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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1

想做演员。

由于长镜头的真实性,侯孝贤几乎不用明星,直接选择非演员。其实呢,他怎么会不想用明星。但除了明星太贵,太忙,要害还在于,明星是电影工业养出来的夜明珠,用它,就得搭衬其他来调和。工业体系中的各项专技分工、制片、编导、演员、摄影、美术、服装造型、音乐、剪接,要把调门全部提到一般高,才用得好。而台湾是,打以前到现在,从来就没有过电影工业。工业所需要的那种量,跟质,没有过。所以都去了香港,才变成明星。依我看,台湾以后也出不了明星的。

所谓台湾新电影,什么样的生态,产生什么样的物种,“新电影有文化,可是不好看”,诚然。只不过一桩事实须指出,是先有国片的完蛋在前,新电影发生于后,因此非但不是新电影把国片玩完了,倒是新电影摸着石头过河摸出来了一条可能性。碰巧这个可能性偶然又还会赚大钱,便以为它主导了国片市场动向。焉知新电影的发生,走的是手工业,在以后,至少也仍是手工业精神,它哪有力量涉及市场荣枯呢。

十年来,侯孝贤惟用过一位明星,《悲情城市》里的梁朝伟。是从这部片子起,侯孝贤就老说要拍演员。包括去帮人监制了《少年■,安啦》若干片子,说得更响。至《戏梦人生》讨论剧本时,信誓旦旦要拍人,拍演员,结果拍出来,比他任何一部片子都更看不清楚谁是谁,戏谑为“蚂蚁兵团”。主角索性是时间,空间,沧桑也不兴叹,根本是原理。

创作,原来一半也身不由己。要到《好男好女》,他才有余裕说变能变。这次他实践诺言,真的来拍演员了。

自找题目

但为什么是伊能静?

十个人里面九个人怀疑——不,九个半人吧,伊能静说。总之是,一片看坏。

熟悉伊能静在一九八八年,《悲情城市》的女主角本来找她。当时她刚出道,电视上看到她还不习惯媒体,眉带霜。她戏虽没演成,却交了个友谊。不远不近,居然也六年。所以有机会看到媒体底下原貌的、真实的她。

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有能量的人,她的上进心、企图心,久而久之,似乎成了一份责任得负起,最后变成是,再不拍她,她就老了■。

这次,侯孝贤改变往常以剧本发展为先,再找寻适合剧中角色的人饰演的工作方式。盯住伊能静,环绕她而想剧本。逆势操作,自找题目来解决。

材料最早是朱天心的小说,《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典出日本童话,渔夫浦岛太郎救了海龟放生,龟为报答,载至龙宫游玩,送返岸上,哪知龙宫一日,世上甲子,浦岛太郎同时候的村人都已不在了。小说描写老政治犯适应社会不良,一似浦岛太郎。侯孝贤的台湾悲情三部曲,这次把焦点移转到现代,拍今天,即浦岛太郎存在的荒谬已不言而喻。

排列组合过几种情况,例如伊能静饰老政治犯的小女儿,或者一都会女子新人类的起居录,与老政治犯的生活互相交错对照。为了贴近伊能静,演变到后来,浦岛太郎换成《幌马车之歌》里的蒋碧玉夫妇,现实部分则循伊能静熟悉轻易进入的角色状态来拣择,艺人、歌手、演员之类,遂发展出一人饰两角戏中戏的架构。

可以说,若不是伊能静这个题目,不会有《好男好女》剧本,连这片名亦不会有。

也可以说,侯孝贤这位不动明王(amasteroftationarycamera,乔治布朗语),想动了。于是拍演员,成为他的新挑战。没有伊能静,也会有另一人站到这个题目上,并且,发展出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剧本。

拍不出醚味

戏中戏,女演员梁静的现实生活,及梁静与死去男友阿威的一段往事,三条线索要织在一起。

用什么织呢?

摸索的结果,似乎是,用梁静的主观意识来织最好。贴着梁静的意识,镜头爱到哪里即哪里。这是为什么,在剧本讨论过程中,侯孝贤叙述镜头时开始运动了。

梁静的意识,梦跟记忆的混沌边缘,渐渐,本来是戏中戏的部分,转生为梁静的想象了。戏中戏始终未开拍,电影结束时戏才要拍。

每回我总叹气,侯孝贤说出来的电影,比他拍出来的,好看太多了。听他运镜,我拜托拜托他,千万把《好男好女》拍出这股醚味好不好。梁静意识里的现在过去和戏里,搅在一起发酵了,溢出醚味。

后来看到毛片,我大失所望,还是这么冷静,一点醚味也没有。

剪接时又跑去看,有一段推轨移镜,我万分惆怅说,这里算也捞到一点醚味了。摄影师小韩睁大眼睛问,什么是醚味?果然前所未闻的。小韩拍了十年广告,第一次拍电影。

共事多年的陈怀恩,这次担任摄影指导,回头望小韩一眼说,什么是醚味,你要自己去想啊,体会啊,自己去看啊。

醚味,是的。我瞧他们俩,真像卡通片《台北?禅说?阿宽》里的大师兄与二师兄。

离别老朋友

镜头动了,依然是不跳接,不切割的长镜头。用摇移(pan),用推轨(dolly),用升降机(crane),保持空间的连续性,跟住梁静盯拍。

五十七个镜头,比《戏梦人生》的一百个,还要少,差不多是一场戏一个镜头。说故事的方法,省略,节约,前述,后设,历历如昔。但确实可见的,诸般地方,不大像了。

剪接中,他每嫌片子小,常说,画面小不啦叽的,单薄。这种感觉,至澳洲做混声期间,变得很沮丧。他说,从前那种固定镜位大大派派的魅力没有了,新的东西,画面讯息太简单,为顺从镜头移动而拉不开,动得也不够好,整个都小小的,很单。

我替片子辩护说,但它恐怕是你近期作品里最接近观众的一部电影了,起码情绪上是清楚的。而且我说,《戏梦人生》的好处难看见,难说明,《好男好女》却好处轻易看得见。按焦雄屏讲法,《好男好女》是做在戏头上。亦即取片断,以前取在事件的平常处,这回则在事件的激昂处。

当然这些,并不能平息侯孝贤。事实上,敏锐的詹宏志也感觉到这点,他的说法是,片子太干净了。

的确,侯孝贤承认,若画面里的空间一暧昧,讯息一复杂,梁静的意识就会被淡化掉,在拍时已经是拍她,剪时就只有剪她,把所有不相干的蔓延都排除了。

看完片子后詹宏志的惘然,使我想起唐诺戒烟,一次就戒成了,唐诺念小学三年级的女儿问他戒烟难不难,他说还好,只是像离别了一个二十年的老朋友。詹宏志看侯孝贤的新作,似乎离别了一个他熟悉的老朋友呢。

现代人的当下

一部电影,于剧本讨论时期,侯孝贤已在脑中反复演练透了。然后抛开剧本不理,直接面对拍摄现场,拍。往往拍的是剧本没有的,或是拍到意料之外的好东西就非凡兴奋。他一向不要演员看剧本,看了反而坏,听说王家卫亦不给演员剧本的。最后剪接时,等于重新面对素材,看看拍到了什么,有什么剪什么,他曾说:“把那些拍到的,过瘾的,我喜欢的,统统接在一起,就对了。”

收在书中的分镜剧本,是片子定稿后,我照录如下作为文字记载,以之比较分场剧本。

譬如梁静与阿威的若干片断,分场剧本惟画出施工蓝图,现场由侯孝贤提供给演员背景和气氛,让伊能静跟高捷进入其中,所有对白、细节、关系互动,全是两人“玩”出来的。不走位排练,生动时一次就拍成。现场侯孝贤对演员做的似乎只有两件事,注重看,然后调和,看,再调。大致上,他不教戏,也不要演员背台词。因而最后剪出来的梁静与阿威,是演员们抛出的,授给的,而经侯孝贤撷取剪裁后,赋予了眼光。构想到完成,其间布满了变数和可能性。

起初漂亮的构想,是贴着梁静意识拍,拍下去,却感到贴不紧,何处发生了裂罅,贴不上。越到后期,侯孝贤焦虑起来,拍不到现代,何处总感觉虚虚的,不坚固。

至大陆戏拍完,片子算杀青了,外景队离开广东,进香港搭机返台。在惠阳水土不服病了十天的伊能静,到香港,就鱼入水中般,马上活了。大吃,大购物一番。侯孝贤描述,等进关,伊能静最后一个赶来出现在大厅,提的,拖的,满满几大袋,那一身的悍然跟漠然,他才觉悟,《好男好女》的现代就该是这个。电影拍完了,他才明白应该怎么拍。

拍现代人的当下。

当下是有其活生生存在的无可遁逃处,便能打动人。

然而又是怎么样的当下啊,与侯孝贤那一代人是多么捍格的当下。你要拍他们,但你又难同意他们。你也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因为糟粕跟精华是一起的。这里,就发生了裂罅。批判吗?侯孝贤的性向和动力,永远不是批判的。讽刺或犬儒,不合他脾气。他也不怜悯,他的是同情。同其所情,感同身受,同流合污,他就很会拍,拍得好了。

如今《好男好女》上片在即,因为太不满足了,他已着手下一部电影,据说六月开拍■。没错,拍的是现代。



从事电影工作以来总是被人家问道:“你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不是一定要忠于原著?”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答案是:电影一定不要忠于原著。忠于原著的电影大概只能算二流的电影。为什么呢,因为文学跟电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载体、媒介,用的是两种不同的理路。这两者之间的差距,编剧越久就越发现其间的独特不可替代,难以转换。越是风格性强的小说,越是难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就是。想想看,一个用文字讲故事,一个用影像。而张爱玲的文字!谁反抗得了?离开了她的文字,就也离开了她的内容。假如你想改编成电影,她的文字,绝对是一个最大的幻觉和陷阱。然后你会被张爱玲的声名压住,然后又有那么多张迷紧紧把你盯住,所以出来的电影我觉得都不成功。现在有的电影,如但汉章的,许鞍华的、,关锦鹏的,还有就是。稍微不同,是张爱玲的翻译,不是原著。



关于,因为我自己曾参与,就来谈一谈好了。为什么拍呢,其实当时是想拍《郑成功》的。《郑成功》里有一段描述他年轻时候在秦淮河畔跟妓女混在一起,为了资料搜集,我就东找西找的找到了。两个年代差了几百年,但也算是个妓女的题材吧,就把这本书推荐给侯孝贤导演看。那时候我也不指望他看出个什么东西来,因为我最初看在大学,屡攻不克,读了好几次,老是挫败。没想到侯孝贤导演一看就一直看下去,而且看得津津有味。那到底他看了什么东西呢?后来聊起来,他看到……张爱玲在《忆胡适之》一文里,曾经这样谈及的特质:

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在我所有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

没想到侯孝贤看看到是里头的家常、日常这些东西。这个,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电影的特色和魅力所在——日常生活的况味。换句话说,是长三书寓里浓厚的家庭气氛打动了他。借由一个百年前的妓院生活,说着他一直在说而仍感觉说不完的主题。

前年参加法国康城影展的时候,《解放报》访问他,他们提出一个“ACtION”的问题。《解放报》说很希奇,在里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ACtION的之前或之后,或旁边,就没一个是ACtION,《解放报》问这是你们中国人看事情的非凡的方法吗?当时侯孝贤是这样回答的,他说:

是的,ACtION不是我感爱好的。我的注重力总是不由自主的被其他东西吸引去,我喜欢的是时间与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而人在这个痕迹里头活动。我花非常大的力气在追索这个痕迹,捕捉人的姿态和神采。对我而言,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他想要做这个东西。因为每个人的动力是不一样的,所要表达的自然也不一样,而侯孝贤是这个。

大家都说张爱玲是华丽的,但她自己说:“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素朴的底子。”然后她也说:“唯美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又提了一次“底子”。然后她又说:“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能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个底子。”张爱玲数次提到素朴的底子,想要拍的就是这个:日常生活的痕迹,时间与空间的当下,人的神采,想要拍这个神采。



怎么来做这个底子呢?如何把它发挥出来?第一个就是你要怎样来生活,一些细节、节奏,正是它的气氛。

好比抽鸦片,里头沈小红这个角色,本来是找张曼玉来演的,她第一句话就说:“语言是一个反射动作,我上海话又不好……”所以她听说对白全是要讲上海话,就有点退却的样子。后来因为档期,跟王家卫要拍的《北京之夏》有冲突所以没有演。可是她说的“语言是一种反射动作”,完全是一个好演员讲的话。然后还要做些预备,她说这个鸦片我们要去搞一个真的鸦片来,要去感觉一下抽鸦片的状态是什么,不能光是装装样子。就说不管以前是拍过,或者是《风月》,里头抽鸦片就躺在那里做做样子,这不行。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把道具练熟,感觉你手上或是拿水烟,或是拿鸦片,都要忘记它,让它变成生活的节奏,那你在生活里头,就会有你的调调出来,你的说话的姿态,完全都变成你的一部分了。希望演员要练这些东西,所以那时曾经托朋友从云南弄了一块鸦片,想办法把它带回来。带回来怎么去弄它呢?细节怎样?不知道。后来反而是在一本书,英国作家葛林(GraAmerican),讲一个美国人到越南的一些事情,里头一个越南女的烧鸦片给男主角抽,那过程写得非常仔细非常清楚,所以我们才知道烧鸦片是怎么回事,那是一大块膏,要把它烧软了,弄成一坨一坨的放在签子上。里头,很多写他们做签子,盘榻上有各种小东西,你要抽的时候,那签子都已经做好了。后来去问医生,医生说:其实鸦片就跟一种药剂的感觉差不多(他说了一种药剂的名称)。光就抽鸦片这东西,练得最好的是梁朝伟。它已经变成整个人的一个部分,当他抽烟你就晓得不用再说一句话,不用对白,不需要前面的铺陈和后面的说明。侯孝贤大概就是喜欢做这个事情——当下的演员的这个神采,你不要去顾因果,用因果堆堆堆,堆到这个人成立。剧本我们说要建立人物,其实不是建立人物,是要他一出现你就相信他。

第二个讲水烟筒。水烟筒练也是非常麻烦,最主要是纸火,因为以前没有火柴,纸火一般是灭的,就那么一截拿在手上,你要点火就“嘘”一吹,那纸火就着了。那你拿在手上怎么拿?还要“嘘”这样一吹,很难的,非常难。练得不太好的是李嘉欣,所以在戏里头就觉得她被纸火所困;最好的是刘嘉玲,你会觉得它根本不存在。其他的比如说堂子里的规矩,怎么叫局,怎么写局票,侯孝贤说:“这一切只是为了电影的质感,一种新的跟模拟的生活质地被创造出来,这个就是电影的底色。”

此外,阿城也参加了这部电影,他跟美术组在一起,编剧上没有管。他很厉害,他跟美术组说了一个指令:要多找找没有用的东西。好比说我们进到一个女孩的房间,她是在里面生活的,每个妓女的家,它的密度跟丰实的感觉是怎么样,有用的东西只是陈设,没有用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痕迹,所以要去找没有用的东西。它跟制作费或你要花多少钱,没有必然的关系,而是在于美术的想象力。当时阿城写过一篇这样的文章,我稍微念一下:

一九九六年夏天开始,我随侯孝贤和美术师黄文英在上海及四周找场景跟道具,做些参谋问答的事。后来又到北京帮着买服装绣片,再鼓动些朋友帮忙,游走之间,大件道具好办一些,惟痛感小碎件消散难寻。契诃夫当年写《海鸥》剧本时,认为舞台上的道具必须是有用的,如墙上挂一杆枪,那是因为剧中人最后用枪自杀。

电影不是这样。

电影场景是质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质感的环境下活动来活动去。除了大件,无数小零碎件铺排出密度,铺排出人物日常性格。……里妓女们接客的环境,就是她们的家。古今的家庭在环境的密度上是差不多的,因此设计的环境是世俗的洛可可式,是烛光的绚烂,是租界的拼凑,可触及的情欲和闪烁的闲适。

租界拼凑这点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当时19世纪租界的最大特色就是犯禁,比如说黄色只能皇家用,可是妓女在租界,那是大清帝国管不到的,她可以穿黄色。拉黄包车的,他头上是顶带花翎,身上黄马褂,你看来就觉得像个官在拉车。所以美术的想像力其实很大,除了考据之外,很大部分因为是租界所以权威可以被游戏化,非常“后现代”的。这样来理解美术在里面的焦点是什么,是日常生活的质感。



最后来讲拍法,所谓一个场景,一个镜头,这个东西大概是侯孝贤电影最被人拿出来说的。比如说一开头九分钟,没有一个cut,全部是从头到尾演完。这是一场一镜,场面的调度就非常重要,因为它不是用cut短接来接的,这就牵涉到电影上的两个系统。没所谓好坏,是两种说故事的方法,某方面也代表说,你看世界的方法。一个就是蒙太奇(montage),一个就是长镜头(longtake),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系统的语言。

这里我援引一下陈耀成的一篇文章,题目叫《长镜头下的〈海上花〉》。假如大家知道的话,蒙太奇来自苏联当时大导演艾森斯坦,他倡导把现实割裂,然后重新组合。通过剪接,把这组合变成电影蒙太奇的美学。这为什么会在苏联的艾森斯坦出来的呢?他原本是要烛照社会的不平等,唤醒阶级意识。比如说有ABC三个镜头,它可以是ACB,CAB,这组合一变,传达的讯息完全不一样。当时艾森斯坦目的主要是烛照社会的不平等,我要你看这个,我要你看那个。但是蒙太奇发展到今天变成什么呢?大家看MtV是最清楚的,已经发展到一秒里头有一个cut,这很讽刺,跟它的起源很违反。现在的声光太多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因此你必须用更强烈、更快速的东西来抓住这些心不在焉的群众,成了消费影像的文化。那么长镜头是什么呢?长镜头在法国的巴钦(Bazin)的经典作《什么是电影》这本书里讲的,它就是比较接近我们日常生活看到的状况,连续的,不切割,也不重新组合,基本上纪录片的精神就是长镜头的精神。当这东西呈现在银幕上,其实是观众在选择,它把一个场面,一个调度,拍给你看,里头出什么来,是观众自己去看,从里头看到的讯息是比较多元的、复杂的,这个是长镜头的系统。

所以拍的时候,除了是从日常生活细节跟节奏的铺排上把这底色做出来,其次就是一场一镜(onesceneones),用这个方式来讲故事,希望达到一个目的:虽然是一个妓院的故事,可是它如此的本色,如此的日常。

多年前,盟盟国中一年级的“熟悉台湾”的课堂上,老师讲到九份就讲到《悲情城市》和侯孝贤。老师说:“这部电影年代久远,你们都没看过。”

是的,年代久远(1989)的多年前,《悲情城市》得到大奖又卖座,侯孝贤认为他握有足够的配额和信用,可以挥霍一下,遂画出一幅漂亮远大的八卦图。简言之,这八卦图由几个小单位组成,剪接单位,录音单位,演员练习班,编导班,纪录片单位,迷你影集单位等(仿佛是有八个单位,因屡次在纸上跟人图解说明以至被笑为八卦图。)初时,由侯孝贤运用他现有的资源投入支助,理想状况是每个单位都能自行生长,扩大,为电影制作环境做好一些桩基。

有一度,八卦图曾变形为建立电影学校,其实是个产教合一的小型制片厂,寓教于拍片生产影像之中。而稍微比制片厂多一点的是个还隐约说不清的、可能近似“人文讲座”之类的东西。校长(或厂长)无关乎经营和制作,而接近于一种垂拱之治,一种象征,一种召唤。如此的校长形象,当然是从钟阿城来的,侯孝贤很长时间在打阿城的主意。

显然,侯孝贤高估了他的配额和信用。他警觉到资源快挥霍光时,八卦图也在落实的过程里分崩离析,渺渺不见踪迹。这个时候,他却选择拍摄一部高成本大制作的古装戏,搞不好就是场灾难,为什么?朋友们都在问,为什么?

可能,卖埠是主要的理由。妓院,漂亮的女人和场景,明星卡司,因此卖相较好集资较易吧。侯孝贤的赌徒性格,在他筹码其实有限时,他选择了全部押一个大的。但我的看法是,假如没有美术,没有美术黄文英,以上所云皆属空谈,没有可能。反过来说,假如眼前没有美术这个人,也压根不会成立的。张曼玉说她自己目前是见步行步,侯孝贤的实战经验亦然,有什么材料就做什么事。但要是不成功,输了呢?侯孝贤说:“我又不是输这一次,我输的次数多了。我是脸皮厚——大面神。”

若按阿城的标准,的美术可以更好。而依我来看,美术制作在台湾,是胡金铨已逝,张毅和王侠军去从事琉璃艺术,王童志在导演,所以很久很久以来到今天,不过是才刚刚有了美术这个人,因此才有美术这件事,结果也才生发出美术这个小单位。

多年前,侯孝贤藉拍《悲情城市》改革配音,成为第一部国片同步录音,自此开发出台湾电影的录音工程。而会有录音这件事,是因为先有录音这个人,小杜,杜笃之。在侯孝贤折损破碎的八卦图中,录音这个小单位,不可思议的独立发展起来,活泼运作着。多年以后(马圭兹的招牌语法),侯孝贤拍,为什么?据我场外观察所见,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把美术制作建立起来。美术,这次成为他拍此片的最重要的理由。他的动力,跟他的热情。

多年后我以为侯孝贤已忘记了他的八卦图。事实上,他后来常提到的是建一家精致小戏院,专放一些希奇的好片,老片,附有好pub,好咖啡,好茶——这是退休生涯了。然而他拍完了,他的一种乐观信念永远令我困惑。

似乎,他仍然在坚持他建立小细胞、小单位的愿望,并未放弃。那图像令我想到盟盟小时候,她在路上若拾到一粒石头,一片枝子,总是牢握手中绝不遗失,车上睡着时也不会放开。侯孝贤的坚持一点也不像是在坚持,他比较像盟盟那样,只是握在手中不会放开而已。

剧本讨论

抒情与气氛

喜欢不规则的蔓延

讨厌直线发展的叙事性

创造游戏规则

拍摄

拍环境改剧本

不怎么分镜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受不了设计的东西

给自己出状况

矮罗帮

三床棉被盖住的摄影机

找到了限制找到了自由

剪接

小廖廖达廖里尼

商业一点吧

出片

这个才叫做电影

剧本讨论

2

杨德昌说编剧的过程像造桥,先有几个桥墩,于桥墩之间相互连搭起来,最后在水上空中某一处接上了,遂成。

决定拍“恋恋风城”后,发觉人物太单,就把念真找来,向他逼供身家性命,为恐他太主观,由侯孝贤和我来讨论分场,将属于念真的历史背景、时间空间,全部打散,重新想起。

碰到的头一个问题,却不是内容本身,而是演员。因为选择拍“恋恋风城”,目的之一即是想把游安顺辛树芬做出来,接拍的几部戏都用他们,创造明星和新的青春偶像。但他们两人对剧中人物而言,嫌大了。游安顺又坚固,肩膀特宽,在那样穷困的矿区家庭里,站起来都要比他矿工老爸高,长到十五岁不早被撵出去做工了,还蹲家里吃老米饭,太没有说服力。游安顺健朗的形象也不适合那个早熟多忧的,瘦小的男孩,阿远。辛树芬的眼神很坚定,因是新人,要她去扮演另一个与她本人不同的,柔细易感的十四岁女孩阿云,怕也演不来。为了演员,开始修改故事。

第一版,改阿远的家庭背景,父亲是调来侯硐的警员,而把原属阿远的那些动人的家庭关系和生活细节全部移给阿云。阿远先来台北,半工半读念大学,阿云国中毕业来台北做事,阿远发现她初初长成为女孩子时的惊异和喜悦。两个由小镇来到都市的少年男女,有他们在大环境里的挫折沮丧,有他们在压抑着青春恣情里的迷失混乱,最后男的服兵役期间,女的嫁了人。这样一改,时间便可从六年代拉到目前,拍成是现代男女孩子生活的样式和情感,换言之,在吸引学生观众的商业诉求上,将更能引起共鸣。

问题是,阿远的家庭背景改给阿云,那么多丰富而真实的事件,除非放弃不用,假如要用,只好把原来走男孩子路线的故事性向,改为走女孩子观点来拍,于是产生了第二版。两人来到都市,男的为环境所变,逐渐飘失了自己,服兵役时携械逃亡被通缉,女的是她第一次全部投入的爱情完全失败了,靠着她源于家庭和乡土的伦理根基,她没有倒下。男孩的堕落,都在她遭受苦难的历程中,获得了救赎。

显然,第二版可拍得宛转暖和,颇有观察缘,煽情一些的话,拍成“阿信”式通俗剧,亦可以是一部阖府观赏的好片子。不过我们都不喜欢,非凡是改成像这样穷家庭里大姐姐长女的身分,太理所当然了,倾向典型化,不够新鲜。仍是原故事的长子好,男孩子的责任心、敏感、和脆弱,因为不是那么当然的,比较具有可塑性,所以也比较富于变化跟回味。

改来改去,似乎又绕回原地了,再把念真找来,将两个版本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唯一对阿远的父亲改成警员感到很难接受,他实在对警察先入为主的印象太坏了。因而讲起他小学五年级时候的一件事情,那时他的父亲经常去民意代表家打牌,母亲最恨父亲打牌,一打就到天亮,身体弄坏不说,也无法下坑,家里没有收入。他把这事情写在周记上,老师看了告诉他可以去检举民意代表,检举人一定要写真实姓名。他真的写了,偷偷跑到警察局,丢进去就跑了。结果警察把检举信交给民意代表,民意代表交给他父亲,他被父亲吊起来揍了一顿。

侯孝贤一听就说有意思,要放在剧本里。至此,决心放弃迁就游安顺辛树芬,回到原始点去想,而且故事是念真的,侯孝贤说还是尊重念真的感觉吧。如此一星期,徒劳无功。

五月十七日,游安顺带了他华冈艺校十五位同学来公司面谈,看看有没有人适合演阿远阿云。一大群豆寇年华的孩子涌进屋来,衣着入时,吱杂私语着,工作人员们皆为那扑面突来的一股生鲜气息而相觑惊笑,我才觉得自己老了,发现年轻真是没有妍丑,每一位都光亮好看。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正如我在他们那个年纪,只觉得活着尴尬、别扭,恨不得赶紧长大,等知道的时候,又已经老了。似乎这已是宿命的一个悲哀。也许是受到这番刺激之故,傍晚在“客中作”想剧本,茫茫浑水中竟浮现了我们的第一座桥墩。

那是阿远生病,阿云来看他。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昏热柔和中睡去了,似乎回到从前通车上学的日子,阿远在火车窗玻璃上写英文单字考阿云。画面外阿云的声音说:“你睡着啦?”他是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画面外依稀有人声话语,是与阿远同住的恒春仔在讲恒春老家中美联合军事演习的事,淅淅的水声是阿云在替他洗衣物。睡梦里他仿佛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讲小学五年级写检举信被父亲揍了一顿……阿云叫醒他,恒春仔已去上班,她也要回店里工作了。阿远起床送她出门,看着她慢慢走到晨曦的街道行人里去,一种很静、很远的心思。令我们想起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所演的“古都”的惆怅气氛。

镜头一跳,在火车上,侯硐线,他们和一干邻友回家吃拜拜,农历七月。家中气氛稍异,原来因为电视节目报导矿工生活之不实而引起所有工人罢工。晚上村子放映电影酬神,大家议论着罢工的事,忽然停电了。镜跳家中,摸黑里祖父在找蜡烛,却摸到炮竹,一点炸得烟屑四处,笑骂声渐静时,听见门启声,电灯开关声,灯亮了,是童年时代,父母亲去城镇替他们小孩买制服回来,深夜他们都睡着了,他迷糊看见母亲拿着衣服在熟睡的妹妹身上量比着。画面外有声音喊他,是现在的他坐在床边,屋外一干朋友叫他出去玩。他们玩踢罐头,月空下的小村,嬉闹声,有音乐升起。

镜转第二天一大清早,矿工们结集到矿坑前,亦不入坑。中午阿远跟阿云送粽子来,办公室那边换了人来谈判,愿意请客道歉和解。

想出了这一段剧本,很是兴奋,侯孝贤马上打电话给念真讲述一遍,念真笑了起来,道:“我晓得你又要搞什么东西了。”口口声声商业,弄到现在,眼看越来越没希望了。

三天后,在明星咖啡屋,第二座桥墩又出现了。那是阿远掉了摩托车之后,和阿云吵了一场无聊的架,从城市出走,把自己放逐到海边闲荡。阴雨的海边,林投树,有人烧冥纸,死亡的感觉。没有车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队两个充员兵,把他带回营地来。他跟大家一起吃了饭,看见电视节目在播映报导矿工的生活,他看进萤光幕里,似乎目睹那次父亲被落盘压伤腿抬出坑洞来……

醒来时他睡在营中,海潮声,暗中看见烟头的火光,以及营堡外卫兵额前的一盏黄灯。画面外有声音悉悉琐琐进来,是许多亲人围在他四面,说他过不了这一夜了。他一岁的时候病得快要死掉,据称是父亲本来答应养祖父生下的长孙要姓养祖父的姓,却又有点要反悔的意思,所以阿远一直身体不好,后来去问师公,回来吃了一种草药,拉出一堆黑屎,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亲也赶紧把他过给养祖父,姓养祖父的姓。

有了这两座桥墩,渐渐有了这部影片的调子,呼之欲出,却还未明朗。侯孝贤说:“应该是从少男的情怀辐射出来的调子,纯净哀伤,文学的气味会很浓。是诗的。”

的确,剧本讨论中,我发现,动力是来自于某几个令人难忘的场面,从这个场面切入去想,像投石入深潭,荡起了涟漪。吸引侯孝贤走进内容的东西,与其说是事件,不如说是画面的魅力。他倾向于气氛和个性,对说故事没爱好。所以许多交待阿远背景的戏,他用情绪跟画面直截跳接,不做回忆方式的处理,而近似人的意识活动那样,气氛对了,就一个一个镜头进去,并不管时空上的逻辑性。

这时我恍然了解到,侯孝贤“基本上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他的电影的特质,也在此,是抒情的,而非叙事和戏剧。

九月份,侯孝贤为“童年往事”入选纽约影展再去纽约,村声杂志(VillageVoice)影评人访问他,提及“童”片中对时间的处理极少见,不是戏剧的时间,而是生活的时间。并且电影中许多事件的存在,不是为了要彼此连贯达到一个效果或目地而存在,似乎它们就只是在那里的,就够了,侯孝贤转述给我听时,自笑道:“我的电影是oldfashion。”

回想讨论“童年往事”时,因为以前的剧本常被某些人批评为散文化,没有结构,就说来试试看做一次有结构的东西,可是逐步深想进去,发觉其实是思考方式的不同,开心事物的焦点不同。不是没有结构,而是另外一种比较不同的想事情的方式,因着这个方式出来的造型,所以也比较不同于我们已经看惯的,熟悉的那种造型。

譬如“童年往事”的主题假如是这样:上一代的人,他们必定没有想到自己就死在这个最南方的土地上,他们的下一代也就在这里生根长成了。面临如何表达这个主题,一种结构的方式,倾向于预设若干副主题,副主题之下设若干子题,子题之内又有若干小题,一切的小题为了子题,一切的子题为了副主题,副主题最后指向唯一主题。这种结构,通常乃预设一个重大事件,以及无数个小事件,用这一连串相关事件把它直线式的安排起来。过程中,先是安排了问题和冲突的发生,然后有计划的强化冲突,一直到达冲突的最高点,再解决冲突,将观众高涨绷紧的情绪找到一个出泄口,复归于和谐与平衡。

也有另一种结构的方式,无所谓主题副主题,可以说,每一片断都是主题。片断看时,有它自己存在的魅力,不光是附属于主题的;全部看时,它亦并不因为个别的魅力而互相妨碍抵消了。它全部的结合不靠因果关系的连续性,毋宁在于游动而看起来几乎是无目的自由气息。

侯孝贤在思考剧本当中,喜欢许多与叙事发展似相干似不相干的各种东西,而排斥因果关系的直线进行。那些不相干东西里丰富的趣味和生气,永远吸引他从叙事的直线上岔开,采以不规则的蔓延。假如想出来的每场戏,都带有作用和目的,这个场景引起下个场景的发生,下个场景旋即又搭上下个场景,一个连一个的,侯孝贤马上就显得不耐烦,龇牙咧嘴道:“太假了。”此应该就是郭松■说的,可以去“圆”而故意不去“圆”的那个意思罢。

“童年往事”上映之后,引发岛内激烈的争议,竟至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两极化地步,侯孝贤道:“这次是一个大锣响了半面,希望下次两面都敲响。”又因为我仍不时在唠叨也可以注重电影的亲和力与可看性,侯孝贤叹道:“你们一天到晚说结构,就去看一部结构严密的电影吧。”遂邀导演组伙伴们同去看“面具”。

“面具”曾获八五年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果然是一部叙事电影的优良范本,从开始人物出场,以事件一面介绍人物的背景、性格,一面推动故事前进,紧接着发生了问题,每一场景以循序渐进,往上升高的方式强化冲突,加速其严重性至不可避免的高峰,击溃之后,和解。没有一个细节是浪费的,所有看来无关紧要的细节,结果都在后面的叙事里重现,而且成为重要的要害。

因此,非凡在情节性强烈的电影,“未来”是极为重要的,“现在”的每一件事,都指向后面必然会发生的某一幕,所以大多数观众对结局皆有所感,他们能期待到他们所要期待的东西,只因前面发生过的一切镜头与场景,都是用来暗示、引导他们走向未来的高潮,在那里,问题必然是要解决的。于是观众感到了满足。

显然侯孝贤是出于自觉的,反逆这种叙事结构,他几次向导演组朋友说:“公式化的电影,面具算做得最看不出痕迹,很好的一部电影了,可是都被我猜到,完全知道它要干什么,真没意思。”

我听出侯孝贤语气中毫无妥协的意欲,心想他这艺术的“错误”第一步已经踏出,大约短时间内是回不了头了。他影片中的闲散不经心,并非随随便便拍出来,它们是另一种结构。当然,侯孝贤“必须以严格的练习来拿捏他的场景,否则加上缺乏情节紧凑的不利,他将失掉观众对他的爱好。”

如此来检讨“童年往事”的得失,我们便得到了不同层面的反省。起先侯孝贤为自己的力有不迨感到惆怅,他说即使再给他充分的时间重新剪辑整理这部电影,恐怕也很难达到他心中想要做到的那个极致,那种把主题用生活的细节,似相关不相关的交织而出。假如他拒绝用直线进展的方式把主题追踪出来,而希望以迂回辐射将之湮染而出,应该怎么做呢?他仍不很明白,至少在“童年往事”里做得不够好。后来他从爱丁堡参加影展回来,兴奋的说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爱丁堡遇见罗维明,聊天时罗讲起小时候,每年父亲总要带他们孩子从香港回广州一趟,探亲、扫墓。有一年父亲领着他们,手上捧座大罗盘,跋坡涉谷的爬到一个山头,告诉他们将来父亲死了,就要葬在这里。侯孝贤当下被这幅画面,及画面背后可能有的无限延伸所震慑,他形容这个画面道:“非常荒谬,可是又非常真实。”于是有了,“童年往事”的主题正就是:荒谬而真实。其实已不能算所谓的主题,正确说法,应该叫做气息。荒谬而真实,在“童”片里的画面,即祖母带阿哈咕回大陆那一场,以此做为启动点,辐散出来的气息将自然弥漫整部电影,从思考剧本时所选择的事物状态和生活细节,到找演员、造型、定装、道具、美术设计,到摄影风格、剪接、音乐,都会像铁器遇见磁铁那样的,纷纷被吸附而去,统摄于气息之中——荒廖而真实。“童”片的失败处,在没有着实抓住这个气息,所以经常会像闪了神,出现漏洞跟芜杂。若是老早便能察觉此点,则“童”片将拍得比现在凝聚而有活力,不致那样沉冗低调。

我想,人有反省的能力是很幸运的。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成功在哪里,失败在哪里,故能毁誉不动心,保持最清彻的思路去创作。

反省也是一种累积,所以“童年往事”的剧本构思经验,成了发展“恋恋风城”的土壤,亦同时成了借镜。从场面的气氛开始想起,拿这个当种子去生长全片的骨干枝叶,将是侯孝贤目前所喜欢的结构方式。

五月二十三日,明星咖啡屋,成绩颇可观,自序场到阿远掉摩托车,跟阿云吵了一场无聊架,约二十几场戏,一口气给想了出来。阿远来台北在印刷厂工作受老板娘的气,以及他们那一群侯硐来的大孩子的生活情况,感觉像是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的电影,再加上后面矿工罢工事件,我说:“侯孝贤你快要变成社会主义了。”

当时还没有细想前半段写实调子,与中段阿远浪荡到海边的画面气氛、情绪和意识,病中阿云来看他时的柔情,清晨朦胧的意识交待那段迷人的中美军事联合演习的谈话,如何把这两段结合在一个气味里。不过侯孝贤绝不致于把它拍成尖锐的社会主义电影,倒是可以确定的。

不久前,为了商讨“人间杂志”报导“恋恋风尘”拍摄过程的可能性,有一次机会与陈映真谈话,问起侯孝贤的人和作品,我说侯孝贤是偏向直觉的,他的作品也是。

因此讲起直觉式的作者,与自觉式的作者。陈映真说要靠直觉的话,那真是这位作者必须像一面雪亮无比的镜子,来什么反映什么,小到最小的微粒都能马上照见,这种透彻的敏感度,差不多是可遇不可求。故而两者相较,陈映真宁可去期待自觉式的作者,因为自觉式足以累彻根基,对自己可屹立不倒,对别人亦能提供发想和途径,它是承传演绎的。

当然,两者也不是判然二分。据我的观察,侯孝贤拍“风柜来的人”时候,在根本不知道写实主义的历史背景、作者论、场面调度,长镜头等等理论之下——事实上,那时他还搞不清高达是干什么的——竟也一做就做出了这部彻底用写实文体拍摄写实内容的电影。但也希奇,不通时一窍不通,通时百窍皆通,他像飞一样,忽地闯进电影极高的境地里,跟诸位大师们居然也对得上话,交游起来了。记得在高雄拍“童年往事”期间,一晚去戏院看毛片,前场黑白片还在演,大家就也坐下观赏,看不多久,侯孝贤便坐直了,道:“这个厉害。”渐渐看下去,又道:“谁拍的啊?好熟。”一时也没有人知道,待片子放映完,去看了招贴,才晓得是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一年多前在杨德昌家看过录影带“伊底帕斯王”,就是帕索里尼的,侯孝贤愉快道:“难怪,我说镜头的味道似乎看过,原来是他老兄的。”

“伊底帕斯王”开头有一场戏,绿油油的草坪上,镜位摆得很低,前景是摇篮躺着一个婴儿,景深里草坪铺地而去,远处有一些大人小孩在玩耍,一会儿几名大人跑过草坪,直奔到摇篮前面,镜头始终没动,所以跑到前景来的只是大人们着鞋袜的脚,随后镜摇半圈耸立于天空的柏树树梢,这些显然是从婴儿的眼睛看到的视景。电影结束前,男主角历尽沧桑来到此地,镜仍如前摇空中的树梢,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他不知道这里其实正是他的出生之地(以上凭记忆,或有出入)。侯孝贤看时,仿佛悟到一个道理,原来镜头就是眼睛,“拍当中,假如你现在想以剧中人的观点去看,你就用镜头那样去看,假如你又想以导演的观点去看,你就用镜头那样去看。看得近,还是看得远,随便你想,爱怎样就怎样。”

此番道理,说了简直等于没说,也并无什么新奇之处似的,但后来拍“冬冬的假期”,侯孝贤便用了这种方式拍成。

“冬冬的假期”比“风柜来的人”自觉到主题与形式,可是拍得却不及“风柜”透晰有力。似乎自觉反而妨碍了作品的天然浑成。此让我联想到吴清源下棋所尊重的“第一感”,即直觉。他说,根据第一感下出来的恶著是很少的,倒是长考常产生恶着,这是由于不必要的考虑阻挡了第一感。

“人生识字忧患始”,自觉以后,就是在艰辛的漫漫长程中修行的事了。刘大任曾指出我目前的小说,正在费力跳出半自传的虚构世界,他写道:很多作家,到了这个关口,便看他是否修行出几个重要的有生殖力的要害概念,有没有能量在这些自己苦修独创的概念中,开始展翅翱翔。海明威的寂寞与死亡,契可夫的悲悯,谷崎的异色美,屠格涅夫的贵族品格(非阶级的),每人都有一套的。

侯孝贤的是什么呢?从直觉式到自觉式的创作,或者创作的那一刻也能相忘于自觉,这段变化的历程,若是把它记录下来,知其然,并且有办法知其所以然,一方面为随后的行路者累砌一块基石,一方面为侯孝贤也许更能明白他自己,这是我写这些文字的目的。

但我也是一边写,一边了解,一边越来越清楚,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像从直觉到自觉。适巧读到刊在第十九期“电影欣赏”杂志上,寒乡子写译的一篇“无情节电影的传统”,十分贴心,明了自己的想法并不错误。现在将援引这篇文章的内容做为印证。

无情节(plotless)电影也不一定是毫无情节,只是相对于说故事的传统,显得很薄弱罢了。五年代,美国电影最杰出的地方在于叙事结构和情节安排,这时期几位伟大的美国导演,约翰福特、约翰赫斯顿、奥森威尔斯、和希区考克等人,他们都是擅于说故事的人,他们最好的作品亦都是情节致密的类型电影,如西部片、惊悚片、和黑色电影等。好莱坞电影的优越性在于依靠制作精良、明星的吸引力、与最重要的一点“好故事”。美国类型电影的叙事手法,其活力、简约、说故事的才情,果然也是他人难以匹敌的。

无情节作品,不论小说、戏剧、或电影,我们可以重新排列许多场景的顺序(当然并非全部场景),而不必担心破坏了对作品的理解。如雷奈“去年在马伦巴”一片中,彻底的打破线性时间这个概念,若是镜头重新剪接,在因果模式上也不会有太大改变。然而一部情节紧凑的作品,把依序发生的重大事件挤压起来,只会一团混乱,因为因果连续性完全被破坏了。所以重新剪接“惊魂记”,结果只能得到一堆无意义的破烂,尤其这部片子的每一个镜头都经过详尽的计算,安排成很有技巧的线性发展——虽然希区考克正是在讽刺逻辑,和“合理解释”的这个荒谬性。

无情节影片的出现,可归溯到十九世纪末电影初问世时,法国卢米埃兄弟最早期的影片,并不热衷于说故事,而专注在捕捉日常生活中的变化。约在一九年,他们拍出火车进站和街头游行等事件的电影大受欢迎,这些简短的“真实影片”,便成了后来记录片运动的先驱。

记录片对无情节电影的影响很大,除了不遵循叙事的连续性,它最特出的性质就是普遍的自由与无目地的气息。我们无法猜测这些角色会如何表现,因为导演并未事先选择好我们需要的线索。大部分无情节电影喜欢许多与叙事不相干的细节,这些细节的运用,或者为了它们本身就具有吸引力,或者为了场景中因着它们的存在而更增真实。并且大部分拍无情节电影的导演,都会毫不迟疑承认受到记录片那种“无目地”和“即时抓住”的快感所影响。最闻名的是三年代的尚雷诺,以及尚雷诺对日后五、六年代影响甚深的意大利新写实主义者,和法国新浪潮电影者楚浮、高达等。

尚雷诺的影片结构似乎更富音乐性,而非叙事性。他的电影布满了人生中各种繁复的可能,和开放性的结尾。与大多数美国电影相比,尚雷诺的作品里都是不规则的蔓延,有时甚至自我沉醉在其间,他不设计什么,不匠气,很新鲜亮眼。美国电影的特色却缺乏他这种质朴和泱泱大气。

他的电影,许多场景里非常即兴,似乎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中,而导演刚好捕捉住。它们以极吸引人且又不可猜测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所以看电影时的期待感(这是情节电影的要素)虽然经常遭到挫折,然而感觉上还是相当愉快的。

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新写实主义者旋即综合了记录片传统,与尚雷诺抒情传统中的诸多要素而兴起。他们最突出的标帜就是极端仇视情节,因为这样,也有人把这时期当做是无情节电影的起源。他们认为叙事结构跟现实生活并不符合,如何去选取所要的戏常会被情节架构上的需要所控制,而不是来呈现现实里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强烈的主张电影作者负有“记录”的责任,因此视运用情节是种道德沦丧的行为。

这个,其实与政治意识有关。新写实主义代表了马克思主义者对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回抗,他们强调个人意志的自由来面对暴虐团体组织,很厌恶情节那种因果定律倾向于暗示命运的感觉。他们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避免的,亦没有什么是没有转机的,人类的命运应该是自我抉择。这些理念,若在情节紧凑的结构里审阅,根本就是互相矛盾。

除了强调自由、多元性、和变通的选择外,大多数新写实主义也表现了日常生活切片的特质,没有明显的开始、中间、和结局。这些电影的没有明确的结局,曾经困扰了当年许多美国观众,因为美国人看到片子最后一本时,假如问题仍未被解答,便会很沮丧。不过到了今天,即使那些不是挂艺术之名的美国电影,不明确结局收场也已不足为奇了。

新写实主义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很大,许多严厉的欧洲电影作者觉得终于脱开了束缚,不必再拘泥于情节紧凑的结构。在意大利,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也已逐渐脱离这个运动的政治跟记录片传统的层面,去追求更随意、更主观的题旨。气氛和个性成了他们作品的重心。

至于楚浮,大多数影评人都会同意,他最富才情的是抒情而不是说故事,他需要空间来活动自如,情节却会限制他的安逸和自发性。

高达的拒绝情节,同时有政治跟艺术的理由。他认为情节叙事是暗示了因果、凝聚力、有意义的行动及它们之间相互的作为,这与他的政治主题是不适宜的。他电影中的散乱、不一致,乃企图在反映出现代社会的片面、零碎、不一致。如他最好的片子里,讲年轻人意图找寻自我、生活的目的及吻合的价值观,这些年轻人拒绝传统的价值,企求以反文化来代替。他们看似变化无常又残忍,但他们是为努力的从混乱中找寻一致而在侥幸一击。高达强使我们体会,想要正直的成长,在今天这样疯狂的世界里将是多么困难。现代生活像垃圾,他们只是从之间整理出他们认为有价值的,而拒绝非人化的事物。

在欧洲的艺术圈里,不接受情节而全力突出个性、气氛和意念的作法,绝不是件新鲜事。从乔艾斯、普若斯特和福克纳以来,小说很明显的向非叙事发展,乃至艺术中可能最保守的戏剧,也到了疏于情节的地步。早在一九年,契可夫精致的挽诗作品差不多已除掉了剧场的灵魂——亚里士多德的叙事动作概念。后来布莱希特剧场受到中国平剧的影响,愈趋向自由安闲,这些荒谬主义剧作家,一直在有意破坏逻辑、因果律、命运的符示,从亚里士多德戏剧传统以来,这些戏剧的要素早已改变了。当电影导演开始在片子里不再注重情节时,欧洲的知识分子也跟着这种改变,把电影带入了文化主流里。在欧洲,视电影为严厉的艺术形式,是已有很长远的传统了。

回顾这段无情节电影的历史演变,再来看侯孝贤的电影,实在也就不会感到太排斥。其中,我认为值得重视的一点是,侯孝贤开始乃出于直觉跟自发自动,所以他的作品是充分根源于他所生长的这个环境和文化背景,此背景与不论尚雷诺的、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的、法国新浪潮的无情节传统,有相同,而毋宁更有极不相同。假如这样的原动性,赋予自觉省察,则足以垒积成一种特属于我们气味的、无情节电影的传统。台湾如此,大陆亦如此,这是足以形成与欧美电影传统以外的另一个传统——中国电影。

我们只要看看小津安二郎的无情节电影,就可以明白,它不是随便系附于哪一个国家的,它纯粹只是日本的,日本民族的电影。

有一种读书的方式叫素读,朴素的来读,不藉方法练习或学理分析,而直接与书本素面相见。看电影也是。

这样的经验是漂亮愉悦的。

去年金马奖外片观摩展,托陈国富买票,完全是被动的任由他选什么电影,就看什么电影。第一天看了“游戏规则”,正觉得新,第二天又看了“大幻影”,几个人深受撞动,日后再看的六部皆差之远矣,当时便想着,这位尚雷诺是谁啊?恰好戏院一侧在卖电影书籍,看到一本周晏子编译的尚雷诺,买了来读,才知道尚雷诺之大名鼎鼎如此。一面很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一面不由窃喜——居然我也会看电影了。

熟悉小津安二郎的经验差不多也这样。之前听过影评人谈侯孝贤电影时,常会提到小津,但也不甚清楚小津是干什么的。拍完“童年往事”后四个月,侯孝贤去法国参加南特影展,在巴黎看到一部黑白默片“我出生了,但是……”第一次遇见小津的电影,惊为天人。回来台北,忙不迭跟大家讲这部片子,逢好友便举手抬足、脑袋一伸、眼珠子毂辘辘一看,那是片中那个鬼心眼特多的弟弟,他的顽皮动作。看侯孝贤转述得活真活现,引起了我们的爱好,竟也在录影带店找到“秋刀鱼的滋味”,一时间小津热于朋友之间传开。不久侯孝贤去香港复回时,从舒琪那里录来“我出生了,但是……”送到我们家中,一票人靠我母亲把萤光幕上每次出现的日文说明字卡翻译出来,看得入迷。接着又陆续找到“东京物语”、“早安”,都看了。

这种看法最好的地方,我想是将心比心,碰面即中,不论看到了什么,于自己都是真知。正如刘大任“浮游群落”中所写小陶大病一场之后的了悟,“波特莱尔的忧郁不是他的忧郁,他不能也不应该眼睛望着台北市栉比鳞次的泥灰色屋瓦,却一味追寻波特莱尔坐在塞纳河畔的阁楼里望着巴黎波浪滚滚的屋瓦油然而生的忧郁。他不应该把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想成自己的悲怆,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世界,他应该先牢牢抓住自己生活里的一点一滴,就像他抓住病中第一碗蒸蛋一样,细细地、全心全意地领略它的真实滋味。”

真味与真知,这个应该是侯孝贤电影,从选择内容到选择表达方式时所凭持的判定依据。他始终是贯彻用自己眼睛去看,用自己语言去说的一位电影作者。

陈映真替时报小说奖决审时曾说明他的评审标准,是从“说什么”,“怎么说”,“为谁说”三方面来看。假如问侯孝贤的电影说什么,怎么说,为谁说?我想他说的是他所浸润生长的台湾这个地方,一般人们生活的况味。他是为同时代跟他一起生活的这些人们而说。若想要把这份况味传达出来,他必须用一种只有适合这份况味的语言来说,这就成为他的电影的形式。当欧洲人惊见于侯孝贤电影中独特的形式、结构和美学意识时,那是因为有那样的内容,才有那样的形式。

形式也成为内容,文体亦即是况味。詹宏志在“创意人”一书中指出,语言是意义的载体(carrier),也是概念的载体。新的概念发生,则必然要铸造新的语汇,有时候,语言发生变化,也意味着新概念或新的生活方式已经产生。“文字,本身就是主意(ordsarethemselvesideas)。”詹宏志说,文字的发生,假如我们追踪它的历史,其实就是在追踪概念的历史。

譬如李磬的“中国文学史话”提出春秋战国时的论文,发明了许多新字新语,一种用来说明“无”这个概念的,如物象的象字,乾坤、阴阳、虚实的虚字,与窈冥、仿佛等形容词。又一种是用来说明“生”这个概念的,如萌、息、屯、茁字。又一种是说明无限时空的字,如宇宙、天下、世界、人世等,与其形容的字如悠悠、渺渺、迢迢等。这种种新字新语使春秋战国时论文的内容特色得到明确的表现,而且使论文成为诗的。同时期印度佛经里有许多说明“空”、与说明无限时间和无限空间的字语,但是没有说明“生”的字语,此实则已表现了两个文明在文物制度造型上的差异。

日本于战后大量删减汉字,像“悠”字,“萌”字,许多表现空色之际的字眼皆除去,余下的多是色界的实用之字,数学家冈洁称述这种野蛮的行为是日本文明的大堕落。如此来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日本人视他为最具真正日本味的导演,语气之中是带有强烈的文化自觉的。

如众所皆知,小津一直只使用一种镜头,摄影机离地板数十公分高,保持与角色坐在榻榻米上的平行角度来拍摄。因为日本人在榻榻米上生活,若是用高踞在脚架上的摄影机来观察这种生活,是不真实的,而必须以盘坐在榻榻米上的日本人的视线水平,来观察他们四面的人、事、物。且小津的镜头很少移动,到了晚年,则几乎固定不动,“唯一的标点符号是跳接”。这种传统的眼界,是静观的眼界,极目所见,是一个非常约制的视野。“这是倾听的、注视的态度。”和一个人在观赏能乐或日出的时候,以及一个人在做茶道或插花的时候,所采取的姿态是相同的。

谢鹏雄有一篇谈小津的文章,他说:“小津必定是对日本文化有极深的眷恋,而这种眷恋又必须用某种方法才能呈现出来。这些方法有一部份是违反西方电影文法的,另一部份虽不违反,却是不平常或不常用的电影方法。小津显然相信要使用违反或不平常于电影文法的方法,才能将他对日本文化的那份眷恋呈现出来。这样的呈现就其选用的手段之不平常而言,是相当昂贵奢侈的。”

所谓昂贵奢侈,意指小津倾其一生,始终以相同的题材,类似的人物情感,固定的表现手法,一而再、再而三的制作无数部电影,而所要呈现的事物、感觉、和思想之深邃蕴妙,却是虽经一再剖析也到底呈现不尽,观之有余。

当大多数人只能了解和认定电影是动态的戏剧时——不但在动作上是动态,在精神上也是富于戏剧性的——小津却为了对日本文化的执着,违反电影既有的文法,以一种电影文法中向来没有的形式来拍电影,谢鹏雄说,小津的胆识令人惊奇,而其胆识来自对东方文化价值之自信,便尤其令人佩服了。

谁说一定要遵守游戏规则呢?遵守是常,不遵守是变,而若还有创造游戏规则的人,那就格外值得我们珍重爱惜。

五月二十四日,在“客中作”想出了从阿远接到兵单开始的后半段,娓娓道来的感觉竟又像小津,前、中、后三段,仿佛有三种味道,侯孝贤信心十足说不成问题,只要再从头细细履一遍下来,统一的调子就会有了。二十七日约念真见面,听完分场,念真道:“近来很丧气,这是唯一一件让人振奋的事。”

我们并且决定把“恋恋风城”改成“恋恋风尘”,一则因为风城轻易误会是新竹,再则,阿远和阿云的恋爱,自始便与他们的家乡、与台北市、与这个风尘仆仆的人世是结在一起的。

次日我着手写分场,三十日写完,三十一日导演组拿到影印稿,便开始筹备工作。念真大概花了四、五天写剧本,六月八日导演组拿到一册比砖头还厚的剧本影印。其间中影曾开过会审议剧本,有人建议结局不明确,应该让阿远阿云碰面,把他二人做一个交待,似乎人们还是习惯要得到答案。

或者有一个答案可以是这样,阿远服兵役回来,半工半读,开始写小说投稿,他的小说登报之后,阿云从报社问到电话,打到他上班的地方。两人如久年不见的朋友聊着,但阿远听的时候多,最后阿云说:“也该想到结婚了,你是老大……”

或者还可以有另一个答案。但是让我们试试一个不可猜测的、开放的、没有答案的结局如何。

3

导演作品

就是溜溜的她(1980/彩色/35mm/105分钟)

出品:金世纪影片公司制片:李先章

导演:侯孝贤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美术:纪凯庆音乐:左宏元

演员:凤飞飞、钟镇涛、陈友、黄仲昆、石英、高东秀

风儿踢踏踩(1981/彩色/35mm/90分钟)

出品:金世纪影片公司制片:张华坤

导演:侯孝贤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美术:纪凯庆音乐:左宏元

演员:凤飞飞、钟镇涛、陈友、谢自生、石英、梅芳

在那河畔青草青(1982/彩色/35mm/90分钟)

出品:东大有限公司制片:张华坤

导演:侯孝贤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音乐:左宏元

演员:钟镇涛、江玲、石英、吴玲、崔福生、颜正国、周品君、禹黎朔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童星奖(周品君)

儿子的大玩偶(1983)中第一段《儿子的大玩偶》(彩色/35mm/95分钟)

出品:三一有限公司制片:徐国良

导演:侯孝贤、曾壮祥、万仁编剧:吴念真原著:黄春明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

美术:李富雄音乐:温隆俊

演员:陈博正、杨丽音、曾国峰

获奖纪录:西德曼海姆影展佳作

风柜来的人(1983/彩色/35mm/104分钟)

出品:万年青有限公司制片:张华坤、林荣丰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美术:蔡正彬音乐:李宗盛

演员:

阿清◎纽承泽

阿荣◎张世

郭仔◎赵鹏举

美惠◎张纯芳

锦和◎庹宗华

小杏◎林秀玲

小白菜◎杨丽音

阿清母◎陈淑芳

获奖纪录:法国南特三大洲国际影展最佳影片奖

冬冬的假期(1984/彩色/35mm/93分钟)

出品:万宝路有限公司制片:张华坤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侯孝贤原著:朱天文摄影:陈坤厚剪接:廖庆松音乐:杨德昌

演员:

冬冬◎王启光

阿国◎颜正国

婷婷◎李淑■

寒子◎杨丽音

外婆◎梅芳

外公◎古军

小舅◎陈博正

碧霞◎林秀玲

爸爸◎杨德昌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亚太影展最佳导演;法国南特影展最佳影片奖;瑞士卢卡诺影展人文精神奖;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

童年往事(1985/彩色/35mm/138分钟)

出品:中心电影公司

制片:徐国良、陈文森策划:赵琦彬、张华坤、岳万儿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吴念真摄影:李屏宾灯光:甄复兴剪接:王其洋录音:忻江盛美术:林崇文音乐:陈健华

演员:

阿哈◎游安顺

祖母◎唐如韫

父亲◎田丰

母亲◎梅芳

姊姊◎萧艾

吴淑梅◎辛树芬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最佳女配角(唐如韫):亚太影展评审员非凡奖、最佳摄影、最佳美术设计;鹿特丹影展非欧非美洲最佳影片奖;夏威夷影展评审团奖;柏林影展国际影评人奖

恋恋风尘(1986/彩色/35mm/110分钟)

出品:中心电影公司制片:徐国良、李宪章、侯建文策划:赵琦彬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吴念真摄影:李屏宾剪接:廖庆松美术:刘振祥录音:忻江盛音乐:陈明章

演员:◎王晶文、辛树芬、李天录、梅芳、陈淑芳、杨丽音、赖德南

获奖纪录:法国南特影展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音乐

尼罗河女儿(1987/彩色/35mm/93分钟)

出品:学甫有限公司制片:李宪章、张华坤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陈怀恩灯光:李亚东、王森剪接:廖庆松录音:杜笃之、杨大庆艺术指导:刘志华、林钜音乐:陈志远、张弘毅

演员:晓阳◎杨林

阿山◎阳帆

小哥◎高捷

阿公◎李天禄

爸爸◎崔福生

彭树芳◎辛树芬

欧米加◎吴念真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原著音乐:意大利都灵影展评审员非凡奖

悲情城市(1989/彩色/35mm/159分钟)

出品:年代国际股份有限公司制片:张华坤策划:詹宏志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吴念真摄影:陈怀恩照明:宋殿生剪接:廖庆松美术:刘志华、林崇文音乐:立川直树、张弘毅

演员:梁朝伟、陈松勇、辛树芬、吴义芳、高捷、李天禄、太保、陈淑芳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陈松勇);威尼斯影展金狮奖

戏梦人生(1993/彩色/35mm/143分钟)

出品:年代国际股份有限公司制片:张华坤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吴念真故事:李天禄摄影:李屏宾照明:宋殿生剪接:廖庆松美术:张弘、蔡照益、卢明进、何献科录音:杜笃之、孟麒良音乐:陈明章、詹宏达掌中戏顾问:陈锡煌、李传灿

演员:李天禄、林强、黄倩茹、魏筱惠、白明华、高东秀、杨丽音、武拉运、洪流、李传灿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录音(杜笃之)、最佳造型设计(阮佩芸、张光慧)、最佳摄影(李屏宾);坎城影展评审团大奖

好男好女(1995/彩色/35mm/180分钟)

出品:侯孝贤电影社制片:张华福策划:詹宏志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原著:蒋碧玉、蓝博洲摄影:韩允中照明:彭金海剪接:廖庆松美术:黄文英、卢明进、何献科服装:黄文英、阮佩芸、吕莉勤录音:杜笃之音乐:颜志文、林少英

演员:钟浩东◎林强

梁静◎伊能静

蒋碧玉◎伊能静

阿威◎高捷

梁叔雯◎魏筱惠

姐夫◎喜翔

阿南◎蔡振南

萧道应◎蓝博洲

萧太太◎吕莉勤

李南锋◎高明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朱天文)、最佳录音(杜笃之);亚太影展最佳导演;夏威夷影展最佳影片

南国再见,南国(1996/彩色/35mm/100分钟)

出品:侯孝贤电影社制片:张华福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李屏宾、陈怀恩剪接:廖庆松录音:杜笃之

美术:黄文英音乐:林强

演员:扁头◎林强

小高◎高捷

小麻花◎伊能静

徐家瑛◎徐贵樱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电影歌曲奖

海上花(1998/彩色/35mm/120分钟)

出品:侯孝贤映像制作有限公司制片:廖庆松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原著:韩子云摄影:李屏宾剪接:廖庆松录音:杜笃之

美术:黄文英音乐:半野喜弘

演员:周双珠◎刘嘉玲

王莲生◎梁朝伟

黄翠凤◎李嘉欣

沈小红◎羽田美智子

张蕙贞◎魏筱惠

罗子富◎高捷

黄二姐◎潘迪华

洪善卿◎罗载而

获奖纪录:金马奖评审团大奖、最佳美术设计(黄文英、曹智伟);评审团大奖。

千禧曼波:蔷薇的名字(2001\彩色、35mm\119分钟)

出品:侯孝贤制片: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李屏宾剪接:廖庆松录音:杜笃之美术:黄文英音乐:林强

主演:舒淇、高捷、钮承泽、陈宝莲、陈逸■、竹内淳、段钧豪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女演员奖(舒淇)

咖啡时光(2004\35mm\108分钟)

出品:日本松竹映画制片:松竹株氏会社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李屏宾剪接:廖庆松录音:杜笃之汤湘竹美术:黄文英音乐:江文也

主演:

一青窈阳子

浅野忠信旧书店主人肇

■原圣人肇的友人诚治

小林稔侍阳子的父亲

余贵美子阳子的继母

获奖纪念:伊斯坦布尔电影节金郁金香奖、釜山影展亚洲电影人奖(侯孝贤)

最好的时光(2001\彩色、35mm\119分钟)

出品:侯孝贤、黄文英

制片:三三电影制作有限公司、三视多媒体网路股份有限公司

导演:侯孝贤编剧:朱天文摄影指导:李屏宾剪接指导:廖庆松录音指导:杜笃之美术指导:黄文英音乐:林强、黎国媛、凯比鸟乐团

主演:

舒淇秀美/艺旦姐/陈靖

张震当兵少年/诗人震宇/阿震

狄玫秀美母/老鸨/姑姑

梅芳阿婆/外婆

廖淑珍撞球间老板娘/娘姨/靖母

陈诗珊春子/艺旦妹/BLUE

李佩轩秋月/MICKY

许倍得球友/苏公子/SKEEt

获奖纪录:东京电影节黑泽明奖(侯孝贤);金马奖最佳女演员(舒淇)、最佳电影奖、最佳电影人奖(侯孝贤)

其他参与影片

心有千千结(1973)

导演:李行编剧:张永祥摄影:赖成英场记:侯孝贤

演员:甄珍、秦祥林、紫兰、王宇、张冰玉、王宇

双龙谷(1974)

导演:邱刚健编剧:倪匡场记:侯孝贤

演员:金振八、林珍奇、邬小萍、沈雪珍、崔福生、孙越

云深不知处(1975)

导演:徐进良编剧:张永祥摄影:陈坤厚副导:侯孝贤

演员:谷明伦、胡茵梦、仪铭、林青霞、传碧辉

近水楼台(1975)

导演:李融之编剧:赵玉冈副导:侯孝贤

演员:邓光荣、林凤娇、徐枫、秦汉、邓美芳

桃花女门周公(1975)

导演:赖成英编剧:侯犁(侯孝贤)、计鸣摄影:赖成英副导:侯孝贤

演员:黄金仪、勾峰、张允文、张魁、高幸枝、素珠

月下老人(1976)

导演:赖成英编剧:侯犁(侯孝贤)、计鸣副导:侯孝贤

演员:黄金仪、石峰、范童、邬裕康、杨惠珊

爱有明天(1977)

导演:赖成英编剧:张永祥副导:侯孝贤

演员:甄珍、秦汉、柯俊雄、刘尚谦////

烟水寒(1977)

导演:赖成英编剧:张永祥摄影:陈坤厚副导:侯孝贤

演员:甄珍、秦汉、江明、刘尚谦

翠湖寒(1978)

导演:赖成英编剧:张永祥副导:侯孝贤摄影:林鸿钟

演员:林凤娇、秦汉、车轩、葛蕾、魏苏、张冰玉

男孩与女孩的战争(1978)

导演:赖成英编剧:小野摄影:林鸿钟副导:侯孝贤

演员:林凤娇、秦祥林、马永霖、周丹薇、王瀚、张冰玉、魏苏

烟波江上(1978)

导演:赖成英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副导:侯孝贤

演员:秦汉、陈秋霞、江明、徐小玲、曹健、张冰玉

秋莲(1978)

导演:赖成英编剧:侯孝贤摄影:郭大盛

演员:凤飞飞、梁修身、柯俊雄、高幸枝、陈玮龄、郎雄、庐碧云

昨日雨潇潇(1979)

导演:赖成英编剧:鲁继祖、侯孝贤摄影:余东乡副导:侯孝贤

演员:林凤娇、秦祥林、王瀚、江明、庐碧云、沈时华、魏苏

悲之秋(1979)

导演:赖成英编剧:张永祥副导: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秦汉、陈秋霞、魏苏、曹健、张冰玉、孟元

早安台北(1980)

导演:李行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林凤娇、钟镇涛、江明、郎雄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剧情片

我踏浪而来(1980)

导演:陈坤厚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林凤娇、秦汉、欧弟、邵佩玲、张冰玉、曹健、雷鸣

天凉好个秋(1980)

导演:陈坤厚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林凤娇、钟镇涛、胡家玮、段亦祥、崔福生、刘静敏、郎雄

蹦蹦一串心(1981)

导演:陈坤厚编剧:侯孝贤副导: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钟镇涛、沈雁、高凌风、黄仲■、熊海灵、刘延方

俏如彩蝶飞飞飞(1982)

导演:陈坤厚编剧:侯孝贤摄影:陈坤厚

演员:钟镇涛、沈雁、胡家玮、段亦祥、高东秀、崔守平

小毕的故事(1983)

导演:陈坤厚编剧:朱天文、侯孝贤、丁亚民、许淑真摄影:陈坤厚

演员:毕妈妈……张纯芳

小毕……颜正国、纽承泽

毕伯伯……崔福生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西班牙希洪影展最佳剧情片

油麻菜籽(1983)

导演:万仁编剧:侯孝贤、廖辉英原著:廖辉英摄影:林赞庭

演员:柯一正、陈秋燕、赖德南、苏明明、颜正国

获奖纪录: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侯孝贤、廖辉英)、最佳女配角(陈秋燕)

青梅竹马(1984)

导演:杨德昌编剧:侯孝贤、朱天文、杨德昌摄影:杨渭汉

演员:蔡琴、侯孝贤、侯孝贤、柯一正、张世、梅芳、柯素云、陈淑芳、孙鹏、杨丽音、吴念真

获奖纪录:庐卡诺影展非凡推荐奖、贝沙洛影展最佳导演

最想念的季节(1985)

导演:陈坤厚编剧:朱天文、侯孝贤、丁亚民、许淑真摄影:陈坤厚

演员:毕宝亮……李宗盛

廖香妹……张艾嘉

毕宝凤……杨丽音

墨客……吴念真

角角……李淑桢

房东……管管

老娘够骚(1986)(台湾上映改名为《生疏丈夫》

道演:舒琪编剧:舒琪摄影:杜可风

演员:叶德娴、柯一正、金燕铃、陈国新、丁晓慧



第一部分电影小说

小毕的故事

风柜来的人

安安的假期

最想念的季节

童年往事

尼罗河女儿

第二部分电影剧本

恋恋风尘

悲情城市

好男好女

南国再见,南国(本事)

海上花(本事)

千禧曼波

咖啡时光

最好的时光

第三部分关于电影

下海记

我们的安安呀

《童年往事》制作感受

《炎夏之都》自序

侯孝贤的选择

给另一种电影一个生存的空间

《电影小说集》自序

《悲情城市》十三问

云块剪接法

这一次他开始动了

的拍摄(灾难)

场外别记

那些侯孝贤最美的影片

95贞洁誓言

好天气谁给题名——朱天文对谈侯孝贤

最好的时光

梦晤

第四部分一部电影的开始到完成

剧本讨论

抒情与气氛

喜欢不规则的蔓延

讨厌直线发展的叙事性

创造游戏规则

拍摄

拍环境改剧本

不怎么分镜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受不了设计的东西

给自己出状况

矮罗帮

三床棉被盖住的摄影机

找到了限制找到了自由

剪接

小廖廖达廖里尼

商业一点吧

出片

这个才叫做电影

附录侯孝贤作品年表

4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隔壁邻居,当初搬来村子里,毕家已在此地住了十几年。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毕是搬来当天,我在院子搬花盆,靠着竹篱笆将花一盆盆摆好,忽然篱笆那边蔷薇花丛里有人喊我:“喂!”抬头一看,呸,是个黑头小男生,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姓朱——”当面就把一只绿精精的大毛虫分尸了。焉知我是不怕毛虫的,抓了一把泥土丢他,他见没有吓到我,气得骂:“猪——■一啊。”哈哈的笑着跑开了。

我被分到五年甲班,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给大家熟悉,教同学们要相亲相爱,我却看到小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上绷着一条橡皮筋朝我瞄准着,老师斥道:“毕——楚——嘉!”他咧齿一笑,橡皮筋一转套回腕上,才看见他另只手圈了整整有半臂的橡皮筋,据说都是K橡皮筋赢来的。小毕是躲避球校队,打前锋,经常看他夹泥夹汗一股烟硝气冲进教室,呱啦啦喝掉一罐水壶,一抹嘴,出去了,留下满室的酸汗味。

毕家五口人,后来我才知道,毕妈妈年轻时候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了,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早已有家室的人,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回来了,生下小毕,寄在朋友家,自己到舞厅伴舞,每月送钱给朋友津贴。小毕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毕妈妈去一次哭一次,待有一些能力时,便跟一位姊妹淘合租了间阁楼,小锅小灶倒也齐全,把小毕接回同住,晚上锁了门出来上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民脚农民手。过了中年想要讨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二十岁的毕妈妈熟悉。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晰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的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的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毽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的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每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格格的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嬉闹,沉静的面容只是看着、看着,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日落之前忽然辉烧的晚霞。

毕妈妈的国语甚至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毕妈妈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家常毕伯伯毕妈妈几乎少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得听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说:“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吓。”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生生皮鞋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都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耍宝逗我们姐妹笑坏了,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的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登登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的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凉亭里分月饼柚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一旁俐落的剥柚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柚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天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希奇,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的像拖了一篷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谁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嘛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熟悉。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忽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毕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的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毕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预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劈拍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拆拆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囝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囝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

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嘤嘤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毕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人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不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方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坚强,把丧事办得整洁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竟至恸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话,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惜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巴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轻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嗄,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边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绶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四周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酢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中华民国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的:“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5

一九八二·五

张蕙贞柔媚温顺。王莲生帮她开寓贴条做生意,又娶了她,可她总得不到王莲生的心。王莲生倒还更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那时候双玉尚锋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第三组黄翠凤

黄翠凤——罗子富

黄珠凤

黄金凤

黄二姐老鸨

赵家妈娘姨

小阿宝大姐

高升罗子富的管家

诸金花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与黄二姐是结拜姐妹,上海滩有名的“七姐妹”。

黄翠凤凌辣,手腕高明,顾盼神采,是长三行业中之翘楚。上海的客人她只做两户,一位罗子富,一位钱子刚。她使罗子富折服于她的“风尘奇女子”的格调,爱上她。此后为了赎身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太大,在罗子富疑心被她敲竹杠之际,又演出易妆缟素替父母补穿孝的戏剧性一幕,使罗子富重新再恋慕起她来。但她倾心的是钱子刚,鸨母甚至怀疑她倒贴。

罗子富山东人,紫膛面色,三绺乌须,是江苏候补知县,有公差在上海。豪气,憨直。

黄二姐是娘姨出身,做到老鸨,手下曾有七、八个讨人,自己亦姘头无数,算一档角色了,但碰到黄翠凤也没辙。

黄珠凤蛮平庸,黄二姐的讨人,老是打瞌睡。

黄金凤娇小玲珑,有人缘。

诸金花是么二(二等妓女)人才,怯懦不登台盘。

第四组客人与倌人

朱蔼人——林素芬

朱淑人的哥哥,兄弟俩是官宦人家。

汤啸庵——林翠芬

是朱蔼人的得力朋友,与洪善卿三人常聚首。

葛仲英——吴雪香

葛氏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清瘦面庞,长挑身材。

陶云甫——覃丽娟

陶玉甫——李漱芳

李浣芳

陶氏兄弟系上海本城的宦家子弟,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

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生死恋在他们这个社交圈里是一则奇谭。妹子李浣芳憨稚可掬,十二、三岁的清倌人。

姚季莼——卫霞仙或马桂生

姚氏做官。

几点说明

1

按原著,诸倌人的年龄皆不到二十岁。最小的如李浣芳十二岁,周双玉十三、四岁。卫霞仙和马桂生十九岁,算年长了。蒋月琴超过二十岁,已是见老。

电影无法这样复制。由于从前的人成熟得早,其应对进退,与待人接物之际的成熟度都较今天的人也许要早个十年、十五年。所以电影里角色的“影像年龄”可升高至少十岁无碍。例如张曼玉演沈小红,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宜。

2

一等妓女叫长三,因为她们那里打茶围(访客饮茶谈话)三元,出局(应名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二等妓女叫么二,打茶围一元,出局二元。

女说书先生在上海沦为娼妓,称“书寓”,自高身价,在原有的长三之上,逐渐放弃说书,与其他妓女一样唱京戏侑酒。长三也就跟著书寓称为“先生”。么二仍然称“小姐”。

清朝禁止官员狎妓,所以只有在租界上妓院可以公开接待社会上层人物。一等妓院里的时髦景观,完全是fashion的。

3

老鸨买来当娼的养女叫“讨人”。周双珠系周兰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非凡身份。

“婊子无情”这句老话当然有道理,虚情假意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不过就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闺独守。就连双宝,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宜淫更被视为异事。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假如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轻易发生感情。所以里嫖客们从一而终的倾向,形成了长三堂子的家庭气氛。

4

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称为“做花头”,因此妓女“做”某一个客人,客人“做”某一个妓女。

席上客人在另一妓女家摆酒请在座诸人,称为“翻台”,有时一晚上翻两、三个台。嫖客们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走卒,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占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

5

或许是因为对年纪的敏感,妓女彼此不称呼“姐姐”,非凡客气的时候代以半开玩笑性质的“哥哥”。而有破例称姐姐的,不避讳年龄,又是非凡亲密。

有言苏州出美女,一等妓女大概都是苏州人。亦都是小个头,缠足。所谓“十大名妓”,拿现在的审美观来看,都似乎发育未全的女童。若照此搬上银幕,将产生异国情调的猎奇效果,反而不好。故此电影里的妓女形象,是似写实,不写实的。

本事

19世纪末,上海英租界区的长三书寓,日日宴歌。

1.公阳里周双珠寓

取名字

鸨母周兰买进一个清倌人,请洪老爷掌眼,取名字。洪说出色了,恭喜周兰发财!发财!取名叫周双玉。

第一次出局

周兰把双宝穿过一回的漂亮衣服拿出来给双玉穿,教她要自己有志气,做生意会巴结点。又临时挪用双宝的银水灯筒给双玉配备。后来双宝以此事讽刺双玉都在用她用过的东西。玉跟宝,结成了死对头。

本堂局

譬如在周双珠寓摆酒,王莲生点名双玉陪席,在自家堂子里出局,就叫本堂局。双玉首次出局是王老爷叫的本堂局。

情闷王莲生

宴席上无精打采的王莲生不叫局,大家帮他叫了周双玉。他提前离席后,大家谈论着他。因他最近新做了另一个女人,被他的相好沈小红知悉,率众去打了那女人。王到双玉房间,想一个人清静,娘姨却把双玉叫来陪。双玉归房后,远远端坐陪伴不语。王莲生满肚子心事,也不搭理。

2.西荟芳里沈小红寓口角春风

王莲生约洪老爷汤老爷到西荟芳里当说客,为了王莲生去做了张蕙贞来安抚沈小红。本来堂子里,倌人不是靠一个客人,客人也不是做一个倌人,兴奋多走走,不兴奋少走走,并没这些枝节的。但小红的娘姨阿珠口角春风,从还债一路说起,把两名说客驳得哑口无言,走了,留下王莲生面对小红一家子。

末了

王莲生与沈小红的纠缠,是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境地。最后他对她彻底幻灭了,仍是余情末了。王哄转小红后,次日提酒请朋友,召告众人他们仍然是一对。

3.东合兴里张蕙贞寓

温顺的张蕙贞,王莲生向她打听为什么沈小红的开销大,她没有揭穿沈其实是姘戏子。王莲生帮她开寓贴条做生意,后来又娶了她,但她始终得不到王的心。

4.尚仁里黄翠凤寓

传奇清倌人

黄翠凤当清倌人的时候,跟老鸨吵架,被打了一顿,打时她一声不吭,待娘姨们劝开后,她就吃了两把生鸦片烟。老鸨吓死了,请医生来,她却不吃药,骗也不吃,吓也不吃,老鸨没法子跟她下跪磕头,从此再不敢得罪她,她才吐出鸦片了事。

惨受刑高足枉投师

诸金花又被打了来哭诉。原来翠凤把自己当清倌人时候压服老鸨的那一套法子教给诸金花,谁知不但没效,反而更招打。翠凤问明经过后,气得轰诸金花出去。

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翠凤叫局到后马路的钱子刚宅打麻将,钱是生意人。翠凤跟他商量赎身的事,嘱他不要借钱给鸨母黄二姐,看得出她和钱很要好。

5.王莲生与沈小红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虽然阿珠努力掩护,还是被王莲生撞见沈小红与小柳儿在床上。王怒不可遏,把小红房间砸得稀烂。

翻盘

阿珠陪小红到王莲生的五马路公馆请罪,王不理。洪老爷又受小红家之托来劝王莲生,因小红只做王一户客人,全家的开销都靠王,去把局帐结清了,留给小红一条活路。结果王还是再至小红家,但强弱易位,关系翻转了。小红的任何说辞已无法打动他。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仇怨的王莲生娶了张蕙贞,在公馆摆酒贺喜,局票送到小红家叫局。小红气病了,仍着装赴宴。

6.黄翠凤赎身

黄翠凤欲以一千赎身,黄二姐找罗老爷谈,开口三千。两人背地议定二千身价,罗帮贴一半。翠凤知悉后不答应,气得黄二姐破口大骂,翠凤笑说不赎了。

点交

结果还是赎成,而且赎价一千。因为黄二姐以为翠凤的衣裳头面都要带走,哪知翠凤一塌括子全部交出,半件不带,黄二姐喜出望外,一千身价于是议定。

嫁时衣

王莲生称赞翠凤是“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翠凤说嫁时衣是亲生爹娘给女儿的东西,女儿好■也不要穿,她倒去要老鸨的东西!她是打好的稿子做事,身价一千,衣裳头面三千,搬家装璜千把,拢总五、六千的债,大概都在罗子富身上。

易装

翠凤离开黄家时,通身净素如穿重孝,罗子富大为惊骇。她在罗疑心因自立门户开销太大而被她敲竹杠之际,演出易妆缟素,欲替父母补穿孝三年的戏剧性一幕,使罗重新再恋慕起她来。

(此段拍了,但给剪了。)

7.王莲生的余情

王莲生将调回广东,饯别宴后他来双珠寓。阿珠已离开沈小红寓,经他推介来周家工作,担任双玉的侍佣。阿珠向他问起小红种种,他答着,无故掉下两滴眼泪。

8.周双珠寓的风波

周双玉跟年轻的客人朱淑人来往几次,互赠订情之物后,已公开成为一对情侣,双玉深信淑人将娶她为妻,所以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其实朱老爷已替淑人订亲,此事众人皆知,就瞒着双玉一人,唯独双宝不时明嘲暗讽,终于给双玉知道了,要闹事。

双宝出嫁

双玉向鸨母哭诉,煽动把双宝卖去黄二姐家。进行中,被双珠知悉,忙阻止母亲此事,若一定不要双宝,就当做好事,让双宝的相好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娶了去。倪客人满心兴奋,唯身价三百,尚需婚费二百,一时难以措办。双宝来求双珠设法,双珠便请洪老爷等几户熟客,拟合一会帮贴双宝。大家都很愿意,也叫淑人参加一份,不让双玉得知。

(此段拍了,剪接时却遭淘汰。)

吃鸦片

双玉没料到反而作成了双宝的好姻缘。过后,便设计要淑人履行誓言一起吃鸦片赴死,大乱一场,吓坏了淑人。

调停

淑人请出洪老爷斡旋,但双玉不嫁淑人当二老婆,只盯死了淑人一起死。于是洪与双珠商定,要淑人家里付款替双玉赎身,并办嫁妆,淑人算花钱消灾。这笔巨款自然归周家所有,洪也分得一些。

接到电话是夏美华的姐姐打来的。这层关系可绕得远了:我跟天心丁亚民周平写连续剧“守着阳光守着你”,制作人朱朱前年制作的一部“秋水长天”的剧本由周平和夏美华合写,于是夏美华的姐姐就打了这个电话。

电话转到陈坤厚先生手里,说是想要买“小毕的故事”电影版权,就约了下午在明星咖啡屋与侯孝贤先生见。挂了电话,心中很是纳闷,不大相信电影界会有这样尊重作者的君子风度,一边跟朋友们讨主意,共同的感觉倾向都是:电影界非常狡诈,别怕狮子大开口,开了再杀,总之心肠要硬,脸皮要厚。其实这些朋友跟我半斤八两,这会儿左一副右一帖锦囊妙计,倒弄得我军心惶惶。

而且说起来不该,我和许许多多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一样向来并不重视国片,若不是金马奖颁奖典礼转播,我还不大晓得“在那河畔青草青”的导演侯孝贤先生。电询丁亚民,两人翻找连日来的报纸影剧版亦无所获。除了阿丁提供的,陈坤厚先生是前年金马奖摄影得主,以及拍过的阿丁很喜欢的“小城故事”之外,就一无所知了。这不但是不该,简直不敬。然我这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非凡选了一袭鼠灰针织套装、高跟鞋,长发盘成一髻赴会,自知都老了十岁。假如架上银丝边眼镜,还怕不当做花旗银行女秘书,唬人得很呢。

约在明星三楼,木板楼梯登登洞洞踩上去,迎空望见窗外橘色塑胶棚半遮得屋里橙暗,怎么也觉是登楼而上,走进黄昏斜阳里去的。见到陈先生与侯先生,镶大理石圆桌上一杯蕃茄汁,一杯柠檬汁,我叫了红茶。

当时我还不知道侯先生已结婚,儿子五个月,女儿都七岁了,见他一张娃娃脸,眼睛圆炯炯的很有神采,似乎不比自己大多少,问他几年次,他却笑了,三十六年次,比我大十岁。两位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此戏就由我改编成电影剧本,我心想要回去跟阿丁商量过,但先已喜欢了陈先生的诚朴,就像他的名字:坤、厚。也喜欢侯先生他是看书的,他讲起偏爱向田邦子的散文,钟晓阳十八岁就写得了一部“停车暂借问”真了不起……我听着一边讶异:啊,电影界也是会看书的!

后来我跟阿丁去碧丽宫看“在那河畔青草青”,进去时迟了些,暗中摸索找位子,戏院里一阵阵笑语盈耳,气氛之好,叫我们面面相觑也诧笑起来。八成满的观众,几乎是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这是京戏之外其它任何戏剧形态都难以见到的效果,所以格外令我惊喜赞叹了。

“在那河畔青草青”以散文的拍法,唤起观众在电影之外种种的联想和记忆,记忆里有我们已失去的童年的梦,有每个人一生里最美好心酸的时光,像初秋的阳光和溪水潺潺流过白烁烁的野芒花,是如此叫我们珍重爱惜,足够我们在将来不管怎样失意的境遇里都有走下去的鼓励和勇气了。我喜欢这部片子它却也不卖弄童年情调,不夸张人性冲突,拍得流丽自然极了。电影结束我们走出戏院时,西门町正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心中不免晃荡情怯起来,很为自己低估了陈先生与侯先生而抱歉。

跟来的几天讨论故事和分场,都在明星。明星的西点是有名的,当门进去,一壁玻璃隔开,罩着雪白围裙的师傅在里面做蛋糕,活动橱窗,每次上下楼看它一回,也觉秀色可餐,脑力充电。明星隔壁是排骨大王,对面巷子的“添财”跟“思蜜”,日式情调中餐吃法,有缘还要再来。第一次故事讨论小野因故不到,托念真带来一信,信封上写“给天文,亚民——纸上谈兵”,信是这么写的:

①片名:少年毕楚嘉·小毕加油·愤怒的小毕·请你们提出看法,原则是要轻易上口、传诵,轻易在电视上喊叫。②十二月五日开拍,时间仓促提前,所以十一月底以前最好能定稿。十一月中分场大纲一定要写好,以便导演去看外景。③人物不要太多,强调毕楚嘉的个性,越性格越好,要有许多出其不意的行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商业,也是特色。④把片子拍得和从前国片不太一样,不必故意去设计为了商业目的,能够比过去的国片好,就有把握宣传,有“票房”。⑤你们过去写的小说里面,有些人物和情节都可以考虑进去。电影和电视、小说不一样,需要更多新鲜的素材,但情节、人物不宜太杂乱。⑥其他的、希望随时联络,见面或电话都可以。⑦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投入国片的机会,公司方面不打算干涉。你们好好的做没错,我和念真刚踏入电影圈时没你们如此不受干扰。

我所以把信抄录下来,一面是感激小野,一面是——记得四、五年前惊艳于念真在联合报发表的“抓住一个春天”,那时候的念真,时隔经年,今天仍然是我们懂得的,年轻而富于生命力和同情心的念真。假如说影剧界与社会是个大染缸,我真兴奋有小野念真一直是我们熟悉的朋友。

银海浮沉,这回我可是不知不觉已经淌进水里来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晨,我跟侯先生在基隆路辛亥路十字路口碰面交剧本,侯先生的车便停在红砖路旁,拿了剧本即赴中影拍定装照。那天天气转寒,侯先生的长袖衬衫外加了件帆布绿太空背心,上班时间车如流水,他穿过红绿灯走回车子去,太空背心让风一吹鼓成了片扬帆,饱饱的横渡过车流,真是满载了一船才气的!我想我已是“小毕的故事”的第一位忠实观众了。

6

一九八二·一二·六

因为“小毕的故事”熟悉了几位朋友,对我而言,这是小毕带给我的最大的收获和喜悦。有言“世缘深处仙缘新”,许多大事,都是在家常平凡的日子里,不知不觉的静静进来,当时不觉得的,事后想起来,恍然大悟,竟是一番悲喜和怅惘。

去年五月写了小毕的故事,那长长一段日子是我很痛心、黯淡的时期,前尘旧事,断的断,了的了,然后决定要去美国走走,给自己定下五年写作计划,写一部长篇,关于海峡两岸留学生的故事。然而世间事,半由天意半由人,走走却写电影剧本去了,且又是这样愉快的一次合作经验,遂继续跟丁亚民又写了新戏:“安安的假期”。叙述这一段原委,只是想说:珍惜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时,每一遇见的人和物吧。李陵诗“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人生苦短,究竟有几回·

去电影图书馆看“俏如彩蝶飞飞飞”,陈坤厚导演,侯孝贤编剧的这部电影,今年四月曾赴东京参展,主办单位来台湾选片,十几部片子单单看中了这一部,连坤厚他们也觉得诧异。去信相询,回信来说入选的理由是:表现正常生活中正常人所发生的正常事件,成为所有各国参展的影片中的一项特色。我看此片,从头好笑到尾,尤其站在编剧的角度去看,一边惊喜:啊,原来剧本可以这样来写的!一边才懂得孝贤经常讲的,剧本的节奏和运气(呼吸)。而且可喜是他们取材的泉源来自生活。生活的东西,最好写也最难写,不单为技巧问题,是心胸和性情。若把电影语言(镜头)来比小说作者的笔致,我爱他们的有如行云流水,自然成章。

他们——另外还有张华坤和许淑真,也够称做“四人帮”了呢。“小毕的故事”是他们自组万年青公司后拍摄的第一部片子,之前拍过的“在那河畔青草青”、“俏如彩蝶飞飞飞”、“就是溜溜的她”、“蹦蹦一串心”、“风儿踢踏踩”、“天凉好个秋”、“我踏浪而来”,都是孝贤编剧,坤厚摄影,而两人轮流执导。“俏如”的名字实在太花梢,幸好后来没有错过。至于“蹦蹦”,是被制作人朱朱闭关在家里写连续剧的时候,每到傍晚,一辆面包车开来停在巷口,扩音机千篇一律播送着心蹦蹦心串串脸儿红,把我本来已枯索的脑子洗得越加空白,更可怕是居然有一天,我在刷牙洗脸的当儿发现自己也哼唱了起来,于是誓死拒看此片。当年琼瑶爱情文艺片风行之下,他们所拍的一系列商业电影部部卖座,“俏如”一片是同类型电影中最后一部,然后开始改换类型,遂拍了“河畔”,之后“小毕”,再来是“安安”。

即如商业的爱情文艺片,也拍出像“俏如”这样的电影,方知其来有自,日后能够拍“河畔”和“小毕”,也非偶然的了。淑真说,似乎电影越拍,越喜欢一种明朗、健康的、真实的色调。其实他们的人本来也是如此。所谓“维摩一室虽多病,也要天花做道场”,纵然这个世界是残疾病态的,创作者何不负起散花天女的责任,化世界这个大病室为道场。我喜爱他们为人和电影作品中一贯持有的这份诚心,与聪明。

坤厚最年长,喜欢穿球鞋牛仔裤,性子急,生气就闷声不响,把张瘦瘦的脸垮得更瘦,真个一位老小孩。孝贤是海外散仙。淑真与我投缘是因为都喜欢读张爱玲的书。她的漂亮,是我跟她相处以后,逐渐发现的一种理性之美,非凡显示在她精巧单薄的鼻尖和唇角,与饱满的宽额。还有她兴致很好或天气很好时,爱把自己穿扮得摩登又潇洒,不为别人看的,单纯是自己愉悦。小张管制片发行,最令人放心的后勤总部,是把三字经当标点符号讲话的人,每一开口,刮拉松脆,可真愉快,就引我要大笑。

印象好深。那天到中影制片场送“安安的假期”剧本,淑真因前一天急性肠炎,身体很虚弱,大家便帮她把车子开回树林的家,坤厚驾驶,孝贤陪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一道。淑真家开杂货店,住家另在一处,坤厚二男生左一声右一声、别野别野(墅)的放嘴上喊,是栋二楼洋房,斜坡路很窄下去,折转入大门,淑真下车先去启了铁栅门,让车子开进去,再倒入车库,需要一些技术,坤厚很神气的把来漂亮做成了。房子廊下摆满盆栽,阳台短墙上峨峨独有一盆红花,也许是高处风大,也许是旷目所极唯它一株,叫人替它担心。我们走回大路搭计程车返,淑真将栅栏推上,顺势斜攀住花雕铁栏,从空隙中伸出手挥别,脸黄黄的,像小女孩,微弱一笑表示感谢。是春天,却像秋深长长的风沙吹着,我简直担心再一点阵风就会把她栏干上吹跑了。两个男生回头跟她招手再见,因为坡路,天空显得倾高,尘埃大,成了苍灰色。我忽然害怕有一天他们的友谊会散了,没了。记取此刻,很想很想,指着空高的那盆红花为誓,我做见证,想说、为了中国电影的未来——多么空洞堂皇的名目,算了。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我只是或者比别人多一些日短夜长之苦而已,竟至如此缠绵嗦,实非本意。

但我真兴奋安安就要开拍了。灵感来自张安槿的小说“流放”,加入了天心的“绿竹引”,古梅的“夏堤河之战”,许多许多。想像这部电影,像外婆从日本带回送我的一条粉红撒银线纱巾,我爱迎着太阳光抖开,看着密密疏疏、丝丝缕缕的经纬,仿佛我的情怀,坤厚的、孝贤的、他们的思绪和专心,共同织出了一片人人都爱的锦烂,我们的安安呀。

这是一部自传性浓厚的电影,可以说,几乎就是侯孝贤导演的生平。早在第一次当老板投资拍摄《小毕的故事》之后,侯孝贤即想以这个题材投资拍片,第二部“风柜来的人”拍出来,却演变成另一个故事。时隔两年,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侯孝贤曾经考虑过各种商业性的选材和拍法,结果到底不能忘情于“童年往事”,遂由中影出资拍摄。

这番辗转的经过说明了某些事实,其中一件便是“侯孝贤已成为目前台湾电影最重要的创作者之一”。他电影中的原创力,以及属于他自己的电影语言,使他置身于电影“工业”之中,而跳脱之外,成为创作者,通于文学兴诗。这种素质形成侯孝贤电影的基调。

“童年往事”里,可预见他还想要超过个人创作的境界,走向更广阔普通的人生全面。此在编剧和拍摄过程中,倾向于舍弃种种设计、臆造、编排或自我风格的沉溺,而更喜欢选择原料跟事实,相信事件的原貌最具说服力,才能够是充实动人的。

片子的主景即在高雄侯孝贤老家,无人居住的破房子翻修后,重现二十几年前的生活样式,物是人非。当年的哥儿们唯阿猴还在,有一天骑单车来看老朋友,老朋友在阿猴眼里永远不是什么侯导演,仍然是当年那个爱唱歌爱耍宝的阿哈咕。邻居王妈妈说:“阿哈得到金马奖,我替他在地下的父母感到兴奋。”某日侯孝贤刚吃掉一个便当,王妈妈又送来一大碗炸酱面给他,侯孝贤叹道:“谁帮我吃掉罢,不吃掉我会被王妈妈打死,吃掉我会胀死。”工作人员大家都笑了。

五月十一日开镜,七月底杀青,拍片现场像是一个大家庭。感谢所有同仁,我们共同做出的一件老实的作品;感谢王妈妈、张俊贤、叶有中、王德兴夫妇的热心帮忙。也感谢许多不可知的因缘聚合促成了这部电影的完工。

令我想起刘大任信中的话,录在这里。

“这几年,因为下海的缘故吧,你小说写的少了,觉得很可惜。电影固然也重要,究竟只是集体创作。台湾电影,目前有你和孝贤、德昌等人的东西可看,意义也十分重大。尤其你同孝贤的合作,拍出了台湾的童年,这是一个新传统。民族文化人格,童年人格的创造是个底子,印度的Ray和泰戈尔,也有过这种贡献。不过,我还是觉得可惜,小说同编剧,究竟是两个世界,小说是独立自足的宇宙,它的要求,自然也就苛酷得多。记得你什么地方说过,想花几年时间写长篇,这个想法,不会放弃了吧·假如自学感慨益深,千万莫掉以轻心,回头看,五年十年,常是眨眼间事。”

联合国门前有一方巨石,叫做“一眼望穿”,刘大任写道,“我这一望,却也十二、三年了。”

从事电影编剧四年多以来,越来越深切感到,电影永远是导演的,编剧无份。最热闹的环境和事业,经常却起倦寂之心,想逸脱而去。便忽然很想做一件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事情,这样的心情写了一篇“炎夏之都”,并且用它取作书名。

收集的六篇小说,“外婆家的暑假”原是杨德昌一部电影的构想,希望我先写出一个故事,后来他并未采用拍成电影。“童年往事”是剧本小说一起写。“柯那一班”本来也是电影题材,可惜被我写坏了。所以另外三篇能离开电影拍摄的动机和目的而写,自己也觉得兴奋。

但我心里每有一种就此不写了的冲动,因为再怎么写,也写不过生活的本身。作者的一通篇文章,往往还不如平常人的一句平常话。那些广大在生活着的人们,“不写的”大众,总是令我非常惭愧。因为人,才是最大的奇迹和主题。

由时报出版公司与三三书坊同时出版“炎夏之都”,真要谢谢陈怡真、季季、陈雨航的婉转相迫催稿的耐心,不然这本小说集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里。

导演侯孝贤的新戏《恋恋风尘》开拍,距离他上一部电影《童年往事》的上片时间,一九八五年八月三日,整整过去了十一个月。

这十一个月,可能是侯孝贤从事电影工作以来心情最矛盾的一段时期。一方面,这一年他的影片在各种国际影展上受到台湾导演前所未有的注重和肯定;另一方面,他所代表的台湾新电影活动却在同时受到岛内评论的怀疑和挫折。

反映在侯孝贤身上,是他的创作欲望与市场考虑的犹豫。十一个月来,他提出不下六个拍片的计划,却又没有一个计划有决心行动。有一段时间,他想先拍“散戏”,一部德国第二台电视愿意提出相对资金的计划,但是“散戏”却是岛内最不合宜的计划。有一段时间,他想先拍《悲情城市》,一部用到周润发等大卡司的商业计划,却和合作对象嘉禾公司尚未完成拍片地点的协调。

最后,他选择了先拍中影公司的《恋恋风尘》,代表了他内心争战的终结。

这段时期,因为侯孝贤一再更改计划的顺序,工作人员不知所从,使他赢得一个新的外号:好肖贤仔(骗仔贤)!

《恋恋风尘》结合了侯孝贤的两种企图。它是一个少男少女的痴情恋爱故事,感情简单真挚,易于明白,市场考虑比较轻易照顾。它是一个一九七一年左右乡村少年进入城市的故事,有着大环境的关照和台湾社会的尖锐观察,可以让导演大加发挥。

一九八六年七月三日上午,《恋恋风尘》在台北市红楼戏院四周一家裁缝店开镜,该日的新闻资料上,詹宏志作如是说。新闻要点之一即题,侯孝贤的选择。

先是二月底吴念真另起炉灶,提出一个新的故事的分场大纲,当时叫作《恋恋风城》。

同时间我写了一份“散戏”的故事大纲,交人译成英文,预备连预算和工作进度表一起寄到柏林,当时改拟片名为《花旦与魔术师》。

三月下旬吴念真又交出《悲情城市》故事大纲,趁三月赴香港参加十大华语片颁奖典礼之便,侯孝贤张华坤与嘉禾的陈自强在半岛酒店商谈合作计划。

四月十八日,我和侯孝贤去纽约,是应现代美术馆邀请《冬冬的假期》编导参加“新导演,新电影”展。心情很复杂。其一,大陆片《黄土地》也应邀参展,与《冬冬的假期》是所有参展的十八部剧情片中两部中国人的电影;比起《黄土地》,《冬冬的假期》显然不及。不及,意指在纽约那样高眉(highbrow)的地方,《黄土地》的涉于政治性自然更能适合纽约知识分子的口味,相形之下,《冬冬的假期》简直太暖和缺乏批判意识了。

其二,是无可救药的民族主义作祟。导致每每有人热心鼓动侯孝贤赴国外参加影展活动时,他就不免火气上升,非骂一句:“影展影展,他家爱搞的,干我屁事。”我则想起吴念真在提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时,那嘲讽而不屑的笑脸,仿佛在说:“知识分子·闪开一边吧。”

对于第一点,台湾与大陆电影在国际影展中相遇这件事,前年我参加过香港举办的台湾电影节,和夏威夷影展中,已深受其冲击外,侯孝贤跑过的爱丁堡、伦敦、巴黎、柏林,亦无一次不是针锋相对。当我们以大陆最优秀的几位电影工作者作为对手的时候,便觉得,徘徊在商业跟艺术创作的两难之间风雨摇摆,将会是多么浪费了精神和力气。我们的眼光假如从对内移展到对外,便发现,一切的专心和着力除了只有摆在这个上面,似乎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任何选择了。

但侯孝贤常说:“我真希望拍几部卖钱的电影,改变片商看法,创造出一个有利的环境和条件,让更多人做起来。”的确,单枪匹马式的自保自励仍然不够,想要普遍渗入地吹出风气,非得集结更多有才华、有共识的人们做成。我渐觉自己变得又唠叨、又严厉,亦无非是想传达若干比较不一样的观念,或者能在众人里面发生酵母作用,改变电影观众的素质和结构,未始不是一桩功德。

对于第二点,侯孝贤目前的电影总得经过国外影展的肯定而后推回国内引起议论,实在并非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正如侯孝贤从爱丁堡回来,说:“电影还是要拍给自己国人看,在那里让我觉得电影很假,很无趣。那里人的生活、想法根本不同,你拍电影要是光为参展,会很没意思。”言下有几分落寞。

于是去了纽约。决定把心情放轻松和平,侯孝贤笑道:“又不是没参加过影展,想骗阿财!”

抵达当天,《纽约时报》刊出坎比(VincentCanby)一篇影评,听说坎比的权威性,其评文一经见报,每被影界人士马上括引(quote)。我读了觉得并无非凡之处,随口说:“这么短的评!”被来接机的日报记者看了一眼,道:“有给你登就好啦。”

次日星期六下午又放映一场《冬冬的假期》,陪同的朋友们郑淑丽、谭敏、诺曼,十分紧张,因为有一位犹太人蕾内(ReneeFurst)要来看片,她做发行艺术电影的公共关系人,算第一把交椅,一九八三年坎城最佳影片的南斯拉夫电影《爸爸出差时》,及一九八五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阿根廷电影《官方说法》,都是她做出来的。片商信赖她的选片能力和判定,以此作为发行宣传的指标,淑丽说:“只要她看中你的片子的话,你就发了。”所以放映之前,淑丽谭敏频频暗示侯孝贤这个重要性,但愿他把他海外散仙的草根气质收敛一下。谭敏私下对我教诲再三,到底忍不住又当侯孝贤面叮嘱了一番,希望他的开场白风趣一点,纽约人那种幽默机智的调调,务必给蕾内一个好印象。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担心侯孝贤按捺不住他的义和团情结又死灰复燃,来个耍帅,那岂不扫兴,辜负了大家的好意。影展主持人介绍了编导之后,侯孝贤上台向观众说话,他道:“第一次来纽约,昨天从机场到旅馆,塞车塞得很厉害,原来里根也到纽约来了。听朋友说,纽约一直天气不好,到昨天才晴天,我以为是我带来了好天气,结果是里根带来的……”淑丽用她老纽约的讲话方式翻译了过去,观众哄堂大笑。

后来主持人请去吃饭,路上笑说:“不是里根,是你们,你们带来的好天气。我们都反对里根轰炸利比亚。”

隔日蕾内约我们在第三街她的住宅见面,对《冬冬的假期》有爱好,可以发行,她的理由是:“这部电影给奥克拉荷马的农民看,也看得懂。妈妈生病,孩子们到乡下外公家过暑假,是普遍能了解的情形,又布满趣味,是让我们看见不一样的中国人形象的一部电影。因为以前所看到电影中的中国人都很忧愁,例如大陆有一部电影在这里放映时,男女主角各分在不同的单位工作,无法见面非常痛苦,整部电影在描述这件事,观众就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相爱,他们却要隔在两地不能见面,观众无从了解。”

当场我听了当然兴奋,但也心中撩起一丝如侯孝贤的寂寞之感。究竟中国人的电影还是中国人看,那背景和情境惟与我们自己是亲稔的。这回亦多亏诺曼是蕾内新雇任的助理,等于埋伏了一位小间谍,蕾内来看片当天,引起多人的讶异探问,蕾内说:“因为我的新助理是中国人啊。”

后蕾内要诺曼再约见一次面,给她一个promise,相互凑出来的时间在离开纽约的前一晚,星期五九点钟,仍是她的寓所,他们家昨夜开了一场犹太人节日的派对。她愿意代理侯孝贤电影在此地的发展,主张这时候不急着卖《冬冬的假期》,待九月《童年往事》若获选参加纽约影展时再一起做,可卖得较好的价钱。或者在南方某特为片商发行人参加而举办的影展(忘记其名),推出侯孝贤的电影,包括《儿子的大玩偶》第一段,《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连他的新片《花旦与魔术师》,就叫侯孝贤的四又三分之一展吧,几人听着都笑了。

走出蕾内第二十八层楼高的住处,那屋中陈设着收集自世界各地千奇百怪造型的乌龟和猫,这里是纽约。假如站在内有毕加索真迹的现代艺术馆门前,望过中心公园初春疏疏的林子,对街一列古式高楼亮着灯光,寒气晶莹,像我小时候最爱的那种撒着银闪闪粉粒的圣诞卡片,明明就在眼前。但我知道连侯孝贤心里也这样在想着:拍电影是到底为了什么·

天空飘小雪的那天,我们到联合国找刘大任,他带我们参观了一遭联合国,出来时指着门口一方巨石,上面凿有一孔,叫作一眼望穿。其实影展云云,也可以是一眼望穿的。中午我们在一家江浙馆吃饭,因侯孝贤谈到拍《风柜来的人》的素材和动机,张北海提出成长经验的题材也许再拍两部三部之后,将拍些什么呢·有没有想过·

这个问题,大概是所有年轻创作者在靠他的青春和直觉创造出极出色的成品的同时,就必定会要面临的关口,过得了它,也许能继续创作下去,过不了它,就此天才夭折的,亦比比皆是。侯孝贤回答说:“我想我还是会拍家庭吧。”李渝即刻接话,意思说,拍家庭对了,要是去走入社会,那就糟了。

我完全了解李渝此话的背景与真实性。浅则言,这大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已经被太多急于走入社会的知识分子文化人造作得变了形,如此产生出作品来,不免一堆词浮意露的廉价喧哗。深则言,在座诸位都是经过大风浪风过场面的人,以接近知命之年的阅历来看作品,自有其个中真味。如小说里有鲁迅那样沉郁顿挫的批判时代,也有沈从文那样游于造化的天然,也有如张爱玲那样对现状全是反叛,而因为写得柔和,是观察的,不是冲动的,许多人看不出来,甚或以为只写男女爱情。再如电影里,我听焦雄屏讲过,以前她所崇敬的导演,至今若纯属个人钟爱来说,一是小津安二郎,一是费里尼。费里尼即使如他早期的写实电影《大路》等,亦不全是环绕在新写实主义反映的战后贫困的主题上,而宁是在于爱情、青春、生命,故为此曾被他同时代的人攻击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亦与黑泽明的人道主义大异其趣,而小津更是日本民族的,那种对人生思省的悠远之境。

侯孝贤因带了《童年往事》的录影带来,大家看完带子便到张北海家聊天。《童年往事》由许多个别的记忆片断连缀而成,但连缀之间仿佛不够一种介入切深的观点引领观众走到电影的核心。郭松提出看法,说是《童》片有意让它东一块西一块的,它可以像很多片子那样去“圆”却有意不去“圆”,这是导演已在层次之上高明的地方,然而还可以凝聚到内容里面,譬如像收音机播放金门炮战的消息这些做法,其实都太轻易了,应该要渗在生活之中透出才更好。

当时有一位哥伦比亚大学念物理的学生易富国,偏爱侯孝贤的电影,遂跟郭松辩论起来。易富国发长及肩,唇上跟下巴长一撮胡须,言词不让。我看着他那副不务正课的样子,似乎许多年以前郭松他们做学生时的神气正投影在他身上,两个年纪的对话,而之间,一个最后浪漫的年代已经过去。论《童年往事》的好坏成败,此刻我早已不生任何意见,只觉今日相聚难得。侯孝贤两边听听,果然也道:“易富国你说的我知道,可是郭松说的,我想是要往更纯的那里走去,对啦,更纯。”

虽然在回程飞机上,侯孝贤谈起这个纯字,彼此都同意,我们还年轻,还不怕杂,杂一点也好。

因为杂,拍电影是到底为了什么·可能是为电影而电影。余英时一篇记吴清源的文章写道:“他是为下棋而下棋,不但超越了利,而且超越了名。佛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吴清源的大事因缘便是围棋。”但也可能拍电影是为了中国电影跻身国际影坛。为了观众喜欢,票房好。为了说不定赚大钱,大家分红去坎城威尼斯玩。

似乎侯孝贤的选择,变得什么都不可拍,也什么都可拍。

有一天在讨论《花旦与魔术师》的剧本而甚觉枯涩无物时,侯孝贤望着明星咖啡屋三楼窗外橘红色的遮雨棚,道:“去找詹宏志,看看他怎么说。”

五月九日,元,侯孝贤花了两小时把他的状况跟几个电影故事讲给詹宏志听,最后无可奈何地征求意见。詹宏志说拍《恋恋风城》好。就这样,决定了拍《恋恋风城》。

从事电影编剧工作以来,经常碰到电影系的学生或也想写剧本的朋友们,向我索取剧本参考,希望三三书坊能够出版剧本。当时总觉得,自己写的剧本拍成电影都比剧本好,实在没有保存留传的必要,也许将来写出可读性较高的剧本再印成文字出版罢。

今年侯孝贤拍“恋恋风尘”,由我分场,吴念真完成剧本。在我拿到刚出炉的手稿影印本剧本一边读着的时候,一边就想:“啊,这个东西应该要让更多人看到!”于是兴起了出版剧本的念头。

拍摄期间,由于千千百百种因素,最后我们看到所拍出来的片子,几乎已改变为另一番风貌,和吴念真的剧本非常不同情调的另一样作品——侯孝贤的电影。

这些千百种改变的原因跟过程,往往使我惊奇,越来越发现电影之不可等闲看待,其精深艰难之处,与一切的创作相通。所以我又起了一个愿望。假如把拍摄这部电影的来龙去脉记录下来,提供给电影系学生和电影爱好者阅读,更能懂得一部电影的最初到完成,这是值得去做的。待我拟下十几条预备着手写的纲目时,忽然觉得,自己的野心一夕之间暴涨了数倍。我这样想,五年、十年、二十年过去,多数人已不大能看到“恋恋风尘”这部电影了,那个时候,至少,这本书留下了许多东西可以看见。

野心的鞭挞很吓人,可能我只是假“恋恋风尘”做靶,借题发挥,鼓吹风气。因为四年前亲眼看见了台湾新电影的发生,身历其境,很难忘记那一场奇迹般的光辉。四年后的现在,新电影陷入低弥的闷局中,而仍有某些人,为着对那犹新的记忆的感激,始终不肯放弃,单枪匹马各自奋斗着。我希望这本书,不过是其中之一个。

书中以侯孝贤的电影为谈论主体,一方面是根据有限的编剧经验,由我执笔完成的五个剧本中,三个是侯孝贤导的。另一方面,侯孝贤电影的诸般特质,正好可以拿来说明在现今台湾这个环境,以及世界电影的主流气氛里,仍然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电影。

第一、它反逆好莱坞传统的电影观念,语言文法,和电影形式。第二、它以原动的创造力,和对于人的热情关注,拒绝在机械化僵硬了的电影工业体制中。第三、它蕴含充沛的原创性。因此第四、它有别于欧美的电影传统——不论是好莱坞及其同类型电影的庸俗消费传统,或者是具有个人风格与强烈创作意图电影的艺术欣赏传统——它正在累积一种包括台湾和大陆在内的、中国新电影的传统。

是的,另外一种电影。今年我们还看到了杨德昌的“恐怖分子”,柯一正的“淡水最后列车”……

四年前,台湾新电影可以说是半自然发生的,至今,它那种写实的影像形式,和对于台湾三十年来成长经验的重新审阅跟反省,已做到相当程度的累积。如何在这些累积上耕犁翻新,愈见茁长,是必须经过一次电影的自觉运动。此自觉首先是来自于电影作者们,他们创造成品让我们看见。然后自觉要来自于评论界和媒体,他们造成共识跟风气。自觉要来自于电影政策的治理单位,他们积极有效率的推动、支持开拍好片。当然电影要来自于更多观众的自觉,他们才是在看电影的人。

原来出版电影剧本的一个简单的念头,如今却演绎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此刻它正在呼吁着:“给另外一种电影一个生存的空间吧。”

没有想到,是这个,成为出版这本书的目的了。

7

一九八六·十二·廿五景美

陈雨航打电话来,说想把我的小说拍成电影的结集为一本书,征求同意,我暗叫一声惭愧。

这些拍成电影的小说,我自认不及电影远甚。若把它们分类归档,理应放在远流出版社属下的电影馆,权充电影的附注、补释、索隐、或白话翻译本之列。然而也许是主编的慧眼亦有错识的时候,竟把此书纳入小说馆,令孤骡与群马并竞,使我惶急万分。因此以下的说明和描述,力图在辨晰它们,与其说是小说,毋宁更靠近电影。换言之,这组经计划串联在一块的小说,怎么看,都更像一匹骡罢了。

首篇“小毕的故事”,是民国七十一年参加联合报“爱的故事”征文比赛得到佳作,十月二十日刊出,五天后陈坤厚即来电话,商谈购买电影版权的可能性。十月二十八日我与陈坤厚侯孝贤初次见面,次年一月二十九日此片上映。历时短短三个月包括接洽沟通、写剧本、拍摄、完工、宣传,清楚反映出八年前的台湾电影环境是如何的布满着赌性和草寇作风。

此片大爆冷门卖座后,惯例是要打原班人马乘胜追击的牌,这回轮到侯孝贤执导。一堆题材,无所适从。比较成形的有三个,一是暖暖国中女老师的故事:“柯那一班”,一是“安安的假期”,一是角头黑社会定名为“视死如归”。三月初某日去暖暖国中探人沿滨海公路勘景回来,在兄弟饭店饮茶,大家做了三个阄让我抓,抓到哪个决定就拍哪个,我抓到“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有许多片断是侯孝贤少年时代的诸般混迹。然而引动他的起爆点的却是某年冬天去澎湖看王菊金拍“地狱天堂”,一人闲逛至风柜,下了车在站牌前的杂货店看到一群年轻人撞球,他便坐在那里看了一个钟头。于是大家打算去澎湖走走,看那家小小杂货店和那张小小撞球■是否无恙。两天后星期六的下午,阴晴雨不定中飞机惊险万分抵达马公。我头次见识到干电影的人的行动力。下了机即租车去风柜,玩玩讲讲的,讲出了“风柜来的人”这句话,日后遂延用做为片名。

饶是这样,四天后在参加学苑影展的高雄松柏饭店里,大家开会决定今年只拍一又三分之一部电影。三分之一部是“儿子的大玩偶”第一段,一部是“安安的假期”,赶暑假档。由我先把“安安的假期”写成个故事大纲,侯孝贤希望我就照自己最顺手的小说方式自由去写。

小说写完后,四月下旬开始写剧本,月底完成,马上也拿到了编剧费。六月底却又说赶不上暑假档所以不拍假期片了,赶十月光复节档,改拍“风柜来的人”,叫我先写出一篇故事供侯孝贤编剧用。如此七月底我把小说写完,而侯孝贤老神在在到八月中依然无动静,原来是使的拖字诀,最终剧本也我写吧。八月二十日开写,陈坤厚侯孝贤即去澎湖决定拍摄场景,随找演员定装,二十四日我交出剧本,二十八日大队人马赴澎湖就开镜拍了。至院线上映,前后才两个月,比“小毕的故事”还更是赌寇出草。

此片自是早已远离了角头黑社会的拍摄原意,上片一星期下档。初尝败绩,改弦易帜,计划拍喜剧片,轮到陈坤厚执导。十月三十一日侯孝贤出示一叠只写了开头若干场的残本,其中有人,毕宝亮与廖香妹,那是数年前他们想做的一个题材。毕宝亮——正如其名他的皮鞋永远擦得剥儿亮——毕宝亮的小鼻小眼、小奸小坏,从他们平时既爱又恨的言谈中,我已耳熟能详,当初侯孝贤是照陈友的外型来设计的。依前例,仍由我写成小说,再据此讨论剧本的分场和发展。这样就迫在眉睫马上写出来了“最想念的季节”。

当然,游击仗的变幻机动,临阵陈坤厚却另选择了改编朱天心的小说,发誓拍一部清纯浪漫爱情,即一九八四年暑假第一档的“小爸爸的天空”。那年八月侯孝贤才拍“安安的假期”,并且为了琅琅上口而把安安易名为冬冬。年底陈坤厚拍“最想念的季节”。

一九八五年春末侯孝贤开拍“童年往事”。八七年仲春拍“尼罗河女儿”,这两部都是直接写成剧本,小说则是后来再写的。

回首前尘,对照今日。“悲情城市”搞了一年半,至今一载有余还在做“戏梦人生”的分场剧本。我多么怀念从前那个赌寇年代,五天写一部剧本的骠悍纵横。打从招降收安变为影展公务员之后,也胆小了,也谨慎了,好不寂聊。

那么这本书或者就还有一点点存在的价值,亦即是,原谅它的粗草,笑赏它的狂稚吧——那个年代的产物。

8

一九九·十一·廿日

第一问侯孝贤是摇钱树·

是的,对不起,他是。

侯孝贤是摇钱树,这句完全违反常识的大胆预言,不是我说的,是詹宏志早在一九八六年所说。称它作预言,因为不仅是它说得简直太早,早在开放探亲党禁报禁解除之前那时候孝贤正是当红的票房毒药,并且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能看见的,侯孝贤但求作为一棵保本树,那已经是他最好的状况。

一九八六年《恋恋风尘》与一九八七年《尼罗河女儿》的拍摄期间,为了请詹宏志策划宣传有数次见面谈话的机会,我后来才发现,詹宏志对单次单部影片的宣传其实爱好不高。他的想法很大,大到出资老板不免也对他觉得同情。他的许多看似险招奇术,事实上是吾道一以贯之。要用,就要彻彻底底连他的背景和基础一起用,押全部,赢大的。詹宏志洞悉这一切,一边却也婉转尽意地陪耗了不少时间,结果亦如他所料,大脚穿小鞋,三折五扣绕一大圈后究竟还是回到原来安全的老路上。对于他的创意,不能用,不敢用,也不会用。就是在那段时期,我恭逢其盛,耳闻他谈话之中谬语肆出。譬如他说,侯孝贤是摇钱树。

他说,我谈的是生意,不是文化。

他说,这是一个没有风险的生意。

他说,卖电影可以像卖书。

他说,侯孝贤下部片子的首映应当在国外,巴黎,纽约,或东京。

他说,把侯孝贤当西片做。

他说……他说过很多。我感到荣幸,在爆发那些似偈似颂的结论的一刻,我是现场目击者。詹宏志经常是“结论在先,证实于后”。关于以上所说,尚未见他演证于文字,那么可否暂时让我以现场目击者的亢奋心情,先来夹议夹叙地芜讲一遍。

第二问艺术与商业兼顾吗·

错了,为什么要兼顾。

侯孝贤之所以仍有赚钱的一点希望,乃是因为他的艺术,而非他的商业。

是这样的。一般产品的市场策略,可以寻求“大众市场”,也可以寻求“非凡区隔市场”。如唱片,一张古典音乐唱片在台湾也许只有数千张的市场,但它会在全世界都有一部分区隔市场,集合起来就是惊人的规模。同样,影片除了好莱坞的“大型公司”能真正出品把握全世界的大众市场以外,其他在国际市场活跃的电影出品国都采用了非凡区隔市场的策略,尤其是法国。法国目前乃世界第二大电影出口国,凭借的并非大众通俗作品,而是调子偏高的艺术创作。

录影带市场崛起之后,使电影市场的“卖埠”有了全新的面貌,区隔化的程度愈高,各类影片互贩的机会愈大,过去亚洲人影片难打进欧美市场的情形已有新的改变。录影带亦改变了电影的收益结构,它进入一种可称之为“劝募式”的收益方式,即电影开拍时,实际上已卖出了有线电视和录影带的版权,最后再加上戏院的租金。戏院不再是电影收益的惟一来源,它只是一部分。

所以一方面经营台湾的中高水准观众市场,一方面争取欧美其他地区的艺术电影市场和小众市场,如此包括国内、海外和影视录影带各项权益总和,才是评估一部影片的盈亏实绩。

欧美市场的卖埠交易回收较慢,约需一年至一年半,电影公司必须有较长期的投资计划,和较为健全的财务能力。此不同于以往国片的市场计算观念,带给我们莫大福音,之一,感谢老天,至少不必每部片子都被迫驱入一场毫无选择的赌博中——在台北地区首映的一翻两瞪眼掀牌之后,三天以内马上定生死。而不论是短命的三天一周,长命的两星期,或成龙超长命的三星期,片子演完就完了。短线进出,便是台湾一般片商经营电影的惟一方式,根深蒂固,箍制了多少想象力与发展。

现在,新的市场策略,使得国片在台湾上映也将有革命性的变化,好比采用西片发行方式,意指上片时的戏院数目较少,映期更长,票价较高,寻找精英观众为诉求。它使得更多种少数人看的电影成为可能,电影的类型更加多元,不再那么集权。它使得电影寿命是可以因着对品质的要求而获得延长,其长期持续性的各种权益回收,是可以到十年二十年后仍然在进账。卖电影像卖书。詹宏志说,我谈的是生意,不是文化。

此迥异于国片向来的运作系统,是本来就在那里的,以往我们并没有足够条件进入这个系统。而今国片有产品能以其数年来影展累积的成果,转为商业上的实质收益的时候,就当充分发挥产品其不可被取代的非凡性,去开发这个市场的无比潜力。

于是作为我们思考的空间和时间的场景,不一样了。以全世界的卖埠为对象,以五年十年作单位来营运,想想,我们可以做出多么不一样的事情来。

让朱延平做的归朱延平,让星马市场的归星马,让美加华埠的归华埠,让侯孝贤拍他要拍的。拜托他不要梦想去做史蒂芬司匹柏,那是不可能。拜托他也别以为他可以拍出叫好又叫座的影片诸如《金色的池塘》或。他只能拍他所能拍的,此若得以充分实践的话,他才有机会变成“只此一家,别无仅有”,而这个,就成为他的商业。

假如有一天他的片子不小心大卖了,对不起,那绝对是一个意外。

第三问台湾电影被他们玩完了·

你说呢·

不妨参阅《自立晚报》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六日艺文组策划吴肇文执笔的“侯孝贤杨德昌为国片开拓新的海外市场”,内有附表,具体列出了卖埠地区和收入。那样的成绩,不过是靠朋友们兼差做做,毫无经营可言的情况下获得的。若有识货者善加经营,詹宏志谬言曰,投资侯孝贤要比投资成龙还少风险。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间或闻道大笑之的也很多,这样两年过去。要到一九八八年,年代影视公司以它多年买卖影片录影带版权的经验,足以想象詹宏志所描绘出的漂亮乌托邦,邱复生决定下海投资了。

十一月廿五日,《悲情城市》在金瓜石一处老式理发屋内开镜,拍梁朝伟扮演的老四焕清在修底片。八角形屋子,前厅有两张粗笨如坦克的理发椅,后厅改装成照相馆,梁朝伟默默工作时,前面是市人,洗头的,剪发的。

以上,我说明了《悲情城市》是在什么样的状况里得到了资金开拍。

第四问只不过是东方情调而已·

可能是,可能不是。

正如大陆第五代导演的作品频频在国外参展获得大奖,亦引起彼界内褒贬两派强烈争议,最能代表另一种声音的是讥评他们“脱自家的裤子给外人看”,把贫穷愚昧当成卖点贩卖给外国人,《黄土地》是,《老井》是。而《红高粱》浓烈影像的性与暴力,则一新外国人对孔教谦谦中国的刻板印象。

我们还可推举别例,台湾产的、《桂花巷》、,提供了外国观众瞧伺中国女人情欲形态的橱窗。好莱坞产的《末代皇帝》,满足了西洋人对神秘古老中国的好奇感与窥隐癖。田壮壮以西藏生活为背景的《盗马贼》,奇风异俗和壮丽高原图画还不错。侯孝贤亦只不过是东方情调而已。

这些,可能有是,可能有不是。

若要谈台湾电影怎样在世界影坛占一席之地,稍具常识者皆知,商业片无论如何没有一点希望,连香港的、成龙的尚且拼不过,又拿什么去跟好莱坞竞争——当然假如我们有悲剧英雄执意去搏拼,相信无人会反对。立足台湾,放怀世界,上上策我们能做的,就是拿出别人没有台湾才有的独门绝活,好吧称之为土产也可,异国情调也可,或大的、第三世界美学意识,也可。总之我们有,别国没有,管它是好奇来看的,膜拜东方文化来看的,研究来看的,尊重少数民族来看的,总之他们都要来看,来买,我们赢了。

看第一部,我们说是因为东方情调。看第二部,我们说,那还是东方情调。看第三部,好吧仍然是东方情调那么这个东方情调到底是啥玩意儿!

第五问抒情的传统或是叙事的传统·

嘿嘿会不会跑出混血儿。

此处,我必须大量引证陈世骧的言论作为后援。陈世骧(一九一二——一九七一)曾任柏克莱东方语文学系系主任,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及中西比较文学。他的中文著作我只见过一本《陈世骧文存》,是一九七二年七月志文出版社出版的新潮丛书之一。张爱玲写道:“陈世骧教授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

小说如此,遑论新兴毛头电影。为了能够清楚地说明一个观念,对不起,只好高攀中国和西洋的文学传统来比赋一下。

陈世骧说,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传统并列时,中国的抒情传统马上显露出来。人们惊异伟大的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喜剧造成希腊文学的首度全面怒放,然则有一件事同样令人惊异,即:中国文学以其毫不逊色的风格自西元前十世纪左右崛起到和希腊同时成熟止,这期间没有任何像史诗那类东西出现在中国文坛上。不仅如此,直到两千年后,中国还是没有戏剧可言。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别处,在抒情的传统里。

抒情传统始于诗经,之后是楚辞,楚汉融合出了汉乐府和赋。由于赋没有像小说的布局或戏剧的情节来支撑繁长的结构,赋家把诀窍便表现在铿锵怡悦的语言音乐里,如此把自己的话语强劲打入他人的心坎。赋里一旦隐现小说或戏剧的冲动,不管这冲动多微弱,它都一样被变形,导入隐没在炫耀的词句跟音响上。

乐府和赋继续拓广加深中国文学道统的这支抒情主流。风靡六朝,绵延过唐以后的世代,与新演化的他种主流在一起,或立于旁支,或长期失调难长,或被包摄并吞。当戏剧和小说的叙述技巧最后出现时,抒情体仍然声势逼人,各路渗透。元小说,明传奇,清昆曲,试问,不是名家抒情诗品的堆叠,是什么·有人说中国这种文学特色是受印度影响的结果。事实呢,印度的影响是种植在早已开花结果的中国土地上。中国的抒情种子已经生长起来,印度抒情文体的输入使它更华丽而已。

希腊当然也有平德尔(PINDAR)和萨福(SAPPhO)的抒情诗,也可以在荷马作品中挑出片断的颂词警语,希腊悲剧的合唱歌词里也有许多韵律美丽的东西,但只要看看希腊人一讨论起文学创作,重点就锐不可当地摆在故事的布局、结构、剧情和角色塑造上。希腊哲学跟批评精神把全副精力都贯注到史诗戏剧里。两相对照,中国古代对文学创作批评及美学关注,完全拿抒情诗为主要对象。注重的是诗的音质,情感流露,以及私下或公共场合中的自我倾吐。仲尼论诗,兴、观、群、怨,讲的是诗的意旨也是诗的音乐。“诗言志”,在于倾吐心中的渴望、意念、抱负。

把抒情体当作中国或其他远东文学道统的精髓,会有助于解释东西方相抵触相异的传统形式和价值判定。一个足以屹立于世的传统永远都是生气蓬勃的。抒情诗在中国就像史诗戏剧在西方,那样自来已站在最高的位置。

西方对抒情传统的评价,从中世纪经文艺复兴一直都在与日俱增。“抒情诗是纯诗质活力的产物”,因此“抒情诗(lyric)和诗(poetry)是同义字”。再加上柯立芝(COLERIDGE)的浪漫看法:“不管散文或韵文,所有成功的文学创造都是诗”,那么我们可以回头也捡到一句代表东方文学观的中国老话:所有的文学传统,统统是诗的传统。

陈世骧且专文论述“诗”这个字在中国最早的源起,及其如何演化为表达抽象范畴的名词。因为一个新名词的建立,代表一个新观念逐渐辨析成形,其过程在当初是激烈新鲜的。

他提出,“诗”字最早的应用,特有所指,是在公元前第九世纪至第八世纪,西周末年厉宣幽三朝。西洋文艺哲学和批评上承希腊,可说来希奇,事实是直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希腊文中竟尚无一个“诗”字。亚氏的《诗学》(POEtICS)是一创举。但他开宗明义就说,用抑扬格、挽歌体或其相等音步写成的艺作,直到目前还没有名字。为要阐明诗的艺术旨趣方法,他又非用一个相当于“诗”的字不可,只好强用了一字,此字后来拉丁文写成Poesis,中古英文的Poesie,和现今的Poetry。然而这个字在当时希腊文中只是普通“制作”的意思,可泛指一切制作品,是经过亚氏一番辨析创见,此字才成了专名。据考《诗学》作成于公元前三三五至三二二年间,当中国战国晚期,已是屈宋骚赋创作的时代了。

的确,从来西方文学传统的最高境界不在诗,在悲剧。悲剧性tragic一词,意指严厉的,常超乎自我的,恐怖与怜悯,对人生大宇宙的彻悟。

希腊悲剧,是把英雄个人的意志,跟命运的摆布,两者冲突加强戏剧化。或是悲剧主角盲目地行动着,直到最后发现命运一直已安排好了他的下场,他毫不自知。对此我们经验到悲剧性的恐怖和怜悯,从中获得了洗涤、升华。人跟命运直接接触,命运成了人格的化身,而且不只一个,是三个女神,用线索牵着每一个人。但命运在中国不论是天命或天道,它都不是人格化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命运包盖一切无可逃避,但它并非有意志人格的神,而只比作一个网,虽然不漏,但是疏的。所以个人的意志和这样一张茫茫漠漠的网冲突时,自然不会带冲突性。本来中国文学自古便没有产生过像希腊那样的悲剧。

中国文学里的命运观念,既然不像希腊化身为三个有形象的女神,那么是以什么姿态出来呢·陈世骧说,命运常是一个空白的时间和空间的意象,是巨大无边流动的节奏,没有人格意志,不可抗逆,超乎任何个人,在那里运转。个人没法和它发生冲突,就像地球运转一样。固然一个人也可以说向着地球运转相反的方向走,但若这就是和地球冲突,那实在太可笑了。非但不成为悲剧,倒是喜剧。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上都当作是好笑的人物。

诗的方式,不是以冲突,而是以反映与参差对照。既不能用戏剧性的冲突来表现苦痛,结果也就不能用悲剧最后的“救赎”来化解。诗是以反映无限时间空间的流变,对照出人在之中存在的事实却也是稍纵即逝的事实,终于是人的世界和大化自然的世界这个事实啊。对之,诗不以救赎化解,而是终生无止的绵绵咏叹,沉思,与默念。

陈世骧指出,十九世纪末,有少数几个欧洲文艺批评家和戏剧家,为西洋的悲剧艺术找新路子新标准,他们提倡所谓是“静态的悲剧”,要一出悲剧的戏里面取消动作。主张“生命里面真的悲剧成分之开始,要在所谓一切惊险、悲哀和危难都消失过后”,“只有纯粹由赤裸裸的个人孤独面对着无穷大宇宙时”,才是悲剧的最高趣旨。不过这些理论对当时悲剧的创作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力量,亦缺乏实际成就。“静态悲剧”的戏剧,不要动作,这句话本身是一个矛盾。正如既是韵文就不能没有韵,既是戏剧,就不能没有动作。

于悲剧的境界,西方文学永远是第一手。而于诗的境界,天可怜见,还是让我们来吧。

第六问真的有那么“好”吗·

恐怕没那么好,但却是“独家专卖”。

我一边厚颜借攀附两大文学传统来给“东方情调”撑腰,一边也觉得,不论东方的或西方的传统对今日而言,谈起来真是前朝遗韵,往事如烟。使我想起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每每走到何处何地,昔日曾是谁谁在这里讲经宏法,仙佛驻迹,善男信女供养的珠花金玉宝物,而今“去圣逾邈,宝变为石”,再过多少年,石迹也要风化乌有了。

去圣逾邈,宝变为石。可偶或从那遗烬逾邈里闪出瞬间宝光,游魂为变,就教后代人炫目不已了。说穿来,侯孝贤电影在欧洲影艺圈内引起的骚动,大概可类比做如此。对于那些电影创作和评论者,他们发自内心讶叹着,故事也可以这种讲法的!

这么简单到居然可以是一部电影!

给我们拍的话,他妈还真搞不过这种怪东西!

但也太简单了吧。

似乎并没有在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说了。想不承认它,它又笃笃在那儿。是个不言的石头,看半天,似乎倒有块玉隐在里面。拿它没办法,最后只好当成是少见的奇禽异兽,列入稀有动物保护罢。

以上,我说明了包括《悲情城市》在内的侯孝贤电影,将是以何物立足于国际影坛,获得卖埠。以下就可以开始质询《悲情城市》。

第七问故事怎么产生的·

是的从周润发和杨丽花产生,千真万确这一切,都从他们开始。

一九八五年底对侯孝贤来讲是黑暗的时代,也是光明的时代。《童年往事》在那一届金马奖前后引起悍然两极的争论,新电影风风光光闹了两年忽然色老艺衰,一片招打声。同时,《冬冬的假期》又蝉联法国南特三洲影展最佳影片,各地邀展纷沓而来。侯孝贤摆荡于市场考虑和创作意图之间,是或者不是,做哈姆雷特的选择。此时制片张华坤替他发了一记怪招,找来两个在现实跟逻辑上都不可能碰到一起的人让他们碰见,杨丽花与周润发。那年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民生报》影剧版头条刊登:“周润发配杨丽花,花这回遇见发,马上有化学变化”。

根据卡司来为他们想剧本,侯孝贤陈坤厚搭档时代做过颇多,秦汉林凤娇,林凤娇阿B,阿B凤飞飞,阿B沈雁,陈B江玲。重操旧业,很快,故事出来了。杨丽花的台语跟豪气,周润发的广东话跟帅,雄见雄,所以设计杨是酒家大姐头,周从香港来身负密务,也许是查访一批不明被吞的走私货。两人打冲突起,经过一些事情,发展出微妙的关系,彼此相知甚深之类的,云云。符合这种故事发生的背景,台湾似乎只有放在基隆港连带其腹地金瓜石、九份、北投、台北,复杂且老早已发展。年代要往前,至少九份金矿仍盛的时候,模糊估计,也要光复左右。极可能在光复以后,因为日据期间轮不到台湾人干这些营生。杨周是主线,支线设计一对年轻的恋人,阿坤与美静,跟他们或平行或交织,参差映照。后来我们给了杨丽花一个名字,叫她阿雪。

这份由吴念真写成的故事大纲,嘉禾大表爱好,希望若能改成香港版在澳门拍摄就更好。而侯孝贤先去拍了《恋恋风尘》。一面把故事扩充,为了建立阿雪扎实的身家背影,她的兄弟姐妹父母和祖先们必须逐一出生,地瓜藤般越拉扯越多,隐隐一门大户呼之欲出,故也曾经号称将拍成六小时剧集发录影带,同时剪成一部电影。但侯孝贤又去拍了《尼罗河女儿》。沧海桑田,阿雪业已易主,周润发也不知成不成。至一九八七年底决定拍成上下集,遂看书读资料。阿雪一度变成侠骨柔情,一度仍恢复原状,改来改去,倒是阿雪的家人终于一一诞生完毕,乍一看,赫赫斯族哉。

阿雪少女时代的家人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便构成《悲情城市》的上集。现在,上集远比下集吸引我们多多了。下集已成遥忽记忆,只剩最初的原型阿花与阿发,偶然在那里烙烧一下。

下集遂自动消失。上集扶正为本片,悲情城市。

第八问事件怎么编排的·

要从建立人物而来。

事件既不能开头就去想它,也不能单独去想,它永远是跟着人走的。

当然也可以从一个现象或意念出发,而终究要面对是如何把它说出来,说得好,这个残酷的事实。残酷,是因为再伟大的理念,碰到创作这件非得具象造形的东西时,往往却不知何处下手起,没辙。当然也可以用诸如象征手法,隐喻暗喻,反讽对照,平行排比,等等一大堆,但是拜托这些在作品完成之后让人家去说吧。事件的选择与安排,顶好莫搬出这些宝贝来。

直接进入人,面对物事本身。当人物皆一一建立起来撼他不动时,结果虽可能只是采用了他的吉光片羽,那都是坚固的。显现的部分让我们看见,隐藏的部分让我们想象。那么环绕他现在未来衍生的任何状况都是有机的,与别人有时重叠,有时交叉,有时老死不相往来。剩下的工作,便如何把他们织拢在一起而已。

我看出侯孝贤编剧时的一招,取片断。事件来龙去脉像一条长河,不能件件从头说起,则抽刀断水,取一瓢饮。侯孝贤说,择取事件,最差的一种就是只为了介绍或说明。即使有,侯孝贤总要隐形变貌。事件被择取的片断,主要是因为它本身存在的魅力,而非为了环扣或起承转合。他取片断时,像自始以来就在事件的核心之中,核心到已经完全被浸染透了,以至理直气壮认为他根本无需向谁解释。他的爱好经常就放在酣畅呈现这种浸染透了的片断,忘其所以。

《悲情城市》的时代背景是一九四五年光复到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之间。初时看书,忘路之远近,上溯到清末台湾五大家族,叶荣钟的《台湾民族运动史》写史像写他的切身之事。材料的丰富浩瀚把人诱入其中无法自拔,什么都想装进来,什么都难装进来。这个过程,我鲁钝才学到,编剧其实也是一种如何兼备理智和豪爽去割爱裁剪的过程。侯孝贤灵敏得多,他很快走进状态,丢开所有资料,素手空拳直接面对创制。

一切的开始从具象来,一切的尽头亦还原始具象。

第九问■剧本等不等于电影·

大不等于。

根本是:编剧的思路与导演的思路已经不同。从一件事足以看出来,吴念真的剧本可读性极高,一般读者当成文学作品阅览都很有乐趣。杨德昌的剧本则像施工蓝图,除了工作人员必须看,电影系学生研究看,及电影发烧友为非凡兴味看,旁人来读总之要花点苦功的。

编剧的思路是场次相联结的思路,导演的思路是镜头跳跃的思路。

编剧拿场次为单位来表现时,借对白以驰骋。导演不是,他的单位是镜头。不论他或者用单一镜头里的处理,或者用一组镜头的剪接,会令他感到过瘾的只有一个,画面魅力与光影。

什么样的思路必然决定了什么样的结构。一路以场次对白,一路以镜头光影,其实是判别了两种不同的形式风格。侯孝贤曾说过,念真应该去当导演了。因为念真强悍的编剧思路已足成一家之言,若去当导演,他的会是另一种有趣的类型吧。还有一位编剧也应该去当导演,丁亚民是也,他的又会是另一种类型。

所以拿《悲情城市》的剧本去看《悲情城市》的电影,是灾难呢·是惊异呢·它们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然又何其之不像。非但不像,简直两样。

第十问做不到的时候怎么办·

这就是理由啦,剧本,不可能也不会,等于电影。

今年坎城影展有人问温德斯他自己的电影最满足是哪一部,他说在脑子里。而且我想,将是永远在脑子里。

剧本构思完成时,绝对是电影全部的工作期间最快乐的一刻。那时你觉得啊这片子铁定把全世界打挂!你踌躇满志,意兴风发到神经兮兮的地步,如此持续好几天。再来,你必须开始执行这部旷世巨作了。于是你必然碰到千古以来至今仍未解决的问题,理想如何落地于现实中。然后你开始生气,挫折,沮丧,在芝麻俗务里消磨殆尽。没有夸张,电影拍摄的过程,最后就是一场不断打折扣的过程。

这样说来,只有宿命论的份了·那倒又不是。

譬如演员,因为台湾缺乏像好莱坞那样普遍整洁的专业演员,大量用非职业演员演出时,首先你很难把镜头切得太近,他们没有任何表演练习足以支撑个人暴露在特写底下,你只好多以中景远景。既无法依靠演员达到戏里的要求,你只好在场景里营造出一种气氛让他活动,因此你会非凡注重选择场景,借重环境的特异味道烘托出人。非职业演员素涩无华的节奏,亦逼迫你非得更接近于真实世界中的面貌配合其节奏。你非得将摄影、造型、画面光影、所有细节,乃至说故事的方式,皆统一于这个节奏里。当这些全部合起来作为成品时,就是你的形式亦即内容了——那种在长镜头的单一画面里用场面调度来说故事的写实拍法。

始初这样拍摄,实在是不得不如此,有其迫切性,故有其力气。此从行动当中出来的美学,倒是避除开学院或理论可能负载的造作倾向,而趋吉于自然。最终,它却变成了别人所难以取代的特质。

不同环境产生不同成品。第三世界美学意识,在开头,往往是为了克服器材和技术上的困难,想尽办法而发明出来的一种表现方式。它当然不是欧美先进电影工业国家需要去用那种方式拍摄的。创作态度这样被动缺少自觉·但我认为这是重要的事实。成品在先,自觉倒在之后。凡以为怀抱第三世界美学意识即可拍出第三世界电影的人,果然也都是不知拍电影为何物的人。

自觉并非在拍片当下要如何做、做什么,对不起,那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自觉是在了解你的作品何以是目前这个样子,变成你这个样子的原因与结果是什么,明白这一层,你先已解脱了宿命论。你可以把不利的环境转为自己所用,创制出属于这个环境才会有的形式风格。

然后你会明白,作品一旦累积到成为一种风格,是风格同时也是限制了。再来的难度,才真正难。你不仅要足够聪明到看出这个限制,也要足够勇气到去打破这个风格。勇气,因为若你一时半会儿还搞不出什么新玩意的话,极可能便赶紧回去那个熟悉又保险的风格里。也许躲一阵子,或一辈子——只要不会受良心谴责——惟视个人造化而定。

做不到的时候怎么办·譬如《悲情城市》。四十年代台湾的生活,拍中间经常是道具也缺,陈设也无,结果只好用光影的比例设法把那些颓败处遮掉,明暗层次,障眼法造出一种油画的感觉。如此究竟能变生新物出来吗·看看吧。

十一问演员与非演员怎么调和·

仍然是:做不到的时候怎么办,这个问题。

《悲情城市》在剧本讨论期间已十分肯定,这回,非用专业演员不可了。理由是需要搭景,外景又难找,不能拍环境,只好走戏。不能依靠服装道具的考究堆积出场面,只好靠饱足的戏感支撑,让人忘掉其余之不足。侯孝贤且思考过以舞台化的形式,一切背景布置用光影取代,采夸张的舞台打光,盯住演员,抓牢对手戏。为统合其非写实的色调,势必一变写实拍法,以荒谬的戏剧性来驭控。

期间侯孝贤正好看到法斯宾德一部十小时的影集《亚历山大广场》,虽只看了开头两卷,已够印证自己的想法。法斯宾德是舞台编导出身,有一批出色绝伦的演员班底,他熟知这批演员的潜力和性向。因为现前有这些人,他会因着要如何运用这些人而生发出一种构想。他能想象他们会给出什么东西,便依着这个东西去琢磨把它捏塑成形,由此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亚历山大广场》讲二次世界大战时一个边缘小人物的各种遭遇,即不大管场景的时代感,而以戏取胜,戏又依于演员去捏,好几场微妙的荒谬场面,全是靠有那样的人才有那样的处理法。

侯孝贤想归想,到底没有那样一批班底,做到那样彻底。只有男主角想找梁朝伟。大哥原来找柯俊雄,后来是陈松勇。可是梁朝伟不会说台语,国语又破,令编剧中胶着久久不得出路。忽然有一天侯孝贤说,他妈的让阿四哑巴算了。

开玩笑!

然而正是这句玩笑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打开僵局势如破竹直下。

它及时平衡住陈松勇那一脉过重倾斜的线索。因为那边是激烈的生意斗争,这边梁朝伟既不能硬碰硬也拿事件之激动来与之抗平,该拿什么呢·找到了。不但是聋哑此事本身所可能辐染出来的许多新状况,而且将非凡倚重梁朝伟以眼神、肢体语言,甚至以凝悍的无声世界之表达法,好比直接用默片的字幕插片。现在,豁然出现一片未垦植过的空白地,你兴奋透了装备大种特种各种希奇东西,其实最后你不过还是只能种一些绿色植物罢了,但这个发现的当初真是快乐的。

说出来荒唐,创作态度这样轻率·对不起,却是事实呢。

当然也并非凭空而来。侯孝贤有一个老本家侯聪慧,熟悉一位前辈陈庭诗先生,有时谈起陈先生的为人,也在明星咖啡屋前匆匆照过面,印象深刻。陈先生八岁时从树上摔下来,跌坏中耳,自此不能听不能说,与人都用笔谈。透过侯聪慧联络到陈先生约见。陈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五月画会”重要的一位画家,至今我们家还保存有他的一本版画集,一九六七年国立艺术馆出版,全部英文介绍,印刷设计在今天看也绝对是上品。没想到陈先生还记得我小时候,说以前见到我们姐妹这么小,现在都长大了。笔谈一整晚,好多材料后来都放进了剧本里。

开镜五天,梁朝伟心晃晃的,反映给侯孝贤,遂趁一天休息,连女主角辛树芬和演哥哥的吴义芳,一伙开小巴士去台中拜访陈先生。

陈先生一人住,钥匙寄在对面的邻居家,电话也由邻居转。带我们参观楼上楼下,全是他收集的奇石,称自己是石痴。我们就在那成山成谷的墨画雕塑和石头里腾出一块桌面笔谈,陈先生还烧了水泡茶,又启开可乐和芭乐汁给男生喝。他总是体恤的为免沟通繁乱而把决定先做了,再知会对方,不由推辞,他便带大家去街上一家湖南馆吃晚饭。他给那家店写过一幅字,现去讨还人情,自然是要哄我们安心的说辞。一边吃他即笔谈知会,嘱我们吃完可上车走,不必绕路送他,他自己坐车几分钟就到家。是这样怕增加人家麻烦的人,他也不学手语,因早年曾见公车上聋哑人比手画脚交谈聒噪的样子,故决意不学,宁可笔谈。梁朝伟听了动容,说陈先生好sensitive。

侯孝贤与摄影陈怀恩皆赞叹梁朝伟的集中专注,但看过头几日拍的毛片,侯孝贤说,梁朝伟太精准了。他的精准、细微之层次,侯孝贤说,太精致干净了,显得他鹤立鸡群,跟其他人产生差距,需要调整。所以当晚从陈先生处赶回台北,便请梁朝伟看一些毛片,主要是日前所拍詹宏志、吴念真、张大春随吴义芳从市场走进照相馆的一段。这批文艺界的非演员,银幕上看时感觉很真实,很素。侯孝贤希望梁朝伟能够放粗糙些,直接些,溶入那些人的质感中。

梁朝伟,我最记得他的,是小巴士车上他跟陈怀恩叽喳一堆,谈音乐。陈怀恩取出一卷卡带推荐他听,曲叫try,有没有,像妈妈在厨房煎饼,灯亮了,黄昏草长长,坐在那里吹口琴的味道……

陈松勇,工作人员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悲情猩猩”。与他演对手戏的如太保、文帅、雷鸣等,都是老牌演员,这回可拼上了,演技大竞赛,一个比一个酷,帅得。

高捷演老三,十足经得起大特写的非演员,顶抢镜头。吴义芳,林怀民的自得门生,以一种舞蹈的节拍来演出。辛树芬不像演戏的在演戏。李天禄铁是最过瘾的人物了。许多许多,演员非演员,钟鼎山林,各显神通。有一阵子,侯孝贤简直不知如何把他们调音到一个协和的基调上。乃至用骗的,试戏时偷拍下,正式来倒不拍了。

侯孝贤工作时的坏脾气,惟对演员挺耐心,极其迂回之本事。后来他考虑着,未见得必须把每位演员扭适到自己要的基调上,不如让他们各自去,不协和就不协和,然后用不协和的剪接法来统一,剪成一股认真而又荒谬的气味,说不定反而比原先预设的东西好。

总之是,现场能给什么拍什么。此刻正在剪接的侯孝贤,他说,总之是拍到了什么剪什么。

十二问到底编导站在哪一边·

你说呢。

对于电影里采用二·二八事件为材料的部分,引起媒体多次报导,乃至前进影评人非凡的期望和失望,直是件不幸的事。不幸,因为那实在膨胀了编导所能做的,和所能给的。编导站在哪一边·左边·右边·中间·中间偏右·中间偏左·对不起,从头到尾似乎没有在编导的意识里产生过焦点。

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一大片灰色地带,那里,各种价值判定暧昧进行着。很多时候,辩证是非显得那么不是重点,最终却变成是每个人存活着的态度,态度而已。作为编导,苟能对其态度同声连气一一体贴到并将之造形出来,天可怜见,就是这么多了。

一件造形成为只属于你的成品时,是无需着一言你已在那里。而你的在那里,就是你的一切态度和主张逃不掉的都在那里了。不幸见光死的话,只有认命。

拍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的台湾,是的叫人晃荡荡。拍得出来吗·像不像那时代呢·那时候的那些人是这样的吗·

经过这一段编剧拍摄的漫长过程,了解到,反映不反映时代,结果只是反映作者的眼里所认为看到的那个时代。它永远受限于作者本身的态度和主张。一个完全客观和完整面貌的时代,不管在历史或文学呈现上,其实永远不存在。然则不正是如此。一个时代不正是主观而有限制地存在于作品之中,所以无限长久地传下去被人记得。侯孝贤了解到,不管你怎么力求重现那个时代,也只能做到某种程度的接近,但课题似乎并不在这里。而在你的眼界中你看到了什么,你认为怎么样,你想说些什么,就统统拿出来。创作的终极,结果只是把自己统统拿出来,看吧,都在这里了。

张爱玲的名言,作者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取他所能取的。

十三问那么《悲情城市》想说些什么·

最早,想说哺哺哺的萨克斯风节奏。

一篇访问里侯孝贤说,最早是来自于我对台湾歌的喜爱。那时候我听到李寿全新编洪荣宏唱的《港都夜雨》,那种哺哺哺的萨克斯风节奏,心中很有感慨,想把台湾歌那种江湖气、艳情、浪漫、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布满血气方刚的味道拍出。

闻言真让人频频皱眉头,何况那些期待他甚高的前进影评人。

后来,他说假如他能拍出天意,那就太过瘾了。

天意·拜托他又像黄信介的大嘴巴在乱放炮。随后他用了大家比较能接受的现代化语汇,自然法则。

我希望我能拍出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侯孝贤这样说。

关于出版电影剧本,以前有《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这次,我们决定了用分镜剧本的形式出版。

原因是,一年多前已有一部《戏梦人生——李天禄回忆录》问世,涵盖了李天禄自出生到八十岁间的生平事迹。其丰富妙趣的口述内容,使任何第二手传播都黯然失色。何况根据他光复前的经历所编演成的剧本,岂不是太多余了。

所以我们想把李天禄的口述回忆录,与侯孝贤的电影,二者清楚区隔开来,让这本书的存在有其独立性,就这样,打算出版分镜剧本。

当然,这是因为是侯孝贤的电影,以及,侯孝贤的分镜。身为此片的编剧之一,我也非常好奇,这部片子到底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出来,似乎,不到最终拷贝印出,无人能知。

是的无人能知。因为侯孝贤的分镜,不是在拍摄前,或拍摄中就已搞定的。事实上,他不大分镜,而宁愿保留一半模糊不明的状态抵达现场,然后拍。他在拍摄中所做的,与其说是导演,恐怕更像一名采撷者。用访问里他自己的话是:“你要进入客体,你专注在客体的时候,客体就会告诉你它有什么。”似乎,他只是在观察、搜索、等待,当客体忽然发出言语时,他就马上抓住,装进他的箱囊里。

于是他带着满满一箱珍贵元素回来了。到剪接室,摊开来,细看。他说:“到最后剪辑的时候,你要面对这些拍出来的东西,而不是你原先想的东西。通常这对导演来讲很难。”

由于这次三分之二以上的场景必须在福建拍,底片送到香港冲,冲出来的毛片,既然还要坐飞机去香港看,他也索性不看了。杀青回台湾后,直接看剪接机,横竖全部在这里,没有的已经没有,不好的不能再好,遂进入剪接。一剪剪了三个多月,慢啊,为此侯孝贤几乎跟廖庆松翻脸。

起先是,小廖仍要采用“气韵剪接法”,那是他从《悲情城市》里剪出来的心得。一言以蔽之,就是剪张力。剪画面跟画面底下的情绪,暗流绵密,贯穿到完。但这回,侯孝贤不要张力,他要,他要什么呢,开头也说不清,只是削去法的,他不要情绪。如此,两人磨掉绝大部分的时间跟精力,最糟时,侯孝贤抱怨,以后他找一名技工完全听他指令就行了。

要剪到后来,侯孝贤才明确能说出他要的是,像云块的散布,一块一块往前叠走,行去,不知不觉,电影就结束了。他叫小廖仔细看剪接机上拍到的阿公,他说:“片子照阿公讲话的神气去剪,就对了。”

剪出来,两小时二十二分钟,一百个镜头。真是少得可怜的镜头。其使用,跳接(cut)之外,只有五个摇移(pan)。一个照片特写,余皆近景,中景,全景,远景,大远景。除此,再没有了。

用这样的镜头说故事,使人想到手工艺时代。

后来在东京现象所作冲印,意外看到禁片《蓝风筝》,好片。小廖赞叹若能让他来剪《蓝风筝》,会比现在看到的厉害几倍。小廖那副模样,很像米开朗基罗指着一块大石说,在这里面,有一个大卫。他要凿开沌■,将不出世的大卫现身。

这次小廖谈剪接心得,他说,法则这个东西,你别小看它,它是很严酷存在的。好比《戏梦人生》,你非得花那么多时间去找,跟它相处,长期相磨,慢慢这个法则才出现了。看到它,它统一着这部片子,是最适合这部片子的形式跟内容,然后,你就顺着它,它会带着你,一路下去,很快,剪出来了。

我把他的话记下来,或可名之曰,云块剪接法。

——谈论《好男好女》

9

后见之明

假如一个创作者不甘寂寞跑出来谈论自己作品,对他已经完成在那里的东西而言,任何说明或辩解,都是多余的“后见之明”。

也许是我的一点浅薄经验,谈论的时候,谈的其实都是知道了的,开发出来的,这些,不会超过创作的当时。创作很像李维史陀说的:“我的工作能够找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能会有的想法。”所以创作者最好是学学天何言哉,什么都别说吧。

可是为什么又要说呢·

只有一种情况,因为失败了。因为没做到,做得不够好,应该这样的,那样的,早知道的话,还可以如何如何的。懊恼,悔恨,终日喃喃不止。这时候的说,与其是说给别人听,倒不如是自言自语,接近忏情了。

与侯孝贤导演共事十余年,合作过十个剧本,目睹他每完成一部电影,便如此来一回周期性的喋喋不休。结语总是说:“再给我重剪一次的话,片子绝对比现在好百倍。”似乎,每一部片子都是一个抱憾,与不满足,下一部片子成了对上一部片子的补遗。

我经常想记录下来他这些后见之明,作为殷鉴不远,提供给电影发烧友们。究竟,成功的果实大多相同,失败的滋味却形形色色。

《戏梦人生》的位置

日后若有研究侯孝贤电影的人,将会发现,《戏梦人生》在他创作的历程中,是一次巅峰,然后,转折了。

从现有的作品来看,侯孝贤一九八二年的《在那河畔青草青》是离别作,离别他自一九七三年入行以来参加或拍过的各类卖钱片。一九八三年拍《儿子的大玩偶》,开始中毒发作,这一发就到一九九三年拍完《戏梦人生》,终于才算发光光,痼疾出清,好不畅快。

他被人讨论最多已成为他正字标记的固定镜位,和长镜头美学,至《戏梦人生》达到彻底。其彻底,朋友们笑他,可比照相簿,一百个镜头,不妨当作看照片般一页一页翻过去。

长镜头,如众人所知,意在维持时空的完整性,源于尊重客体,不喜主观的切割来干扰其自由呈现。长镜头的高度真实性逼近纪录片,散发出素朴的魅力。

处理长镜头单一画面里的活动,以深焦,景深,层次,以场面调度,让环境跟人物自己说话。因此,单一画面所释放出来的讯息是多重的,歧义的,暧昧不明,洇染的。其讯息,端赖观者参予和择取。

使用长镜头之难,难在如何统摄住看起来是散荡游离,缺乏作用的任何一个单一画面。因为既然不走戏剧,放弃掉冲突、高潮,也无视于情节起码需要的铺陈或伏笔,那么,靠什么东西来完成一部电影呢·

我以为,根本上,长镜头是干脆采纳了另外一种角度看世界。一种理解,一种诠释。

台湾新电影的长镜头泛滥,侯孝贤是始作俑者。但长镜头的问题不在于它的长跟缓,而在于它只是美学形式,却不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态度和眼光的时候。徒当美学,莫怪焦雄屏要说,宁可去看好莱坞电影。

《戏梦人生》把长镜头发挥殆尽,譬如,他在结构上的大胆省略。以他自己的说法是取片断,用片断呈现全部(synedoche·)他说:“问题是,这个片断必须很丰厚,很饱满传神,像浸油的绳子,虽然只取一段,但还是要整条绳子都浸透了进去。”一个片断一个镜头,联接片断之间的,并非因果关系,而是潜流于镜头底下的张力,弥漫于画面之中的气息。

连带的,他影片中一向特有的节约,更节约了。他善借存在于景框之外的空间,声音,事件,以虚作实,留白给观者。由于省略和节约,剪接上他常把尚未发生的事先述了,不给一点解释或线索,待稍后明白,始追忆前面片断的意义。观者得一路回溯,翻耕,不停与整个观影经验对话。

所以单一镜头里,可能倏忽已十年。画外音跨越场景,梭织事件了无障碍仿佛时间的旅行者,一如亚伦雷奈。(以上乃“村声”的吉姆霍伯曼所言。)

《戏梦人生》总结了他过往电影的特质,朝前跃一步,到头了。戏味愈淡,走向愈纯粹的电影。到了电影的边界,令观者起好大疑虑,这到底算不算电影·我的体会,它似乎格外是属于电影创作人看的一部片子。

电影创作人,非凡能从这部片子获得喜悦和启发似的。好比黑泽明,路数跟他迥异,看了四遍。伊朗的阿巴斯在坎城看过,后来到日本,对媒体说此片:“看完觉得好,回去再想想,岂止好,简直是厉害。”

大概,这就是《戏梦人生》的位置,归在研发单位吧。不幸的,它离观者恐怕也是又远了些。

做演员

“到得归来”,一幅挂在能乐大师野村保家里的字,意思是,到了彻底,于是回来。用长镜头看世界来表达,到《戏梦人生》满足了,开始想别的。

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样。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经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假如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的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

入冬时,横过大陆的西北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扑岛上,彻夜彻日的长风似乎再也没有止尽,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白。都风化了,唯一的垃极也许是塑胶袋给风一抓带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来,招招摇摇的挂在荆棘上,一丛丛仙人掌,在海边,在田野,像一丛丛花树。

风柜,岛上的一户村落。风从海平面推着浪来,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关不住,激怒的浪轰隆隆迸发出来,云崩岸裂。

此时风季已过,大太阳登场,经过一整个季节盐和风的吹洗,村子干净得发涩,石墙石阶在太阳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后,却叫人昏眩。而颜焕清多半泡在村外客运站牌对面那家鸟极了的弹子房,泡掉一下午。

说它鸟,不仅因为它是仅有的一家,陈年老月就那个瘪老头子蹲在黑板旁边记分,而且那张一百零一座绿布台,说是给幼稚园小班生玩的也没有人怀疑。矮矮一间石房子,挤了五六个大男生,撞球的声音,叩叩达达空脆的响在这个燠热寂寞的下午,叫人丧气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从冰箱捞三罐沙士,像三个手榴弹,抛给阿荣郭仔,一口气干光,零零落落走出弹子房。不然,在大马路上踢罐头,比比谁踢得够远够响,哪个倒楣哪个输了,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观光客背后跑去,喊着:“喂,喂。”跑到一个米粉头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瘪老头子可不含糊,把他们的欠账记在墙边日历上,被机车、肥料、水泥广告占去大部分空白的日历,密密麻麻,横的竖的写了不晓他哪国文字。代表阿清他们这一伙的是团黑圈圈,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些日子瘪老头子他老婆就送到家里来,算算多少钱。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清他母亲连骂他的气力也没了,把钱数给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似乎看到母亲悉悉碎碎走进里面房间,跑在床边,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钱来数。他父亲经常当门坐在一张摇椅上,迎着门外的亮,成了一廓静默的翦影,也许在看海,也许什么都没有,谁知道。都令他想跑出这间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阳下,让光挞挞的太阳把自己都晒瞎,晒干了。

经常他就是这样,跑回来,家中已吃过饭,饭桌上收拾得很整洁,盖着报纸,他将热水瓶的开水泡了饭,坐也不坐,站在那里稀里呼噜扒完饭,碗筷一丢,又出去了。站在阳光反射的石街上,光是发慌,没道理的就是慌。照着阴凉地里的老黄狗屁股就是一脚,看它夹着一条老秃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难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对面找到阿荣他们,一票家伙色痨痨的聚在城隍庙前闲扯淡,无聊得就能打赌谁敢脱了长裤走进店里,跟小白菜买花生来吃。阿清当街把长裤脱掉,剩一条肥大无比的短裤头,假如在他布裤上出现“面粉”两个墨黑大字,也不会有人希奇的。他摇摇摆晃横过马路,走路的那德行,着实该换上一双木屐,喀啦喀啦把条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丧气才佻!然后他们蹲在庙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壳和烟蒂,拍拍膝盖,走了,把满地花生壳踏得枯痴枯痴乱响。

有时候把阿荣家野狼骑出来,几个人扁扁一串挤在车上,呼啸飞到马公镇上看电影。破烂电影院,演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祖母电影,从头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黄雨似的,他们一排人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几次断片,就鸡猫喊叫吹起口哨来。阿清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望着戏院屋顶的破洞瓦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跑着灰尘,像他家那栋老黑屋子……

很远以前的事,他父亲还没有被棒球打到太阳穴以前的事了。似乎是晚上的船到马公,父亲从本岛回来,到家他们却睡了,母亲一个个喊醒他们,看看父亲给他们带了些什么好玩意儿。哥哥是一套二十四孝图画故事书,姐姐一盒十六色粉腊笔,他的是一架玩具飞机,母亲得到一块布料。晕糊糊的灯光下,母亲把料子透光抖开,天蓝色或是孔雀绿,分不清了,感觉真像是一糊温柔死人的绿水把他们都包在里面了。

父亲笑呵呵的把他一举举到半空中,撞到了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荡起来。母亲似乎不太满足布料的颜色,说是太年轻了。但那个晚上真是快乐的。父亲还打开一盒绿豆糕,有梅花形,六角形,鸡心形,枕头形,让他优先选一块,他选了正方形,觉得很像漫画书里他所爱的机器人。他记得姐姐那块鸡心形的舍不得吃,用日历纸包好藏在抽屉里,第二天却被老鼠吃掉了,姐姐哇哇大哭,虽然再补给她一块绿豆糕,仍是伤心了好久。还有五爪苹果,当场切了一个五口人吃,一人分到一爪,姐姐也是弄到香黄的苹果肉都铁锈光了,才极其宝贵的用门牙一点点刮着吃掉。

根本是个童话故事光明快乐的结尾是罢·假如颜焕清至终还没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人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一个梦,他自己也不知的梦。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阿荣叫他快看,他伸个大懒腰,看看,还是那场没下完的黄雨。不过显然情势大为改观,刚才还是一只只瘟鸡似的家伙,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吱吱喳喳呱噪个没完。也就是看到一段鸟鸟的R级罢了,也好乐成那德性!一群游民成天老地的这种泡法,实在也蛮可耻。

他明明感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从他摊成一个大字的手臂,像一条泥黄的河,流流流,都流过去了,他终会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场下不完的黄雨永远不要停,他就可以像条大肚鱼永远瘫在这里,干掉,咸掉,然后翘掉。

他痛恨最后打出的“剧终”二字。痛恨戏院的太平门吱呀推开,一箩筐太阳光轰轰橙橙跌进来,阿荣摇摆他:“喂,阿清,走啦。”痛恨走出电影院,给门口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火眼金睛不要活了!可是照样,颜焕清还是三天两头混在戏院门口打香肠,也打不出什么鸟事,顶多赢了一大串肠子大家吃。郭仔老爸在船坞替人修船,郭仔有时去帮忙打打零工。偶然他们发了兴头,也会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把肉挖出来卖给海鲜店。或弄几个漂亮的珊瑚石,骗观光客的钱来使使。再不然,赌。

这一天他们跟码头帮猴子赌。阿清风头顺,哗啦啦一票赢下来,猴子脸上挂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个正着,掀了。没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只落单的小猢狲放倒了,叫他站起来立正站好,喊几声风柜三侠万岁之类的屁话并且伏地挺身五十个,才赶他上路。赢的钱就在马公镇上敲了几竿正式正道的史劳克,还够叫了一碟清蒸虾姑鳖子和几瓶啤酒吃。

晚上阿清回家来,夏令时间天光还亮,屋中却已点上了灯,门廊前面,哥哥坐在长凳上,褪了上衣,肩背上一块瘀青,让母亲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揉擦。“牛车撞的……”哥哥笑笑说。

哥哥是很坚毅的人,跟母亲一路货,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的嘴巴,令人觉得这种人是靠一股意志什么的东西活着的。哥哥在马公国中教书,没事到处拜托朋友帮这个完蛋透顶的弟弟安插劳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脸上很少笑脸,偶然笑起来真是纯洁得要命,当下照妖镜照出了他这个花里胡梢的蠢货!

母亲叫他拿粥喂父亲吃。他像是又看到跟父亲走在田间小路上,是父亲打完棒球后回家的路上,推着脚踏车,他那时不过只比脚踏车高一些。忽然发现一条蛇,两人停下脚步,父亲把车子交给他扶着,提了棒球棒静静走过去,一棒抡下去,击中蛇的头,怕还没有死,又打,打……他把饭喂得太急了,父亲呛住了,咳嗽,喷了一膝饭末。母亲奔过来,劈手夺过碗匙,恨得骂:“不甘愿你就不要喂!不死在外面去!还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骂他,看着母亲替父亲收拾身上的饭末,哥哥坐在凳子一边忧愁的望着他……一切一切,只是跟他没关系似的。他听见院墙外面,海上有一艘渔船卜笃卜笃开回堤湾来。

后来他才从小胖那里知道,哥哥并不是给牛车撞的,当天下午放学时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里,将哥哥身上的钱都刮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们,野狼骑到马公去,傍晚在渔市场前面的摊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场里面,猴子从地上抓了块砖头就盖过来,被郭仔抄起一根铲鱼的铲子照脸抡去,猴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额头冒出血来,两边人都呆了。阿荣掉头跑掉,郭仔跟走,阿清睁睁看着猴子痛苦的抱着头,一个滚,滚到他脚前,他机伶伶一抽脚,也跑了。

血红的落日像咸鸭蛋黄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浪里把手脚冲净。摩托车支在沙滩上,一道轮印老远从大马路斜斜划过细白的沙岸,沙上平躺着两个人,空寂的海边再没有别人。黄昏一寸寸,一寸寸蚀掉海岸,最终一暗,太阳沉到水里,沙上起了风,细细清清的晚凉的风,叫人很累,很累的,想丢掉这一身臭重皮囊,让潮水把自己带走,走得远远……

“我们离开这里吧。”阿清趴在沙里,很低很远的声音说。

猴子他家人告到警察局。哥哥和郭仔老爸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内埯混了好几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栋空房子,老舅都住到台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来一次,钥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内埯的第二天清晨,内埯海滩还没有醒来,玉碧的海水,盐细的沙岸,岸上比栉排列着石屋子,白的石壁,黑的礁石短墙,历历分明。他们才从床炕上爬起来,石窗透进外面白光光的晨曦,这样似乎是全新一天的开始,令人愉快,他们跑出屋子,从岸坡上直跑下去,跑到滩上。柔软有力的沙堆,一会儿就把他们跑累了,可是只觉不够,不够……脱光了衣服,裸奔吧,仍然不够。直到最后完全瘫跌在潮沙里,任凭一波一荡软凉的海水淹上他们的背脊和胸膛。淹上来,退下去,淹上来,感到有一种满泫的慌空。

他们杀了一只芦花鸡,跟瓜仔煮汤吃,喝五加皮。哥哥找了来,他们正吃得快乐,郭仔老爸箭步冲进来,劈手就把郭仔打跌在墙边。哥哥没说什么,仍是那种忧愁平和的眼光看着他。将他们领回镇上,去警局销了案。

回到家,是中元节,巷子人家,门口烧着火盆,卷着烟卷着火星星,屋外一张供桌,陈设了菜果香烟。姐姐从鼎湾婆家送来一箱腌鱼,拜完了神明,收着供菜,讲没两句话,姐姐气上来骂他:“你有种打人家,就有种负责任,跑掉了这算什么!”

“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是哥帮你去道歉!赔钱!”

“谁叫那人打哥哥。”

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流氓嗳。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他们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们去死!”

母亲在槽台上剁剁剁切菜,气极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丢过来,休地飞过他脚,铛啷弹在地上。

他靠到墙边,慢慢卷起裤脚,见小腿肚翻起了一块白肉皮,随即渗出血来。母亲跑过去,弯身一见,顿时老泪婆娑,哭喊:“阿虹,拿毛巾来,快,阿虹……”

他低头看着母亲跟姐姐两颗蓬松的脑袋蹲在他跟前,忙乱的擦药敷伤,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发现母亲头顶心一丛枯燥的斑白发,仰起脸仓皇瞅他一眼,额上刻出三道四道横纹,让他简直痛恨自己,想赶紧逃离这里,跑得老远老远。

阿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从窗子可以望见母亲已在后园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学校了。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微尘。静寂的屋中,听见炉上壶水开了,扑嘟扑嘟打响。父亲在床上迟缓的翻了个身,还未起床,摇椅空空的占据着它自己的空间。他在撕下的月历背面空白处留言,写道:妈,哥,我和阿荣他们去高雄做事。阿清。

他拿走了母亲在榻榻米底下的藏钱。背着简单的帆布包走出门,回头望望屋子里,一切如常,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走了。

阿荣的姐姐美惠在凤凰歌舞团踢大腿,阿荣家翻修的两层楼房就是他老姐混出来的,过年过节回风柜,大包小包朝家里带,出手大,阅历多,也不过一点点家乡亲人的热闹就够叫她活得爽爽了。他们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时,美惠正在冲速食面吃,都傻了,张大嘴巴问:“你来做什么·”

“我们来想找事做。”阿荣是一副诚心无辜的鸟样子。

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光是很诚恳的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美惠说:“吃过饭没·”阿荣说没有,美惠叹口气,也不吃速食面了,拾了皮包带他们出去吃饭。

他们在大统顶楼快乐的吃甜不辣和蚵仔面线,美惠已咕咕哝哝开始盘算手上这三个棘手货,阿荣只管在走道那头蹦跳,叫嚷他们去打电动玩具。剩下阿清一个觉得美惠蛮惨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块钱铜板给他:“去打几局玩嘛。”

接下来几天,他们先在美惠房子里窝了几晚地铺,美惠一通通电话打出去,连络他们的住处跟工作,白天就给他们钱去看电影逛街,打小蜜蜂,怕他们不认路,找了舞团里一个瘪三陪他们。这个瘪三比他们还无聊,诸如看电影叫他们买学生票,却在给票时收票跟小姐喳呼起来:“他们不是学生买学生票!”看他们只好巴巴去票口补十块钱的倒楣相,涎着脸笑得乱邪门的。

他们听瘪三吹某某街专门有拉人看X级的地方,决心去碰碰运气,日头下没计划的乱走乱走,农业时代的走掉一下午,走走怎么陷到一大队车阵里了,叽叽夹夹的脚踏车洪水似的把他们冲得支离破碎,原来是什么鬼加工厂下班,车上飘飘骑过的女孩,一个个赛小白菜。

最后他们在一处僻巷里被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少年人,要不要看·好东西喔。”

三人一知半解,可都不愿被看成是呆子,各自端出一派颇晓人事的冷脸。“两百块,一人两百块就好,便宜咧。”男子亲狎的跟他们挨挨撞撞,讲了地点跟暗号,伸出手讨钱。他们便不置可否,漠漠的各自把钱如数交出。

生平第一遭,好奇而紧张,反而安静的彼此无一句话,按那男人指示的秘密地方,登登洞洞,爬了七层楼,暗中只听见喘息声咻咻咻的,像三座蒸汽火车头。到了,不准按电铃,敲门。阿清朝门上敲了三下,半天,没声息,轻轻试推一下门,门竟就开了——根本是栋没盖好的空房子。空仃仃的窗户外一盏霓虹招牌,灯光明明灭灭打进屋子里,一下变青,一下转紫。阿清冲到窗口望下去,万丈红尘平地起,不远就是高雄港,千条万条,红的绿的,岸上灯,水中影,杂杂■■跳乱一片,真要一跟斗栽下去,不是盖。

不再是澎湖的码头,这里。远远的空中有一簇火舌一跳一跳的舔着天。“那是什么东西啊·”阿荣怔怔自语着。

“炼油厂吧。”

美惠那间半旧公寓靠爱河,墙单壁薄的,入夜了,整栋楼仍然是纷纷嘈嘈杂吵不休,他们打横睡在磨石地板上。一夜是被揪揪揪的电铃叫醒,拿不定去不去开门,“我来……”灯亮,刚回来妆才卸了一半的美惠走出房间,裙摆蓬蓬的跨过他们七坐八躺的肢体之间去开门,是个男人。美惠阻止他进来,讲着什么,回脸朝地板上的他们望望,那个男人伸进脑袋张一眼,很败兴的样子,打美惠一记屁股,踢踢踏踏下楼去了。他们挪出一条通道给美惠过去,灯关了,又躺下,嗅见空气中滞留着一股窒息人的脂粉香。

一夜是屋子门被撞开,跌进一个女人,三人一惊,坐了起来,望着立在屋当央的女子,背门外楼梯灯,毕露的曲线湮出丝丝水蒙的光晕。后来知道是跟美惠同住的女友。美惠把她提到浴室里去,他们睁睁躺在客厅的半暗中,听见呕吐声,冲水马桶刷啦一冲,煤气喀达开了,放洗澡水,热水器轰轰的打响,浴室门关,门开,美惠丢进换洗衣物,淅沥淅沥的泼水声……又热,与浮躁而潮湿的情绪,溶成一片嗡嗡呓语的梦魇。

“我们回去吧。”

一种失败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爬上阿清的身体来。

美惠帮他们找到万老板的楼上,没想到却是跟黄锦和又做了邻居。之后,锦和就把他们都带进加工出口区工厂上工了。

他们搬来的那一天,下大雨。万老板楼下一半开杂货铺,一半住家,他们出入走后门楼梯,昏黄的雨里乱糟糟的搬东西上楼,发现堆满杂物的院子,有个女孩秃秃的站在雨光下淋得透湿。正希奇,楼上古冬古冬跑下一个男的,撑把雨伞跑到女孩旁边,先是并肩站着,老半天,转过身面对女孩,陪不是,替她擦去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是雨,伞一斜,把两人遮住了。

阿清他们还在傻看,戏已结束,男女打着伞走来廊下,一照眼,果然是黄锦和,寒喧时,女孩低着头先上楼去了。“女人,唉!”黄锦和撇撇嘴笑叹。

锦和说:“美惠姐联络到我,一听是你们,我真兴奋,光这个房子就住过好几个澎湖人。没想到大家在这里碰面了。阿荣,美惠姐真算我们澎湖帮的大姐头喽。”阿荣乱有面子的,想拉他一起去吃饭,锦和匆匆一望手表,得上夜校去了,也不多话,摆摆手就走。

楼上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一大间锦和住,再过去是阳台,他们三人分租两间甘蔗板隔成的斗室。不一会儿,阿荣神秘兮兮的捧着脸盆跑来,说刚才那女孩似乎跟锦和住一起,看她换了一身长睡袍在锦和屋里擦头发,拉他们去看。郭仔爱好缺缺,只管把他那架宝贝收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床头,听他那些一辈子也听不烦的沈文程。

阿清随着阿荣经过锦和房间门口,绕到外面阳台,两人坐到阳台水泥墙栏上,隔窗望见亮着橙黄灯光的屋里,这时不见人,最醒目的是靠墙一张铺着向日葵大花大叶罩单的双人弹簧床。

晚上锦和从海专下学回来,买了卤菜跟啤酒,四人围坐茶几上吃着聊天。锦和忽然朝屋里嚷道:“小杏,出来噢,见见我的朋友。”到他们快吃完收摊了,锦和忽然又想起来,跟他们说:“大概睡了……我女朋友,唐秋杏,叫她小杏就好。”

小杏也在工厂上班。天天早晨得搭渡船从旗津过海到市区,多半他们出门的时候,小杏跟锦和已经走了,他们下楼来,总是看见阳台晒架上晾着伶伶一条手帕,有时苹果绿的、鹅黄的、水蓝的、茄紫的,像方方的一个梦,荡在过堂风里跟人招手。小杏习惯把手帕绑在背包肩带上,也不大睬人,不对工作有劲,闲闲散散的去,闲闲散散的回,拎回一袋香瓜葡萄什么的。碰巧他们出来进去,锦和在,都会热络的招呼他们来吃,小杏淡淡的连正眼不看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是一群讨嫌的蠢蛋。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小杏的姐姐从嘉义来看她,两人在房间里讲了半天话,听得一言半句,大概是劝小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做个决定对她有利。差不多锦和放学要回时,小杏便送她姐姐下楼回去了。小杏眼睛红红的,走下楼,走上来,低着头穿过客厅回房间去。他们很替锦和不平,想办法要拉拢小杏对锦和的向心力。第一次发薪水,硬把两个请去吃夜市,阿清跟郭仔在摊子上拉着大嗓门划司机拳,活像两只鼓着翅膀跳舞的大公鸡,小杏笑倒在锦和身上,叫他们津津乐道吹了好几天。

星期天,锦和跟小杏约莫要睡到快中午才起床,阿清洗好脏衣服到阳台晒,锦和房间厚厚的布帘垂下遮着窗户。阿清对着一株株小盆景把湿衣服的水扭干,听见万老板的小孩在楼下玩耍的笑声。忽然窗帘刷地扯开,小杏向窗外嚷叫:“好好的天气哟。”看到他了,拍拍窗框表示跟他招呼。

“中午我们做咖哩饭吃·”小杏一旋身,背靠窗,望着还赖床上的锦和。即使背向着看不见,阿清也能感觉到小杏眼睛里闪着那种横横的,不许别人拒绝的光线。

锦和从床上跳起来,一看手表,忙忙换掉衣服裤子,“完蛋,生意泡汤了。”出来进去刷牙洗脸什么的,不知要发谁的脾气,弄得砰砰乱响。走时,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把箱里的电器器材装进旅行袋里。

小杏说:“你一定要这样!”锦和没理她,冬冬冬跑下楼去。

“黄锦和!”小杏在阳台上叫住他,摔下他忘记带走的皮夹,锦和接住,挥挥夹子谢了,掉身就走。

小杏气得对自己喊:“没有他我们就吃不成咖哩饭·”来敲他们房间,“谁跟我一起去菜市场,我们做大餐吃。”阿荣和郭仔惺忪爬起来,表示都愿意去。

漂亮的星期天。本来要买菜的,买买却过海去市区玩了一场。逛地摊买运动衫,小杏还帮他们选样子,跟人讨价还价。让他们忽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男孩子似的,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乱七八糟回来,博人宠宠的,无可奈何的一笑。

晚上他们在阳台野餐,喝很多啤酒,哇哇哇的唱着沈文程的歌,唱累了,小杏去房间找出一卷林慧萍卡带,给郭仔的录音机放送。听着听着,不知什么道理都伤心起来,阳台灯也关了,窗户透出小杏房间溶溶的灯光,望得见屋子里淡粉红墙壁。小杏忽然把卡带停掉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就走回屋子,窗户一暗,关了灯。

很晚的时候锦和才回来,听见他踢倒一个啤酒瓶子。第二天早上,阿清到阳台收晒着的衬衫穿,小杏正在收拾他们前一晚留下的残藉,扫着满地鸡骨头,花生壳,回头见是他,说:“桌上有包子。”

他收了衣服进屋,看见客厅茶几上垒着热腾腾的包子,仍然跟平常的日子里很多个早晨一样。要做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吧,他心想。

小杏在学日语会话。当天他下工回来,走过街上时,想想,去店里买了一套初级日语。阿荣郭仔听他要学日语,快笑掉大牙,邪邪的拿有色眼光撩他,被他“马鹿马鹿”骂跑了。他脸皮厚,学一分讲五分,呱呱喳喳进步神速。

日子就这样火杂杂的过着。他念日文,郭仔迷电动玩具,并且看上工厂里一个女作业员刘丽花,拉着他们帮忙追。阿荣跟她老姐歌舞团瘪三那些家伙混,有时到这里找阿荣的混混,一个个比猴子还不入流,玩的花样可有的连他们也没听过。其中一个阿荣叫他三九的,来几次,看小杏跟他们熟,当着小杏背后向他们挤眉弄眼,问他们是不是每个都跟她睡过,不然跟她的姘头大家来个五人行也蛮够看……没讲完,就给阿清劈里巴拉打下楼去了。

再就是有回下工回家的路上,目睹一场车祸,锦和叫他们别管,他们还是上去把人家送到医院,肇事的卡车司机想和解了事,价码谈不拢,受害人家告到法院去,他们是证人,几次传讯,要他们都到,往后发现原告那一家子也难缠,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落得他们三个证人和在里头纠扯不清,窝囊之极。

锦和忙赚钱,脚下像踩了对风火轮,一刻也停不住,匆匆来,匆匆去,就数他活得最有劲。一天小杏又跟他吵起来,开了大声:“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还不是为你。”锦和也大声了。

小杏更气。“根本你是为钱,为你自己的感觉!”

“唐秋杏你讲话客气点。”锦和恼羞成怒,半天,恨恨的别出一句:“你不是要结婚,没钱,结屁!”

小杏脸都白了,干噎气,两颗豆大的眼泪直直掉在地上。抓起桌上一把打火机,拆、拆,着了火,就烧头发。

“你疯了!”锦和劈手去夺,发梢已着火,急把小杏扔到床上,抄起枕头闷住她头。小杏趴床上哭起来,锦和跌在床边,气得干瞪眼。

白天在工厂,阿清他们看见小杏走过窗户外走廊到另一间厂房去,低垂着的泡肿的眼睛显得很憔悴。头上系着一条艳色丝巾,绕到发根右侧系朵蝴蝶结。晚上回来,小杏要他们帮她把一绺绺绕坏的头发修剪掉,正在理弄,锦和上楼来,铁青的脸,穿过客厅,进屋拿了课本,复下楼去,至终没望他们一下。锦和走没多久,他们在搞吃的,忽然阿荣把阿清拉到房间里,从窗户望下去,万老板门口来两个人,一个是条子样子的,跟万老板问什么,朝他们楼上望了一眼。阿荣忙避在墙边,说:“找我的。阿清,帮我挡一下……”就躲到厕所去。

结果却是厂里的保警和管区警察,因厂里丢了一批货,锦和是负责看管仓库的,嫌疑最大,要他去警察局侦询。

小杏听了,惨惨一笑,像是早在她预料中。“我带你们去找他吧。”简单收拾了提包,便跟警察下楼去了。仍然是提包肩带上系着一条干净的淡蓝色手帕。

阿荣从厕所蛇蛇蝎蝎的走出来,跟阿清愣坐沙发上发呆。阿清冷眼瞅着阿荣,问:“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们去砸小獐子弹子房,放倒了一个人……”阿荣鸟鸟的说。

“妈的我看你那些朋友破得要命,你他妈的最好离他们远点。”阿清发了顿无名火,一摔几上的抹布,回房间了。

小杏去了一夜一日,白天都不见她跟锦和上班。回来那天星期天,下雨。小杏像萎掉了一半人,问她结果怎么样,淡淡的说:“丢的那些东西,他赔钱,开除……”不愿再多讲什么。

雨零零落落下一阵、停一阵,一阵簌簌忽然大起来,又小了。万老板的小狗生了四只小娃娃,在院子里做窝,一下雨积水,哀哀唁唁跟牙痛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小杏换了睡袍站阳台上发怔,雨光飞进飞出,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能代替她一些什么,分担她一些什么。看见颜焕清下楼,“阿清”,叫他一声。他从门廊下望见在二楼阳台的小杏,觉得她在很高很高,像月宫那样的地方,不胜寒。小杏说:“我们把哈利搬到走廊下好不好·好可怜唷。”

小杏下楼来,在走廊一角角放了生力面纸箱,要他先把小狗弄进来。阿清一辈子没跟狗打过交道,跑过雨地到窝旁边,就要抱小狗,被哈利六亲不认差点咬了一口,试两次不行,搞毛了他,真想给它一脚。小杏喊道:“阿清你叫它名字看看,哈利,哈利。慢慢来……”

阿清回头望见小杏焦虑的脸,还有万老板两个小孩攀在纱门里一副认真透顶的紧张相看着他——卯上了。他照小杏的方法做,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里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小杏也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那么浓郁而黑,压压的覆着他圆骨轳轳狡黠的眼睛。小杏看着他,笑着的眼睛底下流着幽幽深深的光线,让他觉得真是做了一件棒透的事情。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似乎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赚钱。现在他一毛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跟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白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激动。阿清反手把收音机叭地关了,没有了音乐的空间,骤然寂静得像古——洞一声沉到深渊之下,灰凉透底。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的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打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白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可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行,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阴郁的、而肆无忌惮的钉住小杏,小杏给钉得眼皮越垂越重,整个人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红烫起来,终于把杯子朝桌上喀哒一放,踉跄回房去了。锦和跟去,门关上,里面反锁住,听见窗帘刷地,拉上了。

“祝福阿和,干!”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满脸胀红的朋友,感到无以名之的、深沈的悲哀。他放下了酒杯,推开椅子,走下楼,走出这栋楼,走入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海中。他去打了大半夜的史劳克。凌晨回来时,冥暗的光影里,他看看客厅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看锦和房间紧闭的门,倒回床上,一头就睡了。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来,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日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经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去——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一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色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惧怕。像一头小兽,依着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入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的人、车子和对面街上的商店,橱窗里陈设着漂亮的舶来品,屋影投在白光光的马路上。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颜焕清想着,我们都是他妈的孤独透了。

收到哥哥的来信,父亲过世了。他马上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身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然是他熟悉的街巷跟房子,阳光下截然的白日与黑影,那些个荒荒漫漫的下午。然而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长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个小地方。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了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白,父亲那样长高的身材怎么装得下·希奇,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哥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脸,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阳地下的小杏,善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母亲从屋后迎出,他喊一声妈。矮矮的站在他面前的母亲,仰视他像仰视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哭了。

家中没有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小白菜已嫁到白沙赤嵌村,小白菜妈妈老白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干一条条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根手指头抓着。屋里一张大竹床上两个小孩在玩,把土花布单拉开了包住身体跟头,露出眼睛觑着小杏偷笑。他们看着屋外泡过盐巴似的太阳光,一只大肥猫蜷伏在干鱼箱旁边打盹。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工作在肃寂的气氛和日常里处理着。父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父亲给棒球打到太阳穴瘫痪以来,也许七年前那次父亲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消失。曾经有过那么一天,父亲坐在摇椅上,弯身系好了鞋带,起身,抖抖毕挺的裤脚,母亲把一个手提箱交给父亲,父亲拍拍他的头,出门去了。他藏在门后,看父亲走远了,出来,把靠在走廊下的脚踏车偷偷推出。他踩在车上根本还构不着地,将身子穿进车杠杠里,一高一低踩了出去,踩着,踩着,记忆里那是个明亮的春天早上。

哥哥问他:“唐小姐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姐姐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

小杏已吃完饭。昨一夜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阴凉地下带小孩玩,而不知道在厨间吃饭的一家人怎么看她。阿清想起是另外一天,饭桌上灯泡低低悬在空中,一家人吃饭,光影中五张明黄黄的脸孔像开着五朵花盘,忘记为了什么,父亲忽然伸出手,用中指的骨关结狠狠敲他一记脑袋,他垂下头,下巴几乎埋进饭碗里。他都忘记父亲也有过这么坚固的气力了,泪就两行掉下,落在碗饭上。但他似乎又像是为了小杏感到悲伤。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阳穴这里,我爸倒下去,就没起来过。真希奇,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跟我爸去打棒球了。那时候很流行打嗳,一放假,单位和单位,或是社区,互相都玩嗳。”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棒球棒去打,打,把蛇打死了。过很多天以后,我跑去看那条蛇,没有了,只剩下干干一层皮……”阿清讲着好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好笑,小杏也笑了。“都没有了,真希奇,只剩下干干的皮。”

他们仍又回到了高雄,投入上下班的茫茫人潮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水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多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也是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

阿清喜欢这样的,这样走在夜市一溜灯火通明的街上,有时候小杏落单了,在摊子上买发夹别针劳什子,有时候又跟他脚边像只小猫咪。让他觉得这花花世界都是他的,而有一个人永远在那里看着他。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黄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头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强烈的想要创造一个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着,就哭了。

但白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空信,锦和从日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日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紧,看电影去,来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根本没在看电影,她的人也不在电影院里,靠坐一起,那么近的人,那么远。

次日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开房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床上一个大皮箱,小杏也不抬眼看他。

“咦,你要去哪里·”

“台北。”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去做什么·”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得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高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会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他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假如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小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的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10

一九八三·七·二八

改编成电影后片名为《冬冬的假期》——编者注。

不必像别的小朋友在这个暑假必须预先去补习ABCD,安安简直是自得忘形了。毕业典礼上,那个长辫子女孩见哀哀娇娇念到“离别并不是友谊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扩张”的时候,差不多同学们都已经知道章怡安的妈妈要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亲担任中华工程公司工程师,七岁那年安安随父母亲到关岛姑姑家住了两年,走时怡亭两岁,寄在外婆家照顾,关岛的工程做完回国定居后,才把怡亭接回来同住。

亭亭似乎给外婆宠坏了,不吃青菜,只爱吃肉,经常刷牙流血,光为纠正这项挑食的习惯,每次弄得饭桌上不愉快。饭后一颗鱼肝油,亭亭总有办法混过不吃,一次在烟斗里发现,一次在床铺底下扫出一堆。亭亭且怕黑,床边一盏台灯开到天亮。刚回来跟他们一起住时,也不会喊人,经常就是一个小人在地板上玩娃娃玩个大半天。

对于女孩儿的资料全部来自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觉女生是聪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亭亭对他不再认生了,和邻居小孩玩耍当中每每听见她讲:“我哥说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会玩这个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哟。”“不信,你去问我哥。”

章先生夫妇是新派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主张民主和沟通,“要做孩子的朋友”,虽然还不致于像美国孩子那样到与父母亲称名道姓的地步,不过就此大权旁落,管教的责任都在女佣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红扑扑的两颊显得干劲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这管那,什么都扯上身。章太太又最柔声细气的妇人,章先生每可怜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时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后章太太又怀了第三个小孩,章先生的忧柔是更多于喜悦的。

阿珍马上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绪,愈加把两个孩子管得紧了。像这会儿安安一头汗水从外面跑回来,纱门砰一摔,洞洞洞直跑上楼去,阿珍自厨房抢出,站在楼梯口还没拉开嗓子,安安却先替她喊了:“纱门不要砰。”阿珍扬声喝斥:“跟你讲过几百遍,上楼不要这样响。还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烟从楼上窜下,跑到门边把踢得一东一西的皮鞋收拢排好,又一溜烟跑上楼,看也不看阿珍一眼,似乎他之所以服从阿珍的话,只是为了要阿珍闭嘴。阿珍并不在安安所认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俩整理行装,明天小舅舅要来带他们回外公家。看见亭亭在她母亲身上纠缠,阿珍过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亲的颈子不肯,阿珍恐吓她,她嘤嘤的哭了。章太太说:“由她罢。”也实在最近亭亭变得非凡脆弱好哭,或许因为阿珍动不动拿妈妈生小弟弟的事来管辖他们,以及说话时威胁而认真的口气,让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样忽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妈妈才又回来的。

安安并管不了那么多,小时候的印象,外公家里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红红的,小舅舅带他们去西边河玩水,上游漂来了一大滩牛粪,小舅舅奋力的划着水将牛粪朝下游赶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嘱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阳晒屁股,外公看病的时间不要乱玩乱闹,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压根没听见一句。他不愿阿珍的反对,坚持把他心爱的遥控汽车装进旅行袋里了。唯有一桩,算是暑假作业,安安答应每个星期给母亲写一封信。

火车上,同行还有一位阿姨。小舅舅来接他们时并没有跟母亲提起,也没有和他们预告一下,只是应该横渡地下道时他却勇往直前一迳而去,安安嚷了起来:“小舅,要走这边。”

小舅舅名叫杨昌民。昌民先是讶异,“哦,这样吗·”随就谦卑的笑了:“我去接一个朋友,就在上面。”朝头顶指指,似乎搭了电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的征求意见,说:“你们跟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这里等我下来·”昌民是那样用一种平辈商量的口气和态度,安安兄妹义气相报,陪舅舅一齐上阶梯去了。

朋友并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广场前。昌民仿佛因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不断抚慰亭亭的脑袋,一边仓皇的从人丛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着行李袋跑过去,单手伸出蒙住一个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铺里挂着的一件衬衫完全吸引了去,昌民笑着说:“喜欢·喜欢就买了呀。”女孩虽然一味推辞,但衣服装进塑胶袋里交给她时,她又真是开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家撞球场当记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离她不远,厂内几个年轻汉子都说新换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赌,谁敢上前抱一下记分小姐即可获得长寿烟一条。昌民不以为难,前去跟记分小姐说项,搔着头,仍然是他那一贯和气商量的口吻,记分小姐马上把脸红透了,低下头咯咯发笑,昌民就抱住她亲了一记。这次跟昌民同来,完全是一种羡慕大台北景观的单纯心理。前一天昌民带她去逛了西门町,来来百货公司,狮子林看了场电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里,今早一齐南下。

碧霞打从坐上火车便没停过吃,一会儿拆开一包麻薯,一会儿传给他们一袋砖红色芒果干,安安吃了,亭亭小声告道:“妈说不可以吃有色素的东西。”昌民笑说没有关系,教他们吃过之后用上牙将舌苔刮净就行。兄妹俩望着碧霞嚼得个血盆大口好不惊心动魄。又跟安安比赛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来哗啦啦抖了满地壳。昌民看出亭亭眼睛里的沉默,抱歉而笑:“没关系,车上会有阿巴桑来扫。”一边脚底下还是踢踢弄弄大致把壳拢在了一处。碧霞遂哄亭亭跟她们橡皮筋,先将橡皮筋搓成团,放在窗台上,轮流用食指一捻,谁先捻开谁赢。第一回合亭亭赢了,碧霞不甘心,又来,仍然亭亭赢,再来,还是赢,亭亭害羞的轻声笑起来。

车到苗栗碧霞下车,昌民一直送出火车外,绕到他们车窗这边,隔着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着窗户再见,邀他们跟昌民来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贴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头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约定。及至火车发动时,昌民还没有一点上车的迹象,亭亭紧张了,打着窗求舅舅赶紧上车。昌民笑嘻嘻的,火车开了,与碧霞肩并肩追了几步跟他们挥手再见,霎时就被火车抛在身后了。亭亭吓黄了脸,安安安慰她说:“不会啦,你看,舅舅的包包还在。”等着舅舅在通道门口出现,等着,等着,一世纪那么的长,安安再也按耐不住了——终于,昌民一脸灿笑的现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没冲过去给他一拳。

铜锣站下车,大舅妈和两个表姐来接。安安早就把汽车拿出,两手背在身后遥控,红小车就像一双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兴头头的跑着,马上吸引了几个乡下孩子,拥着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许多人事变了,从亭亭乌亮的眼睛看出来,清捷的童音讲出来:“小舅,铺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农会迁了新地方,谷仓便改成制塑胶袋厂,原来仓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树干。亭亭失望极了喊道:“柳树,大柳树也没有了。”有个妇人蹲在树干上捆着废塑胶袋,蓬松的大头使整个身子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给安安那人是疯子。却不及开心疯子是件什么事情,外婆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迎接他们了。

刚到,外公就发了顿脾气。先是看病的一个年轻人,弯腰驼背的嬉皮相惹恼了杨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头发再来治病。及见安安人模人样的在庭前放汽车,招来一群闲人观看,登时蹙起了眉头。安安跟外公行礼请安,外公摆摆手道:“好,好……”便进诊疗室去了。安安颓然收了车子进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门前眷恋不去。

跟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乐极了。从小习惯于拿可口可乐解渴,在家里,只要他打开飞利浦冰箱,随时都有冰透的饮料,叭哒一声开了罐,仰头就饮。外公家仍是十数年前的声宝牌,保养得很好,除了因为年岁,安安已与冰箱齐高,以及雪白漆色转成了柔润的象牙黄。安安汗津津的冲到冰箱前,拉开门,里头有一碟白切肉,半双白煮鸭,一些药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着,外公看见了,道:“平常喝什么汽水,又不是请客。”

吃饭,外公说:“扒干净,碗里不要有一颗剩饭。”刷牙,牙膏盖子没盖,外公经过洗脸槽,敲敲槽台,告诉他:“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要放回哪里去。”

外公也不疾颜厉色,最多就是皱眉头,刻出额上深深几条沟纹。安安与其说是畏惧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欢他了。或者只为一件,常听母亲讲起外公医病不收穷人的钱,光这一点,已足够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洁有序,并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层岁月的象牙黄。

那架老收音机,从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现在仍摆在楼上正厅的书桌上,仍是那件泛旧紫红绒布覆罩着,天天清晨七点钟准时打开,轰轰烈烈叫醒还在贪睡的人。照例杨老先生已临毕两页帖子,翻阅报纸一边听完新闻报告。安安赖床,朦胧中听着、“雷根总统原则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规模的美国部队,前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听着楼窗外槟榔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闹。直到大舅妈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帐了,才连打几个滚爬起来。

七点半早饭。安安吃不惯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里砸着,外公扬起眼望了他一下,他还发呆,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夹了一条酱瓜吃掉。

早饭后,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病。外公的助手阿荣叔现已结婚,但仍然中饭晚饭在这里吃,大清早骑脚踏车来,第一件事先把候诊室桌几上的一壶茶水重新沏过。忙不来时,外婆跟着在药房帮忙配药,总是一袭素淡的旗袍或套装,襟上别着古丽的别针,口袋里常有几颗含笑花,行走时香风细细。

外婆每每或在庭前跟病眷们寒暄,或在莲池边的丛竹短篱上铺晒萝卜条、酸菜干,看见游嬉的他们,便央求他们来轮流给她捶背,捶完奖赏一些她的私房吃食。有时气喘嘘嘘跑上楼来,喝斥他们不要把地板踏得碰碰响,外公在下面替人看病需要安静,抛给他们严厉的一眼之后下楼。多半他们会屏息敛声了一会儿,渐渐又忘形起来,等到瞄见外婆乌亮亮的蓬蓬头一登一登从楼梯升上来,即又偃兵息鼓,以致外婆辛劳的跑上楼却面对着他们的一片安静而不知骂谁才好。

吃过中饭,外公用长长的薄刀把西瓜均匀的片成片,一人一丫,多了也没有。然后睡午觉。管他们午觉的任务交给了大舅妈,带着他们在东厢从前阿荣叔单身时住的房间睡,小表姐一起。三个孩子躺在榻榻米上朝空蹬脚,看谁蹬得久,叫自由车比赛。舅妈帮他们摇蒲扇,讲樊梨花移山倒海,讲着讲着语焉不详了,两个不中用的女孩也叛变睡着了,剩下安安一人,睁大着眼珠东望西望,整栋房子只听见饭厅挂的自鸣钟得哒得哒,地老天长的踱方步。一格一格的窗格外面是浓荫深深的释迦树,安安一粒粒数起果子来,盘算哪一粒最先成熟可以吃。偶然风吹开密密的叶子,透出一窟窿蓝天,很高远。他听见杳杳腾腾蝉鸣的天边有一声两声“叭——卜”,卖冰淇淋的。安安觉得寂寞。

他设法逃过午睡,跟他的邻居小朋友以两声长哨为暗号,每在后面院墙外响起,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把他的遥控汽车跟人家换来了一只乌龟养在铝桶里。以及他溜出大门外买冰淇淋,被外公从楼窗上发现喊住逃开,外公找下楼,明知道他躲在水井背后,却不来抓他,门廊底下站站就返身进屋里去了。他记住逃躲时的绝望和羞耻,就没有再买冰淇淋。

恍惚感觉到威严,这件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似的,然而的确在着那里。在外公那张临帖的书桌,一笔,一砚,收音机紫红绒布上一只雪青磁瓶,插着外婆剪枝的玉兰花,花瓶旁边一副外公的玳瑁眼镜。在诊疗室、手术室、和配药房,那是他们小孩去不得的地方。

除了一次,外公外婆赴台中参加亲戚婚礼,小舅舅问他们要不要吃健素粉,带他们进来药房,用支细长扁平的金属匙挖了满杓,一弹抖进每人张大的嘴巴里。又教他们辨别药瓶上英文拼字药名,古里古怪的念音把大家笑做一团。还玩了秤药的天平。还下莲花池塘捉鲤鱼,捉了放,放了捉,搅得一池塘浑水,昌民忽然大叫:“水蛇!”一哄拥上岸,才发现昌民站在水里咧着嘴笑,手中高擎的是根莲花茎罢了。林碧霞也来了,昌民央大舅妈做了锅绿豆汤,吊入井里放凉,大家吃得个锅朝底意犹未尽,把阿荣叔也拉下海,一齐瞒过外公外婆。

外公似乎对小舅舅格外严厉。严厉以一种轻视的态度表达出来,会令人丧志的,但昌民不。他采取了最佳的一条反抗方式,不反抗。在外公跟前,假如昌民是条犬,他必然是搭邋着长耳长尾,翻着白眼,温柔而无辜的仰望着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没骨头。”

当面外婆与外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还抢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数落一顿。背地里,外婆可是宠这个小儿子的。昌民买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钱出资了三分之一,摩托车寄在老街一个朋友家,天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驾了车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学会了替昌民掩护,好比上楼,昌民的鞋子至终是脱得东倒西歪,下楼则至终是不懂该把拖鞋倒转来并拢了搁在一边,安安已不知帮他收拾了多少次。

黄昏来临时,邻居们纷纷担了桶子来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园碎石径一路泼洒出去,又是招呼,又是喜闹,狗吠着,火鸡古噜噜一阵啼起。大舅妈在厨房忙,现改装了瓦斯炉,砖灶只留到年节蒸年糕用。阿荣叔蹲在后院柴房那里烧垃圾,然后把一支支用过的针筒洗净,放进蒸汽锅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这一天,外公对安安说:“放狗去吧。”

安安吓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链解开,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静,不要跳。解开了莎莎,去树下牵小虎,祖孙俩穿过井边,那些打水的乡人都停止了喧哗,称呼外公:“杨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边走去,脚步大而疾,安安差不多是小跑步跟着。来到临溪一块草地,外公把链子交给他,谁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迳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执的把住链子绝不松手,被拖着狼狈的跑了一大圈,终于跌个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丛撒了泡尿。安安惊奇的看见外公掷出一块石头,喊道:“莎莎!”莎莎飞奔而去,衔了石头回来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头赞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丢,莎莎凌空跃起,喀嚓一含接了个准。

这趟回来的路上,安安兴奋得似乎晚霞都烧上脸庞来。他给母亲的信上只写了一句:“妈妈,今天我跟外公到河边放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情感,足以表达下午这一场经历,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张信纸拿出,在昨天的开头底下另起一段写道:“傍晚阿公浇花,我帮阿公把喷壶装水,阿公告诉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么,安安却半个也记不起来。脑中留下的,有的只是他与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笼罩着他,嗅见外公身上是一种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气味,青晰的手背微凸出淡蓝色血脉,迅捷的除虫,摘下败叶,外公说话的声音从他头顶隆隆压下。

到他必须赶紧寄出一封信给母亲,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天天背一首古诗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风歌”底下,续写: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请您们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园学的注音符号拼出:我想念妈妈爸爸。

亭亭显得很落单。大舅舅三个女儿,大表姐读建台,三年级暑假辅导,见不到她人。二表姐国一,是下楼吃顿饭也会脸红的尴尬年龄。小表姐光会巴结安安,不屑与她为伍,多半她还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帮外婆捶背,舅妈坐小板凳上剥花生,听他们大人有时谈到疯女人的事情,亭亭问说:“谁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脸叫她小孩子不要听那么多。她看见外公与安安牵着小虎走过窗格外花园的碎石子路,踏出砾砾的脚步声……

她们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转脸望过去,大家逃奔起来。亭亭跟着大家一起跑,跑,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挥舞着他们遗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们。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烂泥粘掉了,同伴们从一道又一道的铁轨都跑过去了。她才跑上铁道垄,又绊倒了,下巴磕到铁轨上。她哭着爬起来,喊:“哥——”女人冲过来,把她狠一抱,离了铁轨,火车夹风夹沙轰隆隆的开过去。“不哭,不哭,寒子在这边。”

火车过去了,轨道上静静的,一张便当木片盖子低低的飞滚了一尺远。对岸的孩子们睁大吃惊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现在面前的景象,纷纷跑开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胶袋工厂前放下,安安已从大门里一脸凝肃的走出,不理小女生们在旁指指点点报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开,牵着亭亭走进去。

他们经过客厅窗外的碎石路。听见里面有妇人在哭闹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带她进了阿荣叔房间,意外的,昌民在。昌民整个人颓废的抵在墙上,极力倾听着什么的,那是前厅传来一高一低的哭骂声。安安严厉的和亭亭低语:“林阿姨的妈妈,林阿姨也来了。”

三人沉默着,久久,前屋也安静了下来。“烟!”昌民粗暴的打破了寂静,没精打采也不看他们,伸出手掌又说一声:“我的烟!”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着旧杂志报纸的背后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长寿,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颤抖的擦了火点着抽。

窗格上系的一面圆镜,这时照着对面窗外的释迦树影,和院墙下,半截摩托车身。听见是外公,劈劈叭叭的拖鞋三脚并一脚奔下楼梯,没换鞋,直跑出饭间,穿过天井,后院,冲到柴房前,一把推倒昌民的摩托车,搬起墙根的大石头就砸,砸,砸个瘪。

昌民的眼睛从披散的额发下望出来,盯着镜里缩小的、不完整的动画画面冷笑,冷冷的笑,酿成了阴郁而简直有些残忍的沸点时,他忽然照墙壁恨恨抡了几拳,痛得捂住拳伏在床上丝丝吸气。

之后,就不见了昌民,这回似乎连外婆也不能谅解。兄妹俩模糊晓得是碧霞的母亲来闹,要昌民跟她女儿结婚,外公不答应。悉悉碎碎的耳语在外公背后,在他们小孩头上低低进行。亭亭学外婆不屑的口气,道:“打史劳克的!”这个使兄妹俩都义愤勃发。

接到母亲来信,告诉他们,外公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不会错,这件事情最后终于会解决的,要他们天天把古诗源背熟就好。爸爸已为小弟弟取了名字,叫章怡平。还有,阿珍有了一个男朋友。这封信照例外公也读了。

安安不再跟外公去放狗,看见外公牵着小虎跟莎莎从夕阳明■的窗外走过,他的心黯黯沉下。晚饭时,外公喊他名字,叮嘱他压在榻榻米底下做蕨叶标本的报纸该换干的了。那是有一天午睡醒来,外公帮他在平铺的蕨叶上加盖了报纸之后,两人掀起榻榻米一角平塞进去压好的,以后隔几天便换一次报纸。安安头没抬也没应声,外公搁下碗筷,说:“那就拿出来扔掉,放在里头生霉!”剩下半碗饭菜就离开桌子了。

安安不睬外婆谴责他的目光,起身走到床坑边,掀开榻榻米,拿出标本纸板,捧到厨房外面,扔进装垃圾的大竹篓里了,也没把饭吃完。后来亭亭来摇他,他已在阿荣叔房间歪了一觉,两人坐在床上发呆。亭亭忽说:“哥,我想妈。”安安也不讲话。亭亭想起寒子来,寒子粗糙的衣服擦着她脸,寒子柔软的胸脯,寒子的大肚子。

再见到小舅舅,是失踪两星期后,安安跟舅妈去菜市场,舅妈买了一串腌芭乐给他,又给他一个铜板叫他去吃冰。每次舅妈碰见她的那些阿姐阿妹,便是拿这种方法打发他们。他正在吃爱玉冰,背后有人拍他。“小舅!”

昌民理了头发,显得蛮精神的。说:“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安安忙不迭问道:“为什么阿公不让你跟林阿姨结婚·”昌民搔搔耳背,惭愧一笑,说:“你们都知道啦。”

安安替他急,“那林阿姨呢·那你们就这样没了啊!”昌民悬空一抚他头,只是虚弱的微笑,道:“亭亭还好罢。”

安安仰起脸望他,不大明白,不大明白那天舅舅的愤怒和痛苦,与今天舅舅的,的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停下脚步,他说:“现在要去哪里·”

见他一派不满之气,昌民朝路头一指道:“老街。去了就知道。”安安叹口气,心甘情愿跟去了。

地方在人家厨房后边加盖的半新房子。他们穿过人家客厅,跟一位坐在沙发上剥花生的老阿婆打了招呼,再穿经厨房,开门时昌民解释:“平常都走菜园那条小路进来的。厨房跟人家合用。”

门推开,照眼只觉乱,不但乱,而且赃,而且有女人住在这里的明显迹象。太乱了,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昌民跋山涉水过到那头把窗户打开,透进新鲜空气,也透进明丽的阳光照见室内一览无遗。昌民拿件牛仔裤搭到椅背上,覆住女人的衣物。抱歉道:“没办法。我乱,她也乱。”并且实在这里不是待客之处,便出来到菜园讲话。

昌民说:“礼拜天,店里生意好,她讲要多赚一点钱。现在是,两个人生活了。”复想起安安可能不知店里意指何处,比了比撞球的手势。“她不要我陪在那里,讲说别人会知道我是她老公觉得没意思都不来了”讲着笑起来。

安安望向他们的屋子,觉得迷惘。昌民道:“这里只是暂时住一下,你看,连饭桌都没有。大大前天我们在苗栗公证结婚的。”安安问道:“阿公晓不晓得·”

昌民立即气不平起来,走到菜垅那头,点了根烟,走回来。说:“她妈妈真是,不上道!以为我跟碧霞有怎样,又看我们家做医生有钱,要赖上,那天自己就跑来跟我们家谈判,不笑死人!有钱,有钱那也是爸的呀。”昌民更气了,“她也那么三八,居然跟她老妈一齐来,眼睛涂那么蓝,还擦口红!”昌民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人就那样呆呆望着菜花上飞舞的无数只小白蝶。

很久,昌民平静了。说:“我就跟她说,结婚,可以,但她要跟她妈妈讲清楚,别希望我从爸那里拿一毛钱。就算我会,爸也不会给。”昌民定定望着安安,终至于安安不得不抬起头,见舅舅仍又是他素来的那种,随时随地都像在对人抱歉的、虚弱的笑脸。昌民道:“你阿公看我,反正是最没出息的人。”

安安听了很难受,不光为这句话,为的一件什么,他还不解的,不愿去解的,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成人世界了。但至少有一件是他不愿见到的,见到了舅舅自嘲的笑里的失意,与落寞。

从外面回来,饭间桌上已摆了碗筷和煮好的两样菜,用纱罩罩着。表姐们聚在屋里纷纷议论着什么。安安发布道:“我看到小舅舅了。”众女眷并没有预期中的震动,安安郑重又宣告一次,“小舅还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

舅妈道:“见到那个林阿姨什么的啦。”

安安恼羞道:“小舅跟林阿姨结婚了你们知不知道!”

大表姐道:“早就知道了,他们上个礼拜就搬到老街住了。哼,故意跟我们打对台。”

舅妈丢给大表姐一个警告的眼色。“够啦。你们在阿公跟前莫讲这件事,知道不。”

安安这才发现家中空气异常。外公正在给疯女人动手术,外婆阿荣叔都在手术室里,隔着阴幽的配药间望得见手术室毛玻璃里人影幢幢。听说是疯女人从芒果树上摔下来,五个月大的娃娃流产掉了,被人发现时跌在路边,一地血。

手术之后的女人,暂被安置到天井侧西厢阿荣叔房间休息。这间房,阿荣叔搬出以后,便成了三不管地带。舅妈裁衣剩下的碎料堆在这里,孩子们捏好待干的黏土娃娃、坦克车、列置在窗台旁,外婆穿旧的高跟皮鞋舍不得丢收在榻榻米炕底下,墙上贴着一幅幅月历撕下的美女图片,以及昌民的烟酒、发油、刮胡水。当杨老太太接到章先生挂来的长途电话报告章太太已送医院待产之后,发现隔壁房里亭亭竟然并卧在寒子身边,抚理着寒子乱蓬蓬的额发时,简直吓坏了,急把她抱离了房间出来,斥骂:“真是小人家不怕龌龊!”

客厅里因为西晒,藻绿色布帘子放下了,透着斜照,像沉在水中。外公与阿荣叔对坐在沙发椅上喝茶,商议着能否把寒子先送到头份天主堂办的妇女手艺练习所,不然谁知寒子的养父又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安安靠在饭厅通往客厅的通道墙边,抠着桧木壁上一条条纹理,看着手术工程后倦怠的外公,只觉对于许多事情他是如此找不着理路可循。

夜晚,电话铃忽然大作时,全家皆知是章先生报信来了,一窝蜂拥至电话间。拔头筹自然是老夫人的权利,电话筒传到外婆手里,得知生了一个女孩。外婆转过身,叫大家别吵,要外公来接,外公立在人堆外圈,走进来接过电话。打了有一会儿,挂了。半晌,抬头跟外婆说:“孩子很好,阿蕙不太好。看看今天夜里怎么样。我们等广麟的电话罢。”

过了十一点大家还没睡。外公坐在那架收音机前翻阅东西,只亮着一盏台灯,晕晕包住半室的昏黄,上好的桧木地板和墙壁幽幽映着人影。在这个镇上行医了四十年的杨老先生,像是第一次对这个他终生相信,并且终生奉行不渝的医道,第一次发生了动摇,发现了他的无能为力的时刻。外公决定搭夜车跑一趟台北。

亭亭换了睡袍,从楼上自己房间抱了枕头和被单下楼。一阶梯一阶梯,迟迟走下来,走过饭厅要出天井,外婆喊住她,喝道:“如何这么硬壳儿的小人儿,啊·”声音一咽。

亭亭又是她那仃仃的眼睛汪起了水雾,却努力不让变成泪珠而睁大着。然而这时候外婆也没有意志与她争这个了,大舅妈在旁说:“我一起去陪着吧。”安安沉默的望着亭亭幼小的背影横过天井到阿荣叔房间,觉得妹妹离他好远。

当安安张开熟睡的眼睛,看见天光里是外婆半明半暗的脸廓,他一跃跳起,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睡过去了!外婆按住他笑起来,拍拍他莫惊,道:“都好了。都好了。”叠声高鸣的火车汽笛由远而近驶来,刷刷刷刷飞驰而去。安安诧异的发现一夜没睡的外婆,平常竟是戴了假发的,摘去后,此刻显得是那样没有保护能力的幼稚而可怜。

隔日下午章先生便开车送杨老先生回来了。一家在饭厅围观着章先生带来的一叠刚冲出的照片,是妈妈和才出生的小妹妹。亭亭讶道:“好难看哟。都没有眉毛呀。”章先生说:“全医院最重的,三点八公斤,哭声也最大。”

有一张是阿珍和男人在家门口照的相片,旁边是辆“将军鲜奶”小货车。亭亭嚷起来:“哥,快来看将军鲜奶,啧啧,他怎么把手放在阿珍腰上呀!”

安安可忙得什么似,一下跑进来看两眼照片,一下跑出去提了口铁皮小桶进来要父亲看他养的小乌龟。一下又捧了盆植物,道:“葱。我跟阿娟亭亭每人都有一盆,比赛看谁的长得快。”又跑到天井廊柱下,笔直的靠在柱上比身高,告诉父亲从柱子上的记号可看出他比暑假开始时长高了那么多的!

外公道:“放狗去吧。”

外公今天并没有与莎莎玩丢石头的游戏,站在溪边,望着远天远山。安安牵着小虎在撒尿,见外公忽然转身扬起步伐离去,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过了晒谷场,大榕树,到街上来了。外公走得又快又饱满,经镇公所,卫生所,邮局,加油站,菜市场,然后走向通往老街的仁德桥。安安屏住气望向外公,不能相信。外公道:“去看看你小舅舅。”

安安首先想到的是、天啊,他们家太乱了!走走,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把小虎交给外公,跑着坡路赶先去,老远便喊起来:“小舅,阿公来啦,快呀,阿公来看你们啦。小舅!”

昌民先跑出来,牛仔裤衬衫,差强人意。外公已走到菜园篱笆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见昌民倒把眉头蹙起。昌民显然窘迫极了,不反抗主义此时完全失败。外公扬声道:“阿蕙生了一个女儿,都很好。”

昌民一时不知要请他们进去,要唤碧霞出来。外公摆摆手,像说算了,像说再见,像说好罢好罢,你们自己的世界自己去闯吧。转身牵着小虎就走了。

昌民怔怔望着父亲转弯没入扶桑丛篱里不见了。暮色,因为炊烟,更深了。安安摇着手跟昌民再见,“小舅,林阿姨,走■。我再带亭亭来看你们呀。”当碧霞自屋中悄然走出,看见昌民蹲在垅边,也许是沉思,也许是看菜花,而此刻、却不敢惊动她的丈夫,也静静在旁边蹲下来了。

寒子能够起身时自己便跑掉了。天天清晨阿荣叔骑单车来,总会看见大门水泥墙柱上用来插放国旗杆子的铁环环里已有一束野姜花,清香扑鼻。

章先生提早来接他们回台北,安安已收到学校通知要参加新生练习。章先生的跑天下停在大门外,阿荣叔和舅妈帮忙他们搬运行李,以及安安一会儿塞进来的一盆葱,一根避邪驱鬼的桃木杖,一袋刷啦啦响砸扁的汽水瓶盖子。亭亭取了插在大门旁的野姜花,她叫它是寒子花。他们的确带了很多很多玩意儿走了,包括大舅妈教给他们的,月亮公公不可以指哦,指了会烂手烂耳朵。

曾经有一年夏天,绿得非凡的绿,它只是属于安安这个小男孩的。

11

一九八三·四·三

序场

时间是六十年代末期,阿远初三,阿云初一的时候。

八堵车站,五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同村的人也是同学们告诉阿远,阿云赶不上这班火车了。于是阿远像平常等阿云那样的,坐到木条椅上,拿出书看。车来车去,载走一批行人之后的车站,差不多只剩阿远一个人。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粗笨的老表,表太大,手太小,用草绳绑在腕上,车站的那口老钟也已六点钟了。

火车里,并排而坐的阿远和阿云,是两个小不点。因为刚考完期末考,在翻着书本对答案,忽然阿云就哭了,说她数学都不会,考得很差。

他们在侯硐小站下车,夏天的黄昏,天色仍亮,站前有人在搭银幕要放电影,杂货店的阿坤叔唤住他们,是阿云家要的一袋米。阿远帮她背米袋,阿云帮他背书包,走上那条通往山区的小路。

阿远把米袋送到阿云家,再回家。他们的父亲是矿工。这段日子,阿远的父亲因为腿受伤住基隆的圣玛丽医院,母亲陪侍院中,所以都是祖父当家。祖父很能干,好比知道妹妹最讨厌吃空心菜,而吃饭又是只有炒空心菜的时候,祖父就特制一盘空心菜蛋糕端到妹妹桌前。那是铝盘子中间,用碗倒扣出来的一堆圆堡型的饭,饭上插着一根根披撒着叶子的空心菜,像花朵、像蜡烛,妹妹便会蛮开心的认为自己是在吃“西餐”,一铁匙一铁匙的把饭吃完。

暑假开始的一天下午,父亲从医院回来了,腿仍然有点跛,母亲还带回来剩下的半盒方糖。

馋极时都会挤牙膏出来吃的弟弟,这时候就像一只苍蝇般的,绕着那盒方糖打主意。而且弟弟还是把墙上药袋里邻居来拿药付的药钱都偷光了,以致那个西药商每月一次来收钱发药的这时候,令母亲大为光火,追着弟弟打骂。

阿远把成绩单交给父亲,初中毕业了,他告诉父亲想去台北做事情。其实阿远的功课很好,考高中绝无问题,但是家里怎么供给得起。做父亲的心中感到愧咎,嘴巴上却强硬的喝道:“要做牛,不怕没犁拖啦!”

(以上出片名字幕)

1.台北后车站近午

两年后,阿远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间部,白天在印刷厂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须给老板的儿子送便当,但他先得去火车站接阿云。阿云也已毕业,要来台北做事。

纷乱嘈杂的后车站月台上,阿云提着两大袋东西,等了已不知多久,无助的快要哭起来的样子。

一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过来跟阿云说什么,也许自称是职业介绍所的人罢,总之帮阿云提了行李,往北门方向走去,阿云慌忙的跟着男人走远。

天桥这边阿远匆匆忙忙的奔下,张望一阵,才看见阿云,急追过去。阿云见是他,破啼为笑,两人可都不明白那名男人是干什么的,一副横霸样子。阿远拉了阿云便走,正要责怪她乱跟别人走,阿云却发现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里提着。

阿远急又追回去,讨行李,那男人凶起来还不给。阿远硬夺,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当盒匡■竟滚出月台,落到铁轨上。阿远想跃下月台去捡,却给站务员一叠连三急急的金属口哨声喝止住,仓皇不决中,一班南下的火车飞来,停在站上。

2.路途到小学中午

阿远载着阿云赶往小学,说便当盒压扁了,只有拿五块给老板的儿子买东西吃,阿云难过无言,小猫似的坐在脚踏车后面。

他们到学校门口时,早已过吃饭时间,人都散了。平时老板的儿子总站在屋廊底下,等他将便当送到跟前,现在已不见人影,满校园蝉鸣喧腾,和顽童们的嬉闹声,阿远只有苦苦的望着那一地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不会知道,那个等不到便当的孩子,此刻正藏身在二楼教室的窗户旁边,冷眼看着他。

3.宿舍下午

宿舍是阿远和班上同学恒春仔合租的一间阁楼。阿远将阿云暂时安置在屋中,等傍晚阿钦下班后来这里,再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叫阿云自己煮面吃,他要赶去印刷厂上班。阿云说有一袋蕃薯,是祖父种的红心蕃薯,托她带来交他送给老板的。阿远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说老板那种人,干嘛送他们蕃薯,送了也不会吃,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到底他又跑上来,问阿云蕃薯呢·阿云把一个沉重的麻布袋交给他。

4.印刷厂下午

这是一间极窄小拥塞的家庭式厂房,老板跟一头老牛似的,埋在铅板里,■■孜孜的只顾捡字。

阿远赶来厂里,一袋蕃薯,巴巴的拿去送给老板娘,老板娘颇不乐意他的上班迟到,但也罢了。阿远的手里还有一个塑胶袋,内装一滩压扁的饭盒,不知如何向老板娘启口说明,嚅嗫一阵,算了,只好加倍卖力的工作,但愿能拯救一点什么回来也好。

大约三点钟光景,孩子忽然教学校老师给抬回家来,说是晕倒了,饿的,因为中午没吃饭。老师走后,事情喧腾出来,阿远交出那袋饭盒,脸上挨老板娘一记打,老板倦怠劳碌得反正不管家务事了,任由他们闹去,孩子卧在长椅子里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静望着屈辱中的阿远,而阿远竟然毫无办法,只能闷着,恨着。

5.宿舍傍晚

阿远跟恒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时,阿云蜷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钦下班后也来了,小屋内一下很热闹,四人赶着煮面吃。

阿钦提起阿雄,也是他们侯硐来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绍给侯硐来的,阿钦说建材行的工资比印刷厂的高,问阿远去不去。其实阿远还耐得住呆在印刷厂里,不过就为的可以更多熟悉一些字,起码也是与文字有关的一些东西罢。

阿云想起什么来,从行李袋子里翻找出一只新表,交给阿远,是阿远父亲托带的。阿远扒着汤面,吃着,忽然热泪雨下。也许为着新表的缘故,为着一下午所受的屈辱,在这只父亲送给他的新表的面前,在他的朋友和阿云的面前,一切已得到了抚慰与解脱。

阿远跟恒春仔得赶去夜间部考试,阿云就交待给阿钦带去工作的店铺。

6.夜校晚上

阿远很快就考完出来了,在走廊等恒春仔,抚弄着腕上的新表,分外珍惜。恒春仔在广告公司画看板,但他对功课显然不行,考试考得很痛苦的样子。

7.宿舍夜晚

已经很晚了,阿远在写信,告诉家里表收到了。恒春仔洗澡出来,一身湿气淋淋,抱怨天热,抱怨考试题目难,讲到他们村子里最会念书的詹仔,每次都考第一名,因为家穷没有参加补习,但那些补习的同学怎么都考不过他,老师觉得很没面子,说他不参加补习罚他跪。考第一名也被罚跪,有这种事!

阿远却想起以前,每到考试时候,父亲就把自己的大表借给他,表太大了,他必须用绳子把表绑紧。经常,借表一星期之后,父亲便会问他要成绩单看。阿远这样在想着,恒春说詹仔现在读淡江。

阁楼的晚上真热,入秋了,桂花蒸的天气,阿远悲秋。

8.自助餐店中午

阿云在店内工作,端东西、洗碗,有人算账,逗她,“小姐多少钱·”“十八块。”“小姐这么可爱这么便宜哦·”她也只傻傻的笑笑。有客人进来,她也只笑笑,等人家点东西。老板娘要她“有嘴花一点,跟哑巴一样!”她还是笑,忽然她看到什么似的,不笑了。

门外对街,阿远站在那边。她不太敢出来,客人多。后来似乎鼓足了勇气跟老板娘说了声,匆匆跑出来,见到阿远,很兴奋,又很委屈似的,讲没两句话,倒又哽咽起来。

阿远是来这里,约了跟建材行的阿雄碰面,大家都是抢着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出来办事情的。

9.建材行中午

阿雄把阿远介绍给建材行老板。老板问他会不会骑摩托车,他说可以学。老板要他下个月来。

10.印刷厂白天

轰轧轰轧的印刷厂里,不觉得日子流逝之速。阿远不但要做厂里的工,也要做家里的工。他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大堆老板家人的衣服,包括绣有“静修女中”的女学生制服,甚至秽衣秽裤。

11.自助餐店连阁楼晚上

礼拜天晚上,阿远骑单车来找阿云,去参加阿雄的欢送宴。

店中已过吃饭的热潮,零星有几个客人,却不见阿云。阿远踌躇半晌,进去藉故买两个卤蛋,然后才敢问平常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呢·男店员指指楼上,说她被油烫到了。

阿远走过窄窄的阁楼,才到阿云睡觉的地方,杂乱的空间,她的床铺四周却整理得非常干净。阿云已听见他的声音,站在窗口笑着看他进来,逆光,只见她把手藏到背后,不等他问,自先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么重……自己没力气……”

阿远问她擦药没有·她点点头。阿远要看,她不肯,待阿远变了脸色,她才把手伸出来,一看,从右手掌到胳膊一大遍水泡和破皮,黑黑的。

问她擦的这个什么药·说是老板娘讲的,擦酱油最好。阿远又疼又气,要带她去擦药,她又怕贵,因为回家是要拿钱回去的。“我替你出!”阿远说。

她知道阿远生气了,只好跟出来。这时阿远才发现她的右脚也被泼到,黑黑的一大片,连脚掌也有,趿着拖鞋,一拖一拖地走。阿远心痛极了,阿云却只管傻傻的笑。

12.中兴医院的急诊室夜晚

阿云手臂及脚全包了纱布。阿远在柜台付钱,阿云一旁看着,见付了两百多,问多少钱·阿远亦不答。找了钱,阿云才一脸惊奇的说:“怎么那么贵!”

13.街道夜晚

阿远骑单车载阿云赶赴阿雄的欢送宴,已经迟了很久。车座后的阿云,感叹着来台北这么久,今天出来最远,可惜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又说,擦一点药,打两针,怎么那么贵·

14.饭馆夜晚

阿雄要去当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约了在这里喝酒吃饭,有些人有钱或物品托阿雄带回家。喝得酒酣耳热,有感叹,有牢骚,有豪言。他们家都是做矿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车站搭上火车,到台北来,做事。竞争激烈的大城市,他们一群人自然鱼集在一块,相濡以沫。

唯阿云是女孩子,静巧的坐在阿远身边,让人经常忘记她的存在,想起来时,她又是坐在那里的,仿佛阿远的老婆。

15.宿舍夜晚

很晚回来宿舍时,他们包了剩菜带给恒春仔,恒春跪伏在地上不知画什么,接过卤豆干一边吃着。

实在应该送阿云回去的时间了,但两人闲闲惜惜的只是坐在那里,脸上还有酒饭后的醺红。阿云莫名其妙的忽然又说:“怎么那么贵。”

阿远问她手痛不痛,她摇摇头,说这副样子,不敢回去,要阿远帮她把钱带回去,还得替弟弟妹妹买一点东西,因为写信来要。问她拿多少回去,说一千四百五。阿远叫她拿一千好了,四百五留着换药用。她不乐意,阿远便说,本来自己预备拿一千五百给家里,现在这样的话,那么两个人的钱加起来除以二,算她给家里的。

阿云哭丧脸,说可是他帮她出药钱,那么贵!阿远问她,一个月领一千五,拿一千四百五,只用五十块呀·阿云认真盘算着,五十块是干什么用掉的,买香皂、牙膏……忽然笑了起来。阿远问她什么,她说没有,再问,她只笑笑说是她们女生用的东西。

恒春画画告一段落,见他们两人只管讲不完的话似的,说阿云穿的那件衬衫太素了,假如让他在上面画两笔一定不错。没想到阿云就把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交给他,让他画。

两个男生都傻了。阿云穿着背心式的内衣,清薄白晰的身体,竟只可以是思无邪。他们为阿云的这种单纯,完全不设防的青春的恣意,却又是那样洁净的,而深深感动了。他们自己也正是年轻的男孩。

16.杂景白天

阿远辞去了印刷厂工作,老板娘把工资算给他,锱铢必计。

下雨天,穿着雨衣的阿远,骑脚踏车载着好几大捆壁纸,在工地四周,道路泥泞,几个壁纸筒滚向阴沟。他扶好车子,下阴沟拾起纸筒,放上货架,再下阴沟,车子又倒了,刚捡上去的纸筒又滚下来。汽车在按喇叭,他只好先上来把车子弄到一边,再去把壁纸抱起来放在车架上。当他去抱另一捆壁纸时,车子又倒了,雨中,呆立的阿远。

他开始学摩托车了,经常在河堤边的砂石地上练习,掣来掣去,绕着大弧线飞驰。

17.淡水线火车上白天

有一次,他带阿云去淡水玩,还是阿云向老板骗说老家有事,请了一天假,才能出来的。

他们坐火车经过观音山时,两人趴在窗口,阿远教她辨认观音的巾冠、额头、鼻子到下巴的轮廓。当时他心中想着,上次他拿钱回家,母亲问他钱怎么少了,他骗说学校要交一点钱,母亲看看他说:“你有读大学的命啊·”他还骗阿云的母亲,说阿云变白变胖了,一个月两千块,留五百块够用,不必担心。阿云的母亲似乎很相信,说都市人吃得好,又不必晒太阳,当然会白会胖,要阿远多照顾她,不要让她在都市学坏了,跟其他女孩一样,一回来装扮得跟“黑猫”一样。阿云的母亲笑着说:“她变好变坏,以后都是你的人啊。”

18.学生宿舍白天

这是一间典型的淡江建筑系学生的宿舍,屋中布满了焦灼、叛逆,而又颓唐的气氛。詹仔和他的大学朋友们,或坐或卧散在屋内,严厉的争辩着大约是存在主义之类的哲学命题。

阿远把几本新潮文库和上一期的大学杂志拿来还给詹仔。他与阿云坐在他们当中,虔敬的很想听懂他们的谈话,阿云显得不安闲,且惶惑自卑起来。

19.淡水镇渡船口傍晚

后来他们在渡船口那里吃鱼丸面线的时候,阿云说明年她想去念补校。阿远问她干嘛·她说他不是想考大学吗,她不要以后他大学毕业,自己才初中毕业。阿远说算了,他哪考得上大学,就算考上,哪有钱念,除非当兵回来,考夜间部。阿云说:“我可以赚钱啊。”

阿云无心的这么说着,阿远却记住了一辈子。

20.自助餐店白天

又过了一年,现在是初夏。

阿远骑着摩托车在店前等阿云,货架上一堆建材。阿云正和老板娘在讲话,笑嘻嘻的,头发长了很多,垂在肩上,衣著依然朴素,倒没什么改变。然后阿云拿着小皮包出来。

阿远问她端午节他们店不是要做很多粽子,老板娘肯让她出来·阿云说讲了要去买东西回家,反正让他们扣钱就是了。

21.百货公司外白天

阿云提着一些东西出来,阿远频催,因为他是利用送货的空档载她出来的。两人一出门走到停车位,发现车子连建材都不见了。

22.杂景白天

两个人傻瓜般的到处找车。停车场,街道,中华商场,后面的私人收费停车处,巷子,四处穿梭。阿云提着那些东西跟着阿远,最后两人都绝望了。

当他们算了算摩托车连建材,要赔将近一万多元时,阿远也许急疯了,看到一辆很像的摩托车,竟然会说想偷过来。他说只要接通电门的电线就可以发动了,叫阿云把风。他才在找电线的当儿,阿云就哭了,他只好放弃。巷子中,是两个在都市边缘里无能为力的小孩。

23.杂景白天

自助餐店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端节休假乙日,明天照常营业”。

北门邮局,阿远和阿云在写信,然后阿云把本来买好的东西用包裹寄回去。

他们傻傻的坐在公路局西站的侯车椅上,看许多返乡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鱼贯上车。

24.电影院外下午

这一天下午,两人只有去看了场电影,看得也无情无绪。走出戏院,阿云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没说话。阿远想逗她开心,反而惹着她,扭了起来,说想回家。阿远骂她神经病,两人就吵了起来,吵一场完全无聊的架。

正僵着的时候,有辆公车靠站,有人下来,阿云就在车子即将关门的刹那,跳了上去,亦不管是哪一路车。

25.海边傍晚到深夜

阿远灰心透了。想走得远远,远远的,离开阿云,离开人们,离开这个拥塞的城市。

他到海边时,下起牛毛小雨。天很低很低,林投树业那里,有人在烧冥纸。一种死亡的心情。他也不知恍荡了多久,没有想到要回去,结果也没有车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队两个充员,把他带回营地来。

他就跟几名士兵一起吃了晚饭,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是“芬芳宝岛”节目,竟在播映报导矿工的生活。透过荧光幕出来的画面,似乎被粉饰上一层什么,令他觉得生疏,怪不是味道的。他从凳子上忽然倒跌在地,发烧生病了。

夜静里的海潮声,松涛声,阿远醒来,睡在军营里。暗中,似乎是烟头的火光,乍星乍灭,营堡外卫兵的额前有一盏黄灯。

也不知是祖父跟他讲过,还是记忆中真的存在着,他仿佛听见许多亲人围在他四面,说他过不了这一夜了,长子呢,真可惜……那是他一岁的时候,病得快要死了,后来不知听谁讲的,吃了一种草药,拉出一堆黑尿,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亲是祖父的养子,答应过生下的第一个男孩跟祖父的姓,听说生下来阿远后,有点要反悔的意思,言而无信,所以阿远才病得快死。自从阿远姓了养祖父的姓之后,身体就比较健康起来。他在此刻的黑夜中,像是看见那个腹胀如鼓的婴儿,给母亲抱着,带去教乩童占卜吉凶。

26.自助餐店的楼上白天

这一天阿云在大楼屋顶晾衣服,已经有两天完全没有阿远的消息。她问一起晾衣服的男店员,吴兴街在哪个方向·从大楼屋顶看台北市区,到最后男店员说,再过去就看不见了,反正就在山下那里吧。

27.宿舍深夜

吴兴街,粗陋的阁楼上,有一扇窗户的灯亮了起来,然后传来房东太太的声音,叫阿远,有人找他,都夜里两点钟了。

恒春仔穿内裤出来,一开门,外面竟是阿云。恒春吓一大跳,半掩门遮住自己下半身,急让她进来。阿云说,麻烦叫阿远出来,跟他说——就哭起来,说:“我走了很远来……他再气我……走几步也应该。”恒春这才说:“他喔,他要能走,早去找你了。”

原来阿远病了,疲惫感冒,气管炎。恒春一迳数落着,说阿远怕花钱,不去看医生,自己买药吃,结果更贵,后来背他去看医生,还吐在人家背上。

阿远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阿云,阿云一直站着,无言。恒春讲了半堆话,没人理,自去睡了,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

阿云坐在床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毫不躲避的眼光,互相感到甜蜜,却又是那样深深沉在底的柔静。他像是看见幼时的他们,在通学的火车上,他考问她英文字母,拿粉笔在玻璃车窗上写着,考她,她脸上那认真又犹豫的情态,历历如在眼前。

28.宿舍早晨

次日清晨,窗隙透进来的阳光,照在空牛奶罐上的一棵日日春上。依稀有笑声人语,阿远的听觉渐渐醒转来时,听出是恒春仔在跟阿云讲话。

恒春仔讲他们恒春的事,家里种琼麻,有一次中美联合演习,琼麻山被画了一个5,成为炮轰的目标,村民去偷美军的东西,他爸爸被妈妈逼得没办法也去偷,结果偷回来两个大钱箱,一打开却是美军尸体。阿云说:“你爸爸那时候一定很可怜。”恒春仔说:“喂,莫怪你是阿远的太太,有气质,那些没良心的,我一说完他们统笑。”

阿远觉得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但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意识。他讲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经常去民意代表家打牌,母亲最恨父亲打牌,一打就到天亮,身体弄坏不说,也无法下坑,家里没有收入。他把这事情写在周记上,老师看了告诉他可以检举民意代表,检举人一定要写真实姓名。他真的写了,偷偷跑到警察局,丢进去就溜了。结果警察把检举信交给民意代表,民意代表交给他父亲,他被父亲吊起来揍了一顿。

阿云把他叫醒了,起来吃稀饭,恒春仔已去上班,阿云将他的衣服都洗好晒在竹竿上了。

他病体微弱,只能靠在门口,送阿云赶回店中忙事。他握握她手臂,表示感激,望着她走出巷子,觉得水远山长。

29.侯硐白天

火车停在侯硐小站,大伙热热闹闹的下车,是老家拜拜,所以约好等齐了,一块回来。

他们把最等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半来自中华商场的拍卖品。有个叫土豆仔的,暑热天还穿着长袖衬衫,被大家取笑。阿云买了两盒味精什么的提在手上,愉快的,讲着以前都是阿远帮她背米袋上山。

阿远快要到山矿里的家屋时,妹妹老远看见他们了,挥手喊着“哒,哒!”阿娜哒,是日语“亲爱的”意思,属于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漂亮的暗号,总在上次分别时道出“阿娜”,至下次见面时看谁先喊出“哒!”

30.家中白天

阿远仍然先把阿云送到家,再回家。

家中的气氛有点怪异,因为父亲没有去上工,大邋邋的窝在屋里。原来矿区在罢工状态中,起因是电视节目做了不实的报导,说矿工天天的薪水四百块,生活情况尚不错,但只有矿工们知道,任何一名工人,一个月,都绝无可能做满三十天,做二十天,休息十天,就是最佳状况了。

31.土地庙前晚上

庙前放电影给神明看,村人同看。

那边一堆是父亲老辈们,议论着罢工的事。他们本来也只是向矿场提提不满,谁知矿主一出场话就讲得那么硬臭,把大家都惹火了,看谁硬臭。现在派代表出来谈判,说是矿主的女婿,女婿出来也没用啦!

这边一堆是阿远年轻辈。土豆仔把长袖衬衫卷上去露出手臂给他们看,青紫斑斑,很惨,难怪土豆仔要穿长袖遮掩。说是给老板打的,讲着时蛮自嘲不在乎的样子,但当大家义愤比较平息下来时,他不经意的一句、“好痛呀”,教大家真是难过极了。

忽然停电,电影也停了。

32.家中接前场

停电,悉悉碎碎的笑闹讲话,各种声音。在找蜡烛,给祖父摸摸摸,摸到了,一点,砰地炸开,根本是根爆竹,家人笑死了,恨得祖父咒骂:“干你三妹!”

笑声,闹声,因停电而莫名的亢奋情绪渐渐静止下来时,听见开门的声音、吱——呀,听见电开关的声音、卡——哒,灯亮了,进屋来的是年轻的父亲母亲。他们去城里买制服回来的,怕吵醒孩子们,悄手悄脚把一件制服拿到睡熟的妹妹身前,比着身体估量大小,他们总是买大很多的,一穿可以几年不必买,念初中的阿远,头朝这边睡,睡得模糊,看见这一幕。

门外有人叫阿远。床边坐着的他,是现在的他,起身出去,大家找他出来踢罐头。都这把年纪了,还玩踢罐头,难得是拜拜的缘故,伙伴们回家的多,就想闹一闹。长足个头的伙伴们,脚下一踢,匡■飞得可远呢,凄啷哗啦一下子,不知谁家的窗户破了,传出喝骂声。这就是他们的小村,月色中有音乐起来。

33.矿场白天

次日清晨,各处集合来到矿场的工人们,散置在矿坑前,不入坑。

中午,阿远偕阿云同来矿场,提着一只小锅,用花布巾包着,送肉粽给父亲,众人也分吃着,办公室里面有人在谈判,说是换了人来谈,答应向他们道歉之类的条件。父亲他们说,四百块就四百块可以不加高,但是那些在坑外面敲煤渣的妇人,钱太少了,该加一些。

34.宿舍晚上

恒春仔轧断一根手指头住院,阿远阿云预备去医院探望,快熬好一锅稀饭了。

阿远边读着家信,告诉阿云,家里收到寄来的兵单。阿云在洗手,听了发呆,任水龙头开着大水也没有知觉。炉上的粥溢出焦味,阿远说都烧焦了她在做什么,她才闻到,忙去搬锅子,一烫,泼了半锅,阿远赶跑来帮她收拾,还没责备她,她先已眼泪汪汪快哭了。

35.医院夜晚

他们俩傍在恒春仔床边,服侍他吃碎肉鬻,恒春仔给他们看被轧断的食指,笑说像不像香肠,被猫偷吃一截的那种。粥黄糊糊的焦味很重,恒春仔问怎么烧的,见阿云低着头不语,阿远似也怏怏的,说收到兵役单了。

恒春仔一下子变得低气压,抱怨断了一根指头,就算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去当兵,干!阿云听着他们讲话,忽然不胜其怨的说:“你们男生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当兵。”

36.杂货店白天

阿远在杂货店中,做完了工作,向老板辞行。自从摩托车遗失后,他赔了钱,就换了这家工作。老板蛮爽气,虽没做足月,仍发给他足薪,从他的服兵役扯到自己四十年前南洋做兵的豪勇事迹。

37.自助餐店下午

阿云利用午后比较空闲的一段时间,在她的房间里赶写信封套。窗外楼下有脚踏车吱呀开来,她跑到窗边,果然是邮差,邮差朝她喊都买到了,要她下楼拿。原来她托邮差帮她带了一大叠一元邮票,连邮差也觉希奇。问她要这么多邮票干嘛·她亦不答,只把邮资塞给邮差。邮差是位活泼的年轻人,长着讨人缘的一张圆脸,对阿云很殷勤。

38.宿舍晚上

阿云背着一个鼓鼓的中型旅行袋来阿远这里,恒春仔回南部家休养了。阿远在收拾整装,屋内很乱,见阿云拖着一个旅行袋来,问是什么玩意,鼓鼓的袋子,阿云也不说。

两个讲着一些离别的话,说的却全是恒春仔的事,阿远要她以后有事或干嘛,都可以来找恒春仔。阿云托钱要阿远带回家,钱很少,用了两千多块,问她做什么用了·她仍然不说,只是把旅行袋打开,搬出一堆信封,上面都写好了她的住址和姓名,贴着一元邮票。只写好了一部分,她拿出原子笔,伏在桌上继续工作。

阿远也呆住了,讲她神经,花那么多钱!阿云埋头写着,写着,眼泪却答答掉在封套上。

阿远问她有多少个信封·一千零九十六个。阿远说:“三年也才一千零九十五天。”“明年,四除得尽,是闰年,二月多一天。”阿云正经八面的说。

39.宿舍清晨

次日清晨,■■的天光映在檐前。阿远■■醒来,他的床铺旁边都是一叠叠贴好邮票的信封,他的手边还有一张邮票跟信封,没贴上就瞌睡去了,一觉盹来天都要亮了。

桌上仍亮着台灯,阿云埋伏在成堆的信封里,也睡着了。阿远轻步移过去,看着满桌子信封,贴的莒光楼邮票,写的阿云的名字,全是,他心中涨满温柔的痛惜,无以名之,他拿了一条被单,替阿云覆上。

40.火车站上午

阿云送阿远上火车,两人站在月台上,竟只无言。离别的车站,仓皇没有着落,一切匆匆。扩音器大声的播出行车班次,一波波刺耳的声浪在空中激荡,阿云忽然便启身跑了。阿远望着她跑掉,出了票栅口。离别真苦啊。

41.侯硐的家下午

阿远回到山区时,已经下午,偏西的黄阳斜照,他心思甸甸,说不上是不是悲伤。祖父在畦垅上种菜,家常日子,以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弟弟放学回来,脚下一双破鞋子,鞋面鞋底快分家了,一走一扇合的,祖父看着又来气了。因为祖父还特地帮弟弟去买的一双万里鞋,弟弟就是不穿,在祖父的脑袋中,永远无法明白,学校规定穿的黑球鞋,和自己替孙子买来的黑色万里鞋,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能穿·

阿远放好行李后,便去阿云家,把钱和阿云托带的毛巾交给她母亲。母亲很说了一些感谢他的话,叫他放心去做兵,阿云总总,都是他的人啦。

42.家中晚上

当兵前的这一顿晚饭,吃到后来,只余下阿远和父亲,对坐小酌。

也许是他要去当兵了,父亲对待他的态度,像当他已是一个大人,他们家的长子。掏出烟抽时,也给他一枝,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南洋当兵事,其实跟父亲此刻的心思,毫不相干。父亲的心,似乎对他有一种愧欠,没能让他好好读书,每个月还要他拿钱回家。但是,他宁愿父亲不要这样感到愧欠的。父子二人,只觉得非常生涩不习惯似的。

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外面有人来找父亲去打牌,父亲索性狼狈跑出去了。

43.家中早上

大清早,父亲宿醉而回,跟邻居阿松伯在外面不知纠缠什么,呢哝不清的吆喝声,咒骂声,传进屋来。原来半醒的父亲,奋力在搬一块大石头,那是用来防台巩固屋基的两墩大石,父亲每醉时就要去搬它一搬,把它搬到人家门口堵着。

阿远和母亲合力将父亲拖拉进屋,扶到床上,倒下便呼呼大睡了。母亲在父亲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银晃晃的打火机,交给阿远,说是昨天父亲去买的,让他带去军中,做兵的爱抽烟咧。

出门时,母亲只说:“你自己身体照顾好。”父亲在床上打着大呼噜,睡得正香。祖父要送他去车站,把买给弟弟不穿的万里鞋找出,一边套穿,一边咕叽自语:“你不穿,我穿。”

44.山路到车站上午

祖父一直送他到火车站,装了一口袋的鞭炮,嘴上咬着烟。沿路逢到有住家的地方,便拿出一支排鞭炮,就烟点燃,抛在人家门前,劈劈叭叭炸开一阵烟硝,于是大家都知道,谢金木的孙子谢文远,去做兵了。他就是这样轰轰烈烈踏上征途的。

火车站设有乡公所兵役课派来的报到处,还不少役男,大家闲闲散散的站在月台上,聊着天,等车。

45.金门港口白天

船来船往,阿远他们来到了金门,这时候已年底,中心练习结束,分发到金门。

士兵把所有行李摆出来接受检查。两个军官围着肃立的阿远,正在翻检那些信封。他们很希奇的望望阿远,不明所以,“你以为金门连邮票都买不到·”

46.金门某工地白天

在浓雾里工作的阿兵哥们,阿远亦是其中之一。听见飞机声,很遥远的空中。有人喊起来:“飞机来了!”有人向阿远开玩笑:“飞机六天没来,应该有六封信吧。”

47.连部餐厅白天

辅导长发信,只要叫到阿远,就有人合声数,然后叫一声“云仔!”果然有六封。没信的人就抱怨说是被阿远的信把机舱位子都占掉了。

48.太武山坡黄昏

阿远倚在一棵树上看信,树干上刻了一个字“云”,身旁是金门精神标语“不怕苦、不怕死、不怕难”。

阿云的信附来三张电影票根,及一个“黛安芬”内衣的标签,抱怨自己花太多钱,然后说电影是跟恒春仔跟邮差一起去看的。邮差以前也在金门当兵,会跟她讲金门的情形,她就可以想像他在金门的样子。最后说距他退伍回来的日子还有三百八十七天,她在台北还要孤单的过这三百八十七天,孤单好可怕,像上次,有八天没有接到他的信,她都快发疯了,后来邮差交给她八封信,说金门雾季,飞机有时不能来,孤单好可怕啊。

49.海岸坡地白天

嘈嘈杂杂的人声,拥着三名衣衫褴褛的渔民从岸坡的碉堡后面走出来。原来是大陆那边一艘渔船迷航,雾中开到金门来了。

50.中山室白天

他们招待三位渔民吃过中饭之后,又带到中山室来看彩色电视,聊聊天,渔民们有着浓重的福州腔。辅导长问渔民们想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去,渔民说录音机,或录音带也好。辅导长便叫人把自己那架录音机拿来送他。

大家蛮热心的教渔民们如何操作录音机,放出来的音乐是段平剧反二黄,辅导长说这卷带子就送他吧。便有人笑说谁要听平剧呀,自愿贡献一卷邓丽君的温柔小调。另有人又拿了一卷文夏的台湾歌,还有凤飞飞的,江玲的,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人送他打火机啦、原子笔啦、香烟啦,琳■一堆,把他们乐得笑孜孜的,大家也无来由的嬉闹欢乐着。

51.海边下午

雾散了一些,仍然很浓。他们在岸边送走了渔船,望着船影逐渐驶入雾中,就差不多快要消失的时候,忽然从船上播放出一条歌曲,是刘文正的录音带,唱着“誓言”。船已不见,雾的深处一声一声荡出歌来,渐行渐远,依然清楚……

52.碉堡白天

阿远写信给阿云,告诉她这次的渔民迷航事件。然后嘱咐她有空回家时,帮他带一点钱给祖父,因为前次部队加发双饷,他汇回去当压岁钱,点名给谁给谁,没有点到祖父,后来弟弟写信来骂他,说祖父好难过。

53.饮食店连路上晚上

哥儿们在饮食店吃酒胡盖乱吹,曾宪讲到“7号”,说她竟然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从台湾来这里做,真想不到。阿远坐在那里,不吭不响,喝闷酒,有整整两个月没收到阿云的信了。曾宪看阿远那副死样子,故意用话激他,说阿云跟人家跑了吧!

阿远喝得酩酊大醉,由曾宪扶着,踉跄走回碉堡。忽然他跑到路边,蹲在地上呕吐。

54.碉堡黄昏

阿远瞪大着眼睛躺在床铺上,日子是这样无休无止无希望的。辅导长进来,递给他一大叠同式信封的退信,然后告诉他,已替他担心很久了,退信开始,就觉得有问题,今天收到的是一封他家乡弟弟的来信。“对不起,我拆开查验了……你懂得的,这是朋友的心情。”辅导长说。

信上说,阿云结婚了,对象是一名邮差。弟弟写道,他们是公证结婚的,隔了好久才通知家里,阿云的父亲不让她回来,反而是阿远的母亲劝的。阿云的母亲附笔告诉阿远说,现在只有阿远能问她,为什么这样就结婚了。

55.集合场夜晚

晚点名时没有阿远。

他立在碉堡顶上,那么高,也不知如何爬上去的,给人怪诞怖异的感觉。他把阿云的信,一叠一札都撕碎掉,扔到空中。后来有人发现他了,闹哄哄的引来伙伴们,要把他抓下来。

56.禁闭室夜晚

墙角的理光头的阿远蹲在那儿,流下眼泪。

57.军营白天

装备检查,众人在擦枪。因为说起要把枪膛擦干净,最好的工具就是玻璃丝袜,曾宪讲这不难,他知道哪里可以弄来一票,只要辅导长准他去。辅导长见阿远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令他跟曾宪一道去取玻璃丝袜。

58.八三一白天

吉普车开来这里,曾宪跳下来,领阿远进入八三一。到房间找到“7号”,很嘻笑热络的一位年轻女人。向她说明原委后,她遂去搜罗了许多穿坏的丝袜,包成一袋,交给曾宪。但曾宪也不离开,两人磨磨蹭蹭的似乎有私话要谈,阿远见状,就先告退了出来。

阿远坐在吉普车里,约莫等了一小时之久,曾宪才走出来,爬进车座里,曾宪说:“7号人真不错,她讲我来看她,她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招待跟我做一下。”

吉普车开回营区的路上,阿远苦楚的想着,这或者就是人生吗·那也未免太戏谑了。

59.碉堡白天

阿远在整理行装,因为辅导长跟营长商量过,替他争取到几天假期,放他回台湾一趟,至少让他知道为什么,阿远已整装就毕,他望着碉堡洞窗外面的海和天,有一晌,仿佛觉悟了什么。

60.餐厅白天

士兵们正在用餐时,阿远忽然走进来,辅导长诧异的看着他。他走到跟前,向辅导长说:“回去,就算知道了为什么,又能怎样,她也是别人的太太了。”

61.杂景白天

半年后,阿远服完兵役回来,舰艇在左营码头靠岸。

火车停在侯硐,阿远走上月台。对这个小小的故乡而言,阿远已经太大。

62.侯硐的家白天

火车站前的杂货店,阿坤叔都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阿云的母亲。亲人还是亲人,阿云的母亲握住他手,握得紧紧的,垂泪无言。

他们走着那条小路上山。他帮阿云的母亲背米袋,如同昔年他和阿云在一起的时候。

到阿云家门前,阿云母亲请他进屋坐,他说不了,母亲要他仍常来玩,他说好。阿云的弟弟妹妹们,躲在门后窗边偷偷看着阿远。

他走回家,先听见是弟弟的声音,有节有奏像在说书。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树底下散坐着一些妇孺们,妹妹也在,皆津津有味的听着弟弟口沫横飞,也没发现他回来。他不打搅他们,驻足听了一下,是在讲武侠故事。弟弟也长大很多了。

他走进屋子,只有母亲在,父亲还没放工。母亲非常兴奋,说他晒得这么黑,坚固了,打好一盆水叫他去洗脸。

祖父依然在屋后的田畦上种蕃薯,有如自古以来就一直在那里种。阿远洗完脸出来,走到祖父身边,感觉喜悦,话着家常,无非是收成好不好之类的事。祖孙无话时,望着矿山上的风云变化,一阵子淡,一阵子浓,风吹来,又稀散无踪影。

是的,人世风尘虽恶,究竟无法绝尘离去。最爱的,最忧烦的,最苦的,因为都在这里了。

序场

锣鼓声动,漆黑的银幕fadein,是歌仔戏野台上,灯火绰绰,樊梨花与薛丁山阵前相遇,厮斗起来。

在华丽的唱腔和身段里,他们互相把对方瞧了个仔细。仗阵,却像是男女偶舞……

场记板伸入镜,板上写着大字“好男好女”,及若干小字,年月日,场次,镜头。听见戏中戏的导演喊一声“倒板!”

板子拍哒脆脆一响。出黑底红字片名、

12

好男好女

fadeout,画面渐暗中奏起了靡靡之音。

1场

音乐是吉力巴节拍,记忆里的水晶吊灯,金碧辉煌悬浮在头顶。

梁静(十八岁)旋转入镜,劲装,一身黑,雪白脸,紫银唇。刷刷刷旋转着她的男子,阿威,小平头,帅而酷。

他们跳抖舞,打陀螺般,灵敏,狠准,漂亮。

2场

记忆。曝白的雨光中,越野车急驶,梁静坐后面抱着阿威腰。

阿威头发稍长,跟小得像个小学生的梁静(十七岁)。他们的脸迎风迎雨丝,给刮淡了,刮迷了。

3场

记忆。镜子里的梁静(十八岁)只剩下内衣,阿威站在她背后环抱住她。阿威蓄平头,裸着的胸膛有一枚蝎子刺青。

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互相望见,缠绵着彼此的美貌,肉体年轻有力。

永远是那条吉力巴舞曲,闷烧的,靡烂的。听见雷声轰隆轰隆,滚滚贯下——

4场

雷声,春梦醒来的屋子里,公寓小套房。

进口印花布帘子哗地吹起来,半开的落地长窗外飞进雨珠,在下雨,午后。

听见电视在放着老电影的配乐,咿咿哑哑。原来是小津安二郎的片子“晚春”,黑白片。萤光幕上,原节子骑单车,笑靥如花,旁边骑单车的男子,亦明朗,坦白。

雷声惊醒了梁静(二十三岁),潮汗,干渴的。她从沙发爬出来,到厨台那里,开冰箱取矿泉水,沙漠般,灌掉三分之二瓶水。

她拾起遥控器关了录影带,一路脱衣进浴室。开莲蓬头冲澡,无意识的哼起歌,“我等着你回来”,完全是白光的那股子嗓音和慵懒。

这时,听见外面电话铃响,三响之后,转成传真机的嘀嘀声。

然后听见手机响,挂断了。又响起来,她出来拿了机子进去听。果然,又是X。

(这个X,骚扰她几星期了。她上次搬家时候遗失的日记,不知怎么到了这个家伙手中,骚扰就上门了。现在她已不再受恐吓,甚至还会反击回去。)

当她猛地关掉水龙头,忽然寂静的浴室里,她的话声像炸弹般爆开来:“……你是要钱·还是要我·……小偷哦,偷日记,你怎么没偷我内衣呀……”她叫X把日记公布给那些八卦杂志登嘛。

X请她去看传真,保证有个大惊异。

她出浴室到客厅,见传真机上一截纸,刷地撕下,竟是某页日记。她冷酷说看到啦,什么大不了的,要不要念给他听,他敢听吗……便对着电话机哇哇哇的乱唱起歌,“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她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她的声音开始念传真来的日记,声音将持续到下一场。

“十月十四日,今天是阿威的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时候,没有戴保险套,L被我的疯狂吓呆了。我觉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怀孕的话,一定,一定是阿威来投胎的……”

5场

声音叠过来的画面是,梁静半身近景,脸白白的,恍惚于意识的某个深处。

她着护校制服,直发,斜分线,齐短抿在耳后。她在造型,定装,饰演蒋碧玉(十六岁),一九三七年时候的台湾女学生。

这里是排练场,安置了巨大灰银色的伞篷和灯,供拍定装照。墨蓝的工作空间,很肃静,只有相机按下快门时好大一声脆响,蓬拆,蓬拆,蓬拆。

于是男生定装,着台北高校二年级制服,他是钟浩东(二十二岁)。

钟浩东,蒋碧玉,并立定装。冬天呢料子衣服,女的着洋装,发型较成熟的微鬈着。(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三男二女定装,夏衫夏裤,斗笠,草帽,地上放置五件大皮箱行李。他们是钟浩东夫妇,钟的表弟李南锋,以及钟的帝大医学院同学,萧道应夫妇。(一九四○年七月)

6场

同样的排练场,墨黑,和聚光灯投射下来的一圈耀白亮光。

亮光里,坐在地板上的蒋碧玉,旁边一架手摇留声机,播放着曲子“幌马车之歌”。与她在排演对手戏的是钟浩东,讲日语。(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钟的人,有时在暗里,有时走到亮中。滔滔不绝,向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陈述着抱负。

他说这次寒假返台,不再去东京了。他计划暂停明治大学的学业,想要投奔祖国大陆,参加抗日战争,他已招募了几个同行的朋友。他假装无心似的,问她:“你跟棠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大家都是好朋友呢。”

他却忽然说:“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她不悦道:“笑话,我又没有说要嫁你,也不是这样我才拒绝他们的。”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严厉道:“跟我一起到大陆奋斗吧。”

7场

排练场,蒋碧玉,和生父戴旺枝。(一九四○年元月)

“这不是儿戏,你想清楚了吗·”生父这样再三质疑她。叫她想清楚,这是身家性命全部下去的,没有回头路的了。

然而她是如此坚定,热烈,生父只有顺了她。生父说:“没有订婚,没有做饼,怎可就跟着他过大陆·”

(这以后,戏中戏用黑白片拍。戏外戏的现代台湾,包括排练场,用彩色。)

8场

戏中戏,一九四○年七月。

珠江江面一艘大木船,由二十来个牵夫拉着朝前走,哼哟哼哟的唱喝声,遥遥可闻。

9场

惠阳乡道上的五个年轻人,精神奕奕。他们是钟浩东蒋碧玉夫妇,钟的表弟,和萧道应夫妇。

两名挑夫担着他们的行李,一名士官在前领路。

10场

他们抵达一所祠堂营地,跟随士官入祠堂。

黝黑的堂里,满满都是兵,装备,物资。

士官向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报告,广东话,讲他们是台湾返来参加抗战的。

军官粤人粤相,瘦,黑黄,凹目高骨。向他们要身份证,检查。

钟浩东用他的母语客家话,一句一句努力沟通着。他解释他们一月时从台湾坐船到上海,后来才到香港,从香港坐火车到广州,一路来到此地惠阳。听说县党部在四周,是否可以引介他们去,他们是只知道蒋委员长的国民党在抗战。

军官诡异的看着他们,似乎没听懂。

“要不要拿台湾的证件给他们看。”蒋碧玉用日语说。

萧道应便去拉开行李要取证件,却马上引起士兵们的紧张,持枪喝止。

“拿证件,台湾的证件……”浩东忙忙抚平着。

忽然一记雷,霹雳打在门前,把众人吓一跳。

雨豆,一颗,两颗,叭答叭答落下。

军官翻查着他们五人的台湾身份证件,都是日文。电话机响时,传令兵请军官去接,讲的竟譬如是“阿毛,你办完公干,返来去桥头那里拎一副猪头回来,还有给我打两瓶烧酒——”

闪电急雷,击中电话机线,电到军官弹得老高,哇哇直骂……

11场

镜头跳开,已是倾盆大雨。

南方下午的骤雨,笼罩着乡野,大树,祠堂指挥所。

于是戏中戏的导演开始向观众叙述了:

“好男女友这部电影的开头是一九四○年,钟浩东跟妻子蒋碧玉,五个人投奔大陆参加抗战。到了广东惠阳,却被当成日谍扣押起来,审问了三天要枪毙,幸好东区服务队的丘念台救了他们,这一救就是五人七命,因为两位太太都怀孕了。

对这批投身祖国抗日的浪漫青年来说,这真是个严厉,现实的开始。”

渐渐,听见有音乐进来,女人的歌声好俗蛮——

12场

“青春悲喜曲”,歌声从扩音器放送出来,充塞着整个老厝晒谷场,热闹非凡。

梁静阿公的九十大寿,儿孙五代,从各地赶回来祝寿的,这时聚集在大门前拍照,有一百多人,正当中坐着老寿星阿公。

族繁不及备载,卡嚓,拍照完成。

13场

阿公的房间里,人潮川流不息。这会儿是梁静他们一家子,姐姐梁叔雯,哥哥梁叔平,嫂嫂晓慧,四人合送一条大金牌给阿公。

坐在老眠床上的阿公,差不多耳聋了。叔雯趴在阿公耳边大喊阿公,阿公,他们是秀兰的孩子啦,她是叔雯,叔雯啦,记得不……她是叔静,在做明星的叔静啦……他是叔平,叔平的某……

梁静母亲(秀兰)把他们送的金牌挂在阿公胸前,要拍合照。于是梁静一家,包括白发苍苍的七十岁父亲,六口人,跟阿公,卡嚓,又照了张相。

14场

堂屋里人群鸦鸦,不时听见叫喊声,“某某房某某某”,被喊到的,便上前来,由一名代书指示,在簿册上盖章。掌控这个场面的人,是梁静的三舅阿坤。

15场

里间客厅,梁静在打电话连络镇上的刘牙医,父亲装的假牙有点松了。“不是松了,是崩了,妹妹,是崩了。”一口河南侉腔的父亲,这样坚持着。

同样在客厅里,从窗户可以看到堂屋那边,阿坤站在高椅上向大家报告公族仔地被征收的状况。梁静母亲,和大舅妈大舅舅,极为不平的,一脸愤懑。

因为土地征收,地上物,猪舍跟种猪,是大舅舅这房的,他们全省去调了五千只猪来,一只台电收一万九,阿坤就要抽三千。一只伊赚三千,什么事没做,出嘴皮子,就赚了上千万。

阿坤现在是农会总干事,讲话大声,年底选举又到了,国民党不敢不听伊。“听说台电买了,再转卖给农会,那里不知有多暗,伊这中间谁知道还有多少好处……”他们议论着。

大哥大响,他们接听,说是那边猪运来了……

16场

猪嚎震天。

运猪的卡车一部连一部,堵在路上。看得见不远处正在卸着猪仔,往猪舍驱赶,成群的猪一片蠕动,嚎叫。

17场

嚎声,却是伤兵的呻吟,野战医院。

戏中戏,一九四一年二月,广东曲江,南雄陆军总医院。

萧道应在此任医生职。蒋碧玉和萧太太,两人皆大腹便便,在布满伤患的卧铺之间,从事医护工作。忽见蒋碧玉蹲到地上,像是羊水破了……

18场

一九四一年,九月,秋晴。

三合院,老媪在前领路,钟浩东蒋碧玉,和萧道应夫妇穿过中庭进屋,两位太太手上都抱着半岁多的男婴。

屋里迎出一位中年妇人张三姑,大家分宾主坐下。

张三姑讲广东话,说是张司令来过电话,她把他们的事情跟司令说了,司令很感动,很佩服他们的决心,一再叮嘱,要帮他们找到妥当的人家领养孩子,务必放心。

两个孩子,碧玉怀里的叫继坚,萧太太的叫继续,衣服上都写了名字。

他们四人,是明天一早去罗浮山东区服务队报到。张三姑称许东服队的丘念台先生是好人,有才干,他们跟着他没错,这个艰苦的时局,要靠他们年轻人奋斗啊。

浩东说当初就是丘先生救了他们,丘先生跟蒋、跟萧的父亲都熟悉。于是浩东立起身向张三姑鞠躬,“孩子,拜托了。”

萧道应亦趋前,拿出药包。说是他给孩子预备了一些药包,伤风的,拉肚子的,退烧的,都有注明……正说着,萧太太哭起来,抱孩子跑出屋子。

“不可以哭,”浩东用日语喝止妻,“你比较坚强,你要是哭,她会哭得更伤心。”

忍住泪的蒋碧玉,和婴儿无邪的脸……

fadeout。

19场

fadein,排练场。

一九四四年三月,蒋碧玉又要监盆,由一位男教员同事陪伴,辗转来找到萧太太。三名演员,排练着这场戏。

萧太太惨白脸,讲这里的习俗,不能让生疏人在家里生产,问了几家都不答应。三人商议,不如再回镇上那个旅舍,但走回去还要半个钟头……蒋一阵酸痛上来,汗如雨下。

画外音,导演喊停,演员们停止了排练。

导演向他们说明这一段:

“蒋碧玉生第二胎的时候,钟浩东他们在福建。罗浮山区的部队没有地方生产,就到惠阳,也找不到地方,又走路到横历镇里东小学找萧太太。后来是再走回横历住旅舍,碰到投宿的客人里有个助产士,接生下来的。”

这时听见电话铃响,无人理会。导演继续说:

“讲起这个小孩,倒是意外。那时候在罗浮山,男女是分开住的。有一天钟浩东约蒋碧玉去后山玩,蒋说不好意思,会被大家笑。钟说,我们是夫妻啊。结果两人一起去爬山,爬山出了这个意外。抗战胜利后他们回台湾,小孩两岁半吧,疟疾死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一直响,有人去接了电话,找梁静的。梁静得到许可去接,是嫂嫂。

20场

一辆艳红的三菱太阳钻,煞地,停在店门口。梁静下车,嫂嫂把车泊好。

进花茶店,夜晚已打烊,里面喝茶的地方却围坐着大汉,看起来是道上兄弟,气氛颇严重。

两个女人过去打招呼,男人们放松了些。嫂嫂喊议员伯的一位欧吉桑,热络哈啦着。“姐夫还没来·”梁静问哥哥。

哥哥梁叔平,满脸厉霜,谁也不搭理。

欧吉桑忙打圆场,说阿喜刚来过电话,马上到。

(这间花茶店,姐姐梁叔雯开的,前头卖花,里面喝茶。姐夫跟姐姐好多年了,一直没结婚。)

梁静和嫂嫂招呼过男人们,到前面卖花处坐下。姐姐在编花结,姑嫂三人嚅嚅低语。嫂嫂再不掩饰自己的生气,直咒哥哥戒不了赌,气得眼泪叭答掉。

21场

“喜哥来了,喜哥来了……”

人唤喜哥的姐夫进店,高个儿,嚼槟榔,手里一只大哥大。见梁静在,诧异道:“咦你来了·”

“嗳姐夫,好久不见。”梁静说。

姐夫走到里面喝茶处,议员伯安排坐下。这边是哥哥、姐夫、阿南,对方是阿义,和两名跟班。

姐姐拿了纸杯过去给姐夫,吐槟榔汁用的。

姐夫不■唆,单刀直入便问哥哥:“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哥哥不作声,姐夫爆起来要揍哥哥。议员伯忙缓颊,说阿义怎么可能怎么样,又不是不熟悉是喜哥你的小舅子,阿义敢怎么样……

“阿义仔!”姐夫就对阿义逼上:“你的囝仔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阿义说:“我是真想把他怎么样!”

议员伯大呼受不了,再这样闹下去他可不要管了,叫大家都坐下,好说话。

机锋过招后,开始谈判。姐夫问欠多少·阿义说一千五百万,把帐册递上,翻看。

姐夫提议,拿四百万出来做母金,给内场干洗,整一场下来一母二子,也有一千两百万,如何·

议员伯说合理。

阿义同意,到时候还请喜哥来捧场。

姐夫答应,但是要阿义不能再让他小舅子赌,他会生气,也是为这个。

阿义讲是大■文带来赌的,他们两人打合股。

姐夫这才知道哥哥是跟人合股,起先赢了二、三百万,也都领走了。若如此,为什么欠的一千五百万,就全算哥哥的·

“那是你舅子讲算他的。”阿义说。

姐夫转向哥哥,火气又上来了。“都算你的,你是凯子装流氓!”令哥哥马上打电话叫大■文出来。

哥哥不吭声。姐夫忽然拔枪放在桌上,怒道:“他假使不出来算清楚,你就弄他!要多少我给你。你不弄他,我不帮你处理这个事。”说完,扬长而去。

响起疑似唢呐的劈裂声,跟着摇滚吉他奏起来——

22场

台子上的band,歌手在驻唱,很飙、很亢。这里是KISS大厅,巴洛可式装潢,宏伟又繁复。

三个女孩簇拥着一盆铺着干冰的蛋糕,从楼梯捧上来一路喷涌着浓浓白烟,穿过拱门型的廊座,进到包厢。“大姐生日快乐!”

梁叔雯过生日,包厢里清一色女的,玩翻天了。

大家怂恿梁静唱生日快乐,梁静站起来唱,是玛丽莲梦露在甘乃迪的生日宴会上的生日快乐歌,其身段,其半合半张的眼跟唇,其吐气若竭的唱法,学得维妙维肖。

唱完,叔雯一口气吹熄蜡烛,黑掉的画面里,鼓掌声,欢闹声。

23场

hiskeyAgogo,原班人马从KISS移来这里,第二摊,都醉了。

梁静跟姐夫,七分醉意,三分放肆,一直在跳舞……

24场

记忆中,那远远浮在阿威背后的水晶吊灯,那很近很近贴住她旋转的阿威容颜,手势。

25场

记忆。咬着烟在赌的阿威,梁静伏趴他背后,环抱着他睡着了。

半睡梦中听见的人声,嘈嘈杂杂,麻将搓得哗啦哗啦像下大雨。她感觉后面,站着彪形大汉……

她惊醒时,见内场从里面冲出来制止大家莫妄动。她感觉阿威的手,伸进她的提包里按着枪……

26场

记忆。阿威拿手铐把自己铐在床栏上,钥匙扔到外面楼下,戒毒。他挨渡着毒瘾发作时的惨状……

过后,虚脱了的阿威,瘫倒于地。她帮他擦拭汗水,喂食果汁。

27场

轰轰响的音乐,开得太大声,撞击着屋子。听见浴室里的冲马桶声。

梁静跌坐在浴室地上,醉酒吐光了,感到身体发冷,四面越来越暗下去。她鼓起全部的力量,爬出浴室,爬去打电话给姐姐,叫姐姐快来,她不行了。

然后她再鼓足仅余的一丝气力,爬到门边,伸长手臂去构门锁,要打开让赶来的姐姐能进门。好困难,终于构着了,打开,便昏倒于地。

黑下去的房间里,听见婴儿啼哭。

28场

排练场,啼哭不已的婴儿,是个洋娃娃,放着音效。地方感觉是在客栈里,蒋碧玉束手无策的,婴儿哭,她也跟着哭。(一九四四年三月产后)

一老妇秉烛进来,叫她蒋姑娘,看看床上的婴儿,判定是奶水不够,孩子吃不饱才这样哭个不停,不如煮点米奶给吃,便说要去磨米。

婴儿哭声中,钟浩东的旁白开始念家书,旁白延续到下一场。

“碧玉,知悉你在横历旅舍产下男孩,太辛劳你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冲动回部队的,但你不要急着回山里,在此先安下心做月子,我马上会寄钱给你……”

29场

戏中戏,一九四四年五月。

背上背着婴儿的蒋碧玉,带领学生们在山村外的野地上课。一名教员从村里跑出,把钟浩东的来信拿给蒋碧玉。一个月前寄到横历旅舍的信,现在才收到,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30场

天快亮时,一连串击盆声,响遍山村,又急又凄厉。村人互相扶携,朝山坡林子里疏散去。

日本兵蜂拥进村,抢米。画面渐渐暗掉里,锣鼓点子疾疾敲起来。

31场

夜晚的野台上是歌仔戏,樊梨花斗薛丁山,花团锦簇杀得好热闹。戏棚上横挂着“庆祝台湾光复”布条,四处吊灯笼,摇曳的影子里人头攒动。

戏中戏的导演开讲了,叙述将延至下一场。

“抗战胜利,钟浩东夫妇结束了他们在大陆五年的游击岁月,回到台湾。钟浩东担任基隆中学的校长,蒋碧玉在台北广播电台上班。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出生。满月那天摆了酒席,许多日据时代的抗日前辈来吃酒。这一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仅仅有过的短暂的安定。”

32场

仁爱路的日式房子,办了三桌酒席,钟浩东夫妇很兴奋的招呼陆续到来的老朋友们。有前辈开浩东玩笑,说这个钟和鸣,都做校长了,还那么老实,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得穿。

有人脱了鞋上榻榻米看婴儿,问婴儿取了名字没有,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一九四七年一月,冬末出太阳的日子,世界看起来是和煦的。

33场

空境,叠以收音机广播。陈仪的江浙口音,公布着解除戒严,及事件的处理,呼吁民众冷静。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下午五时。

34场

排练场,排演夜晚的小组学习,灯罩用布遮着,防止光线外泄。

大多是男老师,少数女同志有张奕明等。钟浩东在主持时事讨论会,嗓门压得很低。

他分析二二八,之所以会这样迅速扩大,基本上是因为陈仪的接收体制,经济的剥削,物质条件太恶劣了。换言之,这次事件,并非省籍问题,而是阶级问题。并非本省同胞对外省同胞的抗争,而是贫困阶层对富贪阶层的反抗。是所有老百姓,对一切不公平、不正义阶级,所掀起的反抗。

他们传阅着一份手抄的中国土地法大纲。由于七月以来,内战的主要地,已经在国民党统治区里进行了,因此钟浩东提议印地下刊物,宣传内战的局势发展,启蒙一般民众对祖国的政治熟悉。

他们交换着想法,有只会讲日语的老师,有一口浓浓外省腔的张奕明,有普通话已说得很流利的钟校长……

起音乐。

35场

音乐是宾士车里的CD音响。

车窗外流逝着街景,南台湾的蛮气,乱莽,一切都像是临时搭建的,马上就可拆了走。

窗里的梁静,戴着墨镜,艳若冰霜。

起梁静的日记旁白,一直延续到下一场。

“十一月六日,天变冷了,睡不暖,到早上脚跟手都还是冰的。阿威每次把我脚放在他的肚子上,捂得暖暖的。前年今天,我们去谷关玩,那家有温泉的旅馆,我们关在里面三天三夜,门都没出,很疯狂。”

“四月二十一日,昨晚喝得烂醉,我快受不了了。今天醒来全身光光的,吓死了,以为被轮暴,赶紧打电话给美玲问怎么回事。她说我吐得一塌糊涂,是她跟小薇帮我冲干净了放倒的,然后大家就散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

“十月十四日,今天阿威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时候,没戴保险套,L被我的疯狂吓呆了。我觉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怀孕的话,一定,一定是阿威来投胎的。”

36场

梁静坐的宾士,姐夫同车。

其他是BM,积架,分别载着哥哥嫂嫂,女伴,徐总徐太太。一票男女,纷纷下车来,时髦,登对。

他们顺路来参加一个省议员选举餐会,流水席上百桌,人来人往。

37场

然后在松哥俗亮的华宅,两堆人。一堆女,一堆男。女人堆这边,只有宋代表一个,向大家广散名片,嘻嘻哈哈。

男人堆这边在泡灵芝茶,谈焚化炉事。

这次是徐总的公司标到焚化炉工程,土木部分由阿博做,两人托了姐夫找地方上的有力人士摆平纷争。姐夫找到松哥,松哥约了明哥晚上出来,讲这次都亏宋代表出面,明哥是宋代表的叔伯阿兄。有事好商量。

宋代表过来,转达明哥的意思。说建焚化炉不是什么坏事,对地方的发展也有帮助。抗议,是哪里都有在抗议。主要是处理污染的问题,要比较仔细,周全。没问题啦,晚上明哥会跟大家见面,好说。

松哥拿出灵芝茶,每人送一包,养肝的。又拿出胎盘素,送女士每人一瓶,养颜的。生意谈完,开始谈保健美容补身……

38场

大舞厅的包厢里,仍是这帮子熟面孔。内间的人唱KtV,外间的人跳舞。

明哥来了,看来也是个兄弟,松哥介绍给众人熟悉。

梁静没参加他们一伙,在另个角落跟包大哥划酒拳。包大哥是退休老警官,现任舞厅场务。满头白发,魁梧似北极熊。老少俩拼拳拼酒,门开了,谁也不让谁。

39场

划拳停止了,不见人影。从包厢的玻璃墙望出去,梁静晃幽幽的走向舞池,喝醉了,像只鬼魂。

她走到池中心跳舞。一名帅哥蹦上前,跟她对跳,越跳越贴,很骚。

姐夫走出包厢,前去把梁静护揽住带开。帅哥又跳上来,被姐夫一掌推得个踉跄。梁静却缠住姐夫不肯回包厢,八爪章鱼般攀在姐夫身上……

40场

记忆中那浮在空中的水晶吊灯,那很近很近贴住她旋转的阿威,旋转,旋转。轰然枪响,三、四声。

旋转进来,阿威倒在她怀里。

41场

躺在推车上的阿威,血泊染红了胸膛。她紧紧傍在车旁边跑,呜呜哭。好长的医院长廊,跑不完……

42场

戏中戏,一九四九年八月底,八堵。

深夜,学校宿舍里听见外面拍门声,粗暴,凶恶。

蒋碧玉出来应门,进来一队兵。带头的特务见是蒋,嘲讽她:“校长太太,我们是解放军,要来解放你们。”兵们入内大肆搜索。

特务问蒋,傍晚时候有个人来找过校长,叫什么名字·蒋说校长两天都没回来,那个人是新聘的教员,她也不熟悉。

此时,熟睡中的小孩(两岁八个月)惊醒了,蒋的妹妹(十八岁)拍抚着孩子。

特务要蒋跟妹妹,两人换衣服预备上车。

她们姐妹换衣服时,特务及兵们不人道的看着。

蒋碧玉拜托隔壁的方太太张奕明,两个孩子照顾一下。张奕明安慰她:“校长太太,不会去太久的,小的还要吃你的奶,还是带进去吧。”

于是蒋抱着六个月大的婴儿,跟妹妹,随特务们上车走了。

43场

青岛东路军法处,她们和其他几位女老师一同关在押房里。这时,看见押房外,钟浩东由两名难友搀扶着,走过去。

蒋扑到铁栏上喊浩东,浩东!

钟浩东迟缓回过头来,被拷打了,伤痕历历。他茫然望着妻子,不发一语,转头走了。

蒋呜咽起来,昏倒软下……

暗掉的画面里,听见导演喊卡,听见工作人员喊“梁静……梁静”“梁静昏倒了……”

44场

画面渐亮,晶莹的雨光,无声无息落着。

记忆里,一切无声。她让阿威牵着溜上楼梯,进了房间。阿威拿毛巾给她擦淋湿的头发,看着她。然后从橱柜取出睡衣给她,要她换。

一直无声的画面里,只有他们肉体接触时的呼吸声,如此深切,如此沉重,似乎快死了。

雷声轰隆贯下——

45场

雷声。醒来时的主观镜头,顶上好清沏的日光灯。以及雨,箭一样射在窗户玻璃上。

病床上的梁静,吊着点滴。她静默看雨,虚弱,又透明的。她听见病房外面,来探她病的一窝子姐妹压低着嗓门在讲话,话真多,像清晨时一片鸟叫。

46场

空荡的医院走廊,见一老先生拄着拐杖走来,走近了,才看出是梁静的父亲。房门口这群小鸟般的女人,一时静止了下来,噤声。

47场

戏中戏,一九四九年秋天。

砰,砰,砰,押房的窗户都放了下来。

听见外头有吉普车的声音开来,停住。蒋碧玉她们把棉被垫高,站在上面从押房的小窗口往外看。

押房门忽然打开,宪兵班长进来,大声点名。“张奕明,开庭!”

张奕明站出来,跟姐妹们一一拥抱,握了手,从容走出押房,呼着激烈的口号一直走出去。

48场

早晨,砰,砰,砰,押房窗户又被放下。

听见外头吉普车开来,蒋碧玉料想是轮到自己了,起来换衣,让姐妹们帮她梳头。

“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姐妹问。

她说:“没什么好交代的……我的东西你们都拿去用吧。”

押房门开,班长进来点名。点了八位,都是金门籍的老师,而没有蒋碧玉。

49场

内湖新生总队,监狱的大晒衣场,风刮过,数百件囚衣和内衣裤扬起来,拍拍作响。冬阳下,泛白的水泥墙,墙头铁丝网。

叠戏中戏导演的旁白:

“蒋碧玉在军法处经过半年的审讯后,因为涉案不深被释放。钟浩东则是移送新生总队感训。他们透过报纸知道,国民政府已撤到台湾,他们相信,不久的未来,台湾也就解放了。

一九五年六月,韩战爆发,杜鲁门下令第七监队巡弋台湾海峡,台湾成为美国霸权主导之下,全球反共体系布局里的一个环节。从此,历史改变了它的轨道……”

50场

杀球,接球,拍击,奔跑的脚步,喘气,吆喝……很空旷因此回声很大的羽毛球场里,梁静打得汗水淋漓,浑身都湿了。

梁叔雯找到球场来。

梁静休息擦汗时,见姐姐忽然出现在这里,正惊奇,姐姐上前来就打她。好火辣的一巴掌,她错愕不及,已经明白,姐姐误会她跟姐夫了。

“我没有!”她对姐姐喊。太冤枉了,她痛苦的喊道:“我没有!”

51场

hiskeyAgogo,声色犬马,借酒装疯的闹着。她们这个角落,一票靓女好乐,不参男人。梁静大醉,哭笑分不清的,跟嫂嫂抱在一起。

52场

女伴们一伙涌进梁静家,开电视,放音响,唱卡拉OK,弄吃弄喝的,玩第二摊。

梁静已不省人事,几女合力帮她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也有的横七竖八躺下来,呼呼大睡。

53场

清晨,听见传真机的吱吱声,一直传,不停止。

梁静醒来,上完厕所,灌大瓶矿泉水。见大伙离去后的空屋子,一片狼藉,连大门也敞着没关。

她去把门关了,回头看见传真机在吐纸。纸快用光了,出现一条红边边,吱——吱——吐出来全是她的日记。她抓了纸拉过来看,长长一大叠,越拉越长,拉不完,满地都是……

54场

记忆,几名大汉围坐在她四面,对方的人,和她这边的人。

谈判着,对方请求她答应,作证阿威遭枪杀时,阿威的枪是带在身上的,而非放在她的提包里,如此以减轻对方的刑责。她若答应,马上付她三百万。

55场

记忆。她躺在手术台上,拿阿威的小孩。阿威已死,她望着头顶亮铮铮的天花板,麻药针使她眼前很快黑暗下去。

56场

戏中戏,一九五年,十月十四日。

暗中,摇摇摆晃的脚踏车灯一路骑过来,停下。一车来的人取出告示,刷了浆糊贴在墙壁上。

枪决告示,十数人,钟浩东的名字在其中。

57场

上午,归绥街,蒋碧玉的戴姓生父家。

屋内肃寂无息,只闻匙碟叮当,蒋的生母在喂两小孩(三岁九个月大,一岁七个月大)吃饭。

蒋的十九岁的妹妹单独一个人回来了,母亲问怎么样·妹妹说钱不够,阿爸身上只有三十块,回来拿钱。棺材是公家出的,但殡仪馆总共要七百块。

蒋碧玉在房间里听见,说她也可以凑出一些,数了数两百多块,交给妹妹。她问妹妹:“看到,浩东了吗……”

妹妹说看到了,三副棺材,另外两个是李苍降,和唐志堂。他们遇见那个最后审判浩东的法官,法官说劝你姊姊,叫她不要太悲伤。

她问:“浩东呢,是怎么样·”

妹妹说:“三枪,都在胸部,额头有点伤,大概是倒地时碰到的,手里还抓了一把土……”

她背转过身,不忍卒闻。

fadeout.

起钟浩东的声音,遗书旁白——

58场

“碧玉,请不要惊骇,也不要悲伤……

关于我们的生平,你知道很多,我不想在这里说些什么。关于后事,切不可耗费金钱,可用最简单的方法了决一切。你知道,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东西,一些用品,你们领回去,以为纪念。

南部母亲我已另有信给她,我只希望你多给她通讯,多给她安慰,东、民二儿多给她见面。

东儿的牙齿不好,恐怕是你们传统的缺陷,须及早设法补救。民儿太可怜了,恐怕他还不熟悉我呢!父亲、母亲,请都不必悲伤。诸弟妹努力求进,以诸弟妹们聪明天资,必能有所成就。我将永远亲爱你、怀念你、祝福你。

浩东手书,十月二日深夜。”

旁白叠着滔滔如时光流逝般的水面。

镜pan水面,长长的一直pan到座落在河边的排练场。

排练场里的梁静,独自一人捧读遗书,哭倒在尘埃里。

59场

fadein,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上,笛声扬,歌舞升平……”

镜从梁静浓妆灿烂的脸上拉开,在台上载歌载舞。镜慢慢一直拉开,拉远,棚布旗幡飘扬着,都是某某某的名字,竞选省议员的政见发表会和造势活动。

忽然蜂炮从四处窜出,冲到天空开出一片火树银花,“欢迎某某某……”“某某某到了……”

沉没于掌声,口号声,爆竹声里的,一切一切,剧终。

113

故事题旨

是描写距今百年前,上海租界的妓院生活。

过去由于通行早婚,性是不成问题的。故事中嫖客们的从一而终的倾向,并非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的需要——爱情。

百年前婚姻不自由,买妾纳婢虽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场合遇见,并且总要来往一个时期,即使时间很短,也还不是稳能到手,因此较接近于通常的恋爱过程。而恋爱的定义之一,也许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所以里的妓女,是要“追求”来的,不是生疏人付了夜渡资就可以住夜。

这制度化的卖淫,手续高明多了,既繁复,且细腻。妓女们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假如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轻易发生感情。而至看哪个客人好,就嫁哪个,嫁过去虽然家里有正室,正室不是恋爱结合的,又不同些。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似乎妓女从良至少比良家妇女有自决权。

盲婚的夫妇也有婚后发生爱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爱,缺少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虽然可能是最珍贵的感情。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边缘的角落里还有些许机会。再就是“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中国直到民初(一九一一)也还是这样。北伐后(一九二七),婚姻自主、废妾、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时,一扫而空,该不是偶然的巧合。而第一个描绘妓院生态,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

审阅爱情,仍然使我们惊奇,比起一百年前来,今天的人们在这上头也简直是没有进步的。

——取自张爱玲的“国语本译后记”

角色简介

第一组周双珠

周双珠——洪善卿

周双宝——倪客人

周双玉——朱淑人

周兰老鸨

巧囝大姐,未婚的女佣叫大姐。

阿金娘姨,结婚的女佣叫娘姨。

阿德保外场,妓院男仆。

阿大阿金跟阿德保的儿子,八、九岁。

周双珠寓是这部电影的“底色”,妓院生态的一个完整“抽样”。假如说妓院里男女情事好比海上的浮花浪蕊,那么周双珠寓所呈现出来的一般“长三堂子”的家庭气氛,就可说是海底的深流。

周双珠是鸨母周兰的亲生女儿,故身份较为非凡。排行三,人喊“三先生”。她世故虽深,宅心仁厚。闲适,练达。与洪善卿交往不止四、五年,两人之间有彻底的了解。但她似乎厌倦风尘,总之是要嫁人的,倒也并不属意于洪。

洪善卿经营参店,兼替王莲生跑腿办事,应酬场合要有个长三相好,有时候别处不便密谈,也要有落脚的地方,周双珠寓等于他的副业的办公室。例如他替沈小红转圜,一定有酬劳可拿;与双珠拍档调停双玉的事,敲诈到的一万银元他也有份。其人圆融。

周双宝是买来的讨人,有点倒三不着两,生意不好,不得鸨母欢心。

周双玉刚被买进来,还是清倌人。生意却好,甚至好过双珠,人喊“小先生”。标劲,烈性,布满了各种可能。从开场时的生嫩沉静,到结束时的激荡演出,绝对是个狠角色。

朱淑人腼腆,眉清目秀的后生。

周兰一般妇人,还算讲理。

第二组沈小红

沈小红——王莲生

——小柳儿

阿珠娘姨

大阿金大姐

沈小红的亲兄弟

张蕙贞——王莲生

——王莲生的侄子

来安王莲生的管家

沈小红本来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因为姘戏子坏了名声,其实倌人姘戏子的也好多,就是她吃了亏。她的率性,任情,使得她在长三这个行业里变成了一名失败者。而某方面来说,她的悍,令人想到仿佛是她的雏型的周双玉。

王莲生是洋务官员,来自广东,差使在上海,家眷没带,一人住公馆。他与沈小红有四、五年,所谓异性相吸,除了两性之间,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他本性儒懦,闷骚型的人。由于沈小红跟小柳儿在热恋,对他自然与以前不同,他不知道原因,但不会不觉得。所以他对张蕙贞自始至终就是反激作用,借张来填满一种无名的空虑怅惘。即便对沈小红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

小柳儿武小生,唧灵唧溜的身材,脑后拖根油晃晃朴辫。

阿珠手脚麻利,察颜观色一流,又会说话,是沈小红的得力护法,但最后也不得不离开小红,去周双珠寓当了双玉的娘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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