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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医香》


第一章 史上最穷酸的穿越户

三九隆冬,鹄城里一派平和。

传闻这鹄城的名号来源于先头的一场战役,洄乌人兴兵侵占内陆大晟王朝。

前方战役吃紧,眼见的洄乌人这攻势势如破竹,千钧一发之时,那神仙似的战神凤景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驱使了鸿鹄助战,自是大破敌军。

如今的鹄城,天高皇帝远的,倒是个安生地儿。

只是对于这平头百姓眼里的富贵人家,这年代都得紧着裤腰带,没得说这穷人家,或得卖儿卖女地讨营生。

在鹄城,倒也是有稍显富贵的大户,譬如景家。

景家虽比不得那远在京都的皇城贵胄,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景府在这鹄城可比那泼天的富贵还要令人生羡。

以至于当初建造的时候,光是名称就费了景老爷一番心思。

“景园”?“景宅”?“景院”?景家寻了上好的百年檀木,雇了名匠人,声势浩大。

最后拍案定下“景府”这二字的匾子,恢宏大气又彰显身份,多少合了景老爷的心意。

只是这青天白日的,府里的闹腾倒是没休。

“当我们膳房是个好相与的,什么阿猫阿狗的也往这儿送?”正在炖莲菜的赵慧婆子阴阳怪气地将锅盖往案板上一摔。

头上带了一支荆钗的,稍显年轻的妇人往灶里添了一根柴,叹了口气道:“我昨个儿就瞧那丫头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儿了。”

“你这么能耐,怎么先头不早说,今儿看人不对付了,才抢了这起子马后炮吃?”

赵慧声色尖利起来,她最见不惯许家娘子这副模样,事后诸葛亮的事情谁不会做?

许家娘子知道这赵慧婆子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也不在口舌上头与她计较,只是默默做起手头上的活计。

膳房里其他的人早已见怪不怪,这赵慧婆子凭着自己的姐夫是外府刘管家手下的心腹,在膳房里更是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

“行了,都别搁这儿抬杠了。”后面进门的明显是个管事的妇人,身上的服饰较旁人华丽许多。

那妇人眼风扫过膳房里的一众杂人,这才落到赵慧婆子身上。

直截了当问道:“剩下的那丫头没气了?”

赵慧可不敢在程英面前拿乔,顿时乖做许多,一改先前在许家娘子面前的神气,敛了声色,才恭敬回道:“其他几个都分给各院了,就是还留个半死不活的死丫头。牙婆子送来时候人就不太对,到底价钱便宜,又签了卖身死契……”

赵慧的语气低下去,不用说程英也知道,那剩下的那个丫头,怕是离断气儿不远了。

程英思量半晌,虽说如今方姨娘管着内府中馈,可侯氏有了身子,眼见这次怕是得开脸抬身份了。这次新进府的丫头好几个,也不能平白抹了她的面子,一个都不送去。

定了心思,就吩咐道:“把那半死不活的丫头送到侯氏那儿去的,就说是老爷赏下来的,送去服侍她的。”

程英一走,膳房里头做事的就三三两两嘀咕开了,“这程管事也不怕遭侯氏报复,这日后小少爷要是落了地,这府里的天怕是得换上一换。”

另一人低声嘲讽,“这也得看侯氏的肚子中不中用。”方姨娘如今才是这府里头拿事的。

“嘘,这话你也说得?”另一个赶紧看了四周一眼,提醒她道:“仔细被人听到拔了舌根去。”

这膳房程管事的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不想让人说她捧高踩低,明面上做的周周全全。

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这程英巴着的是府里的方姨娘,自然要顺着方氏的心思打压侯氏。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八宝翡翠羹汤一出锅,一个丫头就端了盅子向外小跑去。

“回来。”赵慧婆子高声叫道。小丫头收住脚,面上迷蒙。

程英不在,赵慧婆子自恃身份,当即命令的口吻道:“折子轩的压下来,紧着方姨娘那边送去。”

小丫头忙不迭点头,按赵慧婆子的意思行事了。

…………

“这租子从三伏收到三九,也没见收齐全了。”有杂声在屋外响起。

竹木床榻上的少女,睁眼,闭眼,再睁眼,重复了十几次这样的动作,终于,她面上露出不甚惊恐的神色,随即牙关紧咬,抓着棉被,蜷缩成一团。

门外的茗琴听见响动,想是屋里的人醒了,高兴的拍了拍正在同她闲话的雅儿的肩膀,小跑进屋子。

“你叫南陌是吧?”茗琴年纪不大,又遇见分来个同龄的,自觉亲近几分,嘴里叽叽喳喳就没休。

竹榻上的少女顺着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看去,这个叫茗琴的小姑娘身着淡青色的曲裾深衣,窄袖交领,前襟用灰色丝线绣了几朵不知名的碎花。

她盯着茗琴看了好久,直到把茗琴看的不甚自在住了口,这才移开了视线,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南陌这具身体本就因为平素缺吃短穿消瘦得厉害,因了病色,颊上又苍白几分。

一句话说的艰难,嗓子也沙哑的不像话,声音听着就像呜咽的风剐蹭着一层铁皮一般难受。

茗琴吓了一跳,以为她烧糊涂了。“我过会儿给侯姨娘回一声,就说你病还没好,再将养一段时间再给你派活计。”

那个叫茗琴的小丫头一溜烟儿就没影了,房里只剩下南陌一人。

床榻上的少女轻轻晃了晃镇痛的头部,上一幕她还在医学大会上慷慨陈词。

南陌花了四年的时间,建立起一整套医药系统,将中西医理论结合起来,对于病人的病灶进行全面判断后给定的直接医治方法,以及药物治疗。

如果这套系统成功实施,会更直接有效。省去许多不胜其烦的检查,节省病人的时间与金钱。

明明是造福社会的好事,可是竟没一个人赞同,南陌也能想来,毕竟病人去医院里,哪个不是先做一堆检查,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不砸进去一堆钱,就别想浑全儿出来。

医学大会还没开完,她还没正式跟那帮老顽固们唇枪舌战。

下一幕,就到了这个鬼地方,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穷酸破落的宅子,绝望的哭喊声,被家里卖给牙婆的和她同名同姓的小丫头,她以为是场奇特的梦。

结果一睁眼,这个光景,这里的装潢布置,门口人的说话内容,脑中愈发清晰的陌生记忆。

无不在提醒着她一件事,这里已经不是她所熟知的世界了。

第二章 自告奋勇的请命

“这方氏未免太过跋扈,姨娘何不说与老爷,让他为你做主?”

主屋里,两个人影儿一立一坐。

圆桌旁,坐着的那位,身着藕粉色的绸衫,裹着身段不算上佳,却曲线圆润,微微隆起的腹部显示着女主人有身孕的事实。

常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快到年关了,别的院子都分了伶俐的新丫头。

她们这儿不分倒好,那膳房的程英不知道给那外府的刘管家灌了什么迷魂汤,接了这活。却是讨了方氏的好,给侯姨娘一个没脸。

“我怎能争得过她?”侯氏眼睑下一片乌青,近日来惊觉无好梦,双眉间隐有忧色。

那方氏自负美貌,又无容人之量。可惜景老爷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旁的人再眼热又能如何?

折子轩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也不是任由方氏拿捏,她这等被老爷偶然宠幸了的,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兴许还能活的长久一些。

常姑看了一眼自家姨娘,叹了一口气,这往后的日子愈发难了。

以前没身子的时候,得紧着心防着方氏嫉恨,如今有了身子,要操心的更是多了。肚里的小少爷,没来的时候盼着来,真到这个时候了,反倒怨起来了。

侯氏突然想起一事,皱眉道:“那送来的丫头如何了?”

人要真死在她的院子里,多少算是个晦气事,年关了,老爷要是听说了,怕是得好一阵子不来她这儿了。

常姑心也揪起来了,面上还是宽慰着侯氏,“听茗琴说那丫头见好了,过两天也能上工了。”

侯姨娘点点头,手又抚上肚子,不知想了什么,神色竟似惊弓之鸟一般,身子也颤栗开了。

常姑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扯一些后院里听小丫头们乱嚼的杂事来宽她的心。

鹄城里,景府对丫鬟的待遇算是没的说,南陌摸着新发的夹袄。桃红色的,看着喜庆的紧。

“南陌,这夹袄厚实,今儿不穿也行,反正你是要到屋子里伺候姨娘的,有炭盆烧着。你到时候只管站着,有什么吩咐,我来做就行。”

茗琴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出错,活脱脱一个小管家婆。

这是南陌第一天上工,按理她一个新人,不该有贴身服侍侯姨娘的机会。

只是平日伺候侯姨娘的雅儿说她今日不舒服,茗琴又觉得南陌没正式见过侯姨娘,于是让她今日暂时顶了雅儿的活。

侯姨娘的院里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南陌规矩听候吩咐着,除过端茶倒水,其余的也轮不到她做。

侯姨娘倒也没为难她,进了屋子,瞧了两眼,让常姑说了几句立规矩的话,便让南陌侍立在一旁了。

都是夹缝中生存的人,她没必要为难一个下人。

茗琴吐了吐舌头,和南陌分立在两边。

南陌垂着头,打量了这院里的女主人——侯姨娘一眼。

这女人姿色尚佳,就是妆容太过呆板,衣饰也艳丽过了头。

正在看话本子的侯姨娘没注意到南陌这番大胆的行径,倒是将一旁的茗琴吓了个半死,都怪她没教好,身为下人怎么能这么毫不避讳地打量主人呢?

还好有婆子过来传话,吸引了屋里人的注意,说老爷约莫一刻钟过来,让侯姨娘紧快准备着。

这大半个月以来,侯氏身子不方便,老爷都歇在方氏那里,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侯氏顾不得矜持,也不吩咐常姑将雕花黄铜镜拿来,竟是自己起身往妆台走去。

事出突然,常姑显然比侯氏沉稳许多,快步扶了侯姨娘,服侍她坐在矮凳上。

侯氏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沾了胭脂就要往脸上擦。

常姑也有些慌乱,取过铜黛为侯氏描眉。本就呆板的妆容,被二位这么一折腾,更加刻板无趣。

南陌幽幽叹了口气,许是这口气叹的重了,常姑莫名看了她一眼。

“好个没轻重的丫头。”常姑嘟囔一声,心道过会儿闲下来就将人打发到别处去。

南陌本来就不熟悉丫头的这一套规矩,见常姑说了她一句,她反倒自在起来。

“让我为姨娘装扮一番吧。”南陌盯着常姑手里捏着的铜黛。

治了几天嗓子,南陌的声音终于有了少女独有的清脆,只是区别于茗琴,她的语调低沉婉转,竟十分耐听。

常姑正要责骂她一顿,侯氏却点点头,“让她试试。”

第三章 方氏的嫉恨

她不是看得出这丫头道行的人,但是镜中的人面色太差,她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常姑此刻顾不上与她计较,便依了姨娘的意思,将铜黛交给南陌。

心道这新来的丫头没什么心眼儿,这个时候邀功可就不见得是讨赏了,立竿见影的结果,除非是真有点儿东西拿的出手。

在侯姨娘的面上轻扫峨眉的双手,虽称不上娇嫩白皙,可毫不踟躇的动作却有着莫名的自信。

常姑和茗琴从一旁盯着,不太相信南陌懂得这些,穷苦人家卖来的丫头,哪见碰的过这精细的脂粉玩意儿。

只是苦于南陌的双手,挥动影影绰绰的,让人看不太清楚。

片刻,南陌放下铜黛,仔细端详着,常姑茗琴俱是吃了一惊,经南陌的手这么一修整,侯氏本来规矩刻板的双眉竟似蝴蝶展翅般,欲欲试飞。

口脂是朱砂制成的,这颜色鲜艳的过分,涂在嘴唇上便是血盆大口,深谙男人审美的南陌掂了掂盒子,摇了摇头。

取过杯中的茶水,指尖沾了一点,匀匀抹开,看色调淡了,才涂在侯氏的唇上。

常姑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竟似十六七的小姑娘一般。”

侯氏眼里也含了笑,一扫连日的阴霾,随她们这样打趣,脸上带了几分娇羞之色。

经方才露那一手,侯氏和常姑直觉得南陌是个有主意儿的。她再要捯饬侯氏的穿戴,也由她去了。

南陌翻箱倒柜,也没觉得自己没规矩,倒是看着茗琴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个不好,遭人责骂。

约莫一刻钟,景老爷过来了。藏青色宽大的袍子遮掩不住男人的肥胖的身躯,以及比侯氏还要圆厚的肚皮。

景老爷一进屋子,顿时亮了眼,本来耐不住方氏的央求,他才准备过来一时半刻,看看侯氏这个有身子的。

没成想,这和他记忆里有了身子的臃肿妇人大不相同,美妇人珠圆玉润,湖蓝色的罗裙与斜襟深衣间松松系着一条宽边的纱带,清清浅浅的翠色透出来,仰息之间仿佛都沾染着瑞雪松枝般的清香。

望仙髻斜斜穿进一朵簪花固定,再无多余的装饰。

再看侯氏,唇色莹润,面若芙蓉摇曳,眉心一点粉白色的花蕊,更像是梅花盛开。衬了外面的冬景,倒是栩栩如生。

景老爷抚掌大笑,“你如今这番装扮做派,便是那广寒仙子也须得逊色几分。”

侯氏偏过头去,不甚娇羞,“老爷真是说笑了。”

佳人羞怯,更添红云两朵,又看的景老爷心头一动,说要留下来用午膳。

常姑就差喜极而泣了,姨娘总算得到老爷的青睐了。

景府里面的消息向来传的快,听闻风声转了向,景老爷平素不怎么看重的侯姨娘如今却得了老爷的青眼。

傍晚离开,还专门吩咐了膳房,以后见天的送保胎的药膳过去,足见是上了心的。

“侯氏那边来人回了话,说是今儿晌午老爷留膳了。”

李嬷嬷在方氏耳边道。

那个狐媚子,真敢勾搭老爷?方氏嫉恨之余,又有些瞠目结舌。

她三十多岁的模样,却是风韵犹存,眼波流转尽是风情妩媚,鹄城毕竟是小地方,方氏年轻的时候更是媚态天成,将老爷迷的五迷八道,不知所谓。再见其他女子,反倒不觉得好了。

如今人前安抚,这只是侯氏得宠的一个信号罢了,方氏经营多年,还不至于乱了自己的阵脚。

李嬷嬷见自家姨娘满腹狐疑,知道她想什么,凑上前去给方氏耳语咕哝了几句。

方氏的面色更加不善,原是进了个小妖精,程英讨巧给侯氏送了个没脸,倒是让侯氏捡了宝。

方氏之所以让老爷去瞧瞧侯氏,也是她近日无聊,为彰显自己的恩慈,特意在老爷面前提了许久,让他去西苑看看侯氏。

本想让老爷看到一个憔悴的黄脸妇人,管保他去了一次就不会去第二次。景老爷是个什么肚肠,方氏还是一清二楚的,想到老爷届时憋了火拂袖离开,方氏心中就更加得意。

可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教侯氏那个贱人在老爷面前得了脸。

傍晚掌灯的时候,南陌得了赏,方姨娘说自个儿乏了,让她们先下去了,南陌和茗琴回了下人住的偏房。

还没顾得上喝口水,一个面生的丫头来了西苑,说是刘管家找,要带南陌过去。

茗琴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刘管家可不是好相与的,南陌不是已经给了侯姨娘吗?怎么刘管家还把手伸进内府了?

第四章 杀机顿起

南陌安慰她没事,跟着那小丫头去回刘管家的话。

南陌本就不熟悉景府里头的路,被那个传话的丫头左带右带,愈走愈偏。南陌这才警觉了起来,岂料到了抄手游廊的尽头,那传话的丫头身形一顿,告诉南陌在这儿等着,人就走了。

南陌四周打量一番,这才警铃大起,准备沿着原路返回,可是回过身去,才看到一个莽汉向她走来。

那大汉袖口明显揣了东西,接近的时候,还不动声色,等南陌准备顺势溜了,这才凶相毕露,拔出袖口的匕首来,向她刺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转了胳膊,以奇特的角度敲击了大汉的腕子,抽走了那匕首,却免不了被森然的刃口划开肌肤,瞬间渗了血。南陌拔腿就跑。

那大汉没想到自己的匕首被人轻而易举给夺了,心下一震,怒火中烧,追着那娇小的身形跑去。

刘管家下了死命令,送这死丫头见阎罗,他可不能失了手,否则以后在这景府没法儿混了。

已经顾不上往哪里跑了,南陌慌不择路,不知道谁可以救她,偶有路过的人则唯恐避之而不及。

笑话,谁敢触方姨娘的霉头?那大汉的可是刘管家的人,就是方姨娘点了头的,南陌求救无门,只能脱了不合脚的鞋子,光脚向前跑去。

身后的大汉不免郁闷,这死丫头耐力这么好,也全无女儿家的做派。

南陌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可是不熟悉路的她越跑越偏,愈发荒凉。

南陌头皮发麻,遇着了一个院落,上书“北苑”二字,便闯了进去。

身后那大汉却仿佛有所顾忌般,没直接跟了进去。

七绕八绕,隐约间,南陌看见一方小亭,亭内,有一素袍男子侧坐于亭中。一人,一珍珑,一檀香炉……

黑狐风毛的大氅,白衣素袍,单看侧脸,线条干净的不像话,便知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公子,救救我。”南陌毫不避讳地进了亭中。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茗琴晨起给她编的发髻已经散乱不堪,浑身脏污。

暗处的尔升心下一凛,又是个不要命的。爷的性子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极其凉薄,对于不相干的人根本到达了漠视的地步。

他还记得,上一年冬日,因为侯氏手底下一个叫袖红的丫头不安分,妄图爬上老爷的床。

被方氏嫉恨,起了杀心,那袖红被打的衣不蔽体,浑身都是血痕,却还是挣脱了看管,跑到北苑,拼尽气力,来求他家爷。

可爷的面容当真一丝悲悯都无,漠然的模样似乎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无。

尔升眼睁睁看着袖红的血溅在爷的衣袍上,那女子临走前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还浮现在眼前。

尔升轻嗤了一声,她有什么可不甘心呢?和方氏一样的下贱手段,还妄图脏了爷的地方。

景莫淮听闻响动,连她看都没看,明明坐在石凳上,却连姿态也仿佛高出她许多。

他眸色微敛,唇线轻抿成一线,眸光里隐色,只是因为眼下的袖手珍珑棋局。

“抱歉,爱莫能助。”

南陌面色微愣,上前两步,屈了身子。

是准备一哭二闹三上吊吗?暗处的尔升看得想打哈欠,女人就是这样,纠缠的紧。

方氏一向与少爷不对付,有了现下这出戏,被人瞧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呢?

谁知剧情反转的如此之快,下一刻,南陌是矮下了半截身子,却不是打算作揖磕头去求男子。

“帮我,否则就一起死吧。”狠绝的语气从打颤的牙关里逼出来。

白刃萃了冷光,横在男子的脖颈前,她于此间毫无经验,以至于匕首方碰上去,就见了血。

“爷”,尔升差点惊叫出声。

第五章 少爷?

年轻男子白皙的脖颈就沾染了一线血色。尔升握紧了拳头,他至少有八成胜算,在不再度伤及自家爷的前提下夺了那小丫头的匕首。

可惜爷膝上的手做了个动作止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两人几乎欺身贴在一起,南陌想,这暧昧的姿态,如果场景换一下,倒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雅致之事。只可惜她这具身体干巴巴的,容貌狼狈,更像个街头乞儿。

她的胁迫毫无威胁,胳膊上的伤离动脉很近,剧烈运动导致失血过多。她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轻颤,或许下一刻就能够被人掣肘,眼光里的影影绰绰暗了几分。

少女眼里孤注一掷的狠色,让亭中男子的笑意更深了。

他拢了拢黑色的锦大氅,细瘦高挺的鼻梁甚至婉约出几分秀气来,却为她做了最好的掩盖。

南陌眉心微蹙,在他的示意之下,弯下身子,屈膝俯在他双膝上。

亭子,八仙桌,摆件,以及这个男子,给了她最完美的角度遮掩身形。

那大汉似乎请示了什么人,如此,进来北苑的人多了起来。打头的是个暖橘色衣衫的、柳眉杏眼的小丫头。

南陌侧眸看去,这男子白衣素袍,银线精致,袖口绣了流云纹,在暗色的火光里隐隐泛了耀色。

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小景,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了满亭清香。

南陌的匕首抵在他的腰侧。

他的眸子偏冷,衬了梅景,再看,就更是凉薄。

男子的五官不是出尘绝色的惊艳,但是因了高华的气质,让人挪不开目光。

从南陌这个角度仔细瞧了去,男子的拇指在白瓷盏上细细磨捻,似是月色旖旎浮光一段。

南陌拿不定,下一刻这人会不会开口呼救。

一旁的小几上,摆了几只素白的碟子。骨碟上是椰蓉糕,桂花糕,山楂糕,还有各式的糕点,看得出并不是主人所喜欢的,因为一样也未动。

这暗色明媚里,徒增一段迤逦风情。饶是素景里勾勒出来的一个侧影,都能令人心旌摇动。

南陌透过桌脚,看了一眼外面来找事儿却伫立不动的丫头,这是什么理儿?词穷了吗?

“少爷”……秀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语速都放得缓慢了一些。

少爷?南陌心下一震,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呵,还是个尊贵的主儿!

八仙桌旁,十三盏树形铜灯,从根部承盘盘旋而上,古朴的橘黄色氤氲着摇摇曳曳的灯影,给这里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少爷,这苑里进了小贼,还是让下人搜上一番为好。”秀敏急急说道。

“有劳秀敏了,那小贼似乎跑出去了。”清清淡淡的声线,像是颇为不在意。

秀敏面色酡红,竟似喝了酒一般。没想到,少爷竟还记着自个儿的名字。

秀敏深吸了口气,空气中的味道,像极了松枝的清香。

秀敏有些恍惚,想着若是救赎,少爷便是最好。

熏炉的香气遮掩了血腥之气,南陌的指尖颤栗,在那个世界,虽然父母去的早,可爷爷对她是真心疼爱,老一辈的观念与时新的不同,对她的教养除了自家中医的传承,就是一些古典文化的熏陶。

有了爷爷的先导,南陌对于那些灯红酒绿的东西反倒不喜。

可惜她此刻却没有欣赏古典雅致的心情。

方氏之所以敢下手,正是因为南陌在西苑儿还未站稳脚跟,侯氏即便再不得宠爱,也不是方氏

想收拾便能随意动手的,只能从她手下的人动手。

只有她的身份摆在明面上,被老爷所知晓,才能保住命,不然一颗无足轻重棋子的死活,是不会有人在乎的。

捋清了头绪,南陌的心思渐渐镇定下来,她承认她过早的把自己敞明了,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秀敏显然道行不够,三两下便被打发了。

亭子,白梅,素景。

回味起入亭前的“惊鸿一瞥”,南陌心中一动,幽幽叹了一口气,西苑的丫头们倒是说了景老爷的许多八卦。

狎妓,男女不忌,这个年轻男子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目精致,风骨绝佳。景老爷她是见过的,用脑满肥肠来形容也不为过。那秀敏称他为少爷,可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怎么会住在这破落不堪的院子?

第六章 此少爷非彼少爷

她起身,郑重向他道了谢。

男子唇角勾勒了几分弧度,本是光影交叠的面容,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南陌暗骂自己色胚,低喃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便速速离开了这个苑儿。

看着南陌离开的身影,年轻的男子眉目从容,唇角微晒,倒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良久,景莫淮神色一敛,对着跪地请罚的尔升道:“查。”

尔升心领神会,隐了身形。

亭内的男子,这才抻了手,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神色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方才看见那小丫头慌不择路进来北苑的时候,并没有多惊讶。

倒是她求救不成,反而狠下心肠拿了匕首去威胁他时,他才多瞧了一眼。

小丫头身段没长开,十四五的模样,正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只可惜惹了方氏,也活不了太久。

他是见过那样的神色,三分狠,三分绝,剩下的,惊惧皆敛下。一双不曾拿捏匕首的手,威胁起人来,却是不假辞色,有那么几分趣味?

晚间,茗琴在下人住的偏房门口左等右等,也不见南陌回来,想到刘管家素来的手段,茗琴早已面色泛白。

雅儿咳了几声,“那丫头才进来几天?你就这么巴着了?”

茗琴没功夫和她斗嘴,心里慌得紧,若是南陌再不回来,她就得求侯姨娘做主了。

却见到一个单薄的身影儿闪过,茗琴定神一看,拍着胸脯子走上前去,“真是吓坏我了,南陌你总算是回来了。”

早间茗琴为这新来的丫头拾掇发髻的时候,多了嘴,说她这模样,别看现下瘦巴巴的,在景府里养上一段时间,长了肉,不晓得有多好看。

南陌没当回事,她对着铜镜看过,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左右的年纪,除了长期营养不良造成身体太虚,这模样和那个世界的自己有七八分相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等缘分。

茗琴说那话不过是打趣,雅儿却听进了心里,谁不知道,自己才是侯姨娘院里最具姿色的丫头,连老爷都夸过,说将来要给自己指一门好亲事。

茗琴长的模样周正,可也只能称得上周正,和她雅儿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席面的,故而雅儿一向心比天高,自命不凡。

如今来了个南陌,还没长开呢,小鼻子小眼的,茗琴还夸她好看,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她装病就是为了给新来的南陌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这伺候姨娘的差事不好当。

可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倒让她得了侯姨娘的赏识。

陡然听闻南陌回来了,假寐在铺上的雅儿心中打了一颤,她还真是小瞧这丫头了,竟然命这么大?

方氏虽然在西苑儿有眼线,倒不至于这么快就得了消息是南陌的主意,不过是雅儿气不过,偷偷向那边儿传了话。

“我没事,刘管家叫去问了几句话。”南陌示意她放心,一边快速走进了下人住的偏房。

话虽这么说,可看她形容狼狈,茗琴便知道管家那儿少不得为难她。

进了屋子,坐在矮凳上,南陌这才摊开胳膊,“帮我包扎一下。”

雅儿起身看了一下动静,又躺下了,侯氏这里的下人,住的是大通铺,可她们这间屋子就只有三个人,前两年倒还有个袖红,可惜犯事给没了。

如今南陌过来,刚好能够补齐了空挡,倒显得不是十分冷清。

雅儿见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由冷哼着翻过身去,一时间竟也相安无事。

南陌胳膊上的伤虽然做了简单的处理,可毕竟情况紧急,包扎的潦草了些。

茗琴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可怖的伤口,皮肉甚至有些外卷,“你等等,我这儿有些外伤的药,还是几个月前姨娘打赏下来的。”

茗琴倒抽一口凉气,更觉得是刘管家下了死手给南陌正规矩。

南陌放在桌上的胳膊微微晃了晃,看着茗琴那小丫头的发抖的身影,心头微暖。

“嘶……”这厢上药包扎的时候,南陌倒是咬着牙没吭声,茗琴却呲牙咧嘴起来。

南陌一个爆栗敲在茗琴头上。

茗琴觉得南陌甚是勇敢,竟然没喊疼,可是这伤口看着就疼得紧,她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就小心翼翼道:“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南陌皱眉就要拒绝,她又不是小孩子,可是经茗琴这么一提醒,南陌倒是想起北苑的那位神秘的公子了。

“北苑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今个儿从那儿过的时候,看着很是荒凉。”

茗琴一愣,立马四周打量了一下,看雅儿睡死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小声道:“北苑的那位,是老爷的长子,我们景府的大少爷。”

景府的大少爷?南陌舔了舔嘴角,原来此少爷非彼少爷?想到自己之前那香艳的猜测,差点咬了舌头。

第七章 偷窃

为了掩盖自己面上一瞬的尴尬,南陌又问:“诶,他叫什么?”

“少爷的名讳岂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随意道出口的。”

茗琴低头用食指绞着衣角,轻轻咬着下唇,一张原本木讷的小脸儿,此刻倒有了些许风情。

南陌瞧她那副样子,脑中秀敏那副不甚娇羞的模样和眼前的怀春少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立马意会了。

“哦……”她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尾音,气的茗琴勾起手指就要敲她脑门。一阵笑闹后,两人也睡下了。

南陌用没伤到的左臂垫在脑后,茗琴这个样子,也难怪。

那个大少爷生得一副好相貌,这府里的丫头们难免心思多,可惜了,是个瘫子。

只是往后的路又难了几分,得罪了方氏又阴差阳错威胁了大少爷,她这前路未免太过坎坷。

翌日,常姑才给南陌把正经的活儿给派了下来,让她同丫头喜儿一起,做西苑外头洒扫的活儿。

喜儿话不多,方脸,平眉,看起来是个老实敦厚的人,只是做事的时候,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南陌身上看。

一开始,南陌以为她好奇,没当回事,可是时间一长,不免不自在。

谁料到午间的时候,喜儿非让她回去休息,说她身体没养好,这里洒扫的活计有她就可以了。

南陌没同意,可喜儿却不依不饶的,大有一副她不同意,就是辜负她一腔好意的架势。南陌见她执意,就谢过离开了。

结果到了傍晚,出事了。

西苑里的所有下人婆子被常姑叫出来,十多人站满了整个小花苑,南陌自然也不能幸免。

她看茗琴一脸忧色,下意识去看喜儿,却发现那个方脸的丫头一副踟躇不安的样子。

常姑的眼风扫过在场的人,她提了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侯姨娘的八宝璎珞钗丢了。

那八宝璎珞钗与侯姨娘的其他陪嫁不同,是侯氏的母亲传给她的,平时最为宝贝,都放在妆奁的最下层,除了常姑,就连贴身伺候的茗琴和雅儿也是听过没见过。

这陡然失窃,侯氏便急了,常姑怕侯氏动气对胎儿不好,便自请处理这事。

众人沉默了,都是府里的下人,偷窃的事儿要是被抓住了,不是砸自己的路子吗?谁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一众人猜来猜去,摸不着头脑。这其中,喜儿却神色更加慌张,让周遭的几个人都觉出不对劲儿来。

“喜儿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常姑厉声道。

喜儿闻言一颤,复又偷偷打量了一番南陌,面上浮现了惧色,这会子,花苑内的众人若还是不明白,就白活了这些岁数。这钗子失窃的事怕是和这新来的南陌脱不了干系。

“今儿姨娘午间小憩的时候,南陌突然说她不大舒服,像是吃坏了肚子。我就去取姨娘上次赏的腹痛的药去,谁知道回来的时候,看见南陌面色慌张,从主屋里出来的。”

顿了顿,喜儿接着道:“我以为是姨娘传唤的她,便没有多问。当时瞧见她袖口里,露出点儿银光,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她偷了姨娘的八宝璎珞钗。”

雅儿漫不经心提了一句,“姨娘中午都打发我和茗琴去偏房了,怎么还会传唤旁的人?”

这一句看似不经心,却从旁佐证了喜儿的话,姨娘午间根本没有传唤任何人。

常姑神色一厉,“姨娘什么时候赏的药?在哪儿放着?”

喜儿小腿打着哆嗦,攥了攥拳头,才抬头道:“是上次孙大夫过来开方子剩下的,在我房里头。”

“我作证,喜儿姐姐午间是回来取过药,说是给新来的丫头取的。”

一个声音怯怯道,原来是和喜儿一个屋子的丫头秋眉。

常姑的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喜儿说的句句属实,常姑明察。”喜儿深吸了一口气,福了福身子。

底下的婆子丫头唏嘘不已。

“这西苑的下人一向干净,也就之前冒出了袖红那抹黑主子的恶奴,怎么……”

有人道:“我看那丫头,也不像是个惯敛财的。”

“这种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外头买来的,谁知道这手脚干净不?”另一人冷言道。

茗琴扑通一声跪下,“常姑,南陌她不可能偷姨娘的钗子,她没这个胆子的。”

常姑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什么,却听见清清冽冽的一道声线,“是,我是偷了姨娘的钗子。”

第八章 谁是偷儿?

众人闻声瞧去,那少女独立于一旁,竟有几分清高的姿态。她拢了拢散在耳际的发丝,一双眼里的黑色多于白色,让人莫名觉得清澈。

喜儿一愣,没想到南陌居然这么轻易就承认了,让她之前准备的那些个措辞都派不上用场了。

南陌上前了两步,面上带了狐疑,“可我偷的钗子是个普通的钗子,上面也就是镶了一小颗珍珠而已,应当不是你们说的八宝璎珞钗。”

喜儿瞪大眼睛,“胡说,你偷的就是八宝璎珞钗,那上面那明明是碧玺石不是珍珠,你还敢狡辩?”

雅儿暗道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出言制止。

南陌细长的眉梢轻挑,故作不解,“上面怎么会有碧玺石,我记得那珍珠发着鹅黄色的光,还散着桂花香味呢。”

“胡说,根本不是什么珍珠,明明是翠绿色的碧玺石,还有浅紫色的玛瑙点缀,错不了的。”喜儿义正言辞,在她看来,只有南陌偷的是八宝璎珞钗,才是重罪。毕竟那钗子是姨娘的心头好。而其他的钗子,太过普通。

南陌笑笑,看向她,“记得这么清楚啊?要不要在场的人都闻一闻你经了钗子的、手上的桂花香啊?”

喜儿慌忙的把手向后背去。

“常姑,搜到了,是从南陌的床铺下找到的。”两个婆子快步走向花苑,向常姑汇报。

原来,常姑把众人聚集到花苑,是为了先找证据再治罪。

其中一个婆子用帕子将八宝璎珞钗包起来了。

南陌用手将帕子揭开,向众人示意。常姑没阻拦,众人伸长了脖子向帕子上看去。

那翠绿色的钗子,果真是碧玺石的,一旁还有一圈用绞了的银丝勾着的淡紫色的碎玛瑙,和喜儿说的分毫不差。

南陌摊手,“桂花香我是胡诌的,什么镶了珍珠也是乱讲的,你和我同样是洒扫的丫头,按理是没机会见到那八宝玲珑钗的,可是为什么你知道那钗头的材质是什么?如果那钗子没有经你的手,听说散发着桂花香的这话,又为何要做贼心虚?”

的确,喜儿只是个洒扫丫头,这八宝璎珞钗如此贵重,甚至茗琴和雅儿这等贴身伺候的丫头都没见识过,喜儿却能够言之凿凿。众人开始没想到,此刻见了钗子才反应过来。

方才喜儿的那些嫁祸之词此刻全转向了她自个儿。

南陌看向顿时了悟的中年女子,“常姑,我想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

常姑倒也不拖泥带水,当即拍案,“喜儿,这西苑是断断留不得你了,你去刘管家那儿领罚吧。”

常姑看着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辩驳之词的喜儿,神色更冷,话里多了几分告诫的味道,“姨娘是身子大了,精神头不似从前,可我常姑也不是吃素的,你们这些个偷鸡摸狗的技俩,耍错了地方。”

那些婆子丫头们皆是心神一震。

“常姑,不要啊,我也是一时心里不平,才犯下这等错事。”喜儿再也顾忌不得,大喊大叫。

常姑嫌弃地摆了摆手,立马有几个嬷嬷过来堵住了喜儿的嘴,将人拉扯走。

事情算是了结了,花苑里有些人对南陌投去同情的目光。

人就是这样,当你不甚了解一个人时,出于某些原因怀疑她。而后来当事实证明你怀疑错了人,这个时候,就会对原本怀疑的人投入高于先前更多的信任。

不过,南陌可不相信才一个早上,喜儿就对她有了多大的深仇大恨。今天这事,倒像是被人教唆的。

如果说,见过那八宝璎珞钗的只有常姑和侯姨娘,那能够接触到的就是茗琴和雅儿。

侯氏和常姑没有这个必要去陷害于她,只有和她地位差不多的丫头才会出于嫉恨想了这等计策。

如果姨娘屋子里,没有人与喜儿里应外合,单凭她一个人是很难将它偷出来的。她若有所思看了雅儿一眼,却见她偏过了头,颇有几分倨傲的姿态。

第九章 她要赌一把

今儿是十五,茗琴侍候侯氏穿衣,翠绿色的锦缎,更凸显腰间圆润的孕肚,平日里她恨不得在人前遮掩的,如今倒露的明显。下人们知道姨娘这是要照例拜见老太太了。

雅儿为侯氏系好团芙蓉花绣面的风衣。

“你这丫头倒也仔细。”侯氏看着垂头摆弄衣饰的雅儿,却是话锋一转,“让南陌那丫头陪我过去。”

雅儿的手指微微一顿,又立即调整好情绪,答了一声“是。”

最后,侯氏带了常姑和南陌两人去老太太的向堂斋。

这景家的老太太素来礼佛,一向不怎么见人,就省去了日常的请安,只是恰逢初一十五才允了她们这些晚辈过去拜见。老太太虽然不理府中事务,但是对于孙子辈的定然是看得紧。

侯氏去的时候,方氏和老爷已经在了,方氏自是打扮的妖艳无匹,那容光里的艳丽风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景老爷不经意的一瞥,神色里都带着几丝痴迷。

“觅儿呢?怎的不见她?”老太太环顾一圈,只看见景家的二小姐景芝,皱了眉。景觅是府中的大小姐,温婉娇柔,乃方氏所出。

方氏统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景觅,性情温柔,秀外慧中,二女儿景芝娇憨活泼。也因方氏生的是两个女儿,所以在扶正上缺了那么一点儿说服力。

这老太太七十多岁的模样,鸡皮鹤发,人也康健,就是似有些体虚。

南陌低眉顺目地跟在侯氏与常姑的身后,她本就身形瘦削,此刻倒也不引人注目。倒是伺候方氏的秀敏多看了她几眼。

心中难免愤恨,上回方姨娘交代给她的任务就是除了这小蹄子,最后事情办砸了,自己受了好大一顿罚。南陌这小蹄子却还在侯氏那里得了赏,秀敏心中好不嫉恨。

南陌察觉到秀敏的注视,回她以微笑。

方氏凑上了前去,“老太太宝贝觅儿,觅儿也紧张老太太,这不,十五天还没亮便去鹄城的城隍庙里上香,给老太太祈福添寿去了。”

方氏在老太太面前,不敢拿出那狐媚的做派,只一个劲儿的嘴甜。

老太太虽不喜方氏,可对景觅是真心疼爱。问过了最关心的宝贝孙女儿,老太太又把目光投到侯氏身上去了。

“足八个月了吧?”

侯氏点点头,“承老太太的福气了。”

“你也辛苦了,曾嬷嬷,把我这儿的燕窝回头送到西苑,让侯姨娘好好补补。”

方氏便一瞬拉长了脸,老太太这是当着她的面儿给侯氏抬身份呢。

方氏当即扯了景老爷,眼里无限柔情,欲说还休。美妾撒娇,景老爷架不住这柔情攻势,当即对老太太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府里还能给她少吃短穿?你将养好自个儿就是了,西苑那儿,儿子有分寸。”

老太太怒其不争地叹了一口气,谁知道一口热血喷出来,将在场的人皆吓了一跳。

“母亲……”,景老爷瞪大了眼,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方氏说了两句话,就把老太太气成这番模样。

侯氏也是一惊,却没有乱了分寸,慌忙道:“快请孙大夫过府上吧。”

“快,快去……”景老爷打发随身的小厮去了。

可是老太太却是吐血不止,谁都知道,这样下去,老太太怕是撑不到孙大夫来了。

“常姑”,南陌扯了扯女人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对着常姑耳语道。常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沉思片刻,复又对南陌小声说了什么。

只不过向堂斋的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自是没人顾忌到这些。

南陌去了向堂斋的膳房,拿一茬韭菜去了根,洗净,再捣成汁,韭菜气味浓重,她又兑了一些冷开水,用纱布滤了两遍,盛好在小白瓷碗上。

等南陌进了屋,老太太仍是吐血不止,连伺候老太太的曾嬷嬷也是束手无策。往日里,没见过这样的症状。

屋里头正急着,却见一个绾着简单发髻的、面生的丫头端着个白净的瓷碗快步走了进来。

南陌将瓷碗递给了曾嬷嬷,“给老太太服下吧,止吐血的。”

方氏眼尖,当即伸出一根青葱手指,声色俱厉,“你是侯氏的丫头,你要害死老太太。”

南陌头也没回,“这是家里的偏方,喝下去就能止住吐血了。”

侯氏和常姑是见识过南陌的小聪明的,心中虽有怀疑,可在方氏的威压下,不免有赌一把的心气儿。

第十章 自告奋勇

侯氏当即表态,“老爷,我愿为这丫头做保,她绝不是害人之辈。”

曾嬷嬷跟着老太太身边服侍已久,看景老爷拿不定主意,而这丫头又不像是个邀功耍滑的,像是有点儿主意的。

老太太吐血不止,便建议道:“老爷,现在没有别的手段,不妨姑且一试这丫头的偏方?”

景老爷见家中的老人曾嬷嬷都这么说了,便也点头同意了。

曾嬷嬷这才给老太太服下,半碗兑水的韭菜汁下去,老太太立马不吐血了。只是气不顺,想说话也说不利索。

“老太太这是气血两虚,脾胃虚弱,胃气衰弱,受不住这些个荤腥的东西,你们怎的能给老人家做这些荤腥东西?”

孙大夫一进门,瞅见桌上的切成块的酱油肘子,开始责怪病人的家属。

景老爷微微颔首,他尊重这位素有神医之称的孙大夫。

孙大夫,六十多岁的年纪,精瘦的模样,下巴留了茬短短的胡子,不足两寸长。

他冷哼了一声,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姿态,搭了白布,这才切了老太太的脉。

孙大夫沉思了一会儿,眼珠子溜溜一转,高声道:“党参六钱,白术四钱,柴胡两钱,佛手一钱,甘草、白芍各两钱,阿胶半两。”

跟着孙大夫的小童,快速记下孙大夫的每一句话,待他说完,将手中写好的方子递给向堂斋的下人。

“照这个方子去煎药吧,一帖药下去,老太太的病情就算是遏制住了,喝上几日,就恢复了。”

“孙大夫,老太太应当不是虚证吧?”

这声诘问,因为年轻,所以嗓音俏生生的。

孙得维下意识看向一旁立着的南陌,小丫头竟也懂得虚证?

看她的年纪,孙得维便直摇头,这丫头一看就涉世不深,竟然敢质疑他?

他孙得维的权威可不是任凭谁都能挑战的,当即抬高了下巴,“老朽治病多年,还能不如一个奶娃娃,乳臭未干,竟也敢大放厥词?”

那随身的小童更是眼高于顶,自打跟了自家的师父,好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家来请,不是座上宾,要好好巴结一番,就连他,也是被人恭恭敬敬的招待着。

这小丫头竟不知好歹,还要挑战师父的权威,真是可笑至极。

“我师父在鹄城,救死扶伤无数,人赠妙手丹医,你们若是不信我师父的医术,又请他来做甚,既是请了他,何苦命一个小丫头来打我们的脸面,既如此,倒不如另请高明去。”

那小童背了药箱,便做势要离开。

侯氏也白了脸,这孙大夫的医术她可是知道的,鹄城里绝对数一数二的。这南陌这丫头是想邀功想疯了,她现在都后悔方才给她做保了。

景老爷打着哈哈,“孙大夫您哪里的话,下人已经去煎药了,景家要是不信您,还能专程去请您不是,丫头不懂事,事后诊金我出双倍。”至于那丫头,当着外人也不好立时作罚,老太太的身子要紧。

孙得维冷哼一声,算是应承了。

南陌心中叹息了一声,便眼观鼻口观心,尽量降低存在感,那药吃下去会出事的,可怜老太太一大把年纪还要遭这样的罪。

可是她人微言轻,即便是现在说了,也不过是惹人厌恶。毕竟那老大夫在鹄城颇负盛名。多说无益,倒不如沉默是金。

很快,下人将煎的药送来,曾嬷嬷服侍着口不能言的老太太吃了药。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灌下去,一众人紧张地看着老太太的反应。

老太太的面色泛青,嘴巴张了张,似要开口说话。孙得维不禁得意洋洋,服了他开的方子,老太太都可以说话了。

“噗……”没料到,榻上的老太太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可是和先前不同,这次吐出来的是黑血。随即老太太面色扭曲,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孙得维一愣,一双手开始哆嗦。

“庸医。”这无良的大夫这么折腾老太太,曾嬷嬷再也顾不得许多,破口大骂道。

饶是孙得维闻言,也不由面上一红。他孙得维什么大风大浪没瞧过,可是被人骂庸医,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孙得维面上臊得慌,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的想象里老太太服了药,应该是精神大好。景家人对他千恩万谢,这时候已经该各种吹捧他妙手回春了。

景老爷轻咳两声,这曾嬷嬷是自小就跟着老太太身边的陪嫁,饶是他平素也吃罪不起,要给三分薄面的人。

曾嬷嬷怒气冲冲,“我看不如让这小丫头一试。”

曾嬷嬷看向南陌,她跟着老太太这几十年来,识人无数,确信这丫头刚才的话不止是说说而已,她定是有办法的。

侯氏看老太太昏死过去,早已六神无主,看此刻曾嬷嬷竟是嘱意南陌去救治。万一南陌之前只是为了贪功才那么说,老太太要是因为南陌有个三长两短,老爷一定会要了她的命的。

方氏的一双美眸一闪,心中到底是不信侯氏身边这丫头是懂医的。

这丫头要是此刻掺了手,到时候老太太两腿一蹬,驾鹤西去。她再把当初侯氏为老太太做保的事儿拿出来说道,侯氏就算有了身子,也架不住谋害老太太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

思及此,方氏不禁哀叹道:“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这丫头试试了。”

第十一章 老太太病愈

“你这是什么话?”景老爷吹胡子瞪眼,把老太太这番比作,是大不敬的。

这是教训她不知尊卑了,方氏当即敛了眉目,好不温顺,“我也是口不择言。”

景老爷倒也不是想指责她,只是心里憋着火没处发泄,看见方氏识趣,多半也顺了心。

景老爷看向南陌,“你知不知道,老太太若是醒不过来,你就得抵命。”他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老爷,这南陌才多大,还是让孙大夫诊治吧,”侯氏急急道。不是她担心南陌,只是怕一会儿救不了老太太,反而自己被牵连。

南陌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却愈发镇定,她抬眸看向景老爷,“请您相信我,我既然提了疑义,便不是空口无凭的。”

孙得维看着这眼前的一番变故,不由心内冷笑,这家人还真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一时失手,可这小毛孩儿懂医术,实在是匪夷所思,他本想拂袖而去,可是此刻留在这儿,心中是存了看好戏的心思的。到时候他定要这景家人哭着喊着求自己。

南陌走至老太太的榻前,素手搭了上去,先切了浮脉,而后又取了沉脉。她眸色一沉,脉向浮于肉下,是肝胆之病状。

她的声线清冽,显得不相称年龄的沉静,“老太太的脉沉而无力,细切取弦脉,实为本虚标实证,肝阳上逆。”

孙得维冷笑,“会几句医学上的话头,就想糊弄人了。”

南陌没有理会,又查看了老太太的舌苔,果不其然,苔腻舌红。

这是本虚标实的特征,即既有肝肾阴虚不足的临床表现,又有水不涵木、肝阳上亢的症状。

她对着常姑道:“麻烦姑姑让人煎药,瓜蒌皮二钱,党参七钱,云苓五钱,白术四钱,甘草两钱,北沙参两钱,珍珠草一两。”

南陌一个绊子不打地将药材说完,若不是她是年轻少女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坐诊多年的老大夫。

本来,众人心里还是存疑的,此刻见她煞有介事,不免信了几分。

常姑懂得南陌的意思,于是亲自督促向堂斋的膳房去煎药。

方氏暗暗咬牙,没想到这丫头鬼的很,她本想一劳永逸地做点手脚,却也被她抹了机会。

很快,药被膳房的人与常姑送了进来。

曾嬷嬷大气也不敢出,喂老太太服药,一碗药快见了底儿,老太太却还是不见转醒。

侯氏这厢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

方氏心内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来人,把这丫头给我关到柴房去,先饿她几天,老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拿她去陪葬。”方氏疾声厉色,恨不能将南陌即刻打杀了,可毕竟在老爷面前,她必得先做足一番姿态。

南陌没言语,药不是立刻就能起效果的,可她没想到方氏这般心急。

南陌没争辩,顺从的被那些婆子带走。

侯氏也顾不得为南陌辩白,只怕方氏下一个对准的矛头就是自己了。

景老爷此刻顾不上两位姨娘的勾心斗角,他一番心思都在老太太身上。他如今也是悔不当初,怎么就轻信了那个小丫头。以至于让老太太遭这么大的罪。

孙得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不出他所料,这景老爷马上就该求自己了,他可要拿出一副神医的做派来。

没想到,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了,因为就在此刻,昏死过去的老太太竟悠悠转醒了。

孙得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老太太一睁眼就握住了曾嬷嬷的手,声音喑哑,倒也清晰可辩,“这药吃的我难受。”

孙得维面上一喜,就知道那小丫头屁都不懂。他正要示意小童,为自己溜须拍马一番。

第十二章 庸医

却听见老太太接着道:“幸好有后面那副药,喝下去,嗓子也顺了,胸口也不堵了。”

屋里头的下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南陌那丫头当真懂医?

曾嬷嬷看不过看孙得维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逐一向老太太汇报。

老太太看也不看孙得维,只道:“我素日不管你们房里的事,只顾着礼佛,却不想草菅人命这事儿也能发生在我们景家。”

这话说完才看向景老爷,“给孙大夫拿诊金,送他出府吧。”

“是,母亲。”景老爷招手唤来一个小厮,叫他送孙得维出府。

孙得维知道这是老太太给他脸面,送走了他这个外人才好说话,固然现在顺着主家的意思离开是灰溜溜的。可他没有办法,事实上他确实是本事不佳。

看下人送走了孙得维和他的随行小童,老太太的眼睛这才往方氏身上兜了一圈。

“还待着做什么,把那叫南陌的丫头放出来。”

见方氏面色讪讪,却没有吩咐下去的意思,老太太不由高声道。

“别回头阎罗爷说老婆子我不知好歹,将救命恩人那般糟践。”老太太一副不把人接出来,就是存了歹心要自己活不长的架势,倒教方氏不好做了。

谁敢把这顶帽子往自己头上扣?

“老太太,瞧您说的……”方氏面上挂不住,这就是指明了是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呢。

本来方氏是想,老太太活过来这事就算是结了,谁信一个丫头就撞了大运治好了老太太?她只要随便安个名头,就能把那丫头给除了。

可眼下,经曾嬷嬷这么添油加醋一说,这糊涂老太太竟把那丫头当做救命恩人供着,这一时半会儿,还拿捏她不得。方氏只得吩咐下去,将人放出来。

老太太叫她们都散了,却专门提了让那个叫南陌的丫头过来向堂斋。

景老爷不免讶然,出了向堂斋的主屋,破天荒对着侯氏说了声,“也是你调教的好,没想到身边服侍的人也这般有本事,将那孙神医都比了下去。”

侯氏差点儿喜极而泣,不管南陌是不是恰巧撞了大运,可起码今日让她在老爷这儿长了脸,就是她的本事。

向堂斋内,老太太靠在软稠枕上,不疾不徐道:“你竟是个会医的?”

南陌诚恳道:“就是在没来景府做活前,认识个乡野郎中,学了几手,刚好撞上曾经类似的病状,今日才派上了用场。”

“不骄不躁,是个好孩子。”老太太点点头,她是真对这丫头满意。

南陌福了福身,“老太太,您过誉了。”

“你看我这老婆子身上可还有其他毛病?”老太太像是想考证一般,问道。

南陌看了老太太一眼,沉吟道:“再就是老人家一般血脂过稠,肝火一盛,难免气血上头,年纪大了,如果饮食过于油腻,也会出大问题的。”

南陌这话说得隐晦,老太太闻言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这年纪越大,嘴巴越刁,明明是个信佛之人,这吃斋却是如何也做不到。反倒对那些荤的,忌不了口。

南陌见她深思,知道中了老太太的心思,便道:“这个也简单,就是花生米1两,陈醋半斤,泡七天后服用,也不兴多吃,您就当饭后吃点心了。若是不想吃那个,拿一半干一半湿的玉米须,泡水喝。喝个月余,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对老太太身体有好处的东西,一旁侍立的曾嬷嬷连忙将这偏方记在心里。

第十三章 古玩店的偶遇

鹄城的主街,延至北街,青瓦石上腻了一层白霜。

尔升看着枝桠上嘶哑着喉咙的秃了毛的鸦,缩了缩袖子,宿辛随景老爷的人去收租子了,不然服侍爷的事也轮不到他来做。

除非必要,爷向来不会进街头的铺子,可破天荒的,竟然要进这店铺里看看。尔升不敢质疑,按爷的意思推他进了店里。

“去去去,瘫子进来看什么。”那店家余光瞥见是个残废进来,一手拨着算盘,头也没抬道。

倒不是他狗眼看人低,只是前几天有个残废也是好一番折腾,他们店铺里的伙计忙前忙后地伺候,结果人看了一通,什么都没瞧上。

近日,他自是没心情做瘫子的生意。

闻言,尔升的脸便黑了,紧握楠木椅背的扶手咯吱作响。

许是看二位主顾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掌柜的这才不耐烦多看了一眼。

楠木轮椅上,那男子肆意倾泻在背部的长发泛着鸦青色,形容恣意,却没有让人觉得有任何失礼之处,反倒显得气质如华。

那公子怀中偎着白玉兰纹的描银暖炉,他细长的眼线,尤其是眉目微敛的时候,更显得极其温雅。

贵客?是金主!

“您瞧瞧,我这是算账算糊涂了,哪有贵客来了,还往外赶的道理?”掌柜的嘴角泛起谄媚的笑,当即算盘也不拨了,竟要亲自服侍。

景莫淮微微颔首。

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家主子没有多说什么,尔升更不敢自作主张,只是挥了挥手,让掌柜的自去忙自己的,不必打搅。

掌柜的乐的清闲,这位公子不良于行的姿态总是能让人从一开始就定性为温润无害。

一时间,店里竟是只有楠木轮椅在铺子里滚动的声音。

倏然,黑色的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景莫淮微屈起食指的指节,敲了敲其中一个柜角。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立马会意,从柜中捧出了那通体洁白的玉簪。

那玉当真一点翠色都不带,羊脂的玉色仿佛在流淌一般,浓郁欲滴。

掌柜的紧张地看着。

现在这年间,他这生意不好做,尤其这店里除了首饰,更多经营的是古玩。像这支羊脂玉簪,两三年了愣是没人瞧上。

鹄城毕竟是小地方,布衣荆钗的买不起,大户人家又看不上这等素的没点儿花色的,白瞎了一块璞玉。

通体通透的羊脂玉簪,被男人优美的骨节轻轻摩挲着,掌柜的一时怔愣,竟觉得这男子的手比这白玉簪还要骨质冰莹。

他的唇很薄,连眼神里也总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感觉,这样的人性子多半淡漠。

买就是买,不买就是不买,掌柜的长眼色,不多说也不强求。

店铺外头,冰霜更像是结了一层粗糙的布面,磨砺着行人的脚底。

有两道倩影驻足门外,其中一女子的腰肢不盈一握,肌肤赛雪,以红豆金丝盘扣妆点着额饰。

“那不是……”小丫头惊呼出声。

“嘘,”容颜清丽的少女眉目一嗔,按住那小丫头伸出去的手,“等等,还不是时候。”

很快,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了。

第十四章 红的是血白的是雪

年三十,景府里张灯结彩,大红色的布景,映衬着府外头的鞭炮声,年味也浓厚起来。

南陌此刻也换了新衣,桃红色的夹袄,景府里给丫头们发放的最寻常的衣裳。

南陌想起来,早晨茗琴硬是绕着她转了好几圈,说这俗气样式的夹袄在她身上穿也别具风味。南陌不敢恭维,对茗琴的话哭笑不得,倒是惹得同房的雅儿不甚开心。

很快,一阵阵的祝福声将南陌从思绪里拉扯回来。

“祝老爷福寿安康,延年益寿。”

“祝方姨娘瓜瓞绵长,尔昌尔织。”

“也祝侯姨娘诞下个小少爷,这景府里可有得盼头了。”

下人们嘴甜,主子们都敬到了,谁也不得罪。

方氏暗自咬牙,瓜瓞绵长?一个个都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背地里嘲讽她生不出儿子。

景老爷将年宴放在大花苑的花厅里,为的是摆阔,让府中的下人也同主子们沾沾喜气。花厅的四周提前都布置好了暖炉,又有地龙,此刻这里竟是比寻常的屋子里还要暖和。

只是老太太没来,只推说身子不爽,在房中歇着。

花厅里,一时间,都是丫头婆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大年的日子,景老爷也不觉得烦,甚至觉得喜庆得紧。不由招呼了几日前来拜访景家的弟弟的女儿坐在他身边去。

姚雪,人如其名,恬静的笑容,一副无害的容颜,闻言道:“我怎敢同觅儿姐姐争伯父的宠?”

乖巧地退到次位,景老爷很满意这个侄女的识趣,点点头。

南陌想起来茗琴说大少爷也会出席今晚的年宴,手心就开始直冒汗。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但是她当初将刀架在景莫淮的脖颈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南陌敢打包票,如果有人敢对自己这么做,对方就算化成灰她也会在第一时间揪出来的。

可这段时间的平静让她松懈了,以为是方氏害怕当初的计划败露,抹去杀人的痕迹。可是架不住今日同那位景府大少爷无可避免的碰面。

老太太虽说对自己那日救命之情感激,但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孙子的性命安危来抵作回报。她当日没有刻意掩盖容貌,只要景莫淮出席这次年宴,她当初的行径就会大白于天下。

不过这个大少爷不怎么得宠就是了,南陌也能想来,毕竟不良于行。景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大抵是觉得这样的儿子拿不出手,所以眼不见心不烦,以至于让府里的下人纷纷怠慢。

桌上的菜样愈加丰富,南陌也见到了那位大家闺秀,老太太寻常挂在嘴边念叨的景觅,果然娴静温柔,举手投足,无不透露着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礼。

正想着,抄手游廊的转角处,素衫男子推着木质的轮椅缓缓行至人前。明明身处在欢声笑语中,却不流于俗,温润如玉的姿态。他今日没有系披风,也没有罩大氅。男子衣饰太过单薄,单薄的让人觉得容颜也是单薄的。

南陌站的地方不算偏,就在侯氏背后的廊柱旁,可是那素衫男子,一路行来,冷的,冽的,或是温和的余光从花厅里的众人身上扫过,却始终没有凝视在谁身上。

南陌这才松了一口气,或许自己当初荒诞的行径根本就没入这大少爷的眼。

“大少爷这就来了,也给老爷和我这个姨娘请个安?没的像个没规矩的。”

方氏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南陌还觉得稀奇,这种口气儿,正常人只要是不傻。都不会这样挤兑府中已故正室的嫡子吧?落个善妒刻薄的名声可不划算。

可是环顾四周,景府的下人却仿佛见怪不怪了。

景莫淮一言未发,景老爷皱眉,“怎么,我这个做爹的还当不起你的礼了?”

“景老爷觉得我这番姿态还能向您躬身行礼不成?”

景莫淮垂眸,明明是温顺的不像话的样子,却让景老爷火气一瞬间上升。

明显是触了老爷的霉头,景老爷顾不得身边还坐着景觅,不管不顾地起身,使尽浑身气力,对着景莫淮的侧脸就是一巴掌。

那轮椅吃不住这样大的力道,后面的人怕殃及池鱼又迅速躲开了去,围着花厅的竹篾只是薄薄一层,那木质轮椅顺着那力道,向花厅外滑去。

“少爷。”尔升去拦,却被景老爷的人团团围住。

“我看谁敢去扶?”景老爷气红了眼,大吼道。

下人们战战兢兢。

姚雪死死咬着下唇,这个时候,如果开口的话就是给景老爷和方姨娘找不痛快。她姚雪寄人篱下,就算想要强出头,也要顾忌自己的身份。

他的腿不受力,整个身子从运行的轮椅上跌落在雪地里。

他笑得极其恣意,雪地里红梅绝艳,素衫潋滟。唇角淌血。红的是血,白的是雪。

第十五章 他的傲骨

他撑在雪地的手掌,微微屈起。

“逆子,还不知道孝敬长辈?”景老爷怒喝。

景莫淮唇角微微一晒,“孝敬长辈?”长睫划成一线弧度。他干脆也不试图起身了,反而颓然般向后倾倒。

明明是简单的言语重复,却让景老爷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莫大的挑衅。

素衫男子鸦青色的长发倾泻铺陈在雪地里,漫天雪色,更衬得他眉眼精致。花厅内,南陌屏住了呼吸,饶是看惯了百媚千红,也不由被眼前的景致给怔住了。

“快来个人,将少爷扶上一扶。”方氏装模作样大喊道。

却没有任何人有所动作,谁都不敢触景老爷的霉头,谁敢这个时候去扶少爷?除非是嫌命长了。

雪地里,男子苍白的面色毫无生气,他突然狠狠地开始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气儿尽数咳出来一般。

南陌眼睁睁看着他的唇色,渐渐失血,化成同雪色一般的模样。不自觉的,拇指的指甲扣住食指的关节,这是她在情绪紧张时候的癖好。

隐隐的,她发觉景家对于这位大少爷未免太过苛待了,这其中应该是有着她所不知道的内情。

景莫淮再抬眼时候,漆黑的眸子如同天上的星子般耀眼,湿漉漉的,他倒是没有哭。只是究竟是怎样的病痛,能把一个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景莫淮,景莫淮,我真是着了你的道了。南陌面上露出一丝不忍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向前踏了一步。

茗琴注意到南陌的动作,用手捂住了嘴巴,差点惊呼出声。只可惜她离得太远,根本不能制止她。

南陌知道,明明最好的做法就是明哲保身,明明可以缄默不言,明明知道景老爷不会真的对景莫淮怎样。

可是南陌还是忍不住,她不曾见过那样绝艳至极的景色,也不曾见过那样落拓到凄艳的姿态。

景莫淮阖目,长睫投下乌青色的阴影。眸子再次睁开的时候,漆黑的瞳孔里映照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她纤细,她脆弱,和无数普通女子一般,不堪一击。

可也是这样的一个少女,站在他面前,她的脸上甚至冻的有些泛青。

“少爷,让您难做了,南陌这就扶少爷回去北苑。”

这不属于记忆里的任何一种声音,那些只会让人有毁了的念头。

南陌扶起他,在众人的眼里,在所有人的面前。景莫淮的指尖微微颤栗,那样的气息温暖而又陌生,是他穷极一生也不曾感受到的。

景莫淮这才仿佛有所感知般,看向她,怔忪的神情一瞬间有了神采,却是冷笑道:“滚。”

他一把推开南陌,却无疑让自己更加狼狈。

还真是不了解行情,妄图攀上大少爷?这小丫头是不想活了,花厅内的秀敏嗤笑。

“阿爹,哥哥他腿脚不方便,又少与人接触,性情未免古怪,您别同他置气。这大年夜的,父子不和,没的惊扰了财神。”

景觅低声道,用了绣了明海棠的帕子掩了口鼻,仿佛不想景老爷因为此事毁了年宴。

景觅的一番话,让景老爷的面色有些许缓和。明明是求情的话,但是却说到了景老爷的心坎上头。景家在鹄城也算是家大业大,若是在年宴上出了这事儿,挡了景家的运势就不划算了。

“推他回去,别在这儿碍眼。”景老爷终于松了口,让下人们放开了尔升。

第十六章 姚雪的司马昭之心

尔升恢复了自由,立刻向花厅外奔去。

“少爷”,尔升面上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条腿屈膝跪在雪地里,将景莫淮扶到轮椅上去。

府里的下人一向觉得他是个面瘫,可只有尔升自己知道,他此刻有多愤怒。如果宿辛那孩子回来知道了这事,怕是要气的哭出来。

南陌从雪地里爬起来,神色没有丝毫难堪,甚至面无表情地走向侯姨娘的身边。

景老爷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老太太的病才好,现在又是年宴,突然拿这丫头开刀,回头老太太问起来着实不好交代。

大少爷被尔升推回去了,下人们陆陆续续又上了新菜,谁也没有提起方才的不快。

南陌好容易熬到结束,感觉自己站的腿都酸了。景老爷先退的席,是随方氏一同离开的。景老爷走远了,侯姨娘还有这些小姐们才纷纷离开。

南陌跟在最后头,却被一个穿着碧青色衣裳的丫头撞了一下。

从那力道与角度来看,这是故意的。

“秋桃,你去北苑的折子轩问问,大少爷他……

有无大碍?”

娇柔的嗓音,又腻着无尽的关怀,明明是应该掩人耳目的话,却刻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南陌看了一眼挡在她跟前这个叫秋桃的丫头,换了个方向准备继续走。

“站住”,一声轻喝,声音不大,但胜在中气十足,那调子里既有刻意的压制,又有一丝盛气凌人。

南陌这才回头,见一妙龄女子柳眉倒竖,她额上是金丝盘扣的额饰,其中还镶嵌了一颗红豆,红与白交相辉映,更衬得她肌肤白皙。

南陌认得出她就是席间那位表小姐姚雪。只是这大过年的,不在自己家里好好过年,反倒跑到别人家里来过年宴,若只是寻常亲戚,那大可不必,这么上赶子的,只能说是司马昭之心了。

刚才自己席间的多此一举,看来不止让景老爷不快,这位姚小姐也要急着给她找茬了。

“淮哥哥他一向不与人交好,你若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

“不知道表小姐说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南陌颔首。明明该是谦卑的姿态,可姚雪却偏偏瞧不出一点儿她居于人下的感觉。

“你自己心里清楚,以为年宴上自作聪明,淮哥哥就会高看你一眼,真真是教人邹掉了下巴。”姚雪一副好笑的神情。

“是啊,表小姐天资聪颖,平素不在府上,也知道折子轩在北苑,对这府中事竟然比我这个景府的丫头都要知道的多,以后还要表小姐多多指点了。”

南陌的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姚雪怀疑她这番话暗讽自己动机不纯。可她垂头的模样太过诚恳,语气太过真诚,又让她拿捏不准这个死丫头的心思。

南陌在那个世界是孤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有的。和那些老家伙们日日用嘴皮子打太极,没点能力还真看不出她的道行。

姚雪听她一句一个表小姐,做低伏小的样子让她满腔的愤恨有了发泄口,看着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方才席间,着实是方姨娘的吩咐,南陌不敢不从。”

姚雪把年宴上的事儿又回想了一遍,似乎方氏是下过扶大少爷起来的命令。只是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反而这丫头自作聪明在方氏面前想要讨好,却不知方氏只是假仁假义,口上说说罢了。

罢了,这丫头是侯氏的人,她初来这景府,还没站稳脚跟,不宜树敌。

姚雪仔细打量了一下南陌的神情,才慢慢道:“算你识趣,今日的事情要敢说出去……”姚雪的面上多了几分威胁的神色。

南陌不置可否。

第十七章 景觅的秘密

“南陌,姨娘让你去折子轩一趟,把这东阿阿胶熬制的薏仁粥给大少爷送去。”

常姑端了个漆盘,看见南陌回来西苑,忙不迭走过去。

南陌接过去,暗红色的小盅,底下是个彩绘的同色的木胎漆盘。小盅若有若无溢出薏仁混着阿胶的甜糯香气。

南陌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常姑难得没有因为手下的丫头孩子气的一面而生气,佯嗔道:“你这丫头,事儿办成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经了这一遭,侯氏也算看清了,有些争斗不是她不争就真的能避开的。

方氏如今这般容不得大少爷,那日后她的孩子一旦生出来也会是方氏的眼中钉。为今之计,她也顾不得大少爷是不是真的是清高姿态。她愿意一试,看能否与其联手,对抗方氏。

这头一步,当然是示好在先。

之所以让南陌去折子轩,侯氏和常姑也算是有所考量的,一则,南陌有老太太照拂,方氏一时间动她不得;二则,年宴上毕竟南陌出手扶了他,至于大少爷领不领情是两说,总也不至于做的太绝情。

这厢,差了丫头去折子轩后,姚雪也没闲着,她当然知道此刻温柔关怀的方式更能让景莫淮接纳自己。可是这景府里,四处都是眼线,比不得自己家,让秋桃前去,已经是逾矩了。

姚雪虽心有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她绞了绞帕子,咬牙去了景觅的素芳阁。

景觅性格喜静,本就不同人多来往,不熟的人总有种自己上赶子巴着的感觉。但是姚雪却没有因此而放弃结交景家这位小姐。

不曾想,素芳阁前,姚雪还没开口,就吃了闭门羹。

那穿着桃红色簇新夹袄小丫头上上下下把姚雪打量了一番。

这才轻慢的口气道:“我家小姐要休息了。”

姚雪又羞又气,直觉得这丫头是瞧不上自己的身份,狗眼看人低。景府里虽不兴守岁,可这会子离歇下的时间还早着,她才不信景觅已经休息了。

可任凭她好说歹说,门口那小丫头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姚雪急了,她现下还不能离开景府,阿爹说了,只有先和景府的二位小姐打好关系,才能达到留在这儿的目的。景觅比景芝在景老爷心中占据的分量更大。

“觅儿姐姐,觅儿姐姐”。姚雪高声叫道。

门口那小丫头脸色直接都变了,没想到这表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竟比那登徒子还要恬不知耻。都说了小姐歇下了,她竟还不知回避,可见是个没规矩的。

“鸳儿,谁在外头?”里面伴随着因为呼吸过快的咳嗽,景觅出声问道。

“是表小姐,说想要见小姐。”鸳儿恭恭敬敬回答道。

姚雪注意到,这份恭敬,不是刻意为讨好主子而伪装出来的手段,而是真心实意的。看来景觅整治事务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趁着那鸳儿听候吩咐的时候,姚雪不管不顾推门冲了进去。

鸳儿甚至顾不上阻拦,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有想到在老爷面前柔柔弱弱的表小姐,竟然这般猛烈。

待姚雪雪白的衣裳角在门边飘忽而过,鸳儿这才从愣神里清醒过来,连忙也快步走了进去。

看到桌上放置的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药盅,鸳儿大惊失色,立刻端了起来,“小姐,鸳儿先下去了。”

姚雪不明就里,不就是一盅药嘛,有什么打紧。

却听景觅道:“不知道姚小姐前来,失礼了。”

原来是怕药冲撞了自己,姚雪了悟,可随即又觉得事情不对味起来。这景觅向来是眼高于顶,怎么会因为区区的药盅觉得冲撞了自己?

不对,那药一定是有问题。

第十八章 姚雪的目的

她故作关怀的模样,“觅儿姐姐身体不适吗?怎的不找大夫来瞧瞧?关在屋子里喝起药来,若是耽搁了,没的让景伯父担心。”

“只是些预防风寒的药……下雪了,我身子骨儿不太好,让丫头端下去,也怕冲撞了贵客。”

姚雪点点头,不再多问,却也瞧出了端倪,那药罐子里的这必定不是普通的预防风寒的药,不然景觅的丫头鸳儿着急忙慌地遮遮掩掩,又是为何。

景觅虽然做事沉稳,可鸳儿那丫头年纪小,方才明显因那药盅慌了神,看来她得好好查查。

姚雪心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但是面上却看不出端倪,只假意遮口“觅儿姐姐竟同我这般客气,岂不是羞煞雪儿了,若是不嫌弃,您只管唤雪儿一声妹妹即是了。”

好一个顺杆爬的人!景觅心中已经隐隐不悦,但还是轻声“嗯”了一声。

但嘴上的称呼还是没换,“姚小姐,天色不早了,不如在景府留宿一晚?明日我命车夫送你回去。”

姚雪心下不甘,却也知道这是景觅下了逐客令,可惜她的目的没有达到,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姚雪恍若未觉景觅话里的意思,反而拿起桌旁矮凳上的女红绣样。

“觅儿姐姐,这绣花的样子倒也别致,但是终归不合这年节的喜庆,我从家里过来时候,父亲有个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从帝京里捎带过来些时新的绣样,不如让雪儿给姐姐取上一些。这都是时下里京都那些名门闺秀们最喜欢的样式。”

景觅本来皱着眉,她是不太喜欢姚雪的,对她的这些绣花样子也兴致缺缺,但她倒想知道姚雪这般做派,究竟意欲何为?

于是眉宇间故意带了几分好奇,“京都里的绣花样子,应该比这鹄城里的要好看许多吧?”

姚雪见她心动,笑意更深了,当下拉过景觅的手,“觅儿姐姐,这是当然了,父亲的朋友这次回鹄城还带了当今准太子妃最喜欢的绣样款式。”

准太子妃喜爱的,她就不信景觅不心动。

景觅一向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强压着不舒服没有抽回手。心下冷笑,那皇室里的秘闻也是好打听的?不过也不揭穿她,便顺着姚雪的话问道“你且说上一说。”

最后姚雪从素芳阁离开的时候,正好和从折子轩回来的秋桃在门口汇合。

姚雪向秋桃耳语了几句,秋桃心领神会。不一会儿,鸳儿被唤出来。

姚雪给了她几十钱的打赏,笑道:“我与觅儿姐姐一见如故,你回去告诉姐姐,就说我改日再来拜访。”

鸳儿道是,一头雾水回了素芳阁,传了姚雪让说的话。

接过了常姑手中仿佛千斤重的漆盘,南陌此刻的心理当真是踌躇不安,她和这位景府的大少爷统共不过见了两面,但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第一次,她胁迫他救自己,第二次,年宴上,她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被大庭广众之下骂了“滚”。

侯姨娘也是心大,派她去。这要搁在这个世界旁的女孩儿身上,指不定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济也得学着黛玉葬花,垂个几天的泪珠子。

可南陌对这事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奉了侯姨娘友好邦交的意思,去送阿胶薏仁粥的她有点儿压力山大。

这以后要真是达成合作,她少不了得做侯氏和景莫淮的传话筒,一个做不好,两边都得得罪。

南陌一路心神不宁,所幸没出什么岔子,来到了北苑的折子轩。

北苑依旧是她记忆里那破落的模样,丝毫没有因为新年而有所变动。她轻车熟路进了门,摸进了小亭。

和上次不同,空荡荡的亭子,看着有些落寞。亭外的雪稀稀落落下着,外面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这里静谧的却很符合南陌的心境,这万家灯火又有哪一盏是属于自己的?

“进了北苑,怎么也不通禀一声,侯氏的人就这么没规矩?”

尔升一向冷言冷语,也不多话,可见了南陌这小丫头却破天荒多说了两句。确也因为年宴上她的出手。

看着神出鬼没的尔升,南陌没为他那句没规矩而做辩解,只是淡淡道:“我家姨娘命我给大少爷送了阿胶薏仁粥。”

南陌的语气稍显生硬,尔升冷眼看了她一眼,“跟我过来。”

他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跟着自己亦步亦趋的小丫头,刚才那位表小姐的随身丫头秋桃也过来打听爷的情况,可是爷却连人见都没见就打发了。

结果这丫头一过来,没一点儿自觉性,人就去了小亭,自家主子却还邀她进折子轩。

第十九章 回家

南陌进了折子轩,要不是这食盅保温性能还算好,平日里大户人家那些燕窝粥什么的送来送去的,早就凉的不能吃了。

不过在她看来,虽然北苑整体上是荒凉的,但是这里的布景却很符合美学。树木没有经过刻意修剪,反而虬枝映水,廊桥北面的小亭修的恰到好处。

小几的长方形的边框略轻微外侈,其上的纹饰是紫红色的瑞兽纹,暗红小几上的上的器具,是较小几浅一些的漆色耳杯,深浅搭配。

“胆子倒挺大,还敢过来北苑?”男子漫不经心的嗓音,压根就没有在年宴上那样的激烈情绪。景莫淮斜支着下巴,侧身躺在榻上看她。

“回少爷的话,姨娘命我来送粥。”南陌把一句话在脑中精简再精简,低头说道。

南陌自然知道侯氏让她过来不止送粥这一面上的事,可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听起来不错。”他撑起身子,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饿了吗?”

景府的年宴,自然不是府中的丫头能够一起用的,丫头们的饭食都是等主子们回去后,在各自苑里用的。

可她这么急匆匆地被派遣过来,根本没有吃过东西。

一句人之常理的话,可却是询问一个丫头。南陌不经意看了他一眼,要是一般人早都要在这样的目光下缴械投降,可南陌是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摇了摇头。

“过来。”景莫淮蓦地道。

一句简单的话,却仿佛最致命的危险,南陌咬着嘴巴,认命地将手中的漆盘端过去。

他不良于行,她便矮了身子,前倾,恭恭敬敬举过至眉心。

景莫淮抬了抬眉骨,于是便斑驳了几分冷冽的意味。

他撑着床榻的手用力,突然间向外,同南陌凑得很近。猝不及防这样的变动,南陌退后两步,却见男子只是一手拢了拢颈间的衣袍,一手拿起了那小巧的食盅。

暗红色的食盅,在他的手中看起来分外精致,花骨朵一半羞怯绽放着。男子修长的指节倏然舒展,却是递到她面前。

“那就把这粥吃了吧。”他看着她,眉眼疏淡。漆黑的瞳孔里映衬着南陌有些怔忪的神色。

南陌这才自觉失礼,移开眼去,男子与之不相配的,是几乎是接近温柔的口气,温柔到南陌觉得这粥里莫不是下了砒霜?

气氛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接下来,为了安景莫淮的心,南陌几乎是在景莫淮的监视下喝完那食盅里的粥的。喝的干干净净,还给他亮了盅底。她想,如果这粥里真的有毒,景莫淮是不是为了报复她才这么做的。

离开折子轩回去后,南陌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常姑仔细看了空了的食盅,眉开眼笑,看着南陌的眼里更满是笑意。破天荒的,还取了碎银打赏她。

南陌只字不提是自己喝了那阿胶薏仁粥,笑话,她要是敢提这个,常姑怕是会把她狠狠责罚一番。

年初四一过,府里的长工们都陆陆续续得了假。本来像南陌这样签了死契的丫头是没有工假的,可是老太太特意关照,给南陌放了几天的假,许她回家。

一天半的脚程,南陌顺着脑中的记忆,回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家。

山路不好走,是个山沟里的村落。

一路上,稀稀落落遇见几个人,还是认识南陌的熟人。

“南家大丫,我听人嚼舌根说你爹把你卖了,你咋的还敢回来?”砍柴的邵叔好心提点她。

南陌摆了摆手,“没事,我心里有数。”

山里人质朴,对于南陌的遭遇很是同情。

那邵叔看见那单薄的背影,心里暗道,“多好的闺女呀,可惜投了个赌鬼的种。”

第二十章 病重的辛娘

一间连屋顶都遮不全乎的屋子,外头用荆条拉了两圈用作栅栏,要多破败,有多破败。

院中好不热闹,一个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妙龄少女破口大骂,看样子是气极。那少女也不是善茬,说一句反驳一句。

南陌听着,眯了眯眼。院中的少女正是南家的二女儿南莠,南庸固然不是个东西,可对这个女儿倒是挺好。这个家,少谁一口饭吃都不会少了南莠的。

“你,你怎么回来了?”南庸正骂着,忽然一抬头,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个死丫头,他不是都和何家阿婆说好了,把南陌卖与牙婆了。想是给了那些个秦楼楚馆做皮肉生意了,她怎么还敢跑回来?这不是给他找事吗?真是个丧门星。

上一刻这个男人手上还拿着没浆洗干净的衣服,对着自己的女儿南莠骂骂咧咧的。

他吊梢眉,方脸,但是却不像寻常劳作农民一样,皮肤晒得黝黑。反倒脸色青白,眼眶深陷,只一双细的眼里,透着寻常市井小民的贪婪。

南陌站定了脚步,去打量这陌生的男人,脑海里不太美好的回忆一下子全涌出来。

有打骂的,有生病还逼她做活的,好赌,输红了眼,回来喝了酒就拿她撒气。可能是因为南陌排行老大,所以一直默默担着。若不是以前辛娘,也就是南陌的娘一直拼死阻拦着,恐怕真正的南陌早就被打死了。

南庸浑身抖成筛糠一般,倒不是怕的,只是气南陌不守规矩,没的以后人家找上门了连累他。

“姐姐在大户人家享福回来了,这是来看我们了。”

南家的二女儿南莠见状立马祸水东引,一副不怀好意的口吻,在她看来,南陌如今回来,为的是摆阔。

看她身上这簇新的夹袄,一看就是享福去了,而她南莠在这小穷山沟里辛苦劳作,这本就不公平。当初说的明明是让南陌吃苦受累去了,如果是这样,她倒希望阿爹当初卖的人是自己。

“胡说什么。”南庸怒斥,他再看向南陌,已是怒不可遏。

南陌扯了一下嘴角,从袖口掏出了几十大钱,才道:“我现下在景家做工,年下也得了些赏钱,孝敬您的。”

南庸看了钱眼都发亮,一把抓过南陌掌心里的几十大钱,揣进怀里,面色才稍霁“你是说这钱是鹄城的景府赏的?”

南陌点点头。

“别是偷了人家的钱跑回来了吧?”南莠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如果仔细瞧去,南家这两个女儿,南莠和南晴大都随了南庸的吊梢眉,细眼,眯起来就有种算计人的感觉。

南莠年纪虽小,却心气儿高。南陌闻言看了她一眼,也就这轻飘飘的一眼,明明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但其中的警告意味分明。

南莠慌了神,她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要知道这个姐姐在南家一直不受宠,为人又软弱无能,向来是小心翼翼讨好着她,今天,她怎么敢?

没想到这死丫头还有这样的际遇,南庸此时却是打起了自己的算盘,故作威严道:“等你在景家站稳了脚跟,就把你妹妹们都接过去,也在景府做事,只一样,不能签死契。”

南陌抬头,却没作答,只道:“我去看一下娘。”

不能签死契?她都是签了死契进去的,轮到底下的两个女儿却不能,这男人的心可真是偏得厉害。

南庸也没计较,反正这死丫头只会默不作声,所有的事还不是得按他的吩咐来。如今有了南陌的赏钱,他又能去赌了。

屋子里面的床用麻布遮着,因为南庸觉得自己的媳妇儿得了重病太晦气了。

南陌看着那吱呀摇晃的床板,心头微酸,辛娘是南陌的娘,是记忆里对她最好的人。

在那个世界,她没开口叫过谁妈,她年纪尚小,父母就双双因意外逝世,一直是爷爷将她照顾成人的。

爷爷教她医术,教她古典的乐器,和她谈论权谋政治,所以她对于父母亲这个概念南陌一直很模糊。

南陌的手不经意间搭在辛娘的腕间。

辛娘的咳嗽又急又猛,额角上全是汗,南陌的手也随着辛娘一次猛烈咳嗽的晃动而颤了一下。

不动声色地移开手,南陌的神情有些复杂。这是长期劳累下积的病症,若是一年前,她还可以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可是辛娘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就是大罗神仙,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她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替她开些调养的方子

南陌勉强笑笑,“我带了景府给姨娘们调养身体的方子,我给娘抓点药去。”

辛娘枯瘦的手拉住南陌,一张脸干瘦地不成形,“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娘就知足了……咳咳,知足了。”

南陌眼角有些发酸,辛娘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南陌看着默不作声,一旁坐在床脚石头上的南晴,这小丫头也是个逆来顺受的,但是没有坏心,看着辛娘这样难受,小姑娘早就红了眼眶。

她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背着人抹了多少眼泪,南陌蹲下来,从腰间掏出些碎银子,塞给她。

南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

南陌宽慰她,“拿着吧,照我说的,给娘抓点药。”

南晴眼角擒泪,忙不迭点头,印象中这个姐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抱着她一起抹眼泪。现在却拿的出这样多的钱来,还说要给娘抓药。南陌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在南晴的心里,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这一来一往的,竟是耽搁了许多天。不过好在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她回去多待几日再过来。

南家没有纸张,南陌教南晴背会了那些方子。又给屋子里通风透气,又嘱咐了南晴饮食方面的事。这期间那南庸竟几天都没沾家,丝毫不顾屋里头还有个病重的辛娘。

南陌对他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给辛娘最好的生活。

南陌刚一回府,就被方氏的眼线禀了程英。还没踏进西苑儿的范围内,南陌就被一群婆子叩在外头。

“侯姨娘不懂得怎么教下人,倒教我程英替她操这个心。”

不同于这些布衣荆钗的婆子,从中走出了一个把玩着手指甲的中年女子。

“程管事,您别这样说,这丫头仗着自己先前撞了大运救了老太太,竟然在我们跟前拿乔。这分明是不把您这个管事放在眼里。”

“谁知道是不是给那孙大夫使了什么绊子,抢了他的功劳。”一人阴阳怪气道。

赵慧更是在一旁帮腔,“可不是,毛大点孩子懂医?没的让人笑掉了牙。”

“老太太糊涂,却以为您也是好糊弄的?”

程英挥挥手,那一干婆子立即噤了声。

程英不紧不慢道:“老太太开恩,明明准了三日的假,这都第六天了,你才回来。真当景府是你们那些个乡野之地,没个规矩?”

南陌被一群婆子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却还是冷道:“老太太是准了南陌的假,却并未指名同程管事你说的三日。”

“你即便不知晓这个规矩,也该去问问清楚,一个签了死契的卖身丫头,是断没有自作主张释假这茬的,往大了说上报了官府,便就是按逃奴处置的。”

程英见她嘴硬,不由气大,恨不得将她狠狠毒打一番,但想到她的假是老太太给的。她程英虽然按规章办事,可总得给老太太留几分情面。

程英慢慢道:“既然不知道府中的规矩,那就跪在这儿想清楚吧,什么时候我允了你起来,你再回去侯姨娘处。”

几个婆子将她带至池畔的空地上,这里到了冬季,鲜少有人过来。程英是打了让她不得求救的心思的。

本就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花苑的水池更是寒的刺骨。

程英自是没有指望她听自己的话乖乖跪在此处,于是摸了摸耳朵上的璎珞子,几乎是不经意的道:“我听说你娘的身体不太好啊,要是某天有个三长两短,腿一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南陌心下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英。

“别那么看着我,签死契的时候,这些下人的来龙去脉,我作为管事总得略知一二。”程英捋了捋衣袖。

明晃晃的威胁,如果她不听从她的意思来,程英一定会拿辛娘她们下手。

看着南陌不再挣扎,程英这才让婆子们都住了手,和先前的这群人大摇大摆离开了池畔。

她跪了整整一天两夜,早已经分不清哪一样是泛着鱼肚白的晨曦,哪一样又是临近子夜的白昼余韵。

往来的一个娇俏的小丫鬟停了片刻,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后面几乎没有人再过来这儿,程英选的地方很巧妙,少有人能看得见。而南陌根本不敢轻易起来,她不敢赌,不敢拿辛娘的命赌。

她只能赌程英不会让老太太面上太难堪,懂得适可而止。

第二十一章 宿辛出手相助

南陌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模糊中有个嗓音清脆的孩童声在耳边叽叽喳喳,像极了是她最小的弟弟南钦。

南钦是南家的宝贝儿子,却因为南庸想让那孩子好吃好穿,寄养在南陌姑母的家里。这次回去,南陌压根没有那孩子的记忆,故而根本没问起过,此刻,烧的迷迷糊糊的,竟也记起不少东西来。

“喂”,路过那少年扎着发髻,用红绳盘了几圈,缀下来几缕,颇有几分喜庆。

他本就是个十二三的少年郎,颊上的棱角不甚分明,看起来有几分圆润。

这少年名唤宿辛,本来在大少爷身边伺候,但因为人小模样伶俐,有时候也同老爷的人一起在外办事,今儿随着收租子的人回府。

往常这种僻静荒凉的地儿是没人走的,可宿辛本就是个孩子心性,没想到在这条路遇上了被罚跪的南陌。

这丫头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宿辛之前没见过南陌,他在南陌眼前晃了晃自己略有肉感的手,却不见她没反应。

宿辛仔细看着跪着的少女,她很瘦,年龄不大,五官没有到棱角分明的地步,却因为没有肉,只剩下尖削。少女阖着眼,紧抿着嘴巴。额间细密的水珠,夹杂着风拍在额头上的碎枯叶,让她看起来容颜憔悴。

这女孩儿背很薄,像是一阵风儿都能吹倒。饶是如此,宿辛的同情心也没持续多久。他以为南陌是故意不同他说话,宿辛的好奇心更盛。

“别装死啊,你是哪处的丫头?怎么被罚跪在这里了?”宿辛不依不饶,他不知道南陌已经在这儿跪了一天两夜了。

见南陌还是不应答,宿辛舔了舔嘴角,升起了一丝捉弄之意。

他突然从南陌的侧面跳到身后,出其不意伸手一推。

春风得意的小脸上,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宿辛双眼一闭,却没想到,想象中的破口大骂变成了“咚”地一声闷响。

宿辛惊愕,一瞬间睁眼,看到刚才闭眼跪着的人儿已经倒在地上了。

宿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指,头皮发麻地送到嘴边咬了咬,“嘶……”,疼,这不是做梦。

完了,他杀人了。宿辛一颗心跳的厉害,愣了半晌,还是探了一只脚过去,矮下半截身子,伸出一只圆润的手指头,凑到南陌的鼻子下端。

一双手抖了又抖,堪堪才凑对了地方,一眼睁一眼闭的宿辛这才松了口气,人还有气儿,差点吓死他了。

从惊恐中走出来的宿辛惊觉自己摊上了大的麻烦,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南陌从地上扶起来,背在背上。

背上的人几乎冻成了一块冰。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折子轩,让自家少爷先看看。

……

“回姨娘的话,奴婢瞧仔细了,是折子轩的宿辛把人带走了,那丫头当真好运气。”

一个相貌普通的丫头躬身给方氏回话道。屋里点着熏香,方氏早已轻轻打着呵欠。

“姨娘,趁那宿辛还没到折子轩,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拦下来给弄死了?”正在给方氏揉腿的秀敏出言道。

方氏沉吟半晌,美眸里透出点儿精光,本来也没想着拿那死丫头怎么样,不过是给她个教训吃。

老太太那儿有些个眼线,真要把人弄死了,这事倒不好说,没的让老太太心生不满。

“扶我下去歇息吧,那丫头暂且饶她一命。”方式抬手遮鼻,又打了个呵欠。

“姨娘……”秀敏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方氏已经起身,只好将口中没说全乎儿的话尽数咽下,服侍方氏歇下。

秀敏无不恶毒地想着,即便宿辛那无知小童救了南陌又怎样?照样不是得给人赶出来。

她可是记得呢,以前西苑儿那个袖红,就是在折子轩头磕出血来,大少爷也连看都没看一眼,活生生让行刑的人给拉拽走了。

她倒想看看南陌那个贱蹄子有什么本事,让大少爷留下她?

“尔升哥……”宿辛背着人迈进院子,想高声叫又不敢高声,只好四下找尔升。

冷不防的,背后一凉,脚腕子从后面被人踢了一脚,让宿辛差点把背上的南陌给掉下去。

宿辛小嘴一垮,头也没回,“尔升哥,我遇到麻烦了。”

尔升比宿辛整整高一个头,面无表情道:“我看是你要麻烦了,谁准你把这人给带回来的?”

宿辛不服气,把昏过去的南陌放置到树旁,让她的背倚着树,这才腾得站起来。

孩童般脆生生的语气隐隐含着怒气,“肯定是方氏那个蛇蝎妇人,大冬天的,居然罚人跪着,要不是前两日雪消了,怕是这丫头就真死了。”

“这丫头?我看人家比你年纪大。”尔升无奈扶额。

宿辛这才顾忌般低声道:“这事可要告诉少爷?要不尔升哥你去少爷房里偷点儿祛寒的药来,我在膳房里偷偷煮了,再喂与这丫头?”

尔升不可思议地看着宿辛,突然间神色一僵,又即刻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

“好不好嘛,尔升哥。”那个“哥”字的尾音宿辛还没寻思着怎么拉的更长时候,身后清雅如玉的声音便响起了。

“折子轩竟也能养出个贼来?”慢悠悠的调子,竟格外的温润好听,只是尔升和宿辛想到他们家爷的性子,顿觉大事不妙。

宿辛嘴角一抽,反应过来便狗腿地跑过去,“少爷,这天儿怪冷的,您怎么出屋了?”其实他想知道的是您怎么出屋也没个声响。

尔升则恭恭敬敬地侍立于一旁。

景莫淮意味深长地看了宿辛一眼,没回答,宿辛咽了咽口水,自觉地站在景莫淮楠木轮椅的身后。却还不死心,对着尔升挤眉弄眼,示意他开口给昏迷的南陌求情。

景莫淮顺着尔升垂着头的余光落到靠着树睡过去的女子。冬天,树木算不得葳蕤,南陌身上的衣服破了不少地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透着乌青。

眸色微闪,男子的神色有片刻复杂,默了默,道:“把人背进去。”

“啊?”宿辛不可置信地吸了一口略为绵长的气,他以为少爷的下句话会是‘把人扔出去。’

倒是尔升比较理解爷今日这样看似与以往行事不同的做法,毕竟爷一向不喜欠人人情。

几日前的年宴,爷固然拒绝了这丫头的帮忙,此举看似绝情,实则却是给了她生机。不然老爷只会下手的更快,更轮不到这些姨娘刁难,这南陌就会一命呜呼。

南陌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孩童般的模样,围在爷爷身边。而她尊敬可亲的爷爷则仔细给她讲解针灸的穴位。爷爷不让她用人体针灸模型,而是以身试法。南陌初学的时候,好几次都让爷爷的刻意的叫苦不迭,南陌则在一旁哈哈大笑。

虽然没有父母的保护,可在爷爷的庇护下,她同样过的很快乐。

场景转换,然后便是冬季,很冷,冷的漫天的凉风都向她呼啸而来。而她就孤零零地走在一条没有边际的荒野上。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

榻上睡得极其不安稳的少女突然间惊醒,心跳的厉害。

陌生的环境,她来不及细细打量,只是看到算是熟悉的身影,景莫淮?

半步之外,精致楠木轮椅上,这个不良于行的男子神色,不是怜悯,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的容颜,在跳跃的烛火之中光影交叠,五官看不分明。

“感觉如何?”景莫淮看着大梦初醒,冷汗淋漓的少女。

南陌没回答,只是怔怔看着他。身下的床铺比之现代的席梦思算不上很舒服,但是此刻竟意外让她觉得想要深陷其中,想要一直睡下去。

男子一手放下端着的白瓷茶盏,扣着盏沿的手骨节分明,优美异常。

见她醒了,道了一声:“冒犯了。”便微屈了掌心轻轻贴在南陌的额头。

小几旁的小炉上温着粥,咕嘟咕嘟,冒着热腾腾的软糯香气。

不知怎的,良久以来,一切都那么不真切,南陌被压抑的情感却在这一刻被释放出来。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开始,断了线般地滑落,她先是低声呜咽,而后干脆以锦被捂了面容,抽噎出声。只是在厚重的锦被的遮掩之下,听不太清晰。

“怎么就这么倔呢。”男子叹息了一声,像是责备,又像是无可奈何。他的手抚上锦被下蜷缩成的一团的人,轻轻拍着,像是宽慰般。

雕花门外,宿辛缩了缩脖子,“那丫头怎么了?”

尔升摇了摇头。

“她不会觉得我们家少爷轻薄她了吧?”宿辛大胆猜测。

尔升见他实在闲不住,“你去侯氏那儿一趟,告诉一声,她们苑的丫头在大少爷这儿。”

宿辛腹诽,怎么刚回来,这等跑腿的差事就沦落到他头上。不满归不满,他还是没胆子跟尔升叫板。

这厢,常姑把宿辛传的话转告给了侯氏。

侯氏若有所思,觉得大少爷也不至于在这一时就想通了,思索过后又转而喜上眉梢。

在她看来,景莫淮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是不可能对南陌有什么想法,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向自己示好。

如今的景府,方氏一人独大,可惜她只有两个不值钱的女儿傍身,若是大少爷肯站在她这边,那日后她自己的儿子出生,此番的局面必定会扭转。

第二十二章 搬弄是非

“她竟住进了折子轩?”轻啜了一口茶的姚雪顿时气急败坏。

“景府的下人真是狗眼看人低,拿这等粗制滥造的东西来打发我。”姚雪重重摔了杯盏。

秋桃一个激灵,知她是把对南陌的不满发泄到茶叶的陈旧上去了,立马向姚雪进言道:“小姐,依奴婢看,定是那贱蹄子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姚雪顿时意气难平,手上使了气力,揪着圆桌上铺就软绸缎子,那缎子上垂下的穗子也被她拽下些许。

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丫头,淮哥哥竟然这样看重她?

秋桃扶正了桌上的茶盏,看着仍旧怒意不减的姚雪,这才劝道:“那南陌不过是个奴婢,怎可与小姐争辉?”

秋桃从矮凳上取了绣篮,拿到姚雪跟前,“小姐看看,这绣花样子多精巧,就是鹄城的大家闺秀又有几人能比得上?那丫头粗鄙不堪,怎能敌得过得过小姐的心灵手巧?”

姚雪本就在气头上,听秋桃说了这许多的话,却字字不在调子上,更是憋闷。

“这有什么用?现在住进折子轩的是那丫头。”她拿自己与景觅的交情说事,景老爷这才留她长住一段日子,本想把握好这个机会,结果却让一个奴婢捷足先登了。

秋桃见她还是不明白,就把话又说的明了了些,“那丫头之所以能进折子轩,不见得是大少爷首肯。宿辛那小童,我们来景家之前也打探过,孩子心性,人又是他救回去的,大少爷怎好与一个孩童计较这许多?”

“你是说这根本不是淮哥哥愿意的?”姚雪一脸狐疑之色。

“自然,南陌那丫头过去时候,听说还是昏迷着的,不过是用了那起子苦肉计,才赖在折子轩的。”柔弱的女子总能唤起男子的怜惜之情,想来那大少爷也不例外。

“小姐日前不是绣了个锻青的攒花荷包吗?那芙蓉别致,最是小姐的一番心意。不如趁年下送去折子轩,倒也应景。”

秋桃知道姚雪担忧景府的风言风语,既要做到不被人传闲话,又要让大少爷知道小姐的心意,只能从给众人一般多中不一般出来。

姚雪这才沉下心来,暗恼自己沉不住气,竟还没有秋桃沉稳。

姚雪点点头,“这绣花样子多,别人只会道礼轻情意重,秋桃,你挑了好的让人给各苑的姨娘小姐,还有老太太处也送去些,至于那个芙蓉荷包我要亲自送去折子轩,如此,别人也不好说闲话了。”

待秋桃把这事交代给粗使丫头们,这才给姚雪挑了适合的衣裳。

看着铜镜里绾着飞仙髻的妙龄少女,兰花簪花淡雅衬得肌肤似雪,楚楚可怜,姚雪满意的点点头。

将绣的针脚细密精巧的荷包揣在袖口里,又隔着衣料轻抚了几下,这才放下心来。

主仆二人来到北苑的折子轩,秋桃自告奋勇敲了大门,第七八声的时候,门陡然开了。

秋桃一个没站稳,差点栽进去,里面瘦长脸的男子后退半步。

尔升看向秋桃身后的姚雪,目光微沉。

秋桃咬牙站正,没有想到这折子轩的下人这么没有同情心,如果刚才自己没有及时稳住身形,他竟是根本不打算扶自己一把。

姚雪上前两步,她还顾不上因为一个丫头而计较,只是嗓音温柔道:“还请告知淮哥哥一声,就说雪儿前来拜访。”

尔升将刚才推开的半扇门拉回去一些,一掌的缝隙,“爷不见客。”

姚雪急了,没想到一个下人也敢和自己作对,她单手撑了门,就要硬闯。

“姚小姐,请自重。”不同于以往的面无表情,此刻的尔升,面上浮现一丝冷意。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刺透她的心脏。

姚雪脊背一凉,倒退一步,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淮哥哥身边的仆从,似乎和在年宴上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姚雪没打算挑战尔升的耐性,更不想因此让淮哥哥对自己不满。

于是她沉吟一番,自袖口掏出个锻青的芙蓉荷包来,“淮哥哥不喜人叨扰,本小姐自是知道,你把这个交与他,权当我的一番心意。”

姚雪自认为自己已经放下身段了,可谁知这尔升却是油盐不进的主儿。

她堪堪将一双玉手在寒风里颤着,那尔升却充耳不闻,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想法,反而将大门立时关上。

被拒之门外的姚雪狠狠一跺脚,就带着秋桃离开了。

不许她进折子轩,倒教一个身份卑贱的丫头进去,景府究竟有没有将她这位表小姐放在眼里?

这府里有谁能为自己做主?姚雪心中愤恨。

那方氏巴不得大少爷沉迷于女色,哪里会管这些与丫头厮混的事,少不得有乐见其成的成分。说与景伯父那里,姚雪又怕牵连景莫淮。

为今之计,只有去向堂斋寻到老太太处去,她可以在谈话间故作不经意地透露给老太太。老太太虽一向礼佛,可是听见这府中丫头不知尊卑勾搭,主子的事儿,少不得敲打一番。

姚雪洗漱装扮一番,带了丫头秋桃,去了向堂斋。

向堂斋的守门丫头进去传了话,没一会儿,曾嬷嬷便出来了。

不愧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姚雪瞧见曾嬷嬷发间檀香沉木的发簪,古朴厚重,便不是普通下人能有的。

姚雪身着一袭长裙,素白的裙裾梅花点点,拢着雾色的薄烟披风,楚腰若弱柳扶风不盈一握,她将一头青丝绾成飞仙髻,斜簪着雅致的兰花。

额间亦以花黄妆点,可惜,这一身装扮是清新脱俗了,却也是年轻人的审美,在曾嬷嬷看来,这姚雪过年来参拜老太太,还打扮成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好似景府亏待她了一般。

曾嬷嬷见状不由板起面孔,“向堂斋一向清净,怕不适合表小姐这样的年轻小姐久待。”

向堂斋不是她可以硬闯的地方,姚雪微微一笑,“嬷嬷有所不知,我来这景府,已有几日,却不曾给老太太请安,心下一直惶恐。今日听府里伺候的下人说老太太身子已大好,这才冒昧前来。”

姚雪复又眉目半敛,眸光里已有泪光闪烁,话里更是凄苦,“若是嬷嬷不允,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下人,没的说雪儿不懂规矩。”

曾嬷嬷看了心下生厌,在这儿抹眼泪,倒像是谁欺负了她似的。

曾氏眉头拧成了川字,“你进来吧,请了安就离开,老太太的身子还需将养。”

“是,雪儿省的。”姚雪故作乖巧,低垂着头的眼里却精光一闪。

景老太太畏寒,主屋里头的窗子都紧闭着,老太太则罩着皮棕色貂皮大氅,怀里拥着个描金的鱼戏莲花的手炉。

姚雪盈盈一拜,“雪儿见过老太太,府里头的下人都道老太太慈祥,如今一看可真真是个菩萨般的人儿。”

老太太听惯了这些捧着的话,一时也不觉得如何,细细看了她几眼,“你父亲近来如何?身子可爽利?”

姚雪的父亲是景老爷的表兄,两家来往亲密,老太太过问一番也在情在理。

姚雪再次福了福身,“回老太太的话,家父身体康健,只是京中尚有生意,府中又事杂,家里这才让雪儿前来景府拜年。”

曾嬷嬷自姚雪进了屋子就一语不发,老太太觉得稀奇,不由多看了几眼,照往常那些老的少的过来,曾嬷嬷总要打趣提点一番。老太太私下里早把她当姐姐一般的人儿,自是不觉得逾矩。

老太太虽然疑惑,面上却也没表现出来。

“那便好,你这丫头倒也乖巧,平素多与觅儿丫头还有芝儿多相处,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体己话也多。”景老太太兴致缺缺地应了姚雪。

姚雪见老太太对她的事并没有多问,也没有与她闲话的打算,自觉受到轻视,却只能强忍下这口气。

顾不上原本的打算,只得笑意盈盈地看着景老太太,强提起由头,“雪儿在景府里也来了几日,老太太可敬,景伯父众姨娘可亲,就是有句话雪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话一出口,曾嬷嬷面上更冷。好没规矩,景府的内务,一个表小姐也敢置喙?

这是觉得景家亏待她了?

景老太太压下心中瞬时升起的不痛快,拍打着描金的手炉,炉盖上的镂空镀金发出杂声。

姚雪垂头,“雪儿说这番话不是因为景家待雪儿不好,相反,是因为景家的厚待,让雪儿没办法对那些事情坐视不理。”

景老太太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些。”

姚雪福身道:“雪儿听了一些下人乱嚼舌根子,说是一个卑贱的丫头恬不知耻地进了折子轩,那话越传越难听,这青天白日的,雪儿自然不敢由着那些个下人胡说。于是拿便出表小姐的威仪来训斥他们,可是雪儿毕竟只是一个表小姐,对景府的内务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一打压,竟仿佛坐实了,这闲话传的更厉害了。”

姚雪说完,心中暗暗得意,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不甚清楚,却又将个中影响传达的明白。事后,就算老太太仔细查了,也绝不会放过南陌。

思及此,她神色一敛,“雪儿自知身份低微,照理不该多管,又怕那个没皮脸的丫头平白污了大少爷的清正名声,外头的人知道了,没的坏了景府的名声。”

姚雪说的情真意切,说到动情之处还明珠垂泪,惹人好不怜惜。

“什么丫头?是哪处的人这么大胆?”老太太虽然不满姚雪竟拿捏到她头上来了,可是她说的言之凿凿,她也不能不问。

“听说是侯姨娘处的,一个叫南陌的丫头。”姚雪眼里忽的有了一股子正气,看向老太太,仿佛她是路见不平才出言的。

“南陌?”老太太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景府的事情就不劳姚小姐你费心了,我乏了。”老太太抚额。

曾嬷嬷心领神会,对着姚雪道:“表小姐,请回吧。”

姚雪不明白,听了她的话,明明方才老太太神色里隐约露出几分不快来,怎么此刻竟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架势?

曾嬷嬷送走了姚雪,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了向堂斋。

老太太却并未歇下,方才对姚雪所言不过一个打发的说辞。

曾嬷嬷走近床榻,老太太才张开了半眯着的眼,“查清了?”

曾嬷嬷点头,“查清了,是那方氏作贱南陌那丫头,以工假时日过长的由头让程英罚了南陌跪,结果被大少爷的手下救了回去,这才捡了一条命。”

“作孽……”老太太顿时气的直哆嗦。如果不是对南陌那孩子有些了解,或者今天换一个人,她可能真的会好好敲打一番。

很快,她又平静下来,思前想后,知道那姚雪过来,不过是想要借刀杀人。不过南陌进了折子轩,这倒是个稀奇的事儿。

要知道,她这个嫡长孙可是不近人情的很。老太太目光复杂,询问性地看向曾嬷嬷。

曾嬷嬷宽慰她,“依老奴看,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给房里放几个人伺候着了。

“你说,淮儿看上那丫头了?”老太太似有些警醒。

曾嬷嬷沉吟,大少爷性子凉薄,对于附中的事根本没有心思多管。即便手下的人救了南陌,恐怕也会被遣回侯氏那里,而这一次,竟然破天荒将人留在了折子轩。大有没把那些个风言风语当回事的架势。

不等曾嬷嬷回话,老太太却摆摆手“罢了,若是淮儿真喜欢,这事我准了。”不过是抬个下人通房的身份,这点儿事她还是拿的定的。日后即便老爷问起来,也不会给她这个娘老子一个没脸。”

第二十三章 杀手活久见

南陌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在景莫淮面前哭了,前世,即便在爷爷跟前,也没有这样不管不顾放纵的时候。

可能是屋子里炭火烧的太暖,让她都忘乎所以了,如今在这折子轩,府中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她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尽快回到方氏处。

“侯氏倒也舍得,拿你来换?”景莫淮似是意有所指,唇角透着若有若无的揶揄。

“不可能。”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就不可能?已经几日了,侯姨娘一定派人打探过了。她能安安稳稳待在这里,必是侯氏点了头的。

南陌见他递过来一只盛粥的碗,没接。

“南陌身份低微,怎可让大少爷亲自伺候?”她这句话说的赌气。

“是想要我喂吗?”景莫淮也不恼,偏了头,墨发轻垂,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微微敛起,唇角的弧度却是愈演愈烈。

啊呸,谁要他喂。

南陌恶狠狠地拿过景莫淮手里的碗,顺便把软绸枕头给竖起来靠着,“南陌不过是府中一个寻常丫头,大少爷何必拿我寻乐子?”

“阿陌?”

南陌眼睁睁见他连称谓都给换了,这才僵着嘴角看了他一眼。

他的笑意低低浅浅,却始终不浓烈,精致的眉眼微动。

南陌总能从他身上嗅到若有若无的清香,有时是松脂的清香,有时候是药香。

她知道侯氏的心思,可惜,南陌没有忠心耿耿那份心,她不是谁的通房丫头,更不是谁笼子里豢养的金丝雀。就算她是雀儿,也要看景莫淮养的起吗?

景莫淮对她这般照顾,不过是为了和侯氏结盟,而她就是这盘棋的棋子,随时可丢弃。

“少爷,我的衣服呢?”南陌垂头,素色的云锦缎子,袖口斜斜伸出一枝折枝海棠来。

不贵气隆重,但看得出来衣料是顶好的上乘料子。

景莫淮淡淡道:“下人换的。”

南陌腹诽,这折子轩的女性下人少的可怜,几乎都是婆子一类的粗使下人,居然还有这样好的衣裳给她替换。

景莫淮以为她至少会觉得害羞脸红,可是没有,听了他的话,南陌的面上露出狐疑之色,随即又像是找到了答案一般松了一口气。

粥不烫,南陌用拇指压着靠在碗沿的瓷勺子,一气儿喝了。

翻身下榻,“少爷,南陌告辞。”说完,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便离开。

“等等。”景莫淮温润的声线传来,门口的尔升恰到好处地伸出一只袖子拦住她。

南陌硬着头皮回了头,却是低头看着地面。

轮椅上的男子看着有几分狼狈的少女,唇角的弧度深了深。

“尔升,外面天寒,给她把斗篷拿上。”

“呃……是。”

尔升差点惊掉了眼珠子,近来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谨慎规矩统统都难以维系。从这个南陌的出现开始,他觉得自己的性子都快和宿辛差不多了。

南陌依言系好斗篷,那是同里面的素衫同色的,胸口同样点缀着折枝海棠,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走在北苑的路上,南陌心里暗恼,自己今天的情绪来的太失常,还真是诡异。

这景府虽比不得京都那样规矩森严,可她在折子轩住了一晚,要是被人知道了难免传闲话。

果不其然,待南陌回去西苑的时候,常姑对她嘘寒问暖的,活像她是个大功臣。

丝毫没怪罪她的行为,还说姨娘让她多休息几日,这几日的活计就先交给旁的人去做。

茗琴没有重心思,见南陌回来,竟很高兴,还给她整理了床铺。

南陌若有所思,抓着棉被的一角。突然想起来,在折子轩,她睡得是大少爷住的主屋。那,他呢?又睡在哪里了?总不至于留在那儿照看了她一夜吧?

茗琴有些担忧看着陷入沉思的南陌。

雅儿见南陌身上的衣物,竟然是鹄城最时新的云锦缎子,阴阳怪气道:“哟,人家现在身份尊贵着呢,哪能瞧得上我们这些下人的铺盖?”

“雅儿,你说什么呢。”茗琴微恼,她自是不相信事情像那些人传的那样不堪。

雅儿冷笑,还不知道南陌是怎么卖弄她那些狐媚劲儿,迷惑了大少爷。

茗琴还要再分辩什么,南陌却按住她的手,摇头道:“我这会儿睡不着,出去走走。”

雅儿讽刺道:“大晚上睡不着,是狐媚劲儿犯了想和野男人幽会吧?”

南陌腾的一声站起来,雅儿吓得一个噤声。南陌挑眉,步步紧逼过去,“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雁过留痕,你觉得你之前做得事情够干净?”

南陌为她整理了一番衣领,看着雅儿屏住呼吸,愣住了,在她耳边温柔道:“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什么都说的出口。”

“你……”雅儿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看着南陌推门出去的背影。她原以为这南陌十分好拿捏,要死要活,还不是得她说了算。

岂料她才来了几天,非但得到了侯姨娘的信任,还攀上了老太太,更和大少爷扯不清。

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如果任由她这样下去,这西苑以后还哪有她雅儿的地位?

以前是她不够狠,往后,南陌你可走着瞧,我要让你知道得罪了我的下场。

雅儿面上露出狠色,茗琴看在眼里,不禁提醒她道:“雅儿,我们一起服侍姨娘这么些年,你可别做傻事。”

雅儿讥诮回击,“你现在知道做老好人了?刚才她逼我时候你怎么不劝?”

“你……你怎么这样?”茗琴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茗琴?你说,南陌要真是攀上了大少爷,你心里不觉得难受啊?”

茗琴愣住,随即反驳道:“南陌不是这样的人。”

雅儿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死心眼的东西,怕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南陌百无聊赖的穿过内府花苑的回廊,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待在西苑,或者说待在这里,待在这景府里。

签了死契的丫头,作为一个府邸的私人财产,可以随意被人支使责罚,甚至生命在这些人眼里也可以是在谈笑间剥夺的。

府中的姨娘勾心斗角,这景府的宅院里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她的喉咙时刻被人扼住,像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拉扯着配合演戏,真是喜欢不起来这样的生活。

她想,她需要自由,更需要在这动荡王朝里,安身立命的资本。

“别动。”南陌的嘴巴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简单的两个字仿佛也带了冷厉。

南陌被拖进回廊边的廊柱一侧,她发不出声大喊,便死命掐着那人的腰线。是个男子,而且高大劲瘦,那腰间的肌肉冷硬,没弄疼男子,倒是掐的她手疼。

她很快就判定这不是方氏派来的人,毕竟对方段位太高,要杀人早就动手了,不用这么……这么抱着她。

但是来人却很有分寸,看似姿态暧昧,实际环腰过去的手上只拿捏了衣服的一角。

要说是胁迫,可来人全身的力气大半都倚靠在她身上。她弄不清对方的来意,这样算是轻浮还是不轻浮?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扭头,不意外的,看到一袭黑衣的男子。

他深发高束,面容以黑巾遮掩,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那男子只怔了一下,手上森冷的匕首就贴上了南陌的脖颈。

“想死?”刻意压低了声线,依旧是杀意凛然的两个字。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

南陌眨了眨眼,如果她没料错,这个人应该不是景府的人。

“快搜,人就往这边来了。”远处,一群人悉悉索索地过来,看来像是为了不引起内院人的注意。

按常理,如果有人闯入内院,应该尽快通知到这些内眷,让各苑有所防范。不至于像这样,遮遮掩掩地进来拿人,除非这个被捉拿的人对景老爷有什么威胁。

月色下,南陌看他,身上明显受了伤,而外府的护院竟然会进内院查人。他究竟做了什么,杀人还是偷了东西?

南陌扬起了脖子,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同时用力掰着他捂着自己嘴巴的手。

黑衣男子料她不敢乱来,就松了力看她想要说什么。

南陌得了嘴上的自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长吁了一口气才道:“你很不走运,这后面没有路了。”她上次就是差点儿在这儿把自己给结果了,所以记忆十分清楚。

感受到男子一瞬间的杀意,天地良心,她不是狼牙山五壮士,没有逼迫嘲笑他的意思。南陌继续道:“我不管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但如果那些人过来,看到我们在一起,我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所以,一会儿你必须听我的,先避开他们。”

她分析的合情合理,黑衣男子心下存疑,看样子她不过是个丫头的身份,脑子倒还挺清楚。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受了重伤,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和这些人拼死一搏。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

南陌突然对着他勾唇一笑。

“刘管家,你好坏呀,非要在这儿玩。”她勾上了他的脖颈,顺带用尾指挑起,摘掉了了他面上的黑布。

他猝不及防,能站立住已经是极其勉强的,他本就一手钳制着这个女子,一手掌控着匕首的角度,根本阻止不了她猝不及防的动作。

南陌一愣,月色下,男子眉目锐利,刀削斧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

只是左眼下的有几道细密的伤痕,仿佛雕刻了一朵繁复凄艳的花,平白让人觉得丽的诡秘。

他锐利的眉眼几乎看进了这个行为大胆少女的眼里,她眉眼弯弯,尖削的下颌微微扬起,看起来有几分倨傲。却因为演戏,声线都刻意压成柔媚的调子。

南陌想,如果忽视掉他眸里的杀意,这将是多么和谐的一幅画卷。

那些护院逼的更近,南陌没功夫细看,不管了,她只能继续演戏,“刘管家,那可说好了,谁要不长眼地看到了,就要了谁的命好不好?”

她看向他,瞪眼示意,这人真傻还是假傻?该配合她演出的他竟然视而不见。

看着揪着他领子的明眸少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黑衣裹身的男子眸色一冷。

这才含糊了一声,“嗯”。

南陌头大,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所幸,刘管家平素的积威不是唬人的。

那帮护院听到二人的对话,果然犹豫,夜色之深,本就难以分辨身形。如果他们真的过来,给刘管家找不痛快,他们这帮护院也就离死不远了。

为首的男人神色犹豫了一下,便给手下下令道:“行了,再到其他地方看一下,他受了重伤,跑不远。”

“人走远了”,南陌松了一口气。

她声线恢复成原本的清冽,方才的娇媚仿佛只是错觉。

南陌好心的替他系上蒙布,“你放心,不管你长的是貌美如花还是奇丑无比,我都不感兴趣。只是刚才那种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不假扮一下刘管家和他的小情人,咱俩今天都得玩完。”

南陌面上浮现起一丝凝重,“喂,你应该没有那种谁见了你的面容就得死的怪癖吧?”

黑衣男子看着眼前还勾着他脖颈的少女,把她纤瘦的手臂扯下来,心中已经给她定了性,不知羞耻。

“带我出去。”他的匕首再度贴近了她的肌肤。

南陌没好气地两手一摊,道:“你做梦呢,我呢,就是景府一个小小的丫头,别说带着你,我自己都出不去。”

笑话,她还想离开这里呢。说实话,要不是有辛娘还在,她根本就不用考虑那么多,直接想办法逃走就是了。而现在,离开的方式,只能徐徐图之。

“你……”她直白的话语令男子眸色一沉,下一刻竟往南陌的方向倒去。

南陌眼疾手快扶住他,却沾了一手的血。看着根本撑不了多久的男子,南陌认命:“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你先养好伤,然后伺机出去不就好了吗?”

这个人看起来很厉害,不像是普通的打家劫舍的贼,她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第二十四章 雅儿起疑心

南陌为黑衣男子找了一个地方,是她在府中无意中发现的一处院子,距离北苑不远。

连着北苑的这片地,都比较荒僻,这里也少有人来。

扶他进了个偏房,本着医者父母心,南陌提出给他治伤,“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多谢,不必了。”

女儿家,哪个不怕见血,黑衣男子笃定她是硬着头皮开的口,向她颔首道谢。

“难得啊,杀手大人。”南陌扬眉,男子身形一僵。

南陌挑眉,还真是猜对了?既然他不让她包扎,她也不勉强,她今天出来的太久了,再不回西苑,难免容易被起夜的丫头发现。

黑衣男子屈膝准备靠在屋内的柱子旁,颀长的体态,却因为一个动作而牵裂了伤口,可男子却连眉梢都未动半分。

“等一下。”南陌抢先一步开口,蹲下身去,掏出口袋里每个丫头配备的巾帕,用力擦了几下,虽然不甚干净,总比直接坐下去的强。

男子眉目半阖着,南陌却悄无声息吸了一口气。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透着狠劲儿的眸色,似乎只要不加以掩饰,那铺天盖地的冷冽就会包裹住任何人。

她尽量不去看他,因为只要盯着那张脸,她就会回忆起男子左眼下诡秘的血痕雕刻。

南陌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盖在他的腿部。

对上男子略有疑惑的神色,南陌定了心思,她的口吻就更加沉静,“斗篷沾了血,拿回去别人问起来,我有口难言,你应该没见过哪个丫头大半夜的浆洗衣裳吧?”

“为什么要救我?”他开口问道,随即又似乎染上了阴郁般的恼意。

所幸,南陌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到那几近低叹的嗓音。

尘埃遍地,只有黑衣男子侧坐的地方擦的干干净净,黑衣男子这才微微眯起眼来,这个女子的确不像是一般的丫头。

她年纪尚小,凌乱的夜色里,她的面容更像是她衣裳上的海棠花,含苞待放,清丽脱俗。

或许没有京都那些大家闺秀的扭捏做派,但却行事果决,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敏锐与镇定。看着走出去的女子纤细的身影,他竟然不觉得她会告密。

当然,黑衣男子的拇指覆上袖口的匕首,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景府他在这里,他也会让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目光落到她方才擦完地面一脸嫌恶,随手丢弃掉的巾帕上去。

上面的针脚细密,绣着‘南’字。那么这个丫头的名字里当有这个字。

黑衣男子自觉今日心神不宁,气血翻涌,他粗略包扎了大的伤口,凝神调息起来。

下人住的偏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子,紧接着一个纤瘦的人影溜进去,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榻。

只是南陌没有想到,隔着个茗琴,侧躺着雅儿在她躺下后睁开眼。

南陌,这一次,你算是栽在我手里了。月色下,女子的面目有些狰狞。

南陌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今天的事情太离奇,那个黑衣男子看起来功夫不差,怎么会在景府吃了亏。

鹄城是边城,即便景府在这儿的权势滔天,也没有把那样一个杀手逼到这般模样的本事。

好奇心害死猫,尽快将这尊大神送出去才是要紧事,希望对方是个有业界良心的杀手,不会杀她灭口。她想好了,她虽然于医术上有一定的天赋,但是行医的那套行头却是缺了,医学虽讲究天分,但是与不断的病症积攒也有关系。

今晚,见那杀手血流的很多,但致命伤只有胸口那一处,但他既然不让她处理,证明他自己亦有办法。

于“望”字诀颇有心得的南陌,笃定他似有头痛之症,那痛苦似乎比他的伤口还要痛的厉害。

她注意到,即便胸口上受了似乎极其严重的伤,可是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可是他的头痛,却让他在她面前以阖目掩盖眼底波动的情绪。

或许可以针灸试试,就是不知那个黑衣男子会不会愿意让她施针。

想了半天,南陌决心无论如何要先试一试。只是苦于她没有施针的工具,就她先前得的那些打赏,几乎尽数给了南晴和南庸,根本不足以买一套好的针具。

南陌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只是要借借老太太的东风。

天一亮,雅儿就破天荒的爬起来了,她的眼风四下探寻,始终没有发现昨天白天,南陌穿回来的斗篷。

冬季的夜晚,是那样的冷。只是睡不着,出去走动走动,又怎会落了斗篷?

除非?雅儿美丽的眸子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除非是宽衣解带,做了那起子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会在慌乱之中落了斗篷。

雅儿为这发现欣喜异常,这一次她根本不需要借方氏的手,也能将南陌这贱丫头扳倒。毕竟那位表小姐,看起来可比方氏好用多了。

从此以后,这西苑儿照样是那些丫头婆子为她马首是瞻的场景。雅儿翘了翘嘴角,溢出一丝艳丽。

她从不认为这南陌大晚上出去私会的是大少爷,府中的那些流言,也是她推波助澜,任由那传言更加离谱的。

何况,大少爷是什么性子,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与南陌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苟且?

雅儿认定南陌出去是偷汉子了,只是猜测的对象,始终围绕在那些护院身上。

所谓捉奸要在床,她这一次也要让侯姨娘认清,南陌究竟是个什么龌龊的东西。

清晨,南陌便去拜访了景老太太,向堂斋的下人惦念南陌那次的舍命相救,见是她来,很是积极地去通传。

老太太还没醒,曾嬷嬷便出来迎了南陌。

南陌以老太太的身子需要将养,针灸最为合适。她也不拿捏姿态,就直白的告诉曾嬷嬷她需要一套针具,日常练习也好,为以后诊治方便也好。毕竟不是每一次诊治都只需要写几个方子就好。

曾嬷嬷一口应下,人年纪越大,经历的风霜越多,越喜欢这等坦诚的年轻人。赤诚的心难得,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说的明明白白。曾嬷嬷觉得南陌这样,比那些个故作姿态的女子要好很多。

曾嬷嬷的办事效率很高,果不其然,当天下午,南陌就收到了一套银质的针具,连同几本市面上最常见的医术。

南陌暗笑摇摇头,道曾嬷嬷还是谨慎,给她把书都备了,是怕她资历不足吗?

南陌抚摸着熟悉而陌生的针具,真好,不金贵,也趁手。算是最能传递曾经的温暖的东西。

万事俱备,下午的时候,南陌没有依照常姑的交代,什么都不做,而是做了自己的洒扫的活。

自从喜儿被发配走了,和她同屋的秋眉就接手了喜儿的活。许是上一次,为喜儿做了证,秋眉心里过意不去。

这小丫头总是怯生生的,偷偷用愧疚的神色看着她。南陌没有怪她,毕竟喜儿确实是将这丫头也给骗了。所以也刻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

到了歇着的时候,南陌终于以实际行动让小丫头知道了自己并没有怪她,秋眉也不再拿那种愧疚的眼神看她了。

吃饭的时候,南陌藏了两个细面馒头,才想起来自己的帕子扔了,于是借了茗琴的帕子包起来。

景府对下人不错,在这多处饥荒的时代,下人们还是可以达到吃饱的水平的。

雅儿眼尖,见不得南陌如此,她那小身板,能吃得了那么多?心下想她定是要晚上偷拿给那野汉子的。

南陌这样的举动本没人在意,经雅儿这么说,大家才有些不满,吃不完还要占着。

南陌也不生气,只是道:“我和你们不一样,家里本就贫穷,从没吃过这样白净好吃的馒头,才想多拿两个晚上饿了填肚子。各位姐姐应该不会怪我吧?”

有人起了怜悯心,“这有什么?反正吃不完隔夜了也不好。”

雅儿见这些丫头都倒了风向,气不过将碗端出去。

茗琴叹了一口气,“南陌,雅儿她就是那个性子,你多担待一点儿。”

南陌知她实诚,西苑的这些丫头们之所以附和自己,不过是因为她得了侯氏的宠信,多是巴结,但茗琴不同,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同雅儿好好相处的。

晚间,南陌果然再一次溜了出去,等她没走多长时间,另一道身影也从床榻上爬起,不是雅儿又是谁?

南陌小心翼翼地观望,取了包着馒头的帕子,走出了西苑,将那馒头很是仔细地揣在怀里。

雅儿见她这举动,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南陌定是与人有首尾,而且极大的可能是外府的护院。毕竟只有那些粗笨的人才会稀罕这细面馒头。

南陌在前方走着,嘴角有几分讥诮,她席间不过是故意如此,没想到鱼儿还是上钩了。

她本不知道雅儿能有什么手段,那天当着茗琴的面拿话逼雅儿,不过是为了逼她尽快显出狐狸尾巴来。

没想到这么快,雅儿就迫不及待了。

南陌想起,今天晚上吃晚饭,秋眉竟来找她,一副踟躇不安的样子。

像是下不了决心,最后,她还是坚定了神色,告诉南陌,“今天值班的时候,雅儿姐姐她问了你的行为,还有有没有偷懒去别处,你最近还是小心一些。”

秋眉直觉雅儿不怀好意,所以想来给南陌提个醒,又怕自己给两个人造成了莫须有的隔阂,所以一直犹豫。

秋眉虽然胆小,但很聪明,她与喜儿素日交好。喜儿的下场多少让她有所警觉,南陌来西苑没多久,喜儿与南陌之前并无交集,更谈不上积怨。

就算是嫉恨,也不至于拿人命开玩笑,偷姨娘的八宝璎珞钗,更是无稽之谈,她同喜儿都是洒扫丫头,姨娘那么贵重的钗子,她们之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就算是恨毒了南陌,也不至于用这样冒险的手段去嫁祸她,只有可能是侯姨娘身边最得力的丫头,与喜儿里应外合,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在雅儿明里暗里打探南陌值班时候有没有去见什么人,或者有没有怪异举动的时候,她如实回答雅儿,并没有什么异常,让对方也放下戒心。

另一方面,她去给南陌提个醒。

一则,她上一次为喜儿作证,虽是无心之举,可也害的南陌平白糟了那挡子事,她心里过不去。二则,在秋眉心里,南陌比雅儿有容人之量,又这么快得了老太太与侯姨娘的宠信,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她只愿日后南陌能记得她的这点好,在需要的时候能回报一二。

人心换人心,秋眉虽是为求心安,南陌仍是在心中记下了她的善举。

雅儿跟踪南陌来到距离北苑较近的一处废弃的宅院,看着进了房中的南陌,掏出怀里揣着的馒头给那男子,听他们极其亲密地私语。

雅儿扶住窗棂的手松开了,心思缜密的她,经此一遭,更加确信了南陌果不其然在私会情郎。她怕打草惊蛇,就迅速离去,回到西苑也装作熟睡的样子。

过了约莫半刻钟,南陌才回来。

雅儿走后,她为黑衣男子施了针,他似乎讶异于她对他头痛的诊断,竟也愿意让她一试。

黑衣男子依着她的话侧坐,南陌捏了银针在颞部,两端眉梢向后几指的太阳穴处斜刺入半寸。

一番施针后,南陌的额前已经被薄汗浸湿,黑衣男子自始至终,身子是紧绷的。南陌不知道,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能让她这样试手,是多么不易。

第二十五章 被诬偷情

第二日夜里,当南陌再去那废宅的时候,“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随后,南陌慌忙又去推窗子,那窗子竟也被什么东西给顶住了。

南陌在里面拍打着门,显得慌乱而又无助。

门外姚雪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眸,对着一脸得意之色的雅儿道:“你确定看清楚了。”

雅儿连连点头,“看清楚了,这屋子里面藏了个野男人,这下子,看那南陌还敢如何嚣张?”

雅儿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盟友就是这位表小姐姚雪。毕竟,表小姐对大少爷一往情深,前段时间这大少爷和南陌的流言之盛,让人不得不多想。

少爷气质高华,这南陌却是烂泥一般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坏了大少爷的清名,任谁都觉得不喜,更何况是一心爱慕少爷的表小姐。

果然,姚雪听了雅儿的汇报,心中大喜,她正愁没办法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死丫头,这厢,雅儿就把南陌的把柄给送上了门。

事不宜迟,姚雪当机立断,带了景府的几个粗使婆子,去捉奸。

为了让南陌的丑态公诸于众,她在南陌进了那废宅以后,便命人团团围住了宅院,将门窗封死,她和那个护院情郎就是插翅也难飞。

景老爷最讨厌下人之间有所首尾,何况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姚雪连夜便带人去了主院,老爷和方氏正在梦中,下人们谁也不肯惊扰。可是姚雪言之凿凿她有要紧的事,必须立刻汇报给老爷。

又拿出赏银来,这才有人斗胆接了。那婆子也是赌姚雪大半夜的过来,是真有天大的急事,不可不报。

很快,方氏连同景老爷一起出来了。

“我说表小姐,您也忒能折腾了,大半夜把人叫起来,我不睡好觉,老爷还要睡个好觉呢。”方氏阴阳怪气发作道。

景老爷同样不满,想知道姚雪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如果她拿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景老爷真恨不得将她立时赶出去。

姚雪面上故作苦恼,却屈膝一礼,白皙的小脸上已经是明珠垂泪,惹人怜爱。

景老爷本来满肚子的火气,见她这番做派,火气去了一大半。

那方氏见老爷如此,磨的牙根疼。她倒要看看姚雪这是唱的哪一出?

“雪儿最近夜里噩梦连连,本不想让伯父姨娘劳神,可事关景府运势,雪儿不敢大意。”

环顾众人一圈,姚雪压低声音,“雪儿发现,这府里竟有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鬼神之说,是让人不得不慎重的。

景老爷与方氏再不愿,此刻也没了睡意,这景府里竟然闹了鬼?

景老爷故作威严,“胡说,景府正气凛然,哪来的鬼怪作乱?”话虽这么说,面上却有了狐疑之色。

想来是信了几分,毕竟他认为姚雪不敢拿这个开玩笑,不然也不会大半夜的过来给他和方氏找不痛快。

方氏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景老爷给按住手臂了。

姚雪连忙表态,“雪儿自是不好乱说的,只是连连做了怪梦,雪儿不堪其扰,便鬼使神差在今夜找到了与梦中无异的宅院,梦里,那宅院里便是有鬼怪的。伯父若是不信,尽可带着人同雪儿一同过去捉鬼。”

姚雪叙说完又喃喃:“真的是一模一样。”

看那样子着实受了惊吓,她说的神乎其神,那些被叫醒围着的婆子丫头也是一脸惊色。

景老爷义正言辞道:“那不过是你的一个梦罢了,就算有相同的宅院,又岂能当作儿戏?”

姚雪赌咒发誓一般道:“景伯父,您要相信我,我不是信口胡言,实在是那宅院里也传来梦里的鬼怪的叫声,雪儿这才不得不信。”

看着连下人都信了大半,景老爷心想,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今夜都必须要走一趟了。这事可大可小,他若只把这事当做姚雪的戏言,这愚昧无知的下人传开了,还不知传成什么荒诞的样子。于景府的声誉,有害无益。

景老爷想透了,便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来,“既然有什么怪事惊扰了你,那伯父我便随你去看看,也好安了你的心。”

“雪儿多谢伯父。”姚雪盈盈一拜,方氏看着她年轻貌美的脸庞,内心生起一丝嫉妒,却也不得不命人进屋给她和老爷拿了毛色极好的风帽斗篷。

其他人自是没有这样的好待遇,姚雪更是为了配合被惊吓着了的模样,所以并未多穿,脸色都被冻的发青了。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去了距离北苑极近的一个废宅,那里早被姚雪命婆子们死死围住。

看到站在门口的雅儿,姚雪松了一口气,很好,按原本的计划,确实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就看雅儿了。

雅儿在丫头里姿容不错,容光里也有几分方氏年轻时候的妩媚,景老爷看得心里一动。

面上却装出一副正派的模样,“你不是侯氏的丫头吗?怎的也会在这儿?”

“老爷,我在这儿……在这儿是……”雅儿欲言又止。

方氏见不惯她那副狐媚劲儿,明摆了勾引人的下贱坯子。

方氏冷笑,“侯氏的人?可真是没个规矩,怎么,见了老爷,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雅儿面色一白,没想到方氏会如此作贱自己,还是当着老爷的面,她又羞又气,却故作镇定地福身,“雅儿要状告,这屋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鬼怪,而是南陌。”

“这倒是稀奇了,老爷,这出戏妾身怎么看不懂了?这一个巴巴的说有鬼,一个却说这里头是侯氏的人?”

方氏抬了下巴,神色一厉,“莫不是大半夜的戏耍老爷与我?”

雅儿直直跪下,情真意切,“奴婢不敢,南陌那丫头来这儿是为了私会情郎,表小姐不知情,以为之中是鬼怪罢了。”

像是羞于启齿一般,雅儿低下头去,却复又抬头,大义灭亲一般道:“雅儿说的句句属实,南陌那丫头自从年假后回了西苑,便夜夜起夜。”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周围人现下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

雅儿接着解释道:“而且就在这几日,南陌的饭量变大了许多,众位,你们看她那小身板,能吃多少口粮,却还是多拿多占。这几日晚上,我装作假寐,结果却发现她日日拿了帕子包着吃食出去,不是给她那情郎,又是给谁?”

“奴婢内心真是饱受煎熬,南陌是侯姨娘的人,做了这等事,也是让我们西苑失了脸面。可奴婢更不愿意误会了好人,于是昨晚雅儿又尾随着南陌出了西苑,哪料得她一路竟是鬼鬼祟祟,好不奇怪。”

见众人都随着她的叙说而神色各异,雅儿知他们是信了,便继续道:“奴婢跟着南陌去了个废宅院子,就是诸位现在待着的这个,我当时怕她发现,不敢离的太近,只能站远了些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废屋里,南陌冷冷一笑,这雅儿,不做说书的着实可惜了。她要真是原来的南陌,早都不知慌成什么样子了。

方氏把玩着朱红色的寇丹,这才觉得有意思了许多,看来有人耐不住寂寞,想要窝里反了?

她倒是乐见其成,可惜她那位有了身子的好妹妹,怕是还不知情呢。

雅儿见众人睁大了眼睛,这才揭示谜底,“我竟看到,南陌与一个陌生男子在这屋子里卿卿我我。”

姚雪听了雅儿的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原来是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鬼怪呢,没的半夜惊扰了伯父,当真是可恨。”

丫头偷情?真真是没了规矩,丢尽了景府的脸面,景老爷勃然大怒,恨不得立时将里面的二人拉出来,扒皮抽筋。

“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南陌那丫头要怎么给自己开解?”

门开了,众人见里面聘聘婷婷走出来一个少女,身姿婉约,薄薄的月色将她的身姿笼罩,原是南陌。

还有好事者伸长了脖子,想看她那情郎长什么模样,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南陌对着怒意滔天的景老爷盈盈一拜,并未说话。

姚雪神色一闪,终于可以除掉这颗眼中钉了。众人也对南陌露出或鄙夷,或同情的神态来。

可是这屋子本就是偏房,里头更是一览无余,似乎除了南陌便什么都没有。

雅儿耐不住,冲了进去,“定是你将人给放走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雅儿喃喃道。

一番翻腾过后,怎么会什么都没有,雅儿面色发白。

在里面翻腾不到,雅儿便冲出来揪住南陌的领子,“你把人藏哪了?我明明看到了。”

南陌唇角讥诮,冷冷拉开了她,这才对着景老爷微微福身,“老爷,南陌冤枉,这窗子和门被人堵的死死的,南陌如何藏人?”

景老爷面上也显出疑惑来,他方才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现在仔细想来,这南陌是个少有的伶俐丫头,若真的是私会情郎,又怎的会一而再再而三被雅儿发现。

再者,这姚雪从发现开始,就把门窗都命人堵死了,还让这些粗使婆子围看着,怎么会把一个大活人给放了出去?

景老爷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好立时质问姚雪,便冷了脸子问南陌,“你又为何深更半夜来这儿?”

众人本来不明就里,却见景老爷竟是一口问到了点子上,这也才犹疑起来。

这大半夜的来这废宅,总不至于说是被人强行拉来的。

南陌面上这才显出生气来,向着景老爷道:“老太太的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可是南陌的医术粗鄙,怕出纰漏,只得精益求精多读点书,以便给老太太施针调理。”

众人了悟,果不其然,身前这屋子里是点着昏暗的灯。原是为了多读医书,为老太太诊治,这南陌着实是有心了。

方氏不依不饶,“为何要来这荒僻的废宅呢?”不在自己房子里看书,倒来这里,岂不令人怀疑?

南陌淡淡解释道:“在西苑,南陌住的是通铺,若是点灯看书,没的让旁人没个好觉,所以才想了这法子,寻了处破旧的宅院。”

“前几日南陌无意中从这儿经过……发现的。”

南陌没说详尽,至于为何会从这儿过,只要景老爷私下查证一番,就会知道程英罚了她跪的事。

方氏此刻也变了脸,笑道:“年轻的丫头难免定不下性子,到处乱跑,也算常事。”

竟是替南陌说了好话。

南陌见方氏被迫帮腔,心中冷笑。方氏倒是打的一手好牌,怕旁人知道了觉得她刻薄,所以表面上替她说话,实际上将程英罚跪她的事实掩盖起来。

不知情的人还当方氏转了性子,竟帮侯氏的人说起了好话。

看来该打苦情牌了,南陌掀起袖子,露出胳膊来,“这胳膊上的针眼,是南陌夜里练习针灸之术的得来的,这屋里头还有医术和针具,老爷大可查验一番,便知真假。”

景老爷挥挥手,便有几个粗使婆子进了废屋。

屋外,众人中的姚雪神色闪烁,不用再费劲了,她们这是被人提前摆了一道。她没想到这贱蹄子这么不好对付,竟然还妄想借此事,给自己谋个忠仆的名声。

没一会儿,那几个婆子出来禀告,确是只有南陌的医书还有一套施针的针具。

南陌补充道:“老爷亦可以问问向堂斋的曾嬷嬷,她还按老太太的吩咐,给南陌买了一套施针用的针具,南陌很是感激。”

雅儿见事态一点儿没按照发展的来,口不择言,“那曾嬷嬷若是被你收买了呢?”

景老爷更是生气,这是不知好歹了,曾嬷嬷是谁?府中的老人了。

这个南陌,没个金山银山,在府里又没什么势力,说她收买了曾嬷嬷着实是信口开河。

见雅儿那般疯狗乱咬人的姿态,景老爷已经对南陌的话信了七分。四下里,众人也明白了,这雅儿是吃里扒外,想要栽赃陷害。

“既是来这儿读医术,必是认字的。”景老爷沉吟道:“你便写个景字吧。”

众人屏住了呼吸,急急看向南陌,一个丫头会识字,也算稀奇了。

景老爷半夜被折腾出来,强压着怒火,心思被冷风一吹,反倒仔细起来。这丫头写得出来,他姑且算她说的是真话,写不出来,就算是欺下瞒上,哪怕不是私会情郎,他这个一家之主,今天无论如何也少不得处置她了。

南陌倒也没含糊,从一旁的老树下捡了一截树枝。

在一旁的土地上,画了几笔,像是行云流水般的姿态,一个绊子都不打。

那些上丫头婆子大都不会识字,见南陌如此,又惊又奇,有的还对她投去了羡慕的神色。

南陌见众人面有惊奇,便解释道:“早些年南陌送弟弟去义学学堂,偷听过夫子讲课,故而识得几个字。”

鹄城前几年倒真是效仿过帝京,办过义学。如果南陌说的话不假,那这丫头倒也是个勤学好问的。

要知道这求学和偷学区别可大了去了,吃的苦就很多。众人若开始只是惊奇,如今看向她便只有钦佩了。

这雅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真是奸滑不已。景老爷的脸色更冷,却是没给雅儿解释的机会,就让人把她带下去了。

南陌见她慌乱挣扎,怕说出什么污言秽语,还被婆子给堵上了嘴。饶是如此,却还是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南陌,只是这个时候,不是她平日里的柔媚,而是惊恐。

景老爷给了南陌不菲的银钱打赏,一方面为了给她压惊,一方面也为了打赏她对老太太的这份心。

景老爷携着方氏离开,临走时候,看了姚雪一眼。

姚雪此时还未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雅儿被拖下去,披头散发的,却也知道她这下场不会好。

众人也都陆陆续续散去,今日这事看着荒唐,却是有迹可循的。无非是表小姐联手侯氏那个叫雅儿的丫头编排的好戏。

却被南陌那鬼灵精的丫头倒打一耙。

府里的下人心里却跟明镜一样,谁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大过年的,在景府里赖着不走的司马昭之心。

这心思当真歹毒,谁没事会毁人姑娘清白,联想到府里前段时间关于南陌和大少爷的传闻,府里的下人也觉出味来。

那流言当时仿佛突然间就发酵了,谁都在传,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

也就是南陌机灵,要是换作她们,怕是不知道都死了几回了。

谁也不是傻子,如今看这表小姐一计不成,又人也为南陌担忧,这景府,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这南陌今日可算是把这位表小姐给彻底得罪了。

万一日后,这表小姐当真嫁进了景府,成了景府的少夫人,景府未来的主母。这南陌,迟早得遭殃。

待众人都离开了,南陌这才折返回去。

“南陌姑娘,我也该告辞了。”屋内,黑衣男子抱拳。

他知道她的名字,南陌一点儿都不意外。方才宅院外头争执的动静那么大,随意听上几句,便能知道事主的名字。

黑衣男子静静看着南陌,拜她所赐,这两日的头痛已经减缓很多。他们这行的规矩,为了避免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确是见了真容,便要灭口的。

她既见了他的长相,还参破了他杀手的身份。而他却在犹豫后选了另一个抉择,破天荒因了这个姑娘,坏了规矩。

“以后若是有事需要在下帮忙,便把这个交给‘木檀’的掌柜。”

他将一块骰子大小的令牌一样的东西扔给她,南陌下意识接过来。沉香木的材质,菱形的,很是精巧,坠着宝蓝色的璎珞穗子,看样式古朴大方。

南陌轻嗅了一下,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很是好闻。

南陌再想多问,却发现,黑衣男子却诡秘的消失了。

像是聊斋志异,狐怪传说之类的。上天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让她见了一次古代杀手。美中不足的是,见到的是个半死不活的,也没看到那出神入化的卓绝轻功。

是了,这是那个杀手配合她演的一场戏,等雅儿上钩,跟进来看到他们。第二夜再来,只需要装作与屋内人说话的模样,雅儿也便不会仔细分辩。还以为自己拿了她的短,疏忽大意。

南陌把玩着手中的沉香木令牌,拇指触及到侧面一个篆字,对于汉字文化演变熟知的南陌立时认出来,那是个“姬”字。

姬?木檀又是什么?南陌不再深想,将东西贴身藏好,从废宅里离开。

第二十六章 殃及池鱼

没想到第二日,传的最厉害的不是雅儿给南陌泼脏水的事,而是秋眉死了,沉塘死的。死了一个人,对于景府来说算不得什么,一口薄棺,几两银子,就能打发了。

雅儿构陷自己,秋眉沉塘入水。这两桩事看起来毫无联系,南陌却知道,秋眉的死和这事脱不了干系。毕竟,她当初能够如此迅速做出这些反应家应对姚雪和雅儿,就是因为秋眉的提醒在先。

可,究竟是谁害死的秋眉?

元宵节都没过,景府不能再见血腥了,刘管家问过老爷的意思,将雅儿转手发配给牙婆了。

到了牙婆手中,能有什么样的下场?不言而喻。

只是没想到,景府在继姚雪之后,又来了个她的哥哥姚彦。姚彦随了他爹的长相,容貌平平。但骨子里却自命风流。

见了景老爷,就像是天天见面的般熟稔,左一个伯父,又一个伯父,将景老爷生生夸成是济世能者。景老爷还就吃这一套,摸着肥厚的肚子,将姚彦引为自个儿的忘年交。

还吩咐膳房上了大宴上的吃食,留他在府中长住。姚彦故意推脱,说自己只是为了接妹妹姚雪前来的。可最后捱不住景老爷盛情邀请,才堪堪答应在府中住上几日。

饭后,姚彦提出要去见见妹妹姚雪,景老爷应允。

在厢房里,姚彦一进门,就收了方才对景老爷的好脸色,对着姚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知他是听了她前些日子自己在景府的行事,心生不满。姚雪挨了一巴掌,却不好发作,她这个哥哥,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性子暴躁,做事又不走正经路子。

偏家里的人又对他偏听偏信,如果姚彦回去给爹娘说了什么,让爹娘觉得她来景府没有丝毫建树,恐怕她在景府里也呆不长久了。

姚雪捂着生疼的脸,却还是硬生生挤出笑颜来,“哥哥,虽然雪儿没什么本事,可是却为哥哥寻了个颇有姿色的美人。”

“哦?”姚彦一听来了兴趣,鹄城里他那些酒肉朋友都知道,他姚彦最为风流,可是素有爱美人不爱江山之名。

姚雪心里瞧不起他这哥哥,就他也好意思自称自己风流,长相普通,又没有才华,还好美人。

寻常女子一听说是要给他指亲,哪个不是寻死觅活的,以至于她现在还没个正经嫂子。她这哥哥还不知廉耻地自诩风流。

姚雪冷哼,南陌,谁让你得罪了我,不过是个低贱的丫头,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她要亲手把她从美梦里拉出来。

西苑的侧门,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花丛后面。

南陌正挑了水,倒进小一些的木桶里,拿去给花浇水。忽然,她动作顿了顿,感到身后有人在盯着她。

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南陌晃了晃脑袋,难道因为秋眉的死,她最近已经神经质到这个地步了?

等南陌走进了下人住的偏房,花丛后的两个身形才现出身来。

姚雪讨好地看着男子道:“我说的不错吧,那贱丫头确实颇有几分姿色。”

姚彦摸着下巴,似乎在回想美人的滋味,“算你识趣,知道怎么讨好你哥我了。”

姚彦咂巴着嘴,想到方才冬季的日头下,那女子身段好,模样儿也俏,尤其是那眸子,澄澈的仿佛不谙世事。

这丫头不谙世事,他这个未来相公当然要好好教教她。

姚彦见自己妹妹盯着自己,也不好继续臆想下去,假模假样关心她道:“照我说,景家的大少爷是个瘫子,也不得景老爷的宠,你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还不如另攀一门好亲事。”

姚雪睨了她哥哥一眼,“这鹄城里,有哪一家比得上景家势大?”

顿了顿,又道:“哥哥,你的目光要放长远,我们这个景伯父年纪大了,侯氏肚里是男是女还未可知,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侯氏生的出,是个男孩儿。他能活的长久吗?”姚雪无不恶毒道。

姚彦本就是说说,他平时最为讨厌这个妹妹自作聪明,总想拿事拿到他头上去。不过这次既然他这个妹妹如此知趣,他也就不掺和她的事儿,随她去了。

姚彦忽然想起什么来,“这儿是侯氏的地方,你说的这个丫头还是她宠信之人,我就这么跟景老爷开口,怕侯氏不会放人啊。”

姚雪惊异于他这个哥哥还有点儿脑子,竟没有异想天开,她原本也没指望着让姚彦开口去讨人。

毕竟南陌确与一般的丫头不同,侯氏又怀着身孕,景家又不用仰仗着姚家,很可能会觉得姚彦此举孟浪,反倒不能成事。

姚雪掩口低笑,“谁要让哥哥去找景老爷讨人了?她还想嫁进我们姚家,照我说,她给哥哥做妾都不配。”

姚雪的话让姚彦很是受用,本来他也存了让那丫头给他做妾的心思,可姚雪却用话捧高自己。仔细想想,这丫头长的是不错,可身份到底上不得台面,是不值当娶进门的。

可是一方面他又垂涎美人的滋味,始终放不下。

姚雪瞧他那模样,就知道她这哥哥在想什么了。

“哥哥,雪儿虽说不愿哥哥纳这等低贱的女子为妾,可却没说不让她进姚家啊?”

“你到底卖了什么关子?”姚彦磨牙,额角上青筋暴起。

姚雪见他又要生气,这才不疾不徐道:“哥哥试想一下,如果这景府里的丫头勾引了外客,会是怎样的下场?”

勾引?姚彦眯起眼,丫头勾引了贵客,自然会让景老爷勃然大怒,颜面尽失。即便是杖毙都不为过。

“你是说?”姚彦磨牙,一张脸上阴晴不定。

姚雪眸底泛起狠色,语气却柔媚异常,“怀春少女寂寞,便主动进了哥哥的房间,用迷香迷晕了哥哥,行苟且之事。景老爷颜面尽失,恨不得杀了其泄愤,可哥哥,却没有怪罪于她,反倒起了怜香惜玉之意,愿为她负责。”

姚雪笑得娇俏,“你说,景老爷,是会答应还是不答应?”

姚彦动了心思,当然是巴不得如此,府中人用了这么下作的手段,又没了清白的身子,他这时候装作好人收了她进姚家,景老爷还会觉得他懂事。

“你打算怎么办?”姚彦急急问道,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姚雪低低一笑,“瞧哥哥心急的,你把心揣仔细了,雪儿能提,就不会没有下招,哥哥只管等着雪儿的消息。”

在大晟王朝,她姚雪出身不好,没有京城里那些个大家小姐做凤凰的命。但在这鹄城,她姚雪一定要做最风光的女子。

何况,有一点儿隐秘的心思,她没有讲出来。她对淮哥哥,有了爱慕的心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淮哥哥就这么入了她的眼,她的心。

爹娘当初教导她,如何处理人情世故,如何讨好景家上下,她本就抱了一定要嫁入景家的心思来的。哪怕要她嫁给一个瘫子,那又如何?只要在这鹄城里有权有势,只要不辜负姚氏一族。

那是两年前,她第一次见景莫淮的时候。

三寸日光软媚,她怀着那样的心思,来景家拜访。在花苑里流连的时候,想象着日后就要住进这样的地方,或许她的大好年华就要因为这些俗气的事外之物葬送于此。

嫁给一个瘫子,这之前,她想都不敢想。

一个恍惚,却脚步不稳跌进了一汪清池。初春的春色尤为料峭,连水里寒意都那么真切。她不会水,又没让贴身丫头跟着,挣扎了几下,终于觉得无望,几乎就要放弃。

“尔升。”这是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随着清清淡淡的嗓音,他身边一个身形迅疾的人窜进水里,将她救起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得救后的每一口空气。

她顾不得姿态狼狈,只想要看得更加真切一些。她手脚并用爬过去,小心翼翼抬起头来,与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眸子对视。

楠木轮椅上,光华一只瞬,即便三寸日光软媚,也不及那眸里的神采。姚雪的眼里瞬时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水,像是在感激他,又像是得到救赎后的喜泣。

她抓住他素白袍子的衣角,随即又觉得自己像是沾染了这净泽,慌乱的松开手。

那袍子的主人的眉骨抬了抬,目光透过狼狈的她,透过那个叫尔升的小厮,看向了更虚无的地方。

“三月廿十一。”第二句,她隐约听到男子叹息了一声。

他的唇很薄,有着苍白的容颜,和漆黑的仿佛把自己的整个魂魄都能吸进去的狭长眸子。

后来,姚雪才知道,三月廿十一这个日子对景莫淮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日子,恐怕连出手救她这唯一的理由都不复存在。

人人都说景府的大少爷性子凉薄,只有她不以为然,她想如果这个人是他,如果是嫁给他,她是愿意的。她会相夫教子,做一个最为得体的妻子,景家的少夫人。

日子仿佛已经不再是灰白的,也有了盼头与光彩。

第二十七章 姚彦的算盘

“小姐,近日这府里的事儿可真有意思,那个侯姨娘身边叫南陌的丫头可是出尽了风头。”

鸳儿心直口快,叽叽喳喳,恨不能一气儿把这府里头的趣子都说与她家小姐听。

素芳阁屋外的院里,两道倩影交叠影错。

其中一个,明显气质出尘,面色温婉动人,娴静时更似娇花照水。

景觅身着水蓝色的裙衫,纤腰上束着湖蓝色的织锦腰带。即便是外罩着的通身雪白的风氅尽力遮掩,也掩盖不住那窈窕的身段,花枝般的约素细腰。

景觅面色娴静,水葱似的指甲,饱满圆润。那双修剪枯叶的手,单在腕间套了个简单的红珊瑚手串,动作间像是翻飞的蝴蝶,分外美丽。

“我什么时候教出你这么一个喜嚼舌根子的丫头。”景觅看了鸳儿一眼,半真半假道。

景觅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虽然是冬日,可这枯枝不经修剪,来年春日,便会同人一般,横生枝节。

鸳儿知主子的习性,她这般打趣,心情定也是不错的,于是也低低笑出声来。

景觅平日对自身的行为举止,要求严格。二人鲜有这样的笑闹,没一会儿,她便觉得不得体,放下手中的长剪,“好了,一会儿随我去看看哥哥吧,把那东西带上。”

鸳儿也不再刻意取闹,福了福身,眼里的笑意还没有完全压下去,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奴婢这就去去拿。”

平心而论,景觅对这个哥哥,是没什么意见的,往常,只是因为她行事不喜与人过近,这才疏忽了与各苑的结交。没想到景府里竟阴差阳错,传了她姿态清高。

不过她一向于此间没有想法,也由了那些人去了。

再加之,自己的母亲,或者按规矩该叫方姨娘,不喜欢这个哥哥,处处给他难堪。她也不好明着违背母亲的心意,只得人前做到泾渭分明。

哥哥虽然性子薄凉,做事总是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儿。但不管是学识上,还是为人处世上,只要她问了,他也会提点一二。

不似当初学识字时候,那些刻板夫子们的字字教导,而是循诱她自己往深了想。于古今之事,更是举一反三,她想若是哥哥可以参加乡试,一定会步步高中。只是他那双腿废了,于报效家国已经没有可能了。

可饶是不良于行,却仍然意志坚定,博闻广识,更让景觅钦佩。

景觅心情轻快,步子也轻快起来,却猝不及防,和人差点相撞。

“啊。”她们还没怎样,对方却喊叫出声。

是个男子,景觅和鸳儿皆是神色一紧。

景觅抬眼,看这男子,衣冠固然整齐,神态却轻浮不已。

这是景家的内院,除非必要,护院都不能轻易闯入,这个男子究竟是谁?

“可是觅儿妹妹?”姚彦见面前优雅娴静的美人,不由意动。

仿佛善解人意为她解释一般,姚彦躬身一辑道:“姚彦这厢有礼了,早就听闻景家二位小姐,宛如高洁的并蒂莲花,尤其是景大小姐,温婉娴淑,如今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姚彦?姚家的少爷,景觅冷了脸色。之前姚雪叫她觅儿姐姐也便罢了,她哥哥姚彦如今也这么称呼她。

言语孟浪而轻浮,她虽在深闺中,却也听人编排过姚家,多少知道这姚彦,不是什么规矩好人。

这一家子怎么都这么没皮没脸,鸳儿眉头紧皱,没见小姐已经面露不悦了吗?

姚彦挑眉,双眼紧盯着景觅,面上作出一派深情款款,“觅儿妹妹也不带着你表哥我游园参观一番?”

鸳儿张开双臂,堪堪将将景觅护在身后,“姚少爷,你太失礼了。”

“啪”,姚彦怒目微张,下意识一个巴掌挥过去,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拦他的路?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着本少爷。”狂傲的话说的多了,张口就来。

鸳儿惊恐地瞪大双眼,身子一个劲儿地打颤,脸都吓白了,险些将小姐宝贝着的梨木盒子给打落在地。

这人好生不讲道理。

景觅也是一怔,由后怒意更甚,却也知道,此刻不宜与他正面对上,她们与姚彦的力量悬殊太大了。

景觅拉过鸳儿,神色有些焦急,退后两步颔首道:“姚少爷,恕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看着景觅急急扯了自己丫头的手走了,姚彦这才懊恼自己太过冲动,肯定给觅儿妹妹留下了莽撞的印象。

不过。看着远处佳人纤影晃动,姚彦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子欲念来。那个叫南陌的,好是好,可惜身份地位明显比不上这景家大小姐。

如果他那妹妹姚雪嫁入景家,景家大小姐入了他们姚家,两家双喜临门,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最好的是那南陌和景觅二人能够一起入府服侍,他也能坐享齐人之福。

姚彦摸着下巴,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折子轩。

景觅面色愠怒,一路拉着鸳儿进了门。

“哥哥。”

景莫淮少有见她情绪有如此波澜,“景觅,你怎么过来了?”

景觅对于男子这样生疏的称呼,似已经习惯。

微微颔首,压下心中的不快,尽量柔声道:“只是有些日子没瞧见哥哥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鸳儿递过来一个精致的梨花木盒子,上面的木胎包浆工艺成熟。

景觅把水蓝色的丝帕递给鸳儿,却亲自打开暗红色的梨花木盒,这里面才是大有乾坤。

景觅到底心性成熟,方才的隐隐的怒意,此刻已丝毫不显。

她浅浅笑着,取出一个麻浆纸包着的小包,神色略有些神秘,宿辛耐不住性子,伸长了脖子。

鸳儿见状,没好气道:“你家主子都没好奇,你这般好奇做什么?”

鸳儿平素不会这样编排人,只是今日被姚彦那登徒子打了一巴掌,现在心里也积了怨。宿辛咽了口唾沫,鸳儿这丫头生气起来,当真是可怕。

景莫淮微微侧目,余光里鸳儿的左颊似有红痕,他神色微动。

景觅小心翼翼将麻浆纸摊开,露出里面的茶叶来。

侍立在一侧的尔升心中一叹,白毫银针?

这白毫银针,素有茶中美人之称,是京都那边捎过来的。由新鲜的白茶茶芽制成,又经过数道繁复的程序,历经数月,很是珍贵。

景觅没有说这是托方姨娘的关系弄来的,免得哥哥听了心中不喜。

“景觅,以后这些不必拿了。”轮椅上的男子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这才看向她。

他有着优雅细白的手,原本精致的眉目,因了窗外的寒意,添了几许冷冽,显得不那么的近乎人情。

他的表情很淡,淡到景觅只窥探到了一丝清贵。这样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即便素白的常服穿在身上,也只有矜贵可言。

景觅这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去。

“鸳儿,你今个儿是不是提了个府上那个叫南陌的丫头?”

鸳儿垂下眼睑子打量景觅的神色,奈何景觅端的是滴水不漏,她只好照着自己猜的心思猜道:“小姐,要我说那流言都是没影儿的事。”

鸳儿见景觅自折子轩回来时候,心情就不大好,这点儿不好,旁的人虽看不出来,可她鸳儿服侍大小姐多年,却看的格外仔细。

府上人说的虽是流言,可到底不是空穴来风,今日自家小姐见了大少爷,尚且不过多久便被下了逐客令。可那丫头却在折子轩安安稳稳待了一夜,怎教人不生气?

小姐的心性原不会在乎这些,可两厢有了比较,免不了多想。

景觅面上一潭静水无痕,“无妨,我只是想知道,像哥哥这样的人究竟会因为什么样的女子动心?”

鸳儿到底是为自家小姐鸣不平的,绞了帕子,恨恨道:“总不会是那个南陌,都怨宿辛那个多管闲事的,非要把人救去折子轩的,大少爷也是惯着他。”

景觅见她这般孩子脾性,倒是笑了,“你哪里懂得,以哥哥的心性,若是不愿,又怎会将人留下?”

鸳儿没好气道:“小姐今日受了惊,离晚膳还有段时候,我去吩咐小厨房给您做点儿椰蓉糕垫垫,晚膳时候再让府上膳房的许家娘子给您煮些榛子素米粥,你不是最爱许家娘子做的那粥……”

景觅却摇摇头,“鸳儿,随我去一趟西苑。”

鸳儿急得张大嘴巴,“小姐,您要是有什么要问的话,只管嘱咐鸳儿,去叫了那南陌过来咱们素芳阁,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子,倒教小姐去见她?”

景觅看鸳儿急眼的模样,不由好笑,“你这么说,就是青天白日的污蔑人了,人家南陌又没拿架子让我过去,原是我自愿的。”

再说了,景觅笑笑,“我又不是去见她,侯姨娘身孕也有八月多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女儿过去看看,又有何不可?”

“小姐……”鸳儿说不过景觅,只得鼓着腮帮子看她。

最后主仆二人还是去了西苑,主路上一路轩馆繁密。

不想让母亲方氏知道自己去了西苑,景觅特意绕了一圈,没从主苑过,寻了一条安静的路。

假山一旁的复廊,有纹饰优美的花窗,景觅端详着这些漏窗,也不着急。

走到一处相对的半亭时候,迎面撞上一个小丫头。

鸳儿暗暗跺脚,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没眼色,那个姚少爷是这样,如今连个小丫头也是如此。

那小丫头端着的东西没拿稳,那小盅随着身体倾斜了几分,洒了一些到地上,有几滴还溅到了景觅的手背上。

她不顾端着漆木托子就跪下去,语气慌乱,“对不起,大小姐,奴婢该死,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第二十八章 天定姻缘

鸳儿顾不上责骂她,迅速取了自己的帕子,给景觅擦拭手背。

景觅见那丫头神色恐惧,知她是吓坏了,她见过这丫头,是那个姚雪身边服侍的,好像是叫秋桃。

景觅见她害怕,反倒安慰道:“只是溅到了一点儿,不碍事,你起来吧。”

秋桃不是景府里的人,就算是处置,也该让姚家去处置,景觅不想费这个心。

秋桃听景觅这么说,松了一口气,从地上起来,却是仔细又仔细,生怕把剩下的也洒了。

景觅伸出手碰了碰那小盅,“看这粥的样式,可是央了许家娘子做的榛子素米粥?”

“噢,是……是许家娘子的手艺。”秋桃结结巴巴道,将漆木托子收回了一些。

她没有想到景觅会问这些,在秋桃心里,这景家的大小姐很是拿架子,端着身份,不怎么理会她们这样的下等人。

是以她这样和颜悦色的询问,却让行事素来谨慎的秋桃也有些慌乱。

景觅没有介意她的失礼,反倒好意提醒,“既然不能喝了,就倒掉吧,让膳房的人重新备一份,给姚小姐送去。”

说这话的时候,景觅抚了抚被溅出来的汤汁烫红了拇指大小的手背。

鸳儿本想替小姐出口气,责备这丫头几句,可是小姐却像是丝毫不生气一样,反倒安慰她。

那叫秋桃的丫头福了福身,神情却有些焦急,“多谢大小姐好意,只不过这粥没洒多少,倒了平白让人觉得可惜,姚家比不得景府,我家小姐又素来节俭……”

“如此,我倒不好多说什么了。”景觅打断她,示意她可以走了。

秋桃再次福了福身,离开了半亭。

“等一下,表小姐往在哪?”景觅突然回头。

“回景小姐,我家小姐住在景府里的莲心居,这粥也是送往莲心居的,是表小姐吩咐奴婢去取的。”

秋桃头也没回,急急说完,一个步子不稳,差点又把粥给洒了,而后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快步离开。

景觅低头再看的时候,果不其然,被粥溅到的手背上,已经起了一串红疹子了。

“小姐,你的手……”鸳儿倒抽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

景觅脸上刚才对着那秋桃的和颜悦色也收起来了。

这秋桃送个粥而已,不走大路,却走这样偏僻的地儿,她用话诈她,那丫头竟顺着她的话说那是许家娘子的手艺。

笑话,许家娘子的榛子素米粥她最是喜爱,怎么可能分不出来,那小盅里根本不是榛子素米粥。

还有,那盛粥的小盅却不是府里头,倒像是外面的馆子里的,这府里头给主子们用的碗具,都有徽记,方才那虽然像是膳房里常用的盛粥小盅,她却没摸到熟悉的印记。

现在手上这一串疹子浮上来,她才肯定了心里的猜测,那粥里有古怪。

景觅一向对茶道颇有研究,在寻好茶的时候,多半要自己经手处理一些,机缘巧合,在给父亲用母丁香辅以茶叶泡水时候,她发现她碰过母丁香的手,都起了一片的红疹子,大夫说那是五月病的一种,以后对于母丁香也算是有了忌讳,切莫再碰。

如今不是母丁香产出的时候,这个季节,母丁香更不好找寻,那小丫头的粥里却加了这些,着实让人不得不怀疑。

而这母丁香的功效?多半是用来制作用淫药的,姚雪,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去一趟西苑,莫要惊动侯姨娘,她身边不是有个叫茗琴的丫头吧,赏些银钱问了话打探一下那个叫南陌的可在西苑儿?”

鸳儿见景觅沉思良久,又吩咐她这些,也隐隐觉得事情重大,不敢怠慢,小跑去了西苑,再回来时候,带来了景觅大胆猜测的结果。

“表小姐传了南陌去莲心居。”

景觅带着鸳儿去了一趟主苑,却没有惊动景老爷,招了门口候着的王忠来问话。

王忠是刘管家手底下的,那王忠见识老爷最疼爱的景大小姐,不由带了巴结的意思,认真回了景觅的问题,“回小姐的话,表少爷一刻前还在主院儿同老爷喝酒呢,只是酒量实在不佳,眼下已是烂醉如泥,被人抬回了莲心居。”

这就对了,景觅深吸了一口气,这又是那个姚雪想出的幺蛾子。姚彦虽然也以照顾妹妹的名义住在内院莲心居的偏房,可却应该不曾见过侯氏身边伺候的南陌。

可这一切,掐的恰到好处。她可不会相信,姚雪叫了南陌过去,是叙旧。只怕方才那盅下了药的粥就是为南陌而准备的。

姚彦不清楚内府的人事,而得罪过姚雪的只有南陌这个丫头,难保她不起歹心,一计不成,一计再起。

景觅尽量神色正常地离开了主苑。

如果她放任不管的话,左不过就是一个奴婢,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是姚彦有错在先,到时候轿子抬了送进姚家也是南陌的造化。

可一想到姚彦那副奸邪的模样,景觅就狠不下这个心。

景觅顿了步子,对鸳儿道:“去莲心居。”

鸳儿点点头,心下却有些慌乱,小姐这一番举动,她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可是她没有想到小姐会趟这趟浑水。

“好啊,你居然敢反抗?”

南陌后退,神色更加不齿,难道她还得腆着脸配合他?

房中,二人的脚下,正是那盅下了药的粥。

“让表少爷好好疼疼你……嗯?”姚彦不怀好意地走近几步。

南陌蹙眉,又是这么一出,那姚雪一向看不惯她,今日却让她去莲心居。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姚雪不怀好意,可人家是表小姐,自己不过是个丫头,南陌自知没什么好事。

于是她离开西苑以前,专门禀了常姑,常姑是个机警的,说南陌如果一个时辰不回来,她就即刻去莲心居要人。

常姑毫不迟疑地站她这边的立场,让南陌很是感激。

只是她终归没算到这点,姚雪竟起了这般歹毒的心思,想让自己的哥哥姚彦在“醉酒”后糟蹋了自己,来泄她的心头恨。

那小盅里的粥,是进了莲心居后,姚彦命她喝点的,她只是嗅了嗅,就知道里面有问题。

于是装作失手打翻了那小盅,谁知道姚彦却勃然大怒,说她不识好歹。还说从了他,便抬她做通房,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呸!他们姚家指不定什么光景呢,家里的子女都送上景府倒贴了,还腆着脸说这种话,真是恬不知耻。

“你叫谁来都没用,叫再多的人的过来,结果也只是一个,你这个下贱的丫头意欲勾引我。”

姚彦摸着下巴淫邪一笑,谁都知道他是和景老爷喝酒,喝醉了被抬回来,就算是酒后乱性,和一个丫头发生了什么,事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

姚彦站在门口,顺带堵着门口的出路。

有了上次的事情,姚雪自然是不敢让太多的丫头婆子围在这里,更不敢上锁。

否则,反而落了刻意。这种事情,就是要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好。

况且,姚彦那力气,她能不清楚,还能治不了南陌那个小丫头?

面对南陌的防备,姚彦渐渐失了耐性,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冷哼一声,向面前的小丫头扑去。

南陌下意识抽了袖口准备好的匕首,却听见姚彦身后的门一开,一个体态纤细的少女执了棍子,一棒子敲下去。

姚彦虽然神色还算清醒,可为了做戏,也喝了不少酒,眼看那棍子打下来,身体要躲避,却失了准星,眼睁睁见那棍子敲在他头上。

姚彦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南陌有些吃惊的看着面前的一幕,她认出来那人不是别人,而是那素有娴静端庄之称的大小姐。

娴静?端庄?南陌咽了口唾沫。

景觅本就不是圣人,看那之前用言语调戏他的姚彦昏倒在地,最初的害怕过去,剩下的心理竟生了些许淋漓的快意。

“快走”,南陌收了匕首,一把拉过景觅,推了门,又喊了门口的鸳儿。

姚雪如此肆无忌惮,一来是相信她哥哥定能得手,二来,定有后招。

谁也没注意到,三人离开莲心居后,一道人影背着什么东西利落的翻墙进去。

“你个贱人,竟敢勾引我?”姚彦昏睡之时,被一桶凉水浇醒。

他还懵着的时候,就迅速将之前同姚雪商量好的话说出了口。

没想到随着眼里恢复了光明,看到居高临下的景老爷脸色铁青,四周的丫头仆从都以奇怪的眼光看自己,姚彦这才硬着头皮对着景老爷道:“景伯父,彦儿与您对饮过后,烂醉如泥,不想被人送回住所后,竟被那下贱的东西勾引……”。

“你个畜牲……”赵慧扑上来就呼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声音之响,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这两巴掌把姚彦给扇懵了,他平日里哪吃过这等亏。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打他的份?下意识就想反手打回去,可惜景老爷当前,当着未来老丈人的面,他多少还要压一下自己的性子。毕竟,以后他还要娶这景家大小姐呢。

“你这婆子,你这是做什么?”姚彦摸着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看着一脸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般的赵慧。

赵慧婆子捂着嘴巴,“他这就是欺负我家那口子去的早,看我这个寡妇好欺负。”

“不活了,没天理……”赵慧恨不能嚷嚷的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

姚彦看见突然间为这事打抱不平的赵慧,但见她衣衫凌乱,形容疯癫,倒像是她被自己糟蹋了一样。

姚彦一个头两个大,神色晦暗,去看姚雪,姚雪却躲开了他的目光。

该死的,他突然想起来,“她都这么大年纪了,我……我姚彦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将她给强要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醉酒欺辱于我,如今醒来不觉愧疚,反而用言语侮辱我。”

“老爷,您一定要给我做主,我是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莲心居了,您要是不给我做主,我就要状告姚彦,告到鹄城的青天大老爷处去。”

看着她那副干巴巴皱纹遍布的脸,姚彦白眼一翻,就差没晕过去,就她长的这磕碜样儿,自己要了她,还不如立时死了去。

第二十九章 哑巴吃黄连

姚雪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昨日,他们兄妹商议的明明是,姚彦给南陌灌下那掺了药粥,将南陌控制住,等她情难自已时候,再生米煮成熟饭。

切记要亲自把掺了母丁香的粥给处理掉,否则落人口实。然后姚雪再以哥哥烂醉不醒,满口胡话,恐出意外的理由,请景老爷知会大夫过来瞧瞧。

不出意外,景老爷对这个表侄至少会在面上有所关怀,甚至会亲自过来看他。届时,看见那南陌和姚彦衣不蔽体地偷情,人人只会道姚彦是酒后乱性,而南陌才是勾引男人的罪魁祸首。

可是没想到的是,景老爷来是来了,看到的却不是喝了下了料的粥,意欲勾引姚彦的南陌,而是膳房里年逾五十的赵慧。

“景伯父,彦儿冤枉,彦儿怎会与这等无盐妇人苟合?”

景老爷生了好大的气,“畜牲,还有脸叫我伯父,你看看自己做的这是什么事?”

“刘成,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

被点到的刘成弓了弓身子,这就是外府的刘管家,景老爷的心腹。

刘成虽然当了管家,却是个干瘦干瘦的猴儿一般的男人,眼里偶有透出来的精光。

刘成见景老爷动了怒,思衬道:“老爷,这表少爷之前在主苑喝的烂醉如泥,纵然做了这起子糊涂事,也绝非他所愿。”

“那地上的的粥掺了母丁香,他还有什么可狡辩?”

这一看就是想要意图不轨,不过景老爷也没有想过,这不轨的对象会是赵慧。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怕是姚彦聪明反被聪明误,让人摆了一道。可是现在又能说什么呢,人赃并获。

有好事者更猜测,这姚彦怕是熊心吃了豹子胆,本来想要陷害的是景觅小姐。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强了赵慧,着实够蠢的。

这姚家的子女还都是一些使小手段的下作人。一时间,姚氏兄妹在景府下人心里风评变得极差,没几个看得起的。

这件事的最后,为了两家的面子,景老爷让姚彦娶了赵慧婆子回去,择日就办酒席。

姚彦打着自己的算盘,让那赵慧在还没嫁给他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

岂料,赵慧哪是好相与的,听了景老爷的命,立即揪着自家姐夫王忠的袖子,让姐夫为自己拿事。

要是她莫名其妙死在景府,或是姚彦没有八抬大轿将自己娶回姚家,一定要让姐夫去报官,告那姚彦奸污良家妇女。

姚彦歹心才起,就听见赵慧如此交代,顿时仿佛一头凉水兜头浇下来,顿时蔫了神色。

那赵慧婆子竟还嫌他不够恶心的,一脸干裂黄皮,还故作娇羞,对着他道:“那小夫君,赵慧就等着你娶我进门了。”

姚彦当时就被眼前发生的事一激,又昏死过去了。

…………

“南陌,你听说了吗?那姚少爷竟然如此荒诞,把膳房的……”

茗琴面上有一丝难堪,压低声音道:“把……把赵慧婆子给强了。”

“赵慧婆子?”南陌挑眉,景觅看着文文气气的,竟这么损的么?

不对,昨天他们离开的那样仓促,然后姚雪就带着景老爷大张旗鼓地过去了。按理,景觅根本没什么机会安排赵慧过去。

南陌这厢满腹狐疑,茗琴却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那赵慧婆子的姐夫是刘管家的心腹手下王忠,赵慧一向凭借此在膳房里趾高气扬,哪里想到竟然被那姚彦姚少爷给强占了。

想来,那姚少爷也是醉酒惹得事。

这府里人多事杂,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会否是姚彦在无意中得罪了谁也未可知。想不通的便暂时不去想。

“看你一脸心神向往的,难不成那赵慧婆子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美的跟天仙似的?”

南陌本是打趣,却没想到茗琴当了真,“赵慧婆子若是能称为天仙,那京都月上妖的荣梵美人岂不是要羞愧自尽?”

“荣梵?”南陌抓住了茗琴话里的重点。

茗琴脸上露出痴迷的神色来,“你哪里晓得那样的盛景?”

在茗琴看来,南陌即便家乡就在鹄城,也是偏远的山村,和外界的繁华自是牵扯不大。

“荣梵,是名冠满京华的梵音姬,曾经鹄城百姓,有荣幸见她一面,还是梵音姬为大晟王朝祈福而来,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你是不知道。即便只隔着面纱,也知道那梵音姬,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南陌见她一脸向往之色,没好意思打击她,那所谓名满京华的梵音姬面纱下面,究竟是像赵慧那样的老妪还是其貌不扬的女子都未可知。

她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去办,于是吩咐茗琴告诉常姑一声,自己没什么大碍,让常姑打消原先的做法,就出了西苑儿。

景老爷这厢解决完姚彦的这档子糟心事,又被向堂斋的下人请了去。

老太太之命,景老爷从未拒绝过,当下顾不得其他事,就去了向堂斋。

“母亲可有什么不顺意的?儿子着刘管家这就为您去办?”

景老爷来到了向堂斋,看老太太身体无碍,曾嬷嬷照例在一旁伺候着,松了口气。决心不把今日姚彦的事告诉老太太,省的她老人家糟心。

老太太嗔了他一眼,“这府里头千好万好,都紧着向堂斋,哪会有什么短缺?我今日叫你过来,是为着西苑的事。”

“西苑?”景老爷纳罕,“那侯氏给您说道什么了?还是南陌那丫头……”

“侯氏……哼,她要是有方氏那张搬弄的嘴,也不会过的是如今这般光景。至于南陌那小丫头,有了她前两日的为我针灸,最近身体舒畅了许多。”

“母亲,您折煞方氏了,她也就是嘴皮子厉害,要是心肠毒辣,怎得能把景觅和景芝两个孩子教导的那样好?”

老太太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侯氏她腹中怀着的毕竟是你的孩子,我还没说什么,你便为方氏分辩起来,看来那方氏当真是祸人不浅。”

本来,她这个儿子的房里的事她是不愿多管的,可有些地方做得过了,是会让人心寒的。

“那侯氏进府的年岁虽没有方氏时日长,可伺候你也算精细,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道,儿子近来是有些冷落那侯氏了。”景老爷一副受教的神色。

老太太也不再多说道,想起来方才下人过来汇报,眯了眼又道:“我们景府在鹄城也算是家大业大,与那姚家虽有亲戚关系,可毕竟不是什么打紧的亲戚,又不仰仗他姚家。听说那姚彦真不是个人,连赵慧婆子都能下去手祸祸了。”

府里头这糟心事,自从姚氏兄妹住进来,就没断过,究竟是谁在一天天的作妖,这府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老太太在各苑有眼线也是正常的,不用老太太多言,景老爷也已经对姚氏兄妹心生不满了。姚彦他看似面上赏识他,却真没想认他这个便宜女婿。景觅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嫁给这种人。他却还不自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还有那姚雪,一口一个伯父,倒是嘴上叫的甜,但是三天两头给他找事,就没安生过。即便老太太不提,他也得寻个理由把人给赶出去。

景老爷本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姚彦姚雪又极尽吹捧之能,把他捧的心花怒放,自然对这一对兄妹,住在姚家,也没什么二话。

可要是存心给他找事,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景老爷下定了决心。

傍晚,素芳阁。

“你既能过来,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丫头,感谢的话便不必说了,以后照管好自个儿。”

景觅看着南陌过来,再她还没开口前,便堵了那些感谢的话,想着她若是识趣,自然知道自己不愿多说,快点离开就是。

“小姐不愿受人报答,南陌却不能做毫无良心之辈。”

南陌学着文人礼士的模样,向景觅躬身一礼。

景觅被她这么一噎,反倒冷了眉眼,“我看今日若是我晚到一步,谁伤了谁还不一定,你一个丫头,袖口竟还藏着伤人的匕首。”

这个奴婢,简直胆大包天,如果不是她到的早,她袖口的一线光亮绝不是她看花了眼,那样的情景下,她没慌神,竟然还敢想着伤姚彦?

南陌觉得自己的身手,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之前在景府之所以被刘管家所派来的人轻易划伤了胳膊,不过是因为这具身体孱弱。

如今将养了这些时日,不说恢复的像前世那样轻巧灵敏,但是她跟着爷爷学的那些拳脚功夫,绝不是白学的。

“那种满脑淫虫的东西,我纵使杀了他,也不觉得有错。”

南陌定神看她,景觅一怔。

“糊涂,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想着先保全自己,还想着给姚少爷教训?”鸳儿怕小姐生气,急着想堵住南陌的嘴。

景觅也皱起了眉头,这南陌怎么这般口无遮拦?说出这种话,如果被有心人听到,就会带来杀身之祸。

“小姐不也救我于危难,这些话说与小姐,南陌并不担心。”

“且不说你一个奴婢意欲伤害主子,就说这女子和男子本就是不同的,就连我的举动若是被人知道,也是被世人所不容的。”

她今日动手打晕了姚彦,如果被他爹知道,就是她做的对,也不会得到褒奖,反而会被痛斥一顿。

遇到这种事情,她本该回避,哪怕姚彦千错万错,也不是她该管的。

南陌不知道为什么,反驳了景觅,“在我看来,这和是男是女无关,只关乎对错。”

景觅没想到这个丫头如此大胆,言语偏激,竟还想把女子和男子混为一谈。

南陌挑眉看她,“我听府中的丫头说,大小姐小时候还立志要读书求取功名,报效家国,怎的现在如此目光短浅?”

景觅闻言愣了一下,没想到她拿自己的事来噎自己,柳叶眉微微蹙起,想起来自己少不经事时候的豪言壮语,不由幽幽一叹,“那都是孩童时候的戏言,当不得真。”

“读书人登科及第,将军报效家国,男儿或可弯刀征战,或可金榜高中,女子又有何不可?”

这一番话放肆至极,鸳儿被南陌说的发懵,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府中的丫头一向恭敬,鲜少有这么桀骜不驯的,之前听那些传闻只道这南陌是有几分伶俐,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剑走偏锋的主儿?

其实南陌也是有私心的,这景觅虽然看着恬静端庄,可她隐隐觉得这少女外表下的心,恐怕不只甘心于过着寻常相夫教子的生活。

当她做了将姚彦敲晕,这等在古代女子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的时候,眼底的光亮是她所难见的自信。

她听过景觅的事情,知道她于诗书礼仪颇为向往,可惜,景老爷仅仅希望她识得几个字,以后好管账罢了。为不惹景老爷不快,景觅也只得把想要读书的心思给压下。

鸳儿急白了脸,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南陌才好。

景觅的眸色黯了黯,几乎是喟叹般:“世道如此,天意难违,能够出身景府,已经不知比那些平头百姓,街头乞儿要幸运许多了。”其他的,她不敢奢望。

南陌继续道:“俗话说了,天意难违,可俗话又说了人定胜天。小姐认为,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难违呢?”

景觅不解地看向南陌,不明白她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父亲是绝不会允许她读书的。

“如若我说我可以帮小姐,小姐愿意信任我吗?”

“你想要什么?”景觅神色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丫头既然口出狂言,必然是有所求的。

南陌凑近了些,压低嗓音,声线清冽,却莫名有一种蛊惑感:“换一个自由身。”

“小姐?”一旁的鸳儿不知道二人在搞什么动作。

“你想要怎么做?”景觅神色一动,面上却还平静无澜的模样。

南陌知她心动,勾唇一笑,覆上景觅的耳畔。

“你疯了……”景觅听着听着,心神一晃,“你这个丫头,简直大逆不道。”

“小姐,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嘛……”南陌鲜少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来,让景觅想起来景芝小时候缠着她要糖吃的时候。

可是这样真的可行吗?

“又有什么不可行呢?”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南陌抬眸,眼里的锋芒一闪而过。

景觅这才认真审视了面前这个所谓的寻常丫头,她容颜清丽,下巴抬高了几分,看起来有几分倨傲。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冽异常。现五官在固然没长开,可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

这丫头心智胆识又非寻常丫头,甚至自己都自愧弗如,这样的丫头必是不甘心于在景府蹉跎一辈子的,不知道以后会是福是祸?

第三十章 贪狼之说

天色青白,近来的雪也没有以往下的勤了,等过几日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一过,便要开春了。

经过姚雪的一再算计,南陌终于意识到“女人心,海底针”这话的力量了。不过凡事有一有二,断无再三的可能。所幸,这几次那女人都不曾得手。但如果那女人再有下一次,她一定会主动出击,绝不留情。

姚彦被景老爷痛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回了姚家,由管家刘成出面,择了吉日让姚彦迎娶那赵慧婆子。姚雪却仍厚脸皮地留在景府,景老爷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他那哥哥不再惹是生非,料想她一个姑娘家也翻不出什么天去。

南陌只道景老爷太低估那姚姑娘惹是生非的本事了。

侯姨娘的肚子见天的大了,之前西苑又发配了雅儿和喜儿那等恶奴。所幸景老爷怜惜,又着了几个伶俐的丫头过来伺候。

一时间相安无事,侯姨娘有孕,人也惫懒,常不用她们几个丫头在跟前伺候,南陌也乐得轻松。

景府门前,两座石狮子高大威武,应着年节喜庆,脖子上挂着着大红色的绸子。

“你这叫花子,没事就一边去,别搁到这景府门前逗留,免得惊扰了府中贵人。”

一个眼尖的守门家丁,眼见那臭道士竟要往门旁边躺下来,声色俱厉道。

“狗眼看人低。”那道士手中的拂尘一挥,白须白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这景府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们还不尽数散了,保命要紧啊。”

“胡言乱语的老东西,我看你是嫌命长了。”其中一个守门的家丁走出来,就要驱赶他。

这要是被老爷姨娘听到了,这道士没事,他们反倒得受罚。

那家丁手上还未有动作,却不赶巧,正碰上老爷和刘管家出门。

看见那一身道士打扮的人,又听闻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景老爷不由心神不宁。

“慢着,怎么如此不懂规矩。”景老爷斥责那个要动手的家丁,自己则亲自上前去。

微微躬身,“敢问道长,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那道长也不故作姿态,大方道:“贫道窥得一线天机,贵府将有大灾临头。”

景老爷面色一紧,“道长切莫胡言乱语。”

“愚民无知。”那道士摇头,就做势要走,“老爷既然不信,贫道也不愿枉做好人。”

看着毫不留情走远的道士,景老爷皱着眉头,连连招手道:“道长且慢,道长道行高妙,我岂会不信?您且留步。”

那道士闻言顿了脚步,再回头时候,已然是一副超脱物外的模样。

景老爷此举也是有缘故的,当初的景府能在鹄城做到如今的声势,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景老爷本事,但景老爷知道,这一切都是有机缘的。

他本来家境普通,更谈不上富甲一方,只是一次十五做梦,梦见红鲤开口,让他去城东,寻一样宝贝。

景老爷第二日醒来,觉得梦中的一切场景都是如此熟悉,他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一个大早上的去了城东的梧口廊桥。

结果果真在桥头捡了包袱,里面黄澄澄的金子足足装了一整布袋。后来他以此为本,发家致富。一步步做到今天,景老爷觉得这是上天庇佑,内心更是信奉鬼神之说。

每年鹄城百姓,拜庙,敬香火,他景家可谓是头一份。所以见这道士不似寻常骗子,冒充的猥琐模样,而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便知是修行之人不假。

对于这道士的话不说信个十足十,也算是信了大多数。

“道长可知如何避免这灾祸的发生?”景老爷再问。

“是人祸,并非天灾。”那道士摇摇头。

“那这事情可有转寰?”景老爷神色有些焦急,难道那红鲤要收去它馈赠的一切?

那道士沉吟一番,深深叹了一口气,“这转运的机会还在日后,不过能不能抓住,就看景老爷够不够诚意了。”那道士摇头晃脑时睨了景老爷一眼。

景老爷哪能不会意,招了管家刘成过来,示意他拿银两给他。

刘成面上有些阴沉,虽不情愿,但还是依照景老爷的意思,掏了一锭份量不轻的银子给了那道士。在他看来,这道士就是想到景家来混水摸鱼,骗取钱财。

那道士大方收下,神色也不显贪婪,毕竟戏要做足了。

果然,景老爷见此,更加信服了。若说不求财,便来景家,也不可信。若是过于贪财,也不可信。就是这老道大方的姿态让景老爷信足了十分。

那道士捋了捋白胡子,不紧不慢道:“京都将有大人物来鹄城,而那一位贵人将是你景家的贵人,如果老爷把握得当,日后还将是你景家前程的助力。”

景老爷有些不明白,“这……即便是有贵人驾临鹄城,恐怕与这景家也没多大关系。”景家毕竟不是官家,自然轮不到他来接待。

“这贵人同景家看似是没什么关系,可同景家的大小姐渊源可就深了。”

景老爷眉头一皱,“觅儿?”

那老道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如若景老爷利用得当,这景大小姐以后的身份必将贵不可言,景府攀上了一门好亲家,难道不是前程似锦吗?”

景老爷此刻也明白了,这道士话里的意思是那京都的贵人和他的大女儿景觅会有姻缘。

景老爷弯腰作揖,神态俨然恭谨极了,“还望道长指点,和小女有姻缘的那贵人究竟是个怎样的身份?”

“这……”,那道士做出一副难做的模样,不断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说是贵不可言呐。”

景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贵不可言?往高了去想,金銮座上的天子自是不可能驾临鹄城这样的边城,那莫非是大晟王朝的皇子?

数百年来,也不是没有戍守边城历练的皇子,一般,帝王的心思迥异,若是想要予谁权力,必要在众臣中博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这边城看似危险,实则凤景玉将军十多年前与洄乌人的一场大战,打的那洄乌人一听到凤将军的名号,便抱头鼠窜,闻风而逃,至今也是平安无事。

传闻虽有夸张的部分,可鹄城如今确实风平浪静,这时候来个贵不可言的王子皇孙,也只能是来这儿做做守城的样子,博个戍守边城的美名,渡了一层金身回去,才好更上一层楼。

景老爷不由激动起来,面色却踌躇十分,“道长可知那贵人何时会驾临这鹄城?”

景老爷如今犹疑,却并不是怀疑真假,只是心道若是有个两三年才过来,岂不是平白耽误了景觅的大好年华?

“不足三月。”老道微微一笑。

一听那道士口中的的三个月,景老爷这才把心揣回肚子里。

心绪不由激动更甚。

这景觅要是能飞上枝头成了镀金凤凰,他们这一家子都将前程似锦,贵不可言。

景老爷还正做着美梦,就被那道士打断了思绪,提点他道:“如那贵人一般的眼界,来了这鹄城,赏多了那京都的雍容牡丹,自然会觉得那芍药眼前一亮。”

“道长的意思是?”景老爷不解其意。

“若想要促使这段姻缘达成,这大小姐也必得知书达礼,巾帼不让须眉。”

景老爷顿时犯了愁,早些年他就不让景觅读书了,只要读些女则女训,知晓女德便好。怎能学那些个男子一般,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景老爷不能认同,“可这女子向来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好女红,学学那些个掌管中馈的个中手段即可。”

这道长的意思却是要让景觅知书达礼,就是要请人来教她读书学礼了。

“你看当今的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女子,当今的太后又是个怎样的奇女子?放眼天下,真正权倾一方的大能者,身边站着的必不是泛泛之辈。如果老爷的思想还这般迂腐,那贵人即便偶然尝了这清粥,也是寡淡无味。”

那老道言尽于此,拂尘一挥,便离开了。

景老爷眼睁睁看人走了,刘成这才上前,阴着脸道:“老爷,我看这妖道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他说的胡话岂能当真?”

一向不论什么事,都重视刘成意见的景老爷这次却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也不准备出门了,让刘成派人去把大小姐传来主苑。

景觅惴惴不安,难道事情真的成了?南陌说打蛇打七寸,而景老爷的七寸,恰巧就是这鬼神之说。

主苑的书房里,见景觅一副温婉得体的装扮,湖绿色的曳地长裙,去了珍珠珑丝坎肩,整个人更是柔美异常,景老爷满意的点点头。

吩咐她坐下后,景老爷压下心头的急不可耐,做出谆谆教导的模样,“觅儿,你如今年方十七,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这个做爹的不是没操心过,只是鹄城里,毕竟地方小,出息的男子更是少之又少……”

别看景老爷看重姚彦,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真到真刀真枪分辩的时候,姚彦那样的,根本做不了景家的女婿。

景觅见到了南陌,吩咐鸳儿关了屋门,这才压低声音道:“成了。”

南陌见她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喜色,也真心为她高兴。

“还有一件事”,景觅沉吟了一会儿,从袖口掏出个东西,“我把你的卖身契取来了,你今日起就不再是景府的死契丫头了。”

南陌讶然,没想到景觅这么快就把这事给办了,说不感动是假的。

景觅笑了笑,她向景老爷开口要南陌的卖身契的时候,景老爷压根没在意就同意了。景觅本来还准备了一单说辞,想用南陌伺候姨娘有心,救老太太有功来动之以情说服景老爷。

可惜景老爷正在兴头上,看着景觅,怎么样都满意,别说是个小丫头的自由,就是金山银山,他也要想方设法去寻了来。

景觅踟躇了一下,“你可愿意继续留在景府,给我做伴读丫头?你心性要强,我听鸳儿说你那晚的事了,既然在义学学堂偷听过,必然也是喜欢读书的。若能接受先生传授课业,也算好事。”

景觅见她不答话,便解释道:“当然,只要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我绝不拦你。”

南陌信她的话,想了一下,打趣道:“小姐怎知我没地方可去?”景觅这么说,完全是出于替南陌的考虑。

景觅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孩子,就算赎了自由身,又能去哪?南家的情况我也已经了解了,回去,无异于再入虎穴。安晓得你父亲会不会把你再卖一次?”

“小姐还真是人美心善。”南陌直接道。

景觅登时红了脸,她鲜少被人这样直言不讳地夸赞,以前别人夸她总是举这举那,拐弯抹角也要赞她,多是些虚无缥缈的话。

“你这丫头,真是个鬼灵精。”景觅故作生气。

今日父亲对她教导一番,当即决定请来董老夫子为她教授学业,还要学习些简单的骑射功夫。景觅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一路快步走回来,路上又命鸳儿去西苑叫南陌过来。

这董老夫子在鹄城可是个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老先生年轻时候被人请去京中做太学的官,可他却自恃清高,不愿接下。

没想到因此也博了几分美名,自此,董老先生就做了鹄城的私塾先生,只是弟子都是男子,还没听说过有女弟子。

没想到父亲竟打算将他请来教导自己,实在是意外之喜。

谁也不知道,由鸳儿出面请来作假的老道和今日上景府的老道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鸳儿在集市的卦摊上找的,不过是个路经鹄城的道士。鸳儿不会做事,把要办的事情说清后,便一股脑儿拿了钱给了那游方道士。

结果那道士拿了钱,却没打算办事,而是卷了钱跑了。让他作假?这大户人家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要是惹了灾可是自身难保。

此刻,那须发全白的老道,正捋着胡子,将那锭银子给了街头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乞儿大喜过望,连连磕头道谢。

那老道却摆摆手,将拂尘一挥,看向曜日放空,悠悠道:“贪狼出世,贫道岂能不遂了他意?”

第三十一章 董生烨的刁难

繁芳阁,这里的摆件与其他的苑子都不同,而是更奇巧新颖,很符合小孩心性的景芝居住。

“你这一天天尽是贪玩了,可知道你那姐姐得了天大的好处?“一个茶色粗布衣衫的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景芝道。

景芝瞪着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珠子半趴在桌上,嘴里还含着几颗梅子,含糊不清道:“奶娘,你说什么呢?姐姐她怎么了?”

程桂恨不能叉腰去骂,却碍于景芝是小姐,不好做的太过,只得耐着性子道:“老爷给大小姐请来了鹄城董老夫子授课,这可是把天戳了个窟窿的大事。”

“不就请了个老先生嘛,奶娘你怎的如此大惊小怪?”景芝趁程桂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又从桌上的漆墨色的小盅里掏出两粒梅子来。

正欲往嘴里塞,却被程桂反应过来,一把打掉,气急败坏道:“还吃,还吃,今天连你们的姨娘都说此举不妥,老爷却要铁了心地请董老夫子来给你姐姐授课。”

景芝看着被打在桌上的梅子,想拿又不敢拿,只得苦着脸道:“那不是好事嘛,姐姐能学书知礼,我得为她高兴才是。”

“老爷这是厚此薄彼。”程桂下了定义。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有德就好了,奶娘再给我端两碟膳房的桂花糕吧,我午间还没吃饱呢。”

景芝摸着干瘪的肚子,苦兮兮地看着程桂。

程桂气不打一出来,摇头道:“说实在的,你们方姨娘,和这景府的夫人又有什么区别?日后扶正还不是老爷一句话的事。您和大小姐虽然是庶出,可所有的份例都是按照嫡出的来准备的,照理也该享受同样的待遇。”

“那我不是还没到嫁人的时候么?姐姐快要出嫁了,爹着急给她找先生也是应当的。”

程桂看景芝那副样子,就知道与她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重重叹了口气,出去了。

程桂和程英本是姐妹俩,就是因为程桂的娘是二房,而她妹妹程英却是正房所出,所以即便她比程英大,所有的好处却全被程英给占了。

即便后来都进了景府做事,那程英也处处压她一头,甚至做了景府内府的管事。而她险些在景府都无法立足,要不是她因为方氏生景芝的时候下奶不利,这才让她做了景芝的奶娘,她早都被程英排挤出府了。

她原也认了,可今日一听见景老爷给景觅寻了授课先生,她那颗不甘平凡的心又活泛起来了。想到自身的境遇,又觉得这景芝像极了那时候的自己,处处被景觅压上一头。

景芝还小,不懂这其中的利害,也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争,如果她不替景芝争上一争,这所有的好处都让景觅给占了,岂非太不公平。

程桂想了想,决定去一趟莲心居。她暂时想不到好主意,只能先借表小姐之手乱了景觅的心。

董生烨老先生亲来授课,有这等好事,景觅不想着让她妹妹一起听夫子授课,而是让一个粗陋丫头当伴读,既然景觅如此看重那个叫南陌的丫头,她必教她无法顺意。

…………

董生烨一生清高,只是当年受了景老爷一些恩惠,才应了他给景大小姐授课的事。再说景老爷不过定了三个月而已,时日不长,严格算来,那景大小姐也不能算作自己的弟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然天寒地冻,还是年节,董生烨仍是第二日一个大清早便动身了。

结果景老爷一夜未归,派刘成过来接的他,进了府,走至专门授课的玄清堂,还有一阵子路。

走至一半的前方,亭内,却立着个雪色衣衫,同色风氅的弱柳扶风般的女子,肌肤赛雪,芙蓉簪绾起青丝,垂落几缕,更显娇弱不堪。

董生烨暗暗点头,女子就该如此,要那么多学识做什么?

说实话,他是不大情愿给景觅授课的,总觉得这有损于他的清名。也觉得这景老爷稀奇,不给府中的大少爷请先生授课,倒把庶出的小姐看得高。

姚雪见一袭灰棉布长衫的老先生过来,知道这是通往玄清堂唯一大路,又有刘成刘管家带路,来人必是董老夫子。

于是给身后的秋桃使了个眼色,秋桃快步走上去,给刘成低语几句,掏出些钱银来塞给他。

知道这是姚雪想要单独和董老先生说几话,让他回避了。

刘成心中暗道,就这点儿银钱,打发谁呢?可是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银子收下。这表小姐一而再再而三为自己谋出路,也算是个有主意的,他不愿意得罪这女子,于是退到身后假山旁。

姚雪见刘成知趣,便也不再顾忌,对着头发花白的董生烨盈盈一拜。

董生烨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为何要对他行这样的大礼,心中不免纳闷,又见那带自己去玄清堂的刘管家退到不远处,更是觉得奇怪。

“雪儿见过董老先生,坊间盛传夫子学问之盛,雪儿亦是钦佩,今日来此等候,不过是想替先生不值罢了。”

董生烨不愿与女子多来往,脸色此刻青青白白,不知说什么才好。

姚雪便神色温软,低低道:“老爷替大小姐请了先生来,本以为会让府中二小姐一起聆听先生教诲,可是那陪读竟是大小姐钦点的丫头。”

见董生烨对于丫头陪读,果然面露不满,姚雪压下心中的得意,继续道:“那乡野丫头,身份真真是低贱的不得了,还好大喜功。不知道先生可知孙得维大夫?”

董生烨对于姚雪的问话,不好还故作不闻,“老朽岂能不知?是鹄城里素有‘妙手丹医’之称的孙大夫。”

“不错”,姚雪点头,“那大小姐钦点的陪读就是曾经把孙得维大夫批判的一文不值的丫头,而且据说她医术高明,比孙大夫不知强了多少倍呢。”

“你这姑娘,休要乱说。孙大夫,是鹄城公认的妙手丹医,还能比不得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董生烨有点儿生气了,他根本摸不清这堵他去路的姑娘的意图。

姚雪俯身再拜,“并非雪儿言语无礼,而是那丫头南陌自己说的。前段日子,老太太喝了孙大夫的药治好了急病,那南陌却硬说是她治好了老太太。孙大夫是集大成的医者,不与小丫头计较,老爷孝顺不好与老太太多分辩,便让南陌那丫头得了那功劳,反倒让孙大夫这么大的功臣灰溜溜的出了府,您说可气不可气?”

当然可气!董生烨也是直性子,听了这姑娘的讲述更是替孙得维鸣不平。但是他这等身份,自是不好同一个姑娘说什么。

姚雪见此,也不逼迫,俯身再拜,便带着秋桃离开了。

刘成见姚雪走了,便又上前来,带董老先生去玄清堂。

姚雪的三言两语,董老夫子已经认定,那个叫南陌的丫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若不是曾经承了这景府的恩,本来教个大小姐已经是他的底线了,如今竟还要给一个丫头授课,这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还兴带个小童吗?

董生烨对那景觅,景大小姐的行事作风也颇为不满。

南陌和景觅做好约定,她可以做她的陪读,但是先依旧住在西苑。侯姨娘和常姑对她颇为照顾,侯姨娘又生产在即,她不能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事。

等侯姨娘生下了孩子,她再搬去素芳阁。听闻她这些话,景觅却颇为满意,她对于南陌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是个重情重义的丫头。

南陌禀了侯姨娘,得到了侯氏的同意。

是以,第二日寅时,她便起身,想早早去那玄清堂,至少要给那夫子一个好印象。

谁知,路上被人截了胡。

宿辛扎着包子头,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等在西苑的门口。

看到南陌咧嘴一笑,“喂,南陌我家少爷找你。”

南陌一愣,景莫淮找她?看了一眼宿辛,南陌见他模样可爱,手便伸上去捏了他的脸,宿辛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一脸惊恐地不住后退。

稚嫩的嗓音大声嚷嚷,“喂,男女什么什么不亲的。”

“男女授受不亲。”南陌觉得好笑,高了他半头,便居高临下好心替他补全了句子。

宿辛点头如捣蒜,“对,男女授受不亲,别捏我的脸。”

怎么这么可爱?景莫淮那温良无害的外表下,不知道包藏着怎样的一颗祸心。可他这小童,却是心思简单的不可思议。

看他如遇豺狼虎豹般的神情,南陌哈哈大笑,“你回去告诉你家少爷,说男女什么什么不亲,我还有事,就不去打扰了。”

宿辛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来就没有女子会拒绝他家少爷的,要命的是这个大胆的丫头不仅捏了他的脸,还用他学艺不精的话来嘲笑他。

“不行不行,你必须得跟我去折子轩。”宿辛堵在南陌面前,大有一副她不去折子轩,就哪都别想去。

于是南陌便觉出来味了,景莫淮不派老实稳重的尔升过来,而是让宿辛这小家伙过来,不就是吃定了自己不会拒绝这宿辛吗?何况他日前还救了自己。

南陌重重叹了口气,心里给景莫淮又加上“腹黑”的一笔。

折子轩内,应该是因为晨起,楠木轮椅上的男子墨发未绾,四散垂落在背部,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衬着晨曦的微光,漂亮异常。

他凤眸微敛,细长的眼线透着雍容,薄唇轻启,仿佛刻意说给她听一般,“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南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景莫淮漂亮的凤眸氤氲了一些雾气,似乎无论提什么要求,都让人无法心生拒绝。

可惜下一刻南陌抬头,傻笑,“少爷,您见也见了,我还得去玄清堂呢,迟到了夫子生气了就不好了。”

南陌对这大少爷,莫名有种惧怕,仿佛与他多待一些时刻,就会被剥皮拆骨的连渣都不剩。

她真怕他下一刻,还会说出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话。

景莫淮微微一笑,面上却是从容不迫,“敢同我打个赌吗?”

南陌挑眉,打赌?

男子高挺细瘦的鼻梁,更显得眉目精致,“你输了便替我做一件事,反之,亦然。”

“赌什么?”南陌反问。

景莫淮这是有备而来,她若是现在不应,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招在等着她呢。

景莫淮屈起食指,敲了敲身旁小几上的竹制棋盘。

南陌硬着头皮,给自己从一旁取了一个矮凳来,抬眼,却猝不及防对上景莫淮探究的神色。

她突然顿住,觉得自己真是大意,她身为一个身份卑下的丫头,竟然懂棋,还做出要与他对局的姿态来。

可是做已经做了,景莫淮除了那探究的一眼,竟并未多说什么。

南陌有时候觉得,她的秘密在这人眼里,几乎是毫无遁形之地的。现在,即便她说自己不会,也会引起景莫淮的怀疑,还不如放手下一局。

南陌许久没有碰过棋了,黑白分明的两大阵营,兵不血刃的交汇与撕杀。

她想起爷爷,想着那只干瘦的手拿捏着棋子,竟与眼前这只优美异常的手重叠,错开,再重叠。

南陌心神有些恍惚,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回过神来,便耐心投入棋局。

然后,对弈三局,三局皆输。

南陌忽的按住景莫淮意欲取棋的手,男子指节的冰凉触感让她面色一怔,而后又神色如常道:“算了,少爷,我认输,我认输还不成?”

她想起景觅说她与景莫淮对局,从未赢过,有时候任是景觅这样的安静性子也不由恼了,生出许多求胜心来。

景莫淮也曾刻意让着她,俗话说,棋局里一着不慎,就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别说是刻意让人,步步招招的退让都可能会成为败迹颓然。

可是景莫淮却可以做到对弈平局,一次两次,可以说是侥幸,可连着十一局平局,就已经足够让景觅认识到,景莫淮的棋艺远胜于她。

所以才会步步留有余地,给她希望,又步步压制,让她无法大获全胜。

她以为,自己有了前世那些经历,爷爷对于棋局,也是个中好手,她与爷爷对弈,有输有赢,按理不会输的这么惨。

可是事实就发生在眼前。

景莫淮于是低低浅浅地笑了,唇角勾勒起几许弧度,仿佛寂冷的月色,晕染开的月华,又仿佛古莲盛开般,令人挪不开眼。

南陌一时看得失神,回过神来暗道美色误事。想起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事,不由好奇。

“上一次,膳房里的赵慧婆子莫名到了莲心居,是少爷你做的吧?”

景莫淮从容依旧,抬眼看她,“不过是替人牵线,成了一桩好姻缘。”

南陌被噎了一下,无话可说。好……好姻缘?唔,尖酸老妪配无耻渣男,确实还挺合适的。

“上元节,鹄城烟火繁华,欲邀佳人同游,可愿?”他的声音与方才又有些许不同,南陌自觉那声线像是沉窖里酿出来的甘醇,意欲教人迷醉。

输都输了,他还这般做派,去问她愿不愿意,南陌偏过头去,“我去就是了。”

糟了,这都多长时间了,南陌欲哭无泪,狠狠剜了景莫淮一眼,向折子轩外跑去。

玄清堂,景觅与董老夫子俱在,鸳儿侍立在一旁,见南陌进来,鸳儿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董生烨本就对南陌颇有不满,心中认定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冷了脸色,“一个陪读丫头竟也迟到,这分明是瞧不上老朽的学问,既如此,你干脆不要听了,站到外头去。”

景觅有些难堪,不明白这董老夫子为何对南陌如此严厉。

南陌纤瘦的身形立在门口,没有董生烨想象的那般与他分辩,而是微微颔首,退了出去,董生烨倒有些诧异。

退出门外的南陌,规规矩矩现在外面,想着输了的棋局,和上元节的邀约。她还不知道到这董老夫子的态度,是和早上见了姚雪有关。说实话,听不听董生烨的授课,她根本不在乎,之所以答应景觅,也不过是不想拂了景觅的好意。

站了一会儿,南陌觉得有点累,就将重心换了一只脚。

这时候她突然听见玄清堂里面“唉哟”一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南陌迅速推开雕花木门,眼前的景象令她一惊。

只见那花白头发的董生烨倒在地上,捂着腹部,像是痛极了般痉挛。景觅和鸳儿围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南陌走过去,两指搭在董生烨的腕间,为他诊脉。阳脉涩,阴脉弦。

董生烨此刻手足逆冷,虚汗不止,更是喘不上气来,压根就没有力气推开南陌,只得由她去了。

她在董生烨的心口,膈下,腹间,好几个地方,重重按压。董生烨叫苦不迭,心中觉得这小丫头就是故意的,因为自己将她赶了出去,所以趁他不能动弹,狠命下手。

南陌思衬,先治腹中急痛要紧,于是对董生烨道:“夫子腹中绞痛,实则乃太阴睥土之部,如若痛在内则缓,在外则急,您明显是后者,是睥络不通也。敢问早上夫子来景府前,可是食用了什么寒性的食物?”

董生烨不言,其实他确实吃了几个地窖里存下的柿子。可是看着南陌言之凿凿的样子,他就是不想让这丫头得意。

南陌见董生烨一脸顽固的模样,也不指望他回答,便让鸳儿取来笔纸,边写便念道:“陈橘皮五分,白芍三钱,桂枝两钱,生姜一钱五分,炙草一钱,药快煎好的时候,再加入饴糖三钱。”

说完,南陌看了一眼董老夫子,调笑道:“鸳儿,你一会儿受点累,除了煎一副药,再多给他抓两幅药,让董老夫子带回去吃,根治了。免得董老夫子来景府给小姐授课,没教出什么名堂,倒教出一场大病来。”

鸳儿也不喜欢董生烨眼高于顶的样子,生怕他听不见似的,重重“哎”了一声,便领了方子跑开了。

景觅若有所思,方才南陌随手一写的字迹,遒劲漂亮,连她也自叹不如。若不是经常练习,是达不到那样的水平的。

很快,鸳儿带了煎好的药过来,让董生烨服下。

不过片刻,董生烨便气顺了,冷汗也不出了。他起身整理好衣着,顺带狠狠剜了一眼南陌。他不觉得是这药救了他,因为以前也是这样,犯了病后,过一会儿便能缓过来。

董生烨今日也没授课的心思了,冷哼了一声就要离开。

“董老先生,南陌一番好意,您还是将剩下的药带上吧。”景觅亲自将药包递到董生烨的手上,董生烨不好与景觅推诿,便吹胡子瞪眼,提了药转身就走。

第三十二章 名冠满京华

鹄城一间普通的客栈。

“荣梵姑娘。”

尔升一手插进门扇的缝隙,面上冷意盎然,对上尔升刀子一般锋利的神色。

女子却似见怪不怪般,美目流转,“还不下去?怎么,打算看着我同你家爷调情吗?”

她的尾音压的极其甜腻,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尔升的脸庞,尔升却似跳脚般关了门。

女子低低一笑,合拢和闸门,旋身间却正了神色,檀口微启,“公子”。

她吐气如兰,纤细的腰肢堪堪不盈一握,莲步轻移,连容颜都带了几分魅惑。

屋子中央,金丝楠木轮椅上,坐着一个面容矜贵的男子,眉宇清贵。

在荣梵的记忆里里,公子鲜少有锋利的神情,可这清淡里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荣梵提着华美的裙摆旋了半圈,忽的牵起笑意,那样的笑意太干净,她还拿捏得不是很好,难得的却有几分青涩。

她的手剔透莹白,屈膝仔细添了茶。

明明做着下人小厮的活计,眼底却有着得偿所愿的神情,香气四溢的茶水不足茶盏七分,便一圈圈溢开。

她双手捧了茶盏,却又蹙眉换到一只手上。

“从帝都至鹄城,迢迢千里,公子,便让荣梵来为你宽衣。”女子嗓音软媚,言语露骨,手上的动作更是大胆。

与大胆行径之相反的是她的瞳孔,很清,清的看不出像冬日里的月色,空茫得惑人。京都里但凡有幸见过她的人,都为之而沉醉。

她因为空灵高洁的气质,被文人墨客赠予“梵音姬”之称,甚至有人愿以千金换梵音姬一笑。传言不假,可这传言里,却从不包括眼前的这个男子。

一介孤女,在声色犬马的帝都有了那样声名鼎盛,究竟是幸与不幸?

可那个在帝京人眼里高高在上,宛若九天神女存在的女子在这小小的鹄城客栈里,竟纯粹地展颜一笑。

杯口被一只莹白剔透的手捧至男子的唇前,荣梵低低叹息一声,皑如白雪般料峭的下颌抬高几分。

“公子。”她试探着。

举着茶盏的手,丰润纤柔,仍旧执著。另一只则顺着男子的下颌线向下跌去,她灵巧的指节向下滑,在男子精致的锁骨处打着圈儿,漂亮的令她也不由生羡。

下一刻,却被人截在领口,那只手却偏偏带了冷冽的,强硬的狠劲儿。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自己僭越了。

外面的烟花在寂冷的夜空里炸开,荣梵唇角终于有了讥诮,“公子,难不成您以为,月上妖是个什么干净的地方?荣梵又是个什么干净的东西?”

言语的风韵一层层剥离开来,才终于透出些清淡来。

景莫淮抬眼,音色同玉质般清冷,“你在怪我?”

荣梵几乎在那双黑白辉映的眸子里垂下头去,她可以让千万人为她痴狂,千金一掷。可是这个人……

“荣梵怎敢生怨?”她的神色里落寞一线,仅仅存留了一瞬,很快,便波光流转地移开。

既然跟了公子,纵然千般好,纵然万般不好,都是她的命。

“这条路,是荣梵自己选的,甜也好,苦也罢,荣梵都甘之如饴。”

她起身,放下茶盏,低回婉转地唱“半裳曲”。

指尖蘸了茶水,她纵掌掩住半面,一手沿着神庭,眉骨,耳翼,鼻稍,晕染开来。

一张脸,半面秾丽艳绝,半面清丽韵致。

她唱,“侬半妆”,从眉宇到身段无不上乘,她唱,“袅袅佳人兮”,柔情似水地目光便仿佛有实质性般落在景莫淮的身上。

一曲唱罢舞毕,荣梵背过身去,衣裳自颈间褪下,雾气茶香袅袅娜娜,朦胧绰约的撩人心醉。

“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再见,公子,可会记挂荣梵吗?”

……

女子的泪水很快从眼里跌落,她努力地不让身子颤栗起来。

哑着嗓子,再问:“会记挂吗?”

……

“会吗?”

最后一声,已经细弱蚊蝇,低不可见。

没有答案。

“不用如此,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

轮椅上的男子抬掌,纯黑色的披风凌空飞起,在空中盘旋了半圈,盈盈盖在她的肩头,荣梵抓住披风的系带,几乎早被这样的温柔给溺死在逼仄的处境里。

她自嘲,从来都不是荣梵作贱自己,而是公子瞧不上罢了。她的身体是她最大的筹码,惹得京都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一掷千金。

那些人看着她的眼里,从来都不是对着一个人,而是对一件天价玩物的勃然兴致。只要她愿意放下身段,定是趋之若鹜。

可,即使在这个人面前,做到这个地步,男子眼里也毫无情欲可言。

“爷,荣梵姑娘这就走了?”尔升进门,打了个战栗,硬着头皮问道。

“你也觉得我太过无情么?”

“爷有爷的思量,尔升不敢置喙。”尔升垂头,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也当知道动了情,在云谲波诡的京都意味着什么。给了她虚无缥缈的希望,只会让她在那样的境地下更加举步维艰。倒不如在孤注一掷的时候,粉碎她的梦,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飒飒冷风吹拂下,荣梵紧了紧黑色的披风,回身深深看了那客栈,披风下的手攥着个古朴温润的玉佩来。

“阿荣偷了您的东西,远在鹄城,您是不是会多牵挂我一些?”

“哪怕只是一些……”静谧的夜色里,徒留低低的叹息。

烛火的幽光里,明灭不定,轮椅上的男子自荣梵留下的一指宽、蜜蜡封就的竹节上取出一段云母笺。

食指的指节蘸过盏中茶水滑过,其上篆字赫然写着,“钦天监卜,贪狼再世,襄远侯之子离奇失踪,太子商钺西山狩猎重伤,左相保荐大将军凤景玉之义子左将军一职,遭陛下痛斥……”

“倒也是寻常事。”景莫淮夹起那页云母笺,烛火烟气袅袅,顷刻间焚灭了。

早间,景莫淮派尔升过来,今日的上元节,他约她于鹄城的祁月湖畔一见。

南陌下意识拒绝,尔升却说这是他们的赌注,恐怕不便反悔吧?对着那个把他家爷的话当圣旨的冷面的侍从,南陌只有无语。

尔升却道:“酉时你尽管出府,爷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她穿了最普通不过的月白色的斜襟便服,用水净了面,绾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发髻,用荆钗盘起来。

临出府的时候,看到程英在外苑旌移厅里给新人训话,几个丫头怯生生的站成整整齐齐的几排。想来自己醒来之时,因为昏迷几天,却是错过了这一段恩威并施的教育。

景莫淮说打点好,竟然真的是打点好了。

门口的守卫对她的行为视而不见,只是她低头过府门的时候,隐约觉得身后又一道视线如影随形,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只见程英背对着她教导新来的丫头,而那群丫头皆都规规矩矩的低头不语。南陌摇了摇头,暗道自己草木皆兵。

祁月湖在鹄城偏北,途经鹄城主街,她一路行去,问了好多人,这才保证没有迷路。走到鹄城主街向西北方位的转口时,南陌忽的屏住呼吸。

她的脚刚踏入这条巷子,便发现其中的不对来,这里静谧的与上元节的一切都不相符合。细看,暗处,竟有一大群黑衣人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团团围住。

看见那群人手中的刀剑出鞘,南陌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毕竟如果现在就离开,难免被这些黑衣人发现,如果不走,等他们办完事也一定会发现自己。

看到转角处的麻袋堆积,南陌尽量保持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悄无声息将自己移了进去。暗道这群黑衣人若是办完了事情,即刻离开,也未必会注意这里。

透过几层麻袋与墙根相合地方的间隙,南陌看着眼前的这场围截,只是这群人,和这个弱质书生很明显不是一个段位的。

一伙黑衣人将包围圈不断缩小,南陌凝神,却见那书生手伸进包袱,神色郑重,看来是有暗器防身。

果不其然,那群黑衣人神色亦是一凛。

只见那书生自包袱里飞快摸出个东西来,那些黑衣人早有防备,齐齐后退半步,以手掩面。

那书生却吞了吞口水,双手捧着那东西,“好汉饶命,我这身上的二两银子权且充做好汉的吃茶钱,好汉若是不信,我这包袱行礼也可让好汉随意查看。”

南陌:“……”

“你……”为首的黑衣人没有想到这书生如此软骨头,竟连挣扎一番也没有,“我当承安王寻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原不过是个缩头乌龟,我家主子还为你这样的懦弱之辈费心,着实可笑。”

承安王?这几日南陌从书上对皇室宗亲多有了解,承安王乃当今皇帝的异姓兄弟。当年也是因为这位王爷助当今天子即位,可谓是居功至伟。

承安王又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当今天子将其封了异姓王后,便一心做个闲散王爷,不理朝政,不碰兵戎。

但皇帝怎能留人口实,特赐承安王五万黑骁军,连同免死金牌一块。这位异姓王倒是拈得轻重,虽收下这些人,却丝毫不曾亲近,只让三五出身贫寒的副将掌管军队,大晟的皇帝自是满意。

人人都道那承安王品性高洁,可是南陌却觉得那承安王并非如世人长相一般。选用人才若是出身贫寒,也就并非世卿世禄,无与达官贵人相勾结,自然后来用的时候,就会更加顺畅。

那书生见状不妙,更是两股战战,大喊一声,“小哥,救命。”他抱头就地一蹲,临蹲下前向南陌的方向伸出了手。

“出来。”黑衣人面色一厉,随手一个铁镖凌空而去。

南陌堪堪避开,那麻袋被划破直直扎进墙缝中。如果不是她躲得快,那铁镖穿破的就是她的脖子了。

该死的,这书生看似无用,这招祸水东引倒用的极妙。

“这个,诸位大哥,我就是路过……”南陌硬着头皮,从麻袋堆后面走了出来。

“还敢狡辩”,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自是将他们认作为一伙的,长剑在手腕略一翻转,便欺身而上。

冷萧的风,夹杂着刀光向南陌所立着的地方贯去,南陌偏过身形,“来真的。”

她和爷爷学的那些拳脚功夫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强身健体,哪比得上这些长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人。

眼见黑衣男子,剑花在夜空中一个挽破,虚招一晃,明攻肋下,实则向她心脉刺去。

南陌躲避不及,眼见要挨上一剑,那书生倒也不是个毫无义气之辈,高喊一声,“歹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轻薄良家女子,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随着书生的义愤填膺一声高叫,主街的人果然耳闻此处有好戏可看,便三三两两赶往巷内。趁那黑衣人一晃神,南陌拔下头上的荆钗,顷刻间,青丝飞扬。

她秀气的脸庞神色坚毅,用足了十分气力,扎向为首男子握剑的食指桡侧凹陷处。

这是三间穴,那男子只觉手掌一麻,正要通过手腕运力,南陌却倏然一笑,左手沿着男子右臂一侧而上,握住手臂在下廉穴重重按下。

只觉得整只手臂都疼痛难忍,一个松力,那掌中的长剑竟已易主。

南陌扔了手中荆钗,剑换成右手掌控只是一刹间,没有丝毫犹豫,便直刺男子神封膻中二穴,她力道不足,穴位却拿捏得十分准确,为首的黑衣男子当即气血翻涌,差点站立不稳。

南陌袖口拇指般大小沉香木掉落,精致的璎珞穗子在月色下散发着幽蓝色的光,那黑衣人见此竟是心神一震,“木檀令?

第三十三章 所谓上古神兽

看戏的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都向这边赶来,那书生见此,迅速躲在南陌身后。

黑衣人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便看着那月色中岿然而立的纤瘦少女,神色有些慌乱地向手下命令道:“撤。”

看着这群黑衣人消失于夜色中,南陌若有所思地将地上的沉香木牌收起,眉眼间却有些若有所思。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腿上有赘物,视线下移,便看到书生抱着他的小腿,眼睛都不敢睁开。

人越来越多向这边闻风而来,南陌实在丢不起这人,晃了晃腿,见那书生却还是丝毫不撒手,就拉了他往深巷里去。

小跑了一段路,又七拐八拐,终于将一群探听八卦之人给甩掉了。

两人在西湖人家门口的微光前给停了下来。

南陌经方才的试手,不由气喘吁吁,左手叉腰道:“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用。”

那书生这才大着胆子张开眼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那微光中的“小哥”,竟然披散着长发,细长的眉,清冽的眼,清丽的五官,在月色下更是婉约了几分。

“女子?”那书生大惊失色,眉眼所至,便是南陌抓着他手腕的柔荑,他当即抽了手,唯恐避之而不及后退了好几步。他方才喊出轻薄良家姑娘不过是权宜之计,哪料得真是个女儿家。思及自己之前堪称丢人的行径,不由面色红白交加。

“姑娘莫怪,小生实在唐突,实在是失礼,实在是罪该万死。”

南陌扬了扬眉,刚才吓得抱大腿,这会儿倒泾渭分明了。要不是他,她今天也不会平白摊上这事。

这书生,身材骨骼偏瘦,一袭青衫如同袍子一样裹在身上。青色的发带拢起长发,五官俊秀,是个俏生生的玉面书生。

南陌有心打趣,便故意冷了神色,颠倒黑白道:“我原以为阁下是一个颇有志趣之人,才出手相救。岂料面对歹人,阁下竟然要把钱财拱手相让,当真是会错了人。”

“非也,非也。”那青色长衫的书生拱手向天,双眸明亮:“钱财乃身外之物,他们要钱财小生便予他财物,总好过被歹人谋财害命,白白夺了身家性命,如此,小生还何以报效家国?”

南陌嘴角抽了抽,第一次见有人把贪生怕死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那书生却露出明晃晃的白牙一笑,“何况小生这厢进京赶考,身上的财物寥寥,纵然被那贼人掳了去,也可一路学那些个僧侣化缘前行,岂非别有一番意趣?”

“……”

也是头一次见有人将要饭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南陌鄙夷,出口的话更加讥诮,“口口声声把报效家国放在嘴边,莫不是你也想学那个凤景玉大将军和洄乌人打一场?”

那书生拧眉,正义凛然道:“粗俗,鄙陋,浅薄。那凤大将军忠君卫国是有可取之处,可毕竟是匹夫之勇,若论国之长计,当以文治之。”

南陌自觉好笑,拍了拍书生的肩膀,“那人家想要你的命呢,你还要讲你这些大道理么?今日天色不算太晚,阁下得罪的这些人或许心情不佳,再来会会阁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南陌学着那书生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背手离开。

“姑娘所言甚是,小生深以为然。”那书生垂头沉吟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哎,姑娘且留步……”

南陌脚下一顿,听身后人道:“小生见姑娘生的美丽,虽是上元佳节,诚如姑娘所说,夜行不便,不如由小生来庇护姑娘左右。”

她要他庇护?南陌是真心佩服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回头饶有兴味看着他,还能有多厚颜无耻?

“小生乃鹄城人士,见姑娘不像是本地之人,不如一路由小生代为讲解这鹄城的佳节习俗,为姑娘解闷一二。待到城北客栈,小生与姑娘再做告别,姑娘以为如何?”

为她解闷?怕是到胆子小怕被人再敲闷棍,遂想与她同行。

城北的客栈?祁月湖也在城北,倒是同路。南陌是不介意带上个人。

“小生,小生……是以为姑娘此举不妥行为,如此衣冠不整,若是上了主街,易惹人遐想。鹄城乃边城,常有他国商人经贸,瞧见了怕是有损国仪。”那书生面色难堪,看着南陌示意他一起,好心提醒她,活像丢人的是她南陌。

衣冠不整?南陌指着自己,不就是散了个头发,他都能上升到有失体统,有损国仪的地步了。

那书生见南陌面上有了怒意,聪明的岔开话题,“小生失礼,未告知姑娘姓名,小生姓苏名子阮,表字崇徵,不敢询问姑娘芳名……”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叫南陌,家中六口人士,今年虚岁十五,未曾婚配。”

“喏,就是这样”,她拽过苏子阮的手,在掌心这下南陌二字。

那书生顿时面色通红,一直漫延到耳根子,连颈子都泛着薄红。

那书生见她越说越离谱,反倒向与人说媒一般,心中忐忑。

这书生莫不是害羞了?

南陌心里顿觉有趣,连日来的过的小心谨慎的阴霾,在这瞬间,一扫而空。这书生遵循男女之别毕竟比府中人遵守那尊卑有别来的有趣许多。

旁袖园,方氏的住处,这旁袖园修的大气,俨然比着一府主母的规格建的。只可惜,景老爷对方氏的抬爱远不止如此。二人常常同居于主苑,方氏此番也不过是在景老爷年节外出会友的情况下,才住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已经查到了,大少爷此番出府,不过是为了跟南陌那丫头私会。”程英传了从刘成那里探来的消息。

“哦?”方氏狐疑过后竟是一番畅快,“下贱的东西生出来的果然也是下贱的种,竟瞧上个贱婢?”

“姨娘,可要派人去告知老爷?”

若是景老爷知道景莫淮与一个丫头苟且,定然会勃然大怒。

方氏保养得当的面容划过一丝阴冷的笑来,她本来还想将南陌给处理了,但如今却是不准备下手了,贱种配贱婢,岂非绝配?

“不必。”方氏抬了抬手,抚上容颜姣好的脸庞,“得慢慢熬,熬出些味道来,沸了的汤羹才入味。”

这么多年,老爷再怎么惩罚景莫淮,不也是下手尚留一线恩,还不是因为惦记着同那个贱女人的情分。

南陌这丫头甚为狡猾,景莫淮也不是个好啃的骨头。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这一来二去,自然把柄就多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一路上通过攀谈,南陌知晓了这苏子阮是要去参加帝京三月初的殿试。只因为曾经在江南兰芝会上拔得头筹,得了太子商钺的青睐,于是才被一些势力纠缠上。

那大晟王朝一年一度的兰芝会,不论身份地位,只论才情品学,有些寒门子弟就通过兰芝会一层层的选拔,妄图在达官显贵面前露个脸,好日后青云高升。

太子商钺看重苏子阮的才华,明里暗里有招募之意,苏子阮却以家中母亲病重为由,谢绝了商钺。

这位太子向来是个冷血的主儿,不为他所用,也不能为别人所用。于是便动了杀心,若不是承安王暗中保护,又明里施压,这苏子阮断不能安安稳稳地回到鹄城家中。

如今母亲大病初愈,自然也希望看到自己儿子前途似锦,苏子阮奉母命参加考试,竟不负众望,童试、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

现在便要去京都参加殿试。

到了城北客栈,那苏子阮果然住在这儿,南陌交代了他两句,让他自己注意行踪安全。

“此去京都,山高路远,他日若是高中,必要报答南陌姑娘今日相救之恩。”苏子阮此番拱手,说得言辞恳切。

“报恩?”南陌眼前一亮,想起话本子里头的桥段,“你该不会是想要以身相许吧?”

苏子阮开不起玩笑,顿时又是面色通红,他很想提醒南陌,她这番措辞不当。

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南陌姑娘……姑娘如此说,那我便依……”

南陌见他果然如此面薄好骗,怕他真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才摆了摆手,“我开玩笑呢,你莫当真,我是说你若是以后在帝京做了官,可万万不能忘记我这么一个救命恩人。”

苏子阮大义凛然道:“当然,青天白日的,崇徵当不会乱言,定将南陌姑娘铭记在心。”

“那就说定了,若是日后我去京都游玩,就得仰仗你一番了。”

她这一路走来,鹄城虽然适逢上元节,摊贩众多,但是毕竟人口稀薄,热闹不到哪儿去。等日后她从景府离开后,少不得要去帝京热闹一番。提前积攒点儿人脉,是十分必要的。

祁月湖是城北以北的景致,南陌一路过去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湖边几近没有游人。

“你来迟了。”楠木轮椅上的广袖素袍的男子,莹润的指节敲着轮椅木质扶手的一角。

从南陌呼吸一滞,月色倾泻,仿佛从亘古而来,悠长而又细碎。

月下的男子,广袖素袍,墨发倾泻,秀丽的五官上,眸色波光流转,她蓦地想起年夜上雪地里那样的落拓与清绝来,与现在何其相像?

南陌从男子坐下的轮椅移开目光,“路上出了点意外,贪玩多逛了一时。”南陌怔了怔,没讲与苏子阮的相识。

景莫淮唇角勾了勾,“我还当被哪个秦楼楚馆偷去同美人私会了……”

“景莫淮,你什么意思?”南陌几乎立时跳了脚,方才的伤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一旁的尔升见怪不怪,依旧是面无表情,宿辛的嘴巴却好似能装下一个鸡蛋。

少爷在这祁月湖畔等人,他还当什么大人物,结果居然是南陌这个丫头。这丫头也忒胆大了,竟敢直呼少爷的名字。

却见他翘起唇角,透着揶揄,“阿陌散发而来,绿云扰扰,倒像是为新婚夫君而特意装扮。”

“……”

宿辛吞了吞口水,确实是故意装扮,装扮的发丝凌乱,衣装不整。宿辛扮着鬼脸,呲牙咧嘴地指指湖水。

南陌对着湖水看了看,水中的女子,披头散发,状如女鬼,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嘴角抽了抽。不得不说,景莫淮调笑人的本事,绝对是上乘。

“啊”,一声低呼,她被轮椅上的男子揽了腰,角度变换,下一刻竟是倾身相靠,四目相对。尔升变了脸,下意识拉过了宿辛。

南陌想起初次见面,便是这样的场景,不过同样的景象,被胁迫的人却不同,她笃定了景莫淮是为报复。

却不想,男子一手抻在她的脑后,青丝在指尖缠绕,另一手从袖口掏出一支白玉簪来,白皙如玉的手指,灵巧的为她绾了一个简单的亦男亦女的发髻,白玉簪缓缓没入她的发间。

不过顷刻间动作,便没了禁锢,南陌即刻直起了身子,尔升也放开了捂着宿辛眼睛的手。

南陌摸着头上的白玉簪,玉质凉而温润,指尖触及的地方只觉滑腻,知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玉。

“送你,上元节的礼物。”景莫淮淡淡道。

“少爷偏心得紧,宿辛跟了您这么多年,也没见半个钱的礼物。”宿辛瘪着嘴,小脸儿气呼呼的。

南陌忽视宿辛的话,“来而不往非礼也”,南陌向男子身后看去,莹莹波光的湖面,被寒风浮动。

岸边的灌木,却十分旺盛,,“冬日竟也有花盛开?”

灌木丛上的花虽小,但生机勃勃,鹅黄色的花蕊透着月光,分外好看。

“这是结香。”景莫淮淡淡解释道。

结香?南陌眉心微动,倒是个雅致的名字。

像是为她解释般,景莫淮接着道:“结香的花期在冬季,传闻里,它可以化解噩梦,带来好运。”

“我知道还你什么礼了。”南陌唇角带笑,走近那丛灌木。几下三番,拔了许多。

宿辛看着南陌这般举动,只觉得粗鄙,这南陌哪有个正常女子该有的得体?

南陌本意是想打一个中国结,可是,因为技艺不佳,两刻钟后,她做出来的这玩意儿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四不像。

南陌看着结香打出来的那个东西,又看了看景莫淮。

摊开手掌,学着苏子阮正义凛然的表情道:“这个……这个是上古神兽,因为绝迹,所以没有记载于书册,更少有人耳闻,我这做的约莫有八九分相像。

南陌点点头,像是在说服外场的人一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是么?”男子好听的嗓音响起,优美指节伸过去拉住她的手,取过她手中的结香扎就的小玩意儿。

南陌指尖一凉,倒抽了一口凉气,抱怨道:“尔升,你家少爷出门,你也不多带些衣物。”

暗处的尔升一个哆嗦,这算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第三十四章 后知后觉的董老先生

“抱歉”,他收回了手,似是为把凉意带给她而歉意。

南陌想要从这诡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这个不算,我改日送你个新的。”

“好。”男子眼底含笑,应下。又不觉莞尔,“今夜尚早,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同去。”

南陌想了想,看着景莫淮如美玉生晕般的容颜,坏心眼泛滥道:“我想去秦楼楚馆见识一番。”

饶是尔升也抽了抽,宿辛就更是顶礼膜拜了,这年头,女子已经开放到这种惊世骇俗般的程度了吗?

景莫淮闻言,却微微一笑,“你既然没见识过,我便带你去瞧瞧吧。”

什么?宿辛觉得自己耳朵瞎了,又或者是眼睛聋了,这叫什么事啊,少爷带着丫头去逛花楼?丫头不正经也便罢了,少爷还由着她。可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压根没这个资格质疑少爷的决定。

于是乎,一行四人,去了鹄城夜里最繁华的一条街,灯火通明,宝马香车,应有尽有。

南陌思前想后,觉得穿着女子装扮的衣物进去花楼,还没尽兴,就会被人当成怪物给赶出来。为安全起见,南陌义正言辞教导了一番宿辛,何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并抢了他的外衣,做男子装扮。宿辛看着少爷只是神色淡然,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切惨绝人寰的景象,却无动于衷。宿辛便知道了女人这种生物的可怕之处,只得认命被人夺了外衫。

可是以前,自家少爷可是不近女色的主儿。

陶相馆,这里原来是一处荒废的园子,这条街早已经是莺燕争辉,可这儿的老鸨硬是来了此处后,把这新的花楼开的风生水起,并起名为陶相馆,单就雅致上,便比其他的花楼高出许多。

那老鸨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一眼便看出这打头两位的不凡来,这南陌虽然年纪小,可不难看出这俊俏的模样,假以时日,也绝对是这鹄城上榜的美男的之一。

至于这个不良于行的男子,虽身有残疾,却眉目淡然,神色矜贵。花楼媚色百态,眼里却万物皆无,自是不同于寻常人。

四人要了雅间,南陌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中选了两个脂粉气不是那么浓重的,宿辛自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尔升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为三人守卫。

宿辛却仿佛同南陌争宠般,赌气留在房中。

景莫淮同南陌相坐不远,两人身边各有美人侍候。

酒过三巡,美人便开始不安分地上下其手,南陌欲拒还迎,捉住美人的手。

宿辛站在一旁,眼观鼻,口观心,心中默念着少爷教给他的清心咒。

但看另一边,景莫淮却没有那样的好的意趣。他的神色很冷,虽然神色没有丝毫显现,却仿佛对此间极其厌恶一般。

以至于周身的气息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那侍候的美人拿着酒盏不上不下,不知该怎么好。

南陌还没觉出味来,身旁的美人儿便红唇艳艳,香吻送上来。

南陌正观察着景莫淮,见本在右侧的女子闭眼,朱唇送上,南陌一个躲避不及,干脆陡然站起来。

那美人儿当他头次来花楼,大抵羞涩,便打定了主意儿要将此人勾的失魂落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更是热情,也盈盈起身,“公子,便由着奴家噫。”

尾音更是压的娇媚的不像话,南陌眼睁睁看着这女子欺身贴上来,心内陡然生出来惊恐来,一个趔趄,被脚下的小几一绊,侧身倒去。

只是这方向,一时间,房中除了当事二人,这陡然间生出来的变故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南陌倾身压下,却觉得自己撞上了什么,倒下的一瞬间,二人双唇相贴。男子薄唇上透着淡淡的松枝软香,凉凉的。

陡然间的变故,景莫淮亦是眉眼倏然一怔,南陌却像是意犹未尽般,就着那凉薄的唇瓣,舔了舔。

忽然,南陌瞳孔皱缩,眸色一闪。她的天,她居然强吻了景莫淮。

南陌撑起身子,大惊失色,丢人丢到花楼了。景莫淮眉眼却添了笑,更显得清贵无双,他的唇角勾勒起几许弧度,“阿陌今日太心急,当着旁的姑娘的面,也这般急不可耐。”

死断袖,还来花楼逛!

本站在南陌身旁的美人儿勃然大怒,枉费她一番心意,端起眼前的酒盏,就往这俊俏小生身上泼。

南陌心神正恍惚,侧脸猝不及防被人泼了个正着,那姑娘腰肢一扭,拉过同房里的另一个呆若木鸡的美人儿,便怒意横生地离开了雅间。

南陌一脸酒渍,原来泼人一身水的事,古往今来常有,只不过今日悲催倒霉的对象是她自己。

景莫淮抬了袖子为她擦拭脸上的酒渍。

南陌正欲撑起身子,却看见身下男子唇角微晒,自觉这是在看她笑话。

她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面前,总是狼狈不已,可这厮却衣冠楚楚,南陌恶从胆边生,突然间伸手抚上了男子的脸庞。

“啧啧啧”,瞧这皮肤细腻,骨质冰莹,眸色动人,唇不染而自香。

“景莫淮,你真好看,长的唇红齿白的,不如给小爷我唱上一段?”

这是戏园子里寻欢作乐的客人拿来调笑伎子的经典桥段。

站在墙角瞠目结舌的宿辛,陡然听见这一句,红白相间的小脸,顿时变了颜色。

“南陌,你……”,门外侍立的尔升亦是一震。

南陌不知道缘故,见他们如此,细长的眉挑起,颇有几分倨傲。

“好,改日唱给你。”景莫淮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衬出她的影子,低沉的嗓音有一丝喑哑的甘醇。

不知道是方才杯杯酒下肚,还是被那美人儿泼了一脸的酒,她此刻竟觉得自己微醺了,睁着眼瞧他,“景莫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看吗?”

男子精致的眉眼眸色微动。

也不顾身边有人,南陌俯身在他耳畔,略有些自嘲道,“因为,据说我那个爹之前是打算把我卖到花楼去的,我就想来看看,这个地儿是个什么活法。”

什么活法?卖笑陪酒,皮肉生意。南陌哈哈一笑,眼角却溢出来的尽是凉薄之意。

南陌感觉额间一凉,他温润的唇贴着她的额角,沾染了酒色,竟有几分温热的暖意。南陌鼻头被那温热的呼吸弄得痒痒的,她听到男子几近怜惜道:“阿陌,我会护你周全的。”

南陌怔愣,唇角微动,正想要多说些什么时候,却捱不住醉意,晕了过去。

“觅儿姐姐,你那陪读侍女当真有能耐,一面攀上大少爷,一面又有老太太替她做保。”姚雪带着秋桃,一大早就候在素芳阁的门口。

昨儿过了十五,年节也算是彻底过了,景觅今日做了些可口的点心,带着去看望老太太。

景觅同鸳儿一起出了素芳阁,景觅一身芙蓉含翠的清新之色,金线芍药在层叠的裙摆处摇曳生姿,高贵而婉约。

鸳儿立在景觅身后,也是没有好脸子给二人,这姚家的兄妹简直是阴魂不散。

景觅顿足,看向姚雪,双瞳剪水,如水微漾,“你几次三番出言污蔑南陌,在我景家兴风作浪,父亲耳根子软,容你们兄妹留在这儿。我本以为那姚彦是个孟浪性子,谁料你这个妹妹竟比那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还要狠辣。”

这一番话,算是极重了。姚雪一介弱质女流,脸皮也不至于如此之厚,当即变了脸,指着景觅道:“景觅,你竟然如此维护南陌那个丫头,不惜得罪姚家?”

“姚家?”景觅轻嗤一声,颈子微微扬起,一缕发丝垂落,那模样娴静如水,温婉极了。可话里却是毫不为意,“是什么啊?”

鸳儿见小姐终于肯对这个假仁假义的表小姐出言讽刺,小脸儿上满是激动,配合回答道:“能在大过年的把自己的儿女打发到别人家去住,怕是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你……”姚雪气的差点闭过气去。

诚然,姚家是有想与景家结为儿女亲家的意思,可也没有她说的这么不堪。树大招风,景府屹立鹄城多年,这个位子,也该让出来让别人坐坐了。

秋桃神色一敛,知道这景觅竟是要同自家小姐撕破脸,拉了拉景觅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那么冲动。

景觅的面上却是波澜不起,“我奉劝你,这里是景府,不是姚家,你在这儿大呼小叫,莫不是想被扫地出门?”

姚雪见景觅竟一点儿也不想与自己多说一般,离开了素芳阁。

姚雪也没有立时追上去,只是素手抚上雪白的面容,幽幽道:“觅儿姐姐何必如此生气呢,莫不是怕那日我初来素芳阁,你命鸳儿倒掉的那些药渣为人所知吧?”

景觅足下一顿,眸色微闪,“你乱说些什么?”

“是不是乱说,觅儿姐姐心里清楚,我私下找过大夫,那药渣里的杜仲,当归,茴香,份量用的极猛,若只是为了调养身子,和姐姐说的风寒可不太对的上,倒像是治不能受孕方子。”

姚雪轻言慢语,每一个字却仿佛敲在景觅的心上。

景觅僵在那儿,鸳儿也是浑身颤抖,姚雪心中大大出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景府在鹄城也算是名声煊赫了,景伯父对觅儿姐姐更是期望甚高。姐姐这等身份,出嫁后却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这还未过门,就犯了七出之条,你说这鹄城里有哪家敢娶?”

鸳儿瞪眼看她,这表小姐是想要把这事捅出去?

姚雪轻轻笑了,面色不甚娇俏,“即便是有,也不过是仗着景府的声势,娶了觅儿姐姐做个偏房,那还当真是要委屈姐姐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景觅面色,面无表情,实际上隐忍的怒火未发。

姚雪见此,也不逼她,只是捂唇轻笑,“雪儿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我与姐姐也原没什么愁怨,日后更不会有。雪儿今日此举,也是被逼无奈,想让姐姐配合我罢了。”

之前几次三番,她设计南陌不成,是因为她在这府中毫无势力可言。但景觅不同,她早就感觉到了,景老爷对这个女儿的喜爱超越任何人。

只要她肯站在自己的这边,那绝对是无往而不利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景觅长睫垂落,看上去好不顺从。

姚雪心中暗笑,这再怎么高高在上的人,只要捏住了七寸,为她所用还不是顷刻之间。

她可没想过就这么放过景觅,以后,同样的把柄她可以用太多次了。甚至,可以利用景觅顺利进入景府。

…………

这几日,没了往常的惯例,董夫人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清晨时候,董夫人早早将董生烨叫起来,董生烨爬起来,突然想到这几日他已经不去景府授课了,“夫人,你这么早叫我起来做甚?”

董夫人一夜没睡好,神秘兮兮地道:“老头子,你不觉得这几日你睡眠颇好,也不起夜了?”

董生烨抚了抚花白的须子,沉吟半晌,眼中精光一闪,“确实如此。”这夫人不说,他还没察觉。

“似乎就从你去了一趟景府开始。”董夫人也开始思索。

人人都道董生烨与夫人伉俪情深,一辈子就娶了这么一个老婆,家里除了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便再也没有服侍的人。

董老先生清明在外,平素从不收受贿赂,日子过得清贫,却也磊落。当了私塾先生,收学生却也要先瞧品性。

这一番下来,没几个能经受考验留下来的,董夫人时常打趣,这是要将到手的银子拱手送人。可却从未埋怨过董生烨,董生烨心里省得,对这位夫人更是尊重。

“不是。”董生烨似乎想到了什么,直接开口否定。

“你这个倔老头子。”那老妇人指着董生烨的下巴。

“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承认?”

董生烨年纪大了,夜里总是心慌惊悸,噩梦连连,再加上腹中无故绞痛,虽然只是一阵阵的,可是医馆里也没查出些什么,只是开了些养胃的方子。

“你且说说,你那是提回来就扔在柴堆里的药是不是从景府带回来的?”

“我知道,你这老头子,一辈子清高惯了,去景府授课本就是为了还恩情,结果也不知道遇到些什么事了,现在人也不去了。”

董夫人叹口气,“不是我说你,老头子,既然这活接了,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脾气,要我看,教个女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董生烨沉吟半晌,夫人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他现在一心想求证药的事。

“夫人,那日我带回来的药可还在?”

董夫人早有先见,点头道:“我给你收起来了。”

要真是用去煨柴火了,多可惜。景府毕竟是大家,给夫君治病的药自是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求来的药要好,只可惜,老爷回来就再没吃过。

董生烨心道,南陌开的药,严格意义上他只在景府犯病的时候吃了那么一次。后来竟再没被病痛缠身,如果照那日那个姑娘的说法,南陌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是断断不可能治好他的。

除非那丫头,是真有点医才。

不行,他必须要做个求证。董生烨命夫人将剩下的药取来,那给药包做垫纸的正是南陌写下的药方。

董生烨将药包下面的纸页拆取下来,确实是景府玄清堂的洒金宣,当时他腹中绞痛,根本没注意到那丫头写了什么,甚至于她当时说的话在董生烨心里都是讽刺。

董生烨干瘦有力的手抚平洒金宣上的褶皱。

那纸上的的字,随意至极,却隐隐有削金剔骨之劲,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董生烨一生阅人无数,也知道所谓字如其人的道理。

如今看来,这丫头倒真是个懂医的。董生烨思来想去,一大早上便带了那药方子去了城中孙得维大夫的医馆。

以董生烨的名望,小童立刻将董生烨请进了里厅。

董生烨记得景府里拦着她的那个姑娘提过孙得维与南陌的过节,便也瞒着他,只说这是自己偶然得来的药方。

孙得维给他再次切了脉,再细细看那方子,大叹神奇,“我怎就没有想到还可以如此用药……还能如此,妙,当真是妙!”

孙得维的赞叹让董生烨心下一紧,忙问道:“那这方子同孙大夫你你之前给我开的有何不同?”

孙得维面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他深谙这董生烨并不是好糊弄的,干脆直接承认,还能博一个大方的美名。

“此神医医术之高明远非我所能及,这药方开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十分老道。”孙得维面色一沉,竟大笑出声,“不过这方子只是治急症会有奇效,后续的调理却没写进去,这大夫多半留了一手,等您老去找呢。”

孙得维也生出了些许结识之心,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

董生烨哪能不知孙得维心中所想,只是这孙大夫曾经在景府被落了面子,只怕他贸然提起南陌,会引人不快,便也故作不知孙大夫结交之心。

董生烨回家后,饭也来不及吃,便让夫人去煎剩下的药。董夫人还摸不着头脑,怎么出去了一趟,竟将这药当成宝贝了。

董生烨决定喝完药便上门去景府。他之前听信旁人所言对南陌多有怀疑。董生烨本就是说一不二的正直人。他错怪的人,他当然要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第三十五章 令人生羡

主苑,黄梨木圆桌上,景老爷,景觅还有姚雪共坐一桌。

景老爷欣慰地看着姚雪,“没想到,觅儿这般心性,竟阴差阳错结识了你这么个手帕交,不妨在府中多留些时日,也好给觅儿做个伴。”

姚雪低低一笑,额饰影影绰绰,显得明灭不可见。

景觅低头吃饭,没有任何举动,可在景老爷看来,她能同姚雪一起来陪同他这个父亲吃饭,应该是已经认可了姚雪。只是景觅这个性子,不好明说。

虽然几次三番的事情,让景老爷知道,这个姚雪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柔柔弱弱的。但是自家女儿喜欢,他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近父亲少有在府上,你的课业听得如何?”景老爷一时兴起,问起景觅功课来。

景觅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阿爹,董老夫子博学多识,女儿受益匪浅。”

姚雪看了她一眼,这和她之前交代景觅的话根本不相同。不过不要紧,景觅和自己一起过来主苑,老爷多半已经相信她们的交情了。

“觅儿姐姐不愿说,就让我这个做表妹的来当这个坏人罢。”姚雪放下手中的竹筷,一脸忧色。

景老爷皱眉看向,“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景觅就将南陌作为陪读侍女,如何得罪了董老夫子,以至于董老夫子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再不愿来府中上课了。

景老爷听完姚雪的叙述,又看垂头看不出眼底情绪的景觅,“姚雪说的可是实情?”

景觅长睫微动,复而抬起头来,“阿爹,女儿觉得这其中应该有误会。”

姚雪心里暗恼,这景觅竟敢反驳她的话,真不怕自己把她的事情给戳弄出去了,到时候丢脸的是谁还未可知。

她心中虽然这样想,面上却不表露分毫,盈盈笑着,“姐姐心善,总是包庇那些刁奴,却不懂得,这奴大欺主。”

景老爷正要说什么,外头却快步进来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进来身躯微躬,“老爷,董老先生前来拜访。”

景老爷刚才听姚雪那么一说,又知道真的是南陌得罪了那董老夫子,不由心内暗恼。如今听闻董老先生这就过来了,也是一震。

这都几日不曾过来授课了,偏在今日过来。

姚雪轻哼一声,“看来,南陌那贱婢将董老先生给得罪的都找上门来了。”

景老爷也是面有忧色,好不容易请了个先生给景觅授课,若是黄了……

姚雪站起身子对着景老爷盈盈一拜,“伯父,雪儿觅儿姐姐情同亲姐妹,此次事情也是我不查,让姐姐受那贱婢牵连,雪儿想,董老先生倒也不是真的想要推脱授课,只要将南陌这个陪读丫头赶出府去就算是保全了老先生的颜面。”

看着景老爷若有所思的模样,姚雪叩首道:“雪儿不才,愿做觅儿姐姐的伴读,如此既换下了南陌,也全了我和觅儿姐姐的姐妹情谊。”

景老爷沉吟了半晌,挥了挥手,“你们先用,我去书房见客。”

景老爷不是个拿不住事的,不可能仅听信姚雪一人之言就给府中的丫头定罪。当下觉得他必须先见了董老夫子问问清楚。不过今日觅儿同姚雪走在一起,着实让人觉得可疑。

姚雪见景老爷离开了主苑屋内,便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姚雪素手夹了青菜放在景觅的碗中,轻笑道:“姐姐不帮我讲话也便罢了,一会儿景伯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南陌怕也是保不住了。”

“我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针对南陌?”景觅神色微眯,眸中有了一丝疑惑。

“你应该知道我喜欢淮哥哥,可是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连正眼都不曾看过我。在来景府前。昨日深夜南陌喝醉被尔升送回西苑,头上的簪子竟然是根白玉簪。若是普通人赏的也便罢了,可我记得很清楚,那羊脂玉簪,是淮哥哥买的。”

当时,她见景莫淮抚摸着那通体通透的玉簪时候,明明眼底浮现的是无尽的温柔。她还在想究竟日后是谁有此殊荣,能得到它。甚至幻想过这簪子戴到她头上时候的神情。

如果说以前南陌只是她看不顺眼想要顺手去除的钉子,现在就是她心里面非死不可的人。

景觅睫毛微颤,良久才稳住了衣袖拂动,“你的意思是,我哥哥喜欢南陌?”

书房内,景老爷命刘成上了茶,景老爷近乎忐忑不安道:“董老夫子,这几日晚辈一直在外有事,没能亲自迎您,实是晚辈的不是。”

董生烨也不多话,直接问道:“老朽今日前来是想要见景小姐身边的陪读丫头南陌一面的。”

“我这就将她找来,或打或骂都随您乐意,只是小女实在无辜,还望您能看在晚辈的面上,能够不吝授课。”

景老爷弯下了腰,言辞恳切,他是不能够让南陌把觅儿给毁了的,觅儿可是整个景家的希望。

景老爷这一礼,倒把董生烨弄得不知所措了。他不是糊涂人,想到那日一个白衣姑娘拦着他,说了许多南陌的坏话,才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心觉那丫头是个投机取巧的人。

大家族里是非多,他也不想做这背后告密小人的行径。

便捋了捋胡须道:“景老爷哪里的话,府上丫头倒是乖觉得很,方才你说的那个南陌,做景小姐的陪读丫头也算是益友,老朽也甚觉欣慰。”

景老爷不淡定了,这董老先生说的和自己想象的场景大不相同,他早已经做好了给董老先生赔礼道歉的准备。

如今这董老先生的态度,却是如此,难道是那个姚雪故意搬弄是非?

他还是想要问清楚了,“这……老先生今日来找南陌所为何事?”

董老先生爽朗一笑,“那丫头治好了老朽身上久缠不治的病,老朽今日登门,一为感谢二为赔礼,其三,也想将会会这个胆大的丫头。”

景老爷醒悟过来,这才速速招了刘成,让他去传南陌。

这厢,南陌睡到了下午才醒,除了茗琴,还多了两个新丫头。

南陌觉得这一次没有宿醉后的头痛不适,才知道昨夜茗琴喂了她醒酒汤。她却醉酒在梦里不愿喝,这可苦了茗琴,好哄赖哄终于灌了点汤药进去。

那两个丫头都是年后进府的,被程英分配进西苑儿,年纪长一点儿的看起来憨厚老实,名唤子茶。年纪小一点儿的看起来活泼话多一点儿,名唤妙儿。

茗琴本就为人实诚,也没给她们下马威看,昨夜三人齐齐照顾南陌的酒后耍无赖,心下也觉得这侯姨娘手底下的丫头可爱的很。

初进府的忐忑在一夜间消散,也算是南陌不经意间的功劳了。

下午,听见南陌被老爷传唤,茗琴仔细给她打点好,送她出西苑的门。

南陌特意让她给自己换了个下人用的荆钗,这打趣道,“不如茗琴你跟了我算了,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茗琴哪里被人开过这样的玩笑,用力一推南陌,气的脸发红,“你快去吧,仔细迟了老爷剥你的皮。”

南陌这才哼着歌谣去了主苑,茗琴身后的两个丫头早已经是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这是府里头第一次有丫头被请进老爷的书房的,景老爷对于尊卑一事看得十分重要,这书房的打扫都没经过丫头婆子之手,而是专门让心腹去整理的。

主苑的护卫个个都觉得惊奇,这自南陌来了景府,什么离奇的事都有。被老爷传进书房,这种事就见怪不怪了。

南陌刚一踏进书房,身后的刘成就拿阴冷的眼珠子在南陌身上转悠了一圈,这老爷的书房等闲人是不能进入的,就连他刘成也没进去过几回。这次竟破天荒唤了一个丫头进去。

还是曾经方姨娘想要杀了的那个丫头,刘成心里怎能不多想。一个蝼蚁般进入府里的丫头,地位本卑贱如此,但不想却一步步得了老爷,老太太,小姐的信任。

进入书房后,南陌见董生烨与景老爷正谈笑风生。瘪了瘪嘴,这董老头子,不会是想使什么坏心吧?

她上次确实是趁机把那老先生羞辱了一番,可也不必如此记仇吧,都找到景老爷这里来了,没有一点儿儒士的风度。

事实上,南陌还真是揣测错了,这董生烨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当面向她赔礼道歉的。

眼见着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躬身一辑,神色恭谨,“老朽无知,那日竟错怪于姑娘,实乃老朽的过错,还请姑娘原谅。”

南陌有点儿懵,她是酒喝多了还没睡醒吗?那个石头一样顽固的老头子居然在对着她赔礼道歉,还大有一副她不原谅,他就不起身的姿态。

“咳咳……”景老爷在一旁轻咳出声,示意南陌不要太过了,适可而止。

南陌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扶起董老先生道:“您当日走的太急,其实配合那方子还有个调养的方子,喝个半把月,您的病就会全好了。”

只不过董老夫子当日对南陌心存疑虑,别说治病的方子不肯用,若是再拿出这调养方子,怕是他倒要骂南陌班门弄斧,不知好歹了。

董生烨心知肚明,也不问她当时为何不拿出来,对这丫头如今也是欣赏在多。

忽然想起来,那日将她赶出玄清堂外,那丫头根本不像自己先前想的那样与他辩驳,而是真真恭谨地出去了。那时候他就该知道这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世事无常,偏见让他无暇多想。

反观这孩子,竟在被无端误解的情况下还能替他诊治,不但有医才更有医德。

景老爷取来纸笔,南陌当即把另一副药方写下来,行云流水般顺畅,事后看是一种感觉,这现场见又是一层冲击力。

他自问,这笔力这风骨,恐怕是他年轻的时候也难以企及。

南陌被董生烨“慈爱”的视线看得心里发毛,暗道自己难道又哪里得罪他了?

景老爷见此,大喜,本以为董生烨是前来辞了这桩授课的差事,结果因祸得福,因为南陌,让景老爷对景家和觅儿都高看一眼。

这已经不是当面他一点儿恩情所能比拟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景老爷提议,董老先生风尘仆仆过来,倒不如同南陌与觅儿在景府中用膳。

董生烨布襟长衫,自是文人清流,还鲜少答应留在别人府上吃饭。

可是这一次,竟破天荒的同意了,景老爷当然知道这是看在南陌的面子上。

消息一传下去,主苑的下人间便炸开了锅,这是个什么规矩?下人同主子同桌吃饭,这真是个稀罕事。尤其这个命令还是景老爷传达下来的,更是惊呆了一众主苑的下人。

第三十六章 木檀令风波

从董生烨,景老爷,南陌三人从主苑的书房到了大厅的时候,姚雪就知道事情不妙,睨了一眼景觅,借口自己身体不适离开了。

景老爷三人落座,席间,董生烨谈了很多,最后兴致高了竟对南陌道我:“从即日起,你这丫头便是老朽的关门弟子。”

能被董生烨认可,这在天下儒人看来,是多么值得荣耀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董生烨的酒后胡话,一般人肯定会喜不自胜,连连答应。

有了昨天那一遭,南陌今日不敢喝太多的酒,她知道她如果拒绝却是不知好歹了,南陌面色沉吟了片刻,看了景觅一眼,又看了看董老先生。

董生烨看在眼里,这孩子不骄不躁,还懂得礼让,他岂能心不甚慰?董生烨抚掌大笑,“景觅这丫头就同你一起入门吧。”

景觅心内感动,她知道,如果不是南陌,董生烨也只单单将自己当做一个偿还恩情,要教授的对象。而不是真正的将她当成一名弟子,传授她以一身所长。

酒酣过后,景老爷让刘成派人将董老先生送了回去,临行前老先生还不忘告诉景觅和南陌明日清晨,来玄清堂认真听课。

景觅和南陌拜别了景老爷,先是回了景觅的素芳阁。

果不其然,姚雪正带着秋桃,怒气冲冲得等着在外头。

南陌见了好笑,这会儿终于不再装柔弱的弱柳扶风的美人儿了。

姚雪像是不顾南陌的讽意,直直看着景觅道:“看来觅儿姐姐当真不怕,我把你的病抖搂出去。”

景觅浑身一僵,这时候南陌突然握住景觅的手,想要给她力量。景觅看过来,对上南陌镇定的神色,却是宽心了些。

姚雪见景觅果然不是毫不担忧,面上露出得意来,“觅儿姐姐放心,即便是我要说,也不会真傻的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说给景伯父,免得景府对我心存芥蒂。我可没有这么傻。不过,让人把消息透露出去,全鹄城的人知道了可就怨不得雪儿了。”

“姚小姐,竟不知道,这病挺好治的吗?”南陌忽的抬头。

目光若雾霭般,看不清楚,但是语气却坚定如斯,“若让南陌来医,不出一月便能调理的与常人无异。”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姚雪景觅,连鸳儿也是神色一变,南陌能治?

“姚小姐,医术方面,南陌何曾骗过人?”南陌清冽的声线敲击着现场每个人的心。

姚雪神色复杂起来,如果南陌治好了景觅,她却让人放出不实的消息,景老爷定会追查到底,而不是遮掩事实。

姚雪一甩雪帕,脸上恨恨地离开了素芳阁。

南陌却发觉景觅竟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神色紧张,“南陌,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打发姚雪,还是真的?”

南陌笑着安慰她,“真的,宫寒而已。这病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重在调养罢了。我开方子再配上艾灸,会好的。”

景觅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南陌的眼里尽是感激。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充满疑惑地看向南陌,“你觉得我哥哥这个人如何?”

南陌嘴角僵了僵,才正视景觅的问题,景莫淮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赖,无耻,小人。”不知道回忆起了哪一段,南陌话没过脑子就讲出来了。

景觅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可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南陌咽了口口水,这景莫淮不会故意送她簪子让姚雪误会针对自己吧?但是好像又不太可能,毕竟昨夜她应该直接回了西苑儿,今日老爷传唤才过来,姚雪根本不知道才对。

景觅也变得面有忧色,“南陌,且不说这簪子的意义,但从今日姚雪提了哥哥送你簪子,便证明侯姨娘处并不安宁。”

南陌顿了顿,认真地看向景觅,“小姐的母亲方姨娘和侯姨娘向来势不两立,你却提醒我西苑儿有内应……”

景觅垂了眸,面色娴静温柔,“姨娘之争,我并不在意,只要不伤及府中根本。”

南陌抬眼看天,景觅是一个有远观的人,又怎会局限于这一方内院?或许她那日以鬼神之说给景觅出的主意不无道理。

“你似乎该有个解释。”羊绒平纹地毯上上放置着一个棕红色的船木躺椅,其上的男子紫衣华服,白玉骨扇斜支着下颔,骨雕玉质般的五官泛着淡淡的色泽。

厅内的摆设无不漆金雕花,奢华无比。紫炉生晕,檀香渺渺。

座上的男子玉带流苏,桃花眼风情万种,魅惑如斯,但在场的人看来,却是不寒而栗。

“哪家的美人儿,蛊惑的你连木檀令都拱手相送了?”

座上男子有一双罕见的紫眸,勾魂摄魄般的,在场的黑衣人都不敢直视这诡谲的场景。

“请主上责罚。”跪着的黑衣男子垂首,却没有给他一个想要的解释。

“那般重要的东西,你给了一个女子,险些坏了本阁主的好事。”

躺椅上的紫衣男子似乎略有些恼意,绛紫色的瞳孔里波光流转,手中的骨扇,从双膝跪着的男子的印堂滑落至下巴,敲了敲男子棱角坚毅的下颌线。

“本阁主倒是很好奇,究竟是哪家的美人,能得我们第一杀手的青睐。”

男子面上一狠,手中的骨扇,换了个角度,扇骨直直插入男子的肩头。

“说,她姓甚名谁,此刻在哪?”

肩头的血珠渗出衣料,虽然跪着的黑衣男子和那群站着的人同穿着黑衣,但很明显,他身上的衣料更加高档,暗底绣了不知名的图腾。

跪着的黑衣男子紧抿着唇线,额间已经生出密密的一层薄汗,却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挣扎。

旁边站着的一群黑衣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喉头已经在做着吞咽的动作。

“姬弑,你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了你。”男子紫眸一沉,阴狠的语气如同萦绕于在场所有人耳畔。

“主上,姬弑不敢。”

答非所问!紫眸男子陡然揭开他面上的黑布,左眼下诡异的血痕雕刻即刻显露出来。他长甲深陷下去,顷刻间便渗了血,血色晕染开,竟是一朵血色的莲花。

“你说,这张脸上要是刻满了莲花,瑟瑟还认得出吗?”

男子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主上,木檀令一事纯属意外,求主上降罪,姬弑愿一力承担,只是瑟瑟还小……”

“到水牢熬刑去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回禀。”温柔的语气,缱倦的神色,仿佛那水牢是个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那水牢禁地的人,饶是那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黑衣人们亦是浑身一颤。

跪着的男子对着紫衣华服的男子叩首一拜,这才挺直了脊背,退了出去。

厅内,顿时只剩下那一群噤若寒蝉的黑衣人。

慕容弋抬头,流光潋滟的紫眸闪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个什么女子?即便是抬出了瑟瑟,姬弑也没能松口半分。

看了一眼,那一排肃穆的跟死了一般的黑衣人,不耐烦道:“都下去。”

那群黑衣人顿时如蒙大赦,迅速退了下去。

京都最为繁华的襄平主街,木檀阁的后院儿,看似不大,却是曲径通幽。

竹林过后的石室大有玄机。看似是为炎夏乘凉的好地方,可是只有木檀阁的人知道,搬动机关,通往的是怎样血腥的地方。

水牢,顾名思义,以水为囚。

每半个时辰,水牢里的水会从四个机关口泄出一次,过一刻钟,再重新加进来。这并不是活水,而是周而复始的所用,那脏污的已经看不出水质颜色的池子。

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池水涨起来后窒息而死,更有人经不住这酷刑,咬舌自尽。如果只为了调查,大可不必把人放在这里。而放在这里的大都是为了折磨。

污水会从受刑人的脚踝慢慢漫延上去,然后从小腿到腰间,到脖子,直到头颅。退则一尺,涨则一丈。

荆尞正喝着酒,见姬弑被人押进来。

“哟,可真是稀客呀。”他放了杯盏,阴阳怪气道。

姬弑神色里没有半分情感,只是空洞。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过来给荆尞说了些什么,荆尞这才笑道:“穿了琵琶骨,送到水牢去,把他脚踝也给本大人给穿了。”

荆尞心有余悸地抚上心窝,上一次,主上突如其来要他们打了一架。心头一脚

“荆大人,主上并未吩咐要……”

那黑衣人垂首。

“闭嘴,我问你,这么好端端的待在这儿算是熬刑吗?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姬大人了。”

“是。”

荆尞感叹老天有眼,“可算是落在我手上了。”

锁链穿过琵琶骨,那姬弑也未曾喊过疼,就连给他上刑具的黑衣人都头皮发麻。

荆尞看着,突然间挥退了那黑衣人,不顾水牢腌臜,自己下去,动手调整着肩姬弑胛穿透的锁链。却在短暂的调整后突然一顿,这么一抽一拉,无异于酷刑交加。

姬弑的唇色苍白紧抿,额间淌出些汗珠来。

“姬大人,老朋友见面,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荆尞钳制住男子的下颌,猛地抬高。

姬弑抬头,原本空洞的眼里,凛然的杀气一闪而现。锐利的眼神有如实质性地贯近荆尞的眼里,荆尞被这目光惊的后退一步。

很快,姬弑猛烈咳嗽出声,唇角尽是血色流淌荆尞想起自己刚才犹如惊弓之鸟,气急败坏道:“姬弑!”

水牢里狼狈不堪的男子突然间抬了抬下颔,唇角有几分讥诮,仿佛在嘲笑荆尞的无用。

荆尞突然笑出了声,“你不愿意同我聊聊,我倒想跟你说说……”

“谈什么呢?”荆尞故作疑惑,突然间拍了一下脑袋,“比如说,瑟瑟前几日,可是问过我她的哥哥去哪了?你说我该怎么跟他说才好?”

姬弑的眼眸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禽兽。”

荆尞见他动怒,更觉得有趣,“我们同是主上的狗,替你照看一下瑟瑟也未尝不可。”

“荆尞,不要动瑟瑟。”男子开口,神色软了几分,却是为别人求情。

荆尞于是笑了,扯着姬弑肩胛的锁链,拉近向自己,低语道:“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姿态不是?”

姬弑闻言冷了神色,坚毅的五官因为承受了过多的痛苦,而显得棱角分明。

他就这么突然跪下去,丝毫不顾忌穿透身体的锁链的牵拉。

因为跪下,锁链穿过脚踝的部位,生生拉出去一段,这水牢中的水本就脏污,根本看不出渗出的血。

荆尞却仿佛闻到了甜腥的味道,仰天大笑,“别呀,姬大人,荆某可担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他突然狰狞了神色,“姬大人,你就在这儿好好享受,过几天主上心情好了,想见你了,别成了一具死尸,啧啧啧,那就太煞风景了。”

荆尞离开后,水牢四周的门被关上。

姬弑失血过多,四周漆黑一片,仿佛静的只剩下自己。

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回想起鹄城那个丫头来,那丫头古灵精怪,却心思不坏。

这件事原本牵扯不到她身上,只是她为何会同苏子阮有牵连。是有所隐情还是真的同苏子阮认识。

无论事实如何,姬弑承认,他竟然也有了私心,不愿意将她说出来供阁主调查。

水牢里没有一丝光亮,否则,就可以看见那个从未笑过的男子唇角的弧度弯了弯。

鹄城景府,西苑儿。

“过几日,便是老太太的寿辰了,侯姨娘再过一月多也要临产了,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方氏这么长时间没有出手,南陌并不觉得这是那个女人有容人之量,毒蛇在咬人之前,不会是几次三番的啃咬,而是找准机会,一击必中。

至于姚雪这些手段,方氏也是乐见其成。但从本质上讲,姚雪手段再多,费尽心机除掉的也不过是她南陌一人,对侯姨娘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而方氏,最大的敌人是侯姨娘,更确切的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方氏可以允许侯姨娘在这世上苟且活着,但绝不会允许她的孩子从这个世上降生。

侯姨娘的身子越沉,方氏的计策可能也就很快会施行,南陌没有忘记景觅那日的提醒,西苑儿有内应。

这内应,必不会是姚雪安排的,她初来乍到没这个本事,极有可能是方氏的人。

这个推断,南陌没有告诉常姑,告诉常姑就等于告诉侯姨娘,孕者不宜多忧思。南陌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而是自己去查。

她私下向茗琴打听了这两个新来的丫头,子茶和妙儿。茗琴悄悄告诉她,这两个人常姑已经查过了,身份干净,从外头买来的,程英简单教导了以后就被指派来西苑,应当不会是方氏的人。

再者,这两个丫头来了西苑以后,安分守己,侯姨娘和常姑都是平易近人的人,没委屈过她们。

平日里银钱打赏,西苑也是不短的,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值得她们卖主求荣的。

但南陌听了还是心里不安,茗琴劝不了她,就将话头引开,喜笑颜开道:“过几日,老太太就要过寿了,到时候搭戏台子唱戏,府中的丫头、婆子、小厮、护院都有一份赏,比之年节也不差。”

南陌取笑她,“钻到钱眼里了。”心里却寻思着什么时候再回家里一趟,把这段日子攒着的钱拿给辛娘。

茗琴见南陌似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面上愁容惨淡,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开解,只好拿出自己的秘密分享。

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南陌,“这戏台子唱戏是好,但是南陌,你和北苑折子轩的人关系好,在他们跟前可千万别提跟戏有关的事情。”

南陌不解,果然疑惑地看着她。茗琴见她从愁色里走出来,便也心一横。

“哎,你来的晚,不知情,这府里的人也不敢提那桩事,我也是听府里头相熟的婆子喝醉了后讲的。”

茗琴似是陷入了回忆,面上也变得难过起来。

那同样是个冬日,天寒极了,大雪纷飞,四处都是皑皑白雪交织裹杂。

那时候的景府,方氏年轻貌美,风头更盛,俨然已经是主母的做派。

那夜,寒梅盛开,方氏从梦中惊醒,非说大少爷在梦里要掐死她。老爷百般安慰,那只是个梦而已。

方氏却不依不饶,大半夜的,非要老爷让大少爷给她赔礼道歉。

面对方氏的无理,老爷居然肯了。那时候,少爷才六七岁大,正是童稚年,跟前也不过是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尔升照顾罢了。

夜半,少爷被传去主苑,却见方氏已经穿戴整齐,她指着少爷的鼻子骂孽畜,老爷竟然也不管不顾。

方氏将能出气的话尽数骂了个干净,最后才调笑道,让少爷给她唱一段戏文来赔礼道歉。

回忆到最后,茗琴已经带了哭腔,“大少爷那样的性情,怎么可能任凭方姨娘摆布?寒冬腊月,老爷问,少爷答。”

“一遍又一遍。”老爷愈发的不耐烦。

“你唱还是不唱?”

“不唱。”

“唱还是不唱?”

“不唱。”

那个稚童,声音清脆,却坚定的令人只觉不可思议。

最后,方姨娘命人控制住大少爷,给少爷换上戏子的服饰,画好精致的妆容。

说如果他不唱,就将他推进湖里去。

府里的人谁也不敢求情,毕竟有老爷给方姨娘当靠山。

“最后呢?”南陌听见自己颤栗地问道。

南陌眼眶微红,茗琴已经是声泪俱下。

茗琴亦是嗓音颤抖,“最后,方姨娘命人用木棍活生生打断了少爷的腿,扔在雪地里,说只要他肯唱,哪怕一句,便给他医治,不然,以后就做个残废吧。”

后来的后来,南陌也知道了,景莫淮最后的答案。

是了,还是孩童的景莫淮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听说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听说那一夜,腊梅开的极盛,极艳,漂亮极了,也落拓极了。

南陌突然明白,那天她的玩笑话,让景莫淮唱戏给她听,宿辛一瞬间脸都变色了。

当时,南陌以为他的欲言又止是觉得自己放肆,觉得她僭越不知尊卑。

那夜梦里,南陌忽的梦见那个寒冬腊月的场景,粉雕玉琢的孩子,躺在雪地里,眉目清冷。

腊梅一夜间开的极盛,他陪着那迤逦了一地的雪,笑得极其恣意。

南陌夜半惊醒,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第三十七章 诘问与回溯

自那董老先生悉心给景觅还有南陌授课开始,便不将她们与男子做分别。

宇内局势,诸国政事,战事纷争,凡所涉及,皆直言不讳。

这日,南陌同景觅在玄清堂上完了今日的课,南陌给常姑说了一声,去了老太太所在的向堂斋。

向堂斋一扫老气沉着,内苑的一些廊柱,也重新刷了深红色的漆,显得低调又符合老人对于喜庆的审美,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筹备老太太的大寿。

正在盘点库房清单的曾嬷嬷见南陌来了,打发了汇报的婆子,笑着将南陌迎进了主屋。

途中,还责怪她穿的有些少。

南陌紧了紧身上背着的包裹还有针具,今天背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个幌子,她只是想在老太太这里求证一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方氏这么针对景莫淮。

老太太虽然不喜方氏的一贯做派,可是出乎意料的,看方氏对她这个本该宝贝的孙子做的这一切,老太太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点就不无奇怪,毕竟景老太太平日里一向礼佛,按理来说慈悲之心,也能修得些许,却对她的孙子如此苛待,南陌不相信这其中毫无缘由。

今天,就算惹得老太太不快,她也想要验证,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主屋,南陌给景老太太切了脉,微微一笑,“老太太身体,身体康泰,今日就不施针了。”

老太太拍了拍榻上的漆木小几笑道,“你这丫头,来也来了,便陪我这老婆子说说闲话。”

南陌点头应是,老太太此举倒合了她的心思。

老太太笑着的同时,不忘让曾嬷嬷沏些菊花枸杞茶来,她虽然还没表露想把她指给自个儿孙儿的意思,但是也拿她当孙媳儿一般来看待。

淮儿不良于行,南陌这丫头又是个鬼灵精,日后有了一儿半女。大不了她这个老太太给她做主,抬了身份做个侧室也不为过。

曾嬷嬷陪伴老太太这么长时间,也有几十年之久,旁的人不懂得她的心思,但是曾嬷嬷却是懂得。

端着木鱼石的茶具,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道:“看您和南陌这丫头闲话,倒像是和孙女儿打趣一般。”

南陌心头一动,这曾嬷嬷一向是懂规矩,知深浅的,没由来的这么一句,把她这个下人和那些小姐们放在一个层面上去讲,未免奇怪。

果不其然,下一刻景老太太就接了她的话头接着讲下去,“孙女儿我倒是不缺,就缺个孝顺孙媳儿咯。”

南陌大惊,她想知道的还没问出口,老太太却是急着点鸳鸯谱了。

老太太见南陌震惊,以为她是大喜过望,便拽过她的手,轻拍了两下。

“我那孙儿,性子虽然清高凉薄了些,可到底是个好心地的。你若是有这个心思,不用害臊,老太太我为你做主。”

南陌大窘,这都哪跟哪儿啊?不过既然老太太提了,她当然要抓住这次机会。

南陌故作害羞地垂下头,低低问道:“老太太,南陌第一次在北苑的时候,瞧见了一个吉祥灯,是为供奉,祈求平安康泰之意。

可是这府中,唯一能受得起那灯的,也只有老太太您了。看得出,少爷对您是心怀敬意感念的。可是南陌来府中不算很久,却听府中人说了很多闲话……“

景老太太面色凝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是听那些个下人说,我这老婆子对那孙儿多有苛待?”

老太太的手忽的攥着,今日若是旁人来说这些,她或许可能还会生气,但是南陌……

说穿了,老太太此刻倒并不觉得这南陌如何僭越,还觉得这丫头有心了,至少她不是像那些个趋炎附势的丫头一样,一般妄图攀上她那孙儿,一般对她这老婆子假颜假色地恭维,而在背后搞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南陌如今旁敲侧击来问她,为何对他孙儿的处境视而不见,也算是光明磊落了。

曾嬷嬷一个劲的给南陌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问这种话,万莫再深入这个话题了。

南陌看见了,但是却无法回应她,今天如果得不到答案,这疑惑会一直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老太太思来想去,若是南陌这丫头成了她那孙儿的房里人,日后总归是会知道的,倒不如现在说与她,让她也好有个底细。

老太太示意曾嬷嬷将主屋的门关了,又守在外头,呷了一口茶,这才陷入沉思。

“早些年,景府的生意还不如今日这般,我那儿做事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得罪了什么显赫。后来媒人说亲,给他说了个柔顺貌美的女子,也算是鹄城的大户了。

可那儿媳进了门,却是个不要脸面的,竟想和外头的野汉子私奔,被我儿发现,更是痛心疾首。我儿却生生咽下了这委屈,只是教她不再与那人来往,将她拘在府里,又迎了那方氏进门。

恰逢多事之秋,后来老婆子我去城隍庙里拜佛,那庙里的大师为我算了一卦,说是我那未来的孙子,生来命硬,专克至亲之人,还会影响景府的运势。

我大惊失色,半信半疑,问大师可有化解的办法,他说我那孙儿与府里的运势相克,他越是不好,景府就越是好。

我把这事说给我儿听,他本来也是不信,岂料我那孙儿的生母却因生他难产而死,这时候老婆子我才知道那大师说的话是真的。“

想起往事,老太太的神色有些激动,“所以他住的院儿也是最偏,府里老爷姨娘对他迫害,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南陌看着她,语气讽刺而异常冷冽,“所以方氏让他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景老太太被往事扰得心神有些乱,没顾得上她言语中的以下犯上,只絮絮叨叨道:我的儿子,对他也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说来也是愧疚,因为那大师的箴言,我这个当奶奶的更没有抱过他一时半刻,心里愧疚的很……“

“可是那大师说的言之凿凿,他那母亲确实是被他克死的,我此后也只能一心向佛,想要化解我那孙儿的罪孽,更不敢同他亲近。”

好一个想化解他的罪孽,南陌心内冷笑,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出生,也可以是罪过的。

心内如波涛汹涌,面上却是更加平静无波,“他好,景府便不好,所以你就任由方氏胡作非为,甚至废了一个无辜孩子的腿,是吗?”

最后一个词她问得艰难无比,这些人都是刽子手,假仁假义的恶鬼。

老太太见她如此,面色也有些骇然,但到底年岁长,拿的稳,定了心神道:“方氏当初是做的事情是过分了些,但当初我在无相城礼佛,并不知晓此事,回来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再延医请药已是无济于事。”

老太太咳嗽出声,见南陌面色木然,面上也泛起了愧疚之意,“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丫头,如果以后……”剩下的半句,秦老太太并没有说完,默了默,才道:“护着他”。

南陌听了很不是滋味,心中更是思绪万千,更多的却是愤懑。

出了向堂斋,南陌想起他当初给景觅出那样的主意,以鬼神之说,换来了景觅的得偿所愿。当初甚至为自己的计划志得意满,并没有觉得景老爷迷信有何不好。

但是却并没想到,同样的事情,到了后来才知道轻重。原来人真的可以愚昧成这个模样,哪怕伤害自己的亲子也在所不惜。老太太可以借口在无相城礼佛,但是景老爷又有什么理由能逃得脱?

对于神佛,南陌一向抱有敬畏,却不全然相信,她所接受的文化,与信仰横生的年代只是让她更加明白,恪守己心的重要性。

却是不知道,这个时代,居然对这些鬼神之说、莫须有的东西信奉至此。哪怕因此毁掉一个人,他们也觉得是罪有应当的。

南陌第一次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沧海茫茫,千钟一粟。这份无力感,深深的提醒着她,有些事情,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

比如说,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想要改变,何其困难。

北苑,折子轩。

宿辛正在采摘院里的雪梅,便看见南陌径直走进来,面色冰冷。

宿辛觉得惶恐,便想拦下她。可是他哪里拦得住南陌。

这丫头真是疯了,连半点规矩都不讲,推开了他就往里头走。宿辛拦不住只得跟上去。

“阿陌?”手执书卷的男子,闻声回首。

他漆黑的眸子明净润泽,唇畔染了浅浅的笑意。

“景莫淮……”南陌喉头哽咽,不知道在想什么,漫无目的就来了这里,见了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呆立在那里,就这么看着轮椅上不良于行的男子,他也向她回望着,如点墨般的双眸熠熠着光。

南陌抬步走过去,突然觉得这满室的清光都不及他夺目,即便是不良于行,他的神色却从不见阴郁,反而从容不迫。君子处陋室,就像不容侵染的月色一般,凉且静。

南陌笑着走过去,屈膝半蹲下来,颤着双手,抚上那双腿,越接近,就颤栗地越厉害。

他低敛了眸子,眼底看不清情绪。任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将手置于他的腿上。

“疼不疼?”连声音都是颤栗着的。

“阿陌,可是有人欺侮你了吗?”头顶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他轻吻了她颈间的发。

她几乎要迷醉于这温柔的口吻里。

她将头枕在触手所及处,掌心下是他的腿,心底大片大片的悲色漫延开。

几乎要落下泪来,可是却拼命忍住,她怎么能让他再担心?

一双眸子张张合合,长睫垂落,终于还是遮掩了些许情绪。

可是怎么能够?怎么能够不恨?明明都已经尝过那样的痛苦,眸中怎么还能这样清透无暇?

她在为他不平。

“阿陌,你在同情我么?”

她尽量让自己笑得不是太难看,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要护我一世周全,是不是真的?”

他眉宇清贵,轻轻笑了,便要作答。南陌却猝不及防用食指按上了他的唇。

“以后,我也护着你,好不好?”她抬眼看他,双目交接,眸光湛湛。

他几乎被这样几近承诺的言语给怔住了,容色怔忪了片刻,才道:“好”。

他想,日后在那白刃的尖利上,在那叫嚣的小鬼中,在那艳丽山鬼的眸光里,在那极光璀璨记忆里,他会一直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子这么问他,疼不疼?好不好?

那样简单至极的真意,掺不了半分假,是他穷极一生也不曾遇到过的。

南陌从折子轩出来时候,便看到宿辛那个小鬼头对着她挤眉弄眼,她狠狠剜了一眼宿辛,走出了北苑。

出门以后,她像是躲避什么似的,飞也似的跑掉了。慌乱之际,才拍着胸口找了棵树,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今天一定是哪根筋不对了,怎么能去折子轩,给他说那些话?南陌郁闷得想用头撞树。

“死相,你看你这副样子,急色鬼。”正当她满腔悲愤无处挥发时候,听到这么一声,嗔中带柔的的口吻。

第三十八章 风满楼

这声音听着很是熟悉,南陌左思右想,突然脑中浮现程英那张面孔。

“老爷不是安排你去查账了吗?”南陌扶着树瞄了一眼。

“有宿辛那个小子盯着,错不了。”刘成一脸的不耐烦,似乎是不满程英这个时候还在问东问西。

“你也太放心他了,他毕竟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嗯?”程英还是皱眉道。

“怎么,还有我刘成摆不平的人?一个瘫子而已,掀得起什么风浪来?”刘成小眼里透出精明的光来,在程英的腰间揩了一把油。

宿辛?树后的南陌不由微微一愣,听刘成话里的意思,那小鬼头似乎在给老爷做事。

南陌心内不由疑惑,从她初到景府来,便听府里人说大少爷身边的宿辛,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跟着老爷做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来处处是疑点。

其一,景老爷明明不待见他这个儿子,又怎么会重用宿辛?其二,宿辛年纪尚小,竟也能多次被委以生意上的重任。这不是荒唐,就是卖主求荣得来的殊荣!

只是事情未经查证,她又没有实实在在的把握,只能先按下此事。

程英的句句诘问,让刘成不由也败了兴致,反倒随着她道:“听说那个瘫子和西苑那个丫头倒是你来我往的。”

“怎么,你也瞧上那个丫头了?”程英脸色微沉。

“那丫头干扁无味,哪比得上你这身段,丰润无臾的。”刘成说着就动开了手。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南陌硬着头皮,准备趁人不备离开,可来的时候没注意,地上的枯枝碎叶太多了。

虽然这程英和刘成暗通款曲,府中人心里都是门清儿。可是自己撞破他们好事被发现,想必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南陌心一横,踩着那些枯叶就往别处跑,果不其然这响动惊动了刘成和程英两人。二人什么兴致也没了,刘成提着裤子爬起来就要去抓那个听墙根的兔崽子。

刘成熟悉府中地形,又是男子,很快循着声追过去。

这厢南陌一点儿都不敢耽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青石上,过一处窄道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这么一扯,就进了一个角落,这儿被瓮挡着,若不是南陌身量纤瘦,根本进不来。那人捏了捏她的手,示意是帮她的。

等刘成从这里跑过去,两人确定相安无事,南陌才帮着那人把瓮挪开。

一个相貌普通,神色柔和的妇人从中走出来,引着她去了附近一处下人住着的屋子。

这屋子虽然设施简单,但极其干净,可以看得出主人的精心打扫。

南陌不认识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麻衣妇人却笑着道:“我是膳房的许家娘子,其实先头是见过你的。只是你那时候才送来景府,高烧昏迷着,自然是不记得我的。”

南陌欲向她一礼,许家娘子却扶住她,“受不得,受不得。”

南陌也不强求,只是从这屋子里看院落,想着下人还有这等好福利,独门独院。

像是知道她想什么,许家娘子微笑着开口,“我们家那口子原也是这府上,给老爷做事的。夫妇俩得了这小院子,也算和满,就是前两年,我家那口子河边失足给溺水身亡了,留我一人也无处可去,只得留在膳房做事。老爷心善,倒也没收了这房子。”

南陌见她如今提起,语气虽平和,眉间却也是淡淡的忧色,知道触及了许家娘子的伤心事,便转移话题。

她看到窗外院内熟悉的结香花,指着那丛灌木道:“我原以为结香喜阴,只会长在水边呢。”

许家娘子顺着南陌的目光向院内看去,附和道:“是喜阴,但是精心照料,这里也是长得的。”

随后她又悠悠叹了口气,“结香,寓意着喜结连理,可这人都不在了,还怎么永结同心?”

南陌见她眼底有湿润,怕她再待下去,又会阴差阳错触及许家娘子旁的的伤心事。便推说西苑侯姨娘处还有事,匆匆告别了许家娘子。

南陌只是有些奇怪,上元节那天,在祁月湖畔,景莫淮只告诉了她,结香有驱散噩梦,带来好运的寓意。她无意提起,反倒让许家娘子伤了心。

折子轩内,宿辛沏好了茶,恭恭敬敬地端至景莫淮面前。

圆溜溜的眼里尽是得意,“侯氏到底手段浅,还是被方氏寻了空子,故技重施。南陌那个丫头也不知道破不破得了?”

“你倒是对她挺有信心的。”景莫淮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

“王爷已经吩咐黑骁军,届时来迎爷回京了。”

侍立在一侧的尔升,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景莫淮眉骨微抬,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晒。

尔升恭谨道:“即便王爷不曾吩咐,韦、邹二位将军也是会前来恭迎爷的。”这些年,爷的性情心志,胆识谋略,驻守鹄城的韦邹二位将军,哪个不心悦诚服?

“尔升,你是想说什么?”景莫淮眸色微敛,看起来温和极了。

但是熟悉自家爷性情的尔升,却开始头皮发麻。

宿辛看不下去尔升这副英勇就义的神色,少爷又不会吃了他,撇了撇嘴道:“尔升的意思不就是说王爷,总还是惦记着您的。”

人小鬼大的宿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些年,虽说王爷与少爷您一直未见,可少爷的事情,王爷一直都放在心上,他心里愧对于您……”

景莫淮抬了抬手,宿辛只好噤声了。

本来就是如此!当初方氏那个毒妇,命人打断少爷的腿,整个景府有谁敢救?不也是老爷留在鹄城的暗线相助。

这折子轩的摆件,大少爷平时所读的书卷,甚至……甚至承安王府世子之位空悬,不都是王爷有意为之。

可是想归想,宿辛却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

窗外,沉寂了整个冬日的冰雪早已消失殆尽,带着料峭寒意的春季终是要来了。

楠木轮椅上,素衣男子优美如玉质般的指节扶住了雕花窗棂。

曾有一个女人,拼死也要生下他,结果殒身于鹄城。他不曾与她见过,更从来没有将娘这个字物象化过。

如今二十一年过去了,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才选择为她动手,母亲又会不会怨他无情?

可是真心又能值几个钱?

景莫淮微微阖目,赏过平川上的石珏,邂逅峰回路转的险崛,横野上的尸殍开出南山艳阳的花朵,视线所及,却是寂寂白野纠葛。

那个提灯的孩子的眼神却是空兀的,她屈膝蹲下,抚上他的腿,问他,疼不疼?

……

看着窗前那个伶仃的背影,尔升默然。

爷在这里,实在沉寂得太久了。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所有的一切理由不过是幌子,当所有的人、事、物都不再有分别,那么所谓谋略又有什么意趣可言?

或许……那个丫头……

尔升瞳孔骤缩,被自己油然而生的念头惊的心头一震,怎么可能?

是夜,一个身着黑色斗篷,身材娇小的身形盘桓在折子轩的门口,却迟迟不敢入内。

很快,尔升出来,递给她一个布包裹。这里面可是价值千金研究出来的玩意儿,希望方氏消受得了。

尔升低眉又吩咐道:“小心点。”

少女面上划过得意,“放心好了,方氏对我最放心了,少爷的关怀,秀敏记下了。”

尔升不计较她的自作多情,转身离开。眼见尔升便要走了,秀敏急忙扯住了尔升的衣袖。

尔升冷眼看她,秀敏下意识松开了手。

“还有什么事?”尔升看着她。

“那秀敏所求?”少女抬头,似有些急不可耐。

尔升皱眉点点头,那秀敏才满意地离开了。

过了几日,便到了二月廿十一,老太太六十高寿,向堂斋一片喜气洋洋,整个景府也是焕然一新。

既是为了老太太的寿辰,又是为了迎新春。

老爷在主苑设了宴,让府中的姨娘小姐一同前去,给老太太贺寿。

鹄城里有名的戏班子,此时也被请进府来了。

但是西苑却陡生事端。

“等等,这补药如此腥膻,怕是不适合即将临盆的孕妇喝吧?”

西苑的主屋,侯姨娘痛的满头大汗。老爷听说侯氏即将生产,瞒了正在兴头上的老太太,南陌拦住将药碗端给姨娘的子茶。

“南陌,这可是老爷专门送来的药,大补,老爷还会害姨娘不成?”子茶淡淡道,面上有些被怀疑的愠怒。

这侯姨娘的膳食,用药,全都用银针试过,自从南陌随大小姐在玄清堂开始上董老先生的课,这贴身服侍,伺候膳食的事情,都是做事稳重的子茶和茗琴在做。

补药,是经了茗琴的手试的毒,茗琴确定是没有问题的,劝南陌道:“一会儿老爷万一来了,看见姨娘未服药,这孩子还未落地,定然会怪罪于你的。”

常姑急得也是满头大汗,半蹲在床边,拉着侯氏的手,不住地安慰。

几个稳婆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的热水,又换了一盆盆的血水。

南陌低头再次嗅了嗅那补药,对茗琴点了点头。

“啊!”里屋的榻上传来尖利的喊叫,一声接着一声,而后便是稳婆带着粗砺的口音,“用力啊,姨娘。”

侯氏神色如同直挺挺躺了几日的干尸一般,平静时空洞,间歇时狰狞。

南陌其间看了一眼,侯氏满手都是被自己尖利的指甲穿透的血,干成了血痂,再覆上新的。

常姑虽有先见,可是只拿物什堵住了侯氏的嘴,但是压根止不住那痛劲儿,侯氏的嘴角从锦布团里丝丝溢出。常姑想用新的换掉那“血团”,但是不论怎么抠,侯氏却仿佛没有意识般,只记得要死死咬住。

第三十九章 险象

对于妇科,尤其是孕妇生产,南陌几乎没有临窗经验,徒有理论知识,这还是第一次看现场版的。

南陌的拇指指甲扣住食指的指甲,她光听着都倍感揪心。可那景老爷却丝毫不顾夫妻情分,为了全孝义,竟然让人把侯氏生产的消息给压下,怕惊着了老太太。

而这个女人却在这儿为他徘徊在鬼门关。

她叹了口气,或许方才那药真是大补之药,她近日情绪不定,难免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可都到这个分上,方氏可真够有耐心的,难道真想着侯氏的孩子出生了,才下手。毕竟是男是女还未可知,现在就沾了血,查出来,老爷那里也不好交代。

屋子里的空气过于沉闷,南陌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想和她们一起干着急,便出去透透气。

结果看见妙儿提了一个木桶,额间香汗淋漓的。

似乎没想到南陌会站在屋门口,妙儿愣了一下,才笑笑道:“姨娘胃口不好,我把没吃完的饭食给护院们养的家犬福来带过去。”

南陌下了主屋的台阶,看着妙儿道:“这种事情,怎好让你亲自去做,不如让我走一趟?”

妙儿没有想到姨娘在里间生产,她还能这样提议,不由慌了神,“我去就好,姨娘还在生产,得有人陪着。”

南陌看也不看她,只往桶里瞧了去。面带好奇道:“这姨娘午膳吃的是什么?”

妙儿硬着头皮道:“羊肉,芝麻,蟹黄几品,姨娘胃口不好,也未多用。”

对着南陌探究的神色,妙儿急急补充道:“都是茗琴用银针试过毒的,没什么问题。”

南陌冷哼一声,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让准备妙儿彻底慌了神。

“羊肉炒山笋,马齿苋拌芝麻,海带红蟹汤。”

妙儿正欲提着木桶出西苑,就听到身后传来南陌的声音,一字一句,沉着至极。

“咚”的一声,木桶掉落在地,汤汁四溅,她怎么会知道?她明明故意漏掉了这几个菜式的搭配。

南陌不再理会妙儿的大惊失色,景觅早就提醒过她,是她自己没有当一回事,才让妙儿钻了空子。

南陌进去将茗琴唤到了偏房,如今侯姨娘知道自己的所食饭菜中毒相克,定然会泄气。她只能先让茗琴去熬制解毒的汤药。

看妙儿这般做派,这种相克的膳食应该没有多久,不见得会出极大的问题。

“姨娘啊,妙儿对不起您,不该在您的吃食里动手脚。”偏房外头,妙儿痛哭流涕,高声冲进主屋。

不好,南陌懊恼,是她大意了。

妙儿此刻冲进去,看似忏悔,实则是把侯氏往绝路上逼。本来这些相克的食物,就算服下数日,也不见得会伤及腹中孩子,可是孕妇生产本就凶险之极,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此刻,侯氏若是知道了自己吃的食物有毒,必然会心生绝望,这绝不利于生产。

南陌拉着茗琴跑去主屋的时候,侯氏显然已经听见了妙儿的话,神色更加空洞。

“姨娘,”南陌到床边的时候,常姑已经吩咐婆子将那妙儿丫头给拉下去了,可是晚了一步,侯姨娘还是听到了。

侯氏面色惨白,声色尖利,“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就是因为我知道了那件事,所以就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我?”

“姨娘,您说胡话了。”常姑一愣,南陌心里却一惊,同样的方法?难道说方氏之前还用这种方法对付过别人?

脑中仿佛有什么思绪喷薄而出,但南陌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转而坚定地握住侯氏的手,为她诊脉。

南陌勉力笑着道:“姨娘,您别听妙儿胡言乱语,膳食试了毒,根本影响不到您的孩子,我为您施针,您一定会平安诞下小少爷的。”

侯氏空洞的眼神突然间有了光彩,猛地揪住南陌的手,“你说的是真的?”

南陌忍着被侯氏掐的生疼,点点头。

见南陌如此,侯氏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颓然松开了手。对,南陌医术这么好,治好了老太太,还治好了董老先生,她一定会没事的。

茗琴吓得心惊胆战,看着南陌白皙的胳膊上已经有了淌血的乌青。

南陌不顾胳膊上的伤,接过了茗琴小心翼翼递给自己的针具,在侯氏的小腿内侧,在内踝尖与阴陵泉的相交接的刺下半寸,停留不过片刻,便取了针。

侯氏顿觉自己又有了力气,在稳婆的帮助下,继续辛苦生产。

屋外,南陌吩咐茗琴按照她说的,去熬制解毒的汤药,茗琴大惊,难道姨娘真的是中毒了?而南陌刚才施针并没有什么作用。

仿佛印证了茗琴的猜测,南陌叹了口气道:“是,我刚才骗了姨娘,但是唯有此,才能给她希望,你明白吗?等姨娘平安诞下孩子,你便将煎好的汤药给她喝。”

茗琴点点头,按她的吩咐去做了。南陌陷入沉思,这方氏果然好手段,知道她懂医,故意在她面前将补药过了一遍。

补药虽然没有问题,但是还是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会以为她另有所图。实则暗地里在膳食里动了手脚,那几样食物,银针当然试不出毒来,却相生相克,让人防备不得。

到了下午,南陌陡然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啼……

“恭喜姨娘,诞下小少爷,真真是大喜……”几个稳婆丫头也由衷得高兴。

南陌悬着的心这时候才放下来,向里屋走去,和茗琴对视一眼,茗琴即刻会意,去温南陌吩咐煎好的药。

常姑不明就里,南陌却在几个婆子丫头整理血污,被褥的时候,过去握住了侯氏的满是伤痕的手。

“姨娘,对不住,那时是我欺瞒了您,其实您的食物确实被人动了手脚,但是为了宽您的心,南陌便隐瞒了事实。不过茗琴已经在温煎好的药了,只要服下,南陌可保姨娘无恙。”

侯氏的目光从才襁褓中的孩儿身上移开,有气无力道,“你这丫头,就数你鬼点子多。”

说这话时,她眉眼间却尽是初为人母的柔和,全无指责之意。这丫头字字诚恳,即便南陌不说,她也明白这丫头是为了她好。是怕她泄气,反倒危及性命,这才故意欺瞒。

这时,丫头却来报,大小姐前来西苑拜访。常姑指挥下人速速清理了这些个污秽之物,并着奶娘抱着小少爷去主苑给老爷报喜。这才将景觅迎了进来。

进了里屋,景觅循礼道了几句喜,又问了侯姨娘安,便示意常姑随她出去。

原是向常姑借人。说是自己准了鸳儿的假,身边没个贴心的丫头,故而唤南陌过去陪同她晚间给老太太贺寿。

其实她是以此为理由,想和南陌商量调到自己身边来的事。毕竟当初说好的,等侯氏生产完,她便过来。

常姑见侯姨娘生产的危机已经过了,便应了景觅的请求。

这景觅,竟也不似传言里那样难相处,那些下人见大小姐对待南陌就如同对待朋友一般,更是新生羡慕。

她还亲自选了衣饰,在偏房里让南陌更换,那衣饰对于他们这些丫头来说,既不越矩,样式又素净好看。

这样清雅的服饰,头上的荆钗就显得有些突兀了,景觅蹙了蹙眉,让南陌将景莫淮送她的那支簪子取出来。

南陌见她执拗,只得依了她。景觅看着面前这清丽的少女。羊脂玉簪穿过柔软的发丝,温润清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景觅心中暗叹,假以时日,这南陌这必定不俗。

这厢,景老爷,方氏陪着老太太在旌移厅赏垂丝海棠。

有下人给老爷耳语,景老爷喜不自胜,转眼看景老太太,“儿子道今年的海棠怎的生的得这样早?原是春来喜事,惹得海棠花开。”

老太太笑盈盈看着景老爷卖关子,方氏却心下一紧。

景老爷示意那前来汇报的下人说。

“景老爷喜得贵子,又适逢老太太大寿,小少爷诞生,添喜又添福。”那下人嘴甜,拱手作揖,一句话说的景老太太喜笑颜开。

方氏身边的李嬷嬷听见那下人所言,眼皮跳了几跳。侯氏竟然当真生了儿子?不可能……方姨娘的计策不可能失败的。可事已至此,李嬷嬷惊怒过后,便开始为方氏担忧,这侯氏诞下了小少爷,这日后怕是要更不安分了……

“老爷,您可别忘了”,方氏见那下人报喜,便扶住了景老爷的手臂,“当初和您同甘共苦的,可是我……”

她咬牙切齿,刻意压低的声线里狠色毕露,面色却尽是柔媚。

景老爷一愣,神色复杂地看了方氏一眼,安抚她莫要生妒意。

方氏美眸一瞪,偏过头去,暗恨那妙儿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老太太抚掌大笑,“好,好……这侯氏辛苦了。”

老太太突然想到什么,对着曾嬷嬷也是一笑,“看来这府里是缺个当家的主母了。”

方氏的双眸几乎要迸溅出火花来,却强忍着怒意,死死绞着攒花新梅帕子。

“母亲,这往后有的是时间,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景老爷笑着道。

他心里多少还是向着方氏的,也确实觉得方氏这些年来,劳苦功高。即便是侯氏生产了少爷,也不该着急越过方氏去。

但今日确实是双喜临门,自从那红鲤托梦,景府就时来运转,侯氏如今诞下了小少爷,他景家也算是有后了。

那小少爷被奶娘抱过来见奶奶,景老太太差点没喜极而泣。

那奶娘一边哄着小少爷一边将襁褓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哎哟”一声接过小孙子,步履蹒跚,却尽量保持着怀里稳当,起身走至景老爷处。

“你且瞧瞧,你这孩儿的模样生的真教人心疼。”

景老爷摸着下巴道:“哈哈,有他奶奶在佛前庇护着,长得自然同那弥勒佛般讨喜。”

景老太太信佛,更是把自己平日礼佛用的串珠,让奶娘给小少爷收着。

又叮嘱奶娘道:“侯氏方生产完,身子虚弱,教她在房子里好生休养。”

最后让曾嬷嬷吩咐下去,挑一精巧精贵的玩意儿给小少爷送到西苑去,再带上些名贵的药材,一并送去。

方氏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一切,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

第四十章 生变

府中服侍的下人也有一些惴惴不安,以往府里,一向是方姨娘拿事。如今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侯氏真能在方氏眼皮子底下诞下小少爷。

这日后的内府谁说了算,可真不一定。

“这侯姨娘当真是劳苦功高……”一人欢喜道。

“是啊,侯姨娘平素本就待人亲和,如今又有诞子之功……”另一下人说着便下意识去看方氏铁青的脸。

这些下人个个是捧高踩低的主儿,风向立刻就要转了。如今见老太太欢喜,个个是巴结讨好。

方氏看着这些这些人丑恶的嘴脸,更觉得头痛欲裂,从今晨到现在,竟有扼制不住之势,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她现在去寻医,只会让这些下人看了笑话,说她方氏无容人之量,生生气出了病来。她绝不容许这样的流言在景府里头乱传,只得忍着头痛,勉力应对。

一家欢喜一家愁,此刻西苑的人更是前所未有的喜笑颜开。

侯姨娘平安诞下小少爷,所有的下人都得了赏银,围着姨娘恭喜。

而妙儿的事情也得到了好的处理,原来方氏知道妙儿有个病重的肺痨老子,急需要用钱。逼迫她给侯氏每日送那样相克的食物。妙儿几次三番想同侯姨娘说,可是,怕方氏报复在她爹爹身上,又不敢耽误爹爹的病情,只能听从方氏的意思。

常姑知道了实情,并未狠狠罚妙儿,而是给了她比旁人多一倍的赏钱,让她给自己的爹治病,不够的话,再向她提。

妙儿不可置信,心内更是感激。常姑挥挥手,让她尽快把事了了,再回来伺候。

常姑此举,算不得良善,不过是为了给小少爷积攒福气,这样的好日子,不想罚人。

方氏之所以在这府中作威作福,也不过是仗着她有两个女儿,在府中伺候老爷的时间长,又生得一副狐媚样。不过如今侯姨娘生了小少爷,西苑水涨船高,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再与这些下人为难,没有必要。不如施恩下去,方便姨娘日后掌管中馈。

傍晚的寿宴,所有人都被请去了主苑,旌移厅张灯结彩。

景老爷更是喜上眉梢,觉得自己曾经自从被红鲤托梦,便顺风顺水,锦上添花。

他已经不能想象,那道长的话如果是真的,自家的女儿景觅能够攀龙附凤,景家的前途,便更是贵不可言。

只是一想到景莫淮,景老爷便顿觉如鲠在喉,但是没办法,毕竟是老太太过寿,所以他必须得忍着不快,见那个孽子。

此刻的方氏,一手撑着桌沿,眼前的景象竟时而模糊一片,那些下人势利的嘴角仿佛就搁在她眼前。有笑着嘲讽的脸,有尖利地高叫她无能的脸。一张张布满嘲讽的脸上,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将她撕碎。

方氏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中气血翻涌,怒气不平,明明知道此刻最该隐忍,可却偏生好似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

一会儿阴阳怪气的说“侯氏拿架子不来”,一会儿又道:“今时不同往日,连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

老太太见她面上隐隐有疯癫之态,颇有些生气,“你让侯氏一个刚生产的,如何过来?”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老太太还真当了真?”

方氏也冷了脸子,如今这老太太当着全府上下的面也要她难堪,这摆明是要抬侯氏的身份。

自己和老爷这些年和结发妻子又有什么不同,替他辛勤操持内府,论苦劳,她本就应该是这景府的主母。凭什么就是因侯氏那贱人生了一个带把的,就如此欺辱她?她倒要看看,那个小贱种能见几天日头?

景老爷也觉得方氏有些过了,可今日大喜,不宜多生事端。只是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胡闹,下来再说。

景莫淮被尔升推着轮椅,进了主苑。景老爷单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从他身上,景老爷总能感到一丝挫败感,明明每次都将这个孽种踩在脚底,可他那神情,却让他永远都捉摸不透,甚至感觉自己从未掌控过这个人。

景老爷心下一紧,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此想法。

方氏见景莫淮入了席,立马调转了矛头,面上讽刺不已,“大少爷穿的跟来奔丧似的,知道的以为是给贺寿,这不知道的……”

“姨娘?”方氏身后的李嬷嬷见此,心中惊觉不对,姨娘虽然跋扈,但也不至于如此无脑。想起来今日自从秀敏熏了那新的茉莉香,那唇畔令人不安的笑意,姨娘那时候便提过头晕。

往日也有过一时片刻,但是都不打紧,难道这秀敏,竟是心怀不轨?

李嬷嬷正要出面为方氏说道,却见姚雪也进来了,她穿的同样素净,只是雪白的衫子,其上用金线绣的金丝芍药的花纹。

腰间被碧色的缎带束着,更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娇弱不已。

“方姨娘可真是说笑了,淮哥哥一年四季不都是如此吗?姨娘何必拿他打趣?”

姚雪四两拨千斤,替景莫淮开解。

“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方氏咬牙切齿,转开了脸,到底还存有些理智。

李嬷嬷见此松了一口气,晨起时候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浮现在脑中,她此时更确定了秀敏的古怪,决定回去定要好好查查那丫头。

结果李嬷嬷这一颗替方氏揪着的心还未全然放下,便因为景觅携着南陌进来给重新提起来了。

方氏本就头晕目眩,受了姚雪这轻描淡写的指摘,又瞧见自己的女儿和南陌那贱婢混在一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她腾的站起来,指着景觅的鼻子尖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整天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

景觅立时白了脸,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自己。

景老爷大惊失色,方氏怎么能在寿宴上说出这种话来?

景老爷面上架不住,“方氏,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简直形同泼妇。”

方氏不听倒好,一听到景老爷如此说,反倒大笑起来,面上狰狞,“还有你,我方氏为这景府尽心尽力这么些年,你真是眼瞎了,心盲了。这姨娘我早就做够了,我要做这景府的主母。”

方氏字字指责,声色尖利,李嬷嬷拦都拦不住。

老太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儿媳,这种光明正大,自己给自己抬身份的还是头一次瞧见。

老太太虽然不管府中的事,可是也由不得方氏胡来,怒气冲冲看向景老爷,却见自己的儿子,竟然还颇有所思,难道还想苟同这个贱妇的意思,那将为他辛苦生育的侯氏放在哪里?将她这个老太太的颜面放在何处?

景老太太颤巍巍伸出手来,指着方氏,“今日你不休了她,老婆子我就把自己交代到这儿!”

老太太此时,已被方氏气到极点……

“您今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景觅心觉方氏不对,上前试图拉住方氏。

“觅儿,你休要为这恶婆娘说道,我看她哪里是病了,倒是想夺了我这老婆子的命。”

方氏冷笑一声,狠狠甩开景觅的胳膊,“怎么,您都这般岁数了,还嫌活不够啊?”

景觅被方氏这一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而南陌手快扶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失了态。

景老爷此刻也是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方氏,这与他朝夕共枕的妇人竟是如此大逆不道,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咒杀自己的母亲了。

景老爷看着老太太捶打着桌子,气的口不能言,心中更是又惊又怒。

你方唱罢我登场,下人们倒是看了场精彩好戏。

主苑里,闹腾不休,连被南陌拉着的景觅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南陌却看出来,方氏的言行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席间这境况,所有人都被牵扯在其中,只有一个人,洞若观火。

景莫淮。

两人的目光遥遥对上,景莫淮对着她眸色微动,她便顷刻间知道这是他搞的鬼。以方氏的心性,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礼,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被人下了药。

景莫淮低垂了眼睑,矜贵的眉眼,极其温和,“方氏,如果不是妙儿失手,那今日的侯氏恐怕就如同我当年的母亲一般。”

他这话一出口,果不其然,所有人都向轮椅上的男子看去。

景老爷怒不可遏,“孽障,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自己害死自己的娘,还怨到方氏头上?”

景莫淮微晒,越过景老爷,只是瞧着方氏。

果不其然,方氏愣了一下。

尖利大叫:“是啊,那又怎么样?她个不要脸的下贱坯子,背着老爷偷汉子,她不死,我如何当得这景府的主母?你不过是那贱人和那野男人生得杂种而已。”

景老太太闻言差点没背过气去,浑身颤抖,原来……原来,景莫淮竟然不是她的孙儿。

景老爷不能容忍这孽障如此挑衅自己,当即青筋暴起,挥手便要打向轮椅上的景莫淮,那素衣男子却神色淡然看着他。

景老爷本欲出一口恶气,却硬生生被人从空中截断了,景老爷咬牙看向阻拦的人,景莫淮身边的尔升,这个瘫子最忠诚的一条狗。

景老爷气的食指颤栗,牙关都在打着颤儿,指着尔升道:“放肆!混账东西,你今日敢阻我动手,就给我卷铺盖滚出景府。”

“放肆?”尔升千年不变的面瘫脸,也露出了一丝讽刺。

他将握着景老爷臂膀的手自空中一松,“究竟是谁在放肆?你可知你如今要动手打的人是谁?”

方氏扯着嗓子火上浇油道:“看看老爷,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真是翻天了。”

景老爷回身,眼里几乎要迸溅出火花来,“闭嘴!你还嫌在这府里头折腾的不够?”

第四十一章 原是不值得

方氏踢腾着腿,拿脚跺地,眼里变得一片血红,“一个下贱种,我如今都说不得了……”

忽然,空中陡然传来鸣金之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景府外已经被驻守边城的黑骁军团团围住。

两千黑骁军林立景府之外,为首的副将,素衣铁甲,神色冷然,大步跨进主苑。

“末将卢邹”,“末将韦庆”。

“特来迎世子回承安王府。”二人对着主屋里木质轮椅上的男子行了跪拜大礼。

景莫淮颔首。

陡然生变!

方氏面色惊异,接着眼里浮现深深的恐惧,承安王?

是那个被当大晟唯一的异性王?是那个手握五万黑骁军的承安王?

她只道景莫淮的母亲偷汉子,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的野男人竟然是大晟王朝的异性王。

淮哥哥竟然是大晟承安王的亲子?

姚雪怔愣,回过神来,被这样的消息冲击的幸福不已,没有想到她当初费尽心思想要攀上的人,身份竟然如此尊崇。

她苦心痴求于他,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姚雪看来,景莫淮这么多年以来,之所以愿意留在景府,肯定是为了景老爷的教养之恩。只要景老爷给他个台阶下,二人必定还是可以重修于好的。

届时,她就是功臣一个。

“老爷,您对淮哥哥有教养之恩,淮哥哥孝顺您还来不及呢,于景府仕途日后更是大有裨益,您何不与淮哥哥重修于好?”

景老爷此刻面容抽搐,太阳穴突突得跳,这一切来的太突然,让他根本招架不住。

他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可笑那姚雪还以为自己能同那孽子重修于好,他此刻应当恨不能将自己抽筋扒皮。

“再有不敬,割了你的喉咙。”见那姚雪蹬鼻子上脸,竟要过去拉爷的衣袖。

尔升最见不惯这个女人的这一套,拔了剑就横在姚雪的脖颈。

“在公子面前见了血,可是罪过。”

门口投来微光,那女子,美眸含睇,形容高洁空灵,美的夺目。姚鬓云摇曳生姿,这是真正美到骨子里的美人。钿头朱翠,不过是徒增光辉,因为这个女子,太过耀眼,美的勾魂摄魄。

先声便已勾人,还未见她有所动作,下一刻,之前欲劝说景老爷的姚雪已经在众人面前,失声晕倒在地。

见此变故,卢邹和韦庆也不由一愣,“梵音姬?”

荣梵微微颔首,洛神之姿,方桃譬李。姚雪之姿,与之相比,不过是雉鸡同凤凰相较,不自量力得紧。

荣梵莲步轻移,微微福身,“荣梵恭迎公子回京。”

她微微一笑,挥手让人进来,将景老太太带了下去,老太太早已被这一幕吓的连嘴巴都闭不严实了。

待景老太太被带走,荣梵这才弯了弯笑靥,走至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惊愣住的方氏面前。

“现在,轮到你了。”明明是空灵的仿佛不然尘埃的话,话里的意思却透着血腥浓厚。

方氏步步后退。

“既然你和这个丧心病狂的老爷合伙杀了公子的母亲,那便给她赔命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如同谈论诗赋典籍般,气质高华。

方氏浑身一颤,她怎么会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会与自己有关?

荣梵越走越近,方氏不断后退,撞到身后的椅子,瘫坐下去,咽着唾沫,“你别过来。”

她像是才想明白,向着景老爷的方向爬过去,“老爷,救我,救我啊……”

荣梵嗤笑一声。

方氏还未反应过来,便陡然睁大眼睛,众人硬着头皮再看,那方氏的脖颈间已经是一条血线。细密的血珠而后慢慢渗出来,伤痕才逐渐变得可怖起来。

生身母亲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景觅的整个心肺都难以平静。

“娘……”景觅失声。

她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纵然方氏再罪大恶极,也是自己的母亲,教她怎么能忍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荣梵,声色颤抖,“你这么做还有王法吗?”

“王法?”荣梵素手搭在吻部,调笑的声色丝毫不掩,“是该说你天真还是可笑?你抬出的王法,不过是替恶人遮掩罪行的借口。”

荣梵复又看向景莫淮,“公子,是荣梵僭越了。”明明用着懊恼的口吻,姣好的眉目间,神色却是如常。

看着方氏的脖子已淌出深红色的血,仅仅片刻间便铺了一地。

他的枕边人就这样命丧黄泉,景老爷再不能镇定,眼闭了闭又张开,压抑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小心的向门口的刘成使了眼色。

“淮儿……”景老爷声音哽咽,他上前几步,顾不得身上沾了些腌臜的尘埃,匍匐跪下。

原本富态的面容一再抬头时候已经是痛哭流涕,显露了些许老态。

他压根没有想到过,自己一直以来嗤之以鼻的“儿子”,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孽障会是大晟承安王之子,承安王府的世子。

而他这个一贯作威作福惯了的老爷此刻却得跪在他面前乞求对方原谅。

“老爷,您这是在拖延时间吧?是不是还等着刘成管家带人来接应您?”宿辛状似恭敬地低头,随后大笑起来。

“您真的觉得我每次出府替您办事,还有您的那些笼络,让我与少爷离心,为您做事的法子都奏效了吗?”

宿辛的话,让景老爷头皮发麻,原来这宿辛看着天真稚气,竟也是表象,想起来他一次次被这竖子蒙骗,甚至让他跟着刘成学习掌管生意。真是引狼入室。

“你……”景老爷胸膛起伏剧烈,明显被气的不轻。

宿辛见此更是火上浇油,向景老爷拱手道:“宿辛不过是奉了少爷之命,代老爷打理生意,不过宿辛年纪小,上月开始,一不小心没看严,这账上的钱财银两竟都不翼而飞了,刘大管家从亏空的账本上能支出来多少银子呢?”如今的景府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你这孽畜……”景老爷气的目眦欲裂,却是对着轮椅上的景莫淮。

“这样叫着多好……景老爷叫的舒心,也习惯。”景莫淮淡淡道,唇角勾勒起的讥讽却冷的渗人。

那份晒然,极其浓烈,可同时,他却是笑着的。

佛陀拈花,迦叶含笑。

明明是悲悯至极的神色,似乎一如往日里的温柔高雅,却显得纡尊降贵得不得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景莫淮向她看来,唇角动了动,“阿陌?”

他的嗓音听着喑哑极了,却因着那低到极致的婉转显得华丽些许。在南陌听来,似是陌生,似是熟悉。

熟悉的是这口吻,语气里的温柔;陌生的是这个人,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南陌按了按依旧颤抖着的景觅,毫不在意地踏着地上淌着的血,向前走了几步,“景莫淮,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说的随意之极,可言语中却执拗地想要问他要一个答案。

“放肆,你一个丫鬟,竟敢直呼公子的名讳。”

荣梵面上显出愠怒来,话一出口,又惊讶于自己的情绪如此跌宕。

不知是因为那一声阿陌,还是因她的这声称呼。

一向吱喳的宿辛,却在此刻噤了声,看着两人,面色为难。

景莫淮却突然间自楠木轮椅上站起来,完完好好地站起来,精致的眉眼从容,看着她道:“这是真的,那之前是假的。”

地上的景老爷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明明……他明明是个瘫子,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给他治的?

看着周遭人仿佛见了鬼的眼神,南陌盯着他的站着的腿,看着看着,竟觉得自舌根儿上蔓出苦涩来。她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说要护着他?

嗤笑了一声,别说是偷梁换柱,就算是偷天换日,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来说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可笑的是自己还问他疼不疼?

她没有一次像今时今日一般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点。

“大晟承安府世子是个如此这般的模样,所以,之前和那个瘫子有关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轻轻道,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他听。

“是。”他清冷的音节,毫不避讳。

瞧,他惯会将最残忍的真相以最平实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

景莫淮看着她,眉宇清贵如常,他几乎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调子说出口的,可每一个字都似砸在南陌的心口上。

“阿陌,你会甘心做熔于强光之下的极光璀璨吗?”

良久,听不到回答。

最后景莫淮笑了,不似平常的淡然,而是极其恣意,极其放纵的笑容。

南陌也笑了,笑着笑着,便冷了脸,瞧!他看似多么懂她。

“阿陌,那么这样的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叫他阿陌,如同一次又一次拉着她坠入那从亘古而来的幽暗里,优雅而又蛊惑。

男子继续道:“是这副皮相吗?”他口中的自己,庸俗如此。

景莫淮神色回归至平淡,“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利益相趋,我给你应有的报偿,我带你离开这里,如何?”

南陌的心底陡然生出来一些悲凉来,当初的袖红应该也是因为这副皮相吧?

袖红根本就不是为了爬上老爷的床,而落得那样的下场,那个姑娘所做的,不过是景莫淮的授意。

否则,怎么可能会在濒死的关头去求无权无势的景莫淮?

他许了她什么?

不管是什么,可那个姑娘的美梦终归是落空了。景莫淮,是个凉薄如斯的人,袖红的死活在他眼里,不过是碍眼的存在。

南陌轻笑,而自己,便是第二个袖红。不过是因为这盘棋要下完了,他乐意给自己一个比袖红更好的选择。

想通了,便也释然了,南陌抬头看她,“我给你的结香花做的小玩意儿呢?”

他看着她,神色复杂,良久才道:“丢掉了。”

第四十二章 相逢陌路人

许家娘子说,结香,是代表着喜结连枝的意思,恰似心有千千结。可景莫淮告诉自己的却是结香的另一个寓意,给人带来好运,驱赶噩梦。

他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看着她一步步地深陷。

南陌突然间笑出了声,一双眸子,更是清冽了几分,“你看,我还大言不惭地想要替你摆脱这样的境地,结果你身边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景莫淮始终看着她,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看她清明的眼泛起不解,看她又深思转为恍然。

他想她或许是不同的,可是这份不同,无论站在哪一个阶层,都是砥砺珍珠的砂石,只有碰到头破血流,直至身陨方才止息。

“公子,喝点茶润润嗓子吧。”好听的声音似嗔似喜,婉转多情。

荣梵钿头轻颤,轻而易举打破了这沉寂的僵局。

名冠满京华的梵音姬亲自为其斟茶。

景莫淮是谁?兵革之祸不见其忧,白骨露野不见其悯。

他本就是如此不动声色之人,他说他带她离开这里,可是于她而言,离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

就如同当初的景莫淮自愿留在鹄城,如今的南陌更不会选择同他离开。

这个男子,是承安王的世子,素衫白袍,更胜锦衣华服,无数次尊贵的累加,只会更加显得清贵如斯。

他眉眼疏淡,终是透出些许冷清来,那些烙印在心底的优雅温柔是他,那些事实之下的狠绝冷冽也是他。

南陌看着荣梵眼中毫不遮掩的情意,这才缓缓道:“这里的天同我的家乡不同,干净得纯粹,在那里,杀一个人是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人心固然险恶,却也平等许多。这里的人儿,他们跪拜,他们虔诚,他们在命运的安排里,匍匐前行。将灵魂交给别人主宰,将命运送给鬼神磨捻。”

她的神色动容之极,下半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她想说,上至帝王,下至黎民,众生万千,总有灯火燃燃的安归之处。只有她,灵魂无处栖息,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她抬眼看他,声音仿佛侵染了月色,变得柔且淡。

“我始终觉得我与这里是抽离的,每一次弯下的脊背,每一次垂下的头颅,都让我深深地觉得不能适应。”

她低低笑出了声,“你说带我走,不过是带一件物件,和关在笼中的金丝雀还有棋罐里的一枚棋子又有何不同。”

“可是景莫淮……”

她的声音低不可见,却仍旧仿佛掷地有声,“不是所有人都是任你摆布的棋子。”

她伸出右手,初春的阳光从指隙透过,仿佛有如实质性般地穿透,她晃了晃握成圈,笑道:“景莫淮,相识于鹄城,我很开心曾经遇到过你,也很开心你给我的这段岁月温存。”

然后将蜷起来的手心舒展,眉眼笑意更盛,“如此,我们便一拍两散,”

荣梵侍立在一侧,她不懂……

她以为,凡是女人,不过是那几个固定的模样,或者娇柔妩媚仰人鼻息,或者心狠手辣控制于人,或者而这个女子,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丫头而已,却和她所见的,那些帝京里,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女人不同。

更不像是上不了台面,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的女子。

她看任何人,都没有看权贵至高的谄媚,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很纯粹,像是失了真。

可却分明是鲜活的,明明纤瘦的脆弱不堪,却也决绝的如同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一般。

最后,南陌叹了一口气,“景莫淮,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

她说请求,面色却绝不卑微,也不讨好,“你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了,那么,放过景觅。”他不会对侯氏下手,但是景觅却是景老爷的亲女。

她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她只想保住她想保住的人。

他微微颔首。算是达成共识,她用这一段裹杂着镜花秋月的欺骗交换一个朋友的性命。

南陌于是笑了,笑得很干脆,仿佛放下了心头大事一般。

京都繁华,他贵为承安王之子,日后鼎铛玉石,浆酒霍肉,当是极好的。

“此后经年,愿永不相见,我祝福你,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认真的祝福他,轻轻阖上了眼,感受着片刻日光透过窗隙,打在眼睑上微微炫目。

良久,她睁开眼,目光清冽如常。

景府门前,上千黑骁军林立两侧,刀尖里舔血里走出来将士,气势迫人得紧。纵是天潢贵胄,也要在这些冷然的神色里,心有戚戚焉。

可是这个女子就这么一步步地从这些士兵们面前走过,神色从容,甚至带着轻松释然的笑意。行至一半,突然间,她像是想起来什么,面色有片刻钝然。

然后她又轻轻的笑了,锐利的神色一闪而现,那样决然,仿佛能褪尽这世间尽数的颜色。

她抬手抽出了一个士兵的刀,下颌抬高了几分,唇角几乎翘起了一个弧度。

手起刀落,羊脂玉簪,玉碎而落,迤逦一地的玉色点点,仿若梨花四散,被剑气伤到的手指,血色滴落。

那羊脂玉上透着点点朱红,她扔了那刀,如释重负。

众人目光所及,那女子墨发铺陈,衣袂猎猎,容颜绝色,不可逼视。

凉意丝丝密密如入肌理,明明已经是初春了,可屋内的景莫淮突然觉得浑身陡生的寒意刺骨得难忍。

男子忽的猛烈咳嗽,苍白的容颜一瞬间如雪色般浅淡,那些病痛在刻意的压制后,如今竟来的又迅又急。

男子猛地跌回身后的楠木轮椅,随之,是更加猛烈骇然的咳嗽。

尔升要去扶,他却突然抬了手,制止了尔升的动作。

他突然间笑了,由浅至深,那是一种怎样的极致的艳丽?山倾水绝不足以描其形,冰蚀火灼不足以绘其骨,云容容兮而在下不足以摹其神。

令所有人都觉得不奢贪看,不忍挪目。

正当所有有人惊艳于那样的倾城颜色时候,他缓缓念道:“三月廿十一,足足早了一个月,可惜了。”

大晟四十六年,二月廿十一。

鹄城景府,一夜之间,竟遭横祸,景府老太太猝然离世,景老爷身首异处,姨娘两人,一死一逃,徒留孤女姐妹二人,撑着这摇摇欲坠的家业。

“爷,您瞧,上好的茶果子,芙蓉糕,和秋水冻……用的是足银打成的盘子呈的。”那跑堂小二端着木托子气喘吁吁跑上二楼的雅间。

“过来”,男子唇色深深透着朱红,芙蓉如面,眉若刀裁,活脱脱一个佻达贵公子。

那小二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敢抬头直视,单看见这小公子腰间的琉璃镶边,其间玉色点缀,富贵不可逼视。

“当小爷我不识货是吧?拿这些镀银的货色糊弄爷?”

那自称小爷的年轻男子,“啪”地一下重重敲在那小二的头上。

“小的这也是为您省银子不是?”小二不顾头上的一痛,极尽谄媚,一抬头便看到这贵公子的头上,紫玉横笄穿过莲花冠,鬓前垂落两缕,看着颇有风流韵致。

“啰嗦,爷多的是钱。”沈易笙极不耐烦,他本就是京都一介膏梁纨绔,所食,皆是一日万钱,穿的是履丝曳缟,住的是山节藻棁,端的是时绌举赢。

结果来了这穷乡僻壤的鹄城,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刁民,贪钱贪到他这儿头上了。

“是是是,爷有的是钱,”那跑堂小二忙不迭点头。

沈易笙转头道:“福来,这鹄城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明日就走。”

“哎”,被唤福来的小厮抖着腰间的肥肉,喜形于色。

小少爷要再这么待下去,回去侯爷就得扒了他的皮。

转眼间,这小公子,便忘了方才的不快,欢欢喜喜带着福来又去了鹄城的赌坊。

这小公子看上去面相不凡,一拢墨绿色的锦袍,内里的镶边竟是琉璃镶嵌,神态又颇有贵气。时常混迹赌场的行家就准备在他身上大敲一笔。

可谁知十数把下来,那小公子竟赚了个盆满钵满,反倒是他们这些讨便宜的,便宜没占上,倒输了个精光。

沈易笙更是斗志昂扬,吩咐了福来去酒楼里叫好茶点心过来,继续由着兴头赌。

渐渐的,手边堆着的筹码越来越多,沈易笙也越来越兴奋,丝毫没注意到周遭几人看他的不怀好意。

日头西斜,沈易笙打了个哈欠,埋怨了一句福来的龟速,外头都开始飘雨了。

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目露精光,一手按着赌桌,一手指着沈易笙,“他出千,耍诈。”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来,其中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一拍桌子,“给我打!”

沈易笙目瞪口呆,这帮蛮子,这么输不起?

一呼数应,蛮子,当真是蛮子。幸得沈易笙眼疾脚快,赢得银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那赌坊里的常胜将军怎能饶过他,今天沈易笙的到来,几乎赢得他们的浑身身家。这口恶气不出,还怎么在鹄城混下去?

第四十三章 沈易笙

外头雨下的更大了些,沈易笙一边逃窜,一边用言语逗弄那为首提溜着软鞭的大胡子。

“大老爷们用鞭子,你回家是不是还得给老婆绣花呢?”

沈易笙虽形容狼狈,口上却从不认输,那大胡子气的满眼通红,咬牙切齿要撕碎了他。

怎奈沈易笙身姿灵活,左钻右挡,戏弄得他们团团转。

雨下的极大,一会儿,这伙人,不管是追的还是逃的,浑身都湿漉漉的。

沈易笙嫌弃地看了一眼衣袖上沾的湿泥,当真没意思,他沈大少何曾受过这等气?又何曾这么狼狈过?

终于,不熟悉鹄城街巷的沈易笙,还是被大胡子一行堵在了一个死巷子口,几人团团将入口堵住,就要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谁料,靠着墙头、卷起来的竹篾席子因为推搡间突然倒了。

月光森冷,照耀在地上,这席子后头居然还蹲着个人。

沈易笙觉得见了鬼,再仔细看,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少女,“喂喂,她跟小爷我可没关系。”

“一起打。”大胡子狞笑一声。

月色下,那少女披散着头发,还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沈易笙咬牙,一把拉起了蹲着的南陌,提了那破席子就往巷口右边的几人头上砸去。突如其来的破席子,让守着巷口右边的人猝不及防,沈易笙却趁着这个档口,向郊野跑去。

那大胡子眼见又被他跑了,抬手一鞭,软鞭的长度却压根够不着沈易笙,只是堪堪打向他拉着的那少女。

沈易笙没想到他现在发难,左踏一步,用背部替那少女挨了大胡子的一鞭。

南陌这才仿佛醒过神来,看了沈易笙一眼,加快了脚底下的步子,跟着他逃离这里。

眼见两人越跑越远,进了城东的荒野,那些人本就是为了出气,这大半夜的,何必折腾自己?

“呸!算这小子命大。”为首的大胡子啐了一口,底下的也跟着回去了。

“我看你这丫头是疯了吧,你没有看到那些人来势汹汹,恨不得吃了我们,你还有空发呆?”

跑到似乎没人追来的荒野上,沈易笙掰过南陌的身子。

风雨之中,南陌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她浑身湿漉漉的,巴掌大小的脸颊,更显得眼睛清而亮,沈易笙见此就回瞪回去。

想他沈易笙是谁?遛狗逗鸟,上房揭瓦,若说他沈大少在帝京要横着走就横着走,谁敢拦?比瞪眼的本事,他会怕输?

可是那样冷意盎然的眸子,沈易笙对视良久,几乎要败下阵来。

沈易笙吞吞口水,“喂,你别一副……别一副爷欠了你钱的模样,我告诉你,刚刚那些人要不是小爷给你护着,你现在小命都得玩完。”

“你受伤了。”南陌终于移开眼。

沈易笙暗喜自己斗狠赢了,嘴上更是不饶人,“笑话,爷这样英勇不凡的怎么可能受伤?”

沈易笙看着连发丝都湿漉漉的少女,白皙的脸庞凑近,语气暧昧,“这荒郊野岭的,爷和你都衣衫狼狈,这被人看到了,万一误会与你偷情,爷的清白岂非不保?”

他本是打趣,却见少女愣了一下,喃喃道:“偷情……”

南陌瞥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死死的扣住了他的肩头,结果因为那道撕裂的伤口上又加了力道,沈易笙痛得哇哇大叫,直跳脚。

她想起她撞破刘成和程英的偷情,刘成口中的宿辛的假意投靠,才意识到,早在多久以前,景莫淮就开始布这场局。

他是这般运筹帷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手下做的事,不过是将计就计演了一出反间计罢了。

刘成精明能算,却不如景莫淮勘破人心的本事。

在这景府,自己是他最完美的幌子,因为自己的出现,让景老爷,方氏,甚至老太太,都以为他耽于儿女情长。

方氏甚至一度都将神思放在自己身上,有了这层掩饰,他大可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情。

想来,往日那些丫头们口中的所谓的少爷的清高,不过也是为了降低景老爷和方氏戒心的手段。

试想,承安王怎么会任自己的亲子流落在外这么许多年,以承安王的能力,查明当年之事,不会用这么多年的时间,定然是早已知道景莫淮的下落。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承安王和景莫淮都耽搁了这许多年?南陌眉梢微蹙,突然间明白了。

承安王有两子,景莫淮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自古兄弟阋墙之事,绝不在少,何况逢此大争之世,同室操戈更是家常便饭。

即便回去京都,他那个弟弟亦不会放任让他站稳脚跟,而承安王次子母家的势力盘踞京都。哪怕景莫淮以世子之尊回帝京,此举不过是从一个篱下换至另一个篱下。

他是执棋者,玩弄时局的人,这区区一方宅院,不会困他这么久。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自愿的。

是,景莫淮是自愿留在鹄城,留在景府的。

承安王默认他留在鹄城,不过是因为景莫淮拿查明母亲当年身死的真相来搪塞承安王。

承安王未必没有先见,但他默许了景莫淮,一方面是因为旧人之情,另一方面,他给了景莫淮挑选契机的机会。也就是给了景莫淮和承安王次子一较高下的筹备时间。

董老先生曾经课上说过,黑骁军名为承安王手下,实则却被陛下暗生忌惮,率领五万黑骁军之中的三员大将,皆出身贫苦,为权贵们所排挤,而其中两人,韦庆,卢邹恰恰是被指派边城驻守的两员。

鹄城到帝京,山高水远,沿途险阻不少,护送世子进京,总不至于让人即刻回边城,未免寒了边城将士的心。

皇帝即便再忌惮承安王的势力,也少不得让韦庆,卢邹在京都盘桓一段时日,这期间的变数可就大了。

南陌想起,今天那些边城戍守的黑骁军那种敬畏的眼神,韦庆和卢邹一副任他家世子马首是瞻模样。

那样的敬畏,前世,她只在跟了爷爷小半辈子的学生眼中见过。

更知道,那些医生叔叔把爷爷奉为信仰,那么这些黑骁军呢,景莫淮是他们的信仰吗?

眼里旷野边的湖泊一层层凝结,又一层层炸裂。

好大的一盘棋,好诡谲的手段。如果不是有着深厚的情感,那些眼高于顶的兵卒子们怎么可能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景莫淮所居北苑,看似荒凉,可一草一木,布局装潢,皆为大家。府中人不屑去折子轩,她却是亲眼见到那些格局,又怎么可能是一个落魄的少爷所能有的?

那日没有过多的感想,今日仔细想来,有很多被她忽视的细节才一一浮现在脑中。

景府虽为边城富户,可同帝京却有贸易往来。外通洄乌,内连大晟重城。宿辛常年经手这些生意,年纪又小,很少有人将他放在眼里,刘成不就吃了那样的亏吗?

要是沿中聚敛生意,渗透自己的势力,更是轻而易举。如今对方氏发难,不过是因为,局已经布好了,他要等的契机已经到了。

想通一切,南陌突然笑了,月色之下,愈发夸张,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发泄而如此。

她所以为的信任,并非是信任,她所以为的事实并非事实,她藏在心涧上的悲凉更是一个笑话。她所以为的同情,只能让自己更加难堪。

沈易笙眼睁睁的看着这丫头从刚才冷着一张吓退鬼神的丧气模样,变成了如今这样张狂大笑的模样。

心道这丫头怕不是疯了,还是中毒了?

南陌突然止了笑,一手继续按住他的肩头,一手撕下他外袍的以片锦布来,一手代针,按了他肩头的几个穴位,止血,并迅速为他做了包扎。

沈易笙连连惊奇,感觉到在她点完穴位后,血的流速便变得极其缓慢。

“少爷,沈少爷,您在哪呢?”

“少爷,您别吓福来。”

风雨中,一声接一声地缠绵呼唤,不是福来,又是谁?

这福来到底是个聪明的,回城用重金雇了人,来这荒野里找人。

沈易笙一脸得意,陶醉于福来的呼唤,一双眸子黑曜石般,目光灼灼。

“你看,小爷就说,天无绝人之路,福来这不是找来了么?”

福来扑过来,仿若饿虎扑食。

“少爷,您可想死福来了。”本来是一场深情款款的戏码,可是因为福来体态肥胖,沈易笙虽珠圆玉润,可到底身材秀挺。两人拥在一起,哦不,是沈易笙被福来紧紧拥住,怎么看怎么滑稽。

被雇来的人有几个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福来恶狠狠瞪了一眼那些雇来寻找少爷的人。

南陌不厚道的扑哧笑出了声,福来看向她,这丫头一身穷酸,少爷还和其厮混一处,真真是失了格调。

“福来,一脸福相,好名字。”南陌面上微笑,心中想的却是,这名字好生熟悉,似乎景府里哪条狗就起的这个名儿。

沈易笙好不容易推开福来的拥抱,为了挽回自己在这丫头面前的颜面,他冷哼一声,“他不起个贱名,怎么能衬托小爷我的英武不凡?”

“哦?”南陌感叹于这男子睚眦必报的精神,不免好奇,“那你叫什么名字?”

“易得琉璃掌中醉,不闻月落听笙语。小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翩翩公子沈易笙是也。”

南陌捧腹大笑。

沈易笙气呼呼看向她,“你呢?”

又觉得这样问有失身份,但碍不过好奇心,装腔作势道:“固然你一介平民,名字说出来,怕是有损爷的耳朵,不过爷看在你舍身相救的份上,姑且大发慈悲听上一听。”

“南陌……”,颠倒黑白?南陌腹诽于面前人的骚包,但还是如实相告。

正当南陌以为他也会吟出一段诗来解释自己的名字,毕竟这种不知民生疾苦的小公子,只懂得附庸风雅。

却见沈易笙若有所思,折扇一敲,“南边的田头有草末……你这名字倒很符合你的品味。”

南陌:“……”

福来心疼地让自家公子上马车,又诚惶诚恐说着自己的失职,沈易笙被这一通马屁拍的顺畅,不由心情大好,大手一挥,让南陌与他同坐。

福来愕然,自家尊贵无双的公子怎么能和这样身份低微的平民同坐一车?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沈易笙狠狠瞪了一眼福来,不管不顾拉着南陌上车。

第四十四章 国师其人

鹄城,平香茶楼,南陌和沈易笙在正前的雅座,磕着瓜子,听着茶馆子的人说书。

“国师正在逆转运盘,霎时间,天有异象,斗转星移,那物什洁白如雪,形若大鹏,内载奇装异服者疾而飞,其喙圆润,其足状若圆盘……”

南陌的瓜子在嘴里不动了,南陌惊愕,指着那白眉须发的男子,“他说的是……”

沈易笙打了个哈欠,“那不过是国师的一些小把戏。”

南陌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她没有听错,这个说书人形容的东西,可能便是飞机。

福来腆着肚子给沈大少添茶,顺带拿袖子抹了桌子上的一摞瓜子壳到铜盘子里头,目光触及到沈易笙神色里的不善,立马用宽大的袖子遮掩住铜盘子,让下人给拿走。

来鹄城这一遭,少爷可真是吃苦了,还用了这等平民用的东西。

南陌敲着桌角,支着下巴看沈易笙,“你刚说的国师和这说书人里形容的‘怪物’有何联系?”

沈易笙将目光从台上的人移到南陌身上,见她容貌清秀,目光熠熠。一水的流光锦,月白色的斜衫用用银线穿了勾花,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眼光独到。

面上却似有难言,“丫头,你对国师有想法?”沈易笙舔了舔朱红的唇色,不怀好意道。

南陌正了神色,“不瞒你说,我钦慕国师已久,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得见他一面。”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见到?”沈易笙循循善诱。

“是的。”南陌点头。

“你这是要对国师生死相随?”沈易笙惊愕挑眉,“你对他的情意已经到这一步了?”

“哪怕生死相随。”南陌郑重其事,她觉得没有什么理由比这样说,更合理了。

沈易笙眼里隐有泪光闪闪,一把拉住南陌的双手,举至下巴处,“没看出来丫头你好这口啊。”

南陌不明就里。

沈易笙拍桌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摇头晃脑道:“大晟的国师已然是七旬老者,要是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心怀不轨的丫头,可真是晚节不保。”

“噗。”南陌咬牙切齿道:“你的意思是说国师是个糟老头子?”

“疼疼疼……”,沈易笙呲牙咧嘴地把南陌的手移开,这丫头竟然揪着他鬓间为显风流倜傥,刻意留下的的那缕发丝。

“你这姑娘,好生放肆。”

福来顿时心疼不已,这姑娘也忒没良心了,少爷给她穿给她吃,竟然还大庭广众之下施行暴力,真真是没个姑娘的样子。

南陌垂下眼睑,面部线条也柔和下来,神色却是黯然的。她想到那个世界里与她相依为命的爷爷,如今她到了这里,失去了唯一亲人的爷爷又将何以为继呢?

“沈易笙,我想我得见那个国师一面。”再抬头的时候,南陌的面色多了三分坚毅。这个国师恐怕是她唯一同那个世界联系的希望了。

沈易笙向来不愿多了解一个人,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如果遇见的每个人都得反反复复琢磨,那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

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处世原则,他沈易笙愿意来往的,当然是他瞧着顺眼的。

见这丫头第一面,他以为她是个傻子,一个人蹲在大雨里,神色空洞。那时候,她的眼仁眼白就是那么黑白分明。

一向行事不羁的沈易笙,当时下意识拉着她一起跑,后来觉得这丫头行事实在对了自己的胃口,不似京都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扭捏作态。

提起插科打诨,她无一不通,论起偷鸡摸狗,她样样在行。沈易笙头一次碰见这么个红颜知己。

如今见她似乎是铁了心要见那国师,不管她要做什么,沈易笙暗道自己都会助她一程。

沈大少正了心思,再看南陌,反倒多了一番逗弄之意,折扇一挥遮住鼻翼以下的部位,眨巴着黑曜石般的眸子,“不过这国师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见南陌似有所惑,沈易笙接着道:“你生在这穷乡僻壤之地,没见过世面,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大晟国师相当于一个半隐之人,一般人是根本见不到的。”

“那要如何成为不一般的人?”南陌举一反三。

沈易笙愕然,这一年到头想见国师的人多了去了,国师又不是算卦的,总不至于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去找国师拿主意。

“得见国师一面,确实是连帝京权贵都期冀的事情,像你这样一没才,二没貌的,想见国师,简直痴人说梦。”

沈易笙毫不留情表达了自己的讥讽之意。

看南陌的面色不佳,愈发有了沉郁之色,沈易笙暗叫不好,郑重道:“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像去年那苏子阮一样,在那兰芝会上拔得头筹,想来即便是国师,也会给上几分薄面。”

“兰芝会?”

那个在江南,一年一度,寒门子弟趋之若鹜的踏脚石?

沈易笙见她面有疑色,心道莫非这丫头还对兰芝会打起了主意,便顺着她的话道:“今年那兰芝会的头筹必得是襄远侯之子那样的人物取得。”沈易笙洋洋得意。

“我听说襄远侯是个没出息的,好好的侯爷不做,去做生意,他那儿子不提也罢……”

南陌见沈易笙嘴角抽搐,脸色铁青,好心道:“喂……沈易笙,你怎么连脸色都变了,可是受了风寒?”南陌去拉他的袖子。

沈易笙一脸嫌弃,“别扯小爷的袖子,坏了你可赔不起。”

后来,当南陌嬉皮笑脸都换不来沈易笙的一丝笑脸时,南陌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对着福来死缠烂打,福来倒也没打算瞒着她。

当即告诉她,这沈易笙就是襄远侯之子,沈家的小侯爷,侯爷的宝贝少爷。

福来以为这南陌听闻这样的消息时候会震惊不已,至少换成一副巴结讨好的嘴脸,可是这丫头听了,却捧腹大笑。

并拉着福来继续嘲笑道:“怪不得,你没看他当时那副表情,真是笑死我了。”

福来磨牙,看来少爷这威信是没法儿建立了。

结果沈大少下午的脸色便阴转晴了,说是这鹄城里的客栈大都破败,不符合自个儿的身份……结果这鹄城的知府却自个儿送上门。

那知府大人,身着深碧色的腾蛇官服,见到沈易笙便匍匐在地,热泪盈眶,“方知小侯爷大驾光临鹄城,下官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此时,沈易笙和南陌正对着酒楼里的一盘珍味虾讨论虾首分离之事,

“没钱,歇什么脚?去去去,哪儿凉快到哪去。”斜对面处,有个被店家赶出来的少女。南陌闻声瞟了一眼,那瘦弱的身形,好生熟悉。

那知府眼珠子溜溜得转上一圈,心里却把斜对面那家店给记住了,敢在这个时候给他找不痛快?让小侯爷觉得他治下不力,回头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他这乌纱帽也别想戴了。

南陌眯了眼,拍在沈易笙的肩膀上,“你跟知府大人先聊着,我回头再找你,虾给我留着。”

那知府见这女子举止大胆,正要出言制止,却见那位尊贵至极的小侯爷腆着脸道:“放心吧,小爷不会吃完的。”

那知府见南陌身上上乘的流光锦,心道这女子非常人,与这小侯爷也是关系匪浅,他得留个心眼打探一番。

南陌出了酒楼,向方才跑开了的少女追去,那少女粗布麻衣,衣衫褴褛,如果真要是在鹄城里惹上了麻烦,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到了街角,南陌试探叫道:“南晴?”

那少女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细细的眼,透出一丝光亮,果然是南晴。

却见她眼泪一瞬间流下来,飞奔过来抱住南陌,“阿姐,娘……娘死了,阿爹要将她水葬,村里的人拦不住,就由了他了。”

“阿姐,你别回去了,你要是回去,爹还会卖了你。爹一直都不待见你。”

南晴的声音仿佛沙哑了好多天,轻的不能再轻,仿佛卸掉了浑身的力气,只能靠着南陌,勉力支撑自己。

南晴低低道:“我去景府找你,可是那府里的管家说这府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南晴抬头看她,睫毛颤抖,“阿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南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阿姐在呢。”

南晴低垂了眼帘,看起来极其乖顺,眼底的情绪却是没有透出半分。麻布的袖口的手缩了缩,半块质地古朴的玉珏被她藏了起来。

将下巴搁在南陌肩窝的南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阿姐,对不起,娘交代的话我没法儿带给你。如果连南陌都要离开了,那她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一趟。”南陌为她顺了一下头发。

“回去也没用,爹已经把娘水葬了,娘的尸身都顺着水飘走了。爹接走了钦弟,也带着南莠走了,说那地方晦气。他不要我们了,阿姐……”南晴说着眼泪又流个不停。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南陌轻声问。

“我……”南晴吸了吸鼻子,“我不愿意,阿姐我不愿意,不愿意和那样的爹在一起混日子,迟早他会卖了我和南莠,与其如此,我还不如自己卖了自己。”如此还能有个好的境遇。

南晴抬起脸,“阿姐,我能干很多活的,你别抛开我走好不好?”南晴小脸皱在一起,虽是吊梢眉,但眉宇间线条柔和许多,没有南莠看起来天生带着些刻薄相。

南陌拥了拥她,她一向不具备安慰人的本事。只好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抱紧她,“放心,阿姐不会抛开你的。”

南陌叹了一口气,辛娘,逝者已矣,但她会照顾好南晴,以宽慰辛娘的在天之灵。

“刘管家,请你解释一下这账面上的亏空?”景觅坐在主位上,白衣丧服,钗环尽卸,略施薄粉。眼下却已经是掩盖不住的浅浅的乌青,只是流转间,尚有光泽,让人觉得这并非一个木讷美人。

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这丧仪都是按基本的规制来,只是这账面上,却无端又少了这么多银两。

刘成轻笑出声,竟不顾礼仪规矩,自己寻了一个椅子坐下,“大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府里头,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需要人撑着场子,这开销自然也是大了。”刘成拖着长音,似笑非笑道。

这大小姐,还是嫩了些,敢在大庭广众下质问他,这胆子也忒大了些。真是半点儿都没继承方氏的手段,不过他刘成有把握,景觅是不敢得罪自己的。

景家如今和家破人亡又有什么区别,全家上下没了主心骨,就连侯氏,都早早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怕牵连到她身上。

如今的景家,就凭着景觅这个弱女子苦苦支撑,要不是他这个忠仆在,景府还不知成什么样子呢。

景觅见他竟然光明正大坐在自己的对面,气的指尖颤栗,“你……”

她现在才知道爹爹方面为了这个家兢兢业业操碎了心,而这府中上下能够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方氏也费了多大的心思。

“刘管家,阿爹平日待你不薄,你怎的如此……”

“待我不薄?哈哈……”,刘成自椅子上站起身,“如果老爷真的是待我不薄的话,又怎么会每次做事都让宿辛跟着,还不是存了让我们互相监督的心思。老爷若是真待我不薄,当初老母临终之际,便也不会推三阻四拖延我回去探视。”

刘成面上似有激色,“如今就请大小姐也尝尝,不能为自己父母双亲,奶奶大肆大肆操办丧事的滋味。”

景觅瘫软了身子,鸳儿急急道:“别说了,刘管家。”

第四十五章 奴大欺主

刘成冷笑,一步步走近,“您以为这府里有多少亏空要填补?这府里头早都是个空架子了,那景世子是要报复景家,还能留下些什么来?”

刘成看着景觅,仿佛在讥讽她的无知。

哥哥?景觅扶住漆木的扶手,眼里滑下泪来,或许现在不该叫哥哥了,而是高高在上的承安王之子。他若是看到这一幕,可会满意?看到她被刘成步步相逼,可会后悔?

不,他不会。景觅比谁都知道,他绝情至此。

刘成接着慢悠悠道:“至于府上的生意,我看您还是别抛头露面了,就安安心心的当个闺阁女子,回头我给您留意个合适的夫家,您也乖乖的给嫁了。”

欺人太甚,景觅一拍扶手,面色一沉,“来人,给我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给拿下。”

空气静默了一刻,旌移厅外的护院没动,厅内的婆子丫头也未动。

只一瞬,景觅便知晓,这些吃里扒外的下人早就跟刘成沆瀣一气了。这几日的刘成,不过是面上敬她几分。如今阿爹尸骨未寒,他便迫不及待露出豺狼之心了。

这时候有个小厮进来对着刘成耳语一番。

什么?

襄远侯之子沈小侯爷到了鹄城的境地,知府命景家准备着好生接待。

刘成的脸色变了几变,复杂的眼神从景觅的面上滑过,突然想到曾经景老爷还在世的时候,有一个妖道口出狂言,说是不足三月内,这景府将迎来一位贵人,还与这大小姐有一段姻缘。

莫非如今真应了预言,这景府要时来运转了,或许这景大小姐当真有这番运势,他刘成还是要给她留几分颜面。

刘成转念一想,如果景家接待沈小侯爷,这大小姐真的被沈易笙看上,做了小侯爷的妾。

这景觅再伺机报复,碾死他还不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一番心思转了转,刘成的脸上复又挂上了谄媚的笑容,“哟,大小姐,您别气呀,气坏了身子,还怎么接待贵人啊?”

刘成见景觅怒意未消,故作叹气道:“方才我也是糊涂了,大小姐思念双亲,没了理智,也是理所应当啊。”

景觅咳嗽出声,她不是不知道现下自己的处境,她还有妹妹要照顾。和刘成对上,才是吃力不讨好。

刘成见她如此,换了一副面孔,吩咐下人道:“把这府里头的蕃布都取了,门口那丧气的对子还有灯笼都给我去了。贵客盈门,怎么不得布置得喜庆点儿。”

“是”,下人们齐声应道,便纷纷出去着手去掉府里头的白事布置。

“你要做什么?”景觅被鸳儿扶着站起身来。“不许撕,阿爹尸骨未寒,你们却这么做,让他怎能安眠?”

白色的丧服,也随着主人的情绪,而颤栗着。

刘成不耐烦看着景觅道:“大小姐,我刘成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从今个儿起,为了景府的前途,您就好好做个温婉的大小姐,旁的事,自就不劳您操心了。”

景觅面色发白,刘成挥挥手,便有几个婆子进来,要将景觅带走。

景觅岂能容她们冒犯,连连后退,音色冷厉,“刘成,你简直是狼子野心。”

那几个婆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景觅挣扎的厉害,一点儿也不配合。互相使了个眼色,先是拉走了鸳儿,再准备对其下手。景觅在她们推搡的时候,跌坐在地。

“哟,这是唱什么戏呢?”姚雪在秋桃的搀扶下,迈进旌移厅。

“表小姐,您怎么有空过来?”刘成笑道。

如今这光景,可就不是姚家高攀景家,而是景家巴着姚家的这门亲了。

“刘管家,这春寒料峭的,觅儿姐姐怎么坐在地上?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姚雪瞥了一眼地上的景觅,轻轻一笑。不同于往日身着素衫,今日的姚雪却打扮的无比招摇,粉色的水晶花镶边裙,金色的额饰耀眼,本就白皙的皮肤,头上的朱翠摇曳,行动间,这些环佩更衬得她不俗。

可是人人都穿了素服麻衣守丧,她这么做,就是在给景觅难堪。

鸳儿恨恨看向这个表小姐,她屡次三番在景府里生事,老爷都按下没有惩处她,如今老太太,老爷姨娘相继去了,她又打扮成这番模样,不是成心要气小姐吗?

刘成睁着眼睛说瞎话,“大小姐如此,是我照顾不周了。”

姚雪对着刘成道:“刘管家为景府兢兢业业,连我这个外人看了都心生感佩,想必觅儿姐姐更是感激,觅儿姐姐的不小心,雪儿又怎会怪到刘管家头上去。”

姚雪看着外面动手去丧仪装饰的仆从,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刘成见她如今对景府的事还颇为上心,又思及她今日的装扮,皱了皱眉,心道这表小姐起码不会是站在大小姐那头的。

便示意那几个婆子动作快点儿,将景觅送回素芳阁。

景觅本就是个女儿家,劲儿小,根本挣扎不过这些干粗活的婆子。

姚雪把玩着指甲,似是对这一幕见怪不怪。

等景觅被人带走,姚雪这才环顾了一圈旌移厅,“刘管家如今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

刘成心思一转,便将襄远侯之子,沈小侯爷来了鹄城,鹄城的知府大人安排景家接待的事据实相告。

姚雪沉吟半晌,“觅儿姐姐这般模样,心中定是恨惨了你,若是真攀上那沈小侯爷,刘管家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刘成面色一厉,要是可以拒绝,刘成早就拒绝了。可是知府大人有明令,这是告知,而不是商量。

否则,哪里轮得到姚雪在他面前看笑话?

不过看这姚雪的语气,似是有想法,刘成微微躬身,态度谦逊,“还望表小姐不吝赐教。”

姚雪见他识趣,也不遮掩,“我姚家和帝京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故而多少知道些,关于这沈小侯爷的传闻。

这沈小侯爷,可是才方出生,就被当今陛下封了侯。一门两侯,让这沈小侯爷从小就娇纵。可是纵然性子荒诞不羁了些,这打抱不平的事儿也没少做,他要是真来了景府,觅儿姐姐在上演一场美人垂泪的把戏,刘管家觉得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刘成心下大骇,他方才光顾着在下人面前立威,让景府上下知道他刘成的能耐,还没想到这一层。

刘成抱拳深深一拜,“表小姐心善,还请您救我于危难。”

“这个嘛”,姚雪轻笑,连忙虚扶他一把,“刘管家这么聪明,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刘成方才慌了心神,如今见姚雪面色沉着,心思也静了下来。

思来想去,一抹狠色浮在面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景大小姐忧思过度,随老爷姨娘同去了。”

姚雪摇摇头,不赞同道:“府里头还有个景芝,那景芝年纪虽小,可自己的姐姐莫名其妙的没了,难保她不会在沈小侯爷面上说出些什么不着调的话来。”

“您的意思是?”刘成小眼里透出精光来,姚雪否定了他的意思,当是有更好的办法。

姚雪轻笑,“若是由雪儿来接待这沈小侯爷,就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您是说李代桃僵?”刘成眯了眼,心下又否定了,就算这些下人不说,二小姐那关也过不去。

“不,就说觅儿姐姐忧思过度,被侯姨娘接去小住几日,这样二小姐那儿也有交代。”

刘成心领神会,只需要在众人面前将一辆空马车从景府驶出去即可,景觅暗扣在他手里,搓圆捏扁还不是任由他拿捏。到时候只说大小姐吩咐下来,将接待沈小侯爷这事交给表小姐,谁又说得了什么?

“这程英管事嫌贫爱富,景家出了事就迫不及待地卷铺盖走了,你这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这大小姐感佩于刘管家对景家的恩德,即使出言要下嫁又有什么不合理呢?”

刘成一震,看向姚雪。真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不过刘成面上依旧是谄媚的笑容,“表小姐英明,我会照您的意思来的。”

莲心居,这里是客居的住处,曾经姚雪也被安排在这儿过。

可是如今却换成了主家的人。

姚雪居高临下看着发丝凌乱,嘴角还淌着被灌下的药渍的景觅。

“觅儿姐姐,平日里装的一副清高的模样,谁都不理睬,如今却像一条狗一样趴在这里,感觉如何呀?”

刘成怕景觅坏事,不但给她灌了软骨散,让她浑身没有力气,更派人严加看守。

景觅闭眼,心知这姚雪和刘成达成了什么交易,本来将她送回自己所住的素芳阁的下人,在中途接了什么指令,便又送来了这里。

姚雪见她还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冷了脸子,“秋桃,赏她一巴掌。”

秋桃正要动作,鸳儿便扑了上去,挡在躺着的景觅面前。

“啧啧,好一条忠心的狗啊。”姚雪轻笑。

秋桃高声道:“鸳儿,你劝看清楚形势,如今这景家谁才是拿事的人,我知道你心疼家小姐,可是也别认错了主子。”

鸳儿泪流满面地控诉,“表小姐,我们小姐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么折磨她?”

“我就是想给她个教训,她以为她是什么尊贵身份,在我面前装清高。”

“至于你,你便贴身伺候着本小姐吧。”姚雪大发慈悲对着鸳儿道。

“可是小姐需要人照顾。”鸳儿急了,她不能离开大小姐。

“她现在这种光景,还配有人服侍?”姚雪眯着眼看着地上的景觅,景觅最是高傲,如今让她这么赖活着,无异于对她最大的打击。

带走了鸳儿,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难过。可是为了景芝,她又绝不会寻死。迟早得跪在她面前苦苦求她,她姚雪等着这么一天。

姚雪上前一步,伸出手捏紧鸳儿的下巴,逼迫着她的目光对着自己,“若是你敢说什么不该说的”,姚雪笑容温柔,“觅儿姐姐的命可全握在你手心里。”

鸳儿蜷着手心,神色痛苦,颤着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

南陌带着南晴过去,那知府大人已经离开了。知道了来龙去脉的沈易笙故作深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两人。

南晴羞赧地低下头去,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公子?还这么奇怪的盯着她看。

村里头原来有个秀才的儿子,也是好看,只不过生来是个哑巴。山村里头的小女娃们一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偷偷摸摸观察那个长相好看的哑巴在哪儿。

再偷偷瞧上一眼,便是做一天活儿,都跟吃了蜜一样甜。

可是那个好看的哑巴,和这个玉带流苏的小公子比起来,简直是乌鸡和凤凰相比,差的太远了。

南晴想要克制住自己砰砰跳的心,和愈来愈红的脸颊。

“你们俩长的可一点儿都不像。”沈易笙一脸恶劣的笑。

第四十六章 一出戏

他看着南陌深情道:“还是我家丫头生的甚得小爷的心。”

南陌瞪他,呸,谁是他家丫头?两人打趣,却没注意到,南晴的面色一瞬间发白。

沈易笙笑歪了,毫无形象瘫在椅子上,指着福来道:“你给她找个干净点儿的客栈,过几天沈家的商队从这儿过,丫头不是要随小爷我去京都吗?便让商队带上她这妹妹一起吧。”

南晴听了沈易笙的这话,急得面上更白,拉着南陌的手,“姐姐,我不能离开你。”

为什么,这位小公子不让她和姐姐在一起,却让自己和商队离开?

“公子,求求您,让我和姐姐一起服侍您吧。”南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顾膝盖疼痛。

沈易笙看南陌瞬间黑了的脸,心情大好。

南陌磨牙,这都哪跟哪啊,这小妮子把她当成什么人了?服侍沈易笙?

福来倒是挺满意这小姑娘的识趣,可比她这个姐姐懂事多了,知道尊卑有别,懂得知恩图报,除了模样差点,哪一点儿比不上南陌。

可自家少爷这个缺心眼儿,就好这一口。

沈易笙正了神色,睨着地上的人没说话。

南晴向南陌看去,示意她替自己说几句话。

“小妞,能让商队带上你,都是小爷我今日心情好。”

南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易笙,她都已经这么求他了,为什么他不肯。

“小妞,没有谁是合该天生照顾谁的,你姐姐有她要做的事,到了帝京再见吧。如果你不愿意随商队走,留在这鹄城,小爷我让福来给你置办个宅院,做个小本生意,还是可以的。”

南晴抬头,见南陌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咬着贝齿看着沈易笙,“多谢公子,南晴愿意同商队一起离开,到了帝京再与姐姐相见。”

福来招手,让人把她带下去,又交代了几句。

沈易笙拍了拍南陌的肩头,“怎么,舍不得了?”

南陌有点儿发愣。

“行了吧,丫头。”沈易笙撇了撇嘴,“在小爷面前你不必装,你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最多也不过是同情。送她一起去帝京,已经是小爷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做的最大让步了。”

南陌看着他,低声道:“沈易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亲人相处,我有点儿无法适从。”

即便是在前世,她也是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从没有父母呵护的她,对着这一世亲人只觉得陌生,根本谈不上情感上的共鸣。

她不是以前的南陌,她是她自己。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融入到那种情感氛围中去,只觉得无奈。

是,辛娘病重,她只觉得辛酸,名义上的父亲好赌输掉了家用,她只为辛娘不值,南晴抱着她哭诉,她只觉得同情。

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局外人的眼光去冷眼旁观,而不是设身处地地去为她们考虑。

她根本无法融入这种亲情中去,当感情缺失的太久,宣泄如洪水般席卷而来,也不过是徒劳。

如今被沈易笙一语中的,她反而有些无措。是她太过冷血了吗?

沈易笙看她的神色又转入无措,抱了抱她,大义凛然道:“没事儿,有小爷我在呢。”

“沈易笙,你占我便宜。”回过身来的南陌,一脚狠狠踩在沈易笙价格不菲的朱雀缂丝靴上,怕他报复,即刻跑了出去。

“嗷”,沈易笙嚎叫一声,“小爷是那种人吗?”

酒楼里的客人们纷纷侧目,见一富贵小公子跳着脚奔出去,一个身形肥胖的侍从忙放下了一锭分量极足的银子也跑了出去。

总算是在街上拦下了南陌,沈易笙呲牙咧嘴拉住南陌月白色的袖子,“丫头你下脚可是真的狠啊。”

南陌低头,好不恭顺,“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有隐疾。”

街上,有八卦好事者立刻驻了足,伸长了耳朵。

沈易笙愕然,这丫头又在玩什么把戏?

南陌一惊一乍,“公子,您这般与小女子拉拉扯扯,莫不是要赖上小女子,小女子虽然无才无貌,却也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的女子。”

街上有人看不下去了,这姑娘容貌清秀,衣着打扮皆是不俗,言语有礼而温和,一看便是个大家闺秀。

许是和丫头走散了,这才被这登徒子给缠上了,众人纷纷猜测。

有人看不下去了,“有钱也不能这样啊。”

一大汉抡着割肉的菜刀就过来了,大声嚷嚷道:“当街欺辱良家姑娘,你这小子是想见官?”

“小女子不知道怎么得罪公子了,如今便向公子赔礼道歉。”

人越来越多,沈易笙见势不妙,剜了南陌一眼算你狠。沈易笙拔腿便跑,可怜了福来气喘吁吁地跟着。

美人垂泪。

南陌成了受害者,人人安慰,沈易笙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南陌终于知道为什么姚雪一流喜欢扮作柔弱的模样,原来如此这般做派,便能引起旁人的怜惜之心。

关键时刻,堪比神兵利器。南陌一一谢过路人出手相救,便离开了。

走至街尾的巷口,面前迈出一只脚,随之鬼鬼祟祟地探出一颗头,沈易笙的眸子流光溢彩,“那些蛮子,都走了吧?”

“你不生气了?”南陌挑眉。

“笑话,小爷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沈大少笑得自以为温柔无比,在南陌眼中,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言归正传,沈易笙打了个哈欠,从旮旯拐角走出来,“一会儿那知府的马车过来,接我们去景府,这两日丫头你先在景府休整一下,白日里小爷有要事要办。”

景府?南陌蹙眉,能让知府提起的景府,鹄城只那一家了。

“不可能”,南陌摇头否决,“景府正办丧事着呢,哪里会接待你?”

“你从哪知道的?”沈易笙好奇。

南陌看了他一眼,将几日前景府发生的事大致告诉了他,对于景莫淮却只是一笔带过。

没想到沈易笙听完后哈欠连连,总结一句,“那还真挺晦气的。”

又转身吩咐福来道:“给那官蛮子说说,说这家小爷我很是不满意,让他换一家。”

福来领命称是。

却被南陌给拦住了,那日的事情来的太突然,当时情绪不平,人又一走了之。她还没来得及给景觅告别。

那样的事情,堪称灭门的惨状,就这么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任谁都会接受不了。借这次机会,她也想再见见景觅,她体寒,之前留得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

沈易笙神秘兮兮地看着南陌,“你以前是景府的丫头,那……那……那个承安王之子……”

南陌看他欲言又止,欲迎还拒的模样,扑哧笑出了声,挤眉弄眼道:“你不会是瞧上了他吧?”

沈大少即刻就炸了毛,“笑话,小爷我连承安王之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突然,沈易笙拍了拍自己的面庞,理了理衣冠,将莲花冠正了正,“端庄无比”地看着南陌,“丫头你说,那承安王之子和小爷相比,谁比较俊朗?”

南陌幽幽叹了一口气,故作难为情道:“不好说啊。”

沈大少顿时不是滋味了,这丫头难道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才如此,面上不屑道:“切,小爷是不会和那等蛮子相比的,降低格调。”

总之,两个人还是在拌嘴中去了景府。

姚雪率着府中上下,在旌移厅外迎接沈小侯爷。

景芝在奶娘程桂的带领下,进了旌移厅。这里又重新张灯结彩起来,为了迎接贵客。沈易笙的注意力却放在那小块湖石叠加而成的假山上。

倒是主次分明,气势峭拔,有点儿可取之处。

“雪儿拜见小侯爷。”

“丫头,你说的景大小姐不会就是这么个扭捏作态的模样?”沈易笙不满嚷嚷道。

“看那脖子,和老母鸡似的,人没进来便伸的老长。面色惨白,像是平时就没吃饱过,景府看来也不是你说的那么家大业大,养出的人和极饥民似的。”

倒不是沈易笙埋汰姚雪,他本就是刻意,准备好好嘲笑一番景觅,在南陌面前掰回一成。

只是阴差阳错,云鬓微颜的姚大美人,在沈易笙口中变得一文不值。

姚雪面色更加惨白,向沈易笙口中的丫头看去。这一看更是不可置信,南陌?这个贱婢,她怎么又回来了?

南陌神色古怪,低声道:“那不是景觅。”

沈易笙眉梢一抬,立即歉疚地向姚雪躬身一礼,“对不住,小爷认错人了。”

他这一礼没有丝毫诚意,姚雪敢怒不敢言,只是看这沈易笙越发不顺眼,本来还存了攀结的心思,现在也偃旗息鼓了。这沈小侯爷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个行事乖张的纨绔子弟。

本来,景府上下是该不满于沈易笙这样的言辞的,可惜这沈易笙长的过于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肤色比一众女子还要细腻如美瓷,体态颀长,折扇一摇,仿若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般。

竟然让一众下人生不出厌恶之心,只当这小侯爷天生富贵之家,看不上这小地方的女子,也当是常事。

景芝只抬头偷看了一眼,便痴了。眉若墨裁,两鬓风流如许,这沈易笙和景莫淮给人是不同的感觉。

一个温润如玉下锋芒尽敛,一个是乖张外神采张扬。

景芝屈膝道:“小侯爷大驾光临,景芝愿小侯爷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二小姐当祝寿呢?”姚雪不屑嗤笑。

“无妨,这鹄城也算风趣,虽比不得帝京。人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小侯爷,芝儿也想有机会去京城看看,是不是众人说的那样人稠物穰,软红香土呢。”景芝的模样极为娇憨,大眼睛透着无辜,仿佛在问沈易笙这

这古代少女果真开化得早,看着景芝眼里不下的浓情蜜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沈易笙咳嗽两声,捏着嗓子道,“本少不喜欢除了丫头以外的旁人黏。”

沈易笙当着景家一众下人的面深情款款地看着南陌,仿佛怕她会生气一般。景芝有一点儿难堪,可是她年纪小,不会惹人笑话,只勉力笑了一下,便移开了脸。

她看到,那是景府以前的丫头,南陌。那个据奶娘说保住姐姐命的女子。可是景芝不觉得她以前名义上的哥哥是看在这丫头的面上留了姐姐的命。

第四十七章 好戏开锣

他们俩本身就私交甚笃,如今看着南陌居然又同这样一个身份尊贵,面相不凡的人在一起,景芝便想到奶娘讲的故事里,那些朝三暮四狐狸变做的女子,对南陌自是没有好感。

景府的人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天香国色,能将沈易笙这般的人物吃的死死的?只是出于恪守的规矩,不好光明正大的抬头看,有胆大的偷偷打量了,才惊觉这不就是那个胆子大到天上去的南陌吗?敢跟承安王之子说什么一拍两散,还安然无恙的少女。

如今竟又攀上了沈小侯爷吗?

南陌满腔怒意,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

这丫绝对是故意的,看她过的顺风顺水,便诚心给她添堵的。明知道人家小姑娘红霞满面,曲意表白,却拿她来当挡箭牌。

刘成阴着一张脸,却还是交代下去,给沈小侯爷和他带来的贵客安排住处,又布置了晚宴为其接风洗尘。

繁芳阁。

景芝用香胰子抹了脸,任程桂拿绸布给她擦拭。

又指了妆奁盒里的红石榴钗子,“奶娘,我要戴那个。”

“你放心,今晚奶娘保准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程桂手上收拾着,又唉声叹气,“以前有老爷老太太操心着,你日后的前途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你没个心眼,我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景芝满不在乎道:“姐姐自会看照着,奶娘你大可不必操心。”

程桂摇头,“如今你那姐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空操心你?你若再不为自己打算,可就晚了。”

程桂小心翼翼试探道:“奶娘见你,似乎属意于那沈小侯爷?”

沈家在帝京,自然是个夫婿的好人选,景觅心高气傲,自是不愿嫁给人做妾,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档口选择去侯氏娘家小住。如果景芝肯争气,她程桂也将一荣俱荣。

景芝早已经羞红了脸,奶娘问的这么直白,她只能故作矜持道:“奶娘,你说什么呢。”

程桂见她那副扭捏样子,便知道她动了心思,“你有这个心思就成。”

即便是老爷在世,景府还如以前一般鼎赫,景老爷的女儿嫁与那沈小侯爷做妾也是高攀了。

看来,她要好好为景芝绸缪一番。

“景觅在哪?”

主苑,斜后花丛里伸出了一只瘦削白皙的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鸳儿正欲低呼一声,来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嘴巴。

“鸳儿。”

熟悉的嗓音让鸳儿心头一松,复又急切看向背后的人,果然是南陌。

南陌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直截了当问道:“你家小姐呢?”

她问了一众下人,得到的都是景觅去了侯姨娘家里的消息。

可是南陌却敏感的觉出不对劲儿来。

方才旌移厅迎客,景觅的贴身丫头鸳儿却在姚雪身边侍候。

景觅出行,即便是去了侯姨娘那里,鸳儿也定会随行照顾。更何况,主家既在,姚雪住在主苑又是何道理?

繁芳阁里,正当程桂为景芝准备晚上的宴会时候,姚雪却笑盈盈的过来了。

不同于对着景觅的威压,对这景芝,姚雪却是耐住了性子。

她问了景芝的身子,又真心实意建议道,如果这景芝成了沈小侯爷的人,景家一定会改天换地,重现旧日辉煌。

“如此好的前程,表小姐为何不替自己争上一争?”程桂皱眉,打探道。

这表小姐一向来者不善,有什么好处定是自己先占着,怎会有这样的好心。

姚雪垂下眼睑,柔声道:“那沈小侯爷在大庭广众下羞辱我,我与他断无可能,倒不如全了妹妹的心愿。”

景芝大惊,皱起眉头来,“芝儿这只有一件事,说与姐姐听。再多的,芝儿便也什么都做不了的。”

“奶娘。”景芝愣了愣,直直看向奶娘,示意她将那件事情说出来。

程桂虽不满景芝毫无心机的做法,但是却没办法当着姚雪的面违逆她,便将那件事娓娓道来。

一盏茶过后,姚雪晃了晃头,“没成想,竟是你动的手?”

“秋眉是个老实的丫头,只是她太过老实了,看二小姐年纪小好利用,竟然求她去救南陌。我见她在繁芳阁大声嚷嚷,怕被有心人知道了,毁了二小姐的声誉,这才将她按至水缸里溺毙。”

程桂说着,面上竟没有一丝愧疚,姚雪心道,也是个狠角儿。

她就说当初雅儿枸陷南陌偷人,事后,她也知道是走漏了风声,可也没想着要杀了秋眉,和她共案的雅儿更是没有这个机会。

在水缸里溺毙,然后再背至西苑附近沉塘。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姚雪做的,她也莫名背了这锅,如今才知道,这一切竟是程桂所为。

姚雪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离开繁芳阁。看来那二小姐景芝也是知情的。

那么,她究竟是天真烂漫,还是故作无知呢?

姚雪暂时不想这些,只道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和刘成达成合作以后,她得知了侯姨娘回娘家带走了茗琴常姑服侍,却将妙儿和子茶留在景府,这两个人心里肯定是愤恨的。明眼人都知道,侯姨娘是不打算回景府了。将这两个丫头留下,定也是因为不能全然信任。更何况,子茶的身份,很是有意思。

本来是方氏留下的路子,如今到姚雪手中,只会更加人尽其才。

姚雪路上已经有了绝妙的主意。

晚间,小侯爷又不知道去哪了,晚宴快开了,姚雪却让刘成以沈易笙的名义请来鹄城的知府。

那知府程大人带着亲信手下,齐信,果真给了沈易笙面子来了,可是正主儿却不在。

齐信向程大人建议由他去找小侯爷,却被姚雪巧言制止了。

“大人,不如静候一会儿,小侯爷既然邀了大人前来,定不会爽约的。”

沈易笙的不靠谱,远在鹄城的程知府也是知道的。今晚着了常服的知府大人,暗道别说等沈易笙一盏茶的功夫,就是等上一夜,他也是甘之如饴。

姚雪吩咐丫头给那程大人呈了香茶,旌移厅里茶香四溢,那知府呷了口茶,连连叫好。

而另一方面,南陌因为子茶传来的口信,去了西苑儿。

“那南陌竟然要勒死子茶,真真是疯了。”妙儿神色慌乱,跑进旌移厅大叫道。

“表小姐,快去救救子茶吧。”妙儿急出了眼泪。

“什么?”姚雪拍桌而起,又惊又气。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来,才勉强对程大人福身道:“雪儿这儿有些家事要处理,程大人稍安,雪儿去去就来。”

知府程大人见此坐不住了,他是鹄城的父母官,如今当着他的眼皮子,发生这等惨案,他岂有坐视不理之意?

“不,你带着本官同去,本官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在小侯爷宴请期间,还敢起意杀人?

刚进西苑儿的苑门,走在最前端大义凛然地程大人,就撞上了一个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的丫头。

那姑娘浑身狼狈,发丝凌乱,行为慌张。秀气的脸上满是泪水。

“大人,救我……”,见到程知府,子茶仿佛终于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气,扑倒在程大人面前。

一旁的齐信道:“姑娘莫怕,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程大人自会为你做主。”

子茶缓缓的扬起脖子,咬牙将伤口展示给众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子茶脖子上,是一道深深的勒痕,鲜红的皮肉被粗砺的绳子给磨破,下手之人手段好生残忍。

花影处走出个少女来,手中拿了那条沾血的麻绳,脸上似笑非笑,众人看了更是头皮发麻。

“你是想说我要勒死你?”南陌郑重其事地看向她,语气十分轻蔑。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咳咳……可狡辩的?”

子茶垂目,泪水滚落,“南陌,你为何要害我?”

真是演的一出好戏。

只要子茶稍微仰头,众人便能看到她脖子上可怖的伤,一时间同情心达到极点。

“人证物证?”

她踢了踢被自己扔到地上的破绳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证?

妙儿躲在姚雪身后,不敢去看南陌。

子茶满眼噙着泪水,“大人,请为子茶做主,将这杀人凶手缉拿归案。”

程知府在南陌身上兜了一圈,这是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姑娘,在沈小侯爷身边的女子。

程大人皱眉看向子茶,“她为何杀你?”

子茶吸了吸鼻子,垂眸答道:“只因子茶得知妹妹秋眉是被这丫头推入池塘,子茶本欲向她求证,问个明白,可谁知她得知奴婢知晓了真相,竟然要勒死奴婢。”

她是秋眉的姐姐?南陌眯起眼,这子茶的眉目间确实与那个怯生生的丫头有点儿相像。

南陌抬高下巴,似是一点儿也不畏惧,“我问你,是谁告诉你,我杀了秋眉的?”

跪伏在地上的子茶偏过头去,“你又何必做此问?难道杀了我还不够,还想报复别人吗?”

子茶神色阴郁,“你和秋眉先前都是西苑的人,我妹妹秋眉见不惯你偷野汉子,便告知给雅儿。谁知你反咬一口,害了雅儿不够,还要害我妹妹沉塘冤死。”

她说着身子也开始颤栗。

声泪俱下,在场的人也信了七八分。

第四十八章 收官

更别提不知情的程大人,顿时这南陌看似无害的面容,让程知府心里直打鼓。

不过有一点她敢肯定,这丫头之前是景府的人,并不是沈小侯爷身边的人。

南陌轻笑,“那个人让你知晓所谓秋眉的死因,却不让你去报官,反而设计让你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害我,究竟是何用意,你可想清楚了?”

子茶垂眸,睫毛颤抖,“你已经起了歹心,想杀了我,又何必牵扯她人进来?”

程大人皱眉,看那沈小侯爷对这姑娘的态度,他诚心给她个台阶下,只要她肯承认,必定从轻处罚。

“坦白从宽,只要你承认行凶,本官自当从轻处置。”

南陌笑了,“即便是死囚,也该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不是吗?”

她的神色太过无畏,在月色的衬托下,竟然清冽不已。

程知府心内一凛,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且先分辩,若是想在本官面前,做那等巧舌如簧的东西,本官必替天行道除了你。”

程大人说的正义凛然,南陌却明白,子茶的这番做派,少说已经让在场的人信了七八分了。

可是她注意到在一众人愤慨的表情里,有一个人却始终是淡淡的表情,甚至在程大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乌黑的发丝隐匿下,轮廓清晰的面庞沉了沉,略微掀起的嘴角仿佛是在嘲弄。

这人便是程知府的手下齐信,齐大人。

看来他已经瞧出端倪,却什么都不肯说,眼睁睁看着她要如何辩解,反败为胜。

南陌心下冷然,此刻却顾不上与他计较。

直直看向躲在姚雪背后的妙儿,“你就是那个人证吧?”

“你……你想做什么?”妙儿瞪着无辜的大眼,看着南陌。

姚雪高声道:“南陌,你随意攀咬府中丫头,以为景府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南陌看着状似无辜的妙儿,知道她是顺水推舟,为着先前她戳破给侯姨娘饭食中动手脚的事。此举为报复。

南陌缓缓道:“你看到我要勒死子茶,可我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不想着帮忙给子茶解围,却想着怎么去把知府大人给叫来,将事情闹大?”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也有了疑惑。是啊,这南陌一介女子。这妙儿要是看到了南陌行凶,为何不帮着子茶一起制服南陌,反倒费尽心思去旌移厅报信?

妙儿心内慌乱,面上却强自镇定,“你当时正在动手,我怕极了,哪顾得上这许多,只想着去人多的地方,求别人来帮忙。”

“好”,南陌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说法,“那么我问你,从这儿到旌移厅,再引人回西苑,需要多长时间,我既已动手,这么长时间了,人竟然还没死,我未免也太无用了些。”

子茶白了脸,“你怎么如此无耻?我费尽力气从你手下挣脱,你却将自己说的一派无辜。这西苑自侯姨娘走后,婆子们也散了,只剩下我和妙儿两人。妙儿去报信,西苑只有你我二人,不是你动的手,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苦肉计使得挺好,”南陌由衷赞叹,“可惜,还差点儿狠劲儿。”

南陌在自己脖颈上做了个收绳的动作,众人一头雾水,却见她一步步走近跪着的子茶。

姚雪还未开口,程大人就护住“苦主”,厉声道:“你做什么?还要当着本官的面行凶不成?”

南陌顿了步子,指着子茶的颈子,“诸位仔细看看看,这动手的人是谁,自有分辩。”

子茶脖颈上的伤口可怖,有些地方还有皮肉外翻的迹象,确实是麻绳勒出来的。

南陌见一众人里只有齐信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要勒死她,为何只伤了她颈子的前端,而脖子的侧面无伤呢?”

众人再看子茶,才发现她脖子的伤虽然可怖,但确确实实只有前端有伤,侧面无伤,光洁无暇。

如果是南陌动手,以脖子前端伤口惨烈的程度,脖子的侧面定也会留下痕迹。可如果是子茶自己动手嫁祸南陌就说的过去了。

因为角度限制,她用绳子伤自己的时候,就算狠得下心,侧面的脖颈却没法儿照顾到。

众人此时才恍然大悟。

姚雪见此,心内暗恨,可却勾起唇角,看向程大人。

“大人,景府可是鹄城的楷模,这丫头满口胡言,您身为父母官,难道不该惩治吗?”姚雪面上浮现了一丝狠色。

颠倒黑白!

这表小姐与南陌的恩恩怨怨,景府的下人多少都知道,如今看她话里话外竟是要回护子茶,诬陷南陌到底了。

程知府皱眉,一番权衡利弊后,突然看向南陌,高声道:“本官看这丫头以下犯上,竟敢口出狂言污蔑主子,真是罪大恶极!来人,将她拿下。”

“本侯的人,谁敢动?”这一声仿佛从无间地狱而来,阴狠无比。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沈易笙很少这样自称,他实在气不过有人敢为难他的丫头。

众人向身后看去,头戴莲花冠的尊贵无匹的小侯爷,身旁站着身体羸弱的大小姐景觅。

姚雪顿时觉得天都塌了,怎么会这样,不是派人看着么,怎么会?

她满眼通红,看向南陌,是你?

南陌毫不畏惧对上她的眸子,“姚雪,你和刘成勾结,拘禁大小姐,还瞒天过海,说她去了侯氏娘家,意欲借此掌控景府;颠倒黑白,教唆子茶妙儿,陷我于不义,真是胆大包天。”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可是众人心里是门清儿,如果今日不是沈小侯爷带着大小姐出面。这南陌可就要大难临头了,任她伶牙俐齿,也比不得强权压制。

子茶妙儿被程知府派人送去军营,沦为军妓。姚雪和刘成双双被打入鹄城牢狱,十日后菜口问斩。

鹄城牢狱。

她好饿,好饿……姚雪将发霉的稻草塞进嘴里咀嚼,只为换来一点点饱腹感。

好冷……

多少天了?好像在冰天雪地里迎风行走,冷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划开一道道的口子,在原本就皲裂的皮肤上刻下一道道的血痕。

朦胧中,她看到那个人走近自己。

“淮哥哥……”她喃喃道。

可是他却连她看都没看一眼,便从她身边走过,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

姚雪只觉得冷极了,方才那幻化出来的天寒地冻,都没有那个人的一个眼神来的冷冽。

锁头动了动,几个狱卒跟着牢头来了这间牢房,一个表功道:“头儿,就是她,新来的女死囚。”

姚雪的眼皮子耷拉着,根本沉重地抬不起来,可是听到这些人的对话,还是心下一紧,身上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们要做什么?

她只能听得清动作,多日来的未进食物,姚家肯知道她入了牢狱的消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仿佛姚氏一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她知道,但凡姚家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稍稍打点,她也不会过成这副样子。

姚雪睁开沉重地眼皮,看着那前头站着的人已经开始解腰带。

空气中,有人喘着粗气,有人已经在摩拳擦掌。

姚雪曲起腿往后靠,可是力不从心,几日来只有脏污的臭水喝,根本就没力气反抗。

更何况,男子天生的力气就要比女子大。她就算恢复了全部的力气,也没办法阻止一个成年男子的胁迫。

“美人儿,你往哪跑?”那个牢头舔了舔嘴巴,喉头更加干涩。

他指头兜着一串钥匙,在空中旋着,面上更是一副淫邪之色。

姚雪面色惊恐,姚家虽然不是什么富户,可也全了后辈们在鹄城的体面。

如今的姚雪却是狼狈不堪,她一直妄图将别人踩在脚下,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落得一个这样的境地。

与臭虫共生,与鼠谋食,在肮脏不见天日的地方,被这些人羞辱。

“大哥,你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你,你吃得消吗?”

看着姚雪面上的狠色,那牢头却是咧嘴一笑,“没听说过,最难消受美人恩嘛。”

其他的狱卒便一起起哄。

这已经是惯例了,这些死囚,无论男女,只要长相稍微俊美清秀一些,都会由他们这些人过一遍手,尝尝鲜。

反正都是个死,临死前让他们快活一番,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姚雪见他满口黄牙,咧嘴笑得时候,用力努起的鼻子伸出一小撮鼻毛来。

登时就差没昏过去。

她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男人的手中。

“你们强占民女,会遭报应的。”她仰起脖子,汗渍顺着脏兮兮的发丝流下来,黏糊糊的贴在一起。

以前,她是最不容许自己的姿容有半分不得体的,可是如今这狼狈的模样,却是她真真切切必须感知到的。

那牢头见她义正言辞,哈哈大笑,左右对视道:“报应?老子不怕。”

其中一个狱卒道:“头儿肯碰你,是你的荣幸,死前能服侍我们哥几个儿,不枉你来人世走一遭。”

“诸位且慢,我与她有事未了。”

清冷的声线传来这牢狱,有人回身看去。

来人是个女子,且神色庄重,气质高华而不可逼视。

可是这牢狱重地,岂容她说三道四?本欲发作,待看清她身旁跟着什么样的人后,那牢头还是噤声了。

笑话,那可是知府大人身边的齐大人。

一向不苟言笑的齐大人此刻竟然面色谦逊,恭恭敬敬地跟着这姑娘的身后,可见她地位有多尊崇。

所有人被摒退,这牢房里只剩下南陌和姚雪二人。

“哈……咳咳……”姚雪喉咙因为剧烈的笑,而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贱婢,总是能利用身边所有可利用的一切事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南陌耐心等她一番咳嗽完后才缓缓道:“滋味如何?”

姚雪知道,她说这话是为了刺她,当初报复景觅的做法。

姚雪咬紧牙关,“你不过是个蝼蚁罢了,仗着自己运气好,赢了这局,有什么好得意的?”

“蝼蚁?”南陌反问,却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她淡淡笑了,“真正高贵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蝼蚁的所作所为而勃然大怒?”

南陌嗤笑出声,“因为你自卑,所以会介意谁爬到你头上去,你没办法容忍,所以才会动手。”

灯线昏暗,姚雪听到这样的言论,止不住又一阵咳嗽。

她竟然看得出,自己羞于拿出来的心思。

是,她嫉妒南陌的好运气,所以想要惩治她,因为自卑,所以嫉恨景觅天生就有的一切。才会不顾一切想要抢夺过来,成为她自己的。

南陌接着道:“我制止了那些人,不是因为不忍看你落得如此下场,而是那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屈辱,我愿意给你个体面。”

“南陌,你放过我好不好?”姚雪咬着指头,撑起身子,爬近了一点儿,她仰头看她。

指尖鲜血淋漓,面上是真的后悔不已,“我不该跟你作对,我错了,可我根本就没有伤及你的性命对不对?”

“是吗?”南陌蹲下身子。

一字一顿看着姚雪的面孔道:“或许换一个人,早已经死在你的手中了。你觉得,杀人未遂,便是无罪吗?”

也算不得杀人未遂,她害死了秋眉,利用景芝来对付自己,又给她扣上谋害人命的帽子,如果不是沈易笙出手,此刻得到现下这个光景的便是自己。

姚雪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没有伤及她的性命?

姚雪见她如此,知道再无指望,颓然道:“你是真的命好,凭什么他们这一个个的,都要护着你?”

先前在景府,淮哥哥纵容她,景觅保护她,侯姨娘宠着她,董老先生,就连老爷老太太,都是对其赞不绝口。

“你苦心经营,也不过为她人做了嫁衣。”

“景芝?”姚雪的眸子里猛地抽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南陌不置可否,早就猜到了有人在帮她。毕竟秋眉沉塘,同姚雪不会有什么关系。秋眉不会傻到在提醒了自己以后还去主动招惹姚雪。

而景芝此举不过是借刀杀人。如果南陌输了,她乐见其成,送自己假想的情敌去死。而如果阴差阳错沈易笙保住了南陌,那么姚雪必然会因此受到重挫。只要有姚雪在,这小姑娘的前途能好?究竟是自己的亲姐姐把控府中的内务更好,还是一个外人更好,只要不是傻子,内心都有分辩。

南陌居高临下看着她,“猜的很好,可我不会替你斗,我会离开这儿。”

姚雪颓然一笑,她连她最后的想法都知道了。

恨恨道:“既然来了,那你给我个痛快。”

第四十九章 爷我顺路

南陌冷冷地看着她。确实,她三番四次致自己于死地,自己该是恨极了她。

可是没有,她此刻的心意外的平静。恶人天生该受到惩罚,可是这个女子,究竟是可悲的。

出了这样的事,姚家竟没有一个人替她叫屈,不管是不是因为沈易笙名头的威压,可是可以看得出,她这副处处想要占尽风头的模样是因为太过缺爱。

她和她从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可是不同的是,南陌是个极其骄傲的人。用这样的方式求来的东西,她不屑。

不论怎样的感情,如果通过抢夺得来的,必然会掺了沙子,变得不纯粹。她不需要那样时时刻刻如鲠在喉的感情。

她要的是意许无疑诺。

南陌看她眼里已无求生之意,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来,扔在地上。

“你来大牢,带着匕首本身就是想杀了我对不对?”姚雪哑着嗓子,伸手去够那匕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抓在手里。

南陌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带匕首来,确实是为了杀她。

她说过,再有下次,她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可是看到她这副处境,或许对她来说,现下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

姚雪低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匕首插进胸口,她的胸脯剧烈的起伏。

南陌后退半步,她的拇指的指甲叩在食指的指节上,微微颤栗。

她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以往见到的不过是医学研究的尸体,或者抢救失败后鲜活的尸体。

她或许罪有应得,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地上的姚雪,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期待,她的眼神逐渐空洞起来,红黑色的血漫延在南陌脚下。

等她惊觉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是血迹。

南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

沈易笙在牢门外骂了一通齐信,闯进来后看她那副模样,便不管不顾冲进去抱起她,为南陌脱掉脚下的绣鞋。鞋底已经沾满了血,还有浸透漫延的趋势。

“何苦呢?明知道她连最后的死都要利用你一把,还是遂了她的意。”沈易笙看不下去。

这个女人死不足惜,可是如果是丫头来后便死,所有人的怀疑对象都会是这丫头。何况她还真是毫不畏惧,连匕首都带来了。

沈易笙感叹,“丫头,没有人会在乎她是怎么死的,只会知道你前脚进了牢狱,她后脚就没了命。人言可畏,鹄城并非小爷的地盘,我护不了你。”

“沈易笙,你说这天下之大,四处都有强权压迫,我该去哪儿呢。”南陌却问了一句不甚相干的。

沈易笙抱着她,一步步走出鹄城的大牢,“或许有时候,站在更高的地方,所见的万般风景都会不同。”

他低头看她,“丫头,你的世界太过黑白分明,不论去哪,都没什么的分别,倒不如让小爷我来为你保驾护航。”

南陌怔怔看着他。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小爷的这番话,感天动地。让丫头你深以为然,恨不能以身相许答谢小爷我的恩情?”

正经不过几秒,沈易笙便又成了那副不着调的模样。

南陌在他怀中笑出了声。

在这样阴霾重重的地方,这笑声泠泠,竟格外动人。

所有狱卒垂下头来,不敢直视小侯爷的怀中人。

其实沈易笙是有私心的,沈家还不至于连个小小鹄城的官司给压不下。只是这丫头太过有趣,让他沈易笙觉得难得棋逢对手。

帝京好生无趣,只要这丫头肯去,遛鸟逗狗也算是有个伴了。沈易笙将好吃好玩的地方在脑中过了一遍,准备带着这丫头尝遍帝京的特色酒菜。

“上次在平香茶楼,你说只要在兰芝会上拔得头筹,即便是国师,也会给三分薄面。”

“丫头你为何偏偏跟国师过不去。”这鹄城地儿小,也没听说过国师去过边城。这二人断没有过交集。

南陌没有回答他,“若是麻烦,我便先去兰芝会,你我日后在帝京汇合便是。”

沈易笙笑道:“江南的兰芝会,小爷我顺路。”

得知一切的福来真是欲哭无泪,这南陌姑娘想一出,是一出,自家少爷也是,从没见过他这么由着一个姑娘的。

想他家少爷在帝京,那是身在花丛中,片叶不沾身。只有沈大少惹美人相思成疾的份儿。如今在这小小鹄城,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他家少爷是陪着笑脸让人糟践,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陪着这姑娘,告别了景家大小姐,南陌和沈易笙便踏上了征途。

二人改做男子装扮,南陌扮作一个娇俏小公子,福来雇了两辆马车、车夫,和两个瞧着顺眼的仆从。

心中腹诽,这兰芝会下个月与殿试同开,就为讨个彩头,这少不得又得赶路了。和去帝京的路明明南辕北辙,亏得他家少爷说的出口“顺路”两个字。

沈易笙头一次见这丫头做男子装束。

南陌深发高束,绛紫色的发带垂落在脑后,玉色亦隐于其间。

身形绰约,沈易笙不由自主被主人面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所吸引。

或许她的眼睛没有沈易笙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可是那漆黑的瞳仁,总是澄澈的清透,仿佛这世间最为纯粹的颜色。

沈易笙笑她,白瞎了一副好样貌,这俊俏公子哥儿若是同他去帝京,他们二人定能并称帝京双绝。

……

沈易笙凝眉,这山形地势,这是闻名的塔尔山,山贼流寇最是多。

沈易笙张口控诉,“福来,你带的什么路。”

福来收腹顿步,欲哭无泪,就在半个钟头以前,他带着沈家商队呈给少爷的地图,说是走东边便是无涯道,穿过无涯道,就是官路。少爷非说是西边。

他认真表达,说是东边,可他家少爷斩钉截铁说西边这条路是对的。

他能怎么办呢,不得护着少爷的自尊心?南陌姑娘也不发言,于是几人便走了西边的路。

结果这下好了,这南陌姑娘好像选择性失忆,和少爷一起哀怨地看着他,指控他的错误。

这都哪门子的事啊?

正当三人将这究竟是谁的这烫手的山芋扔给马车夫时,一群人吹着口哨,骑着膘肥的马儿,将他们的路给堵了。

山贼?

流寇?

南陌与沈易笙对视一眼。

那群人下马,为首的是一个稍矮的胖子,和一个体型健硕的大汉。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我……”那胖子胖乎乎的手指着沈易笙和南陌二人,下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我栽……”南陌默默补了一句。

“大当家的说了,不但要……要命,还劫劫他们的……财。”那小胖子见自己的话被旁人抢着说了,满脸愤懑。

另一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见小胖子被人抢白,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向身后一众喽啰命令道:“还不快将他们拿下。”

沈易笙抬掌对着欲一拥而上的这些人,眼里泪光闪闪,“想不到我与南弟如今竟经此一遭,真是生不逢时。”

南陌嘴角抽搐,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玩闹?

沈易笙深情款款,柔情蜜意,“这些个歹人若是让你有个三长两短,为兄也绝不独活。”

那胖子,与身形魁梧的汉子,见这两个年轻公子,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世风日下啊。

“你们在做什么?”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的少女俏丽可人,乌发绾成飞仙髻,眉宇间自有一股朝气。

南陌见那姑娘怒气冲冲看着沈易笙,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女儿身被人认出来。看她看着沈易笙的神色简直要吃了他,很是熟稔。

这莫非是一心爱慕着沈易笙的姑娘?

见沈易笙吞了吞口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南陌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沈易笙,你不得好死,又祸害良家男子。”那姑娘抬起下巴,眸中似有小簇的火焰燃烧。

啥?南陌一个没反应过来。男子?祸害?又?一个个词汇从那女子口中蹦出来,这信息量太大,这画面太美。

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自己女扮男装,没被这姑娘看出来。

马背上的女子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南陌,“这位公子,你可别着了他的道,这浪荡子就会始乱终弃。”

沈易笙实在听不下去了,“小爷我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吗?”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他怎么可能对这丫头下手?

“沈小侯爷还挑啊?”那女子俏生生的语气,满是嘲弄。

那女子翻身下马,一身鹿皮戎装,左腿的脚踝处,红线缠绕,绑着个三个银铃。随着她的动作,银铃如灌风催动,像是溪水潺潺,泠泠作响。

那小胖子和大汉见此,皆都后退几步,表情古怪。

帝京明家的人?

这小姑奶奶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来人可是明大小姐,京城明家的掌珠——明夕。传闻这明夕小姐才出生的时候,便被术士预言双十年华必有一灾,须得将女儿当做男儿养,方能免去灾祸。

这明老爷多年来再无所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索性就将明家的生意交给这个女儿,让她抛头露面打点生意。

这帝京到边城的一线贸易,皆是由这个女儿接手。据说,在无相城,曾有一群化装为僧侣的天祁部落之人,在生意上有意为难这明夕,还出言羞辱她。

结果,只要是当初对这明小姐出言不逊的人,皆被明老爷同无相城官府联手给拔掉了舌头,挂在城门楼前。

“宁惹阎罗王,不惹明家女。”这一句话自无相城开始,广为流传。

自此,由帝京传来鹄城的一线,无不知道这明夕的“恶名”。

只要是谁胆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这明老爷自是容不得此人留于世上。这般纵着,才养成了如今明夕这性子。

看着明夕身后十数人的家仆,那大汉眼里隐有犹豫,终于还是对着身后的一众手下道:“走,今日算他们运气。”

见山贼们绝尘而去,沈易笙这才放开了南陌的手。

“咦,小爷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被太子扫地出门的明大美人。”

戳中了明夕的痛处,那女子面上一冷,“沈易笙,你无耻。”

“小姐,我们此番阴差相错救下襄远侯之子,只怕被有心人知道,会觉得明沈两家私交甚密。”明夕身后,一名体态偏瘦,相貌平奇的的女子垂头道。

“切,本小姐才不屑于跟那个恶名昭著的襄远侯之子私交甚密。”明夕一脸不耐。

京中有双侯,襄远侯沈叱之子沈易笙与其父并称二侯,这是高门权贵里鲜有的殊荣。不过也是应当,毕竟每年帝京的税收沈家可是占了大头,皇室乐见其成,只是空给个名头,就能换得许多好处,何乐而不为?

不过,帝京唯一能够稍与沈家抗衡的便是财阀世家的明家。

只是明家有意藏拙,毕竟沈侯爷身居要位,与皇室牵扯过密,明家再怎么势大,也不能在明面上越过沈家去。

明夕似是与沈易笙有深仇大恨般,出言不逊,“沈叱白起了个叱咤风云的名字,结果却生出你这么个纨绔子弟。”

“难道你爹就能生出你这么个名门闺秀吗?”沈易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明夕毫不相让,“我爹自然是可以的。”

“你爹生得,我爹可生不得,小爷我自是我娘生的。”

“沈易笙。”明夕反应过来,自己被他摆了一道,面部隐有痉挛。

突然间,那女子像是想起什么,哈哈大笑起来,毫无形态,向着南陌道:“这位公子,你可莫要被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给骗了。”

南陌看着明夕,面上忧心忡忡,“何以见得?”

明夕见他有所怀疑,朗声道:“你不知道,当初太子殿下命五品以上的王公大臣进献奴隶给桑桐围场,进行大型狩猎。这沈小侯爷却带着自己府邸里头浩浩荡荡一大堆的家奴,牵着一个独眼男子粗砺的手,在陛下面前好一通痛哭。

生生把那太子殿下指责成棒打鸳鸯的无情人,把自己比做坚若磐石的有情郎。

固然沈小侯爷所托非人,不爱女娇娥,偏爱男儿郎,皇帝陛下却感念沈易笙的满腔真情,这才准了沈家免去进献奴隶。

结果隔天这沈小侯爷就去了花楼月上妖,千金一掷为博梵音姬一笑。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总之这沈小侯爷的风流帐上又添了两笔。

“那位太子殿下可真好说话。”南陌点评总结道。

明夕嗤笑,似是讽她的没见识,“太子殿下当然是勃然大怒,中秋宫宴上质问沈易笙,究竟喜男喜女?”

“你的这位小侯爷,含情脉脉地看着太子殿下,说他府中家奴姿色平平,纵然移情别恋也是情有可原,千金一掷博梵音姬一笑不过为讨佳人欢罢了。若是太子肯为他断一把袖,他沈易笙自当情比金坚。”

福来也是回忆一番,想当初自家少爷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气的太子的脸都绿了,在中秋宫宴上拂袖而去。

无耻,不愧是她认识的沈易笙。

南陌看向沈易笙,左手掩右掌,深深一辑,“沈兄,在下佩服,实在佩服,沈兄不去编排些话本子当真是埋没了。”

“哪里哪里”,沈易笙折扇掩面推让,“南弟承让了,这事为兄可只与南弟说,每年为兄编的话本子在月上妖的那些姑娘手里可是人人争抢的宝贝。”

明夕:“……”

南陌:“……”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第五十章 食物中毒?

就当几人以为一切都告一段落的时候,那伙山贼又杀了个回马枪过来。

在那魁梧汉子和小胖子的带领下,行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汉子一声令下,让手下将这些人团团围住,捆住带走。

一切变化的太突然,似乎授了什么人的意。明家这一层保护仿佛也不再是这些山贼们心中顾忌的所在。

明夕带来的家仆再武艺高强,面对穷凶恶极的山贼也只是负隅顽抗,那小胖子大抵觉得自己口齿不够伶俐,骑在马背上,从头到尾,再没说过一句话。

明夕叫嚷了几句,到底还是束手就擒了。而沈易笙压根就没打算反抗,他固然是横行帝京的小侯爷,可哪一次不是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如今遇见这境况,当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南陌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福来骂了几句“狗贼”,便被人击晕,她默默移开眼,并不打算逞一时义气。

几人中途被蒙上黑纱,马车行进的轨迹很混乱,中途还穿过了一个村庄。

路过村庄之时,南陌听到了几声山羊的咩咩叫声,暗道伙山贼的老窝离人烟倒是不远。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南陌看上将貂皮垫在屁股底下的大汉,那是那日在鹄城围堵着沈易笙和她的那个络腮胡子。

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大当家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

毕竟南陌如今做男装打扮,他认不出也是应当的。

但当看见沈易笙时候,那络腮胡子还是神色一愣,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

但是他咬咬牙,竟意外没有发作,络腮胡子大手一挥,“来人,把那小子带下去。”

“大当家的,那这明家的女人怎么办?”底下的山贼们摩拳擦掌。

“女人嘛自然有女人的用处。”络腮胡子动动眉毛。

这暗示性太过明显。

明夕脸色一白,很明显,两男一女中最处于弱势的便是她。

沈易笙被人推推搡搡押走,姿态极其狼狈,就连莲花冠也已经在碰撞中被山贼们夺去了。可是他还一副调笑的模样,丝毫不为接下来的去处担心。

那几个山贼将他推进一处简陋的房子,便关上了门。

沈易笙环顾竹屋一圈,舔了舔干裂的唇部,兀自端起了粗制小几上与之不搭调的紫砂壶,一气儿喝下去,润了润嗓子,抱胸往一旁的竹木椅上一跳,举手投足全无形象。

“看来你知道是我。”青色幕帘摇动,一只手拨开了床榻的旌帘,来人没有刻意遮掩,雌雄莫辨的嗓音极其轻慢。

只是捏着青帘的那只手,白皙细腻,如美瓷般的色泽。

已是春日,可惜那人却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的斗篷,羃离遮面,乌纱在空气中浮动,却看不清里面的面容。

沈易笙讥诮,“背后没人撑腰,塔尔山的小贼不至于这么猖狂,连明家都敢得罪。”

冪离后的人轻笑,“我是想来探一探,太子三月后与云太傅之女奉旨成婚,襄远侯打算备一份怎样的礼?”

“浮云流曳花映雪,云鬓香腮楼间雀。”沈易笙大笑,“不过是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东西。”

沈易笙叹了口气,“小爷我向来瞧得通透,你既然有了主意,又何必让小爷我白趟这趟浑水?”

来人若有所思。

“你放心,小爷的爹惜命着呢,坏不了你的事。”

冪离后的那人薄唇上扬,“承安王突如其来多了个长子,韦庆卢邹两位将军竟也一路随行,京都平白多了这么一个变数,恐怕是任谁都吃不下饭。”

“让太子且先食不下咽吧,小爷还有正事要做,该问的都问了,不该问的你也知道了,滚回帝京享乐去吧。”沈易笙说的嚣张至极。

那人却不以为忤,“我留的记号在无涯道之前,那么那之前,你要去的是?”

那人垂目,沉吟了一会儿抬起下颌,一道浅浅的美人弧在幽暗的冪离后看不分明。

“兰芝会。”那人唇齿间磨捻出三个字,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一向不喜权势,不爱钱财,只为美色折腰的沈小侯爷,不知是为了外面的哪一个,纡尊前行?”

沈易笙屈指捋了捋发丝,“听说这一次兰芝会的噱头多了个美人儿,名唤洛汀,十岁便能做出‘绝艳枝头夜啼鸟,倾城人间富贵花’那样的诗来,可见是个妙人儿。”

明夕和南陌二人被绑在大堂外相对的两棵木柱上。

南陌向明夕眨巴了一下眼睛,明夕一时没有会意,南陌摇摇头。

“哎哟哟”,南陌面色一痛,高喊一声。

明夕瞥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不齿。

在明夕告知沈易笙的荒诞行为,而南陌不为所动时,她早已经自动将南陌归于小白脸子的一类。跟着沈易笙,就是想吃软饭。

如今见她呲牙咧嘴,拧巴着一张脸,只当她是连这点儿苦头也吃不了。

“嚎丧呢?”果不其然,外头看着她俩的几个山贼没等她多喊两声,就怒骂出声。

外面骂骂咧咧,南陌依旧不管不顾,唉声叹气,连连叫唤。

很快,里面大堂走出来了一个人,是那会儿那个身材矮小的胖子。

“三当家的”,立马有小山贼狗腿地跑过去,讨好的笑,“这小白脸子是那会儿那个贵公子哥儿的相好,这会儿怕是吃不了苦头,在这儿嚎丧似的喊,小的这就堵了他的嘴,让大伙儿们耳根子清净下来。”

那胖子没理会他的话,背着手环着南陌转了一圈,鼓起气势道:“你……你嚷嚷什……什么?”

“大哥,我两天没吃饭了。”南陌看着那小胖子,无比认真道。

“干老……老子屁事。”那小胖子翻了个白眼。

“那儿不是有一筐螃蟹嘛?”南陌的眼光瞟到那竹篓子里头。

“你个阶下囚,还想吃螃蟹,塔尔山的猪崽们吃完了,才轮得到你们。”不等小胖子说话,一旁的一个山贼便冷笑道。

那都是些平头百姓送上来寨子的,孝敬几位当家的,他们看着都眼馋,可谁也不敢动。结果这小白脸儿竟然胆大包天打起了这筐螃蟹的主意儿。

“明小姐,听说把梨子和螃蟹放在一起炖,那滋味出来,比皇帝的御膳还要美味,我也想尝上一尝。”

明夕不知道她卖的是什么关子,这档口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做什么?索性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是啊,帝京最时新的吃法便是如此……”

南陌唉声叹气,“可惜,这山里头的山贼们见识短,不懂得这种吃法也是应当的。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吃法,塔尔山这些山贼,吃过才是奇怪的。”

那小胖子眼神一转,这是嘲笑他们见识浅薄。塔尔山虽然都是些流寇山匪,但尊严这种事还是看得很重的。

山里头少油,食物也会尽量采取蒸煮烧炖的方法,这小白脸子说的吃法倒也不难办到。

后山不是有些梨树吗?摘来和螃蟹们一起炖,让这小白脸子和这臭丫头看看,究竟他们吃不吃得了。

那小胖子招招手,唤了一个离他最近的,瘦的跟个猴精儿似的山贼来,结结巴巴低语交代了几句。

那小山贼面有难色,“三当家的,这季节,后山梨子才生出来,涩得很……”

那山贼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噤了声,因为那小胖子的眼神实在是不怎么和善。

那被小胖子随手招来的山贼连连弯腰,“是,三当家的要的东西,哪有不合适的?小的这就带人去摘。”

小胖子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一起吃……都吃,再上酒,一块儿。”

他要让着小白脸和这臭丫头开开眼,看他们塔尔山的汉子们使不使得了这富贵人家的吃法。

至于那涩了的梨子,下了锅,炖烂了,谁还嚼的出涩味?

底下的山贼们自然是欢呼雀跃,这平日里,这些带着荤腥的的东西,哪能轮得到他们?结果这三当家的,为了让这两个人质看到他们塔尔山的财大气粗,不惜与他们一起分食。

果不其然,螃蟹炖梨子一出锅,便飘香四溢。

人人都分到了一口吃食,就连明夕的肚子也开始叫唤起来。

她俏丽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瞪着南陌道:“喂,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还指望着这些人给他们留上一些吗?

南陌扬眉,干脆转过了头。

那小胖子带了几个山贼就围坐在他们四周喝酒,吃螃蟹。

冬季过去,螃蟹的个头算不得大,但也让这伙儿人吃的满嘴流油。

南陌合眼假寐,一点儿不顾忌气的想要跳脚的明夕。

可是慢慢的,明夕觉得不太对劲儿了。

因为那伙儿山贼们一个个捂着肚子跑开,看那形容便是去了茅房。

明夕面上浮现惊异的神色,“你下了毒?”

对面柱子上的南陌却似乎睡着了般。

明夕叫了几声,看“他”深发高束,白皙的脸庞,线条柔和。

倒有几分聪明劲儿,只是跟了沈易笙那种家伙。

那些山贼们也意识到不对劲儿,那几个知情的,都恨不得现下就将南陌抽筋扒皮。

第五十一章 兰芝盛会

可惜拉肚子拉的的,整个人都虚脱了,山贼们叫苦不迭,茅房供不应求,哪还顾得上的她?

南陌闭着眼,在粗砺的木头上磨着,一下又一下,在这些山贼们面前,可是不好做这些小动作,只能想个法子调开他们。

梨子和螃蟹同食会导致腹泻,可是真正分给众山贼的螃蟹毕竟是少的,南陌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效果,只是权当试试。

没想到,山贼们好饮酒,酒精本就有刺激的成分,只会催化那两样东西的凉性,让那腹泻来得更加势不可挡,反倒阴差阳错成全了她。

磨破了手上的绳子,南陌又迅速给明夕解了桎梏,两个人按着沈易笙被带走的方向寻去,找到一个空房子,才发现沈易笙昏迷在里面。

几个人趁着他们压根无力防守,在马厩牵了马,拍醒同样昏迷的福来一众人。

明夕顾不得发髻散乱,刚除了马厩,想起来什么便又回去了一趟。

南陌见那鹿皮戎装的姑娘,双手股劲儿抬起那口大锅,将剩下的汤汁倒进马槽里。

南陌回头看一眼,这塔尔山的山贼们,并未真的对他们做些什么。

在这个时代上,这四处都有饿殍的光景,还有民众们心甘情愿为他们送来螃蟹,可见这伙儿山贼,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明夕鄙夷地看了一眼同样一个出门从不骑马的沈小侯爷,一个称自己不会骑马的南陌,轻嗤了一声,“蛇鼠一窝。”

福来认命套了马车。

幸亏明夕聪慧,把那些山贼们吃剩下的梨子螃蟹汁倒进了马厩里头的食槽,即便山贼们缓过来,那些食了加了料干草的马儿能撵得上的他们才是稀奇事。

明夕告别了南陌和沈易笙。

临了,明夕在马背上回眸,粲然一笑,“这位公子,你也不是那么胆小。如此聪慧过人,和沈易笙配起来到底是可惜了。”

说完,缰绳一扯,策马离去,身后的那些马上的仆从也紧跟着追去。

南陌看着她一马当先,绝尘而去的背影,由衷欣赏她的勇气。

在这个时代里,不是你给予机会,就有敢于抓住的人。多的是畏缩不前,束缚于礼教之中的人。

像明夕敢于和男儿相比,光明正大去打理家族生意,不惜抛头露面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兰芝会,时长一共三日。

在江南洛家的宅邸里举办,并邀请名家品鉴。江南洛家和帝京的明家,同为纯粹的商贾之家,世人美誉为“北明南洛。”

家主洛奎,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和隶属于江南的大家们争取了很多回,终于得了今年举办兰芝会的资格。

洛奎好面子,半年前就开始准备相关事宜,小到一花一景,大到每道关卡的文题设置同谁相商,都是他要考虑的重中之重。

本以为是为了笼络寒门士子的手段,结果沈易笙和南陌二人到了门口才发现,进门也是需要门槛的。

什么贫寒之士?什么商贾之家?全都是明面上好听。

实际的情况就差门口没贴个“没钱不许进来,没名气的不许进来。”除非有名士大儒的推荐信,否则被堵在门口。甚至被赶出去的大有人在。

门口那小童见二人一副穷酸相,更是出言不逊,沈易笙就差没和人掐架起来。

南陌示意他别冲动,她可不想因碰瓷而出名。两个人悻悻而归,亏得他们还刻意将自己装扮成家境贫寒的有志之士,结果连门都进不去。

而去年的苏子阮,同样是贫寒之士,就拔得了兰芝会的头筹。

沈易笙关系网多,将福来留在客栈,取了能进门的手书信件,和男装打扮的南陌再次尝试进洛宅。

这次门口的小童,见了那推荐信,再未阻拦,反而一脸的巴结讨好。

沈易笙拉着南陌的手腕趾高气扬。

那守卫小童,见二人进了门,变脸极快,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呵,两个死断袖,谁这么没水准给他俩写介绍信?”

南陌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终于意识到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得飘到他们身上。然后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神色间有了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暧昧而意有所指,又与同好,交流心得,视线更是落在沈易笙扯着她的手腕上。

南陌意识到症结所在,一把甩掉了沈易笙的手,沈易笙不知所谓地摸了摸鼻头,他做错了什么?

从洛宅进朱门,长廊曲折,曲径通幽,直达子钦堂,沿途杜鹃花开,好一幅美景。

多少合了这帮文人志士的雅趣,一个个三五成堆地吟诗作对,竟一点儿也不着急进入长廊尽头的子钦堂。

子钦堂是此次兰芝会的第一关,算是入门的关卡。

以诗会友,题材不限,只要将心中所感慨书在指定的纸页上,再由专门的小童送至“留誉堂”,请当世名家品评,入选者将进入别惊阁,拥有和文人雅士会晤比试的资格。

南陌和沈易笙,自然是没有跟着这些人附庸风雅赏花吟诗,而是一路直达子钦堂。

沈易笙自诩风流,摇摇折扇,便提笔在小叶宣纸上写下即兴之作。

因为他本就生的一副好样貌,气质风流,面若冠玉,眉目熠熠,一颦一蹙,都是夺人眼光。

是以皮相欺骗了一大批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他的一旁,南陌反而被挤出了人群。

沈易笙大笔一挥,众人目不转睛。

只见沈大少,提笔便是一只乌龟。龟壳圆润,龟目目光炯炯,好不精神。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从方才的兴致盎然,转至如今的鄙夷。

这一看便是哪家的风流纨绔子弟,凭着家中关系,来这儿戏耍于他们。

顷刻间,文人皆散去,沈易笙便兴致勃勃又给乌龟添了个须子。

此时的“留誉堂”,也是口舌大争之地,对于一篇诗作,除非顶出色的,否则免不了各花入各眼。不同于菜市口买菜论斤,讨价还价的面红耳赤。这里的名士们品茗焚香,不急不慌,等对方陈述完自己对于送上诗作的观点,再究其错误,一击必中。娓娓道来,面露微笑,正所谓杀人不见血之战场。

午时一过,夹了玉兰花瓣的诗作被送回来,由地位高一些的小童,进行宣读,能进入通过留誉堂评选资格,进入别惊阁的文人志士。

下午,一百多人被邀至别惊阁的一层。

别惊阁有四层楼阁,底为长方形,每累加一层,便旋九十度,叠至第四层时,已婉约成方形,可谓错落有致,玲珑格局。

南陌一首“东亭”获了进入别惊阁的资格,只是她没想到,沈易笙交上去的那只乌龟竟也入了选。

沈易笙洋洋得意,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时候文采并不能代表什么,而钱财则可以。

进入别惊阁的人,惊异的发现,别惊阁的一层,不过是挂了一副美人赏花图,园中有芍药倚夜风而飘摇,五彩鸟枝头相立应和。

“这是洛家主给诸位出的一道题,请人画了这副画,将洛小姐沉鱼之姿融于画中。诸位公子,若是有人能将此画以诗才道出,洛小姐愿邀其小叙,以名茶相斟。”

有人哈哈大笑,“洛家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功名何用?浮名何用?及时行乐才是真性情。”另一人道。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洛奎是借此给爱女选亲,更有人沉醉于美人儿图中,不可自拔,一双眼都给看直了。

一帮文人将这别致的相亲看像,吹捧的风雅无比,赌注多了一注,还是最富艳色的一注,谁不想携美而归?甚至有些大胆的,还将洛奎的爱女同帝京的梵音姬相较。

南陌捏了捏沈易笙胳膊,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想试试?”

“在小爷看来,画中人不及你半分,不如我们试试?”

他本就猖狂惯了,自然没有收敛,离得近的,被他这狂悖的言语给浑身一惊。

这是明目张胆地打洛家的脸。

沈易笙不屑,洛家在江南的财阀势力首屈一指,可惜每年帝京所指派的官员下来,头一个便是打压以洛家为首的财阀。明面上的税收已是重税,私底下的收受贿赂更是不计其数。

无奸不商,下派的官员却是一年比一年不知餍足,狮子大开口更是常有的事,所以洛奎只得另寻办法,甚至不惜用爱女来笼络各路人杰。

这点南陌明白,朝中有人好办事。若是直接攀结京都权贵,江南洛家未必能入得了权贵的眼。即便只为图财,洛汀也只会成为高门之妾,而非明媒正娶的嫡妻,那洛奎的打算就会大打折扣。

兰芝会广为帝京所关注,夺了这兰芝会的头筹,就好比是登高望远的踏脚石,日后的前程指日可待。

而此时,以洛汀作为笼络寒门士子的手段,不仅会增加兰芝会的噱头,更是利用大好的机会,在未曾及第之前,就定下了日后的女婿,洛奎可谓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伊人阁内,那位在文人面前的美人图,成了现实版。

但凡见过洛汀之姿的人,不得不说,那幅画上的美色才真的是大打折扣,因为这洛汀身上的气质极其典雅端庄,芍药入眼,暗香浮动入心。

第五十二章 洛家女

“那些酸腐儒生竟然拿小姐同帝京月上妖那伎子相比,实在是可恨可气。”

“潇潇,当年回玥楼上,梵音姬一曲名动天下,便是东盛、尧图两国的使臣也惊为天人。”

说话的女子,坐于琴前,略施薄粉,垂敛眸子,长睫如蝶翅,肤色如美玉。一水碧水秋罗裙,诗情画意全绘在衣袖间,凡见者无不喟叹,好一幅古意美人图。

那被唤为潇潇的婢女撑着下巴,看窗棂外的幽兰随风舒展身姿,喃喃道:“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琴前跪坐的女子正是洛奎之女,洛汀。

“潇潇,你去别惊阁里瞧瞧,看……他可有过来?”抚琴女子调了几个音,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

“是,我这就去看看我们姑爷可来了?”

那叫潇潇的丫头打趣,密密的刘海儿遮掩下,眸子很是灵动,不愧是洛汀的贴身婢女,连神姿气质都与之极为相似,比一般闺阁中的小姐还要气质上佳。

洛汀看潇潇出去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忽的想起来,她与那人的海誓山盟,面对这些即将到来的险阻,更是困难重重。

洛家和鹄城景家不同,洛奎知道商贾低贱,他的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女儿才是家业更上一层楼的基石,所以对于这个女儿的教育,极其注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攀龙附凤,让洛家有所倚靠。

很快,婢女潇潇带回了消息,那人已经成功入了别惊阁,想约小姐于洛园中一见。

洛家的园子不同于景家的院落分明,以小楼轩榭,移步换景,楼台景明,交相辉映。

那男子负手立在园中池畔,白衣飘飘,腰间缠了几个绣线荷包。粉面风流,一副赏花赏景之态,眼神里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经过发现似的。

以美人图为题作诗,时间是两个时辰,对于早有准备的肖亦辰来说,早已是胸有成竹,只需要在戌时之前完成便是。

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轻轻过来,那男子才转身回头。

“汀儿”,男子的呼唤很是深情。

“亦辰”,女子的回应更加深情。

“汀儿”,男子眸中漾着爱慕之意。

“亦辰”,女子更是情难自已。

正当躲在假山叠石后的南陌与沈易笙以为,这场面将无限重复时,他们双双又不开口了。

只双双看进对方眼里,便有千种心事,也融化于这神色交流中。

那白衣男子动容地将女子揽入怀中,“你今日好美。”

洛汀将头倚靠在男子的胸膛,幽幽道:“以色事人,焉能长久?”

南陌佩服这洛汀想的甚是长远,连以后的相处的日子都想好了。她爹都要将她卖了,她还能与这男子在这里互诉衷肠。

沈易笙更是打击人,摇头晃脑,“两情相悦,何不私奔为上?”

真的是两情相悦吗?南陌叹了口气,女子耽于感情,不愿让男子苦等,赴约而来。

如果洛汀的这情郎,顾忌她的名声,就不该在人家家里不管不顾的和洛汀私会。

前头才子们为携美而归争得头破血流,文思才涌。后头这两人,却在这里旁若无人地私定终身。

要真是被人撞破了,旁的人只会说这肖亦辰风流倜傥,连洛家小姐都芳心暗许。

却会骂这洛小姐,不知羞耻,在自家园中与男子私会。

要是他真敢带着洛汀私奔,她才会赞那什么亦辰一句“真汉子”。

话说,南陌转头看着兴致勃勃的沈易笙,“我们蹲在这儿听墙角真的好吗?”

沈易笙努嘴,“不是丫头你说的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边,洛汀欲拒还迎,推开了肖亦辰,却拿走了他腰间的荷包。

面色娇羞不已,“这等绣色,配不得肖郎,汀儿为你重做一个。”

“你看看人家,看看你……”沈易笙意有所指,难得的面露嫌弃,女子的温柔似水,在她这里全无半分。

“我明白了……”南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沈易笙自觉自己教导有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美滋滋道:“演示一下,才能看其成效。”

南陌点头,深以为然。她用力掰过沈易笙的脖子,倚靠在自己肩上,拍拍沈易笙白皙的脸庞,大义凛然道:“哭吧,没事。”

沈易笙面上一黑,愈发不善。

南陌讪讪道:“你看那肖亦辰的,长的也就是普通样貌,论起容貌才情来,还是你沈易笙最是好看,那洛汀美人儿是不知行情,没见过你这等风姿卓然,才会被那风流子给迷住,若是你沈易笙出马,那洛大美人定然顷刻移情别恋。”

“真的?”沈易笙被这一桶马屁拍的顺畅,连带着刚才那般气结也下去了不少。

“真的,毕竟扯谎是需要提前打草稿的。”南陌说的无比认真,末了在心里补了一句,打草稿的那是一般人,她说起谎向来是随口拈来。

南陌拍了拍沈易笙,示意两人离开。结果这时候,远处真有一群家丁走来。

不同于普通家仆光明正大行走在洛家的宅院,这些人明显神色更加鬼祟,小心翼翼,仿佛为了不发出更大的响声。

南陌想到刚才的猜想,将怀疑的目光放在正要演绎着情深款款的肖亦辰身上。

幸好,洛汀这时候自觉不妥,虽心中也想与她的肖郎多待一会儿,可毕竟得顾忌女子的闺誉,就向肖亦辰告别。

岂料,平日善解人意的肖亦辰此刻却不依她,“那些才子们都别惊阁里想诗作,我来此陪你,你却恨不能即刻远离我,这是为何?”

洛汀垂眸,她张了张口,无从解释。总不能实话实说,怕被人瞧见。

肖郎是何等抱负,如果她说了真话,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看不起他的身份,怀疑他的志向。才会如此不愿将他们的情意昭告众人。

南陌只看了一眼犹疑不定的洛汀,就叹了口气,“这个傻姑娘唉。”

那些家丁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就算他们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儿,只要两个人往这儿一站,此后还不知会传出些什么话来。

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和这个肖亦辰有没有关系,毕竟,这种私会的事儿传出去,洛奎多半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为洛汀遮丑,也会将其许配给肖亦辰,这什么都不用做,也不需要在别惊阁里拼死拼活就能白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何乐而不为?

南陌拾了个石子递给沈易笙,示意他去做这提醒警示洛汀的好人。

沈易笙接了石子,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直砸肖亦辰的脑门,还不忘高喝一声,“吃小爷一记。”

南陌对他高调的姿态极其无语,快速拉了人就跑。

洛汀与肖亦辰俱是大惊,这儿怎么会有人?

洛汀心中恐惧,那方才的情景是不是都被别人瞧了去?万一传到父亲口中……

她将随身携带的香帕塞给肖亦辰,示意他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便急急跑开。

肖亦辰阻止不了下定决心的洛汀,看着跑掉的倩影,又往假山后瞧了瞧,神色抑郁。

敢坏他好事?

那一群家丁走来,为首的四下看看,面有异色,与肖亦辰交换了眼神,又匆匆带着人走了。

晚间,所有作完诗题的人,都被洛家主设宴相邀,如此一个笼络文人的机会,洛奎怎能不珍惜?

更有人席间就开始惦记洛奎爱女的风采,推杯换盏,言语试探洛家主的意思。

而这厢,别惊阁里,几位江南的大儒,却连饭都不肯吃,这兰芝会对于洛奎,是拢聚人才的幌子,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欣赏才子们佳作的大好机会。

忙至星夜,最后这些大儒们定下了前十甲。

其中一首《别惊鸿》是为一个叫作南墨的后起之秀所作。

这位公子描摹美人图,别具特色,“脂容微摇浓浅薄,暮色贪看星堪移,重梳翎羽轻枝倚,余容将盛夜将离。”

“妙啊,全诗无一描摹美人具体形态,只谈鸟梳羽,花盛容,着墨于星移夜离之景。”

前阁老陈江不由大乐。

他们这些儒人,本不满洛奎的做法,将自家女儿作为兰芝会的噱头,第一场比试还以此为题。那将那些以家国为重,夙兴夜寐的学子们置以何地?

没想到,他们私以为庸俗之极的题头,却能抛砖引玉,得来此等佳作?

“试想,能一夜沉浸在如此雅致之事,这赏花的美人是拥有何等高雅的意趣?”

众人附和,“能作出这等诗作的人也必定志趣高雅。”

南陌后来得知自己获选头甲的理由为此,不由为之震惊。

抱着被冻感冒的风险,大半夜不睡觉看了一晚上的花,在这些人眼里便是高雅。那这高雅,南陌宁可让给别人。

好吃好喝,就是她的高雅。

第二场比试,是在别惊阁的二楼,于次日举行。

比乐理,不拘于形式,只要足以打动人便是。

别惊阁的二楼早已连夜布置,周遭以绿植,加以琼花点缀,隔开场内外。

本来,那些大儒们是准备比一场时事论策,可后来仔细讨论才觉不妥。毕竟大晟王朝,上有天子昭昭,下有肱骨之臣,他们这些人来论政事,立容易引起杀身之祸。

此为越俎代庖,若有不轨者将此间上报,恐怕今日的兰芝会,就会是明日的奈何桥。

故而,只论风月,也算全了历届兰芝会的雅趣。

一些人恨不能扭断脖子关注,与此同时,洛家“聚宝堂”内却是争执不断。

聚宝堂是早些年的牌子,洛家以此名号起家,是以后来,洛奎将此作为他所在居所的名号。

洛奎恨铁不成钢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儿,印堂隐隐发黑,已是怒极。

“我是洛汀,我是您的女儿,您说爱我,却连我的幸福也要夺去?”一丝丝水汽溢出眼眶,洛汀红着眼睛看向一派威严的洛奎。

第五十三章 乐试

“你瞧瞧你做的这些什么事,这要是让前头那些老顽固们知道,口诛笔伐,能要了你我的命。”

“老爷,您消消气,小姐是一时没想开。”婢女潇潇也随着洛汀跪在一旁,替她开解。

洛奎冷笑,“一时没想开?那肖亦辰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不顾名声与他私会。”

“你不是洛汀,你是洛家的嫡女,你已经任性的够久了。洛家经不起你如此折腾,肖亦辰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他根本配不上你为他付出的真心。”洛奎长叹了一口气。

“是你太贪婪了,”洛汀倏地起身,连音色都是颤抖着的,“富甲一方还满足不了你的野心吗?”

她连尊称都没有了,洛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儿,怒目圆视,不过一会儿,终是放下了抬起来的手指。

面上掠过一丝颓然,“潇潇,送你家小姐回房休息。”

“哈哈”,洛汀咽下喉头那口不平的气,面上已经带了决然,“您是想要逼死女儿吗?”

这么些年,她全按照他说的做,一举一动,一颦一蹙,从未越矩。

可是只有亦辰,她不想放手,只要想到日后要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婚,洛汀就觉得有一种钻心的疼。

见自小被捧在心尖儿上疼的女儿如此,洛奎也是一震,嘴角蠕动,“爹不是不给他机会,这一次若没有你在背后绸缪,他那文思能进前十甲?”

洛奎喘着粗气直摇头,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肖亦辰的。

“不是的”,洛汀辩解,“亦辰有雄心抱负,至于功名,他那么用功,他一定会努力的。”

洛奎看洛汀如此维护,虽觉无奈却也面色稍霁,“去年,爹邀苏子阮来家中做客,为的就是你的姻缘,结果你称病不见。后来对我说你年纪尚小,还不做此想,爹再无可奈何,也是依了你。”

洛奎咳嗽出声,“那肖亦辰若是出息,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呢,文不成武不就,你在他身上,也是白白蹉跎年华。”

“不会的,为了我,亦辰他会听爹的话,努力考取功名的。”洛汀期盼地看着洛奎。

“爹,您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女儿心里只有他,再放不下别人。”

洛奎看了她好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只要他夺得头筹,爹就依了你。”

“头筹?”洛汀后退两步,“爹,你明知道亦辰的文采不是那么……”

洛奎打断她,“这已经是我最后的让步了,除非如此,否则你即便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改话。”

好狠的心啊,这不分明是不想让他们在一起。洛汀胸脯剧烈起伏,情绪更加不稳定。

婢女潇潇见此,忙扶住了她,“小姐,比试还在进行中,日后一切都好商量,你何必为了个还没结果的事现在同家主置气?”

对,洛汀恍惚中精神一震,反握住潇潇,还有机会的,说不定亦辰他真的可以拔得头筹的。

“潇潇,带小姐下去。”洛奎以掌抚额,这个女儿太不让他省心了。

二楼场外围着的人声鼎沸,别惊阁亦开了三楼,洛奎虽附庸风雅,可也免不了身为商人的本性贪婪。

一席之地,五两银子起步哄抬,座票更贵,三楼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待的地儿。

所谓观看可以,但要交钱。那些参加过比试的人更是心有不服,花了大价钱买座,誓要看到今年兰芝会拔得头筹的是谁

只是这一次,来了个不同寻常的看客,还在三楼独僻了个地方,两边以玄关相隔开。

那女子身姿曼妙,白纱覆面,朦胧中更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一旁还有个灵动可人的青衣婢女陪着。

想必这就是洛家小姐了,底下的人自她一出现,注意力就被吸引了一大半。

场内十人站着,比试还未开始。

因为参与比试的都是男子,故而一些琵琶、箜篌等乐器就未被选用。

场内,南陌抚摸过一件件,琴,筝,笛,萧,埙等乐器,这一件件具有古典韵致的,乃是爷爷最为喜欢的。

样样都是上乘的材质,极佳的精品,如果真如沈易笙所说,只要取得兰芝会的头筹,即便是国师,也会给三分薄面?那么,她是不是便可以窥得一丝天机,或许可以再见到爷爷,离开这个时代,回到过去那个自己。

南陌在一众人中,年纪最小,但胜在面容灵秀,体态挺拔,双眸澄澈,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你看那个没见识的,活像没见过这些乐器似的。”场外有男子酸道。

另一人附和,“若以乐理先比,谁获胜还不见得呢。”

“余容将盛夜将离,啧啧,阁下是嫉妒南公子诗作的好吧?”

“好什么,还不知是不是找人代作,早知如此,在下也找人代笔,不比他强了多少。”有人面色不善道。

少有清醒者道:“若真是代笔,有那样的文采,为何自己不前来这兰芝会?而替他人润墨?”

众人一听倒也在理,总之无论这场中人有怎样的风采,他们也只是个看客。

沈易笙虽然隐瞒了自己侯爷的身份,可是求的一个三楼的雅座还是没问题的,何况他舍得砸钱。

但是为了近距离观看南陌的比试,他还是选择了,时不时面露鄙夷,暗道左右都是蛮子。

倏然,沉重典雅的铜钟声响起,别惊阁内的喧闹也便歇了声音。

楼上,倩影微动,“诸位公子应家父邀约,来此兰芝盛会,小女子洛汀,愿以一曲“浮生”献丑于诸公之前。”

洛汀选了古琴,刚好应了文人的雅致与清骨。她尾指轻挑,指尖跳跃,仅仅试了几个音,便如泠泠作响。

场内,肖亦辰看着那个调琴女子,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只是额角上被沈易笙砸出来的伤口,看起来极其滑稽。

月色侵染,音动初时,那女子只是轻拢慢挑,悠悠扬扬,如这时节的春雨润物无声。

随着节奏的转换,洛汀的指尖飞快的跳跃,如同跳舞一般。

珠玉转弦,仿佛铿锵有力的兵戈交接,指尖一涩,情到浓时浓转薄,幽咽的呜声似女人的啼哭,自琴中的风声里飘荡。

又霎时间变换,天清明朗,心境接二连三地跳跃,转换。

最终落幕,又回复为最初的平静,一曲罢。

静……无声的震撼。

一个闺阁女子,能将琴心运用到这等境界,实属不易。

“洛小姐音色如人,我家公子愿以图尾相赠,还望洛小姐能够不弃收下。”

别惊阁四楼,传来一女子的声音,明明相隔甚远,可是灵动的嗓音却仿佛直入人耳畔。

图尾?在座都是有识之士,怎会不知,这图尾乃是这世间的五大名琴之一,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楼上是何人?她口中的公子又是谁?

众人仰头看去,那女子纤细的骨腕温润美好搭放在廊上。纤腰,肤白,高颈盘扣……

青丝之下面纱相掩,徒留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

这是何等的美人儿?众人瞪大了眼睛,满座屏气凝神,皆怕惊走了这天上人。

她抬眼时,波光流转,一斛窖底陈酿,生生被氤氲出风情万种的气息。

“敢问姑娘,来自哪里?”有人按捺不住了,珠玉在后,那洛家小姐,再怎么不俗,也是味同嚼蜡了。

这等风姿,即便是远远观赏也是好的。

南陌有些迟疑,这声音,这姿态,她是见过的。

是荣梵?那个名动天下的梵音姬。

当初她是随着景莫淮一起离开鹄城的,怎么如今竟逗留在这里?那么刚才荣梵口中的公子,便是……那人了。

洛汀亦向上看去,只见那女子浅笑低吟:“客自云深处,迟迟又暮暮,隔绝数万里,江南可还好?”

随口拈来的诗情,既回答了先头那公子的问话,又没透露自己的半分,绝不轻浮。

洛汀下意识向主座上的父亲看去,来了这样的人物,爹爹不可能不知。

果不其然,洛奎虽然心中不忿这抢了自己女儿风头的女子,可一想到那女子背后的人,便又平复了心态。

“今日江南兰芝省会,有贵客前来洛宅,亦是洛某的荣幸。”

洛奎这般低姿态,让众人不淡定了。毕竟,连江南的名士,大儒,都不能让洛奎这个财阀世家这般青眼相看,来人必定是个不简单的主儿。

可惜有角度限制,任谁也看不到。

只觉得纱帘之后,有一人静坐其中,纱帘浮动,饶是不见姿容,亦是让人觉得气质如华。

他来了?南陌有点儿恍惚,心里又陡然生了烦躁,都说了一拍两散,为何上天如此不讲道理,会在这里遇见?

景莫淮从来不做无用之事,来此,必然是有所图谋。难道是像当初的太子,亦或是承安王一般,抢先一步,招贤纳才?

可是他连面也未露,虽有韦、卢二位将军护送,但是是断没有在这里浪费时日的道理的。

场外的沈易笙,觉得南陌看起来不太对,这丫头向来没心没肺,不至于因为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给懵住了。

她又不是男子,不会沉浸于那女人的美貌不可自拔,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沈易笙抓心挠肝,恨不能现在就跳入场内问个清楚。

南陌叹了一口气,把原先挑选的古琴放了回去,不管她弹的好与不好,洛汀既然弹过了古琴,那么她无论好与不好,都会遭人诟病。

肖亦辰知道这个叫南墨的小公子,就是上一轮诗会里得头甲的人,一句“余容将盛夜将离”自兰芝会后必将闻名于天下。

如今看“他”将古琴放回原处,暗想“他”是怕了汀儿的琴音,才换作他比。

南陌换了一管竹笛,实话说,她的笛子远没有古琴把握得当,毕竟古琴可以静心,在那个红灯绿酒的社会,它足以让任何喧嚣平静。她自小学琴,爷爷的那些朋友们说她是一个难得有琴心的人。

可是这一次,她却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笛子。

肖亦辰选了陶埙,这玩意儿简单,不用太费心思,至于其他几个人,他早已打点好,除了那个不识抬举的南陌没有给他回复。

南陌愕然发现那些眼高于顶的士子们,今日如同霜打了茄子,一个个蔫蔫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发挥失常到乐器从手中脱落。

第五十四章 起死回生

本来资质平平的肖亦辰却是发挥得当,一曲埙语,得了大儒们的褒奖。

南陌不知道的是,肖亦辰昨日许以重金打点。这些学子本就出身贫寒,要不是才识过人,得了些名头,根本得不了这进入兰芝会的资格。

即便进了,也未必能获得头筹,何况,听闻那苏子阮处处被人劫杀,即便能得洛小姐这样的美人儿,也得有福消受。

如今肖亦辰私下以信函约见,又当面承诺以重金相许,威逼利诱,他们自然也便就范了。

兰芝会也不过如此,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清到极致的水?

倒不是南陌清高,或是故作不知,只是昨日肖亦辰派人送来酒楼的信函,送到沈易笙手上了。按沈易笙的说法,就是给他写情信的女子从帝京排至江南了。

何况这信件粗陋无比,怎么能沾他金贵的手指?看也没看便让福来烧了。

是以今日,肖亦辰投来一阵阵敌意的目光,让南陌有一点儿费解,总觉得这小子对她有什么误解。

理所应当的,其他几位公子演示了自己拿手的乐器之后,那些评审的人连连摇头。场外的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觉得这比试灌了水。

洛奎有所怀疑,看向洛汀,却见她似无所知,眉宇间没有喜色,反倒亦觉得疑惑。

洛奎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关注比试,这毕竟还有最后一个南墨公子没有出手。即便这肖亦辰做了什么手脚,他也得耐着性子看完这南墨的,再发作不迟。

终于,轮到她了,南陌认命拿起竹笛,吹了一曲她最为熟悉的女儿情。

一反之前众人为求高雅而高雅的词曲,她走了最为浓艳绮丽的曲风,缠绵悱恻,辗转情深。

曲风艳而不俗,让人心神为其中的哀愁而牵动心扉。

比起肖亦辰那挑不出错,也绝不出彩的埙声,高下立分。

那些评判的大儒们,心中甚是遗憾,本来历届兰芝会是三场,甚至在众人不决的情况下,还有加试的情况。而这一次,虽说这南墨公子甚是出挑,可是其他的人实在是资质平庸,泛泛之辈。

沈易笙显然没觉得能吹出来这种曲子的人,是平时看着和自己一样不着调的南陌。

沈大少头一次开始思考人生,是不是该发展一下除过遛狗斗鸡外的其他喜好。

一曲罢,南陌舒了一口气。

别惊阁四楼的那个人听到,定会心生怀疑。毕竟她以前是景府的丫头,一个这种年代的丫头,识字还是她硬掰扯过去的,要是还懂乐理,决计是引人怀疑的。

不过她现在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即便景莫淮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那诡谲的事实。说出去,又有人会信这无稽的转世之说呢?

还未评判,肖亦辰便已是输了。可他一挥衣袖,竟毫无溃败的神态,反而目光炯炯看向别惊阁三楼坐于琴前的女子。

此时,那把名琴图尾已经换了之前的琴,洛汀对上肖亦辰的意有所指的神色,面色始终是犹豫的。

直到前阁老陈江宣布,此届兰芝会的头甲,便是南墨,南公子之时,洛汀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身姿窈窕,起身走向面前的绣缎铺就的圆桌,亲手倒了茗茶,手腕轻旋,又递给贴身婢女潇潇。

洛汀对着场内的南陌,微微福身,“小女子洛汀,得见公子之才,倍感钦佩,亲手奉茶,代以好酒,敬公子一杯。”

她又为自己倒了茶,遥遥一举。

眼见那婢女潇潇端着茶盏下楼,南陌的额角有点儿发痛。

这甜蜜的负担她不想要。她差点忘了,这拔得头筹,随之而来的便是洛大小姐这个附赠。

对着一众文人雅士羡慕的目光,南陌倒是只想脚底抹油。

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委婉地拒绝这洛家小姐,该死的,她明明倾心于肖亦辰那个男人,却这么快就向自己的父亲屈服了?

南陌暗道洛汀没出息。

今日这茶她若是喝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系列的烦恼,还有无穷无尽的解释。她不可能娶了这洛美人,所以只要她一日不摆脱男子这个身份,就一日没办法逃脱辜负美人的声明,走到哪里都得背负‘负心汉’的骂名,那国师还会见她吗?

可若是不喝,大庭广众之下给洛家一个没脸,落了洛小姐的面子,无疑是立时得罪了大厅里的所有文人。毕竟人家争得头破血流,而你弃之如敝履,任谁都觉得是故作姿态的讨打行为。

沈易笙看得哈哈大笑,在场外对她挤眉弄眼。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家丫头下不来台,便示意南陌同自己演绎一场情深义重的戏码。

南陌看懂后,嘴角抽了抽。比起被人当做断袖,她宁可背负负心汉的骂名。

终于,南陌在众人的注目下接过了潇潇手中如同千斤重的茶。

只是她思绪不在此,故而没注意到指尖颤栗的潇潇,和那双灵动不安的眸子。

南陌颔首,对着洛汀亦是遥遥一举杯,正准备喝下那茶,凑在鼻尖的时候,却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常年浸淫于医药的她,立马意识到这茶里加了料。

只可惜,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时,站在一旁的潇潇就突然夺过那茶盏,一口饮尽。

手速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南陌愕然。

只见那婢女潇潇,神色哀伤,双目含泪,“对不起,南公子,这茶中有剧毒。潇潇对公子一见倾心,愿为公子挡下此劫。”

说完,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倒下了。

别惊阁三楼的洛汀几乎是呆了,怎么会?潇潇……

她再也顾不得仪态,奔下楼来,连洛奎都没能拦住。她一把抱住倒地的潇潇,将指尖触及她的鼻翼下端,没呼吸了?

洛汀心中陡然一凉,然后是滔天的怒意。

洛汀放下潇潇,站起来,看向肖亦辰。

“为什么?你骗我肖郎,你明明说这药是让人形同疯癫,一个时辰后,就会恢复正常。”

什么?一旁的看客文人们皆是一惊,洛汀这话里的犹如掀起惊天巨浪来。

这背后还有这么一茬?这么说,这肖亦辰与这洛家小姐,之前是想要将这南墨公子毒疯,然后二人过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

毕竟这肖亦辰在兰芝会的表现,是仅次于南墨公子的。如果南公子死了,这肖亦辰无疑就是兰芝会的头甲。

那么这洛小姐也无疑是这肖亦辰的囊中物了。

谁知这肖亦辰心肠歹毒,竟将原本商量的形同让人疯癫一时的药换成剧毒,若不是阴差阳错,被潇潇这痴心姑娘挡下,此刻倒地的就是这位惊才情了得的南墨公子了。

肖亦辰恨恨,干脆笑道:“诸位瞧瞧,这疯女人叫在下什么?她是想男人想疯了,才想出这等毒计,攀结在下。”

肖亦辰生怕众人不信,还拿出了洛汀给他让他处理额上伤口的帕子。

指责道:“看这帕子上,是洛家女眷独有的印记,下方的这个洛字,绣的极其精致,在下一介男子,怎会有这等物件,还不是这洛大小姐,不知廉耻,塞给在下的。”

洛汀闭了眼,泪水自双眸滑落,她没有想到,这个她倾心相对四年的男人,在事情败露之后,对她不是保护,而是气急败坏地,恨不能将一切脏水泼到她身上。

“你放肆。”洛奎一声怒吼,肖亦辰这个畜牲,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侮辱自己的女儿。

即便是他想息事宁人,将洛汀嫁给肖亦辰,也来不及了。

“闭嘴”,一道清冽至极的声线响起,南陌实在不想听两人这苦情戏码,不耐烦开口道。

奇异的,别惊阁竟然都安静下来了。

众人见“他”煞有介事替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潇潇诊脉,不由惊异,难道这南公子竟是懂医的?

肖亦辰冷笑,“你同这贱女人栽赃于我,这会儿倒开始当起好人了。”

可惜,在场的众人不是傻子,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这南公子险些被害致死,怎的与人做戏?

“沈易笙,刀。”南陌没有理会这些风言风语。

沈易笙狗腿至极地低了匕首给她,她毫不畏惧划破潇潇胸腔的皮肤,引毒血出来。

这毒是马钱子,过了一道茶水,药效没有那么快发作。

南陌只知道,如果任其发展,只一会儿,这潇潇的肺部便缺氧,器官瘫痪,呼吸不畅致死。

见南陌细心救治,沈易笙哀怨道:“倒在地上的又不是小爷我,你这么卖力做什么?”

南陌扬头,狡黠一笑,“这潇潇姑娘可是跟在下告白了,在下总不至于做那负心之人,置人家姑娘的生死于不顾。”

她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洛汀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究竟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混蛋,竟还不如潇潇一见钟情的公子。

“沈易笙,拿香油来。”

沈易笙一愣,让他去哪找香油?他嘴角一撇,从怀中掏出一锭金锞子塞给一旁的看客,“去去去,香油。”

南陌下意识看向别惊阁四楼,才发觉早已空掉了。

搅乱一池春水,就这么走了,合该是景莫淮的手笔。

众人大气不敢出,洛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那肖亦辰既然换了药,那必定是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这南公子真有此等本事,还是哗众取宠?

众人也有些不确定,可是看南墨公子坚定的神色,和熟练的手法,又坚定了一些。

南陌给潇潇服用了香油,马钱子会导致人闭气窒息而死,处理了最基本的堵塞,清理了毒血,接下来就是恢复肺部的运作。

南陌解开潇潇胸前破了一个一个口子的外衣,避开肋骨进行肺部按压,她跪地捏住潇潇的鼻子,给她人工呼吸,进行换气。

这……众人不解了,这活色生香的一幕是治病?

洛汀紧张的看着,也顾不得矜持。她看得出这南墨公子是真的在努力救治,绝不是众人窃窃私语里中的轻薄之举。

终于,那地上的潇潇咳嗽出声。

潇潇睁眼,“小姐,你怎可……咳咳……听信那肖亦辰所言?”

“活了?真的活了……”众人大惊,有了潇潇这句话的佐证,众人看向南墨公子时,已不仅仅是抱有一丝一缕的欣赏,而是钦佩。

南陌松了一口气,顷刻间做了一个决定,她走至洛奎面前,解开束发的发带,乌发铺陈。

第五十五章 又入狼窝?

她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神色虽倨傲,可是下颌的线条却极其婉约,竟是个清丽的美人儿。

“洛家主,很抱歉,南陌乃一介女子,实在接受不了任何人以身相许的报恩了,但愿今日种种到此为止。至于其他人,全看洛家主处置。南陌告辞。”

她额间侵染了细密的汗,泛着莹莹的光泽,神色却是冷的傲的,不容置疑的。

洛奎下意识点了头,南陌便转身离开了别惊阁。

身后哗然……

如此惊才绝艳者,竟是一名区区小女子?竟将整个兰芝会的文人都比了下去,这般胸襟,这般起死回生的手段,皆令人喟叹。

南陌没有想到,几日后,这一届兰芝会的头甲者竟是女扮男装的消息,铺天盖地的传遍了整个大晟。

人人把这消息传的稀罕无比,甚至连帝京茶馆子说书的都大为宣扬。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沈易笙迫不及待带着南陌离开了洛家的宅邸,这地方没法儿待了。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南陌此刻就是这种境况,生怕被人认出来,问东问西。

福来连夜叫了马车,花银子打点出城。

路过一片荒地时候。

“哪里来的烟气?”

沈易笙抱怨一句,便头皮发痛,眼皮支撑不住地打架。

南陌顾不得出言告诫,只屏住呼吸,狠狠掐着人中。

很快,周遭的众人姿态各异,倒得四仰八叉,形容十分狼狈。

一众乱象。

马车外的远处,自雾色朦胧里,由远而近,一个绰约如仙的身形,袅袅娜娜而来。

她身着素白的曲裾,黑色的镶边密密匝匝的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黑白交织曳地。

雾色虽盛,却根本掩盖不了这个女子半分的风华。

荣梵在宽大的云袖遮掩下,垂下头,敛尽一切波荡起伏,不该出现在此的情绪,莲步缓缓,走至马车前。

她是月上妖的梵音姬,见过鲜血溅在眼角的场面,也见过醉酒声色浓的极致艳丽。

可是当马车内的南陌拨开厚重的帘幕,露出一张秀丽的容颜来,她竟意外的不敢去直视那双澄澈分明的眸子。

她竟然没受这雾气困扰?

荣梵神色里陡显惊奇,可也只是一瞬,便恭敬地一辑,从动作到神色,都是卑躬极了的。这样的谦卑,她第一次做给除了公子以外的另一个女子。

南陌将头倚靠在马车的棂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女子,“怎么,你家公子后悔了,又恨不得置我于死地了?”

荣梵眉心一凛,“你误会了。”

或许她是动过心思想要她的命,但绝不是公子的令。

她那样解释完后,才发现这个女子呵呵一笑,乐得开怀,不过是随口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荣梵想从南陌的眼里寻觅到一丝她想要的情绪,可是没有,半分也没有。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期待。

仿佛像是为了会见一个老朋友般,刻意在此等她。

“你知道我会来?”荣梵不禁问出了声。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是一惊,什么时候自己在这个女子面前,这么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自负艳绝天下,心智过人,又是他的人,再有容人之量,也容不下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南陌。”

荣梵的眉心掠过复杂的神色,“看来你知道那个叫潇潇的婢女为什么要站出来?”

南陌没有说话,只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当然知道,潇潇为什么站出来。

因为她的主子并非洛汀,而是另有其人。

洛家很注重对这个女儿的教育,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样样皆请了名家教导。以至于洛汀虽然心中有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却仍是无法跳脱开礼教的束缚。

潇潇跟随自家小姐,耳濡目染,即便是心生不忍救了她,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对她心生爱慕为借口,除非是她在掩盖什么。

否则,她完全可以直接摔了那杯茶,自然是不够礼貌,但也不至于赔了自己的命。毕竟活着,才能最好的向自己表达爱意,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方法,又何必以死相救?

若是说为了不坏了自家小姐的清誉,那么“活”过来的潇潇为什么又要立即发声指责洛汀和肖亦辰?

不过最大的漏洞还是潇潇喝下了那毒茶。按理她和洛汀对肖亦辰换了药同样不知情,但却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说那茶中有剧毒?

这一切不过是拿对她的爱慕之意当幌子,将江南洛家的名声彻底败坏。虽说是阴差阳错救了自己可是南陌不敢细想,景莫淮这顺手而为的背后,究竟还有什么深意?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

荣梵执剑点地,周遭的一切仿佛已经是没有必要的点缀,雾气又四散开来,氤氲的仿佛香气围绕,刚才的诡谲不曾存在。

她似乎又记起了那天,公子在洛宅外,对着寂寥的寒夜,枯立了一刻。

他说,他在送一个人。

荣梵看向她,“既然知道了,我来了,你竟一点儿也不惧怕吗?”

南陌曾亲眼见她杀人于无形,这么大张旗鼓,而又虚张声势的,还是头一次。

南陌勾唇微笑,继而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荣梵似乎永远都都看不透这个貌似简单到极点的女子。

“你武功那么好,想怎么样,都随你咯……”南陌的语调轻快,玩笑般的。

“要么回到公子的身边,要么死,你选一样?”荣梵没有开玩笑,剑架在她的脖颈。

“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南陌推开了她的剑,绕着她走了两步,“明明根本不愿意让我出现在他面前,又偏偏给我看似两条实则只有一条的活路。”

她微微笑着,“你太低估你家公子了,我这样的,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不会看在眼里的。”

荣梵眉心一跳,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拼命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为了成为他手里最好的棋子,更不惜从对人卖笑做起。”

她白皙如玉的左手指尖按在唇齿之间,她笑靥生花,她一字一顿,“这里喝得了琼浆玉液,也喝得了野禽鲜血。

又抬起了没执剑的左手,在如玉的月色下晃了晃,“这双手,捏得了流光溢彩的象牙筷,也捏得碎人的脖颈。”

她突然屈膝跪坐在地上,宛如这世间最圣洁的莲花。

风掠过她的脸颊,荣梵的面色哀伤,但还是笑着的。

只是她的笑意又多了一丝苦涩,“我的心早已经麻木不仁,只留了当初的那点执念。”

南陌见她的眼里几乎要跌下泪来,可是她没有,荣梵的敛眸,恰到好处地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她咽下喉头因为因为情绪剧烈起伏而生出来的甜腥,“我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那高阶,哪怕他的身边不是我。但是我知道,你也配不起。”

只是当初南陌离开的太过决绝,荣梵知道,要完全去除掉公子对她的回忆。只有一点,就是让南陌留在他身边,同任何一个倾慕他的女人一样,那这个人,对于公子,也便没什么不同了。

南陌笑笑,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问了一句,“他许了你什么?”

是啊,究竟许了什么,让一个姑娘费尽寸寸心力,只为了将一个未知的错误扼杀在摇篮里。

“信仰。”她简单做答,却不再愿意就此多说。

南陌于是看着她,认认真真回答她,“如果你想让我明明被逼迫,却还要假意做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回到他身边,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乐意。”

她抬头,黑白映衬的眸子,熠熠如漫天星辰,她一字一顿道:“我只属于我自己。”

荣梵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南陌,我不会杀你,可也不会容你去帝都。”

只一瞬,南陌几乎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南陌便晕倒了。

昏迷前,她郑重告诉自己,武功是个好玩意儿,得练。

荣梵看着昏迷过去的女子,拍了拍手,身后训练有素的人便将她抬上了一辆马车。

给了车夫一大笔银子,荣梵目送夜色里的马车远去,这是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一件事。

可是她不后悔。

这辆马车会载着这个女子去东盛,车夫会带上通关文书,她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

这个世上,一碗粥就能买下一个奴仆的命,一个馒头,就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舍身相陪一夜。

她跟了公子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那顺手一救,根本就不是公子的性格。

几日后,在一群年纪极小,堆着男男女女得马车里,南陌叹了口气。

荣梵不杀她,送她去东盛,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她,都算留了一条后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车夫路上遭遇了给桑桐围场押送奴隶的士兵。

因为车夫说不出来昏迷的南陌的身份信息,便推说是奴隶,送往东盛的。

那些兵卒子,压根不管南陌身上与奴隶不相匹配的衣物,本来押送的奴隶,人数就不够,如今刚好天上掉馅饼,哪有不接的道理?

南陌同一个姑娘蜷缩在大型狩猎马车的角落里,几日的相处,两人都渐渐放下戒备,她说她叫十三。

“我们能逃出去的。”南陌不止一次安慰她。

“我已经瞎了”,每当这时,十三就会松开南陌的手。她满脸是伤,形容可怖,南陌不知道她的容颜如何,可看得出来,十三脸上的伤,是被人故意弄的。

这里根本没有条件医治,为了防止奴隶逃跑,那些兵卒子们根本不给他们吃饱,一日一碗清粥,米粒几近于无。

几天下来,本来计划着逃跑的南陌,一方面顾及十三,另一方面自己也是虚弱不堪,只得再做打算。

直到他们这一批奴隶被关进了桑桐围场不见天日的牢狱里。

那一日,有士兵进来,恶狠狠地道:“你们自由的机会来了。”

第五十六章 狩猎

说是一部分,送去西山做苦力,一部分就供给太子殿下玩赏。

如何分配,全看这些兵爷心情,深谙大晟太子秉性的人都知道,两权相较取其轻,去西山做苦力,无疑是好的。可惜她俩身无财物,只能任人宰割。

十三因为眼盲,被分配给桑桐猎场,供太子闲来猎人玩。那兵卒子见南陌身体状况好一些,打发慈悲,将她打发去西山做苦力。

十三知道到了分别的时候,牢狱里,两个人皆沉默不语。

直到外面那些兵卒子开始催了,“快,磨蹭什么?”

南陌看着十三布满疤痕的脸,却仿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走向外头,“我和她换,我留在这儿,她去西山。”

“不要,别这样……”十三惊恐去拉她的手,“你胡说什么。”

南陌甩开十三的手,对着外头面色惊疑的兵卒子道:“她不过是个瞎子而已,有什么乐趣可言?”

见外面的兵卒子没有说话。

她再次重申道:“一个瞎子,恐怕比不得我这样鲜活的猎物吧?”

“休要耍花样。”那兵卒子恶狠狠道。

不过想想也对,万一太子见猎物是个瞎子,说不定还得责骂他们。

那兵卒子准备拉走十三,送去西山。

十三却不顾会被鞭笞的痛楚,向她撞来,南陌这一次没推开她,十三颤巍巍地塞给她一个护身符。

知道她看不到,南陌还是笑着安慰她,“没事的。”

贴身收了护身符,留下的这批奴隶,一共三十六个,多是老弱病残,在这些兵卒子眼里,是死不足惜的存在。

在权贵眼里,三十六,是个吉祥的数字,大顺。

可对于他们这些“奴隶”来讲,只是一个到鬼门关报道的数字。

南陌没有想到,这阎王爷这么迫不及待,盼着她去报道。

桑桐围场,尘沙飞扬,天不算是好天,景也并非好景。

禁卫军齐刷刷站了数百列,护着那两位年轻的皇子。

其中一位蓝衫少年意气风发,方猎了一头鹿,便命人剖了心肝,喂给自己的爱宠白狮——一头通体雪白的成年头狼。

围场里的狼一口便将呜咽着的花斑鹿咬断了喉咙,蓝衫少年哈哈大笑,“太子哥哥,我这箭法可有精进?”

奉诏陪侍的臣子摇头叹气,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太子一时兴起要带着九皇子去狩猎,谁也拦不住。

被称为太子的墨衫男子看向远方,饶是蓝衫少年的询问,面上也没起丝毫波澜。

这太子殿下,在大晟,更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周身的气场却阴冷的犹如地狱的恶鬼。

“九弟身手了得,只是猎鹿不怎么好玩。”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墨衫男子话音一转,眉目锐利,“不如猎人?”

年轻的少年眼中的暴戾一闪而过,几乎顷刻间便同意了兄长这随口一提的建议。

大型的围场里除了那头凶残的狼,又被驱赶进一群唯唯诺诺的奴隶。

一入场,便有哭着四散跑开的,虽说这些人多半是罪奴。但是一想到他们即将成为那头凶狠的狼的腹中餐,群臣还是唏嘘不已,有胆小者,甚至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倒是那年轻的九皇子,一双眸子里透着嗜血的因子,死死盯着围场里那群惊慌失措的奴隶。

里面有个十五六的女子,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她几乎在进入围场的时刻,便寻了一支长而锐利的木头锥子。

少女躬身躲避着,分明是备战的姿态。人人都看得出,这女奴并没有什么上乘功夫,只是螳臂当车,这样的不同,反而激起了白狮的兴致。

南陌清楚知道,自己此刻的面容,定然是面色如纸,绝对称不上好看。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充当了这些奴隶之一。

可她不想死。

白狮没把这小女奴的反抗看在眼里,东撕西咬,玩闹够了,就势一扑。

南陌负隅顽抗,举起木锥子就向白狼的喉头扎去。这一举动,看得群臣们一惊,那瞬间冷了眉目的九皇子怕伤了白狮,顷刻间便决定要了她的命。

随着九皇子的弯弓搭箭,南陌咬牙迅速避开,她只是不想死。

白狮受了伤,那本该穿透女奴南陌心脏的羽箭,阴差阳错地穿透了白狮的肩胛,直接割至喉头。

尘埃落定,驯兽师叫停了围场内的局。

所有缺胳膊儿少腿的奴隶紧张的看着那头连呜咽都没有一声的狼,此刻竟然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南陌浑身颤抖,不是怕的,而是剧烈运动过后的不适应。

这古代里,女子的成长太过安逸,这具身体,已经很长时间得不到高强度的训练。如今突如其来,让她与命运相搏斗,在夹缝里寻生机。

空气里,沉默有些奇特。

那些幸存下来的奴隶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看着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她闯了大祸,羽箭是九皇子的羽箭,可谁又敢去触这尊贵少年的眉头?所以罪魁祸首只能是她。

年轻的蓝衫少年阴鹜了一双眸子,一言不发。可众臣工却觉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儿,皆大气也不敢出。

“既然这双手伤了九弟的爱宠,本宫替你剥皮拆骨赔罪可好?”温柔到骨子的语气。

墨衫男子,嘴角轻轻勾起,面上的阴狠里抽丝剥茧一般斑驳出几分凛意。

他缓缓走至围场,挥退驯兽师,玩笑一般抽出一把匕首来。

晃了晃刀尖,寒刃逼近,又怎会允许南陌说不?

南陌比谁都要看得清楚,这个墨衫男子面容下隐藏着的狠戾。

南陌偏过头,颤抖着伸上自己的双手,递给少年,那姿态像极了方才那待宰的花斑鹿,眸里漾着的绝望之深。

墨衫男子玩味地舔了舔唇角,没有丝毫犹豫,利刃切入南陌的皮肤,几乎直接没入到骨头。

刀尖甚至恶劣得在骨头上剐蹭了一下,离得近的,几乎能听到骨质摩擦的声音。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绝望,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漱漱流下,面容痉挛到抽搐,痛到极致。

商钺有片刻恍惚,这样的眼神他在曾经赐死的那个人眼中也看到过。

可惜在面对绝对强权的时候,任何的力量都是这么渺小。

他是大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她是低贱卑微的女奴,她不能反抗,也不该反抗。

只有近距离,才能看得出,少女指尖微微战栗。

南陌心里再清楚不过,这颤栗不是因了那舔血的刀子,而是这双手的主人。

墨衫男子,明明做着一件残忍至极的事,可是面上的笑意却愈演愈烈,手上的动作也冷厉无比,刀刀入骨。

去年秋末,太子西山狩猎,坠马负伤,今年又大肆出行狩猎,只是不再去西山那个晦气的地方。

伤了九皇子的爱宠,赐死就好,何必如此折磨?众臣子看不下去眼。

“太子殿下好雅兴。”随着一声明明相隔甚远,却从第一个字开始清晰贯耳的嗓音响起。

声色雌雄莫辨,而又软媚异常。

一辆马车疾驶而来,驾车的车夫,是一个半边脸都被烫伤,容貌奇丑的男人。

马车缓缓停下,玄色的幂帘下,一只手以不失优雅的姿态,突然伸出扶住马车的车棂。

那车夫跳下车辕,后退半步,将马凳摆放在马车外,神色恭谨地侍立在一旁。

车夫身后的马车漆金雕花,车身以沉香木打造,车厢上镌刻着暗红色的莲花印记,奢华无比。

在大晟王室面前如此招摇,可见此人横惯了。

那人身姿秀挺,步履轻伐,周身的气场比之大晟太子商钺,却仿佛见不得光一般的,黑色的冪离兜头罩下。

商钺停了手,面上的狠色一闪而过,“阁主怎会有空来此?”

“桑桐围场外的奇山,是本阁主的地方,今儿天气不错,出来转转。”那人的嗓音出奇的惑人。

那人貌似好心解释着,冪离后的“眼”里却直勾勾得盯着那女奴。

众臣工看了一眼漫天的黄沙,嗯,天气的确“不错”。

木檀阁的阁主?知道来人底细的兵卒子不禁牙关打颤。

木檀阁,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晟子民,而是独立于大晟的一支组织。前些年,陛下听了老太师的建议,有意要削弱这股势力,可惜还未下手,所有的一切就乱了。

边境他国来犯,民众动乱滋事,闹得人心惶惶。甚至,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居所一夜之间,全被劫掠了。

嚣张的行为,却只昭示着一点,这只是一个警告。

在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做这些事,还不被禁卫军发现,这是何等可怕的势力?老太师细查下去,才隐隐知道是那木檀阁在背后捣的鬼。

由此,这样神秘的组织,为王室所不容,但却又无法不容。

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知道木檀阁的水究竟有多深?

所幸,木檀阁从不服务于任何一国王室,看做是江湖组织,也并无过错。所以诸国虽忌惮,却也不敢乱来,此间的敬重,倒是都给足了。

商钺的手微微一顿,玩味地挑了挑眉,“阁主对这个女奴感兴趣?”

南陌承认,手臂上饶是这样的痛,她仍是分心了。

因为即便这人遮掩着容貌,也能从举手投足中感觉出来那份妖冶。

冪离之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了几步。商钺身后的九皇子,充满敌意地看着那人。

明明是极其普通的举动,可在众人眼里,却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

“既如此,便送予阁主玩赏。”商钺一字一顿道。

他抬脚便踹在南陌的膝盖上。

南陌膝盖遭到痛击,跪下去。他脚下的靴子狠狠地磨碾在她本就鲜血肆意的手上。

“如果下一次,让本宫看见你,本宫就将你活剥了,过了沸水,给白狮献祭。”

第五十七章 你不怕吗

众人知道,这是太子要将这个女奴送给木檀阁阁主的意思,不过是送出去前再多给她点儿苦头吃。惊叹之余,又不禁觉得这个女奴,如此好命。

有人轻嗤,好命恐怕谈不上,传闻这木檀阁阁主可是貌如地狱恶鬼,无论男女,见他一面,登时都能被吓晕过去。

还好狎玩童男童女,饮人生血。

南陌仰头看了商钺一眼,这样的动作本就费力,可她还是那样做了。

“哈哈”,饶是这种光景,那个女子竟然还能笑出声来。她一个字都没说,可是那脸上毫不遮掩的笑意,充满了讽刺意味。

似乎是在嘲笑他将猎物拱手送人的无能。

奇耻大辱!商钺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偏偏有人敢瞧不起他。

商钺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上了天大的当。方才这个女奴的软弱,唯诺,似乎都是昙花一现。

是猎物营造给猎人的假象,而在这一役中,猎人看走眼了。

商钺是谁?他绝不容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尤其是在遇到这样新奇的猎物。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做出了承诺。

那木檀阁阁主,冪离下的桃花眼微挑,一手将南陌拥住怀中,白玉骨扇抬高她的下巴,一寸,两寸……低哑似具引诱的声线,贴着她的耳骨,“这算不算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不待南陌反抗,他便点了她的穴,让她不得动弹。身后那马车夫很有眼色地快步过来,将人抱去马车上。

商钺见此,只能作罢,心里却给木檀阁记上了一笔账。

车厢内。

“知道本阁主为什么要救你吗?”慕容弋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他的另一只手的指骨顺着南陌的肩胛而下,丝毫不顾女子胳膊上的血色翻涌,最后从斑驳的袖口翻出一块系着宝蓝色璎珞穗子的沉香木,约有拇指盖大小。

他的尾指勾起那块令,声线勾人,“姬弑,堂堂第一杀手,因为你这么一个小小女子在阴沟里翻船。”

南陌看着他手里骰子大小的沉香木,眸色一沉,“抱歉,我和你说的那人不熟。”

“你就不好奇他现在如何了?”冪离后的人把玩着手机的木檀令,状似不经意道。

南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移开脸。心里却突然想起来曾经在景家救过的那个受伤的黑衣男子。

他还真是杀手啊?

不过她和他是真不熟,这点儿倒也没扯谎。

“比起那个,我更好奇阁下。”南陌不置可否,身体虽然一动不动,眼珠子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冪离后的人。

“你不好奇他,可本阁主好奇,苏子阮和姬弑究竟是谁对你更重要呢?”他压低声线,揽过她的腰际,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南陌的肌肤一阵战栗。

慕容弋笑了,这个女子很是有趣,她太懂得人性。

怯懦或许全无生机,太过哗众取宠,也会被人毫不留情处理。所以只有把握好这个度,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南陌无疑就是抓住了这点儿生机,先是和白狮搏斗,引起商钺的好奇心,当商钺真的提起了兴趣,她又表现的全无一点儿反抗力,让商钺兴致缺缺。

明明这些做法都是为了尽最大的可能性活命,却半分委屈都不肯受,一旦有了出路,又回头毫不留情嘲笑一国太子,胆大包天。

猎物和猎人,究竟如何对应?

所以即使他不出现,商钺也未必会真的杀掉她。

满意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当然,留在木檀阁,你应该不用担心你的安全问题。”

他的扇骨熨帖在她的侧脸,“因为,你没这个机会走出去。”

为了让生命变得有趣一些,慕容弋的好奇心很重,可他一旦决定了不去追查,就是不想费这个心力。

南陌此刻却也在打量他,眸子里清冽无比,像是初春的春寒里带出的一点儿料峭。

下一刻却陡然伸出手钳制住他的扇骨,手腕翻转,生生换了个方向。

尖锐的扇骨直对男子的脖颈,“那杯茶有点儿毒,毒性不强,但足够让阁主大人浑身无力,任人宰割了。”南陌贴着黑色的冪离道。

她是什么时候冲破的穴道?明明没有丝毫的内力,慕容弋挑眉。

不过那点儿毒对他慕容弋来说,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南陌不清楚他的底细,他倒也乐得陪她玩闹,索性受制于她。

慕容弋往身后的锦垫软绵绵地一靠,好整以暇看着她。外面的车夫,不经过允许是不能进来的,这是规矩。

南陌直起身子,“你说的苏子阮,姬弑,我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她的每一句都尽量压低声线,只是右手也没闲着,上下翻动,掏出了他袖口的木檀令。

“不过别人送的东西,白白交出去可不是我的性格。”

揣好了东西,南陌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阁主大人救了我,我当然也要将救命恩人记在心底,好好报偿一番。”

她出手太过迅速,饶是慕容弋都愣神了一番。

黑色的冪离被南陌随意一丢,那一瞬,桃花眼迷离一刹,紫眸如波。

他秀挺的鼻梁为界,或明媚,或黯淡,计白当黑,分不清背景主次,或者说,这个男子的五官,一切都是夺目的。

他的下颌有着一道浅浅的美人弧,天生绝代倾城的美人儿。

眉梢微调,便是由淡至浓的油彩。

南陌觉得自己也算是有点儿见地的,江南的洛家女,月上妖的梵音姬,清贵如玉的景莫淮,尊贵无双的小侯爷沈易笙。

可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俊美无俦,绛紫色的眸子勾魂摄魄,嵌在这样的多一分偏浓,少一分则淡的面庞上。

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这样的极尽诱惑。

南陌的指尖伸出去,停留在男子的眼睑,她的拇指滑过他的长睫,像是在触碰着什么稀世珍宝。这对绛紫色的眸子,仿佛浓墨重彩,丽到极致的一笔。

紫眸的人太少见了,南陌忍不住喟叹。

“很漂亮,这是真的吗?”她有点儿怀疑。

慕容弋怔住了,他可以轻易看进她黑琉璃般的眸子,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在这一刻,不同于以往的任意一个人。

他天生紫眸,母亲自生下他后便自尽而死,为了生出他这么一个妖孽而赎罪。

从出生到如今,二十四年,他见过太多的鄙夷的,害怕的,故作镇定的一个个人。太能够分辨出那刻意逢迎背后的厌恶恐惧之意。

但是像这样由衷的喟叹,几近没有。紫瞳者生而不详,老国师曾经说过,紫瞳者,当以妖孽论处,天下莫不以为如是。

如果不是母亲拼死的保护,这个世上也不会有慕容弋这个人。

“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南陌眨巴了一下眼睛,直观道:“你这么漂亮的一双眼,遮起来,真是暴殄天物。”

他心底一颤,紫眸潋滟了几分。

喑哑的嗓音,惑人心神,“你不怕吗?”

南陌拍了拍慕容弋的脸庞,嘟囔了一句,“你是对‘怕’这个字有什么误解吗?”

“长的这么好看,还遮掩的又这么严实,我以为你长的有多吓人呢。古有看杀卫玠,你莫不是也在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才出此下策?”

南陌复又伸出手把他的发带拆开,发丝揉乱,又将外衫费力撕成一条条的。不由腹诽了一番,这有钱人的衣服和她们这样的平民就是不同。单看这衣服的质量,就可见一斑。

“我要是有这么一双稀罕混血的眸子,啧啧啧……”南陌在心里补上一句,杀人越货就方便多了。”

再抬头看了一眼慕容弋,她知道自己这是妥妥的仇富心理作祟。

慕容弋眉梢微调,秋水如波荡漾,眸色深深,唇角更是加深了几分。

颈下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漾起一个诱惑力十足的笑容。

“靠之”,南陌啐了一口,都弄成这样灰头土脸的了,还是难以遮掩这男子的绝色姿容。

他任她胡作非为,却在马车忽然颠簸之时,伸出手掌将女子拥入怀中。

南陌的头狠狠撞向他的胸膛,那一下,惊天地,泣鬼神。

南陌敢打包票,因了这贯力,她的额头砸在他的胸膛,一定足够地疼。

“你这是投怀送抱?”顶着这样的一张绝艳倾城的脸,不说话便已经是极致的诱惑,更遑论他刻意引诱。

“我叫慕容弋,我要你记住这个名字。”他半坐起身,将女子禁锢在自己怀里。

南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明明中了毒,他怎么还会有力气?难道刚才这个男子就同猫戏老鼠一般戏弄她?

“你放开……”她咬牙切齿。

“本阁主的全部身家都给了你,你还如此不识好歹。”

慕容弋低头,皓白的骨腕抬起小几的茶盏,“你这小野猫爪子当真锋利,如此美味怎能让本阁主独享?”

他食指意图掰开南陌的唇齿,南陌誓死不从。

慕容弋于是笑了,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牙来,他的食指从南陌的嘴角抬至自己的唇齿间。

“你是乖乖自己喝了,还是要本阁主喂呢。”男子的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第五十八章 假仁假义

南陌就着他的手喝下茶,顺带狠狠咬了他一口,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但她牙口好啊。

“这样才乖。”慕容弋为她擦去唇角的药渍,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

这场景要是在木檀阁的一众人看到了,肯定是要惊出眼珠子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有人偏偏就这么做了,还毫发无损。

木檀阁。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看着慕容弋上窜下跳。

“你忘了,当初那个自称爱慕你的风家千金,看了你的第一眼后,当时就吓昏死了过去。”

慕容弋若有所思。

“人言可畏,紫瞳者,生而不详。”那老头儿缩在一起,跳上凳子,虽然鸡皮鹤发,可嘴边的八字胡十分威风。

“你从太子手底下将一个女奴带进木檀阁,她会给你生事端的。”

“你觉得她是谁的细作?”慕容弋不免觉得好笑。

那白胡子老头儿撇撇嘴,“老夫可没这么说过。”

……

“阁主大人带回来一个女子,听说是桑桐围场的女奴。”浅棕色绸布衣衫的丫鬟低声对冯碧道。

“怎么会?”那种卑贱的奴婢怎么可能进木檀阁的门?

“听说那是个狐媚子,连太子那样嗜杀的人,都没能对她下得了手。”

人人都知道,木檀阁向来与王室没有交集,阁主大人怎么可能为了带回来一个那样身份的女子而开罪大晟王室?

“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区区一个女奴,敢在木檀阁作威作福?

冯碧面色愠怒,这么些年来,她是这唯一一个被木檀阁认可身份的女子。

她的父亲曾经为了保护慕容弋而死,临终之前将她托付给慕容弋,求其照料。

她以为,慕容弋终有一日会对自己心动,哪怕他不动心,她也相信,只要她不变,那么铁树也能开花。

如今,下人们都在盛传阁主他瞧上了一个女奴,还把她放在了上锦阁。

上锦阁,她曾经向慕容弋讨要了很久的地方,他却从没答应过她,而那个所谓低贱的女奴,却被安排在了那样的地方,让她怎能不生气?

可气归气,她还算是有点脑子的,很多时候,人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并非长久。所以她当然要先试探一番。

在南陌折腾了一夜翻墙,撞墙等各式各样的方法失败之后,南陌的心态终于崩溃了。

木檀阁在一个不知晓名字的山内,奇门八卦,阵脚极多。

浣儿提醒她冯碧来访时候,南陌却极其抵触。

“浣儿?为什么不提醒你家阁主将犬拴好?”

浣儿微笑,耐心低声解释。

“慕容弋的小妾?”屋内的南陌似是不屑。

浣儿提醒,“并非小妾,只是自小被收留在木檀阁的一个女子。”

冯碧气的鼻子都歪了。她从小跟着慕容弋,这木檀阁向来无女主子,即便尊她一句夫人又有什么不对?现在不仅这个外来的女奴如此糟践她,这个叫浣儿的丫头更是踩低捧高,过分至极。

冯碧脸上抽了抽,她不确定如果跟这个女奴起了争执,在慕容弋尚有兴致的境况下,会偏向谁。

在她看来,这个男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不是自己的爹曾经拼死救了他的命,恐怕自己在这木檀阁一天都活不下去。

慕容弋虽然容颜俊美,可是在那双诡异的紫眸下,谁能够淡定处之?即便是她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在见到自己以后要追随一生的主子的时候,还是被惊吓到了。

几夜的惊悸,失眠。紫瞳者,生而不详。如果这个人是别人,她一定会选择毫不留情离开,可是父亲自小给她灌输的思想,这是她要侍奉一生的主子。

即便传闻令人恐惧,可她还是毅然决定留下了。

冯碧一进上锦阁的门,就发现这里守卫极其松懈,竟然就只一个浣儿伺候。

她不知道的是,昨夜南陌以睡不着迁怒于人的方法摒退了一切人。

慕容弋仍是由了她。

可即便如此,她连木檀阁的内苑都走不出去。

“妹妹初来乍到,可还习惯?”

冯碧面上挂笑,她本就生的美丽,对自己的容颜有足够的自信,如今看到南陌,也不过就是长相秀丽了些,没什么特别的。顿时,内心的气也消了一些,更加确定慕容弋只是一时兴起。

“妹妹?”南陌扬眉,“不敢当。”最近脸上因为伙食够好,多了点儿肉,终于不像以前一样瘦削,而是线条圆润了几分。

冯碧打量一番,发现此女的容貌并非什么倾国倾城之色,只能勉强算作秀丽。真不懂得阁主为何要将她带回木檀阁?

冯碧见她又一言不发了,以为她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

又开解道:“妹妹,你虽然身份低贱,可是木檀阁向来不在乎这些位分尊卑,妹妹只要好好服侍阁主。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其实阁主挺好的,知道我喜欢吃莲雾,专门遣人去东盛采摘的,今日给妹妹也带了些。”

冯碧示意身后着浅棕色绸布衣衫的丫鬟婧儿将食盒放在桌上。

“其实姐姐如今这样的待遇,和阁主夫人也没什么区别,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可告诉我。”

南陌心情不好,若是平时,她还能想着如何回复她,甚至逗弄她一会儿。

可是现在,她没这个心情,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你干脆说,外面的天是你家阁主觉得你怕黑,特意变白的。”

冯碧气结,这低贱不懂礼数的女奴,果不其然是桑桐围场走出来的,野性难驯。

冯碧此次来,一为试探,二为打压。

她要让这个地位卑贱的女奴知道,自己在这木檀阁是个什么地位。

现下,是因为慕容弋有点儿兴致,容他胡作非为,要是再过一段时间,她完全失了宠爱,就是她冯碧出手的时候了。

鹄城,箐阳酒楼。

两个戎装打扮的兵,在桌前吃酒。

“边城无战事,我们哥俩却被发配到这等蛮荒之地。”其中一个道。

“得了吧,鹄城有凤大将军的名头照拂,比其他的边城不知好了多少,苦中作乐也是一种活法嘛。”

“凤大将军?”另一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若是十多年前,老子敬他是一条好汉,可是现在呢,早都被磨的没血性了。”

“你这是瞎说了。”

“你是不知道,这凤大将军和凤夫人,多年前曾有过一个女儿。在鹄城同洄乌人一战的时候,被洄乌人心存报复,抢了那襁褓中的婴儿去。如今这凤夫人是愈发的疯癫,结发之妻,凤将军不惜揭开当年的秘辛,也要找到当年失落的女儿,以宽慰凤夫人。可是这经年许久,哪能大变活人出来。”

另一个兵,眉间一跳,“你怎么知道?”

“这天高水远的,消息传过来都不知道是几个月后了。我一个远方表哥在禁卫军中当值,看上我那年纪最小的妹子,来信让我跟家里说和。信上顺带提了几句,他们将军的事儿。毕竟当年同样是凤将军的麾下的兵,他絮叨上几句也是正常的。

想当年凤夫人,那可是毓秀大晟名门闺秀,巾帼女子,比之当今的皇后娘娘也是不遑多让。谁料却落得一个如此下场……亲女失散在外……形容疯癫……”

南庸一向小气,只对赌大方。此刻却掏出怀里仅有的大钱,向两位官爷走去。

他貌似和他们十分熟识,一屁股坐在方桌侧面的长条板凳上头。

那两个酒喝大了的兵卒子回头看。

只见一张规规整整的方脸显出来,脸上两只眼珠子却溜溜地转来转去。

南庸笑道:“出门在外,酒哪能喝的不尽兴?今日官爷的酒,我请了。”

不待那两个兵卒子说话,南庸又起身去了柜台处,对着掌柜的说道:“尽管上好酒,都算在我南庸的头上。”

“南庸,你上次欠的酒钱还没还呢。”那掌柜的咬牙切齿,要不是因为店里头客人不少,他都恨不能拿扫帚将这泼皮扫地出去。

可是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南庸这厮是个泼皮无赖,臭名远播。谁要是给他寻不开心,这个无赖没的给自己使绊子。

南庸压低声音道:“看见那两个官爷了吗?那是老子的朋友,仔细老子一会儿说上几句,砸了你的店面,这大家面上可就都不太好看了。”

南庸见掌柜的隐忍不发,想着就这么一遭,他可能即刻就要发财了,再也不会回鹄城这个鬼地方。

南庸回到了桌前。

那两个兵卒子招呼他同坐,有人请喝酒,谁不乐意?都是当兵的,也没什么心计。

几人醉着醉着,竟然称兄道弟,胡言乱语开了,而南庸也把他想要打探的消息给探到手了。

听闻帝京,大将军凤景玉寻找失踪的女儿,赏金颇丰,又承诺荣华富贵。

南庸回忆起十多年前辛娘捡回南陌的时候的种种情景,心道南陌即是凤景玉失踪的女儿,将军之后。

原来,当初凤将军因为建功立业被洄乌人为报复,抢走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此为秘辛,却是和自己印证的半点不错。

十五年前,辛娘抱回来的那个肩上有块半月形胎记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凤景玉大将军的女儿。

当初他还怪罪辛娘,自家人都吃不饱,还捡回来个孽畜来。

是辛娘非拼死护着,他才让南陌那丫头活到如今。

如今看来,这南陌不仅不是他的晦气,还是他的宝贝。

第五十九章 鬼医霍邱

这厢。

南莠灰头土脸,叉着腰烧火,只要一想起来鹄城有知情的人说南陌将南晴带去京都了,还巴上了沈小侯爷那样的人,心里就有一股子意气不平。

他们这次待的地方,还不如以前那个小山村,本以为爹会带他们去大一点儿的地方,结果为了躲债,又跑到这种穷乡僻壤。

凭什么南晴她们就能去享福?而她就要过这种生活,做这样苦累的差事,母亲两腿一蹬,倒是死的干净。

结果留给她这么一个烂摊子,好赌的爹,赖人照顾的弟弟。

这时候,南莠看见南庸从屋外跌跌撞撞走进来,满脸春风得意。

南晴捏着鼻子,“爹,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去去去,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南庸虽然喜不自胜,可却不容许南莠挑战他的权威。

“爹,我实在是受够了,为什么我要做这种活计,而南陌她们就可以享福?”

南莠心里根本想不通这点,面上极其委屈。她本来想着留在家中才有最大的可能吃饱喝足。可是没想到,南陌和南晴那两个家伙竟然阴差阳错攀上高枝,发达了。

而自己,明明是南家最聪明的,阿爹最喜欢的,却得做这种粗笨的活计。

“你放心,你马上就可以享福了。”南庸哈哈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沉了脸。

“你娘临死之前留了什么东西没有?”

“当时是南晴在里头照看,就算留了也轮不到我。”

南莠嘴上虽然没好气说着,但她心里其实是觉得,辛娘能留什么值钱的宝贝?那光景,即便是有值钱的东西,也早就当了,补贴家用。

她看向南庸,发现南庸即使醉酒,这话也问得极其郑重。

不禁怀疑,“爹,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娘还留了什么宝贝不成?”

南庸吐了一口痰,开始四处找地上之前洒落的烟草,嘴上也没停,“南晴托人带了话,说是去了帝京,留在这鹄城,就算地方再怎么换,你爹我这名声也早就坏了。”

南莠皱眉,“爹想投奔南晴?你当初可是说过,她要是敢走,一辈子都不要妄想再回南家。”

南莠虽然也动过这个心思,可是她毕竟也是要脸面的。当初南晴那丫头走的时候,自己可是说了她不少难听的话。

南庸冷哼道:“她骨子里就流着老子的血,如今享福还能独享?天经地义她合该照顾自己的老子。再说那个南陌,白吃了家里的十几年的饭,让她照顾一下南家难道有错吗?”

南莠点点头,当然没错,她们就该为这个家尽心尽力,凭什么只有她南莠倾心付出?

木檀阁。

“敬钟派了那么多刺客,该收买的都收买了,结果却连承安王之子的半个指头都没伤到,如今太子的脸色可要难看了。”慕容弋满脸嘲弄。

“那个景莫淮,的确非池中物。”拖着白胡子的霍邱嘟囔着,承安王没有站队,即便是哪方面势力,对他现在也只能是拉拢。

厅内二人不咸不淡地品评着。

“慕容弋,你未免太小气了。”南陌叉着腰站在议事厅的外头,大喊道。

她想好了,慕容弋从未开口叫过冯碧一声夫人,她却字字句句以阁主夫人暗居,只能说明是她这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

通过浣儿的说辞,这冯碧跟了慕容弋这么多年,几乎整颗心都给了这个妖孽,可是在木檀阁却没有一点儿身份地位。

除了说明慕容弋太过无情,就是冯碧这个类型并不是慕容弋喜欢的类型。

她所接受的东西,是贯彻东西方理念的,有很多治疗方法和如今的这个时代是有冲突的。

这种交流,不仅是医学层面,南陌觉得,这更是两种文化的碰撞。

两人有所见略同,也有针锋相较的。

慕容弋紫眸微敛,面色极其慵懒。他这小猫儿不仅爪牙锋利,而且脑子还很灵光,他慕容弋貌似捡到宝了。

悠闲,惬意,这一老一少这样,倒让慕容弋觉得心头一松。

霍邱性格脾气古怪,很难有个人对他的胃口。对外,说是他木檀阁门下的,不过是老头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给自己安分名头。实际上慕容弋对霍邱很是尊重,不仅是医术还是人品。

他第一次在霍邱面前显露紫眸的时候,霍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儿,连呼神奇。整日吵吵嚷嚷地要为他拨乱反正,恢复正常的眸色。

霍邱说他行医这么多年,最喜欢稀奇古怪,疑难杂症,初见那绛紫色的眸子,当真是吓了一跳。可惜他这人不怕诅咒,就喜挑战这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现下,这丫头来了当然更好,免得他一个人研究,着实无趣。

木檀阁外。

冯碧本就心情不佳,所以准备出门去逛街市。

没想到,冯碧刚带着婧儿准备离开,就看到一辆马车疾驶而来。

木檀阁的来客,必须经过了审核后才可放入,而且必须由木檀阁的马车载人进来。这徽脊山里四处都是阵法,寻常人不幸闯入,只会在此间迷路,成为白骨一堆。

这马车上有暗红色的血莲标记,来客了?冯碧心头疑惑。

她拧眉,见马车上下来个主仆二人,一胖一瘦。木檀阁的仆从揭下二人眼上的束条,示意地方到了。

冯碧见是相识的人,不由阴阳怪气地出言,“当真是稀奇了。”

凤盈还没弄清楚状况,她身旁的魏嬷嬷已经颤巍巍地伸出指头来,“这般口气,这是视我们大小姐于无物吗?”

仪容端庄的凤大小姐见这冯碧似乎与往日不同,且面上怒气难消,摇了摇头道:“算了,冯姑娘似因事动怒,本小姐也不愿执著于这些个虚礼。”

凤盈这么一说,魏嬷嬷再有不满,也得按捺在心里。

“冯姑娘莫不是因为慕容阁主的事才失仪至此?”凤盈微笑,脚底的碎花软绸绣鞋轻挪,嗓音婉转。

冯碧意识到自己有些在外人面前失态了,暗瞟了她一眼。

这凤盈不愧是凤景玉将军的长女,一张鹅蛋脸,眉弯若柳,唇朱似胭,仪态端庄,甚至有人说她有母仪天下的做派。

自己与她,真是相形见绌。

凤盈见她不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这才笑道:“听闻木檀阁阁主门下有鬼医霍邱效力,母亲近日身体抱恙,寻常大夫乃至宫廷太医皆是束手无策,不知能否请冯姑娘代为引荐?”

这一个两个都是看她过的太好了,所以来给她添堵吗?木檀阁来了个眼高于顶的女奴,现在这京都的凤大小姐也来凑热闹。

男人的喜好,向来是说不清的东西。如果她可以仿照冯碧的那个模样,性格去行事。是不是这个慕容弋对她就会厌恶,失去警惕心,到时候逃出去也更加容易一些。

南陌不管浣儿的阻拦,进来了,看见椅子上缩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南陌对着霍邱的八字胡略一挑眉,南陌颔首道:“爷爷好。”

爷爷?霍邱不淡定了,“你再怎么也该叫叔叔吧?”霍邱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他堂堂一介医鬼,在哪里不是被人尊为前辈敬着,就是来这木檀阁,冯碧那等女子都得对自己尊尊敬敬的。明明知道像他这样岁数大的老人家,最怕旁人说他老,小丫头倒是不避讳。

罢了罢了,霍邱从椅子上跳下来,佯装生气准备离开。

“老夫这就离开,至于改变眸色的药会尽快配成功的,老夫还得研究一番。”

“等一下”,南陌突如其来道。

霍邱顿了步子,八字胡一撇,挑衅地看向南陌。

“改变眸色?如果通过人工虹膜移植,可以达到那样的效果,可是在医疗技术并不发达的时代,可替代人体的硅胶虹膜的材质,是如何提取的?术后如何进行后期消炎处理?”

南陌的问题,如同连珠般向霍邱发去。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过来的初衷。因为当在自己熟知的领域遇到了大拿者,她还是忍不住将这些说出了口。

这在这里,几乎是无解的,现在的技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环境的无菌隔离。

霍邱瞳孔皱缩,“你说什么?”他只想过用药物改变,却没有想过用植入的方式来代替。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可以说几乎是没人提出过。

“人工虹膜……”霍邱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开了。

“如果用药物改变虹膜的颜色,很容易引起组织病变。”南陌实事求是道。

“等等,小娃娃,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通过移植的方式完全改变眸色。”

“人工虹膜移植,手术不是问题,但是材料准备很难,术后细菌控制很难。”

南陌皱了皱眉,不解看着霍邱,“我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改变眼睛的颜色,这颜色多好看啊,你是不是嫉妒他?”

霍邱小眼睛努力张了张,“狂,够味道,老夫喜欢。”

接下来,反倒是慕容弋被晾在了一边。

两人就这医学方面的东西,就差没备二两小酒,推杯换盏了。

霍邱以往遇见的都是沽名钓誉,老气横秋之辈,毕竟在这方面有所建树的,年纪不会太小。第一次遇见这么个有趣的小娃娃,而且不会不懂装懂。

有不会的能够虚心求教,按说有这样的医学天赋,又是这样的一个年纪,早都不知道傲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南陌没有,她对于中医的研究理念,虽然所接受的皆是博大精深的东西。但是她毕竟年纪小,不可能将爷爷的经验全部融为自己的,实践上更是欠缺了不少。真相比较起来,自然是没有这鬼医霍邱切身研究来的高妙。

第六十章 南莠的委屈

《朱门医香》第六十章 南莠的委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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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姊妹相对

阿姐身份低微,却能得到小侯爷的垂怜,那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同样是南家的女儿,她和姐姐的身份都是一样的,既然姐姐可以攀上高枝,那么她也可以。

如今姐姐失踪了,生死未卜,那么就该她来替姐姐报恩。

她听人说了,这种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很是寻常,她只想做个妾室,侍奉在小侯爷左右。

如今阿姐失踪了,沈小侯爷却还是愿意收留她,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也有那么几分怜惜,只是从前碍于阿姐在,不好说罢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小侯爷呢?”南晴面露羞涩,不安地问。

钱婆子是个精明的,知道这姑娘八成是对自家少主子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了。而她不知道南陌的事情,以为自家少主子从来不做这种扶持弱小的戏码,或许真的对这南晴姑娘有意思,于是当即应下给沈易笙传话的这活儿。

“听说你吵着嚷着要见我?”沈易笙看着他一进门便即刻跪下的南晴道。

那南晴面色羞红,半天说不出个囫囵字。

沈易笙面色不善地看向钱婆子。

钱婆子立马意识到自己是自作主张了,自家少主子的脸色明显是不耐烦的。

“让你照顾人,照顾到小爷这儿了?”沈易笙挥挥手,让钱婆子下去。

钱婆子连连应是,躬身离开。

“小侯爷莫怪钱婆子,阿姐教导南晴,要知恩图报,小侯爷救南晴于水深火热中,南晴无以为报,只能……”南晴害羞得低下头去,双眸里已经满噙泪水。沈易笙不开口问,她也不多说半个字。

时间一刻刻过去,沈易笙终于有所反应,“那你想如何?难不成要以身相许?”

一语中的,南晴更加羞怯,不敢附和,也不想说不是。

“啧啧,瞧这勉强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我强抢民女呢。”

南晴瞪大眼睛,想要辩解,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她自小生长在乡野,比闺阁中的女子大胆,可毕竟是自己的亲事,她再说下去就有点儿不知羞了。

只得含羞带怯道:“南晴愿意回报小侯爷的,只要您说,我都可以做到。”

“小爷我不用你以身相许,”沈易笙走近两步,“为了报答小爷的恩情,是不是小妞你什么都能做到?”

“是,晴儿愿意做任何事。”她连称谓都改了,南晴觉得自己已经把控好这个男子的心理了,只要他开口让自己以身相许,那么自己就故作矜持,考虑一会儿再答应。

“那你就嫁给赵麻子做妾吧。”沈易笙大手一挥。

南晴懵了。

只听沈易笙继续道:“这赵麻子生的一张麻子脸,自小便侍奉侯府的马匹,当是劳苦功高,只是一张丑脸,讨不到老婆,你既什么都愿意做,想必嫁给他也是没有怨言的。”

南晴瞪大眼,不是的,不是的,他不该这么说的。南晴膝行后退,拼命摇头。

“小侯爷,南晴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将南晴嫁给那等人做妾?”她说的极其委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早已经忘了她原本生活是怎样的穷困,甚至如果一直生活在鹄城,即便是嫁人也是她爹做主,又或将她卖了。而现在,过了一段养尊处优的生活,便觉得那赵麻子听着就配不上她。

沈易笙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陡然一寒,“小妞,你这样的姿色,入不了小爷的眼,你把力气省一省,安分一点儿。”

沈易笙说完毫不留情离开了宅院,锦衣华服莲花冠,仿佛又成了那个人前尊贵的小侯爷。

可是只有他知道,他现在的心境如何。丫头丢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失踪的,他却无能为力,沈易笙攥紧了拳头。

帝都城郊,远处有风动。

凤景玉银衣铠甲束身,面色威严,长吁一声,座下的战马沐牙应声而驻足。

却见一有着吊梢眉、细眼的女子直直闯至他的马头。

“大胆,你是何人?”身后的副将张根声立即出言道。

却见下一刻,长箭划破空际,直直向凤景玉刺去。

那粗布女子几乎是下意识挡在凤景玉面前。

凤景玉手腕翻动,在长箭堪堪快要刺向女子面门之时,凤景玉挥剑凌空切断长箭,断分成两半,飞了出去。其中半支还是堪堪擦破了南莠的肩头。

“你一个小小女子,为何出现在这城郊之中?”凤景玉剑眉间隐有憔悴之色,可依旧不减当年威严。

“大将军报效家国,居功至伟,能为将军挡箭,是小女子的荣幸,小女子死而无憾。”南莠答非所问。

她因肩上擦过的伤,而肩膀剧烈抖动,吊梢眉也皱起来,肩头的薄衫脱落,露出一个半月形的印记。

凤景玉威严的面色有一时松动,“你……你是哪里人士?”

“回将军的话,小女子乃鹄城人士,因家中贫寒,不得已,与父亲弟弟来京中寻亲。”

这姑娘倒是答得周全。

“多大了?”

“约么十五了。”南莠捂着肩头,艰难回答道。

她又低头解释道:“小女子不求回报的。”

见她是个知礼的,凤景玉面色缓和了些,心中的戒备放下了点儿。

一勒马头,却是要转身离去,一旁的副将亦是紧跟着。

“爹,您已经不准备认我这个女儿了吗?”身后的南莠哭腔出声。

这……

凤景玉身后,那些副将们面面相觑,前段时间将军请了圣上的告示,寻找当初与洄乌人一战,被洄乌人报复抢去的女儿。谁知道消息一出,一时间冒充的竟也不少,这么快又是一个?

“我都说了,爹带你回去,你这亲爹不认也罢。”一声粗喝。

南庸突然跑出来,拉着南莠就走。

他们按照南晴给的地址寻去,才知道南陌早已经失踪,生死未卜。据南晴说,是被流寇给抓走的,多半已经没命了。

沈小侯爷几乎把能动用的力量全用了,可是还是没有找到人。

南庸胡子拉碴,连眉毛都秃了,他拉着南莠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块古朴大方的玉珏来。

“这玩意儿将军还是自己收着吧。”南庸扔向凤景玉

这玉珏玉质上乘,一看便不是南庸一流能够拥有的。

凤景玉下意识抓住,眉头动了动,这……这是当年他和曦云一起塞进孩子的襁褓,意在讨个好意头的那块玉珏。

错不了。

“孩子……等等。”凤景玉言语艰涩,目光又落到南莠被划破衣衫的肩胛处。

“随爹回家吧”。凤景玉开口。

南莠愣住了,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他的女儿了?南莠有些不可置信。

南庸推了一把愣住的南莠,从南晴那儿套来的玉珏才是信物。

几个副将也是一阵唏嘘,见凤将军如此,看来这回是真的没错了。

只可惜,这姑娘一看便是山野中教养出来的,行为粗鄙,言语无状,没的埋没了将门之后一称。

要知道有凤盈凤婷两位聪慧美貌的凤家小姐在,这个嫡出的女儿可真是要被比下去了

凤家,将军府。

“伤口已经溃烂了啊。”凤婷皱着眉头道。

远处的地上,跪着一个抿着唇,冷汗涔涔的男子。

他脊背挺直,乌发凌乱,却依稀可以看的出刀削斧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

“小姐,这个奴隶怕是坚持不下去了。”丫鬟梅雪小声道。

“别着急啊,我这画还没作完呢。”

说话的那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在亭中的矮凳上,晃着纤细的双腿,本就容颜娇俏,又着粉裙,更显得无比娇嫩。

她头上一只五彩蝴蝶展翅,以翡翠装点蝴蝶羽翅,显得不艳不俗,反倒清丽可人。

这少女便是将军府的二小姐,凤婷。

她似乎还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便把手中的笔一丢,看了一眼还在撑着身子摇摇欲坠的男子,“一会儿让他去远一点儿,别把这小亭给弄脏了。”

丫鬟梅雪点头,凑至凤婷的画前,“小姐这画技若是能得未隐先生指点一二,造诣必定更加精进”,梅雪无不讨好道。

凤婷轻哼了一声,“还用你说,当本小姐是傻子不成?”

凤婷翘起右手,水葱般的手指展开,对着阳光,细细看着。

复又将目光移至跪着的男子身上,面上划过不符合自己年纪的成熟。

“你这个奴隶可真是好本事,明明功夫还不错,却不肯为本小姐所用。”

地上的男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站起身来,语气状似无可奈何道:“倘若你肯服软,本小姐又何必为难你呢?”

可是跪地的男子只是阖上了眼,凤婷见此,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十分生气。

“梅雪,把本小姐的鞭子取来,本小姐要亲自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隶。”

“小姐……”梅雪面露不忍,这奴隶的背上全无一块好肉,要是再打,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有命?要知道,这奴隶被王管家买进府时候,虽不是伤痕累累,可也不至于伤重至此。

大将军虽然不喜奴隶,可毕竟是二小姐苛待下人,若是知道了还不一定指责什么呢。

两人身后,一个聘聘婷婷的女子走来。

“妹妹,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看看南莠,她毕竟也算是我们的姐姐。”

“我当是谁?原来是姐姐。”凤婷语气轻慢,看向那个故作庄重优雅的女子。

“姐姐一定很气吧?”好不容易父亲都松口了,快成嫡女了,可惜那个山野村姑似的南莠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生生破了凤盈的美梦。

那南莠如今光明正大住进了将军府,她毕竟是母亲的亲女,名义上合该是凤府的嫡女。

只是如今父亲的意思不明,她这个姐姐当然着急,恨不能多做出一些假仁假义的事情,来讨父亲的欢心。

“妹妹与我同气连枝,却是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吗?”凤盈幽幽道。

凤婷不屑,“姐姐精明能干,去木檀阁求见鬼医,讨父亲的欢心,不知道你把我们的亲姨娘置于何地?”

第六十二章 风月里的柔情蜜意

凤婷又故作惊讶地捂唇,“谁知道费尽心机去求医,那鬼医竟然打发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徒弟来此,当真是可笑至极。”

“你……”凤盈被她一噎,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走了。

“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凤婷嘟囔了一声,看着凤盈远去的背影。

“小姐,何苦这样气大小姐?这嫡女回归将军府,大小姐万众瞩目下,已经很难做了。”梅雪不由提醒道。

“那又怎样?那个南莠,爹都没即刻昭告天下给她改姓,我看爹压根就不在乎那个劳什子失散多年的女儿,姐姐她会因此难做?你当真太小瞧她了。”

“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梅雪屏住呼吸道。

“慌什么?”

凤婷瞥了她一眼,“再说了,母亲的眼睛和半瞎又有什么区别?疯癫成那般样子,听说那南莠过去见她亲娘。母亲硬是将她的胳膊咬出一块肉来,非说不是自己的女儿。”

疯癫的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认不出,真不知道爹当年是喜欢上了她的哪一点儿。这么多年了,还惦记旧情,不肯将她们的姨娘扶正。

空庭中。

凤景玉弯弓搭箭,拇指捻着玄铁丝,对准靶心。

下一刻,长箭的方向却陡然一变,对向廊中的来人。

凤景玉眯了眼,那女子身量纤瘦,乌发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细长的眉,清明的眼。秀气的下巴微微抬高半分,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他手中的长箭。

恍惚间,凤景玉觉得这姑娘眉宇间像极了一个人。

思来想去,凤景玉心中暗道,这便是凤盈引回来那个鬼医的徒弟?

继而又是一叹,不愧是鬼医的徒弟,在那样经年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冷厉的目光下,竟然能够维持住心神不乱?就是他自己的女儿尚且都做不到。

“南陌见过大将军。”那女子向他抱拳行了个礼。

凤景玉看她潇洒不羁的行礼方式,完全不像是个女儿家。

“你也姓南?你和南……”

“这世上姓南的人很多,”南陌不疾不徐打断凤景玉的问话。南庸和南莠打的什么主意她不管,在凤府,南莠偷偷找过自己,希望从此对面不相识,和他们再无关系。更希望,她不要在凤大将军面前提起什么。

南陌懂得她的意思,不知道南庸是怎样让南莠成功冒充了凤将军的女儿。

她固然觉得不厚道,但是毕竟他们与她这具身体有血缘关系,她也不想因为她的话,坏了他们辛苦经营的前程。

以南莠的资质性格,日后虽然做不得大家族的主母,但她相信有凤家的势力,她至少会富足地过一辈子,也算全了辛娘的在天之灵。

“真是难为姑娘你了,还得在这府中小住一段时日。”凤景玉良久才出言道。

那天,南陌依言去给凤夫人诊脉,可是凤夫人身边的仆从却将她挡在门外,说凤夫人心绪不稳定,须得过段时间再来诊断。

凤盈虽然对南陌的医术有所怀疑,可毕竟是打着鬼医霍邱的名头。她暗自以为鬼医应该不至于给自己面上抹黑,说不定暗自从旁指导,也未可知。故而给木檀阁派了人,邀南陌姑娘在凤府小住一阵儿。

南陌微笑,“不麻烦,等到夫人情绪安稳,南陌再为其诊治。”

“南姑娘对这弓箭感兴趣?”凤景玉抬眼,见她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自己的手上。

凤景玉多年无子,身边的两个女儿,新认的那个女儿别说是诗书礼仪,便是大字都不识一个。

他倒是希望府中能出一个巾帼女儿来,可惜长女凤盈志向更在宫围间,二女儿还小,不谙人情世故。

他有这心也没这份力,这南陌姑娘的眼神明显是对这武器弓箭极其感兴趣,他觉得有趣,故而开口问了。

“从来没碰过,不知道可否借用将军的弓箭一试?”南陌问道。

她以前,游戏倒是玩过不少,也有射击一类的,但是真刀实枪的玩意儿倒是没试过。尤其是在冷兵器时代的今天。

凤景玉将弓箭递给南陌。

南陌按照凤景玉的指导下,扣弦,拉弓,瞄准,放箭,一气呵成。

凤景玉目光灼灼,结果竟也不错,虽未中靶心,可也差不离了。

南陌更是兴致勃勃,拉弓再试,一轮下来,一次比一次接近靶心。日落西山的时候,准星已经达到极其精准的地步了。

阴差阳错,两人在比试中,还赢了凤景玉一个回合。

凤景玉爽朗一笑,“哈哈,你这丫头竟比我手底下的副将还要不服输。”

“将军故意让着我,以为南陌不知道吗?”

南陌也笑道,她惊讶于自己并不讨厌拉弓的感觉,竟然能从这项运动中获得自己的意趣,和酣畅淋漓的感觉。

“这柄弓随我征战多年,如今老骥伏枥,倒不如送给年轻人。”

凤景玉将弓箭掂了掂,竟是要送给她。

南陌连忙摇头,“大将军此言差矣,君子有所得,有所不得。若是得将军宝弓,自然惹人艳羡。可惜南陌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资本畅马快意江湖,又没有本事上阵杀敌。这样的弓箭,落到南陌手上,却是不值当了。”

她没有妄自菲薄,说自己乃一介女子,受不起。而是说此弓箭应该到能发挥它最大效力的地方去。

“只是可惜了,老当益壮,却没这个机会去沙场了。”凤景玉重叹一声。

他陡然惊觉自己今日说的有点儿多,还是对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说这些志向,并且,连日来因为府中琐事而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南陌开口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是一种悲壮的荒凉,谁说一定要马革裹尸,才算是军人的荣光?南陌倒是以为,‘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对于军人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古往今来,男儿或驰骋沙场,或入仕宦海,扬名天下才是正道,到你这里,竟成了这般说法?”凤景玉虽然不认同,却也打趣道。

南陌扬眉,“不过是见将军悲白发,图惹人哀伤,南陌瞧不下去了,随口说了几句便罢了。”

凤景玉闻言哈哈大笑,有意思。

……

景莫淮这一路,依山傍水,似乎一点儿也不急着回帝京。

反倒是像在游览名山胜水一般,那些刺杀来了一波又一波。但是韦庆和卢邹二位将军也不是吃素的。

反正那些人也不敢明着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距离帝京不远的一方普通的宅子里,素衣白袍的男子怀中拥着一名美姬。

而远处表演的那名舞姬,则赤足站立在一个奇怪的圆形冰盘上,按理,这冰盘的存在十分不合理。

毕竟春日里芳菲漫天,天气早已回暖,可是这宅院里的冰盘却更像是一直存在的一景,只是存在的异乎寻常罢了。

但是观景的,和景中人,对此却没有任何疑问。

只是近了看,那美姬不像是舞蹈,倒像是牵线木偶般的跳动,一场死亡的华丽盛宴。

“公子,这是第二十七遍,您可满意?”那名舞姬唇齿打着颤儿,却刻意逼着自己吐字清晰。

妄图通过下药的手段爬上公子的床榻,如今得了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她罪有应得。荣梵远远看着,面上更是厌弃。

“满意?那你觉得哪里美呢?”男子精致的眉眼,清贵如常,却是对着怀中的美姬。

“姐姐的双足,可谓是最美。”怀中的美人巧笑倩兮,似嗔似喜,可是手心却忍不住紧张得蜷起来。

那冰上冻的红通通的脚,即便再怎么曼妙如莲,也不能称之为美。可她不敢说出有任何否定的词。

她和那冰盘上的舞姬是姐妹,见过她们的人,总会称她们是貌美的双生花。她亦为她们的容貌而心生骄傲。

可是来了这位公子身边后,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这位公子身边的一个青衣侍女,便是惊为天人。绝世无双的容颜,令她们姐妹顿时黯然失色。

可是饶是那样的样貌,站在那位公子身边,也不过是个寻常添茶的侍女罢了。

可主子将她们送给这位公子,下的命令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得到他的宠爱。所以她们不管不顾也要试一试。

只可惜,她们的算盘落空了,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用了不该用的方式。

她以为他有着松山如玉的性情,眉目如画的皮相,当是最为悲悯的人。

可是,她错了。

气流的穿破声,下一秒,那冰盘上的舞妓低头看去,竟是鲜血洇成一线。

男子怀中的美姬,也不由一颤。

“有趣的小东西,心眼儿倒挺坏。”他的食指如削骨一般从怀中美姬的神庭一路滑至鼻尖,像是审视一件稀世的浮雕。

面上如痴如醉,夙愿得尝的享受神情,也只是给男子的眼稍微微添了三分情绪。

有人表演,唱戏也好,演戏也罢,怎么会有人演绎快乐这种东西。

这几分显而易见的快乐与悲伤皆不抵眼底。

明明已经到了帝京脚下,景莫淮却在这里待了整整十日,久到荣梵都觉得岁月悠长。

一旁有一青衣美人作画。

青衣女子手下的白宣上,光影交叠浸染的是金砂,金色的沙河,涌起如同丝绸缎带般的,纤细婉转,是曼妙的腰身,画上,那女子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短刀,半敛着眸子,明明身为曲中人,唇角勾勒出的几分弧度,却似置身戏外。

这双手倒是漂亮的紧,短刀凛冽,白刃环光,却比不上那细白的指节,拿捏着三分锐利。

作画的青衣女子的食指顿了顿,微蜷起的手心金粉微扬,那双手便氤氲在了金砂里。

“可惜了。”未隐喟然一叹。这么好看锐利的一双手,却被故意隐匿在金砂里了。

未隐挑挑眉,今日的荣梵似乎与以往不同了。

未隐试探道:“荣大美人,画的这是哪一位?不知未隐可有幸见上一面?全一全未隐的桃花运。”

那青衣美人轻嗤一声,到底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债就说不准了。

荣梵心下这般作想,却未回答他的话,只道:“未隐先生,荣梵失礼了。”

未隐合上折扇,“啪”地一下,扣在左手握紧,轻嗅一声,“好香啊,你家主子呢?”

荣梵抬头看向了楼台轩榭之后的小亭。

未隐挑眉,长叹一声,“风月里浓情蜜意,总归是当不得真的”,便摇头晃脑走过去了。

第六十三章 选择的捷径

荣梵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这个未隐,坊间风流逸致哪个少的了他?倒是看得清透。

她的眸光看向隐于亭间的一抹素色衣袍,即使什么都看不清,她也能在心里描摹出公子的眉目。

初次相遇,她便知道,这个男子,是她荣梵的的蜜饯。

她年岁还小,顾家便惨遭灭门,她亦被发配至边城充作奴隶苦役。

那里的活计哪还分什么男女?更不会管你的年龄大小。

她以为,她可以承受住那些惨痛的经历与打击,慢慢的变得麻木,麻木的活下去。可是那些差役连这点儿奢求也不肯给她。

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她,她隐隐意识到不妙,直到那一晚,他们终于在醉酒之后对她下手。

要不是有人心存怜悯告诉她,她也不会提前准备好杀人的用具,白天做活用的铁锹。

可她年纪毕竟小,当两个差役闯进她住的大通铺的时候,荣梵从一旁的草堆里爬出来,提溜着铁锹就要杀了这些想要欺负她的禽兽。

可是她失算了,她年岁太小,那两人很快发现身后的异动。更是觉得有趣,她趁他们不备拼死逃了出来。

那晚上,役营里的人都喝了酒,守卫松弛,她才得以跑出去。

但很快,那些差役也追了出来。

她只想要离开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于是拼了命去跑,争取一线生机。

只是荣梵没有想到,那一夜的祁月湖畔,竟会有人在?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景莫淮的时候。自此便觉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个少年只坐在湖畔,墨蓝色的湖水,一圈圈地荡漾开,满湖都开满了碧血荷花,花色动容,他却岿然不动。

那些人的淫声秽语,不堪入耳,从她的身后传来,荣梵只觉得羞愧,觉得是自己沾染了这一片净泽。

那个面无表情的小侍卫看了一眼,便躬身请教了那个少年。

她只看到他看了自己一眼,唇色明净润泽,话里却是冷冽果决,“尔升,杀了。”

那些人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尽数丧命,那小侍卫似乎是为了不给空气里留下太重的血腥,所以选择了肉搏的方式。

后来荣梵才知道,他救她,只是因为不想因为她,让那一湖的“碧雪荷花”沾了血。

如果这一厢情愿,是入骨入髓的毒药,那么怎么可能浅尝辄止?

她问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他回答说,太吵。

他杀了那些人,只是因为嫌吵。怕惊扰了他母亲的魂魄,他处理了那些死掉的人的关系,只是因为差役营的麻烦会影响到他在鹄城要做的事。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三月廿十一,是公子母亲的祭日。

后来怎样了?荣梵有些恍惚。

是了,她向他摊牌,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以最锐利的态度,逼迫他接受自己,如同那个叫南陌的女子一般。

她问他,“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那么顾小姐,又凭什么觉得自己配得上?”他看着投怀送抱的她,一个顾字将她的身份揭露无遗。

她哑口无言。论才情,她不及那些高门小姐,论家室,她全家被灭,论理解,她又究竟懂他几分?

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个少年的狠绝和冷酷无情。他的怀抱冰冷无情。

“投怀送抱的女人在我这里,不过月余便觉腻味,腻了的话?”

他漂亮的唇角微翘,微垂的眼眸似是思索,唇边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毁掉或者是丢弃。”

“我想做个对您有用的人。”荣梵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被利用的棋子?”少年玩味开口。

他把利害关系毫无保留,又赤裸裸的摆在她面前,给她选择的权利,却又不给她丝毫退路。

“我不喜欢有自己心思的棋子。”那个少年扔下这么一句话。

她刻苦训练,熬尽了各种艰难的处境,终于一步步走在了他身边。名为侍女,实为暗卫。

拿首领的话来说,最成功的暗卫便是明卫,谁都不知道,她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梵音姬才是景莫淮手里最为锋利的刀。

从走这条路开始,她便知道,她和他再无可能,因为从一开始,她便低了头颅,选择了这条最为简单也最为直接的捷径。

昭日金銮殿,鎏金座椅上,端的是尊贵无匹。

“曦月她人品贵重,端庄典雅,雍容华贵,德才兼备……”

皇帝口中连珠儿般蹦出来的几个词,一脸欣慰而又意有所指地看向堂下的苏子阮。

听到人品贵重,德才兼备这几个词,所有朝臣不约而同嘴角抽了抽。这皇帝陛下还真是百无禁忌,把那曦月公主的顽劣不堪,硬生生说成是闺阁女子之楷模。

如果说三岁会骂人,五岁会拆房,七岁放火烧宫殿,这可以称为德才兼备的话,那曦月公主简直是大才。

这曦月公主,用刁蛮任性来形容她,当真是委屈刁蛮任性这四个字了。

“若是将朕这爱女许配于你,苏卿以为如何?”大晟昭明皇帝居高临下,看似玩笑一般。

底下的臣子却皆是一慌,虽然说这曦月公主性子不好。可毕竟是昭明皇帝的长女,昭明帝还曾起意将她册封为长公主,概因底下朝臣反对意见太多,才堪堪作罢。但也可见这曦月公主在大晟皇帝心里宠爱的程度之深。

有了皇帝做媒赐婚,这日后的苏子阮成了驸马。这苏大人日后的前程自是指日可待。

众臣有艳羡的,有嫉恨的。

皇帝其实自己是有所考量的,毕竟曦月的性子也是自己和皇后惯出来的。如果给她找个世卿世禄的家族下嫁,日后定会吃亏。倒不如下嫁于这状元郎,也让天下人都看看,自己对于是多么礼贤下士能做到一个怎样的地步。料想苏子阮娶了公主回去,也得好生供着。

苏子阮闻言面皮泛白,不知是早有耳闻曦月的声明,还是因为想到了其他的,竟然向陛下躬身道:“回陛下的话,曦月公主乃是您的掌珠,草民身份低微,与公主实在算不上珠联璧合,着实是高攀不起。”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纵然这曦月公主再怎么娇纵,可毕竟是皇室公主,皇帝有意赐婚,岂是他说拒绝就能拒绝的?

“苏卿,你已是朝廷命官,不必妄自菲薄,曦月与你,才子佳人,当全一段佳话。”昭明帝,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腰间的赘肉更是宽大的龙袍所没办法遮掩住的。

可这陡然的隐怒,还是将底下的臣子吓了一跳。

“草民还未走马上任,不能以臣自称。草民已有未过门的妻子,俗言道:糟糠之妻不可抛。草民未过门的妻子固然身份低微,可毕竟是草民的心头所爱,就同陛下珍重皇后一般,草民亦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子阮指天发誓,“若不能娶得她,草民宁可终身不娶,草民此心,天地可昭,日月可表。”

“曦月,又有哪点儿配不上你?若你娶了曦月,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朕自当给她指一门好亲事。”

苏子阮是殿试的状元,昭明帝不相信他放着大好的皇室的橄榄枝不接,而是去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只当他此言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不求权势富贵的人,推脱再三,还是会同意的。

岂料这个时候,太子商钺却站出来,今天他穿了深紫色的朝服,八龙绕珠,显得气质尊贵,器宇轩昂。

大约在父皇面前,眉宇间的戾气多少还是收了收,没有在桑桐围场那般令人不寒而栗。

“父皇,儿臣以为,苏大人此言不无道理,若是让他弃了未过门的妻子,岂非让天下人觉得我们皇室以权压人?再者,曦月的性子您也知道,她未必肯……”

商钺没有将话说完,可是众臣明显感受到皇帝在太子说皇室以权压人之时,已经面有怒色。而后太子话锋一转,提到曦月公主,皇帝才面色稍霁。

“朕记得你的婚期将至,如今凤将军的嫡女回归,你和云太傅之女的婚事,暂且往后延一延吧。”昭明帝摆了摆手。

这经了陛下的口,这与太子联姻的云家自然是遥遥无期了。

这凤府先头是没有嫡女的存在,所以太子妃的才没有落到凤家的头上,而是将云太傅家的女儿指给太子做太子妃。

可是,如今昭明帝这么一提,众人心里又想起那桩陈年旧事来。

凤府嫡女那桩婚事是大晟先帝给皇长孙商钺钦赐婚约的。尽管当初,商钺只是一个嫡长皇孙,但是却是先帝最钟爱的皇孙。

此刻的众臣的表情各异纷呈,听说凤府的那个嫡女从小在鹄城那种偏僻地方长大,乡野蛮女,目无尊卑。这未来的国母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女,岂非图遭他国嘲笑?

若只是先圣上赐婚,这凤府嫡女德行才学有亏,退婚却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将军府嫡女的生母大有来头,身份极为尊贵,一句凤夫人是肯定当不起她所有的尊崇的。

凤夫人是十五年前最受东盛先皇帝宠爱的嫡长公主沐曦仪的女儿沐曦云,当初先东盛帝与大晟先帝缔结盟约,共同击溃边疆的南图国,并起誓永结秦晋之好。

当初那同被封为东盛公主的沐曦云也是个绝代倾城的大美人,来了这大晟,没瞧上那王侯将相,倒是看上了还是区区副将的凤景玉。

这出身寒门的凤将军也算是苦尽甘来,一路被先圣上和当今圣上看好,立下累累战功。这机会难得,两朝圣上抛的那么利索,也是为了不辱没那位曦云公主。更发愿他日凤府嫡女出世,便是东宫准太子妃,大晟未来的国母。

所以这凤府的嫡女,即使再才识浅薄,也是凤府的嫡女,东盛名义上的郡主,这婚事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父皇……”商钺还要再说些什么。

昭明帝却大手一挥,“朕乏了,退朝吧。”倒像是今天专为太子一事来朝,苏子阮的不过是一时兴起。

第六十四章 疯癫夫人

皇帝如今这一开口就定了嫡女的身份,底下的朝臣谁日后又能再置喙?那个乡野之地过来的女子,算是被陛下给正名了。

凤府,游儒轩。

“父亲,方姑姑说母亲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凤盈姿态优雅,不疾不徐道。

凤景玉眉头稍微舒缓了些,“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能为父亲分忧,是盈儿做女儿的本分。”凤盈微微一笑。

一旁的南莠翻了个白眼,吊梢眉提上去,这个凤盈可真是做作。

凤盈继续道:“既然母亲的状态尚佳,不如请鬼医的弟子南陌姑娘去瞧瞧,兴许母亲的病症能够医治。”

凤盈说到南陌的时候,南莠的眉心跳了跳。

几乎即刻抢白道:“见她一个粗鄙之人做什么?我们姊妹们商量一下就好。再说了,有钱什么人请不来,她根本就不懂什么医术的。你们别被这种江湖术士给骗了,要是我娘给治死了,你们谁负责任?”

凤盈觉得南莠这番话,是根本不明白鬼医霍邱的本事。正欲给她说道一番,却又觉得奇怪。

“南姐姐又如何知道她不懂医术?还说的这般言之凿凿?”

南莠别过了脸,她心中有鬼,总觉得南陌出现的越多,越会引起凤景玉的怀疑。

现在,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连南庸都不大见了,反正她的那个爹,只要有钱就万事大吉。

她把府里头那些人为了巴结她,给她送的那些首饰、衣物,还有金银,挑出一些不喜欢的拿给南庸,让南庸在外头去赌。

凤景玉也有些诧异,这南莠提起南陌,神情总是不大自然。

南莠一脸不屑解释道:“那鬼医霍邱如此厉害,怎么会收个女子做徒弟,这个叫南陌的肯定是冒充的。”

“南姐姐不知,那是霍邱,不是旁人,你以为这霍邱会把什么人都认作徒弟吗?”凤盈摇头,暗道这南莠言语竟如此不顾忌。

南莠争辩道:“那霍邱即便是鬼医,那也是男人,是男人就血气方刚,经不住诱惑,难免被那个南陌迷惑。你们也不能被她那样的给骗了,那种装可怜的人,最要不得了。说不定就是图咱们家大业大,想来分一杯羹。”

凤盈小心翼翼去打量凤景玉的脸色,这种粗鄙且见识短浅的女儿,父亲又怎会喜欢?

凤景玉冷哼一声,“霍邱已是古稀之年。”

南莠虽然不太会看人眼色,但是明显觉得凤景玉对此有些不满。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想诋毁南陌。

别人不清楚南陌有几斤几两,她南莠还不清楚吗?都是一个家里长大的。医术这种东西,又不是一时间就能学会的。她可不信,南陌能撞大运被鬼医霍邱给瞧上。

就算是真的,以她那个姐姐的资质,又怎么可能在段时间里将自己的医术提高至一个这么高明的水平?不过是借助了鬼医的名声。

如今还想凭借此,让别人高看她一等,做梦!

南莠撇撇嘴道:“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我是不会相信这个南陌有什么本事的。”

“姐姐,谁都知道,这个南陌是我找来的,你如此这般诋毁她,究竟是对神医的弟子不满意,还是对盈儿不满意?”凤盈低低道,面上已经有了几分委屈之意。

凤景玉看在眼里,凤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还不管管,只会让女儿觉得寒心。

“莠儿,说话要注意分寸,你瞧瞧盈儿被你说成什么样了?”凤景玉难得好脾气地给自己的女儿谆谆教导。

“爹,我是从小没有学习琴棋书画,也不在您跟前侍奉着,可是您也不能这样偏心,她说自己委屈了,您就骂我。改天她再掉几个金豆子,是不是我南莠就没法儿在凤府立足了?”

南莠说的义正言辞,自己还没享过福,这个凤盈却在凤府里好吃好喝地长大。她这个便宜爹,是眼睛瞎了吗?怎么能为凤盈说话?

凤景玉看了南莠一眼紧皱了眉头,这样的女子,怎可为一国之母?

“父亲,依盈儿所见,不如为妹妹请个先生,教导一番。”凤盈鲜少这么直接,毕竟这种话是吃力不讨好的,而今说出口,对这个场面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凤景玉已经意识到任由南莠这么无理取闹下去,日后丢的只能是将军府的人。

当即拍案,让南莠凤盈带人去看夫人,并着人去请南陌姑娘。

清霓居内。

凤夫人未佩戴珠钗环佩,披头散发,可是依旧难掩姿容绝色。

常随左右的方姑姑劝着,“夫人,吃点东西吧,对您的病有好处。”

凤夫人直接无视掉,眼里更是一片混沌。

一行人来至清霓居。

“曦云……”凤景玉一反人前威严的模样,反而嗫喏着不敢去看她。

凤夫人看着凤景玉,“哈哈,我刚看见我们的女儿了,她又聪慧又漂亮。”

“是,我们的女儿又聪慧,又漂亮。”凤景玉任由她抓着自己胸膛的衣服。

凤夫人面上浮现一丝微笑,“她说下面可真冷。”凤夫人面色转为疑惑。

“是不是你,你要害死我的女儿?”凤夫人面上突然又现疯癫之状。

南莠见此站在一旁,不敢上前。

眼前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她想象出来的名义上的娘,而是个披头散发,彻头彻尾的疯子。这样的人又怎么给自己在凤府里撑腰?还不如尽早两腿一蹬,也解脱了。

凤盈幽幽道:“南姐姐不打算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什么吗?”

“疯了,她疯了……”南莠一脸地不可置信,可是那么多人看着,她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娘,您睁大眼睛看看,我是您的女儿啊。”南莠显然被吓得不轻,连话都说的极其小心。

这个认亲的场景和她想的不同,她当初以为,这个所谓的母亲,凤府的夫人的病没有这么严重。

而且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后,一定会千百倍地对自己好。

可是出乎意料的,凤夫人竟然疯成这样。

凤夫人似是没有听到南莠的话,捞起一旁的朱纹花瓶,就向凤景玉砸去,声色陡然尖利起来,“你和他们一起骗我,你们都不是好人。”

方姑姑心下一紧,迎着凤夫人的花瓶上去。那朱纹花瓶堪堪避开凤景玉,自己抬起来挡的胳膊却被狠狠砸中。

在场的人心里一抽,要知道这方姑姑可是照顾凤夫人的老人儿了,但这个疯癫的夫人发起脾气来竟然连这个姑姑也不认,可见已经严重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

南陌一路走进清霓居,一面惊叹于这帝京和江南还有鹄城的宅院建造果然不同。

帝京的宅院少了这份小家子气,显得极其辉煌大气,就连选材选色,都让人觉得沉稳无比。

古代的巨匠们对于任何事物都有一种臻求完美的本能。

南陌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清霓居。便看到了眼前这副场景。无可奈何的几个人,还有地上隐隐的血迹,和方姑姑胳膊上的伤。

她环视一圈,又和凤盈交换了下眼神,上前了几步,越过一脸无措的南莠,走到凤夫人面前。

她浅笑,“夫人,你看,你头发乱了,我给您梳洗打扮一番,不然就不美了。”

她的语气很温和,莫名给人以沉静温暖的感觉,令在场的人包括凤夫人在内,都放松了神经。

与此同时,她握住了凤夫人的手。

凤夫人的这双手很细腻,保养得当,看得出来,即使是生活中根本不必操劳,也会得到应有的照料。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凤景玉也算是对这个原配夫人情深义重了,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女人对美的追求是天生的,即便是疯癫,也影响不了凤夫人的美貌。

凤夫人的眼眸泛起一丝不解,看向南陌。

南陌拍了拍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嗓音清冽,“得带上最美的发钗,最美的衣裳,这才好看。”

“对,美丽的衣裳……”凤夫人喃呢道,仿佛陷入了许久不曾陷入的少女情思里。

再看向南陌,脸上的线条已经柔和许多。她的指尖抚上她的面容,声色颤栗,“你是我的女儿,对不对?”

在场人陡然一惊。

南陌怔了怔,摇摇头,指了指一旁的南莠,“您的女儿在那里。”

凤夫人突然唇角带着一丝冷意,一把推开南陌,“你和她们一起骗我。”

“南陌,你究竟想怎么样?”南莠尖声叫出来。

南陌没有理会她,而是看着情绪起伏过大的凤夫人,“夫人,您看,您的夫君还有女儿们都盼着您快点好起来。”

凤夫人冷笑道:“盼?他们是盼着我早日进坟墓!”

“滚,都滚……”凤夫人冷笑,转身进了清霓居,将门摔了很大的声响。

“曦云……”凤景玉低声道,眼里的痛惜显而易见。

南莠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这母女之间当真有感应吗?南莠满脸冷色。认错这一次没有什么,可这以后要是认错了,究竟把她南莠往哪里放?

方姑姑忍着胳膊上的痛,对着凤景玉施礼道:“将军还是带着诸位小姐回去吧,夫人这样怕也是没法儿治了。”

南陌垂眸,若有所思,至少从方才切脉看来,这凤夫人的身体只是有些虚弱。谈话时候,虽然情绪不稳定,但是神思清晰,癫狂之症并不严重。

如今这个样子,多半是由于心理作用。凤夫人对自己失去女儿的那件事耿耿于怀,所以即使处在一个较为安全的境地,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去想当初的事情,让自己一次次陷入这种自导式的折磨中。

对付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么让她得偿所愿,要么让她认清残酷的现实。

凤夫人难道看得出南莠是冒充的?

第六十五章 有意试探

“小姐不觉得这一切,也太蹊跷了些?”回到风仪居,魏嬷嬷将心中怀疑道出口。

凤盈沉吟,这南莠在告示贴出去没太久,就已经到了帝京。然后还能准确无误得出现在父亲狩猎的城郊。更重要的是,还精心演了一场为父亲舍身忘死挡箭的戏码。

可毕竟,这南莠是鹄城长大的,让一切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鹄城远在天外,就算是加急的旨意,过去也要半月,寻常的旨意,又是平头百姓们口耳相传,小姐觉得他们还会未卜先知吗?”魏嬷嬷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

何况大将军请的旨意根本就没有对那女子的胎记有任何形容,否则也不会那么多冒充的人都不知道如何会更有效?

“嬷嬷,你多虑了,要是真是如此,那她身上的胎记怎么回事?”

“胎记这种东西还不容易造假吗?”魏嬷嬷存疑。

凤盈固然心中有所怀疑,但还是摇摇头道:“如果她知道内情,有意将父亲蒙在鼓里。那么一旦事情败露,她这个所谓嫡女的下场只会更惨。”

魏嬷嬷笑了,“小姐,您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上人吃人的事多了去了,何况颠倒黑白就能得到泼天富贵的事儿,是个贱骨头,就会贴上来。”

那些穷酸相们以前可是连饭都吃不饱,如今摇身一变,竟想成为凤家的嫡女,这两者之间的差距,任谁都抵制不了这个诱惑。

再说了,若那南莠真的是将军之后,生活在鹄城那种地方,那证明身份的玉珏怕也早早拿去当了,现在又怎么会在她手里?

南陌本想同凤景玉将军请辞,但是只有在凤家,才是唯一可以脱离木檀阁掌控的地方。慕容弋喜怒无常,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一旦重新回到木檀阁,她想要见国师一面又要遥遥无期了。

她也想试着同沈易笙联系,可是出入府的人并不值得她信任托付,只能自己另寻机会,再做打算。

她回客房休息,凤盈却随后跟来。姿态优雅,“南陌姑娘,府门外,承安王世子的人要见你。”

南陌和凤盈过去的时候,凤景玉已经在门口同人交谈了。

景莫淮的侍从,尔升躬身而立,抱拳道:“凤将军,我们承安王世子身有恙,便是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不知凤将军肯不肯借一人为世子医治?”

那人一袭暗青色的衣袍,衣袂翻飞,神态冷然。

凤景玉转了转心思,就知道他口中所指的是鬼医霍邱的徒弟,南陌。

再看向尔升时候,便道:“承安王世子足不出户,便知鬼医得了新徒弟,当真是耳目众多。不过这南陌姑娘既是来将军府诊病,那就是将军府的座上宾,愿意给谁诊治,全凭南陌姑娘自己的心意,本将军无权置喙。至于南陌姑娘,本将军已让盈儿去请了。”

正说着,南陌同凤盈便已经到了。

话听了一半,人倒是熟人,南陌看着府门外的尔升道:“既然求医求到我这里,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这话说的很是狂傲,连凤盈都觉得这个姑娘着实过分骄傲了。

“敢问姑娘,有何规矩?”尔升抬眼看着她,神态却极其恭谨。

少女的五官愈发轮廓分明,眸色极其明媚,线条干净的不像话。偏那气势是迫人的,尔升有那么一刻,觉得她给人带来的气压甚至要强过一旁的大将军凤景玉。

凤盈微微有些疑惑,鹅黄色的花锦袖摆下,右手轻轻捏着。

这个侍卫,是承安王世子身边的人。刚才,即便是对上父亲这样久经沙场大半辈子的人,态度也不见得有多恭敬。可他看着南陌的时候,眼里有尊敬。

“对于承安王世子,我就一条规矩,能站着,就自己过来求。”南陌轻笑,话里却半分都不讲情面。

尔升的手无意识扣上腰间的佩剑,“南陌姑娘,世子卧病在床,昏迷多时,恐不能按照您的规矩来了。”

承安王在世子甫一回府,便请了旨,立了世子。大晟皇帝也能够理解,毕竟曾经承安王作诗来祭奠一位女子,还为她定了平妻的位子。

天下人都纷纷猜测这诗中女子是谁,可是承安王不语,谁人敢问?

如今这寻来的儿子,做了世子,虽然让承安王次子的地位有点儿尴尬,可景莫淮毕竟是长子,就算是那帮谏官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就是听闻那世子在受封的时候,当众吐了血,众人的同情又上了一阶。这还是个病秧子,这日后承安王的位子,谁坐还真不一定。

凤景玉若有所思看着这个锐利如斯的小姑娘。她安慰夫人的时候,是温和的,面对未知,是跃跃欲试的,此刻,面对世子的说客,却是锋芒毕露的。

凤景玉威严的面容有些怔然,提点道:“南姑娘,承安王是大晟唯一的异姓王,所掌所处皆是常人难及……”

他不由替她将个中厉害分辨清楚。

南陌想了想,向凤景玉回道:“多谢将军提醒,南陌这便同承安王世子的人去一趟。至于凤夫人,是心结,等南陌回来再做定论。”

凤景玉微微点头。

尔升已经挥手招来了马车。

府门内的凤盈看着奢华的马车,比之皇室也不遑多让,这个南陌除了鬼医徒弟的名号,究竟还有什么来头?

凤盈思来想去,回到风仪居,便让魏嬷嬷带出去了一封信函。刚好,对那个所谓的嫡女南莠,她也有心要查上一查。

…………

“你似乎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南陌被尔升带进来的时候,一路上没有碰到过任何人,连半个仆从都没有,才知道这处普通的宅院并非承安王府。

“公子身体有恙,如果有姑娘贴身调理,荣梵想,是再好不过。”

荣梵略施薄粉,却是云鬓微颜,容颜绝色。即使只做了普通的侍女装扮,但是眼底的风情流转,却是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

南陌看着荣梵,这女人还真是伟大到一定境界了,让别的女子去接近自己的心上人,还表现的这么大无畏。

荣梵心底泛起涟漪,她当初送她去东盛,根本没有想过,南陌会有怎样的境遇,但是同样的情况下,她只出一次手,所以再见亦是造化。

南陌见她怔愣,刻意走前几步,“呐,你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你家公子尚且能坐怀不乱,而我呢?容貌普通,又没有才华,照顾你家公子不是委屈他了?”

荣梵长睫低垂,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声色里带着软媚,“你要如何?”

“既如此,我就是看上荣美人你,也不会瞧上他的。”

荣梵仅仅是做了个“请”的姿态,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恼怒。

南陌摊了摊手,走进内室。

乌发雪衫的男子,一如初见,他眉目如画,浅淡颜色。

有一瞬间,她甚至从这光影交叠中,从这明明暗暗的波光里,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来。

“公子,人到了。”荣梵语毕退下。

南陌轻嗅了一口空气中的氤氲檀香,面前,薄薄的白狐绒毯上,男子背部靠着金线云雀软枕,他的面色如玉,五官精致,眉眼从容。

从她进来的第一时间,她便知道什么世子重病卧床,当众吐血,都是唬人的。

“阿陌,你的眼光可不怎么好?”他说的漫不经心,不知道是指她刚才见荣梵的一番话,还是在说慕容弋?

“烦请世子配合我诊脉。”南陌神色只是一瞬间迷离,又迅速恢复如常。

景莫淮不置可否,将修长如玉的手伸出。

南陌蹙眉搭在他腕间,良久看着他,一本正经道:“世子这是滑脉,珠滚玉盘”,沉吟良久道:“您这是有喜了……”

“是么?”男子一点儿也不恼怒,“那阿陌不该为此负责吗?”景莫淮晒然。

他扯过南陌的衣袖,滑掠过她的骨腕。力度大到,让南陌整个人都栽倒在他身上。

他修长的手在下一刻圈住她的腰身,往榻上一带,嗓音清冽寒凉,“阿陌,你又清减了几分。”

不瘦才鬼!南陌腹诽,从鹄城到帝京,这这劳命奔波的,吃不好睡不好。还在桑桐围场那种鬼地方待了一段时间。

她能感受到后颈间温热的呼吸,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吻落下。

他的唇薄而凉,熨帖着她侧颜上的每一寸肌肤。

她竟然会在这战栗中觉得安心。

男子的气质优雅尊贵,修洁的手指透着淡淡的莹润,一句“鬼医的徒弟果真是名不虚传”,不知是褒奖,还是嘲弄?

“你……”她的发髻被景莫淮拆开,与他的交叠在一起。

男子长长的发丝铺陈在锦榻之上,掩了半面,只透出边的眸子来,却漆黑的仿佛最诱人的琉璃星子。

“阿陌,帝京之于鹄城来说,你永远都不知道哪一股暗潮涌动能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南陌有一瞬间失神,这算是什么?

他将她亲手推开,又在这里惺惺作态。

“权势,地位,在你看来是手段,而非所钟情。你留在这里,又是为何?”他一字一句的问,一字一句皆是怜惜。

第六十六章 京城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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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初浮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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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祭英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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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曦云的女儿?

这祭英大典,寻着以往的规矩,大晟陛下是不参与的,而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后来主持的。是以今日,大将军凤景玉是陪同着皇帝在宫中商议事情。

祭英大典,这是一年里唯一一次少男少女们不必避讳,为国祈福,祭奠先烈英灵的时候。

凤盈貌似不经意凑到玄衣男子的一旁。

轻轻一叹,十分惋惜道:“太子殿下如今志得意满,可苦了盈儿那身为嫡女姐姐。”

商钺一瞬间沉了眸,压低了声线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太子不知妹妹对你的思慕之情吗?听闻妹妹自从桑桐围场与太子一别,便是相思成疾。”

“你是说,那个女奴便是凤将军的嫡女?”商钺似乎记起了那个敢戏耍他的小女奴来。

“不错,那便是父亲流落在外的女儿。”凤盈压着心头的不满肯定道。

商钺微眯了眼,原来那日那个女奴竟是欲迎还拒吗?他承认她当初是提起了他的好奇心,可是时日一长,也便忘了。

寒风侵袭,南陌于噩梦中惊醒。

她试图抬起手,去擦拭眼角干涸的血块与正在流淌尚未凝聚的液体。可咬牙费劲了气力,终究是颓唐地连手臂也举不起。

距离她不远处有大型的猛兽群体,以这里为中心,西北方寸草不生,有火光蔓延的趋势。身上裹着的衣服仿佛在浓稠的鲜血里浸泡过。

百米外,有训练有素,行阵规整的部队,数目庞大,几不可统计。

终于,寂灭的黑暗在凄凄的白野之上划开一道裂口。

她克制着厚重压抑的墨霾里,缓缓睁开眼,在她身上压着的,不是所谓的重物,而是一具具血肉模糊,四肢不全的尸体。

只一眼,她便眯了眼,不远处那獠牙锋利的狮子正逗弄着一个活生生被咬掉一条腿的人。

最后的记忆里,是回到房间后喝了一杯茶水,便一无所知了。

熏香是正常的,茶水是正常的。究竟是哪里不对?是了,是卫氏房中的熏香和茶水里的香花反应所致。

脉搏跳跃的紊乱,浓稠与甜腥在嘴角里酝酿,她知道,当她完全失去力气的时候,就会成为那些猛兽们的盘中餐,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桑桐围场的重复,却比那个时候更加惨烈。

记忆里那头叫白狮的狼被真的换成一群狮子。

南陌用左臂撑起右腕,试图从身上的尸体里腾挪出来。

“奠,我大晟儿郎。”一声长啸,气势如虹,那人银衣素甲,坚毅的神色,有如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像是武场里恣意的风。

“祭,我大晟英魂。”成千上万的呼喊,随着他的声音,跌宕起伏,粟海里的波涛汹涌,涛声震天。

南陌屈膝半立起身子,满身的血腥与粘稠让她微微向后倾靠,风浪黄沙里,她的存在微乎其微。

尤其这一堆尸体云集里,她这样一个重伤在身、有着微弱呼吸的人,更是不值一提。极目远眺,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围场,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型的祭祀场。

而她,以及身后这堆未成白骨的躯体。很不幸,是祭品。

她伸出右手,满手的血污下,因为方才过度用力而揪出的一道印子。

“天呐,他,他掉下去了。”远处一声接着一声呼喊道。

“麟儿”。随着最凄厉的一声,而后什么“九皇弟,皇儿,九殿下”的称呼全出来了。

呵,还是个皇亲国戚?南陌眯了眯眼,人与人之间待遇未免差太多。她敢打包票,她要是立时死了,那帮子贵族名流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那少年因为年纪过小,坐于马背上的身躯本就不堪一击,此刻因为风沙的缘故,一个身形不稳栽进了围场,恰好成了狮子逗弄的对象。

一头高大迅猛的狮子直直奔来,伴随着狮吼,獠牙锋利,准确无误拦腰咬住了那少年,随后又撒开四蹄,将其带入了狮群。

马背上年轻的将军弯弓搭箭,却遭到位于前列的玄衣祥云华服男子的制止。

“皇甫将军,你这是要制九弟于死地吗?”太子商钺的眉拧着,急急出声道。

前排的士兵们受命前仆后继翻越围场上去,一片片的人被狮群吓退,就算是回去被斩首,也要比在狮子的牙口里分尸得好。

那狮子明显把那少年当了一个大型的玩具,肉墩子一样带刺的脚掌在他脸上,身上拨弄着,暂时死不了,他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只是喉咙因为恐惧一抽一抽的疼,但实际的境况更是生不如死。

“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皇甫城,救不回本宫的皇儿,你这将军也不用做了。”皇后威严的嗓音响起。

银衣素甲的年轻将军翻身下马,抽出短刀就要越过围栏,却在意图实现的下一刻被太子商钺拦住了去向。

“皇甫将军,边境时时刻刻都会有战争起迭,你若是死了,拿什么跟千千万万的大晟子民交代?本宫命令你,不准进去。”男子疾言厉色,却也不无道理。

“那个奴隶,活过来了?”突然间,人群中有人喊到。

围栏外,所有人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远方的天地间格外明了。她的身形极其诡异,在明灭的光影交叠里由远及近。

快,她比疾风更迅疾!没进去围场的士兵们瞠目结舌。

南陌一个翻越,跨过围栏,来到场外,仰头看向为首的将军,“我愿意代替他们,将功赎罪。”她纤细的指节跨越黄沙,直指远方。

而他们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这是个女子。而她在说什么?她要代替那些进去围场的士兵救出九皇子?

瞬时间,轻蔑,不屑,鄙夷,充斥弥漫在空气里。

皇甫城用剑挑起她的下巴,斜飞入鬓的眉抬了抬,不自量力的女人。

代替他的士兵?女子的脸庞沾染了太多泥泞的污渍,脏兮兮的几乎看不真切。可那双眸子确是清澈得可见倒影,脊背挺直,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肃穆的神色从她脸上滑落到她单薄的身体,“本将想,你还不够资格。”

“请将军赋予我证明自己的权利。”南陌抱拳道。她在赌,赌自己的命大,赌男人有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

周遭的人议论纷纷,“哈哈,一个娘们,还想着和他们这些男人比,脑袋发昏了吧?”

“老子看这小娘们是想活想疯了。”另一个紧接着道。

时机千钧一刻,皇甫城抬手,那一干议论声戛然而止,“本将不愿意杀你,一个贪生怕死的女子,不适合做三军的生祭。如果输了,你便充作大晟军队的军妓吧。”

“谢将军。”她颔首的同时接过男子空中抛来的短刀。

黄沙迷离,锋芒入眼。

那道纤细的身影几乎即刻融入这天地间的茫茫黄沙里。

狮群中央的那少年双目迷离,面上糊着粘稠的血液,眼前漆黑一片,因为疼痛,他身体不自觉颤栗蜷缩着。

没多久,那少年感到有不同于狮子的一个物什顺势一个翻滚,在他的耳边,倏然一声“别怕”。

那声音很清冽,甘泉淙淙,亦莫如是。下意识的,本来惊惧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对于狮群来说,逗弄那个半死不活的食物,显然这个有活力的更加吸引它们。

女子勾唇,穿梭在大型猛兽之间,跳跃,翻肘,成三角之势,短刀直击最前方的一头狮子口腔上部,剧痛之下,那狮子连嘴都合不拢。

她勾勾手指,面向狮群,背向而行。

一步,两步,十步。

她后退,狮群亦前进,咆哮声震耳欲聋,反被人类戏谑逗弄对于它们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打击。

而南陌要的就是吸引这群狮子,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士兵有时机救人。

很快狮群被引开了数十步。南陌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拇指摩挲着镶嵌在刀柄,墨蓝色的宝石熠熠着光,她突然停下脚步。

场外的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场内刀尖刺入骨髓的凝血气氛,可他们有这样的错觉,即便是输了,这个女子也绝不会苟且偷生。

夸张,错愕,不可思议!

士兵们瞠目结舌,只见那女子对着按捺不住的狮群瞬间一个跳翻,踩着头狮的头,将短刀从空中贯穿。

侧身大喝一声,“救人。”

远处不敢前进的士兵们,见狮群的注意力不在九殿下那儿,这才大着胆子上前去抬人。

确定那孩子到了安全地带,南陌也不想和这群猛兽们做躲猫猫的游戏了。

她的身法矫健,穿梭在黄沙之中,可惜这副身体太过孱弱,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剧烈运动。

每行五步,她便屈身在地上划起一道极有技巧的痕迹,不深,也无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但是能够扬起更加浓厚的黄沙,足以掩盖她的踪迹。

近了,心脏的跳跃有些奇异,她左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幸不辱命。”南陌的下颌微微抬起,却没有丝毫倨傲的意思,只是感觉傲骨铮铮,骄傲得不像话。

年轻的将军,抬起修长的左手,抽开系着的锦带,解下银灰色的战袍扔给她,他的眉梢不自觉的微微上调了几分,“名字?籍贯?”

她一个字还没道出口,身后就有个年纪稍大,满目贼光的人扑通一声跪下面前。“这是凤府的千金,是那个才寻回来的嫡女。”

凤府的嫡女?周遭一片哗然。凤府的嫡女怎么会混到祭品里去?还敢只身同狮子搏斗?

皇后身后,贵妇打扮的卫氏陡然冲了过来,“陌儿啊,你可是嫡女,怎么这么不懂事,混到祭品里去了。”

“曦云的女儿?”皇后的美眸一亮,“过来,让本宫瞧瞧。”

第七十章 他错了吗?

“皇后娘娘。”南陌福身行礼,仿佛极其乖巧般,走向皇后面前。

皇后一脸欣慰,竟亲自拿了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的泥垢。

凤盈却在身后盈盈一拜道:“姐姐每日和府中那个奴隶厮混在一起,学了一些基本武功也是应当的。不过是受不得家中人说了姐姐应以知书达礼为女子行事的准则,姐姐便一时气愤,以身犯险,竟混入到帝京贵族为大晟祭英大典献上的祭品中去了。”

凤盈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巧妙,把南陌为何在祭品中撇了个一干二净,以府中人的名义解释自己来说这番话的行为,又在三言两语之间,让诸位臣子忘却了南陌救了九皇子的行为,只记得她目无尊卑,行为失仪。

南陌后退了几步,离开了皇后站立的位置。

本来,要太子商钺娶一个民间寻回来的蛮女,已经够憋屈了,如今被凤盈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一张脸更是黑到了极致。

还没等皇后出口,他便神色不善地快步走至南陌面前。

强压着怒火,低声道:“本宫知道你的思慕之情,但你在众人面前最好懂得收敛,否则……这个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非你不可。”

思慕?靠。南陌几乎翻了个白眼。

“我喜欢你?呵呵”,离得近的,隐隐约约听到这女子嘴里低语了一句,似乎是靠他娘的。

“你说什么?”商钺陡然接近,似是想听清那句低语。

她顶着那张满是泥垢的脸,笑意盈盈地抬起头,轻声道:“太子尽管发火,也好让诸位臣子看看,大晟未来的陛下是个什么货色。说不定还可以为太子明天上头条哦不,成为大晟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出点儿力。”

“你……”商钺的佩剑几乎是在即刻拔了出来。

“住手,钺儿”,皇后大惊,“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太子妃,本宫未来的儿媳妇。”

“请皇后为南陌做主,退了这门婚事。”

南陌侧头,一句话清晰无比落在众臣耳中。

欲擒故纵?商钺冷笑不屑道∶“你可想好了,退了婚,再哭哭啼啼求着本宫,本宫也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谁反悔,谁混蛋!南陌心内毫不留情地与他撇清关系。

面上却是悲伤难以自抑的模样,她戚哀道:南陌自知配不上太子,更不愿辱没了太子妃的位置,请皇后娘娘成全。”

蛮女就是蛮女,居然把退婚这种不顾廉耻的话挂在嘴边。跪着的凤盈低敛的眸子露出些微嘲讽之意,又将头低的更深,迅速掩盖过去。

众臣一脸欣慰,这凤府的嫡女傻是傻了些,可今日若是由她提出的退婚,便也不会得罪东盛国了。

傻?恐怕未必。皇甫城眉峰微挑,这女子立于人前,却毫无惧色,如今为达目的,顺水推舟,虚以委蛇,真是好一副上乘手段。

“南陌意已决,就当是皇后娘娘怜惜南陌救了九殿下的恩赐吧。”

皇后一时语塞,却只是挥了挥手,“本宫累了,兹事体大,自当与皇帝商议后再做决定。诸位臣子今日也辛苦了,携家眷归府吧。”

众人心里多少明了,这婚是退定了,只是差了一道旨意罢了,看到南陌身上,也有了几分同情之色。

“快起来,委屈盈儿你了。”那先前喊着她“陌儿”的卫氏,此刻却在人后搀扶着凤盈站起来,一脸止不住的心疼。

南陌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手心。心道,不愧是是后妈,做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得的把戏,竟如此信手拈来。

“凤小姐好手笔,假借祭品,达到自己的目的。”

身后,皇甫城一字一句道,似乎将她的“险恶”用心摆置人前。

今日若没有南陌搬出来救了九殿下这一茬,也不会令皇后的这个台阶下的那么舒服。毕竟谁心里不清楚,皇后娘娘即便只是为了顾全大晟的颜面,也会想办法把这门婚事给取掉。

即便皇后娘娘再注重自己与凤夫人的情谊,也不会拿太子妃的位置来开玩笑。毕竟后者,是一个家国的脸面。

祭品?呵!说的好像是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般。

南陌回身,纤瘦的指节锐利无比,直指祭祀场里的横尸遍野,目光却如日光下的利刃,直击对方的眸底深处,“在将军眼里,他们,她们,不算是人吗?”

她指尖所触及的,皆是葬身于祭祀场里男男女女的奴隶。

皇甫城凝眉,剑眉下冷眸微沉,似是没有想过她今日唯一的一句辞色锋利,便是这样一句诘问。

“所谓胜利者的怜惜,不要也罢。”她自颈部解下他的战袍,用力撕裂成两半,手臂一扬,抛入黄沙中。那翻卷着的白色战袍,便在一瞬间,被席卷的狂风吞噬了。

指望靠人命的祭祀来乞求战场上的胜利,何其迂腐,何其无知,何其……残忍。她一步一踉跄,却坚定的不像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马背上的男人有一瞬间寞色,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光景……难道是他们的将军错了?

可是,将军他……会错吗?

年轻的将军,看着那道纤瘦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自泥淖里开出清丽的花来,不能说是花,那再怎么看,也像是一棵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树。虽参差,却也必将葳蕤。

如今这个世上,诸国并起,大晟在三大主国中势力羸弱。主上不思己过,反倒醉心于长生之术,不能自拔。名士相背,奸臣当道。

民生何如?怨声载道!可笑一代帝王竟以为这场祭祀可以力挽战局的狂澜,实质却与屠杀无异。极目远眺,黄沙混迹,尸体堆聚,鲜血遍野。

闭了双目,皇甫城那丝不忍便留在了遮掩的眸底。

再睁眼,便是如往日一般锐利的眉眼。

“回营!”

“是!”冲天的回应整齐划一。

回府的时候,凤盈凤婷同卫氏一辆马车,而南陌则自己独乘一辆。这亲疏关系,可见一斑。

回到凤府,南陌先下了马车,驻足在将军府的府门前。

轻声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对着将军府的牌匾,她突然颇有感慨。

而凤盈搀扶着的卫氏,闻言却是面色一沉。

谁不知道她卫氏的居所便是碧玉居,她以为南陌这是指桑骂槐,但看她面上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像是针对自己。

凤盈见卫氏动怒,摇了摇头道:“南姑娘倒是好诗才,见天的便从山野之地,来了这京城,倒真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凤盈觉得自己揭穿南莠的冒充,现在看来却是冒进了。南陌给她的威胁,远远比那个南莠要来的大的多。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真的凤府嫡女,更是因为,她是鬼医霍邱的徒弟。单从这一点,便更有利于让人们去认可接纳她的身份。

南陌看着凤盈不露声色的模样,微笑道:“祭英大典上,凤小姐不是姐姐长,妹妹短,在人前叫的很欢畅吗?怎的这会子又叫起我南姑娘了?让人还真是琢磨不透,我究竟是你的姐姐,还是和凤府没有什么关系的南姑娘呢?”

凤盈搀着卫氏的手臂微微发紧。这儿虽然是将军府,但门外不远处依旧有不相干的人潮,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了,会觉得她凤盈这是在刁难嫡女。

凤盈勉力笑了笑,“姐姐这是哪的话,姐姐是这凤府的嫡女,妹妹有如此称呼,不过也是担忧姐姐还不适应这层身份,怕姐姐心里头不快罢了。”

南陌眨巴着眼睛,面色委屈道:“竟是如此吗?竟是我错怪妹妹了。原来妹妹在皇后面前,说我粗鄙不堪,也是为了让好,我竟如此糊涂,之前还埋怨妹妹。”

她说的动容,不远处为探听八卦的民众们也听得真切。这话一出,甭管这这凤府的嫡女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这凤府庶出的小姐排挤嫡女,倒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凤盈不傻,她平素最为擅长诱导舆论的发展,而这南陌竟拿那帮子无知平民给她下套子,实在可气。

凤盈冷嗤了一声,“姐姐思慕太子殿下在先,可惜那云太傅之女,不论是才情还是性子,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就算姐姐自觉比不过云太傅之女,也不该将妹妹推上风口浪尖。”

凤盈这就是有意让人觉得南陌这是自觉配不上才打消嫁给太子的念头的,而同她更没有什么关系。

“按妹妹所说,我既然能攀上太子殿下,为何不攀到底,反而央求皇后娘娘退婚呢。”

毕竟太子商钺同凤府嫡女的婚事可是从先帝在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先帝的颜面开玩笑。所以只要南陌不主动要求,陛下也不会违逆先帝的意思。商钺与南陌的成婚,就是势在必行。

围观人这才觉出味来,感情这事实竟然不是太子休弃了凤府嫡女这位准太子妃,而是这凤府嫡女自己想要退的婚。

卫氏愠怒,上前了几步,俨然一派当家主母的作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着婚约的事情,你一个尚在闺阁的女子句句都是不害臊的话,不是自毁清誉是什么?”

“不害臊的话?卫姨娘怕是没有听真切吧?南陌也不过是顺着凤盈妹妹的话说下去的。姨娘这般说法,是觉得南陌顺着妹妹的哪句不对呢?”

第七十一章 凤婷的告诫

她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倒教卫氏不知所以了。她若说的出她哪句不好,不也是变相说了自己女儿不害臊吗?”

南陌没打算委曲求全,如果所有事情都一退再退,只会被别人觉得自己好欺负。她们能狠心将自己混到祭品中去,不就是为了要自己的命吗?即便侥幸被人发现,也是遂了她们的意。让人觉得凤府的嫡女就是这样一个无理取闹,因为求而不得,拿生命开玩笑的人。

步步都是剜人心,要人命的狠毒法子。

如若不是她出手救了九殿下,被祭英大典上的士兵们所称道,恐怕明日传出去的就是另外一番话了。

南陌抬了抬眉,话锋一转,“不过卫姨娘,您这是在替母亲教育我吗?恐怕您大可不必费这个心思,如今母亲身体大好,我还得悉心听她的教诲,就不劳卫姨娘再多此一举了。”

她进了府门,不再理会身后众人。

卫氏的额角隐有青筋浮现,这南陌是存心甩脸子给她看。

府外的民众们内心也有个计较了。

这凤府寻回来的嫡女确实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粗鄙不堪。这三言两语间,竟说的卫氏和凤盈哑口无言?

不过也有人觉得,到底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卫氏和凤盈自恃身份,不欲与她分辩而已。

帝都女子,才情品性上佳的不胜枚举,这凤府的嫡女,不过也是千钟一粟罢了。既然已经褪了太子妃这层光环,到底是人们乐意看到的。

碧玉居。

卫氏缓过劲儿来,才觉得自己如今是冒进了。将军本来就放不下沐曦云那个疯子,自然对他们的女儿也多有歉疚。

她今日在府门前,说的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将军会怎么想?

凤盈一贯气度雍容,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样的言语上的亏。

她不得不重新掂量南陌这个对手来。当初是她去木檀阁求了这鬼医弟子给凤夫人治病,本欲让京都人人道自己孝心可表。可不想,竟是埋下了这样的祸患,阴差阳错把真正的嫡女给请了回来。

金色的丝线隐隐萦绕在凤盈的袖口,在光线的映衬下,显得其人雍容异常。

卫氏看着,她的女儿,一向是天之骄女,若不是那南陌,凤盈和凤婷早已是凤府的嫡女,享受着她们该有的荣光。

卫氏觉得自己得早做谋划,“如今太子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天下人都看着,即便那南陌有自知自明退了婚,也有云太傅之女云止瑟在后。你即便嫁给了太子商钺,也最多只得一个侧妃的位置。你素有心计,怎甘屈于人下?”

“姨娘说的是,盈儿不会嫁与太子做侧妃的。”凤盈低头道。

“如今这凤府突然出了个嫡女,虽说不是什么好事,可多少有姨娘替你看着,她抢不了你的风头。你如今应当把心思放到那些贵族名流中去。”

凤盈微微一顿,“京都多是纨绔子弟,风流名声,实在挑不出好的。”

“如何没有?”卫氏嗔道:“那沈叱之子沈易笙,再不济还有那高中状元的苏子阮……倒也是桩好婚事。”

“沈小侯爷……”凤盈轻咬贝齿,这沈易笙简直是一言难尽。

“现如今,盈儿不过是一个庶女罢了,怎能入得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眼?”

卫氏提了眉梢,“姨娘不允许你妄自菲薄,何况这京都谁不知道,你才是凤府最出色的女儿,是将军最宠爱的女儿。”

卫氏说着又想起一事来,“承安王世子景莫淮,你也留意着,姨娘私以为,他比先头那二人,还要更合适。”

凤盈听闻这句话,小脸便如同抽了血一般,“那承安王世子,若是粗鄙不堪,女儿怎能下嫁?”

“怎么能是下嫁呢?”卫氏好言劝道:“承安王不是个糊涂人。”

听说那世子也是民间寻回来的,极有可能是个荒诞子弟,凤盈不解,“姨娘嫌弃南陌是个乡野丫头,怎的愿意女儿去嫁给同样粗鄙之人。”

卫氏正了神色,“你好好想想,承安王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连皇帝拿他都无法,更没必要扶一个不中用的儿子上位。”

确实没有必要,难道真如卫氏所说,承安王之所以让这个多年流落在外的儿子继承世子之位,是这个人当真有能耐了?

凤盈蹙了眉头,发间的簪花颜色顿失,自昭明帝起,朝会每十日开一次,多是问些长生之术。若非有云老太傅之众的清流顶着,这大晟,早不知是何等模样了。

便也是承安王这等忠君报国之人,苦苦支撑着,大晟才不至于亡国。

卫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亮了亮,“这月十六,是曦月公主的生辰宴,你便去参加,这大晟上下没人会不给曦月殿下的面子,到时候青年才俊,还不是任你挑选。”

“曦月公主的性子,女儿实在与她合不来,她上次可是差点儿烧了女儿头发。”凤盈心有余悸,有的人生来就不是一路人。

“这曦月的性子,是差了些,可是毕竟是皇室公主,前些日子,公主对那个闻所未闻的承安王世子景莫淮有兴趣,非要请人去参宴。还不惜日日守着宫门磨承安王的性子,最终承安王不得已才同意代她一问。”

凤盈好奇,“那景世子可同意了?”

“自是,他说公主盛情邀约,岂有不到之理?将军府本来就你和婷儿两个女儿,婷儿又未到适婚的年纪,姨娘对你哪有不偏爱的道理。这次让你去,也是为了瞧瞧那景世子是不是值得相托之人,倘若是个庸碌之辈,姨娘再为你另择良婿。”

凤盈毕竟相较卫氏来说,年岁尚小,对于嫁娶之事难免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听闻卫氏毫无顾忌所言,顿时面上多了两抹红云。

低垂了头,“盈儿全听姨娘安排。”

……

南陌去见凤夫人,转过回廊转角的时候,镂空的花苑砌墙便,斜飞过来一截树枝。

她下意识伸手拦截了,却不料来人不过是声东击西。

她的后脑勺猝不及防被一粒小石子击中。

沈易笙?

沈小侯爷武功不佳,却只对拿石子砸人这事练的炉火纯青。

南陌回头看去。

他便坐在琉璃瓦上,头戴莲花冠,脚蹬金履靴,歪着头,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当真是谁家少年足风流。

南陌捂着后脑勺略微鼓起的包,“冠绝帝京的沈小侯爷,也学得那些个登徒子来翻墙了?”

沈易笙大笑,“丫头,多日不见,是不是想念小爷想得紧啊?”

“是啊,就跟想念鹄城那条叫福来的大黄狗一样想念。”南陌顺着他的话道。

沈易笙的脸色黑了黑,不过立马又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不过你怎知小爷我识得虢色那个姑娘?”

“猜的。”南陌答得理所应当。

她上次借给酒钱的时候,给虢色的掌心留了托她带给沈易笙的字条,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有想到通过那个姑娘,真的把消息传给了沈易笙。

南陌眨了眨眼,“我找你是有正事说,我在桑桐围场认识了一个女奴,名唤十三,但是瞧她举止有度,并不像寻常女奴……”

沈易笙黑曜石般的眸子沉了沉,墙头上,晃悠着腿的幅度缓了缓,“丫头,你是被什么人虏去桑桐围场的?”

“不知道。”南陌摇了摇头,撒了一个谎。她下意识没有把荣梵说出来,就是不希望沈易笙因为她和别人对上,尤其是……景莫淮。

“丫头,小爷帮你查,但是凤府的嫡女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实在得万事小心。”

沈易笙看她,肩头单薄,她还不晓得这京都是一个怎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凤府嫡女不好做,难道侯爷就好做吗?沈易笙,咱俩彼此彼此,多说无益。”南陌看着他,言语多了几分认真。

“娘的,有人来了。”沈易笙嘟囔了一句。

“明日未时,京都安怀酒楼见。”沈易笙急着说完这句话,就往墙下跳。

“哎哟……”沈易笙痛叫一声。

“福来,你怎么接的人?”沈易笙忍着腰疼,大骂道。

“少爷,老爷平日就让你多练练功夫……”福来心虚,却还是抱着被毒打的风险将真话说出口。

“福来,你长本事了是吧?敢教训小爷了?”沈易笙正准备好好教育一番福来,听见墙内突然传来的动静便噤了声。

沈易笙冷笑着掏出折扇来,挑了挑眉。

福来心内叫苦不迭,却还是硬着头皮,俯身弯腰把头送上去,沈易笙重重敲下一记,“敢嘲笑小爷?啊?”

南陌不紧不慢回头,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觉悟。

不远处,凤婷身着一袭粉色的衣裙,珠钗环佩都极为仔细精致。身后的丫鬟随她左右,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只是神情却是慌乱的,和她的主人倒不是一个段数的。

“我从这儿路过,还得告诫姐姐一番,这帝京不比鹄城,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姐姐可得注重自己的名誉才是。”

凤婷复又盈盈笑着,面上温润无害,话里却是恶毒无比,“这京都里可不是没有浸猪笼的先例。”

南陌轻嗤,这是暗指她私会人了?

第七十二章 偷梁换柱

“凤婷小姐这是在说我私会情郎?”南陌索性将话挑明。

凤婷皱眉,没想到她竟如此不知检点,连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

凤婷冷笑,面上浮现着的却是一派天真,“将军府虽是武将世家,可极为注重门风,希望姐姐谨言慎行,不要试图抹黑将军府的名声。”

丫鬟梅雪拉了拉凤婷的衣袖,这小姐怎的偏和嫡女给杠上了?

南陌见她如此,“做人,得讲究证据的,你这三言两语,说的我如此粗鄙不堪,你就算告诉任何人,仅凭一些风言风语就想治人的罪,就不怕别人以彼之道施还彼身吗?”

凤婷愕然,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敢这么跟她说话,看来她是以为一个鬼医的弟子有多么了不得了?

凤婷冷哼离开,走着瞧吧,梅雪急急跟上去。

南陌见此抿唇,到底还是个小丫头,这么耐不住性子。

南陌按打算来到清霓居,这是凤夫人居住的地方。

方姑姑示意她进去。

南陌反倒有点儿近乡情更怯,这是这具身体真正的生母,短短的片刻间,她的手心已经腻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个母亲,对于女儿的失踪,耿耿于怀十多年,从来没有片刻忘记过她的女儿。如果她也有母亲,是不是此刻也会挂念着她?

可是前世今生,她根本没有同母亲相处的经验,她可以毫不避讳地面对各式各样的危险,并且保持清晰的头脑,可是对于亲情,她承认,她有点儿忌惮了。

方姑姑却以为南陌这是怕了,温言道:“没事的,夫人她不会伤害到你的。”

南陌看着方姑姑顶着额头上被砸伤的疤,还要如此劝她,就知道母亲的品性为人如何了。

南陌上前推开门,见凤夫人坐在桌边,撑着下巴,整个人厌厌的,却在看她进来之后,突然回神了。

凤夫人一袭绢纱的暗花衣裙,一身雍容气度自在,那卫氏的确比不过她这般的风采。

凤夫人抬眼,眼眸里神采灼灼,“孩子,饿了吗?娘下厨给你煮点儿东西吃。”

南陌发现她的眼睛聚焦似乎不太对劲儿,右手下意识覆上了凤夫人的眼。

凤夫人却偏了头,“无妨,看得见的。”

南陌心中有些酸涩,怪不得人人都说她哭瞎了眼,原来真是如此,连视物都不太清晰了。

“我不吃了,娘。”南陌艰难的叫出一句娘来。

凤夫人眼眸亮了亮,心底微暖,却假意嗔道:“你娘都病成这般模样,你还不听娘的。”

“娘,你这不是病。”南陌无可奈何道,她早已经看出来,这凤夫人和凤将军呕气,故意装疯卖傻。

这凤夫人简直和个小孩子一样,凤将军未必看不出来,却也由着她闹。

凤夫人不顾南陌阻拦,非要让南陌等着,自己去了清霓居的小厨房。

方姑姑和一众婆子丫鬟想在在一旁帮衬着,却被夫人以要亲自动手的理由,给拒之门外。

方姑姑欣慰地看着,夫人在里面忙里忙外的,这么多年来可是头一遭,多亏这小姐回来了。到底是夫人福泽深厚,此生还能与小姐再续母女情缘。

这下好了,想来不久之后,将军与夫人也会和好如初的。

自然,凤夫人多年未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品相着实算不上太好。但是南陌对这些并不挑,只感佩于凤夫人的一番心意,反倒安慰她挺好吃的。

这让凤夫人又是一番热泪盈眶,看着南陌,觉得自家女儿哪看哪好,还如此懂事。

次日,南陌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安怀酒楼。最近她隐隐觉得木檀阁的人已经撤走了。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让慕容弋觉得她并非是像以前那般可以轻易玩弄于股掌间的人了。也或许是因为怕将木檀阁的人留得久了,会被凤景玉觉察。

南陌和跑堂的小二知会了一声,小二便将南陌引向二楼。

上了楼梯,“沈易笙”这三个字还没叫出口,她的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临窗而坐的一主二仆,对她来说几位熟悉。

木质镂空的雕花格窗,景莫淮就坐在那里,白衣素袍,清贵如斯。而一旁侍立的则是宿辛和尔升两人。

南陌心下一紧,微抬的眉梢轻蹙,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坐着的素袍男子唇角滑过一个弧度,仿佛这些日子的未见只是寻常一般。

“便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么?”景莫淮偏了头,漆黑的墨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鸦青色。让人觉得温润异常,只是单单用玉簪绾起。

南陌本不想和他多费时间,可是如果现在离开,和做贼心虚没什么区别。

她不想将同样的错误在一个人的身上覆辙,所谓告别就应该彻底,景莫淮是个弄棋的高手,她不想时时刻刻成为他运筹帷幄的牺牲品,唯一可以避免的,就是离他远点儿,再远点儿。

但是很显然,有些人不是她想避开就能避的。

“沈易笙呢?世子将他如何了?”南陌想定了,便不退反进。

他能在这个地方,必定是从沈易笙得了消息。

她的目光扫过宿辛和尔升两人,最后落至在坐着的男子身上。

“我倒不知他所见的人是阿陌你,只是有些好奇,他费尽周折也要来这安怀酒楼,是为了哪位佳人。不想沈小侯爷风流至此,竟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了。”

“谁是你的人?”南陌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你的头发散了。”景莫淮突然道。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走至她的身后。一切自然而然,而又仿佛合该如此。

他修长的指节穿进她的发间,解开她松了的发髻。却似乎并不熟练,只是动作极尽温柔,重新为她固定了发簪。

这样的小心翼翼,总能让南陌觉得自己是被他用心呵护着的。

“阿陌,说是一别两宽,可我却是想你的紧,”他将她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在耳际轻轻道。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南陌顿了顿,还是推开了他,“江南洛家筹办的兰芝会,肖亦辰是不是你的人?”

他居高临下圈着她的腰身,“那阿陌就要问问木檀阁阁主了。”

“我现在问的是你。”南陌一时挣脱不得,便口不择言道出口。

“你想知道?”他细瘦高挺的鼻梁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极其秀美。

如果扮作一个姑娘,不知是多少人的梦中人。

他低垂了眸子,“不是”。

肖亦辰并非是他的人,他不过是给那个人的局做了推手罢了。

“好,我没有其他问题请教世子了,府里头还有事,南陌就告辞了。”

她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掰开他的手掌,下了酒楼。

“阿陌,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身后的人似是感叹,似是喟叹,最终,一切都化为悄无声息的静。

只是南陌自己知道,她离开的时候,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平心而论,她对于景莫淮,没有上升到爱的程度,只是喜欢而已。只是在当初那样初来这里,遇到了那样逼仄绝望的境地。

那个时候,只要有一点儿光,她也会拼尽全力去抓住。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短暂的情感依赖。她不怪景莫淮将她视为棋子。可是她不能够好了伤疤忘了疼。

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那是蠢。所以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会告诫自己,最好的做法便是远离。

…………

“这曦月公主简直目中无人。”卫氏死死攥着那张生辰宴的请帖,满眼通红,快能滴出血来。

高嬷嬷见她如此,满面皲裂的干皮皱在一起,又舒展开来。

高嬷嬷拿过卫氏手中的请帖。

高嬷嬷是卫氏扶了姨娘后,自己选上来的人,在这府里头很得卫氏的信任。所以对于高嬷嬷一些不合规矩的举动,卫氏是默许的。

原来是这样。

高嬷嬷放下请帖,这往年公主府的请帖,是邀请凤府的嫡女。可是毕竟凤府一直以来是没有嫡女存在的,所以像这种规格比较高的请帖,平素都是由凤盈代替的。

这代替的人代替来代替去,反而让人已经忘记了这原先本来嫡女的名头是谁,而是凤盈作为凤家的小姐出席的场合越来越多。

固然凤盈并非凤将军的嫡女,可也差不离了。

可是如今情况不同了,南陌回来了,虽然大晟的这些贵族们心里并不怎么待见她,但是她嫡女的身份却是无人可以撼动的。

只要东盛国存在一天,除非南陌身死,凤家就很难让南陌给凤盈腾位置,连陛下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更遑论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再者,将军的心思早就偏到这对母女身上了,一点儿也不顾卫姨娘操持凤府的辛劳。

凤盈苦心经营,在人前的口碑极好,卫氏觉得所有人都会喜欢凤盈这样的大家闺秀。

她自觉今年曦月公主的生辰宴,会做变动,请帖会改成凤盈的名字,。毕竟凤盈才是倍受京都追捧的凤家小姐,而那个南陌,不过是个粗鄙之人。

再不济,也是人们忌惮她的身份,邀请她同去。不过这一切的邀约,都建立在她做为凤盈的陪衬的情况下。

可是,令卫氏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请帖上请的人还是雷打不动的凤府嫡女。

不知是不是公主府的人忘记了,循了去年的例子,还是有意给凤盈难堪。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着实怪不到曦月公主的头上去。拿曦月的话来说,这种费心劳神的事情,她根本就不会费这个心思。

凤盈看见卫氏早早为她挑选好的衣服,牡丹花枝隐匿在裙摆的流光之间,透过光线,愈加光彩夺目。

心中才有了嫉恨的感觉,她以往虽然没有占着嫡女的名头,但是行的便是凤府嫡女之事。

而这个南陌凭空出现,什么都要抢她的,一点儿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从穷乡僻壤的地方来的女子,她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卫氏心中觉得不平,已经去凤将军那里闹了,将军虽然愧对于凤夫人母女,可也是真心疼爱凤盈的。

卫氏虽然不得理,但是今年只让南陌去曦月公主的生辰宴,无疑是要让凤盈委屈的。

凤景玉想了想,道:“请帖有没有是一回事,我凤家的女儿要去,还有谁敢拦着吗?”

第七十三章 曦月的生辰宴

凤景玉的话带了一丝戾气。

卫氏下意识心中一颤,再不敢同凤景玉闹,如今能得来凤景玉这样的话,也算是能给凤盈一个交代了。

卫氏转念一想,这南陌与凤盈同去,也并非不是件好事,人们习惯于做对比,尤其两个人又都是凤家的女儿。

南陌生长在那样距离蛮夷极近的边陲,又对于正常的女子礼教没有接触,怎么会有人同她说那些个礼仪,教导她琴棋书画之类的。

就算去了,也只能沦为凤盈的陪衬,帝京这些女子,就算是一口唾沫,加起来也能淹死一个人。也好让那个南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看看她日后还敢造次吗?

曦月公主的生辰宴,邀请的人,简而言之就是单身未婚男女。

只是在公主未主持之前,招待男宾和女宾的地方是分开的。

但是公主的生辰宴,确实是闺阁女子心中期待的,因为这其中有一个环节是贺岁的大家小姐们为了给公主贺岁而展示自己的才艺。

也或许在其间会碰到互相爱慕的贵族子弟,两个人一拍即合,所以说是大型相亲现场也毫不夸张。曦月的性格嚣张无比,却最是不拘小节,哪里会顾忌到这些男女大防的事?

凤盈和南陌上了一辆马车,哪怕姐妹二人再怎么不合,凤盈也不想让人看出来。这外表的和睦还是必须要做到位的。

马车内,二人一时无话。

南陌阖目,在心里把要做的事情都过一遍,她如今不管怎么说,算是安稳,可是十三那里,确实是她所放心不下的。所以才会让沈易笙去查,她想她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把一个女奴给换出来。

再有就是国师那里,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参加这种宴会,不过是徒增烦恼。

老国师连朝会都免得上了,国师府一向是个空架子,人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就算是国师在府里,哪怕沈易笙之辈去求见师都不见得会给他这个面子,更何况自己?

如今真的有了父母亲,她所顾忌的也渐渐多了起来,不止要解决自己的事情,还不能给凤家做拖累。

所以她才会同意去参加这样的宴会,只为了堵悠悠众口,谁不想知道她这寻回来的凤府嫡女是个什么样子?她这厢出现,也就是为了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以后能够少出现一点儿关于凤府的流言。

到了曦月公主的府邸,凤盈先下了马车。她步态优雅,姿态翩跹,让府门内、宾堂外的世家公子们顿时看呆了眼。

凤盈今日穿了一袭牡丹折枝的长裙,将她的腰肢勾勒得极其纤细,头上戴了同色的蝶戏牡丹的珠钗,更显得她肌肤娇嫩,面若牡丹花色。

凤盈伸出了手,皮肤白皙而细嫩,向马车内柔柔道:“看姐姐的身形如此清瘦,又从鹄城那等苦寒之地来到帝京,可想而知,沿途奔波劳累,这次宴会却仍要前来,盈儿着实不放心。”

这些话,马车里不透露分毫,如今下了马车才说道。不就是为了让旁人听到,觉得她不是没有请帖还硬挤着要来,而是怕她南陌身子不适,所以才来看照着。

在众人心中,反倒是那个所谓的嫡女南陌,才是不知好歹了,身体不好就该在府里休养,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车内,南陌也笑容可掬地回应她,“那便多谢妹妹挂碍了。”

在众人眼里,确实是像一对和睦的姐妹。

在同一时刻到达公主府的还有承安王府的马车。

凤府马车之后,小童宿辛俯身,恭敬地看着男子下了马车。马车周遭的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桐油味,可以看得出来,这马车新造不久。

公主府内,有一些赏花的宾客们,没有进入到属于自己的宾堂。

而是在堂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男有女。男子们趾高气昂,谈天论地。

女子们则窃窃私语,多谈的是一些女儿家的私话。

自景莫淮下了马车,众人终于开始若有若无这里打量。

男子就站在这里,仿佛在天地间,独辟出这么一个空间来。

他漆黑的乌发被玉簪绾起,而周身气质如同那羊脂玉般通透高华,眉目间更显清贵。

他和这些富家子弟似乎是相同的,却又似乎同熙攘的人群不同,再看这位公所乘的马车,人人都知道。

这就是姨娘说的景世子?凤盈愣的顿住了脚步。

呼吸一滞,承安王世子竟向她走来了。

凤盈一时躲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直直站着。

南陌才准备踩着马凳下去,便见车外一抹熟悉的素袍而至。

脚步顿了顿,没下去。

“凤小姐,可愿与景同行?”温润的声线响起。

从凤盈这个角度来看,很容易看得出,他是向车内人问得话。可是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是走近凤盈所问。

凤盈攥紧了指节,又张开了。深切地尝到被人忽视的滋味。

可凤盈毕竟是凤盈,面上不动分毫,只是略微屈膝道:“父亲还未给姐姐更姓,姐姐尚且还姓南。”

凤盈以为这景世子只是为了凤府的这个名头,才如此献殷勤。只是殷勤献错了,根本分不清自己和南陌谁是谁。

按理来说,这无故献殷勤,是会讨人嫌的,可惜有些人的殷勤,天生就能博人好感。

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谁人不生慕意。

卫氏的话又反复在脑中回荡,与眼前的人不断重叠。她这才觉得,这个人,无论站在哪里,都能自生成景。

画卷里行出的男子,迤逦水墨而来。

山也朦胧,水也清浅,都不及这人。他细长的眼线微敛,薄唇总是勾着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对于凤盈的那番话,仿佛充耳不闻,只是仍固执地站在这里。

凤盈内心慌乱,举止却秉着一贯的优雅,从容不迫道:“谢世子为我姐妹二人考量,小女子有规矩恪守,还请姐姐同世子先行吧。”

这凤盈姑娘着实可怜了,嫡女的名头被人抢了,此刻还如此知礼礼让,真是让人想不心疼都难。

有些世家公子已经在摩拳擦掌了,若不是承安王府的名头在外,他们早就要上去质问景莫淮了。

凤盈就是有这种本事,把所有不利于自己的举动,全当成一种得体的成全。她这番说法,就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毕竟在大众的眼里,以为的事实就是,景莫淮邀请她们姐妹二人同入公主府。但是凤盈顾忌女儿家的矜持,而婉拒了景世子的好意,反而把这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姐姐

这时候不论南陌怎么做,都讨不了好。与世子同行,会被人诟病抢凤盈的风头,拒绝世子,又会让人觉得她不识好歹。

南陌舔了舔嘴巴,这个景莫淮,她现在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如此,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

南陌撩开了锦帘,踩着马凳下了车。

众人向那窈窕的身影看去,这才识得了传闻中凤府嫡女的庐山真面目。

她正对着金景莫淮时候,侧脸勾勒起一个朦胧美好的弧度,惊鸿髻被莹蓝色的碎玉发饰别住,更显得乌发雪颜,轻轻浅浅。

她身着一袭碧蓝色的月裙,外罩一层轻烟薄纱,整个人多了一抹空灵飘逸的气质。

那周身的气度,不同于凤盈的雍容,而是给人干净清冽的感觉。

长裙曳地,南陌眉梢轻蹙,福了福身,笑得温柔无害,“有劳景世子了,只是世子诚心相邀,南陌却自知粗陋,不堪与世子同行,还请世子先行入公主府吧。”

谁都没有料到在她们口中的蛮女,竟是这样一个温婉知礼的女子。

“这是那个凤府嫡女?”有人不禁小声问道。

“早听说这凤府寻回来的嫡女是个疯丫头,前阵子祭英大典,竟然混到祭品中去了。还阴差阳错救了九皇子,可是这看着也不像是个不得体的疯丫头啊。”

有的人不满于与想象中的落差,不免在言语上极尽诋毁之能,“这种事情谁说的清呢,凤府家大业大,谁知道是不是抢了旁人的功劳安到自家嫡女头上,成全她一个名正言顺,为人称道的巾帼女儿的名头呢。”

凤盈此刻一下子觉得自己之前让人传出南陌的那些流言来反而对自己不利。

南陌不会是永远见不得光的人,那些传闻再坏,也只是让人不断对她加以揣测罢了。

真正见到她后,反而产生了如今这般先抑后扬的效果来。

哼,她以为装得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所有人就会承认她嫡女的身份吗?殊不知真正让人认可的可不是这所谓的知礼,可是自己的本事。

凤盈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让南陌无地自容,再不敢来这等地方。

她不是装无辜装清高吗,她就要让她从凤府嫡女这个名头上摔下来,让她成为整个帝京的一个笑话。

见南陌这样说,景莫淮淡淡一笑,只身入了公主府。

他本就是阳春白雪般的格调,特意去了凉薄的调子,只让觉得美好异常。

南陌和凤盈随后被公主府的下人请进了女宾的宾堂,落座。

公主还未来,里面倒是热闹。未出阁的女子到底不如深闺妇人幽怨,纵然平日里规矩纵着,但讨论的话题,多是些新颖的玩意儿和趣事。

一个身着金丝刺绣罗裙,春锦华衫外罩的女子走来,“这不是传闻中救了九殿下的女英雄么?真是失礼,怎的也没人奉茶过来?”

“南小姐,请用茶。”周围围了一堆人,那公主府伺候的小丫鬟怯走过来生生道。

本来她就是要去奉茶的,这会儿这何侍郎家的小姐如此这般说辞,反倒像是公主府刻意怠慢一般。

那小丫鬟本就紧张,走到跟前,力道没拿捏好,不知碰到了什么,脚下打了个趔趄,茶盏顷刻间泼了出去。

众人一惊之下,掩唇后退。

心中不免觉得这是有人给南陌下的套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湿了衣裳,就算错在丫鬟,换了她这套衣裳去,也能去去她的风头。

“啊……”

刺耳的尖叫传来,众人再看去,那声音却不是南陌,而是方才暗指公主府怠慢的何心兰。

她金丝罗裙的下摆被茶水泼了个湿透,那小丫鬟惊愕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竟昏倒过去了。

陡生变故。

何心兰反应过来,对着南陌道:“你怎么如此心狠,本小姐有心称赞你,你却收买公主府的丫鬟弄湿我的衣裙,真真是歹毒的性子。”

第七十四章 何心兰的刁难

南陌听着何心兰丝毫不加收敛的话,笑道:“敢问这位小姐是?”

她身后的丫鬟趾高气昂,代为回答道:“这是何侍郎之女,何心兰小姐。”

南陌扫了一眼地上昏过去的人,慢条斯理道:“看这丫鬟的服饰,与外间那些下人并无不同,我第一次来公主府,与任何人都交往不深。又是大庭广众下进来宾堂,不知道有什么时间去收买一个丫鬟让何小姐难堪呢?”

“你……”何心兰伸出手指,头上的圆心髻一颤一颤的,显然是气的不轻。

周围人也不是傻子,虽说心内有意排挤南陌,可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何况,这南陌的确没有收买这个丫鬟的机会。

何心兰“你”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颐指气使地转向地上昏死过去的丫鬟身上。

嫌恶道:“你竟将她吓成这般模样,已然昏死过去了。”

南陌看着眼前这个转而来指责她的少女,奇怪的是这何心兰一出来便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

她刚才确实是利用脚下的动作让那丫鬟泼的茶水换了个方向,可那也是何心兰害人在先,她丝毫不觉得愧疚。

在场的毕竟都是未出阁的女子,这突如其来的泼水事故,无论安在谁头上都是极其失礼的事。她既然敢出手,就应该又承担报复的觉悟。

公主府的女官丘绾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一些婆子和丫鬟上来就要抬走地上昏死的小丫鬟。

“等一下。”南陌突然道,她的的声音说不上冷,但是莫名让人觉得威严。

那些丫鬟婆子竟一时间止了动作,连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们其实没道理去听南陌的话。

南陌走上前去,屈膝蹲下,搭上那小丫鬟的腕间。

她眉梢微抬,脉象浮缓而滑,并没有到弦涩短小不可救治的地步。

丘绾并没有命人制止,反倒向南陌问道:“姑娘觉得如何?可有何大碍?”

南陌抬头,对上丘绾沉静如水的眸子,点了点头,“病在胸膈间,所谓上焦出胃上口,下焦别回肠,一者纳,一者济泌,患者三焦失职,三阳热结,若是服用了克食的东西,只会加剧此症。”

丘绾点点头,她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女子是懂医的,从她搭上丫鬟蕙儿的腕间熟练的手法便能看出。

她是曦月公主的女官,比公主大上几岁,公主从小就闹腾,大大小小的病得了不少,陛下三天两头的请太医会诊。

丘绾从旁看着,不说对此间精通,但起码南陌精准的手法,让丘绾知道,这个女子是真的懂医,并不只是为了哗众取宠才做此举动。

“装模作样!”何心兰听着南陌口中那一长串晦涩难懂的话,鄙夷不已,“若是真有本事,何不将人救醒来啊。”

“何小姐多虑了,姐姐是鬼医霍邱的徒弟,怎会连这区区的病症都无法救治?”一直沉寂的凤盈突然开口道。

在场的众女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这南陌竟是鬼医霍邱的徒弟?

南陌看着凤盈和何心兰的互动,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唱一和的。

她如今就算是打算等大夫来再看,也不行了。

凤盈微眯了眼,她早已经想清楚,这南陌虽然当初是她从木檀阁求来的,可是经了南莠那一遭事,让她清楚的事实是,这南陌和南莠都是在一个地方长大的。

而鬼医近几年由于木檀阁的缘故,都是在帝京附近出现。

鬼医从未在偏远的地方待的太久,这南陌到这京都不过月余,就算真的是天资聪慧,让鬼医收了她做徒弟,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得鬼医的半点儿精髓。

不过是仗着年纪小嘴甜讨得鬼医那琢磨不透的老头子的欢喜罢了。

如今大庭广众一下,她说出南陌乃鬼医的徒弟,众人心内定会对她产生太高的期待。登高必跌重,曾经让她觉得光彩的身份,今日她要让她彻底的因此丢脸。

“取纸笔来,我给她写药方。”南陌对着丘绾道。

丘绾挥了挥手,让其他丫鬟下去拿笔墨来。在场的人很静,很多人带着一种新奇感。

现在倒是没人敢质疑了,毕竟鬼医霍邱徒弟的名头摆在那儿,没人敢质疑。

现在只要她能拿的出相应的医术,把人救醒,众人自然会给她相应的尊敬。

“紫苏梗五分,香附子醋炒,沙参一钱连翘,桔梗连翘去子尖,各六分,贝母八分木香四分,砂仁三分,加入两叶姜片,煎好给她服下。”

南陌提笔书写,行云流畅,笔法逍遥倒是让有些个大家小姐觉得羞愧不已。

她们原先之所以瞧不起她,是因为觉得南陌来自乡野粗鄙之地,没什么才学,可是这样的笔法,这样飘逸的字形,没有一定的功底,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舞文弄墨?

何况,她并非有意炫耀,只是为一个丫鬟写药方。

她们虽然说是要体恤下人,可是天生的优越感,让她们没办法将这些奴仆们看做同等人去平等对待。

可是这个南陌不一样,即便了解她之前的出生环境,也不至于如此尽心尽力。

“煎药时候要着人看着。”南陌再次吩咐道。

丘绾点头,“姑娘放心。”

“姐姐既不是害人,又何惧其他人害你?”凤盈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毕竟南陌专门给丘绾这么说,无非就是为了防止她人动手脚。

而她要防的人可不就是眼前这些名门闺秀们。

果然,凤盈这般说法,让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

南陌看她,“并非只是对于这一件事,这一个人,医者对于任何有关患者的事情,都必须要做到认真负责。”

她起身,向丘绾微一点头,“姑姑,这里闷乏,南陌去园子里散散心。”

丘绾正要回答,何心兰便阴阳怪气道:“这南大小姐亲自来这曦月公主的生辰宴,怎的中途便要离席?何况这丫鬟还未醒,南小姐还未洗脱嫌疑。”

南陌自觉好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她醒来你们自去问她是何缘故便是,我为何还要待在此处?”

众人心里虽然不忿,但也没法儿否认,她说的对。哪怕真是这南陌将人给吓死了,也没人敢拿她怎样,何况只是将一个丫鬟吓晕死了过去。

人家愿意去何处,应当是人家的自由。

南陌看着还准备不依不饶的何心兰,轻笑道:“何小姐还是尽快将湿掉的衣裙换掉吧,这可不是你们大家小姐的风范呢。”

南陌有心讽刺,何心兰看了一眼湿掉的衣裙,一跺脚,只得在下人的陪同下去换衣裙。南陌也面上带笑,也离开了宾客堂。

公主府的花苑,春日花开繁景,美不胜收。

“公主,前厅来了不少客人,公主再不去,恐怕会让那些世家公子小姐好等呢。”瑙儿从花丛外头探进去一个头。

花丛里的少女,乌发间单斜穿着一支凤尾发钗,单几片金叶发夹固定着,虽说简单,但是周身气场华贵。

她猫着腰,躲在花丛交叠之处,对着那丫鬟比了个“嘘”的手势。

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秋千架子上,伴随着母鸡“咯咯咯”的声音,一只本该雄赳赳的母鸡,正在努力将肥胖的身躯蜷缩在秋千架子上,以免被荡来荡去的秋千甩下去,变成倒挂金钩的模样。

岂料丫鬟的话音刚落,那母鸡便扑腾着翅膀,凌空往外头飞去,原是腿上的绳子没系好,被这家禽钻了空子。

“该死的,它飞走了?”曦月又惊又怒。

转头懊恼迁怒道:“废什么话,本公主请他们来了吗?”

“太子殿下说了,要大肆操办公主的生辰,现在本就是与诸臣子同乐的时候,公主自然是正主,合该要出席的。”瑙儿无可奈何道。

“真是枉为鸡生。”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嘟囔了一句,又觉得不对,“这母鸡还能飞这么高?”

“公主,瑙儿说了很多次了,那是一只丑鹅子,不是母鸡。”那丫鬟一脸愤懑,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公主?

但是想起来正事,还是正了神色,“公主,承安王之子,那个景世子也来了。”那丫鬟实在没法了,只好抛出这样一个噱头来,指望公主好美色,应该会放下手头上的事。

曦月抚掌,转头就把鸡飞了的事给忘了,“真来了?”

“是,真来了。”瑙儿忙不迭点头。

得到丫鬟肯定的回答,曦月心中不免动摇,她虽然不喜欢那些个庸脂俗粉,但是貌美男子谁能抗拒得了呢?

“那得去看看,听人前段时间讲,这世子长的极为好看,好不容易来了本公主的宴席,本公主可得去一饱眼福,又怎能落于人后?”

瑙儿捂嘴笑道,“公主的生辰宴,哪个敢不来?”

曦月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沈小侯爷到了吗?”

瑙儿避开了曦月迫人的视线,“回公主的话,没有。”

沈小侯爷顽劣不堪,最爱美人,不过这公主的宴会,脂粉气最多,却不见小侯爷前来捧场,可算是稀奇。

第七十五章 博众乐?

南陌转过画廊,恰好听到一主一仆的对白,她默念,沈易笙翻墙把腰给扭了,若是说罪过,确实应该是她的罪过。

“你是谁?”曦月看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女道。其他人听见她这番对美男子的评价,早觉得荒唐。让开路了,哪里还会待在这儿。

“我是南陌,这两天风头无俩的那个凤府嫡女,刚才听到公主的一番高见,着实佩服,只是小侯爷许是有事耽搁了不能前来,故而特此向公主解释一番。”她破天荒的替沈易笙开解。

“你竟然不觉得那沈小侯爷过分如此?”曦月皱眉。

这谁家女子不知道沈易笙做的那些荒唐事,帝京所有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沈小侯爷赤子之心,旁人不晓得罢了。”

甫一听到别人这般说沈易笙,曦月开始觉得稀奇,后面却觉得心头不快了,她又了解沈易笙什么,凭什么说出这些话来。

南陌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道:“公主觉得自己的名声如何?”

曦月歪着脑袋,沉吟道:“虽然算不得声名狼藉,但也确实不怎么好听。”

“有时候真性情是最难得的,沈小侯爷和公主恰好是一类人。”

曦月若有所思,眼眸亮了亮,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父皇让本公主嫁给苏子阮那个穷酸儒生,可是本公主还没玩够呢。”

“苏子阮?”南陌从记忆里抽丝剥茧,找到那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在鹄城,她曾经救过的一个人。那个书生简直聚唠叨,啰嗦于一身。

南陌冒了一身冷汗,“嫁不得,嫁不得……”

曦月见她如此,来了兴致,“为何嫁不得?”这些天,这些人哪个不是劝她安安分分同苏子阮在一起,只有南陌不这么说。

“苏子阮那厮,公主想啊,每天都有人在你耳朵念叨,啰啰嗦嗦,按公主这性子,不得跳起来。”

曦月打了个寒战,浑身鸡皮疙瘩顿起,竟是那样可怕?该死的,是谁给父皇提的那个苏子阮?竟然想害她至此。

曦月挥退瑙儿,“你去给丘绾说,再过一刻钟,本公主一会儿同这南小姐一同过去,让她不要派人来寻了。”

瑙儿知道,这是公主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说说话,这么些年来,人们对于曦月公主唯恐避之而不及,就算是真的和她来往,也多半是带了目的性的。

公主其实很孤独,但还是不愿意与那些惺惺作态的人同流合污。

但她看得出这南陌小姐不过是把公主当寻常人一般搭话。

曦月见南陌的目光落在瑙儿那张平淡无奇,又长了几颗痣的脸上,再顺着瑙儿离开的方向看去。

曦月笑道,“你知道本公主为何选了她做贴身婢女吗?”

南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诚实摇头,“不知道。”

曦月略一沉吟,也据实回答道:“长得不好看,岂非让本公主面子上过不去,长的好看,还怎么陪衬本公主这朵红花?”

南陌差点儿笑出了声,“公主这性子,还有点儿像沈易笙,你喜欢他?”

曦月瞳孔皱缩。“不,本公主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等纨绔子弟?”

如果说南陌刚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觉得八成自己是猜对了,这曦月公主着实喜欢沈易笙。

曦月见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第一次羞红了脸。每一次都是她逗弄别人,哪里会被人这样打趣逗弄。

“哼……”曦月歪过脑袋,分明就是被人戳中心事而恼怒。

南陌顿觉她娇憨可爱,“说说嘛,公主为何会瞧上沈小侯爷?”

曦月转过头看她,“说起沈易笙,本公主就来气,本公主都没有逛过月上妖的花楼,他竟然去了。”

曦月开启吐槽模式的时候,就开始具备了女儿家的幽怨,“那时候,听说他才在陛下面前替府上一个男奴开罪,说自己是那劳什子断袖,结果第二天就去了月上妖。父皇当然震怒不喜,还不是碍着襄远侯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本公主为此三天没吃的下东西,本想一气之下砸了那花楼,可是又怕别人瞧出自己的心思来。”

南陌觉得好奇,“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沈易笙瞧出来你的心思?”

“女儿家的心事嘛,总是不为外人所道的。”曦月娇羞垂头。

“他遛狗逗鸟,本公主就弄得鸡飞狗跳,他花天酒地,本公主就让整个皇室不得安生。总之不能比他差了就是。”

敢情这还上赶子比谁更纨绔的?

曦月自觉今天给她一个初见的人说了那么多话,又想找回场子,便扬眉道:“话说回来,你为何不爱我太子哥哥?”

即便曦月当时身受风寒不得已在公主府休养,但是她可是听说了那日祭英大典的事。本以为那个凤府嫡女是个爱慕虚荣的人,但救了九皇弟一事倒教她刮目相看。

她倒是挺想见见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以救了九皇弟的事来要求皇后,退了与太子的婚约,也同时拒绝了做大晟未来皇后的机会。

商钺,南陌记起那天那个叫商钺的太子,眼高于顶,浑身戾气,这种人倒是弄权的好手,可谁能爱得起?只怕不论是谁将真心错付,太子商钺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这公主虽然古灵精怪,总能悟得些旁人无法猜透的法门,但是对于情爱,权力一事还是知之甚少。南陌并不想和她商讨那些俗事,只道:

“感情这事,勉强不来,你太子哥哥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如此……她如此了个半天,一拍脑袋,“冥顽不化。”

女宾堂里,此刻倒都是一些讨论南陌医术的事。

这南陌姑娘果然好医术。蕙儿那丫鬟服药之后转醒,还来了宾客堂,准备向南陌叩首道谢。

只可惜,南陌人已经离开女宾堂了。倒是蕙儿被众人拖住问了很多情况。

众人这才知晓,这段时间,她的胃部一直犯痛,今早上又因为贪食吃了过多的栗子,所以刚才给南小姐奉茶的时候,才会因为紧张,昏厥过去。

“这南陌真的是凤府的嫡女吗?”何心兰暗叹,她与凤盈是手帕交,她也听闻这凤府嫡女之前来自哪里,如今只觉得她是白得了这嫡女的名头,让凤盈难为情。

方正想着,便见到南陌随着曦月公主一同进来。

众女子起身一同拜见,“曦月公主万福。”

南陌正要与众人同拜,却被曦月拉住了手。

“你母亲乃是大将军凤景玉的妻子,凤府的主母,又是东盛国的公主。东盛国曾言,凤夫人所出,一律按东盛的惯例,生女则为郡主,生男则为郡王。甫一回国,便由礼官主持,擢升一阶。你自然是不必拜会本公主的。”

众女子现下是真的震惊了,这曦月公主竟然亲口落实这南陌的身份。

要知道曦月公主,可是从没有看她们这些人顺眼过,刁难更是常有的事。

何心兰心中冷哼,不过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曦月公主臭名昭著,那南陌也不是个好东西。

凤盈面上却含笑着,上前再拜道:“南姐姐能得公主的赏识,着实不易,更是凤府荣光。”

凤盈话还没说完,就被曦月不耐烦打断,“啰嗦不啰嗦,你想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了。”

凤盈刹那间白了脸,没想到这曦月公主当真仗着自己是皇室公主,而半分面子都不给她。

何心兰见凤盈如此,接过她的话头道:“既然公主赏识南小姐,何不请南小姐也为公主表演庆贺一番。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总得给大家见识一番,让我们也看看,凤将军之后,是何等的风采。”

她们大都是名门闺秀,多痛恨那些寒门子弟一跃成为上层贵族中人。

总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南陌这等人。所以一旦有人挑开了这个头,后面的更是压都压不住。

这不是挑衅,而是把这种不满,嫉恨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拒绝了与太子的婚事,景世子邀其同行。这样的存在,谁不想将她从云端拉下来?

曦月皱眉,她不想这些人竟如此无耻,连她都知道,南陌出生于鹄城苦寒之地,那里的人饭都吃不饱,又何谈教导这些才艺。只有京都这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才会一天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

“本公主不喜欢舞文弄墨,你们少拿这些去为难她。”

“公主,这些都是闺阁女子平素里接触最多的东西,我们为公主庆贺,年年如此,怎的今年就不成了?难道公主竟瞧不上我们这些人的才艺吗?南小姐就算不会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表演点儿洒扫活计,端茶递水的也是可以的。”

有人不平道,“又不是只让南陌小姐一人表演,正是她们每个人都要为公主表演,才不能少了这南陌小姐。”

凤盈缓过神来,也向诸位道:“南陌姐姐她定然愿意博公主一笑的。”

至于这如何博公主一笑,是笑话还是其他旁的,众人心知肚明。

第七十六章 几分相像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丘绾女官见避不得,便捏了宫帕上前道,“公主,这会子正是好时辰,锦舴厅已经布置好了,不如请小姐公子们移驾,过去再表演也不迟。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不论好的不好的,终归是个乐子,小姐们姑且都看上一看。”

丘绾是公主的人,自是一言一行都从曦月身上出发考虑,为不使公主成为众矢之的,便也只能委屈那南姑娘。

南陌低垂了眼睑,低声道:“女官说的是,南陌与众位小姐同来,又承蒙众位小姐抬举,若不曾献艺,便是不知礼数了。”

她的声色温和,不曾有半分的锋利言辞,她想她若真是那个鹄城里辛苦劳作的南陌,着实要惊惶一阵儿,这样的场面到底是会吓坏的。所幸,她是她自己。

曦月公主的生辰,宝马香车,珍馐宝物,游龙般自皇宫里送出来。连年赏下来的,连仓库里都堆放不下。

丘绾女官处理好这边,吩咐下去了以后,下人们便将女宾堂男宾堂的小姐公子们一同引去锦舴厅。

锦舴厅是外苑的一个花厅,花厅四周包裹着一个浅浅的碧色水潭,冬夏两季,潭底可映月。

台基是汉白玉建造的,整体是一个凹字形的建筑台面,东面的以游廊串联着众院落。

香兰幽幽的北面是藏书阁,与锦舴厅相对而立。

固然曦月并非博览群书的儒雅之人,但是藏书阁的千万卷书,用来装点公主府的门面,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外头儿的日头很好,宫廷深深,曌殿里,却是幽明复复。

美人儿们影影绰绰的,娇笑声,哭泣声,嘈杂的,让人意乱情迷。

王铎就站在曌殿外,远远的看着一抹玄色的身影,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近了,那暗色里金线,变得明媚起来。

王铎尖细的嗓音透着一丝愉悦,“太子,您来了。”

商钺几不可察地指节微屈,可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先人一步,透着一点儿琢磨不透的笑意,“父皇可在曌殿?”

王铎中规中矩地行礼,却是挤眉弄眼道:“回太子殿下的话,陛下正在曌殿里同美人儿作乐呢。”

昭明帝的寝宫便是这曌殿,这日上三竿,还在寝宫里也是常有的事儿。

“辛家送来的那个也在里头?”商钺眉目一凛,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

“现如今可是最受宠的。”王铎阴阳怪气道,那尾音打着颤儿,像是意有所指,却决计不是针对着眼前这位主儿。

“老三如今人不在,也有人替他上赶着巴结。”商钺冷哼了一声,甩手大步进了曌殿。

王铎看着那身影进去,便让一侧的侍卫退远了几步,这才亲自守在曌殿的门前。

“曦月那里,怎么样了?”昭明帝半倚着榻,杯盏里的酒灌进一个美姬的喉里,没有半分温柔,那美姬不敢拒绝,只得咽喉不断吞咽着,防止自己被酒水呛到。

曌殿里,烛台晃晃,都没有摆放在桌上,而是清一色的摆了一地。

烛台的摆放没有规则,到处都是,任凭周遭有人有过,都得小心翼翼提起衣摆,以防刮倒了烛台,引火烧身。

“一切都安置好了,父皇放心。”

昭明帝推开了那美姬,大笑起来,他左脸的肌肉看起来有些诡异的僵硬。

他近来左脸总是疼,疼起来就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晨起,对着铜镜,他又差点儿没能认出自己来。

“前几日见了皇后,她意欲准了凤家那位乡野太子妃的退婚。”

“猫捉耗子罢了,儿臣原也没想给她一个太子妃的位置,倒是她这般自作主张,让儿臣名誉受损。儿臣已经想好送她一个怎样的‘惊喜’了。”

商钺似是知道昭明帝要提起这桩事,没有藏着,把心中所想给直说出了口。

昭明帝捏起另一个**的下巴,几近痴迷地自那人的神庭向下嗅去,喉头不自觉的动了动。

“滚去熏香。”

“是,奴才这便去。”

昭明帝看见惊慌失措离开的**,目光闪了闪,视线透过垂感极好的纱帘,穿过浅米色的经纬线绣成的一个团面。

他顿了顿,这是从一个曼妙的舞女身上扒下来的。昭明帝露出一半边的眼睛,满眼的浊气让他显得极其老迈。

“朕第一次见她时候,她正从墙上跳下来,像只燕子一样,秉仁说他相中了那女子,朕连茶盏都给摔了。”

“父皇,您喝醉了。”商钺一字一顿道,眼里的玩味悉数敛下。

“朕没醉。”昭明帝似乎有些生气。

“您醉了。”商钺不厌其烦道,这倒是太子鲜少有的好脾气。

昭明帝的眼里陡然透出惊惶,瞳孔缩了缩,看清商钺沉着的表情,和甚至带了点儿冷厉的脸色。

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钺儿,你见过她的画像,你觉得刚才那个奴才有几分像?”

这下,连商钺都有些恍惚,昭明帝和他很像,都是热衷于权力的人,他很少耽于儿女情长的事,年轻的昭明帝更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情感流露于人前,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可他此刻唤自己钺儿而非太子,就证明是想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商钺俊冷的五官没有一丝变动,他的视线环顾了整个空寂的大殿,最后落在那一排排的烛台的上,掀了掀嘴角,“三分罢。”

商钺将眼里的戾气收了收,记忆里,湘妃便有七分像。

昭明帝忽有些感佩,“天底下都以为朕那湘妃,封的由头是乃是湘妃怨里那一折,实则不然,不过是她的名字里有湘字罢了。”

“湘妃已经自尽了。”

商钺的言语里有几分嘲弄,昭明帝觉察到了,却也不以为忤。

身侧的烛台将小几的影子拉的老长,晃在昭明帝的半张脸上,显得阴测测的。

“朕老了,竟记不起湘妃的模样了,不过你既说与她有七分像,朕多少能回想起来些。”

“灵药已经在炼制了,只是还差一味。祭枢不日便回帝京,带来那最后一味药材。”商钺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答非所问道。

“祭枢?”昭明帝皱眉晃了一下脑袋,他的身体和整个头颅显得极其不搭,肥硕的身躯,顶着干瘦枯槁的头颅。

“是国师的传人。”商钺简单作答。

昭明帝乐了,“老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竟也教出个弟子来接他的班吗?”

商钺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忽的多了几分狠戾,“谁在那儿?滚出来。”

纱帘后的人动了动,恭谨地出来,“奴才熏过香了,想看看陛下还有何吩咐?”

他快步低头走近昭明帝,顺从的跪了下去。

想到那三分相像的容貌,那男伶不知怎的,有了几分底气,柔若无骨的掌覆上昭明帝宽大袍子遮掩下的大腿。

昭明帝眼底的笑意更深,满是浊气的眼里,还意外多了几分欢愉。

他仰起小脸来,翘起嘴角,给这位大晟太子一丝嘲弄挑衅的眼神。

可是下一刻,这个男伶便不笑了,因为商钺笑着将指骨扣进他的咽部,将整个人提起来,他甚至没能呜咽一声,便逐渐抽搐痉挛着没了声息。

“忘了说了,那个七分像的人,是本宫当着陛下的面,帮她自尽的……”商钺松手,屈起尾指,看那一串血珠竞相滑落,浸入朱红明黄交织的龙纹地毯。

下来是骨骼碎掉的声音,那男伶的肌肉坍塌下来,让他看起来脖子歪倒,有点儿滑稽。

“你还是这样”,昭明帝喃喃道,肥胖的身躯让他站起来有点儿困难,但他还是用力站起来,将那摇摇欲坠的男伶扶住,又顺势坐下去。昭明帝大手盖上了那掩着痛苦,不解的眼神的眼皮,重重合上。

王铎看太子匆匆走了出去,这才吩咐人进去给辛家的人收尸。

锦舴厅花团似锦,一众男女分坐两侧。

女儿家们大都顾忌着面皮,有一时拘谨。再一会儿,又是每年这档口例行的才艺展示。

这会儿众女子都有些紧张,尤其男宾堂的人也过来了,那些世家公子可没有那么多拘谨的,言语调笑,不断有人拿眼神向这边瞟来,惹得那些闺阁女子一阵儿羞赧,不敢再去看。

也就是曦月的生辰敢这么没分没寸的,将年轻男女拘在一起,也没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照应着。

大晟的言官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长公主的封号,是他们一手给去了的,如今公主再怎么荒唐,他们也不至于做的太过。昭明帝固然荒唐,可对这个女儿是言听计从,性命重要。

连何心兰此刻也没再拿南陌说事,总归她今个儿逃不了,她也便不咄咄逼人。免得他日喜嫁,逢着是对面的世家公子,免不得心觉她跌了身份,同粗鄙之人计较。

春日百花繁盛,千木葳蕤,可曦月觉得人群中第一眼,便只能看到那一人。

不是非常扎眼的感觉,只是莫名让人只觉矜贵,与别他无关。

连周遭与之相关的空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如同一片蒸腾而起的水雾,逐渐模糊的轮廓愈发清晰。

男子的长发如同被水墨侵染过的,铺陈在身后,背后隐隐有蝴蝶骨显现着。

他侧对着自己,因为唇色太浅淡,莫名有了凉薄的的感觉。

曦月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连骨子里都透着骨香韵致的人。即便是沈易笙,也只能从那张轩昂的面容上品出一些尊贵的气质来。

当景莫淮察觉到曦月的注意力时候,下颌微侧,抿起的唇线,倏然一展,便蓦地有了伶仃的意味。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布景,而他则隐匿在这幅山水画卷间。

一旁,一些世家公子与他攀谈着什么,他也是偶尔倾向对方,三言两语直切要害,言辞又不十分锋利,让人倍觉舒适。

虽然周旋于这些人间,可他的眉眼虽从容,却没有世故的圆滑。

曦月心下一紧,这个人,一举一动太能够牵引人的情绪了。

瑙儿贴着曦月的后颈,眼里带了笑,悄声道:“公主,这承安王世子比起那‘易得琉璃掌中醉,不闻月落听笙语’的沈小侯爷又如何?”

第七十七章 为她挡箭

曦月只见略微侧着半张脸,便已是令人动容的颜色的景莫淮,心下想着,若那整张容貌呈现,又将是怎样的模样?那双眸子,该是慵懒的还是清冽的?

可是不然,曦月看到了景莫淮侧过身后,那眸子极尽漆黑的颜色,仿佛什么都不曾沾染,或者说什么也沾染不了半分。

“景世子,你的眼睛漂亮的像朵盛放的花,又像是天上的星星。”曦月松了一口气,上前笑道。

景莫淮颔首,精致的眉眼透着温和的意味,“公主亦然。”

事实上说像朵花儿,确实有点儿不切合实际,只是这话却是符合曦月的脑回路。京都上,哪个千金女子不是自幼学礼,却也能恪守规矩,不会将这般直白的话挂在嘴上。

唯有曦月,敢这么直接形容,一众女子也顺着曦月公主的话,光明正大地向那人打量而去。

她们头一次觉得曦月说的不过分,眼前的男子单只是沐着日光,更让人觉得气质高华,令人神往。

景莫淮也看向曦月,她乌发间的凤尾钗微微颤动,金叶子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微的暖意。整个人像只小燕子一般,身影灵动,一点儿没有大晟公主该有的尊贵模样。

景莫淮轻声咳嗽了两声,众女子的心便揪了几揪。

曦月嘻嘻一笑,“承安王掌五万黑骁军,没想到这承安王世子竟是个病美人儿。”

曦月打趣惯了,感受到周遭陡然一冷的空气,第一次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似乎成了众千金明里暗里恨不得掐死自己的理由。

而景莫淮只是眉眼疏淡,甚至在看到曦月身后的南陌后也只是微微侧目,没有因为曦月的有意打趣而勃然大怒。

端的是君子如玉,虚怀若谷。

凤盈因为卫氏临走之前的那番交代,总觉得这承安王世子日后与自己的人生是脱不了干系的。而今日的机会实属难得,如果让承安王世子对自己记忆深刻,那日后的一切,定是水到渠成的。

承安王世子一位已定,又是承安王一力扶上的那个位置。次子景昇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这个既定的事实。

日后,景莫淮便会子承父业,延续大晟异姓王的位置。若她嫁与景莫淮为妻,她自信,她一定会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凤盈对自己的才学还是很得意的,她敢笃定,如果论才学,在场的一众女子是比不过自己的。

凤盈面上挂着温柔无害的笑意,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优雅,在场的世家公子皆是眼前一亮。

“凤小姐愿以诗才会友,美景相和,自是一桩雅诗。”

立马便有人高声应和。

曦月嗤笑,“啰七八嗦的,那些个酸孺的东西干嘛要拿来到本公主的生辰宴上?”

“公主此言差矣,大晟就是因为有这些才学深厚的女子在,日后成婚,足至高门,教导出莘莘后辈,才能使国家继往开来。”

说话的是马太史的长子,马靖节。

何心兰见他丰神俊朗,侃侃而谈,呼吸一紧,不由接过话来,“之前江南的南墨公子,在兰芝会上夺得头筹,一句‘重梳翎羽轻枝倚,余容将盛夜将离。’连云老太傅在陛下面前都大加称赞,还派人去寻过此等贤才,可谓这‘才学’一词不是谁都能得的殊荣。”

何心兰眼皮一掀,复又睨着南陌,带了鄙夷之色,“南陌小姐的名字倒是听着和南公子的相似,只是那南公子的墨是笔歌墨舞的墨,而南小姐你却是村野阡陌的陌,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南陌下颔微扬,秀挺的鼻子看起来有几分锐利逼人,“南陌觉得公主年幼,不免会觉得作诗无趣,不如换点儿其他有趣的,那南公子既然诗才了得,不如等他日来了京都,再让凤盈妹妹以诗会友吧。”

南陌纯属是替曦月觉得可怜,她这种性子,对这些东西必然不感兴趣,好好的一个生辰宴,非要听这些女子吟诗作对,曦月怎么会不憋屈?

凤盈微笑,“姐姐在乡野之地待的久了,可能不知道,这大晟公主的一言一行,可是代表着大晟皇室的威仪,姐姐出口便是公主年幼无知,难道觉得皇室公主也同你一般,把无知当无畏?”

凤盈突然高声道,且一派义正言辞,“父亲已经为姐姐操碎了心,姐姐在祭英大典上罔顾自己安危,混到祭品中去,实在任性不已。之前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父亲替你担着。

今日,父亲之所以会让妹妹我陪同姐姐过来,也是担心姐姐言语无状,惊扰众人,冒犯公主。妹妹本以为是父亲大人多虑了,谁知姐姐当真是不思己过,还妄图干涉公主的想法。妹妹真的不知道,姐姐为何要这样辜负父亲的用心良苦?”

好一张利嘴!南陌本觉得将军府的脸面,多少是自己该顾及的。所以凤盈一系列明褒暗贬,暗自讽刺,她都充耳不闻。

如今她竟然觉得她南陌逆来顺受,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颠倒黑白,还真觉得她连反驳的话也没有胆子说吗?

南陌黛眉微蹙,正要说道些什么。

忽的,碧色的水潭波光盈盈,才子佳人相伴,本是风雅之事。

可是数声划破水的响声,冲击人耳朵的鼓膜而来,就不是那么的风雅了。

人们拧眉,有些只顾忌到身上被偶然溅到的水渍,低咒出声。

刺客……”何心兰向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面上便慌乱不已了。

水里齐刷刷站着几十个阴冷面孔的人,他们大都表情僵硬,没有特意遮掩容貌。

看着围观的人争相后退,那些人也只是疾步上了岸,手中的弯刀,见人便砍。

但是奇怪的是,这些人仿佛并不打算真的将这里变成人间炼狱,所以很多人惊慌失措,四散而逃,也只是堪堪受了皮外伤。

“有刺客,快,保护公主。”丘绾的反应最为直接,她自幼跟随公主,不是没有遇见过刺杀的事情,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可是今日的歹徒却猖狂至此,敢在公主府公然刺杀,而他们这些人却根本猝不及防,是她没有想到的。

大喊刺客的何心兰已经晕倒在地,环佩落了一地,连容貌都蹭上了泥灰,凤盈看了她一眼,今日她本可以借公主的宴会让南陌在人前出丑,可是谁唱了这么一出,究竟是针对这些世家公子千金的,还是大晟公主曦月?

锦舴厅的游廊和小桥,简直成了天然的被围杀的地方。周围浅浅的碧色水潭,也变成了危险诡谲的地方。

暖房里面仍旧有人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演绎,细之下,丝竹之声似乎多了些靡色。

南陌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总觉得今天这事来的蹊跷,公主府怎么可能涌入这么多的人?这些人出现也是刚才一瞬间的事,这么多的人从锦舴厅的水中出现,只能是提前布置。不过那一瞬间,她看曦月的眼神也是惊讶不已,似乎并不知情。

倒是那个丘绾,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事情经历多了,所以处理安排起来有条不紊。

她的脑子飞速转着,直到一支长箭划破空际,向呆立的南陌而去,她的神思有一刻抽离,便听见清润的嗓音透着一丝紧张,“阿陌。”

她可以眼底所见的一切的稠腻的东西,流淌撕裂开来,给她以冷汗淋漓的感觉。

下一刻,景莫淮挡在自己的面前,长箭顺着她的事先,划过他的袖袍。

而他则紧箍着自己的身体,南陌的手臂传来微凉的触感。

那些刺客似乎也并没有想赶尽杀绝,一场不明意义的刺杀,止于景莫淮的受伤。那些突如其来的刺客们便都逃离了公主府。

曦月不顾邱绾女官的拉拽,从暖阁里出来,脚便骂:“皇甫城就是这样守卫帝京的,竟让这些狗杂碎欺负到本公主的头上了?”

邱绾阻止不得,只好捂住公主的嘴,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仍在锦舴厅小桥边上的二人,四目相对。

“你受伤了。”南陌蹙眉看着景莫淮胳膊上的伤。

他的手臂渗出血来,箭头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似乎有催化血肉腐烂的东西,刃头接触过皮肤的地方流血不止。

那方才接连着的两箭,其中一箭甚至沿着骨缝穿进去。

南陌咬牙切齿,“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会受伤?”

她伸手要去碰那箭头,却被他宽大衣袖下的另一个手给按住了。

他漆黑的眸子,略微带了湿润的感觉,让南陌有一种错觉,她甚至从这之中嗅出在鹄城雪地里的那一次的味道,可似乎又是不同的。

刚才那忽然穿来的两箭,一箭对着他,一箭对着的是南陌。只是羽箭来的太过迅疾,而他动作

无疑也是迅疾的。只是他拦截了射向他的箭,却只来得及用身体替她挡下一劫。

无端受了他的恩惠,多少让南陌觉得别扭。

“无碍”,他嗓音依旧清淡,高挺的鼻梁到下线的部位,由于垂首,而显得线条无比温润。

景莫淮将手臂脱掉的骨节,一抬一拉,用力又安了回去。

老一辈的话头,伤筋动骨且要百天尚能好,何况他便这般残忍,像是摆弄着与他无关的白骨一般。

景莫淮看着她眼底的不忍,轻轻笑了。

他懂得她骨子里有多骄傲,也清楚如果她之前说自己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不管他再做出任何举动。

可景莫淮却也没想过她是会难过的。

南陌拉着他的袖口,便忽然吸了吸鼻子。她本就清瘦,眉骨五官都是极尽单薄的模样,这么一个小小动作便更显得无比凄凉。

南陌很清楚,她的眼泪差点儿下来不是因为自己见不得景莫淮受伤,而是因为自己,竟然如此软弱,仅仅是看到他受伤,便心软觉得难过。

之前的坚守变成了一个笑话,她比谁都清楚,在鹄城那段时间里,她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棋子般的存在,可是也是在那段时间,她是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那样的被需要,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放下来到一个陌生世界的恐慌。甚至愿意放下对其他人的最直接的戒备,去信任一个人。

莫名的情绪,让两个同样高傲的人感同身受,却又不愿意先低下头颅来。

退到安全地方的凤盈心头微寒,景莫淮看南陌的眼神,总让凤盈有种那是他们的世界,而她永远都掺不进去的错觉。

可是不该如此,南陌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而且名声又那样难听,她想不通,最后只能归咎于南陌如今是凤府的嫡女,所以景世子才会高看她一眼。

凤盈踌躇片刻,还是出言道:“景世子为了维护我们凤府,出手救了姐姐,果真费了心神,小女子对世子大恩感激不已,他日,若是世子肯来凤府做客,凤盈必当扫榻相迎。”

第七十八章 不如以身相许

然后忐忑不安地看向景莫淮。

曦月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开口道:“凤小姐不用如此客气,我看景世子救的是南陌小姐,而不是什么凤家女儿,你还是别随便破坏别人的鸳鸯谱好了。”

凤盈向景莫淮看去,面上已是泫然若泣的模样,她想如果他在意自己,肯定会出言替自己鸣不平的。

可是意外的,景莫淮竟什么都没说,仿佛当真认可了曦月的那句话。

再次看向南陌的时候,他薄唇似上扬了几分,“景以为,救人一命是涌泉之恩,是当以身相许的,不知小姐要如何报偿?”

他清润的嗓音就这么当着大庭广众,质问着她,还透着揶揄。

南陌咬牙切齿,用眼神睨着他,究竟有完没完了,她到底是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今生被他报复至此?

众人见那身着碧蓝色长裙的女子,忽然间浅笑,看向景莫淮时候,一字一句道:“以身相许吗?如果我要三茶六礼,要十里红妆,要聘礼连城,要此后承安王世子身边,唯我一人,你做的到吗?”

南陌说这些话的时候,连曦月都惊呆了,她本是看不惯凤盈的自以为是,才胡乱说的。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么勇敢,连这样的话都敢说的出口。

周围的人表情各异,这南陌在承安王世子面前说这些话,是不想活了?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谁都知道承安王世子方才那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也算给足了凤府的面子。

可是明显,南陌没有把那句话当笑话,而是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承安王世子是怎样的人,日后可是要子承父业的,怎么可能因为她而不纳妾室?这女子简直不知所谓。

凤盈差点儿笑出了声,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自毁前程的女子,说是乡野蛮荒之地过来的,还真是没错。

素衣白袍的男子闻言莞尔一笑,漆黑如点墨得眸子看向她,精致的眉眼不再是漫不经心,而是沉静异常,“好,若有一天,景拿的出来这些,希望阿陌你能够说到做到。”

震惊!

景莫淮的一番回答,让她们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那景世子方才真的答应了那南陌?”有人喃喃道。

“胡说什么,景世子不过是客气罢了,她还当真了。”何心兰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邱绾女官出来打圆场,“刚发生过遇刺的事,承安王世子又受了伤,不如今日的宴席就此作罢,邱绾将上禀陛下,追查此次事件的刺客余孽。”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一众人本就后怕不已,公主生辰,宴请的本身就是青年才俊,大都自小娇生惯养的,对于这种事情,很少有人经历过。

这会儿再也没有人肯在这儿继续待下去,皆都有些心下打颤儿,以至于景莫淮那状似玩笑话的言语,还没一石掀起千层浪,便被随之而来的恐惧给压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承安王府的马车却没有去承安王府,而是京郊别院。

“爷何苦如此?”尔升不由问道。

毕竟在他眼里,爷想要的怎样都能得来,根本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应承一个女子。

虽然这确实是南陌姑娘应得的,可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家爷不值当。

“无非是苦肉计罢了”,景莫淮破天荒回道。阿陌的心太软,今日若不是借受伤一事,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这场别扭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结束。

阿陌的世界,无疑是简单的,曾经他对这种最为纯粹的东西是嗤之以鼻的,哪怕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喜欢。

只是习惯了,有这么个姑娘,就这么一步步挤进他的生活,慢慢侵染了他的喜怒哀乐。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贪恋温暖的感觉。

本欲浅尝辄止,却没意识到自己却是最后放不下的那个。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样子说不上有多狼狈,可是景莫淮也不是十分注意皮相之人。他以为她和那些女子一样,遇到方氏的迫害,临了不过是跪求哭泣,求一条生路。

他年幼时候或许悲悯,但当知道不是所有的救赎都能获得相对应的报偿时候,对于很多事情,总是表现的极其凉薄。

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不做对自己毫无利处的事情。救了她,只不过是为自己徒添麻烦。

可是他也不曾想到,那个前一刻柔柔弱弱,看似连身体都支撑不住的少女,突然间,眉眼锐利起来,狠劲儿从牙关里逼出来,“帮我,否则就一起死吧。”

景莫淮于是笑了,对于他来说,这种威胁毫无意义,他最多只需要一招便能取了她的性命。只是他突然很好奇,又或许是平淡的日子有些无趣,于是便想看看这蜉蝣一样的生物,在浩瀚的烟海里要如何自救?

后来,她知道了一些事,有些甚至是他推波助澜,有意让她知道的。

可是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问自己疼不疼,好不好?

她就像是冬日的暖阳,他原本觉得不接触就不会被灼伤,可是还是忍不住,一步步陷进去。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儿蹊跷,东宫若只为试探,完全可以更进一步,浅尝辄止绝不是商钺的手笔,借曦月公主的生辰,他做的文章,恐怕不仅如此。”

今日未到达公主府的时候,尔升已经让人查探,公主府百米之外,全是东宫的侍卫,即便是被人发现了,别人也只会说,太子商钺对皇妹的宠爱之深,不惜派人保护,不会追究他旁的过错。

可是那些刺客在太子的眼皮下犯上作乱,外面的太子守卫不可能毫不知情,但在一切乱作一团的时候,太子的守卫却并未动手。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那些守卫反倒是像是在暗中观察一样,任公主府乱成那样,只能证明,是受了商钺的吩咐,不准出手的。

能让商钺做的如此肆无忌惮,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清楚,里面的刺客不会对她们这些人造成伤害,所以才作壁上观。

刺客的弓箭手而之所以选择了他,也定是被授意的,想知道承安王府的真正的实力如何,又会在他这个世子身上放多少心力?

景莫淮轻敛的眸子缓缓张开,淡淡道:“让未隐查查,宫中可有异常?”景莫淮淡淡道。

“是。”

…………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回府的马车刚到门口,便有个候在门前的小丫鬟,不顾脚下的路,与门口侍卫的阻拦,飞奔过来。

凤盈在南陌身后下车。

南陌让她别慌,慢慢说。她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如今看着扎着简单发髻的小丫鬟惊慌失措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出事了。

那小丫头紧张的口齿不清,“皇后宣凤夫人进宫,结果……结果席间,误饮了毒酒,凤夫人性命垂危,大将军已经进宫了。”

“放肆,谁让你这个奴婢自作主张的?”凤盈示意,门口的侍卫过去,便欲拉走她。

“住手。”南陌冷冷开口,成功制止了那些侍卫接下来的动作。

门口的侍卫顿时不知道该听谁的了,这左边是凤府原先如同嫡女的凤盈小姐,这右边又是真正的嫡出小姐。

凤盈心中怒不可遏,这南陌才来了几天。这府里头的人就上赶子巴结了?但她面上却似波澜不惊,只是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惊恐。

南陌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马车夫道:“去皇宫。”

凤盈见她即刻就决定去皇宫,冷笑道:“无诏进宫,姐姐以为自己是谁?请不要给我们凤家招惹祸事了。”

凤盈走近几步,“父亲是大晟的大将军,早已得了可以无诏进宫的特权,可姐姐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擅闯禁宫,这罪责你当得起,凤家是万万当不起的。”

凤盈虽然巴不得她死,可万一这擅闯禁宫的罪责祸及凤家,她们谁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她必须阻止南陌。

南陌一袭碧蓝色的长裙,本来是温婉至极的神色,可是却突然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其锋利,“我告诉你,凤盈,凤家嫡女这个身份,我还当真不稀罕,你若是有本事就拿走,但是少在我面前拿着凤家小姐的架子。”

她一步步上前,连面上都带着狠色。走近凤盈,她微微倾侧了身子,紧盯着因为慌乱而后退的女子,“祭英大典上你不是看的很清楚么?你觉得能和那些狮子对峙的人,手里能没沾点儿人的血吗?”

她这话说的语气极轻,所有人只看到她倾侧身子的举动,然后就看见一向端庄自持的凤盈小姐不知道听了什么话而神色大骇。

凤盈毕竟只是个闺阁女子,之前又同卫氏联手害过南陌,所幸那一次,这个头脑简单的野丫头压根没什么防人之心,所以她们一举成功。

可是在祭英大典上,南陌的那一番举动,让她恨不能掐死自己,明明布置了一场令千夫所指,万夫厌恶的局。却阴差阳错,让她力挽狂澜,成了救了九皇子殿下、人人称道的巾帼女儿。

谁都不清楚这蛮女之前经历过什么,万一她如今真的犯了病,拿自己开刀,岂不是得不偿失。

凤盈再不敢拦,谁知道她恼羞成怒下会做出什么举动,长袖一挥,“都退下,让她走。”

第七十九章 伉俪情深

门口那些守卫们面面相觑,他们压根也没打算拦着,都是凤盈小姐在这里阻拦着。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是将军府的老人儿了,心中也是真心希望将军府好,如今夫人出事,这小姐能够如此紧张,他们是欣慰居多。

碧玉居内。

凤盈再不顾行为礼节,闯入后,面色上的愠怒再也不用刻意遮掩,而是完全释放了出来。

丫鬟递上茶盏来,也被她的衣袖一挥,险些打翻,那丫鬟慌乱的不知所措,抬头看到卫氏示意她出去,这才如蒙大赦。

卫氏不急不忙呷了一口茶,甚至面带微笑道:“怎么如此疾言厉色,先前学的那些东西都尽数给忘了吗?”

凤盈才将面上的怒火堪堪给压下来,只是眼角还是带了怒意。

卫氏见她如此,摇了摇头,“那个丫鬟倒是忠心,可惜,好心办了坏事。”

凤盈惊愕:“那通风报信小丫鬟竟是您的人吗?”

却没想到,凤盈这简单的一问,让卫氏面色一变。

那丫鬟当然不是她的人,这府里头看似是她在掌管,可是任何人员变动,都得经过将军。

将军当初说府里头很多的家丁都是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人,就算是偶尔有了什么差错,只要不是大的错误,都不能够轻易逐出府去。

让她往府里头安排自己的人都安排的困难重重。

本来,她见将军因为宫中的关系传来消息,匆匆入宫,知道是沐曦云出了事,她已经安排好人准备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回府的南陌,让她冲动之下进宫。

没想到,竟有人捷足先登,也不知道那小丫头是怎么想的,将军入宫以前明明吩咐府中人不准将这件事告诉凤陌小姐。

呵,凤陌小姐,虽然将军似乎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表示来,可是一遇见大事,就把自己的心思给暴露了。

她清楚,在将军心里,那对母女究竟有多重要。没着急给她改姓,昭告天下,可是这在府里头的待遇,还有这些下人的礼遇,这些不着痕迹地变动,还不都是将军吩咐下去的。

这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卫氏深深地清楚风景玉的心理,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快地在众人面前承认南陌,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保护她。而他是真心希望能够得到南陌的认可,再给她她所喜欢的。

真是可笑至极,堂堂大晟的大将军,居然在一个小女儿面前怯懦了。

可惜,风景玉筹谋至此,不知道这一次,他究竟还保得住她?

“女儿,你也不想想,若是这南陌去了禁宫,可就是擅闯皇宫的罪名。”卫氏嘴角浮起一丝阴毒。

凤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是眉目还是尽显忧虑:“可是,万一危及到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凤盈想起来南陌那会儿在府门前威胁自己的模样,那眼里的气势连她都不敢直面。

若是那蛮女真的进了宫,定会得罪人,加上擅闯皇宫这一条,认真计算下来,万一要祸及九族,她们这些人都得有事。

“所以说,你这性子还需要磨砺,到底是太年轻,想不到这个中关系。”

卫氏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带笑道:“你要知道,当今禁卫皇甫城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将军的义子,和年轻的将军简直一个脾性,即便皇甫城侥幸放她进去了,最后陛下定会因为她罔顾律法规矩,而勃然大怒,降罪于南陌,但也仅仅只是南陌一人罢了。”

毕竟皇甫城是风景玉的义子,又是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将军府因此而受到牵连,祸及满门,这个年轻的新任将军还会对皇家孝忠吗?要知道,如今的皇宫禁卫都是由皇甫城掌管。

这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凤景玉虽然有心从战场上抽离出来,做个闲散将军,却没有得到飞鸟尽,良弓藏得下场。

因为大晟武将里,跟过将军的人太多太多。

所以,太子商钺和诸皇子才一心想让将军站在他们一派的队伍中去,这就好比云太傅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一样。

所以,南陌进宫,最后降罪下来只会是她一人。可笑她还不自知,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东盛郡主,凤家嫡女,大着胆子罔顾尊卑。

她要去,她卫氏当然会替她铺好路。

卫氏见凤盈也是一番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点破,今日就算是没有这个小丫鬟通风报信,她也会安排人的,只是相比较后者的容易被将军查出蛛丝马迹,前者还是更合适。

…………

禁宫门前,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同一群威武的士兵们在宫门前对峙。

但是奇怪的,一般人遇见这种场景,早就两股战战,不知所以了。

但见那女子,下颔微抬,一双眸子沉静如水,秀气温婉的面容,却透着不符合这清秀容貌的气势。

“你就是皇甫城?”南陌扫视过一圈的人,视线落在一个银衣素甲的将军身上。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很冷厉,不同于太子商钺那样的阴冷,而是从血与杀伐的战场上浸染过的感觉。

南陌一路上想了很多,她之所以会选择闯入皇宫,不是冲动,短暂的头脑发热之后,她在马车上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捋了捋脑子中的思想。

其他的且先不论,但是她作为沐曦云的女儿,她就要尽到她的责任,她第一次在这里感受到母爱,怎么能够就这么看着她生命凋零。

她只能盼着境况还好,还能等到自己,或许一切还有救。

可是真到了宫门前,她才真正意识到了皇宫门禁森严不是说说而已。

这么多禁卫军,除非她身负绝世武功,恐怕连这第一关也过不去。

何况,杀戮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想要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见到母亲。

皇甫城眉峰微抬,答道:“正是本将。”

“我问你,你可有父母双亲?”南陌抬眼看他。

她决定从这个年轻的将军下手,从那次祭英大典开始,她便知道皇甫城固然忠勇,但是对于用人却不拘一格。没有朝堂里那些昏聩之人有的迂腐特性。

从他下手是最好的。

皇甫城挥退了身后的人,居高临下对她道:“本将无父无母,乃是凤将军的义子。”

他看着她的神色冷峻,从南陌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她是打着怎样的主意来的。

可是他是禁军的首领,更不可能任由她在宫门前胡来。

于是又补上了一句,“没有陛下的诏令,小姐不得擅自入宫。”

言语之间,没有任何人情味。

可是似乎不知何时开始,他口中的凤小姐已经悄无声息转变成了小姐,皇甫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潜意识已经接受了这个义父的女儿。

似乎是从那次祭英大典之后,这个姑娘倔强锐利的眉眼就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了。

他见她神色微凛,连一点儿怕的意思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诧异。不愧是义父的女儿,有胆量。

南陌这会儿是顾及不到皇甫城的这些心思,只是听到他一句无父无母,眼角微涩,怎么能够有人将无父无母这种话说得像是在陈述旁人的事一样?

她小心地将自己的情绪隐下,再开口又是不容置疑的声音,“你是凤将军的义子,就该知道里面中毒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是你的义母。”

皇甫城如同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微微动容,可是语气却还是凛然的,“小姐,于公,这是本将职责,于私,本将并不希望小姐白白送命。”

南陌却突然笑了。

皇甫城见此微微一愣。看到她从眼角到眉梢,整个面容都带着笑意,仿佛春日的日光,并不刺眼,却让人感觉得到温暖。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笑意,那样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动容的,真心实意的笑意。干净到纯粹,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的。

可是也是拥有这样笑容的人,在下一刻,神色一凛,她飞速地抽出皇甫城的佩剑,动作快的令人咋舌。

她右手掂着那沉重的佩剑,开始还有点儿不稳,可是剑身仅仅是晃了一晃,便稳稳的如同嵌在她手里一般。

南陌退了一步,在那些禁军守卫们愕然的神色里,眉眼从容,“皇宫里面的是我的母亲,陪着的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你对父女亲情是怎么看待的,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温暖了。”

春日万物潋滟,可是皇甫城分明地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凝滞,仿佛哀伤到极致模样。

又是那样的笑意,她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皇甫城却能感受到那笑意之下的无奈。

他没有动怒。

这个世上,鲜少有人能够在他的眼皮下下了他的佩剑,偏偏对方还是个女儿家,让他无可奈何。

他不是摒弃她女子的身份,只是觉得女子动辄打打杀杀太过于危险。

南陌怔了怔,似乎因此而愣住的人是她自己,她努力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认真地对眼前的男子说道:“那是我第一次,吃着母亲做的饭菜,看着她忙里忙外,听着她要给我挑新衣服的话,皇甫城,你知道吗?她的眼睛几乎看不太清楚了,是因为我。伺候她的方姑姑说,十多年来,我的母亲没有一日不兀自垂泪的。”

“多可笑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本该因此而享尊荣,可是她却因为我,而恨了自己夫君十多年。”

她笑地极浅了,“在将军府里,我每晚睡着以后,母亲都会偷偷进来,为我掖好被角。对她的女儿注视良久,有时候会开心的笑出声来,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了我。”

所以南陌总是早早就睡下,为了凤夫人不那么熬夜伤身,能够早早睡去。

她的笑意几近于无了,面上只剩下了平静,可她还是遏制着自己心下的情绪,用更加冷静的眼神去看皇甫城,“皇甫将军,所以我求你,放我进宫,我是鬼医霍邱的徒弟,如果我今日,因为一丝惧怕没有进宫,如果我今日,因为一时恐惧而后退一步。那么只要我的母亲还有一丝获救的可能,我就不会原谅我自己,不会原谅你们这些迂腐至极的禁军。”

她说的斩钉截铁,挺直的脊背,让人莫名感觉到冷冽异常。

禁军们神色复杂,他们也是家中有老娘的人,这样一个女子,不似女子般的娇柔,却也铿锵至此,让人心怀敬意。

皇甫城抬了手,音色冷厉,却不容置疑,“放她进去。”

南陌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是浑身防备的姿态了,她对他感激地笑笑。

皇甫城微微一愣,拧眉道:“把佩剑还给本将。”持械进宫,罪名只会更大。

南陌撇了撇嘴,将佩剑递给了他,倒不是怕皇甫城临时反悔,皇甫城并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她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力没有那么差劲。

皇甫城看她眼神闪了闪,一脸不情愿地将佩剑递给她。心想,现在倒是有女儿家的模样了。

南陌进了宫,可是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内宫仍旧有守卫,更不会像皇甫城一样,和凤景玉一样有那样的渊源。

果不其然,内宫的守卫很快发现她踌躇的身影,声色俱厉,“哪个宫的,腰牌拿出来。”

“皇甫将军都把人放进来了,你们这些守卫还酸什么酸?是不是见人家丫头长的好看,趁机揩一把油啊?”

一个圆脸宫装的女子走出来嗔道。

“瞧雾姐姐说的,你是燕妃娘娘眼前的红人儿,我们怎么能在你面前做这些糟心事儿。”

那守卫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怎么出去一趟,人也变得傻了,娘娘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吗?”那宫装女子对着南陌道。

南陌看着她点点头,心中却不明就里,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圆脸丫鬟给那些守卫解释道:“这是燕妃娘娘的表家妹妹,已经给内府知会过了,入宫来寻个活计,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

那圆脸丫鬟趾高气扬,却似乎刻意打趣,让人觉不出讨厌的感觉。

那些侍卫们也习以为常,打了几句哈哈,就将两人放进去了。

却有不少人的目光从南陌的脸上滑过,这女子倒是容貌不错,这入了宫,说不定日后非凡品呢。

南陌跟着这个满脸善意善意的丫鬟走着,她确实通过她而成功避免了内宫守卫的盘查。

走到一个回廊转角,南陌便不走了。

她袖口藏着匕首,本打算用强的,可是阴差阳错被这丫鬟带了进来。

可是她知道,这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事,除非这个丫鬟另有所图。

“我是景世子的人,跟我来,我带你避开巡卫。”那女子回身道。

南陌神色犹疑,那女子似乎意识到她会如此,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

她看她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放着几块碎掉的羊脂玉。

她怔了怔,这是在鹄城的时候,景莫淮送给她的,那日她与他诀别,在黑骁君面前抽出了发间的玉簪,摔碎在地。

他竟……还留着?

那圆脸丫鬟收起了嬉笑的脸皮,正色道:“凤夫人在凤仪殿,将军也是,快随我过去吧。”

凤仪殿内,太医们围作一团,却都是哀伤叹气的模样。

太医院医正颤巍巍道:“皇后娘娘,凤夫人已然药石无灵了。”

那个尊荣华贵的女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废物,本宫要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太医有何用?”

“皇后娘娘息怒,即便是鬼医来了,毒已入肺腑,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一旁的李太医道。

皇后的隐了怒气,看向床边紧紧握着凤夫人手的风景玉,面露不忍,“将军,你……”

只是语气一滞,痛失好友,让她也心头难过。

这时候,南陌刚好步入凤仪殿。

“曦云的女儿?你这丫头,怎么进宫来了?”皇后娘娘眼神里闪过的一丝不明的情绪,落在她身上。

凤仪殿的女官出言呵斥:“放肆,你这个女子简直目无尊卑!”风景玉大将军有无诏进宫的特权,可是这丫头,又是个什么东西?

南陌没有理会,而是直接奔去榻前,和风景玉交换了神色。

她替凤夫人把脉,手指搭上沐曦云的腕间时候,便是心头一痛,来不及了。

风景玉的眸中闪过一丝火光,但是看到南陌的神情,那丝微芒便熄灭了。

南陌放下凤夫人的手,抬眼看向皇后,“为什么我的母亲会误饮毒酒?”

“陌儿,不可对皇后无礼。”风景玉出言制止。

“无碍,这丫头也是悲伤过了头。”皇后仿佛也已是累极,抬抬手道。

“陌儿。”一声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女声响起,整个大殿都是一静。

沐曦云竟然撑着要坐起来。

“娘,我们回府说,好吗?”南陌忍着心痛,转身扶起凤夫人,将身后的靠垫放置在她身后。

沐曦云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她看向风景玉,眼里竟意外的有了几分神采。可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她声色柔和,绝美的面容更加明艳,“凤郎,你可还记得,当初云儿初来大晟,你便是护送云儿的将军。”

那些时日,风沙很大,她便坐在东盛的马车上,透过卷起的锦帘,偷偷看了他一次又一次。

“记得,我都记得。”风景玉音色哽咽。

凤夫人依旧笑着,“洄乌人为了破坏大晟东盛的两国联姻,不惜派暗探来刺杀。”

她像个小女儿般笑起来,“那时候,你一支长箭,便取了贼人的首级。”

凤夫人深情地看着他,“我那时候便想,我沐曦云要嫁的就是这样的盖世英雄,后来,你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晓得我有多开心。”

第八十章 我怕的要命

她神色里又陡然变得哀伤,“再后来,我怨,怨这世间皆是薄情郎,这么些年……我怨你,可我更怨我自己,怨自己不能敞开心扉,怨我把女儿丢了,却还自私的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怪在你头上。”

南陌不忍地移开目光,十多年或许她听来只是个数字,可是对于凤夫人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每一天,每一时辰,每一刻钟。

她怨别人,更怪罪的却是自己。

凤夫人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眼里却是难掩的哀伤,“你醉酒宠幸了卫氏,你命她将孩子打掉。可我知道,你何尝对她没有一点儿情分,不然后来也不会跟她有了凤婷。”

她依旧神色温柔,“我知道,若不是我任性,当着大晟文武百官的面,非要嫁给你。这么些年,你也不会被陛下忌惮至此。你所得到的荣光,也不会是如此如履薄冰,而是真正的尊崇。”

沐曦云笑得咳嗽出了声,风景玉便是神色一紧。

“那么多人,哈哈,全天下人都道你凤景玉是因为沐曦云,因为东盛国的公主,才平步青云。可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的眼里有了骄傲,“凤景玉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是铁血征战的将军,是我沐曦云的意中人,根本不是他们口中靠着女人走到这个地步的人。

你我成婚之后,除非必要,你连沙场都很少去。洄乌人那一场战事,失去了陌儿,你比我还要痛苦,我曾不止一次看到你在游儒轩里喝的酩酊大醉。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和你一起惩罚自己。”

凤景玉看着心爱的人如此,不禁眼眶含泪,悲痛欲绝道:“我凤景玉何德何能,能得到公主的青眼相待。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我,你可愿意?我当初说‘臣全凭陛下做主。’可是公主不知道,凤景玉是愿意的。凤景玉是真心想与公主结为夫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凤景玉威严的面容布满深情,“如果有来世,我只愿与你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婷儿不是我的孩子,那年年夜,歹徒入府,卫氏受辱,意外有孕,我只能推说那日的人,是我……

我一直以为我凤景玉,不至于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可是到头来才知道,我太高看我自己了。我什么都护不了,我护不了你,护不了我们的女儿。我是全天下最为无用的男子,连我的公主都守不住。”

男子已经是泪流满面,皇后和凤仪殿的人却惊异于凤婷的事,还没回过神来。

凤夫人舔了舔唇角,摸了摸南陌的头,“娘对不住你,如果早知当初,娘定要拼了命的护住你的周全。让你同凤盈凤婷一般,快快活活的长大,娘好想多活一段时日,好想亲手为你置办嫁妆。送你上喜轿。”

凤夫人喉头一抽一抽的,甚至眼前也开始泛黑,直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掉,归于平静。

最后的最后,她的将军抱着她,带着他们的女儿出了宫,向家里走去。

凤府,夜色已深。

在最高的楼台上,南陌斜靠着,喝着酒,几乎已经是用灌的了,喝的醉眼迷离。

连神志也不清晰了,只记得,要一口口地接着喝。

突然间,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他眉眼疏淡,又似乎是精致到了极点。像是画卷中的神仙一样,一袭青衫,温润如玉。

南陌的手抚上他的美玉生晕般的面容,为什么神仙看起来也这么悲伤呢。

她不管不顾扯着他的衣袖,想把一腔心事都讲给他听。

“神仙啊,你可知道,我的娘亲死掉了,是没有了,不在了,我好疼啊。”

她的哀恸是那么明显,黛眉紧紧蹙在一起。只有醉了,才这么完全放下戒备来。

景莫淮环住她的腰际,才发现她已经瘦成这般模样了。

南陌似乎不满他的亲近,挣扎了好半天,最后也放弃了,继续絮絮叨叨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每次梦到爷爷,他总是会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没出息,喜欢上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的人。”

她只是一个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的人,她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人她们稍微努力一些,就可以得到父母的夸奖。

可是她呢?从来没有。于是渐渐的,她也不再奢望了。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赌徒,赌一个自己根本拿不出赌注的局。”

南陌抬眼看他,“神仙,你也要喝一点儿吗?”

景莫淮近乎是痛惜地看向她,

“逝者已矣,阿陌……”他的掌心紧了紧,人要学会保护自己,只有你足够强大,才能够掌控你所要掌控的,哪怕是爱……”

南陌又喝了一口酒,状似随意地看向天上,“天上的神仙,你看星星多好看。”

他细长的眼线,微微敛起,“只要你愿意,我带你看遍这世间的美景。”

于是怀中的女子便不说话了,只是一口一口啜着壶中的酒,只是眼角却笑出了泪。

景莫淮几乎是阖上了眉目,神色悲悯,而又怜惜,“阿陌,你赢了,我把自己输给你好不好?”

他看着醉的不成形的女子,眉目动容,“还记你说过,我这样的,唇红齿白,像个戏子一样,你让我日后唱给你听,我今日就唱给你好不好。”

怀中的女子眉目弯弯,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带她离开了凤府,经了凤夫人一事,他知道有些约定,是要用尽气力,一个个去完成的。

竹床中央,南陌纤瘦的身躯几乎只占了一小块,蜷缩在榻上,目光顺着斑驳的格窗而出,复又落在不远处。

男子坐在竹椅上,执了块缺了一角的铜镜描眉,镜子里的人画了半妆,以高挺的鼻梁为界,一半清秀温润之极,一半妖娆妧媚到了骨子里。

然后他向她走来,她下意识抓住青衫男子的手臂,清瘦,白皙,仿佛即刻就能捏碎的骨节。

他施了薄粉,又用金粉匀匀敷了面,浓厚的底妆,恰好遮住了男子的清瘦,勾勒了几许艳丽的弧度。

“真美。”南陌忍不住喟叹道。

冷风吹醒了大半的酒色,她几乎立时明白了男子的用意,她……喉头有一丝哽咽,却硬生生被她压了下去。

晕黄色的火光扩散开去,烛台上的火光摇曳着,颇有几分波光粼粼的滋味。

他低眉,他婉转,他旋身,比女子还要天生适合这个舞台。登台踱步间,青衣的角儿便让人嚼出味来。

南陌敛了眉,低垂的眼眸看不清波澜,倏而抬头,她……当不起。

猝不及防对上穿着戏服的男子,宽大繁复的衣袖,遮掩着他消瘦的身形,

她的目光一寸不错地注视着男子精致的妆容,下颔微微抬高了二分。

交错,偏离,再交汇。

她蓦地开口,神色痛苦,“不要,我不要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所有的东西都得付出代价,如果注定最后,我宁可一个人。

“一天不够,就一个月,一个月不够,就一年,我总能放下。喜欢一个人不犯法,放弃一个人就更简单。”

她眼里的泪水,就这么跌落,滴落在景莫淮掌心的时候。他俯身吻上她的唇,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滑落在他或者她的衣衫上,

或冷冽或血腥的气息,混在两人的唇齿间,连带着那酒香都变得浓郁起来。

良久,景莫淮看着怀中已经忍不住酒意,睡去的女子,哑然失笑。

这是他在京郊的别院,走出门去,他看着月色下孑然而立的青衫女子。

良久,清润的嗓音道:“荣梵,这儿不需要你再侍奉了。”

“公子,这算是什么?”荣梵已是泪流满面,“她不过是个普通人,你为何会喜欢上她?”

景莫淮蹙眉。远山一般的眉目,竟然第一次出现了茫然,“你知道吗?她说她疼,我竟然也是痛的,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我以为的却原来终归不过是我以为。”

“她说喜欢一个人不犯法,当然,放弃一个人就更简单。可是你知道吗?我听到了那话,却开始怕,怕她如她所说的那般,放开得干净利落。

“公子也会怕吗?”荣梵的美目划过一丝痛惜。

景莫淮似乎是第一次正视她的问题,却认真至极,“荣梵,我怕,怕的要命。”

“荣梵退下了,公子珍重。”青衫女子十指紧攥,一步步退开,却是固执地直面看着那个面容清隽,气质高华的男子,不忍移开眉目。

景莫淮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如果不是宫中有人设局,那么凤夫人中毒的消息便不会这么快传出去。

如果事情真的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就不会是凤家父女二人闯进禁宫这个结果,大可将凤夫人送出宫,做出中途中毒的假象。

他还是按耐不住下手了。

下面麻烦的,不是凤府,而是阿陌。

第八十一章 天牢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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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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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章 如同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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