,没姿势没文化没荣誉感的三无产品,军纪全靠鞭子抽。

所以杨尚荆转念一想,特么的,龙虾兵顶着鼻子开枪然后刺刀冲锋,那我干脆省去那开枪的一下,直接大踏步往前冲,就拿长矛往前怼不就得了?反正这次对面站着的倭寇,手里的刀最长也就三尺多长的大太刀,我这边的长枪最次也是两米长的,一寸长一寸强啊,乱枪往里捅就行了——至于日本什么《太平广记》之类的杂书里面记载的九尺太刀,还是歇了吧,不说是不是吹牛逼,就那个冶炼技术低下造成的高成本,买得起的最次都是大名一级的,玩得开的最次也是武士之中的佼佼者,闲疯了才坐着小木船,顶着沉海喂鱼的风险来明朝劫掠。

所以这帮倭寇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只刺猬,就听见当官儿的在阵里喊着“刺”,下面人应和一声“杀”,一大片的枪尖儿就捅了过来,这边儿还仗着身强力壮,打算用刀把枪尖儿打开,直接藤牌手身上撞呢,第二排枪杆子就捅到了。

这节奏不对啊,往常的明军哪有这么严明的军纪?不都是咱们带着甲顶着进攻猛冲一轮,直接阵型就散了,接下来就开始愉快的屠杀了么?

再说杨二这边,一看倭寇被截住了,杨二的脸上就浮现出残忍的笑容,手中挥舞着腰刀,大声呼喝着:“县尊说了,只要弄死这帮狗娘养的,给你们加三顿好肉!大肥肉!”

吃好喝好,是第一源动力,在这个猪都狗吃屎都吃不饱的年月,猪其实也不肥的,事实上到了供销社开遍全中国那会儿,还是肥肉都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但凡商店里有熟人的,都会抢着打招呼让留肥肉的,所以在这个年代,大肥肉这种东西对人的诱惑力是无限的。

本来听着这帮倭寇吱哩哇啦的鬼叫,一交手手里的长枪被大太刀一磕,手都有点儿麻,这帮新丁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流寇,而是遇上倭寇了,再加上平日里这帮黄岩县的乡亲们都在传倭寇多么多么凶狠,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身高八尺,身宽也是八尺,力大无穷生吃人肉的,这帮新丁还心里有点儿慌,好几个就差点儿把手里的长枪一扔,掉头就跑了。

然而……一看身边弟兄这么多,再看看面前的倭寇好像也不比自己高多少,又听见杨二在那怒吼着加了三顿好肉,那还等什么?去特么的倭寇,老衲要吃肉!大肥肉!

然后第一排的长枪收回去了,第三排的长枪捅上来了,前边的藤牌手在杨二一声爆喝“前进,砍!”的命令下,跨步出刀,一个藤牌手手上的刀子上就带出了一溜的血花,那藤牌手的眼睛当即就红了,大喊着“我杀了一个,我杀了一个”,迈步就往前冲。

杨二怒骂了一声,想拦是拦不住了,只能吩咐着整个队伍保持阵型,继续往前压,心里就把那个伍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至于冲出去的那个藤牌手……在脱离队伍,跑出三米之后,就被倭寇剁翻在地——他身上没有甲胄。

因为自己这边有人倒下了,这些新丁心里就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两个人扔掉了长枪,掉头就想跑,气的杨二大步向前,一刀砍翻了一个扔掉枪想跑的新丁,怒吼了一声:“稳住!稳住!给我刺!刺!刺!”

就在这个时候,刘虎也带着人逼近了倭寇的身后,两拨人这么一合围,杨二这边的阵线也算是稳住了,二十来个倭寇被堵在了中间,百余杆长枪对着他们不断刺下。

“擅自脱队被杀的那个,没有抚恤银了,家中挑一个人进来,补齐人数,活着全家流放去海南喂蚊子;刚刚逃跑的,事后都砍了吧,带着他们的伍长一人二十板子,一伍之中的其他人每人十板子。”杨尚荆单手提刀,一边往下走,一边眯着眼睛向下看,声音很冷,却也很无奈。

忠叔将这话记下了,就开始安慰他:“训练不过月余,这帮隐户能有这般表现,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对于这种情况,杨尚荆其实也有预料,他这边的二十多人已经开始想着杨二队伍身后运动了,就害怕这帮倭寇突破了杨二的阵线,直接杀出去逃回了海里,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好在杨二还算给力,一刀砍了一个逃兵,直接震慑住了其余的人,否则阵线一崩溃,二百来人稀里哗啦全都丢了武器就跑,指不定还能被这帮倭寇闹一个反杀,那他除了抹脖子自杀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再说那倭寇的头目,眼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敌人的阵型也丝毫不乱了,眼睛里就全是绝望,双手把刀往地上一扔,咕咚就跪下了,嘴里吱哩哇啦地喊着“投降”,剩下的倭寇当即有样学样,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个功夫,杨尚荆也到了杨二那边的后侧,杨二吩咐着手底下人停止刺杀,转头问杨尚荆:“少爷,这……如何处置?”

“留着这帮倭寇……你来养活?”杨尚荆歪着头看着杨二,一脸的好笑。

杨二愣了一下,摇摇头,有些犹豫:“只是……杀俘不祥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哈哈一笑,大吼一声:“黄岩县巡检司众弓手听令,杀!”

本来就已经有些杀红了眼的巡检司弓手一听这话,也不管是谁说的了,喊了一声“杀”,手中长枪直接就捅了下去,血泉喷涌,这帮倭寇身上的窟窿,最少的都有三个。

杨尚荆拍了拍杨二的肩膀,呵呵一笑:“吩咐人打扫战场吧,武器、甲胄收拾好,脑袋剁下来腌制好,谁身上搜出来什么东西一律上交,贼寇的身体一把火烧了,等着上面来给咱们论功行赏。”

顿了顿,杨尚荆很严肃地说道:“记住,在你家少爷这里,倭寇……不算人。”

第一五七章 过犹不及

第一五七章

砍了一个黄家,都闹得满城皆知,这回痛死了三十二个倭寇,还不得大大地宣传一番?

所以杨尚荆在黄岩县里的形象,在众多嘴炮文人无耻地吹捧下,再度拔高了一倍有余,什么英明神武、什么临阵不乱、什么指挥若定、什么……反正好听的词儿,能安的全给安上了,而给台州府的公文里,写着的都是谦虚,读起来全都是嘚瑟。

伤了五个人、死了三个人,有一个还是被杨二一刀剁了的,靠着密集的队形乱枪痛死了三十二个倭寇,这还不是沿海卫所的主将亲军,而是一帮刚刚训练了一个月多一点儿的前隐户,就这个交换比,能够吊打整个浙江沿海的所有卫所!

台州府的知府看了这个捷报,揉了揉眼珠子,只道是自己看错了,反复看了三遍,也没敢往上报,叫来自己的心腹师爷,让他带着人去黄岩县看看是真是假——谎报军功,还是谎报这么大的军工,那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别管他杨戬杨尚荆是不是杨荣的孙子!

至于乡间……乡间的老农传的更邪乎,一个两个的口才,这会儿比县城茶馆儿的说书先生都要好,显然贫穷并没有限制他们的想象力,虽然这个想象力有些不着边际。

“你知道么,王家庄那个王小五,不是在巡检司当差了么?”

“知道啊,苦差事,只管一干一稀两顿饭,连点儿钱粮都赚不回来,权当是拿着赋役抵欠下的丁银了,苦差事嘛。”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现在这小五子,可就抖起来了,前几天在城外截杀倭寇那会儿,嘿,小五子就在场呢,就因为这个,人家巡检司的人连吃了三天的大肥肉,那叫一个美啊。”

“那可是应该的,不都盛传么,倭寇身高八尺,身宽也是八尺,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就和夜叉似的,那叫一个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喜欢生吃人,临县的小孩儿还被生吃了不少呢。”

“你想啊,就小五子那点儿个头儿,还能打得过倭寇去了?别说他了,两百个小五子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一个倭寇,我和你说啊,这里面有事儿!”

“啥事儿啊,来,老哥喝碗水,快给咱们说说。”

“小五子前日里回家看望老娘的时候,可是说了,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就是王家庄的人,这才听到了点儿消息,嘿,当时就是县尊大人在场,往天上一指,天上就开始往下打雷,把那倭寇劈的是吱哇乱叫,随手洒了一把豆子,就出来无数的天兵天将和倭寇厮杀在了一起,然后他老人家迎风一晃就是三丈高,手里拎着一把大锤也杀了进去……”

“吴老二你可得了吧,我昨天进城买布的时候,可是从县衙门口过去的,那三十二颗人头可是就挂在县衙的大门口示众呢,一个两个的鼻子嘴和咱们可没什么区别,就是那个头整的太丑。”

“去去去,你懂个甚,那是县尊大人法力无穷,等着天兵天将把这帮倭寇打趴下了,把他们的脑袋变成那样的,就怕吓着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我家那口子的娘家可就是小五子的邻居,这还有假了?”

“哎,说的是啊,我家婆娘是邻村的,那张老三家的小四不也在巡检司么,前日里回来看他老娘,好像也是这么一套说辞啊。”

“就是,咱们县尊可是把黄家那帮厉鬼都杀了的,几个青面獠牙的倭寇,算个啥?”

…………

民间引爆的热点,这是让杨尚荆也始料不及的,现在他这个县令脑袋上的光环已经够多了,封建迷信的光环再加一点儿估计就该紫微帝星下凡,他就该被剁脑袋了,所以他才在县衙门口立了一排的杆子,把那三十二个人头挂在上面示众,可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不会因为贫穷而被限制的,毕竟听了那么多咋呼人的神话故事,自己不会写跟着瞎编还不会了?

更让他糟心的是,还有那神经病到了极点的乡贤,想要组织人给他立个生祠,就为了给他拍个马屁,要不是杨家家丁在市井里还有些耳目,他这个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就直接登上了神坛了。

“这特么什么事儿搞的!”杨尚荆瘫在椅子上,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满脸的生无可恋。

然而他身边的忠叔却是兴致颇高:“少爷有如此功绩,再加上前日里平定黄家阴谋叛乱之功,少不得要升上两级的。”

现在有了倭寇“进攻”黄岩县,别管他们人有多少,反正是出现在黄岩县境内了,那么把这个帽子往黄家余孽的脑袋上一扣,整个黄家的事儿就算是圆满了,别说下来御史什么的查案了,就是内廷直接派中官下来过问,也没什没问题了,这两年浙江备倭的担子这么重,剿倭三十余人,自身死伤不足十人的战绩送上去,杨尚荆这个主官升一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毕竟提起杨尚荆就容易让人想起杨荣,想起杨荣就想起“能打”这俩字,然后……将门虎子,所有的解释就都合理了。

然而杨尚荆伸手敲了敲桌子,摇了摇头:“不妥,不妥啊,这官儿……可不能升的太快,那火药厂,不对,是道观还在搭建,人手还未齐备,戬若是离了这黄岩县,谁来照看着那里?那道观又该修在何处?一旦被揭出来,那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忠叔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这一点,现在这黄岩县说白了就是杨尚荆的老巢,要掌控能力有掌控能力,要民望有民望,做什么都方便,可是离了这里,新来了一任县令,这局面可就要被破坏了。

所以忠叔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若……让李继顶上?只说李继临战不怯、指挥若定?”

想要自己的老巢不被破坏,那么就只能让自己派系的人顶上来,这可是通用的做法,杨尚荆想了想忠叔的套路,还是摇了摇头:“只怕不行,若论资历,黄成总归是要甩出李继太远的,李继又非戬这般翰林出身,区区三十个倭寇的脑袋,就是全给他了也换不来一个七品的帽子,就算黄成不进一步,也是外县平调一人过来的。”

忠叔闻言,慢慢皱起了眉头,也是陷入了沉思。

第一五八章 旧例

第一五八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老人吃的盐和走过的路多了,总能迅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和可不是什么姿势水平的问题了,而是单纯的人生经验足够丰富。

只见忠叔在略一沉吟之后,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老仆刚刚想到一个洪熙年的旧事,当年擢升灵璧县丞田诚为州判官,不过仍灵璧县之事,此旧例,或许可以拿来一用。”

停顿了一下,忠叔加重了语气:“些许火药,不过是小事而已,这仕途畅通,才是真正的大事。”

听了这种旧事,杨尚荆眼睛就是一亮,如果能升官儿的同时兼着黄岩县的县令,那才叫赞呢,所以他不由得问道:“这事……如何去做?”

“也不过‘民意’二字罢了,只消辖下乡民、士子去请愿,少爷这边再使些力气,总归是能留下的。”忠叔笑了笑,胸有成竹,“有了这般功绩,再有民意相邀,上面也定然会顺水推舟。”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怕被调入京师,给个清水衙门的闲职挂起来,最后找个由头下到诏狱里面,王振没有这等脑子,这金英……可还在内廷呢。”

当时为了出京,他可是一拳砸死了金英的顶级家奴,金英不趁着这个机会整他一下,那都对不起他这个内廷二把手的身份,而一旦进了诏狱,那可真是羊入虎口,谁开口都救不了他,落下一个“被自杀”的结局应该是最好的。

“少爷无虑也。”忠叔笑着摇摇头,“内阁诸公又不是泥捏的,又岂能看着少爷入了火坑?况且少爷在外立了这般的功勋,定然是要好好讲究一番的,陛下新开了银矿,想必也要好生缓和一下内廷外朝的矛盾。”

稍稍停顿了一下,忠叔露出了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自老太爷仙逝,如今外朝之中,能打的文官也就剩下兵部尚书王骥一人,偏生他还有站在内廷那边的往事,便是前日里在朝堂上给了内廷一刀,也终究不能完全被外朝诸公所信,而文官领军自洪熙年起,已成惯例,加之前日里福建参议竺渊剿贼不成,死于贼手,这外朝……可是很缺领兵的文官的。”

宋以前,其实文臣武将的区别也没那么大,尤其是上层,基本都是上马治军、下马安民的狠角色,毕竟那会儿能做到一州主官的,都不是什么怂货,基本都是大家族的精英,唐末一堆的节度使更是各个行政军事一把抓,所以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就来了个矫枉过正,以至于搞出来一个“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被北面的邻居吊起来,打的嗷嗷叫。

然而吧,“宁与友邦,不予家奴”这是贵族思维的传统,所以哪怕是到了朱元璋的立国,也没恢复宋以前的风貌,反而进一步分割元朝的行中书省,三司并立不说,朝堂上一通权谋下去,文臣勋贵之间直接擦起了火花,而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想着在斗争中取得上风,将所有权利隐隐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洪熙朝以来,三杨内阁一直在推的“文臣监军”,实际上就是一种很明显的表现。

杨尚荆听了这话,慢慢地点了点头,思考了一番之后,顺着忠叔的话往下说:“加之戬这身份,家中大人又有都指挥使的官衔世袭,由戬这边入手,也不会平白恶了勋贵武将那边,外朝文武通力之下,莫说一个金英,便是陛下也不好力推此事。况且如今徐珵已抵福建,京中投靠内廷之人虽然不少,能看懂局势的却也不多。”

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杨尚荆咬着牙说道:“也好,戬这便给浙江三司上书,细说这新式练兵之法,备言黄岩县巡检司新招弓手之能力。”

忠叔眼睛一亮,点头说道:“却是好事,老仆这几日正是得闲,也好去那乡间转上一转,和乡贤富户好生聊上一聊。”

民意嘛,还是要从乡贤那里找的,否则一帮泥腿子连话都说不利索,递不上去状子,直接往台州府府衙前面一跪,台州府的那位知府还不得被吓傻了?毕竟非法上访这事儿吧,被告的人心惊胆战,受理的人心忙意乱。

朴素的情感表达很感人,但过犹不及,太朴素的情感表达,伤人——原始人结亲的时候不就是一棒子砸晕了捆回家,然后就啪啪啪啪嘛!

杨尚荆这边刚刚研好了墨,就看见穿着一身巡检司弓手服色的杨二走了进来,他前日里刚被杨尚荆赐了一个名唤作“杨勤”,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往上面拔高了一大截,这会儿一头的汗水,顺着鬓角、额头往下淌,整个人带着一股子热风:“少爷,码头那边来了一条南京过来的船,说是奉了魏国公家公子的命令,来给少爷送东西了。”

杨尚荆眉头一挑,脸上就出现了喜意:“这徐尚庸办事,倒也是妥帖,不愧是南京勋贵里面数得上号的人物,走,随少爷我去看看!”

“这批货大概有多少?”一边儿往外走着,杨尚荆一边问杨勤。

杨勤也没沉吟,直接回答道:“这个倒是问过了,那船家说少了走一次不太够本,这一次运来的就是两千斤上下,另外还有些南京的土特产,说是给少爷尝尝鲜。”

两千斤……也不算少了,再多了只怕就要坏事了,好在他也就是在县衙里面福利,有个千儿八百斤就足够了,硝石这东西反应并不剧烈,从午时开始用,一个时辰多一点儿的时间也用不了多少,三班六房的图个凉快,他想要在黄岩县这儿留任的打算,也能够更进一步。

“近日里可有家里的消息么?”杨尚荆一边儿计算着消耗量,一边儿问道。

杨勤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不过家里的人和船,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功夫就到了,南边儿那山上的工地,小的前日里去看过了,前殿还差了很多,倒是这后面的丹房,已经是挖好了的。”

丹房挖好了就好了呗?反正家里来的这几个,就没有一个正经的道士,念经啥的那是一窍不通,所以杨尚荆明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在怒吼着两个字——火药!

第一五九章 都是骚操作

第一五九章

带着约莫一千斤的硝石回了衙门,杨尚荆在县衙里面的威望瞬间攀升到了另一个高峰,虽然这硝石数量不多,用起来效果大抵也没有当日杨尚荆在黄家玩的那一出“斩妖除邪”的效果那么好,但是吧,它的确让人在炎炎夏日里感受到了一丝丝凉爽,看着水利浮动的冰块,有不少热得不行的衙役伸手去抓,然后塞进嘴里。

虽然县衙最近几天因为跑肚拉稀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的人变多了,但是三班六房的差役们还是对着杨尚荆所在的后衙方向竖起了大拇指,交口称赞,就差拍着胸脯大声喊“除了杨县尊我们谁都不认”、“他是我们的小父亲”、“没有他我们都会死”了。

能给下属福利的上司,太难的了。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建安杨氏派来的人和货物,也终于到了,一千斤硫磺是当做雄黄拉过来的,一路畅通,毕竟搁在五百年之后,还有人拿着硫磺这种危险物质当雄黄上车,被警察蜀黍及时现扣下来的,这年头的巡检司兵丁……懂个屁!

四个老头儿披着道袍,很是有些别扭的感觉,剩下的跟来伺候的,就是他们自家的儿孙,足足十二三个——正一是允许结婚了,别说他们只是半路出家的道士,就是从小培养出来的神棍,那也是可以有自己的子嗣的,所以只要到了出家岁数之前该交税交税该纳粮纳粮,没人追究你为什么待在道观里面。

虽然这些人在他未来的谋划之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然而杨尚荆没有明面上“接见”这些福建来的“高道大德”,而是趁着去道观工地“慰问匠户”的机会,和他们谈了谈火药配方的事情,毕竟上他还是要避嫌的嘛。

孔圣人都说了,要“敬鬼神而远之”,那么哪怕龙虎山的张家也是流传了千年的大地主,哪怕他杨尚荆也是捉过鬼、灭过妖的传奇,也不能和这帮人走的太过亲近,绝对不可能急火火的吼着“本县现在开始,信道了”,就自己掏腰包修个什么真武殿、药王殿之类的建筑,那样容易被人指着鼻子骂“怪力乱神”的。

所以这事儿吧,就得往上披马甲,从头到尾的那种,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加特技的真实版,和他杨尚荆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先是福建来了个富商,说自己家的儿子小时候魂儿被叼走了,是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高人给救回来的,所以他了弘誓大愿,要在江南建上十二座道观,弘扬正信,那位高人指点他,黄岩县南边的山上就有风水宝地。

然后呢,这个富商就带着人,在南边儿找到了那块风水宝地,直接给县衙砸了一大笔钱把地买下了,这就开始招人干活了,看在这一大笔钱上,县尊杨尚荆表示了极大程度上的欣赏,然后下令让工房的匠户全员出动,帮着这个富商建造庙宇。

本来杨尚荆是打算玩众筹的,再让黄岩县这帮大户吐一口血出来,反正一帮弱鸡也翻不了天,他左手卫所士卒,右手县衙三班衙役,怀里揣着两百多号巡检司的弓手,就一帮县里的土财主,还不是反手可灭?可后来想一想,杨尚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众筹这玩意吧,有风险,容易在所有权上和人打嘴炮,火药实验室这玩意还太敏感,不能冒这个险。

这年月匠户的手艺都是父子相传,真正牛掰的人物都在官方的控制之下,乡下就算有野生的鲁班,那也是凤毛麟角,所以杨尚荆砸下去一笔铜钱,这帮官府控制下的匠户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加快节奏在山上平整土地、打地基,然而看着他们的度,见过了一个月一栋楼那种度的杨尚荆只恨自己不会烧水泥、造钢筋。

特么的榫卯结构的房子,哪怕这道观也就是一座大殿一座偏殿,外加上几间丹房,也就是住的地方,可这得盖到什么时候?

穿越这种活计果然是对文科生充满了弄弄的恶意。

本县第一高道、曾经陪着县尊搞死了黄家一众冤魂厉鬼的孙真铭听说县里来了个道门的善信,从县里买了一块土地,砸下去大笔的银子要修个道观,已经过了七十的他当即就觉着浑身燥热,只觉着自己这名下的庙产就要多上数百亩田地了,毕竟从长春真人丘处机北上千里一言止杀之后,民间道教的影响力,全真已经压过了正一,没看形容哪个老道仙风道骨,后面都要接一个“有道的全真”么?

再加上明朝建国之前,朱元璋就开始对宗教从业人员严加防范,正一派祖庭天师府的天师,直接一个正二品的高官挂起来,让你接不到地气,所以民间念经做科仪的这帮道士,就开始渐渐以全真为主了。

想他孙真铭,虽然不是什么名师所传,但也是正儿八经在道录司里标名挂号的存在,就这外地的客商,怎么也得虔诚叩,把这庙产双手奉上吧?

所以孙真铭兴冲冲地去找这个福建来的客商,很隐晦地试探了几句,结果对方一开口,直接把他撞进阴沟里去了:“当年弟子曾在天师府许愿,建一十二座道观供奉祖师,尽皆交由天师府高徒搭理,虽说初来黄岩县之时,便听坊间传闻,孙真人当日随杨县尊斩妖除邪的旧事,知道孙真人乃是有道的全真,甚是仰慕,奈何这十二座道观的愿尚未还完……”

话没说完,不过态度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我十二座道观没建完,不可能把庙给你,从今往后这个地头上,除了你一个孙神仙之外,天师府那边还回来上好几个张神仙李神仙,就把这孙真铭给气得够呛。

可是这也没辙,他总不能说“许愿还愿乃是无稽之谈”吧?这不但涉及到道教内部的教义问题,还涉及到他以后的财路,所以这孙真铭也只能带着一肚子的气回了自己的道观。

第一六零章 民意

第一六零章

刚送走台州府那个师爷的黄岩县县衙,在四天之后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臬司下来的经历,也是个正七品的青袍官儿,就是为了打问一下杨尚荆在城东的那场战斗到底是否属实。

这年代的倭寇可不是什么弱鸡,正儿八经的强兵,有训练、有装备、有组织,再加上沿海普遍存在的带路党,一般的卫所士卒遇上,就算有五比一以上的优势兵力都未必能打得过,虽然这不能怪明军太过弱鸡,但也让杨尚荆的这场“狂胜”显得扎眼——卫所的士卒平时是种地的,和倭寇这种靠着劫掠生活的职业军人不可能在同一水平线上。

“轩臬台派鲁某前来过问此事,也不是信不过杨知县,只不过军国大事,还是慎重为妙啊。”这个经历姓鲁名希字延达,今年四十多靠五十的岁数了,也不是进士出身,就是个举人,这辈子估计也就在正七品上熬到致仕了,走了大运才能调到隔壁布政使司继续做经历——同样是经历,承宣布政使司的是从六品,提刑按察使司的是正七品,升了一格嘛。

所以在面对杨尚荆的时候,这个鲁延达是各种客气,现在从二司到台州府地方,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这黄岩县的知县杨尚荆马上就要起飞了,这个时候冲上去攀附一番可能显得太没溜,但是也不能傻呵呵地去得罪吧?

杨尚荆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鲁经历哪里的话,谨小慎微,乃是我等为臣子的本分,岂能有半分马虎?也是天子洪福庇佑,那条山路刚好适合伏击,戬又是以重兵将其合围,弓箭手占据两侧高地进行攒射,巡检司弓手又奋勇向前,以长欺短,这才有了当日的大胜,若是再遇倭寇,戬可不敢轻言必胜。”

说着话,杨尚荆从桌上拿起一把倭刀,“呛啷”一声抽出半截,映着黄岩县正午的阳光,反射出一片金黄的颜色:“这倭刀,当真锋锐无匹,当日若是人带的稍少了些,只怕就要被冲乱了阵型,连戬自己这条命,也是要保不住了的。”

这话倒也不是自谦,纯粹是实话实说,当天要不是种种因素叠加,就那两百不到的人手,还真未必够三十一个倭寇砍的,一交手他们自己就能逃了一多半。

“杨知县过谦了,我浙江一省,自备倭以来,虽有胜绩,却也是惨胜居多,轩臬台虽是从严整饬吏治,却也没避免大嵩所惨剧啊。”鲁延达摆摆手,颇有感慨,杨尚荆能谦虚,他却必须吹捧一下,“今日见了这倭寇所用的甲具、兵刃,并腌制的头颅,方知这倭寇却也不过如此,我大明还是有杨知县这般的贤臣。”

听了这话,杨尚荆眉头就是一挑,深深地看了鲁延达一眼,心说就凭你这什么都敢说的嘴,你这辈子能熬到正七品的经历都是老天保佑,你家祖坟冒青烟了,特么的正统五年倭陷大嵩所这事儿,可以说是浙江官场上的痛处,别说都司的那帮武将了,就是正统元年过来整饬吏治、干死三十多个武将的轩輗,提这个的时候都觉着脸疼,毕竟臬司下面还有管着兵备道的副使、佥事呢。

可你这经历,直接揭自己顶头上司的老底,就为了拍我这个知县的马屁,还说的这么自然,你做人心里就没点儿逼数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失言了,这鲁延达干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既然这黄岩县巡检司大胜倭寇确有其事,某这便回转杭州府,禀报轩臬台,这奏疏,总不能在杭州压得太久了。”

杨尚荆也没多做挽留,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往外走:“鲁经历星夜兼程,辛苦,辛苦。”

“也不过是忠心任事罢了。”鲁延达感叹了一声,跟着杨尚荆往外走。

杨尚荆那封报捷的文书,在台州府就压了三天,送到了杭州府之后,又在臬司那边压住了,算来算去总能耽误出十天的时间了,再不往京师送,也的确是太过拖延了。

两人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县衙外,一个七品的经历也不可能带什么仪仗出来,就两个亲随和四个捕快,一会儿去了黄岩县的码头,上了官船直接走了就是了,然而一出县衙,鲁延达就愣了一下。

地上跪了一大片的老百姓,两个穿着丝绸的士子跪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张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字,黑字里面还摁着红色的手印,标准的万民书的格式,毕竟老百姓不识字的太多了,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嘛。

“小民奏请臬司上官,许杨县尊留任黄岩县。”

一个士子高声喊着话,一脑袋就磕在了地上,后面的老百姓呼啦一下也跟着磕头,参差不齐地喊着:“请杨县尊留任黄岩县!”

喊完了,两个士子是膝行向前,来到了鲁延达的面前,将手中的万民书往上一送:“此乃我黄岩县父老乡亲的万民书,还望臬司上官过目。”

鲁延达的手就是一哆嗦,他就一正七品的芝麻官儿,算个毛的上官?可这会儿,他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接过万民书,一边草草地看了一眼,一边儿说道:“杨知县如今仍是黄岩县知县,藩司、臬司并未收到吏部公文。”

万民书嘛,前面的内容挺简单的,就是把杨尚荆来黄岩县之后清查丁口、剿除叛逆、广开善堂、增设巡检司、大胜倭寇之类的功绩狠狠地吹捧了一番,把他形容成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的好官、清官,唯一不同的就是,吹得有理有据。

另一个士子高声说道:“杨县尊上任黄岩县虽然不久,却是一心为民、两袖清风,如今又立大功,定然不日升迁,我等黄岩县父老虽不忍妨碍了县尊仕途,却也想本县海晏河清,还请臬司上官成全。”

“还请臬司上官成全!”底下的老百姓跟着喊,这一次却是整整齐齐。

鲁延达目光扫了扫地上的人群,心里就打了个突,因为不知何时,一队穿着胥吏、衙役服色的,也在人群的另一边跪下跟着山呼,他扭过头来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杨尚荆,不由得就有了一点恐惧。

都是当官儿的,他当然知道民望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他只是在恐惧,一个上任不足三个月的知县,就对本县有了绝对的掌控,只是何等的政治手腕?!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很慎重地收齐了万民书,对这下面的人深鞠一躬:“各位士子、父老请起,待本官回转杭州府,定然将此事上报与轩臬台定夺。”

第一六一章 不能宣之于口的诉求

第一六一章

谁做县令、甚至是谁做皇帝,对封建年代的黔其实没有任何的区别,反正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然后娶妻、生子,把孩子养大了让他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继续娶妻、生子,遇上荒年外出逃荒,没死的话就在另一个地方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

或许有所不同的,就是如果娶得老婆很漂亮,初夜权就可能被里长、乡贤之类的老爷们拿去,然后自己默默地掐死第一胎的孩子,再然后该种地种地,该生孩子生孩子。

毕竟大家都说老爷们是知书达理,舍己为人的,他们知道“大衍五十,其用四九”的意思就是不能完美,否则会折福夭寿,所以替泥腿子们创造一个不完美的生活,让他们不会遭天谴,好好地活下去。

哪怕是杨尚荆,也只能开个善堂,在给自己刷“清誉”的档口,顺手给乡民添一点福利,更多的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免税、减税的待遇。

所以鲁延达这个提刑按察使司经历面前跪着的人是怎么来的,就很好解释了,这是忠叔这几天和乡贤们“谈感情”谈出来的。

毕竟乡贤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这种事情用不着明说,只要忠叔隐晦地点拨几句,他们就能迅地明白其中的意思。

自从杨尚荆上任开始,乡贤们受了太多的委屈,又是作为“猴”,被杨尚荆杀黄家这只“鸡”的举动吓唬一通;又是被逼着捐钱捐粮;最后连自己刷“乡贤”声望的权力,都被直接剥夺了,他们想着的肯定不是让杨尚荆留任地方,而是让杨尚荆滚的越快越好。

可是问题来了,杨尚荆升官儿滚蛋这事儿,还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叠加状态,他们虽然不明白啥叫“薛定谔的升官儿”,但也知道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所以杨尚荆还没走的档口提出这个,捏着鼻子也得认啊,否则杨尚荆走之前,给他们领到永宁江畔,笑着说一句“本县今日得闲,带诸位来看看金鱼”,他们不都得跪?

马上死和慢慢死,这对乡贤这种明事理的人物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所以各家凑了几个酸秀才,找县教谕写了一篇骈五骈六、对仗工整的万民书,轮着扔到乡下,让一帮泥腿子排着队在上面摁手印,可算是赶在了臬司那个经历走之前弄好了,然后一家出了十个佃户培训了一天,就在这儿做群演。

一个七品的经历,当然无权决定杨尚荆的去留了,但是吧,他能很好地把万民书呈上去,这就足够了,虽然念叨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士大夫们,在心里就没把泥腿子当成人看,但是民意这种东西,该用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利用的。

所以当轩輗这个提刑按察使看见这个万民书之后,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心念电转之下,一时半会儿也没抓到要领,要知道,哪怕是真正做到掌握一地的知县,也就是个七品官,充其量比其他的七品官舒服一些,以杨尚荆的出身、见识和手腕,总不至于贪图安逸吧?

“那杨知县可曾与你说过其他事物?”轩輗皱着眉头,沉声问着鲁延达。

鲁延达欠着身子,小心地回道:“下官自从到了黄岩县,便是直接去了县里的武库,查验了倭寇所用的衣甲、兵刃,又检查了一番巡检司兵丁的名录,确认无误之后,并未敢稍作耽搁。”

轩輗微微点头,鲁延达这人没什么太大的能力,也不是很会做人,说话间无意得罪的佥事、副使就有好几个,但是胜在一个办事牢靠、一丝不苟,所以这样的人仍在经历司,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毕竟没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这也是他一直留着这人的目的,他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了。

所以轩輗摆了摆手:“你且下去罢,让杨稷杨副使前来见我,而后将黄岩县的捷报并新式练兵之法封好了,送去北京。”

“下官告退。”鲁延达弓着身子倒退了三步,这才转身离去,轩輗敲着桌子,看着万民书上看似华丽、实则没有任何新意,一看就是出自陈年腐儒之手的字句,似乎能从这些文字里读出花儿来。

杨稷和杨尚荆是有过直接接触的,对杨尚荆也能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而且此人虽是翰林出身,身上却没有什么腐儒的气息,办事、查案都是一把的好手,他的意见很有参考的价值,要知道,自从杨溥硬保杨尚荆出京、于谦给杨尚荆写了亲笔信之后,现在如何对待杨尚荆这个杨荣嫡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员任用问题,而是涉及到内廷外朝之间的路线之争了。

所以对杨尚荆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诉求,他还是要尽量满足的。

没过多久,杨稷就到了:“下官杨稷见过臬台。”

虽然说副使和臬台也只差了一级,但是吧,轩輗底子硬、官声好、威望足,整个浙江臬司里面,就没有人敢和他打哈哈的,就是隔壁的藩司,正三品的官儿见了也得敬称一声“臬台”,这是江湖地位决定的。

轩輗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对着杨稷摆了摆手,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虞山来了?莫要多礼,坐,坐。”

眼看着杨稷坐下了,他这才将手中的万民书递了过去:“延达从黄岩县回来,除了查验了那封奏疏上的东西之外,还带回了这个,你且看看。”

杨稷结果信来仔细观看,连差役给送上茶水都没有去管,作为外朝的一份子,杨荣曾经的嫡系,他的站队根本不用多说,就是投了王振那边,也得不到信任。

过了一会儿,杨稷抬起头来,沉声说道:“莫不是……这杨戬想要看看新式练兵法的成效?黄岩县城东一役虽大胜,却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难以复制,而这新式练兵之法也只是崭露头角,他毕竟是先太师文敏之孙,通晓军事,自然想要在那百五十人身上多做操演,再遇倭寇之时,也好找出个中利弊。”

轩輗听了这话,点点头,又皱了皱眉,本能地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可是心念电转,一时间也找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第一六二章 道观中的仙长

第一六二章

“轰!”

一声响从后面的丹房里面传来,然后就从窗户里冒出来一股子黑烟儿,五个裹得挺严实的老道就从那丹房里钻了出来,一个两个的脸上全是晦气。

前面做活的匠户看了这五个老道一眼,哈哈一笑:“蔡仙长,丹炉又炸了?”

这姓蔡的老道一脸的晦气,摆了摆手:“若是这仙丹如此好炼,全世界都是长生不老的人了,去去去,赶紧帮贫道盖好了房子,贫道也好给祖师爷上柱香,求他老人家点拨一下。”

那匠户“嘿嘿”一笑,就扭过头去开始夯土垒砖了:“蔡仙长您就瞧好吧。”

这帮老道来这边儿,也有半个来月了,最开始丹房里面闹出什么动静来,还给这帮匠户吓一跳,一个两个还以为这帮道长法力高深,在里面画符请雷,降妖除魔呢,可是匠户里面到底是有能人的,某天离着那丹房近,就闻出来了一股子火药的味道,就把这个匠户吓了个半死,私造火药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然后里面就传出来老道们的议论声:“这方子不对啊,总觉得缺点而什么,是不是药性太烈要加点儿温润的调和一番?”

“五行齐全了还做什么灵丹?去去去,多加三钱雄黄。”

“丹炉还没到,这暂时炼丹用的罐子都炸了四个了,再加雄黄还不得被咬了手?”

“那你说怎么办?咱这古方上写的,明明就是‘一阳生万法,阴尽得长生’……谁!?”

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一个老道扭头往外看,苍老的脸上全是杀气,手里攥着一柄七星剑就冲出来了:“何人窥伺本门秘法?”

然后这个匠户当即就被吓尿了,被老道挥着剑追了半个院子,沥沥拉拉的水迹顺着裤腿往下淌,也在地上留下一条长达八个院子的痕迹,就听这匠户嘴里狂喊着:“仙长饶命,仙长饶命,小人不过是路过那里,绝无半点偷听的意思,小人也就认识几个字,经书都不曾读过半部,怎么可能听得懂仙长高深的仙法呢?”

身为一个匠户,他可是知道什么叫“秘法”的,古代的手艺人,都是自己快老死了,这才把自己的绝技传下去,“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儿吧,可不是什么传说,人家自己的徒弟都不传,要是让外人偷听到了,那肯定是要拔剑杀人的。

“蔡……师兄,此人也只是路过了窗边罢了,当不得偷听,出家人慈悲为怀,师兄还是放了他罢。”另一个老道冲了上来,一把把老道搂住了,“此间县尊乃文曲星下凡,你我在此开了杀戒,只怕是要获罪于天庭啊。”

“老……曹师兄说的是,师兄暂且住手,待将此事禀明了县尊,再谈不迟。”另一个老道冲上来,将他手中的七星剑卸了下来。

很明显,这些“老道”也是刚刚受箓没多久的新人,原本都是“老蔡”、“老曹”互相叫着,这冷不丁换了成为还是有点儿不习惯,不过嘛,之前做匠户的人,一个两个也是脑子灵醒的,尤其是这种精擅火药制造的大匠,所以很忠实地履行了杨尚荆交代的事情,就把一帮子匠户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为了搞出来火药,总要实验的,所幸现在做的批量小,就是为了实验颗粒化工艺,炸了也无所谓,伤不着什么人,但是你天天在丹房里窝着,动不动就闹出来点儿动静,也着实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有人好奇,过来爬墙头了,你不是要变成死螃蟹一只?

所以这个时候,就要闹出来一出儿玄乎事儿,这匠户也是无妄之灾,不过哪怕他跑得慢了,这姓蔡的老道……嗯,火药匠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就是了,最多吓唬几句也就完了,不过经此一役,倒是没有什么人闲着没事儿往那边凑一下,打听点儿什么消息了,这帮老道哪怕是把整座丹房连同自己一起送上天,匠户们也只能摇头叹息一声“真可怜”。

至于最后那个“文曲星下凡”,也不过是神来之笔,帮着杨尚荆侧面提高一下身价的用意不甚明显,主要目的还是别让民间给传成了紫微帝星下凡。

老蔡坐在台阶上呆,手里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就想着之前杨尚荆给他们说的那个火药配比,做了那么多年的工匠了,这个东西趁着夜深人静实验几次,炸上几个“丹炉”,也就知道没错了,然而杨尚荆所说的那个颗粒化,他们就有些搞不懂了。

那个正在垒墙的匠户转头瞅了老蔡一眼,大声说道:“仙长都说了,县尊乃是文曲星下凡,这天上下来的,便是没有什么天上的记性了,总也能给你们些指点啊,说不定那句话说在点子了上了,县尊就能想起什么来了。”

老蔡一听这话,眼睛就是一亮,哈哈大笑着,从袖子里掏吧掏吧掏出来一小串儿二十来个铜板,丢给那匠户:“老道到头来还要你来提点,拿好拿好,若是真出了火……火炼金丹,老道我请你吃一个月的好肉!”

古代的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一个两个不是穷困潦倒,就是称霸一方的大地主,所以这老蔡出手大方,匠户也没怎么吃惊,至于吃肉……嗯,正一的道士纷纷表示,道爷我连娃都生出来了,还在乎吃点儿肉?牛狗蛇龟鹤乌鱼大雁之类的东西碍于清规戒律不敢吃,猪肉羊肉还吃不得了?

所以那匠户也没吃惊,嘻嘻哈哈地接住了铜钱,冲着老蔡拱了拱手:“那小的就先谢过仙长了!”

老蔡摆了摆手,回了屋换了一身中褂,正了正头顶的冠冕,对着其他几个老道拱了拱手:“愚兄我便去县衙走上一遭,看看文曲星下凡的杨县尊能不能给我等些许提点,尔等切要守好了庙宇,不可让秘方为外人所窃。”

剩下几个“老道”并自己的儿孙互相看了看,嘻嘻哈哈地拱着手:“师兄只管去便是了,这厢有我等在,自然无虞。”

第一六三章 未雨绸缪挺麻烦

第一六三章

“啐,什么‘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搞的本县现在想要弄点儿鸡蛋清儿都困难。”

杨尚荆站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对着外面婆娑的绿树,一脸的晦气,瞅了瞅挂在墙上的官袍,又瞅了瞅桌子上的官印,脸上的晦气就变成了纠结。

火药想要颗粒化,土办法有的是,直接上鸡蛋清,然后过筛子晒干就行,或者学学髮国佬的技术,用水把原料混合了之后,混合均匀,然后做成大饼子晒干,再然后打碎了过筛子,再扔进大木桶里面加石墨来回搅动,磨去火药颗粒的棱角,让火药显得光滑,适合长途运输。

都是土法,杨尚荆期初还觉得后者经济实惠一些,毕竟火药这玩意是中国人明的,近代以来玩的溜的还是欧洲那帮白皮,然而一问石墨的价格,他直接就傻逼了,没有工业化时代的手段,特么的石墨比鸡蛋清还要贵,而且石墨这东西吧,还不好弄,黄岩县附近并没有矿藏,至于浙江的其他矿产……嗯,以他高中三年地理课代表所掌握的姿势里,有名的非金属资源矿藏,在这个封建年月就没有任何的卵用。

可是说起鸡蛋清来,这年月黄岩县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养鸡大户,根子就在那句“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养鸡再多,一场鸡瘟下来全没了,就普通农户家里养的那几只鸡,一天才有几个蛋?要么攒下来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要么家里孩子过生日给一个解解馋,他要是大批量收购,鸡蛋价格能瞬间涨到天上去。

而且吧,这年头又不是后世的机械化自动化养殖场,饲料什么的跟不上,就靠着小虫子、草籽之类的东西补充营养,一只老母鸡一天能下一个蛋那都是劳模了,总量总量上不去,单产单产上不去,古老的封建帝国还有着市场经济的种种弊端……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要亲命的事实了。

总而言之,石墨要开采,鸡蛋要养鸡,现在他就得为了几年之后大规模造颗粒化火药做准备,否则哪天能够明目张胆搞黑火药了,他还得抓瞎。

“火药做成了小颗粒,难不成还有甚么用途?”忠叔挑着眉毛问道。

也不能怪忠叔姿势水平不够,这年头颗粒化的火药还没出现呢,大家都是一堆零散火药,所以杨尚荆叹了口气,就给忠叔解释了:“等量的火药,总归是做成颗粒的先烧完的,若是放在火枪枪膛之中,其威力更是要大上许多。”

再解释什么火药燃烧的时候膨胀做功,杨尚荆自己都有些迷糊,所以他干脆转移了话题:“只是那物事需要些鸡蛋清或是石墨,这却难了。”

忠叔沉默了半晌,然后点点头:“若真是这般,老仆便去给少爷想想办法便是了。”

停顿了一下,忠叔也有些犹疑:“如今少爷新近立了大功,升迁之事尚且悬而未决,就是在黄岩县一地推广养鸡,也是有人亡政息之虞,若是新来的县令是金英、王振之流的附庸,只怕还要反攻倒算一番,黄家之事虽是板上钉钉,可这养鸡之事……却可以追查少爷一个扰民之罪。”

总之一句话,在封建社会想要搞新经济模式,尤其是在内廷外朝争执不下的情况下搞,那就是给自己的脑袋上面悬一把剑。

就在正当口,就听外面有个家丁小心翼翼地禀报:“少爷、忠叔,蔡道长来了。”

老蔡这几个工匠的身份,算是严格保密的,整个黄岩县知道的人,也不过杨尚荆、忠叔、杨勤三个,外带五个心腹家丁,剩下的普通家丁也是被瞒在鼓里的,所以杨尚荆挑了一下眉毛,对外面说道:“请他进来罢。”

说完了话,转过头去看了忠叔一眼,忠叔点了点头,自己去外面坐着了,经过门口的时候,还和老蔡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进屋就冲着杨尚荆跪下了:“老仆蔡炳坤,见过少爷。”

虽然在杨家也是工匠头子,论地位什么的也是有一些的,然而这年代工匠遭人白眼,所以这老蔡的江湖地位,比起忠叔来还是被甩出去十八条街。

老蔡都这个岁数了,然而跪下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杨尚荆看着都心疼,连忙走上前,趁着老蔡还没跪下去,伸手就把他搀起来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你要是这么一跪,戬以后想要有什么事情,可就不敢去麻烦您老了。”

哪怕是文科僧的一员,杨尚荆也知道,在人类从农业化迈向信息化,搞产业革命的路上,中坚力量是理科生、工科生,至于什么传统文化教育,那都是等着技术展达到瓶颈、社会资源极大富裕之后,闲着没事儿干的才回去搞,在这个年月,老蔡这种掌握着相对先进的化工技术的工匠,那妥妥的就是先进生产里的代表,所以哪怕刨去了岁数这个因素,就冲着礼贤下士,他也不能让老蔡跪下。

这一手果然把老蔡感动的够呛,连连说道:“老仆何德何能,让少爷如此礼遇。”

把老蔡安顿好了,杨尚荆这才直起腰杆来,问道:“不知新式火药如今配置如何了?”

“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老仆前日里与其他人做了些新式火药,威力果真大了不少,只是少爷所说的将火药凝成颗粒,却也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的。”老蔡叹了口气,“老仆等人愚钝,这才来请教少爷,能不能给老仆等指条明路。”

一听这个,杨尚荆差点笑出来,他当时就想着小批量一点一点弄出来一些火药面儿,然后再用鸡蛋清搅拌过筛子,根本就没给下一步的步骤,没想到这帮工匠求知欲也挺强的,于是他笑了笑:“说来也是简单,不过是用鸡蛋清将火药搅拌均匀了,过筛子晒干也就成了,要注意到也就是个安全问题,可千万别伤到了自己。”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摆了摆手:“做这个倒也不急,您老若是好奇,自可以弄几个鸡蛋回去试试,不过……晒干火药却需要隐秘的地方,现在带人在那边做活的工房匠户,却也有会做火药的人物,若是分辨出来,总归是一场麻烦。”

第一六四章 陈年旧事

第一六四章

“原贞这些年……不易啊。”

内阁之中,杨溥放下浙江传上来的奏疏,苍老的脸上,皱纹似乎都在这一刻更深了一些,奏疏的内容不是杨尚荆那点儿事,最主要的还是最近浙江为了防备倭寇和流民矿贼的一些具体措施,那才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儿,杨尚荆那点儿军功最多算保境安民,还是不够看的。

杨溥这一句感慨,涉及到当年的一段儿公案,正统初年,于谦巡抚河南、山西,挂的是兵部右侍郎的官职,位置却在两省三司之上,本来这也没什么,江湖规矩嘛,谁被中枢大佬扶持着出去刷声望的时候都这么配的,可是出事儿就出在他回京的时候,当时要升他兵部左侍郎,然后按着功绩划几年水直接上兵部尚书,兼不兼内阁学士再说。

本来外朝的大佬们算计的都挺不错的,于谦自己也给力,这事儿百分之百是能成的,毕竟于谦是官宦世家,自己人嘛,然而这个世界上就总有不科学的事儿,就比如阉党们找点儿幺蛾子啥的。

当时已经领上二品俸禄、江湖地位比起真正的六部尚书没差多少的于谦觉得自己无敌了,就举荐两个人接任自己的位置,其中一个就是当时的河南参议孙瑀孙原贞,选贤举能嘛,本来也算不上啥,可是当时的通政使李锡为了靠近王振集团,没派什么小弟出来点炮,正三品的大佬自己下场肉搏,一个“久不迁怨望,擅举人自带”的阴谋论,加上王振扇了一点儿阴风,直接就把外朝全体干蒙了。

毕竟浓眉大眼的银台左通政突然背叛革命了,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别说于谦自己了,连带着三杨为的文官、英国公成国公为的武将,全都蒙蔽了,就这么个当口上,于谦直接被扔进大牢里,等着秋后问斩,被拐带到孙原贞……自然也没落到好。

要不是这事儿涉及到整个外朝的脸面,一帮国公级别的武将都跟着急了,大家又是联络河南江西的地方官搞民望,又是和藩王宗室联络感情的,只怕王振直接就坐大了,可就是这样,最后救出来于谦的时候,兵部尚书也被徐晞给占住了。

底下马愉、曹鼐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虽然现在三个内阁学士江湖地位都不差,甚至哪怕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仍在大明朝的官场里,是典型的身居要职,哪怕不算身上的各种加衔,也要比寻常的布政使给力,然而杨溥点评浙江左布政使孙原贞的时候,能插得上嘴的也就一个陈循。

因为也只有陈循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而且是状元,和孙原贞、方廷玉之类的封疆大吏是同年,虽然在座几个人里面他入阁最晚,但是资历摆在那里,一路又是在翰林体系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来的,无论朝野,那都是有口皆碑。

所以就听陈循叹了口气,把话题接了过来:“是啊,早年间廷益遭阉党陷害下狱,原贞便是险些身陷囹圄,虽是左迁浙江左布政使,却也失了真正的晋身之阶。”

左布政使看起来很牛掰,事实上也很牛掰,从二品的封疆大吏,然而想要进到中枢,却绝对不如走于谦的路,从挂着兵部右侍郎巡抚两省开始做起来的方便,而且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到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一般是不会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了,正统八年那会儿外朝公推孙原贞去做浙江左布政使,实际上也是一种补偿。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孙原贞和内廷之间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否则外朝这帮大佬脑子抽了才会把杨尚荆扔到浙江做县令。

杨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这才吐出起来,说道:“如今浙、闽、赣三省糜烂,浙江又有倭寇连年来犯,临阵换将,大忌啊。”

下面三个内阁学士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心里知道,今年已经六十六的孙原贞想要回京署理六部,不出意外,是彻底没戏了。

就看见杨溥端起一杯茶来,咽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不过这复立巡检司以备流民之策,却是可以推而广之,写票拟吧,请颁行浙、闽、赣三省。浙江藩司、臬司应对得当,未有流民南下从匪,奏请嘉奖,黄岩县知县杨戬……”

说道这里,杨溥自己都是一愣,因为他翻到了杨尚荆的那次“狂胜”,哪怕是仁宗的潜邸旧臣,还替仁宗皇帝背过黑锅,在大牢里一住多少年,没有什么地方任职的经验,这么多年了他也知道下面的运作方式了,这种狂胜在这个时候能摆在他的案头上,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已经查实了。

下面的人都在看着杨溥,杨溥眯缝着眼睛翻过一页来,就看见后面杨尚荆写的新式练兵法,用词浅显易懂,倒没什么之乎者也的,很显然是给那帮武将准备着的,毕竟大明朝勋贵的新生代素质参差不齐,好多去国子监就是个划水混资历,等着袭爵蒙荫的,可偏生以后五军都督府就掌握在这帮人的手里了,杨尚荆这般做法,不经意之间就让杨溥心里高看了一眼。

至于最后那个万民书……当然没有直接呈上来,就是写了一句话,“黄岩县百姓哭泣叩拜,不忍知县杨戬离任”。

当然了,杨溥要是知道杨尚荆这么写,纯粹是想装逼装不出来,绞尽脑汁鼓捣出来的文言文还没有原装的杨戬十分之一的水准,大抵是要拎着拐杖直接锤死他的。

“勉仁……有个好孙子啊。”

过了许久,杨溥这才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感慨,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曹鼐:“你们也都看看吧。”

曹鼐双手接过了奏疏,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将奏疏递给了马愉,自己闭着眼睛想了足足一刻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等久居中枢,不曾知晓黄岩县事体,可这杨戬自从到了黄岩县,一计一谋环环相扣,虽说有仰仗了外朝的庇佑,遮掩了些许瑕疵之嫌,在这个年岁,却也是难能可贵,果真是……不坠先太师文敏的威名。”

第一六五章 内阁谋划

第一六五章

曹鼐这种地方上做过典史、科举中考中状元的人精又不是傻逼,甚至可以说,比起杨溥来,他对县下面的权力运作更加了解,所以通过历次接到的浙江奏疏,他短时间内就能厘清黄岩县到底生过什么,而且是阴谋论、巧合论两个版本。

所以在马愉、陈循等人看完了奏疏之后,杨溥看着曹鼐,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曹鼐轻咳了一声,慎重地回答道:“杨戬上任黄岩县至今,也不过三月时光,便能闯出如此局面,单以功论,先有清查户籍之功,再有剿除叛逆之举,如今又有保境安民之能,其中剿除叛逆又与保境安民相呼应,黄家勾结倭寇之举已然坐实,那日的奏疏自可以拿出来论功行赏。”

一众内阁学士听了这话,纷纷点头,就听曹鼐继续说道:“再加上修善堂的德政,此子非迁不可服众。此子又上书备言新式练兵之法,先太师文敏又以知兵事、善断闻名,故此,此子若是迁,不外乎兵部主事一职,若是去了南京,到还好些,若是回了这北京,只怕不出旬月,便要身异处。”

摇了摇头,曹鼐苦笑了一声:“内廷金英,论资历,比我等还要老些,这外朝升迁的规矩,自然是烂熟于胸,偏生杨戬出京之前,还是杀了他的家奴,到时只要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他自然跑不掉进京的结局,故此他才借了浙江臬司的手,上了这么一道《万民书》,以民意限制金英等中官。”

杨溥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万钟此言甚是,只是这民意……”

民意这种东西一般来说,是好用的,当年于谦论死的时候,出大力的除了藩王,就是民意,用民意对抗皇权这套,外朝玩的贼溜,然而民意这玩意吧,就和一把手的权威一样,用多了皇帝可能就不吃这一套了,一个七品知县,知不知道再动用民意这根大棒,很值得思考。

所以杨溥把目光转向了马愉:“性和,你说说吧。”

马愉点点头,沉声说道:“学生以为,杨戬虽是年幼,然其身边有一老仆,乃是当年先太师文敏身边的老人,杨戬这计谋,少不得有他参预其中,这才有眼下这般光景。”

论起和杨溥之间的关系来,马愉要比在座所有人都要近上那么一点儿的,因为宣德二年会试的主考就是杨溥,在封建科举制度里面,杨溥就是他的老师,以马愉的性格能够压住永乐十三年状元的陈循,这显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而他的分析也是入情入理,这年月下级官僚初临官场署理一县,拼的除了背景和腰包之外,就是幕僚,忠叔这种狠人在内阁大佬里面也是标名挂号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能被杨荣留在身边的怎么也不会是个菜鸡。

“愉修《宣宗实录》时,曾阅《仁宗实录》,以民意使县中官吏连任的,洪熙年间便有旧例可循,想必是那杨家老仆提点,这才有了这般的计谋。”马愉说着,突然笑了,“既是有旧例可寻,此事便是好办些的,再加上我等外朝文臣武将,也不想杨戬英年早逝,定然会借力公推,将他留在黄岩县。”

杨溥听了这话,脸上也是浮现出了笑意:“性和此言甚是,那便将这奏疏留下,明日朝会上再同陛下进言罢。”

说到这里,杨溥抬头对这外面伺候的小官招了招手:“来人,去请王骥王司马、成国公、英国公三位前来内阁,就说老夫新得一练兵之法,找他们来参详参详。”

杨溥要是下了值,也就能去和王骥谈谈风月,毕竟这是文臣之间的浪漫,可是他要是敢私底下和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这样的勋贵大拿会面,可就要担着政治风险了,文臣之中的扛把子和武将里的扛把子凑在一起,你丫是不是要造反?

但是请到了内阁里,就没有那个问题了,内阁办公的地方在皇城了,虽说内阁里暂时还都是外朝的“自己人”,但好歹也是有监视的,出不来什么岔子。

那小官儿点点头,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兵部离着内阁不算远,他先奔着兵部去了,然后再去五军都督府。

眼瞅着人走了,杨溥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曹鼐的身上:“依着万钟的意思,这奏疏……该如何去上?”

曹鼐显然是想了很久,根本就没犹豫:“民意不可违,且如今杨戬上任未久,黄岩县巡检司以新式练兵法练兵初见成效,贸然离任,只怕人亡政息,故此,可以戳升杨戬为南京兵部主事,仍代黄岩县县令一职,总督宁波、台州、温州三府之地备倭事宜。”

经过马愉这一提醒,曹鼐也是脑洞大开,洪熙年间州判官都能兼任县丞,比这县令都牛逼,就因为民望,现在有了民望这个大棒子在手,为什么就不能兵部主事执掌三府之地的兵事,统筹备倭呢?

马愉皱了皱眉,摇头说道:“此事不易,南京兵部主事虽有空缺,却也是旧例,只怕内廷反对,反将陛下夹在中间。”

“性和兄无虑也,此乃‘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内廷若是反对,争执之下只管给他个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总督三府备倭事宜,也便是了。”曹鼐呵呵一笑,一脸的胸有成竹。

南京那边的六部,说白了还是养老的官儿居多,杨尚荆猛然插进去,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就是他们还能从养老状态爬起来再战,很不利于朝堂团结,而且吧,虽然都是正五品的官儿,但是也分高下,兵部主事那叫六部堂官,位不高,但是权重,可是换成了佥事……臬司的官儿也就那样,算个毛?

第一六六章 勋贵里的扛把子

第一六六章

英国公张辅今年七十了。

不过勋贵到底不同平头百姓,最起码吃得好穿得暖,娇妻美妾伺候着,医疗条件刚刚的,阎王爷来带人了都舍不得走,所以一般不适应“七十古来稀”这个定律,现在七十的张辅还能骑马射箭,身体倍儿棒,吊打一两个三十来岁的黔弱鸡没有任何压力。

毕竟嘛,单以蛋白质摄入量而言,他一天吃下去的能顶的上寻常黔一年吃的,而且是天天吃月月吃。

而且现在张辅是勋贵之中的一杆大旗,甚至这杆旗比起杨溥这个内阁大学士在文臣之中的高度,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的,因为他不但是英国公,还是河间王的嫡子;不但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他妹妹还是太宗皇帝的妃子,他算是现在皇帝太爷爷辈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打,三定胶南,现存的勋贵里就没有人打得过他的。

这些加起来,别说杨溥了,就是王振当面,也敢刚正面。

所以杨溥想到找勋贵武将讨论这事儿吧,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就是张辅,至于成国公朱勇……江湖地位虽然高,却是承袭了他老爹朱能的威名,自己嘛,也就那样了,要不是他爹被封了个东平王,配享朱棣的庙廷,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和文官打好关系,外朝的文官儿能把他喷个半身不遂。

京师三大营就是朱勇管着的,这可是肥差啊,肥差就有纰漏,有纰漏就得被喷,这是定律。

嗯,当时杨尚荆出京的时候,就是他派的家丁护送,其他人要么没实力,要么没地位,所以杨溥这才多请了他一个。

这会儿张辅正坐在五军都督府的大堂里看着案卷,老头儿现在是头不昏眼不花,各地卫所报上来的重要案卷,他都是要一一过目的,这里也算是文官和内廷都插不上手的地方,也是勋贵们直着腰杆子和文官骂街的仪仗,他捡起一封浙江的奏报看了看,就叹了口气,直接扔在了桌案前的地上,砸出一个闷响:“派个人去盘石卫走一趟,清点一下兵丁、甲胄、军械数量,什么东西都敢往上报,真当五军都督府都是没脑子的废物不成?老夫还没死呢!”

这话说的有点儿重了,一个堂官儿打着哆嗦凑了过来,捡起那卷宗看了看,连忙单膝点地:“都督放心,末将这便派人前去,定不能让这贼子得逞。”

卷宗上写的是浙江盘石卫剿倭的战果,斩三百级,死伤四百人,这个交换比还算是正常的,可是呢,缴获倭刀只有八十七柄,倭寇甲胄五十二副,自己损坏的甲胄足足一百二十三副。

这数据粗看没什么问题,绝对没问题,毕竟别说那帮种地的明军了,就是劫掠为生的倭寇,这年月着甲率也是个令人捉急的数字,除非去黄岩县搞事情那种小股精锐出动,毕竟甲胄这玩意……他不便宜啊。

能在这边给张辅跑腿的堂官,那也不是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面瓜,一看这个数据就知道,要么是虚报了斩的级数,要么漂没了缴获的数量,至于损坏甲胄的数量,那肯定是要往多了报,到时候上面下来,直接就给自己亲兵套上了。

本来这也是套路,奈何这两个月皇亲国戚被王振扔进诏狱里面反省的数量有点儿多,虽然都是全须全尾的出来了,作为勋贵之的张辅也是心里有气,看见这个就想要整一下,也算这盘石卫的指挥使倒霉,一脑袋撞在了铁板上了。

就在这个当口,又一个堂官儿跑进来了:“启禀都督,内阁来人了,说是杨溥大学士请都督同成国公往内阁一行,有要事相商。”

张辅挑了挑眉毛,这时候内阁找他基本没什么好事儿,不过想起皇城里那个吆五喝六、让一帮勋贵喊“翁父”的死太监,张辅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个盘石卫,狠抓吧,给轩惟行递个话,就说此事老夫已经过问了。”

明朝的军户都是世袭的,基本做到指挥使这个等级的,都是家里蒙荫了,都是勋贵自己人,所以自己内部敲打一下,让他把漂没的往外吐一吐,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也就得了,臬司那边公文到朝堂上吊起来打,就有点丢人现眼了,这也算是另一种“家丑不可外扬”了。

所以那堂官儿了然点头,目送着张辅出了都督府,一边儿往经历司跑,一边儿咬牙切齿地开骂:“老王,给我查一下,盘石卫的指挥使是哪家的王八蛋,让国公爷都了怒,害我都跟着担了三分小心,国公爷说了,照着规矩狠狠地揍一顿,指挥一下浙江臬司的轩臬台,这事儿他老人家过问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啊,虽然说五军都督府的堂官大部分是五品出头的小官儿,有的还是正七品的都事,听着就像八大胡同的都知似的,但是位不高权重,而且消息灵通,再加上能来这儿混的,都是背景过硬的勋贵子弟,一个两个牛的不行,外面的别说指挥使了,就是都指挥使,都能给甩小脸子。

那边经历司的经历应了一声,就开始签文件了,有张辅的话在那儿,谁敢耽误一星半点,那肯定就是军法从事,谁来都不好使。

再说张辅,出了中军都督府,就看见朱能在那儿等着他,两家也算是世交了,当时朱棣身边能打的武将,提起张玉来肯定就得提朱能,所以两人见面说话的时候,也很是随意:“惟真可知内阁此次请吾等前往,所为何事否?”

朱勇摇了摇头,脸上也是不解:“那内阁的堂官也是语焉不详,不过我倒是多问了一句,好像是王尚德那厮也被请了过去,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可若是边关告急,你我接到线报的辰光,总要比内阁快些。”

“这杨弘济倒也学会打哑谜了,走罢,你我且去看看,到底有何要事。”张辅摇了摇头,双腿一夹马腹,朝着皇城方向奔去,朱能在后面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第一六七章 见了鬼的祖宗成法

第一六七章

等张辅、朱勇到了内阁的时候,王骥正在翻着杨尚荆递上来的那个新式练兵法。

众人互相见过礼了,也没等杨溥这个做主场的内阁辅说话,王骥先把手中的奏疏递给了两人:“二位国公,这是浙江台州府黄岩县送上来的新式练兵法,凭此法,黄岩县巡检司新招的一百五十多名隐户,也不过是训练了月余时间,便将三十二名倭寇尽数斩杀,自身伤亡……不过八人。”

杨溥点点头,加了一句:“此战结果,浙江臬司已然清查,确认无误。”

刚刚处理完浙江盘石卫那档子烂事儿的张辅,当即就是一挑眉毛,心说你们这帮酸文人是在消遣老夫不成?斩杀了三十二个倭寇,那倭寇总数得有多少?要是总数就三十二个,那肯定是各个顶盔掼甲的精锐了,一百五十来个隐户遇着这样的队伍,除了一哄而散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

卫所那帮士卒虽然不争气,一年也就农闲的时候练一练,可加起来的训练时间也要远过一个月,难不成大明朝所有的士卒都是傻逼?

不过张辅看了看杨溥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没开口,仁宣两朝留下来的顾命老臣,现在也就剩下他们两个了,杨溥敢把这个拿出来,就证明一点,这战报文臣方面是确认过的,于是他好奇心起,抓起那封奏疏,和朱勇一起看了起来。

“此奏疏,司礼监可曾看过?”两人看的当口上,王骥转头问杨溥。

明朝奏疏的流程嘛,宣宗朝之后基本上就定下来了,所有的奏疏经过通政司送到皇城,然后皇帝扫一眼之后,打到内阁,内阁票拟,然后再入司礼监批红,毕竟……朱元璋太勤快了,把后代的勤奋劲儿都用光了,从朱棣的永乐朝后期开始,一直到仁宣二朝,皇帝都是懒鬼,所以内阁才坐大的,到了正统朝初期,皇帝才特么九岁,想勤快都勤快不起来,所以有时候吧,通政司送的奏疏直接略过了皇帝那边儿,就到了内阁的手里。

杨溥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如今李锡掌通政司,何事能不入皇城?不过这浙江来的战报,夹在了诸多公文之间,便是老夫也险些略过,故此……通政司那边理应不曾现。”

李锡坑完了于谦之后,本来外朝的人都想弄死他来着,然而皇帝这么多年了好容易找到一个“自己人”,还能不好生护着么?护不住的话,皇帝权威在外朝肯定是要彻底崩盘了,到时候就算大家为了维护“正统”、“礼制”,不玩一点儿谋朝篡位的把戏,那也是得直接把他架空了,到时候就是聋子、瞎子,外朝给他看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吧,当年还没死的诚孝张皇后都没拦着皇帝,硬生生把李锡护住了不说,还直接真正掌握了通政司。

要不说么,政治无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成与败,四个字解释,大局为重。

这个道理王骥当然是明白的,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来也是,不过既然杨公都险些略过,以那李锡的手段,想必也不曾看过才是。”

说白了这还是公务员……不对,是下级应付上级的手段,奏疏什么的使劲儿往一起掺和,因为这些东西都有时效性,通政司留下细看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只要放在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肯定就现不了,毕竟吧,先不谈李锡能不能把杨尚荆这只正七品的弱鸡看在眼里,就是看在眼里也没法细看,宣府、大同等地的公文是有优先级的,他要给王振、给内廷提醒,而一旦时间出了投递的期限,就会被外朝抓住把柄一顿喷。

就在这个时候,张辅和朱勇两人也看完了奏疏,抬起头来,杨溥转而问道:“不知二位国公对这新式练兵之法,有何看法?”

朱勇沉默了一下,没开腔,将目光投向了张辅,毕竟是江湖地位差了点儿,胸中的韬略也差了点儿,他还得先听听张辅的意见。

后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方法倒是不错,严明军纪,总归是比一盘散沙要好,只是此法推广,甚难。太祖皇帝分天下臣民为军户、农户、匠户等籍,祖祖辈辈各安其业,方是传之万世的大道理,若是将军户如此编练,如何屯田?若是另募新军,要军户又有何用?”

说着话的时候,张辅都觉得自己脸红,正统初年轩輗在浙江那边一口气砍了四十多个脑袋的事儿,不就是因为军户逃亡太多、上面的人吃空饷、喝兵血喝的太厉害了么?低层军户现在和佃户都差不多了,甚至还有些不如,朱元璋那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户籍管理方法早就被搅和成了一团糟了。

可是……特么的祖宗成法这玩意反人类的,当年朱棣想要从应天府迁都到顺天府,都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说什么“祖宗成法不可违”,那时候大明朝才立了几年的时间?朱棣又是什么样的皇帝?现在别说外朝想要公推了,就是皇帝站出来都没卵用,道义上占不到制高点不说,利益上也没法分配,天下两京十三省多少人靠着军户吃喝呢,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经他这么一说,杨溥等人的眉头也皱起来了,祖宗成法这种叫法,最开始就是他们这帮儒生喊出来的,现在想动?没门的,朝廷的政策嘛,和常理无关的,它只关乎治与乱。

这个时候,曹鼐声了:“黄岩县知县杨戬上新式练兵法,此乃一功,可令其选几处卫所,勤加操练,以观后效,如何?”

推广不了,那就搞试点呗?大而化小,小而化了,只要避开了祖宗成法这一项,剩下的还是好办的,而杨尚荆现在是外朝公认的倡反阉之人,只要他升了官儿,外朝的瘪三们就会有样学样,加大力度反阉。

朱勇听了这话,福至心灵,红脸虬须的他当即说道:“曹学士此言甚是,只是若是这般,恐其七品知县之职难以服众,不若迁……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于浙江练兵备倭?”

第一六八章 计议已定

第一六八章

(道个歉啊,记错了个官制,主事是正六品,正五品的是郎中,写着写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侍郎和主事中间好像落了什么官职,道个歉道个歉,我今天晚上都给改过来……)

一旦文臣武将之间有了默契,那么之后的讨论就会相当顺利地展开下去了。

“以七品知县,兼任五品郎中,却是没有先例,不过洪熙年类似的旧事,倒是有些的,只是条件太过苛刻了些。”张辅也是顾命老臣,所以对官场上的各种烂糟事儿心知肚明,只是略略一想,就想到了其中的奥妙,反正五品郎中也好,从五品的员外郎也罢,都是文官系统内部的事情,抢不到勋贵的饭碗。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套理论,明朝的官僚们玩得那是异常的顺溜,按正理吧,明代的官吏虽说三年一考,九年考满,然后调任,升迁贬谪按照考评来定,然而实际操作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就不说内阁里那几个大学士一坐就是多少年的例子了,就是下面的府、县,也是有“久任”的传统的,一个县令在一个地方留任十多年不但不会被惩处,还会得到嘉奖,这种例子大明朝从洪武朝开始就多得是了,谁都不能当回事。

于是杨溥默默地拿出了那份简约版的万民表,递给了张辅:“倒也无妨,浙江黄岩县有民情在此,想必陛下也会体恤民情的。”

对于任何一个帝王而言,孟子那套理论都是神烦的,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朕乃天下共主,你们这帮刁民总想骑在朕的脑袋上拉屎,是不是要造反?然而吧,再烦也没卵用,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孟子“亚圣”的地位不可动摇,所以民意这个大棒子被士大夫们集体砸下来,帝王捏着鼻子也得认——当然啦,没有士大夫这双手,民意就是造反,需要严酷镇压。

张辅眉头一挑,接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弘济兄重情重义,老夫……佩服。”

杨溥听了这话就是一愣,转眼间就明白了,张辅这是以为他在居中调停,给杨尚荆指了一条明路,然后送条子下去,让浙江布政使司、台州府上下帮杨尚荆打点一番,这才有了今日的效果,保不齐那个斩三十二级、自身伤亡不过八人的战绩,也是这么弄出来的,反正浙江被倭寇搅得乱七八糟,卫所官员之间倒卖点儿人头做军功也是寻常事体,无外乎自己多报点儿损失就是了。

于是杨溥笑了笑,摇头叹道:“说来惭愧,溥只想让尚荆在浙江安稳妥帖些,待朝中争斗有了个结果,再回京便是了,却是不曾多注意些许,今日这些局面,莫说是溥,便是浙江的孙原贞、轩輗等人,也是颇觉意外啊。”

这种事儿,当然要撇清了,文官不是不能抱团,也不是不能照顾同僚的子侄,然而这些都有个限度,要是真这么搞了,哪怕只是被认为这么搞了,也是在破坏游戏规则,这会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听了杨溥这话,张辅眼睛就是一睁,略略一愣,大家都是大佬,现在还是盟友,没必要明话暗说,这种事情有一说一才能建立信任,杨溥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所以他点了点头:“勉仁……有个好孙子啊。”

停顿了一下,张辅继续说道:“那么,明日的朝会上,主要还是要给他讨一个南京兵部的差事,总要让那些墙头草看得清风向,尤其是都察院的那些。”

南京兵部多空缺,这是谁都知道的,不说侍郎什么的就留一个,就是现在兵部的武选司、车驾司的,就不是郎中,全是正六品的主事,职方司管事儿的也不是郎中,而是从五品的员外郎,补个缺儿的事儿,外朝公推、皇帝点头就得了。

不过这时候,在一边儿的马愉话了:“这也不过是漫天要价,内廷想必是不会答应的,六部郎中之职太过敏感,便是南京亦是如此,难免引外朝官员嫉恨,只消最后给他个浙江臬司正五品的佥事,分巡兵备道,提督宁波、台州、绍兴三府卫所官军,暂行新式练兵法备倭,也便是了。”

“性和此言甚是。”身为兵部大佬的王骥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想徐晞那样真正管着大大小小的事儿,兵部尚书只是个加衔,遇到外敌拎着弓就往上冲,但是对文官内部的猫腻,他也是很了解的,毕竟被喷了那么多次了,早就成了老司机。

成国公朱勇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是属于靠近文官这一系的勋贵,对这个深有研究:“如此说来,明日朝堂上只管将此事上报,外朝公推了便是。”

众人计算完了,收拾好东西刚刚想走,就听外面传来了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嗓音略显沙哑,里面充满了刻薄:“这中军都督入了内阁,是想着临老了来个弃武从文,做当朝的宰辅不成?”

在场的众人眉毛就是一挑,这声音,太熟悉了,司礼监一把手、自号“当世周公”的王振,也是他们计算着对付的最强反派,很显然,兵部尚书王骥、中军都督张辅、执掌京营的朱勇齐聚内阁,让这个司礼监一把手忍不住过来看个虚实。

张辅冷冷一笑,扭过头来,看着王振,嗤笑一声:“老夫天性愚钝,一身的本事可全都在这督军、练兵上了,内阁辅怕是做不成了,倒是王公公天性聪颖,若是没有……嘿嘿,嘿嘿。”

论起外朝勋贵,能和王振刚正面的也就一个张辅了,所以两个人见了面,火药味立马就起来了,王振挖苦了一下张辅,张辅回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王振裤裆上,就把王振的脸色气的青一阵白一阵,眼瞅着眼珠子都快红了——要不是生活不济,他能给自己裤裆里来一刀?

张辅把头一扬,龙行虎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至于我等在讨论甚么军国大事,稍后内阁阁臣自会将奏疏送去司礼监请陛下批红,老夫近来身体欠安,嗅不得臊臭之气,告辞。”

第一六九章 地位决定态度

第一六九章

古代的阉割技术是在太差了些,割干净了容易伤到尿道,那年月还没有尿不湿这种东西,所以从青楼楚馆的龟公再到宫里的太监,十个里面有九个是一裤裆尿的,臊臭不堪,全凭着香料之类的玩意遮掩着,张辅这一个二段击直接捅进了王振的心窝子里头,就把王振气的差点翻了白眼,一脸的黑气,看着张辅昂阔步地出了门。

朱勇倒是没讽刺王振,他还欠点儿火候,所以只是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杨溥拱了拱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告辞”,转身也走了,王振气的身上都开始哆嗦了。

至于王骥,到底是曾经和王振混过几天的,所以这会儿左看看右瞧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给王振找了个台阶:“如今西北不稳,老夫还得回兵部思谋一番对敌之策,若是情势紧急,老夫少不得还要提兵北上。”

说完了,还冲着王振拱了拱手:“王公公,告辞。”

听了这话,王振感觉自己的面子找回来了一点儿,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对着王骥很傲然地点了点头,等后者出了门,这才把目光转向杨溥:“大学士今日倒是好雅兴,却不知有甚么军国大事?”

“东南沿海苦倭寇久矣,今日浙江有进献备倭良策,老夫不通兵事,故此请三位勋贵前来探讨一番,也好为陛下票拟啊。”杨溥笑着回答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刚刚三个勋贵都每天给王振好脸色看,所以他这边就得缓和着来,不能把王振逼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裤裆里来了一刀的秀才,谁知道他能不能做出点什么狗急跳墙的蠢事儿?

不过听了这话,王振心里还是一通儿地别扭,特么的王骥这个伯爵,还是他帮着给讨要的,毕竟王骥当初算是内廷阵营里的人了,拉拢他也好、给其他文官做个良好的示范也好,这都是要做的,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王骥这么个浓眉大眼的兵部尚书、靖远伯,就这么背叛了革命,站在了外朝那边儿。

所以王振咬了咬牙,点头说道:“大学士忠心任事,可为百官楷模啊。”

“百官楷模”这种头衔,一般都是皇帝才能往外说的,要是按正理,这时候叫人来锤王振一通,安排都察院那帮瘪三狂喷“僭越”,直接咔嚓了都没问题,然而王振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啥都敢往外喷,大家也早就习惯了,毕竟他喷自己是“当代周公”皇帝都搞了个默认,外朝对这事儿,早就弃疗了。

杨溥微微一笑,只当王振是在放屁:“为人臣子,自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稍后待老夫将今日的奏疏票拟之后,便会差人送至司礼监,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王公公,请回吧。”

王振哼了一声,也不拱手了,转身出了门,曹鼐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阉竖……当诛。”

“等等罢,再等等罢。”杨溥叹息了一声,坐回了主位,拿起笔来,开始在奏疏上写起了票拟。

京师生了什么,杨尚荆还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又营造出了一个飞龙骑脸的局面,只要外朝的大佬们给力,在合适的时候摁下F2直接a过去,就是拖家带口一波流,他现在正在忙活着县衙里的案子。

当然啦,现在整个黄岩县的乡贤加起来,都未必够他一只手捏的,毕竟黄家在外做官的那个被判了个斩立决之后,张家的那位写信回来服软了,朝堂上有根基的张家都怂逼了,更何况其他的人了?所以肯定是没人给他找事儿干,换而言之,他现在在处理一些建安杨氏的家丁在县里弄上来的小案子,刷刷民望,解解烦闷。

“这几日,更夫走的不勤了?怎么数处起火,死伤十余人。”杨尚荆翻着一张小纸片,一脸无语地问着忠叔。

更夫天天拿着铜锣满大街转悠,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结果黄岩县依旧有几处走了水,大白天的还好些,人能跑,遇到晚上就只能敲出gg思密达,去阎王爷那边报到了。

忠叔摇了摇头,接纸片来看了看,又放下了:“寻常民众,哪里懂得如何防火?个顶个的都以为自家是妥帖的,便是更夫喊破了喉咙,也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自从宋朝打破了坊市界限,满大街都是摆摊的、开酒楼的了之后,居民区的失火几率就跟着大了,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经济展的必然产物嘛,今年浙江天气又有点儿干,走个水啥的简直太正常了,不过县衙里面的相关部门,在处理起这些事儿的时候,总是很有经验地玩了玩官僚主义的勾当。

“只是这有些事情,还是要上报的。”杨尚荆揉了揉太阳穴,敲了敲桌子,拿起了桌上的一张卷宗,“城南三十二家铺面被勒令整改,工房匠户前去帮忙修整炉灶,这要不是家里人报上来我都不知道,这所谓的帮忙修改炉灶,实际上就是圈钱的手段,如今城南连个早餐铺子都不见了,咱们杨家在城南弄的那个成衣铺子,早晨起来连吃个点心,都得跑出去一刻钟的功夫。”

说着话,杨尚荆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本县刚刚想着在那帮商贾手里收点儿‘治安管理费’,补贴一下巡检司的那帮新丁,这一下子就把商人摁死在烂泥塘里了。”

“下层做事,多是如此,没有了可能会出现问题的人,也便不会有问题会出现了。”忠叔一脸的淡然,显然是见的多了,“没有了早点铺子,也就没有了晨起生火做饭的人,这走水的几率,自然也就是小了的,至于百姓吃不吃得上早点,坐在衙署之中的官吏,谁会去在乎?”

杨尚荆扣了几下桌子,突然冷哼了一声:“若是搁在平时,戬倒也不会多去计较,只是如今这般夯货妨碍了戬的谋划,自然得处置一番了。”

说着话,杨尚荆冲着门外喊道:“来人,把工房的胥吏给本县叫来!”

第一七零章 杀鸡儆猴

第一七零章

“啐,这饭是给人吃的?”

一个小混混咬牙切齿地看着手里的饭菜,一脸的嫌恶,用筷子搅了几下,压低声音骂咧着,想把饭直接扣在地上,然而看了看对面背弓挎箭、腰上还挂着一把刀的巡检司差役,终究是没敢扎刺。

他身边的另一个小混混同样咬牙切齿地搅了几下,然后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老实点儿吧乔四,被那帮王八蛋官差听见,少不得就是一顿好打,前天城东的赵老三就因为一句抱怨,回去之后不是被当众抽了二十鞭子?”

一想起昨天晚上码头小校场上鞭鞭到肉的声音和赵老三的惨叫,乔四就是打了个机灵,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十二分小心地瞅了一眼正在那边高谈阔论,肉香味儿远远地飘过来,让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货色,乔四咬咬牙,一闭眼睛,唏哩呼噜地吃了个干净,那糙米进到嘴里,腮帮子都疼得慌。

作为黄岩县最大的四家有活力的社会团体之一的“猛虎帮”成员,这个小混混原本每天过得十分悠闲,基本工作嘛,也不过是敲诈一下外地来的客商、收一收本地没什么后台的小商铺的保护费,遇到其他帮派过来抢地盘,抄起砖头木棒之类的万一砸回去算得上是高危工作了,闲着的时候就是在堂口里和同行们赌赌钱喝喝酒,手头钱稍微富裕点儿,还能去窑子里找个姐儿搂着来一,不说快活似神仙吧,也比寻常的泥腿子舒坦得多。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新来的那个县令也不知道了什么疯,先是动他们全城搜索隐户、逃户、黑户,他们刚刚歇下来喘了口气,又给扔到城外来防备什么流民作乱,这特么的……

本来是吃着火锅唱着歌,一转眼跑到身上敲着梆子唱“县尊让我来巡山,小心提防那流民”,谁特么能愿意?

“吃完饭不起来巡逻,坐在那儿挺尸么?起来起来,你们俩,给我去那边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流民的队伍!”一个巡检司差役放下油水丰厚的饭碗,走到了乔四等人的身边,一脚一个把他们给踹了起来,“青皮流氓,下九流的腌臜货色,要不是县尊慈悲,早把你们都拉出去砍了!”

一个脾气暴躁的青皮当即就到了忍耐的极限,站起身来大声吼叫:“你们这帮官府的爪牙有多高贵?我们攒了钱还能让儿孙科举,你们……”

严格来讲,差役也是下九流,子孙三代之内要是敢参加科举,抓出来就是一顿板子,毕竟有辱斯文,青皮就不一样了,户籍上他们是民户,大明朝“高等级”户口了,所以这个青皮流氓说的也是不错的,然而他纯粹是没看出来现在的形势。

就看见旁边的一个差役呛啷一声就把刀子拔出来了,冲着他的后背恶狠狠就是一刀:“城东的刘大喜吧?好大的胆子!居然勾结黄家余孽,挑动巡检司军心,意图逃脱赋役!”

这刘大喜双目瞬间圆睁,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而后血如泉涌,那差役一脚将他踹倒,在他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冷笑了一声,收刀入鞘:“过往的流民匪类,在你家陈爷的手上,也交了二十来条命了,就凭你们这帮腌臜货,还想逃脱了赋役?”

这差役名叫陈斌,也是老油条了,之前深得冯毅的信任,手底下也的确有几把刷子,如今李继到了巡检司,实际上用的还是他们这些人,这次出城巡查,堵截流民,负责人就是他,所以一顶“动摇军心、挑拨离间”的大帽子砸下去,这汉子不死都得死,再加上“勾结黄家余孽”这一顶大帽子,谁替他说话,谁就得一起死。

眼睛里看着刘大喜从一个活生生得人变成了一具尸体,空气中的草木清香也变成了浓郁的血腥味,这帮最多不过拿着砖头木棒子互相开瓢的青皮流氓终于是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惧,再加上中午的饭菜也不甚可口,其中几个胆小的当场就就把午饭全吐出来了。

陈斌冷眼看着这帮人吐完了,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冲着乔四等人说道:“你,你,你,还有你,把它抬起来,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快去快回,谁要是耽误了下午的事儿,让流民过去了,别怪陈爷刀下无情!”

乔四强忍着心头的恐惧,打着哆嗦点点头,就差直接跪下了,和另外三个人抬起刘大喜的尸体,向着山坡阳面走去,也不知道陈斌是特意挑的人手,还是随手点的,反正这三个流氓的腿都在打哆嗦,抬着尸体的时候,其中一人一哆嗦,差一点儿让另外三个人一起趴下。

陈斌扭过头去,看着其他的青皮,一脸的笑意:“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开工吧?”

有了刘大喜的例子,这帮小流氓哪里还敢扎刺儿?一个两个应了一声,四散开来,老老实实地迈开打着颤儿的腿,向着各自分管的那些地段走去。

“啐,一帮腌臜的夯货,不打一通都不知道干活。”刚刚被刘大喜骂了的那个差役啐了一口,走到陈斌的身前,“到底是陈哥果决,要不然还不知道这帮王八蛋能做出什么呢。”

陈斌笑着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子的,总不能让这帮混账王八蛋平白就侮辱了。”

两人正说笑着呢,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在场这些巡检司的兵丁扭头看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差役打马而来,定睛一看,这也是个巡检司的老人,冯毅带走去了县衙的人,陈斌还没等开口呢,就听这皂隶哈哈大笑:“陈哥,我这可是来给你报喜的,今天晚上你要是不请我吃顿好的,可是对不起我啊。”

说着话,这皂隶拍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神神秘秘地说道:“冯巡检让我来给陈哥捎个话,明天县尊要见你,有天大的好事儿,美差!”

第一七一章 上好的白手套

第一七一章

“小人陈斌,叩见县尊。”

昨天还杀人不眨眼的陈斌,这会儿一脸谦卑地跪在地上,冲着杨尚荆“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然后脑袋杵在地上,根本连抬都不敢抬。

杨尚荆看着这个冯毅给他推荐的人,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石镇纸,慢吞吞地说道:“果然是人如其名,允文允武啊,这杀伐果断的架势,就是本县也颇为佩服啊。”

陈斌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把脑袋杵进地面的青石砖里面,要不是昨天冯毅派人给他交了底,只怕他现在都能尿出来,这个年月,什么江湖草莽、英雄好汉,只要没下定了决心想要造反,在心里对于士族、官僚的敬畏可是根深蒂固的,再加上杨尚荆在这黄岩县里的民望、声威,他这跪着可不是什么逢场作戏。

“啪”地一声,杨尚荆讲玉石镇纸砸在桌子上,陈斌整个人都是一跳,就听杨尚荆带着笑意地说道:“你……就不怕本县判你个草菅人命?”

陈斌依旧将脑袋杵在地上,闷声回答道:“县尊明察秋毫,定不会让恶人逍遥法外。”

“明明一个武夫,偏就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起来吧起来吧。”杨尚荆哈哈一笑,“也难怪冯主簿向本县举荐了你,来人,赐坐!”

陈斌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眼瞅着一个皂隶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又看了看杨尚荆,这才在椅子上坐下,不过根本就没敢坐稳当,屁股只是在上面搭了一个边儿。

杨尚荆瞅着他,笑了一下,也没在意,只是继续说道:“本县近日里,耳边总是听到些风声,城中商户多被不法之徒欺诈,不曾给朝廷缴纳分毫的赋税,一天进项的十之二三,倒是要被那些青皮流氓收去,以致怨声载道,本县身为一县之父母,自然不忍见守法百姓遭此欺侮,所以把你调到壮班,给你个黄岩县治安总检察的名头,清理本县内部的青皮流氓,你……能胜任否?”

这是昨天那个皂隶就跟他说了的,就是这个所谓的“治安总检察”是做什么的,都给他交了底,所以他当即站起身来,直接就跪在了地上:“承蒙县尊看得起小人,小人定然不负县尊所托,恪尽职守,将城中所有青皮一网打尽。”

所谓的治安总检察,就是挂在壮班下面的一个单位,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城里所有有点儿名气的有活力社会团体一网打尽,然后将商家们给他们上缴的“保护费”收归县衙所有,至于码头边上要不要和漕帮别苗头,就得看后续的展了。

但哪怕不走下一步,仅仅是县里这些商户,也足以让他陈斌吃的满嘴流油了,也不用多,城里这么多商家,一家一个月给他一百文钱,他都能赚的盆满钵溢,更何况那些大的商户,谁敢只交一百文?

杨尚荆笑了笑,摆了摆手:“起来坐着说话吧。”

陈斌很听话地站起来,又把屁股搭在了椅子边儿上,就听杨尚荆说道:“这如何收拾城中青皮,你可有甚么想法?”

“回县尊的话,小人想从县城外调拨些青皮回来,由他们带头,将城中所谓的‘帮主’、‘堂主’一网打尽,骨干之人尽可下入大狱,依律惩处,则黄岩县再无帮派也。”陈斌沉声回答,根本没犹豫,昨天晚上他想了大半晚上,早就有了腹稿,“城中哪家商户如何、费用如何收取,这些寻常的青皮自然是熟稔的,只需略加教训,使其不敢欺压良民,便可使本县再无青皮扰民之患。”

好歹也是在巡检司做过头头的,文不文、白不白地唱几句高调,陈斌还是能做得到的,正所谓“君子喻义,小人喻利”,杨尚荆这么个县令当然是君子了,所以这个时候不能谈税收,只能去谈保境安民,只要能做到保境安民,那么乡民感激县尊,自愿的献上财帛,那就不是什么“与民争利”的恶行了,而是大大的“义举”。

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法子是好法子,不过太过武断了些,总是少了那么点儿意思。”

摆摆手,让陈斌止住了站起来跪下的动作,杨尚荆继续说道:“你再回去想想,写一个万全的法子出来,三日之内给本县呈上来罢。”

陈斌愣了一下,连忙点头称是,看见杨尚荆低下头去拿起一本卷宗观看,他这才出了口气,然后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小的告退”,倒退三步之后,转身离开。

等着陈斌离开了,坐在一旁的忠叔这才开了口:“这位子,不好坐啊。”

“所以才调了冯毅的人来坐嘛。”杨尚荆放下案卷,哈哈一笑,“这冯毅却也识相,台州府府衙里有跟脚,也未曾与戬起什么冲突,戬既然不能给他挤兑走,自然是要许他些好处的,这烫屁股的位置,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的。”

这年月,“不与民争利”也是政治正确的一种了,杨尚荆想要从民间收取额的商税,而且是以官方的名义,那么就有被弹劾的风险,所以这时候就要套上白手套,打上“为民除害”的旗号,对下面进行大清洗,之后收上来的钱,那都是用白手套摸的,和他杨尚荆没有直接接触,一旦朝廷上风向有变,直接把白手套摘下来一扔,也就是了。

这一点忠叔自然明白,所以他笑了笑:“少爷倒是算无遗策,只不过你让他回去想想,是让他想出来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城中的青皮若是清理的太过干净了,剩下的商户中,总会有刁民抗税,毕竟我大明并未有明文征收额外的商税,所以这个时候,就得保留那么几个不太强、但也能给人添麻烦的小帮会威慑一番。”杨尚荆摇摇头,一脸的好笑,“这法子,自然是要他自己去想了,本县……一心为民,怎么能做出如此残民之举?”

稍稍停顿了一下,杨尚荆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这县衙之中多有能人,总会有人提点他一番罢?”

第一七二章 打黑除恶(上架了求月票~)

第一七二章

正统九年八月甲戌,朝廷敕边将备瓦剌也先。

当然,这种军国大事和身处东南的黄岩县百姓没有任何关系,对他们的影响还赶不上卫所这两天又砍了几个倭寇脑袋。

真正给他们带来影响的,还是黄岩县吏房、刑房下的两份文件,吏房的文内容是“关于巡检司张斌调任县衙壮班任治安总检察的通知”,刑房的文则是“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整治运动的相关决议”,一左一右,就张贴在县衙的大门外,往来行人观看,上面盖着的县令官印红彤彤的,很有威严,只不过这威严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有了不同的含义。

“唉,这上面都写了啥啊?怎么盖着这么大的官印?”

“不知道啊,咱也不认字,诶,你看,那不是老张家的小二么,他最近在城南和沈秀才念书,想必是认得字的,咱们俩找他帮着看看?”

一帮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唠着嗑,就从路边拉过来一个穿着长袍的士子,也就是老张家的小二,指手画脚地让他帮着念一念。

“咳咳,我给你们看看啊。”老张家的小二干咳了两声,然后就将目光落在了两张告示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读着。

这县衙的胥吏属于无望科举之辈,台阁体写的也是一团糟,张家小二又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儿,看得很是吃力,没多大功夫,就有人叫唤起来了:“我说张家小二你认不认字啊,赶紧给我们说道说道。”

“就是就是,你家老爹也不容易,送你去沈秀才那念书,你怎么就……”

…………

听着耳边一嗡嗡的,这张家小二也急了:“我这不读着么?你们要是着急,赶紧走了吧!”

这年月对读书的人,到底还是有些敬畏的,所以这帮老百姓的聒噪就是一停,等着张家小二把公文看完,这才抻着脖子听着:“这第一份公文,说的是巡检司的一个叫陈斌的,调任到县衙的壮班,给了个什么‘治安总检察’的职位,不过看着也是小吏,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身。”

底下老百姓面面相觑,然后鸡一嘴鸭一嘴地就问开了:“就只管商户?”

“这个治安总检察是做什么的。”

张家小二干咳了一嗓子,然后说道:“这就是个管着县里商户的人,和壮班的班头差不太多,不过以后县里的商税还是归户房管的,他们只管商户的经营安全,以后谁家要是再被什么青皮流氓骚扰了,可以找他们报案。”

一帮目不识丁的黔再度面面相觑,总也理解不了这公文里的意思,于是乎,有人就叫嚷道:“那这第二份公文上写的是什么?”

“县衙要惩治城里的帮会了,这个叫陈斌的调任壮班就是干这个的,是要把城里之前欺压商户的那些帮派分子全都抓起来,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流放的流放,手底下要是有人命的,直接秋后问斩,这告示上说了,现在到县衙投案自的,从轻处罚。”

听了这个,这帮百姓当时就惊了:“嚯,县尊好大的魄力,这城里的青皮流氓,怕不是有三五百人?”

“切,县尊连黄家都干掉了,还在乎这么几个青皮流氓?”

…………

老百姓们的议论很有道理,比起对整个黄岩县政治生态、民众生活的影响,几百个小流氓再乘以十,都赶不上黄家长房嫡支那二三十人,要不是杨尚荆直接来了个铁腕统治,就黄家下面的那些佃户,一个两个都得成了流民,只要稍微一挑拨,肯定就要出事儿。

不过杨尚荆的魄力嘛,终究还是要比老百姓们想象中的要大一点儿的,告示上说的什么“投案自,从轻处罚”,都是特么的虚的,因为早在告示张贴出去之前,三班衙役就全都撒出去了,由新来壮班的陈斌总领队,巡检司弄出去巡逻的那些青皮流氓带路,直接杀向各个堂口、以及堂口背后各个“堂主”、“帮主”的家里。

毕竟嘛,这帮人虽然赶不上什么“乡贤”,但是富裕程度还是要远一般的黔的,而且这帮人手底下都有点儿不干净,谁知道会不会提前备下路引之类的万一,直接细软跑了?他们细软跑了,整个县衙第二个增加财政收入的机会不就没了?

有了二五仔做带路党,抓捕行动进行的异常顺利,全城大大小小十多个叫得上号的帮派的头目,被尽数拿下,县衙里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的枷锁、脚镣,也就拿着绳子串成了一串儿,快班、壮班的衙役挥舞着鞭子在后面赶着,就和放羊差不多,哪个走的稍慢一点儿,上去就是一鞭子。

有几个自恃和捕快们关系不错的“带头大哥”,一脸懵逼之后小心翼翼地想问自己相熟的捕快,到底生了什么,然而刚刚张开嘴,皮鞭就呼啸而至,劈头盖脸地一顿抽,几个倒霉的被抽在了脸上,顿时腮帮子上都是豁口——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杨尚荆这个做县尊的可是给他们这三班衙役训了话,谁要是敢和这帮青皮流氓拉交情,同罪处置,表现好的,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县尊……到底是大魄力的人啊。”王二彪站在陈斌的身边,摸着下巴,一脸的感慨。

陈斌点了点头,一脸的赞同:“这般城狐社鼠,虽是不成器的东西,却也可能是很要命的人物,坊间的小道消息,只怕比你我这等县衙的差役知道的还要详细,若是走脱了,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体。”

转头看向城南的皇家旧寨,陈斌叹了口气:“不过真正要命的,还在县尊那边,这本地帮会的背后,少不得要有乡贤们的支持,这可是关系着家族财源的地方,若是一个处理不好,怕是要民情汹汹啊。”

“县尊算无遗策,你我只要将这些腌臜货色带回县衙,也便是了。”王二彪哈哈一笑,转身就给了身边的一个堂主一脚,“快点走,昨天晚上没吃饭么?”

今天四更,这是第一更!

第一七三章 明修栈道(求订阅,求月票哇!)

第一七三章

“诸位看这养济院,如何啊?”

城南的黄家老宅,杨尚荆带着一帮乡贤漫步其中,脸上全是神圣的光辉,慈爱、仁德,宛如最悲悯的天父,正在宣讲着自己的教义。

一帮乡贤看这这个养济院,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一小半是因为这宅子的主人的覆灭,赶到一点点兔死狐悲;剩下的,则是似乎看见了自己被逼着捐出来的钱粮,总之,痛心之至。

然后杨尚荆就在他们的伤口上洒了一把长芦盐场的盐面儿:“若非诸位乡贤鼎力相助,本县纵是有心,亦是无力啊。”

这尼玛……一帮乡贤听着杨尚荆装逼的语气,看着他淡然的表情,一瞬间就想一哄而上把他打死,为民除害,然而看看身边儿跟着的巡检司弓手,还是怂了,这帮原本的隐户连倭寇都砍了,他们自问脖子没有倭寇的甲胄硬,所以,该怂要怂,该拍马屁要拍马屁。

就听见张家的大儿子张懿安呵呵一笑,说道:“县尊仁德,使本县鳏寡孤独废疾者得有所养,我等不过蝇随骥尾,些许钱粮,何足县尊挂齿?”

其他乡贤看这张懿安,一瞬间又想着给这货来一顿好打,毕竟要不是张家没咬住牙,跪的太快了,让杨尚荆抓住了把柄,他们这帮乡贤也不至于这么被动,又是捐钱又是捐粮,倒霉催的甚至连茶庄都捐出来了,然后杨尚荆这个县令还没领情。

可是吧,张家打不过杨尚荆,可外面也是有人做官儿的,打他们还是没问题的,所以还是得忍者,于是一个两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开始跟着拍马屁了,一时间“县尊英明”、“县尊仁德”之类的恭维不绝于耳。

杨尚荆满意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呵呵一笑:“我等都是读圣贤书之人,讲的就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自当不负君恩,造福乡里,本县,也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然后这帮乡贤又是一顿不要脸的溜须拍马,什么“高风亮节”、什么“鞠躬尽瘁”,文采出众之余让人极端肉麻,杨尚荆估摸着,这帮乡贤是很想让他“死而后已”的。

前戏做完了,自然就该到正事儿了,毕竟杨尚荆带着乡贤们来这儿看养济院,不是为了现乡贤里面有没有重口味的恋x癖,而是为了把这帮乡贤摁在地上摩擦,大力的摩擦,让他们吐出来点儿“不义之财”,所以他叹息了一声,悠悠的说道:“至圣先师曾言‘老有所终’,本县深以为然,故此建了这养济院;至圣先师又言,有教无类……”

说着话的时候,杨尚荆一直在观察这乡贤们的脸色,果不其然,当他提到“有教无类”四个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乡贤都是面色一变,眼睛圆睁,犹如见了鬼一般。

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

这两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的口号,而是实在的不能再实在的大实话。

通过垄断知识垄断行政权力,进而设置特权,比如“有功名者免纳税款”,垄断田地、乃至进一步垄断知识,把权、钱死死地攥在手里,比如察举制、征辟制、九品中正制,比如科举制度里的条条款款,堵死底层的上升通道,把商人之流有些姿势水平的挡在权力的大门之外。

有权自然就有钱了,然后自然就有了人,然后就可以制定制度了,有了制度保障,剥削就是合理合法的存在了,就凭着一帮目不识丁的黔,能翻得起什么浪花?从上古先秦,到大明朝为止,真正的泥腿子出身的皇帝,也就一个本朝太祖朱元璋,刘邦那种不读书的货色,起事之前也是亭长,妻族也是大族,否则一帮名门之后、贵族血脉凭什么陪你一个泥腿子玩?

至于说经商……啥都不懂的泥腿子只能挑着担子做货郎,一天能有几个进项?赚个几十文钱,倒了血霉遇上地痞流氓,还得交上一笔保护费,真正的赚钱的嘛,都得懂算账,你看看二十一世纪的高级会计的收入,就知道这种人才的可贵了。

所以一听杨尚荆要玩“有教无类”,广开学堂,让一帮泥腿子有机会接受教育,这帮乡贤的脸色为何这般也就可想而知了,一帮泥腿子和自己抢钱,这能忍?

然后杨尚荆慢慢悠悠又丢下一颗炸弹:“前日里礼房的陈璋仪曾和本县提过,如今县中虽说不算教化大行,但能识字的读书人也是有那么一些的,扣除备考科举的,还是有不少人的,正好可以来给乡民教学识字,以彰显至圣先师之仁德。”

当初给他进献茶园的那个老陈家家主一哆嗦,差点儿直接跪下了,无他,那个礼房的刘璋仪就是他家的人,这么一弄,乡贤们肯定要认为他们家阿谀媚上,把本县地主士族的利益拿出来给杨尚荆拍马屁,直接就要不和他玩了,他们陈家在县里也就是个中游的家族,和张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呢,被孤立……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果不其然,一帮乡贤一边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一边沉默应对着杨尚荆,哪怕是跪的最早的张家都没敢开口应和,这已经不是什么妥协的问题了,一旦黄岩县开始教黔愚夫识字,旁边的县怎么看他们?还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耍了?到时候各种压力纷至沓来,杨尚荆可以说是“乡贤提起,顺水推舟”,自己置身事外,史书上可能还要记上一笔,他们这帮乡贤……还是死球去吧。

大义和实际利益之间的距离,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对于这个问题,杨尚荆当然是知道的,他提那个陈璋仪,也不过是分化乡贤们的一种手段,不能让乡贤在他的高压下结成利益共同体,要让他们互相之间有所猜忌,这才是保证他绝对权威不被破坏的正道,所以他呵呵一笑,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本县觉得,此时大兴教化还是为时过早的,毕竟……县中还远远谈不上什么安居乐业啊!”

说了四更就四更……我又没说一起更晚上12点前还有两章,老衲说到做到!

第一七四章 暗度陈仓(说话算话,第三更了啊!)

第一七四章

一听杨尚荆没打算强推教育普及,一帮乡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吧,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崛起,也得感激着隋唐两朝皇帝的努力,把五姓七望、关陇门阀为代表的门阀世家摁死在臭水沟里,打破了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的,世家对教育权、尤其是经典解释权的垄断,但是吧……先知这种职业本质是一种神棍,是靠着“先知”坑蒙拐骗的,想让先知带动后知,搞的人尽皆知,那先知还靠什么吃饭?靠什么找优越感?

“先知”是人,他又不是神,违背了基本的人性,只讲求理论上能实现的“大同社会”……

拜托了,您老人家还是先死一死吧,天堂里啥都有。

不过杨尚荆今天也没想把教育权完全下放下去,开一个私塾意思意思也就是极限,真搞个扫盲运动,那相当于和整个大明朝的官僚阶级、甚至是地主阶级作对,别说他只是个县令、只是个建安杨氏的嫡子了,就是他成了六部尚书,也得拉着杨家一起陪葬——任何一个阶级对自己体系内的背叛者,都是不会容情的。

下了个半死的陈家家主极快地喘了一口气,新说回去就把那个陈璋仪的两条腿打折了不可,一天天的这净惹事儿,而周围人看他的眼色也有了些许变化,能被吓成这样的,要么是之前一点儿不知道,要么是不知道杨尚荆能毫无铺垫地当众提起,无论哪一种,都是一个好现象,怕就怕某些乡贤,如张家那样,咕咚一声毫无征兆地就跪了。

作为在场诸多乡贤的扛把子,张懿安小心地问道:“不知县尊所说的‘谈不上安居乐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为黄岩县当之无愧的老大的杨尚荆,如果把他们领到一个悬崖边上,恐吓他们,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都踹下去,他们能怎么办?特么的他们人辣么多,怎么也要反抗一下啊,反正都是死,大家大不了一起死嘛。

可问题来了,杨尚荆只是吓唬他们一下,没有一脚一个把他们全都踹下去,反而笑呵呵地指着悬崖下的风景,装逼地来了一句“此处风景独好,邀诸公前来赏鉴”,那么……当然是要感恩戴德啦,毕竟老大要坑你没坑你,这就是一种恩德。

迎着众多乡贤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杨尚荆微微一笑,端出了今天真正的目的:“前日里,本县家中婢女上街采买之时,曾见青皮流氓勒索沿路商户,看不过眼上前分说几句,反而被调戏了一通,便是亮出本县婢女的身份,也未得脱身,若非本县家中家丁跟随,只怕本县这枕边,就少了一个说话的人了。”

听了这话,在场的乡贤全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杨尚荆还未婚配,身边倒是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伺候着,现在据杨尚荆所说,他的一个小丫鬟出去买东西,就被城里的青皮流氓调戏了,还差点动了强?这简直不是捋虎须这个词儿可以形容了,纯粹是光屁股坐山头,以卵击石了。

就看见杨尚荆的脸色变得冰寒,冷声说道:“前日里,本县为了地方流民作乱,已然将一部分城狐社鼠调出城去,在各个路口严格盘查过往行人了,这城中依旧是这般光景,便是本县身边的婢女,都要遭此劫难,想想那些普通的商户,又是怎样的光景?本县说一句‘民不聊生’,有甚么错处不成?!”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着实太大了些,一种乡贤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就跪了下去,什么秀才的功名、举人的身份,在这一刻全都成了虚的,一个个脑袋杵在地上,根本连大气都不敢喘。

扫视着众多乡贤,杨尚荆的目光都变得冰寒了:“想我黄岩县,身处永宁江畔,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界儿,诸位乡贤教化乡里,又都是些知书达理的人物,怎么这城中的人心,就这么黑?!难不成,是本县德不配位,以致治下总出些无君无父、目无王法的混账?!”

现在杨尚荆身上的光环是一层套一层,什么“文曲星下凡”、什么“保境安民”,一个套一个,各种高大上,他说自己“德不配位”,这帮乡贤就敢答应?虽然乡贤们想着的,还真是杨尚荆德不配位,赶紧滚蛋为妙……

所以乡贤们以头抢地,大声疾呼:“是我等教化无方,以致县中除了孽障……”

似乎是出了胸中的恶气,杨尚荆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也不是本县火,只是这县中的青皮之流目无王法,还需从严惩治啊,都起来吧,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乡贤们偷眼看着杨尚荆,就现此刻杨尚荆背光而立,身后就是炎炎烈日,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一般,神圣不可侵犯,一时间心神就有些动摇了,一个两个喊着“谢县尊”,然后站了起来,就听杨尚荆缓缓说道:“这些目无王法的城狐社鼠,想必和在场的诸位饱学之士,没有甚么关系吧?”

这个档口上,谁敢承认有关系,那不就是找死么?所以这些个乡贤摇起头来就和拨浪鼓似的:“县尊明察,我等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遵纪守法方是本分,如何能和那些腌臜之辈扯上关系?岂不是有辱斯文。”

杨尚荆等的就是这句话,就见他微微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既是没有关系,那便是好的了,今早本县已让三班衙役前去捉拿全城的青皮流氓,还百姓一个清净,若是在场诸位谁家有不肖子弟,混在这城狐社鼠之中,本县……可就难做了啊。”

听了这话,在场这帮人面皮子都是一抽抽,这特么……感情知县是在这儿等着的?谁不知道,县里但凡有点儿名头的帮会,都和这些乡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月收上来的保护费,一多半是要上交给这些乡贤的,现在杨尚荆这么一刀砍下去,各家的收入都要少上一大块,这是明目张胆的断人财路啊!

可是想想刚刚说出去的那些话,谁敢在这时候反悔,就别怪杨尚荆挥着刀子借他人头一用了,为虎作伥这罪名,不好担啊。

第一七五章 惊喜和惊惧(第四更)

第一七五章

黄岩县打黑除恶专项行动进行的非常顺利。

典史衙那边打板子的声音,见天儿地就没停过,一个又一个原本在黄岩县内叱咤风云的帮会老大,被挨个摁在长条凳子上,扒了裤子就是一顿狠揍,行刑的皂隶根本不敢玩什么猫腻,基本上十板子下去,就能把人砸出个好歹来,几个原本以为“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就因为嘴硬了一点儿,被打板子打的心浮气躁的皂隶直接敲断了尾椎骨。

然后看着这几个倒霉鬼被抬回了对面的大牢里面,剩下的就全都老实了,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在国家暴力机关的强力镇压下,他们这帮混迹在黑白之间的渣滓,连特么个屁都算不上。

然后一桩桩、一件件积年的案子迎刃而解,刑房的书吏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把一个个陈年的卷宗挑出来,让这帮“有两根骨头”的帮主、堂主们签字画押,只等着弄齐了材料一并移交台州府府衙。

当然,这些也只是顺带着的业绩,最重要的是,黄岩县的府库再一次得到了大笔现金的注入,正所谓烂船也有三根钉,哪怕这帮城狐社鼠的头目,着实不是什么能上的去台面的人,私底下的积蓄可还是不少的,户房下面的账房们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个三万贯。

三万贯啊!

看着这个数字,户房的账房、县府库的仓大使之流,瞬间眼睛都瞪圆了,下意识就想做个假账什么的,这么大一笔数字,从里面掏出来一成大家分一分,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仓大使想起当初杨尚荆和他谈话的内容,打了个寒战,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人生在世,有一种悲剧叫有命没钱花,但还有一种更大悲剧,叫做有钱没命花。

而此刻,杨尚荆并没有因为可以预见的财政良好陷入什么狂喜之中,而是看着手上京师传来的密信,整个人陷入了呆滞之中。

“这密信……一切完好?”过了许久,杨尚荆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忠叔,脸上的呆滞依旧没有完全消失。

太特么震惊了。

廷议上也不知道这帮大佬是怎么操作的,正七品的黄岩县知县的确是没丢,然而升的官儿有点儿惊悚——他的一系列功绩加起来,最后落到手头的不是浙江臬司的差事,而是实授了南京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正五品的官衔,管着宁波、台州、温州三府的备倭事宜,以后他穿的官袍就不是鸂鶒,而是白鹇了。

看过了密信的忠叔点点头,脸上也有点儿呆滞:“此乃我建安杨氏最高等级的密信,传递度也就比朝廷官驿的八百里加急慢上少许,老仆如何能不仔细查验?一切火漆、暗记俱是完好无损。”

原本在杨尚荆和忠叔的计算里面,正五品的浙江臬司佥事就是顶了大天的晋升,分巡兵备道,主掌台州府一府的备倭事宜,也就是最大的权利范围了,这正五品的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给人的不是惊喜,而是惊惧了。

要知道,当初杨尚荆可是杀了金英的家奴,自污出京的,尼玛遇到了这种档次的晋升,金英还能不从中作梗?别的不说,金英的一些意见,尤其是一些打压外朝的意见,王振这个政争的菜鸡还是要老老实实听的。

“莫不是……要捧杀了少爷?”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忠叔到底是先镇定了下来,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了。

杨尚荆愣了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也跟着平静了下来,然后这才点了点头:“事出反常,必定有妖,这捧杀一说,的确是说得过去的。”

一个官职的重要与否,看的是官职所在的衙门,而不是这个官儿的品级,行人司的行人,正九品的官职,搁在地方上也就是个主簿的衔儿,然而跟在皇帝身边,谁敢把他真当成正九品的官儿看?

同理,同样是正五品的官职,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和南京兵部的职方清吏司郎中能一样么?一个是管着一地的分巡道文官,一个是执掌整个南直隶、乃至整个南方的“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哪怕这个郎中不过是加衔的一种,连“掌司事”的职权都没有,但是只要有能力、有渠道,转正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现在别人不知道,南京兵部的那帮瘪三,谁不知道他杨戬杨尚荆是杨荣的孙子,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从黄岩县这小地方直接调进南京城,做一个六部堂官儿?

原本南京兵部,肯定是有自己的一套升迁规则的,现在他猛不丁插进去,肯定是要挡住某个员外郎、主事的升迁之路的,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帮南京兵部的员外郎、主事还能给他好脸色看了?到时候大处不说什么小处掣肘不断,难受也能难受死他。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派人过去明言“无意堂官之责”,谁有能信?这种清水衙门虽说耗时间,可是升迁却是便利得紧的。

“怕不是外朝诸公想要来个‘漫天要价’,等着内廷那帮人‘就地还钱’,结果内廷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打了一张顺水推舟的牌,最后才变成了这般模样?”忠叔苦笑了一声,做出了自己的推断。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忠叔所言极是啊,再往深一层去想,若是戬为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虽然同为正五品,想要调任京官,也须费上一番手脚,可这南京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想要调任北京六部任职,也不过是些许功绩、加上一句话的事儿,看来这内廷之中,有人恨我入骨啊。”

“终归不是好事,要不……待南京吏部公文下达,少爷上表请辞?”忠叔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脸上的皱纹都变得深邃了起来。

杨尚荆电了点头,苦笑:“外朝诸公想必也是措手不及,若是北京未曾传来其他消息,也就只能如此了。”

你们……满意么?!满意了,就投票吧

第一七六章 震撼

第一七六章

勋贵系统之间的情报交换效率,要远高于建安杨氏单打独斗式的消息传递,而这种碾压是全方位的,所以就在杨尚荆接到消息的第三天,南京的人就来了。

永宁江畔,杨尚荆背着手站在树荫之下,树影婆娑,在他的青布长衫上洒落点点金光,他的身旁就是南京来的徐尚庸,落后徐尚庸半步的就是一身道袍的刘启道,至于三人的僚属,全都远远散落开来,阻止外人靠近。

“如今右都御史等人尚在杭州府,可曾传召尚荆兄前去?”徐尚庸开了口,笑道。

杨尚荆摇摇头,脸上全是古怪:“事渉镇守太监废立,又如何能与戬这种七品小官沾上关系?杭州府那边只怕还要进行一番博弈,倒是戬的证词,是最不重要的了。”

镇守太监这种官职,说白了就是增加皇帝对地方的直接掌控程度和了解程度的,裁撤与否,涉及到皇权和地方士族之间的权利分配,他一个七品小官根本没资格掺和进去,哪怕他是整件事情的亲历者。

政治只关乎利益,无关乎善恶,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官僚政治,本质就是这样不近人情、没有法理的冰冷。

“那太监曹吉祥,也是在北边做过监军的,手段也是不差,竟然硬生生地将几个二三品的高官,拖在浙江如此之久。”徐尚庸身后的刘启道叹了口气,摇着手里的羽扇,到仿佛是卧龙再生,“若非京中王振骄横跋扈,将驸马都尉石璟下了锦衣卫狱,只怕此刻京中情势,已然大变啊。”

和杀鸡儆猴这个成语一样,也带着俩动物的成语,叫做兔死狐悲,王振想要拿捏一下石璟显显威风,震慑一下外朝的文臣武将,可他想不到的是,外朝文武居然因为这个,就突然间结成了联盟,现在京中的局势,便仿佛东汉末年的孙刘抗曹一般,携着圣眷的王振,就如同曹操一般,大兵压境,不过最后会不会被火烧连营,暂时还是看不出来的。

毕竟王振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搞个“铜雀春深锁二乔”也没有卵可用。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文臣武将之间胡扯后退的事情,还是会时常生的,只要在不违背“反阉”这个大前提之下。

徐尚庸接过了话头,对这杨尚荆笑道:“不过北京新近传来的消息,可是和尚荆兄息息相关,外朝公推、内廷属意,想要让尚荆兄兼着这黄岩县县令之职,领一个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官衔,总督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

说这话的时候,徐尚庸自己的脸都抽抽了一下,特么的六部的郎中啊,要是分管的不是职方司,而是武选司,那么从常规意义上讲,他们这些勋贵子弟都要受着杨尚荆辖制了。

杨尚荆从容地点点头,叹了口气:“戬前日里倒也收到过消息,承蒙各位上官抬爱,戬也是战战兢兢,深恐有负圣恩啊。”

这个时候就不能玩演技,表示“卧槽,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哒”了,虽然是在情理之中,却也是一种对南京勋贵们的示弱,只有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有渠道,才能坐下来,用一个相对平等的关系来谈下一步怎么走。

果然,刘启道的脸也跟着一抽抽,不管这是建安杨氏在北京城苦心经营的渠道,还是在京的外朝大佬真的有人特别看重杨尚荆,给他传递了消息,都代表着一点,杨尚荆现在并不是单打独斗,也并不是等同于外朝的傀儡,没有任何的自主权。

不过徐尚庸也没表现出什么惊奇的神色来,而是点了点头,说道:“尚荆兄年不过而立,便是六部郎中,前程远大,我等勋贵子弟看着,也着实眼热得紧啊。”

顿了顿,徐尚庸哈哈一笑:“莫说是我们这些承袭爵位无望的,便是我家大人,对尚荆兄都是赞誉有加,在家中常以尚荆兄教导我等兄弟,幼妹不过豆蔻,听了尚荆兄的事迹,也是颇有感触啊。”

这话说完了,他身边的刘启道的脸色都是一变,举起扇子来扇了几下,平复了一下面部的表情,这才将心中的惊骇完全收束,至于杨尚荆背着的手都是一握拳,深吸了一口气,才算平复了心情。

这话说的很隐晦,但是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那就是魏国公有意将自己的幼女下嫁,而且是嫡出的贵女,这就意味着,杨尚荆将得到南京勋贵站在明面上的大力支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派出几个庶出子给杨尚荆敲敲边鼓,暗地里给些见不得光的支援。

也就是和徐尚庸、刘启道二人一起眺望着江景,表情只是个侧脸,杨尚荆的表情这才没有尽数落入对方眼中,他闭上眼睛,慢慢睁开,然后吐出一口气,这才说道:“魏国公过誉了,戬终不过一介书生罢了。”

“尚荆兄还是过谦了。”徐尚庸笑了笑,显然很满意自己这句话给杨尚荆带来的震撼。

南京城和北京城仿佛,勋贵多如狗,这嫡出的、庶出的勋贵之女,自然也是多不胜数,其实来之前,魏国公徐显宗曾经给他面授机宜,勋贵家适龄的女子给了一份名单,人数不多,三个人,摆在第一位的就是他那年方豆蔻的幼妹,往下数是鄂国公常家的嫡女,再往后是丰城侯李家的,让他相机行事,看杨尚荆的表现说一个人名出来。

当时他的表情和现在的杨尚荆、刘启道二人一样,都是见了鬼一般。

哪怕是爵位最低、江湖地位也最低的丰城侯李家,李贤也是钦点守备南京的勋贵,直接扔出来一个嫡女,就证明外朝的众多勋贵要和王振反目了,而杨尚荆的江湖地位,肯定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想要动杨尚荆,就相当于直接和南京的勋贵集体刚正面。

“一个正五品的郎中,至于么?”

当时他就是这么问的,换来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和一个表示肯定的颔。

第一更……今天预计三更,我居然沉迷野蛮6了,见鬼……

第一七七章 官帽子建联盟

第一七七章

联姻这种事情,现在也就是一种意向,不同的联姻对象代表着南京勋贵不同的支持程度是不假,但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南京勋贵的联姻上,就如同把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面,太不成熟了些。

所以杨尚荆要做的,就是做一个利益联合体出来,在这之前,他需要的更是南京勋贵集团的一个表态,所以他沉吟了一下,说道:“若是戬接下了差事,不知魏国公有何提点?”

魏国公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就是南京勋贵集团的态度的表达,只要魏国公点头了,有了南京勋贵的支持,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受到的掣肘就会小得多,到时候文官系统内部有杨溥、马愉、曹鼐、陈循这些大佬帮自己震慑宵小,外有南京勋贵、和与南京勋贵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北京勋贵声援,那才叫稳如泰山。

“东南沿海苦倭寇久矣,尚荆兄若是能够平倭,大人自然会全力支持。”徐尚庸看着滔滔江水,语气平静。

说白了,还是要看杨尚荆的能耐的,如果只是徒有虚名,那么回护之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真有能力,那么大力支持也在情理之中,在联姻之事只是一个口头提点、连承诺都算不上的大前提下,这才是一个政客应有的表现。

杨尚荆跟着松了口气,能这么说,就证明对方没有信口开河地忽悠他,于是他笑着说道:“戬在黄岩,总领三府备倭事宜,总要有个衙署的,只是如今戬身边,并无精通兵事之人,少不得要向朝廷讨要些人手的,南京勋贵熟谙江南地理、战法,又多与倭寇征战,戬少不得向徐司马进言的。”

你们打联姻牌,我这边官帽子就扣下去,反正你们勋贵时代领兵,一个个的都号称将门虎子,我就把官帽子给你们分一份儿,到时候抗倭出了成绩,功劳什么的大家人人有份儿,要是大败亏输了,他杨尚荆也好往下扔黑锅,反正勋贵嘛……底子硬得很,一个个都是很好的背锅人。

对于徐尚庸这种袭爵无望,最多蒙荫做个正五品闲职的人而言,一个实打实的官职,是他能够拒绝的么?当然……不能!要知道,对于勋贵子弟而言,最难的不是在官场上升官儿,而是如何踏出进入官场的那一步,毕竟大明立国也有七十来年了,各家勋贵都是一个比一个能生,嫡出、庶出的子弟那么多,要是都扔进官僚系统去,不说别的,皇帝放心么?

而只要进了官僚体系,特么的魏国公世镇南京啊,总领整个南直隶、乃至整个南方军务,给自己家儿子弄点儿功勋,还不是举手之劳?

所以徐尚庸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单说兵事,我等勋贵子弟自是多有知悉,尚荆兄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了。”

一个最寻常的衙门里,主官是正五品的,僚属里少说也得有个一个正六品、两个从六品,七品到从九品的加起来,怎么也得有十来个,而杨尚荆即将总领的这个衙门,可是三个府级行政单位里所有卫所备倭的指导机构,直接接受的是南京兵部的领导,规格只能高了不能低了,否则也镇不住三府卫所里的那些骄兵悍将。

而以他徐尚庸魏国公嫡子的身份,要么不当官儿,当官儿了最起码正八品起,这可不是闲散的武职、蒙荫承袭的闲职,只要运作得当,战场上再剁两个脑袋,有个“身先士卒”、“敢战先登”的评价,今后正三品的指挥使肯定是没跑儿的。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看起来也不曲折嘛,只是杨尚荆给武选司个函,要求在南京勋贵之中选拔知兵事的勋贵子弟参军就行了,各家等着袭爵的嫡长子是肯定看不上这个职位的,争的也就是下面这些嫡子了,以个人能力、凭着和杨尚荆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自己姓徐的优势,这个官职还能跑了?

徐尚庸的这些算计,杨尚荆当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和徐尚庸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然后转向刘启道:“启道兄乃是诚意伯之后,家学渊博,智计无双,若是戬有不明之处,还望启道兄不吝赐教啊。”

诚意伯家现在还没人袭爵,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当年刘伯温跟朱元璋装逼,间接地得罪了不少人,给他们家使绊子,要是有人真的踏入仕途了,这对诚意伯家的影响绝对是远魏国公徐家的,所以刘启道眼睛一亮,就是一拱手:“尚荆兄过誉了,若是有用得到启道的地方,但请开口,启道知无不言。”

严格来讲,杨尚荆给徐尚庸许诺的,并不是实打实的官职,而是一个幕僚的位置,但是一个有勋贵背景的幕僚,想要转一个实授的官职,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知府一级的幕僚,可都有不少被直接提拔成一县主簿的。

官帽子只是构建利益共同体的第一步,想要把这个利益共同体巩固下来,还得看今后的展,否则勋贵子弟戴着官帽子直接外调,他杨尚荆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傻逼?

所以这个时候,就要增强一下南京勋贵对于他这个“新贵”的自信了,所以杨尚荆哈哈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随我来,看看那巡检司之中,斩杀了三十二名倭寇,自身伤亡八人的弓手,如何?”

听了这话,两个南京来的勋贵眼睛都是一亮,勋贵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是知道这三十二个倭寇的脑袋,是实打实地砍下来的,而且本地卫所是没有派兵的,否则这份军功,肯定不能全都算在杨尚荆一个人的头上,只能是大家一起把这份蛋糕做的大一点,然后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最后落在杨尚荆手里的,肯定就要缩水一大圈,绝对换不来正五品的官帽子。

而能够在身不披甲的情况下,达成这个成就的“弓手”,或者说军队,两个人说不好奇都是假的。

所以两个人同时点头答应,杨尚荆招手唤来家人,下令安排车马去往巡检司。

第二更

第一七八章 都是利益

第一七八章

“魏国公……当真要和内廷翻脸了?”

刘启道打马靠近了徐尚庸,压低声音问道。

后者听了,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大人的心思,我如何知晓?只不过是上次我从黄岩回去,和大人说了几句这杨尚荆的婚事,临走之前,大人吩咐了几句罢了。”

对于官僚体系内的人而言,“揣摩上意”是个技术活,而对于勋贵子弟而言,一个个公府、侯府、伯府,哪一个不是官僚体系的缩影?嫡子想要一个好的地位,最次也能多几个月例花销;庶出子忙着在嫡子之间站队,或者直接讨老爹的欢心;嫡出的女子也不例外,受宠的程度决定着他们今后能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所以听了徐尚庸这话,刘启道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一时间也陷入了沉吟之中。

“你看这杨尚荆……如何?”徐尚庸突然问道,指了指正在吩咐皂隶去巡检司小校场知会一声的杨尚荆。

刘启道一愣,然后说道:“杀伐果决,却也不缺智计,加上身边又有能人相助,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主儿,且不说他在黄岩县做的这些事情,便是昔日在秦淮河那画舫上的所作所为,不也是可圈可点么?”

杨尚荆在黄岩县都干过什么,南京的勋贵们自然是知晓的,徐尚庸二人来之前,家里的长辈还拿着相关的情报给他们说了一下,虽然怼黄家被灭门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实锤,大家也都有点儿疑惑,但是“杀伐果决”这四个字的评语用在杨尚荆的身上,是肯定不会有错的,再加上从杭州府那边漏过去的相关奏疏信息,勋贵们派人在黄岩县明里暗里的打听,基本上也能得出来一个相对客观的结论了。

就在这时,杨尚荆也算是安排完了那边的事情,打马过来,两人也就停下了讨论,就听杨尚荆说道:“戬还有一事,想要和二位说说。”

“洗耳恭听。”徐尚庸放慢了度,一脸笑意。

杨尚荆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至圣先师曾言,‘士农工商,四民也’,财货流通,多仰仗商贾之流,朝廷亦有运粮换盐引的德政,今岁黄岩县降水不丰,虽是靠着永宁江,可这水浇地也是不能尽数灌溉,故此,县中义民想从南京买些米粮,以备赈济灾民之需,不知二位能否帮忙开开商路?”

徐尚庸和刘启道对视了一眼,也有点儿懵逼,倒不是因为杨尚荆不实在,玩什么之乎者也,而是因为摸不准脉搏。

说是商贾贱业,可实际上哪个大家族就指着一亩三分地里那点儿粮食赚钱的?谁家都有几个或明或暗的白手套帮着搂钱,这算是不能说的秘密,而杨尚荆把这个摆在明面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有着大义的名头,总也是会被人抓出纰漏攻讦一番的,尤其是在这个外朝都察院的瘪三们有不少投靠了内廷的光景上。

至于官倒……这个倒是源远流长,现在大家还玩的不亦乐乎呢,可是杨尚荆要倒腾的是米粮,他至于这么缺钱么?当年赎一个茗烟姑娘,那可是砸出去三千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

不过这涉及到两者之间利益关系的问题,所以徐尚庸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若只是从南直隶到黄岩县,一路上若是打着我等南京勋贵的旗号,倒也是妥帖的,总不会有不开眼的蟊贼劫道便是了。”

这年月路上也是不太平的,寻常的行脚商在外面走着,其实就和赌命差不多,结伴而行雇上一群镖师还行,否则剪径毛贼会很乐意称量一下这些肥羊到底有多肥——当然啦,如果遇上一心想“借老乡几个脑袋领个军功”的军户,领再多的镖师都是死,所以挂上勋贵的旗号行事,就显得方便些了,毕竟勋贵报仇从早到晚。

不过徐尚庸这只能算是含糊的应承,哪一家都没说,不过杨尚荆还是笑着点头致谢,开商路这个事儿吧,实际上不是为了和勋贵们的关系,只是为了安抚一下县里这帮乡贤的情绪,连着被自己砍了三刀,要是再不给点儿实惠,只怕就得怨声载道了,一味强压倒也不是不行,但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终归还是正路的。

“杀!杀!杀!”

喊杀声由模糊到清晰,声音里虽然依旧少了那么一点儿血腥气,但毕竟也算是战场上见过真章的了,所以喊起来倒也有那么一股子气势,徐尚庸和刘启道到底也是勋贵出身,校场之类的地方没少去过,听着这种整齐的口号,就知道这些弓手和寻常的巡检司弓手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里的弓手,原本都是黄岩县的隐户,底子差得很,戬也是无奈,只能教些军纪上的东西,让他们临阵不乱,剩下的……”杨尚荆颇为惭愧地叹了口气,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当初想要教军体拳的时候,忠叔那个表情了。

军体拳连着打,实际上就是套路表演用的,真正的战场上,都是用来见招拆招的,老兵和新兵的差距,其实就是见招拆招的反应能力的差距,所以当杨尚荆玩了一套套路表演之后,忠叔的脸色都跟着变了,直接将他把这套东西推广出去的想法掐灭了——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老把式了,这东西在这个年代到底该怎么用,忠叔心里门清。

“军容整洁,便是南京守备部队,也少有这般的气象。”刘启道眼睛圆睁,看着这帮弓手,脸色都有点儿变了,他的家学告诉他,这帮弓手,只怕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这些弓手的面前,用干草扎着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草人,他们端着长枪,齐齐刺出,枪枪直奔这些草人的咽喉、胸口等致命的位置,进退之间步伐整齐划一,如果是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只怕很难正面冲垮这样的队伍。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脸上扯着一道刀疤的汉子向前迈了一步,一脚踢在了一个弓手的屁股上,破口大骂:“你那一枪捅的太低了,如果我在你的对面,我会直接给你一刀!”

第三更~

第一七九章 秀一下

第一七九章

这帮巡检司的弓手的训练项目,其实挺简单的,就是听着口令,用整齐一划的动作,对着高矮不同的草人用枪戳,而且力求刺准心脏、脖子、脑袋等等要害部位。

套路上并不出彩,寻常卫所士卒也都是这么玩的,只不过每年疏于训练,最简单的队列都是那种惨不忍睹的,也就各个将领的亲兵卫队、家丁私军能看得过眼,然而一个两个捂着藏着,严严实实的,就怕被拿出去当炮灰用了,所以应付上官检查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别出心裁。

就比如说找一些江湖道上的“能人”,搞些真正的套路表演——那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豪侠”、“能人”,别的能带可能没有,刀法拳法之类的套路可是精熟,一旦遇到上官下来检查,尤其是那种不知兵事的,叫上来一两个,表演一趟啥啥拳法,那上官看完肯定是不明觉厉,挑着大拇指高喊着“好顶赞”。

可是身为勋贵子弟,真正受过封建年代正规军事教育的徐尚庸、刘启道二人,却不是那种文官转监军,捞到功绩直接走人、捞着罪过直接扣黑锅的门外汉,看着这些士卒进退之间的步法,一个两个鸡皮疙瘩都有点儿炸起来了。

南直隶最精锐的兵马,好像也就是这个德行?

“尚庸兄在南京的勋贵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好功夫,若是和这般士卒对上,可以打上几个?”刘启道眯缝着眼睛,压低了声音味道。

徐尚庸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若是单打独斗的车轮战,七八个总是没问题的,若是一拥而上,三个人已是极限了,若是来上五个,除了落荒而逃,实在是找不到活命的办法了。”

停顿了一下,徐尚庸叹了口气:“之前还以为这杨尚荆瞒报了伤亡的人数,如今看来,却是多报了也未可知啊。”

杨尚荆写的战报,是过了浙江三司、到了南直隶,这才北上的,所以身为南京勋贵中的头面人物,徐尚庸在来前还是读过那份战报的,从嗤之以鼻、将信将疑,再到现在的深信不疑,这个过程很短,却也满是戏剧性。

“时人多言先太师文敏能谋善断,杀伐果决,乃是本朝最能打的文臣,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啊。”刘启道摇了摇手中白羽扇,叹了口气,“单是杨尚荆便有如此才学,也难怪魏国公动心。”

窥一斑而见全豹,且不论杨荣当年在朝堂上有何等的威势,单单是现在一个杨尚荆所表现出来的手段、见识,就证明了建安杨氏的不凡,和杨尚荆联姻,为的可不仅仅是一个马上升任正五品郎中的杨尚荆,更多的还是为了建安杨氏数百年积累下的底蕴。

刚刚去那边安排了些事情的杨尚荆走了过来,一脸的叹息:“只可惜,此间的士卒底子太差了些,训练的时间也太短了些,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有余,若是能拣选各个卫所的精锐,以此法编练,区区倭寇,何足道哉?”

徐尚庸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尚荆兄所言甚是,一百多人将近两百人如臂使指,嘿……”

杨尚荆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看台:“二位请随戬来,戬已经让下面的弓手集合,给二位看上一点儿花架子。”

两人听了这话,跟着点了点头,心里也有点儿疑惑,按正理自己两人不是什么门外汉,看了这些,已经知道了杨尚荆的手段,这又要拿什么花活糊弄人不成?

跟着杨尚荆的脚步,上了小校场上面的高台,就听下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一队队正在端着枪,猛扎面前的草人的巡检司弓手们,手上的动作都是一停,急想着校场中央跑去,迅列成了一个方阵,没有丝毫的散乱。

原本心中带着疑惑的两个南京勋贵,心里头的疑惑就成了震惊,要知道,寻常的泥腿子连左右都经常分不清,两个来月能把人练成这样……不可思议啊。

然后一阵急促的哨声传来,三短一长,旁边就传来了吹打的声音,唢呐加上皮鼓,节奏分明,这些弓手就在乐曲的指挥下,开前进、后退、转弯这一系列动作,到底是鞭子抽出来记性、板子打出来的动作,这些人行进之间没有丝毫的慌乱,还是整齐划一。

于是两个南京勋贵心头的震惊就变成了震撼,有这样的组织度,一些高难度的阵法就已经可以演练了,所谓的“魏武卒”、“岳家军”之类的强军之所以少,就是因为组织度不达标,“魏武卒”的要求之一,就是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可这年代要是读书认字的,谁会去战场上搏个出身?那不是有辱斯文!

“尚荆兄点石成金的手段,刘某……佩服。”刘启道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杨尚荆拱了拱手。

这种兵,想要借,是肯定借不来的,就东南沿海这些个卫所,哪个指挥使有个几斤几两,他们这些勋贵也是心中有数的,谁手底下要是有这个练度的人马,早特么砍倭寇报功了,还能成了杨尚荆的军功?

杨尚荆微微一笑,一脸的不以为意:“也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下面还有点儿花活,二位看看也便是了。”

哨声响起,鼓点儿就是一变,这些弓手站定了身形,开始玩分列式了,一行行、一列列迅拉开了固定的距离,虽然因为这种高难度的东西才解除了没多会儿,行进之间还有些慌乱,站在高处经常看见某几个人多走了一步、少走了一步的情况,但在弓手里面伍长、什长的调度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乱子,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杀!”

一声暴喝从杨勤的口中传出,自从被杨尚荆赐了名,原本的杨二变得越的勤恳了,身上的血气也种了不少,那些弓手听了这一声爆喝,一个个瞬间开始抖动手中的枪杆,做出一个个训练了足足一个月的动作——踏步、出枪,撤步、收枪,转身、踏步、出枪……

两个勋贵的眼睛瞪圆了。

第一八零章 王振智商上线?

第一八零章

勋贵为什么掌军?

因为诸子百家里面的“兵家”,各种姿势都是独门秘传的,兵法、兵书是不轻易与人的,二十一世纪信息大爆炸的时候,十来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事情,这个年月有可能就是不传之秘。

不过和儒家不同,因为这些练兵的法门太容易助长反贼们的气焰,所以朝廷理论上和实际上都是支持垄断的,不过加上点儿条条款款限制一下也是必不可少的,而儒家造成的知识垄断,则因为不利于朝廷开科取士,所以才被历朝历代的皇帝打压——你要是开个公司,从总经理到部门主管,不是姓孔就是姓崔,或者姓卢或者姓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你这个董事长能坐稳了位置?

所以展现出自己有相当的实力之后,南京的勋贵也跟着推出了自己的筹码——来自京师的关于那次廷议的完整情报。

“于谦于廷益……高啊。”码头旁边的茶馆里,徐尚庸放下手中的茶盏,一脸的感慨。

杨尚荆眉头一挑,问道:“这么说来,那次廷议上,于侍郎还说了什么?”

宣宗皇帝朱瞻基是宣德十年正月死的,所以正统皇帝即位的时候,是没有改年号的,当年九月的时候,颁行的法令就是让外地的督抚每年八月入京朝觐,所以那次廷议上,于谦这个以兵部侍郎巡抚河南、山西两省的督抚,是肯定会在场的。

“若非于侍郎,只怕尚荆兄这官帽子就是悬而未决的下场。”徐尚庸摇摇头,“要知道,最初上书的时候,于侍郎尚未还京,内廷、外朝关于尚荆兄的任命,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的。”

杨尚荆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升职与否,就关系到内廷和外朝的颜面了,反阉倡之人升了官儿,而且是跳过六品和从五品,直接升到正五品六部郎中的位置上,可以极大地提升外朝系统的公信力的,那些摇摆不定、还没有站队的文臣武将,也会转投外朝或是继续观望,反之,如果杨尚荆这个功臣不但没升官儿,还被抢白一通,内廷的势力就会跟着膨胀起来。

就看见徐尚庸顿了顿,继续说道:“本来依着外朝诸位大臣的意思,最低也要给尚荆兄要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只是内廷就是不松口,起初还要讲尚荆兄由文转武,调入浙江都司任职。”

杨尚荆吸了一口冷气,尼玛大明朝这个年月入武职,可不是后期“文贵武贱”的局面,连跳三级不说,还给加个大权在握的实职上去,这时候转到武将系统,嗯,倒也是连升三级,可最多升个正五品的千户,可尼玛……千户有个卵用?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随便给使点绊子,那就是个gg的下场。

“若非外朝诸公的反对之声太过激烈,只怕内廷就要下旨了,不过饶是如此,内廷的意思,也就是升任一个正六品的职位,总领台州府一府的备倭事宜,暂观后效,而且这个职位……不是从中枢六部里面出,而是从浙江臬司里直接设一个临时的官位。”徐尚庸盯着手中的茶盏,接着说道。

尼玛正六品、不常设……这是他娘的糊弄鬼呢吧?

杨尚荆脑门子上全是黑线,正六品的官儿不是说不重要,六部主事就这个级别的,外省的藩台“跑部钱进”的时候,也得和这帮人客客气气的,可尼玛一个臬司里面临时设置的官位,说撤就撤了,到时候这正六品的官衔也跟着就撸了,到头来他还是个正七品的知县,一溜遭啥也没混上,内廷这帮人的算计简直精明啊。

“可是这于廷益回了京,当庭是据理力争,他当年可是把汉庶人说的跪地磕头的主儿,又岂是什么易于之辈?不以尚荆兄平叛、剿倭之功上奏,独以尚荆兄那份新式练兵法的折子上奏,当场把投了内廷的那帮言官说的哑口无言,有两个还被扣上了‘人奸’的骂名,险些就遭了贬黜。”徐尚庸砸了咂嘴,脸上全是感慨。

当年朱瞻基亲征朱高炽那会儿,最直接的挑动者就是杨荣,而当场数落朱高煦过失的,就是当时还是御史的于谦,挑选他的原因一个是他出身好、会做人,另一个原因就是声音也却是具有震慑力,而且是个辩才,就汉王朱高煦那种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主儿都遭不住,更何况一帮投了阉党的小瘪三了?、

然而杨尚荆感觉还是差了点儿什么,所以眉头一挑,问道:“这于侍郎……就直接给我讨要了一个南京兵部职方司的郎中?”

“这于廷益也是老臣了,如何会那般不知进退?”徐尚庸扯了扯嘴角,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话就该开诚布公地说了,也没什么得罪人的顾虑了,“帮尚荆兄要了六部郎中之职,虽是提拔,却也是将尚荆兄架在火上烤了,故此当时这于侍郎,说的是‘其功当赏,然其年幼,恐生骄娇二气,断不可入六部执掌机要,可于浙江臬司之中寻一佥事暂领,待打熬了心性,磨平了棱角,再重用却也不迟’。”

杨尚荆点了点头,这才是于谦该说的话嘛,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就听徐尚庸话锋一转,嘿嘿一笑:“只是这王振也不知怎地,突然脑子就灵光了,直接奏请陛下将正五品的郎中给封了下来,‘功赏过罚,乃是道理,至于年幼一事,却断不能成了赏罚不明的借口,古有甘罗十二拜相,那杨戬真个有才,便官拜郎中又有何妨?还是平添了一段佳话。’”

说到了后面这句话的时候,徐尚庸面色很是古怪,而杨尚荆只感觉喉头有些苦。

倒不是说这计划外的晋升有些扎手,有了南京勋贵的支持,再加上外朝大佬们的力挺,他坐稳一个不掌司事的正五品郎中的职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关键是,王振这话透露出一个信号,那就是……他喵的这个死太监智商上线了!

“我讨厌聪明的东西。”杨尚荆默默地想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二连,求票……今天有点儿忙,加更先放放,等我回家了之后再来一天四连……

第一八一章 钱袋子和官帽子

第一八一章

现在内廷的一系列动作都证明,杨尚荆这个剿倭三十二人,自身伤亡不过八人的战绩有点儿扎眼,或者说,他输出一瞬间太高了,直接吸引了大boss王振——或者说是皇帝朱祁镇的大部分仇恨,然后Boss召唤了智商常年在线、操作极端风骚、技能比boss本身还恶心的11o金英等人,转身过来就是一波集火。

总之……心很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不过想要用一个正五品的官职就把他杨尚荆吓得屁滚尿流,那也是痴人说梦,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福,这套理论杨尚荆还是很明白的。

所以杨尚荆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就收起了心中的郁闷,衙门规格高了,下面的官儿也就多了,到时候他就能用官帽子打一下南直隶的土生勋贵和北直隶过来混资历的野生勋贵,为了建立大明朝反阉抗倭统一战线,将所有的勋贵、士族拧成一股绳,打到以王振为的内廷黑恶势力,肃清东南沿海以倭寇为代表的敌对势力而奋斗,努力做到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嗯,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杨尚荆抬起头来,看着徐尚庸,慢吞吞地说道:“给朝廷上奏,戬力求稳妥,故此这练兵之法,只是将实践过的部分写下,至于后续……戬还有强兵之策。”

你等等,后面还有?!

徐尚庸虎躯一震,看着杨尚荆的脸,抓着茶盏的手缓缓握紧:“练兵之法,强兵之策,比之魏武卒……如何?”

整个中国封建历史,其实就是在农垦之中对外扩张,没看五百年之后的ccTV7都叫耕战频道么?因为吊的飞起的秦汉,实际上也是耕战结合,军功爵制度本质上就是田地和军队的有机结合,隋唐牛的不行、吊打四方的府兵,实际上还是农户子弟为了田亩出去拼命,就胜在军纪严明,制度上没有任何变化。

毕竟府兵嘛……没有军饷就先不说了,只供饭,连特么铠甲都得自备,那五百来年之后祸害了不少小学生的《木兰诗》说的很清楚了,“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所以一提到天下强军,肯定要提到的,就是魏武卒,这帮人战斗力凶残,体力更凶残,除了训练得法,最重要的还是单兵素质高,各个都认字,认字……优质的人力资源。

杨尚荆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若是能找到数百个读书识字的,倒也可也可堪一比,若都是招纳这些隐户、逃户、流民之流,还是算了。”

五百年后土鳖征兵的时候,最低学历是初中,而任何一个五百年之后的初中学历的人到了这块儿,最起码能用数学吊打一群成名已久的算学先生,然后去当铺啥的当个大掌柜二掌柜,谁特么闲疯了跑战场上做厮杀汉?

嗯,别说穿越过来的不会,明朝的读书人弃文从武的,都叫有辱斯文,“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大明朝士子纷纷表示,qnmd,好男不当兵这句老话你没听说过?

也感觉到了自己问的问题有点儿白痴,所以画风一转,直接问道:“不知尚荆兄之前所说的从南京调运米粮之事,是个什么事体?”

杨尚荆的官帽子都举起来了,那么作为对等交换,他也得举起钱袋子,虽说都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但也要有来有往才是好的。

眉头微微一挑,杨尚荆笑着说道:“也不过是戬突奇想,想帮着本县的义民们做些实事,这黄岩县中义民甚多,戬在建养济院、编练巡检司弓手之时,多有支援钱粮等物,便是尚庸兄二位如今在县衙馆驿之中饮用的茶水,也是本县陈氏捐赠的,虽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戬这心中也是颇多愧疚啊。”

“……”

“……”

徐尚庸和刘启道两人一脑袋的黑线,眼睛里写的全是佩服,心说你这能从正七品直接跨过六品的位子,直接调任正五品的六部郎中,简直太特么应该了,就凭着你这一本道的本事加上堪比南直隶城墙的面皮子,简直是太应该了,六部尚书、不,是内阁的辅咱帮你预定了咋样?

特么的我们来之前,可是看过相关情报的!

杨尚荆只当两人的眼神是空气,继续说道:“所以戬想了想,将本地的特产运送到南直隶售卖,给本县的义民添些进项,也给南直隶带去一点儿新鲜玩意,这买卖总是要人做的,落入义民手中,总也强过落入奸商手中。”

你这个二甲三十三名赐进士出身的,是不是在鄙视我们读书少?什么义民,能撑起行商这个活计的,哪个能使真正意义上的“义民”?不欺压乡里、遇着天灾**了,门口支个棚子,熬上几锅透明瓦亮、直接能看见锅里有几粒米的粥,那就算顶好的乡贤了,仁义道德,还不是狗屁?

刘启道彻底放弃了治疗,摇了摇扇子,沉声说道:“尚荆兄此言甚是,只是……商贾乃是贱业,纵使有千般的理由,也逃不过‘不事生产、低买高卖’这八个字去,若是有尚荆兄牵头操持,只恐为言官攻讦啊。”

杨尚荆洒然一笑,一脸的不以为意:“个中道理,戬自然是知晓的,戬要做的,也不过是帮着本县的义民,找到南京城的义民罢了,义民每月所得,若有盈余了,充入府库之中,也是一片拳拳心意啊,如此义举,便是朝廷得知,又能如何?”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是此法得当,今后这宁波、台州、温州三府之内的军户,也可照此办理啊。”

说白了就是玩白手套的那一套,不过杨尚荆不直接参与到经营里面,只管着每月定期抽税,这个套路要是玩好了,到时候挂着正五品的官帽子,在宁波、台州、温州三地的卫所里直接搞,还特么省去了乡贤的麻烦,就卫所那帮正三品的指挥使,只要底子不是特别硬扎的,看见了南京的勋贵,谁敢装逼?

这年月军户屯田啊,一个两个也是大地主,这钱搂起来,还不是……还不是美滋滋!

徐尚庸一条眉毛,慎重地点点头,眼里却是止不住的兴奋:“待尚庸回了南京,自然会派个管事前来。”

第一更

第一八二章 不务正业

第一八二章

徐尚庸来的时候带着一肚皮的疑惑,走的时候,带走的是一肚皮的兴奋。

这一刻,官帽子和钱串子两个堪比西子的大美女,似乎已经躺在了他的怀里,对着他温婉一笑,予取予求了。

而送走了徐尚庸的杨尚荆,环顾整个黄岩县,现没有一个乡贤、官吏是他一合之敌之后,一脸高手寂寞地开始了自己的不务正业。

因为他想搞个水力锻锤出来,砸点儿兵刃铠甲……不对,是菜刀农具造福乡里了——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即将升任正五品郎中的人了,要是没有一颗悲悯之心胸怀天下,搞搞“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势头,也太对不起胸前的五角……不对,是补子上那只白鹇了。

水车这种东西其实早就有了,最早的记载好像是东汉末年,只不过运用上一直都挺粗糙的,几经展也就是运水,到了宋朝那本《天工开物》里,才提到了怎么运用水力锻造,不过这本神书的命运和历朝历代的农书差不多,都在弘文馆或者翰林院之类的地方吃灰,到了崇祯十年的时候才拿出来印刷,若不是家学渊博的,别提看了,听都未必听说过。

毕竟中国古代一直都是应用科技达、理论基础薄弱,所以杨尚荆感觉自己这个初中物理满分一百二,考了一百一十一分的文科生,还是有机会兼职一下理科生的。

然而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工房的工匠头子一说,对方当即就是一脸懵逼的表情,说出来的话里也全是震惊:“这水车还有这般用途?”——如果不是杨尚荆在黄岩县还有些名声,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怕这匠户喷出来的就是“你丫傻逼了吧?”

能在地图上看出来名字,永宁江也不是什么小河沟了,要说起来水力资源也算得上丰富的,可是到了这个年月吧,对水车的技术虽然有所展,然而县乡一级的匠户接受到的教育,就是水车这玩意是用来运水灌溉的,其他的都是一脸懵逼。

“前宋《天工开物》之中曾有记载,以水力捶打铁料……”杨尚荆也挺无语的,只能从之前看过那么一丢丢的典籍里面找东西给这帮匠户解释了。

然而这帮匠户还是一脸懵逼,果不其然,谁都没听说过《天工开物》这本书,这年月对于知识的垄断,可不仅仅是在文臣勋贵之间,匠户这种“贱业”之中,也是存在鄙视链的,都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个两个要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是藏着掖着的,所以说,朱元璋定下的父死子继的规矩……似乎也挺正确?

于是乎杨尚荆就弃疗了,他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纸,捡起一根炭笔开始写写画画,他记得天工开物里面用的是杠杆,不是滑轮,因为用滑轮的话需要用到钢丝绳子,这年月还特么钢丝……火器都是用熟铁卷出来的枪膛,哪里会有那种逆天之物?

然而吧,初中学物理的那会儿,他滑轮组玩的挺溜,比杠杆溜得多,所以想要快点儿出效果,还是得用滑轮组来鼓捣,这就要用到各种标号的麻绳做替代,不过这个不难,这年月纺织技术的科技树已经点出来了,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就得了,指不定催生出来的需求,还能客观地推动一下丝麻产业的展。

当然了,麻绳的损耗什么的,那都是小问题,相比于铁器这种东西的利润,区区麻料算个甚?

古人是傻子么?当然不是,论起实际操作经营,大到攻城器械、小到桌椅板凳,十个杨尚荆拉出来都不够工房最年轻的匠人打的,然而说道理论基础,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土鳖。

眼瞅着一帮匠户听得迷迷糊糊的,杨尚荆扔下炭笔来就有点儿挠头,最后干脆支使着这帮人当场做了几个不算小的滑轮,好在这里材料齐全,连粗细不一的麻绳都有不少,所以没过多会儿,杨尚荆就开始用这套工具给他们做各种演示了,甚至还在图纸上做了几个简单的受力分析给讲解了一下。

反正怎么把滑轮组和水车有机结合起来,那就是这帮工匠的事儿了,他只管推开这扇门,引领一下黄岩县的工业展。

然后这帮匠户看着滑轮组各种运作,眼睛里全是惊奇——这玩意还能这么玩?一个匠户伸手扯了扯麻绳,又看了看滑轮组上的重物,一脸惊奇地喊着:“此物当真神妙,果然是省了不止一半儿的气力。”

到底是有技术基础、一个两个也是认字儿的匠户,学以致用的本事一个个还是不错的,没多会儿这帮人就弄明白了其中的要领,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全是惊喜,那几个年老的工匠当即就给杨尚荆跪下了,对他们而言,这似乎是……传家的本事。

“你等尽心尽力,早日将这东西做出来,本县重重有赏。”杨尚荆拍了拍为的那个老江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那工匠脸都红了,对这其他人吼道:“还不快去拿料子来!”

于是乎,工房里面瞬间乱了套,丁零当啷的声音不绝于耳,谁都知道,如今的县尊大人是一言九鼎的主儿,说道了都能做到的,这帮匠户被官府圈养了起来,日子本来就够清苦的了,现在有了财的机会,谁还能和钱过不去?

“刘岩,你小子去前面知会张胥吏一声,给咱们这边多调些铁料、麻绳,只说是县尊过问过的。”那个老匠户搓着手,一脸的兴奋,“终归是县尊在这里坐过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三叔的意思是……”那个叫刘岩的小年轻带着一脸的小心,问道。

然后这老江湖一脚就踹了过去:“我还能什么意思,做这东西大家都是睁眼瞎,耗费的材料、物料还能少了?去要,有多少要多少!”

特么的县太爷都能来指导匠户了,咱们这帮匠户眯点料子算个甚?

……二更

第一八三章 天空一声巨响

第一八三章

道观刚刚建到一半,然后杨尚荆担心的生产安全问题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个小道士,嗯,按照制度没有度牒、依旧照章纳税的“小道士”在成功做出二两颗粒化黑火药之后,兴高采烈地装在一个薄皮搪瓷罐子里面,鼓捣成了爆竹的结构,用草纸包火药做了个简单的引线,然后自己兴冲冲地跑到后山测试威力去了。

然后吧,这孩子就悲剧了,因为草纸裹火药的燃烧度有点儿快,那罐子在半空中直接炸了,虽然这陶瓷罐子没有预制破破片,然而吧,皮子太薄了些,就听见半空中一声巨响……

嗯,没人闪亮登场,大半夜的火光倒是挺显眼,然后四散飞溅的碎片就把这小子炸了个浑身是伤,一片破片斜斜的划过眼角眉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险些弄一只独眼狼出来,一身道袍上也插了好几个碎瓷片,血流如注说不上,却也是真个凄惨。

然后听见巨响的道士们蜂拥而至,老蔡等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比如这里遭了贼什么的,还从房里拽了一把把七星剑出来,火光下雪亮的剑刃简直太有威慑力了。

老蔡看了看地上躺着呻吟的小道士,感觉尤其都无处撒,想给一脚吧,这还是自家的亲孙子,都这个惨样了也下不去脚,扭头看看那边住在这儿的匠户纷纷过来了,气的是牙根儿都痒痒,特么的这帮匠户里面可是有能人啊,一旦察觉出来这是在搞火药,那不是要死成球了?所以绝对不能让这帮匠户靠近一点儿。

于是老蔡转了转眼珠,火把向前一丢,手中火把往身边儿人的手里一塞,右手高举着剑刃,左手骈指成剑,向着虚空之中连连点指:“好妖孽,还不伏诛,反而杀伤本座的弟子,你给我看剑吧!”

说着话,一摆手,一剑对这虚空就扎了下去,火把的照耀下,这一剑还就闪出一刀红光来,于是那帮冲过来的匠户瞬间就惊了,一个一个停住了脚步,脸上就出现了惊恐的神色。

然后老蔡大声咋呼着什么“雷部诸将,听我号令,斩妖除邪,寰宇澄清”之类的咒语,左手挽着学了没几天、并不算标准的雷诀,右手一剑一剑往下砍着。

这会儿跟在他身边儿的那几个,也是知道怎么回事了,一个同样年岁的“老道”大声咋呼着:“诸位切莫靠近,我家师兄正在斩妖除邪,诸位身边未有丁甲诸神庇佑,若是沾染了邪气,乃至被妖邪所惑,终究是一场麻烦,这妖邪端的棘手,我师兄弟诸人也未必能保全诸位性命!”

说完了,他也是骈指成剑,大声疾呼着向前冲去:“诸位同门,还不随我组成九天诛魔大阵,降服此獠?!”

要不说么,愚民的好处就在于,随便说什么他都能信,而且是信以为真,好好的一场生产安全事故,瞬间就变成了跳大神的水6法会,一帮大老道小老道不大不小的中老道围着地上一顿乱跳,手中长剑一通挥舞,再加上地上趴着一个呻吟不断的,气氛瞬间就变得清……三清了起来。

这帮匠户一看这个架势,再听听地上倒霉孩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哼唧,“道士们”嘴里念念有词、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念叨着的是啥的牙疼经,再瞅瞅周围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瞬间是连连倒退,鼻子尖儿隐隐约约传来的火药味?这种时候谁特么还能在乎这点儿味道!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孽你还不伏诛,给我着啊!”

就听老蔡一声狂吼,完全学得就是说书先生的套路,然而黄岩县虽然有道观,可它是全真的道观,这年月全真修内丹、玩科仪,和正一的炼外丹、画符捉鬼还是不一样的,一辈子连黄岩县县城都没离开过二十里地的匠户哪里能分得出什么真假?都以为说书先生说的就是真的呢——嗯,保不齐说书先生还能以为,自己说的正好遇上巧合了,和道士们的法会是一样一样的呢。

所以一个个这会儿心都提起来了,直到老蔡一脸汗水地走过来,离着三步冲他们拱拱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老蔡是冒汗,这种事儿一急,再加上年纪大了这一通蹦跶,天气还算不上凉快,现在脑门子上汗水都快成河了,整个人带着一股子虚脱,就仿佛刚才真的是在降妖除魔一番,让这帮匠户平添了尊重。

“适才妖魔厉害,贫道以真阳之气镇杀,也未曾杀净,如今那边阴气依旧十分之重,诸位近日莫要靠近分毫,以免遭了无妄之灾,稍后贫道还要恭请祖师,以三十三天紫薇之气引动太虚神雷灭杀,待明日午时,太阳之气照射,方能断绝。”老蔡这话说的头头是道,只不过那什么雷法么……

现在这道观还没建起来主体呢,神像都没选好要立什么,所以说吧,嗯,三清在上,道门列祖列宗在上,这些得道的神仙大抵、应该、可能、肯定是不会在意的吧?

“道长辛苦,道长辛苦。”一众匠户哪知道这些?所以一个劲儿地道谢。

老蔡一扭头,就吩咐道:“去前院儿捉只鸡来,贫道稍后用鸡血书符篆,结合祖师威神力,才好将此獠彻底镇杀!”

一个小老道转了转眼珠子,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下去了,别的不说,为了方便吃肉、用蛋清,这庙里还真养了几只鸡,有负责白天忙下蛋的,有负责清早呜呜啼的,想必这是要抓个倒霉的呜呜啼来祭天了。

眼瞅着众多匠户开始撤了,老蔡摸了摸头上的虚汗,扭过头找来另一个“老道”,低声吩咐:“快去做一个大号的爆竹,要响一点儿的,等会儿就靠着它请神雷了。”

那“老道”点点头,骂了一句娘:“你家的崽子以后可得看好了,多好的鸡血啊,等会儿就要浪费了,老子就好那口鸡血糊糊啊。”

“滚滚滚,快去快去,我还得去看看我家那小王八蛋咋样了呢。”老蔡把眼珠子一瞪,“赶明儿咱们去酒楼叫点儿好的,喝个痛快,老子请客!”

第一更

第一八四章 我的鬼话差点儿骗了自己

第一八四章

第二天不是晴天不说,还下雨了,于是草草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了火药痕迹的老蔡眼珠儿一转,又开始咋呼起来了:“诸位这几日,可莫要靠近后山了,昨夜道爷我降妖除魔,虽是斩杀了那妖怪,可一时间也清理不掉这妖怪的怨念,今日雨天,便是厉鬼嚎哭之声上达天听,这才下雨洗涤人间污秽。”

顿了顿,老蔡插好了脑后的拂尘,叹了口气:“这工期……待三天之后再说吧,诸位可以先行回家歇息几日,只是这下山嘛,还是得等诸位饮下贫道的符水才行,否则一旦阴气入了县城,怕是要有别的麻烦啊。”

说着话,另一个老道打了一桶子井水过来,装模作样地念诵了几声牙疼经,右手骈指成剑又是一通儿写写画画,然后冲着老蔡点点头,老蔡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捏了三张黄纸出来,用烛火点燃了,扔在了水里:“此水有辟邪驱寒的功效,昨晚除妖,贫道等人也是没有余力多画灵符了,大家分了饮用,然后下山罢。”

要不说么,心理暗示还是很给力的,一个看着岁数有七十、实际上也就五十多的老匠户一口水灌下去,当即挑着大拇指说道:“一遇到阴天下雨,我这老寒腿就疼,道长的符水果然有辟邪驱寒的灵效,嘿,我这好寒腿现在还就不那么疼了。”

要不是知道自己所谓的灵符其实就是用毛笔沾了点儿鸡血,在黄纸上一通瞎画,老蔡自己都快信了他的鬼话了,于是他嘿嘿一笑,打着哈哈说道:“昨夜之事,诸位万勿外传,只恐民间恐慌,平添了罪孽。”

“道长法力无边,县尊大人又是文曲星下凡,咱们这黄岩县还能有什么事?”那匠户一脸的不以为意,“只是道长,若是有了空闲,还请多赐下几碗符水,也好普济群生啊。”

老蔡感觉自己撒的谎自己都要信了,一脑袋黑线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待贫道恢复了法力,自然是要做些善事的。”

于是饮了符水下山的众多匠户,一个两个脸上都带着兴奋,就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说得有气势了,反正自己也算是亲历者了,有面子啊。

也可能是老天爷捉弄吧,反正今天这雨……特么的是地形雨,这帮匠户顶着雨下了山,就现,诶,居然雨停了?不信邪的往回走了走,然后瞬间一帮人就跪在雨里,大喊着什么“道爷法力高深”之类的胡话,几个年纪大、特迷信的干脆脑门子都磕出血来了。

然后当天,县城里面就传出了灵异事件,说书先生们高兴的都快跳起来,酒楼茶馆的生意眼瞅着就要爆棚了。

据说是因为南边儿的山上,有修炼成精、然而心眼儿特坏的妖怪看黄岩县最近文教之气颇重,心有不忿,然后下山来想要和文曲星下凡的县尊杨尚荆斗斗法,赢了就要把县尊赶走,然后祸害了全县的百姓。

结果在途经那座还在修炼的道观的时候,就被正在那里结庐修炼的正一天师府嫡传的道长们截住了,一通儿厮杀,那叫一个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还有个小道长险些被妖怪破去了道法,身上被阴雷砸了好几记,血如泉涌,要不是蔡道长法力高,请来了什么三十三天的神雷,直接把妖怪劈了,只怕城南那一片儿都要遭殃。

虽说这是深山野岭的,然而在这儿干活的这帮匠户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为了给自己找个面子,增强一下整个事件的说服力,有人说那妖怪都是身高八丈、膀大腰圆的,青面獠牙好不狰狞,被一帮道长围住了还能挥舞手中的七尺长刀,和道长们打了个难解难分。

要不是蔡道长法力高明,最后用鸡血绘制灵符,请了祖师爷的法力,再用神雷将妖怪斩除了,只怕全县都要遭殃,可就是这样,山上方圆十里还是下起了大雨——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要用雨水洗涤这妖精的罪孽。

而这时候,杨尚荆正在和忠叔过招,用的可不是什么跆拳道的套路,就是那套军体拳,拆开来揉碎了练随机应变,特么的战场上谁能给你高抬腿的机会?白刃战的时候,腿抬高到身体的四分之一都可能让人命丧黄泉,你踢踢高抬腿练练柔韧性也就是了,真拿那个上战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给杨尚荆递完招的忠叔一脸的感慨:“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少爷饱读诗书,却连这武功招式都能找到,一招一式之间虽是平平无奇,却是招招致命,若是一般的武人,足以将之作为传家之宝啊。”

杨尚荆嘿嘿一笑,这特么是军队里杀人的玩意,多少精英总结了多少年的东西,还能差了?不过他也没明说,穿越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太玄乎了些,一扭头结果知琴递过来的茶水,就看见一个心腹家丁一脸纠结地站在一边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体?”杨尚荆灌了一口水,这才问道,声音不紧不慢的,要知道,这家丁也是忠叔看得上的忠仆,跟在杨家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他这个表情,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那家丁一脸便秘的表情,就把县城里正在盛传的事儿宣扬开了,然后正在喝第二口茶的杨尚荆“噗”的一声,就把茶水喷在了身前的明棋身上,大夏天的天气本来就热,明棋一下子被弄了个湿身,羞得她转身捂着胸口就逃开了,而杨尚荆根本就没心思看那诱人的春光,扭过头来看着这家丁,一边儿咳嗽一边儿问:“你说什么?老蔡他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老蔡……被耽误了啊。”也处在震撼之中的忠叔感慨了一句。

嗯,当神棍的天赋被耽误了,我理解。

杨尚荆一边儿平复了一下心情和呼吸,一边想着,过了一会儿,这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写信给家里,让他们的师父过来一下,主持主持道观里面的日常工作吧,别的不要求,带来的人总得有点儿真材实料,到时候可别露馅了。”

两连

第一八五章 精神文明建设也要抓

第一八五章

“那边老蔡搞出这般大的阵仗,少爷还要保留那处道观不成?”忠叔听完了杨尚荆的话,皱着眉头问道,“如今出了这般事体,今后道观里一定是香火鼎盛,人多眼杂之下,少爷的此番设计,难免要露出破绽啊。”

杨尚荆笑了笑,就是一摇头:“正是因为如此,戬这才让人去请个真正懂行市的住持道观,将老蔡等人掩护起来,须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任凭谁也想不到,香火鼎盛的道观里面,就有一个做新式火药的小工坊吧?”

“终不是长久之计……”忠叔摇摇头,叹了口气。

杨尚荆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下了之后才说道:“待戬上任了兵部郎中的差事,总领三府之地备倭事宜,再插手军器制作,也就算是名正言顺了罢?火药配方的调整,可不是一时一日能完成的,而且,现在这火药虽说已经有了些气象,却是不利于储藏运输,总要让老蔡他们慢慢摸索一下的。”

射药啊、炸药啊都要有不同的配方,他能记住一个现代的配方就不错了,再加上颗粒状的黑火药有棱有角,小作坊自己生产点儿直接就用了也没啥,要是长途运输很容易悲剧,哪怕鸡蛋清做粘合剂要比水做粘合剂效果好得多。

而且吧……火药纯度还特么得克制一下,就这个年代的垃圾到家的材料学,熟铁一点点儿捐出来的枪管子如果用上纯度过高的火药,只怕瞬间就是个炸膛的下场,那还玩个卵?

工业体系从来就是个综合性的体系,想要靠着穿越者的身份在某个领域搞一个异军突起,杨尚荆感觉自己还不如躺在床上,搂着几个娇妻美妾啪啪啪,然后来个马上风死掉,最后穿越回五百多年之后的那个宿舍里面。

听了杨尚荆这般说辞,忠叔这才沉默着点了点头:“少爷成竹在胸便好。”

这会儿知琴给二人端来了茶水,杨尚荆端起新茶来抿了一口,这才一脸好笑地说道:“忠叔不觉得,这老蔡……可以转变一下展方向么?”

忠叔放下茶杯,一挑眉毛:“少爷的意思是……”

“如今看来,这老蔡随机应变的本事可是着实不错的,这般大才,若只是放在一个小小的火药工匠的位置上,只怕是暴殄天物啊。”杨尚荆亮着眼睛,嘿嘿笑道,“若是把老蔡好生培养一番,让其收拢民心,岂不是人尽其才?”

他现在在黄岩县,虽说顶这个“文曲星降世临凡”的名头,然而实际上主要精力,还是要用来做经济建设和官僚体制斗争,文明建设这一块儿,尤其是精神文明建设层面,他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却绝对不能直接插手干预,否则“崇鬼神之道,做无稽之谈”的大帽子就有可能扣下来——这个年代,谁敢和老百姓谈唯物主义,就砸爆谁的狗头!

浙江的监察御史里有自己人,当然也会有王振的人。

所以说,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老蔡这种人显然更适合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大放异彩,至于火药,他现在又没想着把三酸搞出来,扔去做火药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忠叔双眼瞬间圆睁,这年月谈起民心来,可以使一县主官的所思所想,也可以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再加上自家少爷又是偷偷摸摸地鼓捣火药,又是联合南京勋贵,又是编练新军,现在又开始打民心牌,好死不死的,这还直接动用了宗教势力,这尼玛……难不成自家少爷还有别的想法?

于是乎,忠叔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靠近,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如此做法,自然也是妥帖,不过收拢民心之举,当真有用?”

杨尚荆瞬间就听出了忠叔的弦外之音,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不过是勉强自保罢了,现在刀子没有王振之类的内廷官儿锋利,总也要给自己套上几件甲胄罢?至于其他的,见机行事罢了。”

听了杨尚荆说完这话,忠叔才算是松了口气,这要是元末乱世,凭着杨尚荆这一通骚操作,顶着元朝朝廷命官的头衔,保不齐还真能做个一方诸侯,争一争天命加身,可现在是太平盛世,当朝的皇帝无论是从血统上还是法理上,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再加上天下总体还是承平的,谁敢动歪心思,肯定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现在看来,自家少爷脑子还是灵醒的,只要头脑不昏,凭着现在这个架势,内廷真想要动他,也是很难的。

“等下叫老蔡过来一下罢,戬和他谈谈。”杨尚荆转了转手腕,站起身来,“从账面上支五百贯给老蔡吧,其他的人也分个五百贯,功赏过罚,总是要立下规矩的。”

忠叔点点头,也跟着站起身了,看着杨尚荆龙行虎步地往书房方向走去,他的眼神就有点儿复杂,他总感觉,自家的少爷好想从三月乙丑那天,也就是杨士奇灵堂前晕倒的那天开始,就打开了某个奇怪的开关,所思所想都和以往不一样了,看似离经叛道,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便是让他这个在朝堂争斗之中耳濡目染数十年的老头子做选择,似乎也没有办法做到更好。

“老太爷在天之灵保佑吧。”忠叔叹了口气,转身过去找自家派来的那几个幕僚了。

说实在的,现在这几个幕僚也是够悲剧的,没得到什么重用也就算了,想给杨尚荆出出主意都没地方出去,现在整天除了查账,就是处理县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有两个心气挺高的,还想着通过给杨尚荆做幕僚,最后谋一个出身的杨家家生子,在县里转了一圈儿之后,直接就弃疗了,自家少爷这个骚操作,简直学不来啊。

今天一看见忠叔走进来,这几个幕僚眼睛都亮了,心说是不是少爷想起我们来了,想给我们重用了?然而忠叔一开口,这帮货全都蒙了:“账上的钱支一千贯出来,少爷有用。”

第一八六章 家仆,家仆(求票)

第一八六章

为什么要创造出“情比金坚”这个迷人的词汇呢?

因为大部分时候,感情都是比不过金子的,“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这才是人情冷暖的直接写照。

再加上“知识分子总是最反动”,所以一些跟着忠叔的老仆知道老蔡的存在,但是这帮同样是杨家家生子的幕僚们嘛……当然是被瞒得死死的了。

所以让他们管账到现在,杨尚荆的所有支出都没有什么名目的,现在的杨尚荆虽然因为和内廷之间的关系问题,随时都有可能被整死,所以接触不到一些杨家的核心机密,比如海贸、商业、情报等等相关资料,但是在用钱方面,两三万贯以内的还是可以随意支使的。

杨家内部打赏,当然不会用什么真金白银了,所以忠叔在道观的工地上看见老蔡的时候,递给他的是一张文契,凭着这个可以在杨家的任意一个商铺里面支取现钱,先不提这一千贯有多重,主要还是太扎眼了,直接往道观上抬,不就告诉别人,这道观里面有县尊的手笔了么?

也好在杨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了,什么商号、当铺不说开遍了大江南北,东南这几省的省城还是开了个遍的,所以支取起来也是方便得很,比起钱庄那种票据和官府那没有保证金,已经有向废纸方向展的宝钞比起来,一贯就是一贯,扎实的紧。

“还不是我家那三郎惹的祸,唉。”老蔡把手里的五百贯攥的死死的,嘴上却在客气,“愧受,愧受了。”

其他人看着老蔡手里的五百贯,心里在骂着娘,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这帮老兄弟,加起来才分了老蔡那么多钱,羡慕啊,嫉妒啊,然而没辙啊,谁让他们临场反应没有老蔡的度呢?

忠叔摇了摇头,对家里这帮老工匠,他还是有点儿了解的,所以也是不以为意,直接说道:“也是因祸得福,若是没你随机应变,只怕也得不到这个让少爷满意的结果。”

老蔡听着满面红光,他们这帮被士族圈养的工匠,和家奴也没差多少,主家的一句夸赞,那可是天大的荣耀,不过嘴上还是叹息着:“只是这三郎,唉,身上的伤倒也没什么,如今却是破了相了。”

深深地看了老蔡一眼,对于这种底层工匠式的教化,忠叔见得多了,所以他笑了笑,直接说道:“三郎今年的年岁也不小了吧?若是不嫌弃,老夫就帮你做个媒人,咱们杨家这些个家生子里面,只要是没被哪一方少爷看上选进屋里伺候的,看上了哪个直接和老夫说说吧。”

老蔡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连连点头:“那可就多谢大管家了,蔡家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封建年代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用家生子,也就是找那么一群家仆,让他们世代为奴为婢,这样忠心也就有了保证,而这些奴仆们的家族延续,就要互相联姻了,这样几代下来,关系也就就固定了,主家的位置也就跟着安稳了。

当然了,这群奴仆的初代,有可能是招纳的,也有可能是买的,也有可能是官府分的,前两者还好些,若是一心想要翻身,总有摆脱奴籍的办法,后者可就悲了催了,所谓的“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永世不得翻身”,说的就是这个。

比如曲阜衍圣公孔家,朝廷给了一堆的佃户,世代为奴为婢,这些人生死都不是自己控制的,全要仰仗孔家的鼻息,哪怕是入赘的女婿,生的孩子也要继续做孔家的家奴,谁要是敢逃,孔家那真是穷尽天涯海角,也得把人追回来——倒不是说在乎那么一两个仆役,孔家凭着“坚决支持皇帝,谁做皇帝支持谁”的鲜明态度和坚定立场,历朝历代稳如泰山,各种加封也是不少的,能和他家比一比的,也就是汉留侯张良在龙虎山留下的那一脉了,所以这么做,也只是给其他的奴仆做个样子,杀鸡儆猴。

而忠叔,因为常年跟在杨荣身边的缘故,在杨家家中的地位十分之高,就是当代的族长,杨尚荆的老爹见了忠叔,也得客客气气的,所以有他保媒,整个蔡家都是与有荣焉,可以说整个家族在杨家这个小体系内的地位,都能跟着往上爬一爬,平日里那些不太看得起他们家的“高门大仆”,也得卖上三分颜面的。

至于忠叔话里那句“没被哪一房少爷看上”,实际上也是封建年代的一种主仆关系,漂亮的丫鬟要么给主家暖床,比如杨尚荆身边的知琴、明棋,要么许配给那些对家族立有大功的仆役子弟,主家做媒,大排筵宴,可以说面子里子都给足了,这种婚姻关系,比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要牢靠。

“你等只要是忠心任事,主家定然是不会亏欠的。”忠叔笑了笑,一脸的不以为意,其他人却是心驰神往。

说到这里,忠叔话锋一转,对着老蔡说道:“少爷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等下收拾收拾,与我同去县衙走上一遭吧。”

老蔡当即就是喜上眉梢,和忠叔道了别,自己一转身就奔着丹房去了,左思右想一番,直接把法衣给披上了,既然自己的随机应变能得了少爷的欢心,那么现在套着一身华丽的法衣,直接去了县衙,坊间的传闻是不是就要改一改了,变成什么“蔡仙长登门拜谒,杨县尊指点迷津”?

闲着没事儿,这认字儿的老蔡也喜欢看基本书的,他隐约记得,当初本朝的太祖朱元璋好像就是在某个道观里做了个梦,之后圣旨上这才有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字样,如今自家少爷在黄岩县民望这么高,想必也不介意搞搞类似的套路吧?

当忠叔看见老蔡这一身打扮之后,眉头一皱,然后眼睛就是一亮,瞬间就觉得自家少爷看人还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揣摩上意、随机应变的本事,之前还真没看出来。

马上月底了,大家伙手里的月票也别留了,扔给我扔给我,我这儿端着盘子接着呢(。)

第一八七章 准备打造神棍

第一八七章

打造神棍这种活儿吧,在信息大爆炸时代,就有很多成熟的方法可供参考,单单是民间的野路子,就有数十种之多,多了不说,一二十万信徒骗一骗还是没什么压力的。

而当时被骗的可怜人们,最低的学历也是田间经历过扫盲班的老爷爷老奶奶,学历高的大学毕业乃至硕士毕业也是随处可见,更何况现在这个1444年的大明朝?

所以在和老杨谈话之前,杨尚荆心里就一直在翻翻着这些“先进姿势”,比如教义设置,比如宗教推广方式,再比如怎么招来几个牛人榜样给推广一下,比如于谦于廷益这种文人之中的标杆,只要他们一说话,肯定是事半功倍的,到时候别的不用,大明朝经济最达的这几个省份都信老蔡的,不就成了都信他杨尚荆的了?

正想着呢,外面忠叔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少爷,老蔡来了。”

杨尚荆坐在那里,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揉了揉太阳穴,点头说道:“让他进来吧。”

忠叔应了一声,回身招了招手,一身道袍的老蔡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一撩衣服就要跪下,杨尚荆连忙抬手喝住:“此事你法衣在身,切不可跪,坐下说话吧。”

虽说时无神论者百无禁忌,但是到了明朝这种封建年代,入乡随俗总该是有的,比如这道士穿着法衣的时候,就不能跪他这个当县令的,否则会折寿……算了,不扯了,实际上就是老蔡这一身法衣太过鲜艳,若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没弄好,下摆沾了些尘土,出去了不好看,有碍于他的威风。

上下打量着老蔡的这身卖相,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沉声问道:“老蔡,你进城的时候,周围百姓可有甚么说道?”

现在的黄岩县虽说算不上贫苦吧,却也没什么特产,也就永宁江上的码头繁华了些,所以这里的僧道也就那么几个,能买得起老蔡这种烧包的法衣的,更是没有几个,再加上老蔡又是从南边儿的山上下来的,肯定会让人联想到最近大神威的蔡仙长。

“回少爷的话,太过吵闹,也听不清什么,入耳的几句,也不过是‘仙风道骨’一类,不过想来,事后也得传一传老仆来这里的目的,然后臆测一番。”老蔡咧着嘴,露出一口的大黄牙,显然平时也不是个刷牙的主儿,“只是那内容,老仆推断一番,也不外乎是关于老仆向少爷求教降妖之法的。”

杨尚荆的眼睛就越的亮了起来,这种计算,简直就是神棍的好苗子啊,这要是不扶持一番,简直都是暴殄天物了。

所以杨尚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道:“我且问你,若是我让你现在放下火药研制,专职做一个道士,你可愿意?”

老蔡有点儿懵逼,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火药,手艺都是祖传的,在杨家也是数得上号的手艺人,现在杨尚荆让他转行去做道士,到底是苛责他不务正业,还是……真想让他转行呢?

所以老蔡抬起头来,看了看忠叔的脸色,又看了看杨尚荆的表情,现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都是面含微笑,这才咬咬牙,答道:“老仆也不是表忠心,老蔡家这上下十几口人,全仗着主家活命,当年若是没有主家接济,祖先也不可能入土为安,也不可能有老仆这些人,只要是少爷的意思,老仆无不遵循。”

老蔡这话倒也不算过分,当年他爷爷辈的,全靠着杨家的接济这才活下来,入了家当了奴仆,到现在百多年总是有的,要不然火药这种要命的手艺,也不可能交到他的手里,毕竟这帮匠人里面随便出来一个二五仔,杨家都是死全家的节奏。

所以杨尚荆笑了笑,说道:“那便好,如今你在这黄岩县里,也是有了些名声的,吾昨日已着人写信,将引你入道门的李道长请来此处,主持道观的经忏、仪轨诸事,你便随他潜心钻研这些吧,让你做道士,可不能全靠些临场应变的小机灵,胸中多少要有些墨水的,否则就你现在这手段,连乾坤坎离都认不全,子丑寅卯都分不清,如果做的了真正的‘蔡仙长’?否则若是有人前来砸场子,岂不是直接坐蜡。”

老蔡听了这话,双眼圆睁,里面全是神光,感情少爷这是让自己做活神仙啊?那还不是财源广进!就建安附近的那些鼎鼎有名的大道观,那个月不是成千上百贯的香火钱赚着?哪怕截下来两成,都能让他老蔡家瞬间翻身。

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待你学成了经忏、仪轨诸事,吾便以官府势力将你推起,真真正正地做个活神仙,以后被建庙修祠供奉起来,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

“老仆定然潜心向学,绝不负少爷的一番栽培。”老蔡当即就开始赌咒誓了,被建庙修祠都是小事儿,钱啊,钱!黄澄澄的啥啥通宝,那才是一个身处大明朝最底层、穷怕了的匠户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啊。

杨尚荆看着老蔡的语气,扣了扣桌子,继续说道:“也罢,既然你一心向学,吾也给你些方便,明日便将一些道门典籍给你送去,你先自己读上一读,也好有个印象,免得到了真正学习之时,两眼一抹黑。”

老蔡点头如同啄米一般,看着杨尚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乖乖地站起身来告辞,杨尚荆摆了摆手,吩咐道:“如今既是蔡仙长了,总不能像平日那般寒酸,便叫县衙的差役送你回山罢,日后人前,倒也不须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只管显出平易近人之态也便是了,只是不经意之间的拿捏……”

“老仆省得。”老蔡重重地点头,深鞠一躬,这才退了下去。

忠叔站在杨尚荆身后,低声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道教仪轨,博大精深,若是没有两年的钻研,老蔡也是学不出头的。”杨尚荆站起身来,转向后宅,一边走一边笑,“两年之后,戬定然是坐稳了那郎中的位置,到时以官府之力力推,老蔡便不是神仙,也是6地神仙了。”

第一八八章 有一喜必有一惊(求票)

第一八八章

吩咐完老蔡没几天,南京城的徐尚庸,就派人过来了。

哪怕是勋贵,对钱的态度也是多多益善,正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更何况黄岩县这么个通衢之地怎么也称不上烂船,有杨尚荆这个县令在后面撑腰,买卖总是要更好做一些——毕竟杨尚荆不会拿着勋贵的脸面,给自己套上一个“刚直不阿”的光环。

不过呢,因为政治正确的缘故,杨尚荆并没有出面直接主持这件事,只是让杨家给自己派来打下手的幕僚出面,在县里走动了一番,让魏国公家的人和他们见上一面,而那个出面的幕僚,也有了新的差事——一旦那边儿的事儿谈成了,他就在那边负责查账。

于是本县县衙的官营产业里,又添了些山林果园,当然,这都是本县“义民”们的捐赠,总体上和这帮土鳖乡贤们现自家县尊好牛逼,居然能和南京魏国公一系摊上交情的事实没有任何关系,完全体现出了本县义民们想官府之所想,急官府之所急,展示了黄岩县官民一家亲的良好政治生态。

至于杨尚荆本人,则正在翻着桌案上的信件,脸上全是玩味的神色:“嘿,这两京的勋贵也是下了血本了,居然拿出一个犯了事儿的指挥使给我杀着立威。”

正在旁边儿坐着的忠叔就是一愣,指挥使可不是什么千户、百户,正儿八经的正三品武职,除去那些领着闲职当荣耀的勋贵子弟,整个大明朝的指挥使加起来也没有太多,他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少爷何出此言?”

杨尚荆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了忠叔:“北京中军都督府查出来的事儿,据说是英国公都动了怒,这盘石卫指挥使何有才是真的很有才啊,从正统六年至今,虚报杀敌、漂没缴获,乃至杀良冒功,什么事儿都干了,大明的百姓死在他手里的就有一百三十余人,尽数枭,充作倭寇报功,自家亲兵家丁人人着甲,麾下士卒的着甲率也是惨不忍睹,据五军都督府的官吏计算,他家中藏的甲胄数量,足以装备一个千户所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卖给了倭寇。”

忠叔听着杨尚荆的话,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中的书信,神色也是凛然:“久闻东南备倭多有弊事,想不到这盘石卫却有如此目无王法之人。”

杨尚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瞧着信里面的意思,这是想让戬拿着这个何有才立威啊。如今京城派来的天使已经到了南京,不日便会到这黄岩县,将正五品的郎中实授了,而戬正好管着这三府的军务啊。”

走了几步之后,杨尚荆的脸上就带着兴奋:“忠叔也看了,本来依着英国公的意思,这何有才小惩大诫也便是了,可是查出来的东西,已经过了英国公的底线,而这何有才的老父,本就是英国公麾下的将官,当年英国公征伐安南之时,便在帐下听用,只不过为人乖僻,却又畏畏尾,险些失了战机,这才被英国公一怒之下,撸了都指挥使的职位,降到了千户。”

从正二品直接撸到了正五品,这简直就是断崖式的崩塌,忠叔听到这里,就接过话头来:“少爷说的是,家中大人恶了英国公,虽说最后给成国公家使了银子,扔到了盘石卫做指挥使,可这朝中的根底,也是没了的,如今这何有才又是闹出这般事体,莫说是如今成国公已然是朱勇了,便是老成国公在位,也不会因此得罪了英国公。”

杨尚荆点头表示赞同,呵呵笑道:“戬当日打杀了金英的家奴,虽说主要还是为了躲出京师,可这外朝文武能够串联一起,戬也是有些许功劳的,如今英国公示意将此事押后,交给戬来办理,自然是为了帮戬立威的,到时候戬一上任,直接斩了一个正三品指挥使的脑袋,这三府的卫所,又有谁敢不服?”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个皂隶有些慌张的声音:“报……县尊,东北方升起了狼烟,料是大队倭寇进犯,还请县尊下令!”

杨尚荆脸上原本兴奋的神色就是一顿,双眉紧皱,对那差役说道:“你可是看的真切了?”

“回县尊的话,小人方才就在城南值守,看的分明,依着约定的信号,来犯的倭寇少说也有三百人上下,如今距城也不过三十里了。”那皂隶声音里就带着慌张。

虽说前些日子杨尚荆带着巡检司弓手,一家伙砍了三十多个倭寇的脑袋,洗去了一部分倭寇不可战胜的光环,但这种年深日久积累下来的名声,还是影响着这些县衙差役们的思维,在这些消息还略略灵通一些的县衙差役们的眼中,三百个倭寇已经可以横扫一个卫所的所有士卒了。

杨尚荆也没在乎这个,而是一边儿撩衣往外走,一边问道:“这卫所的士卒到底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能让倭寇直接摸进来!来人,去码头上,让巡检司的那些弓手准备好,上城迎战!再来个人,去城外千户所报信,让邢宏放刑千户马上派人前来解围!”

县令可是有守土之责的,换句话讲,就是“人在塔在”,要是他敢抱着官印先跑了,都不用王振扇乎了,外朝的文臣武将就得拿他的脑袋以正国法。

至于拿着手底下那不到两百人的巡检司弓手和三百多倭寇硬抗,杨尚荆是想都没想过,那已经不是光屁股坐山头的问题了,而是直接拿着脑袋碰石头,妥妥的万点桃花开的下场,就现在那两百多人的素质,在极端有利的地形条件下,十比一的比例围殴都能自己死八个,人数不占优的时候直接和倭寇开片,积累起来的那点儿自信也得瞬间崩塌。

兵败如山倒,这可是不加任何特技的事实。

“报!”门口又来了个皂隶,跪在地上大喊道,“启禀县尊,那伙儿倭寇没有靠近城池,直接奔着码头去了!”

惯例两连……下周三预计有个小爆,最近真·忙

第一八九章 计算

第一**章

码头……

听了这个词儿,杨尚荆的脑袋就“嗡”了一声,码头有什么?有船,有人,更有货。

整个永宁江进入内地的转运中枢,就在这黄岩县北边儿的码头上,虽然规模不算大,但堆积的财货绝对不算少,一旦因为他在城中龟缩不出,那边被倭寇攻了下来,洗劫一点儿金银细软,再点上一把火,他就等着被一撸到底,然后秋后问斩了,什么正五品的郎中,什么搞事情的春秋大梦……瞬间就成了梦幻泡影。

“少爷,此间之事,恐有蹊跷啊。”忠叔跟在他的身后,沉声说道,“若是寻常有二三十个倭寇摸进村寨烧杀掳掠,卫所士卒一时失察,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这海门卫需要防着的地界,也着实不小,麾下士卒训练又多有疏漏,可这一次性摸进来三百人,就有些不对劲了。”

杨尚荆猛地一转头,看向了忠叔:“忠叔是说,这里面有门道?”

忠叔点了点头:“自正统初年轩輗前来浙江治军,浙江都司上下,鲜有敢玩忽职守之人,再加上户部侍郎焦宏备倭浙江,沿海的防御,也就又加了一层保障,今天这里面的事情……可能就很复杂了。”

稍稍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不过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以犹豫的了,老仆这便带上几个家人前往码头处,抵抗贼寇,少爷严守城池,可千万不能让人乘乱进了城池,老仆出城之后,须立刻紧闭四门,加派兵丁严防死守。”

说完这话,忠叔一转身,对这后面叫道:“李木、王江,你们两个随老夫去城外码头,其他人保护好少爷,严守城池!”

杨尚荆看着忠叔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上前去,将忠叔拦了下来:“如今看来,贼寇主要的目标是码头而非城池,这黄岩县的城墙虽不高耸,却也不是三百个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所能攀爬的,不若这般,忠叔在此守城,戬自带人前往城外码头便是。”

忠叔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全是愤怒:“少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城外乃是是非之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若是少爷有了甚么损伤,老仆他日九泉之下,如何与老太爷交代?!”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然后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与戬身为这一县主官,倒是没有甚么关碍,杨家……为重啊。”

听了这话,忠叔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复杂的神色,这的确是一句实话,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杨尚荆这么一个得罪了内廷金英、王振,间接触怒了皇帝朱祁镇的七品知县,对于整个杨家而言,重要性的确不及他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老仆之万一,能有今日的地位、资源,完全是因为他有那么一丝一毫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是,一旦城外码头失守,整个永宁江上游的府县都要炸窝,到时候雪片一般的弹劾,根本就不是一个浙江三司能够压得住的,县令本就是守土有责,如此大的过失,也就比弃城而逃小了那么一点儿,再加上内廷外朝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里,肯定是难逃一死的,到时候,忠叔这个老仆再出了什么事,那对杨家的打击,可就太大了。

杨尚荆看着忠叔复杂的神色,心头就是一松,于是加了一句话:“况且对这新兵的编练、使用,忠叔也不及戬了解,只要戬将这一两百人使用好了,凭着码头据守,也不虞倭寇蜂拥而入,加之此刻戬已是派人报于那邢宏放,想必援军也是顷刻而至,而这城中若无忠叔驻守,戬无论如何也是放心不下的。”

忠叔眼中挣扎的神色越的严重了,势力规模到了建安杨氏这个地步,虽然不及隋唐之前的门阀,却也在大明的士族地主中出于拔尖地位了,家族求的,实际上就是一个延续,寻常的道德观、是非观,已经影响不到杨家内部的决策了,若是有了风险,莫说杨尚荆这么个七品的小官儿,就是洪武三十五年之时,杨荣在南京城拦了朱棣马头被直接砍了,杨家也会瞬间切断和杨荣的一切联系。

什么血脉亲情,在家族延续面前,也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忠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罢,少爷……多多保重!”

看着忠叔的表情,杨尚荆也是暗暗出了口气,他去城外码头可不是寻死去的,若是这些倭寇都是着了甲的精锐,就严重出了一县巡检司的应对能力之外,那么他一县主官亲临前线,少不得一个“忠勇”的评价,把丢失码头的罪责掩盖过去,到时候就是带着人直接撤回来,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将黑锅直接扣在海门卫指挥使的脑袋上。

若是城外就是一帮冒充倭寇的流民,那么以巡检司那接近两百人的精练弓手,莫说三百了,就是五百,也能正面击溃,除了名头之外,还能捞上一笔军功,而海门卫那帮人……自然还是要接着背锅的。

最重要的是,哪怕事情恶化到了极点,他也有把握带着手底下最精锐的那三十来人撤回县城。

带着五个杨家的心腹家丁,杨尚荆骑着马就往北门赶去,还没等到北门,就看见一个彪形大汉骑着一匹兔头马,从左边跟了上来:“某魏国公府下家丁徐敏英,愿随杨知县前往码头,为知县牵马坠蹬,同抗倭寇!”

杨尚荆定睛一看,就看这汉子豹头环眼,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之前在徐尚庸的身边,经常能看到他,这次徐尚庸派人来接洽商务,他也是跟着来的,再加上自报家门姓徐,想来必定是魏国公府上的真正的心腹家丁了。

魏国公徐家现在是有打算和他联姻的,所以这叫徐敏英的家丁,想必也是来护着他的,所以杨尚荆哈哈大笑:“壮士来得好,若是今日杨某侥幸不死,定当和你痛饮一场!驾!”

第一九零章 临阵

第一九零章

耳边还回响着黄岩县北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心头还隐隐约约有着一丝丝悲壮,然而当杨尚荆带着六个人,紧赶慢赶地冲进了码头,看着那边儿还坐着小舢板,乱糟糟地溯永宁江而上,打算直接冲击码头的倭寇的时候,他差点儿气笑了。

看着打扮,这三百来人里面的的确确是有倭寇的,全身的日本足轻甲胄是骗不了人的,然而更多的人,却依旧是明朝百姓的打扮,身上别说甲胄了,就是手中的家伙事儿都是残破不堪,也不知道是那一路山贼水匪被倭寇裹挟了,还是怎么着的,人数虽多,却是一团糟。

“少爷,您怎能亲来这是非之地,若是您有些许闪失……”杨勤站在杨尚荆身后,一脸的焦急,搓着手说道,他在杨家的地位虽然不低,但总体上也就和大脚趾头相仿,切掉了会让杨家感觉痛,但绝对不会耽误真正的决策,所以对杨尚荆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就赶不上忠叔那般硬气了。

杨尚荆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叫那些个能使弓的人调过来,等倭寇的船近了,先射上两轮再说。”

哪怕这三百多人里面混着至少三十个真正的倭寇呢,杨尚荆现在也没把这帮货色放在眼里,码头周围也是修了一些墙的,仓房之类的毕竟还是需要保护的,所以这三百人想要从码头的东、西、南三面之中的任意一面儿冲击,都不可能真正一股脑冲进来,失去了规模优势,莫说是杨尚荆手底下这帮弓手了,便是永宁江沿线上下那些世家,派在这里看货的水手,都能把他们逐个料理了。

要知道,这些人能被大家族看上,除了可靠之外,最重要的是有那么几把刷子,就好像杨勤一样,不着甲的情况下正面和着甲的倭寇放对儿,可能是死路一条,但对付那些寻常的山贼水匪,一挑二、一挑三都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继。”杨尚荆缓缓开了口。

巡检司巡检李继向前一步,虽然心里还在打着突突,嘴上却没忘了恭谨:“下官在。”

“带几个人,去知会一声这码头上的大户,各家的护院组织组织,仔细防备着小股倭寇偷袭,这正面的大股倭寇,就交给巡检司的弓手对付了。”杨尚荆沉声说道,“斩下一个民贼的脑袋,本县赏钱一贯,枭倭寇一人,本县赏他十贯。”

就那帮散兵游勇一般的护院,杨尚荆是根本不敢组织的,让他们给巡检司这小两百人打头阵做炮灰,都害怕他们伤了巡检司弓手们的士气,所以干脆就让他们自己顾自家,不让人从其他方向溜进来就行了,他再加上些银钱赏赐,那帮平日里就好勇斗狠的护院肯定会恪尽职守的。

至于倭寇的脑袋和民贼的脑袋如何区分……看头型就行了。

李继领命下去了,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盯着逐渐接近码头的小舢板,问身边的徐敏英:“你可会用弓?”

“不敢说是百步穿杨,却也称得上精熟了。”徐敏英哈哈一笑,一脸的豪迈,并没什么谦卑的意思,显然在魏国公府上的地位也是不低的,一个七品的县令,还真未必能让这种人看在眼里。

杨尚荆点点头,嘿了一声:“若是精熟,便是再好不过了,稍后这倭寇若是能顶着箭矢到了近前,你便用弓射上几箭,只挑那着甲的倭寇射便是了,不过也须留些膂力,若是这倭寇近了身,本县还仰仗着你背后的环大刀呢。”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冷笑了一声:“这倭寇身上所穿,也不过足轻的甲胄,以我军强弓攒射,贯穿却也不成问题。”

徐敏英应了一声,伸手接过杨氏家丁递上的弓箭,伸手勾了勾弓弦,点了点头:“杨知县果然是颇受浙江三司的重视,这军用的弓箭,倒是不曾缩减分毫,不似某些卫所,所得之弓弩尽是以次充好的货色,只那箭矢,便是连倭寇的甲胄都难以贯穿,东南沿海这才有倭寇刀枪不入的传言。”

杨尚荆眼中闪过精光,一般的家丁护院,可是没有这般见识的,就是有,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看来这徐敏英在徐家的地位,也是需要好好盘算一番的了,不过嘴里他却笑着:“若说备倭、防备流民,本县这黄岩县,却也是重中之重,事有缓急,三司的上官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在魏国公府上能混成这样,以后的仕途就不是他杨尚荆现在能决定的了,指不定魏国公就想弄个靠得住的看家护院,还是想过些年直接给安排一份前程,总归是要比自己许诺的好的,他那么一提不光得不到什么好处,还得被魏国公记恨上,所以杨尚荆也就没提给他许个什么前程的话,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两人说话间,倭寇的舢板已然近了码头,杨勤在那边一声令下,三十个会射箭的弓手弯弓搭箭,就是一轮齐射,三十支箭也形不成什么箭雨,不过依旧有那么四五个倒霉蛋被箭矢刺中,哀嚎着从那小舢板上滚落水中,江面上瞬间泛起一朵朵艳红色的血花,不过旋即被江水冲散。

有几个中原人打扮的贼寇当即就慌了神儿,吱哇乱叫着就想要跳水,结果被船上的倭寇几刀砍翻,直接踢进了水里,吱哩哇啦一顿爆吼,这才将这些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小舢板继续向着这边划来,杨尚荆身边的徐敏英也举起了手中的强弓,往前走了三步,弯弓搭箭,就瞄准了江水之中的船只。

倭寇那边也试图向岸上放箭,对岸边进行一番压制,只不过江水不稳,他们的舢板又太小了些,一起一伏,弓手的数量虽然要比岸上的还多一些,箭矢却都射飞了,只有一个倒霉的巡检司弓手被射中了肩胛骨,倒在地上被抬了下去。

“给本县那一把刀来。”杨尚荆眼看着倭寇就要到了近前,自己这边第二轮齐射也已经射出去了,转过头来吩咐,右手的手腕慢慢地活动着,杀人这行当,他也不是初哥了,在这里再砍下来几个脑袋,大抵也不是什么问题。

两连……求波票票~~

第一九一章 心理战

第一九一章

人数从来就不是战场上的决定因素,一千个乌合之众,也顶不上百十来个训练有素的精锐有用。

乌合之众最大的作用,那就是营造一个骇人的声势,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吓得到敌人也带的跑自己,套用一句话,那就是“顺风浪成狗,逆风二十投”。

不过眼前这三十来个倭寇放羊的本事还是不错的,驱赶着接近十倍于己的贼寇,在浅滩上就下了船,向着巡检司弓手所在的阵地上冲杀,即便是顶着巡检司三十余名弓手射出的箭矢,这些贼寇已经吓得有些哆嗦了,但奇怪的是,他们根本就不敢往后退。

杨尚荆站在一百五十名巡检司弓手的身后,五十名藤牌手和一百名长枪兵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列着整齐的队伍,等待着倭寇们的到来,而那三十多名弓箭手已经射完了最后一轮箭矢,晃着有些酸软的胳膊,转到了杨尚荆的后面,默默恢复着膂力,等待着下一波开弓射箭的时机。

吱哩哇啦的咆哮声从后面倭寇的队伍中传来,杨尚荆眯缝着眼睛,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语言是一种不断在变化的科目,单单是明朝的汉语,都要和五百年之后的普通话有很大的区别,更何况是日语了,最重要的是,杨尚荆在穿越之前,对于日语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某些*****中的常用语,诸如“雅蠛蝶”之类的,听这个日语,也就和鸭子听雷仿佛。

“嗖!”

徐敏英终于射出了一箭,瞄准的正是倭寇中唯一一个穿着武士铠甲、而不是足轻铠甲的人,只不过他和那倭寇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远了,这一箭虽然也算是攻其不备,但那倭寇头子也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辈,匆忙之间一个闪身,愣是闪过了心口处的要害,左臂上中了一箭而已。

这倭寇的铠甲看起来质地的确不错,这一箭并没有给这个倭寇头子带来太大的损伤,反而激起了对方的凶性,就见着倭寇挥舞着武士刀,一刀砍断了箭杆,然后出一阵暴怒的吼叫,于是他们前面那些连队形都没有的贼寇,就被驱赶着向上进攻。

徐敏英并没有选择继续射箭,现在这个距离上,如果不是趁着巡检司弓手们停止放箭,对方略略放松警惕的空挡上,他抓住机会来了个出其不意,只怕对方能将这一箭轻易闪开,根本没有命中的可能性,他再想偷袭,就得等着对方靠近了些的时候了。

不过徐敏英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气馁的神色,而是带着好笑的表情,对杨尚荆说道:“某还以为这倭寇有甚么高明的手段,到头来却也不过是些恐吓的手段罢了。”

杨尚荆一挑眉毛,问道:“壮士还懂得倭语?”

“略懂一些罢了,某早年也曾随国公爷接待过日本来朝贡的使者。”徐敏英笑了笑,一脸的不以为意,“这些倭寇在恐吓着下面的贼寇,说他们的刀都是被神灵诅咒过的,被他们的刀杀掉的人,魂魄不会进入轮回,而是会被直接杀死,催促着他们快些向这里冲。”

卧槽,这倭寇会玩啊,我这边唯物主义还没找到推出来的机会呢,那边唯心主义就开始大行其道了,果然,对付不识字的文盲,还是最空洞的唯心主义的恫吓更有用,什么唯物主义的洗礼……所有需要一定知识做基础的,这个年代对付白丁都是辣鸡。

杨尚荆咬着牙,找来了李继,一番吩咐之后,这边的巡检司弓手里,就有几个嗓门大的大声喊道:“日本不、不过弹……丸之地,其幕、幕府将军尚要朝……贡称臣,天皇不过傀儡而已,纵有……神灵,又如何能……斩灭魂魄?尔等……何、何惧之有!”

这半文不白的话,喊的磕磕绊绊的,虽说让人听着费劲,然而正是杨尚荆的注意,这样能让对方的队伍里面升起疑心,互相探讨之下,这行进的度肯定也就慢了,度一慢下来,整个儿的士气也就跟着狂降了。

封建年代,或者是直到线列战术达到顶峰之前,战场上拼的最多的就是士气,牛逼如岳家军,其实也是靠着岳飞的个人武力带动高昂的气势,这才做到的战必胜、守必坚,至于大英帝国的龙虾兵……还是靠着士气顶到鼻子上开一轮齐射,然后刺刀冲锋——只要把对方的前锋线冲垮了,那就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这个时代的战场,士兵的个人勇武,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二十万部队交战,正面接触的五千人可能都不到,刨去这五千人,剩下的都要靠节奏带,他们能够承受的伤亡比例,实在是太小了。

这话连喊三遍,是越喊越顺溜,对面被裹挟而来的贼寇的脚步,也跟着渐渐变慢了,气的后面的倭寇又是一通儿吱哇乱叫,甚至直接砍了两个人的脑袋,这才勉强维持住阵型,只不过原本就被箭矢射的不算高昂的士气,瞬间就变得越的低迷了。

杨尚荆见状,“呛啷”一声掣出腰刀来,大声吼道:“奏乐,上!”

大明乡土版的《掷弹兵进行曲》响起,吹吹打打的很有气势,只不过这次的度很快,一众巡检司弓手几乎是以小步快跑的方式往前冲着,充分展现出了之前训练的效果和实战经验的宝贵——阵型还真没什么大的乱子,而且弓手们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畏惧的神色。

徐敏英看着这个效果,眼皮子都跟着乱跳,当初徐尚庸等人在看分列式的时候,他也在下面看着,可是实战是实战,训练是训练,能在实战中跑出这样的阵型,已经算是很牛掰了,就南京卫所的那帮兵,能跑出这个阵势的好像还真没几个。

“你找个机会继续放冷箭,不能让那帮倭寇全副心思地驱赶这帮贼寇。”杨尚荆沉声对徐敏英说道,“本县可不会学什么宋襄公,半渡而击才是正道!”

第一九二章 一波三折(上)

第一九二章

黄岩县的码头不小,而对方冲击的这块儿地方,其实也不大,深水位都要纤夫拉纤,才能把大一点儿的货船停靠过来,至于水浅的地方,小腿肚子都不过,这帮倭寇的小舢板都放不上来。

就这地方,能展开的人数必然也不是特别多了,第一梯队杨尚荆压上去了六十个人,就把这些倭寇冲上岸的地方直接堵住大半,前排防着刀盾兵,后面防着长枪兵,反正就是隔远了长枪招呼,到了近处就是刀子伺候。

这帮被倭寇裹挟而来的贼寇,也不知道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刚刚冲过长枪的危险距离,还没来得及举起手里显得有些残破的武器,就被一刀剁翻在地——端着长枪的每日训练内容,就是戳各种要命的地方,而这帮握着藤牌单刀的,就是各种眼明手快的格挡,配合上格挡之后的一刀,标准的防守反击战术。

这帮巡检司的弓手也不往水里面冲,就堵在岸边儿上一通狠杀,一刀一枪只要砍出去,就是一大片的血花。

就在贼寇们眼看着要崩溃的时候,站在后面督战的那三十来个倭寇终于是坐不住了,有二十个当即拔出了刀子,大踏步就向着岸边冲来,这帮倭寇虽然身体矮小,但是平日里吃得好,训练也足,所以就身体素质方面,比这帮被裹挟过来的贼寇强了不止一筹,一路上遇到阻拦的就是一刀,凶性大之下,让顶在前面这六十多人也是面露惊惧。

要知道,这帮人在日本国内也是落魄的武士——再落魄的武士也是武士,比起那帮“白水煮菜叶子也是很美味”的日本农民,他们也是高高在上的,看这帮中国的流寇,自然也就和看鸡崽子仿佛了。

如果真被这二十多人冲阵,把杨尚荆手头接近三分之一的军力一句冲垮,剩下的仗也就不用打了,杨尚荆直接带着人往回跑就是了,而且要骑上马,否则很有可能就被追上了。

而那些普通的贼寇一看倭寇如此的勇武,一时间也是士气大振,挥舞着到手里的兵器,不要命一般往前冲,士气上来了,很多仗就要好大了。

眼看着前面已经出现了伤亡,有几个刀盾手被直接砍翻在地,后面的长枪兵也跟着遭了殃,杨尚荆怒喝了一声,挥舞着单刀,直接吩咐全军向上压,而歇了这一会儿,已经缓过来一些的弓箭手,也再次开始放箭了。

“咻!”

一支箭矢从斜刺里飞来,直接命中了一名倭寇的眼窝,那倭寇惨叫了一声,仰天就倒,瞬间悄无声息,而后又是一箭射出,又有一名倭寇倒地不起。

“杀啊!”

杨勤见了这般情况,一声暴喝当即就喊了出来,就见他大踏步向前,手起刀落,直接将三名贼寇砍倒在地,原本士气已经变得低落的巡检司弓手精神纷纷一震,齐齐怒吼,瞬间止住了颓势,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压着。

四四拍的《掷弹兵进行曲》瞬间变得激昂,杨尚荆右手缓缓地转动着腰刀,眯着眼睛打量着战场,心下却是稍稍松了口气,如果士气真的是低落到了低谷,他可能就要亲自上阵冲杀一番了。

“海门卫的士卒还没到么?”杨尚荆盯着面前的战局,沉声问道。

李继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摇着头,声音都有点儿哆嗦了:“回……回县尊的话,还没有看见海门卫士卒的影子。”

如果不是杨尚荆亲自来了这里,只怕他现在早就带着几个心腹溜了,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武艺高强、把巡检司弓手们砍的人仰马翻的倭寇,心里都开始打突了,有心劝着杨尚荆也快点儿走,可看着杨尚荆的架势,又觉着自己开口了之后,那把刀子能先砍在自己的脖子上。

杨尚荆沉默着点了点头,慢慢地咬紧了牙关,他的手里虽然还有些预备队,可是对面的倭寇也不是出尽了全力,二十个倭寇已经有了这般的冲击力,若是再加上十多个,肯定不是二十加十这么简单的算术题了。

“让你手底下的那帮废物马上去催!”杨尚荆沉声喝骂,原本巡检司的那帮弓手,刨出去挑出来的这三十个弓箭手,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吃喝嫖赌、吃拿卡要是强项,但扔在战场上就是一帮菜鸡,只会碍事,对于这一点,别说杨尚荆了,就是李继都是心知肚明,所以李继根本就没多说一句话,屁滚尿流地下去了,心里想着的却是怎么找个机会溜了。

倭寇的凶狠,震慑的可不光是老百姓,他们这种级别不高、消息却也灵通的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杀!”

对面二十多个倭寇结成战阵,在巡检司弓手的阵型里面砍杀着,虽然不时有人受伤倒地,但相比于巡检司弓手们的伤亡,双方的交换比简直让人无言——每倒下一个倭寇,总会带走五六个巡检司的弓手,最初压上去的六十人,已经有一大半倒在了二十个倭寇的刀下了。

这还是受过杨尚荆训练的巡检司弓手,即便是底子差了些,身上又没有甲胄,可也要比寻常的卫所士卒要强上不少,这以破落武士、浪人组成的精锐倭寇团体,小规模作战中的战斗力,果真强悍。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再有些许的疏漏之处,只怕整个战线都要崩盘,他举起了手中的单刀,双目圆整,大喝了一声:“巡检司众弓手听令,随本县……杀倭寇!”

俗语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眼看着杨尚荆这个做县令的都带头冲锋了,剩下的那些弓手也瞬间抛却了心中的恐惧,狂吼着往上冲去。

眼瞅着杨尚荆全军压上了,剩下的那十几个倭寇瞬间也站了起来,也不管其余的贼寇是不是一心往上冲了,在那个穿着武士铠甲的倭寇领的带领下,分开了人群,想着杨尚荆所在的中军冲去——他们看的明白,只要拿下来杨尚荆这场战斗也就算结束了。

……双更下元节水官解厄,我犯了一天的困,估摸着……嗯,这厄解得差不多了吧?(。)

第一九三章 一波三折(中)

第一九三章

“轰隆!”

天空中猛地响起了一记闷雷,手中握着单刀的杨尚荆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瞬间密布的阴云,一颗心也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天上渐渐敛去的阳光,就如同这场战争胜利的希望一般,逐渐消失,只留下让人绝望的黑暗。

两个来月训练出来的新兵,在完全不着甲的情况下,比起三十多个顶盔掼甲的倭寇精锐,即便有着接近七比一的人数优势,也没有办法挥出自身的实力,甲胄,哪怕是最低档次的竹甲,起到的也不仅仅是防护作用,它们最大的作用,是给人以伤换伤的勇气,打到现在,还能把大部分倭寇阻截在江水之中,已经是尽力了。

可是随着伤亡的不断扩大,巡检司这些新丁们士气崩溃,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杨尚荆现在手边的预备队,也就剩下三十个真正能弯弓射箭的弓手了,可现在双方纠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开弓放箭了,而这三十人,也可以说是整个巡检司真正的精华所在,然而他们还是没有甲胄,一人手里只有一把单刀,直接全都压上去,好像也没有太多的用处。

对面除了冲阵的三十多倭寇,还有更多的普通贼寇,在顺风局中,这些贼寇能挥出的破坏力,绝对会出预期。

“少爷,快回县城吧!”一个杨家的心腹家丁冲回到杨尚荆身边,喘着粗气说道,他身上的袍子已经成了碎布帘一般,脸上、身上全都是血迹,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声音之中是说不出的急促,“二哥说他会死死拖住这些倭寇,让少爷安全回城的。”

二哥就是杨勤,原来叫杨二,要不是他带着人死死拖住了后续那十多个倭寇的狠命冲杀,消磨了对方的锐气,只怕现在杨尚荆已经是落荒而逃了,而整场战斗的结果,自然也就早已揭晓了,杨尚荆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紧盯着战场,心里却在权衡着回城和冲杀一阵的得失。

倭寇数量足有三百人,自己这边不足二百人,按照以往明军和倭寇交手的结果,这个比例几乎是必败无疑,他能带人在这里死撑这么久,一个“练兵有术、指挥若定”的名头,想必是跑不了了,虽然离着“身先士卒、骁勇善战”的评价还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他是文官儿,不是武将,没有自己冲阵的必要。

这个时候撤退,保全三十名真正的弓手,不单单是情有可原的问题,还有一个“明得失”的评语在等着他,要知道,王骥倒向外朝之后,文臣们对于军权的胃口也越的大了,以他曾经的成绩、今天的表现,死了都能帮他说活,更何况现在这个局面本来就是活的。

可是,他就能看着这一百六十多人直接战死在这里?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天空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开始往下掉,给炎热的江南夏日带来了一丝丝的凉意,杨尚荆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最终摇了摇头:“这仗还能打,倭寇只有三十人,现在已经倒下去接近十个了,告诉杨勤,给我围死了他们!”

“少爷!”

那心腹家丁大喝一声,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杨尚荆没有理他,依旧紧盯着战局,希望找到一个能把手头这三十个人扔进去,瞬间扭转战局的战机。

已经用冷箭射翻三个倭寇、如今找不到出手机会的徐敏英拎着弓走了回来,看着杨尚荆,在看了看一身是血的杨家家丁,也跟着叹了口气:“杨县尊暂且撤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浙江上下诸多卫所,皆视倭寇如天兵乎?”杨尚荆古怪地笑了笑,突然伸手指了指第一批冲上来的二十个倭寇,现在他们只剩下八个人,而且挥刀的度越来越慢,“倭寇也是人,也会疲惫。”

“能看见他们疲惫的人,不多。”徐敏英摇了摇头,“前方士卒已然疲于奔命,厮杀在一起,除却直接和他们对阵的之外,只会关注他们的凶残,而关注不到他们的疲倦,现在,贼寇人多势众,我军又占不到上峰,县尊……还是先撤为妙啊。”

杨尚荆默然,这是组织度低的军队的弱点,好在现在那些伍长、什长死的还不算多,杨勤、刘虎等真正的“头头”也没出现伤亡,否则这些士卒绝对不会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只会一哄而散。

就在这个时候,李继从后面足狂奔而来:“县尊,县尊,刑千户带了三百人来了,距离此处不过二里,后面好像还有海门卫的大批士卒!”

杨尚荆眉头一跳,猛然转身,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了:“你是说,这些卫所士卒走的是6路?!”

“回县尊的话,正是。”李继一脸的苦涩,“不过刑千户带着二十余骑,一人双马,已然离此不远了。”

说话间,雷鸣之声越的密集了,雨水瓢泼一般从天空中落下,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一脸古怪地叹了口气:“这海门卫,还真是好大的怨念啊。”

徐敏英挑了挑眉毛,没说话,杨尚荆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下面的士卒不知敌人疲惫,可本县知道,不知你可敢随本县冲上一阵,告诉这前面的巡检司弓手,倭寇……也是强弩之末了?”

“杨县尊一介书生尚且不怕,某又何惧之有?”徐敏英哈哈一笑,状似豪迈,可是脸上却显现出凝重的神色,也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杨尚荆也没介意,举起了手中的钢刀,对着身后的弓手大喝一声“随本县冲”,当即甩开大步向前冲去,那三十个巡检司弓手原本有些犹豫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狂热的神色,跟着杨尚荆的步伐,挥动着单刀,笔直的向前冲去,李继转了转眼珠子,终究是没敢拔刀往前冲,而是跑步来到那支军乐队的身边,大喊着:“奏乐,给县尊助威!”

“轰隆!”

天空之中,又是一声惊雷,惨白色的电光给黑云笼罩下的码头带来了一瞬间的光明。

第一九四章 一波三折(下)

第一九四章

“噗……嗤!”

杨尚荆欺身向前,撞在了一个流寇的怀里,一刀捅进了对方的心窝,后者手中破旧的刀子当啷一声掉落尘埃,鲜血顺着单刀的血槽向外喷溅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着实太近了些,血水糊了杨尚荆一脸。

杨尚荆所选择的冲击方向并不是倭寇扎堆的地方,而是那些普通流寇冲上岸的位置,面对这些同样没有甲胄、手中武器却又残破不堪的匪类,三十名巡检司弓手发挥出了巨大的杀伤力,几乎瞬间将这一区域的贼寇阵势凿穿,然后转过身来,从贼寇的身后向着岸上冲杀而去。

身大力不亏。

虽然巡检司的弓手们对付倭寇的时候,身体素质处于下风,但对付这些流民一般的贼寇的时候,瞬间就拥有了压倒性的优势,杨尚荆这个有黑带水准的跆拳道表演者,在经历了忠叔一个多月的喂招、拆招之后,对于杀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般的懵懂了,即便依旧不能做到忠叔那般的简洁和高效,这些配合都打不出来的贼寇却也没办法对他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那边的徐敏英,手中环首大刀一挥,直接将一个贼寇的头颅完整地削去,恐怖的膂力吓得他离他稍近的贼寇然后转头对着杨尚荆大喊了一声:“县尊倒也不愧是将门虎子,这一手功夫确实了得!”

杨尚荆抹了一把混合着江水、雨水、血水的脸,哈哈大笑着,前踏步又是一刀砍出,一脸的豪迈:“只是不想坠了大父声威罢了!”

得知了邢宏放带的人已经离这里不远了,这才是杨尚荆敢带人冲阵的原因所在,现在这个局势,双方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莫说是三百名卫所士卒,就是三十个顶盔掼甲的邢宏放亲兵冲过来,也能瞬间扭转整个战局。

随着厮杀的继续,杨尚荆手上的动作、腿上的步伐也从灵动逐渐变成了机械,闪过或者招架住对方慌乱之中的攻击,然后反手一刀也就是了。

“少爷,小心!”一声怒喝从杨尚荆的耳边传来,杨尚荆就感觉到有人生撞了他一下,他的下盘瞬间不稳,待转过头来,就看见那个穿着武士铠甲的倭寇正举着武士刀,将拦在他身前的杨家家丁一刀刺穿,狭长的武士刀刀锋从这个家丁的体内刺出,直接在杨尚荆的后背上开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血槽,这个家丁拼尽了全力,右手挥刀砍向这个武士,却被对方用同样狭长的肋差轻易格挡。

杨尚荆只感觉一阵凉意从背后袭来,而后温热的感觉代替了雨水的冰凉,从后背上传来,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见着这名武士一边抽出太刀,一边用肋差将这个家丁的喉咙斩断,双目瞬间圆睁——二刀流!

这个时候,大名鼎鼎的宫本武藏离着出生还有一百四十年的时间,但是二刀流在日本已经出现并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其核心不是两把太刀,而是一把太刀一把肋差,长短配合,和欧洲贵族们决斗时常用的长短剑配合差不多,而能玩这个的,怎么也不应该沦落到做一个倭寇。

杨尚荆也顾不得身后的疼痛,面对着这样档次的高手,他一个失误,肯定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他小心地移动着脚步,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双腿,试图确认对方的进攻线路,而那边,刚刚砍翻了一个贼寇的徐敏英则挥动着环首刀,向着这边冲来——杨尚荆是魏国公徐家下注了的对象,怎么着也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此刻杨尚荆刺了一刀,杨勤那边则是血灌瞳仁,当他看到杨尚荆带着人开始冲阵的时候,只感觉眼前全是一片血色的世界。

虽然都姓杨,他还是杨家真正意义上的家生子,论起和杨家的关系来,比起忠叔都要近些,然而忠叔是杨荣赐姓、改名的人物,在今天的杨家,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了,杨尚荆死在这里,忠叔最多被斥责一番,可他……最好的结局是战死在这里,侥幸活下来,或许全家都要跟着受罪。

“县尊已经深入敌阵,我等若不再冲一阵,更待何时!”杨勤一刀挥出,将一个畏畏缩缩地靠近了的贼寇砍翻在地,然后伸手摸了摸脸上混着雨水的血迹,对着身后的人大声吼道,这仗打到这个时候,他手底下直属的这三十号人还能保持一个相对完整的阵型,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也正是靠着这个,才能联合身边的两个已经有些散乱的十人队,将十多个倭寇死死地拖在这里。

对面的倭寇本就有些丧气了,再一看杨勤所率的部署士气大振,就开始慢慢往后退却,招呼着普通的贼寇,试图堵住杨勤等人的追击。

“杀!杀!杀!”

四十多个巡检司的弓手大声呼喝着,下意识地随着身后传来的鼓点声开始调整步伐,拼了命地往前压着,那些不断往前刺着长枪的弓手虽然已经感觉到了疲倦,这一会儿却依旧咬着牙,试图将手中的长枪送入敌人的体内。

这边一发力,原本感觉游刃有余的流寇们,瞬间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眼看着两个穿着竹甲的倭寇被乱枪扎成了筛子,这些被赶鸭子上架一般带来攻打码头的贼寇,顷刻间崩溃了,哭喊着掉头就跑,手中残破的兵刃丢的遍地都是,一个个哭喊着,试图逃向水中的小舢板。

本来,杨勤等人是应该衔尾追杀的,可是现在杨尚荆身处险境,杨勤根本就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管冲开了敌阵,闷着头向杨尚荆的方向杀去。

“轰隆!”

江面上瞬间倒映出一道刺目的白光,而后半空中再度响起了一声惊雷,那倭寇狂笑了一声,迈开大步向着杨尚荆冲来,浅滩之中的淤泥似乎并不能让他的步伐稍有错乱,杨尚荆眯着眼睛,双手举刀,拦在胸前。

此刻,迈步而来的徐敏英距离他们还有接近十米的距离,远处带人冲杀过来的杨勤,才刚刚下水。

第一九五章 我再也不昭和了

第一九五章

杨尚荆嘴里有点儿发苦,雨水打在脸上冰冰凉,一颗心也跟着冰冰凉了。

这种二刀流能玩的溜的武士,只要不是什么架子货,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狠人,毕竟这时候二刀流,在日本的武道之中,只能算是异端,毕竟大部分人并没有同时左右手使双刀的能力,一长一短的刀子拿在手里只能是吓唬人,大抵上和普通人感觉一手一个轮着砍威力大一些一样,敢在战场上这么使唤的,大抵都不是弱鸡。

玩武士刀玩的是腕力,日本那些个什么书上经常吹的九尺大太刀,实际上是在吹日本冶炼技术牛逼牛逼真牛逼的同时,也在吹日本武士的腕力强劲,他现在这个体能和技巧,欺负欺负正常的平民老百姓还可以,真要是和这种职业的货色放对儿……

别说他现在背后还有个口子呢,就是完好无损,那也是厕所里打灯笼,找屎。

“昭和参谋式的赌国运,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杨尚荆啐了一口,握紧了手中的单刀,紧盯着武士的步伐,“还是李团长的口号适合咱,逢敌必亮剑,跟丫拼了!”

那个日本武士怪笑着,右手举着太刀,左手握着肋差,大踏步向着杨尚荆冲来,手腕一翻,对这杨尚荆就砍了下来,这一招用的基本就是纯粹的腕力,杨尚荆眯着眼睛,双手举刀向上招架,同时向前踏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二刀流的基本技法,是用肋差压住对方的刀,然后使用太刀对敌人进行攻击,追求的是距离上的把握,这个时候应该选择打乱对方的步法,让他无法测出精准的距离。

如果可能,杨尚荆当然会选择撒腿就跑,然而现在他站在江水之中,下一步脚底下会出现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倒着退了,正着跑都可能打个趔趄什么的,到时候对方追上来更被动,还不如和对方近身缠斗。最起码忠叔这两个月给他喂招也不是喂狗,只要拖延些时候,等着玩环首刀的徐敏英冲过来,他就能顺势跳出战团来。

和对方的太刀连拼了几记硬的,杨尚荆算得上是刀刀出尽全力,这时候的日本刀虽然锋利,但是一定的程度上也是很脆的,在日本武士的比斗之中,是严禁刀刃撞刀刃这种情况发生的,好像是有几次这样的情况出现之后,防守方会直接被判输掉决斗。

然而杨尚荆又不是日本武士,这是生死搏杀的战场,也不是什么以武会友的擂台,他讲个毛的武士道精神,反正不给对方肋差压住刀身的机会,玩以命搏命那就对了,落入了下风,再没一股子气势,瞬间就得被杀。

刚刚又对了一刀,杨尚荆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背后那条伤口虽然不深,但刚刚太过激烈的运动还是加快了血流的速度,这会儿他已经有了失血过多的反应了,手上的气力似乎也没那么大了,他只看见对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右手的太刀直接拨开了他的单刀,右手肋差奔着他的心口笔直刺下。

杨尚荆只觉着双膝发软,他顺势一弯膝盖,将腰一扭,险险地避过了致命的位置,可是这一刀依旧在他的左肩上开了个口子,鲜血瞬间就冒了出来,这个时候是真感觉不出什么疼了,他右手拼尽了全力,奔着对方的腰上狠狠地砍了下去,半跪在水中这个高度,也的确是砍不到别的地方了。

一把有些破旧的单刀飞了过来,直奔这名武士的面门,他吱哩哇啦地叫骂了一声,闪身躲过,再想着给杨尚荆补一刀的时候,徐敏英已然杀到,堪称巨大的环首刀披头盖脸直接招呼了过来,这武士怪叫了一声,掉头就走,也不知道喊了一声什么,剩下的倭寇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团,向着水中的舢板冲去。

就在这个时候,杨勤也终于带着人冲杀了过来,看着双眼迷离,身形颤动,勉强用刀子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的杨尚荆,再看看身边疲惫不堪的弓手,终究是没有下令追击,杨勤大步冲过来,将杨尚荆扶住了,大声吼道:“去,快去找郎中!”

剩下的巡检司弓手一边儿防备着倭寇可能存在的反击,一边缓慢的向着岸上退去,杨尚荆被两个人抬着,向着岸上奔跑,身上的刀口倒是被草草包扎了一番,血流的速度已经放缓了,只不过杨尚荆感觉,自己死于真菌感染或者是破伤风之类的疾病的可能性,应该远高于失血过多。

“杨勤啊……”杨尚荆喘息了一声,这才叫道,跟在一旁的杨勤打了个机灵,连忙凑了过来:“少爷,小的在。”

“你且去告诉郎中,稍后若是我昏迷过去,只用酒将伤口涂抹一番,再行包扎,你且记住,酒要烧酒,最好的烧酒。”杨尚荆很认真地吩咐着,随着血液的流失,他是越来越迷糊了,不过这话还是要说的,鬼知道这县里的郎中是不是拿着香灰往他的刀口上一抹,就告诉说好了?

中医的法子不是说没有用,关键是就这个年代的县城,别说有什么孙思邈、张仲景之类的大拿了,神医喜来乐你也找不出来啊,没有标准化的中成药和西药,全凭这帮二把刀大夫的个人经验,杨尚荆感觉自己肯定是要去和阎王爷谈笑风生,宣传一下马克思主义学说,毕竟他没有旧部,没可能旌旗十万斩阎罗。

这个年月,蒸馏酒已经有了,好酒的度数想达到医用酒精的度数那是扯淡,但四五十度应该也是有的,消炎杀菌,这玩意应该算得上是聊胜于无吧。

虽然不知道杨尚荆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点点头:“谨遵少爷吩咐。”

杨尚荆听了这话,这才放下心来,杨勤的忠诚度还是信得过的,想必为了他的吩咐和郎中骂上一场都有可能,所以他心神一松,两眼一闭,很幸福地晕了过去。

第一九六章 中有隐情

第一九六章

明朝的两京制度其实挺有意思的。

名义上,浙江这片儿地方是南京六部管着的,但是皇帝在北京,所以北京吏部在给杨尚荆搞完了晋升文件、皇帝签署之后,是不会直接送到浙江藩司的,而是要去南京吏部这么个养老的衙门转一圈儿,才能正式发到杨尚荆的手上。

而一般四品往下的官职,除非是圣眷隆重的,是不会让太监下来传旨的,毕竟天下官吏辣么多,晋升一下都要传旨,宫里要养多少个太监?杨尚荆这种太监厌皇帝憎的,让太监下来传旨,那是想都别想了。

所以杨尚荆得到的就是一份从北京吏部发出、南京吏部转发的文书,连带着正五品官儿的官服,至于剩下的衙门之类的,还得再等,毕竟任何一个新建的衙门都是水草丰茂之地,人员、权责之类的,内廷、外朝的大佬们需要再深入讨论一番,看看怎么能在这块儿地上让自家手底下的禽兽吃个饱。

所以现在杨尚荆裹着几层绷带,瞅着眼前的官袍文书,就有点儿感慨,打今儿起,他也是大明朝中级官吏了。

“少爷力拒倭寇,斩杀无算,身先士卒身披数创……”忠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些揶揄,杨尚荆猛然转头,就看见忠叔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表情却是说不出的严肃。

杨尚荆默默地站起身来,对着忠叔一躬身:“戬知错矣。”

昭和参谋不能学啊,一想学着他们赌国运,九成九是要玉碎的,虽然现在连大正年都看不见影儿呢,不过这昭和之力贯穿历史的能力还是有的。

忠叔叹了口气:“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爷,今后若有战事,还是让老仆前去罢。”

正五品的郎中落了实职,管着一个总督三幅军事的衙门,杨尚荆在杨家的地位必然是水涨船高,今后一些核心的东西也会开始逐渐向他开放了,忠叔虽然经验丰富,但终究不如身在官场的杨尚荆这般,能直接给杨家带来便利。

话锋一转,忠叔继续说道:“少爷,那千户邢宏放,正在客堂处候着,是不是要见见他?”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见见吧。”

他升职加薪这事儿,现在在整个浙江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毕竟南京兵部的一个实职郎中,下面又是三府军事,可不是什么一声分巡道的正五品阿猫阿狗,这是随时都有可能直接调到北京,弄个正四品佥都御史熬熬资历刷刷名望,然后扶正六部侍郎的主儿,所以整个南直隶、浙江有点儿门路的,现在都知道了。

邢宏放家昔年也是跟着英国公张家混的,虽然说因为张玉战死那会儿,直接被拆份了出来,在这江南喝水鱼汤,比不上京营的同僚那般风光,但门路还是有一些的,加上当代的英国公张辅是朝廷勋贵的一杆旗,以正五品千户的身份打听到这种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随意披了一件袍子,杨尚荆起身出了门,直奔客堂去了,刚一进门,正坐在那里品茶的邢宏放连忙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一脸的恭谨:“末将邢宏放,见过郎中。”

现在邢宏放的语气里,就带上了见上官特有的恭谨,远不是初次见面那会儿的客气,当时是看着都司方面的面子,现在这是因为杨尚荆真的牛逼了。

虽然说千户和郎中都是正五品,虽说这年头也不是什么文贵武贱喧嚣尘上的年月,但是杨尚荆是受了钦命署理军务的,挂着的还是兵部的名头,这平白就要比寻常的正五品高出二级来,再加上身后外朝的大佬站了一群,他邢宏放傻逼了才会以平级的姿态和杨尚荆见面。

当年做侍郎的焦宏也不过正三品,下来备倭的时候正二品的李信还不得跪舔?

杨尚荆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你我都是自己人,何来这般的客气,坐,快坐。”

要说起来,这俩人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初黄家灭门那事儿,谁都有份儿,前几日的战场上,要不是知道邢宏放带着二十几个家丁一人双马往他那边赶,杨尚荆也不敢提着刀子就带人冲。

看着杨尚荆的语气,邢宏放这才松了口气:“前日里倭寇袭扰黄岩县码头,末将救援不及,还请郎中当面恕罪。”

“相关的军情,我这边都看过了,错不在你,何罪之有。”杨尚荆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有点儿意味深长地看着邢宏放,这人自己揭短,难不成是要给自己送一个大礼包不成?

当日杨尚荆昏迷之后,巡检司弓手没敢追击,不过这股子倭寇在顺流而下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海门卫的嫡系人马,被砍了个一干二净,往朝廷上的奏报,也是这帮海门卫的人马得了首功,拼死拼活、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的杨尚荆只是稍微提了一句。

三百多的倭寇,这特么可是天大的功劳啊,至于里面真正的倭寇只有三十来号,谁会去管?没在沿途村庄找老百姓借几个脑袋换军功,已经算是这些年浙江吏治清明的最好表现了。

然后据说海门卫的指挥使就被叫去了昌国卫,据说是挨了一通儿毒打,这个海门卫的指挥使据说是李信的亲信,以至于李信还给杨尚荆写了亲笔信说情,不过看了看改了之后的奏报,杨尚荆当时就决定追查到底,别说对面的不是个孩子了,就是孩子,也不能放过他。

他喵的首功还是海门卫的,自己这个巡检司辛辛苦苦拼了那么久,接近两百人的弓手直接躺下去一小半,剩下的还有一堆伤员,然后你们这帮捡现成的是首功,逗我呢?

“末将当日未曾分辨军情真假,以致选错了路线,这才来迟,那给末将传报的,已经被查出与倭寇私通款曲,如今已是亡命天涯了。”邢宏放沉声说道,“末将深感此事必有缘由,因此这才今日前来找杨郎中述说一番……”

第一九七章 站队

第一九七章

延误了军情是重罪,尤其是浙江在轩輗、焦宏、李信一干文武大佬高压统治的年月,尤其是涉及到倭寇的,那更是要彻查到底,所以这个传信的跑路了,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给邢宏放送心的那个人,理论上并不是什么隶属于海门卫的,而是隶属于县城外百户所的,身上没有任何官职,理论上的隶属关系,和邢宏放之间更亲近一些,所以才使得邢宏放放弃了码头这边的救援,转头带兵去了县城,若不是半路遇到黄岩县传讯的捕快,只怕还不可能轻骑直奔码头方向,让杨尚荆有了赌命的勇气。

“那个百户所,刑千户可曾彻查过?”杨尚荆眯着眼睛问道。

这种事情上,没人说得清,整个东南沿海现在都漏的和筛子差不多,浙江有了备倭的侍郎、总兵之后,最多就是筛子的眼儿小了些,毕竟和倭寇们做交易的,主要还是各府的大户人家,而这些大户再和卫所将领进行一番交易,可就太简单了。

邢宏放点了点头:“末将自然是彻查了的,那人虽然是身在军籍,却是五年时充入军籍的,时倭寇横行,张氏子弟皆力战而没,这才将其表亲充入军中,当时是指挥使司直接过问的,末将并不曾多过问分毫。”

明朝军户是世袭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父死子继,这对于当军官的而言,到底是一件好事,便是家中子嗣不成器,也能领着高级军官的薪俸,干着低级军官的差事,就比如建安杨家吧,杨荣赚下来一个世袭都指挥使,杨家嫡支一脉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将门,不过因为不受实职的缘故,也就领着一份薪俸过活,万一哪天杨家家道中落了,靠着这一份薪俸也不至于就饿死人了。

至于受实职,这个比较玄学,要看哪里有空缺,家里使不使力,杨荣的曾孙,嗯,按辈分应该是杨尚荆的重孙辈儿的有一个叫杨晔的,就是世袭的都指挥使,挂了个建宁指挥使的实职。

不过那是对上级军官的,下级嘛,那就纯粹是苦差事了,一旦这家男丁死绝了,没人能上战场了,那就对不住了,往上查他家的亲戚,找血缘近的过来补缺儿,这个跑路了的,应该就是那时候被哪个大户送进来顶了名,负责在特定的时间发挥特定的作用的。

“刑千户可曾将此事说与海门卫诸将?”杨尚荆挑了挑眉毛,问道。

邢宏放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末将也是近日方才得了消息,事关杨郎中,自然是先与杨郎中述说一番才是。”

杨尚荆眉头挑了挑,脸上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刑千户确是明事理的人,这样罢,这件事暂且压着,你带人在千户所之中彻查一番此人的来历,本官这边向浙江都司、南京兵部行文,待事情有了进展,再报于安指挥不迟。”

邢宏放的姿态已经很明显了,作为一起构陷过本县大户的人,他这是要借着由头彻底倒想杨尚荆,以求一个子孙的富贵,反正他对上层的博弈看不分明,但一个年不及而立的县令,直接跳过数个坎儿,成了兵部的郎中了,肯定是朝廷上根基深厚之人,这个时候倒过来,总要比杨尚荆真正抖起来之后,效果要好得多。

“末将省得。”邢宏放很干脆地点点头,既然已经是下注了,也就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了。

杨尚荆温润地笑了笑,有点儿感慨地说道:“前日码头之役,本官的练兵之法也算是初现优势,只不过这黄岩县一县之地,终究是小了些,巡检司一个正九品的衙门,终究是没有顶盔掼甲的资格,所以这真实的战阵如何,还要在真正的卫所士卒之中推行开来,才能算数,故此这第一批的试点,本官想要在刑千户的千户所推行一番,不知刑千户意下如何啊?”

虽然这个时候朝廷上的大佬们正在撕逼,但那也是制度层面的撕逼,比如这个衙门怎么设置、里面的人员怎么配置,但是为了安抚杨尚荆、或者说是安抚在外的文臣武将,杨尚荆这个正五品的郎中已经是实授了,所以他想要做点儿什么,比如选一千户所练兵,那也是合理合法的。

而杨尚荆现在的这一番表态,实际上就是在说,邢宏放如果愿意,以后就是他的人了。

邢宏放大老远从千户所跑过来,不就是为了跪舔这个新鲜出炉的兵部郎中,想要抱一抱大腿玩一玩阿谀幸进?他不答应才是真正的傻逼了,所以他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杨郎中若能看得起末将这千户所,末将自当效劳。”

杨尚荆点了点头,脸上全是意味深长:“本官这便往南京去信罢,四百里加急,这公文发到卫所,想必也不过旬月,刑千户先回卫所,调查一番那传信之人罢。”

他是兵部郎中,直属南京兵部,所以上书的话,也是直接往南京派送,至于之后的公文,是南京兵部直接越级下发到刑房的千户所,还是从浙江都司开始,下放到海门卫,最后再下达到邢宏放的千户所,那就要看南京方面的操作了。

眼看着杨尚荆举起了茶杯端茶送客了,邢宏放连忙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说了声“末将告退”,这才转身出了屋。

“吃独食……看来还真是原罪啊。”看着邢宏放的背影离开,杨尚荆转到窗台边,看着窗外依旧在下着的雨,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几天躺在病床上,他也是想了想,海门卫有这样的动作,一定程度上还真是应该的。

毕竟之前砍了三十多个倭寇的脑袋,他没有给海门卫方面知会一声,相当于自己把所有的功劳揽进了怀里,让人心生嫉恨,所以海门卫方面的军头儿们在这次出了事的时候,才选择了一定程度上的袖手旁观,如果从阴谋论的角度上来讲,可能还能在背地里推上一手。

想到这里,杨尚荆左手下意识握紧,牵扯到左肩肩头上的伤口,让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闷哼了一声:“吃独食也看是谁吃,老子今天不光要吃独食,还要把所有想要抢食儿的全都弄死!”

第一九八章 都是套路

第一九八章

回到了馆驿之后的邢宏放,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一般。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赌杨尚荆能不能在正面硬刚之中,干掉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风险和收益同样巨大,一旦杨尚荆在正面交锋之中取得了胜利,那么他作为第一批投靠过来的千户,好处是少不得的,最起码往上升一升,做个指挥佥事是不成问题的,可杨尚荆要是败了,他就是整个海门卫的二五仔,不说三刀六洞吧,肯定是要降职远调的,到时候是去北边吃沙子还是去南边吸烟瘴,就要看上面怎么想、他怎么走关系了。

“大人这般做法,太过急进了些,岂不是授人以柄?”邢宏放的儿子邢里男看着自己老爹,忍不住说了一句。

邢宏放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们邢家自从到了这浙江,虽说说不上每况愈下,却也只是勉力维持,虽是英国公旧部,然英国公昔年出征之时,都未将我们邢家带上,到了你大父过世,便是京中故交的走动,都是减少了不少,若是再这般下去,到你继承了这千户之职……”

说完这话,邢宏放又是叹了口气,邢里男也是默然,好歹是和张玉混过的人家,哪怕是个千户,当时在军中也是横着走的存在,莫说是寻常的指挥佥事了,就是遇上正三品的指挥使,那也是不落下风的,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每每谈到当年的风光都是唏嘘不已,这种唏嘘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童年时光,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人走茶凉,邢宏放那话说的都是事实,将来他邢里男能够世袭了千户的实职,但是到了他儿子那一辈,要是京中没有过硬的靠山,或者和海门卫的关系不那么好了,肯定是要被夺去官职的,到时候做个寻常的百户、乃至总旗,说句家道中落都是夸他们呢。

看着自家儿子有些落寞的表情,邢宏放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可记得,当日这杨郎中前来黄岩县上任之时,有谁前来护送么?黄家那事情,又是谁下来查的案?”

“都司……”邢里男的瞳孔就是一缩,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是邢家倾力培养出来的人才,海门卫那边剿倭的时候也是冲阵杀敌的狠人,军略、政治虽说尚且稚嫩,但也是远超“白痴”这个定义,所以邢宏放一点拨,他也就明白了过来,“这杨郎中非但是京中有根基,便是这浙江地面上,也是根基深厚之辈啊,备倭都司总兵的亲侄子,臬司正四品副使杨烨,若是和海门卫的安指挥正面碰一碰,倒也是赢面甚大。”

邢宏放点了点头,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邢家乃是靖难功臣,祖上是北人,可这海门卫,却大多都是坐地户,这些年为父所受的排挤,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当初轩輗轩臬台下来查案,夺了数十人的官职法办,海门卫的指挥佥事,可是有空缺的,你大父百般奔走,最终却也是落了个竹篮打水的下场,近年来剿除倭寇,千户之子上阵杀敌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别人不成?”

摇了摇头,邢宏放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显出了一股子颓废:“若不是这般,当日这杨知县、现在的杨郎中要剿除叛逆,为父为何不假思索,当即发兵?我邢家虽说不甚富裕,家底却还有些的,那黄家的缴获,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大人,若是孩儿今夜去这后衙,投上书信一封……”邢里男眯缝着眼睛,沉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啊。”

邢宏放听了这话,没有搭茬,而是慢慢闭上了眼睛,用手扣着桌面,慢慢陷入了沉思。

作为一个千户,哪怕再受排挤,他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海门卫排挤他,他何尝不去地方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就怕一个不小心,全家滚去了南边吸烟瘴,情报之类的是不算少的。

倭寇袭击黄岩县码头的事儿,之前他就听到了一些风声,就在杨尚荆上报斩首三十二级的功勋的时候,据说没捞到这份功劳的安玉成,在一次喝酒的时候破口大骂,说杨尚荆“不识好歹,目无规矩,偌大的功劳却只管吃独食,简直不为人子,让本将平白吃了训斥,这三十二人能绕过本将的防备,偷入黄岩县境内,下一次若是有三百二十个倭寇绕过去,却也说得过去罢?”

据说当时被找去喝酒的长芦巡检司巡检也在跟着骂,别看这个巡检司的巡检只是个正九品的小官儿,但实际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都是根基深厚之辈,据说这巡检的身后,站着的就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正三品的大员——毕竟长芦盐场产盐,巡检司防备的就是私盐外流、流民偷采,这是肥缺儿之中的肥缺儿,每年官盐贩子的打点、私盐贩子的孝敬可都是如流水一般进了他的口袋。

好巧不巧,这一次袭击黄岩县的倭寇还就是三百来人,正好契合了那个数字,安玉成还在昌国卫那边吃了挂落,一通儿好板子打下来,据说是被抬回卫所的,到现在也没爬下床来,这里面的事情,可就有些门道了,是不是他的算计被李信察觉了,给他一个教训?毕竟当时杨尚荆这个知县是李信的侄子护送过来的,哪怕他是李信的铁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也是在打李信的脸面。

也好在杨尚荆只是重伤,没有死球,否则这浙江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不过也正是如此,让邢宏放这个浙江都司的“圈外人”感觉看不太明白。

“明天夜里让老四投书吧,这事儿……你我父子二人,不宜出面。”邢宏放思索良久,最终叹息了一声,“李都司没有将此事捅出来,自然是想要压一压的,若是为父站出来,平白恶了李都司,便是这杨郎中赢了,在这浙江也讨不到好处,匿名投书,也是个掩护,想必这杨郎中也能记下一份情义的。”

第一九九章 轻重缓急

第一九九章

杨尚荆现在感觉自己有一点儿懵逼。

他的桌案上放着两份匿名的书信,不同的字迹、不同的措辞,却有着相同的含义——书信的矛头直指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直言此番倭寇进犯黄岩县码头,乃是因安玉成刻意放纵,乃至海门卫之黄岩县这一路上,不曾又兵丁发觉。

有一封信,杨尚荆还能理解,毕竟邢宏放可是才和他谈了几句,他也给出了自己掌控范围的政治许诺,这种时候来个匿名投书,也是会所是最恰当的时候了,毕竟这种“大义灭亲”的事儿,怎么着都有点儿敏感了,只要两个人之间有个默契,事后杨尚荆该怎么补偿,找个由头给他补偿也就是了。

“事到如今,戬该如何是好?”杨尚荆眯缝着眼睛,脸上带着点疑惑、带着点儿玩味地看着忠叔,对于一个文官儿而言,看着武将内部撕逼,他有一种本能的兴奋感。

忠叔沉默了一下,这才回答:“这事情暂且记下,还是安抚一番县中战死的巡检司将士为好,便是要解决这海门卫的事情,总也要到盘石卫那边出了分晓再说。”

别管怎么说,盘石卫那边的事情,是北京方面打过招呼的,朝中大佬都等着他出手,然后以正三品指挥使的脑袋瓜,来稳定正五品兵部郎中的官职的,而海门卫安玉成这边,备倭都司的李信是给他打过招呼的,据说人家屁股挨板子都挨烂了,要是再死抓不放,岂不是也太不会做人了?

他又不是轩輗,现在也不是正统初年的浙江,没有内廷和外朝的公推,他拿下一个指挥使就已经是极限了,若是一下子拿了两个下去,只怕就有人要想多了。

总而言之,把柄可以留着,等到什么时候翻旧账的时候拎出来,但绝对不能现在就掏出来,他现在要做的是收拢民心,给外界造成一个舔舐伤口的假象,尽量显得人畜无害一些。

所以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也罢,那便先去给那些战死的巡检司弓手的家人送些东西,给上些实惠,将民心安定下来罢,虽说都是隐户,却也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

说完这话,杨尚荆直接叫来了一个皂隶:“着人去请县丞、主簿、典史并各房胥吏前往二堂,本县有些话要和他们说上一番。”

那皂隶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下去,自从杨尚荆从正七品知县直接跳到了正五品郎中的事儿传开了之后,整个县衙对杨尚荆那都是敬若神明,多少也是体制内混的,没见过实事儿,也是听过传说的,杨尚荆的这次晋升,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看来,简直和神话传说差不多了——至于现在的县丞黄成、主簿冯毅二人是不是疑惑并且期盼着,让杨尚荆第二天就搬出县衙到外地赴任,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如果说原本的杨尚荆,在黄岩县之中说上一句话,就是一言九鼎的效果,现在就已经达到了言出法随的地步,说是和圣旨没什么两样,不是不可以的,所以他这一发话,整个县衙的官僚体系瞬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反馈,等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二堂,他点名叫的人就全都到齐了。

现在杨尚荆也用不着立威之类的了,直接让人坐在二堂听他讲话就得了,不用像第一次那样,把人叫到了露天一通训斥,最后还把卷宗文牍之类的玩意摔在地上表达不满。

“本官重伤未愈,本来是已经将县里的事体尽数移交了黄县丞和冯主簿,不过近几日来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杨尚荆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虚,然而下面的人却都竖起了耳朵,能让杨尚荆辗转反侧的,肯定是大事儿。

然后就听杨尚荆继续说道:“前日在码头,本官纵是率众击退了倭寇,可巡检司上下,却也是死伤惨重,这些人虽说都是家中隐户出身,到底也将赋役以劳役代替,不曾亏欠衙门太多的,如今战死沙场,总该评一个忠勇刚烈的名头,故此这人死之后,身后名和抚恤,是一样都不能差了的。”

“上官仁义。”一帮县衙佐官、胥吏拱着手,一脸的敬仰。

杨尚荆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黄成这个县丞:“黄县丞拟一个章程,给这战死的弓手发放抚恤罢,码头之中的商户,多少总要捐些银钱的,毕竟这些好汉子,可都是为了他们的财货死的。”

一个码头,如果刨去它后面站着的各个大户,的确算不上什么东西,毕竟设施简陋,真要是被烧了,杨尚荆就是前脚瞒报、后脚让人秀一个模样差不多的,也没人能说什么,然而黄岩县的弓手在那一片滩涂上战死的人数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了保全那里的仓库,让大户捐款,也算是正常的。

黄成干咳了一声,声音就有点儿尴尬:“谨遵上官吩咐。”

说着话,他的心里就开始计较起来,怎么能从那帮富户的手里刮出来点儿钱,他可不是杨尚荆,没有那个言出法随的能耐,码头上的那些大户可未必能卖他的面子。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把头转向冯毅:“冯主簿,你让户房的人拟个章程出来,这战死者的抚恤,大头儿还要县里出的,那些伤残者,一并免了赋役罢,若是不能帮他们寻个活计,也要多多发放补贴,让人流血又流泪的事儿,做多了是要损阴德的。”

冯毅连忙站起身来地那头应是,脸上也浮现出了佩服的神色,这时候不装也得装,他在台州府那边的靠山,现在别说大腿没有杨尚荆胳膊粗了,杨尚荆拧出来根儿汗毛都能和他那靠山的大腿比一比。

杨尚荆点点头,将目光转向剩下的各房胥吏:“这后面的话,是和你们说的,账,要仔细记、严格审,若是其中被本官找出了猫腻,上上下下的,少不得要充军刺配几个,礼房的人酌情写个碑文吧,把这些忠义之士的名字刻于其后,也算给后人一个瞻仰的地方。”

第二零零章 水患

第二零零章

如果可能,杨尚荆是准备写一篇祭文,然后带着身上的刀伤,在这帮战死的巡检司弓手的头七上一通痛哭地念下来,然后搞个什么气氛悲壮的仪式出来的,这很有助于加强巡检司上下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然而实施情况是他不能,不仅不能,想都不能想,因为这个玩意……逾制。

所以他也只能把这个心思放下了,转过头来严抓抚恤金发放之类的事儿,有他这双眼睛盯着,下面的人敢偷奸耍滑的就要少上不少了。

然而吧,就在这县里的抚恤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杨尚荆顺便又在民间刷了一连串儿的好评的时候,另一件让人闹心闹得肝肠寸断的事情终于是浮出了水面。

发大水了。

反正自从老蔡在南山上装神弄鬼,接连两颗颗粒化火药制作而成的大爆竹“降妖除魔”了之后,似乎整个黄岩县、乃至整个浙江的天气都受到了影响,之前的干旱很神奇地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乌云久久不散,等到了杨尚荆带人在码头上玩昭和,和三百来个倭寇刚正面之后,天就开始下雨了,而且是连绵不断的暴雨。

最开始老农还挺高兴,毕竟下雨了嘛,用不着像之前那些时候一样,排着队取水用水了,可是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了,井水的水位往上涨,水渠、河沟里的水水位往上涨,连带着永宁江里的水面儿也跟着往上涨,城南靠近山脚下的村子,好几个遭遇了泥石流之类的地质灾害,倒霉的全家挂掉一多半,幸运的全家死光光。

这绝对不是讽刺,因为家中的存量、房子、家什之类的万一,全都被泥石流之类的地质灾害灭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不死,早晚是要被活活饿死的。

所以杨尚荆在兼着正五品郎中的差事的同时,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带领广大的贫苦农民进行抗洪抢险,把各村里能调动的壮丁都调动起来,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就怕水一来,直接把黄岩县淹了。

“我说老刘家的,这雨……怎么就这么古怪呢?”田里正在挖水渠的老汉吧嗒吧嗒嘴,四下瞅了瞅,没有县衙的差役在盯着他们,就靠近另一个老汉,低声说道,“你想啊,这雨最开始是从山里下的吧?老汉我可是听说了,这雨最开始是从山里下起来的,当天啊,南山上道观里面的那群道长们,可是降妖除魔了,说是山里那雨不是雨,实际上是鬼哭。”

那姓刘的老汉听了这话,耳朵都跟着竖起来了,也是四底下打量了一下,这才说道:“工房那个张匠户是我家的邻居,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为了斩妖除魔的事儿,那蔡仙长还亲自到了县衙,和文曲星下凡的县尊请教了一番呢。”

砸吧砸吧嘴,刘老汉就叹了口气:“咱们城南那来福茶馆的说书先生说的挺好的,我是去听了,那说书先生都给我们说这事儿了,你看啊,蔡仙长斩妖除魔的时候,山里就开始下雨了,等蔡仙长请教完了县尊,天上虽然阴了,可也没下雨,可是呢,县尊这一手上,天上的雨瞬间就落下来,这不是县尊用文曲星镇着妖魔鬼怪,不让鬼大声哭出来么?等县尊受了伤,这文曲星的气儿弱了,妖魔鬼怪自然就都跑出来了。”

“嘿,你还别说,他就是这么个理儿。”另一个刚刚放下锄头的老汉走了过来,一边儿喘息着一边儿说道,“县尊功德无量啊,咱们当时让他留任咱们县,到底是对了的。”

…………

杨尚荆自然不知道这些巧合在民间被传出来接版本,他现在正在为这永宁江江堤的加固操心呢,地理疏浚小水道的都是些五十往上的老汉,真正的壮丁,可都在这江堤上了,拼了命地加固河堤,工房的大工在岸边喊的嗓子都快哑了,生怕进度慢了些许,而杨尚荆看了看江中不断上涨的水位,却也不知道今年黄岩县这秋粮能收上来多少。

“特么的,明明前几天还干的要死,这一转眼的功夫,瞬间就下起了大雨,简直……”杨尚荆觉得有点儿冷,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上半年降水量少的要死,下半年多的要死,不过平均起来肯定就是不多不少刚刚好,标准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啊,谁敢说我大明不受上天眷顾,天灾不断,妥妥的打死他。”

一边儿想着这些无聊的段子,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皂隶的声音:“启禀县尊,工房的人说了,下游的码头也要加固少许,否则明日江水就能没过江堤,淹了附近四个庄子的秋粮,还请县尊紧急调派些人手前去加固大堤啊。”

杨尚荆这会儿也没工夫指正他的称呼问题了,管他县尊还是郎中,终归都是敬语,这帮县衙的皂隶情急之间喊错了,却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伸手招来了工房过来负责调转物料的匠户,问道:“此间还有多少人能够外调?”

“回郎中的话,能外调的都调的差不多了,如今尚在此地的壮丁也不过是三十人上下,若是再调走些,只怕明天大水以来,最先淹没的就是咱们这里。”那匠户头子苦着脸说道,“就在近日辰时,上端可是要走了足足五十个人啊。”

这感觉……简直窝心了,杨尚荆看着新来的皂隶和苦着脸的匠户,顿时就感觉一阵的气短,和天灾比起来,更配的显然是封建迷信里登坛做法求雨的法子,而不是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实践着的唯物主义思想,可这会儿他也没地儿抱佛脚去,就黄岩县这几家道观,论起装神弄鬼的勾当还未必赶得上他,上表天曹表示雨够了……

纯粹是痴人说梦。

“这里也没人可以调遣了,这样,你这就带上本官的印信,和杨勤一起去找邢宏放刑千户,让他带上二百人来此,帮咱们加固一番河堤。”杨尚荆咬着牙,掏出了自己的腰牌,丢给了这个皂隶。

第二零一章 谋划

第二零一章

九月份,这个江南地区依旧热气逼人的时候,北方已经开始大幅度降温了,于是瓦剌的也先又开始琢磨着南下抢上一把——大家都不好过,不过农耕文明会种地,精打细算的能多养活不少人,所以苦哈哈的北方游牧民族总把目光放在南方富庶的地方,也是有原因的。

总结起来一句话,我穷我有理。

所以在九月份的时候,王振转了转眼珠子,就支使一个都察院的小瘪三,在大朝会上和朱祁镇说了:“陛下,方今北方瓦剌蠢蠢欲动,兀良哈又是怀有二心,不时犯边作乱,边将守御虽严,终究缺失了调度,不若派遣勋贵、能臣北上,统筹边境,使得蛮夷不敢窥测中原。”

本来搞这么一出,外朝是很高兴的,毕竟这是把文官儿往军队里面塞,让文官逐步向军事部门里渗透的节奏,是好事儿,然而矛盾具有特殊性,现在是个什么时候?特么的文官儿里的大佬都有那么一大批跟着曹吉祥南下,调查那个劳什子镇守太监谋反的案子了,你再把京中的大佬调到北边儿去,你想干啥?

所以出于对等原则,翰林院里就站出来一个编修,一脸的鄙夷:“边将世受君恩,并未有玩忽职守之辈,贸然派遣能臣干吏前往总督军事,易让边军人心浮动,莫不是朝廷对边将不甚信任?”

总之,这话说起来就是俩字儿,诛心,边军都那么卖力了,你还派人前去督军,你是不是信不过边军将士啊?这样做是容易出乱子的。

然而吧,清水衙门熬资历的能耐,都察院虽然比不上翰林院,然而毕竟人家是靠着嘴炮过日子的,和翰林院这种玩笔杆子的还不是一路人,这个瘪三儿能虚了对方么?

当然……不能!所以就听这个瘪三儿冷笑了一声,直接怼了回去:“此言差矣,经略北边,防备元蒙残党,乃是太祖之时便已定下之策,昔日太宗皇帝更是数次亲征漠北,调遣京官前往,怎能是不信任之举?难不成,刘太史听到了边军的甚么风声不成?”

你诛心,我也跟着诛心好了,是不是北方要谋反之类的,你听到了真没风声,这才私底下编排人家?

这诛心的套路,可就开始往砍脑袋上带了,而且带的很有节奏感,边军反叛一向是朝廷最害怕的,而他作为都察院的都察御史,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这一下直接就把这个翰林编修怼南墙去了,再照着这个节奏走下去,鬼知道会捅出什么大篓子来——现在整个内廷可就巴不得闹一点儿大新闻出来呢。

所以王振就暗地里冲着这个都察御史竖了个大拇指,点了三十二个赞,心说这是个能干大事儿的人,自己以后可是要好好栽培栽培。

相对而言,此刻外朝的这些大佬的心里,就和吃了屎一样,一个两个都快吐出来了,心说你丫是哪边儿的,修史修糊涂了吧?自己捏着刀子就往别人手上递,生怕别人砍不着你还是怎么着?曹鼐看着这小子的眼神都不对了,心说找个机会得让他去南边喝水鱼汤清醒清醒去。

感受着周围看过来的目光,这个整天泡在故纸堆里的翰林编修一脑袋的冷汗,知道自己是玩出错儿来了,不过自己闹出来的幺蛾子,还得自己去收拾,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大明边军将士之忠心,自然是不必多言,我的意思,也不过是一番建言,莫要事事均要派遣京官前往,平白让边军将士失了信心。”

撕逼嘛,当然要有来有往才叫痛快了,所以这翰林编修话锋一转,直接说道:“只是听洪侍御所言,巴不得边军将士人心不稳了?”

话都说道这个地步了,基本也就和话题终结者没有什么区别了,两个不过正七品的小瘪三儿再撕吧下去,今天这朝会也就不用开了,所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站出班来,扫了两个小瘪三儿一眼,然后跪在地上:“启奏陛下,锦衣卫近日接到消息,如今兀良哈似有不臣之心,接连与瓦剌也先互派使者,意图近期南下劫掠,如今北方边军大多在防备瓦剌,若是兀良哈反水,行不臣之举,只怕北边儿顷刻糜烂,还请陛下三思。”

锦衣卫指挥使这种正三品的大佬站出来了,基本就是要一锤定音了,两个七品的小瘪三儿再蹦跶,那就是不识好歹了,所以两个人互相看泪眼,跪着给朱祁镇磕了头,分别站回班中,而朱祁镇则眯缝着眼睛,盘算着朝堂上的诸多反应。

兵部尚书徐晞跟着站出班来,跪在地上启奏:“启奏陛下,近日兵部实是有北方的告急文书,多有言兀良哈不臣者,还请陛下调派能臣干吏,统筹边军,震慑不臣。”

自从明朝建立开始,兀良哈,或者说是朵颜三卫,一只就是不停地给明朝跪舔的,但是吧,他们和鞑靼、瓦剌这些元蒙遗族也是勾勾搭搭,特没羞没臊的那种,站在那一边儿,基本上就是个谁家更强势的问题,而无论是明朝还是元蒙残党,想要灭掉这股势力,都要蒙受些损失,颇为得不偿失,所以人家墙头草做的,还是很到位的。

可以这么说,一旦兀良哈真的倒向了瓦剌一放,北方需要防备的地方瞬间就多了一大块,压力骤增之下,中央财政也得跟着吃紧,再加上这几年年景不好,国库空虚,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

所以外朝的大佬们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叹息着摇了摇头,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去反驳,只能是适得其反,所以再派点儿人出去……那就忍着吧。

朱祁镇看着下面人的撕逼,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微笑,他的目光扫视全场,慢吞吞地说道:“二位爱卿请起,诸位爱卿都是忠心耿耿之辈,朕心甚慰啊,只是如今这边疆不平,却是实实在在的,也罢,王司马和陈侍御走上一遭,如何啊?”

第二零二章 跌宕起伏的朝堂

第二零二章

王司马指的就是兵部尚书、靖远伯王骥,陈侍御指的是右都御史陈鉴,一个正二品,一个正三品,都是外朝的大员。

状况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在往京师外面撵人了,王骥直接一波跳反,站在了文臣那边儿,很显然已经热闹了内廷,所以把他撵到北边吃沙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而这个陈鉴就有意思了,他是宣德二年的进士,马愉的同年,一路上熬到右都御史这个位置,也算是多灾多难,按照表面的意思理解,有种添头的意味在里面,毕竟京官外派,为了表示一定程度上的重视,随手扔出去一个监察御史也是惯例了,可是在场的这些大佬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添头,而是要命的一手。

陈鉴从行人司调到都察院去了之后,多灾多难只是看着像,实际上是一种养望、升官儿的套路,就比如当年巡按顺天府,狂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着是和皇帝作对,实际上是在博名望,否则就他这小暴脾气,还能熬到右都御史的位置上?所以他这一路升迁全靠喷,就在都察院的圈子里打转转,还是铁杆儿的外朝的人,已经是过多地压制了王振往都察院里面塞钉子的速度了,把他也调离了,都察院里面那些瘪三儿才能反水。

相对而言,王骥虽然贵为兵部尚书,然而并不掌司事,在兵部之中的影响力,也就勉强比各司的侍郎高上那么一丁点儿罢了,所以就事实而言,王骥才是真正的添头。

然而整个京师的文官儿里面,要说知兵事的,还就是非王骥不可了,能打的勋贵诸如张辅、朱勇之流,还要镇守中军、辖制京营,是没办法北上的,所以朱祁镇点名派的这两个人,想拒绝还真的挺难的。

所以王骥看了看一脸阴沉的杨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站出班来,撩衣跪倒:“臣不敢有负圣恩,定当鞠躬尽瘁。”

陈鉴看了一眼王骥,又看了看杨溥,也是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跟着撩衣跪倒:“微臣敢不效死。”

总之吧,今天的朝会,朱祁镇算是大获全胜了,京官里面出去一个碍眼的,又出去一个碍事儿的,他以后对朝政的掌控能力,似乎又能通过王振达到一个新的巅峰,所以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有二位爱卿帮朕经略北边,朕当可高枕无忧也。”

说着话,皇帝陛下高高兴兴地亲自宣布了退朝,只留下一种外朝的大佬面色阴沉地在哪里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九月份不是闰月,想搞“九月不撸”之类的活动,自然也就用不着一憋俩月了,所以这十月份来的特别快,而更快的,就是天灾,别说南方了,就是北方也开始下雨了。

北直隶就是京师的所在地了,这里下大雨发大水,都用不着什么上报了,皇帝站在自己御书房的屋檐底下,就能看见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大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块块水砖往下砸,外面顶着雨站班儿的禁军卫士都看不见人影了。

然后没过几天,山东、河南报灾的书信就传递到了京师,两省一畿的秋粮,基本上算是交代了,原本大胜一场、觉得自己可以真正掌控朝堂的朱祁镇,嘴唇上就鼓起了燎泡。

再然后,南直隶、浙江的灾报也送上来了,朱祁镇嘴上的燎泡瞬间就变成了溃疡,喝汤都疼,等他看见浙江那边写着“兵部郎中兼黄岩县县令杨戬,调度有方,勤修水利,永宁江虽泛滥,却不曾有县民伤亡”的奏折的时候,一时间是新仇旧恨全都叠在了一起,又一次把这东莞御书房砸了个稀烂。

然而砸完了归砸完了,换了一茬东西之后,还得捏着鼻子让人给杨尚荆写个圣旨夸奖一番,当然了,这也就算是口头嘉奖,想要实惠,别说门儿都没有了,窗户都直接给封死了。

怀着吃了屎一般的心情,朱祁镇站在屋檐底下,就像隔着水帘洞一般看着偌大的紫禁城,心情是越发的糟糕了,今年的赋税收上来的肯定是少了不说,少不得还得从内帑里面支使一部分去补贴受灾的省份,这简直了……

然而他的坏心情还是没有走到头,湖广遭灾的奏报紧跟着就飞到了京师,落在了他的案头上,流年不利这种念想,已经深深地在即将十九岁的青葱少年的心中扎下了根。

他想杀人。

外朝的文官儿们就开始琢磨着,这种异常的天气,按照“天人感应”等理论来说,是不是说明皇帝失德、宠信奸佞这种事情已经是实锤了,咱们可以上书弹劾一波,带一波节奏、整一波小高&潮出来?

然而王振的威慑力还是很赞的,再加上都察院的大佬们基本都被打发出了京师,所以一帮笔杆子眉头都皱成了川字,也没敢上书弹劾,生命只有一条,活着不好么——对于都察院这些言官儿而言,没有了清名就是有辱斯文,但是没了小命,那就是斯文扫地了。

就在曹鼐皱着眉头盘算着,要不要迂回一下,让翰林院的瘪三儿们给皇帝来一发,让王振心里堵一下的时候,北京城的天气晴了,这让外朝的大佬们很是懊恼,深感错失良机。

结果天晴了没两天,外朝的大佬们就感觉峰回路转了,因为……就在十月丙午的这天早上,特么的日食了。

虽然说这些年来,随着算学、天文学等学说的发展,日食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预测了,然而失败率还是蛮高的,所以一般日食了,都要让钦天监或者是太常寺的那些神棍跳出来,上书称赞一番皇帝英明神武的,所以相对的是,一旦日食出现了,皇帝还是要被喷失德的。

再加上这大清早儿的玩日食,这是不祥之兆啊,大大地不祥!

于是外朝的言官儿们,别管是都察院的还是科道的,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拼了命地往通政司送折子,谁拦都不好使,必须喷!

于是乎,在不足三十天的时间里,御书房里面的陈设又换了一次。

第二零三章 跌宕起伏(二)

第二零三章

这会儿离着土木堡还有五年的时间,大明朝依旧是那个大明朝,依旧是牛逼不解释的存在,北边的边军也算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了,和福建、浙江等地打个倭寇都费劲的垃圾,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

所以就在群臣上书,狂喷皇帝失德,让皇帝下一个罪己诏之类的玩意出来,向上天、向天下百姓表达一下自己的愧疚的时候,北边终于是传来了捷报——王骥在北边搞了个大新闻,然后朵颜三卫立马就怂了。

嗯,兀良哈“贡马谢罪”,弄了几匹上好的高头大马,派人一路跪舔到京师,给皇帝陛下请罪来了,至于上表的文书为什么这么华丽……嗯,八成是因为兀良哈三卫心慕中原、心向大明,上上下下都在努力地学习大明朝先进的文言文姿势,所以才有人能够写出如此华丽的辞藻、如此幡然忏悔的文字,和北方的边将、文臣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要么说么,这朝堂的政争,说白了就是带节奏,别管你是不是挨了实锤,也别管你是不是在直播的时候开了外挂,反正吧,只要找好机会带上一波节奏,那立马就能收获成堆的赞誉,让你从烂泥堆里爬出来。

所以呢,就和大清早日食的时候,外朝控制下的言官疯狂弹劾皇帝失德一样,现在这内廷控制下的言官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疯狂地刷了一波节奏——陛下神文圣武,功盖当代,平定漠北,颇有太宗皇帝遗风。

朱祁镇即位,在法理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这帮投靠了内廷的言官儿这么吹捧,还真就是谁也说不出什么二话来,毕竟血统在那儿摆着的,人家根正苗红的朱棣重孙,继承一下祖辈的遗风,有什么问题么?

于是乎,这波节奏瞬间就被带跑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再敢攻讦皇帝失德,那就是在破坏和谐、友爱的大明朝中央官僚政治氛围,是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官僚政治建设之中的蛀虫,是要被下到锦衣卫狱里好生教导一下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马愉、曹鼐、陈循这些内阁辅臣了,就是杨溥这个内阁首辅,都不得不亲自去都察院转了一圈儿,生怕有那个不开眼的想要沽忠卖直,写一篇声色俱厉、文采斐然的帖子扔进通政司,到时候……到时候特么的侦测到的在途核打击,面对的可就是整个外朝了。

据说收到消息的当天,皇帝陛下一改脸上的愁容,当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然后把一个长得还算顺眼的小宫女直接摁在地上啪啪啪了,事后还封了个什么小女官儿,不过皇帝雅兴,又有这么个大捷在,谁也不会不开眼到去和皇帝谈“非礼”这种小事儿,只不过后来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让外朝的人都是一阵的心惊肉跳。

皇帝想给王骥提一级爵位,封侯,要不是王振死命拦着,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劝,可能文臣封爵的最高纪录就要刷新了。

然而身在浙江的杨尚荆并不知道这朝中的具体变化,哪怕有南京勋贵系统和杨家自己的情报站两条渠道给他传递消息,大雨的阻隔也至少让他收到消息的时间延缓到了一个月、乃至一个半月之后。

所以现在,杨尚荆抬头望着缓缓开晴了的天空,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这场水灾,好在没死几个人,不过今年的秋粮,基本上是泡汤了,这年头田间地头的水利系统是在太差,排涝之类的作用几乎等于零,黄岩县这帮百姓别说迎接大丰收了,能不能从田里抢下明年种地要的种子都不知道,要不是他下死令垒高了江堤河坝,只怕整个黄岩县早就成了千里泽国,耕地有一半儿以上都得变成盐碱地,以后就成了穷乡僻壤之中的穷乡僻壤,所以接下来他该做的,就是向朝廷上书给百姓免税了。

“如今浙、闽、赣三省交界之处的矿贼尚未讨伐干净,若是浙江再生民变,有大股流民南下逃荒,只怕这矿贼的人马会瞬间暴涨啊。”杨尚荆叹了口气,对跟在他身后的主簿刘启道说道,“你身为黄岩县主簿,掌管本县案牍、文书,当仔细统计一番县内的受损情况,上书朝廷,力求免税,允许本县开仓放粮。”

刘启道应了一声,恭声回答:“郎中还请放心,下官定当严加审核、仔细措辞。”

这么长时间了,黄岩县上下的官僚也早就习惯了自家县太爷不是个七品官儿,而是一个正五品兵部郎中的事实了,所以这称呼上也是越叫越顺嘴了,有那些个心思活络的胥吏、刀笔小吏,就想着能不能讨好一下杨尚荆,在还没有正式挂牌成立的三府备倭司下面找个位置,给自己提上一级或者换个编制什么的。

杨尚荆点点头,摆了摆手:“下去准备罢,写好后记得拿来,让本县过目一番。”

按正理这东西,他亲自起草还是比较好的,显得他重视,然而到了现在,翻看原本杨戬脑子里的那些之乎者也,杨尚荆也是一脑子黑线,一个大家族的秀才学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他这个无法精确理解文言文含义的文科僧能够合理使唤的,所以为了不露馅,还是交给下面的佐官比较好。

“郎中,南京吏部、兵部各来了一个主事,正等在客堂那边儿,说是有朝廷的公文,要当面交给郎中。”这边儿刘启道前脚刚刚出去,门口就进来一个皂隶,对着杨尚荆说道。

杨尚荆就是一愣,一般传递公文的,可都是驿卒之类的人手,有品级的官僚可不会做这样的差事,难不成南京那边儿又要有什么大动静不成?

不过现在他也是正五品的郎中了,这两个正六品的主事,尤其是南京兵部的那个主事,说白了还是他的属官,所以也用不着格外地恭敬了,他摆了摆手,对报信的皂隶说道:“让他们先在那儿候着,待本官换了公服,便去客堂相见。”

第二零四章 我的衙门我的官(上)

第二零四章

杨尚荆踏入客堂的时候,两个穿着正六品公服的官吏当即站起身来,拱手施礼,口称“下官兵部职方司主事陈旭(吏部职方司主事韩安材)见过杨郎中”,态度是谦恭的,语气是谦卑的,完全拿出了下官的姿态,这让杨尚荆觉着很是诧异。

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很麻烦的,想要查一个官僚的出身、履历、家庭背景什么的,困难的要死,基本上都是靠着各人的渠道,或者是道听途说,其准确性,自然也就不咱么高了。

然而南京毕竟是陪都,虽然沦落到了养老的地步,但六部里的官儿,消息渠道还是有的,自从杨尚荆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封赏下来了之后,六部的官儿都特么沸腾了,要知道,地方官儿想到六部任职,哪一个不是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按照正常手续,一个县令想要成为六部的郎中,最低也得摸爬滚打个二十年,从县令做到一省藩司的经历,然后才能有机会平调到六部的主事,再然后熬资历熬成郎中。你这一步登天的架势……很有当年杨荣牵太宗皇帝的马头,直接赐给了正二品的袍服的风范嘛。

然后这帮南直隶的官儿就开始疯狂打听了,这到底是哪一家的子孙,这么叼?

然后杨尚荆的名声,瞬间就在整个南京的官僚里面传开了——嘿,别说啊,还真是杨荣的孙子,真特么有乃祖风范。

再然后,参与机务、守备南京的兵部尚书徐琦突然就发了话,在南京兵部的范围内给了杨尚荆一个优先调动资源的权限,然后这帮小官儿又惊了一下,特么的北京给你运作了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南京还有文臣之首的大佬给你撑腰,你都干过啥?

于是乎,最后这些窝在南京、平日里接触不到大新闻的小官儿就都知道了杨尚荆的剽悍之处了,包括那几个被杨尚荆挡了晋升之路的员外郎,也开始捏着鼻子走动门路,看看能不能去哪个臬司或者藩司挂个职,熬炼熬炼,到时候是进京做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之类的清流官儿,还是直接下放一府做个正四品的知府,就要看自己的选择和操作了。

“二位,快快请坐,快快请坐。”杨尚荆压抑着心头的惊讶,对这两人伸了伸手,笑着说道,打了个眼色,就有皂隶给两人奉上了新茶。

三人落座,杨尚荆这才说道:“不知是何时,让二位前来?”

那个叫陈旭的兵部官儿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双手奉上两份公文,一脸的谦恭:“郎中容禀,下官二人乃是奉命来此,为杨郎中传递公文,然后在杨郎中麾下听用的。”

杨尚荆的眉头就是一跳,直接在自己手底下听用,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自己手底下那个备倭衙门的组建,终于是在外朝内廷的大佬们撕逼之下,完成了组建,这两个正六品的主事,就跟着过来给自己打下手了。

按照大明朝官场的官吏,主官是正五品的衙门,需要配一个正六品的副手,两个正六品的副手就算是高配了,这高配之下,下面的官吏也就得跟着往上加了,只是这具体的衙门构成,还要看着公文才行的。

所以杨尚荆点点头,伸手接过了公文,眯着眼睛翻了翻,却发现第一份公文并不是关于自己这个衙门的,而是皇帝给他下的一道嘉奖的公文,用词很有官八股风格,一看就知道是司礼监那帮死太监捏着鼻子写出来的,称赞他的内容主要就是他“治理有方”、“治水有功”,其他的并无半点新意。

“特么的,这简直就是蒋委员长给李团长下的嘉奖令,口头表扬肯定要有,但是具体的实惠那是半点儿全无,别说机关枪了,现大洋都不给啊。”杨尚荆叹了口气,抖了抖手里的公文,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然后将它放在了一旁。

两个正六品的主事看了杨尚荆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明悟的神色,看来杨尚荆和内廷不合的传闻是真的。

不过两个人本来就是南京的官儿,和北京那边儿的联系少得可怜,也没有什么站队的需求,所以就耐着性子看着杨尚荆拿起第二份公文,相较而言,这份公文才是决定他们两个人以后地位的文件。

“正五品的衙门,两个正六品的副官,其他的会后期派来,武将方面可以从南直隶方面抽调……”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一字一句的看着公文上的字,慢慢地理解着,他同样需要仔细研判这张公文,这关系到他以后的权力的大小。

“陈旭,字景明,正统元年的进士,二甲四十一名,正儿八经的出身……”杨尚荆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陈旭的履历,“这是一路都在兵部里面打转转的官僚型人才,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却也没有什么过失,一路上是平平稳稳,可这次来我这小衙门,到底是受了排挤,还是打算出来熬炼一下履历,增添一点儿地方任职的经历,为以后升官儿发财打基础,就不得而知了啊。”

翻过一页公文,杨尚荆继续看着下面的部分,关于韩安材的,他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年纪上比这个陈旭陈景明还要大上许多,相对应的是个人经历上,也要比陈旭复杂不少,他是在陕西藩司任过职的,虽然只是正六品的经历,也没有什么真正执掌一县的经验,但也算是经历过地方的,这样的人,如果和曹鼐搭上同年的关系,往上升一升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两个人的任命也很有意思,陈旭这个兵部的主事,就是管着新式练兵法的士卒训练问题的,而韩安材,则是管着整个衙门里的人手的,把南直隶的官儿直接扔到一个小衙门里管事儿,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两个人应该是受排挤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这应该算作隐性的贬官,不过也不排除他们在押注赌前程的可能。

第二零五章 搭架子

第二零五章

关于这两个六品主事跑到这里来给他当佐官,到底是因为在南京吏部、兵部被排挤了,还是纯粹过来赌一个前程下一个注,还是朝堂之上的大佬们真的很看好他这个部门,都有可能,不过杨尚荆必须将这个问题刨根问题地搞清楚,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是因为排挤的问题,他这个衙门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做些什么事情,弄点儿什么资源,就得老老实实地打报告、走程序,小心做人谨慎做事。等做出一番成绩来,再大声和上面的说话。

如果是单纯的赌前程,就证明朝中还是有人看好自己这个衙门的,他杨尚荆的行事作风,就可以带着一点儿“将门虎子”的霸气,用不着整天靠着和人卖萌,讨来些兵器盔甲。

至于最后这个,直接把正六品的六部主事塞到这个衙门做活,那就证明他杨尚荆完全可以以龙傲天的姿态,向着浙江藩司、都司和南京户部、兵部要钱要人,甚至能向着南京吏部伸伸手,要几个官职。

所以杨尚荆慢慢放下手中的文书,沉声问道:“二位来之前,南京徐司马可曾有甚么话吩咐下来?”

徐景明是兵部正管,徐琦是他的“老领导”了,他能调派来这里,南京吏部需要审核,但徐琦不放人也是白搭,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他欠了欠身子,答道:“回郎中的话,徐司马说,这衙门新立,人力、物力俱不齐全,郎中若有甚么需求,只管向浙江藩司、南京兵部讨要便是了,军器、人手、钱粮,总归是能给郎中调拨一些的。”

杨尚荆眉毛挑了挑,点了点头,徐琦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说明两个人前来这里,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他想要讨要些东西,也是方便的,只不过更进一步的东西,却是不能从这两个人的嘴里打问的,南京的官儿成分复杂,没有彻底了解底细之前,他还是要慎重的,所以他话锋一转,说道:“二位前来这黄岩县,可曾带了属官、书吏等人?”

曾经的吏部主事韩安材笑了笑,略微欠了下身子:“我等幕僚、书吏都是带来了的,不过流内官儿,还需从别处调拨,再有月余,大抵就会齐全了。”

新成立一个衙门,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成立的,里面牵涉到的人力、物力可是很广的,最起码从浙江分出三府来统领,就得先过浙江备倭都司李信这一关,然后兵部之中打个转转,再发往吏部选调官吏,七品往下的看着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可这也是正经的官身,纵然不是言官清流,也不是什么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但有了这个出身就有了进身之阶,各部观政的进士、乡下待诏的举人,可都是眼睛冒着绿光地盯着呢。

再然后,这公文还得转到户部,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备倭的衙门,需要的粮饷、军械除了原本浙江备倭都司的之外,肯定要多分拨一部分,以示对这衙门的重视的,这就需要户部给发钱了。

至于最后这公文要不要转到工部,还得看杨尚荆有没有什么额外的需求,比如让工部的大匠给弄点独门的武器之类的。

而这些手续到了浙江,还要看省委部门的执行力度和支持力度,不过工部、浙江的都是后话,现在公文应该还在吏部、户部之间打转转呢,所以杨尚荆点点头,说道:“既是带了书吏幕僚,这衙门也就算是勉强搭起了架子,城北临近城门处,有本地大户张氏献上的宅邸,可以先做官衙之用,本官已命人打扫干净,二位稍后可随县衙皂隶前往,看看好需要准备些什么。”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北京中军都督府前日里发来了公文,将盘石卫的一应卷宗送来了这里,本官已命人封存在那官衙之中,二位都是久历官场的能人,自可以带着人帮忙拣选一番,看一看其中是否有疏漏之处。”

虽然现在海门卫和他有过节,但是整人也要按照基本法,去按照上意揣摩法,不能报仇从早到晚,那会被说太年轻,太想搞大新闻,就被朝堂上的大佬们看轻了、被下面的同僚排挤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得先解决了治所在温州府的盘石卫的问题,然后再看看时机、看看上面的意思,选择要不要去整一下海门卫的指挥使。

不过这话落在陈、韩二人的耳朵里,可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因为科技不发达,信息传递太慢,盘石卫那边触了英国公张辅的霉头,以至于张辅打算整治一番这件事儿,到现在还属于机密范畴,出了中军都督府之外,也就成国公朱勇、西宁侯宋瑛这种大佬知道些风声,甚至盘石卫那边自己都没接到相关的消息,所以卷宗之类的东西到了黄岩县,都没多少人知道。

但是呢,北京的中军都督府直接给远在黄岩县的杨尚荆下文书,还越过了北京六部和南京六部,甚至有可能直接越过了南京守备勋贵,这种事情代表着什么,就是个傻子都能看明白,现在杨尚荆受外朝大佬,如杨溥、马愉、曹鼐等人回护的事儿,整个南京六部基本都知道了,现在再加上张辅这么个勋贵之中的标杆支持,可以说杨尚荆的地位,简直可以和那些简在帝心的牲口比一比了。

于是乎,韩安材二人站起身来,对这杨尚荆施了一礼,恭敬的成都瞬间就往上抬升了一个档次:“下官遵命,这便前往衙署核对文牍案卷。”

杨尚荆也跟着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二位一路舟车劳顿,去了官衙之后,还是馆驿之中歇息一番罢,这公文也非甚么急件,衙门人来齐之前看完,也便是了。”

两个人连连称是,随着皂隶下去了,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也踏步出了客堂,招来一个心腹家人,沉声说道:“让忠叔给南京去信,看看这两个主事到底是个甚么来路。”()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二零六章 肮脏的PY交易

第二零六章

杨尚荆往南京发的信还没等发出去,徐尚庸就带着刘启道来了。

仗着之前在南京城外“剿匪”的功绩,徐尚庸成功地混了一个正七品的总旗的官身,屁颠屁颠儿地跑到了黄岩县的备倭衙门听用,手底下带着足足两个小旗的魏国公府上的家丁,其中就有当日一把环首刀大杀四方的徐敏英——当然啦,现在徐敏英和他那二十三个弟兄的对外称呼,可不是什么魏国公家丁,而是实打实的南直隶兵丁,如今把军籍挂靠在了黄岩县备倭衙门下面,全套的兵部公函,贼溜。

至于刘启道,虽然当年他祖上刘基刘伯温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老朱都不待见他,搞得现在诚意伯的爵位都被人插了一手,一直没人能世袭得上,但是呢,人家好歹也是会观星的能臣,当年在朝堂上或多或少也能结下一点儿善缘,像是爵位世袭这种事儿不好说话,但后代子孙谋个前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刘启道的身份,就挂靠在了备倭都司下面,断事司断事,正七品的官身,都司这种正二品衙门的断事司断事是正六品,杨尚荆这个正五品的衙门只给降了一级,也不知道是为了给刘启道镀金,还是给这个机构加点儿分量,不过总归是意外之喜,而刘启道本人呢,虽然是军籍,干的却是文官儿的勾当,处于一个薛定谔的武将状态,到时候是在军事系统内部升迁,还是往文官儿那边跳槽,有了这个官身之后,就比较好跳槽了。

不过依着刘家的尿性,还是往文官儿堆里跳的可能性大一些就是了。

“末将徐尚庸,见过上官。”徐尚庸一脸严肃地站在杨尚荆身后,对这杨尚荆深施一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上官恕罪。”

官场上有官场上的规矩,勋贵子弟纵使身后有人,可一旦进了官场,也得按照规矩来,就好像现在的徐尚庸,之前可以仗着魏国公嫡子的身份和杨尚荆来个平起平坐,但成了下属之后,就必须要拿出下属的姿态来。

杨尚荆转过身来,笑着将他扶了起来:“徐总旗毋须多礼,如今本官这麾下还没有直属的军官,还需多多仰仗徐总旗啊。”

“郎中精通韬略,所进兵法,便是家中大人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末将如何敢班门弄斧?”徐伤害嘿嘿一笑,脸上严肃的表情渐渐敛去,不过声音之中的恭敬却是不曾减去少许。

杨尚荆笑着摇摇头,岔开了话题:“如今本官这麾下,也只有黄岩县巡检司那百余名弓手可用,前日码头一战,竟是折去了接近三分之一的人手,如今剩下的,也堪堪只有一个百户的人手,徐总旗若是不嫌弃,可以前往领兵。”

顿了顿,杨尚荆换了个语气,慢慢说道:“巡检司之中那杨勤,原本是戬家中的护卫,虽不是甚么晓畅军事之辈,却也有好勇斗狠之能,前日里码头之战,也多亏他带人守住中军,未让倭寇突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这杨勤暂代执掌这百余人,戬已上书南京兵部,给他求了个小旗的官身,今后在尚庸兄手下听用,还望多多担待。”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杨尚荆成了正五品的郎中,备倭宁波、台州、温州三府,手底下的标志性力量,也就是那帮巡检司招来的弓手,肯定也得跟着变换一下身份,经过码头一战,折了六十来人,如今正好是相当于一个百户所的兵力,杨尚荆直接给他们求了个出身,洗去了身上隐户的痕迹,顺带着消了“差役”这种贱业的标签,让杨勤暂时带着。

只不过杨勤没有什么官身,带着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杨尚荆就给他求了个小旗的身份,不过一个小旗带着百来人太过扎眼了些,如今正好徐尚庸来了,有着勋贵背景的总旗,加上备倭衙门的特殊性,让他用总旗的官身领着百户的军力,也就不显得那么扎眼了,同时还能保证麾下这股力量的完整性,而之后提点的那一句,也是告诉徐尚庸,那百来人是他的基本盘。

徐尚庸听了这话,眉头就是一跳,眼中闪过喜意:“末将定当不负郎中所托。”

他明白,杨尚荆把他这百多人塞给他,更多的是在表明一种态度,那就是杨尚荆决定和南京勋贵有更进一步的合作了,这可不是之前的那种空头支票了,这对于徐尚庸本人、乃至整个南京勋贵圈子,都有一定的影响,那就是南京勋贵从今以后可以往这个衙门里塞更多的子弟了。

至于那个杨勤,徐尚庸也明白杨尚荆的意思,知道这是在告诉他,不要对那百来人做太多的调整,带兵练兵即可,反正他在这个总旗的位置就是划水镀金,用不着仨月就是试百户、百户升上去了。

看着徐尚庸这么知趣,杨尚荆哈哈一笑:“徐总旗带来的这些人手,想必都是南直隶的精锐了,今后整合三府卫所士卒,以这些人做教头编练一番,总归是好的,便先跟着原本巡检司那一众弓手训练着罢。”

徐尚庸带来的这些人不一定是什么军纪严明的货色,但个人武力出众、有点儿文化底蕴是一定了的,所以想要跟着巡检司那帮土鳖训练,入门也好、上手也好,都是极快的,而且可以玩的花活也多一些,以后让这帮人给下面卫所里挑出来的人搞训练,正合用。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杨尚荆打算帮这帮人都谋个出身,权当给魏国公家送个人情了,三十六个人啊,哪怕只是三十六个小旗呢,对魏国公家也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

徐尚庸也是闻琴知雅意,一脸的笑意:“承蒙郎中看得起,末将手下这三十六人定当竭尽全力,以效犬马之劳。”

说完这话,徐尚庸贴近了杨尚荆,低声说道:“尚荆兄,家中大人托我给你带个话……”

第二零七章 婚事

第二零七章

魏国公托你给我带个话,只要我投靠了南京,黄金大大地有?

杨尚荆一脑袋黑线地看着徐尚庸,别说一个魏国公了,就是把魏国公、定国公两家老徐家加起来,家底也未必能赶得上建安杨氏的几个大一点儿的分家捏起来,毕竟财产在这个阶段,是要靠积累的,特么大明朝开国才多久?农耕文明的财富全靠时间积累,当然也可以靠抢的,然而勋贵们的吃相又不敢太难看,土地兼并之类的吃人的事儿,也不能做的太明显,至于皇帝的封赏……嗯,你看看皇帝就为了福建银矿,还得扮出难看的吃相,就知道什么叫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杨尚荆还是静下心来,听着徐尚庸继续说道:“……大人说了,若是令尊并无甚么异议,便可请媒人去我家提亲了。”

尼……尼玛,这真是要把老子拴在南京勋贵的这一架战车上了?

本来站得好好的,杨尚荆听了这话差点就一个趔趄,纯粹是受了惊吓,嗯,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这是封建年代谈婚论嫁的常态,基本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靠着门当户对的婚约搞政治联姻,想要提前看见自己的未婚妻或者是未婚夫,都是痴人说梦,然而杨尚荆没想到的是,魏国公居然会让徐尚庸这个嫡子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杨尚荆勉强稳住了心神,然后沉声说道:“多谢魏国公的看重,前日里戬已修书寄回家中,询问婚事,料想这几日也就有了结果,若是家父同意,定然会找一个够分量的去国公府上说项说项。”

老牌的世家想要在朝堂上取得话语权,一个是派大量的族人做官,另一个就是和朝堂上的大人物搞搞联姻,两者兼备的叫门阀,最顶级的世家,不过早在隋唐年间,随着科举制度的推广、朝廷官方对经义解释权的获取,让大量的族人做官、或者说是让打量的门生故旧做官的路子,已经是走不通了,小地主阶级的兴盛,注定了朝廷选官来源的多元化,风流如建安杨氏,也只是杨荣撞了大运得了圣眷,才让本家更添了三分的威风罢了。

至于联姻的事儿就太多了,典型的例子,其实就可以举一下隋唐年间的旧事了,天可汗李二陛下手底下的几大走狗里,房玄龄的老婆姓卢、程咬金的老婆姓崔、张亮的老婆姓李……这就是下注的一种,魏国公这种世镇南京的勋贵头子,大明朝顶级的皇亲国戚想要和建安杨氏联姻,那么只要杨尚荆和建安袁氏的婚事没有定下来,杨家就绝对不会拒绝这种诱惑。

到时候建安杨氏有名望、有钱,魏国公徐家有人、有权,还不是一段大明朝文武和睦的佳话?别说杨尚荆今后的仕途要好走了许多,便是杨家在东南这边的卫所上的声望,就能从“尊敬”刷到“崇拜”,到时候干点儿什么事儿,谁还敢阻拦一二不成?

徐尚庸显然很满意杨尚荆的表现,他微微点头,笑着说道:“若是令尊属意,今后尚荆兄和我们徐家,便是如同一体一般了。”

对于徐尚庸这个说辞,杨尚荆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点头表示同意,特么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就是到时候我被内廷的大佬弄死了,魏国公也能找出无数种说辞来,大不了到时候让自己女儿上个吊,也就把自己真正地摘清了,看看当时他自己灭了黄家的时候,张家直接弄死一个黄家的女儿有多干脆就知道了,在家族延续面前,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之下,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

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信息暂时屏蔽掉,杨尚荆将语气放缓,慢慢说道:“徐总旗可去备倭司衙门领了文书,出城去巡检司的小校场,和手下的并丁们见个面了,徐总旗带来的人手,也要多加操练,日后总归是有大用的。”

徐尚庸笑着后退半步,行了个礼:“末将遵令。”

听着徐尚庸的脚步远去,杨尚荆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然全是坚毅,俗话说得好,生活就像强×,如果无力反抗,那就得好好忍受着,他杨尚荆现在说穿了也就一五品小官儿,在这封建年代根本没有向着封建礼制挑战、寻求自己爱情的能力,那就去他娘的爱情,选择利益最大化吧,最起码和魏国公家联姻了之后,不说翻本的可能吧,最起码搞事情的底气要足上不少。

忠叔就站在一边看着杨尚荆,当他看见杨尚荆转身的时候,杨尚荆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如的此事浙江的天气:“忠叔,关于戬的婚事,家中如今可曾有了回信?”

忠叔略微一愣,这才回答道:“这倒是不曾有,不过估计也是快了,前日里老仆刚刚给家里去信催问了一番。”

停顿了一下,忠叔眯着眼睛,略带犹疑地问道:“却不知道少爷突然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刚才那徐尚庸和少爷说了什么?”

杨尚荆点了点头:“魏国公打算将嫡女下嫁,若是大人点头,自可以找人上门提亲了。”

忠叔倒吸了一口凉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老仆这便再修书一封,以八百里加急送回家中,请族长定夺。”

杨荣在的时候,什么国公、侯爷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是现在杨荣不在了,公爷、侯爷对杨家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忠叔自然是知道的,别说之前和袁家的婚事就是个意向,连个八字儿都没有一撇呢,就时交换了八字,那也是得找个够分量的老道出手,仔细地批算一番,再得出一个“夫妻相克”的结论出来。

封建礼教毕竟是死物,有太多的方法可以绕过去了。

杨尚荆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就多多麻烦忠叔了,稍后戬还要去一趟备倭衙门,和那刘启道聊上一聊,这诚意伯的子孙,却也要叮嘱一番,免得误了事情。”

第二零八章 剿匪的苦逼

第二零八章

就在杨尚荆和诚意伯刘基的子嗣谈笑风生的时候,徐珵这个倒霉的御史正在浙、闽、赣三省边境的深山老林里面,看着这个月份北京绝对不会有的绿树,一脸抑郁地想要骂娘。

连绵了好几十天的雨水终于是停了下来,然而树木固定水分的能耐不是白给的,这个完全没有工业化的影子的年月,深山之中的树木就和凶猛的狼虫虎豹一样,是人类认识和了解世界的阻碍。所以身边哪怕带着整整两个千户所的卫所士卒和一百多骑兵,配备着足有正规军人数一倍的民夫,他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依旧是寸步难行。

也多亏他本身就是苏州人,对福建这边的气候、水土也是适应的,否则不等进山剿匪,估摸着就要得了痢疾,在山外的官衙里面拉一个昏天黑地,拉成个骨瘦如柴的人干了。

饶是如此,这种气候对他这个在京为官多年的翰林而言,还是不小的挑战,要不是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他此刻只怕是早已经把“雨为何这时候便停了”的话说出来了。

“唐佥事,如今可曾找到了逆贼的踪迹?”眼瞅着天色已晚,徐珵忍不住问了一下自己身旁的将领,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唐恩猛。

说起来剿匪这事儿,也算是福建这几个月来的大事儿了,毕竟那个叶宗留不但杀了福建参议竺渊,还重伤了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使刘海,直到现在,那个昔日风光无限的正二品大将还躺在床上养伤,一辈子的名声,基本都成了一缕被剪下来的刘海了,要不是他当时力战不退,而不是落荒而逃的话,只怕早就被朝廷撸夺了爵位,直接在家中等死了。

所以现在负责剿匪的是一个都指挥同知,而负责在外陪着徐珵这个钦差的,则是一个高配的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整整一个半卫所的兵力七千多人围在山外,在负责警戒官府银矿的同时,也在负责监视矿贼叶宗留等人的动向,一旦对方有了出山的打算,立马就会被无情地围剿一番——毕竟官府怕的不是老老实实屯田的贼寇,而是那些转战千里的流寇。

唐恩猛看了徐珵一眼,他发誓,要不是面前这位身上带着圣旨,是过来督战的钦差,他早就让人把这货色剁成肉酱了,带队进山到现在也没几天,这人都问了好多次了,特么的贼寇要是那么容易找到,还用得着朝廷派人前来督战?平白让自己的心思都跟着浮躁了起来。

不过钦差嘛,见官儿大一级,再加上据说面前这位徐珵曾经是翰林院的人,又和内廷走得近,很得王振王公公的青睐,他一个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的副官,又不是什么名门之后,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哪里敢得罪了?所以唐恩猛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答道:“徐侍御稍安勿躁,军中精擅山地之中侦探敌情的,都已经尽数撒了出去,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报回,这些人可都是特地从各地征召出来的,自由都是山中长大的,若是遇到贼寇的主力,定然不会让他们再失了行踪。”

徐珵听着这话,也只能叹口气,点头说道:“贼寇在山中流窜一日,官军所靡费的钱粮便是无算,如今又是大雨初停,江河满溢的灾年,总不能让百姓再多担上些赋税了。”

嗯,唱高调儿嘛,仁义道德挂嘴边儿嘛,翰林院这么多年了,徐珵干这个也是轻车熟路了,然而这些听在唐恩猛的耳朵里,就十分地扎耳朵了,心说你特么有事儿帮不上忙,一天天地就搁这儿瞎掰扯,你有能耐去给矿贼讲究什么叫仁义礼智信啊,让他们乖乖下山受死啊。

所以这唐恩猛压住了心头的火气,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徐侍御所言甚是,本将已然让麾下人马恪尽职守,不敢稍负君恩。”

两人说话间,天上的红日已然西斜,唐恩猛一转身,对这身旁的一个指挥使说道:“老孟,让麾下的人马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罢,留足了守夜的人手,莫让贼人抓了机会偷袭我等。”

都司衙门的佥事虽然和指挥使一样都是正三品,但因为属于统筹分管性质的,平白要比指挥使高上半级,所以那姓孟的指挥使听了这话,也没犹豫,直接点了点头:“我省得了,依据斥候前日的查验,此处山势尚可,合适扎营的地方也是不少的,吾也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巡夜,管保个个都是夜里能看得清物事的。”

这年头没吃没喝的,夜盲症比例相当之高,夜战袭营的桥段,也就各种演义里玩得多,什么“给马蹄子包上布”、“马戴上龙头”之类的戏码之所以听着爽,事实上就是现实之中很难做到,带上几百人去袭营,这几百人自己不走散了就得谢天谢地了,真交上火了,火把一点,又是一通混乱,所以找些没有夜盲症的帮忙值守,也是人尽其才的表现了。

眼看着这个指挥使转头开始吩咐下去了,队伍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扎下了营寨,随军的伙夫就开始埋锅造饭了,徐珵这才松了一口气,到了福建这么久的时间,他是每时每刻都在防备着有可能遭到的暗算,尤其是路上行军的时候,为此整的差点儿愁白了头发,毕竟他是真知道福建银矿里面的猫腻的。

“今次只求有功,但求无过罢。”徐珵看了看渐渐西斜的太阳,又看了看东方天空中逐渐亮起的星斗,就打算学着当年的诚意伯掐算一番,虽然大明朝就禁止普通人仰望星空,也没有大饼子上一连串儿瞪着死鱼眼看天的鱼头,但身为一个曾经的翰林编修,他观观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天下承平,近两年倒也无事,只是我自己……唉。”徐珵看着天象,跟着就叹了口气,直到那边有人来和他说营寨已经扎好了,这才低下头来,默默地走过去吃厨子给自己开的小灶。

第二零九章 夜宴

第二零九章

虽然是在深山之中,但是明军选择扎营的地方还是很讲究的,最起码视野开阔,不容易被小股的流民精锐偷袭,所以徐珵这个御史一抬头,还是可以仰望星空的。

只是徐珵现在毕竟还是太年轻,出身于苏州士族的他也没有一件破袍子缝缝补补穿个十年八年、一条腰带坏了修一修用个十来年的必要,所以演技方面一直都不太行,没有演技,就是会仰望星空也没什么卵用,按照正常的历史线,他会因为在土木堡之变后提议迁都被怼,然后抱上陈循的大腿,被赐一个叫做徐有贞的名字,然后登上首辅之位,好景不长又被曹吉祥、石亨等人暗算一手,最后发配回老家郁郁而终。

然而徐珵并不知道之后的事情,现在的他只是站在营寨的大门口,在微凉的夜风之中抬着脑袋,看着天上的星象,两条剑眉渐渐竖起,陡然间就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怪异的星象,帝星虽然明亮依旧,但帝星身旁却有一颗暗星相伴,隐隐有取而代之之势,可这天下却是承平,并无甚么纷乱,就目前而言,天子的帝位却也是稳如泰山的;西北天狼屡现,却也不过是癣疥之疾,触之即走,和往年并无二样;余如今所在之东南,虽是战乱频仍,这星象上却也不甚明显,想来也是,不过几多倭寇、几许流匪,如何能动摇得了大明的国本?”

徐珵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当然是喃喃自语,观星之术他这个前翰林虽然拿出来用用也不是不行,但是在一众卫所官兵们的眼中看来,却也有些僭越之举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他随身的侍卫走到近前,低声说道:“徐侍御,唐佥事派人来请您过去用饭。”

徐珵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肚皮,点了点头:“在山中行走,却也是半日有余,如今吾腹内却也空空如也了。”

说完,跟着这个侍卫h向着中军帐中走去,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从那里传来的饭菜香气,还能看见来往巡逻的士卒不断蠕动的喉结,显然是被这香气勾起了腹中的馋虫。

然而这些士卒也只有吞口水的份儿了,这年月上下级差异极大,普通卫所士卒的饭食被两京兵部、臬司兵备道、都司、卫所几层刮下来,也就比猪食强上那么一丁点儿,遇着心肠恶毒些的卫所军官,连猪食都吃不上,便是下级军官,若是和上官的关系差了些,饭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手下的兵丁更是遭殃。

徐珵作为士族出身的官儿,自然不会对这些士卒抱有什么怜悯,用女娲造人捏出来的是贵族、洒出来的是平民这套理论解释也好,用佛门的这些士卒上辈子做了恶这辈子活该受苦的理论解释也罢,穷逼活该受穷这是所有统治阶级的共同心思,号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黑脸包青天不也弄出来什么“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之类的玩意把人区分开么?

待入座坐定,徐珵看着面前的饮食,一时间也是食指大动,就听旁边的唐恩猛笑着说道:“今日进山清剿逆贼叶宗留部,却也是劳累许久,便是午饭也只是用干粮对付些许,苦了徐侍御了,听闻徐侍御乃是苏州人士,偏巧吾手下正有一个南直隶的厨子,便叫做了些徐侍御的家乡菜,让徐侍御品鉴一番,若是味道稍差,吾便好责罚于他。”

哪怕神烦徐珵这种酸文人,然而在大明朝的官场上,武将最不能得罪的,还是这帮酸文人,轻轻松松就能抓住你言行举止之中的漏洞,然后把你好好地批判一番,弄个身败名裂也未可知,再加上这货据说受了内廷王振王公公的青睐,那马屁就更要勤着拍了,至于菜不好吃弄死一个厨子这种事儿,正三品的武将表示,这是小意思。

徐珵听了这话,一时间果然是十分的受用,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唐佥事的美意了,说来本官自从中了进士,在翰林之中修书,却也是久未回家了,这家乡菜的味道,却也久未品尝,来来来,用饭,用饭。”

说着话,徐珵伸筷子夹了一口菜,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当真好菜,这一道松鼠鳜鱼当真入味,便是本官在老家,也是难得吃到这般的好菜,也亏唐佥事用心,本官这厢谢过了,谢过了。”

“徐侍御从北直隶南下督军,一路劳苦,若是连一口像样的饭食都吃不上,岂不是说我等福建都司同僚不近人情了?”唐恩猛哈哈笑道,“说来这也没甚么,不过是将鳜鱼冰鲜,带在辎重车上,军中虽然不许做什么火药,可这硝石制冰的法子,匠人却还是会的,若是徐侍御想吃,车上还有那么三五条鱼,进山这些天,在吃上一两次总归是没甚么问题的。”

在京中饱受排挤的徐珵都多久没听到这么暖人心的话了?所以在唐恩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珵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心说要不是自己攀上了王振这根高枝儿,只怕现在还在翰林院修书呢。

她正想着呢,就看见唐恩猛掏出个酒坛子来,笑着让人给他添上一杯酒:“军中虽然是不许饮酒,但徐侍御乃是钦差,不受军规管辖,又是一路劳苦,饮上一杯黄酒,去一去山中寒气,夜间也睡得好些。”

太特么温暖人心了,徐珵听着这话那叫一个感动,连连拱手:“唐佥事费心了,待本官回转北直隶,定当将福建都司将士用命剿匪之举如实上报。”

人家给了好处,他徐珵这边儿也得给点好处,哪怕是这种空头支票。

不过这种空头支票,可以说是在场所有高级军官最喜欢的了,只要他们的名字在报功的表文上标了名挂了号,自己就能走走关系往上提一提,唐恩猛这种分管都司事务的官佐更是急需这种东西,好让自己能总领一放,所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若是如此,多谢徐侍御提拔了,来来来,吃菜吃菜,若是徐侍御喜欢这菜,那厨子便送与徐侍御罢。”

第二一零章 夜袭

第二一零章

酒足饭饱,收获了一个江苏厨子的徐珵心满意足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在侍卫的带领下回了自己的营帐歇息。

说实话,他来这里,也就是看个热闹、表明一下态度的,他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是用兵之道还是一塌糊涂,这么点儿自知之明,他这个未来的首辅还是有的,所以索性就把排兵布阵的事儿交给了这些卫所军官全权负责,只要不出甚么大乱子,都好说。

总体而言,今天晚上的晚餐十分的让他满意,毕竟军营之中除了不能夹带女人之外,酒肉是都有了的。

走在路上,徐珵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恍惚间就看见天上有红光闪动,他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方才喝的那些酒水,全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可当他定睛观瞧,却是甚么都没有看见,不由得自嘲一笑:“想来倒是自己多事,如今身边带着两千余士卒,天下大势又不曾有变,何来红光报凶只说?”

寻思着这些,他进了营帐倒头就睡,虽然没有了那股酒意,但是白天的奔波对他这个书生而言,还是太过辛苦了些。

“你们是谁?报暗号!”

一声爆喝猛然从门口传来,将睡梦中的徐珵吓得一个激灵,不等他睁开眼睛,觉着周围异常的热,等他睁开了眼睛,就看见身周早已被火焰所包围,自己的这一顶帐篷都被烧了起来,外面丁零当啷的刀剑碰撞声传来,伴随着兵丁们的喝骂声。

帐篷的帘子猛然被挑开,吓得徐珵连忙伸手抓住枕边的长剑,勉强站起身来,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他虽然是文弱书生,但是毕竟是地主家庭出身的,营养好,身体底子也好,早年也学过几手耍帅的剑术,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就看见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火光中走出,穿着粗气说道:“徐侍御,快随标下来,有贼人袭营!”

徐侍御看了看他,正是王振派在他身边的侍卫,一手好刀法舞的水泼不进,放在锦衣卫中也是挂的上号的,所以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圣旨揣在怀中,握着长剑,跟着这个侍卫走出了营帐,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问:“其他各处,如今怎样了?”

“其他各处并无甚么异常,这些贼人似乎是直奔侍御而来。”这个侍卫一边护着他,一边儿回答,“贼人数量不多,也就十人上下,若非是一个巡夜的兵丁在附近小解,将他们发现,让巡逻的兵丁将他们围了,只怕侍御如今已是危矣,只是那贼人在慌乱之间未敢深入,只是抛掷火油罐,将侍御的营帐引燃,便匆匆而退。”

徐珵回头看了看正在着火的房子,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如果真是被人摸到营帐里面,哪怕他是清醒的,都得被剁下来脑袋,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汝可知,这巡夜的兵丁可曾抓到了活口?”

侍卫摇了摇头,报以一声苦笑:“这十余个刺客端的是高手,一个交手便杀伤了四五个卫所士卒,标下恐徐侍御被刺,故此不敢追击,也不知如今是甚么光景了。”

于是徐珵不打冷战了,直接冒冷汗了,他只感觉自己后背上的衣衫被顷刻间湿透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在京中提议开银矿的事儿传到了东南之后,被福建、浙江、江西三省之中,靠着这个银矿增加额外收入的大户们知道了,就此展开的报复,寻常的流民,最强壮的也不过是失了地的农夫,哪里会有这般的身手?便是那号称东南拳脚无敌的贼首叶宗留,也不过是个做过衙役的货色,莫说是十个叶宗留,便是二三十个,也没办法在这整整两个千户所的士卒之中来去自如。

他现在要算计的,就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到底有多少个大户参与了对他的算计,如果这十来个人只是先头,那么后续的,就可能是连绵不断的刺杀了——那片银场能够产生出来的利润,能够让皇帝念念不忘,就能让所有的江南大户垂涎三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即便是在地主阶级内部,也是一条不可动摇的铁律。

等到了中军大帐,徐珵就看见唐恩猛一脸怒气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睁得和铜铃大小仿佛,正在那里暴跳如雷地喝骂着:“一群废物,都是废物!算上民夫,足足近五千人的大营,居然就被人直接摸了进来?今天夜里是那个千户负责巡夜?”

站在他下首的一个指挥使脸色也不好,不过还是说道:“老唐你暂且熄了怒火,今天这事情来的蹊跷,若那叶宗留所部真有如此精锐,当日只怕孙都司就不是什么重伤了。”

绝对的精锐,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绝对的杀伤力,一把利刃直接刺穿中军,瞬间就能让敌人士气崩溃,所以听了这话,唐恩猛也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了心情,见徐珵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也算是彻底放松了:“徐侍御无事便好,本将业已派人去追击凶手……”

他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就看见一个百户撞进营帐之中,浑身是血,单膝跪地:“回将军的话,标下率四十余人追击,不曾想那贼人如此凶猛,仅一个照面,便将标下部属杀伤一半有余,标下不敢再追,那伙儿贼人遁入山林之中,已然不见了踪迹,还请将军恕罪。”

唐恩猛的眉头瞬间就跳起来了,他大步向前,就想给这个百户来上一脚,徐珵当面,怎么也得先卖徐珵个面子才是,可走到近前,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百户的左臂上鲜血淋漓,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胸前棉甲破碎,露出里面的铁板来,伤口上血流如注,连忙吩咐道:“贼人凶狠,倒也怪不得你,先下去包扎一番!”

徐珵看着那浑身是血的百户,一股绝望渐渐涌上心头,这一瞬间,甚么功名利禄、甚么封妻荫子、甚么光宗耀祖,全都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之中——辞官归隐。

第二一二章 聪明人和聪明人

第二一二章

如果不是敌人的话,和聪明人打交道,还是很省心、很省力的。

所以杨尚荆和刘启道的谈话,轻松愉快,但凡是杨尚荆给了个头儿的,刘启道都能很快地给出个尾来,而且是很让杨尚荆满意的尾,就比如说吧,刘启道这个断事管的是三府之中卫所的军纪的,杨尚荆只是略微提了提“军饷”的事儿,刘启道就引用大明朝的律法,把军纪、军规复述了一遍,而且是各种条例全都捡严的说。

刑罚走上线,这才是新官立威的不二法门,而且,只有在自己的辖区尽可能清除旧有势力,才能更好地做到掌控,同时用这些空闲下来的官职编制更强、更庞大的利益网络,毕竟新上任的官儿,对下面的掌控程度不够,没有树立绝对的权威,只能仰仗主管官僚的权威,才能对下级进行有效控制,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阳奉阴违之类的状况。

目送着刘启道出去,杨尚荆的嘴角就翘起来了,无论这刘启道是不是已经看过了中军都督府送来的相关文牍,他能给出这番答案,再加上他谦恭的态度,就足以证明,他已经算是站在自己的这一边了。

“少爷,老家刚刚传来了消息。”忠叔走到杨尚荆身后,低声说道。

县衙和备倭衙门毕竟不是一个地方,所以忠叔从县衙的馆驿里面收到了信件之后,还是一路赶了过来的,毕竟现在岁数也不小了,靠近杨尚荆的时候热气蒸腾的,显然是出了不少的汗。

杨尚荆接过信封看了看,上面的密语、暗记完好无损,而且是第二级别的暗记,因此忠叔这才没拆开,不忘本的高地位忠仆,这才是任何一个家族都梦寐以求的下人。

撕开了信封,杨尚荆从里面抽出信笺来,展开阅读,眉头渐渐挑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绽放:“原本还想着撺掇一下福建的豪门大户,给这个徐珵一个好看,却想不到,还不等咱们杨家出手,便已经有人按耐不住了了。”

说着话,杨尚荆把信笺递给了忠叔:“果然是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这帮大户出手还真不含糊,至少二十个死士,各个还都是闽北厮杀出来的好汉,军中又有人策应,这徐珵此次,只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闽北的银矿,自本朝初年关闭之后,便一直是闽、浙、赣三省大户的钱袋子,那叶宗留,也不过是某几家培养出来的白手套罢了,别的不说,若没有大户点头,纵使是挖出来了银子,又有哪家敢收?”忠叔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件,摇了摇头,一脸的冷笑,“如今这朝廷,可是禁止白银在民间流通的。”

大户的影响力体现在方方面面,可不是简单的“田地”、“知识”、“人脉”几个词儿可以概括的,可以这么说,皇权不下县的封建王朝,县下面体现的,实际上就是大户的意志,而县上面,很多时候也要在朝廷的意思和大户的意思之间做一个折中,就好像眼前这白银的产业链一般。

“他自己坏了规矩,便是死了,也是自己找死。”杨尚荆冷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走了几步,“这徐珵倒也是好运气,刚刚到了福建不久,便遇上了大雨连绵,军队开不进山中,只能任由流民流窜,他整日深居简出,一应饮食也是官府厨下供应,便是大户,一时间也是找不到破绽取他性命,可是事到如今,这足月的阴雨已经停了,军队也是时候进了山,他这人啊,估摸着也就和秋天的蚂蚱仿佛,蹦跶不聊太久了……”

一个文官儿,一个钦差,如果是在福建的某个城中被杀,那么用屁股想也能想出来,这货是因为某些事情得罪了坐地户,被暗算了,但是如果在军中被杀,那就是两个概念了,毕竟军中刀剑无眼,现在英国公张辅的老爹张玉都能力战而死,更何况一个七品的都察御史了,所以大户们选择在军中刺杀,基本是没得跑的。

毕竟够分量的大户,基本和卫所的军官们都有些不能言说的、肮脏的腚眼子交易,能够参与到银矿偷采、培植矿贼流匪这种造反活动之中的大户,体量最小的,估摸着也得有十个黄岩县黄家的大小,否则的话,正五品的千户、正三品的指挥使凭什么拿正眼看他?而有了十个黄家的体量,影响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县城了,而是一个两个府城了。

“少爷就这么想这个叫徐珵的去死?”忠叔眯缝着眼睛,有些不解,杨尚荆在翰林院装逼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杨荣的遗泽在,加上他自己也出手阔绰,为人豪爽,也没怎么得罪过人,忠叔自己也没听说过杨尚荆和这徐珵起过冲突。

杨尚荆点点头,很笃定地回答道:“他太聪明了,有选择站在了内廷的那边,那么,他就只有死了,至于个人的恩怨……当初戬虽和他同为编修,却也交流不多,不过略知此人的功利心颇重罢了,一个功利心重的聪明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是很有可能的。”

高智商犯罪从来都是可怕的,忠叔对此表示赞同,所以沉声问道:“那么,依少爷的意思,咱们杨家也要出上一份力?”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这个时节,终究不好脏了自己的手,这徐珵终究是个钦差,若是那王振发了疯一般严查下来,少不得要露出些马脚来,此间的事儿……和龙虎山的张家可有联系?”

忠叔想了想,点点头:“龙虎山张家传承前年,自本朝太祖即位后被高高挂了起来,虽是封赏不断,但民间的影响力已然大减,估摸着也只能在这金银俗物上找找存在感了,这财侣地法,财终究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杨尚荆笑了笑,点点头:“若是那家真个掺和了进去,那便是好的,这事情终归不是一时一日能解决的,先给家中去信,查查有无联系,若是有……只管给张家递个话,这徐珵观星之术颇有一手。”

第二一三章 谋定而后动

第二一三章

当年的杨戬也是在翰林院里面混过的,翰林院里面都有什么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人际关系如何、有什么特殊能力,也都是谙熟于心的,否则到时候起冲突站队还两眼一抹黑,那才是真正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

清流不需要站队?做梦吧!

所以对杨尚荆的这套说辞,忠叔点点头表示明白:“那老仆这便修书回家,让家主多多注意些,嘿,倒也想不到,这徐珵却有一手好的观星之术,本以为这法子,也就钦天监里的那些人多少会些呢。”

“本朝自太祖起,便是禁止民间仰望星空的。”杨尚荆摇了摇头,“可这翰林院的编修,终究不是甚么外人,高中进士之前会与不会倒也是两说,便是真会,只消有了这官身,去钦天监走上一遭,自然就无人能说什么了,只不过龙虎山那边……据传言,太祖立国之时,可是收缴了一批典籍,因此这观星之术,可是不甚齐全的,如今即便是有人在朝中修撰《正统道藏》,却也未必能接触到那一批典籍,若是知晓这徐珵会些东西,少不得要掺和上一手,将他拿下仔细询问的。”

这年月,中华大地上还没有那首《仰望星空》,距离大英帝国的黑暗料理,一群死鱼瞪着眼睛看着苍天的仰望天空派出世,还有那么几百年的距离,所以仰望星空只是一种……由封建帝国主义特色的迷信活动,它能够蛊惑人心,也能煽动民意,更能搅乱朝堂,所以朱元璋当初立国的时候,就规定了民间不许观星,抓一个弄死一个,不带含糊的。

而作为汉代留侯张良后人的祖天师张道陵创立的道教,则是秦汉之后观星技术的集大成者,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里面的“相”,就是饱含着“相天”、“相地”、“相人”三门技术的,所谓的相地就是看风水,阴宅阳宅这一套,相人就是手相面相这一类的玩意儿,而排在第一的相天,就是这个仰望星空。

想要控制一门技术,就得从源头上把它卡断了,所以当时的朱元璋不可能不对这些宗教的典籍下手,而张家的势力虽然极大,想要和大明朝刚正面,那是痴人说梦,所以想要找回这些典籍,或者说还原出一部分技术,就得从民间下手了,像诚意伯刘家这种勋贵家庭,张家想要动也挺麻烦的,毕竟牵涉的利益太广了,可要是换成徐珵这种酸文人、尤其是刚刚坏了规矩的酸文人,那当然是洗干净双手,拿起餐具,准备好餐巾,直接吃干抹净了。

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忠叔突然说道:“少也不说张家,老仆还险些忘记了,昔年老爷在朝中的时候,张家也曾派人去了本家示好,如今这老蔡等人的道士身份、法脉,便是因那时结下的善缘,才如此轻易到手,据说当代天师的嫡子,也曾经去过本家,帮忙调理过家中风水。”

一听这话,杨尚荆眉毛就是一阵的乱蹦跶,这张家数百年的风流,押注之类的事儿,倒是从来不落于人后,杨荣在朝中青云直上,自然是要去下注的,先不说这调理风水有没有用处,单单是调理过风水之后,至于下注了之后,这杨荣今后的晋升,到底是因为有他们调理的好,还是因为杨荣自己就牛掰,这就是一本子糊涂账,就这年月的文化氛围,估摸着杨荣自己都得相信,这是因为天师府张家沟通了天庭,给他带来的大机缘。

“如此一来,这递话,可就要讲究一点儿技术了。”杨尚荆眯缝着眼睛,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掐着右手的手腕,右手五指如同八爪鱼一般不断地活动着,显然在思索着,如何应对。

忠叔看着杨尚荆,也是眯起了眼睛,脸上闪过满意的神色,眼中带着好奇的光芒,就想看着杨尚荆怎么应对这件事——大家太熟悉了,这种事儿做起来就不能太明显,最起码,不能让人找到什么明显的把柄,徐珵这种人毕竟是有技术在身的,到时候如果张家和他玩软的,来个救人水火之中的戏码,少不得就要把一部分消息透露给他,若是掏出东西来之后咔嚓一刀倒也好说,就怕那边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偏不砍下那一刀,那么徐珵回了朝堂之后,杨尚荆、乃至整个杨家就都被动了。

浙、闽、赣乃至川渝地区,天师府张家说想要保住谁,基本上各家各户都是要给面子的,这就像曲阜孔家追捕逃亡的佃户,大半个中国都要动起来帮忙是一个道理的,家族声望这种东西一旦和宗教思想缠在一起,可是朝廷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过了良久,杨尚荆突然笑了:“这般事体,又何须家中来说?那书信,不修也罢,那老蔡的师父,不日便要来这黄岩县了,能够拿出来给本家做人情的道士,总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到时候戬这个做一县主官的前去打问打问,顺嘴感慨一番昔年在翰林院之中的见闻,总也能让这道士有所触动的,事关师门利益,还想着得传一点儿真本事、箓籍往上提几等的,自然是脑袋削一个尖儿一般往里面钻了,如此一来,直接就把本家刨出在外了,戬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往那边点上一点,总也不能怪到戬的身上吧?”

世界上有许多不能说的秘密,也有很多摆在明处的默契,这种事儿,便是其中之一,便是对方猜到了杨尚荆的用意,也是没办法将这件事明说出来的,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比如这徐珵,就算被放回了朝堂之中,还能拿着这个攻讦杨尚荆?那就是把张家算计进去了,嫌命长了。

而涉及到仰望星空的技术,张家就是原本和银矿没有任何关系,都要蹦起来掺和一手了,能捞着钱都是次要的,技术才是主要的——姿势,就是力量。

第二一四章 人员齐备

第二一四章

时间转瞬间就过了月余,杨尚荆这个规模不大、职权不小的备倭衙门,也算是真正补全了人手,看着自己部门的编制,杨尚荆的眼睛里就充斥着一股子叫做希望的光芒。

因为这是有希望搞大事儿了。

备倭衙门全称“总领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衙门”,一把手是他杨戬杨尚荆,正五品的兵部职方司郎中,下面两个主事,用的也不是衙门里的官衔,直接用的还是南京六部的官衔儿,兵部主事陈景明、吏部主事韩安材。

这一点尤为重要,第一是确定了这个衙门的性质,只是一个临时增设的备倭衙门,人员的档案、隶属关系之类的玩意还在原部门,等东南沿海的倭寇剿灭完了,这个衙门就是散伙的下场,到时候衙门里的官员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也是让杨尚荆最满意的一点——这证明了,韩安材和陈景明这两个主事不是受了什么排挤,被派下来和水鱼汤的怂逼,而是实打实下来镀金的高等级人才。

再往下,经历司、断事司、司狱司三司齐全,完全照搬的都司架构,经历司的经历是南京户部出来的,叫李岷山,都事是从南京礼部出来的,叫王潇,侧面证明了南京六部方面对这个衙门的支持;断事司的断事就是刘启道,诚意伯家的孩子,算是勋贵的代表之一了,因为早年在江南贡院装过逼,现在组织关系挂靠在南京刑部下面;司狱司的司狱叫郭元明,是三司里面唯一一个没有降级的,直接从浙江都司调过来的,侧面证明了浙江都司对这个衙门的支持。

想想也是,特么的现在浙江沿海备倭,压力最大的就是宁波、台州、温州三府,把它们刨出去,黑锅什么的让杨尚荆背,有好处他们还能分润两口,备倭都司的李信做梦都能笑醒,还能不给点儿实锤进行支持?

再往下,就是仓大使之类的流外官儿了,这些人都是靠着门子进来的南京六部胥吏之流,掌管着三府卫所除了中央调拨下来的军需以外,额外的那一批军需,算不上位高权重,却也是体现了这个衙门的不同,或者说,中央对于倭寇的重视。

抛开文官系统,武将系统也是增设了一个沿海巡防司,最高的官衔儿是个千户,正五品,看着是和杨尚荆平起平坐,实际上为了体现中央对杨尚荆的支持,根本就没设,甚至就连这个千户下面的百户都没有,武将系统里扛把子的是魏国公家的徐尚庸,一个正七品的总旗——看到这里就已经很明白了,这个千户的位置,就是给徐尚庸准备的,谁敢龇牙,魏国公就不介意把他的满口白牙全都打碎,然后逼着他吞到肚子里面。

到时候徐尚庸往上进一步,成了百户,下面就会增设两个总旗官;成了千户,下面的百户就会实设,至于借口嘛,杨尚荆看着这份文书,就弄了个明白——现在备倭衙门兵丁不足,虚设千户,只会徒耗粮饷,有冗官之嫌,不若以一总旗暂领,待巡防司人手齐全,自然可以增设百户、千户等官职。

用着杨尚荆的法子练兵,一百人可以两个月练出来一个模子,但是一千个人,没有三四个月,想都别想,而在这三四个月里面,徐尚庸要是捞不足足够的好处、或者说魏国公没法子给徐尚庸安排足够的好处,让他一步一步混成千户,南京勋贵都会对他们投以鄙视的眼神——太特么丢人了。

“到如今,这备倭衙门麾下的兵丁,除却徐总旗带来的三十六人之外,余者甲胄尚未齐备,戬还需上书,让南京户部尽快调拨啊。”杨尚荆用手敲着桌子,一脸的感慨,“若非上次力战倭寇,让这东南的倭寇知晓这黄岩县并非甚么好捏的软柿子,怎能得这一季的太平?只是下次倭寇再犯,定然要大举来袭,若无甲胄,我备倭衙门的巡防司,如何给这沿海各个卫所做个表率?”

也不是杨尚荆吹牛逼,反正自从那次砍完倭寇之后,黄岩县周边的小村落还真没被小股倭寇洗劫过,现在整个黄岩、乃至台州府的文人,都开始不要脸地给他吹捧,什么“治军有方”,什么“身先士卒”都是小意思,什么“挟陛下天威震慑倭寇,使之不敢进犯”才算高端,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杨郎中真特么牛逼,倭寇都怕他。

底下管着人员训练的徐景明就笑:“郎中治军有方,乃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不过月余,这新编入巡防司的两百人却已是操练的精熟,以下官的眼力来看,便是南直隶的精兵,也不过如此了,下官这便给南京写信,早日调些甲胄、军器。”

嗯,为了表示对邢宏放的支持,杨尚荆特意跑去他的卫所里挑了两百个人,调入巡防司衙门里接受操练,当然了,组织关系还在邢宏放的千户所里,带队的那个百户还是邢宏放的儿子,这也是对他的一个表态,那就是不会借着机会剥夺他的兵权。

本来邢宏放还有点儿不乐意,毕竟自己给杨尚荆帮了那么多的忙,甚至还暗地里给他投书,告诉他海门卫的指挥使要坑他,你就不给我儿子走动一下,弄个试百户的官衔?然而看见徐尚庸之后,他到了嘴边儿的话就再也没敢说出来,他也是老江湖,和徐尚庸抢位子,那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就是这样,这两百人来的时候也没带甲胄,明军的着甲率本来就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再加上现在巡防司穷的一笔,邢宏放有点儿害怕杨尚荆黑他装备,所以这帮人负重越野的时候,身上绑着的全是沙袋。

“人手少、装备差,训练再足,也不甚顶事啊。”杨尚荆摇摇头,如果可能,其实他想要自己搞点儿装备,比如火药、火枪之类的玩意,然而想想,现在衙门初立,除了各方支援之外,根本没有屁大的功劳,狮子大开口不好操作,也就只能先用着明军的制式装备了,反正现在黄岩县工房那边水力锻锤也搞出了一个模子了,到时候调集军匠改造个好的出来,产量质量双重碾压制式兵器,没有任何的问题。

第二一五章 牛掰的媒人

第二一五章

左等右等,福建老家那边的消息终于算是回来了,很显然,关于杨尚荆的婚事,建安杨氏内部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甚至是族老们的一番争论之后,才拿下来的结论,否则就凭着福建建宁府和浙江台州府之间的这点儿距离,总也不至于磨蹭这么长的时间。

杨尚荆捏着手中的信函,算是长出了一口气,还在结果不差,建安杨氏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桩婚事,而且打算派人去南京走动走动,说动现在这个南京的户部尚书站出来,帮忙说个媚,可以说是下足了本钱。

“本家能有如此决断,却也是殊为不易啊。”忠叔叹了口气,抖了抖杨尚荆递给他的信纸,一脸的感慨。

杨尚荆点了点头,也跟着叹了口气:“今时今日,戬为正五品郎中,总领三府备倭之事,总也能入得了内廷之眼了,再加上前日里几番动作,便说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想也不为过,到如今还能这般,也是家中爱护了。”

反正政治嘛,如果杨家对杨尚荆出于一个放养的状态,那么一旦内廷的王振真正掌控一切的时候,杨家来一个切割止损,将杨尚荆的名字从族谱里面拿掉,王振对杨家的怨恨,想来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做人留一线,时候好相见,上层如果不按照规矩来,给建安杨氏来一个赶尽杀绝,只怕就会寒了天下士族的心,可一旦杨家请动了南京户部尚书张凤给杨尚荆说媒,那就不一样了,以后想要切割止损,都没有办法做到。

对此,忠叔倒是不以为意:“这王振本就是个穷酸秀才出身,对这大明朝官场规则的理解,只怕还不如寻常的六品主事,但看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便知,有了圣眷便是无所不为,偏生如今的皇上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若是少爷败了,本家即便是将少爷宗谱除名,只怕也要大受牵连的。”

略一停顿,忠叔笑了笑:“更何况,本家与王振的矛盾,根子上是在老太爷身上的,少爷……也不过是承了祖辈的恩怨罢了。”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一旦一个人有一次不按规矩出牌,那么他的后续就很难获得别人的信任,王振从上位掌权以来,不按规矩出牌的次数有多少了?所以想让建安杨氏这种家族相信王振,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最重要的是,杨家和王振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出在已经故去的杨荣的身上,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杨荣的坟给刨了?

所以杨尚荆就将话题转开了:“却不知这南京户部尚书张凤张子仪,是何出身?”

南京六部,如今基本上就是个公文转运中心,除了兵部尚书参与机务之外,剩下的基本上就是在卖萌,等着那一天皇帝陛下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调回北京城做真正到了六部尚书去了,然而被下放到南京的,基本都是在北京靠边儿站的,就比如徐琦这个兵部尚书吧,出身甘肃,朝堂上就他一个甘肃的进士,没有乡党,能力再强有个卵用?去南边喝水鱼汤吧!特么的北京城里面这么多侍郎、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之类的官儿排着号呢,哪有你们啥事儿?

所以杨尚荆看着这个人,也不免有些疑问。

“此人出身河北安平,乃宣德二年的进士。”忠叔想了想这个人,然后面色有些古怪,“此人与旁人却也不同,观政之后,直接便是刑部主事。”

卧槽,他姓张,不姓赵啊,咋这么牛掰?特么的其他的六部主事熬了多少年,眼看着胡子都白了,结果你特么刚刚观政下来,直接就是主事?插班插得有点厉害啊!

杨尚荆眼珠子瞬间就瞪圆了,这人的晋升,比他这个从知县直接晋升成郎中的还特么玄幻,毕竟自己这是有实打实的功劳的,还有上面北京各位文武大佬的力推,于谦于廷益更是差点儿就在朝堂上骂娘了,就这样皇帝还特么不情不愿的。

看出了杨尚荆的震惊,忠叔干咳了一声,说道:“其父张益,乃永乐朝给事中,用了八年随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于漠北马革裹尸,故此朝中文武对其家多有照拂,他这位置,乃是宣宗皇帝钦点的,其实是借了其父的光,虽是有些过了,一时间却也无人敢多说甚么。”

杨尚荆眉毛一挑,瞬间恍然大悟,这特么……也是祖宗余荫照拂啊,随着朱棣御驾亲征漠北的文官不少,但是能以一个给事中的身份,力战而死的,估计不会很多,所以这些人的事迹,不用皇帝吩咐,文官儿们带着士林清议就会自发地吹捧,别的不说,吃人血馒头这事儿,古已有之嘛,或许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吃人血馒头的时候,流血那位的家人也能跟着借借光,毕竟大家都是一个阶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吃香太难看有辱斯文。

所以杨尚荆脸上的笑容也就多出了明悟的意味:“昔年大父随军之时,常伴太宗皇帝左右,想必是没少说这位张益的好话,给张家谋些实惠罢?”

人血馒头都端上来了,不吃一口简直就是浪费,太特么丧良心了,所以当时随军的杨荣肯定是要吃个痛快的,给自己留个好名声,给文官儿们,或者说地主阶级赚一个忠君爱国的名声,双赢嘛!

忠叔点点头:“宣德二年的春闱,主考乃是南杨大学士,故此此人和内阁的关系,便是又近了一层。忠良之后,又有内阁护持,这才在本朝初年超迁户部侍郎,因为老太爷昔年对他多有照拂,故此本家的请求,加上魏国公的身份,足以促成此事,待家中的信件到了南京,也便是少爷成婚的日子了。”

杨尚荆点点头,眯起了眼睛,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回事儿:“如此说来,这南京的京官儿,却也有些藏龙卧虎的气象,今后却不可轻易下甚么论断了。”

第二一六章 一步闲棋

第二一六章

有了一个牛叉的媒人“撮合”,杨尚荆今后“婚姻美满”是肯定跑不掉了的,不过这信使到南京还得有一段时间,所以这会儿杨尚荆在等待结果的同时,又在黄岩县下了一步闲棋,为了给颗粒化火药备足材料,他要吸引商户们卖鸡蛋,从而促进鸡蛋生产。

“嘿,你们谁认字儿的,过来帮忙看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高声叫嚷着,“这治安总检察衙门的门口,怎地就多了这么一张公文?”

汉子虽然不认字儿,但是那大红的官印还是认识的,户房的大印虽然比之杨尚荆的县令官印小了不少,却也颇为醒目,于是随着这汉子的叫嚷声,这处小院儿的门口很快就围满了吃瓜群众。

因为县衙内部空间有限,这么个新成立的衙门已经没法在县衙里面安置了,所以陈斌索性就在县衙的后身儿找了个小独院儿,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摆在了这里,户房负责打算盘的人往这儿一带,收了银子入了账,转手就进了府库。

自从黄岩县治安总检察的官职落在了陈斌的身上,这个小院儿就成了各个商户进的最频繁的地方了——经历了几个“帮派欲孽分子”的打砸抢之后,黄岩县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想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黄岩县赚钱,你就得好好伺候着这治安总检察,五分之一的抽税就不说了,你还得多少捐一点儿意思意思。

就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的士子排众而出,站在那榜文的下面,嘴唇蠕动了几下,显然也是看的挺吃力的,就有那按耐不住性子的,冲着榜文旁边的治安司差役喊道:“这位差爷,这榜文上写的都是啥啊?”

“莫管写的是啥,总计是和你这种人没甚关系的。”那差役把眼珠子一翻,就是一瞪,这年月区分贫穷还是富有的方法简单得很,看他人不认识字儿就行了,要是连字儿都不认识,一准儿的泥腿子,对于泥腿子,这差役而言就算个屁。

那人“啊”了一声,脸上就有些发红,不过看了看差役腰间挎着的长刀,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能抻着脖子在那儿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士子这才读完了上面的文字,大声说道:“这告示上写着的,若是城中商户有出售禽蛋者,不拘甚么鸡蛋鸭蛋还是鹅蛋,商铺治安费统统少收一成,数量越大,减免的治安费越多,最多可以减少五成。”

“哦。”老百姓们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然后慢慢散开,既然是收那个劳什子的治安费的,就和他们这帮不经商的没有任何关系了,有功夫看这个,还不如回家看孩子呢,可是他们散了,有几个激灵的小厮,却是拔腿就跑,回去告诉自己的东家了。

自从这治安总检察上线之后,城中的治安那是瞬间就好了不少,成规模的帮派被连根拔起,剩下的那些小偷小摸的,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有那么一个两个的饿疯了,想要在街上打点儿野食儿填补填补肚子,立马就被路过的治安司差役摁在地上一通儿毒打,最倒霉的还要去牢里吃上几天牢饭。

毕竟现在这治安司里面,很是有一部分人手,就是当年各个帮会里面的精英,对于这些打闷棍、套白狼、掏钱袋、拍花子之类的勾当,熟悉的很,一个个不说称宗道祖的人物吧,总比外面这些散兵游勇强上太多了,别的不说,大街上看见有什么小动作的,八九不离十就能分辨出来了,以至于户房那边哭着喊着要开路引去外地“探亲”的青皮流氓,数量瞬间剧增。

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这当然是好事儿了,不过对商户嘛……那就要分开看了。

那些大商户,身后站着的,就是黄岩县的大户,也就是乡贤,原本的那帮帮会分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找这种商户的麻烦,毕竟……他们的身后也是这些大户,强碰下去,肯定是自己这边儿先死个透,能够喊打喊杀的小瘪三大街上随手就能用铜钱招到,可是这能算账的账房先生,尤其是那些好的账房先生,便是花钱也是请不到的,可治安司这玩意是县令杨尚荆的力推,大户们可不敢多说什么,这钱,捏着鼻子也就交了、

对于那些中低端商户,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把往日里交给青皮流氓的保护费变成了治安费,原封不动地交给这些治安司的差爷罢了,没甚么损失。

可是呢,人心这东西就是奇妙难测,似乎是觉得官府不会与民争利,很好讲理,其中有几个小地主家的商铺就很干脆的拒绝交这个治安费用,而且一个两个说的振振有词,治安司的陈斌呵呵一笑,根本不合这帮人争论,带着穿着公服的差役大摇大摆地走了,根本没就不强求,于是当天,缴纳治安费用的商户人数瞬间减少了一大半。

等第二天,挑头儿不缴纳治安费的那几家铺子,就被青皮流氓给砸了个稀烂,带着状子想去击鼓鸣冤,结果在县衙外面就被拦下了,刑房的胥吏特客气地指了指县衙后面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如今县尊吩咐了,城中所有事渉商户的案子,统统归治安司管辖,你等可去衙门后面儿的那个校园,找陈斌陈检查递状纸,那边自然有刑房的文书收纳你等的供状。”

于是这帮小地主就是一抖手,这尼玛还怎么玩?明摆着嘛,那帮打砸抢的,就是没穿公服的甚么治安司差役,他们这要是去递了状纸,基本上就是陈斌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节奏,于是一个两个垂头丧气地收了状纸,准备好银钱就往治安司投递去了。

治安费用是店铺利润的两层,也就是相当于百分之二十的商税,挺合理的,如今只要卖鸡蛋了,至少能减少一半?这简直……简直就是德政啊,还不让自家掌柜的从周边府县进点儿鸡蛋来卖,等啥呢?

第二一七章 套路

第二一七章

卖鸡蛋减税这一招儿,说出来也还是无奈之举。

说白了他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县令,理论上说,除了黄岩县这一县之外,他的行政命令是辐射不出去的,三府的卫所他倒是能影响影响,然而也仅限于军令,毕竟军户下面的一亩三分地,那是都指挥使、指挥使们的盘中餐,断人财路和杀人父母,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差不多的。

偏偏想要量产颗粒化火药,还必须用到大量的鸡蛋,那就只能从黄岩县这个层面上带动整个台州府、乃至整个浙江的禽蛋类生产积极性了。

卖鸡蛋可以免除一部分治安管理费,实际上针对的是大户控制下的商铺,毕竟大户的影响力比较大,产业也比较大,手底下控制的人口、田亩也比较多,最重要的是渠道也广得多,相比于进鸡蛋需要的那些钱,他们对减一部分治安管理费显然更有兴趣一些,所以他们会主动带动控制下的人口进行禽类饲养。

然而杨尚荆又设了个指标,“多卖鸡蛋朵免费用”,所以这帮人为了尽可能多地减税,肯定要大肆从周边的府县购入鸡蛋,这样就能带动其他府县产业的增长,毕竟这年月没有饲料这种神器,机械化养殖之类的技术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一只鸡可没办法像五百年之后那样,打着激素一两个月就出栏,产蛋量、产蛋率什么的更是玄学之中的玄学,这一切,都要用时间来带动。

不过现在嘛,因为实验室生产的这点儿火药产量还不够,所以杨尚荆给设定的鸡蛋数额,说白了也不算高,甚至可以说很低了,为的就是打下一个基础,以后慢慢往上加码,慢慢地让大户们跟着加码,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鸡蛋产业链条的完善。

最重要的是,一旦碰上鸡瘟,大户们的抵抗能力要远远高过普通的散户,这对于杨尚荆治下的黄岩县的稳定,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了。

至于鸡蛋开始上市了之后怎么处理,其实也好办的很,现在刨出去实验室,也就是南山上那座道观需要用的,剩下的一律装船带走,杨家纵横闽北这么多年了,白手套还不多得是?到时候一只经商的白手套买了去,给另一只混黑道的白手套改善伙食,还不是轻而易举——杨家的白手套来这里行商,杨尚荆可是给直接免税的,一进一出,那点儿鸡蛋算个卵?

反正吧,下面大户的行动力,是被这一手给带动了,很是用优惠价格从乡里“收购”了一批鸡蛋鸭蛋之类的,摆在商铺里面试试水,结果等到治安司下来巡查的时候,还真就照着鸡蛋给发牌子,牌子上写着减某日治安费多少,很有种童叟无欺的架势,说是等到了月底缴费的时候,拿着这个可以给直接免去一部分税款。

于是大户们的热情瞬间就被带动起来了,那点儿鸡蛋就算没人买,全都扔了,也要合算得多嘛!

然后几个操着闽北、闽南、浙南口音的汉子就粗线了,带着家丁,将市面上能看见的鸡蛋直接买去了接近一半的数量,然后还白纸黑字地和这帮大户签下了一堆的合同,大户们的心下顿时更加笃定了,黄岩县开展的“养鸡大生产”的活动,瞬间如火如荼。

就在这么一段时间里,杨尚荆手底下的这些兵丁的甲胄,也顺利入库了,为了体现两京六部的文官大佬们和南京勋贵守备集团对这个备倭衙门的重视,一个千户所的兵丁数,直接给加强了,编制直接翻番儿,给了两千一百人的编制,金贵的了不得的甲胄,一次性就给运来了一千套,而备倭衙门下面的人手,算上那边邢宏放支援的两百人到现在也没突破五百人的人数,百分之二百的着甲率,我就问你怕不怕?

至于大明朝工部直属的军器局制造的强弓硬弩、砍刀藤牌之类的,更是按照杨尚荆练兵的思路,一次性给发来了一千人的装备,这个待遇,简直就如同亲儿子一般。

库房之中,杨尚荆伸手抓起一把单刀来,仔细看了看刀口,然后对这前面的空气挥了两下,不挂一丝风声,虽然因为材料学等技术的缘故,五百年后零售价五百块以上的管制刀具随便拿出来一把都能把这玩意砍成废物,但是放在这个年代,这玩意就算不能写成蓝字儿,绿字儿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汝精通武艺,又是勋贵家族出身的,名家的锻造和这军器监批量生产的武器,想必也是接触过不少,且来看看这刀到底如何。”杨尚荆把刀子递给了身后的徐敏英,他调来没多久,就被杨尚荆选在了身边,做个贴身的侍卫,一方面是因为他救过自己,武艺也的确高超,另一方面,也是给魏国公家表明一下态度,自己身边儿都用上了徐家的人,岂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和徐家一个鼻孔出气儿?

随即,杨尚荆转手抽出一把长枪来,抖了两下,虽然他没认出来这是什么做的枪杆子,但是就看这个韧性,也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货色。

徐敏英接过长刀看了一下,也舞动了两下,这才说道:“刀的确是好刀,虽然比不上某这环首刀,和倭寇那些精工打造的倭刀也没法比,却也堪称精品了,比起寻常卫所士卒的武器,着实要高明太多了,便是各个都司辖下的亲兵,能有这般兵器的都是少数,若是这批军械均有如此水准,备倭衙门辖下军丁的战力,只怕要凭空高上三成啊。”

“如此便好,等下本官发个批文,从这里调出来一批装备,先把麾下的人手武装妥帖了,磨合个一两日,便去南边寻那盘石卫指挥使的晦气罢。”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将长枪插回原处,转身向外走去。

特么的自己这个备倭衙门,可是北京内阁、六部的大佬们一通乱喷弄到的,为了这个,于谦于廷益这个文臣的标杆还在朝堂上一通乱喷,谁敢在自己这个衙门的军器上动手脚,只怕分分钟就得被五马分尸,不精良?不精良才有鬼了!

第二一八章 计谋

第二一八章

备倭衙门麾下的兵丁,在接收到装备之后,瞬间就是鸟枪换炮,原本隶属黄岩县巡检司的一百多弓手如今着甲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百,再加上到底是经历过血战,还奇迹性地没有崩溃,一个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无论是卖相还是气势都要甩出寻常寻卫所士卒十八条街去。

再加上整齐的阵型,瞬间又增添了不少的气势,以至于看着这百来人,徐尚庸这种见过世面的勋贵子弟,都忍不住点头称赞:“若是我大明沿海卫所士卒,都有此等军容,区区倭寇,又算得了什么?”

杨尚荆看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话茬,浙江沿海总共十九个卫所,别的不说,要是把这十九个卫所的着甲率提升到百分之百,大明朝的财政瞬间就得跟着崩溃了,先不说现在大明朝的钢铁产量能不能赶上五百年后河北某个高炉的产量,单单是做棉甲需要的棉花,就能让朝廷发疯。

特么一个卫所不算都司、指挥使这种高级军官直属的亲兵、家丁,光是寻常的兵丁,就又五千多人靠六千的样子,大明朝对新疆的控制根本就是个零,西南那边还是一大批的羁縻州呢,哪特么有财力搞这个?最重要的是,京师三大营的着甲率如今都到不了百分之百,你这边弄了个百分之百的着甲率,是想着造反呢,还是想着造反呢?

不过嘛,梦想总是要有的,该糊涂的时候,也是要跟着糊涂的,所以杨尚荆扬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倭寇也是人,而且如今的倭寇,来源驳杂,可不止日本落魄武士之流,旧年张、陈之流的余孽夹杂其中,端的是真假难辨,就是沿海某些穷疯了的恶鬼,也是投于其中,想要打个秋风的,如此武装何须十九个卫所?但有两千人,自然是反手可灭。”

徐尚庸跟着点了点头,就看着杨尚荆笑了笑:“本官上任这备倭衙门主官,也已经有了月余的功夫了,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三府之中的卫所,却也没有前去走动走动,如今兵甲齐备了,总也要出门走走的。”

稍稍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搓了搓手,继续说道:“也罢,传令下去,明天就从这台州府南下温州,然后一路北上,也好看看这一路卫所的军备、人员到底如何,本官也好有个准备,定下个剿倭的策略。”

徐尚庸点点头,突然低声说道:“不若……便从这温州府的盘石卫查起?既是名为磐石,想必也是坚若磐石……”

杨尚荆深深地看了自己未来的大舅哥一眼,突然笑了:“既是说好了由南到北,总不能途中插了队,温州府最南的卫所,本官没记错的话是金乡卫,便从金乡卫查起罢。”

刘启道和徐尚庸的关系自然不必多说,刘启道能猜到自己的意图,徐尚庸自然也会接到风声,这一点杨尚荆倒是没什么意外,不过有些事儿,关系再近,基本法还是要讲的,所以徐尚庸点点头,一脸的惭愧:“确是末将唐突了。”

等从小校场回了县衙,刚刚洗过手脸,端起茶杯来,忠叔就从后宅赶了过来,将一封信递给了杨尚荆,脸上全是古怪的神色:“少爷,那个徐珵,在初入山中剿匪的第一天,便遭了刺杀,险些殒命,如今辞官回乡了,说是在闽北感了风寒,如今阴寒入体,有郎中嘱咐,断不可再在山高林密处行走,以免病情加重,如今闽北总督剿除矿贼的官儿,却是空了的。”

杨尚荆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看了看信笺,就感慨了一声:“倒是个聪明的人物,如此一来,便是这福建的富户乡贤再想动他,也要琢磨琢磨个中利弊了。”

徐珵自己坏了规矩,要是死在剿匪的路上,那肯定就是光荣战死,没有半点儿阴谋论生存的余地,冲着在翰林院装过逼、都察院跑过腿儿的经历,拉下来个千户之类的武职给他陪葬,也就算仁至义尽了,可是他这一辞官,也就变相地给福建当地的大户跪了,按照一般的套路,这事儿也就算完了。

毕竟如果刺杀了一个卸了任的钦差,综合一下之前徐珵做过的事儿考虑,以王振为首的内廷就算不从阴谋论的角度考虑,都得从这一方面入手查徐珵的死因了,到时候拔出的萝卜带出的泥,总会有人家因此受损的。

反倒是徐珵,因为有翰林院装过逼、都察院跑过腿儿的经历,只要等这事儿的风头过了,在中枢找人递个话儿,走动一番,起复还是有可能的,毕竟病好了,还是要报效国家的嘛。

而且因为他在翰林院装过逼、在都察院跑过腿儿,起复之后肯定不能是正七品的小官儿能打发的,正五品郎中起步,甚至时佥都御史都有可能,总地来说,这波儿不算亏。

“如此人才,可惜了。”忠叔眯着眼睛点点头,声音里面就带着点儿惋惜。

福建的大户按照规矩,可能不会追究了,但是这人到底是算计过杨尚荆的,这一点可不会因为他辞官而消失,特么的杨荣在南京的时候喷常家傻逼,常家都能记仇记到杨尚荆的身上呢,所以说,这个徐珵必须得死。

“是啊,可惜了。”杨尚荆有点儿感慨地点点头,虽然作为一个学过马原毛概邓论思修的社会主义四有青年,他对于观星之类的技术有些不能理解,但是他还是觉得徐珵这人必须得死,“那位张爷可是到了黄岩县?明日戬要带人南下金乡卫,依次北上,查验各个卫所军丁、武库,今天却也要抽出些时间,和老蔡这个师父好生聊上一聊。”

忠叔点点头,笑着说道:“这倒好说,这张家的势力,比之杨家便是庞然大物,便是在苏州府,想要动一个因病致仕的前都察御史,也不过举手之劳,老仆这便让人去安排便是了。”

第二一九章 埋钉子

第二一九章

“本官在老家读书之时,便常听说张爷的威名,广施符水,医术精深,普济群生,又兼有斩妖除魔之善举,说是威震建安府,都不为过啊,只叹彼时年幼,无缘得见,本官一直是引以为憾啊。”杨尚荆满脸感慨地坐在主座上,看着坐在对面的老道,说着“肺腑之言”,“杨氏家仆能有机缘拜在张爷门下,却也是他们的福慧,还望张爷以后多多提点。”

从自称上来看,杨尚荆的立场就已经很明显了,“本官”,而不是“戬”,单单是这个自称,就把自己放在了高位上,也算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了。

对面这等老道今年也有六十多了,不过对外宣传嘛,八十多靠九十的模样,整日里就混迹在达官贵人的府上,说骗吃骗喝肯定冤枉,毕竟是个姓张的,家学还是有的,所以两手绝活也还是有的,不过多年混迹下来,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所以他拱了拱手,哈哈笑道:“杨郎中谬赞了,贫道不过微末道行,怎入郎中法眼?”

张家大不大?

当然大了,传承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人上人,道士还都懂点儿医术,所以这张家的出生率,平均都要比正常的地主家高上几个百分点,夭折率也要低上几个百分点,一年两年的或许还看不出什么,千多年积累下来,这人口可就恐怖的紧了。

不过呢,除了嫡支长房的那些子嗣之外,剩下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吧,毕竟资源再多,也是有限的,要优先倾斜到长房嫡支那些尊贵血脉上,所以像面前这位张爷,得到的资源就少之又少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要靠个人奋斗多一些的,所以在面对朝廷册封的正五品官儿的时候,这个老道还是很谦卑的。

杨尚荆笑了笑,这特么又不是阵前骂战,“久闻公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说完了,赶紧进入正题才是要紧,反正大家都是“识时务,知天命”的人物,不敢“自比管仲、乐毅”,却也是人精,所以杨尚荆直接话锋一转,说道:“蔡炳明自从到了这黄岩县,虽是仗着天尊庇佑,有些降妖除魔之举,奈何根基浅薄,道法低微,如今怕是镇不住场面,本官害怕他力有未逮,平白坠了天师府的名声,这才将张爷请来,坐镇此间,保境安民。”

这位张爷顿时就点了点头,不过脸色有些古怪,老蔡的那些举动,他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饶是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也算是道教界的一位慈善长者了,却也不得不感慨历史进程的重要性,这老蔡充分证明了什么叫做“时势造英雄”。

“广行善事,普济群生,乃是贫道平生之志。”这位张爷面色严肃,回答的一板一眼,“如今黄岩县有妖邪作祟,贫道自当坐镇于此,保一方平安。”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这么一个正派的天师府出身的道士在这儿,敢过来找茬儿的,自然就少了,凭空少了好多的麻烦,而且有这么一个在闽北都有名的“高道大德”作掩护,那个小小的火药实验室,想必也是越发的安全了。

不过嘛,这次找他谈话的原因,更多地还是为了去坑一手徐珵,所以他必须得找个话题切进去,于是他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圣人在朝,自然海晏河清,只是如今这圣人的身边,却又奸佞作祟,以致如今天灾不断,岁在甲子,兵戈不息,西北、东南、西南皆有战事,庚金伐甲木,壬水翻涌,南北直隶、河南、山东、浙江、福建等地暴雨倾盆,民不聊生,单单是这黄岩县,便有妖邪作祟……”

特么的,董仲舒当年搞了个“天人感应”之后,阴阳五行之类的学说就被加进了儒家系统里面去了,反正孔老二也没从棺材板里蹦出来给董仲舒之流的几个大耳瓜子,皇帝有需要这个,谁还敢说这不对么?所以杨尚荆搜肠刮肚地,就把一套歪理邪说摆了出来,他是官儿啊,他是儒生啊,懂这个……情理之中!

今年是甲子年,但是今年不太平,一场大雨冲垮了多少小康之家?造了多少流民出来?可朝堂上圣君在位,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啊,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皇帝旁边有奸佞啦,所以你看,天下动乱,兵戈不停,兵戈五行属金,金克木,和今年的年份相冲,所以这才暴雨连绵、妖邪迭出,你看看黄岩县就有个妖精,被你徒弟老蔡给一通儿雷活生生给劈死了。

放在五百年之后,这最多也就是个涉及封建迷信的学术讨论活动,然而这不是五百年之后,而是一四四四年的大明朝,随时可以扣一个“诽谤朝廷”的帽子下来,所以说这个简直要命,听了这个,这位张爷脸色都有点儿变了——其实从杨尚荆喷出那句“岁在甲子”的时候就开始变了,当年黄巾军的口号可就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而黄巾军是道教的人……

然而吧,现在在这黄岩县,杨尚荆就是老天爷一般的人物,骂骂神仙不一定有雷劈下来,但是和杨尚荆作对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这位张爷打了个哈哈压根儿就不接茬:“杨郎中学识渊博,便是连五行生克之理也如此熟稔,贫道佩服,佩服。”

杨尚荆也没指望他接茬,这些话他能说,因为他背后站着一堆想要“清君侧”的外朝大佬,所以他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般话语,本官自然是说不出来的,年初本官尚在翰林院之时,编修徐珵曾和本官饮茶答对,此人不但饱读诗书,便是杂学也无一不精,当日仰观天象,所言之事,今日已然应验了不少……”

“仰观天象”四个字一出,这位张爷的双眼瞬间就是一亮,不过面色倒是如常:“翰林院当真是人才济济,各个文曲星下凡,便是连这失传了的观星之术,也有人精通啊。”

第二二零章 历史啊历史

第二二零章

“那人昨日回了道观之后,便修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往江西。”忠叔站在杨尚荆的身后,笑着说道,“这观星之术,看来也是张家的一块心病啊。”

“有机会拿到手的,而且是唾手可得的,总是要争取一下的。”杨尚荆哈哈一笑,站在船头,看着面前江水滔滔,满脸笑容,“诚如忠叔所言,这张家虽然被本朝太祖高高挂起了,到底也是千年的风流,拿捏一个自己辞官回乡的御史,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顿了顿,杨尚荆的脸上也满是古怪的笑容:“若是张家真的从那徐珵的嘴里套出来点儿什么东西,想必这位张道爷的箓级,也要往上升一升吧?”

和朝廷的九品官制一样,正一派受録的是,箓籍也是分为九品,正好和朝廷的品级相对应,不同的级别对应着不同的法术权限,意味着能施展出多大的法力,不过这年月到底还是有点儿规矩的,受什么箓,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你得有点儿真本事,或者是做出点儿实质性的贡献。

忠叔笑着点点头,不过旋即面色转为凝重:“只是少爷,这道教历朝历代可都不甚安分,万不可与之太过亲近,以免引火烧身啊。”

杨尚荆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此事戬自然是知晓的,凡事总是要有个度的,如今戬也不过是用用张家的人脉,搞这个徐珵一下,至于其他,倒是未曾想过。”

嘴上是这么说的,杨尚荆心里想的还要更深一层,他怎么说也是来自五百年之后的,能看到的东西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了,什么东西能多亲近亲近,什么东西要敬而远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逼数的。

道教历来就是中原的造反专业户,毕竟和和尚们“忍一忍下辈子投个好胎”的宗教思想不同,道教的核心思想一直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翻翻道德经就知道了,“天下之至柔”的水,“攻坚者莫之能胜”,正一创立的时候,用的那九品的等级,直接就和朝廷官职相对应,这心思,自然也就不难猜了,而且人家求得不是来世,而是今生,所以活着的时候自然就要拼一下了。

所以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直接就把道教的马甲披在了身上,改都没改,为的就是建立一个地上道国,然而这和世家大族们适应的封建社会有太多的不一样,所以各路诸侯,也就是大地主纷纷赤膊下场,对着这帮宗教疯子一通儿狠揍,直接给捏死了,然后道教就学乖了,开始用自己“留侯之后”的身份,专注于在上层社会传教,而且不介意给世家大族服务,给他们分润皇权提供一点儿理论支持。

就比如魏晋南北朝时盛行的玄学,实际上就是道教思想的一个变种,所谓的“无为而治”,实际上是一种虚君政治的渴求,也就是说,世家大族要利用道教思想直接把皇帝架空了,直接搞个世家共和,那时候,名字里面带个“之”的,例如什么王羲之、王献之之类的,都是道教徒,道教对上层社会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了。

不过饶是如此,道教也没放弃从下层起义,推翻封建王朝,建立地上道国的想法,从黄巾军开始,脑袋上包着的布颜色在不断变换,但你看看核心思想,基本上是如出一辙的,最多就是把某某天尊换成了无生老母,特么的要不是身后有大势力支持,这帮起义的泥腿子,连军需粮草都算不明白,还不是分分钟就给朝廷剿灭了?

所以说,哪怕是李唐那会儿,给自己家找了个有名儿的祖宗李耳,在长按修了个号称天下最豪华的道观,自己立了道教做为国教,也一直没放松对道教的监视,没有放弃平衡佛道势力的努力,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回来之后声望一时无两,背后或多或少也有朝廷的推手,为的就是让佛道两家达到一种平衡,否则真的按照当时的律法,特么的玄奘法师是个偷渡客,回来肯定是要追责的。

至于本朝,要不是明太祖朱元璋也需要一个合理的马甲让自己这个泥腿子出身、当过和尚的穷酸登上皇位,只怕依着脾性,早就把宗教平灭了,奈何道教风流是在太久了,民间的影响力绝不是封建小农经济基础支撑下的政权能够轻易拔除的,所以他也只能仗着穷横,把道教挂起来,尽可能地隔绝他们对底层的影响。

这样的势力,能利用就利用一下,走的太近了绝对没什么好处,他现在又不是没有靠山,也用不着天师府方面的倾力支持,大家互利互惠也就好了。

这个话题聊到这里,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杨尚荆话锋一转,就把话题引导了这次出行上面:“如今戬带人乘船,一路南下,却不知这金乡卫到底有什么根底,需要注意些什么,却也是无奈之举啊,还请劳烦忠叔,将徐总旗、刘断事二人找来,和戬说说话,戬也好心里有些准备。”

忠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杨尚荆则看着涛涛江水,叹了口气。

大明朝后期形成的文贵武贱的局面,也不是没原因的,毕竟相比于文官而言,武将有点儿不值钱了,先不提光是浙江沿海就十九个卫所,十九个正三品的指挥使了,单单是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功勋,就足以早就一群“蒙荫不干活”,或者是“辱没祖宗”的勋贵子弟了,顶着正二品的官职,赶着正三品、甚至是正五品的活儿,简直不要太多,就这个局面,怎么和一帮子通过科举考上来的人对刚?

然而勋贵集团偏生还是握着枪杆子的,想要动他们的利益,就要问问他们手里的枪杆子同不同意,所以哪怕到了后期,文官势力大增,最顶级的那一撮勋贵,依旧有着极其强大的话语权,就算不能说一不二,一些声音也是朝堂上必须要参考的。

第二二一章 用人之道

二二一章

金乡卫在洪武二十二年动工建造,耗时三年,本身就是一座坚城,按照大明朝的勋贵体系而言,它本来是姓汤的,信国公汤和在告老辞官之后,奉命建造的。

不过呢,老朱这个人疑心病挺重的,所以姓汤的负责营造,用人就肯定不能再让汤和那个派系的勋贵得利了,于是在营造成功之后,直接派了常家一系的人去兼领指挥使一职,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分权制衡,常遇春虽然死的早,然而早年因为太能打了,死后一串儿荣誉衔儿砸下来,什么“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追封开平王,谥号忠武,配享太庙”之类的,还是给老常家保留了相当多的派系力量,用以制衡汤家、蓝家等等开国老臣的。

等到了朱棣靖难成功之后,这个地儿又换了主人。

虽然朱棣自问对勋贵系统还是有绝对的领导能力的,然而朱允炆不知所踪,所以他也不能就装着逼啥都不干,这万一朱允炆跑到哪个南方卫所,扇乎一下鼓动一下,直接带着一批人马犯了,多少是个麻烦不是?所以在继承大统之后,直接给天下卫所来了一次大换血,北军南下、南军北上的不要太多,金乡卫又是个倭寇屡犯的紧要的地界,所以就直接用上了徐家的人。

不过当时呢,朱棣和魏国公一系的关系僵得很,当时的魏国公徐辉祖还在家幽闭呢,所以用的实际上是已死的徐增寿这个左都督的人,而且这么多年来,因为徐增寿追封了定国公,原本左都督一系的武将也就没作鸟兽散,这金乡卫的指挥使,实际上也一直都是北京定国公徐氏的人。

杨尚荆主管备倭衙门的开始到现在,时间已经是着实不短了,这金乡卫的指挥使姓邵名飞字天举,也是个人精,为了往上爬着方便,和北京方面的联系一直都不少,所以早就接到了消息,还没等杨尚荆的仪仗入城,早早地就在城外五里的地方候着了。

等看见杨尚荆左青龙、右白虎,嗯,也就是左边徐尚庸、右边刘启道地来到了面前,这邵飞邵天举目光连闪,连忙迎了上去:“末将金乡卫指挥使邵飞,见过钦差。”

这话说的很有艺术,让人很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哪怕对比起兵部郎中来,指挥使显得很不值钱,但是吧,从品秩上来说,指挥使是正三品,郎中只是正五品,所以想要跪舔杨尚荆,就得找一个很新奇的角度了,而很显然,诸位邵飞邵天举,就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杨尚荆的正五品郎中只是官衔,而他的使命,则是“总督浙江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算得上是钦差了,正三品的指挥使跪舔正五品的郎中不行,但是跪舔钦差,那就是本分了,所以邵飞这一声“末将”放在这个语境下面,简直就是恰如其分。

所以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连忙走上前去,伸手扶住他,哈哈笑道:“邵指挥切勿多礼,邵指挥镇守一方,劳苦功高,如今非但要防备海上倭寇,便是闽、浙交界之地的流民、贼寇,也要严加防备,出兵剿除,本官如何当得起指挥之礼?”

邵飞的神色就是一松,特么的,这年月钦差下来,就没有几个是不来找茬的,就算这杨尚荆和勋贵走得近了些,就算北京方面也没说他会拿自己开刀,但特么正统元年轩輗下来督军的时候,谁能想到人家一家伙砍下来四十多个脑袋?不过看着杨尚荆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是找人借个脑袋立威,也不会找到自己的头上。

所以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也跟着笑道:“杨钦差,里面请,里面请。”

两人翻身上了马,带着人向着金乡卫城中走去,要不说这邵飞尺度拿捏的非常之好么,哪怕他认出了徐尚庸和刘启道这两个南京勋贵子弟,知道徐尚庸是魏国公家的公子、而且很可能是要重点培养的子弟,也没上前打个招呼什么的,不显得有一丝一毫的阿谀谄媚。

“正如钦差所言,盖因今年浙江水患严重,江河满溢,一茬秋粮几乎全都泡在了水里,不说是颗粒无收,却也是饥馑之年,如今这浙南的流民暴增,都想着往南方跑,去投奔那边的逆贼叶宗留,末将在这金乡卫,确是要海上防着倭寇,路上防着流民。”邵飞一边拍马向前,一边感慨道,“所幸江口、三冠、仙口等巡检司用命,堵截流民,使之不能成了规模,否则……唉。”

杨尚荆脸上就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你丫的这是在和我哭穷啊,就怕我削了你的兵权,把你手上得力的人手全都调走,去了备倭衙门吧?而且之前这话是我说的,你再确认一下,正好给了我一个实锤,我总不能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吧?特么的人精就是人精啊,你这个智商扔在朝堂上面当个文官,不说碾压六部郎中吧,就翰林院的那个张丛,你能把十个他吊起来打。

所以他微微一笑,接过了话头:“邵指挥此言不假,本官身上还兼着黄岩县县令的差事,这民间的疾苦,自然也是知晓一些的,邵指挥如今的困窘,本官也是知道的,故此这次前来,也是帮邵指挥出个主意,顺便整饬一下金乡卫的兵备。”

这话说的,前轻后重,我是来帮你的,也是来整饬军备的,你要是不用我帮忙,那我就只能干后面儿的活儿了,这么大一个金乡卫,你呆了这么多年了,别说你肯定有问题,就是没问题,一通儿审计下来,你也得有问题了,到时候别怪我学着轩輗轩臬台,直接给你捅一刀子。

听了这话,邵飞就咧了咧嘴,扬天打了个哈哈:“杨钦差在黄岩县力拒倭寇,连战连捷之事,如今整个浙江都已知晓了,有钦差帮末将管束军队,区区倭寇流民,自然是不在话下。”

第二二二章 “自己的聪明人”(补更)

第二二二章

杨尚荆这软刀子扎下来,邵飞也只能咧咧嘴,自认倒霉了,他也知道,杨尚荆这个钦差如果想要有所作为、弄出点儿功绩的话,肯定是要从各个卫所抽调人手的,而且是精锐人手,毕竟……一个正五品的郎中,他是没职权从卫所防守地域这个层面上进行重塑,以此来奠定自己的功绩的。

毕竟……沿海这几个卫所的防守范围、包括防守策略,是户部侍郎焦宏定下里的,那是正三品的高官,外朝的一个大山头,很有可能凭借着备倭的功绩和名头混上兵部、甚至是吏部尚书的,莫说杨尚荆没有那个职权,就是有,也不敢轻动。

大队人马入了城,杨尚荆这边的兵丁满打满算也就两百人出头,被安置在了城中大仓桥附近,金乡卫这城池修筑很讲究,按照的是刘伯温修筑南京紫禁城时候用的法子,叫“八卦乾坤”的布局,除了正常的城池四门之外,还设有四个水门,正好应了“休伤杜景、生死惊开”八门,城池里面的布局大抵就和迷魂阵仿佛,大仓桥、小仓桥是城市中心,也是粮草重地,把钦差的兵丁放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对杨尚荆、或者是对皇权的尊重了。

“这邵飞……有点儿意思。”洗了把脸、涑了涑口的杨尚荆抻了个懒腰,整个人精神了不少的杨尚荆多少有点儿感慨。

跟在他身边的徐尚庸点点头,脸上全是玩味的神色:“末将从家中外出之前,大人特意提点过这浙江诸多卫所的指挥使,其中这邵飞邵天举,却是着重说过的。”

杨尚荆眉头一挑,脸上浮现出好奇的神色:“却不知魏国公如何点评此人?”

能够以一介指挥使的身份,进入镇守南京的魏国公的眼中,本就说明此人不一般,魏国公还专门给下过评语,这就更不一般了——虽然当代魏国公的老子是个混不吝,当代魏国公本人也是没甚么可以大书特书的,但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多少都是有几把刷子的,看看当年和老魏国公徐钦一起瞎混,被言官弹劾了的成国公朱勇,现在都特么执掌京营了,杨尚荆还能等闲视之了?

“此人虽是蒙荫得职,却也非寻常纨绔,单论自知之明,却也是蒙荫武将之中少有的。”徐尚庸说的很是慎重。

“国公可曾说过此人的甚么事体?”杨尚荆眯着眼睛问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单单一个自知之明,就足以让杨尚荆打起精神来面对了。

徐尚庸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正统六年,常家想抬举他做个福建都指挥同知,被他婉拒了。”

特么的正统六年……正统六年那会儿,为了朝局稳定,直接把北京定为京师,南京改为陪都了,所以从实际意义上来说那也是潮剧嘴不稳的时候了,江南虽然不说人心思变,但也是勾起了另一轮的站队,文官系统还好些,毕竟真正的大佬就是陪在皇帝身边的那一批,可是勋贵体系不一样啊,太祖开国、太宗靖难造就出来的两批勋贵,大大小小的山头林立,镇守南京的、随驾北上的、戍守各地的,多了去了。

太宗驾崩那会儿,仁宗打算迁都回南京,就把北京又定了行在,当时勋贵体系里面就是一阵混乱的站队,各级都司、指挥使乃至下面的守御千户所,说是洗了一次牌都不夸张,所以当北京再次被定都的时候,南方的混乱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在这种时候,能够看清楚事情,继续抱着定国公徐家的大腿不放,这就本身就是一种定力,他知道到底谁的大腿比较粗,而不是因为眼前的一丁点儿利益,就放弃了真正的大粗腿。

常家虽然很牛掰,但是和定国公徐家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的,最起码圣眷方面,徐家就不是常家能比的,毕竟……徐家一门二国公也就不说了,常家也不差,但是朱棣的老婆、仁宗的老妈、宣宗的奶奶,她是徐家的人,就因为这个,徐辉祖在朱棣进了南京城之后都没死成,徐增寿一系更是时时有奉上。

再加上魏国公一系世镇南京,平白就要比同在南京的常家高出不少来,两个徐家合在一起,执掌京营的成国公一系都要靠边站,也就英国公张辅能仗着资历掰掰腕子。——虽然有脑子的都知道,分了家之后的南北两徐肯定不能完全一体同心了,但是在涉及到整体利益的时候,南北二宗还是要联合起来的。

邵飞邵天举作为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那时候改换门庭,实际上就是把一整个金乡卫扔给了老常家,因为常家把他调走高升,肯定是有后手让自家人接任这个位置的,虽然说这在大明的朝堂上不算什么,徐家也不差这一个卫所的掌控权,可是他在关键时刻的这种站队传开了,徐家肯定是很高兴的——最起码从魏国公对他的评价上来看,印象分就很高,今后要是提起来,加个爵位是痴人说梦,但少说也是一省都司。

“和不在对立面上的聪明人讲话,我还是很喜欢的。”杨尚荆微微一笑,他现在魏国公未来女婿的名头还没坐实,离着传开估计还有些时日,不过只要套着这么曾光环,这个邵飞邵天举,早晚都是他的人了,“吩咐下去,带来的兵丁,今天晚上好生休息一番,明天早晨照常训练。”

顿了顿,杨尚荆轻轻一握拳:“战功这玩意和朝堂政争牵涉起来,大多都要打些折扣,哪怕是在人的心里,所以总要和这个邵天举亮亮刀子,让他知道本官也不是甚么徒有虚名的货色,否则便是把精锐交出来,也是不情不愿,少不得要给本官拖拖后腿。”

徐尚庸应了一声,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到如今,这原本黄岩巡检司的兵丁虽说还是少了些血战的历练,却也是成了型的,震慑区区一个金乡卫,自然不在话下,末将这便等下去吩咐一声,总要给他们个好看。”

第二二四章 避实就虚

第二二四章

金乡卫作为一个卫所,兵家重镇,纵然是建了城了,可是任凭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在这个地方开个甚么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给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卫所士卒们败败火,所以杨尚荆这接风宴上,女乐是一个都没有的。

也或许是这邵飞邵天举太会演了,就连这饭桌上的菜色,都很有些东南沿海的特色,也就比寻常的小地主吃的好上一些,台面嘛,倒是真的上不去的。

“末将长年带兵在外剿匪,这府上的庖厨,也就是军中做饭稍好些的火头军,兵家重镇,却也不敢贸然去城中找些个酒楼名厨,这东南沿海的情势,钦差应是知道的,也不知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就敢为了点儿黄白之物通倭。”邵飞一脸的惭愧,举起了酒杯,对这杨尚荆说道。

这番话说起来还是入情入理的,哪怕是没有南边儿山里那帮造反的矿贼流匪,金乡左近一向也是倭寇袭扰的重灾区,他这个金乡卫指挥使带兵在外剿匪,也是情理之中的,如此一说,反倒是彰显他治军有方、质朴勤俭的本质来了,要不说是上行下效么,本朝自太祖朱元璋起,就倡导节俭,所以底下的官儿也跟着叫唤,这玩意虽然不至于发展到“举孝廉”的地步,但是考评的时候,也是个加分项。

当然啦,士大夫们、军头们圈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奢靡一把,反而勤勤恳恳地赞老本,然后劝着皇帝跟着他们一起节俭,那就是细节了,细节,是不需要在意的。

至于邵飞后面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东南沿海这片儿,原本就是张士诚等人的余部比较多,洪武年初设立海禁的目的,也是在禁绝这帮人和岸上的联系,然后私下里发展实力,给他老朱来个一发入魂有关系,不过饶是如此,民间私下里和张士诚等人余部搭上线、或者是和倭寇搭上线儿,为了俩钱儿传递情报的人,也是不少的,一旦被奸细混进金乡卫,那就是重大事故了。

所以杨尚荆一脸的不以为意:“邵指挥不忘本分,身先士卒,却又是厉行节俭,廉洁奉公,确是我辈楷模,本官自愧弗如啊。”

他又不是来整这个邵飞的,说句难听的,哪怕真看见点儿什么看不过眼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口头上提醒一下,奏疏之类的东西上,是断然不会往上写的,政治这东西,从来是屁股决定脑袋,一心想着非黑即白的,不是傻叉就是大傻叉,没有第三个选项。

也正是因此,这个时候就应该打哈哈,大家一起打哈哈,然后在酒桌上形成一个默契,杨尚荆发出示好的明确信号了,邵飞接到了,这场接风宴就算是圆满结束了,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直接该干嘛干嘛,在不损害邵飞基本盘的情况下,按照杨尚荆的计划,执行杨尚荆的意志。

“钦差谬赞,谬赞了。”邵飞的心头就是一松,举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笑着谦虚。

杨家豪富这种事实,便是整个南北直隶都是知道的,那根本就是公开的非秘密,当年杨荣在两京撒钱的时候可都是当着皇帝的面儿往外撒的,就俩字儿,奔放,所以这毗邻闽北建宁府的金乡卫,自然也是知道消息的,作为一个聪明人,邵飞根本就不把话头往那边引,而是话锋一转,谈到了本职工作备倭上:“末将虽是远在金乡卫,亦知钦差在黄岩剿倭之事,钦差以区区百人,力拒三百余倭寇于永宁江码头,单单一个用兵如神,只怕是不足概括了,如今钦差莅临金乡卫,还请不吝赐教,也好让我麾下儿郎通晓抗倭之法。”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反正酒桌上就是以虚对虚,然后得出一个实数来,所以杨尚荆吹捧完了邵飞,邵飞转手就吹了回去,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样才是真的好嘛。

当然了,要说邵飞这句话里,还是有些实惠的,那就是告诉杨尚荆,你要是想要从我这里抽调人手进行培训的话,我是举双手支持的,不过你得在我这金乡卫训练,想要把人带回你得黄岩县,咱还得商量着来。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按照官衔儿陪在末座的徐尚庸和刘启道全程眯着眼睛,看着一个正三品武将和一个正五品文官之间的机锋,品着个中味道,之前虽说有过具体的训练,但实战和训练还是有所不同的,而他的身边,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则是满脸含笑地四下打量着。

等着这顿饭吃完了,依然是过了酉时,杨尚荆也算是在酒桌上得到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答案预告,那就是金乡卫全体官兵还是欢迎钦差带着新式练兵法莅临指导的,但是嘛,具体的条款还是要看后续的。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反正有南京方面压着,北京方面在后面撑着,只要杨尚荆自己不脑子发昏,直接带几百人北上,抽空金乡卫的精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反正他杨尚荆练兵的初步计划,就是练出一批相当于士官的下级指挥官来,然后让他们去训练更多适应他这个作战体系的士兵来,到时候指挥起来就方便了,让整个金乡卫实施他的新式练兵法,只怕是屯田都没了人手,直接饿死算求了。

“本官麾下的士兵,若非是行军之时,每日间的操练是不断的,明日卯时,还是要出城训练的,全装跑上十里总是要有的,故此还是和邵指挥知会一声,金乡卫上下官兵还是莫要指指点点为妙。”站起身来的时候,杨尚荆面含微笑地说道。

给一帮土包子封建士卒展示出来一点儿新式军队的风采来,还害怕吓着他们,杨尚荆这一瞬间感觉自己贼善良。

邵飞愣了一下,眉头当即就是一挑,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却是浮现出笑容来:“末将自当吩咐下去,也好让麾下士卒见识见识钦差麾下的精锐。”

第二二五章 练兵等于烧钱

第二二五章

“嗒——滴,嗒——嘟,嗒——滴,嗒——嘟……”

卯时刚刚到,这窗外的天还黑着呢,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唢呐的声音,尖利、凄厉,带着点儿怨气,就这个环境下听着,便仿佛是从九幽地狱里面飘出来的一般,让人寒毛直竖——杨尚荆就是个文科生,用铜做个小号这种高难度事儿,他可做不到,反正都是吹,那就直接唢呐吧,乡下办丧事那帮人会吹的还多,随便抓一个过来给培训培训气息,能吹出个调儿来就成了。

“特么的,大清早儿的,那儿吹唢呐,谁家死人了不成?”一个身材宽大的胖子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骂骂咧咧地叫嚷着,和他同宿一个营帐的金乡卫兵丁也跟着站起身来了。

这金乡卫虽然是兵家重镇,然而除了值夜的哨兵、巡夜的更夫之外,剩下的都是睡得死死的,莫说这金乡卫不用给十里八乡进城做生意的老百姓开门了,便是寻常的县城,也是天亮之后才开门的,因此这金乡卫的士卒,莫说不是集中操练的时节,便是集中操练的农闲时分,也没有卯时就被叫起来的,更何况还是用这种带着股凄惨劲儿的唢呐声吵醒的。

“听着声音,却是从大仓桥那边传过来的,昨天刚到的钦差的兵丁,可不就是在大仓桥那边驻扎的?”一个瘦子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下了结论。

“就钦差老爷那帮没见过血的兵?这个时候起床?陈老五你莫不是聋了?就是说西边大户王家有人死了,大清早吹唢呐报丧,声音传进城池了,都要比这个来的有谱。”

“就是,钦差的这帮老爷兵,也是坐了好几天的船,刚刚从海上过来的,哪里就能这个时候起床了?难不成还是铁打的不成了!”

…………

一众金乡卫兵丁嗤笑着这个听声辨位的陈老五,把个陈老五的脸都说红了:“莫不是你们聋了不成,咱们这小仓桥离着大仓桥可不愿,且就在这城中,城外的声音若是能传进来,那得多大的声音?少说都得数十个唢呐一起吹,可你们听听外面这声音,这分明就是一支唢呐,我陈老五早年在乡下也是吹过曲儿的,能听不出来这个?“

听这陈老五一说,众人这才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他们这帮士卒虽然都是出身军户,而且是整个金乡卫的精锐,但是早年的经历却也不尽相同,军户嘛,说白了就是农忙的时候种地、闲着的时候操练几日的农夫,除了户籍挂在军籍上之外,剩下的和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所以陈老五早年在乡下帮人吹点儿唢呐、置办丧事儿的经历,还是真有的。

“这钦差倒是好生的邪门,大清早的便让兵丁起床集合,难不成还要操练一番?走走走,咱们也去大仓桥那边观瞧一番,看看这钦差带来的兵丁,到底有个甚么不同之处!”一个士卒叫嚷着,然后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个个下了床穿上鞋,裹了一层根本算不上厚重的冬装就往外跑。

“一、二、三、四!”

远远地,就听见那边传来了整齐一划的口号声,整齐的步伐声也跟着隐约传来,就看着一帮顶盔掼甲,腰间还挎着腰刀,有几个身后还背着弓箭的兵丁一路跑了过来,向着城门外跑去。

“我的天,这一身棉甲就要多重,这帮兵丁穿着这个h就直接开跑?”

“你还没看见腰刀呢,那东西虽然轻,加上这铠甲却也不是甚么可以忽略的,就这个速度,若是他们能坚持上一里地,我……我就服了他们了。”

前来围观的土包子们又是一阵的惊叹,少数几个还在那里泛酸:“到底是钦差衙门下面的人,这甲胄也是齐备的,咱们金乡卫,也就是邵指挥的亲兵能有这般的装备吧?”

…………

其实打唢呐声吹响的一瞬间,邵飞就已经起了床,站在城中的高地上,俯瞰着大仓桥那边杨尚荆麾下部队的动作,他的身后除了李文胜之外,还有一个和他走的极近的指挥同知。

等看着杨尚荆手底下这些人从整队开始,到整齐地列队向着城外跑去的场景的时候,邵飞的眉头就慢慢地皱了起来:“如此军容,堪称强军。”

作为一个常年和倭寇在第一线厮杀的指挥使,他对于甲胄之类的东西并不算看重,以杨尚荆现在得到的照拂,能够弄到足够的铠甲绝非甚么难事,反倒是这些士卒的组织度让他赶到了吃惊,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战阵之上能发挥的作用有多大,他清楚得很。

“固然是强军,却也须耗费太多的钱粮,单以金乡卫,这般的人手,凑不出一个百户所的。”站在他身后的指挥同知沉声说道,此人分管着的,就是整个金乡卫的财政,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金乡卫的底蕴,根本养不出太多这样的军队来,“棉甲、单刀、弓矢、盾牌等物倒也好说,只是这兵丁操练,所需的钱粮太过多了些。”

邵飞听了这话,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

训练需要体能,高强度的训练,就需要有充沛的体能,然而体能从哪里来?吃的!和杨尚荆手底下这百来人一天三顿顿顿吃好的不一样,便是驻守城池的这些精锐,也不过是一天两餐、一干一稀的水准,外面的军户,穷困些的,一天一顿饭能勉强维持就不错了,而这些“精锐”比起一般的兵丁,也就是多些饭食,根本就见不到荤腥,要是像杨尚荆这般操练,不用等着出成绩了,直接就能活活累死一半。

“看来这钦差,是在给咱们亮刀子呢。”邵飞突然古怪地笑了笑,拍了拍手,“也罢,若是钦差发话了,只管拣选两百人最精干的送他罢了,这人手终归还是要回卫所的,让咱们的钦差帮忙练练兵,也是好的。”

李文胜点点头,沉声应到:“末将遵令。”

第二二六章 算盘(其实我想喊天诛)

第二二六章

因为是一路舟车劳顿的缘故,杨尚荆今天也没给手底下这些人安排太多的训练,这年月别说抗生素了,找个靠谱的大夫都困难,一旦真把人累垮了,或者是因为出汗太多偶感风寒,配上个水土不服,基本上一瞬间就能弄死一个人来。

所以杨尚荆直接给训练强度减半了,饶是如此,也够金乡卫这帮土包子一般的封建军队看个目瞪口呆了。

“钦差麾下士卒之威势,世所罕见,末将佩服,佩服。”邵飞一脸的谦逊,站在杨尚荆的身前,拱手施礼,言语之中不见多少的佩服,羡慕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特么的拿钱往上堆啊,只要不是特别的废柴,随便谁都能靠着这个超神,天下武功唯富不破这个道理,放在军事领域同样好用的很。

杨尚荆自然也是知道邵飞的心思,所以他根本就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感慨道:“昔日的黄岩县巡检司,外有备倭重任,内有严防流民流窜之责,倒是和邵指挥如今的境遇仿佛了,可全县上下,巡检司也不过是百多人可堪使用,故此操练总要勤奋些,免得拿出去和倭寇对垒,直接被砍瓜切菜一般杀个干净。”

略略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继续说道:“所幸黄岩县众多的乡贤,都是知书达理的人物,支援了不少的粮草,否则单单是这些兵丁,也做不到如今这一点,不过今时今日,本官身后有南京兵部、有整个朝廷撑着,想要训练些许士卒,却也是轻而易举的,此番本官来这金乡卫,也是为了此事而来,总要让邵指挥拿出些看得过眼的人物,随着这些人训练才是。”

说着话呢,那边又开始列队了,藤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行进间的简单刺杀此刻已经不用再使用什么军乐做鼓点儿了,带着对的伍长、什长就能轻轻松松地掌控全局了。

“却不知钦差需要多少人手?”邵飞知道正戏来了,挑着眉头问道。

杨尚荆笑了笑,一脸的淡然:“如今的金乡卫,便和本官当日的黄岩县如出一辙,本官自然是可以理解的,故此,本官也不会抽调过多的人手,妨碍了金乡卫的日常事务,故此,这人数便定在三百人罢。”

伸出一根手指来,杨尚荆不等邵飞回答,继续说道:“同时,本官可以留下一个什长、两个伍长,协助邵指挥做些最基础的训练,至少要让邵指挥的队伍做到临阵不乱才是。”

邵飞的眉头就是一皱,三百人这个数字,说起来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他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若是从寻常的军户之中抽出三百人来,倒也没甚么,只不过去钦差那边操练的,总也不能挑甚么歪瓜裂枣,要是三百人都是精英,末将这金乡卫抗倭、剿匪之时,也就一时间成了泡影。”

伸出一根手指头,邵飞就开始讨价还价了:“恕末将直言,如今虽有诸巡检司协助,军中却也缺不得人手,调遣百人随钦差北上,已是极限了。”

顿了顿,邵飞继续说道:“若是可能,还请钦差多留些备倭衙门的精锐,协助金乡卫训练兵丁、严整军纪才是,若是末将麾下能有一个千户所的人手有了钦差麾下兵丁的军容,剿倭之事自然不在话下了。”

说白了,现在两个人就是在讨价还价,想着将对方的人拉到自己这边,到时候潜移默化也好,直接财色诱惑也罢,总归是能够留住那么些人心的,等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心”就能产生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杨尚荆当然知道对方的打算了,所以他笑着摇了摇头,很直接地拒绝了:“沿海三府,宁波、台州、温州,俱是倭寇猖獗之地,若想备倭、剿倭,单凭兵丁个人的本事,决计是不够的,故此邵指挥麾下是多上二百人,还是少上二百人,短期之内终究是没有甚么问题的,三个月之后,本官将这三百人之中的两百人发还,到时金乡卫的剿倭,定然会更加方便些的,况且沿海卫所如此之多,本官若是在此处留下太多的兵丁,只怕是后面的卫所无人照管,终是不美。”

三个月也就是个不紧不慢地新兵训练期,杨尚荆同时要用这段时间,给这三百人进行“扫盲”,换种说法,就是在教他们读书识字、提升他们的姿势水平的同时,给他们潜移默化地灌输一些观点儿,让他们对自己、对整个备倭衙门产生一种认同,毕竟是来自五百年之后的信息大爆炸社会,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或者说洗脑的方法、能力,他杨婚丧假自问是比封建时代的军官要强出几条街去的。

到时候发还了两百个稍差的,留下一百个真正的精锐再训练个一两个月,基本就能让他们完成最基本的听说读写,而这一百个人收到的“洗脑攻势”也更加的猛烈,到时候如果有了甚么事情,心向杨尚荆的几率也就更大一些了。

“三百人着实有些多了,便是从末将麾下的其他千户所抽调,也着实太不方便了些。”邵飞依旧摇头,咬定了一百人这个数字不放,“钦差也毋须多留太多的人,便多留两个伍长,帮着训练几个小旗,也便足够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了半天,最终确定下来了数字,那就是金乡卫抽调两百三十人进入杨尚荆的备倭衙门接受训练,杨尚荆给他留下一个什长、三个伍长,帮忙在金乡卫本地开展督学工作。

对于这个结果,杨尚荆还是很满意的,现在离着土木堡之变还有四年多的时间,三个月一轮的话,他能从各个卫所抽调的人数可是不少的,而这些人在备倭衙门受训了之后,就相当于完成了“镀金”,今后的地位多少会有些不同的,他到时候再上表弄个军校学堂之类的,把这些人之中的出类拔萃的挑出来再洗一遍,他对这些人的掌控能力可就会更高了。

所以杨尚荆微微一笑,给了这邵飞一个甜枣:“今岁浙江大雨,江河满溢,想必金乡卫的粮秣也是损失惨重,稍待,本官就派人清查一番账册,上书南京,给金乡卫补足了缺额罢。”

第二二七章 欲擒故纵

第二二七章

先太师文敏嫡次孙、总领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兼黄岩县县令杨戬杨尚荆同志,率领诚意伯子嗣、备倭衙门断事司断事刘启道,与魏国公嫡子、巡防司总旗徐尚庸,并巡防司兵丁百余人视察了位于温州府的金乡卫,检阅了金乡卫的士卒,和金乡卫士卒们共进午餐,谈生活、谈理想,解决金乡卫官兵因为今年暴雨,产生的缺粮、短饷等问题。

同时,郎中杨尚荆与金乡卫指挥使邵飞邵天举就金乡卫抗倭行动方面进行了谈话,给出了指导意见,选调金乡卫之中的精锐士卒两百三十人进入备倭衙门序列接受训练,同时留下精锐人手,协助金乡卫进行本地化士卒培训。

郎中杨尚荆指出,想要切实打击倭寇,在与倭寇的作战中处于优势地位,加大力度操练士卒必不可少,更重要的是采用合理、先进的方法进行操练,减少士卒在操练过程中不必要的伤病,增强士卒的集群战斗力,充分发挥黄岩县巡检司在码头之战中获得的经验……

嗯,反正明代官八股翻译成现代官八股,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删去其中歌功颂德的部分,剩下的差不多就是这样,至于更繁复的版本,则在金乡卫指挥使邵飞的指使下,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离着金乡卫比较近的卫所,如盘石卫,基本上在杨尚荆离开金乡卫的当天,就都收到了消息。

然后这帮卫所的指挥使看着情报,一个两个的都是喜笑颜开。

现在大明朝浙江沿海的卫所啊,指挥使们除了升官发财死老婆这普普通通的三大喜事之外,还有一个喜事儿,那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不查账,这最后一喜,纯粹就是被正统初年下来搞事儿的轩輗吓的,那四十几个脑袋落地,让人感受到的可不是什么兔死狐悲或者是物伤其类,特么的……严查下来,莫说是沿海的卫所了,就是内陆的那些,也是一个都跑不掉,毕竟这年头,卫所将领侵吞屯田的多不胜数,脱逃军籍的丁口足足三成,三成啊,要是都出在东南沿海,基本上这卫所也就空了。

而邵飞邵天举,虽然他是北京定国公徐家的人,按照勋贵之间的站队、派系,和剩下的这些指挥使不可能出自一个派系,毕竟当皇帝的也要提防着,别几个卫所联合起来给自己搞一发,那就有乐子了,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邵飞肯定不会蒙他们,一个卫所里面也不是铁板一块,就以金乡卫为例,里面一个指挥同知就不是定国公的人,而是南京常家的人,当初要把邵飞调走,就是为了给这个指挥同知让路。

有了邵飞的情报、又有了那个指挥同知的确认,基本上这事儿就是实锤了,杨尚荆这个冤大头特么不但不仔细查账,还十分配合地答应了给金乡卫调拨粮草,不说补充了多少年的亏空吧,反正有这么一批粮草流入,底下的计吏一通操作,至少能把三五年、乃至七八年的欠账冲平了,以后再有人下来,还能顺手拿着杨尚荆做个挡箭牌。

总而言之,这钦差……太特么温暖人心了,要不是生祠这玩意不能随便立,这帮卫所的正三品指挥使,是真的想一人出个几十贯给杨婚丧假弄一个。

“郎中,这金乡卫的人,估摸着已经能顺着海岸走到海门卫了。”刘启道站在杨尚荆身后,满脸的古怪,“下一步该如何走,还请郎中示下。”

为了让这些人走的从容一点儿,杨尚荆这几天不但没急着走,反而将金乡卫的五个卫所挨个查看了一遍,千户、百户之类的,都见了见,心不在焉地给他们提了点儿意见,为的就是拖延时间,让金乡卫的人把消息送出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好好先生、面瓜一类的形象,好让沿海的各个卫所、尤其是离着金乡卫最近的盘石卫指挥使放松警惕。

因为他接下来,是真的要动刀子的。

“既然是知道了,本官在这金乡卫也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杨尚荆笑着抖了抖袍袖,“吩咐下去,带上那两百三十人,明日辰时,北上盘石卫。”

刘启道应了一声,就想要退下去安排,杨尚荆摆了摆手,将他叫住:“稍晚些吩咐,却也不打紧,戬这里还有些话,要问问启道兄。”

自称变成了“戬”,就说明这是朋友之间的口气了,刘启道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也跟着换了称呼:“尚荆兄请讲。”

“待后日到了那盘石卫,还须得你这个断事司的断事当众公布那厮的罪状,戬才好下令,将那厮当众拿下,不至于引发了众怒,将你我众人留在那盘石卫中。”杨尚荆沉声说道,“那厮在盘石卫的经营,也有一代人的光景了,整个盘石卫上下不敢说上下一心,这死党却也应该有一些的,若是不能镇住剩下的那些人,你我危矣。”

拿一卫的军事主官,肯定不是那么轻松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占据了战场主动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就他手底下这三百来号人,还有两百多有可能不听指挥的,面对一卫人马,谁知道具体会怎么样?都是死,谁知道那盘石卫的指挥使会不会玩个鱼死网破?这年月虽然重视家人,可谁也不能保证,就有那把所有人拉上陪葬的疯子,当年轩輗砍这帮军官的脑袋的时候,身边跟着的可不是备倭衙门这种新立衙门的兵丁,而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

飞鱼服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本身就是一种威慑,来自皇权的威慑。

“郎中有中军都督府的信件,定然是无人敢犯上作乱。”出身勋贵家族的刘启道倒是挺平静的,“只说是‘只诛首恶,余罪勿论’,也便是了,心腹……一个卫所指挥使,还不配有甚么心腹。”

杨尚荆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也罢,你且下去吩咐吧,让人做好了准备,待本官一声令下,便将那厮拿了,不许稍有迟疑。”

第二二八章 汝妻子,吾养之

第二二八章

杨尚荆这边正在算计着盘石卫指挥使的脑袋,徐珵那边却还泛舟海上,向着老家苏州府行去。

虽说已经辞去了官职,告病还乡了,但到底是有着官身的人,而且出身也算得上豪富,所以徐珵这船,算不上大,却也算不上小,纵然是不能和官船相比,却也比寻常的民船安稳了太多。

大抵是因为这徐珵和内廷关系不错的样子,福建都司虽然没敢逾制,明目张胆地派兵护送,趴在床上养病的都指挥使刘海还是给下面的水师衙门去了个条子,派了一个小旗的兵跟着船走,一直送到金乡卫为止,也算是给了内廷的面子。

说来也是没辙,他现在是新败之将,本身就没甚么面子可言,这会儿要是再紧跟外朝的步法,听从英国公、成国公之类顶级勋贵的号召,打出反阉的旗号,简直就是把刀子送到王振的手里,不用说别的,就王振手底下那些投过去的言官儿瘪三儿,就能把他喷个半身不遂,什么“有负陛下所托”都是轻的,“尸位素餐”才刚刚入点儿味儿,真正要命的“养寇自重”喷下来,他只能被拿去剁了脑袋,腌渍了送到京师展览。

正二品的武将,哪怕是执掌一省武力的正二品武将,在大明朝这么个皇权高度集中的国度里面,脑袋也不是那么金贵的。

徐珵站在船头,身上披着一身的棉袍,体内寒气过重嘛,肯定是不能穿的太少的,反正这会儿海上的温度也不是很高,也不至于悟出痱子来,作为一个一心向上爬的人,就这些表面上的演技而言,徐珵并不落后于旁人。

总而言之,不能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特么的他的身边,可是跟着锦衣卫的人手的,万一到时候上书,说自己“怯懦不前”,那反手就是一个“有负圣恩”,他一切想要起复出山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

他的心腹家人跟在他的身后,尽力配合着他的表演:“老爷,如今海上天寒,还是早些进船舱歇息罢。”

徐珵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向着船舱里面走去,眼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锦衣卫派来的侍卫,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他本以为自己站在王振那边,帮着出谋划策一番,框一下阉党势力,对这外朝A过去也就完了,毕竟大明朝皇帝就是天,可特么……谁成想就闹成了今天这个鸟样?

外朝内廷斗法,自己成了牺牲品。

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徐珵这才进了船舱坐下,端起一杯热茶来抿了一口,自幼也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虽然因为读书的缘故,他的水性绝对赶不上什么浪里白条,但是坐船不晕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是还没等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就听见船舱外一阵杂乱的喊话声传来,随船护送自己的那些水师士卒似乎已经上了甲板一般,他连忙走到床边向外望去,就看见至少三艘小船从左右包抄了过来,上面的人正在叫嚷着什么,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了,也看不清对面船上的人的长相。

“嗖!”

一声响,一支箭就插在了徐珵身边的窗棂上,发出“哆”的一声响,箭杆一阵颤动,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徐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就是一个哆嗦,脚底下不稳,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顶上的汗珠刷刷拉拉地开始往下淌,背后的小衣转瞬间被汗水浸透。

一个水兵士卒冲了进来,大声喊道:“徐侍御还请退避到下面,来的是倭寇!”

徐珵点点头,一边努力爬起来,一边儿问道:“倭寇人数有多少?”

“天色已晚,看不真切,不过总归也不能超过五十人,我等自可以将其击退,徐侍御暂避便是了。”这个水军小旗回答的异常自信,能够派出来的,可都是水师衙门里面的精锐,熟悉海战的,加上对面来的也就是寻常的小船,没有什么海战的大杀器,所以他自己估算了一下,以手底下的士卒的数量,击退对面的应该不是问题,再加上坐着的这艘船也是好货色,拉满了帆一路逃窜,想必也不会再短时间内被追上。

徐珵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这个小旗往下面走去,然而刚刚了船舱,就看见那四个水军士卒握着刀子,将自己的同僚砍翻在地,那锦衣卫的侍卫虽然是武功高强,不过显然是被偷袭了,后背中刀,趴在地上,显然已经没了声息。

这小旗大喝了一声,抽出随身的刀来,怒吼道:“刘老四、张老三,你们都疯了不成,怎么就对自己家的弟兄下了手?”

一个面目狰狞的水军士卒扭过头来,冷笑了一声:“自家兄弟?甚么是自家兄弟?你还姓刘了不成?”

甩了甩刀子上的血水,这刘老四扭过头去,对身边的人说道:“发信号,告诉他们,莫要射箭了,省些钱去吃酒,这里已经得了手了。”

说完这话,这才转向小旗:“王头儿,平日你待我们兄弟不薄,我们也都是记在心里的,可是呢,今天的事儿,也不是我们就能做主儿的,而是因为你身后那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人家发了话,要请他过府一叙,谈玄论道,我们兄弟几个也是没有办法,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毕竟那白花花的银子,也是拿了的。”

徐珵听了这话,倒退了几步,眼睛里全是绝望,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就是辞了官,也没能逃脱对方的追杀来,就见这汉子举着刀子继续向前,接着说道:“王头儿你一路走好吧,这次事情了了,你少不得落一个战死的名声,家中抚恤断然是不会少了的,我等兄弟四人,也不是甚么没心没肺的,你家中的幼子,自然是我们帮着养活了。”

咧了咧嘴,这刘老四露出了一个恐怖的微笑:“徐侍御也莫要惊慌,我等……可还真不是为了要你命来的。”

第二二九章 神经过敏

第二二九章

盘石卫的指挥使何有才今年六十一岁了。

一个六十一岁的指挥使,在大明朝武将序列里面,已经算不上什么年轻有为了,按照道理,从指挥使的岗位上退下来,给儿孙谋一个好的前程,才是最应该做的,但是何有才不敢。

自家什么情况,自家是知道的,自从家中老父恶了英国公张辅,被直接撸到了正五品的千户,家道就算是真正意义上地败落了下来,能够走通成国公的路子,做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已经算是花尽了家中的人脉和余财。

钱财倒还好说,终究是可以积累的,坐在指挥使这个位置上,辖下屯田那么多,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几年的功夫就能攒下一笔不菲的财富来,至于军户……军户这帮穷棒子,死不足惜啊,他们的血汗、他们的尸骨,乃至他们全家的血汗和尸骨,能够成为指挥使库房里面的一堆铜钱,那都是他们三生有幸了。

可是这人脉,却是难以积累的,当年为了打通关系,攀上老成国公朱能的关系,何家可是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奈何啊,要办他们的是英国公张辅,这是个当年在外朝之中,所有人就要称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才敢上去打招呼的将门虎子,帮着何有才的老爹说话,基本上就是在和英国公作对了,所以旧日积攒下来的一些人脉,在他们何家从正五品升到正三品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何有才的老爹,上一任盘石卫指挥使,在接任没多久,就抑郁而终了,新上任的他这些年来,为了修复一下老父留下来的损伤,一边儿拼命地搜刮着钱财,补充自己的库房,一边儿努力将其中的一大部分变着法往外送,浙江都司、南京勋贵、北京五军都督府,乃至两京的兵部,但凡是可能会用到的人,他都是拼了老命地去“结善缘”。

只不过呢,一轮又一轮地钱砸下去,得到的基本上就是个屁,想要恢复昔日的辉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一般,无他,当年他老子在事发之前,攒下的人脉,用的可不是一个卫指挥使的身份赚的,而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都指挥使的身份,看着是只差了一个“都”字,看着品级只差了一道坎,然而其中的差距,却是云泥之别。

正二品都指挥使,最差的也是总领一省军务,牛掰的直接就在五军都督府里面听调,特么的卫指挥使……不值钱啊!

所以,何有才一心想着,等自己家里出来的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再长大一点儿,他也好扶上马送一程,这些年送出去的钱虽说效果不甚好,重新经营一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任重道远,但是让儿孙承袭一个卫指挥使的差事,也是没甚么问题的。

也正是因此,在接到金乡卫那边传来的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何家在两京之中的消息,基本上是全部断绝了,能接到的消息也就是各个卫指挥使之间的小道消息,不过这也足够了,只要杨尚荆这个管着备倭事宜的“钦差”对金乡卫没有横眉立目,想必对他们这盘石卫也不会太过苛刻吧?只要自己这边孝敬到位了,他们还能和钱有仇不成?

当杨尚荆刚刚从宁村守御千户所过了江,他就带着麾下的一众头面人物,站在了城外五里的地方等着,手底下的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连带着三个亲近些的千户都在,迎接的队伍足足有三百人上下,挑选的尽是些卖相好的士卒,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场面折腾得异常火热。

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情况,杨尚荆的眉头就慢慢皱起来了,这个年月,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卖相还就是相当于战斗力了——卖相好,就意味着身体壮,能把身上的甲胄给撑起来,可这年月哪有那么多多余的蛋白质、糖类给一般的卫所士卒吃?所以说,虚胖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莫不是……他接到了甚么风声,想要给本官一个下马威?”杨尚荆微微皱着眉头,眼中冷光闪动,自己那个衙门里面知道这事儿的,虽然人数并不多,但是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走漏了风声,“我和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这种的保密模式,哪怕是在通讯极不发达的正统年间,也是一样可以泄密的。

刘启道如今就跟在杨尚荆的身边,闻言也是一皱眉:“无外乎陈、韩二人罢,两人都是在南京任职的主事,这何有才虽说打仗不是什么好手,但这挖门盗洞的本事却也还是有的,往南京里面塞的银子,可也是不少的。”

没辙啊,这会儿都想着算计别人,心里那叫一个紧张,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再小心也没问题的,所以杨尚荆一瞬间想多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韩安材、陈景明两个手底下的主事,基本上就是一个在外的卫指挥使在没有什么门路的情况下,能够够得到的品级最高的官僚了。

旁边的徐尚庸手慢慢握住了刀把,沉声问道:“郎中,要不要末将稍后直接冲上一阵?”

这种情况,如果真的是何有才得了风声,给杨尚荆一个下马威,或者说是一个鱼死网破的信号,那么想要动这个何有才,最好的办法,就不是到城内,拿到真正的“真凭实据”之后再来了,而是现在当场拿下,甚至直接就剁了脑袋,否则的话,这何有才带着一帮子死忠来个夜袭之类的活计,他现在带着的这三百来人,直接就得折在这里。

“且靠过去,看看这厮到底有甚么说辞,相机行事把。”杨尚荆眯缝着眼睛,右手也是慢慢地攥了起来,“徐总旗,你且下去吩咐一下麾下的兵丁,若是有甚么变化,只需听我号令,一哄而上便是了,区区三百卫所士卒,直接冲散了也就罢了。”

第二三零章 鸡同鸭讲

第二三零章

“末将盘石卫指挥使何有才,率盘石卫千户以上官佐九人,前来迎接钦差,末将不过是粗鄙武夫,不通礼法,甲胄在身,却也不能全礼,这礼数若有不周之处,还请钦差多多见谅。”

看着杨尚荆走近,这何有才是一脸的谦卑,或者说是巴结,即便是如今甲胄在身,略显肥胖的身躯也在马上躬成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杨尚荆勒马停住,嘴上说着“勿用多礼”,眼神中却闪着审视的光芒,上下打量着这个何有才,希望能够发现些什么。

与邵飞邵天举那种精干和彪悍不同,这何有才整个人显得臃肿,换句话说,就是肥大扁胖,整个人的身上也没有什么杀伐之气,反倒是眼神闪烁之中,流露出一团团和气来,杨尚荆认识那种光芒,商贩们在卖东西的时候也经常流露出这样的目光来,它的学名叫做和气生财。

可越是这样,杨尚荆就越不敢掉以轻心,一个能够做到正三品指挥使的人,怎么都不应该是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一个能够完美伪装自己的敌人,可是很危险的。

所以杨尚荆将目光向后移动,扫过那几个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的脸,试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这种情况下,尤其是要给钦差一个下马威的情况下,不可能每个人的脸色都保持一致,那需要太高的演技。

然而杨尚荆得到的只是一片恭谨巴结的神色,这让他一直保持着战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所以开口试探了一句:“何指挥手下的兵丁,却也是精悍的紧了,难怪盘石卫这报功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往五军都督府啊。”

何有才听着这话就是一愣,显然是被五军都督府这个称谓给震了一下,还是那句话,他没有京中的消息渠道,自然也就不会知晓到朝堂上一帮大佬互殴的现状了,杨尚荆能给从五军都督府拿到消息,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震慑——为了捞钱方便,他这边杀良冒功、乃至直接让人出去掠夺来往的小商小贩,折算成军功的事儿,都是没少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自然也就成了公文奏疏,杨尚荆这般说,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他越发的小心谨慎了:“盘石卫毗邻温州府出海口,身后便是温州层,即便有中界山巡检司等衙门协助,终究也是个倭寇横行之所,末将不敢稍有疏忽,自然是尽起精锐人手,将倭寇一一剿除,还我大明一个海晏河清了。”

也不知道怎么着,杨尚荆听着“尽起精锐”四个字,就感觉对方是在加重语气,眉头不由得就是一挑,折腾……是在给他上眼药不成?所以他沉声说道:“何指挥公忠体国、兢兢业业,治军有方、剿匪有功的故事,本官也是听说了的,今日一见,这盘石卫的精锐果真如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啊。”

为了起到一个试探的效果,他直接在“杀气腾腾”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何有才只觉着这钦差有点儿不对味,和金乡卫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一样,可是这从别人嘴里传出来的消息,本身就带着对方的主观臆断的,不可尽信,所以他稍稍一愣,这才接过话头:“将士用命,末将不敢居功,盘石卫上下五千余众,莫不视倭寇如死敌,自然是将士一心、上下用命……”

卧槽,你特么……这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的话都喷出来了,你直接告诉我你这盘石卫是铁桶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得了,这尼玛我要是住进去,想要给你查一个实锤出来,怕不是直接晚上就遇到了翻墙而入的倭寇,十分麻利地被剁了脑袋?

特么的谋害钦差是死罪不假,可是扣在倭寇的脑袋上,你也就能留下一个玩忽职守的名声,要是咬咬牙,给自己来上几刀,只怕还能留下个死战不退、身先士卒的名头来,不讲大义只讲操作,五百多年之后的那位运输大队长、千古完人空一格阁下,还不是在占尽道义、名声的优势的情况下,被来了一发兵谏?

所以杨尚荆的眉头当即就竖了起来,右手捏着缰绳,左手背在身后,轻轻转动了一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然后冷笑一声,当即就是一声暴喝:“何有才,你这信口雌黄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本官且问你,你可知罪?!”

何有才当即就是一愣,根本就没想到杨尚荆还有这么一手,特么的刚刚大家不还是谈笑风生、一团和气么,怎么这就直接翻脸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身后那一百多巡检司的兵丁并三十六名徐家的家丁瞬间是刀枪出鞘,一拥而上,对面的那帮军官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全部打翻在地,捆了个结实,那三百多盘石卫的精锐都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来,而他自己则是被杨尚荆一脚踹下马去的,转瞬间就被抢上来的徐尚庸、徐敏英二人摁住了,忠叔亲自拿着绳子捆了个驷马倒攒踢。

等到了这会儿,何有才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喝着:“钦差你这是何意?”

而随着他那一声呼喊,盘石卫的兵丁这才算是反应了过来,抽出刀子,一个个就要往前冲,抢回自家的头头——这三百多人,可以说是何有才等盘石卫将领手底下的精锐了,一个个说是兵丁,不如说是家丁,吃香的喝辣的,全靠着何有才等人的供给,论起一个忠心来,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便是浙江备倭都司李信的威望,也是赶不上自家主将一句话的。

看着这个场面,杨尚荆当即就是一握拳,掣出腰间的长剑,直接架在了何有才的脖子上:“我看谁敢轻举妄动?何有才,你贪赃枉法、杀良冒功、里通倭寇,桩桩件件的罪证,可都是由中军都督府送达本官手中的,如今你还敢拥兵自重,威胁钦差,就不怕国法如炉,诛你九族不成?!”

第二三二章 两条命

直到何有才的心脏被刺穿,徐敏英这才发出一声暴喝:“好贼子,安敢袭击钦差,看末将取你首级!”

何有才的圆圆胖胖的身体挺在了半空中,瞪着一双眼,看着杨尚荆,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有一股鲜血喷出:“钦……钦差……还……真是……好……算计……”

最后一个“计”还没说出口,何有才便脑袋一歪,彻底断绝了气息,杨尚荆合起了手中的卷宗,冷笑了一声,根本没去看何有才的死尸,而是将目光转向剩下的盘石卫官佐:“何有才藐视朝廷,以权谋私,勾结倭寇,尸位素餐,还敢袭击朝廷命官,他这个下场,你们也已经看见了。”

一众磐石卫的官佐心下凛然,一个两个脸上虽然不见什么惊恐,心里却是心念电转,计算着杨尚荆说着话的意思——到底是和见过血的将官,还不至于被一个人的血直接吓晕了。

当即,就有一个人跪着爬了出来,对着杨尚荆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上半身,大声说道:“启禀钦差,末将磐石卫指挥佥事李义,在卫中掌管的,便是军械、粮秣,现在对何有才这逆贼的不法之举多有记录,只是何有才势大,末将不敢公然上疏,寻钦差将他治罪,如今钦差来到,末将愿将这些年手机的证据一一呈上……”

掌管军械、粮秣的,就相当于整个磐石卫的后勤总保障,每年过手的钱粮不计其数,只要有心,自然是轻松地就能收集到一堆的证据。

杨尚荆深深地抽了这个李义一眼,心说果然是缺什么补什么,这个叫李义的,肯定是个没什么义气的怂逼,要知道,何有才想要对磐石卫进行最迅速的掌控,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控住后勤,他贪赃枉法了这么多年没被发现,之前后勤肯定是和他一条心的了,这李义这么快的叛变过来供述罪状,可见其人到底是怎么样了。

不过现在这情况,磐石卫上下的将领哪怕有一位站出来当出头鸟的,都要比他站在这儿干吼要好,更何况是这么个大管家一般的人物?所以杨尚荆笑着点点头,示意人把他松了绑,这才说道:“李佥事识时务,端的是一件好事,稍后便将你的供述一一呈上来,由本官送达京师罢。”

那李义点头哈腰地说着好,就站在了一旁,偷偷地摸了一把汗。

他这种做后勤的技术性军官,到底和前沿厮杀的军官不一样,一个何有才的命,给了他足够的震慑。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的,剩下的人也犹豫着慢慢站了出来,一个两个地表示,自己掌握了某一桩证据,杨尚荆并不敢现在就带着这帮人进城,真正进入磐石卫的大本营,也就只能在这里,吩咐人将口供记下,让这些人签字画押。

“何有才贪赃枉法,你们……就那么干净么?”当最后一个千户哆嗦着签完了单子,杨尚荆的目光扫视全场,眼中尽是冰寒,“便是干净,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还不是尸位素餐,知情不报?!”

将何有才弄死,只是立威的第一步,也是尝试着掌控磐石卫的开始,不过何有才虽然死了,可他留下来的势力却也在,想要真正掌控磐石卫,就得将旧有的势力肃清了,可是杨尚荆又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军官一网打尽,那就要动用一下古老的指挥了。

发动群众斗群众。

“尔等从现在开始,仔细想想,别人有什么知情不报、贪赃枉法的过失,尽数报将上来,本官可为尔等酌情减些刑罚!”杨尚荆眯着眼睛慢吞吞地说着,同时踢了一脚脚下的尸体,死的硬了的何有才翻过身来,圆睁着双眼看着天空,很显然是死不瞑目。

眼看着这些磐石卫的军官们眼神开始闪烁了,杨尚荆背着手上了二楼,慢吞吞地说道:“仔细好好想想罢,否则,本官少不得又要写上一封奏疏送与朝廷,多派些能臣干吏,将这磐石卫仔细地搜查一番。。”

杀了何有才,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毕竟这个何有才牵涉到了浙江、乃至包含了整个南直隶的浙江沿海地区的一种政治生态,或者说是某些紧要的人物的来钱方式,一旦留了个活口,这何有才不攀咬是最好的,要是真的攀咬一番,还指不定要扯出什么事儿来。

所以无论如何,这个何有才是必须要死的。

本来杨尚荆是打算晚上弄个夜袭之类的,顺手宰了他,再把整个磐石卫清理一番,可是棋走到了这一步,肯定是不能稍有等待的,还是快刀斩乱麻,直接找个什么由头,把何有才砍了,才是正经的事儿,这也是向着那些和何有才有关的官儿们表个态,那就是我只想着在新衙门立个威,借何有才这么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倒霉蛋的脑袋一用,你们背后的交易,我是不会追查下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忠叔突然从背后闪了出来,对着杨尚荆低声说道:“少爷,海上来了消息,加急的密信。”

杨尚荆的眉头就是一挑,海上的事儿,到现在为止也就是和徐珵这个卸了任的御史有关了,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相比起磐石卫这帮已经怂了的官佐,显然海上那位会观星的、未来大明朝的首辅更值得关注。

所以杨尚荆吸了一口气,转身随着忠叔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低声问道:“可是那徐珵的事情?”

忠叔点点头,脸上的神色有惋惜,但更多的却是淡然:“回少爷的话,正是,那徐珵……伏剑自杀了,死前高喊着‘祸不及家人,还请留我苏州徐氏罢’,端的是凄惨无比啊。”

杨尚荆的眉头就是一挑:“消息……可靠么?”

“动手的人里面,有我们的人。”忠叔沉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建安杨氏总也要在其他家族之中安插些探子才是,老仆亲自确认过,最高级的密信,无误了。”

第二三三章 利好消息

东南沿海的地主们在对抗朝廷法度这方面,是守望互助的好朋友,就比如说海贸这种东西吧,朝廷明令禁止,然而东南沿海的这帮老铁们依旧耍的舒服,比起靠着海贸赚来的真金白银,地里刨出来的那点儿玩意就是个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势力链接一体。

虽然现在的所谓世家大族,严格意义上讲都是弱鸡,早就没了早年间五姓七望正面和朝廷硬刚的本事,但是吧,大家都是地主,都想着赚钱,影响一下本地的卫所、府县的军政主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这些做官的,可都是地主世家出来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嘛,一定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不过正所谓同行的是冤家,哪怕大家在“私自下海”这方面有共识,也得互相提防着,甚至是算计着——在不让朝廷发现的前提下,弄死一家的海贸就是一家,多多侵吞几条航线,总归是好的,谁还嫌钱少了不成?所以什么商业间谍啊、双面间谍啊之类的不要太多。

建安杨氏好歹也是数百年风流的大族了,朝堂上都出过杨荣这种能影响国策的大拿了,自己的触手还能短了?还能少了?所以哪怕是江西张家这种传承千年的大族里面,也是有人潜伏的,不过张家的势力背靠着宗教,有其特殊性,所以高级人员未必能有,但是执行层面上的人手还是少不了的。

截杀徐珵的这帮人里,正好就有张家的人,他是先进了福建水师衙门,转而“投靠”张家作为眼线的,没什么官身,不过仗着好身手,也算是张家预备扶持的眼线了,也正是如此,才会放心地让他去截杀由锦衣卫保护的徐珵。

“他人现在何处?”杨尚荆眯着眼睛,沉声问忠叔。

忠叔压低了声音:“大抵是从福宁州清湾巡检司南下,回了烽火们水寨罢?消息是从清湾巡检司传来的,那个巡检杨传福,是咱们的的人。”

稍稍停顿了一下,忠叔继续说道:“那几个张家的人,倒也是心黑手辣之人,护送徐珵的那艘船上,连着锦衣卫的校尉,带着最下层的水手、庖厨,一个没剩下,他们自己也是身中数刀,带着伤到的清湾巡检司,只说是倭寇凶恶,他们力战突围。”

哪儿特么有倭寇这种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张家的人假扮的,就是为了掏出来徐珵脑子里那点儿观星的本事,谁成想啊,徐珵这权势欲望极强、脑子转的贼拉快的大明朝未来的首辅,居然回错了意,只当是福建坐地户们怨恨着他坏了规矩,断了他们的财路,要给他来个千刀万剐,自己给自己脖子上来了一刀。

“这事儿……嘿,以张家的能力,遮掩过去也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罢了,只不过负责剿匪的监察御史刚刚卸任就被砍了,连带着做侍卫的锦衣卫都跟着丧命了,这可是在打内廷某些人的脸面啊。”杨尚荆一脸的古怪,扭过头看了看地上何有才的尸首,“这个权且放下,还是先把面前这事儿解决了罢,死了一个聪明的敌人,总归是好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时局对杨尚荆而言,就是大大的利好。

首先,别管是江西张家还是福建的坐地户谁动的手,反正是给了朝廷里那些同样地主阶级出身、知道怎么回事,还想要玩个风险投资,给内廷做个带路党的文官儿一个震慑,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守着潜规则,谁敢越线谁死。

其次,徐珵这么个聪明人死了,剩下的聪明人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除了王振自己之外,剩下的人没有那个能力和整个外朝体系掰腕子,而王振的权威来自圣眷,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转嫁的可能了,除非杨溥或者是马愉、曹鼐这个档次的大佬脑抽了,和王振联手,才有可能提早造就一个正统朝的张居正。

最后,闽北的民变,也就是矿盗,肯定会因此借机坐大,因为无论是福建地方上负责剿匪的官兵,还是朝廷即将派下来负责剿匪的都查御史,都闹不明白这是福建大户们的集体决策,还是其他的什么事儿,而这种不可能宣之于口的事儿,就是私底下打问都打问不出一个屁的,所以养寇自重也好,独善其身也罢,他们肯定会选择出工不出力的。

这样,也就给杨尚荆以后插手闽北的战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毕竟……刚刚检查过的金乡卫,就和闽北接着,流民作乱什么的,虽然不属于备倭衙门的事儿,但是呢,只要这边剿倭成绩斐然,奏请朝廷调一部分“新军”进入闽北,也不是什么难事。

功劳,是个好东西,只有这玩意,才能让他在不得圣眷、甚至是遭皇帝恨的情况下,还能顶着压力往上爬,更方便搞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这个情况,去向福建的事儿还是太远了些,这边刚刚放倒一个指挥使,那边一帮千户以上的磐石卫实权军官还在互相检举揭发呢,总得把这件事儿给处理妥帖了才是。

所以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对刘启道说道:“刘断事,即刻派人南下,调金乡卫士卒三百人北上磐石卫,遣人去温州府,调温州卫士卒来此!”

然后杨尚荆又看向徐尚庸:“徐总旗,即刻带人入金乡卫,将何家上下尽数缉拿,送往中界山巡检司,本官暂在那边审案!”

徐尚庸眯着眼睛,咬咬牙,点头道:“末将遵命!”

眼看着徐尚庸带着三四十个备倭衙门的兵丁向着磐石卫冲去,杨尚荆长舒了一口气,现在这个关节,就是打死他也不敢在这磐石卫里面审案的,身边的人手太少,又宰了人家的主官,这磐石卫又是何有才的老巢,到时候来几个“忠心护主”的,夜里都不用动什么刀兵,一把火就能把他送上天去,所以离着这磐石卫比较近、他刚刚经过的中界山巡检司,就成了一个好去处。

等温州卫、金乡卫的士卒来了此处,他就能放开手脚,对着这磐石卫上下好好来一次清洗了。

第二三四章 全是算计

“杀伐果决,当真是有些先太师文敏的遗风。”

看着手中从温州传回来的情报,魏国公徐显宗脸上写着感慨,眼中却全是笑意。

他身边坐着的,就是南京的户部尚书,张凤张子仪。

张凤今天就是来给杨尚荆“说媒”的,事实上,他对于这个事儿能落在自己的头上,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是让他做一个文臣和武将之间的润滑剂,既能够讨好朝中杨荣的那些门生故吏,乃至杨溥、马愉、曹鼐这一种文臣之中的大佬,还能顺带着亲近勋贵体系。

有了这样的好处,他身上那已经逐渐暗淡了、不能给他再进一步的动力的“忠良之后”的光环,就能再次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到时候外朝再次公推六部尚书的时候,他就有了能力再进一步了,毕竟他今年也就不到五十岁,对一个文人而言,年富力强着呢。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都是自己人。

所以,魏国公徐显宗在得到情报之后,根本就没有避讳他,而且在看完之后,顺手将情报递给了他:“张司徒也来看看罢,正巧,这是关于那杨尚荆的消息。”

张凤的眼神一闪,点了点头,作为一个正二品的尚书,他就是面对魏国公,也不会做出什么受宠若惊的架势来,接过纸张上下扫了一眼,眼睛不由得就是一眯:“颇有勇略,却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一桩桩一件件,倒也处理得分明,只是……终究年幼了些,这思谋上,却还有不周全之处啊。”

魏国公微微一笑,道:“杨尚荆如今年不过而立,能有如此思谋,已是难得了,如今他兼着三府之地备倭的差事,还有一县民生考绩,多历练历练,也便是了,我等朝臣,提携后辈为先啊。”

杨尚荆思虑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呢?

就是因为在等待温州卫、金乡卫士卒前来磐石卫的时候,为了安全,选择了在距离磐石卫一水之隔的中界山巡检司等待,而没有选择直接进入磐石卫,或者是在距离磐石卫更加近的馆头巡检司,这样一来,一旦有倭寇前来袭扰,失去了全部上层军官指挥,短时间内又得不到杨尚荆直接干预的磐石卫兵丁,肯定是要乱作一团的。

这种时候产生的战损、战败,都会成为朝堂上那些投靠了内廷的言官攻讦杨尚荆的借口,临机决断、力斩何有才的动作,也就从果决变成了鲁莽——至于干掉何有才不合规矩这事儿,倒是不会被拿出来说事儿,因为杨尚荆手中的罪状,是从中军都督府里面发出去的,而斩杀何有才的借口,也是他“袭击钦差、图谋不轨”,攻讦他这个,就是在攻讦英国公张辅,连带着得罪了整个中军都督府的人。

听着魏国公这话,张凤就笑着点了点头,既然魏国公有心思帮着杨尚荆辩解,斩杀何有才这事儿又是勋贵系统内部的事情,他这个南京户部尚书自然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所以他笑了笑:“说来也是,本官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在家中苦读诗书,潜心科举,这杨尚荆这般年纪能有这般的思谋,已是难能可贵了。”

顿了顿,张凤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和煦了:“如此,倒是要先恭喜魏国公得此佳婿了。”

徐显宗脸上的光芒一闪,哈哈大笑:“那就多谢张司徒的吉言了。”

做了建安杨氏和魏国公家的媒人,张凤和魏国公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更近了一步,所以两人又是谈笑了几句,徐显宗便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如今这杨尚荆的公文虽然还未到南京,可吾这里却也接到了消息,总要先布置一番,免得那边出了什么麻烦,以尚荆如今的威望、官职,便是处理得当,也得手忙脚乱一番,终归是不好的。”

“那本官就先告辞了。”张凤也跟着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在徐显宗的陪同下,径直出了国公府的大门,两人谈笑着作别,徐显宗这才回到府中,在书房之中坐定了,拿起笔来,就想要给这磐石卫推一个可靠的自己人上去。

常家看着温州府那片儿卫所指挥使的位子,已经眼热许久了的事儿,他自然是知道的,现在给常家卖个好,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反正这何有才当年在京中走的是朱勇的门路,而且只是最简单的权钱交易,没有什么感情联系在里面,他这边怎么操作,也不至于让朱勇恼了。

最重要的是,当年他老子徐钦可是和朱勇一起嫖过娼、一起同过窗的,交情三大铁占了两样,要不是因为永乐朝去触了朱棣的霉头,兴许还能一起扛个枪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府的大管家站在了他的身后,低声说道:“老爷,南边传来了消息,兵部郎中杨尚荆的手书。”

说着话,递上来一封信来,徐显宗皱着眉头打开来一看,皱着的眉头瞬间就舒展开了:“嘿,倒是险些小瞧了此子,这一步棋,端的是妙啊,让海门卫那个千户邢宏放接了这磐石卫指挥使的差事,一来给三府之中卫所的军官做了个表态,告诉他们他杨尚荆的能力心性,二来也算是给英国公一个示好,这邢宏放的老子,当初可是河间王麾下的干将啊。”

顿了顿,徐显宗满意地点点头:“也好,算来这杨尚荆也不是外人了,改日让人去建安杨氏那边换了八字,也就成了我徐家的女婿,如今这点儿请求,我这个做岳丈的总也要帮帮忙。”

说到这里,他当即就提笔开始写公文了,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当然不是他直接就能认命的,需要发到南京兵部,而后转到北京去,不过这邢宏放也是根正苗红的靖难老臣之后了,让他暂代磐石卫指挥使一职,等着公文下来了直接扶正,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

毕竟……邢宏放这种人,也算是张辅的一块心病了,得势之后就算是想要扶持旧年间张玉的老人,却也害怕坏了朝堂上的规矩,只能放着,如今杨尚荆推了一把,正好遂了张辅的心愿,他还能不点头?到时候谁还敢反,那北京那些以张辅马首是瞻的勋贵,可就要砸碎谁的狗头了。

第二三五章 走程序(上)

邢宏放坐在自家的千户所里,捏着杨尚荆从磐石卫给他发过来的公文,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单纯的惊喜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邢家的千户官职是世袭的,这是一份稳定的收入,不过一般而言,是个人都有些上进心的,都想着往上面爬一下的,可是呢他邢宏放继承千户之职的过程,就是磕磕绊绊的,要不是他那个老子还有些人脉,可能就是世袭千户的官职另一个百户的实职,然后一代一代地堕落下去了,所以他根本就不敢想,连指挥同知都不敢想——对于整个海门卫而言,或者说整个浙江都司体系而言,他们邢家都是个外来户。

而现在他手中掌握着的,是一份杨尚荆发来的书信,更是一份保证邢家前程的委任状,在这封信里面,杨尚荆不仅仅告诉他,要将他调到磐石卫担任指挥使,还要让他的长子邢里男承袭千户之职!

他们邢家世袭的千户,是靠着他老子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在浙江这么多年了,功劳不是没立过,但是比起当年靖难的从龙之功,还是差了太多,所以升任一个指挥使还有可能,但是世袭指挥使,嗯,别说世袭指挥使了,就是世袭指挥同知,都是做梦,而且是白日梦。

而现在这个千户所,说白了就是老邢家的家底所在了,他调任磐石卫,干的再好,他儿子邢里男也不会得到什么更实惠的东西,以后继承官职的时候最多也就是个实职千户,如果他调任的同时,儿子也跟着同时去了磐石卫,那么就相当于自己断了一条后路,以后他要是有了什么意外,儿子没办法顺利接班的话,那么就是人财两空——磐石卫还没来得及站稳跟脚,现在手里这个千户所也没了。

毕竟朝廷不会看着一个千户所没人掌管不是?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杨尚荆要抬举他儿子邢里男做这个千户,那就算是给老邢家留了一条根,将整整一个千户所打上了姓邢的标签。

“为父……算是押对了宝啊。”邢宏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对着一脸紧张地看着他的儿子说道,“若是不出甚么意外,为父将要远调磐石卫,而你,则要留在这里,接下为父这个千户的差事了。”

邢里男听了这话,脸上就浮现出了喜色:“却不知这杨郎中欲让大人出任何职?指挥佥事?亦或是指挥同知?”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物质,指挥同知是从三品,无论是哪一个,都证明自家大人在仕途上有了进步,而且打上了杨尚荆一派的标签,而以杨尚荆现在的江湖地位、身后站着的人脉,今后如果有人想要动他家大人,肯定就得掂量一下杨尚荆的分量了。

邢宏放笑了笑,摇了摇头:“都不是。”

邢里男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莫不是让大人平调磐石卫,还做个千户不成?”

磐石卫在温州府,虽说距离台州也不算远,但毕竟邢宏放原本苦心经营出来的关系,都放在了台州府、海门卫这边,一旦平调到了磐石卫,束手束脚肯定是避免不了了的,就是邢里男这个百户升任了千户,自家的老子也肯定要受罪的。

邢宏放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浓郁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吐出三个字儿来:“指挥使。”

“这!”邢里男瞬间被镇住了,随即脸上就浮现出了狂喜的神色,连忙一躬身,笑道:“恭喜大人高升。”

不过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狂喜禁不住稍稍收敛,他毕竟也是百户了,也知晓官场上的道理,正五品的千户虽然品秩不低,而且总领一所,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统筹一卫之中一个部门的经历,资历上还是有所欠缺的,换句话说,就是步骤没走全,因此想要直接升任正三品的指挥使,还是差了些火候的。

资历这东西,在这种时候显得异常之重要,哪怕只是在指挥佥事的位置上坐过一天,都有理由直接“超擢”的。

“杨郎中也非是什么鲁莽之人,既是写信给了为父,定然是有了成算的。”邢宏放倒是显得很放心,毕竟他对杨尚荆的能量,也是有了一定了解的。

和邢里男有同样忧虑的,其实还有刘启道和徐尚庸二人,作为在这个圈子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勋贵,他们对官场上的规矩了解更加深刻,所以徐尚庸在知晓了杨尚荆给自家老子写的信之后,就开始劝了:“贸然提拔一介千户升任指挥使,只怕朝廷上会有人攻讦郎中任用私人啊。”

刘启道对于朝堂上诸事的把握,显然要比徐尚庸更加深一层,所出来的话更是贴近实际:“如今北京朝堂之上的光景,虽然已经不同以往,王文、陈镒诸公已无需委曲求全,仅剩下徐晞之流趋炎附势,这内廷外朝之间,却也只是一个势均力敌,王振若是想要弹劾郎中,只消找一监察御史便可,到时陛下顺水推舟,则郎中危矣。”

这话里面,就带出来些朝堂上的旧事,在现在这个状况来看,就包括大理寺卿王文、右都御史陈镒等人的黑历史了,早年王振在内廷大杀四方,让一帮文官儿见着他的时候下跪,吊的不行的时候,王文、陈镒之类的文官儿里的大佬,是真的跪过的,说忍辱负重也好,说趋炎附势也罢,反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杨尚荆在弄死了金英家奴、带动整个外朝死砍内廷的时候,王文、陈镒二人这才站出来给予庇护。

杨尚荆看着两个人,连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本官又何须任用私人?你们也知道,本官给魏国公发的……可是密信,不是朝廷的公文,这磐石卫指挥使的认命,还要等魏国公上奏疏、北京方面下文书来的,而这提议之人,可并非本官啊。”

第二三六章 走程序(下)

第二三六章

杨尚荆给魏国公的只是私人的建议,和朝廷采纳与否没有直接的关系,而魏国公作为杨尚荆未来的老丈人,肯定也不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的,这样杨尚荆就能从邢宏放的任命之中,自然而然地脱离出来,不给那些投靠了内廷的言官们攻讦的机会。

“这般事体,大人定然是会做的妥帖的。”徐尚庸听了杨尚荆的话,自然就跟着点了点头,杨尚荆的婚事也是和他说过的,估摸着这会儿帮着杨尚荆求亲说媒的南京户部尚书张凤张子仪应该早就到了徐家,这关系到了这一步,也就算是基本定下来了,魏国公还能给自己找不自在不成?

杨尚荆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魏国公总督江南军备,有守备南京之责,江南各地千户以上的官军官,想必都是谙熟于胸的,只凭着这邢宏放的出身,就值得中军都督府强推一番了,再者,宣德十年之时,那纪广骤升的例子摆在那里了,早已经算是标杆了,只消一句‘效内廷王公公旧事’已是足够,内廷就是再大的胆子,还能找出来攻讦王振昔年决策的理由?”

宣德十年的时候,隆庆右卫的指挥佥事纪广,就因为给王振跪舔特勤快,直接在阅武的时候被王振做了个黑箱,硬点了第一名,直接升了两级,从指挥佥事摇身一变成了都督佥事,这也是当年王振想要和外朝掰掰腕子,把文官儿们主掌的“经筵”改成了阅武,直接让参演的比骑射留下来的后遗症,为了拉拢当时的武将向他靠拢,王振也是不遗余力的。

别看都督佥事里面带了个佥事,和指挥佥事听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这是个正二品的武职,也是实职了,扔进五军都督府里面都算是人物的,地位也就比大都督和都督同知差了那么一点儿,而当时王振给他要封赏的时候,可是明说的“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在这里搞一搞“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说杨尚荆了,就是整个外朝都没有什么压力。

而杨尚荆挑这么个人出来,也是有更深的用意的——现在这个纪广,因为出身的问题和上位不合法的问题,根本得不到上官的支持,更得不到同僚的认可,基本在五军都督府同级别军官的鄙视链里面,他处于绝对的最底层,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的实权,到现在还泡在五军都督府里面发霉,就算抱紧了王振的大腿都没用,所以拿他做挡箭牌,杨尚荆表示自己丝毫没有任何的压力。

所以一听这话,刘启道的脸上就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郎中如此计算,倒真是万无一失,外有昔年王振故事做靶子,内有南北两京勋贵作保,尤其是英国公,对郎中的意图定然是越发地满意了的,再加上文臣之中,也不乏向着郎中的,这邢宏放调任磐石卫,定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旁边的徐尚庸也跟着笑:“左右这磐石卫要大清洗了,能留下来的当官儿的,注定只是少数,到时候那些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之类的官职,空缺儿可不要太多,如今大明国朝已有七十余载,各家勋贵子弟之中无法做官者定然是不少的,单这些官职空缺就足以有足够的吸引力,让勋贵子弟多出来走走,而非在家中做甚么纨绔了。”

停顿了一下,徐尚庸就有些感慨:“都说这勋贵如虎狼,少吃一口就但当时被饿到了,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不由得睨了他一眼,这特么还真是乌鸦也敢笑猪黑,现在整个大明朝圣眷隆重、人丁兴旺的开国家族里,除了你们徐家,还有谁?你现在在做的这个总旗,特么的晋升路线都给你规划好了!

干咳了一声,杨尚荆不由得站起身来:“相较之下,也是这邢里男接任他老子的职位,做个千户,反倒不是什么难事的,这个千户在海门卫之中,尝与倭寇交战,身披十数创,身先士卒,无论是个人勇武,还是甚么战功,都是足够了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杨尚荆说完这话,和剩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这般操作了一番之后,海门卫靠近黄岩县的千户所已经是尽数属于了杨尚荆的备倭衙门,磐石卫这里也成功地被安插了一根钉子——只要这个邢宏放的脑子不出什么问题,借着他和杨尚荆之间的关系、再加上有意无意地宣传一下他老子曾经是河间王张玉麾下悍将的消息,谁还敢给他架空了不成?

这事儿,还真就和杨尚荆所料的没差多少,反正朝中大佬在接到了魏国公徐显宗的消息之后,纷纷表示了一定的支持,“安心走程序”成了外朝各衙门的最高指示,大有谁敢反对就打碎了谁的狗头的趋势。

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儿,所以魏国公是很可怕的,定国公也是很可怕的,如今两个徐家虽然为了些田产闹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撸胳膊挽袖子赤膊下场打上一架,然而在涉及到整个徐家的集体利益的时候,两家还是会迅速和好,然后反咬一口人,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而且据传言,中军都督府坐镇的英国公张辅在看到这条消息之后,露出了微笑,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有心的人翻了翻涉事之人的资料,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所以这邢宏放相关的公文一路顺畅地盖完了各个部门的大印,然后直接用六百里加急向着浙江方向移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南京户部尚书张凤张子仪给杨尚荆和魏国公

第二三七章 权力的游戏

第二三七章

走程序,实际上就是一种尊重游戏规则的体现,权力的游戏,也是游戏。

朱祁镇狂砸御书房里东西,就是因为他太年轻,还没有实力去推翻朱元璋、朱棣两位“先皇”确立和增改的游戏秩序,只能憋屈地接受这个现实——那就是外朝真的链接一体了,杨尚荆和魏国公家即将达成的联姻,就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

按照辈分来,因为太宗皇帝的皇后是徐达的闺女,所以魏国公徐显宗按照辈分来,实际上是他朱祁镇的舅舅,这特么关系还没出五服呢,都算近亲了,这一刀要是其他的勋贵捅的也就捅了,转手俩耳帖子扇过去摁在地上一顿胖揍,也就算是彰显了皇家威仪了,气急了直接削爵流放都行,可是这徐家……

尼玛啊,这徐家就是勋贵里面的巨无霸,前一阵子南北两京的徐家撕逼,争那点儿祖传的田产,徐承宗这个魏国公的亲弟弟都跳出来骂娘了,他这个做皇帝的也只是谨慎围观,最后拎着皇权的大棒子各打三十大板了事——均分了徐达留下来的那些田产,其他的根本就没敢多说。

至于王振为什么能在外面招摇过市,牛的一飞冲天,并不是因为他身后的朱祁镇有多牛掰,而是因为他太监的身份,就相当于一双白手套,权力这种肮脏的东西,皇帝当然不能亲手去摄取,那会脏了手的,而且不好洗,不过带上白手套了,就能够肆无忌惮地抓了,等真的把所有的全力都抓到手了,就可以把这白手套洗一洗、拾掇拾掇了。

当然了,如果这个白手套太脏了,洗不白了,扔掉了也就是了,还能留下个贤明的名声,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嘛。

“陛下现在如何了?”

寝宫外面,王振沉声问着伺候着朱祁镇起居的小太监,带着点儿公鸭嗓的嗓音有点儿嘶哑,想必也是因为上火的缘故,他刚刚从司礼监回来,那边传上来的消息显然也不那么令他满意。

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太监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低声回答道:“回王公公的话,陛下刚刚睡下了,许是太累了些,刚刚奴才都听到鼾声了。”

“咱家知道了。”王振面沉似水,点了点头,饶是向来眼高于顶的他,这会儿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去寻求一下场外援助了,“咱家去寻金公公说说话儿,若是等下陛下醒了,速速让人前去寻咱家。”

小太监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遵命,定然不会误了事情。”

说完话,这小太监又磕了三个头,到底也是没敢起来,等着王振都走远了,这才站起身来,擦了擦脑袋上因为紧张出的汗,叹了口气:“这王公公的威严,却是越发的重了。”

扭头看了看寝宫,小太监垫着脚往旁边挪了几步,伸手叫来了另一个小太监:“去,告诉刘公公,就说王公公今日的心情不甚好,刚刚去寻金英金公公去了。”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这小太监叹了口气,踮着脚尖又回了寝宫的门口,四下里张望着,那个刘公公是他的干爹,也是内廷众多太监之中比较倾向于外朝的高级宦官之一了,不过这些事情,这个小太监当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刘公公那种档次的太监,义子之类的着实太多了些,这个小太监就算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也还够不上等级接触这个档次的新闻。

再说王振,离了正统皇帝朱祁镇的寝宫,一转身的功夫,就来到了金英的住所,比起他自己现在住的地方,金英这个地方简直就是叫花子住的地方一般,便是装饰客厅的东西都没有多少。

“这般光景了,王公公突然造访,却不知出了何事?”金英从后堂转出来,一句话直接切入正题。

王振也已经习惯了金英的风格了,现在他时不时就要到金英这里坐坐,学习一下先进的朝堂政争姿势,毕竟比起金英来,他的经历还是太少了,顺风局的时候一路莽过去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遇到逆风局就抓瞎了。

所以他叹了口气,直接说道:“陛下那边的近况,想必金公公也有所耳闻了罢?如今这朝堂,便是比那杨士奇活着的时候都有不如,不说是那帮趋炎附势的文臣罢,便是一向与我等亲厚些的勋贵,都要一股脑与你我二人划清界限了,这可如何是好?”

摇了摇头,王振又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以我一人之力,足以扭转朝堂上的局势,将大权尽数奉回陛下,可是……唉。”

这话倒是王振的肺腑之言了,事实上这也是朱祁镇一直想要打的牌,后来诚孝张皇后也是默许了的,不过要是杨尚荆在这儿,他肯定要感慨这是“尊皇讨奸,大政奉还”的明代版本了。

不过事实也是如此,本来就是大好的局面,皇帝通过王振,已经是抓住了很大一部分外朝文臣武将的心了,毕竟官帽子在那儿一挂,谁看了不眼热?杨士奇一死,外朝三杨当国的局面瞬间成了杨溥一人,以前那些在杨士奇手底下听用的,肯定是人心浮动。

所以听了这个消息,当天王振差点儿乐得在司礼监里来个现场蹦迪,第二天随着皇帝去送杨士奇一程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险些就挂不住直接露出来了,要不是碍于礼制,他能直接在杨士奇的灵堂上跳一曲欢快的disco。

金英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究其缘由,只怕还在那杨戬杨尚荆的身上,只是如今他新近立了功,又处在东南备倭的要害职位上,却是不好动的,更何况……如今外朝大势渐成,便是杀了他,也只能徒增怨愤。”

然而谁成想,就因为杨尚荆一番闹腾,直接暴露了内廷的虚弱之处,将一些不那么明朗的潜规则掀了出来,让外朝的朝臣们猛然发现,诶有,原来我们还可以这么玩另类的众正盈朝啊,于是大家就开始各种鼓捣串联,形成了今天这么一个架势,别说王振了,金英看着都挠头。

而且正如金英所说,就是杀了杨尚荆,也没有什么卵用,反而是坏了规矩,众怒之下,翻出昔年刘球的事情来,内廷谁都别想好过!

第二三八章 为今之计

第二三八章

“为今之计,当如何啊?”王振皱着眉头,沉声问道,因为阉割形成的公鸭嗓,这会儿却是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金英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也没有追究王振的态度,内廷虽然有论资排辈,但是更多地却由皇帝决定,否则的话,王振给他金英提鞋都不配,所以他只是用手摸着桌面,笑着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等了,千万不可急躁,若是动作过大,便是一个疏忽,都有可能被内廷反扑成功,自正统五年至今,王公公的所有谋划,都要尽付东流啊……”

“只是如今朝中这时局,我若是再忍让退缩,只怕外朝得寸进尺啊。”王振眉头紧锁,自从正统皇帝登基以来,除了那次在诚孝张皇后面前,他差一点儿被吓尿了之外,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压着外朝揍,现在猛然收缩阵线,他还真怕外朝得寸进尺,压迫他的生存空间。

金英摇摇头,一脸的淡然:“本朝太祖神文圣武,雄才伟略,废除丞相,故此陛下之权柄威势,均远迈汉唐,朝中文武便是加在一起,也不及陛下分毫。王公公能有今日之威势,全赖陛下圣明仁厚,故此,外朝便是势大,还敢僭越不成?”

这说的都是实话,王振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好歹也是个秀才出身的,读过那么几本书,理解一下金英的话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作威作福惯了的他,一想到马上要低调行事了,心里总有些不爽的。

金英看了王振一眼,暗自叹息一声,人这境遇,有时候还真不是自身努力就能决定的,就因为王振是正统皇帝的贴身伺候的人,这才压过了他,否则无论是资历还是脑袋,他金英分分钟就能碾死王振一百次以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烦乱,这才继续说道:“况且,外朝绝非铁板一块,勋贵、文臣能够如现在这般同心协力,也不过是因为王公公威势所逼罢了,王公公若是此刻收手,他们自己便要先乱上一次,到那时,王公公再出手,一切便也是水到渠成了。”

“那便多谢金公公指点了。”王振叹息了一声,也只能点点头,现在这个局势,再和外朝刚正面,显然不符合内廷的整体利益,或者说不符合皇帝的利益,毕竟……涉及到徐家,皇帝自己都要怂一波的,他现在就算是恨死了杨尚荆,也不能把他解送京师,菜市口咔嚓一刀砍了。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感慨:“如今这时局,却是必须要小心行事了,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为过啊。”

顺风局,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但是逆风局,那就得一步步谋划了,操作除了一点儿差错,那就得被秒杀。

原来的朝堂局势,从杨荣故去,杨士奇因为儿子杨稷在家里凌虐杀人的事儿被抖搂出来,自己在家闭关修仙……不对,是称病不出不稳朝堂之时开始,王振的声势就是蒸蒸日上,说是如日中天都没错,文臣里那些个标杆,除了杨溥之类的老人、或者是薛瑄这种耿直哥儿之外,能给他跪的,基本上都跪了,别管愿不愿意,这份名单里面,甚至包括了王文、陈镒这种老牌儿的文臣标杆儿。

可以说,当时的局势,就像把外朝的所有塔推干净了一样,随随便便把杨溥拖住了,剩下的就靠着那帮外朝的狗腿子,也就是超级兵,就能轻轻松松地把外朝的基地推干净,所以王振他高兴啊,杨士奇一死,就和又杀了一条小龙一样,颇有一种试问天下谁敌手的豪迈。

然而杨尚荆这么个不要脸的直接偷了一条大龙不说,顺手还拆了王振这边儿的下塔,一通儿骚操作下来,直接让外朝这边抱了团,不说有刚正面的实力吧,猥琐一下,还是能搞一下的,等最后发育一波之后,说不得就能来个惊天大逆转。

所以说,哪怕现在还不算什么逆风局,王振也必须小心应对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不得不找到金英这么个朝堂老司机,要是搁在之前,还找金英?他恨不得把金英扔去凤阳的皇陵种菜!

两个人正沉默着呢,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太监,咕咚一声跪下了,给两个人磕了几个头,这才说道:“两位老祖宗,陛下刚刚醒了,想要找王公公过去,奴婢不敢怠慢,这才来请王公公。”

王振的目光就是一闪,连忙站起身来,对着金英说道:“陛下召我过去,却是不敢再久待了,改日再来谢过金公公的提点罢。”

金英笑着站起身,直接把王振送到了门外:“王公公何出此言,你我俱是内廷宦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话是这么说的,只是看着王振远去的背影,金英的目光却是连连闪烁,也不知道在计算着什么。

也没有半柱香的功夫,王振就站在了朱祁镇的面前,收到了魏国公徐显宗的女儿即将嫁给杨尚荆的消息之后,他足足折腾了半个下午的功夫,他继位至今已经九年了,从这条消息中分析出外朝的打算还是没问题的,他本来就想着借着王振这个宦官的手,利用外朝文物之间的嫌隙完成集权,结果现在外朝文武突然就结盟了,结盟的发起人还是皇亲国戚,他找谁说理去?

饶是睡了许久了,朱祁镇依旧感到一阵阵困乏袭来,毕竟不是马上的皇帝,这身子骨就算有东西补着,也是太虚了些,要不是想着和王振探讨些事情,只怕他已经是又睡过去了。

“陛下,老奴来了。”王振跪在地上,咚咚咚就是几个响头,轻声细语地说道,全然没了金英面前的深沉。

朱祁镇连忙摆摆手,让他站起来说话:“老师快快请起,朕都说了多少次了,老师不必如此的。”

顿了顿,朱祁镇直接切入了主题:“为今之计,老师打算如何处置?”

第二三九章 内廷

第二三九章

要不是从金英那边得了提点,现在的王振估摸着也是一脸的懵逼,然后叫嚷着和外朝刚一波,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不过现在嘛,他就能从容应对了。

到底是跟在朱祁镇身边久了的,王振也就是一个转念的功夫,就把那段对话换成了朱祁镇最爱听的,给复述了一遍:“为今之计,静等即可,陛下神文圣武,威加宇内,只消在宫中静坐,还有人敢来触犯天威不成?陛下安然端坐,以不变应万变,也不消多长的时间,那些结党营私的贼子必然自乱,又何须陛下动手?平白气坏了身子。”

朱祁镇听了连连点头,因为刚刚发疯了一般砸东西的气愤,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整个人都仿佛精神了不少:“老师之言,实在深得朕心,这世上最了解朕的,还是老师啊。”

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磨难,听到了一两句知心的恭维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这人心啊,也都是这样了,朱祁镇地位再高,终究也就是个十八岁的青葱少年。

而王振听了这话,一瞬间就是喜笑颜开,“体察圣意”,这可是最大的褒奖,而且他一个太监,也不至于被当做“揣摩上意、图谋不轨”的典型直接砍了,所以他当即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两个头,美滋滋地说道:“伺候陛下高兴,乃是老奴的本分,如何当得了陛下的夸奖。”

“老师快起罢,既是忠心任事,些许夸奖又算什么?”朱祁镇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稍稍停了一下,这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道:“老师那个叫王林的侄儿,如今尚在锦衣卫中听用吧?前阵子马顺倒是和朕提过,倒是个允文允武、多谋善断的人,便先在锦衣卫中补一个佥事罢,待日后有了功劳,朕也好再提拔提拔。”

这一下,就把王振给美坏了。

一个寻常的卫所佥事,正四品的武职,他王振自己就能给安排了,可为什么他的侄儿到如今还在锦衣卫里面当差,只是做个百户呢?还不是因为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职责重大,除了仪仗、护卫等职责之外,还有刺探情报等一系列职权?本来他还想着让王林再熬个几年,然后弄个大一点儿的官职,他王振就算没有封妻荫子的能力,到底也算是提携后辈、光宗耀祖了。

可是现在,朱祁镇一张嘴,直接就赏了一个指挥佥事下来,哪怕不是什么实职,只领着一个百户的差事呢,有他王振在宫中照应着,马顺又是他王振的爪牙,谁还敢真就当他的侄子是个锦衣百户了?

最重要的是,朱祁镇这一句话,可就证明了一点,自己这个侄儿,别管是不是借了自己的光吧,简在帝心的地位是肯定有了,而封建年代,衡量一个人地位高低的最重要的指标,那就是简在帝心!

不过他还是得谦虚几句:“回陛下的话,老奴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到如今的确是在锦衣卫之中熬炼,只是时日尚短,经验不足,还稍显稚嫩了些,这贸然提拔到了高处,只恐有负圣恩啊。”

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能提外朝反对之类的事情了,况且锦衣卫是天子亲卫,天家鹰犬,体系内的调动,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外朝说多少都和放屁没什么两样,提了反而让朱祁镇心里不痛快。

朱祁镇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语气就有点儿低沉:“有能力又忠心的,总是要提拔的,些许赏赐,比起老师这些年鞍前马后的操劳,又算得了什么?老师只管下去拟旨吧。”

很显然,朱祁镇现在又想起了远在浙江的杨尚荆,一个他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封赏下去的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比起这个节制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的要职,王振这个侄儿的官职哪怕提到了正四品,也并不显得那么起眼了。

王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朱祁镇,看见他的神色有些晦暗,也没敢多说什么,这种时候说多了一句话,可能都是火上浇油的结果,皇帝喜欢美女,静静又是个大美人,所以还是让皇帝找静静去聊聊天比较好。

所以王振小心翼翼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说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朱祁镇点点头,摆了摆手,王振小心翼翼地向后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离开,一出了御书房的门,整个人又变得神气活现了起来——自己家的侄子被钦定了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当年挨的那一刀真特么太值了,等他一个穷酸秀才科举,自己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爬上正六品的位置吶!

王振刚走,朱祁镇就拿起面前的奏疏看了起来,可是没看几本,就觉得一阵困倦袭来,终究还是身子骨太虚了些,他打了个哈欠,便吩咐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摆驾往后边的暖阁去了。

这边朱祁镇刚刚睡下没多久,那伺候的小太监就又把消息送了出去,包括他和王振的那段对话,不过这次,不光是那位刘公公,便是金英也得了消息。

“父亲为何要将那法子交给了王振那厮,让他平白讨了陛下的欢心?”一个中年太监站在金英的身后,一脸的愤愤,“自那王振得势之后,这内廷的宦官,却是越发的瞧不上眼了,对父亲更是多有排挤,父亲却……”

金英摆了摆手,安然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若是永乐朝,为父自然不会这般做法,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又是独信这王振一人,为父也只能这般动作了,这王振讨欢心的本事不错,陛下定然能深纳之,如此一来,朝局安稳了,内廷……也就安稳了。”

顿了顿,金英苦笑了一声:“无论如何,这内廷,终究是一体的,更何况,当日那杨戬打杀了的可是为父的家奴,便是为父说放下了恩怨,想要和解,外朝……还真能信了不成?”

第二四零章 按规矩来

第二四零章

简在帝心分两种。

一种就是王振这样的,皇帝各种喜欢,各种感谢,别管有啥好事烦心事儿,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他,这样的人,鸡犬升天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就比如王振那个侄子王林,本来屁大的本事都没有的,家里按照成分划分最多就是中农,富农都算不上,这辈子能在衙门里熬上一个刀笔吏都是祖宗积德,可就因为他叔叔王振一狠心,给自己裤裆里来了一刀,嘿,他还就直接青云直上,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佥事了!

要不怎么说呢,“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是有理论和现实依据的。

而另一种嘛,就是杨尚荆这样的,皇帝也记着他,不过可不记着他的好,而是记着他的不好,而且是恨不得直接把他脑袋剁下来当球踢的那种记恨,就差着直接翻出来点儿黑历史之类的,把建安杨氏的九族全都砍个干净。

不过话说回来,权力啊、杀人啊之类的玩意,太脏了,皇帝亲自下场,肯定是要“有损天威”的,所以就得用上王振这种人,也就是第一种里面的白手套,才能把杨尚荆“合理合法”地弄死,而套着白手套不能轻易搞死杨尚荆,也算是从侧面证明了一下杨尚荆本身的实力。

虽然算不上大牛,却也算得上小牛了,封建年代……杀牛是犯法的。

而此刻,总领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大明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先太师杨文敏的嫡孙、外朝反阉首倡之人、封建年代的吉祥物杨戬杨尚荆,正窝在温州副东方的磐石卫里面,看着面前的碧海蓝天,一脸的苦闷。

他的一通儿骚操作,基本把整个磐石卫的上层一网打尽了,只剩下一个和何有才合不来的指挥佥事幸免于难,剩下的什么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那叫一个一网成擒,单说下面的五个千户所里,直接就拿出来三个千户、二十多个百户,这都是何有才的嫡系了,剩下的被“家法”打了板子的,还有不少。

总之,磐石卫现在处于一个群龙无首的状态,别说来了什么大股大股的倭寇了,就是流民稍微多一点儿,都可能让军心动摇的磐石卫直接崩溃掉。

所以,在新的指挥使、新的指挥同知、新的指挥佥事和新的千户、百户到来之前,杨尚荆都必须在这边坐镇,一面编练新军,一面进行防御加固。

“少爷,磐石卫这边可用的人手还是不少的,老仆让杨勤优中选优,挑了三百个最好的,勤加操练。”忠叔笑呵呵地站在杨尚荆的身后,脸上全是光彩。

从南京方面传过来的消息,忠叔已经是看过了的,不光是南京的文官,就是南京的勋贵们,对杨尚荆此番的做法也多是持支持态度,魏国公答应了张凤的“提亲”,更是能够说明魏国公一家的态度了,自家少爷有出息,那是怎么高兴都不嫌多的。

杨尚荆笑了笑,食指在桌子上叩动了几下之后,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三百人,不多也不少了,只不过戬从金乡卫调出来的人马,也不过是二百三十人,这磐石卫,总不能超过这个数字,还请忠叔让徐总旗再费费力气,仔细挑选一番,只取二百三十人随队北上,也便是了。”

忠叔听了这话,目光就是一闪,脸上全是满意的神色,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仆这便下去吩咐。”

现在的忠叔对杨尚荆,可以说是越来越满意了,无论是从政事的处理上,还是从话术的表达上,都是如此。

杨尚荆这段话包含着两个意思,第一个是,给周围的卫所传递一个信号,自己并没有意图将他们尽数连根拔起,挑了这么个磐石卫,乃是因为受了中军都督府的差遣,和私人恩怨、私人贪欲没有任何的关系,你们看,我这调兵的人数都没有变嘛!

第二个,则是那一句“让徐总旗费费力气”,表明了要“走程序”,毕竟忠叔虽然地位很高,但他曾经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官身,所以这种事情,他督办是没什么能力上的问题的,但是有道义上的问题,现在要消除的,就是这种道义上的问题——昔年杨荣的幕僚啊,就这个牌子打出去,改换门庭去了其他文武大臣家中做家仆,那地位也要比寻常的嫡出子嗣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眼瞅着忠叔退了出去,杨尚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段儿时间在这磐石卫,他也算是费劲了心机,既要清除何有才家两代人在这里积攒下来的旧有势力,又要将自己的影响力渗透进已经破坏了的磐石卫体系之中。

所以他这几天出了处理往来公文、和温州卫派过来的军官们一起谈天说地,安抚他们的情绪之外,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作秀上,所谓的“深入基层,和基层官兵同甘共苦”这种高风亮节的行为,说的就是他了。

结果特么这么几天的功夫下来,他倒是真瘦了四五斤,要是上辈子能以这么个速度瘦下去,他能乐疯了,然而这辈子……他先只感觉腮帮子隐隐作痛。

就这会儿功夫,刘启道捧着一摞子文书走了进来:“郎中,磐石卫原指挥使的罪状,都已经汇总完毕,连同磐石卫几个同知、佥事、千户的俱在此处,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杨尚荆点了点头,放下了揉太阳穴的手:“放下吧,本官看看,也好发往浙江备倭都司处,到底是临阵砍了一个指挥使,便是英国公示下,若是没有一个说法,只怕李都司也会心里不痛快罢?”

顿了顿,杨尚荆面色有些古怪:“到底是一卫之事,不是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若是追查下来,浙江臬司分巡道上下的官僚,也少不得落下一个失察的罪过,这个谎……可不好圆啊。”

第二四一章 这事儿不好办

第二四一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场上的这种现象更加严重,或者说,表现的更加明显。

如果是一个百户喝兵血、吃空饷,数额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嘁哩喀喳直接剁了,也就算是天下太平了,往上面追责,把管着钱粮的指挥佥事臭骂一顿也就算了,最多罚个个把月儿的薪俸。

可是呢,如果将百户换成了指挥使,那事情就大条了,一个指挥使掌管着五千多人呢,尤其是磐石卫这种地处要冲的卫所,基本上浙江都司的计吏、浙江臬司的官儿,每年都要来转上一圈儿,这多少年了都是相安无事,便是轩輗当年来浙江清军的时候,都没揪出来何有才这个蛀虫,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突然翻出来……

整个浙江官场的脸色,都不会好看,你是骂都司那边无能呢?还是骂臬司那边玩忽职守呢?

最起码,浙江臬司负责卫所这块儿的佥事得因此扔出来一个顶缸,搞出来点儿大的,副使也有可能,挨一顿训斥都是小事,金英、王振之流要是看清了时局,在外朝串通一气,直接联手给浙江官场来个一发入魂,在这个稳定压倒一切的年月,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再往深了一层去想,现在浙江的布政使是孙原贞和方廷玉,都是外朝的心腹不说,孙原贞还特么是于谦于廷益的好基友,到时候孙原贞被坑了,整个外朝怎么看他杨尚荆?于谦对他杨尚荆的好感还能剩下多少?南京勋贵方面不断地往浙江掺沙子的举动,会不会整个儿败露出去?

所以听到了杨尚荆的提问,刘启道这个断事的手也是一哆嗦,这事儿……特么的不好办啊,之前为了把这件事儿做成铁案,断事司上下可是在中军都督府的公文里寻章摘句,找了一大堆的证据,方方面面的都有,只怕到时候浙江备倭都司的李信都得背上一个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的黑锅来。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这才沉声说道:“也罢,也罢,你且将这文牍案卷拿下去,将积年的案卷都抽出些来……”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摇了摇头:“不行,断事司虽说人员不多,却也算得上眼杂,若是被那边得了消息,总归是不好的,这样,你且去将断事司参与过这些案卷整理的都带过来,本官亲自和他们谈谈。”

刘启道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这件事儿想要盖住,备倭衙门这边首先要封口,然后才能将这些证据确凿的东西删减掉一部分,就比如从中军都督府那边传来的历年文档里的玩意。

刘启道蹭蹭蹭地下去了,没过多一会儿,就带着三个人进来了,都是断事司的书吏,没有什么品级,勉强算是合同工吧,别说品级了,离着流外官这种官职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帮书吏进来,看见杨尚荆的时候,一个两个表情那叫一个诚惶诚恐,眼神之中还夹杂着巴结,来这个衙门之前,对杨尚荆的“战绩”,他们都是有所耳闻的,杀伐决断的上官,谁见了不害怕?而抱上了他的大腿的那些人的平步青云,也给了这几个书吏以很大的希望。

杨尚荆干咳了一声,然后慢慢讲道:“事渉这磐石卫的卷宗,诸位想必也都是看过了的……”

听着杨尚荆的话,下面的这三个书吏都是一脑门子的雾水,心说这事儿我们都给办成了铁案了,怎么还提这个?难不成,还要加把劲儿,把老何家的九族给一并诛除了不成?可是这儿又不是谋反,最多扣个利通倭寇、玩忽职守的帽子,不够用啊。

“……案卷文牍一应俱全,加之从何家库房之中查抄出来的钱物,已经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了,只是这文牍之中,总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便是中军都督府那边,也只能说是合理推断,在何家的库房之中,并无相关的证据……”

三个人都是积年的老吏了,听到了最后,脸上就都渐渐露出了明悟的神色——感情这事嫌石锤太多了,把何有才砸进地里不说,剩下的还要砸坏些花花草草啊,估摸着大半个浙江都要跟着洗牌了,得了,那咱们改吧,谁叫赞以后还得在这备倭衙门混饭吃呢!

于是三人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是今夜挑灯夜战,也要把这些文牍整理一遍,将其中不甚清晰的款项剔除,而且至少会剔除一半以上的分量。

杨尚荆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聪明人说话,他还是很喜欢的,摆摆手让三个人带着文牍退下去,杨尚荆这才继续对刘启道说道:“这公文到底是个要命的东西,启道你也多费一番心力,过去看看罢,怎么说你也是勋贵出身,一些寻常胥吏察觉不出的,对你而言也不过是看一眼的事情。”

刘启道应声点了点头,也跟着退了下去,事实上哪怕杨尚荆不这么说,他也会选择过去帮忙过筛子的,且不说他这个断事司断事的职责,便是利益驱动,他也是要动的——毕竟现在南京城的勋贵,大部分都已经把宝压倒了杨尚荆的身上,他自己更是早就和杨尚荆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浙江的稳定有利于杨尚荆,也就有利于他们这些南京勋贵了。

眼看着刘启道退了下去,杨尚荆这才坐在椅子上,慢慢地闭起了眼睛,这磐石卫的麻烦事儿,可不仅仅只是这个公文,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这磐石卫这几个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任命问题,今后他的政令能不能在磐石卫做到通达,邢宏放这个九成九要升官儿的指挥使可并不能完全决定,毕竟南京的勋贵会看在英国公张辅的面子上给他升官儿,可不代表会给他面子不把他架空了。

指挥使捞不到,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这种官职,也是会让那些有“上进心”的勋贵子弟打破头的。

第二四二章 郎中与书吏

第二四二章

“仁之兄,咱们这位杨郎中,还真是精于计算啊,虽说离着算无遗策还有些距离,不过这个岁数……”一个断事司的书吏眼瞅着刘启道起身出去小解了,就捅了捅身边另一个书吏,低声感慨着。

“废话,要不然人家能二十来岁就考中进士了,还是二甲的?”那书吏哼了一声,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向往,“若是他不提文牍之事,便是你我,只怕也未曾想到后果吧?啧,若是这文牍原封不动地交上去,送到了北京,只怕这浙江就是一番天翻地覆了。”

两个人说着话呢,第三个人就插了一句:“也未必会送到北京城,你们也不想想,此间之事,事渉一卫指挥使,定然是要往浙江臬司、都司上报的,莫说是轩臬台、李都司,便是他们下面主管刑狱的官儿,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之辈?轻易就能卡下来的,到时候那边拣选一番,也便是了,我等却能落个轻松。”

“说的倒也是,只不过……咱们这位郎中的风评,可能就要往下降一降了,思虑不周、行事鲁莽的评价砸下来,只怕今后升迁可就难喽。”第一个跟着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

“嘁,郎中的风评,与我等书吏何干?他便是一人得道了,鸡犬升天也轮不到我等这些蚂蚁一般的书吏,总计薪俸是一样的,还不如轻松些的好。”第三个书吏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屑。

“还是赶紧些,将这文牍案卷收拾完了罢,拖了这么久了,只怕是浙江臬司、都司都要派人下来催了。”第二个书吏说着,也跟着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当口儿,刘启道转了回来,看着三个人,眉毛当即就竖了起来:“你等还不拣选文牍,却在这说些甚么!莫不是今夜,想让本官也在这里陪你们不成?速速将选出的文牍拿来与我过目!”

上官一来,三个书吏当时就老实了不少,再也不敢谈论什么是非了,连忙从桌上拣选出来一批案卷,由一人送到了刘启道的桌上,然后闷着头开始了整理文牍了,这文牍当真不少,便是三个人进行挑选,两三个时辰也未必能拣选完。

刘启道眯着眼睛看着文牍,不过目光有些飘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粗粗看了三五份案卷之后,便站起身来,沉声说道:“你等三人便在此处,严加拣选文牍,勿要随处走动,本官且去办些事,若回来之时,再看见尔等交头接耳,少不得要罚尔等薪俸。”

说着话,也不看三个人的反应,捡起两份文牍,便朝着门外走去,三个书吏连忙站起身来,对着他的背影连连鞠躬:“刘断事放心,我等定当严加拣选,不敢稍有耽搁。”

特么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更何况三个书吏根本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这年月真正的大地主,当不上官儿肯定不会沾胥吏这种活计,忒没劲,还不如在家收租子来的快活呢,还能和狐朋狗友们装个逼啥的,他们出来做胥吏,也就是因为家中没有太多的余财,基本上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都指望着他们手头上这点儿润笔费过活呢,这要是被罚了薪俸,保不齐就得饿死几个。

过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光景,他们手头的案卷已经拣选出三分之二来了,刘启道这才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要来了拣选出来的案卷,开始逐一挑选,面色冷峻,目光深沉,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三个书吏互相打望了几眼,到底也没敢多问什么,只顾着地头挑选卷宗。

眼瞅着时辰都奔着戌时去了,四个人这才拣选完文牍,刘启道松了口气,对着三人笑道:“你等忠心任事,到底是辛苦了,左右明日也没甚么事情了,不若吃好喝好,多休息些辰光。本官已经吩咐了厨下,稍后自有酒肉送上,你等可在此享用,我且将这文牍送往郎中处定夺,你等无需等我。”

三个书吏听了这话,连连称谢,本来嘛,干了这么长的时间,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都饿得很了,刘启道吩咐厨下备好了酒菜,那肯定都是好东西,别说上官发话了要听话,就是没发话,也得吃饱喝足了啊,这年月,地主家都没余粮,他们这帮书吏想要吃顿好的,也得咬咬牙嘛!

刘启道刚走没多会儿,两个厨子就笑嘻嘻地送上来了几个食盒,三人打开观瞧,都是食指大动,整只的鸡,整尾的鱼,还有半条猪后腿在里面,青菜倒是没见到多少,里面还装了整整一坛的好酒。

“仁之兄,我们是不是得等等刘断事?”第一个书吏吞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开了,视觉冲击加上嗅觉冲击,充分地唤醒了他的饥饿感。

第二个书吏咬咬牙,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猪后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等等罢,这般好酒菜,若是不等等刘断事,只怕不好啊。”

倒是第三个书吏摇摇头,吞了一口口水之后,说道:“刘断事走时,已然吩咐我等无需等他,我等自然是该从命的,况且刘断事乃是勋贵出身的贵人,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岂能看上这等饭菜?你我三人还是听话些,赶快用饭罢,喝几杯酒,回头也好睡上一觉好的。”

他这话说完,另外的两个人都是眼前一亮,纷纷点头:“民峎兄所言极是,我等二人虚伪客套,却是险些会错了上官的意思,来来来,吃饭,吃饭。”

“先吃上几口肉再喝酒罢。”第二个书吏打开了酒坛的泥封,深吸了一口,然后喜笑颜开地说道,“这般好酒,若是空腹喝了,只怕顷刻间便要醉倒。”

“仁之兄说的是,寒便先吃上一口肉食。”第一个书吏眉开眼笑地将筷子伸向那块猪后腿。

顷刻间,整个断事司里面是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断,酒香混合着肉香,弥漫整间房内,要不是这帮书吏本身没什么太大的学问,只怕是还能吟诗作赋一番。

第二四三章 杀人灭口

第二四三章

屋里三人正推杯换盏呢,外面传俩了一声尖利至极的惨叫声,三个人这会儿喝着正嗨,根本就没在意这些,可是下一刻,这间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了,几个穿着棉甲,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的人直接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刀上还在往地下滴着血。

“此……此间乃是……”

一个书吏吓得浑身直哆嗦,慌乱间直接将桌子掀了,伸手点指了两下,转身就想跑,然而腿肚子转筋之下,却根本就动不了。

就看见打头的那个人一脸的杀气,死死地盯着这个书吏,直接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地问道:“此间乃是断事司,本……某的确知晓,某且问你,何指挥渎职、舞弊的文牍何在?”

书吏哆嗦着指了指旁边的文牍,声音越发的哆嗦了:“好……好汉……饶……命啊,都……都在……”

话还没说到一半,这人冷哼了一声,一刀直接就砍了下去,可能是刀没挥起来,气力不够,也有可能是没有砍对地方,反正这一刀下去,没有直接把脑袋削下来,反而只是砍断了大半个脖子,整个人倒下去的时候,脑袋还随着半拉脖子晃悠着,颈血喷出去一尺多高,溅了他身旁那个书吏一身,端的是恐怖异常。

“这他妈废物,连个话都说不利索,某且问你,何指挥渎职、舞弊之文牍现在何处?”这人手中刀指向了下一个书吏,结果这个满身是血的书吏被吓得“嗝儿”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啐!这个更废物!”这人呸了一声,一脚狠狠地躲在了他的肚子上,直接他这人从昏迷之中踹醒过来,疼得窜了起来,刀往脖子上一架,恶狠狠地又问了一句。

“就……”这个书吏本来也挺结巴的,可是一看见身旁的尸体,尤其是还往外淌血的半拉脖子,打了个哆嗦,说话瞬间就顺溜了不少:“就在那边的桌案上……”

“噗嗤”一声响,一刀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人舞动着钢刀,就要将最后一个书吏砍翻在地:“来人呐,把何指挥的罪状悉数焚烧了,也不妄何指挥的一番栽培!”

于是跟着他进来的那几个人,直接将烛台扔在了桌案上,狂笑着:“没有了这些案卷文牍,这狗屁的郎中扣在何指挥身上的所有罪责便可以尽数洗清,何指挥在天之灵保佑,这狗屁郎中会被朝廷正法……”

最后那个书吏一个哆嗦,当即就跪在递上了:“我有话说,你们不要杀我,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里的文牍并不全,有一部分重要的已经被拿去了!”

“嗯?那剩下的部分现在何处?!”这大汉冷哼了一声,直接停下了砍到了一半的钢刀,改作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双目紧盯着他,他似乎感受到了刀刃上传来的真真冰寒,一如这大汉的眼神。

于是潺潺水声响起,原本满是酒肉香气的屋里多了一股子难以掩饰的尿骚味儿,大汉眯着眼睛,似乎鼻端萦绕的尿骚味儿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刀锋架在书吏的脖子上轻轻一层,这书吏只感觉脖子一凉,然后冒出一股子温热来,于是他打着哆嗦向旁边移了一点儿,边移动便说道:“回……回您的话,那些文书案卷都被刘断事拿走了,此刻应该在杨郎中处……”

他的话只说完了一半儿,就觉着脖子上一凉,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意识,大汉甩了甩刀上的血水,回手一刀砍翻了烛台,于是整个断事司衙门里瞬间就燃起了火焰,他大喝一声“撤”,就带着其余的人撤了出去,整座房子很快就被大火所吞没,大批的卫所士卒在军官的指挥下,带着泥沙、水源前去灭火,缉拿凶手。

而此刻杨尚荆所住的地方,四个人正望着逐渐烧起来的火光,和一队队冲着火光而去试图救火的卫所士卒,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有的兴奋,有的不忍,有的淡然,有的漠然。

“如此一来,自然没人会去走漏什么风声了。”刘启道的叹了口气,有点儿淡然地说道。

杀人灭口,这才是保密的最好方法,刚刚动手的人,是徐尚庸家的徐敏英,假扮成何家心腹的模样,把断事司上下杀了个干净,而且演技全程在线,就是被人听取了都不怕的——毕竟在这盘石卫经营了两代人了,哪怕被杀了个干净,也有人还念着他们的好处,偏生杨尚荆给他们扣的罪名却是私通倭寇,典型的要被灭九族的,这个时候出现几个“义士”帮着旧主复仇,自然是说得过去的。

这就是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士大夫们喜闻乐见的套路,换位思考一下,毕竟没人不希望自己的手底下有这样的人,能在特殊的时间跳出来,为自己“伸张正义”。

杨尚荆耸了耸肩,笑了一下:“这是个不错的冬天,我们丢失了不少棘手的文牍。”

话锋一转,杨尚荆就有些叹息:“只不过这手段,着实有些血腥了,三条人命啊……”

站在杨尚荆左手边的徐尚庸打量了杨尚荆一眼,心说怪不得你能做大官儿,这个演技、这个脸皮,简直特么无敌了,当初灭人满门的时候也没说犹豫什么,兴高采烈地直接动了手,现在开始搁这儿装逼了,还特么脸不红心不跳的。

不过他还是劝了几句:“郎中万勿生什么恻隐之心,须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三个嘴可能把不严实的书吏,和整个浙江官场的利益对比,自然是不算什么了。”

杨尚荆点了点头,叹道:“吩咐下去吧,让徐敏英把现场布置好,本官明日要仔细查验一番现场的。”

正所谓做戏也要做全套,既然是自己导演的一出戏,那也要好好布置一下,毕竟想要欺骗别人,最起码得先把自己骗过去才行,所以这火场里除了三个书吏之外,还应该有其他人的尸体,比如前段时间斩杀的那几个百户、总旗的,以证明“备倭衙门血战数次,方才击退何家死士”。

第二四四章 皇帝的愤怒

二四四章

杨尚荆为了合理合法地搞死何有才,又不把整个浙江官场卷进来,可以说是绞尽了脑汁,据不完全统计,他目前的san值至少减了百分之一,可谓是损失惨重。

不过呢,比起损失惨重来,京师之中现在又是一番别样的风光。

因为徐珵的死讯在这个时候,终于是传入了京师,毕竟是一个卸了任的御史,身上没有官职,这年月海上的海盗、倭寇成群结队的,死个把人谁会在乎?更何况,到现在福建沿海的卫所还处在懵逼状态,不知道徐珵到底是谁给弄死的,这消息当然是捂得越严实越好了。

而这也充分体现了地方上官僚们的对于信息的掌控能力,因为和徐珵同时当机的还有个锦衣卫的大高手,然而号称稽查天下的锦衣卫根本没得到任何消息,稽查天下……还真就成了一个滑稽的说辞。

“昨日的公文,黄兄可曾看了?”福建都察御史柳华有些愁眉不展地站在朝班之中,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一股子落寞。

黄英挑了挑眉毛,点点头,就有点儿同情了:“又不是甚么机密的文书,余昨晚戌时便已经得到了消息,这福建……到底还是个是非之地啊。”

也难怪黄英同情他了,现在整个都察院福建都察御史里面,资历最深、且有过带兵经历的,打头的一个就是柳华,如果按照正常情况的话,去福建剿匪这种事儿是轮不到徐珵的,直接把柳华撒出去就好了,毕竟嘛,柳华也是老油条一根了,对地方上那些个弯弯绕,不说是洞察也是知之八九的,到了福建之后直接开启磨洋工状态,和这些大家族的代理人一阵墨迹,墨迹出来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这匪患也就有了平息的可能了。

否则你在前面打的欢快,后面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就直接给你拖后腿,从官场上到民望上双管齐下,你还不得瞬间爽上天去?

柳华叹息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一瞬间就有些咬牙切齿:“徐珵这厮……还真是死有余辜,现如今这福建的局势,真个是诡谲莫测,便是华前去督军剿匪,也不知旧时的那些手段能否用的出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扣在徐珵这么个已经死了的人的身上,想要博出位就得付出代价,这个是铁律,可是他为了出位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个人承受的极限,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下一个继任者的生命安全——潜规则就是锁住猛兽的笼子,一旦砸碎了笼子,猛兽可不会因为砸笼子的人死了,就乖乖趴在原地,等着新的笼子竖起来。

所以当柳华以都察御史的身份,挂着钦差的差事下去督军的时候,很有可能再次遇到福建、浙江、江西三省大户的刺杀,毕竟对他们而言,朝廷已经失去过一次信誉了,而失去了的信誉再想建立起来,可以说是难上加难了。

“且看看今日大朝会如何说罢,毕竟那位的心腹……”黄英朝着金銮殿上努了努嘴,“可也死在了那次刺杀之中呢。”

柳华听了这话,眼睛就是一亮,除了徐珵那个死有余辜的,还有一个锦衣卫的总旗也进了海里喂鱼,而且据说,这个锦衣卫的总旗,和王振的关系很是不错,算得上是王振心腹、铁杆阉党了,否则护送徐珵上任这种事儿,也轮不到这个总旗来——锦衣卫的身份,剿匪的资历,加起来就是平步青云的节奏,以总旗之职外放一个千户都是绰绰有余的,这就和徐珵有了翰林院装逼的资历,有过都察院剿匪的履历,班师还朝之后正七品直接提从四品是一个道理的。

就在这时候,王振尖锐的公鸭嗓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也昭示着今天大朝会的开始。

很显然又是大半夜没怎么睡好的正统皇帝朱祁镇坐在龙椅上,无精打采地扫视着下面撩衣跪倒、山呼万岁的群臣,脸上的忧郁却是一点儿都没减少,昨天晚上在接到了徐珵战死的消息之后,他就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自己发下去的圣旨,出了这北京城,或者说,出了这紫禁城之后,还有没有什么效力了?

所以,一脸忧郁中夹杂着悲愤的朱祁镇,也不等群臣开口,自顾自地说道:“朕自登临大宝至今,已有十年的光景了,十年的时间啊,你们的眼中,朕还是那个九岁的孩子吧?”

这话说的就有点儿重了,古代讲究的是个“天潢贵胄”,出身决定一切啊,别说朱祁镇还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傻缺,他就是问“何不食肉糜”的傻缺,那也得“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地叫着,所以下面这帮大臣都是一个哆嗦,咕咚一声直接跪倒了一片,没人能摸清皇帝现在的心情,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冲上去安抚一下皇帝陛下了。

所以大殿之中依旧静默,只有朱祁镇的声音在回响着:“朕派出去的钦差,在数千人拱卫的之下,被一伙儿蟊贼劫营袭击了,一番惊吓之后,身体染了风寒,直接挂印辞官了,在福建的海面上,在水军衙门派的给钦差用的船上,居然被海盗公然截杀了,你们就什么都不想说么?”

一拍桌子,朱祁镇直接站了起来,圆睁双目扫视全场,大声问道:“朕就想问问你们,朕现在这圣旨,还能出的了这北京城……不,是还能出的了这紫禁城么?”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这算得上是封建年代“君为臣纲”的一个表现了,所以当朱祁镇吐出以上话的时候,在场的这些文武官员瞬间把头埋地了,一个个撅着屁股跪在那里,根本就不敢动弹分毫。

“你们说,事已至此,朕现在应该派谁去出任监军,总督剿匪事宜,才能解了朕的心头只恨?!”朱祁镇大声怒吼着,空旷的大殿里面全是他的声音,“难不成,区区流寇,还要让朕御驾亲征不成?!”

出门刚回来,一更吧……唉,忙死了

第二四五章 怼

第二四五章

“御驾亲征”四个字儿从朱祁镇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满朝文武纷纷表示,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正统九年,离着正常历史线上的土木堡之变,还有那么四五年的功夫呢,满朝文武入仕只要是十年往上的,基本都见识过什么叫御驾亲征,毕竟那个还没改称“成祖”的太宗皇帝朱棣,和他的孙子朱瞻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能打,御驾北征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了,而且出去了,还都是打胜仗,那叫一个……

算不上好顶赞,嗯,真的是算不上好顶赞,毕竟皇帝太能打了,直接导致的就是皇帝作为核心神圣化,权威集中之下,一声令下政令通达,根本就不是事儿,底下的臣子想要做小动作,玩玩以权谋私的把戏,就非常的难了,政令出了紫禁城,简直就是所有文官们的噩梦,让他们只能私底下做点儿破事儿,破坏一下皇帝陛下的英明形象——比如皇帝陛下要推马政,那就把马政彻底铺开,穷的揭不开锅的泥腿子也让养马,不养就各种刁难之类的。

反对左倾的最好方法不是右倾,而是极左,这一套理论明朝的士大夫们未必知道,但运用起来却是十分之溜,这也侧面证明了社会科学是一门总结性科学的说法。

所以说,自从眼前这位皇帝陛下九岁的时候就继承大统了之后,满朝文武那叫一个欢欣鼓舞,要不是黄陵守卫森严,他们都能去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的坟头上,摆出四象守御的阵法,来个大明版的坟头蹦迪了,不过就是这样,各种小动作都不藏着掖着了,宣德十年的时候,中原大地什么幺蛾子都冒出来了,仅仅是浙江一地,军官侵吞屯田、虚报编制,导致军户逃籍、海防空虚的事儿,就是层出不穷,汇总过来一看,嘿,这特么的,整个浙江三成以上的卫所士卒只存在于纸面上,这还抗倭?抗个屁!

所以改元之后的中枢贼特么繁忙,全都在清理各地的乱摊子,搞拨乱反正,毕竟大明朝这条船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不是?所以轩輗在浙江一口气砍了四十多个上档次的军官,勋贵们都没说他滥杀,要不是三杨内阁、英国公张辅等人都是历朝老人了,也没人跟朱祁镇争位子,只怕还要搞一个前后三十五年不能互相否定来。

不过呢,不管怎么说,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外朝的文臣武将们除了要给王振让路之外,过的还是很舒服的,尤其是那些远在江湖之中的文臣们的家眷,所以现在听到皇帝要御驾亲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昔年“惨不忍睹”的生活。

总之,绝对不能让皇帝再直接领导军队了,枪杆子里出政权这道理……文臣武将们照样懂的。

所以跪在地上的杨溥左右打望了一眼,就看见文臣里面一人往前爬了两步,正是礼部尚书胡濙(ying,二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之后,高声喊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浙、闽、赣之矿盗,不过是癣疥之疾,只交给三地都司分别剿灭即可,若是陛下御驾亲征,只恐于礼不合啊!”

嗯,封建年代,礼制等于天,所以胡濙这个礼部尚书跑出来高喊“非礼啊”,还真是恰如其分。

朱祁镇也不是朱棣,离着朱元璋更是差了不知道多少条街出去,所以听见“非礼”俩字的时候,他就有点儿怂了,不过他还是坐在龙椅上,盯着把脑门子贴在了地上的胡濙,怒声说道:“朕派去总督剿匪的钦差,在回乡的路上惨遭杀害,你居然和朕说这是癣疥之疾?杀了朕的钦差,就是在羞辱于朕,朕……”

等着朱祁镇咆哮完了,吏部尚书王直爬出班来,也是磕了头,这才说道:“启禀陛下,前都察御史徐珵遇刺之时,已然是称病辞官之后,当不得钦差二字,又是在海上为倭寇所害,与浙、闽、赣之矿盗并无干系。”

要是一般情况下的皇帝盛怒,可能出来几个都察院、科道之类的清流疏导一下,也就算完了,然而现在吧,这些清流官儿里面的二五仔太多了,用起来不顺手不说,皇帝的这种盛怒,出动六品七品的小瘪三也显得不够重视,不能有力地驳回皇帝不合理的请求,所以只能直接六部尚书级别的官儿赤膊上阵了。

吏部尚书号称是天官儿,管着整个朝廷官员的升降,徐珵告病辞官的帖子还是先到的吏部,才转入通政司进入皇宫的,所以吧,论起对信息的了解程度,王直还是更有权威的,所以他直接把朱祁镇想要御驾亲征的理由砸了个稀巴烂。

别管皇帝是不是开玩笑,这个头儿,是绝对不能开的。

朱祁镇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王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了心头的狂躁,这才将目光移到了兵部尚书徐晞的身上:“徐卿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是知晓兵事的,既然此事朕不便御驾亲征,总要拿出个章程来才好。”

叫徐晞出来,自然不是因为气昏了头,他想要靠着徐晞来做一个反击,一个旗鼓相当的反击,毕竟现在的六部尚书里面,实打实的就是内廷的人的,也就一个兵部尚书徐晞了,本来工部尚书离着内廷也挺近的,然而王振当初作死,超拔了一个工部左侍郎之后,对工部尚书形成了实质性的威胁,也就让这位工部尚书直接转投到了外朝的怀抱。

“回陛下,依照常例,只需派御史前往督军便可,只是如今到底是贼势浩大,可调派浙江、南直隶之军协同镇压。”徐晞也只爬着出班的,不过他这一开口,大部分的文臣武将都感觉,他现在是站着的。

忒特么高大了。

就这么一句话,直接就把皇帝怼到南墙上去了,加派军队剿匪不是不行,可是咱们得按照程序来走,加派御史监军……这不还是把皇帝圈养在紫禁城里面么?!

第四四六章 夹枪带棒

第二四六章

文官儿做到了正二品,就是做到头了,立场、派系什么的,都是以自身需要为基础的,外物可以稍稍动摇,但绝对的不能伤及根本,以徐晞小吏出身的履历,也不可能调去都察院,更不可能去执掌吏部、礼部之类的要害衙门了,所以在这种时候,徐晞突然来个跳反,也是在向外朝表达一个态度,那就是他不打算再和王振玩了,只求一个平稳落地。

一看见皇帝陛下通过龙颜大怒,好容易积累下来的气场即将消散,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就看见通政司的通政使李锡爬出班来,大声说道:“贼势浩大,岂能以一‘癣疥之疾’蔽之?福建参议竺渊身死在前,又有福建都司刘海重伤在后,便是都察御史徐珵前往剿匪,也曾在军中险遭刺杀,若这还是‘癣疥之疾’,那什么才能称得上是心腹大患?”

跪在地上,原本脸上已经有了些喜色的杨溥听了这话,一张老脸迅速阴沉了下去,和徐晞不一样,或者说和六部不一样,正三品的通政使虽然位置挺高,却没有什么实权,相当于清水衙门装逼的典型之一,哪怕平调一个六部的侍郎,都是高升了,而李锡显然觉得自己还有一个往上爬的机会,所以这才这么卖力地引经据典。

反正他是内廷的人这件事儿,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朱祁镇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好了不少,深深地看了徐晞一眼,这才将目光转向了李锡:“却不知李爱卿有何应对之策?”

李锡往前爬了一步,这才说道:“回陛下的话,可效仿前日宁波、温州、台州三府备倭衙门,遣以勋贵名将前往剿匪,总领浙、闽、赣三省剿匪事宜,以中官为监军,浙、闽、赣三省都司大兵同进,则矿贼之患旬月可定。”

李锡这话说的非常漂亮,第一句就是给文官儿们最里面塞了一块脏抹布,三府备倭都行,三省剿匪又有何不可不成?当初杨尚荆可是仗着功劳超迁的,你们这要是还反对,可就别怪我揭老底了。

而第二句,则是给勋贵们示个好,领兵的还是勋贵,这就是好事,别管是谁,总比派一个文官儿要强不少不是?至于中官儿监军这事儿,大家都理解嘛,你丫一下子掌握了三个省的兵力,一旦造反了怎么办?给个宦官约束一下,陛下放心,你也舒心嘛。

至于第三句,就是屁话了,矿贼啸聚之处,就是荒山野岭之中,地形地质复杂得很,别说三路齐进了,就是三十路齐进,都得在十万大山里面转一个懵逼出来,不过这是细节,细节,不需要在意,反正其他的文官儿也大多数懵逼着呢,得了兵权的勋贵们,就算在意了,也会当做不在意的。

所以同样跪在地上的英国公张辅叹息了一声,听着皇上满是喜悦的声音,默默地将这一生叹息放长了一些:“李爱卿确是老练之人,却不知该由何人督军,李爱卿可是有了腹稿了?”

李锡在心里转了转勋贵们的英雄谱,这才高声答道:“平乡伯陈怀曾镇守宁夏,亦曾征讨过交趾,南北军事尽皆熟稔,可当此任。”

跪在勋贵圈儿里的平乡伯当即就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了,三省军权啊,就这么落在了陈怀的身上?这尼玛……是多少银子啊!想想看,到时候勋贵子弟想要跟着去划水混资历的,肯定是要给陈怀“意思意思”的,单这一项带来的经济利益和人情利益,就足够老陈家发上一回了。

而朱祁镇在听了这个之后,在心里就过了一遍陈怀的姓名、履历,点了点头,这陈怀的能力还是有的,毕竟他这个平乡伯是自己挣下来的,他爹才是个都督同知,没爵位的,或许唯一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就是陈怀履历上的小黑点儿还是有点儿多的,当年又是瞒报部下军功,打击、排除异己,又是骄纵不法,干预地方行政的。

不过转过念头来也是,这人黑点儿多,才容易被操纵,到时候捏着他的把柄,害怕他不就范不成?

所以朱祁镇的脸上笑容越发的灿烂了,就想要开口应下来这个请求,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的武将之首,英国公张辅突然发话了:“启禀陛下,既是贼势汹汹,攻城略地,再从北京前往调兵,可就不甚方便了,等钦差由海路赶到福建,只怕时局已经混乱了,故此老臣斗胆,请陛下下旨,着守备南京的丰城侯李贤南下统兵。”

顿了顿,张辅继续说道:“中官曹吉祥监军之时,素有贤名,虽不说晓畅军事,却也通晓一些,不至于闹出甚么笑话来,此刻曹吉祥正在浙江查案,不若派他前往监军。”

姜还是老的辣啊。

听着张辅这一番说辞,他身后的朱勇就默默地点了个赞。

李锡夹枪带棒,张辅也是一样的,陈怀当年的黑点儿,可是宣宗皇帝亲自抹掉的,现在再让他出征,保不齐就想起了曾经,带着整个三省的精锐站在了内廷一边,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所以这个时候,就得找个借口,从南京调拨勋贵统军了。

南京能打的勋贵不少,不过丰城侯李贤这人吧,和外朝的关系更铁一点儿,作风也硬朗,没什么把柄攥在内廷的手上,再加上守备南京这个职位,本身就是忠君爱国的代称,所以让他督军,没有人会提出什么异议,同时为了堵住内廷的嘴,间接地将杨尚荆遇刺这案子的进程加速,直接把在浙江负责查案的曹吉祥调走,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特么的……曹吉祥可是王振的人,监军三省都司的高官儿,要是再外朝英国公力推的档口上被否了,曹吉祥能不能多想什么?内廷是不是顺便就有了离心离德的倾向了?

所以在英国公慢慢退回原地的时候,站在皇帝身后的王振,都跟着皱起了眉头。

第二四七章 交易,交易

第二四七章

现在内廷里面,够格的、能称作王振死党的,还真不多,十二监四司八局总计二十四衙门里面,头头脑脑的可都有自己的一个小账本,铁了心的跟着王振一条路跑到黑的,基本不存在的,看着内廷的大事小情儿,比如皇帝骂了哪个太监什么、说了哪个大臣的坏话、发了疯还是发了飚的,没多会儿就能传到外朝去的情况,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就像是外朝已经倒向内廷的兵部尚书徐晞一样,人一到了高位,想法和心性都跟着变了,这就是人性。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王振就算是想要把内廷拧成一股绳儿,也不能和人性作斗争吧?所以对于这种事儿,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扯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由头,把当天当值的小太监活活打死。

而曹吉祥呢,算得上是王振派系里面的高手了,而且是相对来说,很是忠心的那种,地位和能力都不低,对王振也很是恭敬,所以英国公的确是给整个内廷、包括皇帝在内,出了一个难题。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要是王振这会儿驳回了英国公的请求,就为了不让丰城侯李贤再进一步,那么事情传到曹吉祥那边,肯定就是一地的鸡毛蒜皮,而且人嘴两张皮,这种事儿……解释都是解释不清楚的,心里一有个怨气,剩下的也就不用外朝再挑拨什么了。

“英国公此言,确是老成持重,思虑周详。”朱祁镇沉默了半晌,很是和王振交换了几个意义不明的眼神之后,这才开了口,“诸位爱卿都请起来罢,浙、闽、赣三省剿除叛逆之时,便依着英国公的意思拟旨罢。”

这就是一笔交易,内廷和外朝同时受惠的交易,外朝收获一个总督三省的勋贵,内廷收获一个三省监军的太监,搭头上嘛,就是外朝的几个都察御史要前去协调督军事宜,也算是一种熬炼。

眼看着众多文臣武将都站起身来了,朱祁镇这才开口继续说道:“三省民情、匪情、军情驳杂,福建、浙江二省又是沿海之处,有倭寇不时侵扰,须得派人协调监管,便派都察院都察御史为钦差,携圣旨入三省,以保剿匪大军军饷、粮草等……”

听着这话,外朝的文臣武将们的耳朵,瞬间就又都竖了起来,心说今天这剧本,这特么精彩,全都是神操作啊,皇帝飚完了演技,发泄了愤怒,六部尚书出来三个给泼冷水,通政司的通政使下来赤膊格斗,结果被勋贵之首的英国公张辅怼了回去,这会儿又开始都察院里面利益再分配了,简直……

这谈资他们能谈上三个月。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在都察院这种清贵的衙门里面,内廷和外朝的势力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对平衡的点上,说得上话的大员基本都被调出去了,剩下的小瘪三里面,很是有一大批投靠了内廷,想要谋求一个快速上进,这是一个很蛋疼的事实,毕竟文臣嘛,你想着让他有点儿节操什么的,还是太难了些。

所以呢,现在派什么样儿的都察御史下去统筹三省事务,就成了一个中枢、地方权力再平衡的问题了,如果皇帝派出去的都是些投靠了内廷的人物,那就意味着,皇帝打算在下面拓展自身的影响力了,虽然说地方上不一定卖面子,但是做出了这样一番的动作之后,也客观上表现出了皇帝的决心。

如果派出去的都是些外朝的都察御史,就证明皇帝现在还没打算将自己的影响力深入到地方上,而是想要将中枢巩固一番,换而言之,就是皇帝很务实,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于是,就在外朝众多文臣武将的期待之中,朱祁镇终于吐出了自己的人事任命:“福建都察御史柳华、浙江都察御史黄英、江西都察御史王安路奉旨南下,统筹三省军、民、匠,保障剿匪用度,不可稍有差池。”

柳华、王安路倒也没什么可以挑的,他们都是外朝的人不假,但是都有过在外任职的经验,绝对不是一般科举出来直接进入都察院的弱鸡虫子,可是这个黄英的问题,就有些大了,毕竟……当初杨尚荆离京的时候,黄英可是代表着整个外朝去送的,虽说没唱什么“十送尚荆”,但是脑门子上早就标上了外朝的签子,这种事儿,根本就是谁都瞒不住的。

一听这话,杨溥那一张本就皱纹堆累的脸上,变得更加苍老了些,皇帝……终于学会了务实,这就意味着,都察院里面的势力有了巨大的变化,内廷的势力,可就瞬间压过了外朝的影响力,再加上如今的科道,已经被王振的杀伐决断吓得有些懵逼了,一个个都哑着火明哲保身,这不就等于将话语权完全交给了内廷?

所以杨溥当时就想出班反对来,不过看了看皇帝那张稚嫩中带着果决的脸,再想想皇帝陛下的这通儿操作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他还是慢慢地叹了口气,将脚钉在了原地——曹吉祥南下做了监军,浙江那事儿基本也就尘埃落定了,怎么说、怎么操作,等着陈镒他们一回来,也就好办了,所以这个时候,主要应该做的,就是借着机会,和外朝的大佬们沟通一下,怎么能把镇守太监这种不伦不类的官职给撤了。

事情都已经说到了这里,剩下的那些也就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说江浙等地的赈灾款项之类的事儿,已经不能再引起文臣武将们的兴趣了,“不撕逼,无朝会”这个说法虽然没人能提、也没人敢提,但是实际上就是如此。

“却不想,黄某也要随着柳兄南下了。”黄英看着柳华的脸色,笑着拱了拱手,和柳华的苦逼脸不同,他是真不在乎,他和杨尚荆的关系基本人尽皆知了,杨尚荆本身就是闽北的坐地户,就那些矿盗,看着建安杨氏的面子,也不会给他来个刺杀不是?

第二四八章 交代

第二四八章

原海门卫守御后千户所千户邢宏放正式升任盘石卫指挥使,并且奉诏到任的时间,正好是十二月中旬,一起上任的,还有三个南京的勋贵,常家一人、汤家一人、李家一人,两个同知一个佥事,也不知道南京方面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一番博弈,有过怎样的一番交易,让这三家拔了头筹——常家、汤家倒还好说,南京的坐地户都多少年了,论起在南直隶的影响力,也就比魏国公家稍逊,可这丰城侯李家,怎么着也算是北京回来的回迁户,怎么能突然就得了这么个差事?

不过看了看和这四个人一起到达盘石卫的,那条京师里传来的消息,丰城侯李贤即将奉旨南下,官居总兵官,以中官曹吉祥为监军,总督浙、闽、赣三省军事,进剿福建山中之矿贼,杨尚荆也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显然,一个总兵官能够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所以大家现在推李贤一把,以后有了甚么好位置,还能缺了自己的不成?蛋糕嘛,做大了才能分得多的。

只不过接到这个消息、并且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杨尚荆整个人都是懵逼的,虽然还不知道当时的朝堂之上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激烈搏杀,但杨尚荆看着这个消息,就感觉后脊梁骨寒毛直竖,甚至这大冬天的,都有冷汗在往下淌。

这特么……内廷外朝的大佬,包括那个看起来年幼无知而且可欺的皇帝,都特么不是省油的灯啊,也幸亏自己跑得快,跑的早,否则自己这点儿随机应变的本事,在京中只怕分分钟会被拆成骨头,做成拆骨肉给内廷那帮宦官们饱餐一顿。

邢宏放等了一小会儿,见杨尚荆依旧在沉思,忍不住出言问道:“却不知郎中有何见教?”

杨尚荆可是刚刚剁了一个指挥使脑袋不久的人物,再加上他邢宏放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也是仗着杨尚荆的提携了,所以呢,他在面对杨尚荆的时候,根本不敢拿什么正三品指挥使的架子,其谦卑的态度,比起金乡卫那边的指挥使都要恭谨三分,配合最近传的满城……不对,是满江南风雨的,南京户部尚书帮着杨尚荆,去魏国公家提亲的事儿,谁现在看杨尚荆都得高看两眼。

杨尚荆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礼,然后说道:“也没甚么见教,邢家是英国公的老部将了,这盘石卫又是防备倭寇的兵家要冲之地,身后便是温州府的府城,责任重大,丰城侯便是真个要从你这里征调人手,也不会征调多少,这个你且放心便是了,此间我给你多留了五个原本黄岩巡检司的人手,帮你训练士卒,你方才到任,只管谨守一地不出差错便可。”

摇了摇头,杨尚荆笑道:“如今正是寒冬,莫说是海船靠岸不易,倭寇便是上岸劫掠,也劫掠不到甚么东西,严防死守,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邢宏放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谨受教”,就听杨尚荆继续说道:“如今你也是在英国公那边标了名挂了号的人物了,英国公张氏向来是重情重义的,你这今后的地位,说不得还能再往上提一提的,对着常、汤、李三家的勋贵,毋须多做退让,这军权……还是能抓在手里就抓在手里罢。”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相比于汤家、常家、李家三家的军官,杨尚荆显然更信任邢宏放这个和自己有过合作的邢宏放的,毕竟邢宏放虽然在英国公那边标名挂号了,但想要进步,还要更多地看自己的脸色,否则英国公会被喷“手伸得太长,试图干预地方”,得不偿失。

邢宏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对上正儿八经的勋贵出身的,他还是有些怂的,毕竟这年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是喊出来提气的,是不能当真的,所以他沉吟了一下,然后问道:“这三人都是勋贵出身,家学渊博,比起末将这个指挥使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都嫌不够,这威望……”

说着话,他自己都跟着摇了摇头,杨尚荆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这个倒是不妨事,本官在此处给你留的巡检司兵丁,可不仅仅是帮着你搞训练的。”

当然不光是搞训练的了,虽然这帮兵丁并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党支部建在连队上”,也做不了什么先进思想的宣传队,但是打造一批听话的、能打的卫所士卒还是没问题的,当然啦,邢宏放也不理解这些,不过听了这话,邢宏放的眼睛就是一亮,连连点头:“那便多谢郎中提点了。”

停顿了一下,邢宏放笑着说道:“还有件事未曾告诉郎中,末将自海门卫来之时,已经下令,将那两百余兵丁尽数并入巡防司了,这巡防司草创,若是没甚么人手,总归是不好的。”

接任邢宏放千户职位的,就是他儿子,所以做到政策的连续性,那时没有半点儿问题的,而二百人,尤其是二百个经过系统训练、哪怕只是最初级的系统训练的士卒,对杨尚荆而言都是一笔可贵的财富——或者说是一只只会下蛋的老母鸡更合适一些。

心里高兴是归高兴的,但是杨尚荆嘴上还是沉吟了一下,问道:“此事倒也好说,不过千户所之中,满编也不过是千余人,直接调入巡防司二百余精锐,怕是有些不妥吧?”

“郎中无虑也,莫说冬季倭寇不会上岸,便是不善战,打退倭寇袭扰还是没甚么问题的,况且犬子镇守的卫所,离着黄岩县也不甚远,若是有甚么事体,飞马驰报也是来得及的,若是飞马驰报都来不及,便是郎中尽起巡防司兵丁前去救援,也没什么用处了。”

听了这话,杨尚荆点了点头,笑道:“邢指挥既是有了腹稿,本官也便不多说甚么了,总之,今后着盘石卫可就交给邢指挥了,可莫让倭寇、流匪猖獗,平白祸害了无辜百姓了便是。”

第二四九章 轻轻放过

第二四九章

盘石卫这边的事儿,到了现在基本上就算是解决了,新任的指挥使一到,杨尚荆也就没有了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所以第二天,杨尚荆就选择离开盘石卫,走水路往温州府方向去了。

和盘石卫、海门卫之类“散养”的卫所不同,这种直接设在府城之中的卫所,文官和武将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一些,一般而言,文官儿想要在这里抓出来什么把柄,还是很难的。

倒不是说这种卫所干净,而是因为这种地方,文臣武将之间,纯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抓着卫所的问题不放,往下面深挖,肯定会牵扯到知府那边,毕竟这年月不服管的刁民还是不少的,衙役虽然也是官方的暴力机构,但是威慑力上还是差了太多,对付那些有点儿“背景”的刁民,还是不太够用的,这个时候,就得动用到卫所士卒了。

在卫所士卒出动之前,乡贤和知府的矛盾还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可是出动了卫所士卒之后,那就瞬间转化成了敌我矛盾,而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敌我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可不行,地方知府只是四品官儿,指挥使可是三品,而且知府并没有调兵权,只能和卫所方面进行协调。

而且吧,卫所和五百年后改革的改出来的武装条子还是不一样的,地方上别说管辖权了,就是联合指挥权都没有,所以这种时候,被砍了的不是阴谋造反,就是勾结流寇,南边儿的还可以扣一点儿勾结倭寇、流匪、叛苗之类的帽子,北边直接就可以扣勾结元蒙残党的黑锅,反正……嗯,反正是要杀干净的,到时候知府亮了刀子,得了声望,指挥使赚了人头,领了军功,顺手还搂了一大笔抄家的浮财,双赢嘛!

所以吧,彻查下来,违规调动士卒、滥杀无辜之类的帽子,一个指挥使肯定是背不下来的,这个时候就药乖到文官儿的身上了,可是一个指挥使在任上,有过多少次这种调动呢?会不会涉及到曾经在这里干过知府的官儿呢?那位官儿是不是已经身居庙堂,坐上高位了呢?

烂疮疤……是不能揭的,底下流出来的除了白黄的脓水儿、散发出阵阵恶臭之外,很有可能还有其他的玩意儿,比如脓水儿流干了之后,还会流血,血,是甜腥味儿的。

可以这么说吧,这个层面上的东西也是潜规则了,一旦哪个脑子不太好使的打破了这个潜规则,那要比徐珵死的还惨,保不齐就得被扣一个谋反的帽子,直接诛九族了。

嗯……这剧本是不是看着很熟悉?对,之前杨尚荆和邢宏放的那段故事,实际上就就是一种缩影了。

别的不说,谁要是想整一下邢宏放,深挖一下黄岩县黄家私屯甲胄、勾结倭寇、心向蒙元、阴谋造反的背后的故事,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邢宏放没那个地位去报复,杨尚荆都得露胳膊挽袖子来个赤膊上阵,直接砸碎对方的狗头。

居然敢替反贼张目,简直就是和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唱反调!

所以人到了温州府之后,杨尚荆是满脸的笑容,丝毫不见刚刚坑死了一个卫所百分之八十的高层之后应有的杀气,只不过看着他的那张脸,不得不派兵参与到维护盘石卫稳定的温州卫指挥使艾友涵,除了佩服之外,一点儿都没有其他的想法了:“末将艾友涵,见过钦差。”

顿了顿,艾友涵一脸的惭愧:“钦差久驻盘石卫,末将本应前往拜见,只是卫所之中军务繁忙,如今正是农闲之时,末将还需带人严抓士卒操练事宜,未能成行,还请钦差恕罪。”

都特么是老司机了,摆正自己的位置这种事儿,艾友涵还是很清楚的,虽然相比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那个盘石卫指挥使何有才,他这个温州卫指挥使可以说是底子梆硬了,攀附的是北京蒋家,现在蒋贵这个侯爷牛的一比,比起一些不怎么掌权的公爵,在军方都有更高的话语权,然而吧,杨尚荆这个南京兵部郎中和一般的郎中不一样,除了钦差之外,魏国公未来的女婿这个名头,现在基本上传的大江南北都知道了,蒋贵的狗腿子再金贵,还能赶得上魏国公的女婿了?

杨尚荆握着温州卫指挥使艾友涵的手,脸上的笑容温和的如同阳春三月的暖阳,几乎让人忘却了冬日的寒冷:“军务为重,这是应该的,若是艾指挥在这个当口上去了盘石卫,只怕本官还要参艾指挥一个擅离职守呢。”

说实话,别说混了这么久官场,被忠叔上过不少课了,就是没穿越之前,他也能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这艾友涵没有去盘石卫见他,可不是因为冬训比较忙,明朝的卫所体制虽然本质上是个弱鸡,组织度上比隋唐的府兵制度可能还要差一点儿,但也是有完整的体系的,简单的一个冬训,还用得着指挥使亲自指挥?逮一只蛤蟆坐上去,下面的人照样吧事情办得妥帖了。

特么的你艾友涵又不是新官上任没多久,需要点上来一把火,让麾下的五个卫所高喊衷心拥护艾指挥领导,好为了下面的掌权动刀子做准备,你不就是怕自己倒了盘石卫,直接被我杨某人嘁哩喀喳也直接剁了脑袋么?

一听杨尚荆的话,艾友涵的脸上便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心里那点儿兔死狐悲的情绪和隐隐约约的防备,算是彻底打消了,能开这种玩笑,就说明了杨尚荆没打算继续动刀子,也就侧面佐证了一点,何有才那个倒霉蛋是真的触了英国公的霉头,这才被杨尚荆借脑袋一用的。

所以他哈哈一笑,回道:“轻重缓急,末将自然是分得清的,钦差里面请,这温州卫名下的田亩、账册、军籍等物,末将早已准备妥当,只等钦差查验了。”

第二五零章 官僚

第二五零章

挖当官儿的阴司事儿,其实就和五百年后媒体挖杀人犯背后的闪光点一样,只要努力,总能找到点儿东西,一个杀人犯偷吃了东西落荒而逃的时候,不知有意无意地掉了几张钱,落在媒体嘴里都能成了“义士”,更别说艾友涵这种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武将了,当年轩輗来浙江没把他砍了,很可能是因为蒋贵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吃空饷、喝兵血、侵占屯田的数目很小,矬子里面拔大个,他就成了清廉的典型。

毕竟没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瑕的,也没什么东西是一无是处的。

所以根本就没打算找他茬的杨尚荆在温州卫呆了两天的时间,草草地查了一下账册,也就算完了,直接奔着温州府的府城去了,五百年后都讲究一个军地一体、整体联动,这会儿他杨尚荆也不能放着这个先进经验不用不是?

现在的温州别说做假鞋的了,真鞋都没得做,上上下下还是小农经济这一套,虽然靠着沿海,不过和台州府那边的情况差不多,海贸之类的都把持在真正的世家大族手里,想从这帮人的手里收上来一星半点儿的商税,直接就能在中枢上把知府喷成垃圾,然后该贬官贬官,该杀头杀头,所以说这温州的经济嘛,比起台州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温州府的知府叫刘振新,字茂才,和现在的浙江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原贞、右布政使方廷玉是同年的进士,不过考中的时候排名靠后了点儿,再加上底子、运气也不如上面的两位,都五十五了,才勉强混了一个正四品的知府,再加上做人上又有点儿酸腐,以至于同年的进士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没对他多照顾照顾。

所以见着杨尚荆的时候,这刘振新还挺牛气的,正四品的官服往身上一披,整个人那叫一个人五人六,牛的一比,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的:“杨郎中不在卫所查验文书、统筹训练,却不知到本府这衙署有何贵干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是一咧嘴,这特么……军地联动不好搞啊,这位明显就时眼看着到了致仕的年纪,上进无望,留任也无望之下,给自己来了个弃疗,直接不卖面子,而且这货的官儿瘾不小,到了正五品往上的官职,年纪稍大的,基本上都不会自称官职了,这张嘴就是“本府”,对于他自己被卡在正四品的官职上是有多大的怨念?

要是自己挂着分巡浙江刑狱之类的差事,还能压一压他,可是现在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官职,跟着温州府知府一点儿边儿都搭不上,施压都不好施,而自己那个钦差的名头,更是管不到地方上的政务。

所以杨尚荆只能笑一笑,说道:“下官此番前来,实是为了从刘府台处了解一番温州卫的近况,古语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即便是翻看了历年温州卫的文书,也不过是偏听偏信,刘府台永乐十三年登科至今,为官清正,御下有术,来这温州府上任也有五六年的辰光,想必能给下官一个明示。”

听了杨尚荆的这番话,刘振新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儿,文臣有文臣的规矩,而这个酸腐些的老文臣,玩人情冷暖可能不在行,但是死扣规矩不放手的能力可是厉害得紧,这杨尚荆之前压着正三品的指挥使喘不过气来,转头就对着一个正四品的知府自称“下官”,还是很让人提气的,所以他摸了摸颌下的几根胡子,声音转为温润:“杨郎中恪尽职守,本府佩服啊。”

停顿了一下,他这才继续说道:“若是说这温州卫,自从本府上任以来,却也是忠于职守的,每年协助巡检司追缉流民、镇压山匪,也是兢兢业业,那艾指挥也是爱兵如子之人,本府到这温州府任职六年,却也没有听说甚么喝兵血之事……”

杨尚荆听着这话,卡巴卡巴眼睛,卫所自成体系这是真的,毕竟军籍和民籍实际上是两套户籍,互不统属的,但是一个知府在六年间,对卫所辖下的军户没有丝毫的了解,全凭着卫所一系列动作进行推测,你特么忽悠鬼呢?哪怕是个酸丁,哪怕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酸丁,只要能运作出一府知府来,都不可能这么无能,毕竟军户和民户之间可不是互相隔绝的。

看来……这温州府知府和温州卫之间,还是有些互动的嘛……

杨尚荆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等着这位刘振新刘知府讲完了话,这才露出了笑容:“刘知府体恤民情,闻一知十,实乃下官所不及也,下官身上还兼着黄岩县县令的差事,这地方运作之事本以为自己已然熟稔,可如今听了刘知府这一番话,却是自愧弗如啊。”

不轻不重地又是一记马屁拍了过去,刘振新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心说什么兵部郎中,什么总督备倭事宜的钦差,到了老夫这一亩三分地上,不还得客客气气的?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站起身来,拱手告辞:“既然刘知府说这温州卫恪尽职守,那便是真个恪尽职守了,下官这还要北上,继续查验三府之中各个卫所的情势,便先告辞了,他日刘知府若是北上,尽可以到黄岩县,下官扫榻以待。”

都特么这个态度了,显然是没得可谈了,人家决定不配合,杨尚荆也没那个权限逼着配合。

刘振新笑着点头应是,送杨尚荆出了府门,杨尚荆眯着眼镜和他道了别,踏上了马车,挥手找来了徐尚庸:“我且问你,若是动用南京方面的渠道,查一查这刘振新的根底,可行否?”

徐尚庸眯着眼睛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是没什么问题,这刘茂才在台州府上任之前,在苏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儿,想要调查些东西出来,大抵不是什么问题的。”

苏州府隶属南直隶,魏国公辖下的地方,想要掏出来一个四品官儿的黑历史,简直不要太简单了,所以听了这话,杨尚荆笑了笑,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第二五一章 走过场

第二五一章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是必须要首先确定的这一点。

男人这辈子三大喜事,升官儿、发财、死老婆,这是并列的,而杨尚荆现在还没成家,钱暂时还不缺,所以他指望着的也就一个升官儿了。

这时候给他找不自在,阻碍他军地一体化,影响卫所士卒军需保障能力提升,间接影响军队组织度提高的,都是在挡者他升官儿的路,毕竟他现在这个状态下的“简在帝心”,可是被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想要升职加薪,那就必须得用一场场对倭寇的大胜加码,军队没有组织度,码都没有,怎么往天平上放?

虽然南方这河网密布,兵……都是特么的步兵。

而且说句实话,杨尚荆求得这一条军地一体,实际上还是想要压着地方上的豪强士族,一帮日本的破落武士能在东南沿海鼓捣出这样的事端,这帮豪强士族明里暗里的支持是少不了的,最简单的问题,海上要是没有这帮子倭寇,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私自造出来几艘船下海玩耍了,他们还特么搞个屁的垄断?没有垄断,就意味着竞争,就意味着有着中华特色的茶叶、瓷器、丝绸之类的好货色在海外泛滥,他们的成本就会上升,利润就会下降,然后家室就会相对“中落”,而自己家养一批海盗之类的成本太高,这时候就需要用有限的资源弄一批相对听话的海盗,达成自己的目的——哪怕这些海盗有失控的风险。

所以地方豪族必须要跪,而且跪的彻底,他才能有底气打酣畅淋漓的大胜,而不是割几个老乡的脑袋领军功,才不会因为“尸位素餐”被弹劾,然后扯出来一对儿烂事儿,直接被剁了——因为他现在是另一个概念上的“简在帝心”。

你看看当年的于谦多牛逼,还不是因为不利于正统皇帝朱祁镇出山掌权,又兼恶了王振,直接就被通政使李锡卖了人头,险些直接剁了脑袋?那时候于谦的简在帝心,可是和他杨尚荆现在的简在帝心,可是只有程度上的不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当时的于谦于廷益是个什么资历?

人家于谦可是能拉出来藩王给自己站场的!就杨尚荆现在这个状态,别说藩王这种顶级的大佬了,就是魏国公这个未来的老丈人都不一定能站出来给他说说话——毕竟两家现在连婚约都没立下来呢,值当个屁?!

综上所述吧,哪怕这位温州府的知府就是在寻开心,没有什么存心刁难的心思,那也必须得搞下来,换一个听话的、最次也是好说话的上来,而这里面的运作,就要看外朝的支持了,毕竟他现在根基还是太浅了些,跟他混的,还没有能直接提拔成一府知府的。

出了温州府,沿着水路一路北上,过盘石卫、盘石守御后千户所、蒲岐守御千户所、楚门守御千户所、隘顽守御千户所,直抵松门卫,这一路上杨尚荆也没多做停留,简单地翻看一下账册,和历年浙江臬司、都司的账册稍作对比,也就算完了,他又不是轩輗,也没有过来清军的使命,拿一个何有才立威,也就足够了。

而此刻,跟着他回台州府黄岩县,接受新式操练的各个卫所的精锐,也终于上千了,他带出来的人手,基本上也分出去一半,帮助各地卫所严抓冬训操练了。

总之这一路上,上到正三品的指挥使,下到正五品的千户,对杨尚荆都是毕恭毕敬的,一个两个点头哈腰的时候,恨不得把脑门子杵在脚面上,那叫一个恭顺,究其原因嘛,就是南京方面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浙江来,成了各个卫所将领之间私下里谈论的焦点话题——魏国公的那个嫡女,就要许配给这位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了。

天家无小事,魏国公家虽然不是天家,但也是最顶级的皇亲国戚了,可以这么说,整个大明朝的南方,敢不看魏国公徐家脸色行事的,还是太少了,所以,以杨尚荆现在的身份,震慑一下这些最多正三品的指挥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在松门卫呆了两三天的功夫,走了一遍的过场之后,杨尚荆直接经由海路继续北上。

海上日出到底是很壮丽的景色,杨尚荆背着手站在船头,眯缝着眼睛看着东边儿的霞光,叹息了一声:“这海上的日出,端的是壮丽非常啊,苏东坡月夜游承天寺,见皓月当空,竹柏留影,便是如水中藻、荇交横,终究也是晦暗了些,本官倒是更喜欢这朝阳一些,日出东方,妖邪退散,这才能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啊。”

站在杨尚荆身后的备倭衙门官佐都有点儿懵逼,猛不丁听杨尚荆说这个,还都有点儿转不过来弯儿,不过还得跟着应和:“郎中说的是,只有这阳光普照,朗朗乾坤,才能让妖邪无所遁形啊。”

杨尚荆听着这话,笑着摇摇头:“倒不是说月亮不好,我大明以明为国号,自然是日月为明,缺一不可,方能光耀千秋的,所以这阴司之事,不可不察,却也不可尽查,竹柏之影若水中藻荇,有些时候,却也别有一番味道嘛。”

这思维跳的就有点儿快了,杨尚荆也没打算让这帮人接着拍马屁,直接对这徐尚庸说道:“徐总旗,下令罢,杨勤率领各卫所官军回返黄岩县备倭衙门,严加操练,其余人等,随本官北上昌国卫,面见李都司。”

“郎中,这海门卫……咱们可还没去呢。”一个穿着绿皮儿的小官低声说道。

杨尚荆睨了他一眼,这小官儿他有印象,是备倭衙门的仓大使,浙江都司借调过来的,也算是李信的亲信之一了,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海门卫与黄岩县毗邻,就在永宁江口,眼看年关将近,本官便不在那里多费时间了,待从昌国卫回转,再去那里,也便是了。”

第二五三章 安指挥

第二五三章

永宁江入海口的码头上,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骑在马上,眺望着海中的景物,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棱角分明,眼眸转动之间,平添了不少的杀气,不过这会儿眉头紧锁,显然是在考虑着见了杨尚荆之后,要有一番怎样的答对。

说起来,这个安玉成也算是通过个人奋斗和历史进程,同步改变自己命运的典型了,他家本来不过是个世袭的百户,而且没什么太深的根基,别说朝廷上,就是卫所里面,都要排到末尾去的,按照道理,他这辈子最高也就是个大明朝中下级军官的料了,可是他也算是走运,因为耍的一手好刀法,上阵之时又是临危不乱,被当时督战的李信看上了,直接带在了身边,无论是上阵杀敌的时候砍敌人,还是督战的时候砍逃兵,那叫一个毫不手软,几场仗下来,直接从一个百户升任指挥佥事,成了李信的心腹。

这算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了,可是指挥佥事再往上爬,就要看历史进程了,毕竟执掌一卫五千兵马、上万军户的要职,便是都指挥使,也没办法直接给提拔。

可是正统初年的时候,轩輗来浙江清军,一溜遭砍了四十多个军官的脑袋,其中就包括上一任的海门卫指挥使,整个浙江瞬间就出现了一大堆的空缺,别说他安玉成了,就是两京的勋贵都眼热至极,都想着给自家谋点儿利益,不说家里血亲出任吧,总也要找点儿老部下提拔一番。

而李信呢,作为浙江都指挥使,他的权力欲望也是很强的,并不想让自己的麾下充斥各路勋贵的狗腿子,这样根本不便于自己的管理,所以在地方、两京的各种角力和妥协之下,他这个世袭百户仗着军功和上司的赏识,居然当真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升任了海门卫的指挥使,世袭的职位也从百户提升到了千户。

而到了海门卫之后,安玉成也没辜负了李信的希望,两个月的时间,就肃清了原指挥使遗留下来的影响,将整个海门卫全部纳入了李信的直接指挥之中,期间动用军法砍了的脑袋,自然也就成了他功勋之中的一个点缀了。

所以说,这安玉成也算是杀伐决断的人物了,别管是砍人的本事,还是站队的本事,那都是有一套的,哪怕前些日子被叫道昌国卫打了一顿板子,也没能影响到他在海门卫之中的威望,换句话说,“都指挥使揍你,是为了爱护你”,一般人哪儿有资格挨李信的板子?

“大人,快看,海上的官船似乎是正在转向,不来咱们海门卫,直奔北边去了。”

他的大儿子安凯峰指着海上,大声说道,将安玉成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皱着眉头,看着海上的官船,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说道:“且不忙,待王总旗回来再说。”

这个姓王的总旗,就是他派去请杨尚荆的,这个总旗没回来,谁也没办法断定杨尚荆那艘官船到底是怎么个走向,于是安凯峰点点头,安静了下来,他虽然有点儿纨绔气,可是在自己老爹面前,还是很安分的。

没过多会儿,就看见一艘小船儿靠在了码头上,那个王总旗下了船,直接跑到了安玉成的马前,撩衣跪倒:“指挥在上,杨郎中麾下的那位徐总旗说了,正值年终岁尾,杨郎中要北上昌国卫,先见一见李总兵,待回黄岩县之时,再与指挥相见。”

安玉成的眉头就是一挑,他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杨尚荆并不打算放过他,或者说,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补偿之前,杨尚荆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个指挥使。

“一个兵部郎中,不过正五品的小官,酸腐文人一个,却敢在大人面前拿架子,当真是该死……”安凯峰眉头一皱,当即喊道。

最后那个“死”字还没吐出来一半儿,就看见安玉成猛然一个转身,右手握着的马鞭划过一条弧线,朝着他的脑袋抽了下来,马鞭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显然是动了全力,根本没有半点儿留手的意思,安凯峰吓得一缩脑袋,就感觉头顶一凉,头盔直接飞了出去,要是闪得慢些,脑袋开瓢倒是不至于,但是脸上添一道鞭痕是少不了的。

还不等他说话,安玉成一回手,又是一鞭子抽了下来,直接砸在了他的腰上,明显还是全力,不过因为有甲胄隔着,只是让他感觉腰间一痛,整个人坐不住马鞍桥,身子一晃,直接栽了下去。

两个指挥同知看着安玉成漆黑的脸色,当即就是一惊,一左一右靠了上去,将安玉成整个抱住,劝慰道:“指挥息怒,息怒,大公子也不过是一时激愤……”

遇到强势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基本就是个摆设,反对是绝对不敢提的,最多就是下面做一点儿小动作,给上官在小地方填填堵,还得防备着报复,很显然,这两个指挥同知就是这样的摆设,大抵和黄岩县的县丞、主簿相仿。

安玉成哼了一声,收了鞭子,一拨马头,站在安凯峰的面前,盯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怒气勃发,已然不再掩饰,也不等他开口,安凯峰一翻身,咕咚一声就直接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那杨尚荆杨郎中的根底,数月之前,为父便和你说过吧?能够一上任直接铲除本地大户,还坐稳了位子的,又岂是什么酸腐文人?盘石卫那何有才,品秩和为父相当,前日里被腌渍的脑袋刚刚经由这里北上昌国卫,这般人物你却说他是个酸腐文人?”安玉成转着手腕,双目之中喷着火,“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脑子?!”

说着话,扬起鞭子又要抽下去,两个指挥同知连忙再度拦下,口中劝道,又是一顿好劝,安玉成哼了一声,打马向着海门卫行去,冷声说道:“回去之后自己饿上三顿,好好想想老子为什么打你!”

第二五四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二五四章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个优秀的女人。

这句话放在五百年后适用于绝大部分状况,可是在这大明正统年间,可就得换个说法了,那就是“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基本都有一个强大的妻族”,门当户对,这是维护自己地位的必要条件。

安玉成能够走到这一步,当然和他老丈人脱不开干系的,他的老丈人不是旁人,原来的石浦守御前千户所千户张承志,现在的昌国卫指挥同知,也算是李信的亲信之一了,抛开资历、岁数等原因,早年在老成国公朱能麾下划过水的资历也是足够吹嘘的资本了,所以他作为李信和成国公一系之间的联络枢纽,更受李信的器重,当年安玉成升任千户的时候,李信的大儿子帮他们两家说的亲,也算是李信派系内部的一次巩固了。

有了一个足够强势的娘家,安玉成的老婆安张氏在家里,也是颇为硬气的,作为大妇,威严十足,安玉成买回来的小妾被她足足打死过三个,尸体连棺材都没装,直接扔在乱葬岗上喂了野狗,所耗费的花销,也不过是赔了这些小妾的家中几许钱财罢了,完美地符合了封建礼制之中的相关要求。

安玉成就算生气,也当真不敢拿自家媳妇如何,小妾嘛,百十贯就能从人牙贩子手里买来,便是从青楼楚馆中赎买那些成了名的歌妓,也不过是三五百贯的花销,为了些许钱财,恶了妻族,耽误了李信那边的安排,他可是吃罪不起的,所以哪怕再生气,咬咬牙也就忍下来了。

今天他打马回了家中,刚刚将衣甲解下,还没来得及换上便服,就看见自己的老婆安张氏从门外冲了进来,因为年纪而显得臃肿的身材,让她冲起来很有些千军万马的声势。

安玉成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自己的老婆站在门口,左手掐着腰,右手指着他,满脸的怒气,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混账,怎敢打了老娘的宝贝,还险些一鞭子破了他的相,莫不是想要废长立幼,将我儿活活打死,好将这世袭千户的职司传给那小杂种?!”

听了这话,安玉成的脑袋瞬间就涨了起来,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封建社会中有地位、有武力、有钱财、有名声的男人,他当然不会傻逼兮兮地去搞什么矢志不渝的爱情了,他不光买过小妾,也娶过二房,毕竟他这个老婆也就下了一个蛋,就是安凯峰,就封建年月这个垃圾到极点的卫生条件,皇帝家的儿女都时不时夭折几个,他一个指挥使要不多生几个,还不得断子绝孙了?

所以他除了安凯峰那个纨绔儿子之外,还真就有一个庶出的儿子,是他的二房给他生的,生下来的时候,安张氏就闹个没完,要不是他手下还有些个亲信,只怕这庶出的儿子u不用足月,就得夭折了。

等这个儿子长大了些,表现出来的天赋足够惊艳,直接甩了自己大儿子安凯峰几条街出去,他就下了心思刻意栽培这个儿子,现在十三岁的庶出子安征宇不说允文允武吧,个人武力上和安凯峰这个快二十岁的汉子拼一拼还是没问题的,军略上更是甩出安凯峰几条街去,也正是因此,自己这个正室妻子见天儿地骂,今天抽了安凯峰几鞭子,瞬间就找过来骂街了。

“老娘跟你说,收起你那些见不得的小心思,姓安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打我儿子一鞭子,我就写信告诉大人,你要废长立幼,让李总兵给老娘做主,活生生杖毙了那个小杂种……”安张氏这语速当真是泼妇骂街一般,声音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不过外面的下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一个两个闷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耳听着自家老婆越骂越来劲,安玉成的脾气也瞬间就上来了,也不穿衣服了,就穿着一件单衣,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大声吼道:“够了!你也不看看你那好儿子说了些甚么,便来我这里闹腾,他……”

要说临阵杀人,二十个安张氏绑起来,也未必够安玉成一个人打的,可是说起这骂街的水平,就要反过来了,所以这安玉成话还没说到一半,安张氏直接抢过了话头:“我儿子说了什么又怎样,难不成还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成?姓安的我告诉你……”

安玉成听着自家老婆的话,气的直接把桌上的被子摔了,眼瞅着自家老婆还在骂,气的他直接一脚把桌子给踹翻了,这才让安张氏的气势稍微一缓,他这才得空说道:“够了!你还真当这海门卫,为夫就能一手遮天不成?!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子,嗯?我告诉你,当日的事情,可是有人直接写了书信,扔在了那杨尚荆的桌子上,若是为夫如那何有才一般,被这杨尚荆一刀斩了,我们安家莫说是甚么世袭千户了,便是个百户也得不到,直接充军发配漠北才是结局,到时候你那好儿子就能独善其身了不成?!”

顿了顿,安玉成咬牙切齿:“为夫前日里挨的板子你莫非都忘了不成?!若是那事情坐实了,便是李总兵也护不得为夫的!”

安张氏听了这话,气焰瞬间就降了下去,不过旋即把眼珠子一翻,破口大骂:“你这人便是好作怪,堂堂一卫指挥使,有没有甚么把柄在那杨尚荆处,岂能说砍了就砍了?莫欺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得朝堂的规矩!再说了,这世袭的千户,你左右是要留给你那野种的,我儿子到时候在外面,不也是个饿死的结果?”

到底是官宦家的子女,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知晓些朝堂上的规矩,想要闹腾,是总能找到借口闹腾的。

说到这里,安张氏直接躺在了地上,开始呼天抢地:“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狠心的爹呀,个杀千刀的变着法的算计你,想要弄死你,好给他那个野种让路哇……”

安玉成气的直哆嗦,想打还真就不敢下手,当即穿着个小衫,甩手出了门,只留下安张氏在那里呼天抢地。

第二五五章 家暴

第二五五章

安玉成这边迎着杨尚荆没迎到,到底也会要了命的事儿,鬼知道杨尚荆这个魏国公未来的女婿要怎么给他下套?所以这边穿着小衫,忍着寒冬腊月的冰寒,出了房门,一点儿没敢耽搁,直接奔书房就去了,提笔就开始给都指挥使李信写信,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仔细述说了一番,没敢添半个字儿。

他也不敢添半个字儿,更别提扭曲什么意思了,不为别的,单单是他身边那两个指挥同知,实质上就有一个是李信的亲信,而且和他还不是一路的,算是李信体系下另一个派系的人物,他这边添油加醋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顿板子,甚至直接丢了差事。

政治是一门平衡的艺术,他安玉成可以在海门卫强势,因为一个强势的将领能够果断地对倭寇饱以老拳,个人拿到军功都是小事,给他李信脸上增光才是大事,“慧眼识人”、“指挥得当”之类的脑子一顶一顶戴在头上,那才叫一个风光呢,能不能调回五军都督府做个都督同知之类的官儿,一部分要看走动,另一部分,就要靠着下属的战绩撑场面了。

但是,李信可以容忍自己部下强势,甚至可以容忍安玉成在海门卫搞一言堂,把两个同知、四个佥事当成摆设,却绝对不会允许这里完全封闭,自成一个封闭的体系,因为失去了对下属的掌控权,就有可能分润不到应有的好处,所以海门卫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可以是安玉成的提线木偶,但众多线里面的一根或者几根,必须牢牢地掌握在他李信的手里。

这与杨尚荆和台州府的关系截然不同,因为杨尚荆属于整个台州体系、乃至整个浙江体系的外来户,他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外朝励志反阉的大佬们,谁都知道,杨尚荆在这里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刷一套好看的履历,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想要从这样的人手里抢功劳,基本也就是在向刑部、大理寺牢房里面的同僚问好。

有的时候,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出身,是真的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封建的士大夫们基本上都是对着上面喊这句口号,然后一巴掌把百分之九十五的泥腿子扇在黄土地里。

草草写就了书信,安玉成伸手招来了自己的一个亲信百户,沉声说道:“你现在就下去,马上安排人,用快船将此信送往昌国卫李总兵处……不,你自己跑一趟,务必将这封信在杨尚荆到达昌国卫之前,交到李总兵的手中!”

那百户应了一声,丝毫不敢耽搁,转身就走,结果刚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安玉成在身后说道:“且慢,你去吕同知那边走一遭,看他有没有书信要送往李总兵处,若是有,一并送去便是了。”

这个时候,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杨尚荆要是想要对这海门卫开刀,肯定是对这安玉成自己,所以他得先把自己的态度亮出来,那就是对这自己下面这帮人挥一挥拳头,告诉他们,他们的根底之类的信息,他安玉成早已经掌握了,谁要是怀有二心,想要借着杨尚荆干掉他安玉成的机会更进一步,就别怪他这边先动刀子了。

那百户应了一声,一出书房的们,直接就奔着那位吕同知的衙署去了,安玉成看着这个百户的背影,慢慢地捏紧了拳头,然后又是一拳砸在了桌面上。

就这个功夫,外面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冲了进来,声音里面透着惊慌:“老爷,不好了,老爷,夫人她……她带着行李和大公子,说是要回昌国卫娘家,找家中大人讨要一个说法,如今正吩咐马夫装车呢。”

安玉成的眼珠子就是一瞪,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另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哭喊着跑了进来,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声哭嚎:“老爷您可要为二少爷做主啊,夫人方才带着人,把正在读书的二少爷捆了,现在正绑在后院的树上用鞭子抽呢,二夫人不敢阻拦,只敢跪在地上痛哭,身上好像也挨了一鞭子,老爷你快去救人吧。”

听了这话,安玉成的眼珠子差点儿突了出来,这老婆……是要逆天啊,当下他也顾不得多穿一件衣服了,一脚把那个正在哭嚎的小厮踹了起来,怒吼道:“在那儿?快领我去!”

那小厮也不知道是疼得还是高兴的,“哎哟”了一声之后,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带着安玉成就往后院儿冲去,正所谓打狗看主人,他们这帮下人的身份、地位,全靠着自家主子撑着,他就是安家二少爷的贴身小厮,要是二少爷捞了个一官半职的,他瞬间就是水涨船高,可要是二少爷被主母生生打死了……

他以后的日子,肯定就不是陪着二少爷进学、习武,还能蹭着读几本书、学个一招半式的了,而是直接被发配到外面田庄挑粪种田去了。

安玉成冲到后院儿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二老婆跪在地上哭嚎,脸上的粉被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的沟壑,身上的衣物根本就和洁净两个字不沾边儿,也不知道被踹了多少个脚印子,自己的儿子被困在了一棵树上,身上的棉袍早已经被鞭子抽成了一块块碎布,里面洁白的棉花露了出来,在冬天的冷风中飞的满院子都是。

二老婆出身不好,要不是因为生出个儿子来,估摸着下场也就比那几个被活活打死的小妾强一点儿,可是即便如此,在面对安张氏这个主母的时候,她也只能跪地哀嚎,抱大腿拦着的动作都不敢有。

“住手!成何体统!”安玉成怒吼一声,眼睛里都带着血色,自家老婆啥样,他是知道的,早年间也随着岳父练过几下,不是什么花瓶儿,一顿鞭子下去,自己寄予厚望的二儿子,只怕就得被活活打死了。

安张氏冷笑了一声,倒是听话地丢下了鞭子,转头看着血灌瞳仁的安玉成,一脸轻蔑的笑容:“还说你不是向着这个杂种,老娘不过是几鞭子下去,看把你给紧张的,也罢,老娘就带着儿子回娘家进学了,你好生教导这个野种罢!”

第二五六章 家和万事兴

第二五六章

安张氏说完这话,一转身直接奔着后院的马车去了,安玉成就感觉脑袋“嗡”地一声,一口气没喘上来,脚下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吓得周围伺候的小厮、兵丁连忙靠了过来,将安玉成扶起来,几个平时亲厚的亲兵当即脱下了自己的衣衫,七手八脚地给安玉成捂上。

也不怪安玉成这么激动,这实际上还是涉及到一个封建礼教的问题,封建礼教是整个封建王朝合理运行的基石,任何敢挑战礼教的人,不管文臣武将,甚至不够强势的皇帝,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家和万事兴”,也是封建社会官僚能力、声誉平定的重要标准,老婆没有娘家人来接,独自回乡省亲,可就是在事实上挑战封建礼教的行动了,和这个比起来,什么庶出子、什么二老婆,都是细枝末节。

要知道,和他安玉成安指挥有过节的杨尚荆,可是文臣出身,好死不死地还总抓着宁波、台州、温州三府的备倭事宜,一旦把这事儿捅上朝廷去,告他一个治家无方、目无礼教,哪怕李信力保他,他都得脱层皮,可他老丈人本身就是李信和成国公一系沟通的桥梁,他恶了自己的老丈人,李信还能保他?怕是把他剁碎了喂狗的心思都有了。

比起和成国公那边的沟通渠道,以及这个渠道能带来的稳定的、庞大的政治收益,他安玉成一个指挥使、乃至整个海门卫,都只是个屁,不,还能比屁强点儿,满编五千来人、实际在编不到四千人的海门卫拉出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战斗力的。

越是想这些,安玉成就越觉得自己的血往脑袋里涌,所以刚刚睁开了眼睛没多久,又觉得眼前一黑,这次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几个亲兵的怀里了。

“指挥!”

“老爷!”

……

小厮和亲兵的呼喊声响起,整个后院儿都乱成了一团糟,趴在地上刚刚止住哭声的二夫人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就朝着安玉成冲去,她的家里可不是安张氏那般有底蕴,身家性命可全都寄托在了安玉成的身上了,安玉成要是有个好歹,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守寡孀居,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安张氏撵出门去,和自己的儿子流落街头,活生生冻饿而死。

就在这时候,已经走出一半儿的安张氏也觉察到了不对味,回过头来,就看见自己的丈夫倒在了一众亲兵的怀里,整个人软软绵绵的,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当即她也是慌了神儿了,几大步赶了过来,就看见安玉成面如金纸一般,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血色,那个让她恨得牙根儿痒痒的贱妇,正搂着自己的丈夫痛哭。

所以她一脚踹开了二夫人,大声说道:“快,将老爷扶回房中,马上找人去请郎中!”

她说要回家,也不过是给安玉成施压而已,仗着的也就是自己老爹很给力,作为一个女人,她敏锐地嗅到了来自安玉成二儿子的威胁,所以她从那个二儿子出生开始,就不断地闹腾着,到了今天,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施压,官宦之女,对于官场上的套路可是很熟悉的,她自然不会想着真个把自己的丈夫逼到绝路上,然而她想不到的是,自家的丈夫居然还就当了真,直接气的昏了过去。

安家可不是什么底蕴深厚的家族,说白了到现在也就靠着安玉成一个人撑着,安玉成那几个兄弟现在还在昌国卫呢,最高的不过是个试百户,要是安玉成垮了,整个安家就得跟着垮了,到时候她的儿子仗着嫡长子的优势继承了千户的世袭,最多也就另一个试百户、乃至总旗的差事,在某个不太重要的卫所之中腐烂到死。

“夫人,那个杂种那边如何处置?老爷这里可是……”

安张氏的一个贴身侍女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正在心慌意乱、生怕安玉成出了什么事儿的安张氏一听这话,回身就是一个耳光:“你说谁是杂种?杂种也是你能说的?来人,拖下去张嘴二十次,丢出府外!”

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当即就冲了上来,根本就不管这个贴身侍女的求饶声,摁在地上就是一通儿的大耳光,这边耳光声响成了一片,那边安张氏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吩咐:“去把二少爷身上的绳索解开,让他到老爷身边伺候着罢。”

这个时候,她是真的不敢再去刺激安玉成的心脏了,若是安玉成醒来,发现自己的二儿子还在树上吊着,估摸着就真的要活活气死了。

“夫人,您这是要……”

有了刚刚那个贴身侍女的例子,其他人自然是不敢造次了,另一个贴身的侍女凑了过来,用很是犹疑的声音问道。

安张氏眉头一皱,冷哼了一声:“自然是回房照看老爷了,那个小杂种可以去老爷身边跪着伺候,可那个贱人……让她回自己的房中好生想想!”

这个侍女应了一声,转身下去吩咐了,安张氏一转身,直接奔着卧室去了。

再说那个倒霉的侍女,被抽完了大耳光子、满口的牙都松动了之后,直接就被毫不留情地扔出了府门,这两个抽耳光的亲兵可不是安张氏的人,而是安玉成的亲信,自家二少爷被这种贱人骂做杂种,要不是安张氏先开的头,他们砍人的心思都有了,哪里回去容情半分?所以这侍女别说盘缠了,行礼都没得一件,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人牙贩子看上,直接领走了,哪怕生活凄苦一点儿,好歹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然而海门卫乃是军事重地,哪里会有什么人牙贩子?这荒山野岭的,找个有人牙贩子都难,所以她最好的结局,应该就是被活生生冻死在城中——从指挥使宅邸里面丢出来的侍女,寻常的卫所士卒们可真没有敢碰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队人马从东边经过,正是刚刚在海门卫办完了交接手续,正式成为了千户的邢里男,他眯缝着眼睛,看着紧闭的府门,一瞬间就多了无数的计较。

第二五七章 计较

第二五七章

眼瞅着有个一身是灰、双颊浮肿,哭的梨花带雨的侍女被人从指挥使府上扔出来,邢里男的眉头就是一挑,捏着鞭子的手就是一顿,然后就看见这侍女跪在了大门外,大声哭嚎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老张你去帮我说说情吧,让夫人消消气,哪怕就是把我送到后院挑粪也好啊,我这会儿在外面,是要被生生冻死的啊。”

听着这话,邢里男的眉头就是一挑,好歹也是经常随着父亲邢宏放厮杀的,这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家叫得上名儿的下人,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这个侍女喊着的老张,就是安玉成家的门子,为人也算是八面玲珑了,很是得到安玉成的器重,便是寻常的内宅管家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的。

毕竟能做门子的,一个两个都不是一般人,什么人该接待、什么人该礼送、什么人该力拒,都是有讲究的,便是一个小小的收钱一事,收不收、收多少、怎么收,都是学问,这代表着家中主人对他的信任,而这老张,又是当年安玉成他老子的亲兵,身份更是不一般,这侍女找他说情,倒也在情理之中。

就见老张冷笑了一声,恨恨地说道:“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被夫人处罚了,还想让老张给你说情?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是有了你这蛇蝎毒妇,老爷家中才是内宅不宁,活活冻死了你,也算是老天开眼。”

说着话,根本就不管这侍女的表情,一转身朝着宅中走去,到底也是行伍出身,早年在战阵之上厮杀过的,纵然是岁数不小了,这脚底下的速度也不慢,那侍女当即就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一把保住了老张的大腿,大声呼喊:“老张你发发善心吧,帮着我跟夫人说说情,你可不能看着我就这么冻死在外面啊……”

老张冷笑了两声,只是一脚下去,就把这侍女踹飞了出去,安玉成那个二儿子虽然是个庶出子,不受家中主母待见,但是却很得到安家老人的喜爱,当初安玉成在外征战,害怕这个幼子因为安张氏一时想不开闹了个“被夭折”出来,就是把孩子托付给了老张照顾的,毕竟是安家的人,总希望安家能有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吃饭喝酒睡女人的酒囊饭袋。

可这侍女好死不死地骂了二公子一句“杂种”,老张不打死她都是看在她曾经贴身伺候安张氏的面子上了,给她求情?做梦吧!妈的我们揍不了家中的主母,还弄不了一个过了气的下人?

踹完了这一脚,老张犹不解气,冷笑着转过身,慢吞吞地说道:“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你若是赶快出了城,兴许还能找个人牙贩子把自己卖了,虽然没有卖身契在手,只能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下流勾当,可总归是能活着不是?要是再在这府门前纠缠,别怪老张我心狠手辣,当初死在老张手里的倭寇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你这一条命……又值当个甚么?”

感受着老张身上的杀气,这侍女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整个人直接委顿在了地上,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老张冷哼了一声,起身就要进府门,这侍女如同丢了魂儿一般,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城外走去。

邢里男挑了挑眉毛,对着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你且带人跟下去,若是她真个出了城,路边找个茶肆之类的地方安置一下,这里……怕是有事儿。”

亲兵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也没多问,这会儿邢里男正要去安玉成那里拜见一番,自然也就没时间和他解释,眼看着两个亲兵默默地退了下去,邢里男的脸上就洋溢出了笑容,打马来到安府门前,翻身下了马,远远地对这老张拱了拱手:“海门卫守御后千户所新任千户邢里男,见过张叔了。”

老张向着屋里走的步子就是一缓,转过头来,就看见一身正五品千户袍服的邢里男一脸笑容地站在门前,脸上写着温顺,丝毫不见之前上阵杀敌之时的杀伐之气,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似乎整个人身上都在散发着阳光,想起刚刚还在挨鞭子的二少爷,再想想纨绔的大少爷,老张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邢宏放的运气……似乎比自己家老爷好了不少啊,先是抱上了那个兵部郎中杨尚荆的大腿,又是搭上了京中英国公的线儿,直接从一个千户升任指挥使,跳过了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两级,而他的的儿子则顺利地接了他的班,年纪轻轻地就成了一个千户所的主官,说是年轻有为都不为过。

然而吧,邢宏放一家,对于整个海门卫而言,就是个外人,不在一个体系之内,这就足以拉开邢里男和老张之间的关系了,再加上杨尚荆的缘故,两家不说是势同水火吧,却也绝对谈不上和睦,所以心里带着一股子羡慕,老张的脸上却满是虚假冷淡的笑意:“老汉不过是一个门子,连个官身都没有,可不敢当邢千户的礼,折寿,折寿。”

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老张这才继续说道:“不知道小邢千户今天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大事儿啊?”

邢里男也知道情况,所以面对老张的假笑,他也没说什么,现在别说一个下人了,就是安玉成当面,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他邢里男身后站着一个兵部郎中做靠山,还站着一个指挥使的老爹,最后面隐隐还有英国公这座大山,态度谦卑一点儿,就是表明自己不会在卫所里面给安玉成添堵,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也就够了。

所以他嘿嘿一笑,说道:“张叔说笑了,这不是兵部的文书正式下来了嘛,我得来拜见一番上官,认个门,劳烦您老通报一声?”

说着话,抖着衣袖,不露痕迹地塞过去一个小荷包,老张眼睛一翻,当即就摆了摆手:“千户改日再来罢,今日我家老爷身体有恙,怕是不便见客。”

第二五八章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第二五八章

邢里男看了看老张的动作,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张的神情,不由得讪笑了一声:“既是安指挥身体欠安,那下官却也不便打扰,还是劳烦张叔帮忙带个话,问候一番罢,下官改日再来拜见。”

说着话,也不拖泥带水,微微拱了拱手,就退了下去,老张看着邢里男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

这邢家的小子……看来也不是个易于的人物啊。

“少爷,怎就被一个门子拦住了?”邢里男的亲兵头子皱着眉头,沉声问道,他叫李开,之前是邢宏放的亲兵,所以称呼起邢里男来,还是用的原本的称呼。

邢里男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一个千户刚刚接了上任的文书,前来拜见上官,若是存心刁难,也该是接了银子,再刁难几句,让我再多塞些银钱才是。现如今这老张连银子都没接,大抵这安指挥,是真的抱恙在床了。”

亲兵李开皱了皱眉头,也只能叹息了一声:“就是怕杨郎中与安指挥交恶,反而将少爷夹在中间。”

邢里男笑了笑,一拨马头,向着城外行去:“夹在中间,又能如何?且不提大人搭上了旧时大父在英国公一系的那条线,也不提杨郎中那边就要和魏国公家定亲,便是大人自己,也已经成了一卫的指挥,职司与他安玉成一般无二,在这台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少爷我若是没有甚么过错,他安玉成还敢拿本千户如何?”

甩了甩马鞭,邢里男一脸的好笑:“勿要多想,且回卫所练兵罢,大人从盘石卫传来消息,要将那二百人调拨给备倭衙门使用,我少不得还要从本地的军户之中抽调男丁,补齐了这军籍,以免延误了战事,待三日后再来这海门卫拜见上官罢。”

李开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自家底子硬了,不再是什么无根的浮萍,总归是好的:“那便谨遵千户军令!”

“你这人,也是作怪!”邢里男心情大好,哈哈笑着,拍马向着城外走去,十来名亲兵紧紧相随。

不多时,等众人出了海门卫西门,向着千户所方向行去,就看见之前派出去的一名亲兵已经在不远处的山道上等着了,一看见邢里男等人从卫所之中出来,连忙打马冲了过来,待到了近前,拱手说道:“回少爷的话,那侍女我和老马已经截下来,正在离此不远的茶肆之中小憩,老马正看着她呢。”

邢里男的眼睛就是一亮,点了点头:“好,速速带我前去,我倒要看看这侍女到底是因为什么,被人从家中赶了出来的。”

这时候李开就有点儿犹豫了,低声劝道:“少爷,如此做法,只怕不好罢?毕竟是指挥使的家事,若是贸然打听,怕是平白恶了那安玉成。”

邢里男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成竹在胸:“这毕竟是指挥使家中的侍女,看着打扮,大抵也是内宅之中贴身的丫鬟,估摸着,是因为热闹了府中的夫人,被打将了出来,我等在此处截下,自可以免她落入那些黑心的人牙贩子手中,空受折磨。”

稍稍停顿,邢里男的脸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更何况,这种内宅的丫鬟,难免和夫人有个甚么好的关系,若是那夫人一时念旧,却找不到人了,岂不是平白伤了心?到时候将这人送回安府,自然是能够让安指挥家中和睦的,古语云家国天下,也只有这家和了,安指挥才能全心全意在战场上指挥,杀倭报国啊。”

别说李开了,其他的亲兵听着这个,也是一愣一愣的,心说自家少爷到底是被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不成,怎么这嘴里的骚话就不断了呢,这一套一套都跟谁学的,难不成是那几个穷酸的师爷?可就那几个师爷,也想不出这个词儿啊!

不过疑惑归疑惑,现在邢里男是千户了,他的话就是军令,所以一众亲兵随着邢里男,打马向着那茶肆走去,这条路众人也是走了无数次的,哪里有可以歇脚儿的地方,心中自然是熟稔无比,也不过是两刻钟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了茶肆之中。

这茶肆开在这里,也就是方便往来的百姓、军官在这儿歇歇脚,店家小本生意,自己家就是附近村子的,因此便是寒冬腊月的,也出来开开门,看看能不能赚上过路的军爷俩铜板,毕竟此间毗邻海门卫,内地的千户、百户去海门卫汇报军情,总是要从这里过的。

眼看着邢里男这个穿着正五品袍服的军官走了进来,店家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又是擦桌子又是倒茶的:“军爷您请,军爷您请,咱这小店也没甚么好茶,这碗高碎您先喝着暖暖身子,小人这就去拿些完整些的过来给您冲上。”、

邢里男点点头,便冲着那边的老马招了招手,老马“诶”了一声,连忙走了上来,低声说道:“一个侍女在此间抛头露面,终究不是甚么好事情,下走已经让店家将其安排在了里屋,千户这是要……”

“带她前来见我罢。”邢里男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热茶。

老马应了一声,直接转进了里屋,不多时,就带着那个侍女走了出来,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侍女,虽然此刻依旧是脸颊高肿,却也没有了初时的狼狈,跪在地上,眼珠直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认识邢里男的事实,却也不遮掩,话音之中也有几分滋味:“奴婢翠云,见过邢千户。”

邢里男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起来说话罢。”

作为一个千户的公子,虽然比不得什么世家大户的孩子,但邢里男也是见过世面的,别说这是安玉成家的侍女,就是宫中的宫女,被打成了这般模样,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只听他沉声问道:“我且问你,你缘何被轰出了府门?如实告诉与我,改日我前去拜见安指挥,也好给你求个情来。”

这侍女眉头一皱,想了想,终于是紧咬着银牙,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第二五九章 当年旧事

第二五九章

大明朝的镇戍将校体系分为五等,镇守、协守、分守、守备、备倭,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地设置,浙江属于倭寇凶猛之地,所以浙江设立了备倭都司,防御重点也不是杭州府,而是沿海的十九个卫所。

别管什么等级不等级的吧,反正李信这个都指挥使身上还挂着一个总兵的名头,虽然都是正二品的官职,但是比起寻常的都指挥使来,还是要高级那么一丁点儿的。

不过嘛,昌国卫虽然在宁波府境内,按照北京外朝内廷的大佬们的那么一通儿交易和妥协,是归杨尚荆来管的,但是呢,你让一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兼总兵归一个正五品的郎中管,也是不现实的,不说别的,杨尚荆现在硬气是靠着朝里有人,而李信硬气,则是因为他自己真特么硬气。

李信家庭情况算是比较特殊的那种,怎么说呢,严格来讲,他算是建文朝的老人了,不过呢,在朱棣靖难的时候,他们家、包括他们家手底下的那帮人,都没有站队,或者说,都没有被调到背面和朱棣正面开撕,所以也就没有接下什么血仇,等倒霉的建文帝朱允炆发现大事不妙,开始从江南调集军队勤王的时候,长江上的舟师叛变了,直接拉着朱棣一家伙冲到了南京城下,然后朱允炆就没有然后了。

而对待这种手握实权、没有和自己正面开片过,在自己继承大统之后,第一时间表示“谁在中央拥护谁”的武将,朱棣也不可能开个无双直接冲上去砍个片甲不留,他鼓捣一个靖难出来时为了做皇位的,又不是为了收获一堆乱摊子的,对于他爹在江南给他攒下来的那些坛坛罐罐,他还是很爱惜的。

最重要的是,一旦他开了无双冲上去,哪怕只是削了一个实权将领,就算是开了一个坏头,就算是拿出来成套的理由,都没办法服众,好死不死的,建文帝这个倒霉孩子还不听叔叔的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时候扇乎一下,各地揭竿而起,他可就麻烦了。

所以这个时候,就必须祭出来一样法宝了,叫做“稳定压倒一切”,具体方法就是用带着实权的职位笼络这些将领,让他们安心,李信的老子就是因为这事儿,混了一个都指挥使的职位,而且还是世袭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哪怕不造反,朱棣也是不太放心的,“坚决拥护大皇帝,谁做皇帝拥护谁”这种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特么是潜在的反贼,所以西北边备、西南边备乃至京师三大营之类的要害地方,是绝对不敢用这帮人的,正好东南沿海的倭寇那会儿闹得还没这么凶,但还有点儿,浙江也算是经济发达的省份了,安置一点儿这样的潜在反贼,能加倍安抚军心。

于是乎,当时的朱棣大手一挥,直接就把李信的老子扔在这里了,等朱棣把北平改名北京,称作行在的时候,也没带他北上,接着让他老子对这大海学狗叫,吓唬海上那帮不成气候的倭寇。

也别说,李信他老子学狗叫学得还算有模有样,当时外朝的大佬们一看,诶呦喂,这小子还是很忠心的嘛,那就别动了,让他儿子接着对着大海学狗叫吧,老老实实做一个守山犬……不对,是守海犬,所以李信他老子没了之后,他就跟着上位了,当时正好赶上宣宗皇帝御驾亲征,拿着汉王,嗯,汉庶人朱高煦虐了一把,朱允炆岁数也不打,害怕他没死,所以还是同样求稳,也没动他。

等着正统七年,也就是前年的时候,户部右侍郎焦宏备倭浙江,说咱们弄个备倭都司吧,然后李信就从浙江都指挥使摇身一变,脑袋上多了一顶总兵的帽子,把都指挥使的治所从杭州府迁到了昌国卫,手底下两个同知一南一北,各掌着八个卫所,他坐在中间,就特么和道上大哥一样,很有种左青龙右白虎的架势。

不过每天看着大海,感叹着“大海啊你全是水,骏马啊你四条腿”的生活,显然要比杭州府的辰光要坏上不少,吃喝玩乐一样都特么沾不着,而且吧,他毕竟是“建文余孽”,是潜在的缓则,前两年还有个和尚在南边儿冒充朱允炆要造反嘛,所以方廷玉、轩輗这种外朝力挺的大佬就特么站在身后盯着他看,生怕他顶这个总兵的帽子能直接指挥部队,和朱允炆勾搭上,那架势就和动物园里看耍猴差不多,把他给郁闷的,孙原贞先剁了阮随才跟他打招呼那事儿,他都挺高兴的,卖好过去了,你总不能就那么继续盯着我看吧?

于是乎,一听说浙江多了一个备倭衙门,在外朝和内廷一顿互殴,险些撕破脸的情况下,先太师文敏的嫡次孙摇身一变,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直接变成了正五品的兵部职方司郎中,总督着宁波、台州、温州三府备倭事宜的时候,他差点儿乐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太特么暖心了,终于能有由头把治所迁回杭州府了,昌国卫这鬼地方的鱼水汤是在太难喝了。

当然了,要不是他手底下的头号打手安玉成之前算计过杨尚荆,他的心情可能会更好。

此时的李信就坐在备倭衙门的官署里面,眯着眼睛计算着,用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把治所从昌国卫迁回杭州府去,杭州的酒是真叫香,杭州的妞是真叫美,杭州的……嗯,杭州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而且回迁杭州之后,手底下直接指挥的军队换了一下,外朝盯着他的眼神儿也能更温柔一点儿。

左右他又不想造反,就想着把这都指挥使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来一个几代的富贵。

就在这时候,一个亲兵悄摸地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回总兵的话,那杨郎中未曾前往海门卫,乘船过了永宁江口,直奔昌国卫而来。”

李信一听这话,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不过旋即舒展开来,那表情,堪称喜上眉梢:“好,好,好,着张安澜前去迎接,告诉他,就说我在大门口等他。”

第二六零章 一头雾水

第二六零章

张安澜就是安玉成的老丈人,昌国卫的指挥佥事,要不是岁数着实太大了些,凭着他和成国公那边儿的关系,早就升任一卫指挥使了,亲兵一听这个人名,眉头就是一跳:“总兵,安指挥那边……”

很显然,这个跟在他身边的亲兵,是绝对的心腹,安家、张家、李家包括成国公朱家后面的弯弯绕,都知道那么一点儿,这让张安澜去迎接杨尚荆,李信自己还要在衙署外面等着,气氛就有些古怪了,怎么看,怎么像是给杨尚荆服软,这可不是自家总兵以往的性子。

李信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告诉张安澜,说话注意点儿,客气点儿,吾自有计较,另外,叫王兴明过来见我,就说我有要是相商。”

王兴明是昌国卫的指挥使,按照杨尚荆以往查验各卫所备倭情况的惯例,应该是这王兴明前去,如今把王兴明叫过来,指派一个佥事过去,这是服软了呢,还是要硬气一下呢?不过亲兵也没敢问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下去了,出了备倭都司衙门,直奔昌国卫衙门去了,心里却在翻腾着念头,也不知道自家总兵在想着什么。

接了将令的张安澜也是一脸的懵逼,不过他也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胡子一把了的他当即顶盔掼甲,带着一众亲兵和仪仗,直接奔着外面的码头去了。

李信的这一波操作的确是溜得一匹,别说张安澜、王兴明等人了,就是坐着船往这边来的杨尚荆,在看见码头上的仪仗的时候,都是一脸的震惊,因为补过浙江都司英雄谱的刘启道直接给他道出了来人的名字和来历。

你丫这是要给我下马威的吧?一定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吧?好歹你扔出来个指挥使啊,扔出来个指挥佥事算个啥?

带着一脑袋的雾水和一肚子的小心,杨尚荆走下了官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和李信一顿腥风血雨的打算了,反正就是玩嘴皮子拼靠山嘛,特么的老子身后站着外朝的一堆大佬,内阁大学士就又三四个,国公至少俩,老子还会怕你?

然后就看见张安澜排众而出,躬身施礼:“末将昌国卫指挥佥事张安澜,见过杨钦差,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钦差恕罪。”

顿了顿,张安澜没起身,借着解释道:“如今冬训正忙,接到钦差莅临的消息时,王指挥正在李总兵处商议军情,来不及赶来迎接,只说是李总兵将在备倭衙门外迎接钦差,末将斗胆,打出仪仗前来,还请钦差恕罪。”

连着俩恕罪倒没啥,也就是软化一下态度,可是最后一个李信亲自在备倭衙门外迎接杨尚荆,直接就让杨尚荆一脸的懵逼,你特么在逗我?你摆出来一个指挥佥事的阵仗,还是一个和老子有仇的指挥使的岳父的阵仗,然后告诉我你要在备倭都司衙门门口亲自迎接我,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儿戏啊!

特么的剧本有你这么编的么?!

懵逼归懵逼,杨尚荆表面上还是一脸的雍容,反正遇到不按牌理出牌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想的再多也没什么卵用,所以他笑着说道:“老将军快快请起,休要折煞了杨某。”

尊老爱幼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所以杨尚荆伸手就把张安澜给扶了起来,连声说道:“昌国卫乃是备倭都司行辕所在,兵家必争之地,李总兵、王指挥备倭的辛苦,本官也是知晓的,又岂敢劳烦二位前来迎接?”

张安澜一张老脸上带着笑意,全然看不出自己的女婿前日里因为面前这位,被打了一通狠的的情绪来,反而带着一脸的佩服:“钦差请随我来。”

他是真挺佩服杨尚荆的,从之前接到的南边儿传来的情报开始,一个二十浪荡岁的书生的形象就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勾画、丰满了起来,他心里的印象,最大的那个叫做杀伐决断,最负面的那个,叫做一腔热血,至于中间的那些,诸如能谋善断、思虑周全之类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都是官场上厮杀的必备技能。

而今天这一见面,他又把大号的标签加了一个,处变不惊,李信的这一套操作,他这个跟在身边好几年的老头子都一时间没想明白,可杨尚荆这个小孩儿却没有露出丝毫的异色,这就有点儿特质的意思了。

心里慢慢补全着杨尚荆的形象,张安澜笑着在前面带路,请杨尚荆往备倭都司的衙署方向走去,当然了,说的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就是涉及到安玉成的部分,都没有那么一点儿,似乎他和安玉成之间,除了同僚关系之外,没有任何的联系。

“特么的,这老头儿……不好惹啊。”杨尚荆一边儿对付着张安澜的问题,一边儿想着事情,别说身边儿这老将还是个指挥佥事,就是这岁数,人生经验上就能碾压了他,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多,他能不小心应付着?

远远地,就看见备倭都司的衙门中门大开,一个大约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身正二品服色的将军站在正中间,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全是笑意,身后站着一个都指挥同知、两个都指挥佥事、一个指挥使和两个指挥同知,周遭清一色的请兵强将,足足二十来人,单单是这帮人露出来的杀气,就能让胆儿小的绕路而行了。

杨尚荆心头就是一跳,这是要给我来个摔杯为号不成?不过他还是快走了几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下官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杨戬,见过李总兵。”

要是搁在明后期,文贵武贱的局面形成了,文官比同级武将高三品的规矩形成了,他就是和李信同级,然而正统年间,这规矩就是规矩,他总督三府备倭事宜,可这备倭都司却管着整个浙江。

李信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贤侄勿要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久闻贤侄风姿,今日一见,倒是颇有先太师文敏的三分遗风啊。”

第二六一章 话里有话

第二六一章

听着李信的话,杨尚荆就是一咧嘴,你丫这是啥意思呢?颇有杨荣遗风这说法我可以接受,颇有杨荣三分气概我也能接受,可尼玛这三分遗风是个什么鬼?

明代这帮世袭的都指挥使,能够顺利上位然后掌握实权,镇戍一方的,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等,若是论起来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可能赶不上一心攻读科举的那帮子文臣,但一个两个的学问,吊打一下乡间的秀才、举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种基本的用词错误,只能说明,李信话里有话。

毕竟就李信所处的位置而言,刚刚宰了他麾下一个指挥使、并且很有意愿再弄死一个更重要的指挥使的杨尚荆,是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的口误的,偏偏那句“贤侄”,还是在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之,怪,非常之怪。

不过杨尚荆面色如常,反而是打蛇随棍上地叹了口气:“李总兵谬赞了,戬不过是一介书生,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书生,论文,坐不稳翰林的位置,论武,也就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上些许,如何敢和大父相提并论?”

嗯,从翰林的位置“被”赶出京师,的确是坐不稳翰林的位置,亲自操刀上阵还差点儿被倭寇给剁了,确实是文不成武不就,可这话听在李信的耳中,却多了别样的味道,他挑了挑眉毛,脸上就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先太师文敏的文治武功,本官也是钦羡不已啊,昔年在南京城中,未曾得到先太师文敏的提点,确是本官的一大憾事。”

去你妹的啊,杨荣生前署理过翰林院,做过工部尚书,虽然能打,但就是没掌管过兵部,武选司那帮人倒是有出自杨荣门下的,但你现在提这个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深挖一下我爷爷那么牛逼背后的故事,然后扣一个私交武将、阴谋造反的帽子?看来这次的备倭衙门之行,不是那么太平啊。

话锋一转,就听李信继续说道:“来来来,此间风大,不是甚么说话的地方,贤侄快快请进。”

杨尚荆动了动脑袋,虽然这昌国卫也是个临海的所在,但是今天天上有太阳,也有云彩,可是扭着脑袋,就是没有一点儿风,这话听着就像大晚上感慨“今天的阳光真美”一般,你这到底是想要干嘛啊?“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备倭都司可不是什么小庙!

不过这里是李信的主场,杨尚荆也不敢反驳什么,所以他只能扬天打了个哈哈,跟着李信就进了备倭衙门,可是这心里,却开始不停地翻腾着,计算着李信可能提出来的各种刁难。

众人分了宾主落座,自有仆役端上来茶水,杨尚荆端起茶杯来,笑着说道:“这一路北上,戬却是口渴了。”

说着话,杨尚荆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水,趁着这个功夫,透过茶水的雾气,端详着在座这些备倭都司的将领的,试图从他们的脸上观察出来一些什么,结果这些人一个个面色如常,目光全都在杨尚荆和李信之间打转儿,很显然,这是要看看李信怎么说话呢。

这李信……不简单啊。

杨尚荆越发地坚定了这个想法,浙江靠近南直隶,一向就被视为南京勋贵大佬们的后花园,一个两个想要安插点儿亲信熬熬资历,剿倭什么的可是个好去处,总体而言,不那么倒霉的话,遇到的倭寇可比西南的叛苗好对付多了,在这里划了一圈儿水,回了南直隶立马就是官升一级,贼舒坦,可在这备倭衙门里面,偏偏没有人仗着自己底子硬,越过了李信直接说话,这个现象实际上在向杨尚荆展示一个事实,李信对于整个备倭都司的掌控力,远远超出了杨尚荆的想象。

“贤侄舟车劳顿,本官未曾先安排贤侄到馆驿休息,确是本官鲁莽了啊。“李信就叹了口气。

杨尚荆连忙放下茶杯来,摆了摆手,一脸的惭愧:“总兵何出此言,戬也不过是在各个卫所之间走上一圈,哪里敢谈甚么辛苦。”

两个人拉扯了几句没用的话之后,李信面色一正,终于把话题引入了正轨:“盘石卫的卷宗,本官已然看过了,想不到本官这辖下,也有着贪赃枉法之徒,将本官也蒙在了鼓中,备倭都司经历司上下,都已经被本官革去了差事,发往临海卫去了,多亏了贤侄明察秋毫,才让本官这官声不致蒙尘啊。”

杨尚荆听着这话,眉头就是一挑,李信这话还特么话里有话,套路和朝堂上那帮老不死的一样一样的,全是套路,就这个手法,还能说出刚见面的那种低级错误?先不说盘石卫那边的破事儿,就是经历司上下革去了差事这句话,里面就有弯弯绕,因为李信只是说“革去了差事”,没说革职查办,那么首先经历司上下的品级是保住了,到了临海卫那边,做的活计有可能是脏活累活,也有可能类似下基层那般,回过身来就升上一级半级的。

而临海卫之前出过什么事儿呢?在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的指使下,府库失窃了三十多套甲胄,半路暗杀杨尚荆,整个儿被李信清洗了一遍,直接把内廷搁在浙江的棋子拿掉了一多半,那边儿的空缺多得是,能在备倭都司里面做上经历司经历这种职位的,肯定是李信的亲信无疑,所以综上所述,这肯定是下去镀金的。

所以说,李信这是在感谢他呢,还是在敲打他呢?

杨尚荆一边儿分析着,一边儿字斟句酌地说道:“总兵谬赞了,全赖北京中军都督府诸位将官见微知著,从来往公文之中窥伺出了那何有才的不法勾当,戬不过是个执行之人,岂敢居功。”

总之,这功劳捞到手里了,可是名头得往中军都督府那边儿栽,这样李信想要找茬,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中军都督府越级指挥,有种你和英国公张辅撕逼去,特么的蛋黄给你打出来。

第二六二章 兵权

第二六二章

杨尚荆说完这话,李信的脸上玩味的笑容就越发的明显了,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英国公纵横南北,戎马一生未逢敌手,中军都督府的同僚,自然也都是见微知著之人,本官确是叹服啊。”

顿了顿,李信继续说道:“也亏贤侄得力,能够当机立断,否则那贼子何有才勾结倭寇,流亡海外,我大明海防岂不是又平添了大患?”

杨尚荆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李信这话他爱听啊,直接把李信认可了他把名头放在中军都督府身上,就证明他没打算在这里纠缠什么,如果接下来这李信不作妖的话,他就能够很清晰地抓住李信的思维脉络。

他和李信之间的关系,有斗争,也有妥协,毕竟安玉成做出来的那些烂糟事儿可是抹不掉的,但是呢,总体而言是妥协要大于斗争的,毕竟备倭衙门名义上直属南京兵部,但是也根本绕不开备倭都司这一块儿,就像当初户部右侍郎焦宏上书,要建立备倭都司一样,首倡归首倡,下面的兵可都是李信的,一旦剿倭成功了,功劳还是两家分的。

而且,分功劳可不是什么一份功劳简单的对半分,政治上的功劳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可以把这个功劳的蛋糕做大,一份功劳可以分成两份、乃至三份,然后大家一人一半,还不是美滋滋?

“全仗陛下洪福庇佑。”杨尚荆假模假样地朝着北边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也全凭备倭衙门徐尚庸徐百户得力,能够当机立断,直接拿下反贼,否则那盘石卫,少不得一通儿的血雨腥风。”

反贪官不反皇帝是有传统的,这外朝的大臣反宦官不反皇帝,也是有说法的,陛下必须是圣明的,只有这样,经由皇帝陛下朱笔御批晋升上来的外朝官儿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可是皇帝那么圣明,为什么会被奸人懵逼,那就是不需要在意的小细节了。

“如今贤侄身为兵部郎中,兼着宁波、台州、温州三府的备倭事宜,乃是外朝诸公公推,陛下首肯的,本官这备倭都司建在了昌国卫,确是在这宁波府的境内,贤侄若要调动这宁波府的人马,少不得还要来这备倭都司走上一遭公文,若是寻常军情也就罢了,遇到了紧急的军情,只怕有指挥不灵之虞,须知战机转瞬即逝,一失足便是千古之恨啊。”李信感慨万千地说着大实话,盯着杨尚荆。

杨尚荆只感觉自己被一头老虎盯上了,整个人的身子下意识坐直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迎上了李信的目光,军队的指挥权归谁很重要,毕竟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红缨枪之类的白蜡杆子虽然比不上火器,但也是实打实的枪杆子,南边那几个卫所还好,可这昌国卫只要还是备倭都司的行辕,就不是他杨尚荆一纸公文能调动的。

所以杨尚荆的心头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想着应该如何应答,这个问题……太特么敏感了,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让李信把自己恨上,就从今天这个情势来看,以李信对整个浙江卫所的掌控能力,战场上出点儿小差错,把他这个备倭衙门的负责人坑死,那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的。

眼瞅着杨尚荆的反应,李信的眼神中就透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故此,本官打算上书朝廷,将这备倭都司迁回杭州府,以方便贤侄调动兵马,全力备倭。”

杨尚荆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对他而言,这还真是个天大的利好,二品和三品虽然只是一品之差,却是犹如天堑,他能震慑得住正三品的指挥使,可看见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就得跪,只要李信还在昌国卫一日,他想要全盘掌控昌国卫就是痴人说梦,可是这李信一走,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不过心下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能松了口气,杨尚荆略略斟酌,然后慎重地说道:“倭寇狡诈,戬又是年幼无知,没甚么带兵经验,若是没了总兵的提点,只怕会误了大事啊。”

推诿还是要有的,这是个态度问题,至于李信会不会就坡下驴不走了,也不是他杨尚荆能给控制的。

就看见李信摇了摇头,笑道:“虎父无犬子,先太师杨荣昔年从先帝北征,全无败绩,贤侄虽是年轻,可这倭寇却也不比北方元蒙残党,岂可妄自菲薄?”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点儿假大空,没什么实际意义,李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本官行辕迁回杭州府之后,全盘掌控北方备倭之事,若是贤侄南方遇到了甚么麻烦,大军顷刻南下,定让那倭寇土崩瓦解。”

杨尚荆不露痕迹地咧了咧嘴,虽然李信这么说有甩锅之嫌,就是整个浙江南部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都不是他的问题,全都要找杨尚荆了,但是他喜欢啊,毕竟到时候功劳也不用分拨出去太多了,只要给他时间练兵,就倭寇那点儿可怜的组织度,就那么几搜破舢板,有建安杨氏支撑的杨尚荆想要找到他们的老巢然后一口气干掉,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所以当下,杨尚荆也就不再推辞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今后若是戬遇到甚么不解之处,还望总兵能不吝赐教。”

说这话的时候,杨尚荆的脑袋里就闪过了一个很冷僻的姿势,原本那条历史线上,抗倭名将戚继光,好像也是总督着宁波、台州、温州三府的备倭事宜来着,不过他是以武将的身份,挂着参将的官衔来的,和自己这个兵部郎中还不一样,可是那会儿的备倭都司衙门迁没迁走呢?那会儿的外朝内廷,就着三府备倭兵权的管辖问题上,又有着怎样的一番妥协呢?自己要是效仿戚继光,建立一支杨家军,内廷、外朝又会是怎样一番反应呢?

最重要的是……特么的,原来历史线上戚继光那会儿,朝堂上的政争连现在他要面对的百分之一复杂都没有!

第二六三章 交易(上)

第二六三章

原本的历史线上,戚继光扫平沿海倭寇,是从1555年开始的,也就是嘉靖三十四年,当时的朝堂上别看严党和倒严的打的不亦乐乎,但是说白了还是强权之下的士人阶层的内部矛盾,比起现在的内廷外朝大撕逼,简直就是小儿科之中的小儿科,戚继光出任的参将,身上还兼着浙江都司都指挥佥事的职司,权责分明,和杨尚荆这个兵部郎中截然不同,不归中央直辖。

毕竟大明朝能打的皇帝,加起来也就那么三个,朱重八、朱老四算是俩,朱瞻基算半个,剩下那半个就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其余的都特么弱鸡,被外朝耍的团团转的那种,当时严嵩那么牛逼,不还是因为失了圣眷,直接死球了么?有“圣君在朝”,能够掌控住朝堂,底下再闹腾,也闹腾不到哪儿去。

可现在这个情况,皇帝根本就管不住朝堂上的事儿,弄了个叫王振的白手套,打算收拢一下皇权,表示自己已经不那么图样图森破了,可是呢,这个打算本来挺好的,而且已经实施差不多了,结果杨尚荆一拳闷下去,直接砸了个稀巴烂,文臣武将们一看,诶呦喂,正统初年多特么好过,本来觉得王振这么吊,内廷这么吊,咱们老实儿地挨收拾就得了,结果你丫是纸老虎啊?为了富贵荣华、为了为所欲为、为了……不对,是为了大明朝众正盈朝的大好局面,干他丫的!

于是,原本被王振收拾的差不多的朝堂,瞬间就一分为三了,势力最大的,当然还是皇权庇护下的内廷了,所以王振收罗了一棒子外朝的小瘪三,给自己摇旗呐喊,外朝的大佬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正统”嘛,肯定是最正统的了,没了这个大义的名分,这游戏也就没法玩了。

文官儿这边,以杨溥为首,算是一摊儿,不过很多时候能谋善断的曹鼐,还是朝堂上诸多外朝文官儿们的风向标,而曹鼐的上面,论资排辈还有一个马愉,这也是个咳嗽一声朝堂震动三下的人物,所以一旦这仨有什么意见分歧,外朝的文官儿可能就要懵逼很长时间,而排除内阁的这些大拿之外,王文、陈镒之类曾经给王振跪下过的,也突然如同吃了新盖中盖一样,酸软的膝盖、骨质疏松的脊梁瞬间就直了起来。

腰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所以文官儿这边虽然乱糟糟的一片,很有点儿令出多门的味道,可是架不住把持着绝大多数的要职啊,总不能直接把绝大多数的文官儿一股脑砍了吧?那大明朝瞬间就停机了,所以朱祁镇和王振两个叫zhen的瞅着他们,就觉得自己虎躯狂震。

勋贵那边儿,没经历过土木堡之前,不说把文官儿吊起来打吧,势力上肯定也要高出那么一丢丢的,英国公张辅当年那是能和杨荣在军略上掰腕子的,而且不是简单的仁宗潜邸旧臣,永乐皇帝都器重他,他还有个死后追封王爵的老子,论起资历、出身、决断来,能把杨溥、马愉捆起来吊着打,要不是不能就这么和皇帝动刀子来个“清君侧”,耍嘴皮子又耍不溜道,朝堂上还得靠着文官儿们输出,勋贵们早就单飞了。

综上所述,这特么朝堂上乱的和三国演义似的,要不然杨尚荆这么个身后站着杨溥、魏国公,隐隐还站着英国公的兵部郎中,至于这么小心揣摩李信这个都指挥使的意思么?早就掀桌子干他丫的了。

杨尚荆这边儿琢磨着呢,就听李信微微一笑,说道:“贤侄太过自谦了些,年轻人嘛,还是要有些拼劲儿才好。”

顿了顿,李信笑着说道:“贤侄也勿用担心,若是有甚么不解之处,只管派人到杭州府寻我便是了,那海门卫指挥使安玉成……”

一听见“安玉成”这个名字,杨尚荆的眼睛瞬间就是一眯,如果李信想要用一个昌国卫来给安玉成赎罪,还是够用的,只不过这是个单纯的交易,而且李信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在实质上,都占领了绝对的高地,这并不能让杨尚荆赶到任何的开心。

所以他眯着的眼睛就没睁开,接着听李信说道:“……在海门卫已是多年,前阵子救援黄岩县城不利,本官已经将他叫来此处,狠狠地打了一通儿板子,虽说行了军法,却也不堪重用了,所以本官属意,将这安玉成调往杭州府,与杭州前卫指挥使孔道真轮换一番,本官亲自督促他学习兵法韬略,以便来日报效君恩。”

当初干死阮随的时候,孙原贞、方廷玉、轩輗三人调动的,就是杭州前卫和杭州右卫的兵马,换句话说,杭州前卫的指挥使孔道真名为李信的部下,实际上更多地要看藩司、臬司两司的眼色行事,本身已经不算是李信的派系内的人了,所以李信这番话,也算是他和杨尚荆之间的双赢了——孔道真是两司的人,到了台州府之后,肯定是要听着两司大佬的话,坚定地站在杨尚荆这边儿,杨尚荆以后想要调动这海门卫的兵马,就容易的多了;而安玉成是他李信的人,调任杭州前卫之后,肯定是第一时间帮助李信稳住杭州前卫的局势,将这一卫人马再度掌控在李信的手中。

不过这种程度的交易,于浙江两司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就是了,毕竟这杭州前卫只是更倾向两司长官,不能真个倒过去,李信为的也不是就阮随一事反攻倒算,只是单纯的亮亮刀子,证明一下自己有何两司长官平起平坐的能力罢了。

所以杨尚荆很慎重地点了点头:“安指挥虽说有延误军机之嫌,却也将进犯倭寇尽数剿灭,李总兵如此处置,算得上是赏罚分明了,下官佩服,佩服。”

李信哈哈大笑,轻轻扣了扣桌子,然后说道:“话说回来,这昌国卫的指挥使,也在此处镇守颇久了,本官欲将杭州右卫指挥使鄂飞调来,与之换防。”

第二六四章 交易(下)

第二六四章

李信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既然你身后有外朝的大佬们力挺,甚至魏国公还要收你做个女婿,那么我就不插手沿海这边儿的事儿了,昌国卫、海门卫尽数交给你折腾就是了,加上你最近刚刚收到手里的盘石卫,整个浙江南部沿海的三府之地,就彻彻底底是你杨尚荆的自留地了,功劳苦劳还是罪过,都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么一番调动,李信的付出可就有些大了,毕竟这涉及到他在整个浙江的掌控问题。

所以,这件事儿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了,这个李信,肯定是要有所求的,而且这个所求,肯定还是不小的。

杨尚荆端起茶杯来,用喝茶来掩饰自己思考问题的空档,毕竟初入官场不久,他还不能准确地把握李信这个备倭总兵的思路,他只知道,对方下了这么大的筹码,可不是单纯地想给他卖个好儿。

而李信显然也知道他的情况,哪怕是天才,哪怕是有家族底蕴的天才,哪怕是有个做过内阁辅臣的爷爷的天才,碍于年龄,也不会再短时间内消化掉他刚刚的那番话,所以他也跟着端起了茶杯,慢吞吞地品味着并不算好喝的茶水,帮着杨尚荆拖时间思考。

他有的是时间去等。

而此刻的杨尚荆,则是心念电转,将记忆之中,李信在浙江的布置想了一遍,这都是上任备倭衙门长官之后的必修课,毕竟很多时候的军队调动,尤其是涉及到李信嫡系部队的调动,是要和李信起冲突的,到时候调不调动、用什么方式调动,都是有讲究的。

慢慢地吐出来一口气,杨尚荆放下了茶盏,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的头上居然沁出了汗珠。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给出的筹码不能让李信满意的话,他今后在这三府之地上,就很难顺风顺水了。

杨尚荆猛然间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戬上任黄岩县之时,有杭州右卫总旗李行李璞寓护送,一路畅谈,戬对这浙江风貌的见闻,却是增长了不少,当时便引为知己,后来几经打听,听闻这李行李璞寓在杭州右卫任职,已有三年,虽是一心求战,却也没甚么门路,不如今日厚颜,请李总兵割爱,将这李行李璞寓调入我这备倭衙门之中,做个总旗,如何?”

听着前面的话,李信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意,可是到了“做个总旗”这里,眼中却是闪过了一丝不悦的神色,眉头也是慢慢地一簇。

看这对方的表情,杨尚荆的眼皮子就是一跳,不露痕迹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就貌似不经意地扫过了右侧的徐尚庸,叹了口气:“璞寓兄虽说胸有锦绣,却是寸功未立,下官便是有心提拔,也是不得要领啊。”

李行李璞寓,实际上就是这李信的亲侄子,想要出来混,出来上战场,还能没有门路了?只不过是在杭州那边好熬资历罢了,如今三年了,也该到地方上带带兵了,当然了,当初让他送杨尚荆上任的时候,可能没有存抱杨尚荆大腿的心思,但是事已至此,肯定是要有所回报的。

杨尚荆总领的这个备倭衙门,算得上是高配了,毕竟下面还有一个没设千户的巡防千户所,再加上有“新式练兵法”这个噱头,让外朝众多大佬盯着,地位肯定不一样,在这里混过的,只要有那么几场胜仗,出去之后肯定是要“超擢”的,没看见魏国公都把自己家的孩子送过来了?

而杨尚荆扫了徐尚庸的那一眼,实际上也是在提醒李信,魏国公家的嫡子现在还只是个总旗,总不能让你家侄子过来,直接就踩在了徐尚庸的脑袋上,做一个试百户吧?别说我这边不能点头,魏国公那边儿都得多想,你李信再牛逼,也不过是个“谁在中央拥护谁”的潜在缓则,还敢和魏国公掰腕子不成?

李信的目光闪了闪,眼中不虞的神采转瞬间消失无踪,他之前的确是因为这个有些不满的,按照“机关——连队——机关”的晋升模式来讲,在杭州右卫做了三年总旗的李行李璞寓下放到了备倭衙门,至少也要升半级,做一个试百户,走动走动,给南京兵部武选司那帮飞禽来一发,一个百户直接实授了都有可能,平调本身就相当于降级,可是徐尚庸在旁边儿压着,也是没辙的事儿,比起魏国公来,他这个都指挥使还真不够看。

所以李信哈哈大笑,点了点头:“不外乎一个总旗,直接调给贤侄又有何妨?本官今夜便写文书。”

杨尚荆站起身来,对着李信就是一躬:“李总兵若肯割爱,戬感激不尽。”

人家给你派了个人才嘛,那你肯定的多感谢感谢了,虽然那个李行李璞寓在杨尚荆看来,也就是寻常勋贵子弟的货色,最多比那帮子在秦淮河上买醉的南京勋贵子弟强上那么一丁点儿罢了,但是这时候备倭都司的其他人都在场,他也不知道谁是李信的“自己人”,所以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人在官场混着,优秀的演技,是常保青春的必备技能。

李信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了,有杨尚荆这番表演,以后自己家侄子跟着徐尚庸的脚步,慢慢往上升,也就有了一个不太牢靠的法理基础了,衙门主官的肯定,这种东西在需要的时候,就是很重要的晋升依据了。

所以他伸手将杨尚荆扶了起来,大声笑道:“贤侄无须多礼,无须多礼啊,话说你一路舟车劳顿,未曾到馆驿歇息片刻,便被本官请到这里,也是辛苦至极了,本官这便派人带你去馆驿休息沐浴,今夜本官在这都司衙门为贤侄接风洗尘!”

做交易嘛,双方满意才是皆大欢喜,奸商坑人虽然获利很大,但终究不是长久的买卖,所以杨尚荆看着李信的表现,也跟着松了口气,在出了备倭都司衙门的时候,杨尚荆抬头看着天空,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这买卖……值啊!”

第二六五章 心累

第二六五章

等到了李信给他安排的馆驿,杨尚荆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开,整个人堆坐在床上,额梢鬓角上汗水滚滚而下,整个人都略显无力地靠在了床头的墙上。

刚刚和李信的那一番对谈,虽然没有什么唇枪舌剑,甚至没有什么你来我往,但个中凶险,却远不是什么刀光剑影能够形容的,而耗费的精力,也比他当时在永宁江码头处与倭寇血战来的还要疲惫一些。

“劳心者治人,嘿!”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嘴里无意识地念叨了这么一句话。

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杨尚荆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现在已经和李信敲定了交易的相关内容和细节,等下的酒席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破事儿了,喝点儿小酒,吃点儿好肉,回来睡上一觉儿,装模作样的查查账,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回黄岩县过个大年了。

他敢肯定,等这个接风宴过了之后,李信就会找个借口去其他卫所监察冬训情况,留给他时间,收拢一下昌国卫的这帮明军军官,而且这个理由不是一般的好用,明代的卫所士卒嘛,也就是比农夫强一点儿的水准,操练的时间也就集中在了农闲时节,这寒冬腊月的,地里没什么活儿,正好是操练的好时候。

就在这时,忠叔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他身上没有什么职司,也没再备倭衙门挂一个什么官衔,纯粹是杨尚荆的私人幕僚,所以刚刚并没有跟着说一句一起去备倭都司衙门,这会儿听说杨尚荆已经回来了,连忙赶过来问问,到底衙门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杨尚荆也没沉吟看,直接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忠叔说了一遍,忠叔的眉头随着情节的发展而不断皱起、展开,等到听到李信打算放弃昌国卫、海门卫两位主导权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随之深邃了起来,不过他听着杨尚荆依旧在讲述着事情,也就没有打断他。

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杨家一个家丁的声音:“少爷,馆驿这边已经备好了热水,只等少爷前去沐浴了。”

杨尚荆眉头就是一挑,对这门外说道:“告诉他们,暂且把水留着,吾这边尚有些事体需要处理,自然前去沐浴,不会误了晚饭的时辰。”

那侍卫应了一声,也就退了下去,门口传来了杨家家丁“慢走”的声音,杨尚荆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气,家丁送走的那个,明显是李信安排在自己这里伺候的士卒了,身份嘛,肯定是李信亲兵之中的亲信了,除了保护之外,更多地起到一个监视的作用,方才自己和忠叔说的这些话,虽然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言的机密,但是被李信手底下的亲兵听去,总归是不好的。

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将下面的话和忠叔说了一遍,忠叔眯着眼睛听完,不由得感慨了一声:“这李信……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魄力,到底是个能以建文朝遗老之后出任浙江都指挥使的人物,这一次性将昌国、海门两卫尽数交付与你,加上温州府盘石卫的邢宏放,少爷在这浙江三府之中的掌控能力,已经快要超出他李信了啊。”

原本的盘石卫指挥使何有才,走的是成国公的门路,虽然在他李信之下,属于标准的下属,但在整个勋贵体系里面看来,也不过是游离在整个浙江都司体系外的人物,哪怕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可李信想要动他,也得先估算一下成国公朱勇那边的态度,毕竟勋贵,是好面子的,至于其他几个卫所,也有和何有才仿佛的指挥使。

所以有时候骂李信一句“军令不出昌国卫”,也是有道理的,人家身后站着各路诸侯,凭什么听你一个建文遗老之后的指挥?

而现在呢?盘石卫落入了杨尚荆的手里,可以说是全盘掌控了,海门卫那边,从杭州前卫调过来的指挥使,本身就和孙原贞、方廷玉、轩輗等人走的很近,再加上李信自己的提点,肯定是不会给杨尚荆设置什么障碍的,昌国卫这边,即将从杭州右卫换防过来的指挥使,也是一个情况。

再加上杨尚荆现在不光是他们的正管干部,身后还站着外朝的一众大佬,那些原本不太听李信指挥的指挥使,也得老老实实听指挥了,所以忠叔说杨尚荆在浙江南部沿海三府卫所之中的影响力,已经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李信,还是很正常的。

杨尚荆摇了摇头,这中明面上的指挥权,并不是他想要要的,他实际上追求的,是那种“支部建在连队上”的绝对控制,可是这种组织程度,是忠叔见所未见的,就是说出来,忠叔想必也会以为杨尚荆在异想天开,所以他叹了口气,说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双赢的交易罢了,戬在这三府之地备倭,若是有功劳,自然绕不过他这个备倭都司的总兵,可若是有了败绩……”

摇摇头,杨尚荆继续说道:“他李信却可以轻松将自己撇出去,毕竟从指挥层面上而言,戬这个南京兵部郎中,却是和他李信平起平坐的,都算是中央直辖,区别也就是辖区的大小不同罢了。他那个侄子李行李璞寓,也不过是来这备倭衙门熬些资历罢了,和徐尚庸这种魏国公嫡子之中算拔尖儿的人一起扛过枪,交情有了,资历够了,以后升迁也是顺当,他也是算计好了,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他这个侄子直接往战局最危险之处派遣,更不会把战败的黑锅往他侄子的脑袋上扣,稳捞功绩的事儿,还不是稳赚?”

忠叔挑了挑眉毛,笑道:“于他是划算,于少爷而言,也不是甚么吃亏的买卖,如此双赢只是,少爷何故叹息?不若就这这个底子,直接从沿海军户、民户之中挑选一部分良家子,另组一支军队,直接辖在备倭衙门巡访千户所下,如何?”

第二六六章 权衡

第二六六章

收拢一帮良家子,训练之后直接成军,这可是杨尚荆梦寐以求的,现成儿的军队当然便利,但是里面的门道着实太多了些,派系力量、个人恩怨,都是他要考虑的,相比之下,若是战事不那么紧急,还是这般操练要好些。

就仿佛一张干净的白纸,他杨尚荆想怎么涂鸦,就怎么涂鸦,没有那么多的干扰,也自然要顺心些。

杨尚荆笑着点了点头:“既然这海门卫、昌国卫、盘石卫是肯定会听戬调遣的,这人手,便从这三卫之中募集罢,最好要挑那些和倭寇有深仇大恨的,比如家破人亡的,到时候戬让他们开个诉苦大会,想必能让他们加倍用功地训练。”

诉苦大会是个好东西啊,各自举出自己被倭寇欺压的不幸遭遇,然后痛斥倭寇的残忍,会引起其他所有人的共鸣,加深对倭寇的仇恨,然后嘛,自然是同仇敌忾,努力训练,上阵杀敌了,原来那条历史线上,土鳖对付刮民党俘虏的时候,经常就用这招,原本的俘虏们诉完苦,嗷嗷叫着就拿起枪来打老蒋,有的特么的比原本的土鳖还来劲儿,完爆什么思想教育。

说完这话,看着忠叔若有所思的眼神,杨尚荆站起身来,笑着向外走去:“总归是时间不早了,戬先去沐浴更衣一番,莫要误了这李总兵的接风宴。”

忠叔点了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和杨尚荆一通走出了屋门,眼看着杨尚荆向着院中走去,右手转动着,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且不提杨尚荆沐浴这点儿事儿了,这边儿李信坐在备倭都司的衙门里,正听着自己亲兵的汇报:“总兵,那杨郎中刚刚到了馆驿,边有个老仆前去打望,二人在宅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儿,旁边有杨家的家丁在那儿候着,下走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甚么。”

李信眯缝着眼睛,也看不出是个甚么表情,只是慢悠悠地问道:“那老仆长相如何?”

“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者,身高中等,须发花白……”那亲兵想了想,就开始描述起忠叔的长相,说道最后的时候,就有点儿犹豫,但还是咬咬牙,说道:“但看其步履之间,自有一股坚决果毅之感,想必也是久经战阵之人。”

李信看了这亲兵一眼,哈哈大笑:“却是想不到,你还有这般眼力,却也是难得,也罢,此间事了,本官提拔你做个总旗罢。”

这亲兵虽说和李信距离很近,但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士卒,若说长处,也就是机灵些,所以李信才让他前去监视杨尚荆,没成想这无心之作,却让李信发现了一个人才。

所以这亲兵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下走谢总兵提拔。”

李信挥了挥手:“你有这般的天赋,自然当得起这般的提拔,下去罢,将此事办妥,本官另有赏赐。”

眼看着亲兵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李信转过头来,看向站在身后的张安澜:“想不到,本官还能找到这般人才,细细雕琢一番,也算是可堪一用了,此间事了,就放在你手底下磨砺些时日罢。”

张安澜就笑着点了点头:“总兵慧眼识人,末将佩服。”

李信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叹息了一声:“那老仆,想必就是昔日杨荣身边的那个老仆了,杨忠,嘿,杨忠……”

“此人莫不是大有来头,竟让总兵发如此感慨?”张安澜眉头一挑,问道。

李信摆摆手,站在窗前,看着西斜的落日,慢慢地说道:“本来,是没听说过这人的,可是这杨尚荆上任黄岩县没多久,本官就从南京收到了些消息,知道了这人的不凡,也便派人前去搜罗了一下此人的情报,嘿,却是想不出啊,这杨忠当真是不简单,跟在杨荣身后,便如同影子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可这关键的地方,每每能看见他的身影。”

顿了顿,李信慢慢地屈下了手指:“榆木川之变,他似乎就跟在了杨荣的身边,亲眼看着太祖爷驭龙宾天,此后宣宗御驾亲征汉庶人之时,他也是随军而行的……”

一条一条地数着,直到五根手指全部趣下,他才扭头说道:“这般人物,若是只有一身武力,便是能开山裂碑,以杨荣内阁大学士、工部尚书、少师之尊,又岂能留他在身边伺候?”

张安澜深吸了一口气,跟着点了点头:“总兵所言极是,有此人在杨尚荆身旁,这杨尚荆在浙江一地,做个算无遗策出来,也是可能的,总兵放了这昌国、海门两卫,却也是明智之举。”

李信点点头,脸色就有些古怪:“这杨戬,如今就要攀上魏国公的高枝儿了,就连魏国公的嫡子,都跟在了他的身边,所以你和安玉成之间的关系,定然是瞒不住他的,你且想想,是和本官的备倭都司一同迁回杭州府,还是在这昌国卫,在他杨尚荆身边埋下一根钉子?”

听着这话,张安澜不自觉地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看了看李信的脸色,又考虑了之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心里默默地开始了盘算。

很显然,李信着重提这个杨忠,就是在给他提醒,杨尚荆不光是自己不好惹,身后还有高人,但是李信在昌国卫,不可能一个自己人都不留下,这样也不适合刺探情报,所以他李信有意将他留在这儿,毕竟他这个指挥佥事虽然级别不高,身后却有成国公的光环加持,相比于其他人,杨尚荆想要动,更困难一些。

可是呢,也正是因为成国公这个光环,李信也不好强行将他留在这儿,还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也是让他犯难的所在。

犹豫了良久,张安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承蒙总兵看重,末将愿意留在这昌国卫,看看这杨郎中到底有甚么安排,也好及时告知总兵。”

李信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点点头,说道:“也好,你便留在此处罢了,切记,无论这杨尚荆想要干什么,莫要阻拦,只管让他做就是了。”

第二六七章 攀附

第二六七章

要做的交易,之前已经在无声的交锋之中结束了,所以这酒桌之上,自然也就没有了什么唇枪舌剑,哪怕还是没有什么女子助兴,备倭衙门和备倭都司的一众头头脑脑照样喝了一个热闹。

除了杨尚荆之外,全场当中最受瞩目的,当属徐尚庸这个备倭衙门下面的总旗了,别看只是个七品官儿,出身好才是真的好,他老子魏国公给自己家子侄开方便之门可能要费点儿力气,毕竟要顾虑着名声嘛,“举贤不避亲”的另一个说法叫“任用私人”,相比于前者,后者显然更容易被政敌利用,但是呢,给看起来好不相关的人提供一点儿便利,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指缝里面随便流出来一点儿功劳,就足够让一个指挥使飞黄腾达了。

“要不是这徐尚庸早已成家立业,嘿,说不定这次能有多少个闺女倒贴呢。”杨尚荆不无恶意地想着,“在这儿能喝上酒的,最次的也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勋贵领导的军事系统里面可能算不得什么,可是搁在地方上也算是一个个山头儿了,都是要脸的,不好意思让自家嫡女去给做小妾啊。”

摇了摇头,杨尚荆慢慢地举起杯来抿了一口,气氛活络归气氛活络,过度饮酒还是不太好的,他杨尚荆自问,自己的嘴上没安个锁头,口风不那么严实,尤其是在精神恍惚的时候,这种周围大多数不是自己人的环境,一旦搞一个酒后吐真言出来,事情就有可能要大条了。

徐尚庸的亲事,好像是娃娃亲,老婆是貌似是另一家小勋贵的嫡女,妻族势力算不上大,这也算是大家族为了维护嫡长子继承权力的一个手段吧,不过也幸亏他早有订婚,否则的话,以他的头脑和决断,只怕会让皇室相中,拿过去和某个公主、郡主之类的成婚,做一个“亲上加亲”出来,也算是皇室拴住一个有点儿思想的勋贵的手段了。

至于几代之内不得结婚这种狗屁规矩……封建权贵们纷纷表示老衲没有听过,毕竟有点儿名儿的,唐朝那会儿,长孙无忌的儿子可是娶了自己亲妹妹的闺女,这可是先例,李世民可是圣君啊。

想着这些,杨尚荆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穿越过来到现在,虽然也算是体会到了封建权贵的风流,把自己能享受的基本都享受了一边,可是这婚事却还是只是个风声,魏国公家那个嫡女,也就是徐尚庸的幼妹,自己练见面都么见过,全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只有等着自己掀开了盖头的一瞬间,才能知道将要陪着自己走过这辈子的老婆长得啥样。

“简直就是一种悲哀啊。”杨尚荆不由得叹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那边传来:“徐总旗由南京调任浙江,想必也未曾携带甚么家眷,军中这些兵丁,也全是大老粗,怕是没办法伺候徐总旗周全,吾家中有一孙女谢氏,虽是庶出,却也是颇通礼数的,若是徐总旗不嫌弃,可以带在身边,侍奉枕席……”

杨尚荆当时就是一愣,一扭头,就看见昌国卫指挥同知谢安谢立鹏一脸巴结地站在徐尚庸的身前,一张胖脸在灯光下闪着一阵阵的油光,他的心里当即就开始转动了起来,想找找这个姓谢的到底是个什么更低,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那个名字还能让他有些印象。

这年月女子虽然没有什么太多的嫡庶之分,但是把庶出的女儿孙女卖给权贵家,做个投名状的现象,还是屡见不鲜的,而且因为是庶出,大抵也没人会闲着没事儿攻讦这个,就比如这谢安的孙女儿,到了徐尚庸府上,最多也就是个生育机器,根本不会有什么名分,徐尚庸见了这个谢安,也不用像见到老婆娘家人那样恭敬,但是谢家和魏国公徐家的关系,可就更贴近了一层,最起码,谢家的女儿怀了徐尚庸的庶出子,多少还有点儿血脉亲情不是?

徐尚庸此事也是一愣,很显然想不到一卫的指挥同知,居然会突然玩这一手,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玩了这么一手,饶是他勋贵出身,对这浙江各个卫所的头头脑脑都有些了解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太特么直接了,就像那种传说中吃饺子拉饺子的直肠子一样。

不过这个谢安,毕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基本上属于靠着熬资历熬上来的透明,在昌国卫之中的存在感连张安澜这种指挥佥事都不如,所以徐尚庸愣是想了三个呼吸,这才想起来他是个什么出身来。

嗯,谢家算是幸运儿了,早年跟着蓝玉混的,然后当初太祖朱元璋搞了个胡惟庸、蓝玉案,一通儿大杀特杀的时候,很幸运的活了下来,没有受到清洗的那一批,不过失了主家,也就只能靠着昔年的积蓄和朝廷求稳的心态,在浙江的卫所体系内做个小透明儿了,出人头地之类的,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这次,这个谢安摆明了不要脸,想要抱住徐尚庸的大腿,实际上也算是谢家的一次站队了,借着这个机会,抱住了徐尚庸的大腿,那么外朝整倒了内廷,他们谢家就可以随着徐尚庸一飞冲天,得到一个鸡犬升天了,要是外朝输了个底朝天……

特么的,反正都是风投,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了算。

想到这个,徐尚庸的脸上就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说实话,他现在的条件,对于这种程度的站队,那是一点儿都不怕的,因为他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这条船上多一个体量稍大的,就如同多了一块压舱的石头,能开的更稳些,所以他点了点头:“尚庸在此处,确是无人照顾,不方便的紧了,若是谢同知抬爱,岂敢有不从之理?”

听完徐尚庸的话,谢安的脸上乐得开了花,连连点头道:“明日老夫便送她到徐总旗的馆驿便是了。”

第二六八章 利益自在人心

第二六八章

谢安和徐尚庸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瞒着谁,所以两人一说完,在场的其他人,脸色瞬间就有了变化,原本欢快的气氛就有了点儿冷场的预兆,一个两个将领眼珠转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信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仔细瞅了瞅谢安,又瞅了瞅徐尚庸,最终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现在的体量,并没有能力去阻止谢家投降魏国公一系,干扰都不行,那只能吸引到魏国公的仇恨,一个指挥同知,哪怕只是一个小透明一般的指挥同知,也是一股力量,落在魏国公的手中,能够瞬间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堵了这个口子,会遭到魏国公一系的暴打,这不符合他的利益,更不符合整个李家的利益。

而杨尚荆的脸上则带上了灿烂的笑容,那感觉,简直比他自己收了妾室都高兴,他现在是魏国公徐家的预备女婿,谢安站在了徐尚庸的那边,实际上也就相当于站在了他杨尚荆这边,那么今后他杨尚荆对于整个昌国卫的掌控能力,可就要更上一层楼了,毕竟嘛,指挥使是原本杭州右卫的指挥使,和藩司、镍司就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再加上一个堪称二把手的指挥同知,谁还敢和他玩阳奉阴违不成?

可以这么说,他将来对整个昌国卫的掌控能力,很可能要比邢宏放领着的盘石卫更强。

眼瞅着气氛渐渐冷了下去,张安澜这个老资格的指挥佥事连忙站了起来,举杯说道:“如今备倭都司和备倭衙门,职司上有了一番调整,杨郎中又是年少有为之人,我浙江一省备倭、剿倭之战事,定能够有翻天覆地之变化,我等当浮一大白!”

说的热闹,可是下面的人,心里却还转转着谢安和徐尚庸两人的谈话,一个两个大多有些魂不守舍,所以举杯应和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了。

一卫的得失,涉及到五千多人的正规明军士卒和为数更多的军户的指挥权,这放在整个浙江,都不是一个小事儿。

眼看着众人都没了吃饭的意愿,李信也只能微微皱着眉头,宣布了接风宴的结束,杨尚荆站起身来和众多备倭都司将领道别,在刘启道、徐尚庸两人的陪同下,直接回了馆驿,而谢安则看着自己的同僚们,满脸笑意地先行离开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在此刻因为笑容绽放开来。

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让他的这帮同僚怎么看怎么觉得恶心。

“这姓谢的……倒是好算计啊。”一个备倭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咬了咬牙,声音里有点儿不屑。

李信反倒是笑着站起了身子,走到这个都指挥佥事的身前,摆了摆手:“这谢家,从洪武朝开始,就失了京中的根基,若是此刻再不抱住魏国公家的大腿,只怕他谢安一去,就没人能顶上这指挥同知的缺儿了,与其到时候家道中落,反倒不如现在拼一把来得爽利些,说到底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子,当得了什么?!”

这都指挥佥事连忙躬了躬身子:“总兵所言甚是,倒是标下急躁了。”

“慢慢来吧,今后你我当把经历放在临海卫那边了。”李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的感慨,“相比这里,那临海卫,才是真正的百废待兴啊。”

听了这话,这个都指挥佥事的眼睛就是一亮,临海卫那边刚刚经过清洗,军官还没有补齐,正是他们这一系大展拳脚的时候,所以他眼珠转了转,沉声说道:“不若标下前去临海卫走上一遭?”

这人明显是李信的亲信,所以李信并没有反驳,只是哈哈一笑:“明日待本官写好了奏疏,你我二人便带着亲兵北上便是了,那里岛屿众多,偏偏又不适合屯田,只怕是要多费上一番心思了。”

再说杨尚荆这边,徐尚庸和刘启道落后了他半步的距离,往馆驿方向走着,就听徐尚庸笑道:“却不想,末将此次出来,还捡了个便宜,相比之下,反倒是郎中那里苦了些啊。”

“也不过是一番交易罢了,尽在那里显摆。”杨尚荆摆了摆手,脸上猛然间就露出了不屑的笑容,“若不是摸不清我那未进门的夫人的脾性,只怕本官今日也少不了一番下注罢?”

这话说的也是在理的,如今这个世道,浙江的武将想要攀附外朝的,直接给杨尚荆送女人显然更加直接一些,只不过杨尚荆如今身上背了婚约,好死不死还是和顶级权贵魏国公嫡女的,这时候给杨尚荆那里塞女人,鬼知道魏国公那个嫡女怎么想?三从四德这种玩意,是拿来约束老百姓的,还不是强制约束,是那种关键时候拎出来做把柄一样的约束。

所以,一旦杨尚荆那个未过门的老婆是个妒妇,仗着老爹给力,直接活生生把自己送出去的庶出女打死,还不是要人财两空?就他们这点儿道行,还敢和魏国公叫嚷“赔钱”不成?

所以听了这话,刘启道直接把脸转到了一边,脚底下还趔趄了几步,表示老衲,不对,是贫道,贫道喝醉了,什么都没听清,而徐尚庸的脸色则有些精彩,摆了摆手,说道:“家中幼妹贤良淑德,便是南京城中都是有名儿的,断然不会做些逾礼的事体,只不过身在深闺,这名声也只在南直隶勋贵嫡女们的闺阁之中流传,这浙江都司众人不知晓罢了。”

这个时候,当然要在妹夫面前夸妹妹好啊,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因为杨尚荆现在的地位,一旦婚姻不合,还真就有掀桌的能力,等到时打了胜仗,那更是说掀桌就掀桌,到时候整个外朝,基本都会站在杨尚荆这边,包括他那几个定国公家的远房叔伯——后者可是和他们家征过祖产的,一些问题上并不能做到铁板一块——而那时候,折了的可就是魏国公家的脸面了。

第二六九章 酒后真言

“如果给我一个支点,一根足够长的硬棒,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这是鼓捣出来杠杆原理之后,兴奋不已的阿基米德说的,听起来是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但放在学术领域上,或者说理想化的条件下,的确是可操作的。

而现在的杨尚荆,他只是个文科生,虽然懂什么是杠杆原理,却没有更深一步的研究,也就更没有那个雄心壮志去撬动地球了,他只想动用杠杆原理,撬动整个大明朝的官场,给这个时代带来一点儿改变。

对比起撬地球来,这个理想显然更好实现。

而杨尚荆的杠杆儿嘛,就是权术的大棒,支点呢,就是外朝和内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不过呢,现在他自己还没有足够的体量,手中的这个权术的大棒,还是不够黑粗硬,正五品的南京兵部郎中,听着不小,落在朝廷衮衮诸公的眼中,也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棋子,顺带着告慰一下先太师文敏的在天之灵——没错,没有一个在大明朝做过内阁大学士、帮着两任皇帝坐稳朝堂的杨荣,累死了杨尚荆,也没法在这个岁数成为正五品的实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