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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花果飘香遍田园

故乡田园如何了?——每一个与农村有关联的人,无不关心这一问题。“三农”之事,可以说始终牵动着全民的心。

可当前文学界似乎置身事外,大多麻木不仁。许多作家也会写到农村,但不是渲染旧时的家族争斗、轶闻风习,就是对当代农村避重就轻、粉饰太平,很少有真正探入到农村深层、农民内心底处的作品。

此时我读到长篇小说《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就不免有些欣喜了。作者张永昌我并不认识,他从责任编辑那里看到我的终审意见,又到网上去搜寻了我一番,于是请我为之写序。我欣然应允。

这部作品以西古城村果园承包为主线,并透过这个小山村透视整个社会,真切地展现了农村改革的新貌,真实地塑造了一群当代新农民的鲜活形象。可以说是新世纪以来农村题材创作的新收获。

我国农村曾是改革的先锋,也始终是改革三十余年的焦点所在。多少年封闭落后的农村,成了中国最有活力的地方;多少年愚昧守旧的农民,成了中国人中最具创造力的人群。而改革开放行进到了今天,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又一次关切到农村的发展道路,关乎到农民的利益和愿望。可在没有完全实现城镇化之前,大片耕地又早已被侵吞得所剩无几之时,中国的农民们该当何去何从呢?

张永昌的这部长篇小说,形象地为我们展示了这段历史时期农民们的选择。

西古城村,像中国绝大多数村落一样,是由几个大姓组成的。年复一年,村里的权力掌控、利益分配等,无非是几家大姓协调平衡。如今进入到新的时代了,旧有的循环往复不再有效,许多新的因素渗入了进来。大户代表、村支书王建军试图把持村里的果园承包,不料却让一位外来户刘承彦联合一些村民,以合同的方式,用法律的手段,击碎了他们的企图,获得了果园的承包权。

这部小说好就好在,没有把取得承包权之后,写的一路阳光灿烂,一路高歌猛进。而是直面严峻的现实,写出了这第一步之后的挫折、困苦、憋屈和辛酸。这里有来自内部的分歧,来自其他大户的挑战,还有来自外部的市场波动,来自自然灾害的影响,更有来自上面的官员的干涉等等,以致让刘承彦好几次心灰意冷,好几次出走静海,还有好几次挨打被抓, 改革的先行者们,往往并没得到什么光环、鲜花或掌声,倒是常常遭遇到误解、猜忌甚至打击!但刘承彦坚持下来了。

刘承彦这个人物,是当代文学画廊中比较新颖的农民形象。他有知识,有头脑,有眼光,宅心仁厚而又坚忍不拔,善于思考而又脚踏实地。因此唯有他,才能带领西古城村的村民们走出一条当代农村改革和农民致富之路。不过,作者过多渲染他与前妻杨晓丽的纠葛,并在这种纠葛中又过多地展示出他的软弱和杨的泼辣,对这个形象的完整性有一定的损害。

围绕刘承彦,作者还刻画了一群农民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农民技术员王志勇和他的副局长夫人董建菊,后任村主任王彦顺和他那心高气傲的妻子谷雅珍,深谋远虑的雪建成和他那爽直利落的老婆贺瑞英、迷途知返的张云天和他那鬼精灵的女儿王燕,甚至那霸道却也能干的王建军和谷双红, 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就连寥寥数笔的地痞王保中、污吏张建功等,也给人留下了较深印象,足见作者刻画人物的功力。但出场人物过多,头绪也太多,使小说显得很不紧凑和凝练,这就大大影响了小说的审美效果。

对这些农民及相关人物,作者不拔高,也不贬低,基本上还原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这才让人觉得真实可信。通过对当代农民及相关人物的“原生态”描写,作者实际上还触及到了中国农村,乃至传统中国社会,最深层的“潜流”。文学家能做到这一点,殊为难得,也十分可贵。那最深层的“潜流”,就是中国传统社会(主要集中体现于农村)最根深蒂固的结构的变化——夫妻关系、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亲友关系、邻里关系、乡亲关系等,都因利益、**的凸显而变得支离破碎。

我这里说的是“支离破碎”,而不说“瓦解崩溃”,就因为在今天的农村,还存留了不少传统的优良伦理、优良礼仪。正是这些,维系了已愈来愈稀薄的乡间温情和乡村温馨。可是在全球化浪潮和城镇化进程中,这些又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呢?

此外我也感到十分遗憾:读完全书,始终没有感受到一种昂扬进取的气氛,一股攻坚克难的精神,反而经常令人觉得失落、沮丧、迷惑、无奈。究竟是农村的现状就是如此,还是作者的心态浸染所致?我不得其详。

无论我们今天怎么评说《创业史》、《山乡巨变》等有多少虚饰的成分,也无论怎么评说《平凡的世界》、《湖光山色》等是多么地浅显,但里面所透露出的洋溢激情、蓬勃生机,却是让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染和鼓舞的。文学,不管面临多么严峻的现实,多么艰辛的生活,还是要给人们以希望和梦想的。愿作者能深切体悟这一点。

是为序。

朱辉军 2013年1月27日于京西

第一章

西古城村的果园,紧挨着村子的东边。 北面,是从金晶山流出的羚羊河。

几十年过去了,这条原本宽阔、清澈的母亲河,因水资源逐年匮乏和沿途生态恶化,已变得浑、黄而且就要断流了。两岸裸露出的青白色的河床,也慢慢地长出了一丛丛的芦草、蒹草和连成了片的稗子草。南面是一条夏季里长满黄色野花和深绿色的车前子的通往东古城村的便道。再往南是已经实行了联产承包的一望无际的老百姓的庄稼地。东面是东古城村的一条斜着往东南方向延伸过去的引水灌渠和一片连着一片的杆子地。

一条十米宽的贯穿果园东西的大道就是果园里的主干道。

大道南边,是一行一搂粗的参天的白杨树。大道北边,是一行比白杨树还要粗的下垂的枝条已覆盖了整条道路的倒栽柳。大道的南面和北面,用区间道把果园各分成了六个区,除了大道北面靠近村子的两个区是苹果外,其余十个区全部是北方的传统品种——鸭梨和雪花梨。

果园中间的大道北面,是一片四合院式的用来办公和做临时仓库的平顶的敞棚和尖顶的瓦房。南面是二十多亩村里原打算建造水果冷库的起伏不平的闲散地。

果园的四周是洋槐和白杨树混杂的防风林。

和主干道处在同一条线上的果园的西门,正对着西古城村的一条通向村西口的大道。

村子往西一公里,便是连绵起伏的金晶山。

果园占了一千二百亩土地,从一九五八年栽上第一茬桃和杏到现在,已经有三十二年的历史了。

一九九零年正月初七,西古城村果园的新一轮承包就要开始了。

这次承包和以往不同的是,它不再是由党支部、村委会定价多人多次轮流承包,而是采取竞标方式,承包期限也延长到了十年。

这天从清晨就开始下雪,而且一下就来势凶猛。鹅毛一样的雪片儿纷纷扬扬到吃早饭时就把西古城村变成了一个白皑皑的雪世界。

九点过后,雪好像小了点儿,村民们尽量穿得暖和些,开始陆续走出家门,并三五成群地朝村委会走去。

西古城村党支部、村委会的所在地,在通往村西口的大道北侧,村子正中间。办公场所是一座十间两层的办公楼,就在院子的最北边,坐北朝南。院子南面的大门西侧是四间连在一起的小百货部,东侧则是村办医疗卫生室。

十点左右,这里已前后来了好多人。雪,在猛下了四、五个小时后已慢慢停下来。人们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慢慢走动着。

天气很冷,早来的这些村民其实也并没有人有能力承包果园,可果园是西古城村的经济命脉,最终谁承包了、承包额多少,是和他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

再说,这次的果园承包,实际上是开放搞活后村里几个有实力的人物或团体的一次较量。有人昨天晚上看见,西古城村前几年被支书王建军赶出去的拐子高志远也从东平市开着林肯专程赶回来了。下台的村长,自己有一座冷库的杨晓平;跑北京、上海的客运专业户雪建成;以赌为业,拉赌局开赌场的康唯业;还有把化肥生意做到了美国的谷林娅;也都跃跃欲试。看来这次一直垄断着西古城村果园的富强冷库,是要受到挑战了。可究竟谁能在这次竞标中胜出,人们拭目以待。

富强冷库是以西古城村党支部书记王建军为首,伙同三个支委三个村委共同组建的一个个体经济实体。几年来,他们依仗手中的权力和对市场的正确把握,已经发展成为有两座水果冷库、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上百万的水果商。对于承包西古城村果园,站在党支部、村委会的立场上他们是发包方;如果能承包住西古城村果园,他们就又是承包方;如果他们既是发包方又是承包方,对于承包合同的落实,他们就有了很大地伸缩性。再说,他们身后又有信用社的大力支持,所以无论遇到多少对手,对于西古城村果园的这次承包,他们都将全力以赴、势在必得。

西古城村党支部书记王建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一张很生动一说话就带着微笑的脸。他这天一吃过早饭就来了,来时村长谷双红已经把院子扫出一条道,在广播果园的承包合同了。

“建军哥……”当他把炉火拨旺,把屋子打扫了打扫刚想坐下来时雪建成进来了。

“怎么……真投?”他瞥了雪建成一眼,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见他摆了摆手就自己点着了。

雪建成三十八岁了,赶过大车、开过拖拉机、住过窑坑、当过生产队长。是西古城村最有威信的人,也是分田到户的唯一不认同者。他从不轻易得罪人,但看不过去的事也决不能容忍。

正当他和王建军刚要坐下来交谈时,村委会门前的孩子们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哇—— 不得了啦—— 大家快来看啊—— ”人们便把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那里:高志远长长的林肯轿车正徐徐地开进院子,村民们纷纷给它让出一条道,孩子们一边前前后后地跟着奔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大呼小叫。

他和王建军相视一笑。

高志远人长得很帅气,高高的身材,白白的一张脸,美中不足的是因小儿麻痹症从小就瘸了一条腿。因他父亲是二等伤残军人,也是村里的上一代领导人,所以王建军一上任就把他安排到了大队卫生室做司药。没想到他做司药后不久,就利用父亲的影响把西古城村最温柔善良的姑娘王冉晴弄到了手。接着又利用做司药的既管钱又管帐的方便,偷改处方,模仿领导人签字,大量侵吞、挥霍公款。他还利用偶尔给人们看病的机会,玩儿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实在使王建军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还在一天夜里偷偷钻进了他二弟媳妇的屋子里……

当王建军查了他的帐,撤了他的司药,把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后,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实施了走出去战略,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创业。

三年后的一个三伏天,他坐着一辆尼桑风风光光地回到村里。回村后第二天就大摆宴席:宴请他的朋友们,宴请愿意到他家里来做客的乡亲们,临走还每人送一条中华烟。当天晚上,他又在大街南边的水坑旁放了一场电影,并进行了一次热情洋溢地讲话:什么世事轮回啦,什么千秋功过由人评说啦,大放厥词。事后他感觉大仇已报,总算出了口恶气,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觉,甚至第二天还激动不已。

这天他吃过中午饭,拄着一支拐杖来到大街上人们乘凉的大槐树底下。天气很热,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成群的红蜻蜓也擦着地面飞来飞去。他捣腾了捣腾拐,习惯地轻轻哼了两声,然后就问坐在碾盘上的几个老年人:“昨晚,你们都去看电影了吧?”

“嗯,去了。去了。”几个老年人忙不迭地答应着。

“昨晚我的讲话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他有点迫不及待了:他尽管已经扬眉吐气,但实在还想亲耳听听人们对他的赞扬——哪怕是最简单的说句“行”或者是“有种”都可以。

坐在碾盘最北边的留着白胡子的高大增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昨晚你不是演了个片叫《闪闪的红星》是吧?”

“嗯,是啊!”

“里边有个反攻倒算的老地主叫胡汉三,你知道吧?”

这他就不知道了,他平日里因为行动不方便很少看电影,至于昨晚演电影时他的兴趣根本就没在这上边。可他三代贫农,怎能和老地主联系在一起呢?他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倒腾了一下儿拐,重新看着他们。>

“他向穷人示威时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跟乡亲们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高大增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他刚说完,其余几位老人就笑起来,可是他没有笑,顿了顿又接着说:“你讲的话和他讲的话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人的威望是靠他做什么或怎么做来决定的,而决不是靠讲讲排场或者吹吹大话就能吹出来的!”说完,就又去跟那些老人们聊天再也不理他了。

“这个倔老头,这个老混蛋!”他被他气得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去。

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可这个老东西的话太伤人,他至今对他耿耿于怀。

胡汉三就胡汉三,他们今天也可以说他是第二次卷土重来。管他呢,他今天坐的可不是尼桑,他是坐着林肯回来的。

林肯,西古城村的人们知道吗?

有人见过吗?

这是美国总统才有资格坐的车。他这一辆车就能买下西古城村果园好几年的承包权。如果说他前两年回西古城是为了招摇,那么今天回西古城就是要让人们真正见识见识他高志远。他要让王建军看看他高志远是不是混出了人样?是不是已经出人头地?他决不能让王建军和伙同王建军整他的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高志远的林肯轿车稳稳地停在了村委会的院子中间,车门打开,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扶着他走下来,一个提着皮箱的男士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边。

就在这时,西古城村嘴最快的杨文理的媳妇裴小鸾走过来,毫无顾忌地就喊了他一声:“拐子……”

“混帐!”高志远板着脸,很不高兴地骂了她一声,紧接着便高声地拉着很长的声音报出了自己的大名:“高—— 志—— 远—— ”

人群哄笑起来。

“你们大家都听见了吗?他可是在骂他自己混帐!”裴小鸾一点儿也不怕他,她先是拦住他朝着他身边的人群大声嚷,然后又指着扶他的那个姑娘问:

“你身边这个丫头是谁?告诉大家伙儿!”

“干女儿!怎么了?”高志远昂起头,捣腾了一下拐,又习惯地轻轻哼了两声,接着便美滋滋地看着大家。他巴不得人们问他呢。他身边这个既高挑婀娜又仪态万方的姑娘,是他特意带回来给大家看的。他要让全村的人们都看看他玩儿过的、占有过的,包括西古城村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能跟他的美人儿相提并论。连她这样美若天仙的姑娘都来伺候他当他的拐杖,他在西古城村玩几个女人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他的声调很高,可裴小鸾的声调也不低,她一边紧紧盯住那个姑娘,一边朝着人群大声嚷:“你们都来看看,这人不会是他干妈吧?”

裴小鸾的刀子嘴又一次把人们逗得哄堂大笑。扶着高志远的那个姑娘看了眼高志远也用一只手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混帐,你真是混帐!”高志远眯眼看着裴小鸾,既尴尬,又自得。

孩子们又是一阵呼喊,康唯业一前一后开着两辆小车来到投标现场。从后边车上下来一个人,飞快地跑过来给他打开车门,并把一只手伸到了车门上边。

康唯业扶扶墨镜、正正领带,把笔挺的西服抻一抻,然后旁若无人地朝会议室走去。

康唯业从小就爱玩钱儿,最近几年开始拉赌局。西古城村曾经有人看见他在一个下午光是“打头”就打了十八万。他还帮人讨债、放高利贷。人们传说他在黑道上打一个电话就能召集二、三百打手,白道上还买通了几个县的公安局长。

他究竟有多少钱?有多大势力?没几个人说得清。至于承包果园,有人说他想从此从事正当行业,也有人说他纯粹就是想在果园里玩钱儿……

十一点左右,杨晓平也赶到了。提前打过招呼到现在还没来的就只剩下谷林娅了。西古城村其它支、村委也陆续到场,好凑热闹的人们也纷纷跟进来。会议室里很快就挤满了人。

“咱们屋子里不准备投标的,请先到外边站一站。”王建军开始安排现场。

“如果现在还有人准备投标,就请赶快到村委会来,十一点半正式开始。”

谷双红也在做最后一次广播。

最后,党支部书记王建军重申了四条合同的主要内容和四条合同以外的有关

事宜。

四条合同的主要内容是:

一、承包费最低五十万。

二、承包期限为十年。

三、在承包期间,如遇特大风、雹等自然灾害,承包费的减免由党支部、村

第二章

天,开始放晴。 太阳像个大银盘,慢慢从变薄的云层中显现出来。树枝上的积雪开始脱落,屋檐儿上也开始滴水,天好像更冷了。人们跺着脚来回走动着,一个个拱肩缩项地唏嘘着。

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王彦顺也敢来和富强冷库叫板儿,和这些大款们凑热闹。他们看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好家伙,又来了一个!”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大声喊了一声。

“他来也是白来,他绝对没这个实力!”紧接着有人小声反驳他。

“那可不一定!”

“不一定?他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他最多有十万块钱!他应该是在这些投标的人当中钱最少的一个!”

“不管怎么说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开始说话的人有点儿不甘心。

“好看什么?……这戏应该怎么落幕照旧怎么落幕!”反驳他的人不遗余力地顶撞他。

王彦顺中等身材,小眼睛、招风耳,总爱乜斜着眼看人,有时脖子还拧着。

他是个恩怨分明,且从不肯服输人。几年来,富强冷库在果园里玩弄伎俩、仗势欺人,曾做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事。他们诬陷过他,还曾把他打得满头是包。这奇耻大辱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他今天就是铁了心来和他们争一争、斗一斗的!

他有一个铁哥儿们,叫刘承彦。

他最初的打算是想和刘承彦一起承包果园。他自己没多大实力,也确实只有十万块钱。刘承彦也不过二、三十万。可他们有个中学时的同学叫张天宇,年前调到了北里厢信用社当信贷员。他们一起吃过两次饭,详细探讨过西古城村果园的情况。张天宇说如果他能承包住西古城村果园就可以以西古城村果园做担保,争取贷款。并且告诉他这件事已经和信用社的王主任打过招呼。他高兴得当晚就给远在静海市做水果生意的刘承彦打了个电话。可刘承彦听完他的话后不但没高兴,反而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千万别异想天开,做事一定要量力而行……”

他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放了:你远在天边凭什么说我异想天开?做事要量力而行?我怎么不量力了?信用社不是都已经谈好了吗。他本来高高兴兴地打电话是想得到他的肯定或赞赏,没想到反而让他教训了一顿,他顿时就七窍生烟!

西古城村有一千二百多口人,主要是由康、杨、谷、高、王这五个姓氏的人组成的。这五个姓氏的五攒人家,在二十多年前还是彼此间隔、相互孤立的。是后来经过逐年的人口繁衍和庄户拓展,才连成一片的。

刘承彦是个外来户,西古城村也就只他一家姓刘。

他的家座落在村子的最东北角,正房三间两跨,坐北朝南,两间东屋一间过道做配房。院子的东面就是西古城村果园,房后紧邻的就是羚羊河。

刘承彦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他们是来这个村子任教时才落户到这里的。因是独门小户,老家又都没了亲人,所以他的父母特别注重邻里关系。他们的邻居郝淑芬,是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人。心眼儿好,为人也大气。她丈夫叫杨运生,比她大十岁,精通木匠活。那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儿——就是现在的杨晓平。

刘承彦的父母来西古城村的第二年,大队给了他们块儿宅基地。他们在那年秋后就动了工。

热心的郝淑芬就像是做自己家的事情一样忙里忙外地帮着张罗。杨运生也起早贪黑地帮着拉木架、做门窗。两个家庭俨然就成了一家人。

刘承彦的父母都是领工资的国家人员,家境自然比在农村的郝淑芬他们好,所以就时常给杨晓平买身衣服或拿出一些零用钱让他们补贴家用。时间不长刘承彦的母亲和郝淑芬就好得情同姐妹无话不谈了。

就在那一年冬季,两人前后怀了孕。

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杨运生因队里放了工,来帮着刘承彦的父亲整理新房的院子。刘承彦的母亲也和郝淑芬腆着肚子坐在屋门前晒太阳。

蓝天上的白云白得就象是梨树的花朵一样漫天游移着。洋槐树正值开花季节,浸人肺腑的香气也随着风从墙外袭来。

刘承彦的母亲是个非常单纯的女人,而他父亲,却是一个又严肃又有点儿拘谨的男人。两人性格上的差异,不但没使他们生分,反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待她,就像待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儿,关心她、照顾她,事事都随她的意。她也很依赖他,她觉得他就是她心中的太阳,她离不开他就像是小草儿离不开阳光。

刘承彦的父亲三代单传,她的娘家也都没了亲人,她在结婚以前就想好,结婚后首要任务就是给他生儿子。

当她有一天知道真的怀了孕时,高兴得都有点欣喜若狂了。

她们每次坐到一起,她的儿子就是她的第一个话题。

这天,她们又是从这一话题谈起。

“大姐,我的儿子一点儿也不安分,他整天踢我,你说,他会不会自己跑出来呀?”她盯住郝淑芬,不无担心地问。

郝淑芬忍俊不禁,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嗯,像你这样的,真有可能!”

“啊?”她吃惊地眨着一双黑眼睛,细长的眉毛差一点儿飞起来:“真的?”

“真的。你的儿子呀,说不定哪天跑出来,喊着妈就要跟着你一起去上学了。”郝淑芬看着她那又天真又惊恐的样子,怎么也忍不住笑。

“哈!”她好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出两只手就去胳肢郝淑芬:“大姐,你耍我!”

郝淑芬差一点儿没笑岔气儿,她躲不开她,也就去胳肢她,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两个平整院子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大姐,我有时真得很担心,你怀晓平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啊!”她笑够了,撩一下儿垂到前额的头发,很郑重地问。

“行了,你傻不傻呀你!”郝淑芬止住笑,嗔怪地看着她。

“大姐你看……他又在踢我!你现在总不会也这样吧?”

“我没有,我很少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可能会生一个女儿。我从一开始到现在总是想吃辣的。人们不都说酸儿辣女吗。”

“我总是想吃酸的!”郝淑芬的话儿又勾起了她一个新话题:“可是我们那位,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 今年春天,我馋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让他去果园里给我偷杏。他说什么也不去。我实在没办法,就自己去了。 可是我又跑不动,差一点儿没让人家逮住。你说一个教师,要是让人家逮住了多丢人啊!”说完,又大笑起来。

郝淑芬也笑了。

快晌午时,郝淑芬要回家做饭了,刘承彦的母亲拦住她问:“大姐,如果你能生个女儿,你愿意让她做我们儿子的媳妇吗?”

两个平整院子的人又一次让她逗笑了。

郝淑芬也笑起来:“好哇,我们盼之不得呢,如果你反悔了呢?”

她想了想说:“谁要是反悔了,谁就是小狗!”

就在这一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郝淑芬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名字是刘承彦的母亲起的——连着她哥哥的名字——叫杨晓丽。

这一年是闰七月,在闰七月的七月十五,刘承彦的母亲生下了刘承彦。

这样一来,杨晓丽和刘承彦的生日就都是七月十五,但杨晓丽终久比刘承彦大了一个月。

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出息,两个女人也喜不自胜。因为两家关系好,又住的是紧邻,两个孩子的儿时几乎就是在一个被窝里度过的。

时间过得飞快,刘承彦八岁那年,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了。那时,他又有了一个三岁的妹妹叫刘晓红。人们都说他的这个妹妹很会长,一块儿不太好看的黑色的痣,长在了右边的屁股上,一块儿很好看的粉红色的痣,长在了眉心里。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可就在他母亲带着她去集市上买东西时被人抱走了。

他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这一连串的沉重打击,时间不长便一病不起。

那一年深秋,当她预感到自己已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偷偷地哭了。

那是那年寒露刚过的一天黄昏,天,阴沉沉的,秋风把落叶刮得到处都是,防风林也一个劲呼啸。郝淑芬蒸了两个鸡蛋,用手巾包严实了过来看她。她听见脚步声,用手拄着床想坐起来,可起了一半儿又躺下了。

“你就躺着吧,不要动!承彦和晓丽正在那边儿吃晚饭,你不要惦记他们!”郝淑芬一边说着,一边把饭碗放到她床头的桌子上。

屋子里已经暗淡了,秋风一阵阵摔打着窗户。她看着郝淑芬擦着火柴,把桌子上的油灯点着,屋子里顿时就变得亮堂起来。她欠一欠身,有气无力地看着郝淑芬说:“大姐……今晚我不想吃饭……”

“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强吃点儿!人是铁,饭是钢,不强吃点儿怎么能好起来!”郝淑芬一边大声劝着她,一边慢慢坐到了她的床前。

“大姐……”她看了郝淑芬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郝淑芬问她。

她闭上眼,稳定一下儿心神,然后侧转身,用已经有些呆滞的眼神看着郝淑芬说:“大姐……咱们的‘婚约’……还算数吗?”

“算!……算数!”郝淑芬看着她憔悴已极的面容,顾虑重重的神态,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那就拜托了……实在对不起呀!”刘承彦的母亲如释重负般收回目光,头也一下子就垂下了。

“你的孩子……已经也是我的孩子了!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会把他们抚养成人……”郝淑芬说到这儿,已经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这个世界多好哇!”刘承彦的母亲平躺在床上,留恋而又无奈地望着屋顶说:“可是我……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能……你能看到……我要让你看到!”郝淑芬听着她一句句乞求一样的话语,眼泪夺眶而出,想了想就冲到了院子里。

那时,刘承彦和杨晓丽还不太懂事,已经吃了晚饭,正跑到这边的院子里为一件小事争吵。她提溜起他们的后脖领子就把他们提溜到屋子里,然后让他们跪在了她的床前:“叫,叫妈,你们两个一起叫!”郝淑芬此时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了。

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母亲,喊着“妈”,也哭做一团!

刘承彦的母亲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刘承彦和杨晓丽拉到她的跟前说:“我这一辈子总算是没有白活……我终究看到这一天了……”

她在临咽气时跟刘承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儿……是丢了你妹妹……我最大的遗憾……是你还这么小……就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刘承彦、杨晓丽、王彦顺和他媳妇谷雅珍都是六八年生人。

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儿,一起上小学,后来又一起到北里厢乡读初中,并且还分到了一个班。杨晓丽和谷雅珍读完初中后又到天远县读完了高中,可王彦顺和刘承彦连初二都没有读完就中途退学了。

杨晓丽和谷雅珍都怕玉米上的毛毛虫。

那一年小暑前后,他和刘承彦因家里有事,只她两个人去上学。那天她们走的是村南边通往北里厢乡的一条近道。就在她们走进去一节地时,杨晓丽的上衣袖子上,不知怎么爬上去一个毛毛虫,又刚巧被谷雅珍看见,谷雅珍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乍起两支胳膊就跑。杨晓丽的脸也顿时变了颜色:“给我拿下来,你给我拿下来!”她一边哭,还一边喊,可谷雅珍早已经跑远了。杨晓丽又害怕又没有办法,就又使劲追她。最后,正好在玉米地里砍草的高大增听见她们哭喊,赶过来把毛毛虫弄死,才算没事了。

从那儿以后,没有他俩个,她们再也不敢单独走那条近道了。

在一个飘着蒙蒙细雨的早晨,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上学。王彦顺突然心血来潮,找了两个毛毛虫就放到了杨晓丽和谷雅珍的脖子里。

两个人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为此刘承彦把他按在地上打得他鼻子里、嘴里、脸上,到处都是血,两个门牙也打活动了。

王彦顺从小就爱打架,而且一打架就下死手,可这次实在是让刘承彦打惨了,又是当着杨晓丽和谷雅珍的面,因此憋了一肚子气,一来到学校就开始报复刘承彦。

他把他们班上几个打篮球的和几个盘单杠的叫到跟前说:“刘承彦你们知道吗?别看他整天人模狗样的,还什么班长、三好学生的!他和咱们班的杨晓丽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两个人白天一起上学,晚上就钻一个被窝!”说到这儿,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两个人‘什么事儿’都干了!‘什么事儿’你们知道吗?就是‘那种事儿’!”说完,就又去别处讲。

他这一番宣扬,无疑在学校扔下一个炸弹,好奇的学生们开始觉得惊异,紧接着便开始议论,没多长时间他说的这些话就整个儿在校园里嚷嚷遍了。

这天上午下了第二节课,天开始转晴,云缝里的阳光很强,操场上有很多人打篮球。刘承彦和杨晓丽刚一走出教室就被学生们围住了,他们班个子最高的曹彦君拦住他们问:“听说你们是小两口儿,怎么样,亲个嘴儿让我们瞧瞧!”

他身边的学生们也紧跟着起哄:“对,亲一个,让大家伙儿瞧瞧!”

刘承彦和杨晓丽顿时就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没理他,想从他身旁绕过去。可是只走了两步,就被旁边的几个同学推回来了:“怎么?想去哪?”

刘承彦的心激跳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你们不是早就‘好’过了吗?就是要你们亲亲嘴儿!”

“对,亲亲嘴儿,让大家伙儿瞧瞧!”

同学们越聚越多,并且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跟着一个起哄。

曹彦君是本村人,平时也在学校横惯了,他抓住刘承彦的胳膊就往杨晓丽的身上推:“来一个吧,亲亲!”

刘承彦被他推得倒退了一大步,还差点儿把杨晓丽碰倒。他站稳脚根,稍微稳定一下心神,照准曹彦君的下巴就是一拳,一拳就把他打得蹲到了地上。

同学们发出一声喊,一下子就散开了。

曹彦君站起来就和刘承彦扭打在一起。

同学们又围上来,后边的推前面的,前面的又使劲往后扛,还有好几个人站在圈子外边大声喊。

后来,从旁边又过来几个大班儿的,他们把刘承彦和杨晓丽推倒在地上,还硬往一起摁。

杨晓丽让他们弄得哭了好几次,刘承彦也很狼狈。

下了第三节课同学们继续和他们闹。

这一次,刘承彦看见他们李老师就站在宿舍门口,还不住朝这边看。他当时就好像是看见了救星,可李老师遛遛达达,根本就没过来管,直到上课的钟声响了,同学们纷纷朝教室跑去,他们才算解脱了。

这一次刘承彦还看见王彦顺就站在他们教室东面的一棵大杨树后面。这无疑是他搞得鬼,要不他曾帮他打过好几次架,他见他有事能袖手旁观吗?

刘承彦把蹲到地上的杨晓丽扶起来,看着她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自己也哭起来。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异常尴尬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样的恶作剧又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这天上午,李老师刚一走进教室,嗡嗡的学生们还没有静下来刘承彦就站起来了。他看着李老师朝讲台走去的背影,眼睛红红地说:“李老师,您让我退学吧!”

李老师走上讲台,把手里的几本书放到桌子上,然后平心静气地问他:“你为什么要退学?”他就好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

刘承彦勉强抑制住悲愤,用一双泪眼和他对望着:“我很想上学,可是我……我不能上了……”

李老师的心狂跳起来:课间里的事他全看见了,也听说了是怎么回事,可他是当作一个笑料来看、来听的,没想到这件事这么深地伤害了一个学生的自尊心。他内疚地站着,深深地思索着……

刘承彦看李老师没什么反应,就把书包背到肩上,慢慢朝他走去。

同学们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李老师也有些愕然。

“这一年多……谢谢您的教诲!”刘承彦走到李老师面前,低下头,深深给他鞠了一躬。

有几个女同学啜泣起来。

“同学们……再见了……别忘了我们曾经很愉快的一年多!”刘承彦又转过身来。

教室里响起了哭声。

那些刚才还和刘承彦动手动脚的同学们突然间就像是蒙了、傻了一样,一下子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了。

“你们打我骂我都行,可不能这样对待杨晓丽。我们谁家里没有姐姐妹妹呀!”刘承彦说着又深深给同学们鞠了一躬,然后就很快地走出去了。

“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老师由惊愕变得惊讶,又由惊讶变得恼怒起来。

同学们一个个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都低下了头。

“都是他,都是这个人,都是他造谣生事!”谷雅珍突然站起来狠狠地指着她的同桌王彦顺说。

全班老师同学的目光,一下子就都集中在了他们两个人身上。

王彦顺今天彻底蒙了:他虽然爱找事儿,可凭心而论并不是个坏人。他当众造刘承彦的谣不过是想出出气,谁知会闹成这样呢?如果刘承彦今天真为这事儿失了学,他会后悔一辈子的。他在同学们埋怨、谴责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来。

“谷雅珍你不要着急,你们都是一个村的,你把今天这事仔细跟同学和老师说清楚!”李老师欣慰地看了谷雅珍一眼说。

谷雅珍就哭着把他们四个人怎么一起上学,王彦顺怎么把两个毛毛虫放在了她和杨晓丽的脖子里,刘承彦又怎么打了他,跟同学们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还说:“刘承彦和杨晓丽没订过‘娃娃亲’,更没有王彦顺说的那种没影儿的事儿!”

王彦顺心想完了:他今天不但得罪了刘承彦和杨晓丽,还把谷雅珍也得罪了。

她把他们没有的说成没有,把有的也说成没有。她这明明就是向着他们。他狠狠地乜斜了她一眼。

“王—— 彦—— 顺—— ”李老师的声音很小,但尾音拖得很重。

王彦顺的心哆嗦了一下儿,这个李老师他是领教过的。入学的头一天,下课的钟声刚响,他喊了声“玩儿了,玩儿了,玩儿了玩儿!”他走过来就朝着他的屁股上一脚,还让他罚站了一个课间。后来,他和刘承彦一起和北里厢的同学们打了一架。那一次,他的屁股上也是挨了一脚,可刘承彦他却装作没看见。他对好学生从来就是偏心,他虽然怕他,但是不服他。

李老师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一拍桌子:“王彦顺,你听见了没有?你站到前边来!”

“有事就说呗,哪儿不一样!”王彦顺一动不动,并小声嘟哝着反抗。

谷雅珍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并从桌子下边扯了扯他的衣服。

“滚!”没想到王彦顺使劲推了她一把,还从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

谷雅珍让他踢得使劲皱起眉头。

这时,李老师已大步奔过来。他使劲拧住他的耳朵,并一直把他拧到了课堂前面,还狠狠踹了他两脚:“你走吧,你不要上学了!你今天如果不把刘承彦找回来,你以后就不要来了!”

王彦顺就这样狼狈地被李老师赶出了校门。

他低着头一路郁闷地走回家。

这天,他是在杨晓丽家的玉米地头上找到刘承彦的。刘承彦穿一件半截袖的破白小褂,一条灰布裤衩、一双破拖鞋。正拉拉着锄趴在机井上喝水。

天气很热,知了鸣叫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王彦顺,你怎么来了?”这时,刘承彦一边用衣襟擦着汗,一边惊异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你这个浑蛋!”他咬着牙小声骂了一句,他突然又觉得很委屈。

一阵东北风刮来,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他们又喝了一通儿凉水,然后就坐到机井旁的一棵大杨树底下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不会去上学了,如果不发生今天这件事我到年底也就退学了。我们的父母一年比一年老了,他们为我操尽了心,是我报答他们的时候了。我们的家境又不好,也供不起我和我姐两个人继续念书。再说又分了责任田,我哥杨晓平又当了兵,家里也实在缺人手。”刘承彦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说。

“啊,好人你都当了,让我一个人当恶人!”王彦顺大声嚷了一句,并使劲碾死了身边一个蚂蚁。

“好了,没有人拿你当恶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你以后爬了瓜、偷了苹果和梨,还照样给我吃。我们还一起打架。”说到这儿,刘承彦想起和王彦顺一起度过的愉快童年,不由地就笑了。

王彦顺也笑了:“你真的不记恨我吗?”

“真的!”

“还和往常一样?”

“还和往常一样!”

王彦顺从此也没再去上学,一是因为平时成绩不好念着没劲,二是觉得如果一个人去对刘承彦不公平。

不管刘承彦怎么跟他解释,也不管他的父母怎样逼他,他终于还是没有去。

刘承彦辍学后无怨无悔,利用六年业余时间除了用杨晓丽的旧课本读完了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外,还利用函授教材读完了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和经济系的两门课程。并且还借着果树技术员王志勇的书,读完了《果树栽培学》、《昆虫学》、《果树病虫志》等一系列果树书。他不但完成了这么多学业,而且家里的小麦、玉米、棉花,自从让他管理后,也变得出奇的好了。街坊、邻居、乡亲们,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也主动去帮忙。可如此繁多的事务不但没把他累垮,反而使小伙子变得越来越英俊了:一米七八的身个儿,肌肉发达的胳膊腿,连腰板也挺得直直的。

“我们刘承彦真是长大了!”把郝淑芬喜欢得逢人就夸。

“干活儿一定要悠着点劲儿,千万别累着!”杨运生关心他甚至超过了关心自己的亲儿子。

杨晓丽的一双眼睛,也整天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第三章

一九八七年,果园实施第二轮承时王建军委派他新提拔的支委、民兵连长康云路去果园挂帅当一把手,技术全面又有责任心的王志勇任技术员。 那时果园的员工们还选举了刘承彦担任技术队长帮助王志勇抓技术,选举了王彦顺担任生产队长主抓生产,并帮助康云路抓治安。

当时果园面临两大难题:一是由于多年来的粗放管理,树势衰弱、病虫害流行。二是盗抢成风,治安状况混乱。

第一个难题他们按照王志勇和刘承彦共同制定的果树管理方案从栽培上实施土壤肥分检测,科学施肥浇水;植保上从上第一遍药开始就环环相扣,防、治并重,很快就使果树从根本上改变了面貌——苹果树的树势逐渐回复,梨树更是一出新叶就显示出了生机。

果园的第一个难题解决后,第二个难题就明显地突出出来了:八月下旬,靠近村子的苹果这边,晚上开始有小偷小摸发生;果园东边,靠近东古城村一边,问题就更加严重了——东古城村的一些年轻人,依然像往常年一样,组成一个个团伙儿,不管白天黑夜,一次次地来骚扰。

西古城村果园的这种偷摸现象,实际上从建园之初到现在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九七四年,果园的第一茬桃和杏虽然已进入了更新期,但产量还很可观。

间植的苹果和梨也开始挂果。水果市场的供应从麦收前的杏开始,紧接着就是麦收后的久保、白凤。再紧接着就是苹果和梨。本来这种按季节梯次上市的供应模式很有利于销售,可没想到当年规划时的这种良苦用心,不但没给果园带来更好的经济效益,反而给西古城村的人们带来了无穷尽的烦恼:一是增加了护果时的难度;二是只要一有新品种上市,县、乡两级领导以及工商、税务、电力部门等等,所有粘官气儿的就都要来一遍。吃是吃,拿是拿。后来本村在县里边上班的人们也开始来讨要——那时简直就可以这么说,只要是能高出村民一等的人伸手就能算一份儿。

当时村里的领导还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那一拨人。他们也看不惯这种风气,也不想把全村的劳动成果拱手送给他人。

但是他们没有办法。

这年八月,北里厢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杜建设开着车来果园要果儿。一张口就要四十筐红元帅,不但不给钱,果筐果园还得赔着。那时,红元帅下树已接近尾声,果园派了二十个人摘了半天也就只摘了二十筐。可那年秋季的公粮公社猛然就给西古城村增上去了两万多斤!电管站上一个小小的电工,也是因为一次要果儿没要成,回去就给西古城村拉了闸,把电一停就是一个月!

公社管柴油的你敢得罪吗?

管化肥的你敢得罪吗?

粮站上的人们你就更不敢得罪了。

那些年,果园简直成了西古城村的负担。村民们既恨这个世道没有公理,又恨村干部们无能。更恨有的村干部还跟上边的一些人里勾外联。

就在这一年秋季,气愤填膺的人们无奈抢了自己的果木园。

“抢狗日的吧!”人们咬着牙说。

“不抢也是白不抢!”

“自己不吃也得喂了狗!”

后来,人们虽然出了气,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因这毕竟是干了一件又愚蠢、又荒唐、又自取其辱的事。

这年冬季,杜建设调集全公社十八个大队的基干民兵到他们杜家庄村搞平整土地大会战。

杜建设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靠造反登上领导舞台的,根子正、思想红,在省里边还有后台。

在平整土地大会战的第二天中午,他站到一个作为临时讲台的土岗上开始跟人们讲话:他首先表扬河庄村的基干民兵们有组织有纪律,路最远还能提前到场;接着又表扬东三村的基干民兵们干劲儿大有吃苦精神;紧接着就开始训斥、揶揄西古城村的基干民兵们。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吊儿郎当!你们还像不像基干民兵?你们西古城村的人们,没法子干活, 你们就知道哄果木园!”

他的话刚说完,人们就大声笑起来。

杜家庄村的基干民兵们为了给他们村的公社副主任助威,也大声笑着,还一个个回过头来朝西古城村人们这边看。

西古城村的人们又尴尬又有些生气地看着杜建设。

“怎么?……还不服气?……我说错了吗?”杜建设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西古城村的几十个人。

“你个狗日的!”就在这时,从来没骂过人的西古城村的雪建成,看着他张口就骂。他现在最恨的就是别人当众说他们哄抢果木园。虽然像哄抢果园这样的事他从来没干过,他甚至这么多年来都没跟果园要过一个果儿,但是他决不能容忍任何人随意地污辱、嘲笑他们西古城村的人。哄果木园怎么了?那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想哄就哄,跟他妈你们别人有什么相干。你公社副主任是个什么东西?

你耍了我们还要调侃我们,我看你就是他妈欠揍。他一边心里骂着,扯起一根拉带儿就冲上了小土岗。

整个工地一片哗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杜建设一下子就惊呆了。他吆五喝六七、八年,哪个人敢大声跟他讲话?谁敢不尊重他?没想到一个白丁人儿、泥脚杆子,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骂他:“你……你……”他气得整个脸都扭歪了。可没等他把“你”后边的字说出来,雪建成的拉带儿早已“嗖”地一声向他抽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抱住头,往旁边一闪,没成想一只脚踩空,一下子就从土岗上滚下来了。

哗然的人们又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反了!反了!跟我把他抓起来!”杜建设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没顾的上拍打,就冲着杜家庄的基干民兵们喊叫起来。

站得离他最近的杜家庄的三个基干民兵,相互看了一眼就朝着土岗子上冲去。

雪建成居高临下,没等他们站稳,就用拉带儿把他们抽得“哇”“哇”叫着窜下来。

杜家庄的人们站不住了,他们感到有一股怒气从胸中升起:好汉打不出村去,你雪建成就是再有气也不能这样霸道。你在杜家庄村当着杜家庄所有人的面,竟敢打他们杜家庄村的公社副主任,还把他们村三个人打得“哇”“哇”乱叫。你也太不把杜家庄的人们放在眼里了。杜家庄的基干民兵们一下子就站出来十几个。 “收拾他兔崽子!”他们其中一个人盯住雪建成说。

就在这时候,西古城村的三十六个基干民兵,抄起铁锹,一齐冲上小土岗:“狗日的们!好汉护三村,好 狗护三邻!今天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雪建成吃亏!”他们在心里嚷着。

杜家庄的基干民兵们也纷纷抄起了家伙。

“都跟我上!把西古城村的人们跟我铲平!”杜建设脸憋得像猪肝,并声嘶力竭。

杜家庄的一个人冲上去没有两步,就被一张铁锹拍在头顶上,发出“当”的一声响。这人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人群又发出一声喊。

就在这时,铁锹的叮当声,人们的怒骂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上!你们也跟我上!”杜建社挥舞着拳头,大声命令着周围的基干民兵们。可他的话刚喊完,一铁锹土就不偏不斜地扣在他的头顶上。

“砰—— ”

突然间一声枪响。枪的声音并不大,但非常刺耳。全场所有的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我代表—— 北里厢公社党委—— 和武装部—— 命令你们—— ”这人声音宏亮,一字一句。

人们寻声望去,就在平整土地大会战的现场东侧,紧靠路边,北里厢公社年轻的党委书记范礼泉,正举着手枪站在他的破“212”上。

“拿好你们的铁锹—— 拉着你们的小拉车—— 一村为单位站好队—— 我限你们十分钟!”他说完这几句话,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站队,但都知道他这个命令不执行是不行的。每人拿好自己的铁锹,拉着自己的小拉车,很快就站好了队。

杜建设土头土脑地站在那里,不时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礼泉要干什么?

“平整土地大会战—— 现在结束—— 各村的民兵连长留下—— 副连长,带好你们的基干民兵—— 即刻回家!”范礼泉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儿又接着说:“我不管你们各村路多远—— 也不管你们累不累—— 我限你们三十分钟跑到家!如果哪个村超过三十分钟—— 我关你们连长三天禁闭!”

人们沉默着。

“跑步—— 走—— ”范礼泉发出了行动指令。

不到十分钟,整个会战工地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西古城村自身的偷、摸现象是不难解决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知廉耻和有正义感的。

如果果园能搞好、如果果园能给西古城村带来丰厚的回报,人们喜欢还来不及呢,难道还会以一己小利、 一时放纵,故意去破坏它吗?

一九八七年,果园由康云路、王志勇、刘承彦、王彦顺四人为主组成的这个新领导集体,使濒临绝望的西古城村人重新看到了振兴果园的一丝曙光。平日里喜欢偷着弄点为自己吃着方便的人,很快就收敛了。那些不管不顾没有尊严的人,也望而却步了。因此,果园防御的重点,就应该是果园东面东古城村一边了。

东古城村人的偷、抢,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最困扰西古城村人的一件大事。

东古城村和西古城村的矛盾的起因,都是因为果园东面的那道防风林。

西古城村果园在建园之初就已经和东古城村的领导们商定,西古城村要在果园的防风林以东给东古城村留出五米的真空带,以防树高后影响东古城村的农作物生长。

也许是当时地广人稀土地的重要性没得到重视,也许是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道防风林长起来后会影响多少地,后来的实际情况是,西古城村果园的这道防风林影响过去了接近二十米。

为此两个村子进行了不间断的十几年的斗争。

东古城村首先提出来让西古城村果园把防风林刨掉。这个提议西古城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因为防风林是果园抵御风灾必不可少的御风屏障。他们提出的第二个方案是从果园里划给他们两趟梨树。这无疑更是行不通的,难道一个果园能像旧中国时的租界一样,出现村中村、国中国吗?那时候,西古城村拿出了最大的诚意,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打算从村南划给他们一块儿庄稼地。可东古城村当时的领导嫌地场不好、离家又远,一口回绝了。

东古城村和西古城村虽然都叫“古城”,但它们分别隶属两个县和两个地区。所以两边的县、乡政府也都对此无能为力。从那时起,东古城村的一些人就以西古城村既影响了他们的土地,又没有诚意解决为由,每年明目张胆地出入果园,非偷即抢。

这是一个让历届果园领导班子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这一年,康云路和他的新领导集体达成一致共识:针锋相对,就是打也要打晴这一片天。

康云路是复员军人,入伍四年立过两次三等功:一次是在一座山上施工时,一辆装满**的汽车从山坡上滑下来。他冲上踏板,砸开车窗玻璃,打着方向盘使汽车停靠在了山崖上。还有一次是他们的军需仓库失火。他从紧挨着仓库的车棚里开出来一辆大型拖拉机。军需仓库爆炸的气浪差一点儿把他连同拖拉机一起掀翻到山沟里。

他天不怕地不怕,做事雷厉风行。

这一年五月份疏果儿期间,王志勇和刘承彦共同制定的在保证果品质量的前提下提高果品产量的疏果儿方案推行不下去。他站在一百五十多号人面前张口就骂:“你们他妈一个个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跟我滚蛋!”

这年的疏果儿工作,就是硬让他这么骂着推行下去的。

这一年麦收前,他在一个造枪作坊一次就订做了一百杆线儿枪、二十杆猎枪和两根大抬杆儿。

八月十七日中午,果园第一天布上枪东古城村就有一个人被打伤了。

这人从果园一口气跑回家,脚底下一步一个血印!

同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在一片蟋蟀、蝈蝈和蝼蛄的喧叫声中,东古城村的一个偷果贼竟然撞到了王彦顺守候的一棵梨树下面。

“我看你今天还往哪里跑!”王彦顺咬着牙喊了一声。

那人惊得丢下手里的口袋就跑。

王彦顺在他还没有跑出五步远的时候搂响了扳机——把一枪砂子全部扣在他的屁股上!

那人就像坐上了加速弹,嚎叫一声,一路飞奔。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果园的枪声一直不断。东古城村连续有好几个人被打伤,西古城村自己人也有的被误伤。后来还有一个人在装枪药时不小心把枪弄响,把一枪砂子全部打到自己的肚子上。

康云路下这么大决心,冒着死人的危险推动的这场护果儿战争并没有把东古城村的人们吓倒。

他们在初步摸清了果园的布枪规律后,就开始组织人偷枪。

他们拿着长长的杆子,就像探地雷一样在护果的人们换着吃饭的时候,一步步在草丛中寻找线儿枪。

护果的人们为了对付他们,有时候就把枪顺着下,有时候还下成连环枪,又打伤了东古城一些人。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两个村子越来越深的积怨,终于酿成了一场械斗。

这天下午,一场大雨刚住,树上树下都湿漉漉的。太阳从黑黑的云层里展露出来,北面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康云路正召集所有的护果人员开会,管库的王秋长和康小友刚刚走到果园东面去照看,就赶上了东古城村蓄谋已久的挑衅活动。

一大群人拿着棍子、铁锹,用斧头把主干道东头的防风林砍开一个口子就进来了。

王秋长五十多岁了,十几岁上参加抗美援朝,背上直到现在还背着美国鬼子的炮弹皮。

康小友六十多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过,并且立过功受过奖。

“你们都跟我站住!”

“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厉声吆喝着一前一后朝这些人走去。

“老东西们,想找死啊!”他们其中一个大个子大声骂了他们一句,其余的人们一进来就拿着棍子、铁锹,朝路边那些梨树砸去。

“反了你们了,你们跟我住手!”王秋长气急败坏地冲到他们面前,但是那个大个子拦住他就是一拳,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来人哪—— 打人啦—— ”康小友大吃一惊,慌乱地往回跑了两步就朝着果园西面喊。

“老东西们,去死吧你们!”这人又朝着王秋长的软肋上踢了一脚,然后看了眼康小友,扬长而去。

别的人们也都没有停留。

也许是暂时出了气,也许是为了先激怒果园的人们——反正是他们打了人,毁了树,很快就又出去了。

王秋长爬了两次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不怕死,更不能让这个大个子就这么轻易打了他。

“秋长,你怎么样啊?”康小友赶过来扶他。

他没有理会康小友,朝着防风林对面骂了一句:“你姥姥!老子美国都不怕,还能怕了你们!”就不顾一切地朝那边追去。

但是,面对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年人,他们毫不手软,上来三四个人一顿拳脚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来人呐—— 打死人啦—— ”康小友朝着大道西面又拼命喊了两声,担心王秋长,也就从那个豁口里钻了出去。

东古城村的一伙人没等他站稳就把他抬起来扔到了不远处的又是泥又是水的引水灌区里。

王彦顺是第一个赶到这里的:“大伯,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王秋长是他的一个当家子大伯,他蹲到地上大声问。

紧跟着他的一些人也陆续跑过来。

王秋长紧闭着双眼,鼻子里、嘴里淌着鲜血,浑身是泥,一只鞋也掉了。

这时候,刘承彦也赶到了。他蹲下来摸了摸王秋长的脉,然后对王彦顺说:“你再找一个人,赶紧送医院吧!”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

王彦顺背转身,把王秋长背起来,一个人搭着手就朝果园跑去。

防风林东面是片空旷的花生地,再往东是东古城村的斜着向东南方向延伸过去的引水灌区,南面和北面是刚刚长起来的杆子地。刘承彦大概数了数,东古城村一共来了三十八个人。三个人拄着铁锹,其余的人都拿着木棍。果园因为下雨没有上工,现在跑过来的只有护果的二十八个人。而且有十个人空着手。再去两个人……虽然剩下的二十六个人里有几个人会两手儿,但是这么大的人数上的悬殊,一打起来能控制住局面吗……

他迟迟疑疑地思索着。

西古城村的人们在解放前除了种地还有一条谋生之路,就是赶着牲口贩卖粮食。那时候,这一带的劫匪多如牛毛,人们为了自保,就开始学点儿拳脚。

西古城村曾出过一个出家又还俗的和尚,有一身好功夫,主动出来教人们。因为拳脚既能防身又能健体,所以从那时起他的拳脚功夫就在西古城村一直延续下来了……他们之中是有几个人有两下子,他也学了两手儿,但是东古城村的人们也决不是孬种……

他反反复复地思量着。

“不收拾狗日的们,还等着干什么?”王彦顺把王秋长送到防风林边,看他没生命危险,就派了两个别人,自己乜斜着眼返回来了。

“不能轻饶了这帮杂种!”这时,被东古城村的人们扔到了引水灌区里的康小友,也浑身是泥地返回来了。

“就是他,”他指着站得离刘承彦最近的那个大个子,“就是他打得王秋长!”

没等他把话说完刘承彦的拳头就已朝着那个人的嘴巴子上打去:“打吧!”

他心里说着——他觉得今天不大打一场已经是不可能了。

那人根本就没想到刘承彦的拳头会出得那么快,往后一仰脸,一口鲜血带着两颗门牙就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两只手就像是要在空中抓住什么一样,挥舞了一下儿,一下子就仰面朝天倒下了!

顿时,一场混战开始了。

刘承彦先把康小友扶到防风林边,接着又很快跑回来。这时,铁锹、棍棒的磕碰声,人群的怒骂声,跌倒在地的扑通声,被棍子击中的哎呀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刘承彦只看了一眼就略微放心了,东古城村的那三张铁锹,已经有两张被西古城村的两个会拳脚的人控制住了。他躲闪开乱哄哄的人群,朝另外一个拿着铁锹的人冲去。王彦顺和东古城村的一个人已经抱在一起滚到了地上。一会儿他骑住他,一会儿他又骑在他身上。东古城村这个拿着铁锹的人光着膀子,不管不顾地乱砍、乱劈。西古城村好几个人被他追得四下里乱跑。就在他使劲抡铁锹又一次劈人时,刘承彦从他身后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没成想他手里的铁锹,一下子

就飞向了天空……

“大家快闪开!”刘承彦喊了一声。

人们捂着脑袋纷纷往四下里跑。

这时,王彦顺和他抱着的那个人已经滚到了刘承彦的脚下。刘承彦抬脚就把那个人从王彦顺的身上踢下去了。

西古城村因为人太少,一直不能占上风。被刘承彦打倒的那个大个子,就像疯了一样已经打倒了西古城村好几个人。刘承彦早就听人说这个人在东古城村是极为蛮横的,不光力气大,堂兄弟还有十几个。要想扭转局面就必须马上控制住这个人。就在他一愣神的时候,头上挨了一下儿,一股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他一咬牙,使劲用胳膊肘向打他的那个人的软肋击去。那个人哎呀了一声,一下子就倒退出好几步。他趁着混乱出其不意从后面抱住那个大个子的脖子,顺势把他的左胳膊也拧到了身后。但是,这个人的力气太大了,一个大背胯,差一点儿没把他背过去。王彦顺赶过来,双手攥住他的另一只胳膊,往上一背,才把他摁倒在地上。

“大家都跟我上!跟我往死里打!”

正在这时,康云路和王志勇又带着一些人赶来了。

局势很快有了好转,但是,当东古城村的人们看到刘承彦和王彦顺已经把那个大个子拧到了防风林边上时,又变得疯狂起来。

他的一个堂兄弟冲过来,使劲把他抱住:“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想撒赖。

西古城村的一个人脱下一只鞋,照着他的头上就是两鞋底,打得他撒开手,就地转起圈来。r />

东古城村的人们抱成团,开始往这边冲。西古城村的人们拼命抵挡。

这时,康云路和王志勇一齐大声喊:“西古城村的人们,快闪开!”

西古城村的人们想都没顾得多想,纷纷朝着南、北两个方向跑去。

“小兔崽子们,去死吧你们!”康云路又大喊了一声。

就在东古城村的人们一愣的时候,“轰”“轰”两声巨响。

西古城村果园的两根大抬杆儿几乎同时朝着他们开了火儿——两团火光带着两股浓烟,迎头向他们打去!

他们一下子就被钉在了那里。

当浓烟散尽,他们相互看着被烧焦的头发、眉毛和被烟熏得黑炭一样的脸,意志彻底瓦解了……

“西古城村的人们,跟我接着上!”康云路挥舞着胳膊喊。

第四章

不是有一句话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吗。 王彦顺今天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进村委会会议室的。他左手提着钱,右手叉着腰,先是乜斜了一眼坐在屋门口的康唯业,康唯业对他不屑一顾。紧接着又乜斜了一眼靠里边一点儿的杨晓平,杨晓平也不动声色。

“王彦顺,我看你今天就不用投标了吧?”这时,坐在最里边的身后站着个漂亮姑娘的高志远转过身来说。

“为什么?”王彦顺以为他小看他,顿时就有些生气。

“过不了一会儿果园就是我的了!我不但投资冷库,还准备建一个罐头厂,再修一条铁路专线!我看你干脆就给我做个总管吧!”高志远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给你做总管?”王彦顺见他吹得没了边儿,也吹开了:“我还准备找一个总管呢!我还准备建一个飞机场呢!”

雪建成笑了,说:“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谁真能承包住西古城村果园,我就去给你们做总管!我干脆也不开我的汽车了,改开你们的火车或者是飞机算了!”

人们大声笑起来——连端着架子的康唯业,郑重其事的杨晓平也笑了。

“好了!好了!”这时王建军不耐烦了:“王彦顺你如果真准备投标,就赶快过来交钱,不要在那边闲磨牙了!”他沉下脸来大声朝王彦顺说。

王彦顺乜斜了他一眼就恼了:“怎么?……你多嫌我?我不能来参加投标哇?”

“我没说你不能来参加投标,我是让你少耽误点儿时间!”王建军非常强硬地看着他说。

“我耽误了时间?这果园年前就应该承包出去!这时间是谁耽误了?难道也是我?”

“年前承包不出去自有年前的理由!你要想闹明白你来当领导好了!”

“我来当领导?你以为我当不了哇?我是不想当,想当还不一定有你的份儿呢!”王彦顺的声调儿也大起来。

“对,有人不愿意当就让咱们王彦顺试试!”高志远也在一边帮腔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院子里的人们也纷纷朝门口涌。

说起王彦顺和富强冷库的矛盾,还得从前面说起:

那年一进入八月份,果园就不断地迎来看果、买果的人。他们中间有走热果的,也有搞水果储存的。

富强冷库也是在这一年投资建成。

为了能订出一个与市场相适应的销售价格,康云路、王志勇、刘承彦、王彦顺,把周围几十里的果园都转了一遍——尤其是有可比性的羚羊河北岸的堤北村果园和往南二十里的旧城村果园。这两个果园虽远没有西古城村果园的面积大,但管理水平和果品质量都和西古城村果园不相上下,而且都已经订出去了。

在天远县西古城村这一带,这些年风行的水果卖法,一谈就是“净树”。所谓“净树”就是一旦谈定了价格,树上所有的果——病虫害除外——就都是买家的了。至于能出多少等级果、哪个等级的多与少,全凭个人眼力。再就是自采、自装、自运。

堤北村果园和旧城村果园的鸭梨和雪花梨价格,定的都是三角钱。

这天上午,康云路召集王志勇、刘承彦、王彦顺、还有会计高喜全,在果园办公室开会。说他们富强冷库打算把果园的鸭梨、雪花梨,大概三百多万斤都要了,让大家伙儿商量价格。

几人到齐后,康云路开门见山,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我看把它订成两角八分钱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不行,这不公平!要多要少一个样,咱们又不是卖不出去!”王彦顺一听他这样说就站起来了。

康云路一见王彦顺这么不给面子,脸一下子就变得非常难看了:“那你说应该卖多少钱呢?”

“最少三角钱,如果你们不要了我能卖到三角二分!”

“那我们不要了,你去卖吧!”康云路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挑战,他站起来大发雷霆。

会议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王志勇低着头,谁也不看——在这种情况下他是轻易不发表意见的。

高喜全更是个老好人——他平日里除了管账是从来不过问任何事情的。

“云路哥你先坐下,王彦顺你也不要着急!”这时候刘承彦也站起来了,他先劝着康云路和王彦顺坐下去,然后说:“我说说我的看法,我看把它定成两角九分……”

“这不行!”

“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康云路和王彦顺又几乎同时站起来表示不同意。

“你们都先坐下,你们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的理由是云路哥你们虽然多掏了一分钱,可你们如果转手卖出去二百万斤你们的成本就能降到两角七分。这实际上是给你们让了三分钱。王彦顺咱们果园的帐是不是应该这么算,每斤少卖一分钱,大概就是三万块,咱们全园一百五十个人,每人也就是二百块钱。领导们头一年建冷库,就算支持他们一下儿。虽说在商言商,有时候人情还是要讲一点儿的……”

“我看行!”王志勇看着是时候了,就赶紧附和了一句。

高喜全也抬起头,像个大眼贼儿似的眨巴眨巴眼说:“要不就这样,一头让一步差不多也就算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由紧张变得融洽起来,康云路和王彦顺也慢慢坐下去,因刘承彦的意见显然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意见了。

第二天,西古城村果园和富强冷库的梨果买卖合同就按以上的价格和卖法签订了。

这一年,刘承彦除了做好果园的工作,还抽空儿培育了十亩杜梨苗。他在富强冷库进了园,一切都稳定下来后,就请了半个月假,从山西绛县请来了八位嫁接果树的专职技术员,开始嫁接梨苗。

这天早上起了雾,太阳出来得很晚。他到果园去采接穗时高喜全正急得什么似的等着他:“刘承彦,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刘承彦的心里一沉。

“王彦顺昨天让人打了!”

“让人打了?……谁打的?”刘承彦惊异地看着他。

“有王建军的儿子王跃进,谷双红的儿子谷磊,还有康云路的弟弟康云桥!”

“你是说……他们三个人打了王彦顺?……那为什么呢?”刘承彦有些着急了。

“昨天上午他们三个人说果园故意使用做过手脚的磅砣坑他们。当时是王彦顺在看磅,王彦顺说他们胡说,可他们当即就从磅上拿下那个五十公斤的磅砣让人们看。当时我也在场,那个磅砣上确实有车床旋过的痕迹。他们说这是王彦顺在搞鬼,王彦顺就说是他们栽赃。没几句话就讲岔了。三个人上去就把王彦顺打了一顿。王彦顺被打得不轻,今天也没有来上班儿。”他说到这儿,又四下里看了看接着说:“你是没看见人家那个横劲儿,见了能把你气死!我觉得他们是在翻后帐,故意找茬!”

“那入库不是都打标准箱吗?干吗还要过磅呢?”刘承彦想了想不解地问。

“他们说头一年入库,找来的包装工又都是生手,掐个儿一时掌握不了。可他们把王彦顺打了以后,康云路也不和我们商量就找了我们园的康新凯过磅。你知道康新凯是个见了干部就摇尾巴的人,他们有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他故意每磅多给他们过出去十几斤。可咱们果园里的人们看着,谁也不敢言语,真是气死人!”

“那么你呢?那你是领导你也就不说话?”刘承彦看着高喜全。

“那我……那我说什么人家能听吗?”高喜全支吾着。

“那王志勇呢?”

“他带着人们监督他们摘梨。我跟他说了他也很生气。可他说他管不了,让我去找你。我昨晚有事离不开,所以也没去找你。”

“好了,我明白了。你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来处理这件事。需要你们配合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刘承彦说完,连接穗也没采就转到了正在过磅的那一边。

天气很热,知了扯着声叫着,草丛中有几只蜥蜴在爬动。刘承彦站到不远处的一棵梨树下面朝那边看:磅周围站着好多人,其中有果园的康新凯和富强冷库一个人在看磅,有记账的,还有一些搬箱子的。康新凯每次都是把磅砣打到头,但磅杆儿根本压不下来。实际上是他报多少是多少。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一磅磅过着。磅周围的人们有说有笑,有的,有时看一眼,有的根本就不往那上边看。

刘承彦简直就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新凯是上一届村委委员,和王建军、康云路并没有什么私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勉强抑制着心跳,闭了一会儿眼就离开了这里。

这天中午,刘承彦去看王彦顺。王彦顺先是大概和他说了说昨天上午发生的事,然后就从桌子上拿起那个磅砣让他看。他的脸上、脖子里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也就是皮外伤。

“你知不知道这个磅砣是谁给你换的?”刘承彦接过那个磅砣后反过来正过去看了好几遍。

“不知道。”

“那当时是什么情景呢?”

“当时磅周围老是乱哄哄的,康新凯还喊我说有个买残果儿的让我去说价儿。”

“那你就去了?”

“去了。”

刘承彦第二天找了个自己人,让他拿着这个磅砣在周围挨家找能做这种活的车床,并且让他想办法查出这个磅砣是哪家做的和谁去订做的。

这个人很快就把这一切都查明了——这个去订做磅砣的人居然就是康新凯。

这年九月十二日中午,刘承彦在过磅的现场组织了一个全园一百多人的临时会议。王志勇、高喜全、王彦顺都参加了。康云路、王建军和富强冷库的其它成员以及王跃进、谷磊、康云桥,因正在拉箱子,也都在现场。

阳光很强,微风徐徐吹着。刘承彦高高举着那个磅砣问康新凯:“我拿的这个东西,是不是你搞得鬼?”

全场没一丁点儿声响,就连知了好像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骤然停止了鸣叫。

康新凯的脸煞白煞白的!

“你跟大家伙儿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刘承彦狠狠地盯住他。

康新凯的汗下来了,但他抬了抬头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康云路第一次看着这种场景很气馁。王建军和他的其他冷库成员也显得极尴尬。全体果园成员的心也都在怦怦地跳。

“你不想说是吧?那你就不用再说了!”刘承彦轻声细语地说到这儿,又突然厉声说:“王彦顺你跟我打他!他们是怎么打你的,你就跟我怎么样打他!”

王彦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上去就把康新凯打倒了,他骑到康新凯的身上第一拳就打在他的鼻子上……

康新凯顿时就叫他打得哭爹叫娘!

这时,王跃进和谷磊不管不顾地就朝着王彦顺冲去。刘承彦照准王跃进的腿弯就是一脚,一脚就把他踢倒了。紧接着揪住谷磊的后脖领子,往后一拽就把他摔倒在地上:“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们果园的家事,跟你们别人有什么相干?……你们想看热闹就看,不想看就跟我滚蛋!我看你们一个个就是给脸不要脸!”

刘承彦把王建军、康云路和其它富强冷库成员一起骂得脸由红变白,又很快地由白变红了。

“从现在起,让王彦顺继续过磅,你们同意不同意?”刘承彦把目光转向了大家伙儿。

“同意!”一百多号人异口同声。

“今天就把康新凯驱逐出果园儿,让他听候处理,你们说行不行?”

“行!”一百多人众口一词。

尽管王彦顺、刘承彦和全体果园人员为捍卫自身利益已做出了最大努力,但在富强冷库入库的煞尾阶段,出于同情和信任,还是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了。本来合同约定,摘哪一棵树就要摘完,摘哪一块地就要摘清。可在后来的实际采摘中,他们提出来要先把鸭梨80、96的,雪花梨45、60的摘下来,不够这个标准的再长长。果园基于这也合乎情理,就答应了。他们接着提出来信用社的一部分贷款过几天才能下来,要启动保证金。本来保证金是在结算时才启动的,可他们强调当时没有支付能力了,并且保证一定履行合同。果园又基于他们头一年建冷库,又都是村领导,就又答应了。可在他们摘完了大果儿、启动完了保证金,树上的小果儿还有四十多万斤的时候,突然宣布小果儿不要了。这本来两角九分钱一斤的果,果园最后卖了一角四分。光是富强冷库的毁约一项,果园就又损失了六万块。-----------------------------------------------------------------------------------------------

第五章

第二年,王建军为了继续达到控制果园的目的,换上支委谷双红去果园主持工作。在进一步权衡利弊后,又委派村委同时又是富强冷库成员的杨四群去帮助谷双红。

谷双红比王建军小四岁,会做思想工作,和乡亲们相处的也很好,只是进入了支部后对王建军唯命是从。

杨四群是个大家族成员,他父亲兄弟五个,他本人也是哥儿五个,另外还有七个堂兄弟,当过兵,并且在部队上入了党。

这样一来果园的五位领导党支部、村委会就指定了三位,果园这一年当选的就只有刘承彦和王彦顺了。

这一年芒种前,果园遭受了一场罕见的风、雹灾,主干道上一搂粗的白杨树被刮倒了好几棵,西北角上正冲着风口的苹果树也刮得东倒西歪,果实的冰雹受灾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

面对这场大灾难,支书王建军既感慨又担忧:他感慨的是你刘承彦不是顶天立地吗?你王彦顺不是宁折不弯吗?你们终究还是要撞到我的手里。果园承包合同明文规定:“如遇特大风、雹等自然灾害,承包费的减免由党支部村委会酌情解决。”这也就是说你们的命运就要由我来摆布了。使他担忧的是他们的第二座冷库正在建设中,不知这样的风、雹灾会给他们的入库带来多大影响?

麦收后这一带又出现了空前的干旱,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庄稼的叶子都拧成了绳,果树的叶子也变得暗黑暗黑了。

因周围都在抗旱,电压低得潜水泵都启动不起来。正在这时,谷双红和杨四群突然提出来要用他们冷库上一个30千伏安的变压器换果园一个50千伏安的。原因是他们的第二座冷库建成后原先30千伏安的变压器不够用了,并且指出就换果园门口北侧那一台新的,还说是支书王建军的意见。

“王建军的意见?你就是天王老子的意见也不行!你们凭什么?”王彦顺火了。

“变压器是村子里的东西,难道支书还做不了这点儿主?”杨四群是个大个子,嗓门也很高。

“你就别说支书,你就是县长、省长也不行!”王彦顺的嗓门儿比他的嗓门高得多得多。

“不行?你看我行不行!”杨四群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

“怎么?……你们还敢抢啊?”

在这一次争吵中,谷双红和杨四群以失败而告终——因王志勇也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当谷双红和杨四群把这事儿告诉了王建军后王建军当即就召开了支、村委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五个支委、四个村委,除了当时的村主任杨晓平反对外,其余八个人一致同意。

第二天王建军又召开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村民代表们又一致通过了支、村委会议决议。

第三天上午,王建军带着全体支、村委,村民代表,村里的电工,电管所工作人员,开着村里的55型拖拉机,拉着他们冷库上的30千伏安变压器,就朝着果园出发了。

他怎么也不相信他堂堂一个村支书能连这点儿事也办不成。他为村子里做了多少事?人们粘了他多大光?如果不是他全力支持果园,果园能有今天吗?难道一个村领导就只能有付出的份儿,不能有一丁点儿回报吗?富强冷库去年是找了点儿果园的便宜,可历来是袜子啃鞋,难道还有鞋啃袜子的道理?换不换变压器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难道就非得戗了脸儿?今天已经不是一个变压器的问题了,他要争回来的是一个支书的尊严、是一口气。

为以防万一,他还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杨四群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他一进果园的大门儿就把骑的破自行车扔到了一边。

果园里的全体成员已听说了这件事,正聚集到果园的大门口三三五五地议论着。王彦顺就站在大门口北侧的一棵苹果树旁,他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看了眼王建军带着的一帮子人又看了眼杨四群说:“怎么?你们还真敢抢啊?”

“整个果园就数他妈你多事!”谁也没有想到杨四群只说了一句话,就挥舞着拳头朝王彦顺的头上砸去。

王彦顺的两只手还没来得及从裤兜里掏出来,头上就已挨了六、七下儿,他“哎呀”了一声就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你个狗日的,你是自找着挨揍!”杨四群对着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果园里上来三、四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

杨四群拧着脖子继续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候,王建军已经来到了果园的大门口。谷双红紧紧跟着他。他们身后的拖拉机挂着抵挡,轰着大油门儿,也朝着人群冲来。

人们很快地四散开。

有几个人赶紧把王彦顺拉起来。拖拉机毫不费力地就开到了大门口北侧的变压器墩台旁。村里的电工和电管所工作人员上去就开始更换变压器。果园里的一百多号人又围上来。村子里看热闹的人们也堵到了果园的大门口。

“这叫什么事儿?”

“果园里的东西个人想用就用,还这么横!”

“没有王法了!”

人们议论起来。

“大家伙儿静一静!……静一静!”就在这时候,王建军抬起两只手,一边往下按着一边说:“今天更换变压器这件事,是党支部、村委会的决定!是经过了村民代表大会同意的!你们任何人不得干涉,也无权过问!如有人无视领导,故意挑起事端,一切后果自负……”

“你支、村委?村民代表?你纯粹就是个人意志!你他妈挂羊头卖狗肉!”

王彦顺站在人群后面,没等他说完就朝着他大声骂起来。

“王彦顺你嘴里放干净点儿!你是不是还想找揍哇?”这时候,杨四群想从人群里冲过去,但是被果园里的几个人拦住了。

“杨四群,我你姥姥!”王彦顺冲着他破口大骂。

“狗日的!你等着……”杨四群拼命朝外边挣,但还是被几个人死死的抱住了。

“我等着?……你放心,我不会和你完的!”

“不完你能怎么样?”

“怎么样?我杀了你这个杂种!”

正当气氛变得异常紧张,人们都有些不能自制的时候,刘承彦从果园东面跑来了。他跑得很快,脸色也非常难看,他看了眼墩台上的人们就异常镇静地问王建军:“你们党支部、村委会的决定是不是可以取代果园承包合同?你们组织的村民代表是不是可以超越法律?”

王建军心里一震,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这几天来一直想的是支、村委、村民代表有权决定村里的一切。至于刘承彦说的“合同”、“法律”,他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

;但他思索了一下儿又说:“那我们果园里的一切设施所有权是村里的,这没错吧?”

“是!这没错,可我们拥有使用权!”

“照你这么说……支、村委就连支配它的权利都没有了?”

“有!但是你们必须得征得我们的同意!”

“那么我们要是不征得你们的同意呢?”

刘承彦笑了,说:“果园承包合同第十条规定,‘果园承包方除了保证不能随意改变果树的现状外,还必须保证果园里一切动产和不动产的完整和保值。’

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果园承包合同到期后必须原样交付一切设施!”

果园里的人们屏声敛气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刘承彦说到这儿,见王建军不说话,就又接着说:“我现在有个提议,趁着你们支、村委、村民代表们都在场,你们再统一一下儿思想,如果现在就有人来偷、或者是来抢果园的变压器,我们是应该管呢还是不应该管?”

人群里突然暴发出一阵笑声。

“把他们轰出去!”

“打了我们的人不能白打!”

就在这时候,派出所的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警灯开进来了。派出所所长杨仪一下车就朝天放了一枪,并且 站到王建军身边问:“你说抓谁?”可他的话音刚落,他连同他带的两个人就被果园里的十几杆猎枪顶住了, 他们的武器也很快被人下了。

“砸了他们的车!”

“把拖拉机也跟他们烧了!”

人们又开始呼喊。

“大家听我说两句……”就在人们又吵成了一锅粥、又开始变得不能自制的时候,刘承彦朝着人们大喊了一声,等人们都平静下来,就轻声对身边几个人说:“把枪还给他们!”接着又大声说:“现在我们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去。留下支、村委、村民代表们,还有派出所,让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人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你们听见了没有?”刘承彦又厉声吆喝了一声:“天狗吃不了日头!太阳今天从哪儿出来,明天照样从哪儿出来!”

人们慑于他的威严,开始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朝着果园东面走去。

刘承彦等着人们都走完了,才慢慢跟了去。

王建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看了眼周围的人们,真想把这个变压器随便扔到什么沟里去。

太阳当顶,天气燥热。刘承彦走进果园的办公室时王彦顺正半躺在床上生闷气。他有轻微脑震荡的迹象, 不断呕吐,王志勇和高喜全正守在他身边。

“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彦顺一看见他就气呼呼地问。

“你先去看看病……”

“我不用你管,我死不了!”

刘承彦一见王彦顺这么大火气,就想了想说:“我是这样想,除了这台变压器我们还有三台,如果我们把负荷重新调整一下儿……”

“你知道我们挣得不是这个!”

“那我们……挣得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吗?既然是我们承包了果园,他们还每年来管着我们。去年要不是有康云路我们决不会有那么多损失!今年要不是来了谷双红和杨四群,他们也决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抢变压器!”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摆脱这种局面呢?”

“这么说……你是故意在这么做?”王志勇听到这儿好像听出来点儿门道。

“为了他们个人利益杨四群大打出手,谷双红就像是一条献媚的狗!他们两个人吃里扒外,我看他们今天抢走了变压器,明天还有什么脸面再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那又怎么样呢?”高喜全有点儿不理解。

“如果我们今天就为这事重新选举领导班,并且一次选七个,一是加强我们自身力量,另一个就不给支、 村委留空缺!我们每人出三千块钱承包果园,我们是有权利这样做的!”

“可是……”高喜全想说又不想说地迟疑着。

“可是什么?”刘承彦盯住他。

“在我们这一百五十个承包人中间,大概得有几十个人和富强冷库有关系。

平日里这些人都能得到干部们一些好处,所以在一些事情上也就明显向着富强冷库,如果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这也确实是一个问题。”王志勇也有这方面的担忧。

“我看行,不行了再说,反正不能这样下去了!”王彦顺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

“如果你们都同意,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咱们下午就开始,你们只要准备好投票用的纸和笔就行了!”

这天下午,人们一上班就聚集到果园中间的大柳树底下。炎炎烈日,浮云寥寥。伏凉、知了,扯着声叫着。人们有蹲有坐,也有的站着——一个个没精打采,心事重重。

“……我们的变压器被人抢走了,我们的生产队长也被人打了!我今天是想和大家伙商量商量我们以后应 该怎么办?”刘承彦站在路南边一根躺倒的木头上,面对着大家说:“人家来抢变压器并不是光看不起我刘承彦,人家打王彦顺也不是只打的他一个人,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他一个人反对!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一帮子人!……有人说是我故意把他们放走了,我现在告诉你们,我是不想让人家抓走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空气中有了点儿风,柳条摆动起来,白杨树的叶子哗哗响着。

人们依旧沉默着。

“一场冰雹,已使我们的苹果和梨百分之八十变成了残果,干旱又一直不退!我们承包了果园,自己不能 做主!急需用的设施,人家想用就用!我真不知道在我们西古城村还有没有公理?”

风刮起来了,几个知了鸣叫着飞走了。

人们开始议论。

“我们今年的果园承包费是四十五万,我们一百五十个人,每人三千!钱已经拿出去了,是否能够挣回来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底!人家都骑到我们的脖子上,都打到我们的家里来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更别想着有人会发善心!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团结一心,自己救自己……”

人群激愤起来。

“我们听你的!你说吧,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我听说今年的雹灾人家也不管!”>

“他凭什么不管?他不管我们跟他打官司!”

刘承彦不等人们议论完就又紧接着说:“我的意见是,我们重新选举一个由七人组成的新领导班,摆脱支、村委控制!如果因为这件事出现了什么问题,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行,就按你说的办!”他刚一说完就有一部分人响应。

“那我们现在就表态!”刘承彦看出来还有一部分人迟疑:“谁不同意谁举手!”他违反常规地大喊了一声。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但谁也没有举手——众目睽睽之下就是真有人不同意他的手也是很难举起来的。

“全体通过!”刘承彦没给人们太多的考虑时间:“现在就投票,马上选举!”

王志勇和高喜全把准备好的纸和笔一一撒到人们的手上。

“我们这是在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我们没有错!”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大声喊了一声。

就这样,一场新旧领导的更替,在三十分钟内就完成了。

从此,在他们这一届承包期内,所有的支、村委,再也没有人踏进过果园一步。

第六章

这年刘承彦忙完了这件事就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育苗上。 去年嫁接的十亩梨苗经今年的剪枕、抹芽、打尖、定干,已经长得有一米四、五了。它墨绿色的叶子、挺直的茎杆,谁见了都说长得好。

这块呈带状的生长整齐的梨苗,从村南边第一条庄稼道,一直延伸到村南边的第二条。隔着一块棉花地是他今年培育的同等规模的一块儿海棠苗。为了少耽误果园的工作,他起早贪黑地锄草、施肥,浇水几乎都是在晚上。有时累得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地上铺一块儿塑料布和衣躺一会儿,露水打湿了衣裳,睁开眼就能看见星星……

他这种一竿子扎到底的做法和不顾死活的劳作,不但没得到任何人的肯定,还引起了西古城村好多人的非议。

“哪里能栽这么多的树苗呀?二十多万棵啊!”

“前一年育的还没有卖出去,今年就又接着育,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等着看笑话吧,说不定要当柴烧呢!”

这天王彦顺也来到他的苗圃地里,他把他这两块苗圃从这头看到那头又从那头看回来,大发感慨:“刘承彦啊,这行不行啊?这么大的量有时候想一想都替你发愁!”

刘承彦这时正坐在路北边剪接穗上的叶子,他看了看他,没言语。

“你这两块地一共投了多少钱?少说也得两三万吧?”

“没细算过,恐怕不止。”

天空中飘过来几朵白云,太阳被遮住了,一阵热风引起了一片蝈蝈的叫声。

这时一个接树的高个子姑娘来取接穗。刘承彦把手里的接穗递过去,并一起递给了她几把接树用的塑料布条。

“杨晓丽还是不给你帮忙?”王彦顺蹲下来用手帮刘承彦取接穗上的叶子。

“是啊,因为她不同意我这么做!”

“怎么着也做了,这个杨晓丽也真是太过分了!那给这些人采接穗、做饭都是你?”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呀?”刘承彦说到这儿,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他凄楚地笑了笑又接着说:“杨晓丽不但不帮我的忙,还整天跟我赌气,也不让爸妈来帮我。我一个人顾了东顾不了西,有时候累得我……我真想大哭一场!倒是谷雅珍断不了来帮帮我,帮我联系承包地,还借给我钱,我真是好感动!有时候我就想……”

“嗳……我说刘承彦,你是不是把谷雅珍也看上了?”王彦顺听刘承彦说到这儿,突然有些急了。

“嘿嘿……你想到哪去了?”刘承彦苦笑笑:“我没这个想法,就是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福气。谷雅珍是个好姑娘,心眼儿好又单纯,和她在一起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那么美好……”

“我可先说刘承彦,谷雅珍是我的!你可不能吃着锅里占着碗里!”王彦顺停住手,使劲瞪着刘承彦。

“那你问过她?……她答应过你吗?”刘承彦也使劲瞪着他。“没……没有!”王彦顺气馁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她是你的?”

“这你别管,反正你不能跟我争!”

“如果喜欢人家就早些提出来,不然还让人家赶着你?谷雅珍可是块金子,你不‘捡’她随时会被人‘捡’了去!”刘承彦说到这儿突然觉得王彦顺一定是有什么事找他,就停住手里的活儿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彦顺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果园的雹灾村里给了正式答复,就四个字,‘不予考虑’。我征求了一下儿大多数人的意见,准备和他们打官司。人们都想让你来出面。”

“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另外我也不想再和王建军去对簿公堂了。王建军的父亲——也就是老书记——对我们家有恩。我对王建军已经做得很过分了,希望大家能谅解。”

“那……”王彦顺又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们的步骤应该怎么走呢?”

“这事儿你应该先去找找我哥杨晓平……”

“你又开玩笑了,还提杨晓平呢,村里这个答复就是他给的!”王彦顺不高兴了。

“他是村长当然也就是他答复你,不过他答复你并不能说明这也是他的个人意见,据我观察我哥这个村长可能当不长。”刘承彦慢条斯理地说。

“那你哥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们两人从来没在一块儿谈论过村里的事儿。”

正在这时,已经接出去很远的几个人同时站起来朝着刘承彦直摆手,还高喊着让他把接穗送过去。

“那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再找你。”王彦顺说着也就站起来了。

刘承彦几乎是奔跑着把接穗送过去的,往回走时又检查了一遍嫁接质量……

塑料布条也快没有了,一会儿还要回去准备晚饭……明天一早还要去采接穗……

他这些天连觉都睡不了多少,简直都筋疲力尽了,可杨晓丽就是不帮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杨晓丽为什么就听不进他的话?

难道他真的错了?

对于育苗这件事杨晓丽一开始就激烈反对:“人家王志勇是技术员,在这方面还不比你懂得多?可人家一次才育了一亩,你瞎不瞎你?”她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她说的没错,在果树技术方面,王志勇确实比他知道得多得多。可在育苗这件事情上,他觉得王志勇过于谨慎。可这些他怎样才能跟她解释清楚呢?

“你不说话我也不能让你种!”杨晓丽不但自己反对他,还劝说父母不让他在自己家的地里种。

他这次之所以一定要这样做是经过了充分考虑的:农村自从实行了联产承包后虽然各级政府不断下发进一步深化改革的文件,但还远远不够。他生在农村,知道农村的真正症结所在。过去人们都一致认为大锅饭是束缚农民的首要问题,可分田到户这么多年了,农民真正富起来了吗?戴在农民头上的紧箍咒实际上是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可有谁敢这么说?有谁敢指出国家政策的不公平呢?

自由市场上稻谷的价格是每斤一块多,可国家的收购价却只有四、五角。化肥、农药、农机具的价格又一涨再涨。再加上农民难以负重的三提五统,种粮食根本就没钱可赚。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有头脑的农民,开始在自己家的农田里试着搞多种经营。随着水果市场的进一步成熟,他认为家庭果园作为一种新兴产业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梨苗、苹果苗这些最适合在我国北方种植的水果苗木,一定会变成抢手货。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绝对不能错过。

使他没想到的是,对于这件事谷雅珍却非常支持他。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动员自己两个懒得种地只想做小买卖的堂叔,把他们两家的二十亩地租

给了他。在他缺钱的时候把他们家里的钱拿出来让他用,有时还偷着帮他干点儿活儿。

为这件事杨晓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他妈这钱是收不回来的!人家都说不行,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对于钱能不能收回来,行还是不行,谷雅珍根本就没想过。她想得最多的是终于可以为刘承彦做些事了。

她和刘承彦从小一块儿长大,从小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他。她有两块儿糖的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块儿。有 一块儿的时候也要咬开了给他一半儿。可随着他们一年年长大,她越来越清楚和刘承彦很难走到一起,可她对他的喜欢不但没减少,反而更强烈了。和杨晓丽一起上高中时,杨晓丽喜欢上了她们的班长。她当时既为刘承彦鸣不平,也为自己庆幸。可他们那次危机还是度过去了。不过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实在是不合适。

雨后的一天晌午,蓝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白云。北风徐徐吹着,大地上蒸腾起浓浓的泥土气息。干了半天活的人们开始陆续回家,机耕路上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在深深的梨苗地里,她从来没那样过:呼吸急促,浑身燥热,心也在怦怦地跳。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轻轻喊了一声:“刘承彦!”可喊后马上就又后悔了。

那天,她帮刘承彦拔梨苗地里的草。刘承彦拔着四个垄,她也拔着四个垄。他听见她的喊声,就好像是怕她一样,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雅珍,我们回家吧!”

“你走吧,我不走!”她顿时又羞又气,一屁股就蹲到了地上。

“雅珍……”

“别喊我!”

谷雅珍的突然暴怒,把刘承彦吓了大一跳,他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轻声问:“雅珍……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不知道哇?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谷雅珍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刘承彦不知所措了。

“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你为什么老是想躲着我?”谷雅珍又难过又委屈,失声痛哭起来。

“对……对不起!”刘承彦低下头,忐忑、歉疚、无所适从地看着她。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我?”谷雅珍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像泉涌一样流出来。

“雅珍,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刘承彦分开树苗,走到谷雅珍面前:“地上这么湿,快起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谷雅珍扶起来。

“承彦,我喜欢你!”谷雅珍说着,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

“雅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刘承彦的心里也特别难受:“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儿,一起看蓝天白云。杨晓丽欺负了我,你哄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还偷出来给我吃。这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可我能怎么办呢?……就让这些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不行吗?”

“不行,不行!”谷雅珍抱着他放声大哭。

“可是我……我没有选择……更不能伤害你!”刘承彦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谷雅珍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推开了刘承彦的屋门。她一看见他就哭了,刘承彦也呆在了哪里。可刘承彦再没有安慰她,硬是让她哭够了,冷冷地把她送回了家门……

谷雅珍本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这两次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苦闷和绝望中苦苦挣扎。一直到第二年,当她确信她的一切努力都将变为徒劳的时候,才慢慢从这种煎熬中解脱出来。

有一天下午,她去村南锄玉米,突然在地里碰上了王彦顺。那时夕阳已经落到了金晶山的山顶,金灿灿的阳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金黄。在齐腰深的玉米地里,王彦顺拄着锄,乜斜着眼,看着她雪白的脖颈和垂到胸前大辫子,突然说:“雅珍,你嫁给我吧!”

“你妄想,你也不看看你那德行!”谷雅珍张口就骂他。

可王彦顺不恼也不笑:“我这德行怎么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跟个半截瓮似的!”

“你放屁,谁跟个半截瓮似的?”谷雅珍有些恼了。

“你,就是你!”王彦顺接着气她。

“你!你!你!”谷雅珍气得脸都白了。

谷雅珍其实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细眉大眼儿。只是和杨晓丽比起来略微的矮了一些,也略微的胖了一些。

“你眉来眼去的整天在刘承彦身上踅摸,你以为我不知道哇?可人家有杨晓丽等着呢,能轮得到你吗?”

“你这个浑蛋,你不要跟我提他!”这一次谷雅珍受不了了,拿起锄头就去打他。

王彦顺吓得撒腿就跑。

没过几天,两人又在地里碰上了。

王彦顺锄完了自家的地就来接谷雅珍,当他们的锄头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谷雅珍突然说:“我想好了,让你的父母去提亲吧!”

“什么?”王彦顺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听清拉倒!”谷雅珍白了他一眼就沉下脸来。

王彦顺高兴得差一点没蹦起来,心想:“这个谷雅珍还真是好上手,如果自己胆儿再大点儿,说不定早就把她给睡了!”想到这里,一双小眼睛竟然眯成了缝儿。

“你看你那个样!”谷雅珍讨厌地撇了他一眼。

“我这样儿怎么了?”

“不怎么,很好看!”不知为什么谷雅珍突然又生起气来。

“雅珍,这四下里没人,咱们亲一个怎么样?”垂涎已久的王彦顺,得寸进尺。

一阵微风吹过,玉米的叶子沙沙响着,草丛中有几个蚂蚱在跳动。谷雅珍蹲下身来擦锄,没理他。

“来!快点儿,快点儿!”王彦顺见谷雅珍没有太烦他,就环顾了一下四周,死乞白赖。

谷雅珍想了想就站起来了:“那……那多不好意思啊!”她故意装出一副很尴尬的样子。

王彦顺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嘴说:“别装了,你说不定早就想亲我了!”

“那……你得闭上眼睛。”谷雅珍朝着他笑了笑。

王彦顺马上就闭上了眼睛,幸福地心想:“亲完了嘴儿就接着琢磨别的事儿,这谷雅珍胖乎乎的,趴上去一定很舒服!”想到这儿,差一点没笑出声。

“你笑什么?”谷雅珍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自己也笑了。

“没……没笑什么!”王彦顺此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你,你再把嘴张开点儿。”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呀?”王彦顺说着就急不可待地把嘴张开了。

突然,谷雅珍把一把擦锄用的草,带着泥就塞到他的嘴里,并使劲朝里捻,还大声说:“亲吧……我让你亲……我让你亲个够!”

王彦顺顿时就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呸……呸……”等他把嘴里的泥和草都抠出来,谷雅珍已经笑着跑远了。

“哼,你甭得意,等你到了我的床上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王彦顺乜斜着眼,又失望又有些得意地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

就在这一年冬季,他们结了婚。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为一件小事争吵起来,正当剑拔弩张时,王彦顺突然跑到院子里把大门插上了。

“你要干什么?”谷雅珍愣了一下儿。

“我先给你立个规矩!”王彦顺乜斜着眼说:“咱们以后要打架就闷着头打,谁也不许喊人!”

“不喊就不喊!”谷雅珍一点儿也不怕他。

“那你先打我,还是我先打你?”王彦顺逼视着谷雅珍问。

“你什么意思你?”谷雅珍有些愕然。

“你先打我我不还手,我先打你你也不能还手。”王彦顺说。

“那我就先打你!”谷雅珍说着就给了王彦顺一巴掌。

“那好,那你就先打我!”王彦顺梗起了脖子。

“我让你不动,我让你有种!”谷雅珍此时是站在床上的,她打他的脸、踢他的腰,而且越打越生气。

可王彦顺依然一动不动。他越不动,谷雅珍就越打他。后来直到打累了,才慢慢停住了手。

“那好,那就让我来打你!”王彦顺一咬牙,一下子就挥起了拳头。

“等等……”谷雅珍很快就闪到了床里边儿。

“怎么了?”王彦顺乜斜着眼。

“我还没打完呢!”

“那你为什么不打?”王彦顺的嗓门提高了。

“你吵什么?你不是说不许吵吗?我累了!”

“累了?……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说了吗?你没说就是行!”谷雅珍抓住他没有说清楚这一点儿,沉着脸和他争。

“那……那……”王彦顺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想了好半天说:“那我就等着你!”

“真能把人气死!”谷雅珍嘟嘟哝哝就趴在了炕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也不知道睡了多长 时间,好像觉得王彦顺在一下下推她,就又睁开了眼睛:“王彦顺,你还没有睡觉啊?”

“你还打不打?”王彦顺大吼一声。

“啊?”谷雅珍迷离迷瞪,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是在打架,就看着王彦顺恼憋憋的样子说:“那算了,那你打我吧。”

王彦顺早已经气急了,脱下一只鞋就朝着谷雅珍的头上打去。

“我的天!”谷雅珍吓得就像是沙漠里的鸵鸟,撅起屁股,一下子就把头钻到了被子里,心说:“打几下屁股不要紧,千万不能让他打住脸!”可是憋着劲儿憋了老半天,鞋底一直没有落下来,就偷偷掀开被子朝外边看,原来王彦顺没想真打她,已经盖着被子在里边儿躺下了……

“王彦顺,快打呀!怎么?你还知道心疼人啊?”

王彦顺把头转到里边,没理她。

“哼,算你识相!”她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王彦顺很快就把头拧过来了。

谷雅珍吓得一吐舌头:“我是说你是不是要下一次一起跟我算账?”

“今天我累了,等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们打第二架的时候还是谷雅珍先下的手,她骑在他的身上用扫炕的笤帚打他。可等她打完了,这次王彦顺可不想放过她了,他把她摁在炕上就挥起了拳头……

“停!停!”谷雅珍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

“你又怎么了?”

“我……已经……有了……”谷雅珍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

“你说什么?”王彦顺有点儿傻眼了,“真的还是假的?”

“不信你就打!打!朝这儿打!”

“我先听听再说。”这次王彦顺不想再上谷雅珍的当了,他趴到她的肚子上就听起来,可听了老半天也没 听出个所以然:“你……是不是又在搞鬼呀?”

“那你就打,把他打跑算了!”

“还是我吃点儿亏吧,万一你真的有了,打你就等于打我儿子。”说完,王彦顺很幽默地笑了。

“你放屁,打我就等于打你妈!”谷雅珍一点也不吃亏。

可正在这时,王彦顺的母亲进来了:“谁在骂我?小兔崽子们,我碍着你们什么了?”

“我的天!”把谷雅珍吓得一下子就躲到王彦顺的身后边。

第七章

时近中午,太阳已经从斑驳云层中展现出来,绚丽的阳光透过白纱一样的雾气,给白茫茫、冷冰冰的大地带来了一丝暖意。地上的雪开始融化,道路也变得更泥泞了。村委会的院子里人越聚越多,人们溜溜达达、转转悠悠,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中标者出现的那一刻。

王建军非常后悔和王彦顺吵了几句,他感到这不但无助于投标的顺利进行,说不定还会给投标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今年的果园承包之所以从去年秋后一直拖到了现在,原因是他们一直没能想出一个既能把果园拿到手,又能把承包额压下来的万全之策。作为村支书,又是和这么多村干部们合伙儿,果园里的事情他们是有很多方面能说了算的,所以无论如何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他们今天是把所有投标者的底细统统摸了一遍后,才下的决心,可在这些胸中有数的人们当中,并不包括王彦顺。

雪建成——他们全体冷库人员的分析是——他手里那点儿钱是不足以承包果园的。他投标的主要目的,不外乎是想把承包额往上抬一抬,使村里不至于太吃亏,或者说干脆就是不想太便宜了他们。

杨晓平本来是值得他们重点考虑的,他是复员后第二年登上领导舞台的,在某些事情上他们还沾过他的光,组建冷库时他也曾提出过想和他们一块儿干,可这个人太“阴”,平时心里想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后来,他们在和果园打官司时终究还是吃了他的亏。一怒之下,他动员一切力量把他从村主任的位置上赶下来。可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能力的,下来以后通过当兵时的一个战友筹了一笔钱,自己建了座冷库,经营得也很好。如果他想承包果园肯定是有能力的。可他们从侧面了解到他最近找了个铁道部门的关系,正准备“倒车皮”。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干这就不能干那,所以他们对他也不是太担心。

对于康唯业,他们虽然摸不住他的实底,但他在他那个行当里已经打通了各个环节,钱挣得也很容易,所以他是不会费这个劲、趟这个浑水的。

高志远虽然张牙舞爪,但他们年前曾派人专门儿到东平市了解过,他干的事情再大也不外乎鸡鸣狗盗、坑蒙拐骗之类。这次回西古城名义上是来打地盘,实际上还是重温他的衣锦还乡梦。

谷林娅不可小觑,但她和他们预想的一样,看不上这种事,也不会来费这种心思。

王彦顺可和他们不一样,这个小杂种好像生来就是和他们作对的,他敢把一枪砂子全部扣在一个人的屁股上。那年,他儿子和谷磊、康云桥虽然明面上是打了他,可三个人伤得都不轻。杨四群虽然一时占了便宜,可第二天让他拿着砍刀堵着门口骂了半天,挫尽了他们的锐气。在他眼里,他做事不计后果,整个儿一

个拼命三郎!

还有刘承彦,这人有思想、有能力,每次和他们对抗用的都是智慧。如果这次又是两个人合谋,说不定他们的计划就又要落空……

后来,王建军把他们富强冷库的几个人又叫到会议室旁的广播室里商量了起来。

“把我们原定的投标数额,再抬高十万怎么样?”王建军问大家。

“为什么?”康云路有点儿不理解。

“你是说……因为王彦顺?”谷双红猜透了他的心思,但他丝毫没预感到威胁。

“刘承彦现在在哪儿?”王建军忧心忡忡,但他最关心的还是刘承彦。

“刘承彦去年秋后就去了静海,过年都没有回来!”杨四群和刘承彦住得最近,他的动向也知道得最清楚。

“那……是谁在给他发货?”

“杨晓平啊!……杨晓平自己有的就直接给他发走了,自己没有的就到别的冷库上去帮他找。有一次他想要一个车皮的雪花梨,杨晓平没有还找过咱们呢!”杨四群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见大家都不说话,就又接着 说:“没听说他和王彦顺有什么联系呀!”

“我有一种感觉,今年的投标可能不顺当!”王建军依次看了看大家伙儿说。

“要不就增加五万?赚钱肯定是能赚钱的,增加十万也能赚钱……”谷双红想接着说我们不能因为来了个王彦顺就吓得乱了方寸,但话到嘴边觉得说出来不合适,就又停住了。

“五万就五万,那就开始吧!”王建军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表了态。

几个人一同走回会议室。

“在投标之前,我再重申两点儿。”王建军走到主席台上,面对大家说:

“一是不管我们之中谁中标,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上交当年承包费。另一点儿,如果不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上交当年承包费,就属自动放弃。保证金归大队所有,承包权归第二名。”

王建军说完后,人们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提出什么,投标便开始了。

酝酿、安排了好几个月的事情,到头来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解决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

王建军的顾虑应验了。

雪建成投了六十一万,杨晓平投了六十四万,康唯业六十六万,高志远六十八万,富强冷库七十七万,王彦顺八十一万。

谜底揭晓后,王建军的脸顿时就白了:这些数字已经表明,他们费尽心机酝酿、安排得很有利于承包者的合同条款将于自己无缘,西古城村果园的未来十年也再和自己没任何关系。他的心突突跳着,手、脚都有些瘫软了。他们富强冷库的人员,也都面面相觑。

人们乱哄哄地退场。

王彦顺一走出会议室就被人们包围了。

“王彦顺,我们去给你打工吧!”

“你要妇女吗?”

“我们这些人都想去!”

王彦顺拧着脖子乜斜着眼,笑得什么似地说:“你们只要是看得起我王彦顺的,我都用!你们回去准备一下儿,咱们过几天就开工!”

人们欢呼着、簇拥着王彦顺,朝大门口走去。

天,彻底放晴,树上的积雪淅沥派拉地脱落着,明媚的阳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银亮。

王彦顺回到家里更是笑得像个弥勒佛,往炕上一坐就朝着谷雅珍喊:“快去给我炒几个鸡蛋,再到门市部拿个鸡,我今天特别想喝酒!”

“怎么?……投中啦?”谷雅珍腆着个大肚子,看着王彦顺非常高兴的样

子,自己也高兴起来。

“投中啦!”王彦顺说。

“那咱们的冰箱里就有鸡,我去给你炒几个鸡蛋!”

“那好,那我今天一定得喝个够!”

“那你投了多少钱?你想贷多少款呀?”谷雅珍直到这时才想起这是件大事情。

“我投了八十一万!最少也得贷七十万!”

“我的天!……贷七十万?那这么多钱人家会贷给你吗?”

“会的!这事儿不光张天宇答应了,信用社的王主任也是点了头的!”王彦顺觉得这事儿早已是板上钉钉了,但想了想还是说:“明天早点儿做饭,我吃了就去找张天宇!”

可王彦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多天来处心积虑办成的一件事,竟然很快就变成了泡影……

“你把承包合同拿来了吗?”张天宇一见到他就跟他要合同。

“什么?……承包合同?”王彦顺傻眼了:“我还没有给人家交钱人家怎么会给我承包合同呢!”

张天宇的头也一下子大起来:“那糟了!……那没有承包合同怎么办贷款手续呢?”

“难道就不能先拿了钱,然后再给你们补上?”王彦顺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壮起胆来大声问。

“那根本不行!你不知道,你就是有合同也属于自己给自己担保。为这事儿

我和王主任商量了好几次,王主任说最好让你找个担保单位。如果实在找不了就让村里盖个章让村里来担保。”张天宇看着王彦顺蒙头转向的样子,自己也急了。

王彦顺从来没贷过款,更没和金融部门打过交道,越听越觉得这事要泡汤:没钱拿不到合同,没合同贷不了款,而且村里更不会给他盖章。找一个担保单位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和谁也没这个交情……

如果没有信用社的大力支持,他在一个星期之内无论如何也弄不到七十万块钱,可放弃了这次机会就得同时扔掉十万块钱,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在张天宇的办公室里闷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后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里的。

当他把这一切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跟谷雅珍说完后,谷雅珍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跟……跟刘承彦打个电话吧……”

王彦顺摇摇头:“我已经没脸跟人家打电话了!再说,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让我来打!”谷雅珍说着就要去拿电话。

“不行,现在还不是打电话的时候……”

王彦顺在这半天里脑子一刻也没闲着,他现在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能找个有钱的人合作。怀着这个念头,他第一个想到了杨晓平:一九八八年,为了果园的那场冰雹,他和党支部、村委会打了场官司。在关键问题上杨晓平给他出点子,在工商局的仲裁庭上杨晓平又公正无私地站在了果园的立场上。他们那场官司能打赢有很多方面是仰仗了杨晓平的。为此杨晓平也彻底的得罪了党支部、村委会一班人。尽管他们平日接触的不多,但还是有共同语言的。他有冷库,又有资金,如果他能同意,他就是去给他卖命都愿意……

第八章

在西古城村的村西边,离金晶山不远是西古城村的经济开发区。王建军和其他六位干部的富强冷库、杨晓平的天威冷库、村里的友谊纸箱厂就建在这里。经济开发区西面是条省级公路。公路往北是羚羊河大桥,往南 延伸二十多公里就是天远县县城。

杨晓平的天威冷库在开发区最北一排的最西边,紧邻着公路。王彦顺在冷库找到杨晓平时已是这天的傍晚了。他把他的难处、想法一股脑跟他说出来。他低着头沉吟了半晌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敢投八十一万?这个价格不建冷库根本赚不了钱!可要是建冷库就得二百多万,这要不是和信用社、银行有特殊关系,任谁都不会贷给你这么多钱的!”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王彦顺低着头,他已经听出来他是不会和他合作更不会帮他的忙了。

“我觉得你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儿把你那十万块钱要回来!你退了标王建军也就如了愿!”

“有这种可能吗?”对于王彦顺来说这无疑天方夜谭,他和支、村委一班人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们找他的茬、看他的笑话正愁找不着呢——他们是决不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杨晓平爱莫能助地看着他说:“我投标不是为了承包果园,我也没有再去投资冷库的能力。我现在正安排着在咱们县的货运站‘倒车皮’,这件事也是要用很多钱的。”

王彦顺从杨晓平的冷库里走出时已是满天繁星,他看着远处已经看不太清楚的金晶山的轮廓、看着公路上开着车灯的来来往往的车辆,真有点儿绝望了。他长这么大第一次遭这么大难。

“王彦顺,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就在冷库的大门口,他突然碰上了雪建成。

他本来是想从这儿出来就接着去找雪建成的,可突然间碰到,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和雪建成没什么交情,也不是一代人,想寻求他的帮助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没抱多大希望。可雪建成看了他一眼说:“你的事儿我已经听说了,刚才谷雅珍到我们家去了,多了也没有,就能帮助你十万块钱。你什么时候用,随时可以去拿!”

王彦顺的心里顿时一热,但一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雪建成是个热心人,他看了王彦顺一会儿说:“你可不可以像往常年那样多组织一些人,让大家伙儿来凑钱呢?我觉得这是个办法!”

雪建成的话使王彦顺顿开茅塞:“让大家伙儿来凑钱?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一连跑了好几家,可人们一致的说法是他投的标的太高,根本不会有人算股。

王彦顺又一次失望了,他一边往家走一边心里想:在这个问题上价格绝对不是主要问题,主要的是自己没那么高的威望,形不成向心力,不然的话人一多,多少钱凑不了,如果能建成冷库,成本就能降下来一大节……

他又一次想起了刘承彦。

前年春天,在全村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他那块儿梨苗竟然卖了十万。人们对这件事的议论还没有结束时, 他的另一块苹果苗竟然又卖了二十万。使人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把这些钱给了杨晓丽十万、杨晓丽的父母十万,又要给杨晓平十万……他想着回到家里就给刘承彦打电话。他训他也好骂他也罢,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可 他刚一进家门谷雅珍就哭得什么似的跟他说:“我刚才问了静海市的水果市场……他们说刘承彦那一个车皮的 苹果钱……让一个代理商卷跑了……”

王彦顺又是急得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去了康唯业家。

可康唯业不在,家里只有他老婆赵依依。

赵依依高高的身个儿,模样也长得很好看,唯一的不足是脸黑了点儿。镶着金牙儿,还戴着一对金耳环。

“嫂子,我想用点儿钱!”王彦顺一进屋门就说明了来意。

“大兄弟,你想用多少钱呀?”这时赵依依正对着镜子描眉毛,她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一边问他一边继续描她的眉毛。

“我想多用点儿!”王彦顺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想先救一下儿急再说。

“我手里头就有二十万,你要是用最多也就是一个月。不过我得先给你说清楚了,我们这钱利息高,到时候还不了还不行。”赵依依说得很轻,也很慢,但很有份量。

“这我知道,不就是十万块钱一条胳膊,二十万块钱再加上一条腿吗?”王彦顺也说得很轻,也很有份量。

“知道就好。”赵依依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说:“那你立个字据钱就可以拿走,这是你哥昨天晚上才放到家里的。”

王彦顺再没说什么,赶紧给她立了个字据就把钱拿了。

回到家里,父母都在,谷雅珍的父亲也过来了。

“怎么样?”他父亲问他。

“连交上去的那十万能凑四十万!”

“我那边还有一万多,雅珍他爸也能凑几万,要不先给你拿过来?”王彦顺的父亲看王彦顺很烦恼的样子,就小声问。

“我看你们也别遭这个难了,我去跟你们把那十万块钱要回来。人家要是不包果园了他凭什么还白要人家的钱?提前说了?提前说了难道就不能改了?”王彦顺他妈看他们一个个心神不安的样子就大声说。

“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王彦顺朝着他妈发了火儿。

谷雅珍看王彦顺异常烦躁,就站起来朝着他们的爸妈说:“爸妈你们都先过去。你们的钱先放着,用的时候我再去拿。”

他们走了以后,王彦顺痛苦地一头就扎在了炕上。

谷雅珍也叹起了气。

王彦顺在炕上趴了一会儿又坐起来说:“我想再去找一下儿高志远,还差三、四十万如果没有一个有大钱的人兜着,咱们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八十一万!”

“那高志远这个人,你觉得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得试试了!”

“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想明天就走。……另外雅珍,我走了以后你先去把雪建成那十万块钱拿了。然后再去找一找杨晓丽,看看她那十万块钱能不能让咱们用用?”

王彦顺这边发生的事王建军很快就知道了——他没想到一开始想支持他的竟然是信用社。

他马上就去见了王主任,并且给王主任送了一份厚礼,嘱咐王主任无论如何不能再支持王彦顺了。回来后又在冷库召开了一次全体冷库成员会议——他想组织一切力量阻止王彦顺实现他的承包果园梦。

会议开始后他环顾了一下儿大家问:“你们说高志远会不会借给他钱呀?”

“我看不会,高志远的钱没一个是正道来的,他这人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也决不会轻易借给别人钱的!”康云路非常肯定地说。

谷双红也是这个看法,可上次对王彦顺估计不足,这次就轻易不敢再说什么了。

“咱们村……除了杨晓平,钱再多的就没有几个了。咱们知道的杨晓丽有十万,杨晓丽的父母有十万,王 志勇也可能有十万……别的人就没有大钱了。这些人的钱如果没有刘承彦王彦顺是拿不出来的,可刘承彦要是 回来了就很难说了……”王建军又忧郁地看着大家伙儿说。

“这事你大可放心,刘承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杨四群见王建军最担心的还是刘承彦,就插进话来 说:“昨晚我了解静海的行情时听咱们的代理商说刘承彦在那边出了事儿……”

“出了事儿?……出了什么事儿?”王建军盯住他问。

“他说就在年前的腊月二十几,刘承彦为一个非常像他妹妹的小女孩儿和代理商打了一架,代理商一怒之下就把他那一个车皮的苹果钱卷跑了!后来他又听说刘承彦被那伙儿人砍了好几刀,现在说不定还在医院里呢!”

“如果事情真像你们说的这样就好了。”王建军在心里说:“这次果园承包如果不是王彦顺出来搅和,他 们每年一百万的利润、十年一千万的利润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可是现在焦头烂额不说,心还一直悬着。”

“如果到时候王彦顺真的凑不够八十一万,他这十万块钱咱们就真的收了他的?”王建军对这事一直很矛盾,他当时主张规定这一条是为了防止有人不负责任的哄抬承包价格。但真的就这么去落实,十万块钱也未免多了点儿。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不收他这十万块钱,他没了信用社的支持肯定会知难而退的。那样他们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果园接过来了。他不想再为这件事跟王彦顺赌气了。

“那你不收恐怕还不行。”谷双红又说话了:“既然投标以前有这项规定,这十万块钱就是村里的,这么 大的数谁敢做这个主呀?”

王建军真没想到这十万块钱竟成了他们实现梦想的一个障碍了:“那,他要是到时候只拿上了四、五十万,要求宽限几天呢?”

“那咱们也决不能答应!”他们冷库上的另外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散会后王建军走出去一段儿又把杨四群叫住了:“静海那边的雪花梨现在是什么价格?”

杨四群看了眼满天繁星说:“80的四十二,72的四十五。”

“我现在想安排你到静海去,如果价格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咱们就发一两个车皮过去。你去了以后主要是先了解一下儿刘承彦的情况,再就是想法拖延刘承彦回来的时间。”

“这好办,我过去了找几个黑道上的人关他几天就行了!不行就给他制造个车祸!”杨四群说。

“这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把事情闹大,咱们要的只是拖延几天时间。你回去准备一下儿,明天就走,坐飞机过去……”

第九章

王冉晴的意中人其实是王志勇。

她是为了弟弟和迫于父母的压力才嫁给高志远的。

王彦顺第二天一早过去跟她要了个地址,第三天下午就赶到了东平市。

为了少打听路,他一出站就叫了辆出租车。

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王彦顺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觉得高志远还是很了不起的——就别说能把事情做大,单凭一个农村人能在这么个大城市站住脚,就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高志远的商场在市区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下两层。第一层卖电器,第二层卖高档家具和烟酒。

王彦顺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赶到这里。他下了出租车,拿出和王冉晴要的地址对了对就急着去问门口的保安。

保安一副蛮横相,不客气地看着他。他和保安详细说明了和高志远的关系后,保安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保安带着他在商场二层的左面,找到了高志远的办公室。

王彦顺先是抬头看了眼门边上总经理室的牌子,然后咽了口唾沫才轻轻去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高志远的说话声。

他轻轻推开门,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可高志远的办公室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办公室宽敞的有两间规模不说,单凭他从未见过的那个老板台、靠墙的一排摆满精装书的书架和身后戳着的两面国旗,就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部级领导的办公室。一盆盆名贵的花草,一件件精美的瓷器更让他瞠目结舌、心跳不已。可和这种格局格格不入的是,高志远右边的椅子扶手上坐着一个描眉画唇的姑娘,正拿着一个剥开的橘子往他嘴里喂;左边一个更加艳丽的姑娘划着火柴,正准备点他手里的烟……猛一看见他,高志远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儿,赶紧把身边那两个姑娘推开:“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王彦顺乜斜了他一眼。

“能来!能来!”高志远笑了。

两个姑娘觉得他们总经理一定是来了贵客,就赶紧跟他们沏上茶,然后知趣地出去了。

王彦顺趁着屋里没人,就赶紧把来的目的和他说了一遍。

高志远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就有人来敲门了。进来的是前几天高志远带回去的那个姑娘。她看王彦顺似曾相识,就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对高志远说:“高总,西安那一家空调厂来要钱,给不给?”

高志远把眼一瞪说:“你去告诉他,他的产品能摆上我的柜台就不错了,还要钱?要什么钱?”他的嗓门儿很高,说话的气势更是不可一世。

“真这么说?”那位姑娘笑了。

“你烦不烦?快出去!”他大声吆喝了她一声。

这个姑娘刚一出去就又进来一个男的:“石家庄一家家具厂的经理想见您,他说他们生产的家具想让咱们卖!”

“那你去告诉他,想见总经理就必须先掏接见费,每小时五百!”高志远说完就又朝着他摆了摆手。

王彦顺这次真是长了见识——买卖竟然有这样做的,还做得如此红火,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要不……你先跟他们谈谈?”王彦顺怕来得不是时候,让他不高兴,就试探着问。

“别管他,咱们先去吃饭!”高志远说着就拨了个订餐电话:“对……对,两个人。……标准?一千块……对一千块!”

王彦顺又是大吃一惊:两个人一顿饭就吃一千块?他三块钱就能吃饱。但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既然到了这里就客随主便吧。

这次王彦顺实在是不屈此行,吃了连见都未见过的山珍海味,洗了桑拿、享受了按摩,末了高志远还给他找了个漂亮小姐。

“你……你赶紧让人家走!”王彦顺一见小姐吓得脸都白了。

看着他的狼狈相,高志远笑了,连那个小姐也笑了。

他的最终要求高志远也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高志远说手头虽没多余的流动资金,可正好有一批假酒。如果这几天能出手,三四十万是没问题的。让他等等看。还说要是能凑四十多万就算他果园一半儿股。

王彦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一起来就用公用电话和谷雅珍通了一次话。

谷雅珍一张口就哭了,说杨晓丽的钱说什么也不借给她。后来找到了王志勇,王志勇借给了她八万。现在加上两头家里的一共才又凑了十三万。

王彦顺听着她的哭声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他一个男子汉,让腆着肚子的老婆为他奔波、着急,实在是不忍心。最后没办法还给了她个任务:让他去找找王建军,就说先把家里的四十三万拿上,下边的二十八万让他再宽限几天。

谷雅珍当天就找到了王建军,可王建军一口咬定不行。谷雅珍就和他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厉害。后来谷雅珍干脆就坐在他的院子里不走了,还引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承包果园是有合同、有前提的,你如果无休止地拖延下去果园受了损失谁负责?”王建军的火气很大,而且义正词严。

“我负责!我没有说不包!”

“你负责?你用什么负责?”

“我用我的钱负责!”

“我可先说,你不要耍赖!”

“我耍赖?……我为什么要……”谷雅珍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不说了,皱了一会儿眉头就抱住肚子大声“哎呀”起来。

“雅珍,你怎么了?”他一哎呀把王建军吓坏了。

“我……我肚子痛……”谷雅珍勉强说了一句话就趴在地上了。

王建军赶紧让他媳妇李彩凤把谷雅珍扶起来,并且让身边一个人赶紧去叫村里的医生。

“雅珍,你不要紧……你可一定要挺住!”王建军说完就奔跑着去村委会开车。他和王彦顺同属一个王家,是隔了没几辈的一家人,尽管他们有矛盾,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说谷雅珍是个非常有人缘的人,又怀着孩子,这是两条人命啊。

王建军的家离村委会很近,不一会儿就把车开来了。

村里的医生来了。

王彦顺的母亲也来了。

王建军亲自开着车,拉着谷雅珍、王彦顺的母亲、村里的医生、还有他媳妇李彩凤,飞快地朝着县医院开去。

王建军一边紧张地开着车一边安慰谷雅珍:“果园的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千万不要着急……”

最后谷雅珍只是虚惊一场,医生说大人和孩子都没有事。

但王建军力排众议,还是把王彦顺的交款时间延长了三天。

可王彦顺这边进行得并不顺利,高志远的假酒不是没人买,关键是运不出去。这阵儿打假的风声正紧,路上每一个关卡都不好过。高志远正通过一个**搞军队的“调车令”,但一时得不了手。

王彦顺在东平市度日如年,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整天提心吊胆。一直到正月十六日傍晚,高志远突然把他叫去,说事办不成了,原因是那个**犯了事,被抓起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心力交瘁的差一点没晕过去。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走到大街上。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但他不想在高志远的办公室里流眼泪。

夜幕已经降临,路灯、车灯、霓虹灯把大街装点得辽远、神秘;红绿灯、广告牌更是把商铺、高楼也映照得无比瑰丽。正值下班儿高峰期,他看着骑自行车的急匆匆的人群、穿梭似的大小车辆,仿佛有种隔世和被遗弃的感觉。一步走错步步错,他觉得他都没脸回去见人了。来到路北的电话亭,他用公用电话和谷雅珍打通了电话:“雅珍……”他只说出了两个字就哽住了。

对方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她在听,可他不想再说了。他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绝望已极的时候,谷雅珍在电话里很兴奋地说话了:“王彦顺,我们有救了!”

他的心猛地狂跳了几下儿。

“我和刘承彦联系上了,他正坐着飞机往回赶!……他说他会带着足够的钱赶回来,一切都会过去!”

他拿着听筒的手颤抖着,没听谷雅珍说完就哭了……

第十章

刘承彦是在正月十七日的清晨回到西古城的。这天的天气很冷,时间又早,大街上没一个行人,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从北京机场三百多公里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过家门了。他当时是怀着对人生、世事几乎绝望的心情离开西古城的,可经过长时间的冷静思考,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养育了他的杨晓丽父母,他的生活中更不能没有杨晓丽。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杨晓丽一次次地不知自爱,他究竟还喜欢她什么?是因为母亲的遗命还纯粹就是她的性感、漂亮? 他想要什么,应该要什么?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懂。既然弄不懂,就顺其自然吧。人们想说什么,就让人们说什么,人们想怎么看他就让人们怎么看他吧。

他的心里酸酸的。

使他万分激动的是他从静海市找回了他丢失十四年的现在已经十七岁了的妹妹。

妹妹在他生活中重新出现,赋予了他生命更深的含义,也鼓起了他面对生活的更大勇气。

天,阴沉沉的,天空中飘落着一星半点的雪花。

他走下汽车,看一眼久违的门扉便去帮妹妹打开车门。

这时杨晓丽走出来了。

杨晓丽已远不是从前那个巴巴着鼻涕、怕毛毛虫的丑小鸭了,她已经出落成西古城村最漂亮的姑娘:高挑丰腴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脸,一双灵动而带着媚气的黑眼睛。她虽有时不知自爱,但对刘承彦还是有真心的:她这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并且早已经梳洗打扮,可刚刚走到了大门口,热烈的心又突然冷却下来,她看见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陌生姑娘,一下子就呆住了。

“姐,你快过来,你看看她是谁?”刘承彦先是看了一眼杨晓丽,紧接着便非常激动地望着他的妹妹。

杨晓丽怀着一种忐忑的失落,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挺拔苗条的身材……最多也就十六、七岁……上身穿一件桃红的风雪衣,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一头黑发自然地扎到脑后,娇小的鹅蛋脸透着红晕,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双黑眼睛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孩提一样的纯情……

她摇摇头。

“你再仔细看看!”

杨晓丽迟疑着:飞舞的雪花落到姑娘的头上、肩膀上、裸露出的脖颈上。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得大大的——她突然看见她的眉心里有块儿很好看的美人痣,这人也好像在哪儿见过:“难道……你是说……”她惊愕地嗫嚅着。

“姐,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刘晓红!”刘承彦激动地看着杨晓丽,眼泪刷就流下来了。

“刘……晓……红……”杨晓丽轻轻呼唤着这个久违的名字,眼前逐渐浮现出那个儿时的刘晓红: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眉心里确实有这么一块儿美人痣,不过她右边的屁股上还有一块儿黑色的痣。她心酸地看了 她一会儿就一把把她抱住忍不住抽泣起来……

大街上已有了行人,杨晓丽的父母也从院子里走出来了。杨晓丽的父亲听完他们的话后就一边笑着一边抹眼泪,杨晓丽的母亲只说了一句:“苍天有眼!”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晓红在人们的一片唏嘘中,既没有表现出多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表情一直木木的。

“你怎么了?”刘承彦看了看她。

“没怎么。”她摇摇头。

“快进屋吧,你们这边的炉火已经升着了。我听哥说你回来,昨天就把被子给你们晒了。”杨晓丽一边讨好地看一眼刘承彦,一边麻利地给他们开开大门和屋里门。

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刘承彦先去东间屋看了看,然后又来到西间屋。杨晓丽是个非常爱干净的女孩子,四下里已打扫得一尘不染,西间屋靠西墙的书架也重新整理过,所有的书籍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他回过身,看一眼还站在外间屋的郝淑芬说:“妈,晓红在静海叫王燕,这个名字是她养母给她起的,她养母已经不在了,我们就尊重她养母的意愿还叫她王燕吧。”

“这个名字也好听……”郝淑芬走进来,看了眼刘承彦和刘晓红,又想起他们的父母,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早饭晚了些,但是很丰盛。

刘承彦一放下碗、筷就去了王彦顺家。

这时谷雅珍正等着他,一见他就把他抱住了,而且放声大哭,还没完没了,直到婆婆都生了气,骂了她两声:“你他妈还有完没完?你连正事也不办了?”才把手松开。

九点左右,刘承彦和谷雅珍先去了趟村委会,见村委会没人就又去了富强冷库。这时王建军和其他几个支、村委正在冷库的办公室里说着什么,一见他们进去就鸦雀无声了。

他们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刘承彦慢慢走过去把皮箱放到办公桌上,谷雅珍走过去慢慢把皮箱打开……

王建军、所有的支村委也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个神情黯然、呆若木鸡!

点钱,签合同,几乎就是在无声中进行的。

这天下午,刘承彦和谷雅珍又一起还完了他们所借的所有钱。

第二天早晨,刘承彦带着王燕,踏着皑皑的白雪去给他们的父母上坟。

他们父母的坟在村子的东北角,也是紧临着羚羊河。

刘承彦和王燕跪到坟前,摆上供品,点上一炷香、点着纸钱,刘承彦刚叫了一声:“爸……妈……我和晓红跟您上坟来了……”眼泪就流下来了,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妈……您的女儿回来了,她到您的坟上看您了来了……”就痛哭失声了。

昨天的小雪一直没有停,一直稀稀疏疏地落着。果园、羚羊河、整个大地到处是银装素裹。王燕低着头,木然地跪着。

“妈……您离去的那一天……您的女儿不在您的身边,我也只有八岁……

我知道您是肝肠寸断地……离开我们的……”刘承彦看着飞升的纸灰,燃烧的香头,顿时泪如泉涌,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妈……一直以来,儿子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您说……您去世的时候我虽然还小,可您和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都铭记心中……您说……您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是丢了我妹妹……您最大的遗憾,是我还这么小,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妈,如果您地下有知的话……您睁开眼看一看……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您的女儿也回来了……”

雪,慢慢地大起来。火红的纸灰发出“噗噗”的燃烧声。刘承彦想着当时病榻前的可怜无助的妈妈,哭倒在了坟前。

王燕一开始就那么木然地跪着,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哀痛,但刘承彦的字字血句句泪的对母亲的哀悼,深深地打动了她,她开始落泪,抽泣,“妈妈——”紧接着她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喊,就扑倒在了坟上……

杨晓丽来了。

;杨晓丽的母亲也来了。

四个人又哭做了一团。

这天下午,王彦顺和谷雅珍一起来看刘承彦和王燕——他们上午去了一趟县城,给他们兄妹每人买了一身衣服——王彦顺说了好些从未说过的感激话,谷雅珍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边帮着刘承彦试衣服一边瞪杨晓丽。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杨晓丽不高兴了。

“怎么?……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谷雅珍停住手和她吵。

刘承彦看看谷雅珍又看看杨晓丽,有点儿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王彦顺有点儿醋意了。

王燕在一边捂着嘴“嗤嗤”地笑。

试完衣服后刘承彦问王彦顺:“下边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吧,我听你的!”王彦顺经过这次教训一下子低调了许多,往日一往无前的锐气也好像一下子就消磨完了。

“果园已经是你的了,我觉得你现在有三条路可以走……”

“哪三条路?”谷雅珍问。

“第一条路你可以原价卖给富强冷库,也可以赚他们几万块钱。我想他们一定会买,而且还会感激你。第二条路是按照你自己的想法经营,我带来的钱不是我自己的,但你可以用一段时间……”

“那第三条路呢?”谷雅珍一直用心地听着,但她觉得前两条路都不好。

“第三条路就是组成股份制,按现在的合同条款要想赚钱就必须建冷库,看看我们几个合得来的人能凑多少钱,我带来的钱也让它入股,如果还不够,就让那边多凑点儿……”

“这个办法好!”谷雅珍笑了。

“我觉得也行。”王彦顺也随即表示了同意,他觉得第一条路无论如何是不行的,第二条路也不行,他对自己已没有信心了。

“那我们就按总投资二百万元来参股,十万元算一个……”

“那你想让谁来参股呢?”谷雅珍不等刘承彦说完就又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我现在有十万,我算一个,让志勇哥算一个,你们算几个由你们自己定。

让我姐也算一个……”

“不行,不能要杨晓丽!”谷雅珍瞪起眼来。

“你以为谁稀罕?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杨晓丽也瞪起眼来。

刘承彦笑了。

王燕也很开心地笑了。

王彦顺狠狠地瞪了谷雅珍一眼。

“对不起……”谷雅珍也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她看了刘承彦一眼就把头低下了。

“那我们也拿十万吧。”王彦顺说。

“那咱们自己就凑四十万,让那边拿一百六。盈了利咱们按股份分红,亏了钱也按股分摊。为了体现公平,我们出力的就按月发工资。下边由你去找志勇哥,谈好了咱们就尽快开工。”

第十一章

雪停了,天慢慢地黑下来,村子里又腾起了一层灰白色的烟雾。 街道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了,在沉静、冷峭的雾气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隐约的狗吠和一连串很响亮的驴的叫声。王彦顺和谷雅珍已经回去了,杨晓丽的母亲隔着墙头儿喊他们吃饭。正在这时,杨晓平和媳妇李灵敏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子荀过来了。杨晓丽跑出屋子,接过子荀,逗着他玩了会儿就和他们一起朝那边的院子里走去。

雪停了,天慢慢地黑下来,村子里又腾起了一层灰白色的烟雾。街道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了,在沉静、冷峭的雾气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隐约的狗吠和一连串很响亮的驴的叫声。王彦顺和谷雅珍已经回去了,杨晓丽的母亲隔着墙头儿喊他们吃饭。正在这时,杨晓平和媳妇李灵敏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子荀过来了。杨晓丽跑出屋子,接过子荀,逗着他玩了会儿就和他们一起朝那边的院子里走去。

王燕默默地跟在刘承彦身后——就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木木的一直没有笑容。

“哥,你车皮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刘承彦边走边问杨晓平。

“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运作了。”杨晓平也边走边回答刘承彦的话,回答完后又顺便问了句:“王彦顺的果园怎么样了?”

“我帮他借了点儿钱,已经交了,合同也签了。我和我姐想和他算点儿股。”

“那好哇!”杨晓平一听说他和杨晓丽想算股,顿时就有些高兴。

“哥,你以后事情就多了,冷库里、车站上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就尽管说。”刘承彦又说。

“那行,那以后还真说不定要你帮什么忙呢!”杨晓平又笑了。

其实刘承彦平日经常主动给杨晓平帮忙:他帮他建冷库,帮他入果儿,帮他看制冷机,甚至他新房那边儿起个猪圈什么的都是他。可去年春天,当他把卖树苗的最后十万块钱给他拿来时,竟然挨了他一顿训。

“你想用钱干什么?啊?……报恩吗?”这时杨晓平正要开车出去,他停下来狠狠拿眼瞪着他。

他的头“嗡”一下子,一时间愣住了。

“你辛辛苦苦挣点钱容易吗?……啊?为什么都给了杨晓丽,给了妈?我还没顾得上说你,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李灵敏从车后边儿一个劲儿笑,还朝着他直挤眼。把他吓得赶紧就把钱收起来了。

天更黑,雾也更浓了。他们走过去后杨晓丽一边把子荀递到妈手上,一边大声嚷:“妈,你和我爸都做的什么饭呀?”

“都是你们爱吃的:有丸子肉儿、蒸大米饭,还炖了两条鱼。你快去和你嫂子帮着你爸拾掇拾掇……”

站在大烟小气的屋门口,抱着孙子,看着有出息的儿子、女儿、长得又好脾气又好的儿媳妇,还有没让她白受累的刘承彦、刚刚找回来的刘晓红,郝淑芬突然间感慨万端:他们每个人都是她的骄傲,她这个别样的家庭——从小就给女儿养着一个女婿的家庭——究竟让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总算熬过来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可面对着让她骄傲、满意的一家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一下子又想到了三十多年前。

杨晓丽二十二岁了,她想起了她也是二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次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现在的她了,恐怕连现在这个家庭也没有了。

难道婚姻真的讲缘分?

人生真的有定数?

那时,她因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丢了人,还被人家抛弃了。为此她的父母没完没了地打她,家里一有不痛快的事就拿她出气。一气之下,在一天黄昏,她到村南路边的一棵枣树上上了吊……

回想当时的情景,她上吊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报复她的父母和那个抛弃了她的人。

她实际上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当她两腿悬空,脖子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后悔了,但她的两只手已不听使唤,两条腿也就只是蹬达了几下儿就昏过去了。

她觉得她在冥冥之中遨游了好长好长时间,还仿佛看见了围着她哭的那一大群人……其中有抛弃了她的那个人,还有她后悔了的父母……她又觉得还有一个人在一个劲儿折磨她:推她的身子,扭她的人中,就慢慢睁开了眼……

她当时是被在他们村做木匠活儿的杨运生救下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岁数虽然大一点儿,但看起来又厚道又善良的男人,放声就哭起来:“大哥……你要了我……把我带走吧!”

“不!不!”杨运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你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她怒目而视,而且声嘶力竭。

她当时想跟他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另一个就是她根本就没地方去。

她在这一带名声虽然不好,但走进西古城村关于她的好看,还是引起过好多人的议论的。有人说她嫁给杨运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还有人说只要能在她郝淑芬的肚子上趴一会儿,就是当场被人砍死都心甘情愿,还有个儿孙满堂的老人也曾捋着胡须说:“我盼望着天地能变成一盘磨,两个磨扇一对,一个磨眼儿里剩下我,一个磨眼儿里剩下郝淑芬。让我和郝淑芬重新开天辟地……”

杨运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本分善良,对郝淑芬也可以说百依百顺。

可尽管他对她有恩,尽管他勤劳得不能再勤劳、本分得不能再本分,可恩总有报完的时候,生活中也应该还有别的,更何况她生来就是个我行我素,不肯太亏自己的人。

那年秋天,他们的生产队长派了她一个既轻省又干净的活儿——在羚羊河的河滩上看花生。

他们生产队长是个工作上有能力,人也长得很不错的人。在她看花生不久的一天下午,他以巡视庄稼为名来到这里,在看花生的窝铺里和她发生了关系……

他喜欢她。

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从那儿以后她不但没冷淡杨运生,反而对他更好了。

杨运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们队长为什么让郝淑芬去看花生?郝淑芬为什么会对他比以前更好?他心里明镜似的。

有一点儿他心里更清楚——郝淑芬跟着他窝囊、憋屈。

第二年麦收期间,他们队长半夜就把割麦子的人们赶到了地里,接着就敲开了郝淑芬的门。就在他们翻上翻下闹得正欢的时候,正好让掰了镰柄回来取镰的杨运生给撞上了。他们吓得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可杨运生却低着头,一句话没说就慢慢退出去了……

这天中午,郝淑芬哭着跟杨运生跪下了。

杨运生丝毫没有埋怨她,她能跟下他来就已经不错了,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他知道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他,并在背地里叫他老王八头。人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不想管她,也不敢管她,他 只有让她高兴他才能高兴。

这就是他杨运生的“爱”。

这或许是一种更宽容、更有包容的“爱”吧。

使郝淑芬追悔莫及的,是杨晓丽不但全盘儿继承了她不枉此生的活法和我行我素的个性,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晓丽在上高中时根本不顾忌刘承彦的感受,和他们班长闫卫东谈起了恋爱。

闫卫东是县商业局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家里也很有钱,还有一点儿就是他肯定是吃商品粮的。

从那时起,杨晓丽就开始着装打扮,连学习也不太用心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学校敲了下课钟,她和闫卫东一起去食堂打饭时,突然碰上了刘承彦。

当时刘承彦穿一身带补丁的劳动布衣服,提一个粗布包,看上去很疲倦,而且风尘仆仆。

“姐!”刘承彦一看到她就高兴地喊了她一声。

可没想到她脸一沉,并很快把他扯到一边说:“你来干什么?”

刘承彦看着她那种既生气又讨厌的目光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愣住了:

“是……是妈让我……给你送来两件衣服……还有十块钱。”

“真是的,快给我!”杨晓丽把他手里的衣服和钱一把就抢过来了,还使劲落着脸说,“以后没我的话, 你就不要来了,你走吧!”

站在一旁的谷雅珍简直气坏了,她走过去,拽起刘承彦的胳膊就朝自己的宿舍走:“好心好意来看你……什么东西!”她一边拽着刘承彦走,一边弄着杨晓丽骂。

刘承彦的眼睛里顿时就闪出了泪花:“雅珍,我还是走吧……”

“不行,我今天一定得让你吃了饭!”谷雅珍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她让刘承彦坐到她的床铺上,去食堂给他打了最好的饭菜,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又给他打了一大盆温开水让他洗了洗头。

“你以后不要老是熬夜了,你看你都累成啥样了!”她站在一旁很心疼地看着他说。

“这是谁呀谷雅珍?你怎么这么上心呀!”她对刘承彦的热心,引来了好几个同学和她开玩笑。

“我哥,怎么了?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几个浑蛋!”谷雅珍生气地拿起笤帚就去打她们,等赶跑了她们,又看着刘承彦哭起来。

这天晚上,刘承彦刷完了锅碗、喂了猪羊,就来到妈的屋子里。

“妈。”他轻声喊了一声。

郝淑芬正坐在炕头上看电视,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就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

“我和我姐的事……要不……要不就……”他说到这里突然吞吞吐吐又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里已盈满了泪水。杨晓丽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明白得很,可他们之间毕竟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就不说他还喜欢她——他和她定亲是双方家长的意愿,也是他亲生母亲的遗命。他的两个母亲,一个生了他,一个养了他。这天高地厚之恩,他永世不忘。他崇拜她们,他不能违拗她们。可面对杨晓丽一直以来的无视、训斥,他 的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杨晓丽又欺负你了?”郝淑芬关切地看着他问。

“没……没有……”刘承彦把话只说出了一半儿又突然不想说了:“妈,您还看电视吧……我,我没事了。”他强作了一个笑脸摸了一把眼泪就走出去了。

他突然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顺其自然吧……

这年麦收前,杨晓丽正准备和刘承彦彻底分手时,闫卫东和父母外出出了车祸。闫卫东的父母都死了,闫卫东也撞成了残废……王燕默默地跟在刘承彦身后——就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木木的一直没有笑容。

“哥,你车皮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刘承彦边走边问杨晓平。

“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运作了。”杨晓平也边走边回答刘承彦的话,回答完后又顺便问了句:“王彦顺的果园怎么样了?”

“我帮他借了点儿钱,已经交了,合同也签了。我和我姐想和他算点儿股。”

“那好哇!”杨晓平一听说他和杨晓丽想算股,顿时就有些高兴。

“哥,你以后事情就多了,冷库里、车站上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就尽管说。”刘承彦又说。

“那行,那以后还真说不定要你帮什么忙呢!”杨晓平又笑了。

其实刘承彦平日经常主动给杨晓平帮忙:他帮他建冷库,帮他入果儿,帮他看制冷机,甚至他新房那边儿起个猪圈什么的都是他。可去年春天,当他把卖树苗的最后十万块钱给他拿来时,竟然挨了他一顿训。

“你想用钱干什么?啊?……报恩吗?”这时杨晓平正要开车出去,他停下来狠狠拿眼瞪着他。

他的头“嗡”一下子,一时间愣住了。

“你辛辛苦苦挣点钱容易吗?……啊?为什么都给了杨晓丽,给了妈?我还没顾得上说你,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李灵敏从车后边儿一个劲儿笑,还朝着他直挤眼。把他吓得赶紧就把钱收起来了。

天更黑,雾也更浓了。他们走过去后杨晓丽一边把子荀递到妈手上,一边大声嚷:“妈,你和我爸都做的什么饭呀?”

“都是你们爱吃的:有丸子肉儿、蒸大米饭,还炖了两条鱼。你快去和你嫂子帮着你爸拾掇拾掇……”

站在大烟小气的屋门口,抱着孙子,看着有出息的儿子、女儿、长得又好脾气又好的儿媳妇,还有没让她白受累的刘承彦、刚刚找回来的刘晓红,郝淑芬突然间感慨万端:他们每个人都是她的骄傲,她这个别样的家庭——从小就给女儿养着一个女婿的家庭——究竟让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总算熬过来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可面对着让她骄傲、满意的一家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一下子又想到了三十多年前。

杨晓丽二十二岁了,她想起了她也是二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次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现在的她了,恐怕连现在这个家庭也没有了。

难道婚姻真的讲缘分?

人生真的有定数?

那时,她因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丢了人,还被人家抛弃了。为此她的父母没完没了地打她,家里 一有不痛快的事就拿她出气。一气之下,在一天黄昏,她到村南路边的一棵枣树上上了吊……

回想当时的情景,她上吊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报复她的父母和那个抛弃了她的人。

她实际上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当她两腿悬空,脖子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后悔了,但她的两只手已不听使唤,两条腿也就只是蹬达了几下儿就昏过去了。

她觉得她在冥冥之中遨游了好长好长时间,还仿佛看见了围着她哭的那一大群人……其中有抛弃了她的那个人,还有她后悔了的父母……她又觉得还有一个人在一个劲儿折磨她:推她的身子,扭她的人中,就慢慢睁开了眼……

她当时是被在他们村做木匠活儿的杨运生救下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岁数虽然大一点儿,但看起来又厚道又善良的男人,放声就哭起来:“大哥……你要了 我……把我带走吧!”

“不!不!”杨运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你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她怒目而视,而且声嘶力竭。

她当时想跟他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另一个就是她根本就没地方去。

她在这一带名声虽然不好,但走进西古城村关于她的好看,还是引起过好多人的议论的。有人说她嫁给杨运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还有人说只要能在她郝淑芬的肚子上趴一会儿,就是当场被人砍死都心甘情愿,还有个儿孙满堂的老人也曾捋着胡须说:“我盼望着天地能变成一盘磨,两个磨扇一对,一个磨眼儿里剩下我,一个磨眼儿里剩下郝淑芬。让我和郝淑芬重新开天辟地……”

杨运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本分善良,对郝淑芬也可以说百依百顺。

可尽管他对她有恩,尽管他勤劳得不能再勤劳、本分得不能再本分,可恩总有报完的时候,生活中也应该还有别的,更何况她生来就是个我行我素,不肯太亏自己的人。

那年秋天,他们的生产队长派了她一个既轻省又干净的活儿——在羚羊河的河滩上看花生。

他们生产队长是个工作上有能力,人也长得很不错的人。在她看花生不久的一天下午,他以巡视庄稼为名来到这里,在看花生的窝铺里和她发生了关系……

他喜欢她。

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从那儿以后她不但没冷淡杨运生,反而对他更好了。

杨运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们队长为什么让郝淑芬去看花生?郝淑芬为什么会对他比以前更好?他心里明镜似的。

有一点儿他心里更清楚——郝淑芬跟着他窝囊、憋屈。

第二年麦收期间,他们队长半夜就把割麦子的人们赶到了地里,接着就敲开了郝淑芬的门。就在他们翻上翻下闹得正欢的时候,正好让掰了镰柄回来取镰的杨运生给撞上了。他们吓得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可杨运生却低着头,一句话没说就慢慢退出去了……

这天中午,郝淑芬哭着跟杨运生跪下了。

杨运生丝毫没有埋怨她,她能跟下他来就已经不错了,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他知道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他,并在背地里叫他老王八头。人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不想管她,也不敢管她,他只有让她高兴他才能高兴。

这就是他杨运生的“爱”。

这或许是一种更宽容、更有包容的“爱”吧。

使郝淑芬追悔莫及的,是杨晓丽不但全盘儿继承了她不枉此生的活法和我行069

我素的个性,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晓丽在上高中时根本不顾忌刘承彦的感受,和他们班长闫卫东谈起了恋爱。

闫卫东是县商业局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家里也很有钱,还有一点儿就是他肯定是吃商品粮的。

从那时起,杨晓丽就开始着装打扮,连学习也不太用心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学校敲了下课钟,她和闫卫东一起去食堂打饭时,突然碰上了刘承彦。

当时刘承彦穿一身带补丁的劳动布衣服,提一个粗布包,看上去很疲倦,而且风尘仆仆。

“姐!”刘承彦一看到她就高兴地喊了她一声。

可没想到她脸一沉,并很快把他扯到一边说:“你来干什么?”

刘承彦看着她那种既生气又讨厌的目光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愣住了:

“是……是妈让我……给你送来两件衣服……还有十块钱。”

“真是的,快给我!”杨晓丽把他手里的衣服和钱一把就抢过来了,还使劲落着脸说,“以后没我的话, 你就不要来了,你走吧!”

站在一旁的谷雅珍简直气坏了,她走过去,拽起刘承彦的胳膊就朝自己的宿舍走:“好心好意来看你……什么东西!”她一边拽着刘承彦走,一边弄着杨晓丽骂。

刘承彦的眼睛里顿时就闪出了泪花:“雅珍,我还是走吧……”

“不行,我今天一定得让你吃了饭!”谷雅珍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她让刘承彦坐到她的床铺上,去食堂给他打了最好的饭菜,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又给他打了一大盆温开水让他洗了洗头。

“你以后不要老是熬夜了,你看你都累成啥样了!”她站在一旁很心疼地看着他说。

“这是谁呀谷雅珍?你怎么这么上心呀!”她对刘承彦的热心,引来了好几个同学和她开玩笑。

“我哥,怎么了?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几个浑蛋!”谷雅珍生气地拿起笤帚就去打她们,等赶跑了她们,又看着刘承彦哭起来。

这天晚上,刘承彦刷完了锅碗、喂了猪羊,就来到妈的屋子里。

“妈。”他轻声喊了一声。

郝淑芬正坐在炕头上看电视,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就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

“我和我姐的事……要不……要不就……”他说到这里突然吞吞吐吐又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里已盈满了泪水。杨晓丽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明白得很,可他们之间毕竟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就不说他还喜欢她——他和她定亲是双方家长的意愿,也是他亲生母亲的遗命。他的两个母亲,一个生了他,一个养了他。这天高地厚之恩,他永世不忘。他崇拜她们,他不能违拗她们。可面对杨晓丽一直以来的无视、训斥,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杨晓丽又欺负你了?”郝淑芬关切地看着他问。

“没……没有……”刘承彦把话只说出了一半儿又突然不想说了:“妈,您还看电视吧……我,我没事了。”他强作了一个笑脸摸了一把眼泪就走出去了。

他突然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顺其自然吧……

这年麦收前,杨晓丽正准备和刘承彦彻底分手时,闫卫东和父母外出出了车祸。闫卫东的父母都死了,闫卫东也撞成了残废……

第十二章

刘承彦从小就有点儿怕杨晓丽,一个原因是自从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后,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另一个原因是他对杨晓丽的家庭有了一个很强的依赖心理。

杨晓丽可能是因为比他大一个月,也可能是自恃优越的家庭条件,更可能是因为他寄人篱下,就有意无意地欺负他。

“你以后得叫我姐姐。”有年春天,他们在果园看梨花时她突然颐指气使地命令他。

“啊?”刘承彦眨着一双黑眼睛,嘴一下子咧得像柿子。

“你叫不叫?你不叫我就打你!”杨晓丽从小就霸道得像个男孩子,她看着刘承彦好像不情愿,就朝着他走过去:“你叫不叫?”

“不叫!”刘承彦觉得她既然是他的媳妇,他就不应该叫她叫姐姐。

“我让你不叫……”杨晓丽走过去就朝着他的胸前一拳。

刘承彦一下子就让她打了个趔趄:“不叫!不叫!我就是不叫!”他生气地看着她。

“我让你不叫……”杨晓丽见他根本不怕她,拽住他的一只胳膊就咬。

刘承彦一时既不敢反抗,又不敢跑,就咧着嘴让她咬。

她使劲咬了他一口,接着问:“你叫不叫?”

“不……”

刘承彦不后边的字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又咬了他一口。

他的胳膊很快就让她咬得流出血来,他咧着嘴咧了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就忍着痛,轻轻叫了她一声:“姐姐……”

杨晓丽马上就笑了:“这还差不多,以后就这么叫,再不叫我还咬你。”

他们两人有一次在炕上玩儿“盘脚盘”,杨晓丽玩着玩着突然想起儿

歌里唱的“呜哩哇,呜哩哇,娶了媳妇啃脚丫”,就抬起脚尖儿来让刘承彦啃。

“你自己啃吧!”刘承彦使劲推了她一把。

“不啃?……不啃我还咬你!”杨晓丽说着就又去抓刘承彦的胳膊。

刘承彦这次有防备,从炕上出溜下来就跑。杨晓丽光着脚丫就追。两个人从院子里、房后边,一气儿就跑到了羚羊河的河滩上。

“你不啃我就不让你回家吃饭。”杨晓丽这次又想出了一个绝招。

“不吃就不吃。”刘承彦的拧劲儿也上来了。

他们两个人在河滩上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杨晓丽一直追不上他,后来两个人都累了,就保持着距离在沙滩上坐下来。

杨晓丽从小就刁钻古怪,她见这一次刘承彦不屈服,就又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我把脚丫洗干净了,你啃不啃?”

“不啃!”刘承彦说得非常干脆。

“我让你不啃……”杨晓丽爬起来就又追他。

就当他两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郝淑芬来到村边上喊他们吃饭。刘承彦看见能有人护着他了,就绕着弯往家跑。

回到家里,杨晓丽觉得没有出了气,想接着羞刘承彦,就跟她妈说:“妈,我让刘承彦啃脚丫来!”

“真的?”郝淑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了看杨晓丽,又看了看刘承彦。

“真的,他不敢不啃!”杨晓丽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还朝着她妈一个劲儿笑。

刘承彦低着头,脸红红的。

“你小王八羔!”杨晓丽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妈揪住她就打:“我让你欺负他!我让你欺负他!他碍着你 什么了?你为什么老是欺负他?”

杨晓丽顿时就被她妈打得杀猪一般叫起来。

刘承彦在一边儿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嘻嘻”地笑起来。

“你他妈还笑,你看你这个没出息样!”郝淑芬回过头来就又要打刘承彦:“你要是再让她打了你我就接着揍你!你那手是长着干什么吃的?你这个窝囊废!”

刘承彦吓得蹲下身,抱住头,一动也不敢动。

“真是的,哪有你这样管孩子的?不是打就是骂!”站在一边的杨运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还这么小,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你在放什么屁?”郝淑芬又朝着杨运生发了火,“打都不顶事儿,我说他们能听吗?”

杨晓丽经常欺负刘承彦,这郝淑芬是非常清楚的。她记得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她在炕上纳鞋底,他们两个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刘承彦的眼不时就看看杨晓丽的本儿,杨晓丽要是把本子的角儿弄折了,刘承彦就赶紧跟她抚平。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觉得这里边一定有事儿,就停下手里的活儿问刘承彦:“你老看她的本儿干什么?”

刘承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不干什么……”

“把你们两个的本儿都拿出来。”

郝淑芬前些日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三个本儿,让他们反面正面都用,现在差不多就要用完了,正好检查一下儿。她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写得清楚不清楚,整齐不整齐还是知道的。

他们把本儿拿出来都放在了桌子上。

郝淑芬把本儿一个一个都翻了一遍,接着就问杨晓丽:“这是怎么回事儿?”本子的正面都是杨晓丽用的,而刘承彦用的都是反面。

杨晓丽低着头不吭声儿。

“你说!”郝淑芬又问刘承彦。

“她说……她说……”刘承彦手里捻着个铅笔头,一副不敢说,又不敢不说的样子。

“你想让我打你?”郝淑芬举起了手里的鞋底儿。

“她说……她说本儿……是她妈买的……是用的她家里的钱……她得用正面……”

刘承彦的话还没有说完郝淑芬手里的鞋底子就朝着杨晓丽打过去。

杨晓丽挨了一下,吓得出溜下炕,撒腿就跑。

……

随着他们一年年长大,刘承彦出落得一表人才,在村里也有了非常好的口碑,但在一些事情上,还是不敢 和杨晓丽较劲儿。杨晓丽欺负他、有时候骂他,也还是一如既往。

麦收后的一天傍晚,家里只有杨晓丽和刘承彦两个人。他们的父母去看外公没有回来,杨晓平已经结婚去 新房单过了。杨晓丽一边在夕阳下洗碗,一边和拾掇院子刘承彦说:“承彦,我晚上害怕,你不要去那边了, 你和我做伴儿吧。”

刘承彦的心里顿时一热——杨晓丽是很难这么亲热地和他说一句话的。

这是他去果园当技术队长的那一年,杨晓丽也高中毕了业。

两个人都十九岁了。

那个夜晚的月光好明亮。

刘承彦过去把他那边的屋门、大门锁上,过来又把这边的大门插上。他在爸、妈那一头铺上被子,看了一会儿书就和衣躺下了。

杨晓丽越大和他话越少,他也觉得一时无话可说。干脆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也就没有忧愁了。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当他刚刚进入梦乡时,突然觉得有一个人在轻轻推他。他看了看斜映到炕头上的月光,就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了。

“姐……”他看见杨晓丽就站在他的炕沿边,就轻轻叫了她一声。

杨晓丽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承彦!”她还亲切地叫了他一声。

他身上的血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激动得眼泪瞬时间就流下来了。

他忘情地紧紧把她抱住。

她也紧紧抱着他。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一会儿又慢慢地倒在了炕上……

刘承彦疯狂地一次次吻她——他吻她那张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脸蛋儿,吻她那白得不能再白的脖颈,并使劲挤压着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胸,他甚至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性感的屁股。他全身的热血激荡着、奔涌着,他感到积压已久的委屈、渴望,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了。他突然觉得她平日给他的痛苦和现在给他的幸福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那简直就不值一提。

“姐姐……姐姐……”他呢喃着一声声叫着。

“承彦……刘承彦……”她也在含混不清地一声声喊着。

刘承彦觉得杨晓丽的一只手慢慢伸到了他胸前的衣服里,摸了摸,又滑到了下边,紧接着又慢慢解他的裤子……

“姐!”他吓得惊叫了一声,一下子就把她推开了。

杨晓丽又吃惊又意外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了?”

刘承彦喘着气,呆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地说:“……妈……妈知道了会生气的。”他既感到惶惑又感到内疚,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死人!”杨晓丽坐起来,咬着牙骂了他一句。

他不敢还言儿,慢慢地坐起来,慢慢整理自己的衣服。

“滚!你他妈滚!”杨晓丽简直是又羞又气又拿他没办法。她大声骂他。

杨晓丽不但对刘承彦霸道,对她的哥哥、嫂子也不例外。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她跑到哥、嫂的新房那边,说他们那边的房子干净,要和他们一起住。她嫂子是个很明事理的人,也非常喜欢她,就赶紧给她拾掇好和他们连间儿的西屋,并且给了她一床结婚时的新被褥。

从那时起,她就一直住在哥、嫂那里。

在一个霞光满天的清晨,杨晓丽很早就醒了。他们这里当时正流行一种非常好看的金项链儿,她想让刘承彦也给她买一条。说好了今天一起去省城。

她起床后先对着镜子前后看了看衣服的搭配,洗了洗脸,然后就去找梳子。桌子上没有,拉开抽屉,抽屉里也没有。床头、地上,找遍了所有应该找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他妈浑蛋!”她在心里骂了她嫂子一句——她嫂子是个各个方面儿都好,唯独太邋遢的人——她觉得一定是她嫂子把梳子拿走,又不知放到什么地方了。

她生气地摇摇头,然后就蹑手蹑脚地到她哥、嫂的屋子里去拿梳子。

她的哥、嫂平日都爱睡懒觉,她妈经常说:“日头不晒住他们的屁股,他们是决不会起床的。”

她轻轻穿过外间屋,轻轻撩开门帘,突然,她听见她嫂子“啊”地惊叫了一声。

她的心狂跳起来,眼睛也一下子睁得大大的:她突然看见她嫂子正脱得光光的平躺在床上,她哥哥也脱得一丝不挂的正使劲趴在她的肚子上……

听见老婆惊叫,杨晓平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扯被单或被子把他们盖住,可刚才一阵忘乎所以,已经把身边的被子、被单,蹬达的一件也够不着了。因不能当着妹妹的面滚下去,就一边在心里骂着妹妹混蛋,一边一动不动地趴在了那里……

李灵敏真是又好气又觉得好笑,但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杨晓丽左手撩着门帘,右手扶着门框,既不走进去又不退出来,就那么呆呆地大胆地看着……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

“杨晓丽,你个死闺女!你还看,你也不害臊哇,你还不赶快出去!”

后来,李灵敏实在忍不住了,就从下边抬起头来弄着杨晓丽骂起来。

在后来的几天里,她哥哥、嫂子,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害羞得尽量躲着她。可她却平静得像个无事人。

有一天傍晚,她嫂子正一个人在东屋里做晚饭,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拍了她一巴掌,还“喂”了一声,把她下了一大跳。

“你个死闺女!”她嫂子又是喜欢她,又有点儿恨她。

“怎么样?我哥棒不棒?”她凑到她嫂子的耳朵边问。

“你就疯吧,我看刘承彦以后还敢不敢要你?”

“嘻嘻,我看我哥就很棒!”

在那年初秋的一个晚上,她嫂子回了娘家,她刚来到这边儿天就下起雨来。电闪雷鸣的雨越下越大,后来,“哗哗”的雨声竟变成了分不出雨点的“呼呼”声。

她躺在西间屋的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她看着辉映到屋里的电弧光一样的闪电,听着震的连窗户都“隆隆”作响的雷声,孤独、烦躁的实在受不了。她的心跳加快,呼吸困难。她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寂寞和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她爬起来躺下,躺下又爬起来,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的流眼泪。

她思过来想过去,最后抑制着心跳,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来到东间屋,扯开哥哥的被子就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一九**年夏天,杨晓丽有一次去县城买衣服,在大街上碰上了他们村的民政局局长高英奎。

高英奎让她给他舅——他们村的王保中——捎了一封信,并让她尽快给了他,说是关于民政局给他的照顾问题。

王保中是他们村一个富户领养的儿子,因吃、喝、嫖,赌败完了家产,父母死后就当了兵。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过,复员时还带回了好多的奖章和纪念章。/>

国家对他每年都有照顾,生产队时也每年拿大份儿,但他除了给自己盖了两间土坯房外,其余的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

她坐车回到家里天已经很晚了。父母出去了,刘承彦也不在家。她本来想着第二天再把信给他拿过去,可又觉得信里别确实有什么急事让她给耽误了,就匆匆忙忙吃了口饭,亲自给他拿过去了。

那是那年七月初十的一天晚上,星星眨着眼睛,大地被月光照得一片通亮。

王保中的土坯房在村子南面的最南一排,连个院门都没有,土坯墙头也东倒西歪,院子里还长着没膝深的蒿草。

她在一片蟋蟀、蝈蝈地鸣叫声中走进小院。屋子里没有亮灯,但是门开着。她喊了一声:“保中叔。”就走进去了。她想如果屋里没有人,就把信放在炕上赶紧出来……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刚一进门,王保中就像是特意等着她似的一把就把她抱住了。他的两条胳膊,硬的就像是两条铁棍,箍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喷着热气的嘴还使劲啃她的脸。她喊不出声,手也动不了,就往

后仰着头左右摇晃着躲闪他。就在她木然的一瞬间,他又腾出右手急速地伸进她的上衣里,并使劲揉摸她的**,紧接着又飞快地滑下来插进她的裤子里……

她的整个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感到突然间就好像没有了世界,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就连听觉好像也失去了,她的整个身子也仿佛要飞腾起来。她很快的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她觉得自己就像酥了、化了一样,慢慢地瘫软下来……

这个有着明亮月光的夜晚,一点也没给杨晓丽带来心灵上的伤害,使她挥之不去的倒是整个这件事情给她的冲击和意外。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时常想起王保中那两间烟熏火燎的土坯房、他土炕上的油性子味儿,和那扎疼了她的屁股的破炕席……

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为什么能那么疯狂,那么猛烈。他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第十三章

这天晚饭过后,街上的雾气更浓了,浓得几乎走个顶死面儿都看不到人。杨晓平和李灵敏抱着子荀回了他们新房那边,刘承彦和王燕也回了他们这边。不一会儿,杨晓丽把锅碗拾掇清也跟过来了。她把外间屋的炉火拨旺,把炉子下边的炉灰撮出去,到东间屋跟王燕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刘承彦睡觉的西间屋来了。

“我看看你的伤。”她走到刘承彦身边轻声问。

“什……什么伤?”刘承彦正站在书架前翻书,他回过头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你装什么傻你!”杨晓丽见他支吾她,突然间就发了火,张口就骂了他一句。

刘承彦吓了一大跳,脸一下子就红了。

“出了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跟我打个电话,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还是你姐姐!”杨晓丽盯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姐……我……我没有……我没事儿……”刘承彦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一边慌乱地躲避她的目光。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知道了吗?……村子里有好些人都知道你出了事,人家问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刘承彦一时语塞,自知理亏地慢慢低下了头。

杨晓丽真想接着骂他,可见他一付又胆小又很窘迫的样子,就又把声音低下来了:“把你的背转过来,让我看看。”

“没事了……伤口也都好了……真……真的!”刘承彦不想让她看。

“你是不是想让我打你?”杨晓丽娇嗔、愠怒的盯着他:“把背转过来!”

刘承彦红着脸,慢慢转过身去。

杨晓丽让他把前边的衣扣解开,慢慢把衣服撩上去:他的背上一共有六处刀伤,伤口虽然已经长好,但周围还泛着青紫。杨晓丽一处一处地抚摸着,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你……这次出去……是不是因为?”

“不……不是。”刘承彦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听她有自责的意思,顿时心里酸酸的。

“姐……错了!……姐对不住你!”杨晓丽满眼是泪,把脸紧紧贴在刘承彦的背上:“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狠狠打我一顿!你为什么对我……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杨晓丽失声痛哭起来。

“姐……”刘承彦慢慢转过身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再去想它……我们还从头开始。”

杨晓丽深情地盯住刘承彦的眼睛:“……你就真的……不嫌弃我?”

“真的。”刘承彦也深情地望着她。

“对不起……”杨晓丽第一次依偎在刘承彦的怀里,泪水也刷刷地流下来。

在去年初十的那天晚上,杨晓丽从王保中的屋子里走出时,被几个捉迷藏的孩子看见了。后来,王保中也以此为荣,到处宣扬,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播开……

当时刘承彦简直就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世人,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有天他在大街上走着,康新凯的老婆一看见他就在他身后大声说:“婚还没有结就当了王八,还整天神气什么!”

那时,多么难听的话他都得听着,多么亵渎人的眼神他都得忍着。

那年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和王彦顺给果园办完事回来晚了,去村里的一个小饭馆吃饭。他们一进屋就看见了王保中。

刘承彦的心跳起来,他看了眼屋里的人们就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

他不想再看到王保中,就把脸扭到了一边,可是王保中不知是因酒喝得太多还是有意炫耀自己,竟然朝着刘承彦走过来了。

王保中是个近视眼,看人或和人说话总是和人靠得很近,一说话,唾沫星子总是要喷到人的脸上。

“刘……刘……刘承彦……”他的舌头根儿已经很挺,说话吞吞吐吐而且发音不准。

刘承彦慢慢转过身来。

“我……我……我睡了睡杨晓丽……你不会介意吧?”

吃饭的人们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都吃惊地纷纷朝这边看。王彦顺的心也顿时就激跳起来。

王保中仗着是荣复军人,立过功,外甥又是民政局长,根本就没把刘承彦放在眼里。他流着口水,看着刘承彦的眼睛说:“杨晓丽那……那两个**……还有那两条大腿,真……真能把人痛快死!……我……我还从来……”

刘承彦一闭眼,站起身来就朝着他的下巴上一拳,“砰”的一声,王保中凭空就从饭馆儿的屋子里摔到门外的台阶上。刘承彦顺手抄起一个凳子,冲到门外,抡起来就朝着王保中的头上砸去……

王彦顺一看不好,赶紧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咔嚓”一声,凳子落在了王保中的身边,登时就摔碎了。

屋子里的人们顿时就惊得目瞪口呆。

那一次,王保中竟然受住了刘承彦这一击,但他躺在地上吓得连大气都没敢出,酒也醒了,后来再也没敢找过刘承彦的麻烦。

杨晓丽自从她的事被传开后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变得不那么张扬,也不那么爱说话了。整天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去地里没时没晌地干活。

在那段时间里,郝淑芬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她一会儿坐卧不宁,一会儿又心事重重地观察着杨晓丽和刘承彦的脸色。刘承彦除了变得更加沉默,好像看不出什么别的。杨晓丽也没她想得那么悲观——她好像痛苦了

没多长时间就释然了——使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脸上除了已没有前几天的痛苦外,有时还洋溢出一种很满足的自得。这使她大吃一惊。她担心她是破罐子破摔,或把什么都看开了。

那几天杨晓丽一个人摘棉花。她每天吃了中午饭就走。郝淑芬觉得有些奇怪,就偷偷跟着她。

他们家的责任田在村子的最东南角,紧挨着果园。

那天烈日普照,整个村东南除了她和杨晓丽,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她从远处看见杨晓丽一走到地里,把包袱放到棉花上就朝着果园里走去。她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她看见从果园里走出来一个人,长得虎背熊腰,两条胳膊乍着。她想了一下儿就看清楚了,那是在果园里看果的康海欣。这人比杨晓平大五岁,和杨晓平一样,也当过兵。一开始是特种兵,后来进了军区文工团,又当了一年多文艺兵。后来因乱搞男女关系,让部队提前放了回来。那时,郝淑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可她还是眼看着康海欣把杨晓丽抱起来就走进了果园里……

郝淑芬当时就晕过去了。

这天傍晚,杨晓丽一走进家门郝淑芬拿起一个笤帚就去打她:“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这么不知道羞耻?”她气得都歇斯底里了。

可杨晓丽左躲右闪,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不管不顾地朝着她大声喊:“你没有资格打我,我这都是跟你学的!”

正在这时,刘承彦走进了家门——他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了避免尴尬就又慢慢退出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果园组织了几十个人给客户装车。因箱子太多,刘承彦和王彦顺也得上。还从护果的人员中调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康海欣。

西古城是武术之乡,喜欢武功又是年轻人的天性,在等车时,有几个人就摔起了跤。

车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人们就怂恿康海欣和刘承彦试试。

康海欣从小就痴迷武功,力气大、身板儿好,在部队时又受过特殊训练,是一般人不能比的。可刘承彦的身体虽比他单薄,但他是村里公认的武功学得最扎实的人。

刘承彦坐在路边的垄沟上,背靠着大树,任凭人们喊叫,没说话,也没有动。他不知道人们是知道了杨晓丽和康海欣的事后故意使他难堪?还是真想让他们比个高低?他这几天心里很乱,没这种心思,更不想在人们的传闻上再添什么事情……

“他不行!”康海欣就像熊一样蹲在路边的空地上:“就别说他一个,你们再随便添上两个也不行!”他显得那样自信,就好像一点儿也没把刘承彦放在眼里。

“你瞎吹什么?我们要是三个人能把你扔到路边的沟里去!”一个坐得离他很远的小伙子不服气地说。

“那,你们可以过来试试。”康海欣说着就从地上站起来了。

人们见刘承彦没什么反应,就组织了三个人来和康海欣“较劲儿”,结果真像康海欣说得那样,三下五去二就让他摔倒了。

康海欣得意地站在场地中央:“想不想来试试?”他朝着刘承彦招了招手。

刘承彦的头“轰”一下子,心也怦怦地跳起来,他不明白生活中为什么老遇上这样的事,王保中挑衅他, 康海欣也是明摆着欺负他,他在人们心目中究竟有多少分量?难道就真的这么不屑一顾吗?

他慢慢站起身来。

康海欣很得意地笑了:“来,过来吧!”他很响亮的招呼他。

刘承彦慢慢走到他的跟前。

站得远的人们也慢慢围拢过来。

经几次接触,人们很快就发现他们谁摔倒谁都不容易。康海欣虽然力气大,下盘稳,可行动迟缓。刘承彦则比他灵活得多,而且出手又快又猛。

第一个照面刘承彦趁康海欣朝他扑过来的一瞬间,猛一俯身,一个黑狗钻裆就把他顶得蹲到了地上,但因他身子太沉,自己也趴下了。第二个照面,康海欣揪住了刘承彦的衣服,可把他的衣服都揪烂了也没能把他拎起来。第三个照面刘承彦想用大背胯把康海欣背过去,可背住了他的右胳膊人却没能背起来。康海欣看准这个机会,用右胳膊夹住刘承彦的脖子,身子顺势想从刘承彦的左侧转到前边,然后抱住他把他摔倒。可没成想他的身子还没有转过去,刘承彦乘势用左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软肋,就在他的身子往后一缩的当口儿,刘承彦一弯腰就把他背起来了……

“砰”的一声响,康海欣顿时就被摔到了地上,而且倒地后就吐了一大口鲜血。

不知是生活给刘承彦造成的压力太大,还是一直以来的积劳成疾,刘承彦回家后便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

他的头昏沉沉的,嘴上起了一圈儿燎泡,两只眼睛也凹陷进去。

连王保中这样的老头子都敢欺负他,连康海欣这样明知欺负了他的人还想再次让他威名扫地,难道就只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乡人?

回想最近发生的事,他简直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生病期间他第一次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爸爸不时地来看看他,妈妈也不断地来关照他,哥哥、嫂子给他买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杨晓丽也整天围着他转来转去……

谷雅珍也来看望他,她趴在他的身上大哭了一场,并且把一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的脸上,走时还没忘了说一句只有她才能说出来的怪罪他的话:“你活该!”

他没有太多怨恨杨晓丽的念头——没有杨晓丽、没有杨晓丽这个家就没有他刘承彦的今天。是他们给了他关怀、是他们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见过无依无靠沿街乞讨的孩子们,也听说过冻饿而死的人。他感谢上苍,感谢母亲把他托付给了一家好人。他虽然长大了,虽然也回报了这个家庭,但还是觉得欠他们太多。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来指责他们。他唯一想得到的是杨晓丽的自责,可是没有,他从杨晓丽的眼神里唯一看到的是他不应该打王保中,更不应该那样对待康海欣……

他的心慢慢悲凉起来,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离开这里的念头,怯懦也好逃避也罢,来它个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正在这时,他收到了静海市一个远房表姐的电报,说静海的黄元帅卖得很好,如果有可能,让他尽快发一个车皮过去。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就像是听到了久违的亲人的召唤。挣扎着从信用社取出了杨晓平没要的那十万块钱,买了南王庄天华果品冷库一个车皮的黄元帅,上了站,哭着,恋恋不舍地登上了去静海的火车……

是谷雅珍的电话让他知道了他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是从静海市找回了他的亲妹妹,才让他重新鼓起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第十四章

王彦顺当天晚上就来到王志勇家。王志勇正在屋子里看书,听他说完刘承彦的想法后当即就答应了。

“那你接着看吧,我先去找两个人把果园值班的换下来。另外你把果园剪枝的事重点考虑一下儿,咱们过两天开个碰头会。”

王彦顺说完就走了。

王志勇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门外。

王志勇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果树技术员,主要靠的是他的上进好学和敬业精神,也和他生活中几个偶然事件有关。

王志勇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果园上班,那时的果园比不得生产队,是要按入园早晚论资排辈的。

入园的第三年冬天,县林业局和副食品公司要在旧城村果园举办一次为期七天的果树冬剪培训班。

那年西古城村果园一共安排了三人参加:一名技术员,一名技术队长,还有一名技术骨干。那时王志勇是 远不够这个资格的,可到了临出发那天那位技术骨干突然感冒发烧去不成了。当时的技术队长赶巧碰上了王志勇,就临时抓了他的差。

那年的果树冬剪培训班是县林业局长董书仓亲自安排和主持的。

董书仓四十多岁,高身材,黑红脸,是个说话粗鲁、爱开玩笑,工作却很认真的人。

董书仓毕业于河北农大,上班第一年就被派到了北里厢公社任革委会副主任。有次他到下边检查工作时, 发现有好些生产队在麦地里点种了玉米却不浇水。

那时因经常停电,柴油也供应紧张,人们就干脆来它个靠天吃饭。在一次公社的万人大会上,他对着麦克风大发雷霆:“你们把棒子粒儿扔到黄面土里就不管了,它想发芽发不了,根儿也扎不下去,你那不是让它去受罪去了?”他的话音刚落,就引得全场人捧腹大笑。“让棒子粒儿去受罪”也成了当时的名人名言。

后来,他升任了农业局长。

一开始农业局的人们都有点儿瞧不起他,有的消极怠工,还有的打他的小报告,他们都认为他这个土里巴几的人是不会有什么能力的。他就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慢慢地一步步开展工作,一直到把农业局搞得有声有色,还给人们解决了好多家庭问题。可就在他刚觉得可以松一下儿心的时候,又要调他去林业局当局长。农业局副局长为此组织全局职工给他开了个欢送会。就在副局长拿着发言稿,带着感情讲他为农业局作出的贡献时,他突然站起来说:“别他妈念了,我刚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打我的小报告,现在又猫哭耗子假慈悲!”

这个副局长愣了一下儿,随即就笑了,说:“你这他妈小子,不知道好歹!”

紧接着全场的人都笑了。

他自己也笑了。

他站起来接着说:“我再跟你们说点儿实惠的,趁着新局长还没来,你们有什么事儿求我就赶快说,晚了我可就没权了。”

到了林业局以后,时间不长就又弄出了点儿更可笑的事儿。有一天上午,他带着男女职工好几个人去下乡。女职中有两个还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骑着自行车一路说说笑笑就猜起了谜语。当他们来到北环就要出城时,他看见前面有两只配在一起的狗,就突然说:“你们猜我一个吧。”

“你说吧。”他的一个女同学说。

“四耳朝天,八爪落地,中间转轴,两头冒气。”他刚一说完就有几个男职工笑起来。

他的那两个女同学认真地猜了老半天猜不着,就问他:“老董,是什么?”

他骑着自行车骑出去好一段才回过头来指了指路边的那两只狗说:“你们看……”

他的那两个女同学又想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骂他:“老董,你个王八蛋!”另一个骂他:“董书仓,你个狗日的!”

他却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就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嘿嘿”大笑起来。

这一次学习,他一天想当两天用,白天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晚上还要求人们讨论到十二点。可当他第四天晚上写完当天的总结去检查各小组讨论时,却发现各个小组没一个人谈正事——都在讲女人。把他气得弄着他的这些下级一顿臭骂。可没有人怕他,也没有人生他的气。“老董,要不你也来一个!”有人还站起来朝着

他直起哄。

不严肃也有不严肃的麻烦,后来,他实在没办法就让人们睡了。可就在他回住屋路过果园的牲口棚时,从门缝里看见炕上有个人正趴着写什么东西,就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电灯很亮,炕上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长得很俊气。他一看见他就把面前的三个本子藏到了身子底下。

屋里有一股很浓的骡马粪的气味儿,一匹马见他进来就“咴咴”叫了两声,其余的牲口都“咯嘣”“咯嘣”地吃着草。

“你是哪村的?”他看眼前这个人有点儿陌生。

“西古城村的。”这人爬下炕,站直腰,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很尴尬的用身子挡住了自己的三个本儿。

“你刚才在写什么?能不能让我看看?”

“没……没写什么!”这人越发显得不知所措了:“都……都是胡乱记了一些东西!您想看……就看吧!”他说着就慢慢把身子移开了。

董书仓走过去:这是三个厚厚的精装的笔记本儿,他拿起其中的一个随便翻开了一页: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八日,晴。

西北风二到三级,气温十到十八度。

今天是美夏的花蕾期,雪花梨的初花期,鸭梨的盛花期。

山楂红蜘蛛出蛰调查:一号树38头,二号树35头,三号树40头。

梨实蜂虫口密度调查:鸭梨卵花率百分之三十五,雪花梨卵花率百分之二十五。

梨黑星病为害预测:“乌码”千分之零点五——轻预警。

苹果白粉病……

董书仓大吃一惊,他从本子的头一页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一本一九七四年的全年气象和病虫害防治纪录。

他没轻易说什么,把这个本子轻轻放下,又重新拿起一个:这个本子记载的是关于修剪方面的一些事情,其中分析了东北、河南以及河北各省修剪方法的利弊,还有自己的看法。

“你是西古城村的新任技术员?”董书仓问他。

“不是。”

“村里准备培养你?”董书仓又问他。

; “没……没有。”小伙子摇摇头。

“那你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小伙子用一只手摆弄着衣角,尴尬的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你记这些干什么?”

“我……我喜欢果树!”这个小伙子很腼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董书仓的脸上有了点儿笑容。

“王志勇。”

“啊……王志勇!”

董书仓再没说什么,把本子放下就走了。他今年通过地区林业局争取了两个去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学习的名额,学期一年,是从栽培、植保两个方面学习果树技术的。

他当即就选定了王志勇。

他第一个选定的人是他女儿董建菊。

可他女儿不想去。

他知道女儿高中毕业后一直在等着他给她安排个好工作,还知道他女儿的一些同学都安排到了公、检、法以及银行什么的,他也不是安排不了,他是想让女儿“女承父业”……

王志勇能去成也让他费了一番周折。

当时的村革委觉得这样的好事——相当于去读中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王志勇。

可董书仓明确表示:村里如果不安排王志勇就取消西古城村派人去学习的资格。

结果村里也只得认可王志勇。

王志勇和董建菊能去成让董书仓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志勇和董建菊是在这年春节刚过就蹬上去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的列车的。

那是王志勇第一次出远门,他久久地趴在列车窗口,怀着一种忐忑的兴奋,一路观赏着沿线的村镇、城市和迷人的山山水水。

董建菊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看着这个见什么都好奇的乡下人不时地撇撇嘴。

列车载着他们一路飞奔。

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是当时河北省的最高果树学府,并闻名中外。那里有六、七十年的二人合抱的苹果树,百年的梨树,好吃难栽的樱桃,树荫能覆盖住一亩地的核桃。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全国十八把剪子”之一的栽培权威李玉秀,闻名遐迩的病虫害专家肖振汉。并且北依碣石山,南邻渤海湾,东接秦皇岛,西界滦河……

一开始董建菊真有点儿瞧不起王志勇,呆头呆脑,和她一说话就脸红,甚至不敢和她在一块儿吃饭。后来,经过长时间接触,才慢慢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的主食是高粱米。

王志勇和董建菊去了不到一个月,班里一些胃弱的同学就开始退学。慢慢的,董建菊同宿舍的三个女生也开始走了。两个月后全班退学的达到了十个,董建菊同宿舍的三个女生也走完了。

“我也受不了了!”有天中午,董建菊端着半碗高粱米干饭找到了王志勇。

“你也这么娇贵?”王志勇不无遗憾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能和你一样啊?”董建菊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和她说话,一下子就生气起来。

“要不……要不我们自己做饭?”王志勇看着董建菊那种既难受又不甘心的样子,突然想了个主意。

“自己做?……怎么做?”董建菊不明白他们既没有炉具又没有炊具,能用什么做?再说她从来就没做过饭,他是个男孩子,肯定也不会做,这不等于白说吗。

“我们先去买一些炊具,然后再买一些米、面、蔬菜。如果你同意,咱们就在你的屋子里偷着装一个电炉子……”王志勇说到这儿就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董建菊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傻哩巴叽的人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心里高兴,但却赌气似地看着他说:“那我可不会做,我只能吃现成的。”

“我会做……让我来做。”

王志勇见董建菊同意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天中午就上街买了个电炉子,还买了米、面、蔬菜和一应炊具。当天晚上他们就吃到了香喷喷的小米饭、馒头和炒菜。

“还可以吧?”王志勇问董建菊。

“嗯,还可以。你在家里也经常做饭吗?”董建菊一面满意地吃着一面问王志勇。

“有时候做,不经常做。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反正什么都吃。”

王志勇和董建菊一接触时间长了才敢慢慢正视她的眼睛:董建菊是个身体略显孱弱的的姑娘,长着小巧的鼻子,很好看的嘴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她看他时老爱带着鄙夷的神情。

“你每晚都去图书馆吗?”董建菊把一大勺子菜放到嘴里,吃相很不好看,嚼了一会儿问王志勇。

“嗯。”

“那以后我也去。”

从那天以后两人就一起吃饭一起上课,还一起去图书馆。夜深了王志勇就把她送回来,并且在门外边看着她熄了灯再回去。

董建菊从那时起也开始注意王志勇:王志勇是那种猛一看不怎么样,仔细看却很受看的人。他两眼黑白分明,五官端正,虽然一说话总是流露出憨态,但憨态中又带着让人放心的忠厚、善良。他的笔记本每一页都记得工工整整,为了加深对一些病虫害的印象,还爱加上特别像的图谱。做饭时菜总是洗了一遍又一遍,锅碗

瓢勺也弄得干干净净。虽然没穿过什么好衣服,但总是很合身,而且一尘不染。

“我们一起去北戴河玩儿一天怎么样?”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天,董建菊突然问王志勇。

“那……好哇!”王志勇原定这一天是要去图书馆的,但觉得董建菊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就答应了。

那是他们来这里天气最好的一天,天空格外的蓝,微风徐徐吹着。他们走出果研所,坐上火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北戴河。从火车站出来又坐了一会儿汽车就到了北戴河海滨。

这时海边上已到处都是人,天气虽然还不太热,但四下里已打起了许多阳伞儿。沿路有很多卖工艺品的,还有几家戳着牌子照相的。他们看了会儿沿海的小洋房就径直走到了大海边。

清澈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岩石,不知名的水鸟疾迅的贴着水面飞来飞去。王志勇在海边拣了一个琥珀色的贝壳,吹了吹上面的沙子就送了到董建菊面前:“送给你,怎么样?”

董建菊哼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就装到了兜里。

王志勇又站到一块儿更高一点儿的岩石上看了会儿大海就问身边的董建菊:“问你个问题行吗?”

“你问吧。”董建菊这几天心情非常好:最近胃病好了,又有王志勇陪着,自己也逐渐喜欢上了果树,爸爸又不时来信鼓励她,她觉得自己都变成了小公主。

“人们都说海平面、海平面,怎么我看着这海平面不是平的,怎么像是圆的?怎么越往远处看好像越高呢?”王志勇又看了一会儿大海,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董建菊。

“啊,你上地理课时没学过地球是圆的?”董建菊一边用手梳理着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一边很奇怪的看着他。她觉得他这个人说不定是有点傻,不然怎么能连这点儿道理也不懂呢?前几天和他一起爬山时他看着山顶上的一棵树一看就是老半天,还问她山顶上既没有水又没有土,树为什么还能活着?她反问他你们村边上不

是就有山吗?他说他们那儿的山什么也不长。她就告诉他这些树的根能分解岩石。

他听了竟愣了好半天。

“你是说……地球就只有这么大?”王志勇看着远处虽然越来越高,但两边又明显低垂下去的弧线,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什么这么大那么大?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董建菊既听不懂他说的话,又跟他解释不清,有点儿生气了。

王志勇看她生了气,脸红红的,突然想一发再气气她,就说:“你急什么?说不定你也不懂吧?”

“我不懂?我怎么会不懂!我怎么说也比多念了三年书!”董建菊老气横秋地看着他

“那你念书的时候,是不是净考零分儿?”

“你胡说!”董建菊真有些生气了,狠狠拿眼瞪着他。

“我胡说?我上学的时候姑娘越好看成绩就越不好!”王志勇也学着她的样子撇了撇嘴。

“你还敢笑我?”董建菊气得真想找个什么东西揍他一顿。

“同志,跟你们合个影好吗?”就在这时,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中年男子顺海边儿朝他们走来。

“我们不照!”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说,说完又几乎同时红了脸。

“我是国营照相馆的,我有工作证。你们照了我会按时间、地点给你们寄过去的。你们看今天的光线有多好,合个影吧,我一定会给你们照得非常好的!”

这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们。

“我们不照!”王志勇又说了一句就想走开。

“我们真的不照!”董建菊也补充说。

“不会耽误你们多长时间的,很快就会好。好容易来趟北戴河,怎么说也得合个影吧。你看人家谁不照个像。”这人不知道他们真正不想照相的原因,以为他们时间紧,想赶路,就进一步跟他们解释。见董建菊没有太反感,就自作主张地动手去摆正他们的位置:“……对了,面部要和阳光成四十五度角,朝这一边一点儿……你们两个要站得近一些……对,就这样!”说完,就好像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后退几步就举起了相机。

“我们真的不照!”王志勇又想走开。

“不要动,好啦,好啦……注意!”这个人这时已经把相机对准了他们。

董建菊抬头看了王志勇一眼说:“那就……照一张吧!”说完就低下了头。

王志勇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儿。

第十五章

小暑过后的一天,果研所安排了两辆面包车,组织学员们去参观后两山的果粮间作。什么梨树和花生间作啦,苹果和中药材间作啦,核桃和棉花间作啦,等等。去的主要目的是解放思想。学员们实地看了看、听了听汇报,太阳还老高就回来了。

回来后董建菊让王志勇陪着她去上街买衣服。他们先后去了三家服装店,最后在一家新开的店里买了件花格的短袖衫。

回来的路上王志勇见路边一个摆地摊卖旧凉鞋的,买的人很多,就挤过去看了看。卖的是军队那种穿过的旧凉鞋,棕红色,样子有点儿笨,还往往配不上对儿,但价格便宜,每双只卖八角钱。

他蹲在那儿犹豫着想买一双:已经进入了雨季,这里是海洋性气候,三天两头下雨,地上总是湿漉漉的,他只有穿在脚上的一双旧布鞋。买新凉鞋他舍不得花钱,买这样的又怕董建菊笑话他。他犹豫着——他实在怕董建菊撇着嘴看他的神情。

“你走不走?”正在这时董建菊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啊?”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董建菊那种鄙夷的神情。

“那都是别人穿过的,你干吗不买双新的?”他们往回走了一段后董建菊又问他。

他朝着她笑了笑,没言语。他觉得她不能理解他,他也跟她说不清。

这年九月,果研所要组织一次果苗嫁接比赛,苗圃队的人必须参加,其余的员工以及学习班成员属个人自愿。前三名除了奖励一张奖状外,还奖励印有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奖”字的红体恤衫一件,还有望儿山牌子的剪子、锯、芽接刀各一把。虽然这些东西值不了多少钱,但在当时已经是很高规格的奖励了。

“我今天上午报了名。”这天中午吃饭时王志勇突然告诉董建菊,并很有把握地说:“我一定能拿个第一名!”

“什么?……你?就你?”董建菊就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王志勇。

“你小看人。”王志勇瞥了她一眼。

“没想到你也会吹牛,我听人家说苗圃队队长去年比赛一天就接了1900棵!……1900你知道不知道?”

“这我知道。不过我看过他接树的手法,我觉得我能超过他。”

“你真能超过他?”

“真能。……不过……嘿嘿……我想用用你的芽接刀。”王志勇知道董建菊有一把非常锋利的芽接刀,那是他们来时她爸送给她的,可她不想让人看,更不想让人用。

“你真的有把握?”董建菊盯住他。

“嗯。”他点了点头。

“哪?……你要是真得了第一你怎么谢我?”

“怎么谢?”

“你得答应把奖励你的那件体恤衫送给我!”董建菊觉得在所有的奖品中最数那件体恤衫带劲儿,尤其印着个“奖”字儿。

“不行!”王志勇马上就表了态——就好像那件体恤衫已经是他的了似的。

“不行?……不行你就别用我的刀!”董建菊没想到他还敢顶撞他,停住筷子和她吵。

王志勇一下子没了词儿,接树的快慢靠技巧,但更得有可手的嫁接工具。

他不是没有嫁接刀,但他的那把确实比董建菊那把差远了:“要不……要不……行!”他犹豫了一会儿,没办法,就答应了。

“嘻……”董建菊笑了。

比赛选在了星期天,现场是果研所北面的一块儿很整齐的苗圃地。

比赛一开始就来了好多围观的人,争第一也没他们想得那么容易。一开始是好多人“咬”在一起,一直到一个小时后才慢慢拉开了距离。苗圃队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在苗圃队已经干了十年,他一直快出王志勇两三米。王志勇在果园也是每年接树,虽然接树的数量远没有他多,但他做什么都要求最好,而且今天又是憋着一口气。

“王志勇你个混蛋,你吹牛大王!”董建菊在一边看着王志勇一直落在苗圃队长后面,急得团团转,并一个劲儿在心里骂他。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志勇已慢慢地追上了他。又过了一个小时,王志勇已把他开过去了。

董建菊脸上的汗简直比王志勇还多。

这天上午结束时王志勇大概落下了苗圃队长200棵。董建菊望着王志勇满是汗水的脸,差一点儿没跑上去拥抱他。

下午学习班上的人几乎都去了。他们听说王志勇超过了苗圃队长,一个个都觉得很光彩,都去给王志勇鼓劲儿。董建菊还一个劲儿跑过去帮他擦汗。

这次比赛王志勇以2412棵的好成绩荣获第一名,苗圃队长2097棵荣获第二,第三名是1700棵,其余的人都在1200棵左右。

董建菊高兴地把她那把锋利的芽接刀也作为奖赏送给了王志勇。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天,王志勇拗不过董建菊对碣石山深处的好奇,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沿着人们进山的一条小道儿,左拐右拐地朝着深处走去。高低错落的山峦,青翠欲滴的松柏,山石间偶尔流出的一碧清泉,让他们兴奋得忘乎所以。他们沿途说笑着,十一点钟左右脚下就已没了路。

“咱们在这儿休息会儿,吃点儿东西就往回走,你说行不行?”这时王志勇已经感觉到累了,他在半山腰 一块儿石头上坐下来,仰头望着董建菊。

“咱们再翻过前边这个山头怎么样?没有人迹的山才是深山。”董建菊站到一棵小松树下面,直视着前边的一座更高的山峰说。

“再走远了咱们天黑就走不回去了,迷了路更糟糕。”

“不会,咱们回来的时候只要能找到这个路口就行,今晚有月光。”

“董建菊,我可不去了啊!”

“你敢!”董建菊快步走着,连头都没回。

王志勇无奈地看了看她的背影,然后就又紧跟着她朝前面走去。

他们眼前的这座山虽然看着近,实际上很远。他们一步步从树少又比较平缓的地方下到谷底,又在乱石丛中绕过一座小山,然后才顺着那座大山的山根翻到山那边。

这边是一个东西走向的大峡谷,两边的山峰就像刀劈了一样耸立着。陡峭的巨石上倒挂着松柏,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山峰与山峰之间是一片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董建菊站在小溪边一块巨石上,仰望着奇异的绿树奇峰,呼吸着清新的怡人的空气,激动不已。

王志勇远没她反映得那么强烈,他不时望望太阳,他最关心的还是天黑以前能不能走出去。

他们在小溪边蹲下来吃中午饭时,从对面的森林里走出来一个拿双管猎枪的猎人。这人有四十多岁,黑脸膛,长得黑铁塔一般,他走近他们很严肃地问:

“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我们不干什么,我们是来玩儿的。”王志勇站起来很恭敬地回答他。

“玩儿的?”这个人上下打量着他们:“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你们知道不知道在这儿有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董建菊听他不像是开玩笑,就赶紧站起来了。

“去年有人在这儿看见过一只豹子……”

“豹子?”董建菊的心怦怦跳起来。

“我们当地人一般都不敢到这里来,你们赶快走吧。前两天一直下雨,今晚这山里说不定要起雾,迷了路 你们就走不出去了!”这个猎人跟他们说完就走了。

他们两人一时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用手捧着喝了两口溪水就赶紧朝原路走去。

董建菊也没了看山的兴致,一边走一边害怕地东张西望。王志勇紧紧跟着她,看着她上着费劲的地方,就从后面推她一把。

六点多钟,他们还没走到那个出口——就像那个猎人说的那样——山里就起了雾。

灰白色的雾气,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慢慢地升腾开,紧接着就连成了一片。

他们在雾里又走了大约一小时就迷了路。

“我们怎么办?”董建菊害怕地哭了,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多小时,他们就是走对了方向天黑以前也是走不出去的。

“不要害怕,没事的!”王志勇的心也怦怦跳,但他镇定了一下儿心神说:“我们已经走出来很远了,就是真的有豹子它也不会到山这一边来的。咱们先坐下吃点儿东西。”说着就扶着董建菊坐下,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她。

“你也吃吧,咱们吃点儿就接着走!”董建菊觉得就是凭感觉也得走。

走与不走王志勇也没什么主见,最后他们对方向的判断是一致的,就又接着走。

天慢慢地黑下来,嶙峋的一块块巨石变成了一个个巨兽。高低错落的松柏也变成了无数个鬼影。他们心跳着,摸着黑继续往前走。

树丛中不时惊起一个飞鸟,他们吓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一阵怪异鸟的叫声。后来,董建菊的胳膊被划破了,王志勇的裤子也挂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们连停一下儿都没停。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就在他们走的精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们惊得同时愣在了那里……

他们又走回来了。

“快走!”他们同时在心里说着。

他们又迅速地离开了。

董建菊已经走不动了,她失魂落魄地蹲到了地上。王志勇二话没说,背起她就走。

不知是上天故意跟他们开玩笑,还是大山故布疑阵,空气中慢慢有了风,而且慢慢地大起来,灰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变淡,慢慢地飘走了,漆黑的夜空中,也慢慢露出了一轮金黄的圆月和点点繁星。

又不知走出来多远,王志勇也走不动了。他又困又累,头也变得昏沉沉的。

借着明朗的月光,他看见前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洞:“不会是豹子的洞穴吧?”

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会!”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他觉得如果是豹子的洞穴,豹子闻见人的气味儿早已经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董建菊已经感觉到他快走不动了,就趴到他的耳朵边问。

“咱们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咱们在这大山里走着更危险!”王志勇转过脸来说。

董建菊趴在他的背上没置可否。

王志勇先把她放下,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朝那个洞穴走去。他先在洞口闻了闻没有那种野兽的腥臊味儿,就慢慢朝洞里摸去。山洞里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他走进去几步就迅速划着了一根火柴:这是一个只有两三丈深的刚刚能站起人来的洞穴,上面吊着有棱角的石块儿,下面也高低不平,靠里边还放着一些柴草、木

棍。他心跳着把火柴摇灭,然后就迅速去扶董建菊。

他摸着黑把董建菊扶到最里边,摸着黑扶她坐下:“你要是太累就躺下。”

他在她身旁轻声说,看她躺下了,也就挨着她坐下了。

“都怨我!”董建菊说。

“还说这些干什么,说不定这山里根本就没有豹子,是那个猎人在故意吓唬我们!”王志勇是想安慰董建菊,可他的话刚说完,他们就听到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的叫声。

“吼—— ”低沉、恐怖、凄厉、人,而且空谷传响。

董建菊吓得差一点儿没叫出声,她爬起来就抱住了王志勇。王志勇的头皮也一阵发紧,头发也刷地竖起来。可他抑制着心跳,抱着董建菊轻声说:“别害怕,你听不出来吗,这声音离我们很远!”

他们两人长时间注视着洞口,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风,好像大起来了。他们在山洞里能听到风穿过松树林的松涛声,能听到风掠过岩石的尖利的呼啸。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抱着。

“吼—— ”时间不长他们就又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叫声,而且声音好像是近了许多。

“我怕……”董建菊吓得浑身颤抖。

“不怕,没事的!”董建菊一说害怕王志勇反而坚强起来,他慢慢把董建菊推开,慢慢用手摸起了一根棍子。

“你要干什么?”董建菊看着他。

“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吭声!”王志勇说完就要站起来。

董建菊似乎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又一把把他抱住:“你不能出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王志勇又安慰了她一句,然后轻轻把她推开就朝洞口走去。

他从洞口慢慢探出头,慢慢朝两边看了看。他想如果豹子真的朝洞口走来,他就想法把它引开。他没学过武功,更没有信心把豹子打死,但他听别人说过野兽吃饱了就不随便伤人了……

然而,他没看到豹子的影子,而是看到了微微的一丝晨曦,同时感到耳朵边有一股股热气和一声声屏声敛气的呼吸。他慢慢回转头:董建菊就站在他的身后,她虽然还是有点儿颤抖,但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她手里也拿着一根棍子……

第十六章

立春节就要过去了,天气已逐渐转暖,守候着土地的庄稼人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 农田里的人多起来,机耕路上也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羚羊河的冰开始融化,果园里的倒栽柳也泛出了新绿,白杨树也更加挺拔更加的精神了。

这天,果园的新一轮儿承包人在果园办公室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刘承彦、杨晓丽、王彦顺、王志勇都到了。王燕也跟着刘承彦一起来了。

王志勇在果树管理方面提出了三点建议:一是把苹果和梨的树高落下来,结果层由原来的三层变为两层——这样虽暂时会影响一点儿产量,但会大量减少用工、用药,而且还能大幅度提高果品质量。第二是改变树下一直沿袭的清耕法为生草法。第三是在树下放羊。

杨晓丽听完王志勇的话后首先提出一个问题:“那果园打药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想过,”王志勇说,“果园打药可分片儿把时间间隔开,并尽量使用低毒农药。实在调整不过来了可以把羊赶到河滩上去。咱们果园的树干相对高一些,羊不会给果树造成多大危害,只是一开始要投资多一些。”

刘承彦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咱们这样,志勇哥说的第一点儿咱们就照办。

剪枝人员要尽量多组织一些,这件事由志勇哥负责。第二点儿我看也行。第三点儿咱们先分头考虑一下儿再另议。另外王彦顺你等土壤一解冻就安排一台推土机把路南那二十亩地推出来,建冷库必须往前赶。”

“那行,那我过两天就安排。”王彦顺赶忙答应。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王志勇又说,“今年的气候条件对我们果园很不利,我们必须得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冻雨、晚霜、大风、冰雹,说不定都可能发生,迫在眉睫的就是冻雨!”

“冻雨?……什么叫冻雨?”杨晓丽又问王志勇。

“冻雨是从天空中降下的雨滴落到树枝或其他物体上冻结而成的一种晶莹剔透的冰冻。较强的冻雨危害性是极强的,果树完全有冻死的可能!”

“那你说的这种冻雨发生的几率是多少?”刘承彦看王志勇说得挺严肃的,就赶紧问。

“得百分之八十吧!”

“那么多?那你能详细说说冻雨的情况吗?”

“冻雨多是在冷暖空气交锋的情况下产生的。由于北方冷空气频频进入,使近地面的温度低于零度;它上面的云层因受较强的西南暖气流影响,温度往往在零度以上;再往上,云层的温度又低于零度。……从上层云里下降的雪花通过高于零度的云层时就会融化成雨滴,当它再下降到近地面温度低于零度的冷空气层后,还没来得及冻结就下到了树上,紧接着便冻结成了我们所看到的冰冻……”

“啊,原来这样!”

“今年一开春西南的较强暖气流和北方的冷空气就频频交锋,这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前几天我碰到咱们县气象局一个人,和他谈起了这件事,他觉得也有这种可能……”

“要我看你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你就说说能不能防,怎么防吧?”王彦顺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有点儿不耐烦了。

“防的办法不是没有,一是提前春灌;再一个就是喷洒高浓度的石灰食盐水。如果冻雨太强,这些办法就都不顶用了。”

“像你说的这样的冻雨历史上有没有?气象部门有没有记载?”刘承彦又问王志勇。

“有,我们这一带七十多年前就曾下过一场冻雨,地里的杆子、柳树、榆树,都冻死了!从我们这儿往北一百多里有个农场,前几年也是因为一场冻雨几百亩七年树龄的苹果树也全都冻死了!”

“那像咱们果园这三几十年的大树老皮大框的难道也怕冻雨?”王彦顺没见过冻雨,也不相信冻雨能冻死树,他认为他们这是杞人忧天。

“你就说你这老皮大框的不怕,你树上的新枝、花芽怕不怕?就别说把这些新枝、花芽都冻死,如果冻死一半儿我们怎么办?”王志勇满怀忧虑地看着大家说。

“这件事我们都听你的,我们提前春灌,把石灰食盐都准备好,十几台打药的拖拉机也马上检修。”刘承彦又说。

王彦顺早就听他们说冻雨听的不耐烦了,一见刘承彦说完就又马上说:“我还有一件事,今天谷林娅来找过我,问咱们要不要化肥?她的价格比生产公司、供销社要便宜很多,如果预交款还能便宜。”

“谷林娅这事儿真是干大了啊,听说她最近发来了一个专列的尿素、一个专列的二铵。这得用多少钱呀?”杨晓丽见王彦顺说起了谷林娅,就大发感慨。

“我看这样,志勇哥你先造个计划,如果便宜咱们可以多要点儿,个人家里用也可以随着买点儿。但不能预交款,因国家对经营化肥这块儿还没有放开,款交到她手上是有风险的。”

“谷林娅说连北里厢供销社、县生产公司都在她那里预交款!咱们县的工商、税务,公、检、法都不会有人管她!”王彦顺又说。

“这件事咱们不讨论了……”

“我还有一件事,”王彦顺见刘承彦有结束会议的意思,就又赶紧说,“康唯业想在咱们的果园里玩钱儿,说每天给咱们一定报酬。”

“那给多少?”杨晓丽笑了。

“这个事儿这么办,钱,咱们一分也不能要,要了钱就有了聚众赌博的嫌疑。咱们是干事儿的,比不得一家一户,可这帮人咱们又惹不起,王彦顺你告诉他们,剪枝这一段时间他们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一开始疏花、疏果地里人一多就尽量不要来了。”刘承彦看着大家说。

“行。”人们表示了同意。

后来,他们又商量了一些具体事儿:比如打药、剪枝都用哪些人,工资怎么开,等等。

上午十一时,王志勇的父亲来找王志勇说他媳妇董建菊来了个电话,让他中午去县城。

等王志勇的父亲走了以后王彦顺突然问王志勇:“志勇哥,这次不会是嫂子又叫你去吃奶吧?”

一句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你胡说!”连王志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年进入冬季以后,王志勇和董建菊参加的那个果树技术培训班儿就以学习果树的修剪技术为主了。

当时的苹果和梨——尤其是苹果——在修剪上存在两大难题:一个是适龄不结果,另一个是一结果就出现大小年儿。为攻克这一难关,全国涌现出了一大批技术精英和五花八门的修剪流派,“十八把剪子”也应运而生。

当时苹果最具代表性的修剪方法儿有三种:一种是以河南肖克明为代表的大枝短,小枝软,大枝轮替的“省工修剪法儿”。它的优点是结果早,省时、省工而且产量高;缺点是大小年儿严重,果实品质差。另一种是以东北赵新茹为代表的按从属关系枝枝打头的“精细修剪法儿”。它的优点是大小年儿不明显,挂果适中;缺点是要求技术性高,推广难度大。再一种就是以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李玉秀为代表的主侧枝打头,控制竞争枝,其余长放的“适中修剪法儿”。

这年冬季,中国农林渔业部为进一步促进人们对果树事业的参与,加快果树技术的普及步伐,准备在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举办一次全国“十八把剪子”也就是全国“十八个技术权威”的果树修剪比赛。

这在当时是果树界空前的一件盛事。

作为东道主,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表现出了极大地参与热情,学习班儿全体成员也一个个厉兵秣马。

在一次李玉秀亲自主持的培训班儿修剪观摩比赛上,王志勇在肖克明、赵新茹和老师李玉秀三种修剪方法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新观点:他把人们一直沿袭的幼树以整形为主改为整形结果并重;把人们一致认同的短轴结果枝组改为长放枝组;并利用多留长放、摁倒压平加环剥,因势利导解决适龄不结果问题;并利用三套枝的结果枝组,三年轮一圈,防止大小年儿。

他的这些方法看起来好像是很土,但实际上既实用又容易推广。

李玉秀对他大加赞赏——他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见解而且不容易被人左右的人。

这次高规格的果树修剪比赛,是中国农林渔业部主持召开,规模大,而且各个级别的头头脑脑都来参加。《中国果树》《山西果树》的记者们也都来采访。

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也做好了一切准备——里里外外粉刷一新,重新写了标语,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地里的果树也都涂了白,会场的大红条幅也准备出来了。

李玉秀六十多岁了,高度近视,身体也不太好。他选了王志勇做助手,并且提前和他在比赛现场选好了树,还征求了一些他的意见。

准备参加比赛的另外十七个省市的“十七个技术权威”,也每人带着一个助手提前赶到了。

比赛前一天,董建菊的父亲董书仓也带着县林业局的陈玉梅、旧城村果园的技术员吴建斌赶到了。他们在果研所登记了房间,带上董建菊和王志勇在街上吃了顿饭,吃着饭董书仓听女儿说王志勇在果研所的果树嫁接比赛 中争了个第一名,李玉秀还让他当助手,高兴的张口就说:“好他妈小子,你真没让老子失望!”

“爸,你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董建菊一撇嘴就笑了。

王志勇却低着头——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儿怕董书仓——他让他夸得满脸通红!

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整个果研所瞬时间就变得银装素裹了。

李玉秀住在果研所北面的一所平房里,晚上出来上厕所,一不小心被门前的雪滑倒,把腿摔折了。

当时就送进了医院。

果研所的领导们也一下子都慌了神。

王志勇在半夜里被叫进了医院,那时,李玉秀的腿已经做完手术,并住进了当时只有领导才能住的单人病房。他的老伴儿守在床前,所里的几个领导也站在屋子里。

王志勇走过去,看着李老师苍白的脸惊愕得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非常尊重他这位老师,他有资格,有地位,却没一点儿架子,穿着也不讲究,纯朴得简直就像个老农民。他心跳着走到他的床前,非常关切地问 他:“李老师,您的腿还痛吗?”

“我没事……已经接好了……就是得受点儿罪。”李玉秀说着,抬起一支胳膊让王志勇扶着他坐起来:“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参加明天的比赛……”

“什么?我?……替您参加明天的比赛?”王志勇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你不敢?”李玉秀坐好,平静地看着他。

“不……不是不敢……”王志勇结结巴巴,他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世界上最深刻道理,往往也就是那些最简单、最浅显的道理。果树修剪也是一样,要想普及的技术,应该是那些最简单最容易掌握的技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这些技术界的权威这几年有意无意的把这些技术难度化、神秘化了。这实际上是在舍本逐末,离人们的需求越来越远了。我选你当助手的目的原本就是想让你多发挥一些。现在我不能动了,我想让你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什么‘十八把剪子’比武,什么谁争第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技术最实用、最容易推广。我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让你用你这种从基层带

来的观念,对我们这些技术权威的心理定势,造成一个冲击,能为此引起一场大讨论更好……”

“李老师……我知道您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可是……”王志勇实在气馁得不得了,明天那是什么阵势?那是几百上千人的现场观摩会、是全国精英人物的大荟萃。他算老几?他才吃了几年咸盐?他有什么资格在那里指手划脚、说东道西?

“不要有顾虑,你是我的学生,代表的是我,代表的也是我们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明天一早赶到这里来的农林渔业部的这位领导也是我的学生,他明天一定会先来看我的。我会把你这些情况都和他说明,他也会支持你的。”李玉秀说到这儿,停下来,他已经感到累了。

“既然李老师这么信任你,你就大胆去做,这本身对你也是一种锻炼。”

“李老师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相信李老师不会看错人的。”

所里的几位领导也相继鼓励王志勇,后来李玉秀又和他谈了一些讲话要突出重点,摆事实讲道理什么的……

王志勇回到果研所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他没回自己的宿舍,有些慌乱的去敲董建菊的门。

董建菊听见敲门声只穿着衬衣衬裤就去给他开门:“出什么事了?”她一边开门一边问,开开门后就又赶紧钻进被窝里。

“李老师摔伤了!”王志勇有些凄楚地说。

“李老师摔伤了?……那李老师摔伤了就摔伤了,你至于吗你!”董建菊还以为是要地震了或者是天要塌下来了,她没想到他半夜三更来敲她的门竟然是为这事儿,突然有些生气。

“可……可明天不是有他的比赛吗!”

“啊!那又怎么了?”

“他让我顶替他!”

“你?……顶替他?你也成了‘十八把剪子’?”董建菊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多少有点儿明白了。

“哎呀,谁说不是!”王志勇因走得急,心里慌,脸上带着汗,还急得抓耳挠腮。

董建菊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李老师摔伤了还有另外的专家教授。果研所是果树界的藏龙卧虎之地,怎么也轮 不到他王志勇。她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她裹紧被口,想了想就盯住他问:“你断奶才几天了?啊?你觉得你有这种可能吗?”

没想到一句话把王志勇说恼了,他走到她床前说:“你说谁断奶才几天了?

你想让我把你的被子给你撩了?”

“你敢?”董建菊一下子就被他那种着急的样子逗笑了。

“我敢?……你看我敢不敢?”王志勇气得弯下腰就去撩她的被子。

“你要干什么?”董建菊害怕了,她死死地拽住她的被子,可拽了一会儿见王志勇并不是真要撩她,胆子就又大起来:“你就是不敢!你就是不敢!”她又一连讲了他好几句。

王志勇慢慢直起身来,凄然地望着她说:“人家遭了这么大难,来找你商量事儿,你不但不帮人家还羞辱人家,真不够朋友。”说完,竟然为难地哭起来。

“没出息!这些都是真的?”

“人家刚从医院回来,一晚上还没有睡觉呢!”

“那你不去睡觉,你找我来干什么?”

“咱们两个人一起干吧。人家别人都有帮手,我总得有个人帮忙吧。”王志勇可怜兮兮地看着董建菊说。

“你甭想,这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定有多少人挑毛病、多少人骂你呢?我可不跟你去丢这个人!”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那好吧。”王志勇想了想就往门外走,他本来是想趁着这次比赛多学点东西,可没想到不但不能如愿,还把他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没有人同情,走出门去就嚷了一句:“我回去就装病,他爱谁剪谁剪!”

“哎!哎!哎!”他刚走出去不远董建菊就急了:“你快回来……你来求我你还这么横!”

这天上午,中国农林渔业部的领导在果研所礼堂做了形势和任务的报告,下午进行了讨论。

第二天,“十八把剪子”——包括王志勇——的果树修剪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十八个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助手,搬着梯、凳,在果研所门前路北的苹果地里一字排开。参加大会的其余的人们,则来来往往的品评、鉴赏。

王志勇和董建菊一开始气馁的不敢下手,在董书仓和果研所领导的一再鼓励下,才逐渐放开。

他们选的第一棵偏壮一些的红元帅苹果树,是完全按照李老师的意图剪出来的:清楚的层间,适度的平面,合适的叶、花比例以及长短结合的枝条和波浪式的结果枝组……层层递进,波澜壮阔,不但给人一种非凡的气势,还给了人一种无法言传的优雅美感。

“咦!……怪不得李老师要选王志勇!”

“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小小年纪真没看出来!”

围在他和董建菊周围的人们,一个个怀着惊异的心情,七言八语,议论纷纷。

他们选的第二棵中庸一点的小国光,则是按照王志勇自己的意图剪出来的:

开张的角度,适当的从属,精细的三套枝配备……枝组与枝组之间,既有节奏又有韵律;主枝与主枝之间,既体现着张扬,又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哲理……

这是两棵二十五年的大冠的苹果树。

两个人一上午就只剪了两棵。

下午是几棵三至五年的密植的苹果幼树和几棵密植梨树。他们打破常规,用绳子代替剪子,把主侧枝拉成90度,辅养枝和临时枝拉到90度以下。利用角度调节长势,辅以生长季节环剥,促使辅养枝和临时枝从营养生长往生殖生长方面转化,以迅速达到“三年见果五年亩产万斤”的效果。

王志勇的这一新观念,彻底打破了这些年以来的“一把剪子定乾坤”的理论,也正像李玉秀老师所想得那样,在果树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十七章

那一年冬季,果研所的培训班儿结束后,董书仓又在旧城村果园组织了一次现场观摩会,让王志勇和董建菊做了次学习汇报,接着又让他们逐个儿去各园解决具体问题,完了以后董建菊就去林业局正式上班,王志勇也回了西古城村果园。

王志勇回村后的第二年王冉晴嫁给了高志远。从那时起王志勇就变得郁郁寡欢不苟言笑了。他的父母看着着急,就托人给他介绍了东古城村一个女孩儿,他没有同意;后来,北里厢镇上又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说是 见过他,上赶着要嫁给他,他同样没有同意。

董建菊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她的条件不错,长得也非常好看,因此有很多人跟她介绍对象。政法委书记的儿子张英杰也托人上门求婚,可一个个都让她谢绝了。

董建菊没有母亲,时间一长她的婚事就成了她父亲的一件心事。有天董书仓在办公室和陈玉梅谈起了这件事,陈玉梅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说:“我觉得你女儿说不定有心上人!”董书仓也觉得有这种可能,回家后就直接问起了女儿,可没想到一问董建菊就哭起来,而且哭得很伤心。

“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告诉爸爸你究竟喜欢上谁了?”董书仓是过来人了,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怕您不同意!”董建菊抹了把眼泪。

“怕我不同意?”董书仓的心跳起来,“你不会打什么歪主意吧?”

“怎么会是歪主意呢?”董建菊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那么是谁呢?”董书仓盯住她。

“是……”董建菊欲言又止。

“你说呀!”

董建菊支吾了老半天才红着脸说:“是……是……是王志勇!”

“啊?……王志勇?这么个傻小子,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董书仓悬着的心陡然放下来,但他还是装出了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老是忘不了他!”

“那他知道吗?”

“不知道。”董建菊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和他说清楚呢?”董书仓皱起了眉头。

“我怕您不同意,也怕他不喜欢我。”

“那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董书仓更加不明白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成天看不起他,还老欺负他。”董建菊又一次难过地哭出了声,接着就把和他在一起时的一些情景和父亲说了一遍,尤其说了说那晚他们进山差点儿遇见豹子的情景。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董书仓严肃起来。

“嗯。”董建菊点了点头。

“傻丫头……”董书仓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这样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失之交臂就会遗憾终生。 ”他心平气和地和她说到这儿,突然间又发了火:“你什么时间怕过我?……啊?在这件事情上你就怕我了?”

“爸,那我应该怎么办呢?”董建菊看出来爸爸支持她,心情舒缓了些。

“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你计较的,可不知人家订婚了没有?”

“没有!”董建菊张口就说。

“那你怎么知道?”

“我……我刚打听过!”

董书仓笑了:“你这个傻丫头,你是不是想让爸爸帮助你呀?”

“谢谢爸爸!”董建菊一咧嘴就笑了。

董书仓虽说有时很严厉,但是个非常心软的人——尤其见不得女儿流眼泪。

女儿是他生命的延续,也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全部。

为了女儿他什么都肯做。

麦收前的一天上午,他安排完林业局的工作就去了西古城。那时,果园正忙着疏果。他在果园里没找到王志勇,把吉普车停在果园门口就直接去了王志勇家。

他这人从来就没门第观念:他是大学生,他老婆就是个农村妇女。人们常说的什么没有共同语言啦,不是一个层次啦,他认为统统都是扯淡。难道你知道的她就必须知道,你懂的她就必须懂?他老婆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知道心疼他、照顾他、和他一条心,这就足够啦。他老婆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他忘不了她,她是有功的,她给他生了个好女儿。对于王志勇,他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农村户口怎么了,又不是吃不上饭的年代,他认为王志勇是那种最可托付终身的人。亲自为女儿求婚他不觉得**份,就是王志勇不同意他也不觉得丢人。

他是那种把什么都能看开的人。

王志勇的家在离果园不远路南的一个胡同里,宽敞的大门,宽敞的院子。董书仓走进去,四下看了看就喊了声:“王志勇在家吗?”

听见他的喊声,王志勇的母亲很快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看了董书仓一眼说:

“俺志勇出门儿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林业局的,和王志勇是朋友,我能到你们屋里坐坐吗?”

“怎么不能!”王志勇的母亲一听说他是王志勇的朋友,就把他让到了西头王志勇的房间里。

王志勇这边是两间**起来的屋子。外间摆放着茶几、一应茶具和一对布沙发。里间靠北墙是一张床,对着窗户是一张写字台,旁边放一个摆满书籍的书架。

董书仓里外转了转,看一眼王志勇的母亲问:“我有一年多不见王志勇了,也不知他订婚了没有?”

“唉呀,没有!”王志勇的母亲正在给他沏茶,一提订婚,立刻就做出了一付很着急的样子。

“我这次来,是想给他介绍个对象,他们认识,我们林业局的。”

“你们林业局的?不……不会是董建菊吧?”

“啊?……你怎么知道?”董书仓坐下来很惊讶地看着她。

“哎呀,那根本不行!”王志勇的母亲把暖壶放下,非常沮丧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行?”董书仓让她给闹糊涂了。

“唉!”王志勇的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跟俺志勇是朋友,俺也就不瞒你了,俺志勇原先定了一门亲事,可前年这女孩儿为了给弟弟看病嫁给了村里一个有钱人家。这件事对俺志勇打击很大,俺和他爸怕他有什么闪失,就急忙托人给他介绍了邻村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比俺志勇小两岁,长得也很好看,可俺志勇连看都没看。去年北里厢村又有一个姑娘说是见过俺志勇,不要一分彩礼,俺志勇也是连见都没见。俺原以为志勇一定是还恋着前面那个姑娘,可是后来俺在志勇的抽屉里发现了他和董建菊的一张合影……”

“什么?……和董建菊的合影?”董书仓吃了一惊,心里骂道,“这个疯丫头,这还了得?什么时间都跟人家一起照相了?”

王志勇的母亲不知是心里闷,还是什么原因,一时非常想跟眼前这个陌生人说说心里话,看董书仓也愿意听,就说开了:“俺跟你说,董建菊来俺村果园时,曾到俺家来过一次,当时俺一看见她就喜欢得不得了!看见照片后就问俺志勇他们是不是有那个意思,谁知俺一问志勇就跟俺火儿了,说,‘你瞎想什么?人家董建菊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王志勇!’当时俺也火儿了,说,‘你小兔崽子,你怎么跟你娘说话?我生的儿子就那么不如人家?’谁知俺志勇也上了佞劲,说,‘你这不能怨我,你生的儿子和人家生的女儿差远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董书仓一下子就被王志勇的母亲逗笑了,说:“真的?王志勇真的这么说?”

“谁说不是,那一次让俺狠狠打了俺志勇一顿,俺志勇是个孝子,俺打他时他一动都不敢动!”

“大嫂,你是说董建菊和王志勇都一起照了相?我怎么不知道?”

“哎呀,你怎么会知道!”王志勇的母亲觉得这人有点儿好笑,怕他不相信,就又把那张照片找出来让他看:“你说没有意思还能照相?可俺志勇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把俺也闹糊涂了。”

董书仓一边把照片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一边问王志勇的母亲:“按你说的,王志勇是喜欢董建菊的?”

“那还用说,俺跟他一提董建菊他的眼睛里就放光,他是故意气俺。他说他这个癞蛤蟆不敢想吃天鹅肉。”王志勇的母亲只顾卖话般一个劲说到这儿,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赶紧改变语气说:“你是说你想跟俺志勇介绍个对象?介绍的对象就是董建菊?”

“对呀!”董书仓笑了,心说:“这简直就是个他妈糊涂蛋,说了这么半天才说到点儿上!”

“这么说董建菊也同意?”王志勇的母亲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呀,同意!”董书仓笑模悠悠地看着她说。

“哎呀我的老天……”王志勇的母亲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定哪儿有点像董建菊,就支支吾吾地问:“你……你不会是董建菊的父亲……董局长吧?”

“怎么?不像?”董书仓憋住笑,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

“大嫂,你以为我是看大门的还是烧锅炉的?”

“哎呀呀……”王志勇的母亲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手足无措:“你……你看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这……这……”她看着他,脸红红的,她都不知道应该接着往下说什么了。

“大嫂,你说得很好,我也听明白了。你明天让志勇去我们家一趟,我女儿一直等着他上门求婚呢。”董书仓说完,朝着她笑了笑就告辞了。

王志勇的母亲“哎呀”“哎呀”地一直把他送到了果园的大门口,看着他上了车,开走了,才回家。回到家里,一个人兴奋地喊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王志勇回家后听母亲说明一切也是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胡乱吃了点儿饭就去了县城。

董建菊的家在林业局后面第一条胡同的第四个门。他去过两次,他和董建菊去果研所学习的那天早上就是去她家吃的饭。

他轻轻推开院门,走进去,看了看小院里的冬青、芭蕉就轻轻喊了声:“董建菊。”听到一声更加轻微的答应,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董建菊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进来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照旧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着他,朝着他撇撇嘴,还“哼”了一声。

好长时间不见了,他一点也没在乎她这种表情,看了看她就不卑不亢地问:

“你哼什么?”

“哼你!”没想到他刚一问她就狠狠朝着他嚷了一句。

“哼我?我碍着你什么了?”他慢慢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就笑了。

谁知他一笑董建菊却委屈地哭起来:“别以为……以为有人喜欢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你神气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王志勇也很委屈。

“你现在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不然你笑什么?你为什么笑我你?”她大声朝他嚷。

“我笑你?”

“你就是在笑我!”

“你讲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这种事儿……还让人家赶着你,找你……你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你还像个男子汉吗你?……你这个浑蛋!”

“我……我是混蛋!”王志勇苦笑笑:“我不光没有这点儿勇气,我根本就不敢往这方面想!就别说你一个局长的女儿,又长得这么漂亮,你问问有哪个临时工、合同工粘一点儿官气的肯嫁给一个乡下人!”王志勇也着了急,满脸通红。

“那……我现在想嫁给你,你敢不敢要?”

王志勇咽了口唾沫,他已经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他了,又是她父亲亲自上门提的亲,就鼓起勇气很响亮地说出了两个字:“我敢!”

“你敢?”没想到董建菊却撇着嘴,照旧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着他说:“你想得倒美!”

“那你让我怎么办?”王志勇也有点儿生气了。

“怎么办?……怎么办?……你让我生了这么长时间的气,还故意不理我,你说你应该怎么办?”她一连说了三个怎么办,突然低声地狠狠地对着他说:

“你给我跪下!”

“啊?……跪下?”王志勇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这次来决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没想到一见面儿就是这么严厉的惩罚。他不安的看了看屋门口,抓了抓头皮问:“咱们……咱们是不是想个别的办法?”

“你少跟我耍赖!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踢回去!”

王志勇又犹豫了一会儿,心说:“跪就跪,反正既然选择了她就得选择受她的气,又没有人看见。令他心安的是现在怕媳妇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更何况她比他有地位、心眼儿好,长得也很美丽……

“那……那我可就跪了啊?”他说。

“你少罗嗦!”

王志勇弯下腰,刚试探着摆了个姿势——他想她不一定真让他跪——可董建菊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头,又狠狠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浑蛋!”一下子就把他摁到了地上。

他们是在这一年冬季结的婚。

从那儿以后,王志勇一抽出空来就去县城帮董建菊收拾院子、洗衣服做家务。董建菊每逢星期天,也必然来西古城住上一两天。王志勇虽然更忙了,但心情异常兴奋。董建菊也因婚后生活加上心情好,慢慢变得丰腴起来。

一九七九年的十一月初八,董建菊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男孩。一开始没有奶,王志勇找了个老中医给她扎了扎奶水就多得不得了了。可董建菊的奶头儿有点儿小,奶水越多孩子就越吃不住。王志勇给她买了个嘬奶器嘬了嘬也不行。

“妈,这可怎么办啊?”后来董建菊急得没法就去问婆婆。

“一会儿志勇回来你让他给你嘬嘬。他的嘴劲儿大,让他嘬嘬奶头就出来了。”

“你是说让志勇吃我的奶?那他能答应吗?”董建菊为难得睁大了眼睛。

“他不答应?他敢?他不吃你就告诉俺,俺跟你打他!”

董建菊自从进了王志勇的家门后,简直成了婆婆的心尖子,供着她,敬着她,不让她受一点气。有一次不知为什么王志勇把董建菊逗哭了,她不问青红皂白就打王志勇,一直打得连董建菊都心痛了才住手。

王志勇回家后董建菊就试着让他吃,他一开始不愿意,但看着孩子哭大人也难受,就同意了,但他把奶水嘬出来就想吐掉……

“你敢?”董建菊举起了拳头:“吃多少好东西才能长出这么点儿奶水呀!”

王志勇吓得一低头,脖子一弯就咽下去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王志勇就不断地跟她嘬奶,她的奶头儿果然就慢慢出来了。可董建菊不知哪来那么多奶水,她的儿子根本吃不了,觉得憋得慌了就让王志勇帮着吃。

有一天上午,王志勇去果园上工了,她的儿子也吃饱睡着了,她的两个奶还是憋得难受,一会儿流出的奶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她默默郁郁转到大门口,见门口有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在自己玩儿,就给了他两块儿糖,让他去果园叫王志勇。说家里有要紧事儿,让王志勇赶紧回来,并承诺叫回来了再给他一把糖。

他们家离果园很近,王志勇很快就让他叫回来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嘻……没事儿!快过来,快点儿!”董建菊坐到床上,一边解衣服一边朝着王志勇笑。

“你是不是想让我揍你?”王志勇在果园里正为一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她叫回他来竟然是为了让他吃奶,就狠狠拿眼瞪她。

“揍我?……你试试?”董建菊也拿眼瞪着他,“你揍我我就喊妈!”

“你……”王志勇叫她气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过来不过来?”董建菊根本没拿他的发怒当一回事儿,她撩起衣服,裸露出两个丰隆匀称的**,嗔着脸看着他。

王志勇实在拿她没有办法,他娶来的是公主,她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他皱起眉头,叭咋叭咋嘴,心说:“吃就吃吧,反正已经家来了……她可能也确实难受。”说着,就慢慢朝她走去。

“嘻—— ”董建菊笑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王志勇一边吃着一边又嘟哝了一句。

董建菊一点儿也没在乎他嘟哝她,她低下头看着他说:“志勇,两个都吃吃,啊!”

就在这时候,邻居家那个小男孩慢慢走进来了,他一看见王志勇的样子就大声说:“真没羞,我都不吃奶了,你这么大了还吃!”

王志勇和董建菊早把他忘了,一见他进来,羞得一下子就分开了。

“我可告诉你,你什么也没看见!你听见了没有?”董建菊系好衣服,一边往那个小男孩手里塞糖,一边红着脸对他说:“你不说我以后还给你,你听见了没有?”

当这个小男孩儿再次来到果园门口的时候,果园的人们收工了。一个和王志勇一起干活的人问他:“王志勇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

这个小男孩看了他一眼说:“他媳妇儿让他家去吃奶!”

他刚一说完一大群人就笑了。

“你说什么?”有一个人好像没听清,就接着问他。

“你不信?……我都看见了!”这个小男孩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他媳妇儿给了我一大把糖,说不让我说,你们可不要告诉别人!”

果园里的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董建菊确实有急事儿去找王志勇,她刚一走进果园就听见有一个人大声喊:“王—— 志—— 勇—— ,你—— 媳—— 妇——给——你—— 吃—— 奶—— 来—— 了—— ”

喊得整个果园都听见了。

董建菊羞得一下子就红了脸——她再也不敢去找王志勇了——扭头就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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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果园已全面开工了,今年光是剪枝的就招了一百五十个人。因时间紧迫,王志勇跟他们讲清了技术要求以及应注意事项,然后做了几棵示范就从路南边每两人一行开始了。另外还招了十几个懂机械的修理打药机,准备追树的化肥也一车一车地运进来,杨晓丽还带了一班子妇女捡树枝。

新的一年刚开始,一切还没有安排就绪,给果树带来生存威胁的冻雨就正如王志勇所预料的那样,悄然地来临了。刘承彦、王志勇、王彦顺正在办公室开会,董建菊从县城坐过路汽车也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董建菊和王志勇同岁,他们比刘承彦、王彦顺他们大一轮儿。他们的儿子今年十岁了,正在县城读小学。董书仓在董建菊和王志勇结婚后已经和与丈夫离异等他多年的陈玉梅结了婚。一家人相处得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现在董书仓已经退休,董建菊已是林业局的副局长了。

“嫂子,你来了!”这时,刘承彦正坐在办公室门口,他老远看见她就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又找来?是想志勇哥了,还是给志勇哥吃奶来了?”

王彦顺可不像刘承彦那么尊重她,他朝着她乜斜乜斜眼,有点儿猥亵地笑着。

“你个傻东西,你嘴里就没好话!”董建菊走进来,一边把肩上的背包放到桌子上,一边把气象局给林业局的一份气象通知递到了刘承彦手上:“这场冻雨面积很广,而且来势凶猛,咱们的准备工作一定得做好……”

“我们准备明天打药,十二台拖拉机一齐上。”王志勇站起来递给她一把椅子,然后凑过来看刘承彦手上的气象通知。

“石灰和食盐都尽量浓一些。生产公司新进来了一些粘着剂,你们去买点儿也尽量多掺些。”董建菊又说。

接着他们又一起讨论了一会儿使用的浓度以及怎样赶时间、都上那些人,就散会了。刘承彦和王彦顺又去剪枝的地里看了看,王志勇和董建菊就直接回家了。

这遍防冻剂一共打了两天,他们不但把果树统统打了一遍,而且把防风林、道路两边的杨、柳树——凡喷枪能够着的——都打了。

就在他们刚刚打完防冻剂的这天晚上,纷纷淋淋的冻雨到来了。冻雨和以往雨雪不同的是:以往的雨雪都是东北风带过来的,而冻雨好像由是西北风带过来的——西北风越刮,天就越冷,树上的冰也就越厚。

这天晚上,刘承彦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象着果园里的苹果树、梨树,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到王燕的房间里看了眼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脖子里,冷得他直打寒颤。他顺着果园的防风林走到大街上,然后又从果园的大门口走到果园里。

四下里黑黢黢的,他打开手电筒朝路北一棵苹果树走去。苹果树的东南面没有冰,落下的雨水顺着树干慢慢地流下去了;苹果树的西北面就像是有一层玻璃蒙子似的,他知道这是结冰了,心猛地跳了一下儿。他用手 轻轻去触摸那层冰:

那层冰就像是和树皮隔着什么似的,一触摸就脱落了。他随即摇晃了一下儿树枝,树枝上的冰也披沥拍啦地落下来。他的心里一阵狂喜——防冻剂起作用了。

正在这时,王志勇披着雨衣也拿着手电筒走来了。他老远就看到了刘承彦:“怎么样?”他大声喊了一声。

“很好!”刘承彦也大声回答——他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他们又走到路南的梨树上看了看,梨树上那些冰,也是一触摸就脱落了。他们又一起走到梨树地的最里边——最里边的树也和路边的一样。

“但愿这场冻雨,不要下得时间太长。”王志勇仰起头,打着手电筒看了看漆黑的闪烁着雨丝的夜空。

刘承彦走回家里时已是午夜两点了,他拿毛巾擦了擦头发,把湿衣服脱下来刚要重新躺下,突然听见王燕说起了梦话,声音很大,还带着哭声。想了想就找了件干衣服穿上,然后轻轻走到她的屋子里。

王燕的两只胳膊已伸到了被子外面,她仰面躺着,脸上满是泪痕,一面“妈妈、妈妈”地叫着,还一面脚蹬手挠。

“王燕!……王燕!”他坐到她的床沿上,轻轻推了推她。

王燕依旧是“妈妈、妈妈”地叫着,依旧是脚蹬手挠,而且眼角里又涌出了眼泪。

“王燕,你醒醒!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刘承彦又一次推了推她。王燕依旧没醒,依旧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但手脚慢慢放平,慢慢平静下来。

刘承彦深感歉疚地看着她:他知道她睡梦里喊的妈妈是她的养母,也知道她对养母一直念念不忘。他曾听她说过,她养母为了抚养她,给她看病,捡过破烂,当过搬运工,还卖过血。他还听她说,她刚懂得爱她、刚想回报她,她却死了。而且是出人意料的惨死。他现在才明白,她养母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

窗外的冻雨似乎又紧起来,屋沿下已经能听到水的滴答声。他轻轻把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拿了把椅子挨着她坐下——本来就清晰可见,使人难忘的一幕幕,慢慢又连结起来……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和妹妹王燕是在几万里以外的静海市的郑家庄水果批发市场偶然相遇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儿,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去认识外面的世界,然而第一次出远门儿就能和丢失了十四年的妹妹相遇?

这可能吗?

说来都令人难以置信。

郑家庄的水果批发市场,在静海市东南角,是由三条东西巷道,一条南北街和最东头靠北的一座办公楼组成。市场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地理位置优越:

一是离铁路货运站近,下站成本低;再一个就是它的东门紧临着环城路,出入方便。他的远房表姐也正好在附近一家轧钢厂上班儿。

他的表姐叫陈丽华,四十多岁,曾经和丈夫一起经营过水果,后因丈夫有外遇和她离婚,就心灰意冷专心上班了。

他发去的第一个车皮黄元帅、第二个车皮雪花梨,都是他表姐帮他卖的。第一个车皮卖了七天,第二个车皮卖了三天。虽没预想的那么好,但每个车皮除去给表姐一千元,还能赚到四、五千。

他的第三个车皮发到后,表姐突然感冒发烧起不了床了。

水果批发生意是一个人做不了的,当时挨他们卖货的一伙当地人主动提出来愿意帮忙,条件是从下站到卖完收两千元钱。他们为首的叫小六弟,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一付公鸡嗓,留一抹小黄胡。刘承彦觉得他们平日还算热情,跟表姐好像也很熟,没多想就同意了。

和他们合作有一个好处,就是按市场行情定好价,平日少来或不来,只等卖完收钱都可以。

可没承想和他们合作第一个晚上就丢了四件货。

这个批发市场还在建设的初级阶段,好些库房没有门儿,客户们一到晚上不是自己看货就得顾人看。以往看货都是表姐找的自己人,这两天这人正好没有空儿。

这个晚上是小六弟找人看的货。

为以防万一,第二天晚上,刘承彦租了条被子就自己去看货了。

这晚的天气有点儿冷,他在地上铺了几个水果厢,睡到半夜就冷得睡不着了。他爬起来在铺位上坐了会儿,想了想几天来的事,就披上衣服去上厕所。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空中挂着一弯冷月。地上到处是香蕉皮、废纸和嚼烂的甘蔗。他在市场西南角解完手往回走时,突然看见他的库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不会是有人来偷果吧?”他的心里一沉,急忙闪到路旁的一根电杆后面: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身材不高,留着平头,穿着很利落。他在他的库房门前站了会儿刚要走时,突然弯下腰,抱住胸,一付很痛苦的样子,“哎呀”了一声,就慢慢倒下了……

刘承彦吃了一惊,急忙赶过去,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他脸上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渗出汗珠,还“哎呀”“哎呀”地轻声呻唤着。“你怎么了?你哪不舒服?”刘承彦抱住他大声问。

“我……我……”这人用求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嗫嚅着再也说不清楚话了。

刘承彦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得了心肌梗死。

他迅速摸了摸他的几个口袋儿——没有救急药。

“怎么办?”刘承彦一下子着了急:抢救这种病人一是必须及时,二还得处理得当,并且不能背,不能抱,病人还得仰卧。

他冷静地想了想就半托着这个人平放到自己的铺位上,然后给他扯过被子盖上,就朝市场西门跑去。

他觉得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去找辆出租车,因晚上根本找不到公用电话,就更别说打什么120了。

他跑到市场的西门刚要喊门,不知为什么门开着,他放慢脚步,见门口没有出租车——一刻也没有停留——就又顺着路往南头跑去。

他一气就跑上了市场南边的凌云路。

已经是后半夜了,凌云路上不但看不到出租车,而且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失望地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就在他犹豫不决,不知所措的时候,老远看见一辆出租车驶过来。他冲到路中央,张开两臂,强行把出租车拦住,然后硬塞给了司机几百块钱,并带上出租车开进了水果市场,与司机一起把病人轻轻平放到后座上,然后 很快送到了市场往南、往东的一家市医院里……

当他看着医生、护士用担架把病人一抬进急诊抢救室,就大汗淋漓地瘫倒在了地上。

午夜的凉风阵阵吹来,他在医院的院子里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朝他走来。

“怎么样?”他赶紧问。

“很难说,急性心肌梗死,正在抢救,你去交住院押金吧。”

“交住院押金?”刘承彦条件反射般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儿,“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你拉他来干嘛?”这个医生双手插兜,不客气地看着他。

“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刘承彦眨着眼,气馁得就像是做了错事一般。

“对!你不能见死不救,可我们也不能只看病不收钱吧?你不交钱我们就停止用药!”这个医生好像是看准了他这人容易敲打,不冷不热,不容置疑的看着他。

“那……得多少钱?”刘承彦低下头,又一次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先交三千,不够了再补。”

“啊……”刘承彦知趣地答应了一声,他没办法了。

交了住院费,他在医院一直待到天蒙蒙亮,等这个病人脱离生命危险住进重症监护室,才急急忙忙去看自己的库房。

自认倒霉吧,他的心里酸酸的——回到库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又丢了苹果,仔细数了数,又丢了二十五箱……

“唉!”他轻声叹了口气,连劳累带困倦已经睁不开眼,胡乱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就睡过去了。

他觉得只睡了一小会儿,还没有解过乏来就被人们的喧闹声吵醒了。他睁开眼,见太阳已经老高,就又揉着眼赶紧坐起来。

小六弟和他另外的四个伙计已经来了,正从库房往外搬苹果。他们把搬出去的苹果码在库房门前,打开几箱,然后就坐下来聊着天等人来买。

这天的人气很低,买果的简直还不如卖果的人还多。刘承彦在地摊上吃了碗方便面,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昨晚又上来了三份雪花梨,两份橘子,一车甘蔗。

令他心安的,是像他这样的黄元帅,整个市场还只有两份。一份是甘肃产的,色泽比他的好,个头也比他的大,但要价比他的高出去了十三元。他的货虽然青一点儿,个头也小了一点儿,但因保鲜保得好,比那一份 精神许多。他和小六弟商量的价格是批发三十八,零售四十。他想这次哪怕不赚钱也要急于出手。他怕表姐不在,他人生地不熟的,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钱能赚就赚,不能赚也无所谓。他转回来,低着头想了想什么时候去看看表姐,再抽时间看看那个差点进了鬼门关的病人,打了几个哈气,就昏昏沉沉地坐到库房门前的椅子上……

“老板,几文?”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本地女孩儿的很好听的问话声。这是他第一次听人喊他老板,也是第一次听人把多少钱说成几文。

他抬起头,阳光刺了一下他的眼,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辆半新的脚踏三轮车。车上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尖下颏,鹅蛋脸,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眼睛,一抹整齐的刘海。她的上身穿一件菜市场上小贩们常穿的那种有些肥大的深蓝色的工作服,下身是一件已经褪了色的军绿裤。她的两脚放在三轮车的脚踏上,两只手扶着车把,偏着头,正用一双稚气的眼睛看着他。

他猛然吃了一惊,觉得这女孩儿好像在哪儿见过,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四十五。”小六弟没等他说话,就用他的公鸡嗓大声回答她。

“你拉倒吧你!”谁知很文静的小姑娘,一下子又变得狡烩起来:

“四十五?你怎么不卖五十?”她觉得小六弟是在漫天要价,老道地冲了他几句,顿了顿,又盯住刘承彦问:“你的黄元帅产地是哪儿?”

“河北山东。”小六弟见唬不住她,就不屑一顾地瞥瞥她,乘机跟她开玩笑。

“啊……河北山东……河北山东……”小姑娘一边蹬着三轮车朝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等蹬出去了好长一段,才突然回过味儿来说:“胡扯!河北就是河北,山东就是山东,什么叫河北山东?”她扭回头,不高兴地看着他们。

小六弟、刘承彦,连同所有在场的人,一起哄笑起来。

太阳正南偏东一点儿的时候,小姑娘蹬着三轮车拉着两厢雪花梨又转回来了。

“怎么样?没跟你多说吧?”小六弟的一个同伙见小姑娘返回来,觉得她有意要,就走过去跟她搭讪。

小姑娘没理他,把三轮车停在一边,又走到刘承彦面前问:“能打开看吗?”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还是没等刘承彦说话,小六弟就又插进话来说:“能,能打开看。可如果开了箱没有烂果你就得要。”他说着,搬过一箱来就准备给她开箱。

小六弟说的是市场上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小姑娘好像也明白这些,摇摇头,踌躇了一会儿,就走到码起的箱子跟前,把她右手的小手指头伸进箱子一头的气孔里,用她的小手指头去触摸苹果的个儿大小,摸了这头儿又去摸那头儿。

“嘻嘻。”刘承彦觉得她这种做法很可笑,便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谁知小姑娘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把她的小手指头很快从箱子里抻出来,还嗔怪的看着他说:“要不你给我挑吧,你的果儿你知道好坏!”

刘承彦很快止住了笑,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要几箱?”

小姑娘眨着一双黑眼睛,信任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四箱。”说完就低下头用左手去捋摸她右手的小手指头。

刘承彦随便搬了四箱,掂了掂轻重就放到她的三轮上。他的黄元帅质量比较均匀,具体哪箱好坏,他也不知道:“都差不多,你先拉回去卖,如果质量有什么问题,下次来,我给你补上……”

“你说得这是真的?”小姑娘好像很愿意和刘承彦说话,不等他说完就又抬起头来。

刘承彦很郑重地“嗯”了一声,还朝着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三轮车上的四箱苹果就开始从内衣口袋里往外掏钱。她先把一大把零钱放到她三轮车的苹果厢上,然后一张一张地给他数了一百八十元。

“按四十算,我们收你一百六。”刘承彦把接到手里的钱又给他退回去了二十。

“啊?你是说……”小姑娘看了看刘承彦又看了看小六弟,她一开始确实觉得四十五价大,可一问甘肃的 黄元帅卖五十三,就又觉得四十五价不大了。她觉得她差一点儿上了小六弟的当。

当她把刘承彦退给他的二十元钱又装进内衣口袋儿,坐上三轮车,就要朝市场西门蹬的时候,又朝着刘承彦笑了笑,同时觉得额头有点儿痒,就用左手抓了抓,并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刘承彦一直站在她的三轮车旁边,一直在关注她,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眉心里有一颗像他妹妹那样的美人痣,顿时就呆在了那里,心也怦怦地跳起。“走了啊!”就连小姑娘友好地和他道了一声别,他都没有听见。

“怎么?你是看上这个小妞了还是怎么的?”还没等小姑娘的三轮车走远,小六弟就捅了刘承彦一下:“让我去跟她谈谈?你没看出来她对你有意思?说不定还是个‘姑娘’呢,睡睡她也就两箱苹果的事儿……”

“滚!”刘承彦回过头来就推了他一把。

“装他妈什么正人君子!”小六弟他让他推得差一点没坐到地上,他站住脚就骂了他一句。

刘承彦的脸红红的,但觉得还是自己先失礼,就再没和他计较,看了他一眼,就尾随着小姑娘的三轮车朝市场的西门走去。

“她会不会是让我魂牵梦绕的丢失了十四年的妹妹呢?”他一边走着一边问自己:“年龄和长相都相仿。 虽然这么多年了,虽然那时候他们还都很小,可妹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就像刻在他的脑子里——尤其那颗美人痣。如果说这个女孩儿就是他妹妹的话,千里迢迢,能有这么巧的事?如果说不是,她怎么这么让他动心,这么让他放不下呢?他应该马上追上去问问她,可他应该怎么问呢?你是谁?你是让人拐卖来的吗?你的屁股上还有一块儿黑色的痣吗?”

他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他的最后答案是:“这事不能急,得慢慢了解,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既然知道了她在这个城市里,又是卖水果的,就不愁找不到她。”他痴痴地走到水果市场的西门,看着小姑娘吃力地把三轮车蹬到凌云路上,朝西拐了才回去……

这天下午,刘承彦连卖果的心思都没有了,一个劲儿走神,为此小六弟又取笑了他好几回。五点左右,表姐给她找的看库的那个人又来了。他把库房的事交给他,又叮嘱了他几句就走了。

他先从一个小商店买了点儿东西去看表姐。表姐就住在水果市场北边轧钢厂的职工宿舍里,已大见好转, 她十六岁的女儿李娜过星期,正陪着她。他跟她简单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他想再去医院看看昨晚那个病人,看他恢复得怎么样了。他又在医院门前买了点儿东西,可当他来到重症监护室,拉开门,屋子里已经空了。他问了问急诊室的医生,医生说恢复得还算可以,今天下午转了院。他问他为什么转院。医生说他媳妇嫌他们医院条件不好,去了专门看心血管病的医学院第一医院。

刘承彦从医院出来大街上的路灯就已经亮了,他叫了辆出租车,坐上就朝着水果批发市场西南方向的水果零售市场赶去。道路两旁的路灯,车灯,一个个飞快的朝后闪着。他们超过了一辆公共汽车,又超过了一辆拉着水泥的大货车。他想去水果零售市场碰一碰运气,看看那里有没有那个小姑娘。下了出租车,他在零售市场前后跑了两圈,仔细看完了所有卖水果的人——没有。“她会不会收了摊已经回家了呢?”他觉得又不会,南方夜市的时间是很长的,又很能卖货,所以小贩们一般都不放过这段时间。

从零售市场出来,他又上了辆出租车。他告诉出租车司机哪儿有摆地摊儿卖水果的,就往哪儿开。司机一边开着,他就一边看。后来,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转了多少条街、跑了多少路,才在一个三岔路口的一栋高楼底下,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第十九章

夜幕已完全降临,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 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中,小姑娘站在她的三轮车旁,左顾右盼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她左边是一个卖砀山酥梨的,右边是一个卖香蕉的,再往两边是卖核桃、栗子和一些小食品的。刘承彦左手提着给住院病人买的没有送出去的食品,右手抄在兜里,从马路的这一边慢慢朝那一边走去。几辆闪烁着车灯的出租车驶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出租车驶过去,又紧接着往前走。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走到小姑娘的三轮车旁,从兜里掏出了十元钱:“买五元的黄元帅。”他说着就把钱展开递到了小姑娘手上。

小姑娘把钱接过去,看了看就装到了兜里:“大叔,五元钱没法儿算,您要十元的吧。”她用一种既为难,又带点儿企盼的眼光看着他。

“什么?没法儿算?什么叫没法儿算?”高个子男人不高兴了,又把手伸出来,“把钱还给我,没法儿算我就不要了!”

小姑娘见这人发了火儿,就低下头没话找话地说:“大叔,这是我哥从我们河北拉来的苹果,可甜呢,要不您尝尝!”她说着,拿起一个,擦了擦就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这个小姑娘!”高个子男人不耐烦了,抬手就把她的苹果给挡回去了:“好,好,十元就十元!我没空和你瞎唠叨!你不就是想让我多要你点儿吗?”

小姑娘一下子就笑了,说:“大叔,您真是个好人!”她说着,麻利地给他称好苹果,又很快添上了两个,双手递到他的面前。

“啊?多要你的就是好人,合着少要了就是坏人?”高个子男人还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卖苹果的,他都不知是应该恼她,还是应该笑她了。

“嘻嘻。”小姑娘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还笑,你这叫耍赖你知道不知道?”高个子男人临走又狠狠地讲了她一句。

“卖苹果了,河北的苹果,我哥哥拉来的苹果……还有雪花梨!”高个子男人走了以后,小姑娘竟然高喊 着卖起了苹果,并且喊了一遍又一遍。

刘承彦觉得有些奇怪:她明明卖的就是他的黄元帅,为什么说是她哥哥拉来的苹果呢?还说什么她们河北?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就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一点儿脸,从侧面慢慢朝小姑娘走去。他想从近处再仔细看看她,可当他就要走到小姑娘身边时,突然吃了一惊:小姑娘尽管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很愉快,可眼睛里分明闪着泪光……

他迟疑了一下儿,又站住了。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路边,带过来一阵尘土,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妇女直接去买了两盘香蕉。一会儿又有一个老头儿过来买了一份砀山酥梨。

小姑娘喊了一阵儿,见再没有人来买她的苹果,好像是累了,擦了擦眼泪,就沉默起来。

刘承彦在他们的水果摊边站了一会儿,见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小姑娘好像也平静了,就心血来潮,突然想和她开个玩笑。他把衣领又往上抻了抻,走过去侧着身问她:“小姑娘,你说你的苹果是哪儿来的?”

“我们河北的,我哥哥拉来的。”小姑娘见有人走过来想买她的苹果,马上又振作起来:“可好吃呢,要不您尝尝?您买一点儿吧!”

“多少钱一箱?”刘承彦怕她认出他来就又抬起右手遮住了脸。

“不赚您的钱,六十。”小姑娘一听他说要一箱,嘴更甜了,可是刚说完,又觉着有哪儿不对劲儿,就抬起头来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是……”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刘承彦挪开手,慢慢转过身来。他本来是想看看她尴尬时的样子,可没想到她一点没尴尬,盯了他几秒钟,拿起一个苹果就朝着他的脸上打来。他赶忙躲闪,可刚躲过第一个苹果,第二个苹果就打在他的脸上。

“你疯了!”他痛得捂住脸,生气地骂了她一句。

谁知他刚骂完,小姑娘右边那个卖香蕉的,可能是以为他对小姑娘说了什么下流话,冲过来就抓住了他的 衣领子,并狠命朝着他的脸上一拳。他躲闪着还没来得及争辩,左边那个卖砀山酥梨的,也冲上来一把抓住了 他的头发。周围几个过路的,以为抓住了流氓,也冲过来对着他拳打脚踢。

瞬时间就发生的一切,使他既一时不知该怎样反抗,又觉得无法辩解。

他挣扎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个小姑娘正站在一边“嘻嘻”地笑,就生气地心想:“你既然喜欢别人打我,那就让别人打死我算了!”

就在乱得不能再乱的时候,又来了警察,他们也以为他是不法分子,分开众人就把他给铐上了。

“你们在干什么?”直到这时小姑娘才着急了,她冲上来就把刘承彦给抱住了,“他是我哥哥!”她冲着人群大声嚷。

人们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卖香蕉的,卖砀山酥梨的,一时也极尴尬。

“乱弹琴!”警察就像是个大将军一样,骂了小姑娘一句,给刘承彦打开手铐就悻悻地走了。

人群也很快地散开了。

“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小姑娘把刘承彦扯到一边儿,拍打了拍打他身上的土,从兜里摸出一块儿手绢就递到了他的手上。

刘承彦的脸上、鼻子上,到处都是血,她给他指点着擦这儿擦那儿,擦了好半天才擦干净。

“你有神经病啊?”刘承彦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摸了摸让人踢打的背、腿,看了看手里的已经散了一地的食品,狠狠地盯着她说:“这就是你的厉害呀?你还笑,你看着别人挨打就那么好玩儿吗?”

没想到他刚说了她两句,她竟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你走吧。”她还使劲推了他一把。

“我走吧?你平白无故就叫人打了我一顿,我得问清楚你为什么打我!”刘承彦盯住她,他觉得她这个人有点儿不可思议。

“嘿嘿……嘿嘿……”小姑娘哭着哭着又无端地笑起来。

“喜怒无常!”刘承彦又讲了她一句——他既有些生她的气又觉得她滑稽可笑——他又盯了她一会儿说:“你吃饭了没有?”

小姑娘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也没吃饭,那你今天请我一顿,就算是给我道歉!”

“啊?我请你?”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我可没多少钱,我请你只能是请你吃米饭。”

“米饭就米饭。”刘承彦觉得反正也不是为吃饭来的。

“那……好吧。”小姑娘又不情愿的嘟哝了一句,把三轮车推出来,就和他一起走进了三岔路口西边的一家小吃店。

小姑娘先要了两碗米饭,见刘承彦黑着脸不理她,就又要了两个菜: “这总行了吧?”她看着他。

刘承彦还是没理她,坐下就吃,吃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她:“你眉心的那块儿红,是小时候磕的吧?”

“真是奇了怪了!”小姑娘一下子找着了说话的由头,使劲盯着他说:

“你这么大人了连这也不知道呀?这叫胎记!”

“啊?胎记?……什么叫胎记?”刘承彦故意装出了一副一点儿也不懂的样子,还很夸张地看着她。

“胎记是一出生就有的。你比如说我额头上这一块儿吧,这是我在妈妈肚里时就有的。……唉,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刘承彦真是觉得好笑,这个小姑娘你说她弱智吧,她好像鬼点子比你都多。你要说她很聪明吧,她有时候又天真的可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你卖水果一天能挣多少钱?”

“有时候十元,有时候二十元。”

“那你以后帮我批发水果怎么样?我下边再发过货来你就过去。你,我,还有我表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卖。”

“那你一天能给我多少钱?”

“五十元怎么样?”

“五十元?真的?”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得大大的,她眉心那块儿很好看的美人痣也一下子更加鲜艳了。

刘承彦朝着她点了点头。

“一言为定!”小姑娘说着就伸出了她右手的小手指头。

刘承彦看着她孩子一样的脸,笑了笑,也伸出了他右手的小手指头。

他们拉完了钩,吃完了饭,刘承彦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回家吧。”

“那……那好吧。”小姑娘又犹豫了一下儿,答应了。

这时,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有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从小吃店门前的路上向西驶去。他们出了门,也顺 着这条道儿一直往西走。走了好长一段又往南拐,曲里拐弯最后走到了一栋又脏又旧的楼房前。

“我就住在这座楼的一层一单元。”小姑娘下了三轮车,有点腼腆地看着刘承彦。

“那好,那你赶紧进屋吧,我也该回去了。”刘承彦这时已经记住了这条街、这座楼,见小姑娘已经到家,就想往回走。

“你……不到我的屋里坐坐了?”小姑娘声音很低,说完脸就红了。

“我?”刘承彦犹豫了一下儿,又站住了。

“进来吧,看看我的屋子。”小姑娘的声音更低了。

“进去就进去,反正已经来了。”刘承彦心里想。

小姑娘把卖剩下的黄元帅、雪花梨,连同三轮车一起放到了楼下的一个小房子里,然后就领着他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六、七十平米的二居室。在明亮的电灯下,刘承彦前后看了看,两间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几件破旧家具,就再没有什么了。

“你的家人呢?”他大感意外地看着她。

“我的家人?……我的家……就我一个人。”小姑娘的长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唇哆嗦着,有点儿凄惨地看着刘承彦。

“你的爸、妈呢?”刘承彦的心里一沉。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妈妈……死了!是前些时……让汽车……给撞死的!”小姑娘含着眼泪说到这儿,擦了擦,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又凄婉地笑了:“你坐吧。”她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

“你再没有亲人了?现在就你一个人过?”一时间,刘承彦被小姑娘的遭遇、处境,深深地震撼了。

小姑娘点点头:“我还有一个继父,我妈妈……实际上是让我继父给害死的!”

“你继父?你还有一个继父?你是说,你妈妈是让你继父给害死的?”

刘承彦瞪大了眼睛。

“我九岁那年,妈妈有一次住院时,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男人,叫张云天。这人当时和妈妈住一个病室,比妈妈住进去的早,病好了以后就帮妈妈跑前跑后的,还知冷知热。妈妈很受感动,后来就嫁给了他。可嫁给了他以后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赌徒——就是那种以赌为业的人。我那时候虽然还很小,可觉得成天赌博的人是没有好人的,就劝妈妈和他离婚。可妈妈说既然走到了一起就凑合过吧,没有一个男人的家,其实就不能算是个家。她太累了,可嫁给了那个男人后就更累了。我们多年的一点积蓄让他给输光了,因没钱交学费,我也退了学。那个人整天整夜地不回家,一回家就是要钱。我和妈妈两个人卖水果,早出晚归的,他从来就没问过我们死活……”

小姑娘说到这儿,已是泪流满面,她用手心手背擦了擦脸接着说:“倒是有一天开始赢钱了,钱来得比抢银行还快。买了一座别墅,你卖水果的这个批发市场也是他的。可能还有什么房地产。反正他的钱多了去了。倒是提出了让我去上学,可前边学的那些东西早忘光了,还能去上吗?我也不在乎。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又嫌我妈妈老了,又偷着娶了个二房。有一天妈妈找着了这个人,打了她。那时我继父也正好在场,我继父就又打了妈妈。妈妈气不过,就从那栋楼里跑了出来,没想到一出门就让汽车给撞死了。当时我因担心妈妈,也正好赶到那里。妈妈的头磕到了水泥地上,一动都没动,鲜血脑浆,流了半尺宽两尺远。我用双手捂住嘴,吓得连声音都没敢发出,眼看着妈妈就死了。”小姑娘说到这儿,又呢喃地叫了一声“妈妈”,就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刘承彦被她的哭诉惊呆了,他慢慢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小姑娘哭够了,哭得也没力气了,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埋葬了妈妈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家,在这儿租了个房子,还卖水果,自己养活自己。”

刘承彦心疼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可小姑娘摇摇头。

“那你继父……就再没有管过你?”

“前些时倒是到我这儿来过,说对不起我妈妈,也对不起我,让我跟他回去。那时,他已经把后来那个女人接到家里了。他说那个女人已经怀了孕,需要人照顾,他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说:‘你想要就要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妈妈一死我和他还是什么呢?他有钱是他的,几百万,几千万跟我有什么相干。他有钱吃大鱼大肉,穿名牌儿。我米饭咸菜也能吃饱,旧衣服也能穿暖和。后来他又来过一次,给我拿来了些钱,还有我往日穿的一些衣服,还哭了。我说:‘你哭有什么用?你哭还能哭回我妈来?’我把他那些钱还有我的衣服,统统都给扔出去了……”

“那你何苦呢?你妈妈已经死了,他是有责任的,他应该照顾你!”

“妈妈带着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无法面对害死我妈的人。”

“那你也不能和钱有仇啊!”

“我就是有仇,我就是不要他的钱!”谁知小姑娘一下子又发了火,还站起来直想打刘承彦。

“好,好!……有仇,你说得对!”刘承彦生怕她再激动,赶忙扶着她坐下:“你以后就把我当成你亲哥哥,我

第二十章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水果市场也开始火爆。柑橘、甜橙、雪花梨,都卖得很快。截止进场的第五天,刘承彦的黄元帅也卖得只剩下二百多箱了。

就在这天下午,刘承彦去市场部接王彦顺的第一个电话时,王燕又到水果市场来了。她上午卖完了剩下的黄元帅、雪花梨,暂时也不想卖了。在家里又翻了一会儿那两本书,觉得实在无聊,就来水果市场找刘承彦了。她觉得他的水果也快卖完了,看他年底还到不到货?不到货是否回去?过年能不能在这儿陪她?

她来到刘承彦的库房门前,看了看没有刘承彦,就走到小六弟面前问:

“我哥呢?”她眨着一双黑眼睛,用一种很亲切的语调问他。

“你哥?”小六弟上下打量着她:“你哥是谁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她是前两天买他们四箱苹果的那个小姑娘。

“就是……”王燕刚想说就是托你们卖货刘承彦啊,可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小六弟就眯眼笑了。

“怎么?这么快就叫上哥了?还叫得这么亲热?睡了几次就睡出了这么深的感情呀?”小六弟再一次上下打量着她,在他的想象中,来他们这儿做生意的没有不花心、不好色的。那天刘承彦之所以推了他一把,骂了他一句,他认为他主要是因为年轻抹不开,所以过后就没有跟他太计较。再说,给客商们安排个住宿、找个小姐,也是他们份内的事。他本来还想利用这种事儿来拉拢刘承彦呢。可没想到两个人已经好上了,心里不平衡,就讥讽了小姑娘几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话刚说完,脸上就已狠狠挨了一巴掌。

“你浑蛋!”王燕咬着牙,还大声骂了他一句。

小六弟一下子就让她打蒙了,和女人打情骂俏不是第一次,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回过神来,抓住 王燕的头发就朝码起的水果箱上撞,水果箱被撞倒了,然后就又使劲朝着路边甩过去……

王燕的两条腿就像是没了根儿一样,往后踉跄了两步,紧接着屁股先着地,“嘭”的一声,头也磕到了地上。

一时间,王燕吓得脸都白了!

可小六弟还不肯罢休,冲上去,狠狠朝着她的屁股上一脚,又一脚:“你他妈臭婊子!”他还大声骂着。

就在他下死力踢王燕的时候,刘承彦从市场部跑回来了。隔着人群,他老远就看见好像是小六弟在打王燕。他冲到跟前,想都没想就照准小六弟的腮帮子一拳,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小六弟的伙计们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刘承彦竟会为一个女人和他们翻脸,一个个站起身来,纷纷朝着刘承彦冲来。

第一个冲到刘承彦跟前的被刘承彦一脚就踢倒了。紧接着,一个拿着刀子的人冲到了他的背后,他回过身来顺手拽起一把椅子,一椅子就把他砸趴在地上。剩下的两个人,在刘承彦的逼视下再也不敢上手。刘承彦赶紧回转身,乘机去看倒在地上的王燕。

王燕脸色煞白,正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她的后脑勺已经渗出血来。刘承彦撕下一片内衣给她包上,紧接着就把她抱起来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从东门送过一个人来正要往回拐,刘承彦喊了一声,分开众人,冲过去,有人帮他打开车门,他抱着王燕坐进去,汽车便一路鸣着喇叭朝医院开去……

王燕因为头发多,又正好垫住了,伤口并无大碍。医生给她进行了消毒,缝合,重新包扎。后来刘承彦又要求拍了一个片儿,片子出来后颅骨并没有受伤,才彻底放了心。

这一场虚惊,差一点儿没把刘承彦吓死!

当他扶着王燕走出医院,天已经黑下来,凌云路上已经挤满了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他们在路旁站了会儿,等到一辆出租车,便又坐了上去。

“王燕,你自己回家好吗?”刘承彦问王燕。

“怎么?你不想送我?烦我了?”王燕抬起头来。

“不是,我觉得你不要紧。”

“不要紧?……怎么就不要紧了?”

“我想在前边下车,然后到市场那边去看看。”

“到市场那边去看看?那你看什么?市场那边有什么好看的?”王燕不高兴了。

“我打得他们重了点,我怕那边出事儿。”

“出事儿?出什么事儿?他们还敢跑了?”

“那……我就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回来。”

出租车载着他们在凌云路上行驶了一段又往南拐,然后穿过一条小街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小区里。

王燕今天虽然挨了打,也算长了见识,一到家,一躺到床上就夸刘承彦:“哥,你可真厉害!前两天我看着人们揍你,还以为你是个窝囊废呢,没想到你文质彬彬的还这么厉害,三两下儿就打倒了三个人!”

“这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吗?”刘承彦苦笑笑。

“怎么没有,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王燕为能有这样一个既英俊而且又很能打架的哥哥简直都得意的忘形了。

可刘承彦没一点儿这样的感觉,他甚至有些后悔。今天要不是以为王燕受了重伤,决不会一出手就打人,更不可能一出手就把人打得那样重。

可他看着王燕一个劲说话,不顾伤痛,也不管别人的感受,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生气,他盯住她就吆喝起来:“你少说点儿话,让你那嘴闭一会儿,不行吗?”

王燕完全没想到刘承彦还会吓唬她,吓了一大跳,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又不是听不见,你那么大声干吗!”

刘承彦看着她那副不服气的样子,紧接着就又吆喝了她一声:“把你那嘴闭上!”

王燕尽管非常扫兴,但还是很知趣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闷头不说话了。

两个人闷了会儿,刘承彦想去水果市场了,就走到王燕跟前问:“你的头还痛不痛啊?”

“怎么不痛!”王燕见刘承彦的火儿下去了就又赶紧撇撇嘴:“我的头痛,我的屁股更痛!一点也不知道关心人,还要当什么哥哥,还训人!”她沉着脸,满腹委屈地看着刘承彦。

刘承彦看着她的滑稽样儿,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又笑了:“那你就安生一会儿吧,啊,别闹了,这还不都是你惹的事。”

“啊?怎么就是我惹的事?他要是不骂我我能打他吗!”

“他是该打,可你也不想想,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我也得打,我能眼看着他骂我吗?”王燕理直气壮地说着,可不知为什么刚说完,突然又连哭带笑地喊起屁股痛,而且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还“哎呀”“哎呀”地叫起来。

“就真有那么痛吗?……真的比头都疼吗?……还说来就来。”刘承彦不相信地看着她。

“唉呀哥……真痛!真的比头都痛!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让他踢得我……哎呀……要不你给我揉揉吧……哎呀哥,真痛啊!”她一边说还一边笑,慢慢趴到了床上。

“行了啊,别装了!”刘承彦又大声吆喝了她一声。

“唉呀哥,快点儿,好难受哇!”她还是一个劲儿的连哭带笑。

“要不……要不我先给你看看?看伤得怎么样?这……这能揉吗?”

刘承彦突然萌生了一个看看她的屁股的想法。

“你是说……”王燕一听刘承彦说要看她的屁股,好像一下子又不疼了,—翻身就又坐起来:“你说什么?”

“我……我是说……看看你伤在了哪里……怎么样……能不能揉?”

刘承彦突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说,更不应该这样做,脸一下子就红了。

王燕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这个小丫头,你疯啦?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刘承彦让她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你才疯了呢,你不该挨打吗?哪有大男人看人家女孩子屁股的?看着你挺老实的?你也不害臊啊?”

“你,你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呢!”

“不理你了,我走!”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刘承彦说完就要往外走。

“哥,”王燕一见刘承彦要走,马上就又软下来,“我……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你爱吃不吃!”

“哥,今晚你要是走了我的头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王燕见刘承彦确实生气了,就走过去扯住他,“哥,你别走了啊,别走了!”

“闪开!”刘承彦又使劲推了她一把:“我得回去,我得赶紧去给小六弟道歉,不然会出事的!”

“不行,他侮辱了我,你不能去给他道歉!”王燕见刘承彦坚持要走竟然是为了给小六弟道歉,又开始不依不饶,并且很快流出了眼泪。

“咱们的十来万块钱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你不想要了?”

“不要就不要,你就是不能去!”

“你……”

“你就是不能去!”

刘承彦的火儿上来还得下去——他又没有办法了。

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王燕看着他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儿,才又爬到了床上。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着他摆桌子,拾掇屋子,一直不和她说话,就又坐起来给他道歉:“对不起呀哥,你的脸还痛吗?”

刘承彦没理她。

“要不……你打我。”

刘承彦还是没理她。

“你要非看……你……你就看吧!”王燕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这个小丫头,谁非要看了?我是生那个气吗?”刘承彦真是又好气又觉得好笑。

“那你为什么老不理我?”

“我……”刘承彦也一时不知道为什么老不理她了。

“你说呀!”

“我是在想……是谁把你娇惯成了这样?你从小就没有爸爸,一定是你妈妈!”

“你不许说我妈妈!”王燕一听刘承彦说她的妈妈,一下子就又不高兴了。

刘承彦看王燕又激动起来,马上就不说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她:

“你说你从小就没有爸爸,那你爸爸在你小时候就死了?”

“我是我妈妈从火车站上捡来的。”

“你说什么?……你是捡来的?”刘承彦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你不信?”

“我没有不信,你接着说。”

“我妈妈说,有一次她在火车站上卖水果时,有一个人把一个用棉袄裹着的小女孩儿放到了她的身边。说是要去上厕所让她照看一下儿。可这个人一去就没有回来,这个小女孩儿也一动不动。后来她怕出事,打开一看,小女孩儿已经昏迷了,就赶紧去了医院……”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个小女孩儿就好了,那就是我。”王燕说得很平淡。

“那你妈妈……就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说你那时候大概几岁,有没有什么特征?”

“我妈妈说我那时候大概三岁,可能是让人拐卖来的。因为我生了病,就把我扔了。”

“扔了?……那别的呢?”

“没别的了。”

“那你除了额头上有这块儿红痣,身上呢?身上还有吗?”

“你问这干什么?”王燕瞪着他。

“不……不干什么。”刘承彦苦笑笑。

“我妈说我这个孩子有记号,额头上有块儿红痣,屁股上还有块儿黑痣。”

“你是说你的屁股上还有块儿黑痣?”刘承彦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对呀,怎么了?”王燕很惊异地看着他。

“对,不会错!你肯定就是我的亲妹妹!”刘承彦的心怦怦跳。

“我?……你亲妹妹?”王燕却很不以为然。

“对呀,我有一个妹妹小时候丢了,她就是额头上有块儿红色的痣,屁股上有块儿黑色的痣,而今年也正好是十六岁!你的长相和我记忆中的妈妈都一样,如果不是,天底下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反正早已经把你当成我亲妹妹了!”

“那如果错了呢?难道有相同的两块儿痣就是你亲妹妹?你可不要到这儿来找便宜!”

“我找便宜?”刘承彦又不由地笑了,“你以为别人愿意要你这个妹妹呀?你怎么看都傻乎乎的!”

“我傻乎乎的?”王燕迅速从床上摸起一把笤帚,“我让你说我傻!”使劲朝着刘承彦投去。

刘承彦大笑不已:“好了好了,吃饭吧,不跟你说了。这么严肃的事都跟你说不清。”

这晚刘承彦几乎一夜没合眼,他为能找到妹妹兴奋不已,也为小六弟那边的事忧心忡忡,好容易盼到天亮,轻轻起来给王燕做熟饭,把自己的被子叠好就走了。

来到水果市场,街面上已有了行人,看门的师傅也正好起来了。他刚一走进去就迎面碰上了东邻那个卖甘蔗的:“你怎么才来呀?”小伙子戚着一张脸不安地问他。

“怎么了?”刘承彦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六弟昨天三十五元就把你的苹果处理了,我看你可能遇到了麻烦。”

“三十五元?”

“这还不是主要的,我听他们嘀嘀咕咕的,你说不定连人都找不到了。”

“这……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咱们托人卖货只凭口头协议,就是有人,他不认账你也没办法。何况那三个人都让你打了。”

刘承彦充满疑虑的一直等到八点,整个市场已经沸腾起来,小六弟他们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后来他想了想就去找表姐,他觉得表姐说不定知道他们的底细。可没想到一到表姐那儿就挨了表姐一顿训:“你都干什么去了?啊?没想到你也这么不学好!愿意打架是吧?把你那一车苹果都打跑了,还接着打,打!”

“我……”刘承彦一下子就让她训懵了。

“你什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傍黑都到你哪儿去过了,那时小六弟他们就已经走了,好多人都说你不该为一个女人和他们打架!”

“女人?”

“我说错了吗?人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姐,那不是什么女人,那是我妹妹。我找到我妹妹了。”刘承彦也有点着急了。

“你妹妹?”陈丽华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真的是我妹妹。过两天我把她领过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刘承彦知道表姐误解了他,就进一步跟她解释。

“这么说……你是因为小六弟打了你妹妹才打他的?”

“当时我也不理智,我妹妹的养母就是头磕在地上磕死的。我当时看她躺在地上,一着急,就出手重了点儿。”

陈丽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也就没再指责刘承彦,她通过市场部的几个人了解到小六弟和他的几个同伙都是市郊人,具体什么村就不知道了。

后来陈丽华又带着刘承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说这种事以前就有过,他们可以帮助查找,但因警力不够,主要还得靠自己。从派出所出来陈丽华就回了厂里。她是个技检工,虽然上班时间相对自由点儿,可因前一段帮刘承彦卖果儿,后来又生病,耽误得太多了,她最近还得把这些误工补上。

刘承彦对这件事该怎样着手,最后是什么结果,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他兜里的钱已经不多了,从派出所出来就去旅馆退了房,他想暂时只能是和王燕住在一起了。

回到王燕的住处,已接近中午了。王燕刚起床,正趴在桌子上吃早饭。他本来不想和她说这事儿,可实在忍不住,就说了。没想到王燕平静得就像丢了两棵大白菜:“甭管它,先吃饭!”说着把剩下的半碗饭盛过来,还往桌子上一礅。

“甭管谁?甭管我?你说我还能吃得下饭吗?”刘承彦白了她一眼,心说:“小丫头,我今天就要让你害死了,你还这么不知道轻重!”

“不就是钱吗?不就是十万块钱吗?”

“你说得轻巧,你卖多少天水果才能挣到十万块钱啊?”

“挣不到不挣,每天能挣十块钱就行!大不了咱们一起卖水果,你值得那么愁吗?”

刘承彦真是想哭又想笑:这个王燕简直连个钱的概念都没有,难道钱多了就真的对她没有用?

“好了,你先吃了这点儿饭,还有这半个馒头。小六弟我能找到她,我找到他了你还跟我揍他!”王燕又把那半碗饭往刘承彦面前推了推。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让刘承彦再揍小六弟一顿。

第二十一章

按照王燕的推断,小六弟他们不是暂时避几天,就是去了桥西的水果批发市场,他们不会为此不做水果生意。她安慰了刘承彦一番,还打保票一定能把钱找回来。刘承彦现在已没了辙,只能听她瞎吹。

第二天一早,他们租了辆自行车就去了桥西的水果批发市场。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大街上已有了新年的气氛,随处可见摊点儿,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炮仗声。市场里就更加热闹了,买水果的人们摩肩接踵的,有些卖水果的还大声吆喝起来。

他们在里边转来转去,直到傍晚也没有发现小六弟。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中午——在市场西南角——王燕差点儿和小六弟撞个满怀,“哥,小六弟在这儿!”她兴奋地大声喊了一声。

刘承彦就在王燕身后不远,听见她的喊声,赶紧跑过来,可小六弟好像是早有准备,一下子就跑得不见影了。

这天下午,王燕通过一个卖水果的朋友了解到小六弟就住在静海市联盟小区的八号楼里,只是不知具体那一户。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件事,王燕和刘承彦吃过晚饭后很早就来到这里,他们隐蔽到楼房门前的一片花丛里,可一直到后半夜也没能看到小六弟。

第二天他们决定报案,可就在他们去派出所的路上,一辆小客货从后边撞了他们一下儿,并一直把他们逼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直到把他们的车子轧烂才离开。

刘承彦感到事态严重,决定先缓一下儿,不行过了年再说。

腊月二十九日傍晚,他带着王燕去菜市场买过年的东西。买完后王燕想吃碗馄饨,两人就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坐下了。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大街小巷到处能看到红灯,天空中还不时炸开一个五彩斑斓的炮。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要了两碗馄饨四个火烧,刚吃到一半儿,突然从他们身旁冲出来两个人,手拿砍刀,一声不吭就朝着他们砍来。刘承彦发觉时砍刀就已经要砍到他们身上了。按他的身手躲过这一劫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可身边还有王燕,在无论如何不能做到两全的情况下,他一伏身就趴在了王燕身上……

冲上来的两个人,一连砍了刘承彦六刀!

这年的春节他们是在附近一家医院里度过的。

王燕整天以泪洗面。

刘承彦连躺都不能躺,可他并没觉得太难过,他为能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而感到万幸。

住院花销很大,他兜里的钱很快光了。

王燕兜里的钱也所剩无几。

正月初三,他们因再交不出住院费,提前出了院。正月初五王燕就又把她的三轮车蹬到了外面,用每天挣到的十元或二十元来维持他们的生活。

正月初八下午,王燕卖水果还没有回来,刘承彦的伤口已经不要紧了,正准备做晚饭,突然有人敲门。

“谁呀?”他在屋里问了一声。

“我找刘承彦先生。”声音很陌生,但是非常客气。

刘承彦犹豫了一下儿,把门打开了。

“您是刘承彦先生吗?”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高个子,很面善,站在门外很恭敬地问他。

刘承彦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老板想请您过去一下儿。”

“你们老板?……你们老板是谁呀?”刘承彦站在门里,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小六弟,但很快否认了,小六弟是个痞子,他手下是决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您去了就知道了,请吧!”这人又催促了他一句,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刘承彦既感到意外,又有些好奇,他在静海除了表姐、王燕,再没有朋友,更不认识什么老板。但他想了想说:“好吧。”他没有什么人不敢见,就连小六弟他不还一直在找他吗。

门口停着辆奔驰,他一走到跟前就有人打开了车门。一坐上去,汽车就开动了。

汽车开出小巷子,行驶了一段就驶上了静海市最繁华的平安路,驶过城市广场、游乐城,紧接着就上了东二环。汽车一路飞快地行驶着,最后驶上了静海市水上公园西边的西马路,然后又从一条幽静的小街驶进一片别墅区,最后在一座紧邻着公园的别墅门前停下来。

刘承彦刚一下车就从门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年人,身材不高,留着平头,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脸,面带病容。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有了身孕,长得很漂亮。

“恩人到了,快请!”这位老年人朝着刘承彦抱了一下拳,笑了笑,然后就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直到这时刘承彦才明白:这个请他的人,就是他在水果市场上救过的那个人。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觉得举手之劳不应得到这样的礼遇。

“请吧!”这人看他愣了一下儿,就又接着说。

刘承彦有些拘谨地走进屋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豪华的屋子:宽敞明亮的客厅, 望公园的视野,古朴典雅的室内装潢,尤其四个角上的古铜色的罗马柱……

刘承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身上的衣服——他真有点儿望而却步了。

“不必拘礼,请吧!”

在主人的指引下,刘承彦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茶几上摆放着香烟、糖果,新沏的茶水。这位老人屏退左右,只留那位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陪着。

“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得谢谢你!医生说那天要不是你给我抢了点时间,而且处理得当,我早已经命丧黄泉了!”这位老人在刘承彦的对面坐下,由衷地对他说。

“大叔,您不用这样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那天任谁碰见了您,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刘承彦看着这位老人对他的又感激又恭敬的神情,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你说得也对也不对,我那天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你的粗重呼吸,我都感觉到了……我当时就想,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吧!”这位老人说到这儿,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眼睛,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咱们也算是有缘……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笑纳!”

老人说到这儿,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中年妇女,就从身边提起一个皮箱,一副很歉疚的样子,放到刘承彦面前。

“这是五十万元钱,一点小意思,希望你能收下。”老人说得很平淡,但是诚心诚意。

“不!……不行!”刘承彦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我一分钱都不能要,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这位老人非常惊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 他看着刘承彦坐下了,又接着说:“那……那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但是这一个你就一定要收下!”

那位中年妇女听老人说到这儿,就把刘承彦面前的那个皮箱拿下去,把身边的另一个皮箱拿上来。

“这是小六弟卷走你的那九万多块钱,我给你凑成了十万,另外还有小六弟给你的一万块医疗费。”这位 老人平静地说完,朝着刘承彦笑了笑刘承彦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你……这是……”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是王燕的父亲。你为王燕受伤的事我也知道了,你有恩于我们父女两代人。”老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刘承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沉默起来。

“话说到这儿,我也就不留你了,我怕王燕看不到你着急。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老人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递到刘承彦手上,“我因为病刚好,不能多说话,我求你做的事都在这上面,望你多费心。”

刘承彦是在这天晚上的六点多钟回到家里的。他把钱和信放好就急着去接王燕。他想尽早让王燕知道钱找回来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分钟。王燕已经为这事憔悴的不能再憔悴,自责的不能再自责了。

天空中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马路上已开始变白,东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当刘承彦再次来到那个三岔路口,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在那座高耸的大楼旁边,在那片昏黄的路灯下,曾经六、七个小贩挤在一起的地方,就孤零零站着王燕一个人。她的头上、肩胛已经变白,她仿佛连拍打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就那么可怜、无助地站着,等待着那些能买走她一些水果,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的人……

刘承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哥哥……今天大街上人很少……我……我只卖出去了一小点儿。”王燕一看到刘承彦,就好像大街上人少也是她的过错似的,自责地哭出了声。

刘承彦在淅淅簌簌的雪中站着,他多么想让奔涌的眼泪打住,多么想让跳荡的心平静下来,但是站了好半天都无济于事。他冲动地冲过去,一把把王燕抱住:“好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们有钱了,我们的钱找回来了!”他朝着遥远无垠夜空,朝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大声地喊了一声。

回到家里,王燕吃了过年以来,唯一一顿没和眼泪一起往下咽的饭,安详地睡着了。刘承彦斜靠着床头, 打开了王燕的继父给他的那封信:

刘承彦先生,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到遥远的美国去治病了。我可能健康地活着回来,也可能客死他乡。

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了,历经过生死,也知道什么叫富贵、贫穷,而且积善、恶于一身。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是应该把什么都看透的,可是我看不透,也无法做到。

陆游在一首诗里曾经说过“人死元知万事空”。这个观点我不认同,也空不起来。一个人来世间走一遭, 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有遗憾。

在我有可能命赴九泉的时候,有一事相托:我放心不下我女儿王燕。

她虽非我亲生,但在我心目中,与亲生无二。

尽管她一直对我有看法,而且现在更加恨我。

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她,也不想问为什么她这么依赖你,我只明白一点就够了: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有文化,且不是碌碌之辈。

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水果市场,它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也算不得什么巨大工程,但它渗透了我半生的心血,也是我想回报社会的一点所在。

昨天我已通过律师,把水果市场的所有权,过到了王燕名下。还有我住的这座豪宅。从此以后,这个水果 市场和这座豪宅,就是我女儿王燕的了。你们可以随时搬过来住。过户的手续,就在王燕以前住过的屋里的抽屉里。从前的保姆我替你们留下了,她非常喜欢王燕,更知道该怎样照顾她。

令我不能瞑目的是王燕还小,也可以说她根本就不谙世事。我之所以把她托付给你,是看准了你无私无畏,心里总是装着别人。

希望你能临危受命,托起我不能再托的这片天。

我和王燕的母亲是在医院里认识的,这个人虽识不了几个字,但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帮我度过了生活中一个个难关,也让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然而,却是在我不经意中,把她害死了……

第二十二章

人在两难中,难以做出抉择的,是人的永远不能满足的**、是得陇而望蜀。

你可能已经从王燕那儿知道了我从前是干什么的。

我出生在这个城市里,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长大。我读过书,有文化。可能是周围环境使然,在不知不觉中,我喜欢上了赌博,并且把它当作一个事业来经营。我遭遇过灭顶之灾,也面临过穷途末路。人的信念有时候就差一点点,我之所以能够挺过来、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我的身后站着王燕她们母女二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自认为我不能算一个坏人,尽管我的钱是靠赌博得来的,可我没有害过人,也没有起过害人的念想。

建这个水果市场,是一念之中的事。

王燕的母亲也可以说是因它而丧命。

我和郑家庄的党支部书记是赌友,曾有恩于他。在我小有成就的时候,他劝我改弦更张,从事正当行业,并建议我投资郑家庄准备筹建的水果批发市场。

我听从了他的劝告,从此开始和政府打交道。

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件事只要能干成,就每年拿出利润的百分之十来回报社会。我尽管是个赌徒,也是社会所养育的。可没想到在具体工作中,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不是这个批文拿不到,就是哪个设计通不过, 甚至不是这里违了纪,就是那里违了法。

在举步维艰中我又一次请教我的赌友。

在当时静海市最好的和平饭店里,我接受了他一次地地道道的启蒙教育。

“在当今这个社会,你要想干成一件事,不管你的主观愿望如何,必须和你要打交道的人同流合污。所谓同流合污,就是他喜欢受贿,你就得行贿;他喜欢吃喝,你就得陪着他吃喝;他喜欢找小姐,你就得陪着他找 小姐。他找,你也得找,还必须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自做清高。”

在苦闷与彷徨中,我逐渐接受了他的教诲,开始给政府要员们塞红包,与他们一起频频出入高档酒店,夜总会、歌舞厅。

在一次同规划局的人一起玩儿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被拐卖来的,三十岁左右的小姐,叫王贵芬。这人长得身材高挑,有容有貌,而且说话的声音还很好听。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到我就要求我给他赎身,说是只要是能从虎口把她救出,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说心里话,我当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在喜欢的同时我必须申明,我没有一丁点儿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想法,更没有不尊重王燕母亲的意思。

当时我想,于情于义都应该帮帮她。在她的一再恳求下,时间不长,我就花了点钱,把她赎了出来。那时候,我真得是想直接把她送回家的。喜欢归喜欢,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可她抱住我的腿,哭哭啼啼,一跪不起,说她根本就没有家,父母已经不在,这次出来实际上是哥、嫂把她卖了。她再次恳求我,让我把她留下,说不求名分,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她,并买了套公寓把她安置下来。

一年以后,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世界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风风雨雨,历尽艰辛,这是突然出现在我生 命中的奇迹,是我人生的里程碑。当时激动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我决定要了这个孩子。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时间不长,王燕的母亲就知道了这件事。她找到那里,当时我也正好在场,她先打那个人,后打我,疯了一样,而且没完没了。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时为什么没能控制住自己。我打了她一巴掌,她愣了一下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就冲了出去。

一出门就让汽车给撞死了。

一个与我知冷知热,风雨同舟,一起走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说去就去了。

那是转瞬之间的事。

我当时就崩溃了。

我在坟上守了她一天一夜,抱着她的坟头差一点昏死过去。

回来的时候王燕也走了。

她给我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爸爸,我走了。我没有拿您的东西,也没有动您的钱,不信您可以四下里看看。您给我买的衣服,我也脱下来放到了柜子里。我是怎么来的,还怎么走。我本来就不是您的女儿,我应该这样做。希望您不要来找我,我已经长大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您年纪大了,望您多保重……”

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我当时就哭出了声。

我这叫什么呢?啊?穷得光剩下钱了。

可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人。王贵芬也哭得死去活来,她也觉得她成了千古罪人。

苍天可鉴,我们俩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己还得给自己找理由——为了我们创造的小生命——苟且地活着吧。

我得这个病,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一念之差就能铸成大错。

我另外还有一份产业,留给我未来的儿子——也可能是个女儿——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会一并告诉你。

实在对不起,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了你的肩上,希望你能谅解。

我们是有心灵感应的,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燕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住了屁股。她睁眼看了看从窗户外透进的阳光,在被窝里伸了伸胳膊、腿,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就娇声喊了一声:“哥哥,我饿了。”

“那就快起来吧。”刘承彦这时已经把饭、菜都做熟,他在屋外答应了一声。

“哥哥,你进来帮我把衣柜里的衣服拿来,我要换衣服。”王燕说着就坐起来了,并用手揉了揉眼睛。

刘承彦走进来,打开衣柜,翻了翻不知她要换哪一件,就一连拿了好几件一起放到她的床上。

“哥哥。”王燕又低声喊了他一声,抓起一件藕荷色上衣看了看,然后抬起头来说:“哥哥,我今天要你给我穿衣服。”

“你说什么?”刘承彦的心跳了一下儿,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是说……我今天要你给我穿衣服!”王燕又低下头,仿佛一点儿没感觉到他的异样,见他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

“你胡扯!”刘承彦大声骂了她一句,一扭头就从她屋子里走出去了:“我给你穿衣服?你以为你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儿呀!”

王燕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她看着他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 还一边说:“你不穿就不穿呗,你那么紧张干吗?”

“你这个小丫头,整天不是哭就是笑,一点也没有稳当劲儿!”

“嘻嘻……嘻嘻嘻……怎么,吓着你了?你害怕了?”王燕也许是好些天没笑的原因,一笑就笑得闸不住了。

“我害怕?”

“不害怕你就来穿呀,穿呀!”王燕简直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哼,你整个一个傻子!”刘承彦又一次让她弄得哭笑不得。

“我傻?……嘻嘻……还不定谁傻呢?……嘻嘻嘻……哎呀……不理你了,不给穿自己穿!”王燕笑得连肚子都痛了,等笑够了,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衣服穿上。

“哥哥,吃什么饭呀?”她走出来后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就用手去抓。

“快去洗手。”刘承彦简直都不知道是应该喜欢她,还是应该恨她了,他狠狠朝着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哎呀你干什么?”王燕痛得大叫了一声,还使劲挤了一下儿眼。

“我真想狠狠地教训教训你!”刘承彦说着就朝她举起了拳头。

“哼!”王燕瞥了他一眼,朝着他撇撇嘴,还用鼻孔朝着他吹了一下气儿。

吃完早饭后王燕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摸了摸自己被打痛的手背问:“哥哥,咱们今天干什么?”

刘承彦没言语,默默把她继父给他的那封信递到了她的手上。王燕起初没有太在意,漫不经心地看着,可看着看着就哭了……

“你继父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可能是平日不善于表达,你也就不能理解他。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你应该原谅他。”刘承彦看着王燕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就拿了块毛巾递到她的手上。

“他为什么会认识你?……还这么信任你?这是为什么?”王燕擦了擦眼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你妈妈说走就走了,你也说离开就离开,这双重打击实际上已经把他击垮了。我这个车皮发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可能无法入睡,就去了水果市场。他可能是想去排遣郁闷的,可没想到一到那儿就得了心肌梗死,我正好赶上救了他。”

刘承彦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又接着说:“该担待的就得担待,谁能说不犯错?有不犯错的人吗?”

“哼!”王燕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说:“你要不是我的哥哥就好了!”

“为什么?”

“做他的女婿呀!他这么信任你,你又这么理解他!这年头,就是老子对亲儿子都不会这么信任的!”

“你又胡扯!”刘承彦拉下脸来。

“我没有胡扯!不是吗?”

“你是不是还是不肯原谅你父亲?”

“我……我也不知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你父亲时刻在关心着你,不然我们的事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把我们的钱追回来。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得了。好妹妹,听哥一句话,回家吧,不然你妈死都不会瞑目的。”

王燕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刘承彦陪着王燕又给她母亲上了一次坟,去医院给自己换了换药,然后就一起回到了王燕家里。 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长得高高大大,一张白净脸,一看就是一位好心人。她好像一直在等着王燕回来,王燕一进门两人就痛哭着抱在了一起。

王燕先领着刘承彦参观了一下儿她的卧室,然后又领着他到各屋转了转,最后和他在院里的一个对着公园的椅子上坐下来:“我老爸还挺抠门儿的,没有把‘大奔儿’给我留下。”她看着刘承彦说。

“‘大奔儿’……什么叫‘大奔儿’?”刘承彦一边欣赏着公园的美景,一边不明白地问她。

“土老冒!‘大奔儿’就是奔驰呗!”

“哎呀……”刘承彦一下子就让她逗笑了,“你还真敢想?你一个小黄毛丫头还想坐奔驰呀!”

“嘿嘿。”王燕也笑了,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其实‘大奔儿’也没有什么好,我觉得它还不如我的三轮车呢。把三轮车推出去,每天就能赚个十元、二十元的,‘大奔儿’每天就得消耗个一、二百。”

“那可不!”刘承彦虽觉得她的逻辑很可笑,可还是附和了一句。

“哥,咱不说‘大奔儿’了,咱们以后干什么?”王燕虽然一下子又没了衣食之忧,可变来变去的生活都变得有些茫然了。

“王燕,听哥一句话,市场那边的事我给你管下来,你还是去读书吧。你这么好的条件,不读书怪可惜的。”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不会的地方你就帮着我。”

“我?……和你一起去读书?”

“啊,怎么了?”

“你就别说中学,大学的课我都读完好几年了。”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我是通过函授自学的,好几门儿呢!”

“啊……我说呢。”王燕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说呢?你说呢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王燕又支吾了一句,迅速躲避开他的目光:“你以后再别跟我提念书的事了,我不去,我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

刘承彦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就先休息两天吧。我今天就搬到水果市场那边去……”

“不行,你别想!你就住我旁边那个屋子,不然我会害怕的!”

晚上七点,他们正吃晚饭时王燕的父亲从美国打来了电话,他告诉他们已经住进了医院,正在治疗,让他们放心。

“爸爸……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您生气……我等着您回来!”王燕一张嘴就哭了。

“好女儿……爸爸……爸爸谢谢你!”王燕的父亲在那边也哭了。

“爸爸……我原谅您了爸爸……您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我……我妈妈也原谅您了!”王燕边说边哭,说了 没几句就泣不成声了。

“你妈妈?”王燕的父亲好像是吃了一惊:“你妈妈也原谅我了?”

“嗯……我昨天又去看了妈妈……妈妈说……是她太……太着急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我以后……不要再……再气您!”

王燕的父亲静静地听着。

“我妈妈还说……还说……你爸爸想给你娶个阿姨……就……就让他娶吧……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能给他生个儿子!”王燕说到这儿,已经哭得几乎说不成话了。

“好女儿……乖女儿……爸爸……爸爸谢谢你!”王燕的父亲在那边也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个王燕啊!”刘承彦边听边想,“你别看她有时疯有时傻的,这还说不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呢!”

当刘承彦和王燕来到水果市场后才知道,原来那天去接他的那个人就是水果市场部的经理,叫吴运章。他 已经给他在办公楼三楼收拾出一间带卧室的办公室,并且把去年的报表以及和市场有关的一些资料,也摆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还在落地窗前摆上了几盆花儿,靠北墙摆放了两个很大很气派的书架。

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和他们详细谈了谈这边的情况:“这个市场刚一开始筹建我就在这里了。当时因资金紧张,老板就用买下的这块地皮作为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为了尽快把这些贷款还上,我们就边建设边运作。赶上这几年市场已全面放开,回报还算可以。截至今年上半年这些贷款就已经全部还完了,并且还有了三百四十多万元的盈余。前天我去请示老板剩下的这些钱怎么用,老板说他已经把这个市场交给了小姐,让我听你们的。”

刘承彦听完吴运章的话后想了想说:“你负责这边也好几年了,你有没有具体想法?”

吴运章说:“你在这里已经看到了,有一部分库房的门窗还没有装好,应该全部装上。我大概算了算,有一百多万元也就足够了。另外我想再招几个保安、几个清洁工,进一步加强这里的治安和清洁工作,你们看怎么样?”

“这很好,这一点儿我也这么看。”刘承彦回答完吴运章的话后看了王燕一眼说:“另外王燕,我们是不是从今年就按你父亲的愿望,拿出盈利的百分之十来回报社会了?”

“那好哇,就捐给孤儿院!”王燕好像是早有思想准备,很高兴,回答得也很干脆。

“小姐真是个好心人!”吴运章由衷地笑了。

“再剩下的二百多万,是另行投资还是把它作为风险金?我们都想想以后再谈。另外我听说市政府正准备筹建第三个水果批发市场,不知市场增加到三个后会对我们的市场造成多大冲击?市场这个东西,不管你前边经营得多好,只要一冷落下来恢复人气是很难的。”

吴运章完全没想到刘承彦年纪轻轻首先提出的竟是战略问题,他心悦诚服地看着他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但具体应该怎样应对,我还没有想出办法。”

“我觉得我们第一就是赶快把你说的那两点儿落实,杜绝市场中的脏、乱、差;第二是把租金再降一降; 第三就是打击欺行霸市,给客户——尤其是外来户——创造一个宾至如归的环境。让他们想来、愿意来,一直想着我们。”

“那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上这三点儿我会很快做出计划书,你们过目后就尽快实施。”

“另外吴叔,我和小六弟的事是不是您处理的?”谈完工作后刘承彦又问吴运章。

“是的,不过这主要靠的还是老板的威望,我一提小姐是谁小六弟就吓得流汗了。你是说……”吴运章看着刘承彦,他觉得可能是有什么地方处理得不妥当。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让您把这一万块钱医疗费还给他们退回去……”

“退回去?为什么?”王燕还没等刘承彦说完就急了。

吴运章也不明白地看着他。

“他们打了我们,我也打了他们,可为了我们以后的利益我不能跟他们计较。”刘承彦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万块钱,然后递到吴运章手上:“让他们以后不要有顾虑,还来我们市场做生意,告诉他们我一有时间就请他们吃饭。”

吴运章又一次钦佩地看着刘承彦说:“好,好!”他一连说了两声好,心说:“有这样的人来主持市场工作,不愁市场搞不好,老板也完全可以放心了。”

后来,刘承彦和王燕又一起去了表姐家。表姐已通过吴运章知道了这件事。

热情地欢迎了他们,还留他们吃了晚饭。

这天,他们一直到很晚才回去。

第四天,刘承彦带着王燕去书店买了一些自学书,并帮她制定了学习计划,还让保姆监督她,然后就来市场上班儿了。

这天上午,他在办公室看完吴运章的计划书后,正拿着剩茶去浇花时无意中看见人群中好像有一个人像杨四群:“咦?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是来看市场还是发来了货?”他想了想没想清楚,怕他走远,就急急忙忙地跑下去了。他穿过一条东西巷道,又穿过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在一个出着雪花梨的库房门前追上了 他:“叔,果然是你!”他很兴奋地喊了他一声。

杨四群一回头,一下子愣住了。

“你什么时间来的?”

“我是昨晚来的。在家里听说你出了点儿事儿,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

“早没事了,就你一个人?”

“对,就我一个人,也就是来看看行情。”

“光顾着说话了,我现在在这里上班,你到我的屋里来坐坐吧。”刘承彦说着就把杨四群带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你在这里上班?”杨四群进屋后环顾了一下儿屋里的环境,惊异地看着他问。

“是这么回事儿,我从前不是丢了个妹妹么,这你是知道的。”

“啊!”杨四群点了点头。

“我年前在这个市场上找到了她。这个市场是她养父的,现在她养父得了病,就把这个市场交给了她。因为她还小,我就来帮着她管管。”

“啊,原来这样……”

“我今晚请你吃饭。”刘承彦没问他村里承包果园的事,他觉得和他谈这事太敏感,会让双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杨四群也没和他提村里的事,只是有点遗憾地觉得自己白来了。他这两年一直往这儿跑,知道这个市场的老板是个人物,既然刘承彦跟他扯上了关系,还有人敢动他吗?干脆给自己留条后路,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他歇了会儿,推说还有别的事,就走了。

这天下午,刘承彦不断接到王燕的电话:一会儿这道题不会做,一会儿又那个词不理解,还能从电话里听到保姆笑她的声音。后来,他觉得市场这边也实在没多少事,就提前回去了。回去后给王燕做了会儿辅导,刚回到自己屋里就接到了吴运章转来的谷雅珍的电话。他拿起听筒“喂”了一声,谷雅珍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

刘承彦自从年前在电话里听王彦顺谈了谈想承包果园的事后就再没他们的消息。她一哭,他感到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心,顿时就提了起来:“雅珍,你怎么了?”

“我……我们完了!”谷雅珍说着就大声哭起来。

“完了?什么完了?”

“呜呜呜……承彦啊……我们真的完了!”

“什么真的完了?雅珍你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了?”王燕在屋里听刘承彦非常着急的样子,就赶紧出来了。

刘承彦朝着她摆了摆手。

谷雅珍在电话里哭了会儿,哭够了,就把王彦顺承包果园的事原原本本和他说了一遍。

“雅珍你先不要着急,你等会儿,等会儿我给你打回去。”刘承彦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我得回去一趟。”他看了会儿王燕说“回去?你回去干什么?”王燕瞪着他。

“我的一个朋友遇上点儿麻烦。”

“朋友?……什么朋友?这不是个女的吗?”

“她是我小学、中学时的同学,也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他们两口子投中了村里的果园,可提前谈好的贷款出了问题,如现在放弃就得损失十万块钱。她想让我帮帮她。”

“那你回去就能帮得了她?”

“我想试试。”

“那她得需要多少钱啊?”

“承包费还差三十万。他们这次承包的年限是十年,详细说承包了果园就必须建冷库,可建冷库就得还差一百五十万。”

“这么多!你是说……你必须得帮她吗?”

“必须得帮!”

“那你回去了就能筹那么多钱吗?”

“我回去筹三、五十万没问题,多了就不敢说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用用咱们市场的钱呢?”

“市场的钱,我……我说不出口!”刘承彦的脸红了。

“那要不这样,咱们把他们的承包权接过来。不过……不过这能挣钱吗?”

王燕盯着刘承彦。

“要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刘承彦思索了会儿说,“我在果园干过,也细算过这方面的账,如有资金投入,每年的回报一定会很可观。一个原因是我们村有一个非常有能力的技术员,果品的产量和质量不会出问题;另一个原因是按照市场规律,十年中物价肯定要上涨,在物价上涨的同时,水果的价格也会大幅攀升。虽然生产资料和用工成本也会提高,但相应肯定有差距。因此我们如果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元,每年就会有不下一百五十万元或二百万元的利润!”

“那咱们就干,钱放着也是放着。”

“我想要真干,咱们绝对控股就行了。像我的这个朋友、村里的技术员,他们能算股就尽量让他们算。这样一来,他们既能粘咱们有钱的光,咱们也能让他们发挥最大作用。”

王燕虽然听不太清楚刘承彦说的这些大道理,但感觉是对的,就赶紧说:

“那我听你的!”

“那如果咱们真的要决定这件事,就把吴叔叫过来,让他也分析一下可不可以。”刘承彦最后非常慎重地看着王燕说。

“那好!”

王燕说着就给吴运章打了个电话。吴运章过来听刘承彦仔细介绍了果园的情况后,当即就表示了同意。他觉得第一正好有资金,第二有了自己的果园,说不定会对市场更有利,第三动钱不多,对王燕也正好是一个锻炼。

“那吴叔你先回去准备七十万现金,我手里有十万,先凑八十万,再买两张飞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下边的钱咱们随用再随取!”刘承彦说。

“那好。”

吴运章走了以后刘承彦马上就给谷雅珍回了个电话。

第二十四章

梨花开了。 一棵棵,一片片,整个果园白得仿佛泛起了一股白气。苹果树的枝头上缀满了粉红色的蓓蕾,倒栽柳更是一片新绿。休根草已经从土壤里拱出嫩绿的头,热草也牛皮般密密麻麻镶满了大地。羚羊河开始泛起波澜,果林里也不时传出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就在这万物充满生机,人们沉醉在花香鸟语的时刻,曾给西古城村果园带来过巨大危害的晚霜也来了。为预防灾难的再次发生,果园用剪下的树枝换来了玉米秸、麦秸,轧碎了拌上麦糠、锯末,并在地里均匀堆放,单等晚霜一旦降临,随时点火熏烟。

据气象部门预报,这年的四月十二日晚,天远县将有今春的最后一次晚霜降临。

为此,果园组织了几十个人准备防霜。

这天,刘承彦一吃过晚饭就带着王燕到果园来了。防霜的人们已经来了一些,杨晓丽、王志勇、王彦顺也都来了。董建菊也正好在这里。

星星异常明亮,一弯新月就像冻结了一样挂在西南天上,西北风徐徐吹着,羚羊河的流水也发出哗哗声响。人们为了御寒,已经在主干道上燃起了一大堆篝火。跳动的火舌把周围的梨树、杨柳树,主干道北面刚建起来的羊圈以及主干道南面正建的冷库映照得忽明忽暗的。王志勇和刘承彦、王彦顺说了一会儿疏花、疏果的事就和董建菊去查看地里的温度了。耐不住寂寞的人们开始嬉戏、打斗,个别的年轻人还摔起了跤。

“谁来唱支歌啊?”有人抱来一大抱树枝,一边往火里填着一边朝人们提议。

“谁会唱歌?咱们村有人会唱歌吗?”一个人正蹲着用一根木棍搅动篝火,火势随着他的搅动越来越旺,哔哔啵啵的火星也随着浓烟升到了半空中。

“让高树新唱段样板戏。”有人为了逗乐,就鼓动起了高树新。高树新是个笑口常开,对样板戏情有独锺的人,但属那种一唱就走调,一唱就让人发笑的主儿。

“高树新,来一段儿!”他的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人们的响应。

“干嘛呀你们?起哄啊?”高树新坐在一堆刚抱来的树枝上,往后仰着头不买账。

“快过来,唱一个!”有两个人走过去,硬把他拽起来,还使劲把他推到了篝火旁。

“这……这多不好意思呀!”高树新用一只手插着腰,用另一只手抓着脑瓜皮。

“别装了,快唱!”有人开始不耐烦了,还有的人鼓起了掌。

“那我可就唱了啊……红……红灯记……磨刀人选段。”他又作出了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很扭捏的样子,还没唱,就有人笑起来。

他遛遛嗓,一直腰一梗脖子:“磨—— 剪—— 子—— 啦—— 哈—— 戗——菜—— 刀—— ”声音洪亮,但是又有劈音儿又走调。

“你个狗日的……这叫什么戏?”有人觉得上了当,开始骂他。

“你这样的戏,我也会唱!”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前两年卖过小鸡的,一步就跨到篝火旁,一张嘴就唱了起来:“卖—— 小—— 鸡儿—— 俩—— 哈——卖—— 小—— 鸡儿—— 俩—— ”他唱得比高树新又高上去了好几度。

这两个活宝,一开始就把“篝火晚会”推向了**。把人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有几个人还笑得尿了裤子。

“这……这简直没法活了!”王燕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逗趣的场面,笑得把头都拱到了刘承彦身上。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陡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等人们都笑够了、闹够了,跟着大伙一块儿来的雪建成的妹妹雪海花,用委婉的旋律唱起了《喀秋莎》,才真正把“晚会”推向了**……新月慢慢隐去,风,一丝也没有了。就在大地逐渐沉睡下来的时候,气温也降到了零度。为预防不测,薰烟便很快地开始了。

王志勇嘱咐人们一是尽量让柴堆冒出浓烟,二是不能燃出明火,三是更不能烧伤树枝树干。

当燃起的浓烟整个形成一个幕布时,刘承彦就把王燕送回去睡觉了。他回来在路南检查了一圈儿正准备去 路北时,迎面碰上了刚从路北走出来的杨晓丽,就说:“姐,你提前走吧,明天不是还要带着人们疏花吗。”

杨晓丽没回答他的话,看了他一眼问:“承彦,你说我入股的钱能支吗?”

“支入股的钱?……为什么?”

“就支四千五,我想买个城市户口。”

“买城市户口?”刘承彦笑了,“还有卖城市户口的?城市户口也能卖?”

“怎么?可笑吗?”杨晓丽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人家好几个县都在卖,除了你傻乎乎的谁不知道!”

刘承彦心里一凉,但赶紧说:“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城市户口真的能买,我给你钱,你入股的钱最好别动。”

“那……你的钱什么时候给我?”杨晓丽一副不太领情的表情,又紧接着问。

“那明天吧。明天我问问,就给你。”

当太阳在盛开的梨花丛中泛出一抹红的时候,熏烟结束了。人们用铁锹把没有燃尽的柴堆散开、埋好,就陆续回去了。

刘承彦回家后洗了把脸就忙着做饭。他们这次回来已经和杨晓丽他们分开单过了。他一是怕依然合着王燕吃不惯北方的饭,二是人少了不用相互等。

等他把饭、菜都做熟,把王燕叫醒就去了王志勇家。他想趁着董建菊还没走,先从她那儿了解一下县上卖城市户口的事。

其实他并没觉得杨晓丽的想法有多愚蠢,他知道一个城市户口对一个农村人意味着什么。中国自建国以来一直实行的“城乡分治”的政策,实际上已经把农村人害苦了。城里人一生下来就是特等公民,国家就得包吃包住。而农民没任何特权不说,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还要实行限价。还今天要“三提”,明天要“五统”。虽说从一九八一年实行了联产承包,从形式上有了一个很大的转折,但从实际情况看最多也就是解放了生产力。可农民们并不是不知足,也不是不体谅国家的难处。问题是随着改革的深入,在户口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的时候,户口却可以卖了。这究竟是国家出台了新政策?还是又有人在愚弄农村人呢?难道这么多年来一些国家政策和一些地方官吏对农村人愚弄得还不够?还要变本加厉的进行下去吗?

他对今天还发生这样的事,从心里感到愤慨。

来到王志勇家,王志勇和董建菊正在院子里吃饭。董建菊听完他的话后,一边递给他一个小板凳一边说:“是不是国家政策我不知道,可卖户口是真的。县里边还出了个文儿,合同工、临时工必须买,买了就可以转正,不买的就辞退。”

“那没有工作的,买了有什么用呢?”

“说是以后优先安排。”

“说是?……什么叫说是?这么多国家人员都面临着下岗,单凭买个城市户口能有什么希望呢?”

“要说也是……”

“那你们买不买?”刘承彦觉得王志勇应该买。他买了安排个工作、转个正什么的有董建菊根本不会有问题。

可董建菊笑了笑说:“我想让他买,可他不买。他说他好汉不挣有数的钱,不想吃公家饭。”

刘承彦并不是舍不得几千块钱,钱挣来就是花的,他主要是想把事情弄明白。

回到家里胡乱吃了点儿饭,然后嘱咐王燕上午接着睡,就骑摩托去了城里。

卖梨苗那年他通过董建菊认识了一个叫冯建宏的人——那年冯建宏在城关镇任副镇长,现在调到了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他想通过他了解一下这件事的实情。

……记得那年正发愁梨苗卖不完的时候,董建菊告诉他新来的县长准备推出一个“一三五工程”。所谓“一三五”,指的是天远县要在羚羊河的北堤上栽一条果树带:一条堤,五千亩,三年完成。具体实施是林业局出规划,由所在的乡镇来完成。冯建宏和董建菊是中学时的同学,正好负责城关段的栽植。他来到城关镇找到他,一提董建菊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他们反正得用梨苗,用谁的也是用。可那时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说要,就凭他们一句话,既没有协议也不给定金。如果不要了,你拿他没办法;如果他想要你没了还不行。

为尽快把这件事情落实,刘承彦又跑了沿堤的好几个乡。这好几个乡也都说要,也是既不签协议也不给定金。

进入春分的一天上午,刘承彦实在不放心,就又去了城关镇政府。见冯建宏不在,就找到了和冯建宏一起负责这项工作的工商所副所长。他见到那个副所长后第一句话就说梨苗已经卖完了。可没想到那个副所长当时就吓得变了脸色,说:“那可就糟了,县里刚刚明确了任务,镇长正为这件事和我们开会呢。”

“开会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梨苗已经卖完了,过来也不过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刘承彦又说。

“那你等等!”那个副所长急得马上就把镇长叫到了他的屋子里。

镇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高高的个子,长方脸儿。一见他就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的:“像你们这些不讲信誉的人……啊……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我要的那些树苗你要是少了一棵我也要把你抓起来!”

刘承彦从心里觉得好笑,但怕冯建宏为这事挨批评,就忍住了。这天晚上,他找到了冯建宏家里,冯建宏 毫无忌讳地说:“我们镇长当兵出身,没文化,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事儿还是咱们说了算。”

刨苗前刘承彦给了冯建宏一个红包——因当时最不讲信誉、最变着法赖账的就是县、乡两级政府。

冯建宏接了红包后当即就表示:“钱的事儿你尽管放心,没谁的也会有你的。”

记得刨苗那天突然下起了雪,冯建宏带去了十台拖拉机,七、八十号人。他在地里看着没一个人想把根儿刨大点儿,几乎是一镢头一棵就下来了。

“根深才能叶茂!……冯副镇长,如果你们觉得天气不好可以明天、后天,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刨呀!”刘承彦把冯建宏叫到一边,不无担忧地说。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把这些人找来有多难?他们爱怎么刨你就让他们怎么刨!反正明天栽上我就完成任务了,你的梨苗也就算是卖了!你可以盖房子,娶媳妇,你管它是死还是活呢!”大片的雪花落到他们的脸上、脖子里,冯建红几乎是大声喊着和他说。

刘承彦看着他摇了摇头,心说:没想到一个政府官员竟会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他真想一赌气就不卖给他了。

“小老弟,你这样子看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就是个坏蛋呀?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这个‘一三五工程’就是一个他妈狗屁工程!你想想,水果水果,没有水哪来的果!可我们新来的县长大人却要把果树栽到不能浇水也不能施肥的大堤上!你就是刨好了它也不会活!你就不如干脆省点事儿,也让人们省点劲儿!”

“那你为什么不去跟县长大人好好反映一下儿情况呢?”

“反映情况?人家根本就不会听!人家说他这是开了一个历史的先河,并且早已经汇报上去了,还得到了省里的肯定!还说过两天省里还要派人来参观呢!”

刘承彦真是越听越糊涂,难道一级级政府就都是这样做工作的?那这又劳民又伤财的事,究竟得让谁来买单呢?

第二十五章

两年过去了,他卖给个人的梨苗已经见花儿,而这个“一三五工程”根本就没能坚持下来。 而且前面栽的梨苗还真中了冯建宏说的话,早已经“凤去台空”,根本就没有一棵能够活下来。

刘承彦在北里厢信用社支了四千五百块钱,耽误了一段时间,来到县城就快晌午了。

他骑着摩托车顺县城最繁华的西苑街朝县委大院赶去,决不是他特别敏感才发现,城里的人从精神状态到举止都和农村人不一样——他们时时处处在向世人昭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享有特权的人。

他实在闹不懂,难道中国就必须走这条以牺牲农村人为代价的社会主义?西古城村他挨着门户数过,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谁家没死过人?哪一家没有人上过前线?可全国解放后,“城乡分治、一国两策”的政策, 实际上对农村人太不公平了。尤其县、乡两级政府,他真不知道他们实际给农村人做过什么?

刘承彦在县委办公室找到了冯建宏,中午和他在燕宾楼吃了顿饭,详细问了问他县上卖城市户口的事。

“我明明确确地告诉你吧,”冯建宏边吃边说,“第一,县里确实是在卖城市户口,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卖。第二、已经卖了七、八千万。第三,这纯粹就是一个骗局。说是从南方学来的,有人买有人卖,两厢情愿。”

刘承彦的心当时就堵得受不了了:“这么大的事儿难道地区、省里或中央会不知道?他们这是在默许,还是觉得农民们就是犯贱,该当如此呢?”

“小老弟,跟你说了你也不要激动,你知道这些钱人家都拿去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

“有一部分拿去炒股了,还有一部分借给人去海南炒地皮了,留下了一小部分准备搞什么中外合资。你知道政府里现在有几个人干正事儿?你可能也听说过一句民谣,‘从前土匪在深山,现在土匪在机关’,我告诉 你这话一点儿不假。

另外咱们县里正准备上一个木糖厂,正在申请贷款,说是只要把款一贷出来就宣告破产。好多事让你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像你有干事的本事,不然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刘承彦是怀着一种非常抑郁的心情离开冯建宏的,他知道杨晓丽打定的主意他管不了,可他不想让她动入股的钱,更不想让她和父母要。他另外还存着两万多块钱,他只能拿这些钱给她了。

他在火车的鸣叫声中找到了杨晓平。

杨晓平已经把“倒车皮”的事干起来了。他在车站北面租了两间房,还雇了三个人。他和杨晓平说明了这件事,并让杨晓平准备给杨晓丽找个工作。

“哥,这是四千五百块钱,明天我让我姐过来,你去帮他买户口吧。”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解释解释?难道你以后就事事都这么由着她?”

杨晓平也为杨晓丽买户口的事不高兴。

“要说你去跟她说,我跟她沟通不了。她宁肯听别人的,也不会听我的。”

刘承彦苦笑笑。

这次从静海回来,实际上他们就没高兴几天。前些时的一个晚上,他去果园卸了两车化肥,回来已经很晚了,他一进屋就看见杨晓丽睡在他的床上。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什么事等着他,就想把她叫醒。可刚走过去两步 杨晓丽突然翻了一下儿身,他一眼就看见了她雪白的肩膀、背和大腿,他的心顿时就狂跳起来……

“你就挨着我睡吧。”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杨晓丽说话了。

“你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哥那边的门儿已经插上了,我家不去了。”杨晓丽说着就翻过身来,并紧接着朝床里边儿挪了挪。

“那我到外边的沙发上去睡吧。”

“你就在这儿睡吧,能盛得开。”

刘承彦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杨晓丽睡他的床没什么不对,她就是要求他做什么也不过份。他们是有名份的,也都长大了。可当他心跳着正想挨着她躺下时,突然听见王燕在东间屋咳嗽了一声,马上就又站起身来:“我……我还是到外间屋去睡吧。”

“随你,你要是真在这儿睡了还能有人吃了你呀?”杨晓丽看着他那种谨小慎微的样子一下子就又生起气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什么意思你?”

“我……我觉得……两个人睡有点儿挤。”刘承彦胡扯了个理由就去床头拿被子。

“你滚!”杨晓丽拽起床上的枕头就朝着他的头上砸去。

从那儿以后,杨晓丽不仅又开始冷落他,而且都有点儿瞧不起他了。

回到西古城已是下午五点,他在村口突然碰上了负责友谊纸箱厂的谷双红,就赶忙说:“我们初步准备订 二十万个纸箱,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已经准备下了!”

本来按王彦顺的意思是不准备在本村订纸箱的,先不说便宜不便宜,他认为用的时候一定不会顺当。可他和王志勇觉得肥水不能流外人田,这么一大笔业务,还是给了本村好。可谷双红表现得非常冷淡,看了他一眼说:“这事儿我得和支部商量一下儿。”

“那我就等你们的回话!”刘承彦说完就又去了王彦顺家。

谷雅珍刚生了个小男孩,叫王纯。他从县城给她买了些补品和两身小孩儿衣裳。

当他走进他们的屋子时,谷雅珍正端起饭碗要吃饭,见他进来就又把饭碗放下了。

“你快吃吧,我先看看你们的小孩儿。”他说着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小孩儿挨谷雅珍躺着,睁着眼儿,一根小手指放到嘴里,露着小**,两条腿还一蹬一蹬的。

“喂,小家伙儿,你好吗?”刘承彦弯下腰,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捅了捅小孩儿的小脸蛋儿。

“哼,好什么?”谷雅珍低下头,一点儿也不高兴的样子:“谁不好看他就跟谁长。你看看,小眼睛,招风耳,整个儿一个‘小王彦顺儿’。”

一句话就把刘承彦逗笑了:“这不好吗?他不该像他爸爸吗?”

“该像?”谷雅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该像个屁,我愿意他哪儿都像你!”

刘承彦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等了会儿看谷雅珍脸色好了点儿才又轻声说:“忙把饭吃了吧,不然就凉了。”

谷雅珍把碗端起来,只吃了两口就又停住了:“承彦,要不你吃了吧,我有点儿反胃。”

; “我不吃,我一点儿也不饿。”

“不饿?不饿就不能饶了呀?”谷雅珍嗔着脸,有点儿生气又有些关心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吃,你要不想吃,就放下吧。”

谷雅珍端着碗,仔细看着里面的挂面、鸡蛋,还有飘在上面的香油、葱花:

“承彦,你是不是嫌我脏啊?我只吃了两口。”

“胡说,我怎么会嫌你脏呢!”

“不嫌脏你就吃了,不然一放就坨了。”谷雅珍说着就把饭碗朝着刘承彦递过去。

“我真……”

“你真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饭碗给扔了?”谷雅珍见刘承彦一推再推,有点儿生气了。

“好,好!我吃,我吃!”刘承彦一见谷雅珍不高兴,就赶紧把饭碗接过来了。

谷雅珍一边看着他吃,一边不安地说:“承彦,都是我把你害的,你看把你都累成啥样子了,你的脸都瘦下去了一圈!”

“我没事儿的,我挺好!”刘承彦说着,三口两口就把一碗挂面吃完了。他抹了一下儿嘴就把饭碗放回桌子上。

“承彦,”谷雅珍看了看她的儿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刘承彦,“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光着屁股玩儿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刘承彦见谷雅珍高兴了,就赶紧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像昨天一样。”

谷雅珍笑了,说:“你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腼腆,放屁崩坑,尿泡和泥,什么坏事都干。”

“啊?”刘承彦见谷雅珍揭起了他的老底儿,一下子就着了急,“你以为你没干过坏事呀?你还记不记得你骑着我撒过一泡尿?那次我一回家就挨了我妈一顿揍,我妈说,‘人家别人只尿裤子,你为什么连褂子都尿了?’”

没等他说完谷雅珍就“哈哈”大笑起来。

刘承彦也忍不住笑了。

“唉,真是怀念那些日子。”谷雅珍笑了一会儿,怎么也抑制不住兴奋,就又若有所思地说:“人要是永远都过小时候无忧无虑该多好啊。你那时候经常拿你的小**尿我,还爱朝着我一挺一挺的,我记得非常清楚。”

刘承彦见谷雅珍说着说着突然间没了边,就拿眼瞪她:“你……”

“我怎么?……我说错了吗?”谷雅珍也拿眼瞪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当了妈妈,脸皮就可以厚了?就可以不要脸了?”

“你说谁不要脸了?谁脸皮厚了?”谷雅珍看刘承彦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一下子就火了:“你装什么正经?你难道就没有想起过我吗?”

“我……”刘承彦嗫嚅着,他要说真没有想起过她那是撒谎,可想过的事就必须说出来?难道就不能把它装在心里?

谷雅珍完全没想到刘承彦还敢羞辱她,气得看了看炕上没有笤帚,就回过头来盯住他说:“你走吧,谁稀 罕你来看我,你滚!你滚得远远的,你永远别让我看到你!”

刘承彦一下子就让谷雅珍弄了个大窝脖——又是不能哭,也不敢笑。他从谷雅珍家出来就没趣地回了家,可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又迎头挨了杨晓丽一顿训。

“你到谷雅珍家干什么去了?……啊?”杨晓丽今天最关心的是她城市户口的事,因不知道刘承彦什么时候回来,就急得到大街上去等,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一回来竟然去了谷雅珍家。连生气带着急,顿时就火冒三丈。

刘承彦一看见杨晓丽发火儿就发憷。他把摩托车支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朝屋里走去。

“问你呢,你哑巴了?”杨晓丽从院子门口一直追到刘承彦屋里。

“我买了点儿东西,去看了一下儿谷雅珍。”

“人家还没出满月,你一个大老爷儿们,那是你该干的事吗?”杨晓丽就像处分一个小孩子一样处分刘承彦。

“那你又不去……”刘承彦小声嘟哝着,“我去一下儿就怎么了?”

“不怎么……你去好!你动什么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我动什么心思了?”刘承彦又委屈又觉得难过,但他不想跟她吵,他把手套扔到写字台上说:“我把四千五百块钱给哥了,你明天上午过去,让他去给你办吧。”

“那你就不去了?”

“我果园里还有事。”

“那你以后不许再到谷雅珍家去!”杨晓丽瞪着刘承彦的背影说,见他不吱声,就又大声问他:“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刘承彦的眼泪差一点没流下来。

“这个小王八羔子!”王燕没等杨晓丽走出去多远就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呀?这就叫嗑瓜子嗑出个小王八,什么仁儿(人儿)都有!”

“王燕,你不许胡说!”刘承彦瞪着她。

“嘿嘿……我胡说?”王燕笑了,“哥,你在人家手里是不是有什么短处呀?”

“短处?我能有什么短处?”

“那没有短处你为什么一见人家老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我也不知道。”

“哥,你怎样都喜欢她,是不是就因她长得美,非常好看?”

“也是……也不全是……”刘承彦的脸红了。

“哼,没出息!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德行?”王燕看着刘承彦有点儿着急了。

“说谁呢?”刘承彦回过头来,“你一个小黄毛丫头,你知道个屁!”

“嘻嘻……”王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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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bsp;可奇怪的是,昨晚左打右打打不着的车,警察上去就打着了。

“看着你像个老实人,实际上你一点儿也不老实!”这个警察点着他的鼻子说。

刘承彦百口莫辩。

这天实际上是太仓县打击卖淫嫖娼的一个当口儿。县公安局的院子里、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审讯室的两个警察,一听说他们有车连问都没问就给了他们一个拘留半月或罚款一万元的处罚。

刘承彦犯了大难,但他思前想后,最终给杨晓平打了个电话。他一没带那么多钱,二来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杨晓平是这天下午把他们赎出去的。

他从来到走一句话没问,他觉得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问。

刘承彦也一句话没解释,他觉得解释反而不如不解释。

王燕却偷偷一个劲儿笑……

纸箱的事,刘承彦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消息。 有一天下午,他到谷双红家去找谷双红,没找到,去了纸箱厂也没见到他。后来,他在村委会见到了王建军,王建军说纸箱的事已经商量过了,因箱厂资金紧张,必须付全款。刘承彦明白这是刁难——因那时订纸箱根本就没有付全款的——没说什么就回去了。回去后和王志勇、王彦顺一说,王彦顺就骂上了:“付全款?你狗日的就是付百分之五十老子也不用!离开了你们的臭鸡蛋,老子照样打糊汤!”

刘承彦实际上没弄明白,他这次为帮王彦顺得罪了富强冷库一大帮人:杨四群从静海一回来就挨了王建军一顿训;康云路也为王建军给王彦顺延期的事和他大闹了一场;谷双红也为没包成果园唉声叹气;王建军最后大发雷霆,说如果按自己的意愿多投点儿钱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在一片相互埋怨声中,富强冷库不但融洽的气氛没有了,就连合作的根基也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西古城村一边倒的领导,就别说是有活做了,就是没活做,也不会配合他刘承彦的。

又过了些日子,果园的几个人在刘承彦家商量事:这天的议题很广,什么果园的疏果如何加快进度啦,麦 收前怎样再追一次肥啦,羊再买一些啦等等,纸箱的事也在其中……

王燕不喜欢听他们唠叨,看了一会儿书就搬了把椅子来到院子里。白云寥寥,烈日当空,门旁的洋槐树正值开花季节,蜜蜂穿梭,香气萦绕着整个院子。

她把椅子放到树荫下,坐上去,正沉浸在迷人的景色中时,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有点儿胖的男子,骑着辆摩托来到大门口,朝院儿里看了看就推着摩托进来了。

“你爹在家吗?”他支起摩托,就像问一个老熟人儿一样问王燕。

“我爹?”王燕一下子让他问愣了,心说:“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爹呢?

他找我爹干什么呢?”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试探着反问他:“你是说……刘承彦?”

“啊!”这个人傻乎乎地又看了她一眼,还脸上带点儿笑。

“你是说……刘承彦是我爹?”王燕眯起眼,看着他。

“对呀,不是吗?”这人还好像和她多亲近一样,咧着嘴笑起来。

王燕气得把眼一瞪,张口就骂了他一句:“他不是俺爹,他是你爹!”

这人半张着嘴,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杨晓丽正好靠在屋门口,他们的对话她全听见了,她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嘻嘻”着跑出来:“王燕,你哥哥什么时候又变成你爹了?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我叫你王八蛋!”王燕见杨晓丽趁火打劫,就盯住她连她一起骂。

刘承彦一出来就知道发生了误会。他赶紧朝那个人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请屋里坐吧……她是 我妹妹。”刘承彦也不由得笑起来。

“我让你也笑!”王燕跳起来就朝着刘承彦的脸上一拳。

刘承彦让她打得往后一仰脸。

王志勇、王彦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原来是太仓县汇丰纸箱厂的业务员,叫邢盼来。是专程来这里推销纸箱的。因没见过刘承彦,又认为 刘承彦是个上了岁数的人,所以一见王燕就认定她是刘承彦的女儿。见王燕还在拿眼瞪他,就赶紧随刘承彦到屋子里去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到了屋子里刘承彦还在给他道歉。

“没事儿……我没事儿……”邢盼来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他给他们介绍了他们的纸箱厂,并拿出了一份请柬,邀他们明天上午去参加他们纸箱厂的订货会。

“这么远的路,我们又没有车,怎么去?”王彦顺也看这人有点儿别扭,就这样问了他一句。

“我们厂长说了,你们是大户,如果能赏……赏……赏什么?”邢盼来说着说着突然说不下去了,刚刚平静下来的脸,一下子就又红了。

“是赏光吧?”王彦顺乜斜了他一眼,见他吭哧憋嘟的,就笑着替他说出来了。

“对,对,就是这个词儿!”邢盼来也笑了:“我们厂长说了,如果你们能赏光,就派车来接你们。”

刘承彦看这人是实心冲他们来的,就当即答应了。

第二天汇丰纸箱厂果然派车来了。为了当场能拍板儿,刘承彦、王志勇、王彦顺就都去了。

到了那儿,他们先参观了汇丰纸箱厂的车间、库房,还看了好多种纸箱样品。这个纸箱厂不但规模大,条件也优惠,并且只收他们百分之二十五的预付款。

签完合同吃中午饭时,邢盼来高兴地跟他们厂长说了说他挨骂的事,引得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有好几个人还喷了饭。

这天晚上吴运章来了个电话,他告诉王燕给孤儿院的捐款已帮她捐了。并且告诉她孤儿院准备开一个孤儿和各界捐款人士的联欢会,邀王燕务必参加。另外吴运章还想让刘承彦随王燕一起回去,说再和他商量商量水果市场的事。

第二天刘承彦和王志勇、王彦顺碰了一下儿头,又和杨晓丽、杨晓丽的父母说了一下儿就和王燕一起回去了。

路也真是远,特快还得三天两夜。

到了静海后刘承彦先陪王燕参加了静海市孤儿院的联欢会,自己也捐了两千元。再接下来就和吴运章仔细研究了水果市场的现状以及今后的发展。

水果市场实际上已经大变样了:门窗已全部装好,并且整个粉刷了一遍,地和道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唯一的不足是人气还是不怎么旺。他们商量的最后结果是:一、建立客户档案,与客户们随时沟通联系,并给 他们提供准确的市场信息。二是加大宣传力度,在静海市通过报纸以及电视反复宣传市场的宗旨,并且在河北的天远、太仓、毅县,散发名片、宣传页儿,以扩大市场在北方果区的知名度。三是争取明年或后年,在市场 西北角建一座果品冷库,给市场不好时的客户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王燕又给她父亲通了一次电话,知道他已经好多了,只是暂时还不想回来。

刘承彦办完所有的事后又带着王燕去了一次新华书店,又给她买了几本学习用书,还给自己买了一套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一本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刘承彦和王燕在静海忙了几天后,回来看果园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借了杨晓平的伏尔加,一起去天远、太仓、毅县的各个冷库做宣传。

时至五月,天远和太仓的冷库有好些已经出完了货,有的在安排最后一拨。

他们在太仓一家紧靠307国道的冷库上碰到了一个特殊情况:这家冷库有一个洞的一万多箱雪花梨至今还没有出货,并且最近根本没有出库的打算。

他们找不到库主,就和开制冷机的谈起来。一开始开制冷机的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刘承彦从车里给他拿了 两盒云南的红梅烟,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原来这家库主是个有着逆向思维的人,他的做法是入库比别人早,出库比别人晚,而且是市场上没了梨才出库。出库最晚的时候是和第二年的采青梨一起卖。

卖出的价格往往高出别人一倍,甚至几倍……

刘承彦和王燕第二天在毅县开始遇到麻烦,杨晓平的伏尔加没规律地熄火,熄火后还往往打不着,后来天又下起了雨。这晚十点多钟路过太仓时熄火后就再也打不着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刘承彦先下车鼓捣了鼓捣电路,后来又检查了检查油路,见还是打不着就去路边的小商店问了问,知道前边不远处就有家修理厂,可走过去看了看修理厂早已经关门儿没人了。

“这个破车……哥,咱们自己买一辆吧。”王燕看了眼沮丧不已的刘承彦,又生气又有点儿着急地说。

“还是先说说今晚吧,我去跟你找个旅馆。”

“跟我去找旅馆?……那你呢?”

“我就在这车里睡,这车总得有人看呀。”

“那就算了,我也在车里睡。”王燕是坐在车后边的,说完就躺下了。

“王燕,那咱们就先吃点儿东西。”刘承彦说着,迅速从后备箱里拿出几个面包一瓶水,然后让王燕坐起来,自己也坐了进去。

王燕勉强吃了一个面包喝了几口水就睁不开眼了。

“王燕,在车里只能是躺一会儿,天刚下过雨,不然会冻坏的!”刘承彦看着王燕那很难受的样子,心疼地说。

王燕没言语,睡眼朦胧地看了看他就枕在他的腿上了。

许是中午没睡觉的原因,也许是一整天的奔波疲乏了,王燕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王燕。”刘承彦轻声喊了她一声。

王燕没动。

“王燕,不能睡着,不然会把你冻坏的!”刘承彦又轻轻推了推她。

可王燕依然没动,依然发着轻微的鼾声。

刘承彦见叫不醒她,就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给她盖上,然后拿后座一个软枕垫到自己的头上。

已经大半夜了,整座县城已经从沸腾中沉寂下来。路边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到王燕的脸上。两辆警车闪着警灯从他们车旁开过去,从远处又传来一两声火车的悠长的笛声……

王燕可能蜷缩着实在不舒服,也可能是天有点儿冷把她冻醒了,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就又睁开了眼睛:“哥哥,天要亮了吗?”她有些迷瞪地望着刘承彦。

“不,天还早。”刘承彦的右腿早已经让她压麻了,他趁着她动赶紧活动了一下儿。

王燕又躺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她背着灯影看着刘承彦:“哥哥!”她突然又叫了他一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刘承彦的心悸动了一下,怦怦地跳起来。

“我好冷,你抱抱我把!”她抬着头,脸微微泛红,眼睛里闪动着期待的羞赧,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命令。

刘承彦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她,他感到了一种失去意识般的缥缈,和从未感觉过地慌乱。

“你摸我这手,冰凉!”她说着,把一双纤纤素手,缓缓递过去,闪亮的黑眼睛脉脉含情。

一股女孩子特有的温馨的香气,迎面扑来,缭乱着他的思绪,撼动着他的意识。王燕比过去长高了,模样也更加可爱了。她得体的红上衣,紧身的牛仔裤,富有弹跳力的身体,无一不令他心跳、沉迷。……他陶醉了,理智和记忆,变得悠远虚幻,眼前的一切,也显得扑朔迷离……

“哥哥!”就在刘承彦懵懵懂懂有些失态的时候,王燕又叫了他一声,“怎么了你?抱我呵!”她似乎是有些生气地看着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冲动得一把就把她抱住了。

“哥哥,你抱得人好痛啊!”王燕扭动了一下儿身子,又轻声呻唤了一声。

刘承彦赶紧把胳膊松开些——他也听到了王燕的粗重呼吸——但王燕投到他的怀里很快就又睡着了。

刘承彦如释重负般看着王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周围楼里的灯光已全部熄灭了,远处的天空更是黑黢黢的。前边冲着马路的巷子里走出一个拿着扫把的妇女开始扫马路,再往前有个卖早餐的老头也开始生火。天就要破晓了,可去修车还要等到八点以后。刘承彦反 反复复想了会儿果园的事,就不知不觉慢慢地睡着了……

大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路边的小商贩也开始摆地摊儿。三马、汽车在大街上奔跑着,上学的孩子们也背着书包从各个生活区涌出来。就在这时,刘承彦和王燕突然被一阵粗野的叫骂声吵醒了:“你们装什么蒜,快出来!”

刘承彦惶惑地睁开眼,太阳已经老高,阳光映的他一时无法适应。他揉了揉眼睛,把王燕扶起来。他们的 车前挡着一辆警车,车门边站着两个警察,车周围还围了好大一片人。

刘承彦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

王燕也紧跟着他慢慢爬出来。

“你们两个人什么关系?”一个站在车门边的警察看着他们大声问。

“我们?……兄妹呀。怎么了?”

“兄妹?身份证。”一个靠后一点儿的警察也接着向他们发问。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挤到他们身边,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身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儿问:“怎么了?咋回事儿?”

“听说这个男的和这个女的把车停放在路边大白天就搞上了!”

“什么?大白天?还在车里?怪不得又要打击卖淫嫖娼!这不管管也真是不行了!”

刘承彦听他们一问一答,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他和王燕的身份证一并递到了警察手上。

警察看了看就装到兜里:“你们一个河北,一个云南,又不同姓,怎么证明你们是兄妹?你们这些人呀,不狠狠地整治整治你们永远改不掉!”

“我们是昨晚车坏了才停在这里的!我们做错什么了?”刘承彦简直都无法容忍了。

“车坏了?坏哪儿了?”这两个警察实际上也有些迟疑,他们是今天早上听人举报才赶到这里的,可来后毕竟什么也没看见。

“这车打不着了,要不你试试!”刘承彦说着,理直气壮地就把车钥匙递到了警察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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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时间过得飞快,果园疏完果又打了一遍药麦收就到了。 六月十日这天,果园除了留下四个人放羊,一个人看门,其余的人就都回去收麦子了。

杨晓丽让刘承彦从果园拿回去了五十个装过化肥的编织袋。他们今年的五亩地都种上了小麦,估计得打四千多斤。

早饭过后,他们开上拖拉机就来到地里。王燕也跟来了。前些年人工割麦,碌碡打场的场景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在地里的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地里到处都是人,远处还能看见好几台拉麦秸的拖拉机,隐约还能听到牲口的嘶叫声。

太阳当空照着,空气里像燃着火。他们轮到的是一台没有仓的收割机。地头上站着的高喜全,高树新,主动过来帮忙,但被杨晓丽谢绝了——她和刘承彦平日都很忙,没时间帮别人,所以也不想欠别人的情。

收割机在地头上轰响着,好奇的王燕已经抱起那捆编织袋,从侧面爬上去了。

“王燕,你不行,你别添乱了!”刘承彦站在地上大声朝她喊。

“我能行,你不要赶我!”王燕站在上边也大声朝他喊。

“让她干吧,我们三个人会好点儿。”杨晓丽戴上口罩,用一块毛巾包住头,一边往收割机上爬着,一边回过头来对刘承彦说。

刘承彦上去把自己准备好的口罩给王燕戴上,从兜里摸出一块毛巾捂住鼻子嘴,收割机便开始颠簸着前进。

麦粒儿里带出的土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杨晓丽接满一个编织袋刘承彦就从另一边赶紧接上去,王燕则把每个袋子的口绑结实,然后推下去。

五亩地,收割机也就只转了三圈儿就割完了。他们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沾在了身上,还蒙了厚厚的一层土。王燕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尽管带着口罩,也早被汗水和泥土弄得看不清模样了。

“怎么样王燕,过瘾了吧?”刘承彦跳下收割机,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问王燕。

“嗯,过瘾了。”王燕一边吐着嘴里的泥,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

等他们付了钱,把麦子拉到家里就已经晌午了。杨晓丽和王燕从拖拉机上蹦下来,杨运生赶忙从水瓮里给他们舀洗脸水。郝淑芬早已经把小饭桌放到了大槐树底下。他们家的小黄狗听见门口有什么动静,狂吠着跑出去了。几只老母鸡伺机偷食,也围着饭桌咕咕叫着。

“承彦,我和王燕吃了饭就去河里洗澡,拉麦秸、播玉米是你和咱爸的事。”杨晓丽一边猫着腰洗脸,一边像队长一样派活儿。

“行!可……可王燕不会游泳,你得保证她的安全!”刘承彦犹豫了一下儿答应了。

“啊?就你一个人关心她呀?”杨晓丽白了刘承彦一眼,然后很亲切地对王燕说:“姐今天教你游泳怎么样?”

“真的?”王燕自从来到这里,已经让刘承彦带着看过好几次河了,正巴不得有人教她游泳呢。

“真的,姐一定好好教教你!”

“那我们一吃了饭就去!”

“还没有数伏呢,你们也不怕凉着?”郝淑芬有些着急了。

“早就不凉了,人家还有冬泳的呢。”杨晓丽极力想去,就强词夺理。

午饭过后,杨晓丽和王燕找了两个盛衣服的塑料袋,一起从院子里走出来,然后顺着河堤往东走了一段儿就朝河边走去。

太阳透过白纱一样的云层,火一样烘烤着大地。河边的细碎的沙子,在阳光照耀下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大片细碎的玻璃。清清的河水在微风中荡漾,成群的红蜻蜓在河面上飞来飞去。杨晓丽首先来到河边,她脱下鞋用脚趾试了试水的温度。

“晓丽姐,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我哥也会吧?”王燕紧紧跟着她,她一边迫不及待地脱衣服,一边歪着头问她。

“你哥当然会。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不记得了。我和你哥从小就在河边长大,记得我们小时候从来不睡午觉,一到夏天,不是去‘爬瓜溜枣’,就是来河里泡着。”杨晓丽若有所思地说。

“‘爬瓜溜枣’?什么叫‘爬瓜溜枣’?”

“‘爬瓜溜枣’,就是‘发废淘气’。”杨晓丽很耐心地跟她解释。

“‘发废淘气’?什么叫‘发废淘气’?”王燕对“发废淘气”更加闹不清了。

“你……你还有完没完?”杨晓丽回转头,一下子就朝她发了火。

“……”王燕吓得一缩脖子一挤眼。

杨晓丽看着水光潋滟的河水继续说:“记得有一次我们光顾着在水里玩儿,一会儿他往我身上撩水,一会儿我又骑到他身上。一个大黑旋风过来,我们谁也没看见。结果,放在岸边的衣服被刮跑了。等我们看见了,衣服已经越刮越高,越刮越远,后来就看不见了……”

“大黑旋风?你说的是龙卷风吧?”王燕被她的故事逗笑了。

“胡说,就是大黑旋风,我们这儿哪来的龙卷风。”

“那后来呢?”

“后来?……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害臊了,大白天光着屁股不敢回家,等天黑了才偷偷跑回去。谁知我妈正等着我们,她看见我们光着屁股的狼狈相,抓起笤帚就打。那时还成着生产队,爸、妈在队里干一天活累得要死,我们还总给他们添乱。她一打我,我就又哭又喊,我越哭越喊,她就越打。刘承彦却一声不吭,我妈说:‘你这个蔫儿萝卜更难擦!你就是不吭气,也别想让我少打你!’结果……”

“结果怎样?”王燕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结果……笤帚打烂了,我们的屁股也差点儿打成了肉饼!”杨晓丽说完也对着河水“哈哈”大笑起来。

杨晓丽一边和王燕说着话儿,一边已经脱得只剩下里边的小短裤和小汗衫了。王燕惊奇地看着她欣长的手臂、挺拔的双腿、苗条而略显丰腴的身姿,羡慕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哎呀晓丽姐……你……你可真美呀!我……我抱抱你吧!”她说着张开两臂就朝着杨晓丽凑过去。

“你滚一边去!”杨晓丽气得使劲推了她一把。

和杨晓丽比起来,王燕略显矮小,皮肤也略显黑一些,但是她的牙儿更白,眼睛也更亮。

她们把脱下的衣服放进塑料袋儿里,用鞋压好,然后就慢慢朝河里走去。

河水实际上还有些凉,她们慢慢地往深处走,不一会儿就适应了。她们轻轻地洗着身子,还相互搓了背,接着杨晓丽就开始教王燕学游泳:先学蛙泳,然后学仰泳。她教她怎样放松身体,手臂怎样用力,腿和脚怎样配合。她教的十分耐心,王燕也学得很用心。

她们在水里玩儿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

当两人都累了,准备上岸时,杨晓丽突然从后面一把抓住了王燕的裤衩。

王燕一惊,使劲往旁边一跑,两人同时栽倒在水里。

“你干什么?”王燕实际上对杨晓丽一直有防备,她从水里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生气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你是刘承彦的妹妹吗?我看你到底是不是!”杨晓丽说着就又朝着王燕冲去。

“你……”王燕吓得转身就跑。

“我怎么?”杨晓丽随后就追。

王燕比杨晓丽个子小,力气也没有她大,当然就有些怕她。如今又让她带到水里,就更加害怕了。她想往岸上跑,可杨晓丽老拦着她。跑了一会儿,实在跑不动了,就朝着杨晓丽大声喊:“你这是侵犯别人的**!”

“侵犯**?我就侵犯了,我看你怎么办?”杨晓丽说着就又朝着她冲去。

“你别过来,你要是再过来我就去淹死!”王燕说着就朝着深水里游去。

杨晓丽愣了一下儿,站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无耻啊?我碍着你什么了?”王燕很快就游到了深水里,然后回过头看着杨晓丽。

“你是不是想喝点儿水呀?你甭喊,你今天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你乖乖过来咱算没事儿!”

“我就是不过去!”

“不过来?……那咱就伴着!”

“伴着就伴着!”

王燕尽管嘴很硬,可时间一长就有些坚持不住了,现在的水毕竟还很凉。她想了想就做出了一付又沮丧又无奈的神情说:“晓丽姐,我让你看看,你可不能打我。”

杨晓丽一咧嘴就笑了:“好,好!你慢慢过来,我不打你!”

王燕垂头丧气地就朝着杨晓丽走过去,可走着走着,突然又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朝着杨晓丽身后喊:“哥哥,你快过来,杨晓丽她要淹死我!”

杨晓丽吓了一大跳,赶紧回过身,可身后并没有人。她扭头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人。等她回过身来,王燕已经看不见了。

“可别把她给淹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赶紧朝前面趟了趟,没有,又迅速地想:“她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这时,王燕已经从她身边一个猛子快扎到岸上了。王燕虽说不能算会游泳,可急了扎个猛子,来几下狗刨儿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刚才又学了几招。她从水里露出头,看一眼杨晓丽,冲上岸,穿上鞋,抓起衣服就跑。

“你这个小丫头……你还敢骗我!”杨晓丽气得跑到岸上,蹬上鞋,抓起衣服就追:“我今天非追上你不可!你就是跑到了果园里,我也要抓住你!”

惊魂未定的王燕,一口气就跑到了果园的防风林边儿。她刚想钻进去,看见

一个放羊的,吃了一惊,又赶忙往东跑。她从东面的一个豁口钻进去,紧接着又往南跑。梨树的叶子直划她的脸,前边的草也越来越深。她怕草里有蛇,就又绕到一条打药的道上。她隐隐听见那个放羊的在笑她,好像还喊了一声“跑不了!”

她们两人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边追。一会儿杨晓丽就把王燕追上了。王燕见跑不了了,就和她围着梨树转。

“我看你还往哪儿跑?”杨晓丽喘着气,就像拿鸡一样盯着她。

王燕也呼哧呼哧地喘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王燕又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时候,突然听见刘承彦从身后喊了一声,一哆嗦,一下子愣住了。

刘承彦是在拉麦秸时突然看见麦地里有很多的梨椿象,怕已有一部分已飞到了梨树上,就从南往北地检查过来,这时正好走到这里。他看着浑身泥水,又只穿着短裤背心的王燕,突然间就发了火:“你看你这个样,你像什么话你!”接着又看了看杨晓丽,“你们这是为什么?”

“我……我好心好意教她学游泳……她不好好学……还……还骂我!”杨晓丽完全没想到在这里还会碰上刘承彦,想了想,就很生气地说。

“是不是这么回事?”刘承彦盯住王燕。

“啊……嗯……是啊!是啊!”王燕先是发愣,接着发笑,继而又嘻嘻哈哈。

“你哼哈什么?什么是啊、是啊的?你为什么骂她?”刘承彦很想弄清楚这件事。

“我……嘻嘻……嘻嘻……”

“你还嘻嘻,你说!”

“一……一开始,她老骂我笨蛋,后来把我骂急了,我就说,你也不是什么好蛋。她就把我摁在水里让我喝水,我受不了了,就跑,她还追我。”王燕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说实情。

刘承彦听完王燕的话就抬头看着杨晓丽。

“你胡说八道,谁让你喝水了?”杨晓丽气得牙都痒痒了。

王燕已缓过劲儿来,她朝着杨晓丽做了个鬼脸。

“你……”杨晓丽又气得瞪起眼来。

“行了,行了!你们也不怕丢人呀?还不快去洗洗!”

“我不敢去了!”王燕抬头看着刘承彦,“她说不定会淹死我的,要去你和我一起去!”

第二十八章

刘承彦实际上完全用不着为梨椿象的事担心,在病虫害防治方面,王志勇要比他细心许多。在麦收前那遍以防治梨黑腥病为主的药里,王志勇早已加上了不但对梨椿象有除治效果,而且有一定驱避作用的药物。一个大果园的技术员心应该有多细,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的心里明镜似的。

果园的第一任技术员——也就是西古城村果园的开创者——谁都无法否认他对西古城村作出的贡献,可因一两次技术上的失误,再加上打倒技术权威的文化大革命,便被下放回了生产队。第二任、第三任技术员,因因循守旧、不求进取,更是被领导一句话就与果园无缘。第四任技术员叫高会恩,因一遍药出了药害,竟然为此付出了生命……

那次高会恩在苹果花后用了一遍1000倍水胺硫磷,梨树花后用了一遍波美0.5度石硫合剂加1500倍1605。这些药本来都是常用药,好些书上也都主张这么用,可偏偏这次就出了药害——红元帅、倭锦、美夏的幼果几乎都落光了,梨树的叶子也烧得不成了样子。

高会恩当即就被勒令回家。

高会恩比王志勇大二十多岁,果园的第一代创业者。他心地善良,为人谦和,很小母亲就去世了,十几岁上父亲再婚,婚后不久也去世了。他后来的日子实际上是和继母一起熬过来的。继母关心他,他也很同情继母。两人形影相吊,相濡以沫。可就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人们发挥了最大的想象编派他们。实在没办法,高会恩结婚后就和继母分开过了。高会恩的妻子更是个醋坛子,不许他帮继母干活,甚至都不许他去看继母一眼。被果园下放回来,继母也正好病了,就在他内外交困、无力自拔的时候,他妻子竟然说他:“活成这样还活着干嘛,死了算了!”

高会恩在农村属那种心灵手巧无所不通的人。什么编个筐啦,给猪羊看个病啦,红白喜事糊个屋子、糊个灵前人儿啦,他都会。而且有求必应。可人们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都不为他考虑呢?他一直以为高会恩的死他是有责任的:那时他给高会恩当助手,曾提出石硫合剂最好使用0.3度——因那几天气温偏高;苹果树上最好不使用水胺硫磷——因水胺硫磷对苹果的幼果比较敏感。可高会恩没听他的,他也就没坚持。那晚高会恩的妻子把他叫去,他看见高会恩高高吊死在他们家的枣树上时,遗憾得差一点没晕过去……

一个兢兢业业,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果树事业的人,说去就去了。这里边当然有他自己的懦弱,但那些不让人犯错、不给人喘息机会的人,就不应该自责吗?

后来,王建军找到他,说让他出任技术员。说实在的,要不是有董建菊在场,他说什么也不会接这个技术员的。高会恩造成的损失当然不小,可他给村里做出的那些贡献怎么就没有人提起呢?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就这么无情、这么残忍呢?

“遇事多想想,每逢打药先做试验,这些风险还是可以避免的!”董建菊不失时机地鼓励他。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心里太难过,太为高会恩惋惜、太为高会恩不值了!”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你要振作起来……啊!”那次,董建菊当着王建军的面就在他满是泪水的脸上亲了一下儿。

后来,董建菊还专门为这事召开了一次全县果树技术员会议,指示大家多交流,多做调查研究,尽量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

王志勇出任技术员后,试验出了石硫合剂加麦糠水除治抗性红蜘蛛、杀虫剂加洗衣粉除治梨木虱、根治抗性黑腥病则先打杀菌剂再跟保护剂,及时解决了植保中的一系列难题,并在《中国果树》《山西果树》上发表了好几篇有关病虫害综合防治的论文,有力地配合了董建菊的工作,也开创了天远县果树事业的新纪元……

婚后第一年初夏,果园在上第三遍药时突然有两台打药机同时坏了,为了赶时间,王志勇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去了县城。他本来是想买了机件就往回赶的,可买了机件后实在想看看董建菊,就顺着农机公司通往林业局的石青路朝林业局走去。

那是个多云天气,太阳在云朵里时隐时现的。他来到林业局时林业局的职工们正好刚下班儿。董建菊穿一件白底儿红花的连衣裙,正挺着胸一步步走着。她一看见他就朝着他跑过来。这时,一辆红色的桑塔纳也正好驶到他们身边。董建菊愣了一下儿,看了看那辆桑塔纳就把他抱住了,并且在他耳边轻声说:“快,快亲我!”他一时不知她又发什么神经,但不能不听她的,就使劲抱着她亲起来。可刚亲了几下儿她又说:“快,快把我抱起来!”他也是什么也没想,一弯腰就把她抱起来了。

“嘿!你们还让不让人走路?”

“真是不象话!”

“你们也太那个了吧!”

跟在董建菊身后的几个女职工见他们这么亲热,就嘻嘻哈哈跟他们开起了玩笑。

王志勇听见那辆桑塔纳“轰”地一加油门儿,一下子就开走了。

董建菊等那辆桑塔纳开出去老远才从王志勇怀里下来:“走,咱们回家吧!”

“我是想看你一眼就走的!”王志勇站在那里有些犹豫地看了眼太阳。

“这不晌午了吗,吃了饭再说!”董建菊一伸手就又把他拽住了。

王志勇又看了眼太阳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爸爸去省城开会了,今天中午就我们两个人,你想吃什么我去跟你做。”

回到家里,董建菊一面把背篼挂到墙上,一面对王志勇说。

“我吃什么都行,你看着做吧。”

“你以后再来看我可不许穿得这么脏!你是不是很忙啊?”董建菊略显不高兴地看了王志勇一眼。

“不……不是!”王志勇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去洗个澡吧,柜子里我给你买了身衣服,洗了就换上。”董建菊一见王志勇脸红,马上就又笑了:“我不是嫌你,脏就脏吧,你以后还是多来。”

王志勇洗完澡后董建菊的饭也快做熟了,他一边帮她拿碗、筷一边问她:

“你刚才在大街上那是发什么神经?”

“你看见那辆桑塔纳了吗?”

“啊,怎么了?”

“那里面坐的是政法委书记的儿子,叫张英杰。咱们结婚前他托人提过亲,我没答应他,他到现在还没有死心。一见了我就死皮赖脸的,我是故意气他!”

“那……”王志勇的心里顿时就有些疑虑。

“你是说他的条件那么好,我为什么没有答应他是不是?”

“嗯。”王志勇点了点头。

“你虽然傻乎乎的,可我还是喜欢你!”董建菊说完就笑了。

王志勇摸摸头,也笑了。

“好了,咱不说他了。志勇你过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来,到我屋里来。”董建菊说着就把王志勇拽到了里屋,并且扳住他的头就往自己肚子上摁。

“你又要干什么?”王志勇使劲往后挣。

“又傻了不是?”董建菊松开手,用一种又宽厚又温柔的眼光看着他说:

“志勇,我们有儿子了。”

“什么?你说什么?”王志勇使劲挤了一下眼。

“你看你这个傻样儿,都快两个月了!”

“真的?……你说的这是真的?”王志勇兴奋得一下子就搂住了董建菊的腰,还这个耳朵听听那个耳朵听听的,还直起身来红着脸说:“姐姐,我……我跟你磕个头吧。”

“你磕,磕!”董建菊一下子就让他逗笑了。

“要不……要不就算了。”王志勇弯了弯腰又站起身来。他兴奋得又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姐姐。

“好了。”董建菊无限深情地望着他说:“你回去就告诉爸妈,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嗳,我听你的!”

人们都说王志勇能娶董建菊做媳妇,是他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董建菊不但对王志勇好,对王志勇的父母好,甚至对西古城村的人们都非常好。西古城村这个生产队的拖拉机让交警扣住啦,那个人要送孩子去城里上学啦,还有的人给儿子办喜事想买好烟、好酒啦,她都热心帮忙。王志勇非常欣赏她这点儿,王志勇的父母也为能有这样的儿媳妇而感到自豪。

有个星期天,家里做了点儿好吃的,王志勇的母亲非让王志勇给董建菊送点儿去不行。说是不让董建菊吃点儿她睡不着觉。王志勇没办法,大中午就坐车去了。那是他和董建菊结婚后的第三年。去了后没马上回来,帮他们买了趟蜂窝煤,还上街买了车砖把他们的小院儿墁上了。干完所有的活儿已是下午六点,洗了洗就在床上躺下了。当他腿也酸胳膊也痛的就要睡着的时候,董建菊又把她弄醒了:“喂,醒醒!我给你买了几个烧饼裹肉。快起来吃了,还是热乎的!”

第二十九章

王志勇平日里除了喜欢果树、痴迷果树技术,几乎没一点嗜好。烟不吸酒不喝,甚至对好吃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他坐起来看了看董建菊就接过一个烧饼裹肉吃起来:“你也吃一个。”

“我不吃。”

“我吃两个就够了,你吃一个吧。”

“我真的不吃。”

“咱们儿子呢?”

“爸、妈看着他,在大街上。”

王志勇吃着烧饼裹肉,董建菊在一边儿看着他。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也都是那种知足常乐和向往平淡是福的人。她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就和他开起了玩笑:“志勇,你这个人哪儿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缺少男子汉气概。”

“你说什么?你说我缺少男子汉气概?”王志勇瞪起眼来。

“对呀,你就是缺少男子汉气概。有时候我就想,你整天对我百依百顺的,什么时候能发发火儿,揍我一顿让我尝尝挨打的滋味儿就好啦。”董建菊看着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真有欠揍的?”王志勇把半个没吃完烧饼裹肉放到床头柜儿上,慢慢站起身来。

董建菊朝着他撇了撇嘴。

王志勇一扒拉就把她按倒在床上:“你还真想挨揍?”

董建菊乖乖地趴着,翻了他一眼,还哼了一声。

王志勇一弯腰就拾起一只拖鞋,挥起来就朝着她的屁股上一下子。

“哎呀!”董建菊完全没想到他会真打她,还使这么大劲,疼得她大叫了一声。

王志勇心想:“怎么着也是打了,干脆一个屁股上一下儿,这样两个屁股没偏没向,也省得她以后说不过瘾。”接着就又是一下儿。

“哎呀,你想打死我?”董建菊趴在床上,见他没完了,就赶紧背过两只手去捂屁股。

“把手闪开!”

“我不!”

“闪开!”

“我就不!”

正当他们又吵又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董书仓一推门就进来了:“王志勇你个狗日的!你还敢打我女儿,反了你了!”他说着,拾起地上的另一只拖鞋就朝着王志勇打去。

王志勇挨了一下儿,往旁边一跑,又让床角绊了一下儿,一骨碌就栽倒在墙圪垃里:“爸!这……这你不能怨我!”

“他妈不能怨你?不能怨你还能怨我呀?”董书仓看着他暴跳如雷。

“是……是她让我打她的!”王志勇实在冤枉,但他主要还是怕老丈人误解他。

“你放他妈屁!她让你打她的?”

“真的!这是真的!”

董书仓看了看又滑稽又认真的王志勇,又看了看趴在炕上一边用双手捂着脸,一边不住“嘻嘻”的董建菊,自己也不由地笑起来:“你……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羔子!”

“这回糟了!”董书仓一走出门去,王志勇就赶紧去给董建菊揉屁股。

“糟什么了?”董建菊欠起身来——她不明白王志勇说的糟指什么。

“你爸看见我打了你,以后一定会恨我!他打得我这一下儿比我打得你这两下儿都疼!”王志勇一边惊魂未定地说着,一边小心地看了看屋门口。

“嘻嘻嘻……”董建菊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又趴着床笑起来。

“你还笑,全怨你!”

“嘻嘻……嘻嘻……”董建菊笑了好半天才忍住,说:“好了,好了,这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好事?从哪儿说也不会是好事!”

“你过来,我告诉你。”董建菊说着就扯了扯王志勇。

王志勇狐疑着趴在了董建菊的面前。

“这次说不定爸爸会给我们买房子呢。”

“买房子?为什么?”

“傻瓜,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时间不长董书仓果然给他们买了一处房子,虽然只有三间,但是独门独院,非常幽静,院子里还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

今年麦收,董建菊一大早就来了,她和王志勇收完自家的麦子又帮王冉晴把麦子也收了。她自从知道王冉晴曾和王志勇有过感情经历后,非常同情王冉晴的遭遇。和王志勇一起看过她两次,自己还曾看过她一次。回到家里,父母已经把饭菜都做熟,并且早已经晾在院里的洋槐树底下了。他们相互洗了洗身子就开始吃午饭。王志勇一边往董建菊的碗里夹菜一边说:“你中午好好睡一觉,我吃了饭去果园看看,麦地里的梨椿象很多,不知麦子一割会不会都迁徙到梨树上?”

“我一点儿也不累,我和你一起去。”董建菊虽三十多岁了,但与王志勇的热乎劲儿丝毫没减,只要有可能就想和他在一起。

“这么毒的日头,别把你晒坏了!”婆婆不安地看着她的红脸说。

“还是别去了,让志勇一个人去吧。”公公也说。

“爸、妈,我没事儿。”董建菊明白他们心疼她,但还是坚持要去。

烈日当空,热浪阵阵,董建菊虽然心盛,可跟着王志勇在路南转了一圈儿后,来到路北还是感觉累了。她活动了活动腰身,擦了擦脸上的汗就在一棵梨树下面坐下了。

“找姑找姑—— 找姑找姑—— ”一只杜鹃扑闪着翅膀从天空中飞过。

“喳喳喳—— —— ”几只喜鹊也站在枝头上乱叫。

“啊—— 啊—— ”一群乌鸦也旋转着追逐起了老鹰。

董建菊坐了会儿,听了会儿迷人“交响乐”就眯眼躺下了。

“梨椿象问题不大,但过了麦收还得接着打。”王志勇又查看了几棵梨树也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了。

“你觉得梨木虱怎么样?”董建菊又睁开了眼睛。

“梨木虱就不用单独治了,和梨椿象、食心虫一起治就可以。”王志勇又说。

“梨黑腥病不要紧吧?”

bsp; “梨黑腥病是闹不起来了,不过保护药还得跟上。”

一阵微风佛过,梨树地里有了点儿凉意,“喳喳”叫的喜鹊飞走了,旋转的乌鸦和老鹰也飞远了。董建菊透过梨树枝叶的空隙,又看了会儿炎炎烈日、悠悠白云,听了会儿远处的收割机的轰鸣声,就扯了扯王志勇并喊了他一声:“志勇……”

“嗯。”王志勇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拨拉开她的手,低头看了看她笔直的两条腿、平平的小腹,和像波浪一样涌动了一下儿的胸:“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你也不害臊啊?”

董建菊仿佛一点儿没听见他挖苦她的话,又扯了他一下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志勇,快点儿,快趴上来!”

王志勇一下子就让她逗笑了。他低着头从梨树的枝叶下面朝四下里望了望,整个果园除了能看见摇曳的梨叶、起伏的绿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拄着胳膊抬起腿,慢慢趴在了董建菊的身上……

董建菊一把就把他抱住了:“志勇,怎么样?这树,这草,这天、这地,别有一番诗意吧。”

王志勇一点儿也没觉出在这大野地里偷偷摸摸的有什么诗意,他看了眼她绯红的面颊、白白的脖颈,就使劲亲了她一口。

“志勇,咱们要是再要孩子就到这梨树地里来要,你说行不行啊?”

“行!”王志勇又笑了:“那咱们现在就要怎么样?”

“现在不行,现在我还没有想好呢。”

“咱们的儿子都十岁了,你在他面前腆着个大肚子,不害臊哇?”

“害臊?我要是能给他生出个小妹妹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害臊什么?”

“那好,那咱们就说定了!”王志勇从上面看着她说。

“说定了!”董建菊也从下面看着他说。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正当他们卿卿我我无限甜蜜的时候,突然听见刘承彦在他们西边不远处大声喊了一声。

王志勇吓了一跳,一骨碌就从董建菊的身上翻下来。

董建菊也羞得连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你看你这个样,你像什么话你!”紧接着,他们又听见刘承彦吆喝了一声。

“妈的!”王志勇轻轻嘀咕了一声,慢慢抬起头,他先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只穿着裤衩背心儿的王燕和杨晓丽,接着才看见了刘承彦。他笑了笑就去扒董建菊的手:“他不是在喊我们!”

“这个刘承彦,他差一点儿没把我吓死!”董建菊坐起来,用手梳理了一下儿头发:“刚刚调动起来的一点儿诗意,全让他吓跑了!”

“都是梨树惹的祸!”王志勇笑了。

“说得对!”董建菊笑了。

西古城村的三夏一过,果园就又忙起来。这天的八点还没到人们就陆续地涌进果园的西门。有骑自行车的,也有走着的,人们来到平日里集合的大柳树底下,说一会儿家长里短儿,拉呱一会儿村里村外的新闻,然后领了活就又四散到果树地里。

王彦顺看着人们都走完了,去冷库的工地上转了转就来到北院的办公室。

这时刘承彦正在给大连冷冻机厂打电话,正急着寻问他们已经付了款的制冷机、风机的发货情况。

八个洞,拱形顶,坐南朝北,能储存四百万斤水果的冷藏库已伫立在人们的视野。尽快安装、调试机器,成了当务之急。这几年,全国建冷库的势头很猛,制冷设备大有供不应求之势。刘承彦听着冷冻机厂有些含糊的保证,顿时就有些不放心——这不是小事情,如果制冷设备不能按时到位,冷库完工得再早也没有意义。

他正这样想着,见王彦顺走进来,就放下电话跟他说:“咱们得尽快派一个人过去,不然真误了事就糟了!”

“要不我去一趟?”王彦顺也觉得这是个大事情。

“你去也好,那你明天就走。家里有什么事儿,就让谷雅珍随时给我打电话。”

“行。”王彦顺答应了一声,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玉兰烟点着,吸了几口说:“承彦,跟你商量个事儿。”

“跟我商量个事儿?”刘承彦笑了,“什么事儿?有事你就说呗。”

“谷雅珍说……想让我们的儿子认你做干爹!”

“认我做干爹?”刘承彦苦笑笑,“做叔叔不就很好吗!”

“又废话了,做叔叔我还用得着跟你说吗?”

刘承彦咧开嘴笑了:“那你让她跟我姐去说吧,我姐同意了我就同意!”

“啊,这算求着你了?跟你姐去说?跟你姐说什么?谷雅珍说只认你不认她。”

刘承彦又一下子笑起来:“这个谷雅珍,这不是故意添乱吗?哪有这样认干爹的。”

“她说你们两个根本成不了,别看你整天姐呀姐的,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净瞎说!”

“是不是瞎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话儿已经捎到了,这是谷雅珍的意思,同不同意你跟她去说。”王彦顺说完,就好像这事儿确实和他无关一样,哼哼着就走出去了。

“这个谷雅珍,没事找事!”刘承彦看着王彦顺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也就走出去了。

第三十章

小暑已经临近,天空格外的蓝,白杨树的叶子哗哗响着,倒栽柳的枝条也随着风轻轻摆动着。 在紧靠路边的药池子底下,有一个人正站在拖拉机的后斗上灌药,后边还停放着两台拖拉机。王志勇正蹲在药池子上往上打水。

路南的梨树地里有两个妇女在浇地。

王燕手里拿着两个二十世纪,一见刘承彦出来就赶忙朝着他跑过来:

“哥,已经能吃了,要不你尝尝!”她勉强做出了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把一个大一点儿的二十世纪递到了他的手上。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刘承彦接过来看了看就又递给了她:“我想到西边的苹果地里去看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那好!”王燕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勉强地笑了笑。

王燕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很少说话,还时常朝着一个地方发楞。刘承彦每次打断她,她就笑一笑,但每次都笑得很勉强。

前一天晚上,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在外间屋拨弄了一会儿电视,看没什么好节目,就又回到自己的屋里,翻了会儿书就哼起了《草原之夜》: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待到千里雪消融,

待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可克达拉改变了摸样,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草原之夜》深沉委婉的旋律,把她的思绪带进了一种孤苦而又有些悲凉的境地。她突然想到了已经惨死的妈妈,突然想到了远渡重洋的父亲,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忧郁”和“苦闷”,再也无法抑制感情的潮水,喊了一声“妈妈”,就放声大哭起来……

听见她的哭声,刘承彦赶忙跑过来。

王燕很快就哭成了泪人。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刘承彦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想家,我想我妈妈!”王燕满含眼泪地望着他。

刘承彦紧紧把她抱住,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背,眼泪也流下来了。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也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过了好长好长时间王燕才平静下来。后来,他们给她父亲打通了电话:“爸爸我想你!”

王燕一张嘴就哭了,刘承彦听到王燕的父亲在对面也哭了……

刘承彦带着王燕,顺着果园的主干道一直往西走。这一年天气干旱,苹果树上的红蜘蛛也为害猖獗。虽然王志勇已经向他保证了没问题,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昨天刚打完药,他想亲自去看一看。

靠近村子的两个苹果区,占了二百亩土地,除去六米的区间道,苹果树都是按五×七米的株行距栽植的。主栽品种有美夏,红、黄元帅,乔纳金和小国光。授粉品种是红玉、鸡冠、倭锦。因土地肥沃,好些树都已经搭上了接。地上的热草、休根草,都长得密密匝匝的,个别的牛角蔓还盘到了树枝上。他们趟过的地方蚂蚱、担丈四处乱蹦,有时还窜出来一个蜥蜴。王燕看见一个已经长红了的苹果,就踮起脚尖去摘,惊飞了的知了发出一阵阵的“呜楞”声。

太阳从一片黑色的云朵里冲出来,顿时就把果园照得明晃晃的。刘承彦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了几棵苹果树:红蜘蛛确实都已经被杀死了,不过按打药的具体计划,光是苹果上的红蜘蛛今年还得两遍药。果园全年下来得不少于十一遍药。

“王燕,这边儿刚打完药,你可别乱吃!”刘承彦一面告诫着王燕,一面朝前走。

“这些苹果树明年是不是得多施些多效唑?”他觉得应该给王志勇提个醒,不然这些树要都郁闭了,不但生产上多用工,还会影响到产量。

“王燕,快点儿!”刘承彦走了一段儿又停下来喊王燕,他想接着到前边的梨区去看一看,听见王燕的脚步声,就又继续朝前走。

“啊—— ”他突然听到王燕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时,他已经走出苹果区来到路北的第二个区间道上。区间道两旁的紫穗槐已长得有齐胸那么高了。从这儿往东一直到果园的边界就都是梨树了。梨树的树冠比苹果小一些,光照条件也就明显的好。雪花梨已经长得有核桃那么大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能上市了。鸭梨的长势也很好,它深绿色的叶子,就像白杨树的叶子一样摇着。前边不远处杨晓丽正带着一帮妇女吊梨枝儿。她们一边爬上爬下地干活,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再往前是并排着打药的拖拉机,梨树在上第五遍药,用的是倍量式200倍波尔多液加1500倍1605……

听到王燕的叫声,刘承彦赶紧回过头。这时,王燕正站在这个区间道西边的两棵苹果树中间。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汗珠,两只手就像是给身体做平衡似的半举着。两条腿也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王燕?”刘承彦大声问了一声。

“蛇……”王燕此时已经吓得说不清楚话了。

“蛇?在哪里?”刘承彦的头皮也一阵发紧。

“它……它钻进了我的裤筒里!”王燕用右手钩着指了指她右边的一条裤腿。她感觉那蛇已经爬到了她的大腿上,那有些凉又有些刺挠的感觉,使她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

刘承彦三步两步就奔到她的跟前,并且赶紧在她面前蹲下来。

因为天热,王燕早已经脱掉了她平日喜欢穿的牛仔裤,换成了一条米黄色的腰里是松紧带儿的很宽松的肥裤子。她眼里噙着泪,两条腿也微微地颤抖着。

刘承彦伸出两只手,要动又不敢动地犹豫着:他如果把手从王燕右边的裤筒里伸进去,觉得没把握把蛇抓住。万一动得不对,让蛇咬王燕一口,那还不把她吓死。把她的裤子撕开,又觉得不是办法。再说也不一定撕得动。他最后觉得,只能是把王燕的裤子脱下来……

“你……你干嘛呢?快……快点呀!”王燕颤抖着,她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了。

刘承彦慢慢攥住她的裤腰,轻轻翻开,轻轻往下边退。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他也很怕蛇,更怕那蛇从王燕的裤子里一钻出来就朝着他猛一窜。他把两手伸开,脸也扭得尽量远点儿。他把王燕的裤子从腰里慢慢退到大腿上……又退到膝盖上……突然,在王燕右边的大腿内侧弹出了一棵稗子草。他的心猛一紧,可分明看清了那不是蛇。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把她的裤子又从膝盖上退到小腿上……脚面上……然而,她的裤筒里除了这棵毛茸茸的稗子草,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怀疑自己太紧张没看清,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什么也没有了。

他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当时一定是这棵稗子草,让她在惊恐中产生了错觉!”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轻轻去拔那棵草,没提防那棵草的草穗又在王燕的腿上蹭了一下……

“啊—— ”王燕又是一声惊叫。

刘承彦抬起手,使劲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是一棵草,大惊小怪的!”

有老半天,王燕就那么一直愣愣怔怔地站着:原本蛇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她因当时紧跑了两步,差一点儿没踩到一条蛇的头上,那蛇又朝着她猛一窜,当时就吓傻了。吓得一闭眼,连感觉也迟钝了。慢慢的,她又感觉到刘承彦打得她那一巴掌挺疼得,就用手去摸,然后低下头。突然,她看见刘承彦已经把她的裤子扒到了脚面上。又羞又急,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疯了?”刘承彦正要帮她提裤子,一点儿没防备,一下子就让她打蒙了。

“拍!”紧接着就又是一巴掌。

王燕两巴掌就把刘承彦打得蹲到了地上。

“你讲不讲道理?”刘承彦半躺着,又委屈又有些生气地看着她。

“哼,讲道理?谁跟你讲道理?”王燕心说:“现在决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我得赶紧把裤子提上来。不然被人看见,再添油加醋地一宣传,那还不把人羞死!”

时间已快到中午,太阳在苹果树下筛出一片片光斑儿。刘承彦半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遥望着青翠欲滴的果林、蓝天中棉花堆一样的云朵,心情无比舒畅。

时令已进入七月,按本地以往的气象规律,进入七月以后发生雹灾的几率就很小了,如果能如愿,今年就一定是个丰收年……

“喂,对不起呀!”王燕背转身收拾好裤子,又转过身来。

刘承彦把脸扭到一边,没理她。

王燕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挨着他坐下:“你的脸还痛吗?”

“不痛,一点儿都不痛!”刘承彦沉着脸看着她。

“痛也活该!”王燕突然又生气起来。

“你是不是真有点儿傻呀?”刘承彦看着王燕那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孩子一样的脸,实在忍不住,就又笑起来。

“你又说我傻,你才傻!”王燕娇嗔地举起了拳头。

“嘿嘿……你还真说不定哪一经里缺魂儿!”

“好哇,你还敢骂我?”王燕一下子就骑到了刘承彦身上:“你还笑?我让你笑!”说着,挥舞起拳头就朝着他的头上打下去。

“小丫头,你还真打呀?”刘承彦一面用一只胳膊拄住地,一面用另一只胳膊赶紧去护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候,从东面的区间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燕愣了一下儿,赶紧抬起头。这时,杨晓丽嘴唇哆嗦着脸色已非常难看地来到他们面前。

王燕本来就有点儿怕她,现在又是这种样子,心里就更感气馁。她赶紧从刘承彦身上翻下来,一屁股就蹲到了地上:“对不起呀!”她嘴里嘟哝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对不起谁,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也知道对不起呀?……你看你这个浪样儿!”杨晓丽咬着牙,眼圈红红的,她的胸部也剧烈地起伏着。

刘承彦看了她一眼就站起来了。

王燕也赶忙爬起来。

“刚……刚才……”王燕敏感地察觉到杨晓丽一定是看见了刘承彦跟她脱裤子的情景,就吞吞吐吐地想和她解释,可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就已狠狠挨了一巴掌。

“刚才是你不要脸!”杨晓丽冲着她大声嚷。

王燕吓得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赶紧躲到刘承彦身后边。

“姐……”

刘承彦的“姐”字刚出口,脸上也挨了一巴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晓丽今天气得都有点儿失控了,她刚才带着妇女们在前面吊梨枝儿,不经意听见了王燕一声惊叫,也没太在意,可是过了会儿看见她们其中有好几个人不干活了,都趴在地上朝这边看,也就狐疑着趴在了地上,透过梨树枝叶的空隙,她正好看见王燕着两只手,刘承彦在给她脱裤子……

“哎呀我的天!”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趴在她前面的裴小鸾就大声喊叫起来:“快,你们快来看呀!”

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希里呼噜地从树上跳下来,一齐趴到地上朝这边看。

“他们要用嘴干那事儿,真是丢死人了!你听,她还说让他快点儿!”裴小鸾又说。

“你瞎嚷嚷什么?人家可是兄妹!”裴小鸾身边的一个人小声反驳她。

“兄妹怎么了?兄妹干这种事儿的还少吗?”裴小鸾好像是什么都知道,还理由充分。

杨晓丽没听完她们的话就绯红了脸,马上背过身去。有好几个姑娘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赶紧站起身来不敢看了。

“哎呀呀,刘承彦好像还在搂他妹妹的屁股呢,这大白天的!”裴小鸾可不管三七二十一。

“刘承彦还挨了一巴掌!”一帮子老娘们也看上了瘾。

“又一巴掌!”

“这是怎么回事?”

“嫌他没伺候好呗!”

裴小鸾是西古城村有名的“广播电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不敢说的话,更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

刚结婚那年,有天中午公公正蹲在南房凉里编筐,她和杨文理一回家就冒出一句:“你编的这是个蛋呀!”一句话就把公公骂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还没法还言儿。把杨文理气得上去就给了她两拳。打了她,她也不生气,还“嘿嘿嘿”地笑。

他们和公婆伙住五间房,本来满住的开,可她嫌和公婆伙住一个院儿别扭,就想把他们撵走。有天中午,她和一大群媳妇在胡同口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乘凉时,突然很神秘地跟邻家媳妇说:“我公公那个东西大得很!”邻家的媳妇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她周围的媳妇们也来了兴致,一个个叽叽喳喳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已经用过了?问完了又哈哈大笑。裴小鸾一点儿没笑,等了一会儿说;“你们都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在一家人吃晚饭时看见的。那天公公坐在一个小凳上,那东西把裤子挑起老高,还露出一个头儿!”

这种事本来就传的快,更何况她是站在大街上当众吆喝。结果没出两天她的这个笑话儿就传遍了全村,而且连她公公也知道了。把她公公臊得当天就和老伴儿搬回他们原先住的那三间旧房里去了。

为这事儿杨文理把她摁在地揍她,她一开始咬着牙一声不吭,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仰起脖子大声喊:“你少打我两下吧,我这也是为了你呀!”

哪里有这样的二百五,就别说你有点事儿,就是没有事儿也能给你编排出点儿事来。杨晓丽一个姑娘家,被她这么不管不顾的烧着了屁股似的一阵喊叫,哪里还受得了,更何况她也亲眼看见了。虽然她们离得有些远,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背着人的苹果地里,一个男人脱下一个女人的裤子,怎么说也不会有好事啊。再说,当她走到他们面前,王燕不是依旧骑在刘承彦的身上?不是也尴尬得不打自招了吗?

“姐,你误会了!”刘承彦护住王燕,看着越来越激动的杨晓丽,耐心跟她解释。

“误会?……哈哈!……哈哈!”杨晓丽满眼是泪,可哭着哭着又突然笑起来:“世界上竟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大睁两眼当面说瞎话,还能心安理得不脸红!你以为你们提上裤子,再没有人看见,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这时,裴小鸾和那一帮子妇女也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围上来。

“王燕,你是哪来的野种,你下流无耻!”杨晓丽此时就像疯了一样,又哭又闹。

人们也一个个紧绷着脸。

“姐,你在说什么?”刘承彦急了。

“说什么?你说我在说什么?”杨晓丽又朝着他们凑过去。

“哎呀,王燕晕倒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刘承彦回过头,王燕已经瘫倒在地上……

第三十一章

天远县的夏粮征收开始了。刚实行联产承包那几年,因政府向农民征收的公粮以及税费比较合理,农民们一到夏、秋粮征收期间,都踊跃缴纳。可随着后来公粮和税费的逐年加码,化肥、种子、柴油等生产资料价格的不断盘升,种粮已无钱可赚,甚至种不好还要赔钱。一些家庭困难的户、对现行土地分法不满的户、对村里有这样或那样意见的户,开始软磨硬抗,有的干脆锁起门来不见人。

为打击农民这种不法行为,北里厢乡成立了一支征收突击队,由乡长何文进亲自带领,这天开进了西古城村。

何文进有点儿背景,也想在这次全县的夏粮征收中露一手,因此给征收突击队和支、村委发出了硬性指令:有钱交钱,没钱交粮。没钱没粮就逮猪、牵羊、搬电视机。如有人反抗就抓人。

王建军不想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弄得鸡飞狗跳的,就给何文进提了个建议:主动来村委会缴纳的,有一定数量的减免;非得让突击队串门入户的加一成责罚。

这个建议是明智的,也有利于工作的展开。何文进想了想就同意了,但对那些往年有拖欠的户还是坚持了进户收缴。

这天上午,王彦顺是听着高音喇叭的嘶喊从果园走回家里的。他虽然也对现行的夏粮征收政策不满意,但没想不配合。因今年果园丰收在望,再说他也不缺那点儿钱。他一进家门就兴冲冲地从谷雅珍手里接过孩子,并对谷雅珍说:“雅珍,我明天去大连!”

“我说的那件事,你跟刘承彦说了吗?”谷雅珍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出不出门,也不关心交公粮的事儿,扫了把屋子就把凳子上的几块尿布晒到了太阳底下。

“说了,我就是按你的意思说的,可刘承彦说你是故意添乱。”王彦顺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不在意地说。

“他放屁,谁故意添乱了?”没想到谷雅珍张口就骂了刘承彦一句。

“你骂人家干什么?”王彦顺瞥了她一眼。

“怎么了?他不该挨骂吗?”不知为什么谷雅珍这几天一直不高兴,老想发火,他看了王彦顺一眼就又接着问:“那他答应了没有?”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你呀,这么点儿事也办不成!”

王彦顺见谷雅珍这么在意儿子认刘承彦,突然有些不痛快:“我是办不了,那你为什么不去自己办?”

“自己办就自己办!你以为我办不了啊?我以后不求你!”

王彦顺见谷雅珍恼了,就不言语了。他抱着儿子在屋子里溜达了一会儿,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就又把儿子递给了谷雅珍。

谷雅珍使劲哼了他一声。

他装作没听见,走到厨房里捅了捅火,坐上水,然后回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白衬衫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拿出一件浅灰色的短袖衫比了比:“雅珍,你说我明天穿哪一件合适?”

“穿哪一件也不合适,你就没长出那个样儿来!”谷雅珍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

“你是故意气我是不是?我是长得不好看,那谁长得好看你跟谁去!你早先干吗来?”王彦顺火儿了。

“早先干吗来?……我现在看出来也不晚!”谷雅珍让他一顶撞,气儿更大了。

“那你什么意思你?”王彦顺回过头来。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谷雅珍就像是看一个仇人一样看着王彦顺。

“看不上我就明说,我不会赖着你!”

“王彦顺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更不会赖着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去离!”

“离就离!”

正当两个人大声吵嚷时,王彦顺的母亲进来了:“干什么你王彦顺?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想气死我?”她一进来就打了王彦顺一巴掌,接着就又教训谷雅珍:“你也是,他一进家你就跟他吵,你们不想过了?”

王彦顺一见母亲进来就不言语了,谷雅珍瞪了他一眼也就不吭声了。

“一个个就是吃饱了撑的,再吵我一连混齐打你们!”

王彦顺心里实在不痛快:自从这次承包果园差一点儿没闹出笑话后,谷雅珍明显地看不起他了,一说话就是他不行,一提就是刘承彦怎么怎么了不起,还一次次的跟他提起她在电话里一哭刘承彦怎么怎么着急。他开始怀疑谷雅珍对他的忠诚,甚至怀疑刘承彦帮他还有别的目的。他低着头从家里走出去,一时烦乱的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一阵风把胡同里的草秣刮的到处都是。他用一只手捂住脸,烦乱地走到大街上。

高音喇叭还在嘶喊,已经有一些人朝村委会走去。西邻的叔伯兄弟王海涛正站在胡同口朝那边观望,一看见他就喊了一声:“顺子。”

王海涛四十多岁了,高高的个子,头发理得很整齐,衣服也穿得很干净。

村里还吃井水那年,有天早晨他去井台儿上打水,有个过路的问他去北里厢怎么走。他眨巴了眨巴眼没言语。那人以为他没听清,就又接着问。他气得把水桶一蹲,大声嚷了一句:“我他妈哪儿知道?你再问我我揍你!”

周围的人都笑了。

那人也闹了个大红脸。

还成着生产队时,根治海河是最费劲的活儿,但每年都少不了他。有天有位领导为表示关心,去工地上慰问。老远看见他跑得最快,车也拉得最大,就走过去问他一顿能吃多少饭?他使劲眨巴了眨巴眼说:“大卷子吃一斤,小卷子吃二斤!”

这位领导开怀大笑。

人们也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他非常佩服王彦顺:佩服他能打架,佩服他娶了个好媳妇,还佩服他能承包住果园。他喊了他一声就站到他的身旁。

高音喇叭依旧嘶喊着,这时有几个人朝他们走来。其中一个人一边走还一边大声问王彦顺:“你们去交不交?”

“不交!”王彦顺乜斜乜斜眼,突然很生气地说。

“就是不交!”王海涛也大声附和着。

“你们不交我们也不交。”这几个人好像是找着了知音,站住就和他们议论起来:

“你们是没有看见,刚才乡里那几个人还一个劲儿骂人。村委会的人还帮着他们说话。”

“在哪儿?”王彦顺的脖子拧起来了。

“就在前边儿,李新然家!”

“还真有这事儿?”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去看看!”

正当他们愤愤不平时,大街西边的水坑旁突然跑出一个妇女。一边跑还一边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她身后紧跟着几个乡里的,其中一个人追上去就把她踢倒了。

王彦顺的气顿时就不打一处来,从房后的柴堆上拽起一根棍子就朝着那边冲去。王海涛和刚过来的那几个人也每人拽出一根棍子,紧跟着王彦顺跑过去。等他们跑到跟前,见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果然是李新然。

李新然命不好,几岁上父亲死在战场上,十几岁上母亲也死了,嫁到西古城村后有了两个孩子丈夫也死了。

这时,乡里那个人还在对着她拳打脚踢。

“你个狗日的!”王彦顺乜斜乜斜眼,抡起棍子就朝着那个人的背上打过去。那个人挨了一下儿,往前紧跑了两步,没等他站稳,王海涛和那几个人的棍子也一齐朝着他打过去……

“打,狠狠地打!”

“打死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时,站在一边儿看的一些人也开始大声喊起来。

那人一看捅了马蜂窝,就想往村委会跑,可见大街上已涌出来好多人,就吓得带着他的那几个人朝路北的一个小胡同里跑去。

王彦顺一想怎么着也是打了,干脆再出出气,就带着从各家涌出来的几十个人,一齐朝胡同里追去。村民们本来就对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做法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见有人带了头,就一个个很快地响应起来。

落荒而逃的几个乡里人,左拐右拐,一直跑到了村北边儿。回头见一大群人又追过来了,就又吓得赶紧朝着羚羊河的河道跑去。村民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一直把他们追到了水里。几个乡里人拼命朝对面游着,有的还喝了好几口水……

“简直比地主老财还狠!公粮每年加码不说,还动不动就打人!”

“去村委会找他们评理!”

“打了人不能白打!”

激愤起来的一群人,在河边议论了一番就怂恿王彦顺带他们去伸张正义。王彦顺的一肚子气还没有出完,没多想就带着他们去了。等他们来到村委会,院子里已聚集了一大片人。何文进正站在门前解释什么。人们呼喊着,王建军正和一些支、村委维持秩序。

王海涛见过何文进几次,早就看他油头粉面的不顺眼了,有人怂恿了他几句,他怒吼一声,挤过人群,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朝着何文进打过去。何文进怎么也没想到还会有人敢打他?吓得一弯腰,棍子从他的头上飞过去,打在了窗户上。窗户上的玻璃一下子就碎了好几块儿。

王海涛紧接着冲上去就又把他摁住了。

有人趁着慌乱连何文进的212也砸了。

第三十二章

王燕晕倒后是让刘承彦背回家去的。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受了惊吓,接下来又让杨晓丽又打又骂的,一下子就崩溃了。回到家里昏睡了半天,一清醒过来就说:“哥……咱走吧……咱钱也不要了……这里不是咱的家。”

刘承彦一听就哭了,说:“王燕,是哥把你害了,哥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

“我没有怨你,咱走,咱真的不要这钱了行吗?”

“不行!”刘承彦擦了擦眼泪:“就说你不缺钱,可这是你爸爸的心血,怎么能说扔就扔呢?我明天把你送回去,你在那边休息一阵儿,这边的事儿我顶着!”

“你不走我也不走。”王燕也哭了。

“走吧,你走一段时间,想来了我再去接你。”

“我不走……”

尽管杨晓丽给别人带来了那么多痛苦,但回家后还是很生气。她哭着向父母说了说上午的事,并且把哥哥曾经给他说过的太仓的事、那天和王燕游泳的事一并和父母说了一遍。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郝淑芬正在和杨运生生火做饭,她不相信地看着她。

“我骗你干什么,刘承彦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别看他整天装出一副挺老实的样子,王燕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不会吧?”郝淑芬思索着不为所动。

“不会?”杨晓丽把眼一瞪。

“不会,肯定不会!”杨运生平时在家里没什么发言权,也很少说话,但一听杨晓丽编派刘承彦,就赶紧说了一句。

“不会?……不会你们叫过他来问问,我都看见了,刘承彦这个狗娘养的……”

“骂谁呢?你个小杂种!”郝淑芬也瞪起眼来。

“嘻嘻……嘻嘻……”杨晓丽哭着哭着又笑起来:“妈,我骂错了,我是想骂他狗娘生的。”

“狗娘生的也不能骂,他妈碍着你什么了?整天除了欺负人家就是欺负人家,难怪人家不喜欢你!”郝淑芬瞪着自己的蛮横女儿真有点儿生气了。

“他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他有什么了不起?”

“人家是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你要人家那些钱干什么?”

“谁要他的钱了?那是他自己愿意给,他犯贱!”

郝淑芬差一点儿没让杨晓丽气晕过去,她趔趄了一下儿说:“你……你这个不讲理的东西!”

“杨晓丽,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杨运生吓得赶紧扶住了郝淑芬。

可杨晓丽根本就不把他们的生气当一回事儿:“我怎么不讲理了?你们不管我,我就去找我哥!我让我哥收拾他!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

“那你去,你个小王八羔子!”

“去就去!”

郝淑芬虽然生了一肚子气,但吃了中午饭还是考虑着去问问刘承彦。人家王彦顺和谷雅珍和他们同岁,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可他们两个不是这个有想法就是那个犹豫。虽说自打刘承彦回来他们的关系有了点儿好转,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刘承彦可说从小就心重,记得有个星期天,她看见村南有个生产队砍了豆子,就让他去搂豆叶,并嘱咐他一定要多搂点儿。可他去了半天,豆叶没搂回来多少还闹得鼻青脸肿的。她看见后就骂了他一顿。后来听杨晓丽说那天是豆叶都让大人占了,他偷着搂了点儿,让人家扣下还打了一顿。时间不长,新来的一位县长来参观他们的果木园。那天杨晓平、杨晓丽、刘承彦吃了中午饭在院子里谈论县长官儿多大,整天吃什么?她听见杨晓平说:“我要是当了县长就每天吃杂面!”她一听就笑了,杨晓平天生爱吃杂面,可因队里不种豇、绿豆,就整天馋的不行。杨晓丽却说:“我要是当了县长就一个口袋儿里装枣,一个口袋儿里装花生!先吃一个枣,再吃一个花生!”她一听更是笑弯了腰。可刘承彦想了想却说:“我要是当了县长就先把村南的豆叶占住!”她的心咯噔一下子,这个孩子的心太重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奉若神明。

还记得有一次他给她洗脚时,她说:“我不能白养你,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我。”她当时也就是随便说说的,可没想到刘承彦深深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卖了树苗后先给了杨晓丽十万,接下来就又给了他们十万——说给他们的十万是给他们养老的。

刘承彦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也决不会做那样的事。但杨晓丽又哭又闹的,她不能一点儿不往心里去。这天吃了中午饭,她拿上了点儿米、面、蔬菜,就到他们那边去了。

天气异常闷热,树上的叶子也一动不动,这时刘承彦正在院子里洗脸,一看见她就迎过来,并赶紧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王燕怎么样?……杨晓丽这个小杂种,她一天都不能让我省心。”

“她没事儿,只是不想吃东西。”

郝淑芬一边和刘承彦说着话一边来到王燕的屋里。她先安慰了王燕一番,接着就又数落了一顿杨晓丽。后来又把刘承彦叫到了他的屋里问:“承彦,你老实告诉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那是我姐误会了!”

“那太仓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太仓?”刘承彦一听就知道杨晓平把他们那天的事说出去了,就赶紧解释说:“那天我和王燕去外边儿联系冷库,回来路过太仓时车坏了。那晚我和王燕是在车里过的夜,因刚下过雨,天气很冷,王燕就让我抱着她睡。没想到我们睡着后让人看见了。那人就举报我们在车里乱搞,还说亲眼看见了。我怎么解释人家都不听。我拗不过公安局,就吃哑巴亏拿出去了一万块钱。妈,我主要是怕把事情闹大,影响了我妹妹……”

“那王燕真是你妹妹?”

“这怎么会有错呢?她的年龄长相你都看见了!再说,人家如果不是,平白无故认我这个哥哥干什么呢?”

“那她屁股上也有块儿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和我说的!”

“妈不是不相信你,你和杨晓丽这算是怎么回事?今天她高兴,明天你又不高兴。要是今年把婚事给你们办了,你同不同意呀?”

“妈,我听您的!”

最近雪海花和王燕成了好朋友,一听说王燕晕倒就赶紧过来看她。杨四群的媳妇王桂珍也来了,还给王燕带来了四十个鸡蛋。董建菊来给婆婆过生日,一听王志勇说也赶紧和王志勇过来了。

董建菊是个急性子,过来后见王燕没什么事就把刘承彦叫到西间屋问:“承彦啊,我自从认识了你就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看,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刘承彦答应了一声。

“说句就是当亲姐姐的都不应该说的话,你跟杨晓丽不合适,你们越早断越好!你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也别梦想着别人会为你改变性格!你们就是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

刘承彦静静地听着。

“这话王志勇一直不让我说,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杨晓丽喜欢的不是你这种人,你的爱也不能栓在婚约上。报恩是一种美德,但报恩决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再说,你该报的不是已经报了吗?她是长得很美,可你这么优秀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找不了?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你比别人活得就更不容易。你不能一味的老迁就别人,老是委屈自己……”

“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可是我……”刘承彦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这个人很难做出有负别人的事。可你觉得你真能给杨晓丽带来幸福吗?也许你是真的喜欢她,也许你对她做了什么都无所谓,可你改变不了她,她也不会为你和她结了婚而感激你。”

“嫂子,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你是该好好想想了。”

杨晓丽来到天远县火车站已是下午六点多钟了,杨晓平和他的那三个雇员刚看着装好了两个车皮的粮食,正在屋子里休息。杨晓平给她倒了一杯水,因为晚上再没多少事,就先让那三个人回去了。杨晓丽见没了别人,就把这天上午的事和杨晓平说了一遍。

杨晓平一开始仔细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就生气起来:“你把人家兄妹俩都打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着我再打刘承彦一次!”杨晓丽一说出这句话眼睛里就流出了眼泪。

“再打刘承彦一次?……还我们两个人一起?”

“嗯,吓唬吓唬他。”

杨晓平莫名其妙地看了杨晓丽好一会儿说:“你从小到大打过人家刘承彦多少次了?你凭什么这样对人家?人家不就是小时候白吃了咱们家一口饭?让你挂了个媳妇的名吗?”

“你说得轻松,你挂个名试试!”杨晓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想到哥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试什么?人家辱没你了吗?你哪里能找一个像刘承彦这样的人?他和王燕是没什么的,就是有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杨晓平因为太关心妹妹,一激动,就说话重了。

杨晓丽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空茶杯就朝着他打过去:“你也有脸说我?”杨晓平一闪身,茶杯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杨晓丽紧接着拿起桌旁的一个墩布就又朝着他打过去:“我打死你这个混蛋!”杨晓平左躲右闪,最后一连让杨晓丽打了好几下儿才算没了事。

“哥不该跟你说前边那些话,我想来想去,刘承彦和王燕是没什么的,你想,刘承彦如果不喜欢你,他能一次次的让你打他连手都不还嘛?再说,王燕有几千万家产,如果他和王燕真像你说的那样还回来干嘛?他不回来你有什么办法呢?”

杨晓丽不说话了。

杨晓平掏出一块儿手绢儿帮她擦了擦眼泪,又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想了,也不能老这样对他了。你老这样对他就等于把他推给了别人。如果他真的有了别的想法,你就后悔了!”

“那?……你说的那件事和今天上午的事怎么解释?”尽管杨晓平和杨晓丽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可杨晓丽还是疑虑重重。

“今天上午的事我没见,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刘承彦是那么谨慎一个人,他是不会干那种事的。那天的事也肯定另有隐情,前几天他把那一万块钱给我拿来了,还是什么也没说,但那神情完全是没做亏心事的样子。另外我的车也确实出了毛病,是分电器的传感器坏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先在这儿吃点儿饭,一会儿我把你送回去,给人家赔不是!”

“他妄想!”

“你又来了,是我让你跟人家赔不是的,人家要你赔不是了吗?你要老这样不听劝你和他就完了。另外,你工作的事暂时安排不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哥哥,我想在你这儿宿一宿,明天再走。”

“不行,以前是哥错了,哥对不住你,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我去买吃的,咱们吃了饭就走。”

杨晓丽回到西古城已经八点,她来到刘承彦这边王志勇和董建菊还没走,董建菊看了她一眼就扯了扯王志勇:“咱们走吧。”

“歇会儿吧,我刚来了你们就走哇?”

“不了,让王燕早些休息吧。”

等王志勇和董建菊走了以后杨晓丽把刘承彦扯到西间屋问:“承彦,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姐又错了?”

“没事儿……”

“什么叫没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时……王燕差一点儿没踩到一条蛇上,正好有一棵草穿进她的裤筒里,她以为是蛇钻进去了……”

“那她为什么打你?”

“我当时没别的办法……就……就把她的裤子……脱下来了……”

杨晓丽打心眼儿里佩服杨晓平,他没看见就能判断出她说错了:“承彦,姐是一时着急才那样的……”

“我知道。”刘承彦觉得眼睛里有点儿湿。

“王燕怎么样?”

“她可能受了点儿刺激,不过也没事儿,只是一个劲儿说要走。”

“那我去看看她。”

“你去吧。”

杨晓丽来到了东间屋:“王燕,姐错了,姐给你赔不是来了。”

王燕把脸扭到了里边儿,没理她。

“王燕,姐错了!姐这次是诚心诚意的……”杨晓丽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坐到了王燕的床上。

王燕扭过头来就骂了她一句:“我没有你这样的姐,你滚!”

“你……”杨晓丽气得把眼一瞪就站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谷雅珍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了:“承彦,不好了!王彦顺叫派出所抓走了……”

第三十三章

何文进也知道西古城村的地皮硬,但怎么也没想到连他都敢打。 这天下午,他一回到乡里就命令派出所所长去抓王海涛和王彦顺,并命令他一并查清是谁砸了他的汽车。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个乡长为收公粮竟然让村民们给打了,汽车也砸了,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在回乡的路上就发誓,一定得整治整治这些不法分子,不然他还怎么在北里厢呆?怎么去征收公粮?他还有脸当这个乡长吗?

派出所所长默默听完他的话后说:“据我所知王海涛是个傻子……”

“傻子?……他就是疯子你也得给我抓起来!”何文进铁青着脸,并使劲拍着桌子说。

王海涛、王彦顺、还有那三个砸了汽车的是在这天傍晚被派出所抓走的。

谷雅珍哭着把情况说完后问刘承彦怎么办?刘承彦想了想说:“王彦顺是打了人,可并没有把人打坏,再说那人也确实该打。王海涛虽然打了乡长,可他的精神有问题,砸了汽车的人也大不了赔点钱。你不用担心,最多也就是拘留半个月。”

“你说的轻松,他让人家拘留半个月我怎么办?”谷雅珍一见刘承彦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一下子就着了急。

杨晓丽笑了,说:“那还不是你们自找的,谁让他去管人家的闲事了?”

“你少幸灾乐祸!”谷雅珍火儿了。

“谁幸灾乐祸了?不是吗?果园的事都管不清还偏偏去充什么‘六个脚趾头’!”

“谁充‘六个脚指头了’?”

“就是你,还有王彦顺!”

“你……”

“行了!行了!一见了面就吵,你们以后不能不吵哇?”刘承彦气得使劲吆喝了她们一声。

两人静下来,但还是相互瞪着。

“谷雅珍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去想办法!”刘承彦说着,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并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门外。

夜幕已经降临,四下里已变得黑黢黢的。白日的酷热依旧,果园里传出了一两声看果人的呐喊声。刘承彦烦乱地看一眼夜空说:“这个王彦顺,这种事儿你也管得了?抱不平是应该的,但也得讲个方法方式呀!”他回到屋里,看一眼杨晓丽低声问:“姐,你今晚在这儿吃饭吗?”

“吃就吃呗,怎么了?”

“那你就去做。记着给王燕蒸两个鸡蛋。做熟了你们就先吃。我出去一下儿。”

杨晓丽不耐烦了:“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他们把人家乡长都打了,汽车也砸了,这是着急就能办得了的事吗?”

“着急是办不了事,可总不能不着急吧。我本来是想让王彦顺明天去大连的,他去不成就得赶紧安排别人。再说这事儿说严重也严重,夏粮征收刚刚开始,他们这么一闹,征收工作还怎么进行?征收工作进行不了,说不定就会拿他们做典型。我得去找找王建军。”

“找王建军?……那王建军就能管得了哇?”杨晓丽使劲瞪着他。

“那总得去打听一下吧!”刘承彦也不高兴了。

“那你去吧,你这个人呀!”杨晓丽气得差一点没骂他一句,一甩手就到厨房里去了。

刘承彦先找到了王志勇,和他说了说王彦顺的事,并嘱咐他先安排一个人去大连,然后就去了李新然家。

李新然四十多岁,细高身材,模样长得很俊气。只是不如意的生活使她显得异常憔悴。她丈夫死得早,两个孩子还小,自己又有病,因此家境十分困难。育苗那年他和她做地邻,见她耕地时连底肥都不施,就从自己的拖拉机上搬下了两袋化肥给她。她当时就感动哭了。从那儿以后一抽出时间就去帮他间苗、除草。

他也帮她干些她不能干的活儿。她把他当成了亲人,他也时常觉得她身上有他妈妈的影子。

当他走进她紧挨水坑的小院时,她的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做饭。他的心里酸酸的,帮他们扦了扦火就朝屋里走去。

“你不要紧吧?”他问李新然。

“我不要紧,你坐吧。”这时李新然正在炕上躺着。

“他们真的打了你?”刘承彦站在了屋门口。

“打是打了,但是不要紧。我主要是怕他们把我这点儿麦子抢走。”她说着就指了指靠北墙的几袋儿麦子:“今年我们那块地的机井坏了,新打的机井我们没钱儿上,人家也就不让我们用!没浇上水,所以麦子也就打得很少……这不,孩子们也不让上学了……”

“那今天村干部们,就没有人来看过你?”刘承彦看着她凄楚的面容差一点儿没流出眼泪。

“没有。”她苦笑笑。

“乡里也没有人来?”他又叮问了她一句。

“没有。”她又摇摇头。

“那不让孩子们上学是谁说的?”

“学校哇。老师说是乡里和村儿里定的。”

刘承彦气得一下子就闭上了眼,他喘了一会儿气又说:“孩子们上学的事我去找村里,公粮的事我也去跟他们说。另外你知不知道咱们村被抓去了五个人?”

“知道哇,这都是因为我!”李新然说着,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如果明天有村干部或者乡干部来看你,你就说你头疼得很,腰也疼!最好不要下炕!”

“你是说……”

“你把病说得越重他们五个人的罪也就越轻。”

“啊……我明白了。”

刘承彦等孩子们给李新然盛上饭,偷偷在她炕上放了三百块钱就走了。

他找到王建军家里,王建军的妻子说王建军一直没有回来,就又找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的院里、屋里都亮着灯。支、村委们自从何文进挨了打后就一直在开会。

他走到屋门口,杨晓平以为他是来找他的,就赶紧站起来了。

他朝着他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事吗?”王建军见他不是来找杨晓平的,出于礼貌就极不情愿地问了他一句。

其实今天最不痛快的人要数王建军了: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乡长竟然让村民们给打了。征收队员还让村民们追到了河里。这无论如何是交待不了的。但交待不了又能怎么办?西古城村的村民们也不是好惹的主儿。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什么都能干出来。他知道他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棘手的问题……

“我想问问乡长挨了打就抓人,那么李新然挨了打怎么办?交不出公粮就不让孩子们上学到底是谁的主意?”刘承彦不管王建军遭多大难,也不管支、村委们为什么开会,他最关心的是官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平民也是人。

王建军正有一肚子气没法儿出,见刘承彦说话这么尖刻,就站起身来说:“不让孩子们上学是支、村委的决定!是通过了村民代表大会的!怎么了?交皇粮国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是历朝历代都不能少了的!李新然怎么了?她不是中国公民?没有种着中国的土地?她为什么就应该搞特殊?”

刘承彦的火儿也大起来:“她是不应该搞特殊,那也应该看她能不能交得上!看你们的‘三提五统’超没超出农民纯收入‘百分之五’的权限!动不动就搬出村民代表,你就是搬了出全村人,也否定不了宪法,也否定不了儿童受教育的权利!”

两人的唇枪舌剑,引来了好多人围观。支、村委会开不下去了。杨晓平走出来想把刘承彦推走,刘承彦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他何文进是人?那李新然就不是人?何文进挨了打就抓这个抓那个,那李新然挨了打为什么就没人问?

是,何文进是乡长,是国家干部!可他是怎么做工作的?交不出公粮就牵羊、逮猪、搬电视机!他怎么就不问问李新然为什么交不出公粮?他是有背景,是有仗势!可李新然的父亲是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刘承彦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难道……难道他的父亲打仗就是为了让她的女儿挨打?就是为了让他的外孙、外孙女没有学上?”

第三十四章

银河璀璨,明月高照,整个支、村委会的大院里鸦雀无声。

“你们都是西古城村的父母官儿,都是大家伙选出来主持正义和保护他们的,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唯命是听,助纣为虐!”

王建军和谷双红好几次抬起头,但是在刘承彦火一样的目光下,又低下了。

别的支村委尽管也听着他的话非常刺耳,但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刘承彦第二天一吃了早饭就带着李新然的两个孩子去上学,但老师依旧不敢收。他万般无奈,只得把孩子们领回家,让王燕去辅导他们。

村里的高音喇叭依旧嘶喊着,但村民们的观望情绪越来越浓,已经没有人去主动缴纳了,一些人还干脆锁上了门。

刘承彦去果园和王志勇安排好活儿就去了县里。他还是先找到了冯建宏。冯建宏告诉他这种事儿他根本管不了,现在县、乡两级政府的财政都出了问题,工资无法保障,教师也将近一年不发工资了。县里没多少企业,财政支出除了向银行贷款就是拿农民们说事儿。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急了眼,今年下了死命令,谁收不上公粮就撤谁的职。王彦顺他们属顶风犯案,他觉得就别说是放人了,结果怎样都很难说。

“那前些时卖城市户口的钱呢?”刘承彦问冯建宏。

“你是说那几千万?”冯建宏嫣然一笑。

“是啊,上次你不是说光卖城市户口就卖了大几千万吗?”

“是卖了大几千万!可你知道以前的窟窿有多大?你知道炒股又套住了多少钱?你知道中外合资又让人家外国人骗走了多少?”冯建宏感慨万端地看着他说。

“那农民就成了你们的钱袋子?就得养着你们这些败家子?”刘承彦气得真想狠狠揍冯建宏一顿。

冯建宏笑了,说:“你这样子看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要是当了县长决不会这么干。”

“那你想怎么干?”

“发展果树事业,大上冷库,号召全县人民向你学习!”

“向我学习?……去你的吧。”

刘承彦沮丧的从冯建宏的办公室出来就去找董建菊。这时董建菊正好刚下班儿,王彦顺的事她昨晚就知道了。她把他带到他们新买的房子那边,做了几个菜。吃了饭后,两点多钟就带着他去了检察院。

前些年一直追董建菊的张英杰已是检察院的副检查长了。他在董建菊和王志勇结婚后的第二年结了婚,妻子是副县长的千金。他为人还算正派,对董建菊也算尊重。

他们找到他,在他很气派的办公室里把王彦顺的事仔细和他说了一遍。他认真地听着,听完后想了想就把董建菊叫到跟前说:“你要是能和我睡一觉,我就放了他!”

“你王八蛋!”董建菊气得使劲踢了他一脚。

他疼得抱着腿叫起来,一边叫,还一边笑。

不过总算是没有白来,他当着他们的面儿就给看守所打了个电话,让看守所不要难为王彦顺,并尽量给他提供方便。

他们两人从检察院走出来已是下午四点了,董建菊看了眼刘承彦说:“承彦啊,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这事儿也只能这样了,让人家关他几天也好,也杀杀他的生性劲儿。”

一辆警车从他们身边开进去,刘承彦若有所思地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事办成这样说不定会挨骂的。”他是很忧心地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的。

“你说什么?”董建菊看了他一眼。

“啊?”刘承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没……没说什么。”

“你是说谷雅珍骂你?……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她为什么会骂你?”

“嘿嘿嘿……”刘承彦笑了。

“你笑什么?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怕杨晓丽还有情可原,怕谷雅珍是为什么?你是不是跟人家睡过觉哇?”董建菊跟他开起了玩笑。

“嘿嘿嘿嘿……”刘承彦使劲地笑起来。

“你还笑……”董建菊也笑了。

“哪里……哪里会睡过觉。不过从小到大她们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总觉得对不住她们。”

“对不住她们?对不住她们也不能这样啊。女人有时候需要吼几声,你这样会把她们惯坏的。”

“这我也知道,可就是到时狠不下心来。”

“你这人啊!……好了,你回去吧。另外我有个在省报当记者的同学

第三十五章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天空中没有一丝风,白杨树的叶子不摇不摆,倒栽柳的枝条也一动不动地低垂着。 突然,从金晶山的山顶上积聚起了一大片乌云,并且翻滚着很快地扩散开。天空暗淡下来,知了像是预感到什么,开始乱飞乱叫,杜鹃、喜鹊也很快地飞走了。

王志勇看了一会儿天就停止了打药。昨晚预报的“雷雨大风加冰雹”眼看就要来了。他让机手们先把打药的拖拉机停放到了机房里,然后又让两个机手开出来两辆挂斗的拖拉机,紧接着又让王彦顺从仓库里拿出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土火箭”,并且让人们很快安放到了拖拉机上……

刘承彦和王燕来到果园时王志勇和王彦顺已经带着人们开着拖拉机出去了。

他们帮着放羊的把羊圈好,帮着建冷库的收拾了会儿东西就来到路北的院子里。

这时上班的人们已纷纷往家里赶。

乌云急剧膨胀了一会儿就朝着果园压过来,那黑黑的墨一样的云块儿仿佛推着一大道水线,王燕一抬头就吓得惊叫了一声。这时偏南一些的一颗“土火箭”已升上了天空,一道耀眼的闪光过后就是一声钝响,紧接着偏北一些的一颗“土火箭”也升上去了……

最先到达的是一阵狂风,那利叟有劲的狂风一过来就把羊圈顶上的石棉瓦掀走了好几块儿。紧接着是一道闪电,闪电过后是一声巨雷。那摄人心魄的雷声仿佛一下子就把云层震开了一个大口子,分不出点儿的雨哗哗地落下来……

“嗵—— ”

“嗵—— ”

紧接着又有两颗“土火箭”升上了天空。

天宫震怒了,一股更加有力的狂风刮过来,倒栽柳的枝条横起来了,白杨树的叶子也被刮得漫天飞舞,羊群使劲撞着圈门,被刮掉的梨、苹果,也霹雳拍啦地落下来。

“嘎—— 啦啦啦…… ”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带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有一个圈里的羊群撞开圈门就朝着羚羊河跑。

“刮—— 啦啦啦啦…… ”又是一道更加耀眼的闪电带着一声更加响亮的雷声。

王燕被惊呆了,刘承彦拽起她一只胳膊就冲到了屋子里。

雨,扯天扯地的下起来,雷也不间断地轰响。他们站在办公室门口紧张地看着屋外的情景:在分不出点儿的雨水中,偶尔有一两颗冰雹落下,可喜的是不一会儿就一颗也看不见了……

这场暴风雨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慢慢小起来。

雨一小,刘承彦和王燕就跑出去了——他们得赶紧去北边找找羊。

梨树地里到处都是水,被大雨拍落的知了在水中慢慢爬着,蜥蜴也拼命划着水。梨树的叶子精神起来了,被羊啃得参差不齐的草也显得分外绿了。

刘承彦和王燕一直跑出果园才看见了那群羊——这时羊群已经跑到了河堤的下面,一只看羊的狗正紧紧地盯着它们。

第一道洪峰已经下来了,河水已变得迅猛而且宽阔起来。

刘承彦和王燕很快就跑下堤岸去赶那群羊,可惊魂未定的羊群怎么赶都不肯上岸。

狗蹲了会儿,看了看河水也奔跑着狂吠起来。

就在刘承彦和王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把羊群赶上堤岸的时候,几只小羊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又调头朝着河里跑去。王燕骂了一声就追过去了。可小羊看

见有人追它就跑得更快了。就在王燕追过去几十米远的时候,羚羊河的第二道洪峰又下来了。那令人惊悸的浪峰冲过桥面,带着沉闷的“呼呼”声,瞬时间就到了王燕眼前……

“王燕—— 快往回跑—— ”刘承彦朝着王燕喊了一声就朝着她冲过去。

王燕眼看着那铺天盖地的洪水,顿时就像傻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

刘承彦冲到她跟前,抓住她一只胳膊就往回跑。可没等他们跑出去几步洪峰就过来了。他们两人就像没了根的小草,一下子就被卷到了深水里。

刘承彦用一只手死死攥住王燕那只胳膊,用另外一只手赶紧划了几下儿水,可一个浪峰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们砸到了河底。刘承彦拽住王燕的胳膊使劲往上游。王燕也手脚并用地使劲划着水。可当他们刚刚冒出水面,刚刚喘了一口气时,刘承彦觉得王燕的身子直往下沉,就又松开她那只胳膊抱住了她的腰。可当他再次把王燕托出水面时,

第三十六章

进入八月以后,果园才真正地忙起来。 美夏熟了,这个外观和品质都好的中熟品种很受静海市人们欢迎,第一个车皮一发到就被抢购一空,第二个车皮还在途中就有人开始订货了。品质和外观都不太好的女游击队员和八月酥也接近成熟,红玉、醇露、红香蕉也开始着色,鸭梨和雪花梨也进入了快速生长期。制冷机已经发到,刘承彦请来了这一带最具技术权威的工程人员来安装调试。果箱、格垫儿,也源源不断地运进来。人们一个个忙得团团转。百忙之中包果纸又供应不上了,王彦顺急得亲自去了造纸厂……

这几天事实在多,刘承彦忙完果园的事已经很晚了。回到家里,王燕跟他拾掇上饭、菜,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就又拾掇下去了。暑气正盛,知了热得仿佛分不出白天黑夜,又扯着声叫起来。刘承彦到院子里冲了个凉儿,活动了活动酸软的腰肢,刚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谷雅珍就来了个电话——说他们的孩子病了,王彦顺去造纸厂没有回来——就又赶紧披上衣服,告诉了王燕一声就又出去了。

一轮金黄的圆月已升到半空,夜幕泛着深蓝,稀疏的星星发着皎洁的光。蟋蟀、蝼蛄在草丛中鸣叫着,大街上的狗也狂吠起来。刘承彦顺着防风林边来到大街上,又从大街南边的一个小胡同跑到王彦顺家。王彦顺是和父母单过的,父母住胡同东面的前院儿,他们住后院儿。他推开屋门走进去,看了眼谷雅珍就急着问:“怎么样?王纯怎么样了?”

谷雅珍坐在东间屋的床沿儿上,一面用手摸着孩子的头,一面不安地看着刘承彦说:“我刚让他吃了点儿退烧药,现在好一点儿。”

“那还用去找医生吗?”

“要不……就等一会儿看看,要是烧退了,就明天再说。”

“那好吧。”刘承彦后退了一步,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发起烧来,刚才还一个劲儿哭,我有点儿害怕,就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是不是已经睡了?”谷雅珍不好意思地看着刘承彦问。

“是,刚睡。”刘承彦笑了。

“要不你就在这床上接着睡,我看一会儿怎么样?有事就叫你。”

“不用,我就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刘承彦又说。

“那你就躺到床上来吧,这又不是在别处,我知道你整天累得够呛。”

谷雅珍说着就去沙发上扯他。

“不……不用……”刘承彦嘴里推辞着,可还是站起来了。

“给你个枕头,再给你个被单儿。”谷雅珍说着就扔给他一个枕头,紧接着又扔给了他一个被单儿。

刘承彦这几天确实累了,一躺下就迷糊了。可是只迷糊了一小会儿,好像听见王纯有什么动静,就又惊醒了,他伸手摸了摸王纯的头就又坐起来了:“还是有点儿烧!”

“跟刚才好多了。”谷雅珍说。

刘承彦坐了会儿就又躺下了。他用一只胳膊拄着床,看了谷雅珍一眼说:“小王纯其实比原先长得好看了。”

“真的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谷雅珍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你是老看着他的过。”刘承彦又看了王纯一眼:“我看他这眼睛好像是长大了。”

“真的吗?”谷雅珍又笑了:“承彦,你喜欢孩子吗?”

“怎么不喜欢,我非常喜欢孩子。”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孩子呢。”

“怎么会呢,我要是能有个儿子我就高兴死了。”

“你说的……这是真的吗?”

“当然。”

“那……你会和杨晓丽结婚吗?”

“会呀,怎么了?”

“啊……不怎么。”

夜已经很深了,星星依旧眨着眼睛,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通亮。院里的昆虫鸣叫着,邻居家还传来了一两声狗吠。谷雅珍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忐忑的看了看刘承彦说:“承彦,我一直想为你……也算是为我……做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你是说……为我,也算是为你,做一件事……还得我答应?”刘承彦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谷雅珍。

“嗯,必须得你答应!”谷雅珍的脸有点儿红。

“什么事?”

谷雅珍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儿根:“你先得同意了,我才说!”

“那好,我同意,你说吧!”刘承彦看着谷雅珍那既羞涩又郑重的样子,不由得就笑了。

“同意了就不能反悔!”谷雅珍又沉下脸来。

“好,不反悔!”刘承彦也郑重起来。

“那我可说了?”

“你说吧!”

“我……一直想和你……咱们生一个孩子……”谷雅珍瞟一眼刘承彦,既羞怯又怀着无限地深情说。

“你说什么?”刘承彦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一下子就红了:“你胡说什么?……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谷雅珍一开始怕得要死,可没想到一见刘承彦发火儿反而胆壮起来:“你能喜欢杨晓丽,你就得喜欢我!”

“这是一回事吗?这个也能比吗?”

“我不管你能不能比,你既然答应了我,你就得做到!”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刘承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回身摸了把孩子的头,见他的烧已经退了,转身往外就走。

“你走出这个门儿试试?”谷雅珍从床上下来了:“你要敢走出这个门儿,我就说你欺负了我!”

“你爱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刘承彦又嘟哝了一句,伸手就去拉门。

“嗳—— ”谷雅珍也不怕把孩子吵醒,张口就喊。

刘承彦吓得一回身就把她的嘴给捂住了:“你……你还真敢喊啊!”

“我……我为什么不敢喊!”谷雅珍一边左右摇晃着躲开他的手,一边拦腰就把他给抱住了。

“你松开手!”

“我就不!”

“你想让我揍你?”

“你敢!”

; 刘承彦使劲推了她两下儿没推开,心跳着看了看屋门口,就身不由己地把她也给抱住了。

院里起风了,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村子南面响起了一连串驴的叫声,院儿里的鹅也叫起来。两个人神情迷离地相抱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听见院子里好像有什么动静,才一下子又分开了。

“雅珍,咱们以后再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谷雅珍瞪着他。

“你要老这样,我以后就不到你们家来了。”

“你不来?……你不来我就去找你!你不答应我我就缠着你,赖着你,造你的谣,说你的坏话,让你一天也不能安生!”谷雅珍就像是放机关枪一样,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刘承彦说。

“你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变成什么样了?……啊?合着我给你生孩子,你还吃了亏?”

“你还说,这是吃亏不吃亏的事吗?”

“你觉得我很贱是不是?”谷雅珍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就是要给你生个儿子……不然就不行!”

“你是不是看着孩子没事儿,就老琢磨这事儿?”

“就老琢磨,怎么了?”

“我不跟你说了,你让不让我走吧?”

“嘻嘻……嘻嘻……”满眼是泪的谷雅珍突然间又破涕为笑了:“看把你吓得,你可以走了,但是你必须先亲我一下儿!”

刘承彦早已经让她弄得神魂飘荡了,他真怕时间一长把持不住自己,就赶紧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儿。

“不行,亲这儿!”得寸进尺的谷雅珍,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刘承彦闭住眼,捧住她的脸蛋儿,使劲在她油光水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儿。

“哼,这还差不多!”谷雅珍不知是哭了一声,还是笑了一声,悻悻地低下了头。

刘承彦看着她咧了咧嘴。

“今天我先放过你,你说过的话如果不算数,我就接着收拾你!”

刘承彦无言以对。

谷雅珍替他拉开了隔扇门儿,走出去,又紧接着去帮他拉外间屋的屋门儿。可拉了一下儿没拉开,紧接着又拉了一下儿,还是没拉开。

两人对望一眼——外面有人锁上了。

正当他们疑虑重重地走回里屋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你们自己进去看看,你们的人都在屋子里!”王彦顺母亲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响动很大地开锁声。

第一个冲进屋子里来的是谷雅珍的父亲,紧接着是谷雅珍的母亲,再后边是王彦顺的父亲、母亲,再后边是杨晓丽。

他们的心怦怦跳起来。

五个人先是死死地盯住刘承彦,再紧接着就是慢慢朝他走去。

“你们……”刘承彦慢慢朝后退着。

“你们要干什么?”谷雅珍看着一张张气得发白的脸,吓得赶紧就挡在了刘承彦前面。

谷雅珍的父亲是个大个子,从小就爱打闹,他扯开谷雅珍就朝着刘承彦脸上一拳。王彦顺的父亲也不是善茬儿,紧接着就朝着刘承彦腿上一脚……

刘承彦挨了几下儿,一下子就退到了屋子角。

“我让你跟我丢脸!”谷雅珍的母亲照准谷雅珍的脸就是一巴掌。

孩子哭了。

杨晓丽等谷雅珍的父母和王彦顺的父母都打够了,刘承彦已满脸是血地蹲到了地上,才咬着牙环顾了一下儿屋里,脱下鞋朝着刘承彦的头上打起来……

当天色破晓明月西斜时,刘承彦才踉跄着走回家。他在院子里扶着水瓮洗了把脸,走到屋里换了身衣服就歪倒在床上了……

这天王燕一早就起来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根本不知道。等她把饭、菜都做熟,等了会儿觉得再不叫起刘承彦来饭、菜就又凉了,就走到刘承彦的屋里。当她把刘承彦脸上的被单撩开,正想跟他开个玩笑时突然大吃一惊,刘承彦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连眼眶子都肿起来了……

“哥,你这是怎么了?”王燕吓得连声音都变了。

“怎么了?……他想找死!”正在这时,王彦顺拧着脖子咬着牙,乜斜着眼进来了。

刘承彦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王彦顺一过来就朝着刘承彦一拳,一拳就把刘承彦打得又仰倒在床上。

王燕见王彦顺打刘承彦,伸手就朝着王彦顺的脸上抓去,王彦顺一轮胳膊就又把王燕打到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你有气朝我来!你要再敢动王燕一手指头我就对你不客气!”刘承彦把腿挪到床下,站起来了。

“你行,你有种!……你这么不是人的事也干!”王彦顺后退了一步,两只拳头微微颤抖着,两眼像喷火一样盯着刘承彦:“咱们的兄弟做到头了,果园是你要还是我要?你要,你就把我那十万块钱给我!我要,我就把你们的一百七十万给你!咱们今天就说清,一碰两开!”

刘承彦也激动起来,但他看了看王彦顺没有说话。

“你过了河拆桥,你要吧!”王燕从地上爬起来:“但你必须在十天以内把钱给我!如果十天以内给不了,你就拿着你那十万块钱滚蛋!你敢不敢?”

“我为什么不敢,我大不了以后不进这果园!”

“那咱们就算是说定了,你滚吧!”

没等刘承彦插话,两个人就真的一碰两开了……

第三十七章

王彦顺之所以这么快、这么坚决地和刘承彦翻脸,一个原因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一个他最爱的人和一个他最信任的人背叛他;另一个原因是张天宇告诉他,信用社随时都可以贷给他款了。

他去造纸厂的这天晚上,在城关镇碰上了张天宇,又和张天宇一起吃了顿饭,并且和张天宇一起在旅馆聊了一晚上。张天宇告诉他像他现在这种情况有果园、冷库做担保,随时贷款都可以,而且多贷少贷都不成问题。

王彦顺觉得这是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冥冥之中注定他要干成大事了。

他回到家里又把谷雅珍揍了一顿,然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北里厢信用社。可不知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起了玩笑,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挣大钱的命,张天宇告诉他信用社出事了:他们村的谷林娅在北里厢信用社贷了一千多万、天远县的其余十四个信用社贷了七千多万,卷款逃跑了。

“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刚刚发生的?”王彦顺一听就有点儿傻眼了,他知道信用社一出事肯定会影响到他的贷款。

“估计不会错,我今天一上班儿就听几个同事说!”

“那数额就真有这么大?情况也真这么严重?”王彦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他们说省工商局和省公安厅都介入了,县委大院里也都嚷嚷遍了!”

“那和咱们的贷款有没有关系呢?”王彦顺尽管已经清楚他的贷款又没戏了,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

“怎么会没有呢,整个信用系统都乱了!说不定各信用社的主任和信用联社的主任都有被抓起来的危险!”

“张天宇呀张天宇……我非得让你害死不行!”王彦顺喘了一口气,使劲乜斜着张天宇。

“那你为什么一说贷款就那么着急?晚几天就不行吗?你不是找着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吗?”张天宇看着王彦顺着急的样子自己也急了。

“还说呢,我和他翻脸了!”王彦顺使劲乜斜了张天宇一眼说:“我想把他们的投资退掉,让他们滚蛋!”

“那你就再等几天吧,再等几天说不定就行了!”张天宇想宽一下王彦顺的心,就用有些可能的口气和他说。

“再等几天?……再等几天说不定我就得滚蛋!”王彦顺凭感觉就又觉得这事不行了,但他最后嘱咐张天宇一有可能就尽快通知他,然后就回去了。

回到村里谷林娅的事已沸沸地传播开:说谷林娅因发去太仓一个专列的尿素、一个专列的二胺,响动太大,惊动了太仓的工商和税务两个部门,两个部门儿同时查她,后来又惊动了省工商局和省公安厅。谷林娅一时成了惊弓之鸟,赶紧处理开了各个站点儿上的化肥。有一天她去毅县收账,省公安厅想抓她,她冲上一辆出租车就跑,省公安厅的车随后就追,可出租车一直朝着北京开去。省公安厅的车一直追了她三个多小时,最后眼看着她开进一个军区大院,自己的车却被岗哨拦住了……

这次王彦顺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他先去果园问了问王志勇还能不能拿出钱来?想不想多算股?

他和刘承彦的事王志勇已经听说了。他看着他摇了摇头,知道一时劝不了他,也就没说什么。

回到家里王彦顺喝了会儿闷酒就给高志远打电话:他告诉高志远现在投一百万就能挣回一百万,问他敢不敢多投资?

高志远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后说:“如果我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呢?”

王彦顺张口就说:“如果你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年底就能让你挣回一百五十万!”

高志远紧接就说:“那我过几天就回去!”

王彦顺放下高志远的电话就又给赵依依打电话,他告诉赵依依想挣钱就让康唯业赶快来找他。

打完两个电话后闷了一会儿就去找雪建成。他觉得现在雪建成是西古城村他唯一佩服的人了。如果他能算股,无疑就有了主心骨,一切难事说不定就会迎刃而解。

这天傍晚很热,晚霞染红了整个金晶山。跳到羚羊河里游泳的人多得像下了锅的饺子,果园里的羊也因天热赶到了河滩上。这时雪建成正在河边上洗车,看见王彦顺朝他走来就把水管儿交给了雪海花,并把王彦顺带到了河边的一棵大柳树底下。

王彦顺开宗明义,马上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雪建成沉吟半晌说:“你和刘承彦是那样好的朋友,你们真不该闹成这样。”

“该不该闹成这样你可能也听说了,你觉得这能怨我吗?”王彦顺乜斜了雪建成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没有误会,我觉得刘承彦和谷雅珍决不是那种人。”

“是不是那种人我比你有数,我是不会冤枉他们的!”王彦顺有些不高兴了。

“那你们连合作的余地都没有了?”雪建成又盯住他问。

“你就别说合作了,我现在连看都不想再看到他,就连这个名字也不想再提起了!”

“要我说你先冷静一下,交个朋友不容易,交个好朋友就更难了。你和刘承彦虽说比我小了十几岁,但我非常敬佩你们。尤其是刘承彦,我觉得他几乎就是一个完人。这样的人是决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雪建成非常诚恳地看着王彦顺说。

“那就算了,我不会强求你!”王彦顺非常失望地站起来,乜斜了雪建成一眼就走了。

果园要重组的事第二天就在西古城村传开了,一些年轻人三三五五地来到王彦顺家,问他几万块钱能不能算股?凑几十万行不行?王彦顺非常干脆地告诉他们说:“我不管你几万还是几十万,伸手就能算一份!”

他的这句话很快就又在西古城村嚷嚷动了,但一些人为慎重起见,就去果园问王志勇。王志勇正不知道怎样回答时董建菊来了,她火冒三丈地跟那些人说:“谁说果园要重组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那些人就说是王彦顺说的。

董建菊就说:“王彦顺说的?那王彦顺说的你们看见他的重组协议了?没我的同意你们拿了钱也是白拿!”

人们走了以后董建菊就给刘承彦打起了电话,打不着刘承彦就骂开了王志勇:“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让刘承彦走?王彦顺混蛋你王志勇也是个混蛋啊?”

康唯业一直没来找王彦顺,张天宇也没有电话,王彦顺急得第四天就又去了信用社。

张天宇告诉他谷林娅的事闹大了,已经惊动了国务院。信用社的王主任和出纳会计正在接受审查。贷款是一时半会儿办不成了。

王彦顺气得差点儿没揍张天宇一顿。

康唯业没来找他是因为牌局里出了事。前天晚上他们在河滩上赌钱时被外地一家公安局一锅端了。人们还嚷嚷着这次康唯业说不定要判刑。

高志远是在第五天头上回来的,又是开着他的林肯。钱带来的不少可刚到家就被几家供货商追来了。这几家供货商一致说如果高志远用了他们的钱就马上起诉他。高志远无奈,就把这几家供货商的钱付了。最后只剩下了五十多万……

第三十八章

八月本来是梅雨季节,可西古城村却出现了空前的干旱。太阳像下着火,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果树的叶子都失去了光泽,干活的人们也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抽水机都开动起来了,浇地的还分成了黑白班儿。正当人们忙得没了白天黑夜的时候,谷雅珍也倒了霉,挨了王彦顺两顿揍不说,两头儿的父母还整天黑着脸,孩子也一个劲儿闹。这天下午,她好容易喂了鸡、猪、鹅,把孩子哄着,王彦顺回来了,她看着他又热又疲惫的样子就好心好意地问他:“你吃饭了没有?”没想到他张口就说:“我吃你娘那个!”她没理他,赶紧跟他盛上饭,并用扇子扇着让他吃完了,然后就又拾掇下去了。

她回到屋里,见王彦顺气儿好像消了点儿,就慢慢走到他跟前说:“你难道就非得做这么绝?非得把人家赶走哇?”

“非得把人家赶走……”王彦顺乜斜乜斜眼,脖子里的筋一下子就蹦起老高:“我留着他干什么?勾搭你?让我戴绿帽子?”

谷雅珍也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忘恩负义!”

“我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也比你们通奸好!”

谷雅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连续说出这么多难听的话,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缓过劲儿来说:“你……你说谁通奸了?”

“就是你,还有刘承彦!怎么了?屈了你们了?”

“你放你娘那个屁!”谷雅珍的火儿也终于大起来。

“你还敢骂我?”王彦顺乜斜乜斜眼就站起来了。

“你打,我让你打!”谷雅珍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他就伸过头去。

“你敢不敢咱们还插起门来打?”王彦顺尽管早已经气得受不了了,但还是没忘了他们的婚后约定。

“插就插,我还能怕了你!”谷雅珍毫不示弱。

“那好!”王彦顺梗了梗脖子就去插大门,插好大门就插屋里门,然后就把谷雅珍往西间屋里引:“咱们去那边屋里,别吵着了孩子!”

“去就去!”

王彦顺一进西间屋就把门插上了。

谷雅珍的心跳起来。

“我问你,你究竟和刘承彦好了有多长时间了?”

“好了有多长时间了?”谷雅珍觉得他的问法有点儿好笑,就想了想说:

“好了有好长时间了,从小时候一直好到了现在!怎么了?”

“怎么了?……那你告诉我,你们都偷着干了些什么?你们都是怎么好的?”

“怎么好的?都干了些什么?”谷雅珍苦笑笑:“想怎么好就怎么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你个狗日的!”王彦顺气得一下子就咬起了牙,声音也大起来:“你到底让人家干了你多少次?”

“你无耻,你变态!”谷雅珍都让他气笑了。

“我无耻?……你她妈还笑!……”王彦顺一伸手就抓住了谷雅珍的头发,一使劲就把她按倒在地上,随即骑上去,脱下一只鞋就朝着她的屁股上打起来。

谷雅珍既动弹不了,也喊不出声,就干脆闭上了眼。

王彦顺拚命打着,直到打累了又骂了一声:“我打死你这个破bī!”才站起身来。

谷雅珍没哭也没喊,慢慢爬起来,理了理头发,拍打了拍打身上的土就出去了。

街上的阳光还很强,一个赶车的跟她打了声招呼,她笑了笑就走过去了。回到娘家,爸爸正在大槐树底下搭牲口棚,一看见她就落下脸来。走到屋子里,妈妈也是一脸的怒气。她陪着小心叫了声妈妈,然后就说要点钱,妈妈指了指柜板连话都没和她说,她也就拿了三百,知趣地出来了。

王彦顺一开始并没在意谷雅珍出去——她出去了不是还得回来吗。家里有孩子。再说,她就是回了娘家,娘家不也得把她赶回来吗。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到天黑了,孩子醒了直闹,她还是没回来。第二天早晨,他想去那边看看,可没想到一上街就碰上了谷双红,谷双红说他刚刚出差回来,在天远县火车站,他看见谷雅珍上了去静海的火车……

王彦顺气得拍桌子,礅椅子,打鸡、骂猪,连锅碗都砸了。

其实这次生气的还有杨晓丽。

杨晓丽本来打刘承彦不过是想出出气,没想到竟然把他打跑了,连果园也不要了,谷雅珍也跟了去。她听说后气得连饭都没吃,连活儿都不想干了。

父母去摘棉花,她从上午一直躺到了日头西斜:她是不检点,是做过出轨的事,可没想到刘承彦也这么不是东西。……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到屋子的墙上,天空一片灰蓝。洋槐树随风摇曳着,院里的老母鸡也咯咯叫。刘承彦八岁上走进他们的家门,他俩儿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一块儿打猪草,一块儿背着书包上学校。那时,她整天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们才真正算得上青梅竹马。记得那年中秋的一个下午,天上落着点儿小雨,他们放学回家后,爸妈都不在,就商量好一起脱光了衣服往被窝里钻。正当他们刚刚抱到一起时,妈妈回来了,她撩开被子就是一顿毒打。那次把刘承彦打重了,也吓坏了。他有好几天都不敢正眼看妈妈,她一靠近他就吓得打哆嗦。第二年初夏的一个中午,哥哥以打草为名把他们骗到了羚羊河的河滩上,让刘承彦看着人,把她领进了深深的灌木丛里……妈妈不正经是有名的,她在家里偷人都让她看见过好几次。哥哥也肯定受了她的影响。高中毕业那年,她整天魂不守舍,甚至焦虑难耐,可刘承彦既胆小又怕事,简直让她受不了。她实际上喜欢的是那种又粗鲁又野蛮的男人。在漫漫长夜中,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康海欣把她作践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不止一次地回想起王保中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情景……

“晓丽!”正当她沉浸在一连串的往事中时,突然间一声门响,紧接着就传出了王保中的说话声。

“该死的!”她就像是让蝎子蜇了一下儿,一翻身跳下炕,她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喉咙里。

王保中戴顶鸭舌帽,领子油油的,腰里还耷拉着半截皮带,淫笑一声就走进来。

突然间看见他的恶心样儿,杨晓丽恨得牙都咬起来了:“你?……你来干什么?……你快出去!”

“我快出去?……怎么……烦我?不想我了?”王保中眯起眼,吸溜了一下口水就朝着她走过来。

“你别过来!”杨晓丽吓得脸都白了,她看了看身后,又紧接着看了看窗户外边。

“宝贝儿,别害怕。你的父母都在地里摘棉花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都去看过了。”王保中说着,走过来就朝着她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你王八蛋!”杨晓丽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打,接着打!”王保中一弯腰就又在她的腿裆里摸了一把。

“我可要喊人了!”杨晓丽吓得一下子就退到了屋子的最里边。

“你喊!……上次可是你自己送上门儿的!你这次就是喊来了人也不会笑话我!刘承彦不是不要你了吗?他不要我要!我一定能让你痛快个够!”

“你娘那个!”杨晓丽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骂完就想往门外跑,可刚跑到门口就让王保中给抱住了。

“你闪开!”她使劲挣扎着。

“闪开?……你妄想!”王保中大声吆喝了她一声,并使劲亲了一下儿她的脸,然后就又使劲揉摸她的胸。

“来人……”

杨晓丽的喊声还没发出口,嘴就让王保中给捂住了。

杨晓丽本来是有力气把他赶走或者痛打他一顿的,可不可抗拒的渴望是那么强烈,身心的焦渴是那样冥顽,反抗的意志在他亲吻、拥抱、和抚摸中,一下子就崩溃了。她在惊恐和希冀中只挣扎了一小会儿,就慢慢瘫软下来……

起风了,院儿里的麦秸被刮的到处都是,王保中在满足了**后出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不小心撞在了院里的一棵槐树上……

杨晓丽在王保中走了好长好长时间才爬起来,她无力地穿好衣服,整了整炕,正在屋子里呆立的时候,杨晓平过来了。

“晓丽。”他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就走进来。家里的事他全听说了,他想让杨晓丽赶紧去追刘承彦。他是个明白人,他觉得刘承彦就是真有什么,也是个很难得的人。

正当杨晓丽犹豫不决时,他们的父母也从地里回来了。郝淑芬把肩上的棉花交给杨运生,心事重重地看着杨晓丽说:“要我说你也是赶紧去,见了刘承彦有话好好说,不要总是又打又骂的。”

“我就是打!我就是骂!他不要脸!他忘恩负义!”杨晓丽想起了刚刚受辱的情景,眼泪像泉涌一样流出来。

“你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他不要你!”郝淑芬又生气又有些可怜地看着杨晓丽说。

“他不要我?”杨晓丽把脸上的眼泪一擦:“他不要我我就死给他看!”她大声朝他们嚷。她今天算是想明白了,她之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第一个有责任的是她母亲,第二个就是她的哥哥,罪魁祸首就是刘承彦。他觉得是刘承彦的冷漠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三十九章

静海市变得越来越美丽了:楼,越盖越高,绿地越来越多,大街小巷也越来越干净,各个景点儿、公园儿,也变得越来越迷人了。王燕的水果市场也终于火爆起来:南方早熟的香蕉、橘子开始上市,北方中熟的苹果和梨也开始源源不断地运进来,本市的小商贩儿越来越多,三五百里的中转商也开始光顾了。高喜全带着两个人来给果园卖水果,也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

刘承彦和王燕是在和王彦顺说清事的第二天一早蹬上来这里的火车的。刘承彦感到累了,他不明白杨晓丽为什么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更没一点儿同情心。

回想那晚她下死力打他的情景,那时,她简直就把他当成了仇人。头天上午他去和爸妈辞行,杨晓丽在院子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转身就走进屋子里去了。爸爸正在阳光下晒豇豆,眼光里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望。妈妈在树荫下洗衣服,看着他更是长长地一声叹息。这天下午,关于他和谷雅珍的谣言已沸沸地传播开:说什么谷雅珍让王彦顺戴绿帽子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谷雅珍和他其实是从小好到了现在,甚至有人说他昨晚是光着屁股让王彦顺从家里赶出来的……

人言可畏——刘承彦这次也真是领教了西古城村。

可关于谷雅珍,虽说这一切都是因她的胡闹造成的,可他无论如何恨不起她来。

在来静海的路上,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妹妹王燕。

拿了人家那么多钱,一点儿事没干成不说,还让人家跟着受了那么多的窝囊气。

回静海的第三天傍晚,夕阳在西北方向的楼群里落下,月亮在明朗的南天显现,他和王燕刚坐到小院里准备吃晚饭时,突然接到了谷雅珍一个电话,说她已经到了静海的火车站,钱和行李都丢了,让他赶快去接她。他的心跳了跳就站起来了。

王燕也紧跟着站起来。

那晚,在白昼一样的广场上,谷雅珍站在广场南面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旁,目光呆滞,面容憔悴,鼻尖儿和脸蛋儿上带着黑渍,头发也乱蓬蓬的,衣服挨着奶头的地方还浸出了两大片奶渍……

王燕一看见她就笑起来:“雅珍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开始要饭了还是刚从灶膛里跑出来?”

谷雅珍一看见他们就哭了。

回到家里,王燕先让她洗了个热水澡,接着就找出一身她平时穿着肥大的衣服让她换上,然后才重新坐到一起吃晚饭。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花丛中的昆虫鸣叫着,对面公园里的黑光灯也发出幽幽的光。谷雅珍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自从那天发生了那件事后,婆婆骂她,父母也给她脸色看,王彦顺还打了他三次。她实在没办法,就一赌气跑出来。她从没出过远门儿,也没坐过火车,而且这次连个坐儿也没有。上了火车也不知道怎么解手儿,好容易从一边儿看着学会了,解了手儿出来带的包袱和钱都丢了。最后还说一路上三天两宿只吃了两顿饭。说完就又哭起来。可是刘承彦、王燕和保姆,却怎么也忍不住笑。

这天晚上,王燕吃完饭就让她睡了。第二天想带她出去玩儿,可谷雅珍心事重重地摇摇头,最后苦笑笑,说想跟着刘承彦去水果市场。刘承彦觉得她一定是心里闷或是有话说,就带她去了。

他们沿着别墅门前的一条小路往外走,早晨的空气很清新,阳光也格外耀眼。刘承彦带着谷雅珍走出别墅区,走过别墅区门前那条幽静的小街,在小街和西马路的丁字路口处跟谷雅珍说:“昨晚你睡了以后,我跟你妈打了个电话,说你已经到了这里,让他们放心……”

“我妈说什么了没有?”谷雅珍问刘承彦。

“你妈一听出我的声音就骂了我一顿,问我你在哪儿?我说你已经睡了,就接着骂我。说我把你坑了,害了。可最后可能觉得这么老远拿我没办法,就又平静下来。让我告诉你王纯已接到你们家去了,奶粉吃得很多,让你放心。最后哭着说你从小没出过远门儿,让我多照顾你。”

谷雅珍没听完就哭了。

几辆小轿车鱼贯着从他们身边驶过,两辆摩托车也紧靠着路边驶过去,刘承彦既心疼又有些生气地看着谷雅珍,心说:“像你这样的傻瓜就该让你多哭几回!脸蛋儿是好看,心眼儿也好,可除了这两点儿简直没一点儿可取之处!”说完,丢下她就朝着前面走去。

路上的行人多起来,自行车也汇成了洪流,可刘承彦只走出去一小段儿,谷雅珍就又追上来了:“承彦,你得给我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来了就不能回去,还有就是……你能不能再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啊?住在王燕家里我觉得不自在,我想一个人住。”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跟着刘承彦走,一边说。

刘承彦一听她说还想长期住下去,心里就更觉为难了:住的地方好解决,钱也不是问题,可长此以往他还怎么跟王彦顺交待?他还怎么去面对她的家人呢?

“承彦,你还得给我点钱,我一点钱也没有了。”可谷雅珍根本不顾忌他的感受,就好像他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能承受似的,继续自说自话。

刘承彦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嘿嘿”地笑起来:“你说你,啊……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像你这样笨的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孩子也不管,偏要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这……这也不能光怨我啊!”谷雅珍小声嘟哝了一句。

“不能光怨你?”刘承彦听她的口气里好像有点儿怨气,就停住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不能光怨你怨谁呀?”

“怨你!”没想到谷雅珍突然间就发了火儿,一下子站到马路边,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怨我?”刘承彦吓了一大跳。

“是你勾引了我!”她大声朝他嚷。

刘承彦吓得赶紧朝四周看了看:“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勾引了你?”

“谁让你对我那么好了?你对我好就是勾引我!”谷雅珍沉着脸,就好像刘承彦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继续大声嚷。

“对你好就是勾引你?”刘承彦简直都让她闹糊涂了:“那你从小就对我那么好,也是在勾引我?”

“就是,就是在勾引你!”谷雅珍使劲瞪着他。

“你个糊涂蛋!”刘承彦气得大声骂了她一句:“我简直就跟你说不清!”

“你跟我说不清?我还跟你说不清呢!你才是糊涂蛋呢!”谷雅珍也大声骂起他来。

“好!好!我是糊涂蛋!我算是怕了你了!那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啊?你就不怕我被警察抓去呀!”刘承彦又朝着四周看了看。

太阳已升起老高,天气也逐渐热起来。他们走走停停地走了四十多分钟才来到水果市场。刘承彦先到一楼的几个办公室转了转,见没什么事情就带着谷雅珍上了三楼。太阳透过嫩黄色的窗帘,把屋子照得温温馨馨的。谷雅珍惊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书架、沙发,摆放在窗帘下的鲜花以及宽大的写字台:“哇,这么阔气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坐到了写字台边儿的椅子上。

刘承彦苦笑笑,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六百块钱递到她的手上:“钱以后该花就花,不要难为自己,没有了还跟我要。”

谷雅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把钱装起来了。

“房子,我这间办公室西面就有两间,里面也都有床。你要一定自己住的话就一间睡觉一间做饭。明天我让王燕给你拿一床被子来。只是……不知让你去跟高喜全他们卖水果儿你去不去?”刘承彦一边跟她商量着一边坐到靠墙的沙发上。

“我不去!”谷雅珍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笑话我!”

“怕他们笑话你?”刘承彦笑了:“怕人家笑话你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还没有跑到人家就全知道了!人家已经开始议论你是跟着我跑了!”

“他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我就是不去!”

“那你以为找个工作就那么容易呀?”

“容易不容易我不管!”

“要不……要不你就先在这儿跟各个办公室送送报,打打开水扫扫地,以后一有机会我再重新给你安排。”

“啊?……你这是让我去当清洁工啊?”谷雅珍失望地咧起了嘴。

刘承彦又笑了,说:“就这样吧,你先去自己收拾一下儿屋子,我下边去给你安排一下儿就上来。”说着就站起来了。

这天中午,刘承彦带着谷雅珍去吃了顿过桥米线,去商场给她买了两身换洗衣服。

从昨晚到现在,刘承彦虽一直表现得很高兴,可心里却总是沉甸甸的。他知道谷雅珍的离家出走会在村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也知道王彦顺会为这件事怎样恨他。但无论如何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王彦顺是他的好朋友,就是路人他也不会夺走人家的妻子。可事情发展到这份儿上,他还怎么说得清?这件事是有点儿怨谷雅珍,可怨她又怎样?他能骂她一顿把她赶走吗?她抛家撇子地来找他,虽强作笑颜心里多难受他是清楚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她平静下来。至于果园,他觉得可能因她的出走一切都弄得无法收拾。

“承彦,你知道不知道果园你可能包不成了?”谷雅珍斜靠在沙发上,用一根手指卷住头发,无限忧愁地看着刘承彦。

“我知道!”刘承彦苦笑笑。

“听人说……你和王燕这次得损失二百万!”

“哪能呢,这不过是人们想象中的数儿!”

“你别骗我了,今年能挣多少钱你自己也是说过的!”谷雅珍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

刘承彦抬头看了会儿屋顶,没言语。

“承彦,这全是因为我!我把你害得这样惨,你就没想过要恨我吗?”

刘承彦站起来,打开窗帘儿,西斜的阳光马上就照到屋里的鲜花和地板上:“不要老是自责了,我已经想开了,这钱如果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去。如果不是你的,你争也争不过来。”

“我这次不但让你蒙受了这么大损失,把你的名声也毁了!你是那么好一个人,平时人们就说不出你的不对,可是现在,说你什么的都有了!”

“你不去管它不就没事了,人们想说什么就让人们说什么好了!”

这天下午没多少事儿,他们很早就回去了。吃完晚饭后王燕正要带着谷雅珍去公园玩儿,杨晓丽又突然来了个电话,说她也到了静海。当时谷雅珍就大吃一惊,她看了看刘承彦说:“我今晚到市场那边去睡吧!”

“你就在这儿睡,你不用怕她!”王燕很生气地说。

“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谷雅珍知道杨晓丽是来干什么的,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和她发生不愉快。

“那今晚我和你一起去!”王燕说着就去拿被子。

刘承彦觉得这样也好,于是就到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先把她们送到了市场那边,然后才从那边去了火车站。

第四十章

杨晓丽是坐卧铺来的,一见刘承彦就落下脸来:“多远的路啊?走这么长时间?”

刘承彦没敢还言,赶紧走过去接过她的手提包,并带着她走进车站对面的一家快餐店。给她要了个套餐,看着她吃完了就又叫了辆出租车。

时间尚早,马路上的车还很多,他们的车在路灯和车灯的辉映下飞快地行驶着。可杨晓丽自始至终板着脸。刘承彦怀着一颗惴惴的心,不时看看她。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保姆很快地迎出来,问他们还吃不吃饭?说楼上的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已经吃过了,你早些休息吧。”刘承彦跟保姆客气了一下儿,就闪到了一旁。

杨晓丽旁若无人地走进去,在下边的客厅里看了看,又到楼上的阳台上转了转,见一直没有王燕,就气呼呼地朝着刘承彦大声嚷:“王燕那个死闺女在哪?

你让她出来?”

刘承彦吓了一大跳,赶紧说:“她在市场那边呢!”

“市场那边?……那谷雅珍呢?”

“她也在那边!”

“她也在那边?她们是成心不见我是不是?”

“不……不是!”刘承彦见杨晓丽火气这么大,就赶紧把她拽到了刚刚收拾好的那间屋子里。

“你拽我干什么?……怕了?既然胆儿小儿就别做!”杨晓丽使劲甩开刘承彦的手,声音也变得更大了:“你们以为你们跑到这里就没事了?就没有人敢管你们了?”

刘承彦一听是要兴师问罪了,心,怦怦跳起来,赶紧低下头并且垂下了两只手。

“你们那晚都做什么了?”杨晓丽盯住他继续问。

“没……没做什么。”刘承彦小声嗫嚅了一句。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人家为什么把你锁起来?”

刘承彦沉默着。

“你说不说?”杨晓丽朝着他走过去。

刘承彦的心哆嗦了一下儿:“我……我就是抱了抱她……”

“还有呢?”杨晓丽的眼睛睁大了。

“还有……还有就是……我亲了她一下儿!”刘承彦瞥了眼杨晓丽气得发红的脸,赶紧说。

杨晓丽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们谁是主动的?”

“是……是我……”

杨晓丽接着就又是一巴掌:“你整天蔫里吧唧地装傻!……你说,你们还干了些什么?”

“再……再没干什么了。”

“我让你不说!”杨晓丽又在刘承彦的身上使劲拧了一把。

刘承彦让她拧得一咧嘴。

月光缓缓照射着大地,银河变成了东北西南,天幕中有一颗流星划过。刘承彦在杨晓丽的面前站了好长好长时间,见她的气儿好像消了点儿,自己也站累了,就试探着问:“姐,你还打不打?”

杨晓丽气得一下子就又扬起了手:“什么打不打?你什么意思你?打怎么样?不打又怎么样?”

“你要是不打……我……我就去睡觉了……”刘承彦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你王八蛋!”杨晓丽张口就又骂了他一句:“我这么大老远的来了,难道你就没有要跟我说的话?打你两下儿你就受不了了?那你抱人家亲人家你还对了?”

刘承彦又无话可说了。

“你说你们没别的,那你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就是为了亲人家一下儿?”杨晓丽见刘承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突然觉得有些可怜,就改变了一下语气问他。

“那晚他们的孩子病了,王彦顺去造纸厂没有回来,我本来是去给她找医生的……”

“孩子病了?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怎么说?再说……你们也没容我说什么呀!”

杨晓丽的心里也一阵难过,她看了看刘承彦肿涨起来的脸和带着血迹的嘴角儿,就掏出一块儿手绢儿给他擦起来:“我打你也是因为在乎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刘承彦的心里顿时一热,泪水也一下子涌出来。

“还疼不?”杨晓丽一边轻轻给他擦着,一边很关切地问他。

“不……不疼。”刘承彦摇了摇头。

“不疼就坐会儿!”杨晓丽又落下脸来。

刘承彦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走到床头,坐下,但好长时间找不到话说。

“那果园就真的放弃了?”杨晓丽沉默了一会儿,找着一个话头,很亲近地问他。

“嗯。”刘承彦低着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我呢?”

“这跟你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承包。”

“那你就不回去了?就长期住在这里了?”

“是。”

“那我怎么办?”杨晓丽有些着急了。

“你怎么办?”刘承彦抬起头看了看她不知说什么了。

“谷雅珍就为这跟你来的?”杨晓丽突然由刘承彦联想到了谷雅珍,脸慢慢地变黄了。

“不是!”刘承彦赶紧解释。

“不是?……不是她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

刘承彦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可告诉你刘承彦,从今天开始我就跟着你!你到哪儿我到那儿!你要是敢嫌弃我我就死给你看!”杨晓丽的火儿又上来了。

“姐,我不会嫌弃你,你想住下就住下吧!王燕也不会嫌弃你!”

“你真是这样想的?”

“真是这样想的!”

“那我可就真住下了?”

“你住吧!”刘承彦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她想干什么他阻止不了,她住下也正好让谷雅珍避避嫌。

“那……咱们有话明天再说……要不,你先去跟姐去烧点儿水,姐这身上都有味儿了,姐要洗个澡。”杨晓丽说着讨好地看了看刘承彦。

“那你就去洗吧,这里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刘承彦说。

“那好,那我马上就去洗。你……一会儿得跟姐搓搓背。”

刘承彦的心一下子就跳起来:他已经忘记他最后一次给她搓背是几岁了?更不记得他们生分是从十几岁开始的。

杨晓丽先去洗澡间看了看,然后就回来扑床、脱衣服。当她脱到只剩下一条短裤和一副乳罩的时候,就凑到刘承彦的耳朵边说:“我先去了啊,你等一会儿就过来。”

刘承彦摸了摸让她吹得痒麻麻的耳朵,眼前突然浮现出王燕那略带红晕的瓜子脸,丰隆的胸,和她极富青春活力的两条腿……又浮现出谷雅珍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她那张白净的脸……

他闭上眼,摇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的妹妹,而且是这样清晰、具体……

洗澡间的水响起来。

他木然地脱去外衣,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就木然地朝着洗澡间走去。

当他木然地推开洗澡间的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杨晓丽雪白的背,浑圆的臀,和她修长的笔直的腿,紧接着就是她欣长的脖颈和水淋淋的头发……

他抑制着心跳,慢慢朝她走去。

他摸起洗脸池上的香皂就在她的背上搓起来。

喷淋器的水哗哗响着,飞落到她的头上,也溅到他的脸上。冲洗着她微黄的秀发、雪白的脖颈、和光洁无比的背。然后汇成一条条小渠,迤逦着从她的屁股流到大腿上……

他想起了他们儿时光着屁股在沙滩上奔跑的情景,又想起了他们在一个被窝里嬉戏的时候。

他惊奇造物主的伟大。

赞叹杨晓丽的无与伦比的美。

他勉强抑制着心跳,慢慢把杨晓丽扳转过来,他又看见了她白得令人炫目的**,粉红色的**儿,以及光滑的平平的小腹……

他感到一阵晕眩。

杨晓丽也顿感迷离。

他一弯腰就把她抱起来了,杨晓丽也使劲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抱回房间就扔到了床上。

时间停止了。

两人对视着。

就在他激动得再也不能自制的时候,突然又觉得王燕在什么地方看着他。她平静而略带遗憾的表情使他大吃一惊。他回头看了看屋门口,天花板,又看了看平躺在床上已经闭上眼睛的杨晓丽,不知所措的呆楞了好长好长时间……

“你怎么了?”杨晓丽见他一直没有动静,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没……没怎么……”刘承彦使劲摇了摇头。

杨晓丽坐起来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头晕!”刘承彦支吾说。

“那你就去睡吧!”杨晓丽赶紧穿上衣服,并关切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就跑回浴室,关上喷淋器,并拿回一条毛巾帮他擦干了身体。

“去把湿裤衩换一换!”她又一次摸了摸他的头:“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事,可能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晚,刘承彦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刘承彦恳求杨晓丽不要难为谷雅珍,说他们真的没事,谷雅珍跑来主要是因为王彦顺打了她,和他赌气。

杨晓丽同意了。

这天中午,刘承彦想请杨晓丽、谷雅珍、高喜全和同高喜全一起来的人吃顿饭。

王燕把刘承彦的表姐和吴运章也叫来了。

在水果市场南面一家不错的餐厅里,刘承彦点菜的时候谷雅珍看见玻璃柜子里一条蛇朝着她猛一窜——其实这蛇是做菜用的,根本跑不出来——她吓得一声惊叫,一转身就扑到了刘承彦怀里。

大家都被逗笑了。

杨晓丽气得朝着她的屁股上就是一脚。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第四十一章

这天晚上,王彦顺实在烦乱得睡不着觉,爬起来就把桌上的半瓶酒喝了。

喝完酒后想打开冰箱想找口菜,可打开冰箱后里面却是空的,他在心里骂了声刘承彦、谷雅珍这对狗男女,把冰箱甩上就又躺下了。他这几天一直睡不好觉,一直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他有时回想起和谷雅珍、刘承彦一起度过的童年,有时又回想起和刘承彦一起走过的路。他觉得刘承彦无论从那方面看都不像是个沾花惹草的人。可为什么事情就偏偏发生了、谷雅珍还跟着他跑了。人要脸,树要皮——他有时连杀死他们的心都有了。自从投中了果园后,好像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上次说好的贷款贷不成不说,这次又偏偏碰上了谷林娅这样的事。人要是不顺了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母亲还一个劲撺掇他和谷雅珍离婚,说是早就看谷雅珍不顺眼了。可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认输,更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便宜了刘承彦。果园的事也让他欲进无门、欲罢不能,雪建成认为他们之间有误会不肯支持他;康唯业这时又偏偏让人家抓走了;高志远带来的钱虽然不少,可到家后就让人家追来了;好容易鼓动起小户们投资,却偏偏又让董建菊给搅了。他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一点儿辙,心烦地翻了几个身,坐起来抽了几支烟,又呆呆地坐了会儿就朝着外面走去……

月光明媚,星光闪烁。一阵热风吹来,他不由得就敞开了怀。院子里的鹅叫起来,猪也开始哼哼。他没理它们,走出院子,关上大门,在胡同里踉跄了几步就来到大街上。已经十点多了,大街上空荡荡的。他站了会儿觉得实在闷,就朝村委会旁边的小饭馆走去。饭馆师傅忙活了一整天刚要关门,一见他进来,就又赶紧给他沏上了一壶茶。

“要酒!就要老白干!”王彦顺挥舞着一只胳膊朝饭馆师父喊。

饭馆师傅赶紧给他端上来一瓶酒。

“菜!上菜!……对了,就要一只鸡!”王彦顺说着拿起桌上的老白干就喝了一口。

“你是不是已经喝过了?喝过了就少喝一点儿吧。”饭馆师傅给他拿出一只鸡,拆好就端上来了。

“没……没事儿!……我从来就没有喝醉过!”王彦顺说着就又喝了一大口。

“没事儿也少喝一点儿吧,喝多了会伤身体的。”饭馆师傅是个很细心的人,见天这么晚了,又是他一个人,就一个劲儿劝他。

“怎么?你是怕我不给你钱?还是想把我撵走?”王彦顺不耐烦了。

“不是!不是!我决不是这个意思!”饭馆师傅一见他这样说,顿时就着急起来。

正在这时,王建军和谷双红突然进来了。他们看了看王彦顺,又看了看饭馆师傅,就在紧靠着王彦顺的一个桌子旁坐下了。

“来两碗儿炒饼,两碗儿鸡蛋汤。”谷双红刚坐下就又站起来,跟饭馆儿师傅打了声招呼,就自己去倒水。

王彦顺乜斜了他们一眼就又喝了一大口。

王建军和谷双红因特别讨厌王彦顺,也就没理他,点着烟吸起来。

“怎么?……干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想不想和我喝一杯呀?”王彦顺沉默了一会儿,等饭馆师傅给他们上完两碗炒饼、两碗汤,突然拿起他那瓶酒转到他们这边来了。

“想啊,怎么不想!”谷双红楞了一下儿,看了眼王彦顺红红的脸,就搪塞了他一句。

“你们一定是出去看果儿了!……看得怎么样?又涨价了吧?你们……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要承包果园?”王彦顺把他那瓶老白干往桌子上一蹲,半趴着问王建军和谷双红。

“想过呀,怎么没想过!可你能让我们入股吗?”谷双红早就听说了果园要重组的事,但因他们和王彦顺关系不好,不便问,现在见他主动提起,就来了兴致。

王彦顺见王建军一直不说话,就把目光转向了他:“建军哥,我可没忘了你把我交承包费的时间延长了三天!你实际上是把果园让给了我……”

王建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楞了一下儿,插到碗里的筷子一下子就不动了。

“我知道你为这事儿还受了大家伙的埋怨!可你把果园让给了我又怎么样?

我媳妇都让人家拐跑了!我算是他妈瞎了眼!”王彦顺说着竟然哭起来。

王建军把一筷子炒饼夹到嘴里,慢慢嚼着,看着桌面还是没有答话。

王彦顺拿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说:“你们看看我现在混得怎么样?啊?

你们看看我还敢跟西古城村哪个人比?我让人家戴了绿帽子,还让人家拐走了媳妇!我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呀!”他说到这儿就大哭起来,哭了会儿又继续说:“我今天是想和你们套套近乎,想让你们来帮帮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你是说想让我们来帮帮你?”谷双红听到这儿才听出来点儿门道,看了王彦顺一眼问:“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帮你?帮什么?”

“你们只要是能拿出一百七十万块钱,你们就占了刘承彦和王燕的股份,到年底你们就能赚回一百七十万!今年的行情你们也都知道,果园里的果长得怎么样恐怕你们也听说了。我不想从中取利,就是为了争口气。我是宁愿引进你们这群狼,也不想再和不是人的东西为伍了!”

谷双红并没有在意王彦顺说他们是狼,接上他的话继续问:“这事儿你真能说了算?给了刘承彦和王燕钱他们就走?今年的利润一点儿也不要?”

“这事儿我和王燕那个傻闺女已经说好了!她亲口答应的,刘承彦也在场!”

谷双红和王建军对视了一眼继续问:“你今天说得这不是醉话?一言九鼎?”

王彦顺使劲拍了一下儿胸膛说:“一言九鼎!我不怕你们笑话我,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总不能丢了媳妇连果园也送给人家吧!”

王建军和谷双红再没问什么,赶紧吃了饭,把王彦顺送回家去就去挨个通知冷库上的人们,并且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

王彦顺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无疑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这几天为入库跑遍了周围几十里的果园,甚至连一个一百多里的果园都去了。可跑来跑去不是这个果园的果实品质差,就是那个果园要价太高,一直没能定下来。王建军和谷双红今天又是跑了一整天,失望地回村吃晚饭时才在小饭馆里碰上王彦顺的。可高兴之余,人们普遍担心的是这一百七十万块钱能

不能拿出来?如果钱少了行不行?

王建军沉思良久说:“反正咱们得全力促成这件事!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过单凭咱们自己的实力是远远不够的,信用社也暂时指不上……”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杨四群也觉得这事来的太突然了。

“我想和谷双红明天去县农行一趟,县农行行长是我一个朋友的亲戚,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曾许诺过我有事尽管找他!我想和大家伙儿说明的是,我想用咱们的冷库和村财政做担保,如果不够了再通过关系找个工厂,关键是咱们用了谁都不能白用……”

“这个你不用和我们商量,只要能贷下款来送多送少都不是问题!”康云路不等王建军说完就表明了态度。

人们也紧接着表示了同意。

这天晚上王建军几乎一夜没睡着,他怎么也没想到给王彦顺提供了三天方便他竟然还记着,更没有想到王彦顺和刘承彦也会闹翻。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他和谷双红好歹吃了点儿早饭,去纸箱厂安排了一下儿就去了县里。

阳光很强,道路两旁的玉米因前几天的一场透雨,都显得精神了。花生、棉花,大豆也都缓过劲来了,一些家庭果园也都郁郁葱葱的。一路上他们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因这毕竟是第一次去和银行打交道,而且贷款数额巨大。但他们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们不愁找不着担保,再说银行不就是靠着利息过日子的吗。

可当他们开着车一拐进东关,一到县农行门前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县农行门前停放着十几辆警车。车灯闪烁着。大概得有三十多个执法人员正带着县农行行长从大门出来。但一出大门就被堵在门口的七八百人围住了。

人们呐喊着:“不能带走行长!不能划走我们的钱!”一位身材高大的执法人员掏出手铐就把冲到前面的那个人给铐住了。紧接着一个执法人员还朝天放了一枪。但那些人毫不畏惧,冲上去,攥住那个执法人员的手就把他的手枪夺了。并且抢过那个被铐住的人就跑……

“拦住他们!”一位法官大声喊了一声,但他的话刚喊完就被后边涌上来的人们推倒了。

“打这些人!把我们的行长抢走!”人们呐喊着继续往前冲。

砰—— 砰—— 砰 ——

这时,一位执法人员一连朝天放了三枪,并大声喊了一声:“我是法院院长!我们是在执行公务!谁阻拦我们谁就是犯法!”

人群静下来,但人们依然和他们对峙着。

就在这时,大街上又响起了一阵警车的啸叫声,又有几辆警车朝着这边驶过来……

这场混乱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但那些执法人员终于没能把县农行行长带走。

这件事原来也是因谷林娅的事引起的:谷林娅去年拿天远县农行出具的一张三百六十一万元的假存单做抵押,在寒阳地区的安信县农行贷了一笔款。出事后安信县农行把天远县农行告上了法庭。安信县法院今天是想先把天远县农行行长带走,然后再让天远县农行拿钱去赎人。但因想到异地执行困难,就请求地区中级法院一起来了。中级法院也是怕出意外,就又请求

了省法院支持。但因走漏了消息,县农行已提前放出风去,说是如果安信县法院把他们的三百六十一万元划走,农行就会破产,人们的存款就会变为泡影。所以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就急着来围攻安信县的执法人员了……

王建军和谷双红一看农行不行了,就又托人去了工商行和建行。工商行和建行也遇到了类似问题。建行一个管信贷的说,现在整个天远县的金融系统都乱了。都在整顿。这时是任谁都不会贷给你们贷款的。

太阳当顶时王建军和谷双红就又赶回去了。因事情紧急,两人就直接去了冷库,并把车一停下就进了办公室。

这时杨四群正带着王跃进、谷磊和其他几个冷库成员修理冷库的小车、箅子、风桶什么的,一见他们回来就跟进来了。

“没办成?”杨四群看着他们有些忧郁的面容问。

“贷款是没希望了!”谷双红非常遗憾地看着大家说:“就别说信用社、农行了,就连工商行、建行都不行!”

“那咱们就包不成了?”王跃进和谷磊又几乎同时问。

“不能贷款就困难了。”王建军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也不是没别的办法,我和谷双红在路上商量了一下儿,咱们先把入库的钱用上,用了再说,差多少大家伙再分头去借。”

“那得借多少钱呀!”杨四群一听说分头去借就有些为难了:“咱们自己库上最多也就是能腾下七十多万块钱来,那还得差八十多万,咱们每个人得借多少钱呀?”

“不然怎么办?这样的机会到哪里去找?你说咱们能放弃吗?”谷双红带着一脸地无奈说。

“要我说咱们先拿纸箱厂的钱垫一下儿!纸箱厂没接果园的活儿不是还剩下几十万块钱吗?信用社和银行不能老不放款,放了款咱们再补上!”这时,康云路走进屋来提了个建议。

“纸箱厂的钱咱们能不用最好不用,这涉及到公款问题!再说纸箱厂那边最多也就是能抽出三十来万,那还是远远不够的!”谷双红又说。

“不够了再想法就容易一些!至于公款,我觉得用一下儿也不是不可以,咱们冷库的钱你们不是也拿着当过纸箱厂的急吗?”康云路实在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更没把公款的事看的那么重。

王建军又沉默了一会说:“那就先打上这三十万的牌,剩下的咱们按股份各人想个人的办法,大家伙从下午就分头去找。”

人们再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两天过去以后,各个方面进行的都不顺利:冷库的账上凑了六十八万,纸箱厂退了两份订单才凑了三十万,人们借来的就更可怜了——只有区区十九万。

王建军和谷双红冥思苦想,觉得只能是先通过王彦顺和高志远合作,拿下果园后再另作打算。

人们觉得也只能是这样了。

在王彦顺和王燕约定的最后一天,王建军、谷双红、高志远和王彦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在王彦顺家碰头了。王建军和谷双红的脸上带着利益高于一切的窃喜和无奈,高志远有点儿庆幸,王彦顺的心里则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王彦顺在这几天里也借了二十万,他在引狼入室的同时,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现在的二十万加上前边的十万、再加上杨晓丽的十万和王志勇的十万、然后再加上高志远的五十万,正好是一百万。他想让王建军的富强冷库也拿一百万。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旗鼓相当,他才会有话语权。可当他们刚刚坐好,刚刚说了几句客套话,王志勇和董建菊突然来了。董建菊一进门就冲着王彦顺大声说:“我可告诉你王彦顺,没有我和杨晓丽的同意,你们这场重组就是无效的!”

王彦顺心里正特别难受,见董建菊一进门就朝着他发火,乜斜乜斜眼就站起来了:“我和刘承彦的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碍着你们什么了?”

“碍着我们什么了?你们重组不征得我们的同意就是侵犯了我们的权益!就是犯法?”

“犯法?……这就叫犯法呀?”王彦顺脖子里的筋一下子就蹦起老高:

“我告诉你董建菊,这事我是提前和王志勇说过的!”

“提前和王志勇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你和谁说了也没有用!不信你就试试看?如果你把果园的秩序搞乱了,我马上就让人来抓你!”董建菊盯着王彦顺,用带着威胁的口味儿说。

王彦顺有点儿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违了这么大心才办成的一件事竟然还犯了法?还说不定会让人抓了去?他拧着脖子想了一会又说:“那你和杨晓丽不同意我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不是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如果你们一方面非要出让股权的话,那就只能是先出让给我们!我们不要了才能给别人!”董建菊见王彦顺的态度有了点儿缓和,自己的态度也就好了起来。

“你是说你们?”王彦顺又不明白了:“你是说你们也能拿出那么多钱?”r />

“我们怎么就不能拿出那么多钱了?你小看人啊!”董建菊见王彦顺还是关心钱,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这时不光是王彦顺有点儿蒙,就连王建军、谷双红和高志远也有点儿傻眼了,他们同时惊愕地盯着董建菊。

“那……那你拿钱来!”王彦顺连生气带失落,嘴唇都哆嗦起来了。

“给你钱?……我为什么要给你钱?”董建菊的声音又大起来:“你跟刘承彦打电话吧,我把钱给他!我就不信他敢说个‘不’字!”

王彦顺看了看王建军、谷双红,又接着看了看高志远,迟疑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王建军和谷双红、高志远也大眼儿瞪小眼儿。

董建菊继续盯着王彦顺说:“你打电话呀!打呀!……你和刘承彦才几天不穿开裆裤了?啊?想造反啊?果园都忙成了这样,王志勇累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可你们一个出去躲清闲,还一个不干正事儿,我看你们就是缺揍!”

第四十三章

这天晚上,刘承彦又一次失眠了。他重新穿上衣服,打开窗户,久久地凝望着南天上的圆月和深不可测的夜空。谷雅珍和杨晓丽不期而至,让他明白了该面对的就必须面对,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也勾起了他一直想回避,却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杨晓丽对他非打即骂,他能长期忍受下去吗?如果他们结了婚她还那样不知自爱,他能无动于衷吗?面对茫茫宇宙,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喊:“妈妈,您知道您的儿子苦吗?如果您知道您的儿子苦,就给您的儿子托个梦,告诉您的儿子该怎样做人吧!”喊完后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他这几天来一直是在这种苦闷和彷徨中度过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是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他做不出有悖自己良心的事,更忍受不了人们那种侮辱性的眼光。他做不出取舍,更下不了决心应该怎么办。他捂着脸哭了会儿,心里痛快了些,可躺下后还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打开门朝阳台走去。他想在阳台上站一会儿,吹吹风,可路过王燕的房间时,见里边还亮着灯,就推门走了进去。

已经大半夜了,可王燕不知发什么神经,还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染指甲。脚趾、手指都染成了紫红色,一看见他进来就高兴地说:“哥哥,你快过来看看,看我染得怎么样了?”

他走过去,看着她的脚趾苦笑笑说:“行,不错,没事儿就臭美呗!”

“哥,你快坐到我的床上来!”王燕说着就又笑了。

刘承彦以为她想说什么,就慢慢坐到了她的身边,可没想到他刚一坐下王燕就把她的一个脚趾伸到了他的嘴里,还说:“我让你说我臭美!”

刘承彦气得使劲了她一巴掌。

王燕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把指甲油放回到她的床头柜里,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哥,怎么?睡不着觉,犯愁了?”

“犯什么愁?”

“两个美女不知道娶谁呗!”

刘承彦苦笑笑,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哥,昨晚是不是又吃‘熏鸡儿’了?我听阿姨说杨晓丽一来就骂我,然后就又骂你!还打你,你都不敢还言儿!”

“唉!……该人家的,人家想打就打呗!”

“要我说你就两个都娶了算了,要是杨晓丽不高兴,你就让谷雅珍做二奶!”

“你胡说什么!你这么大了难道就没一点儿发愁的事儿?你就不会想想果园的事吗!”刘承彦火了。

“果园的事怎么了?果园的事咱们过几天就去收钱!他要是给不清他就滚蛋!”

“那如果给清了呢?咱们这将近一年就白干了?”

“不白干那又怎么样?”

“你难道就真的没有钱的概念?”刘承彦瞪着她。

“你有钱的概念?那你有钱的概念爸爸给你五十万你为什么不要?”

“不知你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儿?不就是钱吗?”

“你这个人呀……我看你不是真傻也是糊涂!”

“嘻嘻……哥,咱不说钱了,你看看这张报纸。”王燕说着就拿起床上的一张《静海日报》让刘承彦看:“你看看我用钢笔勾的这儿,这上边儿介绍了一个新开发的溶洞,在凤露山,离咱们这儿二百多公里,很好看,咱们明天去看看怎么样?”

“不去!”刘承彦摇了摇头。

“怎么?市场那边儿有事吗?”

“没事,只是没心情。”

“那就去吧,我很想去的!”王燕说着就使劲摇晃起刘承彦的胳膊来。

“那你和杨晓丽、谷雅珍一起去吧。”刘承彦不为所动。

“不行,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去!”王燕见刘承彦搪塞她,就急得一下子撅起了嘴。

“我不到你这儿来你也不说去,来了就非得去,就是孩子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呀!”刘承彦说着就使劲推开了她的手。

“不去不行!”王燕松开他的胳膊就又抱住了他的腰。

“我就是不去!”

“你不去就是不行!”

刘承彦见拗不过她,就仔细看了看那张报纸:那张报纸上说那个溶洞是刚刚开发的,很好看。只是每星期只开放一次,正好是明天。就说:“我们要去就把杨晓丽和谷雅珍也带上,不然她们会不高兴的。”

王燕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想和你一个人去。你不是很闷吗,带着他们你就会更闷。反正她们已经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刘承彦觉得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就答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燕就起来了,她悄悄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把刘承彦叫起来就出去了。

他们走出小区,叫了辆出租车,来到汽车站天也就亮了。

王燕因一夜没睡好,一坐上汽车就又睡着了。

他们先去了燕子湖,因都是盘山道,汽车走得很慢,一路哼哼着直到九点才到。

燕子湖是这一带一个很有名的风景区,它南面是一座耸立的高山,高山中间有一道瀑布,湖水清澈见底,湖的北面和西面是茂密的热带雨林,东面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

刘承彦和王燕在沙滩上玩了会儿,后来又划了一会儿船,最后吃了份过桥米线就又登上了去凤露山的汽车。

天气还算可以,路也不算太难走,可当汽车轰鸣着一驶进凤露山,刘承彦便有些后悔了,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说,来这里的人还很少,而且越往山里走越有种隔世的感觉,尤其是连个村庄都看不到。

刘承彦犹犹豫豫就想劝王燕回去,可王燕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着也得看看。

当他们到了那里就更感觉不像那么回事了:洞口除了放着一块儿警示游人到点儿出来的牌子,连间房子都没有,就更别说什么导游了。

刘承彦看了一眼急切想进去的王燕,就赶紧买了两张门票,紧接着又买了两瓶汽水儿就进去了。

尽管洞外边还根本不像个样子,但一进洞门,他们还是被洞中的景观迷住了:悬在洞顶上的一条条冰锥一样的钟乳石、石洞下面的一根根高低错落的石笋,让人有种走进琼楼玉宇或迈进蓬莱仙境的感觉。时而开阔时而狭小的洞体、时而笔直又时而迂回的石级,更给人一种误入天庭和已赴瑶池的心境……

“怎么样?怎么样?王燕高兴得一个劲儿冲着刘承彦笑。

“不错,还真是不错!”刘承彦也被这闻所未闻的奇观迷住了。

两人边走边看,这个溶洞不但深远,而且处处玄机毫无重复。王燕走着走着看前后没人,就赶紧掰下一截儿形状和颜色都很好看的钟乳石装到刘承彦的兜里:“没有白来吧?拿回去做个纪念!”刘承彦笑了笑,掏出来看了看就又装上了。

当他们一路观赏着走到溶洞尽头时,洞里已经没人了。刘承彦看了看表离关门时间还有一小时,就催促着王燕赶紧往回走。王燕往回走时好像还没有尽兴,一边走还一边玩儿。就在他们往回走了大约一半路时,洞里的灯突然灭了。刘承彦吓了一大跳,就赶紧喊:“哎—— 洞里还有人呢,不能关灯!”可一连喊了好几遍,竟然没一点儿反应。没办法,就拉着王燕摸黑往回走。又走了大约三十多分钟才走到洞口,可洞门早已关上,而且关得连一丝缝都没有了。

第四十四章

刘承彦使劲敲了敲,没一点儿回声。又顺着门边摸了摸,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他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啊?七天才能开门呀!”他悲怆地喃喃自语。

“难道……难道我们走不出去了?”王燕的心也一下子就凉了。

“咱们……到这里来时……你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刘承彦睁大双眼看着王燕。

“没……没有!”王燕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就连阿姨,什么人都没有说过?”

“没……没有说过!”王燕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完了!”

“完了?”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就是说突然有人来开门,或者是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就很难活着出去了!”

“哥……”王燕一下子就吓哭了:“你可不要吓唬我……我还这么小,我可不想死啊!”

“你不想死?难道我就想死吗?”刘承彦都有些生气了。他回转身,呆呆地看着这个早已经无法看清的溶洞,闪念飞转:在这个说不定就要吞噬了他们的溶洞里,除了那些可恶的钟乳石、奇形怪状的石笋,连一滴水都没有,就更别说什么吃的了。他今天为什么就这么不谨慎、这么欠思考?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儿,也可能是最后的一个错儿了。他思索良久,从兜里掏出那瓶没顾上喝的水,然后扶着王燕坐下:“咱们与世隔绝了,这个洞里唯一能维持我们生命的就这一瓶水了。还有就是……你憋没憋尿啊?”

“憋没憋尿?”王燕惊魂未定,苦笑笑:“你问我憋没憋尿干什么?你还想喝尿哇?”

“活命是最重要的!该喝的时候就必须喝!”

“那这里连个尿尿的东西都没有,怎么喝?我就是有尿又怎么办?尿到你的嘴里呀?”王燕真是想哭又想笑。

“记得我们刚进洞时,这里有个罐头盒,我去找一找。”刘承彦说着就爬起来,往前摸了摸,没摸着,失望地往回走时却在山洞的一个边儿上碰到了。

“如果你有尿,就先尿到这里,我们得提前做准备。”他说着,弯下腰,拾起那个罐头盒就又挨着王燕坐下了。

“那……那我现在就尿,我从一进洞就憋着,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王燕说着就亟不可待地站起来了。

刘承彦凭感觉把罐头盒递到她的手上,听她想往一边儿走,就说:“你就在这儿尿吧,别人看不见你的,这么黑,碰着了怎么办?”

王燕犹豫了一下儿就着解裤子,解开裤子就蹲下了。

刘承彦首先听到的是她尿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听她尿到了罐头盒的盖上。

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尿到了罐头盒里……正当他有些魂不守舍时王燕已经把一个温热的罐头盒递到了他的手上:“哥,我……我有点冷!”

“来,靠紧我,我抱着你。”刘承彦把罐头盒放到一边就把她抱住了:“你这泡尿说不定能救了咱们命。我半天没喝水,都已经很渴了。”

“那以后只能是你喝尿!”王燕说。

“那好,我喝尿。”刘承彦笑了:“那瓶汽水留给你,不过等你喝完了我看你喝什么?”

“我省着喝,我死也不会喝尿的!”

时钟好像慢起来,与世隔绝的夜更是难耐,刘承彦第三次看表时才到了夜里的十二点。他听着王燕的平稳呼吸,以为她睡着了,就慢慢伸出左手轻轻去端那个罐头盒,可罐头盒还没端起来眼泪就流出来了……

“哥,你哭了?”王燕其实一直没睡着,她转过身来,眼泪也一下子流出来:“哥,你为什么哭啊?”

“哥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一想到长这么大了,什么问题也处理不好,让所有的人都跟着受委屈,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还有你,自从认识了我这个哥哥,一件事没给你干成不说,还让你又受苦又受气的……”

“你不要太自责了,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没用?也不知道对错?”

“不,不是,肯定不是的!”

“有时候……我真觉得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实际上是把你骗了,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王燕是在既感动又不安中,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的。一说出来就觉得刘承彦说不定会为这事揍她一顿,可没想到刘承彦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发火,只是略微大声地说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王燕大吃一惊:“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你这个骗子!”

“我这个骗子?”刘承彦笑了:“还不定谁是骗子呢?”

“原来……原来你一直在装傻?”

“也不全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认我这个哥哥?我究竟有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王燕想了想说。

“不一样?有哪儿不一样?”

“我也说不太清楚……记得你刚来静海时,有次我去市场上上货,一进西门就看见了你,当时就大吃了一惊,觉得你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又觉得你怎么看都不像个买卖人。就怀着一种非常奇特的心情朝着你走去。那天你因光顾着和你表姐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我。我听见你和表姐谈起了你那个丢失了的妹妹,说她的眉心里有块儿很好看的红色的痣,右边的屁股上有块儿很难看的黑色的痣。当时就心跳起来,果儿也没上,很快就回到家里,解开裤子就对着镜子照我的屁股上有没有你说的那块儿黑色的痣……”王燕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

“结果没有?”刘承彦苦笑笑。

“谁说不是。后来我有些不甘心,就去问我认识的一位医生,说像屁股上这种黑色的痣会不会自己消失掉?她说不会。最后还是有些不甘心,就又去了水果市场。那天你正和你表姐谈你小时候、你的家庭、杨晓丽的家庭,以及你和杨晓丽的一些事。你哭得很伤心,你表姐还一个劲儿劝你。我当时就有了认你做哥哥的愿望……”

“那我到底有什么好?”

“你和别人不一样。再一个就是……同病相怜呗。我当时因刚死了养母,养父又娶了别人,所以特别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哥哥。”

“那你就骗我?”

“是!”王燕笑了。

“所以我想看你的屁股你就打我?”

“是!”王燕又大声笑起来。

&nbp; “你还笑!”刘承彦也笑了。

“哥,咱今晚不说这些了行吗?我很饿!”王燕说着就又躺在了刘承彦的怀里。

“饿了就喝口水吧,别的办法哥也没有!”刘承彦说着就又把她扶起来。

王燕喝了口水就依偎在刘承彦的怀里睡着了。刘承彦听着她的鼾声也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是个晴天,太阳升起时,洞口变得灰蒙蒙了。刘承彦爬起来,又敲打了一阵洞口的门,见没一点儿反应,就又顺着溶洞朝里面摸去。可磕磕绊绊一直摸索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失望地回来了。

这个山洞可能是很浅的缘故,夜里虽然很冷,可一到白天就又变得燥热起来。因又渴又饿,王燕第三天就把那瓶水喝完了。没办法,第四天开始试着喝尿。第五天连想喝尿都没得喝了。这天,王燕实在渴得受不了了,就咂着嘴问刘承彦:“哥,什么叫相濡以沫呀?”

“相濡以沫?”刘承彦凄然地看了看黑黑的洞中说:“相濡以沫就是两条就要干涸而死的鱼,相互用吐出来的气泡维持对方的生命。”

“那……要不我们也试试?”王燕突然有些振奋地看着刘承彦说。

“你净瞎说!”刘承彦笑了:“你的嘴里还能吐出气泡哇?”

“不试试怎么知道!”王燕说着就把自己的嘴堵到了刘承彦的嘴上,并一下下地吻起来。

“嘻嘻……”刘承彦怎么也忍不住笑,就嘻嘻地笑起来。他在一阵阵感到晕眩的同时,确实觉得舌头底下生出许多津液来。

“怎么样?”王燕有些欣喜地看着刘承彦问。

“行,有创造力!不过你也不害臊哇?”

“害什么臊,又没有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了我也不害臊!”王燕说着就又不停地在刘承彦的嘴上吻起来。

这个方法持续了没多长时间就没有用了。第六天晚上,刘承彦觉得意识开始迟钝,体力也有些不支了,他动了一下儿让王燕压得麻木了的腿就差点儿晕过去。王燕呢喃地说了声:“哥哥……我渴!”也就有气无力地动弹不了了。他喘了几口气,睁开视力模糊的双眼,看了看洞口的门就又合上了。他的思绪开始出现断路……慢慢地果园没有了……市场没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地远去……他在游离状态中又一次想起了杨晓丽、谷雅珍,想起了生养他的父母,想起了丢失了的妹妹。最后又想到了王燕……他觉得就他们目前的状态看,已经很

难活着出去了。他冥思苦想,觉得唯一可能留住王燕生命的就只有他身上的血了。他想了会儿,又喘了几口气,就摸索着解下腰间的水果刀,打开,慢慢朝着自己的手腕割去……

“哥哥……我渴!”王燕又呢喃了一声。

他停住手,摸了摸她消瘦下去的面颊和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

“再……再坚持一会儿,哥……哥不会让你死的!你……你一定能够活着出去!”

王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又昏迷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承彦觉得王燕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自己也快丧失意识了,就用右手攥紧刀,使劲朝着自己的左腕割去。割了一下儿,没流出多少血,又咬着牙使劲割了一下儿。当他确实感觉到那血已经窜出来了的时候,就使劲按在了王燕的嘴上。王燕下意识地吸吮了一下儿,咽了几口,一感觉出血腥味儿,就大叫了一声把他的胳膊推开了……

“王燕—— 刘承彦—— 你们在不在这儿? 你们在这儿吗? ”正在这时,山洞外突然发出一阵呼喊。紧接着山洞的门打开了,电灯亮了。吴运章、杨晓丽和谷雅珍也前后奔跑着冲进来……

其实这几天他们几个人也没能安生:第一天晚上他们没回家杨晓丽和保姆就着了急。第二天通知了吴运章和谷雅珍,吴运章和谷雅珍也着了急。吴运章在这几天里找遍了他们所有能去的地方,还报了警。后来还动员高喜全以及小六弟他们一起找。找了几天还是没有找到。最后,吴运章来到刘承彦和王燕的屋里寻找线索时,发现了王燕用钢笔勾着的介绍“溶洞”的那张《静海日报》。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了这里,就连夜赶来了。

刘承彦因没把手腕儿的动脉割断,所以缝好后很快好起来。王燕恢复得也很快。杨晓丽一直在医院伺候他们。有天上午,刘承彦去了卫生间,杨晓丽在给王燕盖被子时突然说:“你这个小东西,我真恨不得把你掐死!”

“我又碍着你什么了?”王燕瞥了她一眼。

“你差点儿三次害死了刘承彦!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没想这样啊!”王燕一听她说这事儿,便不安地垂下了头。

“你纯粹就是个害人精!”

“你才是害人精呢!”王燕又抬起头来。

“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杨晓丽拉下脸来。

“你敢!”

“我敢?”杨晓丽恶狠狠地盯住她说,“没人的时候咱再说,你看我敢不敢!”

“没人的时候我就跑!”王燕笑了。

“你跑?”杨晓丽也笑了,“我再收拾你的时候决不能让你像上次那样幸运!”

“你们在说什么?”正当她们两个人又吵又闹时,刘承彦回来了。

“没,没说什么!”杨晓丽赶紧掩饰。

“杨晓丽她说想掐死我!还说没人的时候撕烂我的嘴!”王燕朝着刘承彦大声说。

“你胡说!”杨晓丽的脸红起来。

“我没有胡说!”

“你就是在胡说!”

“我就是没有胡说!”

“行了,行了!”刘承彦笑了,“安生一会儿吧啊,别一没事了就磨牙!”

出院的第二天晚上,刘承彦接到王志勇一个电话,说王彦顺已经支走他的十万块钱,让他赶紧回去。刘承彦想了想就去找谷雅珍。

那晚谷雅珍正在电灯下洗衣服。他帮着她拧干、搭上,可好说歹说谷雅珍就是不回去。

“我的奶奶,你听我一次好不好?”刘承彦急了。

“你个混蛋,谁是你奶奶?”

“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呀,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想孩子吗?”

“我就是不想!”谷雅珍虽嘴里说着不想,可一提到孩子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

“回去吧……啊?……咱们一块儿回去!咱们又没做什么,怕什么呢!”刘承彦苦口婆心。

“谁怕了?我才不怕呢!”谷雅珍使劲瞪着他。

“不怕就回去!”

“我就是不回去!”谷雅珍说着,走过去就把他抱住了。

“你又来了!”刘承彦使劲推了她两下没推开,就轻轻抱住她说:“雅珍,咱们不能乱来,不然等你的孩子长大了,会看不起咱们的!”

“他爱看起看不起,我不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你不要我让我跟着你也行!”谷雅珍说着就哭了。

“那咱们就一起回去。”

“你要是不来了我就跟你一起回去。”

“我怎么能不来呢,下边的事主要就是这边了!”

“那我就在这边等着你。”

“你是不是真想找揍哇?”刘承彦火了。

“揍你就揍,我就是不回去!”

第四十六章

刘承彦万般无奈,只好和杨晓丽回了西古城。那天早上,太阳刚刚从果林里升起,朝霞染红了半边天,晨风徐徐吹着,枝头上的喜鹊也喳喳叫。杨晓丽挽着刘承彦的胳膊,一付沉浸在热恋中的样子,刘承彦也神采奕奕。一场怎么也没想到的劫难,使他们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杨晓丽一进家门就把被子抱到了刘承彦的家里,刘承彦也想好了要和她重新开始。

果园进入了最繁忙的阶段,红、黄元帅熟了,鸭梨、雪花梨也开始入库。为了赶时间,王志勇又招来了二百多个装箱工。制冷机不分昼夜地响着,拖拉机也在不停地奔跑。果园里起了伙,入库的每天要工作十六个小时,摘果的和装箱的也要工作到十二个小时以上。董建菊一有空就到果园里来帮忙,杨晓丽也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这天晚上,刘承彦和王志勇处理完果园的各种事情后,刚刚回到家里,王彦顺就来找他,并且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说:“刘承彦,你敢不敢跟我到河边上去说事儿?”

刘承彦把刚脱下来的褂子扔到床上说:“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我听着呢!”

“怎么……你怕了?”王彦顺拧着脖子问他。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也不怕你!你要非去河边上说,那我就奉陪!”

“那就走!那你还费什么话!”王彦顺说完就走了。

那晚没有月光,也没有风,羚羊河的流水也很平静。刘承彦一直尾随着王彦顺来到羚羊河边,然后站住问他:“你想说什么?”

王彦顺二话没说,抽出一把砍刀就朝着刘承彦砍去。刘承彦往旁边一闪,顺手就把他的砍刀打掉了。王彦顺趴到地上,抓起那把砍刀就又朝着刘承彦扑去。

刘承彦又闪到了一边,并随手夺下他的砍刀就扔到了河里。

“你王八蛋!”王彦顺大骂一声就和刘承彦撕打起来。

刘承彦万般无奈,推开他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有种你打死我!不打死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完的!”王彦顺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就朝着刘承彦大声喊。

“我现在不想和你解释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点儿,我从来就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放你娘那个屁!我媳妇都让你拐跑了,你还说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早晚得杀死你这个杂种!”王彦顺半躺在地上,气得朝着刘承彦连喊带骂。

“我说的话你爱信不信,想做什么悉听尊便!”刘承彦无可奈何地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王彦顺的母亲又把刘承彦堵在了果园门口,骂他“吃着锅里占着碗里”,“有人养没人教!”好多人围观。王志勇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劝走。

入库进行了二十多天,封库后苹果也下完了。时令已进入了寒露,梨树的叶子开始变红,苹果树的一些小叶儿也开始变黄了。这天晌午,刘承彦正和王志勇商量着把羊处理一些,杨晓丽来了,说父亲赶集买来了肉,让刘承彦赶紧回去。

回到家里,李灵敏带着子荀也过来了,刘承彦和子荀玩了会儿饭就熟了。可杨晓丽刚刚坐到饭桌前就呕吐起来,而且一直跑到院子里呕吐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止住。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杨晓丽和爸、妈都不在家,刘承彦刚吃完中午饭李灵敏就过来了:“承彦,你和杨晓丽到底‘睡过觉’没有?”她盯住他问他。

“说什么呢嫂子?你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就为这?”刘承彦笑了。

“这么说没有?……一次都没有?”

“没有!”刘承彦摇摇头。

“你这个傻东西,你除了知道挣钱你还知道什么?”李灵敏突然火了。

“怎么了嫂子?我做错什么了吗?”刘承彦的心跳起来。

“杨晓丽怀孕了!”

“什么?”刘承彦的头嗡一下子。

“什么?……我说杨晓丽怀孕了,今天去医院做流产!”

“做流产?”

“这个孩子还说不定是你哥的呢!”李灵敏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哥的?……嫂子你可不要胡说!”

“我胡说?我为什么要胡说?我胡说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李灵敏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刘承彦说。

“嫂子你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刘承彦见李灵敏非常激动,就扶着她坐到了外间的沙发上。

“前些时……我每次去娘家回来,都能从我的枕巾上发现杨晓丽哪种又黄又长的头发!这种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我受不了了!我会被他们逼疯的!”李灵敏说着就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一会儿又说:“还有就是,你去静海的那几天有人说从房上看见王保中又去找杨晓丽了!”李灵敏说完就哭起来。

刘承彦顿时就感到呼吸困难,心也激跳起来。

“人家外边都把我们这个家说成是‘六丑圈’!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都害羞得无法出门了!”

“嫂子,这些我都知道,可知道又能怎么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刘承彦既痛苦又无奈地看着李灵敏说。

“杨晓平的花心我本来是知道的,本以为结了婚就会好起来,谁知结婚后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和自己的妹妹都好起来了!”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能做些什么?”李灵敏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你一个大男子汉,你就不能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吗?”

“揍他们?”刘承彦看了看李灵敏说:“揍杨晓平可以,揍……揍杨晓丽,我不敢!”

“你不敢?”李灵敏苦笑笑说:“你连一个放荡女人都不敢管,那你就当你的‘王八’好了!”

李灵敏走了以后刘承彦就躺倒了,电话响了好几次都没去接,后来又抱着被子哭起来!

第四十七章

这天傍晚是杨晓平把杨晓丽和父母送回家里的。

他把他们放下就又回去了。

刘承彦过去后就忙着帮他们拿东西、做晚饭,吃完饭后突然问杨晓丽:

“姐,我明天想去静海,不知你还去不去?”

“怎么,刚回来了几天就又要走?”母亲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杨晓丽,接着问刘承彦。

“回来已经二十多天了,果园里的事也都处理完了,我想去那边盯着点儿。”

“那你就先去吧。”杨晓丽木木地想了想说。

“我过去以后多汇些钱过来,你和志勇哥就先把你们的本钱支了。”

“把本钱支了?能赚那么多钱吗?”

“估计差不多。”刘承彦说完走了。

夜幕已笼罩了整个村庄,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刘承彦先去王志勇家和王志勇说了一下儿明天去静海的事,出来后就犹犹豫豫去了谷雅珍家。他想问问谷雅珍她妈有没有什么事?跟谷雅珍捎不捎什么东西,可没想到一走进谷雅珍的家门就挨了谷雅珍她妈一巴掌,并且大声骂起他来。最后还高喊着说谷雅珍以后再没有她这个妈,孩子长大了也不会让他认她。他摇摇头,眼里闪着泪花就出来了。

回到家里杨晓丽已经睡了,他去东间屋看了她一眼也就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县城,买了车票后看离开车还有一小时,就又去了货运站。

这时天刚蒙蒙亮,四下里静悄悄的,东方呈现出一抹鱼肚白。杨晓平的几个雇员刚指挥着一帮装卸工装好两个车皮的水果。杨晓平也起来了。

“哥,你出来一下儿!”刘承彦站在屋门口喊了他一声就往外走。

杨晓平迟疑了一下儿就跟出来了。

车站上的指示灯还在闪烁着,一辆编组的火车头开过来了,又有一帮装卸工去装粮食。刘承彦本来是想把杨晓平带到铁路对面的小树林里去说事的,可没等穿过铁路就忍不住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出来吗?”他回过身来盯住杨晓平问。

“知道。”杨晓平好像是早有准备,看了他一眼就小声回答。

“知道?……我让你知道!”刘承彦照准杨晓平的腮帮子就是一拳,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杨晓平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觉得远不是刘承彦的对手,既没有躲闪,也没有还手,挨了打后,擦了擦嘴角上的鲜血就又站起来了。

刘承彦没等他站稳就又把他打倒在地上:“你还手哇?装什么熊!你不还手也别想让我少打你!”刘承彦发疯一样盯着他。

“我做了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你尽管打好了!”杨晓平抬起头,继续不卑不亢地说。

“好哇……”这时,一列火车风驰电击般朝他们驶来,并长鸣一声。怒气未消的刘承彦拽起杨晓平的一只胳膊就把他扔到了铁路上:“去死吧你!你这个没人味儿的东西!”

火车的轮子猛然发出一声尖叫,车厢里也骤然间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磕碰声。就在火车只差几米就要撞上杨晓平的时候,刘承彦一使劲就又把他拽下来了。

“想找死呀你们?”火车头的车窗里猛然发出一声喊。

“你才找死呢!”刘承彦抬起头来就和他对骂了一声。

等火车开过去,大地停止了震颤,刘承彦喘着气问杨晓平:“你说该不该让火车轧死你?”

“该!”杨晓平虽然差一点儿没进了鬼门关,但平静得连脸色都没变。

刘承彦在火车上想了三天两夜也没有想明白和杨晓丽的关系应该怎样处,更想不清楚“良心”遭遇了“自尊”应该怎么办?他昏昏沉沉地一直没睡好觉,一下火车就去了水果市场。

天已经黑下来,批发商们都收了摊儿,吴运章也走了。他若有所思地在市场上转了一圈就上了三楼。刚上三楼就碰上了谷雅珍。

“你什么时候来的?”谷雅珍端着个脸盆,站在屋门口惊疑地看着他。

“刚来。”他淡淡地回答了她一句就去开办公室的门。

“刚来?”谷雅珍跟着他走进去,看了他一会儿就开始训他:“你回来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想让你捎件衣服都不能!也不知道你脑子里净想些什么?”

“你还嫌害得我不够哇?”刘承彦一看见谷雅珍就想发火:“我一去你家就挨了你妈一顿骂!还让你妈了打了一巴掌!王彦顺他妈也堵着果园的门口儿骂我!

王彦顺还拿着砍刀想砍死我!……这样你就高兴了?得光想着你才行?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刘承彦咬着牙说。

第四十八章

“嘻嘻嘻……”没想到刘承彦一骂到把谷雅珍骂笑了:“真的?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不是真的还能有假的?我都让你闹的没脸在西古城呆了!”

“没脸呆就不呆!来这里更好!”

“你正盼着这样是不是?我明天就把你赶走!”

“明天就把我赶走?……你试试?”

刘承彦既生气又无奈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说:“你想穿什么衣服就买新的吧,反正你也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了?怎么就回不了家了?怎么回事?”谷雅珍狐疑地看着他问。

“你妈说不要你了,说你的孩子长大了也不让他认你!”

“不认就不认,谁不认都行,只要你认就可以!”

“我认?……我认你个屁!你要是嫁给了我我就天天揍你!”

“嘻嘻嘻!”谷雅珍又一次大笑了。

“你还笑?……你看你这个傻样儿!你看看你哪里还像个有了孩子的母亲!”

“不像就不像!”谷雅珍落下脸来。

刘承彦又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明天就不用去打扫卫生了,去把高喜全的账接过来吧。”

“接高喜全的账?……为什么?”

“从现在起你就是果园的股东了,有了人手最好还是自己来管账。”

“你是说……从现在起……我就是果园的股东了?”谷雅珍咧着嘴看着刘承彦。

“王彦顺不是退股了吗?他退你就进!”

“我进?……我用什么进?”谷雅珍不解地看着刘承彦。

“王彦顺不是支走了你们的十万块钱吗?那只是你们的成本,还有利润呢!”

“利润?……还有我们的利润?不是……不是说……”

“不是说什么?……我和杨晓丽、董建菊、王志勇都商量过了。和王燕也通了电话,他们都愿意让你拿利润来入股!”

“我说刘承彦……我……我没有听错吧?”

“嘿嘿嘿……”刘承彦瞥了她一眼就笑了:“怎么会听错呢!不过得有个前提,就是你必须和王彦顺和好!”

“你妄想!”谷雅珍刚刚高兴起来,一听说让她和王彦顺和好,脸一下子就又拉下来了:“我就是不要钱了,也不会和王彦顺和好!”

“王彦顺有那点儿不好了?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

“我死心眼儿?你才死心眼儿呢?你不死心眼儿就先做到答应过我的事!”

谷雅珍又气愤又有些羞赧地看着刘承彦说。

“答应过你的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就是……就是……”谷雅珍吞吞吐吐地说:“就是你必须和我生一个孩子!”

“你……”刘承彦气得瞪了她一眼就朝门外走,可刚刚走到门口就又让谷雅珍给堵住了。

“算了……你想不通我是不会勉强你的!不过你总得在这儿吃了饭吧!”

谷雅珍说着就把刘承彦拽到了她的屋子里:“你先在我的床上坐一会儿,我去做饭,如果累了就躺下!”

刘承彦看了看她的背影就在床上躺下了,因为太疲惫,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醒来已是深夜了,他看了一眼守在身边的谷雅珍就哭了。

“你到底怎么了?睡着了还一个劲儿哭!”谷雅珍一边关切地看着他,一边拿起毛巾去帮他擦眼泪。

刘承彦哭了会儿,坐起来就把谷雅珍抱住了:“雅珍,杨晓丽怀孕了!”

“那不正好吗?你不是正想要个孩子吗?”谷雅珍抱着他安慰他说。

“可是……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好’过!”

“你们从来就没有‘好’过?”谷雅珍的心跳了一下儿:“你是说你们连一次都没有‘好’过?”

“一次都没有!”

“这下儿好了!”谷雅珍说着就大声笑起来:“你这叫不劳而获!”

“你……”刘承彦也笑了,可笑着笑着就又哭起来。

“唉,你这个傻东西!你别哭了啊,你也不想想,她这不正是给了你离开她的机会吗?她能无情,你就可以无义!”

“她可以无情,可是我……我做不到无义!”

“那你就当你的‘王八’好了!”谷雅珍火了,大声骂了他一声就把他推开了。

回到王燕这边天就已经亮了,王燕正在小院里做广播体操,刘承彦连招呼都没和她打就走进屋去。

“哥,你怎么了?发烧了?”王燕追进来了。

“你才发烧了呢!”

“没发烧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王燕紧紧跟着他。

“懒得理你!”刘承彦说着就走上楼去,并进屋就把门关上了。

“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王燕急得在门外连蹦带喊。

刘承彦再也没有理她,一躺就躺到了第二天早上。接着就拼命工作,什么和吴运章研究市场的工作啦,让王志勇尽快发货啦,甚至高喜全他们卖货他都管,还不住地训谷雅珍。

这一年他们的回报也确实高——春节前不但抽回了所有成本,而且把第二年的承包费也交了。正当刘承彦不断用工作驱除烦闷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母亲一个电话:“你小王八羔子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骂了他一句。

他吓得一激灵。

“我他妈算是白养活了你们!你们一个个想气死我呀?”

“妈,您不要着急,我马上就回去!”刘承彦吓得顿时就乱了阵脚。

“你如果明天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母亲在电话里大声跟他嚷。

“好!好!我马就上回去!”刘承彦吓得拿着听筒汗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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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刘承彦这次是坐着飞机往回赶的。他敬畏女性,母亲更是他心中的神。他从小看着母亲为他吃苦、受累,曾默默地不止一次流下过眼泪。看着母亲一天天为他老下去,曾下定过决心要孝敬她。可万万没想到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儿没用的自尊,竟然让她生了那么大的气。他内疚的五内俱焚、无地自容。一放下电话就去买飞机票。他不能再伤妈的心,更不能再让杨晓丽失望。他是深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大义的。

天空中飘落着雪花,地上已经银白,羚羊河封了冻,整个果园也变得白茫茫了。

刘承彦一路歉疚地奔回家,一见到母亲就给母亲跪下了:“妈……我知错了,您千万不要着急,我马上就和我姐结婚!”他流着眼泪说。

母亲也抱住他放声大哭:“好孩子,妈没有白疼你,对不住你的是妈妈……”

杨运生也在一边无声地哭了。

“承彦啊,妈是没办法了才骂你回来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都没脸见人了我!”

“妈,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冷落我姐姐!”

“承彦啊,其实你没一点错儿,这妈是知道的!可……可是杨晓丽……她要嫁给康海欣了!”

“你说什么?”刘承彦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妈,你……你说什么?”

“这是真的!……承彦啊……妈打她骂她她都不改口!这不,棍子都打折了好几根!我是没办法了才让你回来的!你知道,康海欣比她大了十岁,孩子都有了!咱们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可康海欣为了勾引她,跟媳妇离了婚,孩子也不要了!还花钱给她找了个工作!”

“妈……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刘承彦摇着头——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母亲说的话。

“就是你出去的这个两个多月……还有……还有就是……人家王保中也托人来提亲,说是杨晓丽喜欢的是他……还说……还说杨晓丽什么都不图,就图他这个人!……你说……你说我们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搁!这……这也太欺负人了这!”

“妈,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我从小就和我姐订了亲?”刘承彦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连脸色也变了。

“怎么会不知道?咱们村有几个人不知道?”母亲仰脸看着他。

刘承彦的两只手慢慢颤抖起来。

“人们也有说这个说那个的,那难听的话简直都没法说!你说我怎么就养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呀!”母亲说着又难过地低下了头。

“妈,您别着急,我一定会好好劝劝我姐姐的!”刘承彦既生气又有些心酸,眼泪也慢慢地流下来。

“我真怕你也劝不了她!人家就像是铁了心!唉……还有王保中和康海欣,你说他们这不是成心给我们难看吗?”

“妈,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我……我一定会给您讨回个公道的!”

刘承彦说着,擦了擦眼泪就走出去了。

“承彦,你要干什么去?”杨运生一见刘承彦气极了的样子就追出来了:“承彦,你可不能乱来呀!”

“爸,我没事的,我先去找找我姐姐!”刘承彦说着,把父亲推回屋去就走出去了。

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往他的脖子里灌。他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很快地走着。他知道杨晓丽是不能自律的,也知道他对杨晓丽的疏远助长王保中和康海欣的邪念。他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更不能再让这两个人渣这样窃喜下去。他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胡同,来到村南边就拐进了王保中的家。

东北风刮起来了,落地的雪花还不住地打着踅儿。王保中因为天冷正站在屋门口生火。一看见他就退到了屋子里,并且很快插上了门。他冲过去就把他的门踢开了。王保中一看见门开就朝着里间屋跑,他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拳就把他打趴在地上:“你个狗日的,我今天就结果了你!”他说着就又朝着他的背上踹起来。

“来人呐,打死人啦!”王保中杀猪般叫起来。

“我让你喊!”刘承彦拽起他的一只胳膊、一条腿,一使劲就把他扔回到外间屋里。王保中趴到地上就不吭声了。刘承彦又追上去踢了一脚,就在他拿起一个小板凳正要朝他的头上砸下去时,他举起的胳膊被一只手攥住了:“你要干什么?快住手!”这人吆喝了他一声就把他拽开了。他一回身看见是杨四群,挣开他的手就又朝着王保中冲去。杨四群紧接着就又抱住了他的腰:“刘承彦你发什么疯?你冷静点儿!”

“你别管我,他个狗日的就不配活到明天!”刘承彦说着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杨四群死死地抱着他,直到抱的他没了力气才把他抱出屋子:“你赶快回家吧,你妈是因为不放心你才让我来的!你再出什么事你妈就急死了!”

刘承彦呼哧呼哧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着王保中爬都爬不起来了,才慢慢朝家里走去。

第五十章

雪越下越大,天地已连成了一片。刘承彦顺着那条小胡同回到大街上,回头见杨四群没跟上,就又朝着康海欣家走去。

康海欣的家在村子的西北角,门前是一条小街,房后面不远就是羚羊河。刘承彦走到他的门前,跺跺脚,走进院子,蹬上台阶就把他的门踹开了。他万万没想到杨晓丽竟然在这里。他闭上眼,喘了一口气,冲进去就把康海欣打倒了。紧接着伸手去拿屋中的一把椅子,杨晓丽扑过去拦他,他一回手就把杨晓丽推倒了。康海欣刚刚爬起来就又被他打倒在地上。他骑到康海欣的身上,一拳就把他的嘴打出血来,紧接着又一拳就把他的眼睛打肿了。当他挥起第三拳的时候,头上挨了一下儿,他一回头血就流下来了。他看见杨晓丽正拿着一根棍子逼视着他,心一下子就凉了,说了声:“姐,对不起!”站起身来就走了。

他走到大街上觉得血流得很厉害,撕下一片衣服的底襟扎上,回到家里,扑到母亲的怀里就哭了……

康海欣能得到杨晓丽的青睐,其实也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的。杨晓丽的美貌曾使他吃惊,她的一笑一颦也让他彻夜难眠。为了能多看她一眼他在她的门前转、地里等,甚至装着去他们家借东西。杨晓丽和王保中出事后他觉得机会来了。在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杨晓丽去地里摘棉花,天上突然下起雨来,他冲过去就把她抱回到窝铺里。分不出点儿的雨哗哗下着,雷也隆隆作响。杨晓丽任凭他反过来倒过去地折腾,丝毫没有反抗。事完后他问她“明天还来不来”?她痛痛快快地就说“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给了她任何人不能给的幸福。她也给了他任何人不能给的甜蜜。他们的事传开后他想一并收拾了刘承彦,没想到刘承彦的功夫那么好,把他摔的当场吐了血不说,并且吃了六十多付中药才好。当他后来听到刘承彦和杨晓丽的关系并不好时,胆子就又大起来。有一次他去村南收玉米,在路上碰上了杨晓丽,看看前后没人,就问她想不想嫁给他?她冲着他嫣然一笑说:“等你离了婚再说吧!”他当时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一回到家里就跟媳妇提出离婚。他已经没有了父母,媳妇又有些怕他,所以离婚并没有遇到多大困难。为了讨好杨晓丽,他连三岁的儿子都没要。可离婚后杨晓丽却说是跟他闹着玩儿的。他气得当时就把她摁倒在麦秸垛里。接下来又继续努力,花钱给自己和杨晓丽各找了一份工作,可杨晓丽还是说不同意。

刘承彦去静海不久的一天晚上,杨晓丽正在院子里洗澡,他从墙头上跳进去就把她抱住了。她刚要喊叫他就捂住了她的嘴,趁着她一愣的时候又赶紧把她抱到了屋子里。在明亮的电灯下,他使尽力气作践她,并变换出无数个手法折磨她。她也立即做出回应,并迅捷无比地配合起来。当他把她送到每一个巅峰的时刻,她也欲死欲仙地和他配合到了极致。他大口地喘息着,她也声嘶力竭地呢喃。当他筋疲力尽地瘫软下来时,她也彻底地被征服了。她无力地看着他熊一样的身板儿说:“我一定会嫁给你的!你就是不要我了都不行!”接下来他便频频造访,她也激动万分地企盼着他的到来。他是需要爱的,杨晓丽也豁出去了,她的名声已经不好,她也不在乎人们再说她什么了。

刘承彦怎么会明白这些?他又怎么能够理解杨晓丽此时的心情呢?

吃中午饭时一家人谁都不说话,杨晓丽甚至连刘承彦的头痛不痛都不问。刘承彦吃完饭后实在忍不住,就问杨晓丽是不是还能原谅他?并且承认以前都是自己的错。杨晓丽听完他的话用一种很生分的眼光看着他说:“哪里有你这样狠的人?你怎么就那么狠?你觉得打死了人才能出气呀?我告诉你刘承彦,我明天就搬到康海欣家去!我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不是想躲开我吗?那你就躲呀!我是不会让你可怜的!我以后连你的姐姐都不是!”说完,把筷子一摔就出去了。

刘承彦呆愣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他看了母亲一眼说:“妈……我明天想回静海,年,就不在家里过了!”

“你……你是说……你明天就走?……你年就不在家里过了?”母亲难过地几乎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是!”刘承彦看了母亲一眼眼泪就流出来了。

“你……能不能也带上我和你爸?”母亲抬起头,眼里的泪水也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们……我们也不想在家里过年了!”

“那好哇!”刘承彦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就笑了:“妈,我正盼着您跟我呢!我就喜欢吃您做的饭!”

“那……那好!”母亲笑了笑就又哭起来了。

第五十一章

刘承彦下午去找了趟王志勇,去了后董建菊正好也在。他们见他头上缠着绷带,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不小心跌倒磕伤的。杨晓丽的事人们已经嚷得沸沸扬扬了,董建菊劝他尽量想开些,并且说他们单位上新分配来了个女大学生,长的模样身手都不亚于杨晓丽,人品也好,说是如果他愿意就给他介绍介绍。刘承彦马上就回绝了,并且哭着说:“我走进杨晓丽的家已经十四年了,我们一起吃一起住,杨晓丽虽然有时打我有时骂我的,可真要分手还真有些想不开……”

“你这人其实是太重义气了,你老觉得人家养大了你你就得报答人家!

可这事是人家杨晓丽主动放弃的,根本不能怨你呀!”董建菊说。

“如果……如果不是我最近冷落了她,她也不会这样做的!”

“你呀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董建菊看着刘承彦都有些生气了:“你就不想想有那个男人能容忍像杨晓丽这样的人?除了你,别人换八个也早蹬了!”

刘承彦沉默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和他们谈了谈静海那边的事就去了果园。

雪下了半尺多厚已经停了,整个果园看上去银装素裹。他走到果园里看了看圈里的羊和棚子里的树叶就去了冷库那边,他让机手们打开冷库看了看没出完的果儿就又回来了。

出了果园看看天色还早就去了李新然家——他总觉得李新然像他死去的母亲——他走进李新然家见李新然正看着两个孩子做作业,就在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的头怎么了?让我看看!”李新然见他头上缠着绷带,就朝着他走过去。

“我没事儿,磕了一下儿!”刘承彦赶紧伸出一只手去拦她。

“磕的重不重?”李新然用一种非常关心他的眼光看着他。

“不重,就是磕破了点儿皮!”

“你们先去那边的屋子里玩儿吧,你叔来了,作业晚上再做。”李新然觉得他可能有什么事情说,就想把孩子们支走。

“不用,你就让他们在这儿做吧,我没事的!”刘承彦说着,赶紧从兜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回来也没给孩子们买什么东西,快过年了,他们想要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买吧!”他说着就把二百块钱递到了两个孩子手上。

两个孩子赶紧抬头看了看妈妈。

“拿着吧,以后别忘了叔叔!”李新然怀着一种深深地感激之情说。

两个孩子拿了钱就出去了。

“你……是为杨晓丽的事情……回来的?”李新然沉默了一会儿问刘承彦。

“是的!”

“那你和谷雅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谷雅珍什么事也没有!我那晚是因为王彦顺没在家,他们的孩子病了才到他们家里去的!因为夜深了才被别人误会的!”

“那为什么谷雅珍跟着你跑到静海去了?”

“谷雅珍去静海是因为王彦顺打了他!我们真的没什么的!”

“我是相信你的,可你也不想想,这种事别人是宁可信其有的!”

“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想让你去跟谷雅珍的父母解释一下。谷雅珍很想他们和孩子的!”

“那我就去试一试。”李新然想了一会儿说。

“不是去试一试,一定得让他们和好!让他们和好了再去和王彦顺解释清楚!他们的家庭不能老是不和,我也不能老背着个这个黑锅!”刘承彦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那好吧,那我明天就去!”

刘承彦走时又拿出了一千块钱:“我回来就带了这么点儿,你用它买些过年的东西吧。”

“我不要!我不能老要你的钱!再说,我们还能过得去!”李新然一见他又拿出钱来就急了。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他们一个个瘦的,还有你,风大了都能把你刮倒!”

李新然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把钱收下了。

回到家里杨晓丽的脸色更难看了,刘承彦觉得实在无法和她沟通,就劝爸妈是不是等她出了嫁以后再跟他走?可妈说无论如何无法面对那样的场面,更听不得人们的议论了,没办法就给杨晓平打了个电话:告诉杨晓平,他明天要带父母去静海,让他给他们买好明天的火车票,还告诉他明天一早开车来接他们。

这天晚上杨晓丽还是住在刘承彦这边的,两人一晚上谁都没有说话。第二天,杨晓丽拾掇完自己的东西就把钥匙丢给了刘承彦。正在这时,李灵敏抱着子荀过来了,子荀一看见刘承彦就够着叫姑父,李灵敏故意摇晃了他一下儿说:“以后就不是姑父了,得叫叔叔!”

刘承彦的心疼得像让刀子割了一下儿。

杨晓丽使劲白了她一眼说:“不说话没有人拿你当哑巴!”

李灵敏使劲朝着她撇了撇嘴。

父母刚拾掇完行李杨晓平就开着车过来了,他犹豫着想和杨晓丽说什么,可犹豫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刘承彦想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就走到杨晓丽面前说:“姐,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用不着你来关心我!你滚!……你们都给我滚!”杨晓丽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火了。

刘承彦吓得赶紧闭住嘴,看了她一眼就坐到汽车上。

汽车一开动杨晓丽就又大骂起来:“去死吧你们!你们都去死!死得越快越好!”她几乎都歇斯底里了。

“你怎么了姑姑,疯了吗?”子荀惊愕地走到杨晓丽面前问。

杨晓丽抱住子荀就哭起来。

第五十二章

水果价格的不断攀升,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各村冷库和各村承包果园的人们的继续赢利,更是改变了好多人的观念。首先是一块儿块儿农田变成了一块儿块儿果园,继而是一些在别的领域投资的人们也转向了投资冷库。一时间,梨苗、苹果苗由原来的一块、两块,涨到了两块、三块;红砖由原来的每块儿六分钱,涨到了一角二分;制冷设备就更是涨得不用说了。

王彦顺不甘失败,想和高志远合伙儿建一座冷库。康唯业也下定了决心要进入水果领域。一些在县里边上班儿能弄到钱的、一些钱少却能“连凑人带凑钱”的,也都跃跃欲试。雪建成也有些不满足于做客运专业户了。跑北京、上海虽然能挣钱,但钱挣得实在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不说,还有那么多的车匪路霸的事情难以解决。冷库就大不一样了,这几年往往是买了货就能挣钱,而且完全能以“坐商”的形式出现。再说现在又有了王燕和刘承彦的水果市场。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先是找王建军在开发区要了块地皮,然后趁着年前的客运火爆,很快就转手了那两辆客车。

雪建成是个有见的、有魄力,想干什就能干成什么的人。他八岁上入学,一至四年级一直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完小两年又是全完小学习的榜样。可当他意满志得的刚刚考入县里的中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和所有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一样,参加开了武斗、批判会。甚至串联去了保定、北京。还在**广场受到了**和周总理的亲切接见。可随着他们一年年长大,他那颗激烈燃烧的心冷却下来后逐渐明白,他这一生说不定已经毁了。他那时的家庭条件特别不好,爷爷、奶奶整天躺在炕上,弟弟刚上小学又添了个妹妹,母亲虽然任劳任怨,可父亲整天黑着脸。全家栖身的又只有三间旧北屋和两间破东房。他那时是灰溜溜地怀着万般的无奈回家务农的。

回村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本村人,叫谷静存。这姑娘长得很好看,家庭条件也很好。可人家嫌他家太穷,回绝了。后来一个远房姑妈又给他介绍了北里厢一个叫贺瑞英的姑娘。这个姑娘从小就死了母亲,是父亲把她抚养成人的。说是知道雪建成,没意见。还说如果他们家同意,去她家做上门女婿也行。

“你说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紧挨着北里厢中学北面那家的?”雪建成问姑妈。

“是啊……这你也知道?”姑妈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姑娘是不是没念过书?长得也不高?脸虽然白点儿,可鼻梁上有几颗雀斑?”

“对呀……”

“那你就别说了,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你不同意?”雪建成的父亲一见雪建成这种态度就火了:

“你姑妈好心好意给你找了个不挑你的人家,你还来劲儿了!今天这事儿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雪建成的心跳起来:这个叫贺瑞英个姑娘他早就知道,记的是刚去北里厢念完小时,学校丢了把椅子,有个同学说是在贺瑞英的家里看见了。那时他是班长,听说后就带着那个同学去了。那天贺瑞英正好在屋门口坐在那把椅子上做针线。他看了看颜色和样式都和学校的差不多,就走过去说:“这把椅子是我们学校的!”

“你胡说,你们学校的有什么记号?你叫它它能答应吗?”贺瑞英那时虽然很矮小,可一点儿也不怕他。

“我们学校的椅子下面都写着字呢,要不你翻过来看看!”他忍住气和她说。

“翻过来看看?……我就不翻过来!我们家的也写着字呢!”贺瑞英瞪着眼和他吵。

“你不翻过来就说明你心虚!”

“你才心虚呢,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和那个同学见她不讲理,把她推下去就把椅子翻过来了,可令他们吃惊的是那把椅子的下面根本没有字。

“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他和那个同学迟疑不决时,贺瑞英拿起一根棍子就朝他们打去,“我让你们来找事儿……”

他们两人吓得撒腿就跑。

几年过去了,雪建成每当想起这事儿就发笑:可他到底也没有闹清楚那把椅子究竟不是学校的,还是这个叫贺瑞英的把椅子下面的字给擦了?

“这个丑小鸭,小无赖!我就是再娶不上媳妇也不能要你呀,就更别说去你们家入赘了!”雪建成心说。

可他父亲根本不管他的感受,继续挖苦他说:“那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啊?

你看上人家的人家可不看上你?”

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够英俊,也知道自己注定要在农村一辈子了,可尽管这样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愿望了?在这件事情上爷爷、奶奶什么话也不说,母亲也一直保持中立。他在无法申辩也不敢反抗的情况下,只能默默地流泪。

可父亲还不肯罢休:“你就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看看你那德行,人家有哪点儿配不上你了?”

他觉得父亲从小就有点儿看不上他,记得刚记事时有一次他把吃剩下的一块山药皮扔到了地上,父亲拾起来就砸在了他的脸上。那时他并没敢想怨恨父亲,他觉得父亲既然能生他就可能有处置他的权利吧。可随着一年年长大,他看见同学们的父亲一个个都和蔼可亲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他还记得八岁那年闹地震,地一动父亲就跑出去了,他和母亲无助地在屋里滚来滚去,可第二天他听见父亲自得地跟一个人说:“地一动我就跑出去了!”那人问他:“那建成和他母亲呢?”他说:“我哪能顾得上他们!”这话他没敢和母亲说,他怕母亲同样对

父亲失望。可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既然看不起他还这么关心他?为什么既然关心他还非得把他心中仅存的那点自尊也敲打掉?

那时他对自己和家庭都失望了。

可父亲根本不管这些,硬逼着他去相亲。

“去就去!我斗不过你难道还斗不过那个小无赖吗?”他背着父亲时,心说。

和贺瑞英相亲是在贺瑞英的一个亲戚家进行的。那天下着点儿小雨,他进屋后连招呼都没和她打,看了眼屋里的摆设就把目光停留在了屋里的一辆旧自行车上。

贺瑞英一开始以为他腼腆,可等了老半天见他老看那辆自行车,就撇着嘴取笑他说:“那你老看那辆自行车还能多看出一个轱辘来?”

一句话差点儿没把他逗笑了,可他闭住嘴,没理她。

贺瑞英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就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念书时成绩很好,也知道你在班里是班长、三好学生什么的……”

他的心热了一下儿,可还是没理她。

“我虽然没念过书,可我家里的活儿什么都会做,也懂礼数!”

雪建成乜斜了她一眼心说:“这人一点儿没长进,死皮赖脸的不知道害臊,还觉得自己怎么样似的!”

“我不嫌你家里穷,我也不怕吃苦!”贺瑞英见他还是不说话,就着急起来。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谁问你了?”雪建成见她唠叨起来没完了,一下子就发起火来。

“那你……那你来不就是想知道这些的吗?……我不和你说这些……那我和你说些什么呢?”贺瑞英没想到他一说话就抢白她,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第五十三章

雪建成其实把今天这事儿想简单了,他本来是想抢白她两句她一走自己也就走了,可没想到她一哭又觉得不合适,就慌乱起来:“我……我这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你怎么哭了?”

“谁跟你闹着玩儿?你跟我闹着玩儿你瞪眼干什么?”

“这个小无赖还挺拧的,软硬不吃!”雪建成心说。

“你以后不能老这样对我,你要是老这样对我我就不嫁给你了!”贺瑞英又说话了。

雪建成心烦起来,心说:“我今天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人呢?不说话不行,发火儿也不行!这……这可怎么办呢?”

“你回去告诉你家里的人,就说我同意!也不用别人捎话了!”贺瑞英这时生气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就走了。

“哎……你……你等等!”雪建成愣了一下儿,等明白过来今天这事儿要糟糕时贺瑞英已经走远了。

“真是莫名其妙!”他生气地站起来心说:“这算什么?啊?黏胶?狗皮膏药?粘上了?”

回到家里以后他第一次和父亲吵起来:“我就是不同意!”

“那你试试?你不同意你就跟我滚出去!”

后来母亲含着眼泪把他叫到一边说:“建成啊,你就委屈委屈自己答应了吧。咱们家的条件有多差你是知道的,这本不是你的错,可现在有哪个姑娘找婆家不是先看条件呀?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呀!你父亲虽然凶点儿,可也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你爷爷、奶奶这几年病着拖了多大饥荒吗?咱们这个家没有三、五年是缓不过劲儿来的。我看人家贺瑞英也是真心喜欢你,不然人家也不会上赶着进咱们这样的家门儿呀。你弟弟、妹妹还小,以后有个关心你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雪建成没听完就哭了。

几天后姑母领着贺瑞英来他们家吃了顿饭,他们家给贺瑞英买了两块儿布就算定了亲。

这次雪建成不知是没得想了还是因上次没认真看的缘故,反正是觉得贺瑞英比以前长得好看了:个儿虽然矮了点儿,身材倒也匀称,脸蛋儿虽不那么美丽,倒也清秀,脸上可能扑了点儿粉,雀斑也不那么明显了。

定亲后雪建成就正式开始在队里上工了——他觉得既然自己什么都没得想了,那就只能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了。

那时其实在农村“大有作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得不辞劳苦,而且还得“耕、耩、锄、耪”这些基本农活都能拿下来。

那时锄地都是用大锄,还得三锄开出一棵苗来。在炎炎烈日下,雪建成咬着牙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掌握了锄地的全部要领,而且不到半年“耕、耩、锄、耪”这些基本农活就都拿下来了。

生产队长见他是块儿干活儿的料,第二年春天就让他去学着赶大车,他又用不到半年时间就掌握了赶大车的全部要领。

那年生产队买了匹铁青马,那马不但长得头高胸阔的,还又踢又咬。买来那天生产队长想试试他这半年来学的本领,牵到院子中间就把马的笼头摘了。那时满院子都是上工的人。那马抖了抖鬃毛就嘶叫起来。他从车上拿起鞭子就朝着它走过去。可没等他走过去几步那铁青马就朝着他扑过来。他一鞭子下去那马就站住了,可又嘶叫了一声。他第二鞭子下去那马就颤抖起来,并温顺的朝着他眨起了眼。他拿起那马就把头钻进去了,他又挥了挥鞭子那马就乖乖地跟着他到了车辕里……

社员们欢呼起来。

那年正月里生产队长让雪建成拉他去“会挑担”。生产队长的老丈人住在河北面儿一个村子的一条很深的胡同里。那天下着点儿小雪,雪建成拐下村里那条大道就拐进了那条小胡同……

“不行,不行,拐进去了就拐不回来了!”生产队长一见雪建成把车赶进了死胡同就忙不迭地叫起来。

“没事的,能拐过来!”雪建成很从容地回答。

“不行!这个胡同的宽度刚好是这辆车的宽度,还有马呢!”生产队长急着叫他停住。

“没事!”

“不行!”

正当雪建成刚想再解释什么时,马车已经来到了胡同底,就见他微微往怀里一带马头,接着一个兜屁股鞭,那铁青马一下子就直立起两条前腿。雪建成紧接着又使劲往怀里一带,那铁青马直立着前半身就把车拐过来了。

“我的乖乖!”生产队长当时就傻眼了。

那一年春天他去山里拉煤,一去有雾,回来又下起了小雨。当他赶着车下一个很长的陡坡时,车闸突然坏了。他心里一慌,滑倒了。就当大车差不多要轧住他时,那铁青马一弯头就把他叼起来了,并且蹲着慢慢滑到了坡底。

那次雪建成一站起身来就把铁青马抱住了,并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春耕前他去县里拉化肥,回来路过北里厢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一个人喊他,就回过了头。

“建成……建成……等等我……”这时他看见从学校北面的院子里跑出一个小姑娘,箍一块儿红头巾,身量虽然不高,但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就赶紧吆住了车。

“建成,等等我!”这时小姑娘又一连喊了他好几声。

雪建成又仔细看了一眼才看清楚了:“哎呀小无赖,她想干什么呢?”

“我想坐你的车去看看爷爷、奶奶!”贺瑞英很快就跑了过来,并且两三下儿就爬到了大车上。

雪建成的心里顿时一热:他们家没什么亲戚,也从未听见什么人说过想去看他的爷爷、奶奶。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她去,就说:“你别去了啊,咱们还没有结婚呢,你去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谁爱说闲话让他说去,他就是说我和你睡了觉我都不怕!”贺瑞英在车上坐好后整理了一下儿头巾说。

雪建成一下子就让她逗笑了:“你这个人,说话也没个把门儿的!那你可坐好了啊,千万别摔下去!”

“你只管赶你的,我不会摔下去的!”

马车一走出村子视野就开阔起来,道路两旁到处是干活的人。有撒粪的,有吆着牛耕地的,还有拔麦子地里的草的。一块块麦田已经起了身,油菜也变得一片嫩黄了。一辆拉粪的马车超过他们就驶到地里去了。雪建成看前边的路平坦了,就打了拉长套的马一鞭子,让马车跑起来。

贺瑞英沉默了一会儿就凑到雪建成的身边说:“建成,想过我没有哇?”

雪建成的脸顿时就红了起来,但没理她。

“我就知道你这人没良心,可我老想你呀!”贺瑞英又说。

雪建成还是没理她。

贺瑞英见雪建成老不说话,怕他又抢白她,就不说话了。可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又说起来:“建成,我给爷爷、奶奶买了饼干、藕粉。给咱娘买了块头巾,给咱爹买了个烟嘴儿,还给弟弟、妹妹买了一包糖……”

雪建成的心又热起来:“这个小无赖还真是个有心人,老老少少的她都能想得到!”

“我还给你做了两条裤衩,还给你买了一身秋衣、秋裤。”贺瑞英说着就从她提的小包袱里拿出那些衣服来让他看。

雪建成的眼睛顿时就有些湿润:他长这么大还从未穿过一条像样的裤衩,更不知道秋衣、秋裤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他很感激她,但又觉得一时很难喜欢起她来。

“建成,咱们结了婚你能不能到我们家去住哇?”可贺瑞英根本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又一个劲儿和他说起来。

“到你们家去住?为什么?”雪建成看了她一眼。

“你们家房子那么少,咱们结了婚住哪儿呀?”

“住哪儿?……那我没非让你嫁给我呀?谁家条件好你跟谁去!”

“你这个人,一说话就动大嗓门儿,人家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这个没得商量!你如果看上我了就跟着我过穷日子,看不上拉倒!”雪建成又看了她一眼说。

“你这个人简直就是不知道好歹!”贺瑞英瞥了他一眼就闷起来。

四第五十四章

雪建成这多半年来其实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他首先想到的是能多挣点儿工分儿让家里别再拿钱;然后又想着利用空闲时间学会了编笊篱、编盖天、刨笤帚、编筐等等,总体一句话——就是尽量让家里能不花钱的尽量不花钱。可思来想去尽管这样也远远不能使家庭摆脱困境,就更别说盖什么新房了。他不是没想过去贺瑞英家住,也知道贺瑞英会对她好,可他走了家里怎么办?父母还这样苦下去?那弟弟、妹妹呢?他一个男子汉如果连一个家庭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那还活着干什么呢?可路又在那里?又怎样去挣钱呢?他挨个儿想完了西古城村所有家境好一点儿的人家——这些人家几乎无外会点儿手艺或搞点儿投机倒把什么的。

会点儿手艺解决不了他的家庭问题,搞投机倒把他又干不了。他最后觉得最适合自己的还是去砖窑上扣坯。队里上一天工只能挣三角钱,砖窑上扣一千坯就是两块五。那一天叩两千呢?一天扣三千呢?三天扣一万呢?那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万块坯,十万块坯就是一个农村普通劳动力两年半的收入啊!

他一想到这些就激动不已。

可真能去砖窑上扣坯又谈何容易?首先那是个技术活,再一个就是必须能吃苦。扣过坯的人都说扣一千坯就相当走一百里地。那一天叩三千呢?三天扣一万呢?那整整一个月呢……

他有时又有些气馁。

“建成,别不高兴了啊,不愿去我家就不去,我也没非说让你去呀!”贺瑞英闷了一会儿,见雪建成老挺严肃的,以为他还在生气,就检讨说。

“瑞英,你说我学学扣坯行不行啊?”雪建成一听贺瑞英叫他就回过神来。

他没她想的那么小心眼儿,也没真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儿,他是觉得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突然很想和她说说话。

“扣坯?那你当然能学会!可我听我爹说这很累人的,我们村有个扣坯的都累吐血了!”

“我很想学学扣坯,不然我们家什么时候能缓过劲来?”

“那你赶车这事儿呢?”

“赶车这事儿别人也能干,再说我也不能赶一辈子车呀。”

“那你误了队里的工怎么办?”

“队里这几年允许人们外出,但外出必须用高于队里工值一倍的钱买工。”

“那也划算,可我不愿意你去,因为那太费劲了!”贺瑞英说着很心疼地看了雪建成一眼。

“费点儿劲不怕,不然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两人说说道道地就进了西古城村。贺瑞英的到来让全家人都很高兴,但时间已经不早了,雪建成的父亲嘱咐雪建成卸了化肥告诉队长一声还把贺瑞英送回去。爷爷、奶奶笑得什么似地,母亲赶紧给她做了一碗鸡蛋挂面,弟弟也一个劲跟着她笑……

雪建成把贺瑞英送回家去天就已经黄昏了,可贺瑞英一下车就又把雪建成拽住了:“我想让你再去我家里歇会儿!”

雪建成怕他们拉拉扯扯的让别人看见不好,就直接把马车赶进她的家里去了。

贺瑞英家里略有变化:四间北屋新抹了灰,台子扎得整整齐齐的,院里的几棵洋槐树和一棵泡桐树也比几年前更加茂盛了。

雪建成刚停好车贺瑞英就又去拽他。

雪建成笑了笑就跟着她进屋去了。

进屋后贺瑞英先给他倒了一碗水,然后又放上了一些糖,紧接着就又要去给他做饭:“中午你一定没吃好,我先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说着就想往门外走。

“你不用忙活了,天就要黑了,我得赶紧回去!”雪建成刚刚坐下就又站起来了。

“我爹就要来了,我想让他看看你!”

“以后吧,以后我再来!”

“我不想让你走!”贺瑞英说着就把他抱住了。

“瑞英你不要这样,不然让你爹看见了会不高兴的!”雪建成站了会儿就慢慢把她推开了。

可是贺瑞英一松开他的腰就又抓住了他的手,并且很快把他的两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雪建成一时有些愕然。

贺瑞英深情地看了他一会说:“我没有念过书,人又丑,你不会随时就又不要我了吧?”

“你又胡说什么?哪有那样的事!”雪建成也深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也不值得你对我这样,你老对我这样我会不安的!”

“那……你以后路过这里一定要来看看我!”贺瑞英的眼睛里几乎就要流出眼泪了。

雪建成点了点头。

“那我就等着你!”贺瑞英说着就又使劲把他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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