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深圳 - xp1024.com
《早安,深圳》


第一章

老婆说深圳有很多机会,你来就知道了。我对此深信不疑,不提耳闻,提我认识的就有四五位在深圳混得有车有炮。我给李桑田打电话问如果我去深圳的话会混成什么模样,李桑田说:“萧寒你是哥们我跟你说句实话:能活下来的就是英雄。”我说你这是在暗示你自己很牛气,我要是去了仅仅就落个存活的份儿吗。他冷笑着说:“到了深圳谁都是孙子。”他说深圳也不像多数人想像得那样公平合理,同内地一样得需要拉关系、走后门儿,靠一夯实人儿扶你一把,“这里只会比内地更深奥,不会比内地更浅薄。”我说这个理儿我倒懂,但那边的规则感怎么说要比内地强些吧。他冷笑说:“规则是人创造的,你要是混得好的话,深圳规则会为你改写。”

老婆去深圳时,我曾经让李桑田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照顾照顾我的老婆,李桑田满口答应。后来问老婆见没见到过李桑田,她说吃过几回饭,“李这个人炸炸乎乎的,我不喜欢。”她说。我赶紧说:“谁让你喜欢他了,我是让你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找找他,平时你们不要见面。”老婆笑了,“你要是放心不下的话,就赶紧来深圳呀。”

于是决定来深圳是猛然间的念头,我突然很想老婆,她时不时在电话里说她现在漂亮了,看不到怪可惜的,深圳是座年轻的城市,谁来了都会变得年轻老公你也一样。

我同我们报社的总编请假说我老婆非常想我,已经半年多了(实际是四个月)我怎么也得看看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不行的话就让她回来,我就去十天,将在第十三天的晚上回来,然后照常上班。

“那你的版怎么办?”总编问。

我说我已经委托给别的编辑了。

“你们的工作太轻松啦。”

我说不轻松,忙得很哪。

总编说哪里忙了,版都能给别人编还忙吗?你去吧。快去快回。

然后我去办边境通行证,本来找了个认识办证的编辑,但他认识的那个武警调离了,我就忸怩着说我是报社的,有很多熟人。办证的武警笑了:“就三块钱手续费,你还是交了吧。”

我给他五块钱,他找我两块,给我盖了个“与身份证共同使用”的章,在期限一栏中写上“6个月”字样。我说能否给办一年的,我再给你三块。他说不行。

我三十岁,在家乡东北一座小城的日报做了五年的新闻记者。

2001年3月11日清晨,我在深圳罗湖火车站看到了我的老婆。如她所说,脸儿变得更白嫩了,火红的头发,短短的牛仔夹克和肥大的牛仔裤。身材瘦了许多,四个来月的深圳生活的确磨炼人,现在从老婆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老师的影子。“你变了变了变了!”我第一句话这样说。老婆歪着头看我,笑嘻嘻地问:“哪里变了?”我说:“好像是心肠吧。”“去!我就是变好看了。哪像你,大老远就见一农民企业家在那儿东张西望,走近看原来是你……”

四个月前的老婆不是这样。在我的东北家乡,她是一所中学的英语教师,衣着简单素面朝天,穿条裙子都不敢露大腿,我瞬间感慨职业与地域在短时间内可以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曾经那样本份的一个老婆,到深圳这几天就成了花花世界里头的小歌女了。“公司里都穿成这样儿,我也没办法。”老婆说。

同所有的中学老师一样老婆在工作上没什么起色,教了三、四年课了,在课堂上就是讲出花儿来学生也不买她的账。她时常陷入某种烦恼。来深圳是我为她设计的,我说:“你要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你哪?”她问。

“你去了之后我再去,我们不能一块冲锋陷阵,万一都牺牲了怎么办?你在那边稳定些之后我再去。”

当老师的都很单纯。临走前一夜她一定要给我唱首歌表表心意,不敢大声唱怕吵到邻居,就小声唱,像蚊子哼哼,唱的是《约定》这我记得。问题是把我唱困了,在歌声中我迷糊糊入眠,她没打扰我,独自嘤嘤啜泣到凌晨。

在机场,老婆的几个学生哭咧咧地欢送她。一个女孩子扑到老婆怀里说:“郑……老师,我们爱你……呜……”其他几个学生也一窝蜂地上去拥抱我老婆:“郑老师我们也爱你。”

老婆也哭,一一替学生们擦泪:“老师也爱你们,你们要认真学习,将来,去深圳看老师哦。”

我在旁边看着,提醒老婆:“机票,还有身份证要分开装。喂,你听我说话没有,别一掏机票把身份证掏丢了。”

老婆哭着瞪我一眼,一边抚慰学生一边冲我喊:“知道啦!”

载着老婆的飞机腾空而起,那一刻我心里有些发紧,老婆将不属于我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这样。她属于深圳。

老婆刚一到家就皱着眉头冲到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我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说是咽炎,我随口说咽炎咱也得过好像不是这个症状。她说男女症状不一样。

我抱过她的肩膀微笑着说:“老婆你受苦啦?”

老婆已经泪流满面,抬起头迎向我,将嘴唇凑上来。小声说:“你终于来我身边了。”接下来我们造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四个多月了,我在东北守身如玉,都快起毛了。此刻新鲜的老婆让我一时手足无措,但她毕竟是和我生活了四年的老婆,再怎么陌生也是熟悉,不同的是过程中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刺激。

这间单元房是老婆两个月前租下的,四十平米一厅一室,23层e座。位置在布吉镇。出了布吉联检站过一站路就到了。两个月前这间房子里除了蟑螂什么都没有,是老婆用她勤劳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将它置办成一个家。这过程中,我不知道李桑田是否帮助过她。我是敏感型的,老婆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我都会看得真切并且浮想联翩。即便是如今的她从里到外像换了个人,我还是能从她的言谈表情里探索出她所隐含着的东西。

我不说,心里恍惚认为老婆的干呕不一定是咽炎,会是什么呢?这是深圳,她一个弱女子……这种恍惚旋即在老婆的微笑中灰飞烟灭。老婆是可爱的,我不可能也不应该胡乱猜疑。

这四个月中,平均我与老婆每三天一个电话掌握她的行踪。她在深圳的第一个星期住在福田区的一家中档酒店,我把我们结婚四年来的三分之二积蓄拿给了她,“住干净的旅店,住半年,半年之后找不到工作就回来。”我叮嘱她。

她很幸运,到深圳一周后,她找到了位于凤岗区一家台湾人开的玩具公司。在家乡的中学她是教英语的,应聘时比较流畅的口语赚了不少分数。那家公司供吃供住,但月薪只有一千三百元人民币。两个月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招聘广告,就跳槽到现在的这家服装公司,月薪比玩具公司多出一倍。这家公司老板是印度人,二老板是个台湾女人,他们是夫妻关系。三主管是个中印杂交品种,据说只有二十岁,是印度老板的什么什么表兄弟。基础员工都是中国女孩子,老婆最大,但没透露自己已婚。“在深圳结婚的女人一般都说自己未婚,已婚女人不好找工作的。”老婆在电话中理直气壮地说。我在电话这边说:“但你心里要牢记自己是人家老婆了呀。别拿这个当某种行为的借口。”她笑了:“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

后来,每次电话她都巴巴地说:“你什么时候来啊,我们老这么分着可不行。”

第二章

老婆不能喝酒,没喝多少回家后又吐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强颜欢笑地说:“昨天种地,今天结果。这样的媳妇哪儿找去。”老婆面色发黄,呕出些清淡的汤水,漱漱口疲惫地笑笑。

这是我来深圳的第二天晚上的事儿,李桑田开着自己的白色富康接我,请我和老婆吃饭。我们到春风路老婆所在的盛泰公司门口等了半个钟,才见老婆从几个女孩子中间蝴蝶似的扑向我们。

李桑田供职于《深圳经济报》,财经记者,四年前来深圳。在家乡的日报,我们曾经联手打造过好几篇虚假新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我俩为了讨道士观那位漂亮女道士喜欢而连夜炮制的《道可道 非“常道”——一位纯情女道长的爱情观》了。我那时才到报社一年多,大我一岁的李桑田负责“带”我,他常跟我说的话就是:“做出新来才可闻播于世,新闻不是等来的,是琢磨出来的。”

他与我,四下蹭饭,大到各局各部各委、小到个体户小作坊学生小饭桌,终日酒气熏天、走路不稳。终于讨饭讨到位于郊区的清雅之所——道士观。那天喝得的确很多,做陪的女道士叫什么现在忘了,轻颦浅笑的俊俏模样直惹得我俩还没喝就先醉了。胡说八道一通之后我们嚷着给女道士算命,当得知美女道士比我还小两岁时李桑田急赤白脸呼地站起来,指着女道士的鼻子吼道:“我要写你!”

稿子由他执笔连夜赶出,正赶上我做编辑画周末的版,连图带文洋洋四千来字码了大半个版于翌日刊出。一早,《道可道 非“常道”——一位纯情女道长的爱情观》散发着油墨的余香面世,还未等我俩孤芳自赏完毕,道教协会和道士观的人就将报社围了个团团转。从而我得出结论:世界末日随时随地都有光临地球的可能。我俩哆哆嗦嗦地从厕所窗户向下望,不约而同急出一泡尿,彼此相视对方的那话儿——都吓白了。

被停职一个半月之后,李桑田失踪。

半年之后,李桑田油头粉面归来,逢人礼貌问好,曰:回来办工作关系。其时大家才知道他已经在《深圳经济报》工作了四个来月了。据他自己说:很累、很忙,但赚得比家乡多得多。

老婆坐上车,李桑田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说:“小眉又靓啦,像个小太妹。”

老婆转头打量自己:“没有呀,我今天穿得挺普通的啊。”

李桑田:“普通才性感,要是故意穿得性感倒不性感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人家可不是为了性感才这样穿的哦。你别瞎说。”

李桑田(沙哑地):“呵哈哈哈……”

这段对话挺让我腻歪,嘴上不好说什么用眼角狠瞪了老婆几眼,天暗的缘故吧老婆仿佛没有发觉。李桑田七扭八弯地带我们来到一家名为“醉翁亭”的徽菜馆。家乡的另外两个熟人董方和肖晓已经等候多时,这两位亦是家乡新闻界的同行,曾在电视台担任编导什么的,都是在两三年前南下深圳,目前在深圳电视台工作。后来李桑田说:如果不是你萧寒来,我们今年一年可能都见不上一次面。

我有些浮躁,与水土不服有很大关系。酒未喝多少,菜也没吃多少,李桑田一伙极力劝酒,后来我看明白了,是劝老婆喝酒。老婆情急中干了两杯,脸上红晕朵朵,真的有点性感。

李桑田说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与家乡人在一起喝杯酒了,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我说,家乡的父老乡亲都很羡慕你啊。他说那就羡慕去吧,妈的我对那地方没好感。类似的话在以前我俩的电话中我也听到过,他说即便没有道士观的事他也会离开家乡的,“那是口深井,在里面怎么晃荡都脱离不了这口井。”

他曾有过短暂婚史,媳妇长得也还端正,离婚原因仅仅是“性生活不和”。他说前妻yīn道狭窄,形如细线,怪异刻薄,水都难以流淌过去就别提那话儿了。第一次竟是捏进去的,“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在深圳据他说也曾谈过几次恋爱,后来不一而终,具体原因是什么说不清,但给人感觉都与yīn道狭窄有关。

谈到搞对象,老婆晕乎乎地插话:“深圳的女孩只认钱,不认人的,纵是你有才华有品德有志向,没钱就不是好男人。——这话不是讽刺你们哦,——是真的。”

我笑眯眯喝口酒:“包括你吗?”

“我?”老婆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我是人家老婆啦,只认人不认钱的。”

“好了好了,家里扯淡去,看着眼晕。来,喝酒。”李桑田端起杯子。董方和肖晓酒力不凡,但不像李桑田这般吆五喝六的。大多东北人吃饭,都喜欢喊叫,这与我的性格不符,但我喜欢凑这种乱哄哄的热闹。后来李桑田喝多了,突然扬手啪地摔了个酒瓶子。饭店里吃饭的几十桌人停止咀嚼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董方和肖晓慌忙起来将李桑田架出去,最后是肖晓埋的单。

李桑田嚷着没喝多,要去喝茶,对我老婆说:“小眉你别见怪,萧寒是我最好的哥们,我今天是高兴。”

董方也说:“喝点茶醒醒酒也好。毕竟大家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李桑田开车拉着我和老婆,董方坐肖晓的奥迪,这车是他们单位的采访车。深圳就是好,公家的车也可能当私家车用。我们被拉到一家装修辉煌气派的茶楼。喝上了茶,心境朗然一些,酒劲也被压下许多。

董方告诉我深圳守则:别提借钱,在深圳有要钱的可能,但借钱没可能;不要热心肠,你只顾把自己管好就成,别乱学雷锋,做了好事没准弄一裤子屎;相应地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没人真心帮助你,即便接受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要听信任何承诺,承诺都是假的,如果他有真情实意就用不着承诺了;不要找鸡,越贵的鸡患艾滋病的可能性越大;不要吸毒,吸上一辈子就完了……

老婆吐完后躺在床上就静静地睡起来。我心里悸动一下,转瞬将想起来自己反倒显得很龌龊的想法否决。我当然相信自己的老婆,作为丈夫具有一定的敏感性是对的,但得分场合分时候。这想法像针,再小的劲儿也扎得人生疼。老婆一直患着比较严重的咽喉炎,刚结婚时我就知道,有时候痛得说不出话来。偶尔也觉着嗓子恶心,但并没有过连着两天都干呕的?!

四个月前,我们的每一次房事都是加了安全措施的,昨天没采取措施是因为我们小别胜新婚,另外我清楚地记着这几天是她的“安全期”。我思考了从见到老婆时起一直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惊惶地觉得老婆似乎隐约地在隐瞒着我什么,她处世简单的风格又无法让她永远地隐瞒下去。总之有些不对劲,究竟不对劲在哪儿我也搞不清……

自从老婆来到深圳,我在家乡每天都过得缺乏睡眠。下班回家后草草吃掉晚饭,就坐在电脑前玩电脑游戏,一般都玩到凌晨三点。几个儿时伙伴聚餐时都面带红光羡慕地问:自己个儿一个人在家,晚上闲不住吧?我如实回答:打游戏。一哥们嘻嘻笑:记者说话就是文雅,不说打飞机说打游戏。

我无暇同他们理论,他们的老婆孩子都全乎着,他们对我独自在家的想像更多是在发泄自己的意淫。这帮子哥们都工作在基层,我强些,坐办公室。在东北家乡那座小城市,工资差别并不是很大,要说多赚我不过比他们多赚一、二百块钱。大家的工资额度都在一千块钱上下晃荡。标准是国家定的,与地方经济有密切关联。可喜的是大家都很知足,偶尔奖金多出五十、一百的还能可贺一下子。所以当道士观事件结束两年以后,也就是说同李桑田通过第一个长时间的长途电话以后,我对深圳开始蠢蠢欲动。

谁都爱钱,我尤甚。

分离的四个多月间,我自己独住在北方家乡我们真正的家中,那是一间很小的家,一室一厅,厅小到一臂宽两臂长。我打通了厅与厨房的隔墙,这样才可以称为“厅”。是这个小家促成了我对未来的憧憬和追求,同样是人,人家比尔·盖茨怎么那么牛b,大房子住着大宝马开着……这话儿虽扯远了,但理儿在那摆着。奋斗啊奋斗,不在奋斗中爆发就在奋斗中灭亡。于是我用了近大半年的时间劝老婆向南发展,“展开双翅尽情地飞吧,到了那边,你会惊讶地发觉自己原来是只雄鹰。”最初老婆不屑一顾,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出去?”“我不是差着文凭嘛,我要是本科我早就颠儿了。”我是大专函授,进了报社以后进修的,在这个社会上函授文凭像浮萍,摆在哪儿都无根无基,顺水一冲就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老觉着自己照李桑田之流矮一头的原因。

第三章

上午八点半,我与老婆挤上满登登的破中巴,据说此类报废的中巴专跑短途,活一天少一天,直跑到散架瘫痪才算寿终正寝,有时候看着握方向盘握得颤颤微微的司机真怕他突然间骑着前轮拐别处去,扔下一车人不知所向。我们坐到布吉联检站。从草埔站坐大巴到她所在的公司得用一个钟。

我对每次“入关”要亮出身份证和边防证很不适应。老婆说一定要适应,身份证件在深圳至关重要,有时候光有边防证也不行,边防证满天飞,走在大街上随时有被抓去收容遣送的可能。老婆到了那家印度公司以后,公司方面为员工办理了暂住证,暂住证比本土身份证在人格上说来差一节,但要比单薄的边防证夯实得多。

据说在边检大厅内外,终日游荡着人蛇,这帮人专门盯着无证过关的人,无证人以为“过关”大不了就是穿越个铁丝网什么的,在人蛇的诱惑下还寻思要体验一把别开生面的野战游戏哩,于是屁颠儿屁颠儿跟着人蛇后头跑。结果混帐人蛇将这可怜虫带到后山,一声呼哨之后冲上来一群同伙将无证人劈头盖脸痛殴一顿,抢光钱物不说有的把内裤都给你扒了。时常有面色惶恐的裸奔者四下打听派出所在哪儿——除了精神病就是这样的倒楣蛋儿。

所以在深圳衡量一个人有时候不光看他钱多钱少,还得看他有证没证。

老婆冲我喊了一声:“祝你好运”挤上大巴,透过车窗向我微笑着招手,我对她点点头。

独自走上深圳的街路我有些孤单,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城市里走路,昨天晚上我在日记里这样写:“对于城市来说,一个人的到来就像尘埃的洒落;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等于换了一种人生。”

坐上18路车行进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深圳市人才大市场。这个市场给我的最刺激的印象是它的大,大得每个人在里面都像条小鱼。昨晚董方告诉我,在人才大市场一般只能找得到月薪五千以下的工作,所以说对初闯深圳又无依无靠的人来说这里是认知深圳的一个窗口。你可以从人才大市场寻觅到最基本的保障你生活的工作,同时你也能在这里真实地认清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

如果我能找得到月薪五千的工作,我就乐得忘了自己半斤八两了。我说。

董方说,月薪五千的工作在人才市场里凤毛翎角,你先别指望,能找到三千的就不错不错了。

董方来深圳时就是在人才大市场找到的凤岗电视台的工作,最初月薪三千元,但听说上班第一个月光红包就拿了五千多。后来深圳电视台大规模招聘,他报名去了。肖晓就是他这时候从家乡拉过来的,两个人同时应聘入台,从扛机器摄像开始到后来分别调入不同的节目组当上了编导。

人才大市场是学生们的天下,三十岁的我混在中间多少显得成熟,同那些无社会和工作经验的大学生们相比,我的工作经验是竞聘资本。我带着一摞子刊发我作品的报纸和获奖证书,前前后后问了四家招聘“编辑、记者”的公司,这些公司大多招聘内部刊物的所谓主编或广告策划,与我的想像大相径庭。他们倒是痛快,先告诉你试用期一千五、期满后月薪三千。我分别一一留下复印资料。

“我们会一周内打电话给你。”他们留下这样的话打发了我。后来老婆帮我分析,在竞聘工作时,用人单位是最迫切的,如果他们相中了你根本用不着“一周内打电话”,而是立马就同你谈条件,谈妥的话第二天你就可以上班了。老婆的一位同学在这里竞聘成功,考官当场收摊紧三火四把这同学拉上汽车直奔公司,同学以为被绑架了,下车后脸儿都白了,听到公司老总和蔼地说“我们能提供给你的工资是每月三千五百元”时才恍然大悟:咱被录用了。

所以你得到“一周内打电话”的答复时就转身吧,十个有九个是客气话。所以在深圳找工作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类似大海捞针,“一般来说三个月之内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董方说,他刚来时也是住一便宜招待所,住了四个多月,递了无数简历,终于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接到凤岗电视台要他去面试的通知。

每个摊床前都聚满了人,有一个不大的摊床火爆得不行,人都几乎摞成摞儿了,我没看清招聘什么也跟着挤,当时我还奇怪为何这里都是男的没女的,等挤进去才看清:一家物业公司招聘保安。

转了半天我转累了,到大厅里的士多店买了瓶水,下楼。走到门口被一个眉清目秀学生模样的女孩拉住了衣角,我警惕地问:“干啥?”——一着急脱口说出了东北话,这是让我忌讳的,我不想给人以刚到深圳的感觉。

“您好,请问你找什么样的工作?”女孩礼貌地问。

“关你什么事?”

“如果您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的话,也许我们公司会有适合你的工作?”她微笑着。

我仔细打量这个女孩,个头不高、长相还行,透着南方人特有的单薄。很职业化地看着我,但眼睛时不时警惕地望向我的身后。

“你什么公司?”我问。我心里很坦然,当然知道自己此刻位于陷阱边缘,听说深圳有很多陷阱,不少还都是以美色勾引,虽然这女孩看起来不像。另外,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是掉馅饼也不可能在人才大市场里砸我头上。我现在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李桑田曾在电话中同我说过这样的话:“深圳流行一句话:从零开始!即便你曾经是个总统,到了深圳也得从头混。这边很现实。”所以我对目前自己的身份很清楚:一无业混子。我现在除了命一条就是兜里的五十七块钱,心想就是上当了又能被骗成什么样,反正都是闲着。

三月的深圳天儿挺热。想想家乡的三月还是黄沙漫天、恶风呼号,女人们脸上都罩一纱巾跟恐怖份子似的。而面前这女孩子风仪清丽、轻盈整洁、面带微笑,刚刚在市场里挤了满头热汗,在门口同她逗逗嘴也算解乏了。

女孩眼睛亮闪闪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丰收保险公司的。”她又冲我勾了下手指:“这样,我们到外面阴凉处谈好么?”

我笑了,点头随她走到外面小广场大屏幕下边坐下来。女孩有些激动,也许庆幸又钓着条大鱼。她熟练地从包中翻出一叠纸,放在膝盖上展开来。上面是公司年度优秀保险业务员名单,她指着一张小照片说:“这个是我!”

我将头凑过去装模作样看了一会,照片上的她嫩极了,像根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我说:“你就痛快点亮牌吧,为什么相中我?”

女孩定了定神,朗然道:“我看你行!因为你的样貌和姿态给人以成熟感,这样的人在进行业务工作时会让客户容易接受。我们丰收公司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新型保险公司,与国家现有的人寿啦人保啦以及刚刚打入中国大陆的美国友邦保险都不尽相同,我公司的宗旨是……”

“你给我句直接的,你们那边缺哪个部门的经理,对这一行,我不敢说自己胜任,但我对当领导还是有信心的。”

女孩噗地乐了,用手捂了下嘴,“一看您就是刚到深圳不久的,在深圳每个人都是从头干起,到我们公司来如果业绩突出的话,老总那边自然会考虑给您升职……”

“你的意思是让我到你们公司干保险业务员?”

“对啊,因为我觉得你气质和涵养都够我们的条件,所以……”

我喝口水,说:“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呀,有人说我的头脑气质是当国家主席的料,我都没信……”

女孩孜孜不倦地说:“李嘉诚的第一桶金就是通过保险业挖掘出来的,还有霍英东……”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听传销课时他们也是这么讲的。”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保险是国家批准的正当职业,怎么可以同传销比哩。”

“我没同传销比,我就是这么一说。”

“如果您有做传销的经验,那么再从事保险业就会轻松得多啦。”

我站起身,对她郑重的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对贵公司没有兴趣。”

女孩连忙站起来,不依不饶地把笔塞我手里,“您登个记可以吗?也许过两天您的观念会有所转变,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时联络我。”

我不知道她这股劲头是否缘于南方人特有的执着,多少被她的精神所感动。对工作的热诚,南方人要比东北人强得多。我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姓名,我看见当天的登记簿上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张春桥的名字,我估计写这名字的人是在耍她的。

她递给我她的名片,上面写着:“冷婷,深圳丰收保险公司业务主理,手机:xxxxxxxxx、电话:xxxxxxx”

“哪天跟你联络,请你吃饭。”我举着她的名片挥了挥笑着说,走了。

第四章

自从我老婆来深圳以后,报社的同事纷纷问我何时过去与家人团聚,我都是打着哈哈说:我比不了她,她懂英语,我去了能干啥呀。黄涛挤着眼睛淫笑着说:卖身呗,你这身膘还能值俩钱。我说再老的女人也喜欢年少的小白脸,只有未婚的才考虑我这路成熟货。黄涛说:你还以为能有母的来买你?做梦!我是说把你卖给那帮子同性恋。我说谢谢你给我指了一条致富路,憋急了我兴许试一把。

我在同总编请假前的打算是先来深圳探探路,觉着差不多了回家乡一趟办理停薪留职手续,或者就干脆辞职。——我的劲儿挺大的。报社对我绝谈不上恩重如山,充其量偶尔给个小恩小惠,还得让我感恩戴德地谢主隆恩,再加上平时充满了事业单位里俗不可耐的营营苟苟鸡毛蒜皮之事,这些事还都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小肚鸡肠上,我烦透了。

我在报社高不成低不就混得平凡又平静,人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过于安逸就会想办法寻求刺激、感受刺激,天生贱种这是常理。当然,最重要的是钱的问题,并且这是根本问题。在外面一提起你是记者会倍受尊崇——在家乡现在还是这样,但细一想自己一屁崩不出花儿来的那几个死钱儿心里就难过,在外面再牛逼也是表面,人们尊敬你是为了利用你给他们写几笔,这些我都清楚。

我的觉悟在于成功地将老婆先骗到深圳打前站,而我自己伺机出动时我又觉得自己有太多地方没有准备好。准备什么?我不知道。

临走前我同黄涛喝了顿酒。我说这一走就不想回来了。他说你要把步骤想好,毕竟报社的工作是铁饭碗,如果只为逞一时之强到最后发觉事与愿违就什么都晚了。“深圳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他说。

黄涛应该是我在报社最要好的哥们了,同他一比,李桑田倒算不上是什么哥们了。黄涛在两年前曾去北京一家大报打过工,干了一年之后心生浮躁。其时他老婆也去了,在一家杂志社。他突然之间携妻归来,不愿再去。问他原因,他说:“就是终日心烦意乱,脚下无根,每天飘飘悠悠的。”

“俗话说人熟为宝,一辈子能有几个熟人,又有多少时间能把周围人弄熟?”黄涛说,“我们都是而立之年了,闯荡的黄金季节已经过去了。摆在面前的是你要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地位。”

“但是来自深圳的诱惑——诱惑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如果不在诱惑中体验一把,此生白活了。”

哥们黄涛之所以称其为哥们,就在于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得懂,他点点头,说:“这是作为一个人起码的生理和精神上的需求。”

他目光炯炯:“萧寒,你要记住一句话。”

“赶紧说!”

“混不好赶快回来。”

来深圳快十天,每天都去人才市场,但一个找我面试的电话都没打来。我的手机号码还是家乡办理的那个,我有时天真地认为用工单位是为了省下三两块钱的长途漫游费而不打电话给我。

我考虑如何对家乡报社总编说清我准备停薪留职的问题,我不能回去也无法回去,说白了,来回来去至少得一千五百块钱——这笔路费我花不起。这可是我与老婆一个月的住房费用啊。并且我已铁了心打算用三个月时间来找工作,三个月不够再来三个月,找到了为止。

那个拉我入伙的保险业务员冷婷给了我自信——如果全深圳都不要我,还有她们公司向我招手。我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

想来想去在来深圳的第十三天,也就是当初同总编说回报社继续上班的那个日子,我将长途电话打到总编的家里,我说得很婉转,但怎么婉转我的意思也是直愣愣的:到深圳不想回去了……总编听完倒是真的直愣愣,嗫嚅着说:“萧寒你得考虑清楚啊,报社现在已经没有停薪留职的制度了。要走就把关系拿走,要么就回来。”我凄楚地说我现在同老婆相依为命,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只好在此拼搏一回了,“另外,总编哪,我还想在这里多学点东西,将来回去再报效咱们报社。”

我们报社的总编辑是值得钦佩的人,重要一点是在牵涉到你个人利益或命运的问题前,他能在组织的立场上做出大弧度的让步,将你这个人摆在第一位。他说:“年轻人能把握机会学习是好事。”——这就为我擅自离职在组织面前找了一个人性化的借口。“在外面磨炼自己、充实自己是必要的。”他说,“这样吧,我明天去问问社长,你的情况特殊,我同他商量商量……”

我千恩万谢。说可以让我母亲帮我办理这方面的事情。更让我感激不尽的是总编的结束语竟是:“放心吧。再见!”波澜壮阔的男人的语言——等于同意了。

李桑田在一个周日打电话给我:“两个事。一件关于你的一件关于小眉的。”腻歪感又上来了。老婆这几日并未有咽炎发作,但偶尔偷偷的呕吐还是照常。她在有意躲着我!有时我们相拥着看电视,她身子一紧,眉头锁着,憋了几分钟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卫生间,就是关上门也能听得见她在抑制自己呕吐的声音。然后放水再将嘴巴擦净,小猫似地钻到我身边。

对男人来说,对于老婆的某些事情的敏感性是天生的直觉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有理由怀疑全天下的男人。当然包括我曾信任的李桑田。

我缓慢地说:“你就说吧,我的什么事,我老婆又是什么事?”

“有份工作想介绍给你,作为报偿,把你老婆借我半天!”

“你放屁!”我把这三个字说得很玩笑,脸上已经紧绷绷了。

他在电话那边放肆地笑,“是这样小寒,我不可能瞒你。前些日子我认识一个喇儿,绝对风情万种,床上地下那叫一顶呱呱,丫儿的缺点就是突然非要和我结婚。我说我有老婆了,丫儿不信,说把你老婆带来看看我立马离开你。为这事我苦恼两个多月了……”

“你们单位有的是风骚女记者,随便拉过来顶替一下不就结了。”

“不是啊小寒,这娘们就他妈是我们报社广告部的……哎呀哥们,算我求你了,就让小眉坐那么一小会儿,她们也不见面,我让那娘们在外头看见我们俩吃饭就成。然后小眉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再冲那喇儿呲牙咧嘴,把她蒙过去就算完活儿。”

“有没危险?”

“没有没有,那女人瘦小枯干,根本不是咱们东北侠女小眉的个儿。再有那天你也可以去啊。”

我最后的答复是“等我电话吧,我老婆是正派女人,得经得她的同意。”

那边“呲”的一声挂了电话。我当时一瞬间心紧得不行。

李桑田给我介绍的工作是一家影视公司,据说老板曾跟过张艺谋剧组,一块拍过《红高粱》,一人得道,其余的也跟着成了精。李桑田说他同该公司的一个副总认识,一次吃饭时听说公司缺几名写剧本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地方挺好找的,在嘉宾路上,有牌子的。”我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成心,我去面试的那天正是他要郑眉装他老婆的那天。

我找到那家看上去规模中等的公司。电梯里有一群花姿招展的女孩子们,都穿一印着某某影视的白色t恤,里面有几位长得煞是靓丽,吱吱喳喳地说着家乡话。偶尔瞥瞥角落里的我,目光豪放大胆。

我被人力资源部的一操着北京味的中年妇女审贼似的审了半天,她就叼住一句话:你是如何得到我们要找编剧的信息的。我说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妇女严厉地问什么朋友哪里的朋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告诉你的。我说深圳的朋友是一男的就在前几天通过电话告诉我的。妇女问你这位深圳朋友干嘛地住在哪儿他是不是别的影视公司的。我一边深呼吸一边说这些目前我保密但肯定的是他不是影视公司的,“他肯定不认识张艺谋。”我信誓旦旦。

那妇女冷笑一声:“我们招聘编剧的事儿极度保密,全公司只有三两个人儿知道。”我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就是知道这事儿了您说怎么办吧。妇女说小子你甭在这诳我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朋友姓什么?我已经气得站不住了,我冲她伸出中指,小声说:“他姓操,叫操你妈!”

我往外跑时听见那妇女恶声恶气地骂:“深圳警察都是吃草的吗?这样的流氓地痞也放到大街上乱跑……”

下了电梯,浑身往外冒冷汗,并且颤抖着。我哆哆唆唆拿出手机打给李桑田,岂料他电话关机了。我老婆只有一传呼机,今天放在家里了,她嫌手机贵一直没敢买,所以她一旦不在公司我找她很费劲。我当然不知道现在他们在深圳的哪家餐厅吃饭,就是知道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

我坐大巴回到家里,把掖在大衣柜里的钱袋拿出来,从里面倒出全部的两千三百块钱,想了想又将三百块钱塞回钱袋。

我揣着两千块钱气急败坏地坐车到东门一家手机专营店,几乎连价也不讲就买了一台白色的名为gvc的杂牌子手机,当场入网上了联通的号,共花去一千九百元。

买了手机,心里舒服些。回到家中,悒悒睡去。

第五章

老婆看到手机时眼睛一亮,佯装生气地样子说:“我们这个月就只有三百元生活费了。”说话时嘴角微微翘着,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新手机给她时我冷着脸说是为了以后能找到你。

老婆是吃饱喝足了,李桑田开车将她送回到楼下,看样子是又贪了几杯,嘴里散发着淡淡的啤酒味儿,腮上泛着性感的红晕。她像以前玩袖珍游戏机那样摆弄着新手机,一边叨叨着太贵了用不起啦一边夸这手机型好靓、颜色也纯正,正是自己喜欢的那种。

我侧身躺在床上,嗡声嗡气说:“装人家老婆装得像吗?”

老婆扑到我身上,乐不可支,说李桑田太没水准了,认识的那女人都可以当他的奶奶,大他四五岁,瘦得像竹竿似的。“李桑田在橱窗外面同她说话时我看见那老女人怯生生地瞄着我看,不一会儿扭着腰气鼓鼓地走了。”

“饭吃得怎么样?”

“还行吧,也没要什么,喝了点儿酒。老公呀,我发现自己真的有表演天赋嗳。”

我呼地坐起身,怒不可遏,吼道:“少jī巴提表演,李桑田今天把我支那个狗屁影视公司去安的是什么心!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档子事儿。不就想请我老婆单独吃顿饭吗?直说啊,单独过夜我都不拦着!”

老婆吓得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我不敢出声。

我喘着粗气,狠狠盯着老婆。一阵清风吹进来,老婆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丝丝袭来。我说:“郑眉,你跟我说实话,我来深圳前,你同李桑田有过什么事没有?”

老婆哇地哭出声来,把手机甩到我身上,喊了一声:“你混蛋!”跑到卧室将门反锁。

因为买了手机,这一个月的收支计划被打乱了,距离老婆发薪还有十来天,钱袋里只有三百块钱。就像在家乡时只有三十块钱一样。在深圳,凭这个数目吃上饭都难。大存折里还有八千元钱,这还包括我从家里带来的三千多,非常岁月,我们不敢乱动大存折。

每天去人才大市场来回车费五块钱,门票五元,我只好减成一周去两次。这几天吃的东西在质量上狂减,我买了一斤肉馅,做了半盆的肉酱,做点大米干饭和着肉酱吃。

李桑田打电话问影视公司的事怎么样。我声泪俱下地在电话里将他狂损一顿,说你这是玩我操我干我肢解我侮辱我,那个逼地方差不点儿把我当贼逮起来……

他边听边哈哈大笑,边笑边用正经的腔调说这事是真的,那个副经理姓欧阳,人还不错,其实你应该先找他……

“那你早告诉我这个瘪姓啊,我一到那儿就被人力资源部的母猴子审一通,气得我当时就想离开深圳。”

“不成熟啊萧寒哪,这点事儿你都受不了那你在深圳可真的是难混了。不如小眉……”

我啪地按了手机。

他又打来了,“刚才掉线了吧?小寒,这么着,等哪天我专门请你,就请你啊,算是给你压压惊。瞧瞧,帮你的忙还得给你赔不是。我这边一直替你打听着,有适合你的招聘信息马上通知你。另外董方肖晓那边也在替你操心。别急躁啊小寒。”……

我同郑眉谈恋爱时经常吵架玩儿,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认为吵架也是增进情感的一种方式。比如吵到激烈时我会这样说:“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用这个态度对你讲话!”再比如她这样说:“我为什么要冲你喊,因为除了父母现在你是我最亲的人!”有时候吵得疲倦了,就青着脸互相拥抱着睡着了。当然那时的吵架理由也幼稚简单,无外乎约会迟到、买东西意见不统一、电影没演完就着急出去等等。

婚后四年中,也吵过几次大架。最严重的一次当属她感冒发烧而我贪恋电脑游戏未能及时给她以慰问和关爱,那次她只对我说声“我去医院了”就径直回了娘家。第二天趁她父母出去散步时我俩在娘家里恶吵,她气急之中打碎了她家的一块镜子,奇怪的是,吵完架之后她的烧竟迅速地神秘地退了。

这次身在异乡,我们都明白彼此没有父母家可以垫底儿,战争显得宁静又有些单调。双方缄言两日。第三天清晨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战争期间我住厅里。她瞪我,我低头搂她,被她一脚蹬开,我再去搂,再被蹬开,如此反复几次,她已经没什么劲了。

后来她说:“沉默啊,这是你的权力,干嘛赖皮狗似的舔我。”

我说:“我从来都是在沉默中爆发,没有在沉默里灭亡的习惯。”

她说:“下流!”

战后我俩不再提李桑田、以及那天客串他老婆的事,似乎通过这场架我们彼此变得成熟。李桑田在一天周末的夜晚专门请我吃了顿饭,同桌还有他的两位男同事。李桑田先在饭桌上将我狂夸一通,然后说这样的金子迟早会在深圳发光的,只是目前还没刺到别人的眼,一旦被谁相中,“你就不是你了,你究竟是谁到最后连你自己个儿都不知道”。

没有工作的我从气势上就比他们差一大截,加上郁闷及对李桑田的腻歪,我没有说话的心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李桑田接着又对那俩同事说自己的性事,说着说着就连到那天郑眉客串老婆的事:“那天他(指我)老婆特意打扮得粉靓粉靓,到餐厅里一照,我那个喇儿一下子就傻眼了。我对她说,别觉着自己是武则天,是个男人就想霸占,无论是身段和模样你都赶不上我的糟糠之妻,我看上你,是因为你的炮儿干得爽,这一手我老婆学不来……”

我咬着牙端起杯子:“来,喝酒!”

李桑田举了举杯子做做样子,对着同事继续说:“猜我那喇儿说什么:让你老婆同我做个朋友吧,我教教她怎么摆弄男人,到时候让她勾引别人去,咱俩好在一起……”

我“哗”地将一杯啤酒扬到李桑田脸上,说:“行了,桑田,聊点别的吧。”

两个同事一下子脸都白了,有些许酒滴溅到他们脸上,他们也不敢擦。李桑田呼地站起来:“你干嘛呀萧寒……都是哥们,你动什么手啊。好好我不说了。一个开玩笑的事……犯得着肝儿硬吗?”

我将他面前的酒拿过来,喝了一小口,猛地又泼到他脸上。这下他真激了,伸出湿漉漉的手抓住我衣领用力将我拎起来。两个同事也站起来去拉李桑田,“桑田别,别,你们俩都是好朋友来的,干嘛闹真的。”

李桑田就这么拎着我,死命盯着我。我耷拉着身子,感觉他的手被赘得微微下沉,我斜着眼看着别处。酒店的几名保安员在一边看着我们,随时要冲过来的样子。

这样过了两三分钟的时间,他的手终于松开,我整了整衣领,朝他笑笑,晃着肩膀离开。

其时我有点喝多了,打着酒嗝,踱步进入深圳的夜色。我走了很长时间,从八卦路到梅园路到宝岗路,沿着泥岗东路到布心路,拐到布吉路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穿过布吉联检站走到吓屋大厦时才真的感觉到累了,走得两块胯骨生疼。

这个时段的深圳依然歌舞升平,车流不断、行人如织。路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大老远眼睛发亮地盯着我,我们迎面相错时,其中一个招呼我说:“先生要不要我们陪你玩一下啦。”我下意识地躲闪一下,另一个女孩噗地笑了。酒劲儿有些消了,我问:“多少钱一位?”那女孩嘻嘻笑说:“不贵的,你在哪住?我们去你那儿。”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猜就是老婆打过来的。拿起手机我温存地说:“马上就到家了,我是走回来的……”

“萧寒,是我!”李桑田严肃的声音,沉稳沙哑。

“……”

“我这个人平时嬉皮笑脸惯了,没想到伤到你了。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

两个女孩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儿,互相挽着胳膊飞快地走了。我慢慢向前踱着步子,对李桑田说:“你并没有伤到我,是我今天喝得有点儿多。”

“那就好,只是,希望你对什么事儿不要太敏感,我对你老婆小眉同对你一样,都是好朋友,你来深圳前,我没多少时间帮助、照顾她,这是我的不对。但对她我是清清白白的,她是你太太,我再下作也不可能……”

“好了好了,我快到家了。有话改天再聊吧。”

“这我知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猛回头,看见几十米外有辆白色轿车正在调头,倏地钻进另一车道的车流里。

他那边已经收线。

第六章

我找到工作那天傍晚妈妈打长途电话告诉我停薪留职的事办成了,“你们社长说你是个人才,按理说不应该放你走的。但你还年轻,报社方面也希望你趁这个机会多学些东西。”妈妈说得兴高采烈。我告诉她我实际上今天才找到工作,“也是一家报社,新创刊的。”

“那你这一个多月都闲待着吗?”妈妈问。

我说是的,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在深圳找工作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容易。”

妈妈沉吟一会儿,说:“如果真的很难,干脆你和小眉就回来算了。还以为你一到深圳就找到事做了呢。”

我笑了:“妈,这很正常,有很多人在深圳待了一年也没找到工作的。我这还算是幸运的。”

妈妈送我四个字:“好自为之”。

五年前我是通过门路进入家乡的日报社的。之前我是一家街道办小工厂的熟练工人,已有两年的工龄了。从一个工人跳跃到一名记者,这里面应该有许多鞠躬自省自强不息蜿蜒曲折的勤奋故事,像海迪姐姐似的一把泪水一路欢歌,成为天鹅之后放眼苍生,感怀时代悯人自己托生了个好时辰。

而我不然,从工人到记者也就一个下午的事儿。我父母都是大学教师,他们从前共同的一名爱徒混上了报社的副总编,上任后赶上那次报社向社会大规模招聘记者编辑,他是总负责人。妈妈备些礼品让我到副总编家里走一趟,还捎上我十八岁时在省级日报文艺副刊发表的一首诗作《敦煌故事》。这首诗是我在初二一个自习课上写的,写完数年之后也是托妈妈在省级日报副刊当编辑的学生发表出来。我自己挺喜欢这首诗的结尾:“我要以我的鲜血/渲染你黎明的景色!”这首诗改写了我的命运。

副总编对我的诗作赞赏一番,强调光会写作不行,干记者要有综合素质,包括至少要有一张专科文凭。他当场给我讲了会儿新闻理论,感觉我的悟性还行。待我回家后他打电话给妈妈让我明天去报社找他,妈妈客气地说:“先让他干着,不行的话再让他回工厂。”

我随着各色各样的应聘者一道参加了短暂的培训,之后被分到了社会生活部,与一年前分配至此的大学毕业生李桑田同一间办公室。

一干五年,我从一名蒙懵无知的小工人升华为礼贤下士的小记者,中间有报社的功劳,更有李桑田的培养。对我个人而言,记者很好当,会造个句子写篇作文你就能成为新闻工作者;不会造个句子写篇作文的也能成为新闻工作者,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们报社里就大有此类货色——有一老家伙,此生没听说他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个汉字,竟以高级编辑之誉光荣引退,想到他我徒生自豪,我至少比他强在发表过诗歌哩。刚到报社时我逢人就点头哈腰叫老师,叫了几年之后就改叫“老刘”、“老张”了。李桑田那时说:“你小子有点狂妄呵。”我说:“这叫成长。”

我屈指算了算,我整整在深圳待了一个月零六天之后才找到的工作,实属不易啦。期间,叫冷婷的保险公司业务员打过两次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加盟她们的公司,均被我婉言谢绝。第二次通话之后我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个晚上,琢磨着毕竟也是谋生的一种,干什么都一样,弄不好我天生长着根保险的筋以前尚未发觉干上以后能砰然辉煌了呢?我未把想法同老婆讲,只是自己折磨了自己一夜。

冷婷在第二次电话中说加入他们公司的条件很简单:热爱保险工作、有开拓精神、勇于创新、兢兢业业……这是大条件,小条件是标准免冠照两张、身份证、学历、简历复印件各一份、深圳市担保人户口本复印件一份、抵押金八千元……

“如果手续一时凑不全的话,先把八千元交了也行。”冷婷干脆地说。

“别的我倒是都有,就是没有八千块钱。”

“……这样吧,再给你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好了及时打电话给我。”

工作是在人才大市场找到的。同往常一样,我将一摞简历交给他们,对方的答复是“等我们电话”。其实这一个月间我也等到了几个要我去面试的电话。但都不是媒体,所以我的出身大打折扣,我只有干记者的经验,这经验对他们来讲是累赘,不实在。他们更需要有“熟悉传媒”的人士,说白了就是在新闻单位熟人多,公司的宣传能通过你借上光在媒体上发点不花钱的宣传稿子;或者要那种所谓精通市场企划的人,这类人一般都得是销售员出身,东投西靠哪里都是他们的天下……人就像耗子,越费劲越往里钻,因为总觉着难钻的洞里面有好玩艺在那摆着。在没工作的时候我根本不想回东北老家,我是只耗子,怎么也能在深圳找个洞——能让我钻进去的洞吧。

这个洞在我递交简历的第二天回电话,让我去面试,是家名叫《资讯服务导报》的小报社,“上午九点半,你坐车到泥岗桥下车就看到了。”带着清淡的四川口音的女文员告诉我,“不要迟到哦。”这样的通知我已听到几回了,多少有些麻木,但往往在你的不经意间,运道就来了。

最近老婆吐得挺厉害的,厉害到我再置若罔闻我就是陈世美一样。有时吃着饭,她涨着脸猛地冲向卫生间;睡着觉,恶梦似的突然坐起,捂着嘴哇哇地到水池边漱口;或者正洗着澡顺势就吐了……

我当然心如刀绞。有时我会故作惊讶地问她:“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起初老婆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咽喉炎,或今天吃腻了。到了后来,吐了就吐了,完事后沉默。

居然是一种理直气壮?!

面试大获成功!我那张苍白孱弱的文凭没成为阻碍,我五年的工作经验成了成功的弹簧。他们要“成手”,几乎问都没问我的学历,只对我的从业经验感兴趣。一月余的寻工经历,让我吃了很多文凭太低的苦,《广州晚报》驻深圳记者站招聘记者,在电话里我们谈得热火朝天,最后得知我原来是函授文凭时,那边像碰上了瘟神似的赶忙挂机。

我真的没料到深圳也存在着这么严重的学历歧视。在家乡的报社,本科毕业的李桑田们似乎生下来就要比我高出一头,让我总觉着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是一件多么侥幸神奇的事情啊。黄涛认可了我的能力和才气,他是学教育出身,他说:“萧寒你是中国封建教育制度下的牺牲品。”听得我莫名其妙。

《资讯服务导报》是由几大财团集体融资,两岸三地同步发行的一张指导服务类信息报,走的是股份制路子,正式出刊以后,将在海内外统一上市。“这是国内首张可以上市的股份制报纸,是一张以企业化经营思路运行的现代化新闻纸。在中国新闻史上,《资讯服务导报》将是报刊改革的里程碑!”面试成功后,干瘦的腮上却垂着两块赘肉的社长豪情万丈地对招聘上来的我们介绍即将的事业,他讲到兴奋处很奇怪,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眼却死命睁大,我们不禁为之恐惧。

我们?很有意思,从现在起,我与我的同事们可以站在一道壕沟中存活了。总共招聘了二十几个人,其中编采十人、广告员十余人。男性只有四名,其余皆为女生,个个花姿招展,想必为了这个工作,每个人都花费了些许心思。女孩子都是画家,成功的喜悦并不一定来自别人的肯定,而是对自己画艺的满意,——脸是画布。

社长、副社长、总编辑、副总编辑一溜人对我五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表示认可,他们让我谈办报思路,我谈得大义凛然,其实不过是我家乡报纸的一些耳熟能详的老套话,无非是什么“编辑思想要尽量放开”、“版面语言要生动”、“运用大图片和爆炸性标题”等等。几个人听后彼此相视几许,恍似默契地纷纷点头,然后两块赘肉嗓音干涩地说:“你被录用了。”

接下来告知我未来的收入:试用期月薪三千,三个月后正式聘用者月薪五千。

我想我现在终于有了询问真实理由的资本。回家将喜讯告知老婆,郑眉灿烂地笑了一下。接下来,她说:“有些事,我想我不能瞒你了。”我说:“到了现在,我想我也应该知道些什么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咬了咬嘴唇,从卧室的床下抽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纸箱,上面有三个大写的英文——“ibm”。

“这是送给你的。”她沉甸甸地将纸箱抱到我旁边。

我盯着她,她就那样让我盯着不看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低着头说:“再给我一周时间,一周后我告诉你所有的事。”

我平静地说:“你怀孕了。笔记本电脑是对我的报偿,你不可能赔偿我名车豪宅,至少是目前你只能弄到这么个玩艺儿打发我,你不再是我老婆了对么?”

她低头不语,面色坦荡。玩着自己的手指。

“为什么一周后告诉我所谓的真相?铺垫了这么久,为的是不伤害到我?”我问。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她挑衅似的转过头来。

“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的,是命啊,我们的命就是这样的。一周以后,我再告诉你。这是祝贺你找到工作的礼物,不是报偿。”

我冷笑着说:“你就不怕我摔了它?”

她也笑笑,说“我的确怀孕了。”回到卧室,轻轻关上房门。

第七章

李桑田出车祸了!妈的不给我质问他的机会。——从郑眉告诉我她的确怀孕了那一刻起,我就坚信不疑认定她肚子里的种子是李桑田种下的。当天夜里我对着天花板想像他们作爱的场面,就像看a片一样与我无关。我奇怪自己的平静,没想到的是,来到深圳,包括婚姻都要从头开始。我觉得,郑眉的变勿庸置疑,就是我自己也开始变了,变得从容淡定,或萎缩低迷。

车祸的事我是听董方说的,在我找到工作的前两天,他在蛇口喝了很多酒,夜里往回赶时,车子转了向,从立交桥上飞下来。像电影里演的飞车特技那样,白色富康飘飘悠悠墩到草地上,前后盖全弹开来,他的脊椎被墩得错了位,又给充气垫死命顶了一下,当场成了烤鱼片。这世界充满了不可预料,特别是生死,当然更包括生死之间的半死不活。

董方说能作为植物人活下来就算万幸了,又没有老婆,这辈子该怎么办?

我笑着说会有人照顾他的,这是命嘛。

董方说他都这副德行了你丫儿怎么还开这种阴损的玩笑?我听说了你扬他一脖子酒,都是开玩笑的你丫儿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董方和肖晓每人给李桑田掏了一万块钱存到医院里,费了很大波折打电话给李的父母,过两天老人该到了。想想也是,即便李桑田真的让我当了四个月的王八现在他也是人间惨剧的主演了,生死之间,还有什么样的理由更让他对不起别人的?

我把这事告诉了郑眉,她很惊讶,但据我的观察她绝不是安娜看到渥伦斯基从马上摔下来时表现出的那种情人式的惊恐,她是对一个熟悉的朋友——我们都认识的朋友——摊上祸事时的正常表现。

还没到“一周以后”,她依然镇定。

我们到深圳第一医院去看李桑田。如果不是看到坐在病床边的肖晓这辈子我也认不出李桑田究竟躺在哪一张病床上。李桑田的脸已肿得变形,氧气罩架在肿脸上粗看像个宇航员,木乃伊似的身体用白纱布裹得结结实实,一同绑在身下的还有几块矫形板。

郑眉看不下去,躲到走廊里偷偷哭。我突然间找不回当年同李桑田要好的感觉,不如说病床上躺着的无非是一具与我没什么大关系的木乃伊。仅仅就是因为我的猜测或者怀疑?因为那天酒桌上的小冲突?总之站在李桑田的病床边的我心境平淡,望着什么变形物件儿一般的他。

肖晓说《深圳经济报》出了些钱,加上李桑田的积蓄和大家凑的份子,将将够目前急救的费用,车子的保险也许能要几个钱……萧寒你刚找到工作,你们俩就别给钱了。

我说:“他真的成了植物人了吗?”

“不止啊,可能比植物人要惨得多。全身骨折呀,清醒过来疼也疼死了。”肖晓说。

像块红烧肉似的李桑田一动不动,根据仪器能看出他在微弱呼吸,屏幕上判断呼吸的数据彷佛在挣扎着跳动开来。他的报社的同事呼啦啦走进病房时,我和郑眉离开。

新报社新气象!刚刚上班的我们有如新学生开学,大家彼此嘘寒问暖。在家乡时听说深圳缺少温情,现在我倒觉得这里像一团烈火,把我们的脸膛映得红彤彤的。二十几人,其中有两名女生很靓,一位来自广西一位来自四川,很不错的是广西那位的办公台挨着我。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叶惠玲,你叫什么?”我说我叫萧寒,来自东北辽宁。“好远呀,还没去过。”“有时间的我带你回老家看看,尝尝东北的老苞米和猪肉炖粉条。”“我比较爱吃东北菜里面的酱骨架。”……瞧瞧,这么容易就套上磁儿了。心里倏地闪了一下老婆呕吐时的模样,倒觉得自己现在很是坦然。

郑眉送给我一台价值两万多元的ibm笔记本电脑,我将它踢到床底。自那以后,我们两人讲话的频率明显减少,像一辆用旧了的自行车突然间有了崭新的光泽,彼此都不适应。我遵从她的“一周以后”,距离周日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开始愈发急躁、惶惑、紧张。我每天故意很晚回家,下班后先到市场门口的麻辣摊吃碗麻辣烫、喝瓶啤酒,再慢吞吞上楼。她每天都把晚饭用报纸盖住留在桌上,我回来后简单吃几口,她再将碗筷收拾下去。彼此无言。

我很沉稳。

上班第三天,总编黄兆峻宣布开始筹划试刊内容,《资讯服务导报》共三十六块版,分“深圳经济”、“深圳地产”、“美食坊”、“乐天派”四个版块,除去封面版和封底版,每大块由八个小版构成。我和叶惠玲负责封面版和“深圳经济”版。

“大家都应该了解深圳与别的地方有很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深圳速度’,当年国贸大厦的建设速度是一天一层,我们现在有没有信心搞他个一天一块版哩?”黄兆峻在大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自言自语似的向我们训话。美术编辑曹雄飞小声回一句“有信心!”黄总没听见,叶惠玲听见了,小声说:“你有信心你来做版好了。”曹雄飞冲我们这边做了个鬼脸,众人哄地笑起来。

黄兆峻莫名其妙:“我的话很幽默吗?”

曹雄飞来自潮汕地区,普通话说得呱啦呱啦的,他回答:“不是啦,是你的话语中透着幽默成份。”

曹雄飞挺逗的,脑子反应也快。大家午餐时,他用筷子夹着一个米粒说:“这一粒米呀,要经过三十道工序哩,所以我们要珍惜粮食。”

来自四川的美女冯美好把没吃完的半盒饭推给他:“这样好了,我刚想浪费掉剩下的粮食,你替我珍惜一下吧。”

广东人都好色,曹雄飞验证了这个定论。曹雄飞趁势摸了下冯美好的手幸福地说:“我要是吃胖了没人爱了你得负责呀。”冯美好嘻嘻笑说:“我一定介绍一个爱你的胖子给你做太太。”曹雄飞说:“都是颠倒配的,男胖子配女瘦子,你勉强够瘦。”冯美好立了下眼睛冒出句四川话:“格老子打死你这个龟儿子。”“好痛呦好痛呦!”曹雄飞端起饭跑了。

下午我们几位男性到走廊抽烟,不抽烟的曹雄飞也凑过来,直接了当地问我:“你们东北的野鸡贵不贵呀。”我答:“不算贵,一百五一只吧。”他惊讶道:“那还不贵?在深圳,这个价钱路边野鸡都能买两只了。”接着他眯着眼睛看我:“你好有福分哪,挨着个靓女。我坐在门边,谁也挨不到不说,总编一出门就能看到我,好烦啦。”

在这二十几名同事中,我的年龄算第二大,比我还大几岁的是安徽人齐仓,此人同我一样干了七八年记者,跳槽到这家报社。这哥们烟瘾极大,一包烟还没到中午就全抽光了,之后就开始蹭我的烟抽,平时我一天一包烟正好,这回还没到下班时间,我的烟也被抽光。长这么大我还没同外省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性格与东北人的性格究竟有多大差别、他们友情观念怎样,有时候他蹭烟把我给蹭得烦了,就说没有,他竟有凭有据地提醒我:“你的包包里,在那里面有烟。”靠!那是我备用的烟,这小子居然趁我不备翻了我的包?!

报社新建立,人员不算多,连编采带广告再加上大总编小总编全体人数不过三十人。编采十人,黄总说:“试用期期间,每个人都要努力,三个月后,将在这十人中选出两名组长,另外,还要挑出几名专职编辑,其余的做记者。”

大家心里有数做编辑将是比较稳妥、相对来说也比较清闲的工作,而满世界乱跑的记者将是个野狗行当,谁都知道这美其名曰的报社是民办的,无官方依据的小报,不具备发布新闻的权威性,做记者,名份上就差一大截,就别提四处采访了。曹雄飞呵呵笑说:“这样才锻炼人嘛。”他是美术编辑,当然不用出去乱跑,叶惠玲吃饭时当众顶撞他:“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曹雄飞只是眯眯笑,盯着叶惠玲不答话。

丰收保险公司业务员冷婷再次打过电话来,恳切地想同我当面谈谈,“如果一时没有八千元的话,可以减半的。”她在电话里说,“其实那些条件都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你这个人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我以遗憾的口气告诉她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报社。她说那也需要同你谈谈。我警惕地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叹了口气说我只想争取一位好同事,与我一起并肩作战。听完这话我心里悠悠掠过一阵极温暖、极惬意的暗流,缓缓在全身扩散。多好的姑娘呵,多好的同志呵。

我们在距离文锦渡关口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吧里见了面。这次她画了点儿妆,看起来稍具老气,散发着笨拙的性感。捧着杯子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同我讲话时盯着别处。我诚实地告诉她我是记者,做了五年的记者了,除了采写编辑新闻我不懂也不会别的,然后我更诚实地说:“那天在人才大市场我心里挺闷的,刚来深圳几天,找不到能够交流的朋友,正巧碰上你,就解闷似的同你聊了几句。对不起啊。”

她脸上瞬间闪过一道失望,说:“没什么的。但我这个人是这样,能争取的,哪怕用显微镜才能看出的机会,我也要努力。”

我说你这句“用显微镜才能看出的机会”说得好,让我深刻感受出独特顽强的深圳风格,以及坚韧不拔、誓不罢休的工作作风。

她淡淡地笑了,接着正色说:“我们公司可以兼职,您可以一边进行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通过干保险业务增加自己的收入,何乐不为呢。干得好了,光兼职就能月入五六千元……”

“我不是那块料哇。妹妹。”我接着赶忙冲愣怔起来的她解释“妹妹”这个称呼在我们东北老家是对女孩子的昵称。“称呼模样好、性格好的女孩为妹妹是对她的褒奖和尊重。比如,在饭店你不能像深圳这边喊‘小姐’,得喊‘服务员’或‘小妹儿’。喊‘小姐’的话会遭骂的,因为东北女孩认为‘小姐’是流氓称谓。”

她咯咯笑,“你们东北真有意思。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可以啊,我带你去,带你去吃东北的老苞米和猪肉炖粉条……咦,你喜欢不喜欢吃酱骨架?”

“喜欢啊,我经常与同事们去这边的‘东北人’饭店吃酱骨架,很好吃喔。”

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用冷婷的话说。我也真诚地说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她眼睛亮闪闪地说会的。但时不时她会打断一个话题切入到让我加入保险行列的主题上来,经过几次避让之后我果决地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崩管兼职煮职炸职炖职还是烧职我都不能去。“不过,”我说,“我帮你留意着,如果有需要做保险的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让你做成生意。”……

冷婷后来对我实话实说我的魅力在于交谈时偶尔流露出的诚实,“是不是你们东北人都这样率直,很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

我笑着告诉她是这样的,但我是个例外。

第八章

一周以后。

几天来我回家都很晚,版面一块一块地编辑出来,黄总精益求精,再一块一块地推翻重做。我们都不同程度地晕菜了。

回家时郑眉大多在卧室里躺着,作熟睡状。不管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我只是朝卧室里探下头聊表致安,自己躺在厅里面的小折叠床上。这张折叠床是她在租这套单元时房东做为赠品送过来的,刚刚租到这间房时,这张小床成了她惟一的倚靠,她说晚上下班推开房门,看到床就感到相当安全。

早晨起床,郑眉红光满面,将做好的早餐摆好让我吃,那个礼貌劲儿好似就义前的烈士。我闭口不谈今天是她一周前承诺的时限,我也冲她礼貌。俩人儿假模假势地你推我让像在演一出蹩脚的室内剧。心里别扭极了。

她来深圳半年多了。半年,让一个女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偷眼看着坐在对面底头吃早餐的熟悉的老婆,面色苍白,双颊瘦削,睫毛长长地忽闪着。她握着筷子的手指是纤细光亮的,像几根嫩嫩的植物。那是一双柔软的轻盈的手,曾经摩娑过我的周身以及被我紧紧的握住过。

她感觉到了我的偷看,猛地抬起眼睛,正视着我凛然地说:“晚上下班,你会明白一切的。其实我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复杂,与任何人都没关系。你不要无端怀疑李桑田,你应该知道在他出事前我很讨厌他,现在……我是可怜他。关于我自己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更反感你卖的这些关子,无聊,太无聊了……”

“冷静点好吗?”她幽幽地说,“来深圳以后,我对很多事情看得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你。”

“我是牺牲品?是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我们依旧是夫妻啊。”

“滚一边的夫妻!”我低吼,“老婆的肚子被别人弄大了这算什么混帐夫妻。”

“你要是老这样,我们就不必谈了。我去上班了。”

她把自己的碗筷端到厨房,再到卫生间漱口、照镜子,再穿上外衣,始终未看我一眼。今天是周日,照理她应该休息,而我倒是要去报社加班的。我注意看她的肚子,依旧小巧平整,不见有隆起的痕迹。从她两个多月呕心沥血的妊娠反应来看,她不应该是这样儿的啊。

门关上以后,我含着一口肠粉僵坐了有半个多小时,咽下去时都忘了嘴里还有东西,吓了自己一跳。

晚上,晚上我等着,看她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这答案即便是镶上金丝边喷上法国香水,也是让我窝火、让世人共愤的无稽之谈。

我试图将自己搞得轻松,去报社加班的路上我痴呆呆地冲所有人微笑点头。深圳的阳光像一页精白的纸平滑光洁,将这座城市晒成一位肌肤细腻的女郎。快乐是多么美好,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快乐?我嘻嘻哈哈地来到报社,经过叶惠玲时我甚至放肆地伸手撩了一下她的头发。正专心打稿子的叶惠玲猛地转头看我,我微笑着:“对不起哦,我今天……有些兴奋。”

叶惠玲翘了翘眉毛,“哪方面的?”

我满脸臊热:“整个身心。”

叶惠玲轻佻地“哦”了一声,继续打稿子。

然后我开始一边摆弄电脑一边哼哼《青藏高原》,哼到一半时叶惠玲转头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抽草了?”

“什么?什么抽草?”

叶惠玲笑笑:“一种化学物品,易使人变态。”

我明白了,“你今天看我……变态?”

“刚做完变性手术似的,吵死我了。”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莫名其妙地兴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嘛。”

“是不是你们东北人都这样?”

“也不是……我是例外。”

“要死啦——例外!”她继续打稿子。

我平静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想给郑眉的那个盛泰服装公司打个电话,想告诉郑眉我将于几时归家,也就是提醒她今天晚上我的态度将是庄重严肃的,希望我们能有一场平静正式的交谈。但越想越生气,手开始剧烈抖动,干脆不打!放下电话自己走到走廊,喘着粗气抽了根烟,快抽完时大仓猫似地蹿过来:“哥们儿,借根靓烟儿。”我把半盒烟都塞给他,他竟客气得不行,只拿出一根,再将烟盒死命塞给我,“别别,我又不是抽不起烟,我是不想下楼去买。”

定完了神,我走回座位,叶惠玲迎过脸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什么问题。”我也迎向她。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脸色很难看嗳。”

“你问问题,别管脸色。”

“那一要如实回答哦。”

“问吧,东北人不打诳语。”

她左右看看,小声说:“你有没有背着自己的老婆出去嫖过娼?”

“当然,不止一次的。”

“嗯,你有没有情人,老婆一直不知道的?”

“没有。”

“嗯,你有没有暗恋的对象,指婚后的暗恋哦?”

“有,就是你!”

她点点头,面向电脑读起来:“你是个矛盾型男人。你想对家庭负责,却又不愿承受那种压力。你对工作尽心尽力,却总是得不到上司的赏识。你太太在你的家庭观念中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半儿,但在你的爱情观中你的太太可有可无。”

我爽朗地大笑,“再算算我的情人是不是你。”

“要死啦,不许与同事开这种玩笑。”

我再去撩她的头发,被她灵巧地躲开,面色严肃。这情景恰被曹雄飞看见,他呱啦呱啦地笑着冲我挤眼睛,我怂怂肩膀。

推开家门,发现屋子里的灯亮着,但没有人。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页纸和一叠钱。郑眉回来过,又出去了?

纸上写着:“不要找我,我到深圳的另一端居住,我很安全,不用挂念!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在你来深圳的一个月前就发觉自己好像怀孕了,没料到事以成真!来到深圳,如你所说我变化了很多,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但这是人生,是命,没人抗拒得了。我们夫妻一场,在深圳就不要强调谁对得起谁或对不起谁,太追究责任会损耗健康的。

“你也许感觉得出来,为什么在你找到工作以后我才告诉你我怀孕了,深圳的压力很大,一旦工作起来会把很多事情从脑子里磨淡。待过一段时间,我们彼此再冷静一些,我再打电话给你。存在着的事情,是没有谜底的。不要打电话问盛泰公司,我已辞职。桌子上的钱是给你的,是我的微薄心意,是辞职的最后工资——多给了我两个月。愿你幸福、健康。眉……”

我将这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躺在床上,后背被咯了一下,抬起身发现是屋子里的钥匙。女人终归是女人,绝情之彻底让人折服,这种绝情有如悬崖峭壁给人一种突兀的窒息。我的老婆呵,生活了四年多的我的老婆——像烟雾似飞了——有预谋有动机地飞了——这不是可怕还是什么?

我毫无力气,还是颤微微地将桌子上的那叠钱捧过来数了数,一共是九千六百元,她三个月的薪水。我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在灯光下反复地看,恍惚间感觉这张钱里有烟雾在飘散。眨眨眼,烟雾消失。

此刻感觉有如小时候爸爸妈妈突然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不知所向。我将钱散放在床上,脱光衣服洗澡。摩娑着我们共同用过的香皂,我突然泪流满面……

第九章

周一是深圳最繁忙的日子,上班挤中巴时我被一只莫名其妙的脚给踹下车,挤第二辆时我也想踹人,未等抬腿却被一大团挤车者给稀里糊涂地送上车。然后再赶大集似的奔到布吉联检大厅排队,我看见有个无证的瘦高个儿与联检武警吵起来,两人有那么两三步的距离,武警讥讽地喝道:“有本事过来呀!”瘦高个儿嗫嚅下嘴,后退着跑了。

走出大厅坐上大巴,心情稍有舒缓,拿出手机拨郑眉的号码,果不其然电话里传来的是“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一早起床我就连连地给她打电话,传过来的都是这老女人的声音。车窗外是深圳的早晨,阳光灿烂,人流如潮。勿庸置疑深圳城市的规划及绿化是国内最好的,满眼的整齐的绿色和错落有致的各式建筑能令人心驰神往,但早晨的深圳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忙碌,即便是在宁静的植物和宽阔的楼群的映衬下,这种由人表现出来的忙碌有如剪影,给人一种不期然的无耐感。

还有伤感,更是由人造成。

坐进格子间,我操起电话打去盛泰公司,那边是个女孩接的:“你好,盛泰公司。”

也许是着急,我的声音很粗:“麻烦你找一下郑眉。”

“她已经走了哦。”

“去哪儿了?”

“她已经辞职两周了,去哪里我们不清楚……请问您是我们的客户吗?”

“不是!我是她老公。”

“呀?……”女孩惊讶了两秒,“她她两周前请辞,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就这样好吗,再见!”

“麻烦你……”没等我再说,那边挂了。

除了李桑田,再有就是董方和肖晓。在我的范围内深圳没有第四个熟人,我在记忆中搜寻她在深圳认识的人,只有盛泰公司是具体的,她提到的同事或朋友我都没有印象。我试着在电话黄页上找她刚来深圳时就职的那家台湾玩具公司,但名称我早已模糊。

我再次拨通盛泰公司,那边是一中年女人接的。我说找郑眉,并说我是她的老公。“您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供职?”我客气地说。

“刚才苔瑞不是告诉你了吗,郑小姐离开公司半个多月了,我们这边根本不清楚她现在在哪里。”女人有些不耐烦,“公司也没有打听辞职员工的义务,对不起,就这样,再见。”

这就是深圳啊,没有人会为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有半点的在意与同情,当然,也没有那份更卑鄙的兴灾乐祸;但冷漠,似乎要比兴灾乐祸更残酷。

内心烦躁是切切实实的,昨天还挺会掩盖地装轻松,今天算是完球子了,沮丧至极,看见上班来的漂亮可人的叶惠玲,连打招呼的气力都没有。弄得叶惠玲挺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

“深圳经济”共四块版,我和叶惠玲每人两块,全是从网上摘的稿子,四块版不如说是四个大专题——为了省事儿。她从香港媒体网站上摘了一大堆关于通关的报道,加了个编者案,起了个题目《港人盼深圳,深圳盼港人——细说通关》。这样的报道在两岸三地都应该说是热点,深圳和香港方面为此都吵吵很长时间了,很简单的一个撤掉二线关却总是定不下来。结果此题大加黄总赞赏,并以此题为封面主打推荐阅读题目,于是我同叶惠玲商量干脆就让曹雄飞把联检站的大牌子给拍下来,直接做成封面。黄总看着大样,不住点头,冲叶惠玲微笑,弄得我和曹雄飞都酸溜溜的。

明天将正式出刊,所以大家上班后都弄得挺紧张,我就更不用提,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做为个男人,还有什么比丢了老婆更憋气的?!我在电脑上百无聊赖地校对自己的版面,一句话也不说。

快到中午时,妈妈打过来电话,我捧着手机跑到洗手间坐到坐便上。妈妈喜悦的声音:“小寒怎么样啦?”

我咬住嘴唇半晌才回话说挺好的,现在正在做版。

“小寒,昨天我和你爸去逛商场买衣服,没想到中奖啦,得了一台vcd呢。家里那台还在用着,想把这台新的寄给你们。”

我说不用了,现在我没时间看电视。

“小眉好吗?她还咳嗽吗?我前两天看报纸,说南方气候湿,她的关节炎可能会犯。我准备了点中药明天给你们寄去。还有你的肠胃,还天天早晨拉肚子吧,家里这边药都便宜,我用我的医疗卡买了很多,也一起寄过去,大概得一周时间寄到,你俩注意收一下。还有早晨你们要吃早饭,小眉的胃也不咋样,一定要注意啊……”

我死命咬住牙,眼泪和汗水山洪似的涌出来,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大幅度地颤抖,随之便是呼吸声加重。妈妈那边好像听到了,喂喂了几声。

我抖着嗓音说:“我……在听。”

妈妈接着放心地唠叨。

我突然控制不住喊了一声:“妈……”接着大口大口地抽泣。

那边急了:“怎么啦?小寒?怎么啦?”

我哭着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想你和我爸……”

妈妈的声音也有些发潮,她平静地说,“都这么大了,别像小孩似地总想家。我和你爸都好,你和小眉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你俩别吵架,好好过日子,好好打拼。什么事都是开头难,慢慢地就好了。”

妈妈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楚,只是一个劲儿地压抑自己,弄得耳膜都疼了。打完电话,我扔掉手机,捂住脸哭了好一会儿,等哭够了,激动平复下来,洗了洗脸回到格子间。同事们都在忙,谁也没发现我的红眼睛。

傍晚,我和董方、肖晓约好到李桑田病房会面。我买了束花,摆到李桑田床头,李桑田样子如初,一动不动,他的母亲努力地眯了眯红肿的眼睛冲我微笑。我摸了摸李桑田包裹着的额头,轻声说:“会好起来的,桑田,努力呀。”

在医院走廊,我同董方、肖晓说了我和郑眉的事,听得他俩愣了好半天。肖晓说:“既然这样,她干嘛还一个劲儿地催你来深圳?”

董方说:“女人的心思是最矛盾的,咱们现在先不考虑缘由了,得考虑把他老婆怎么给找回来。小寒你就记不起来郑眉在深圳还有哪些朋友?或者以前没察觉过她的……这个这个男朋友?”

我说:“我倒是怀疑过她的怀孕,但这方面她闭口不提,更别说那个男人了。”我说我曾怀疑过李桑田,两个人点点头,肖晓说:“看来桑田也许能知道些事……”

我们三人从医院出来找了家小饭店,要了几个湖南菜,他俩一劲儿说晚上还得编片子不能喝酒,就要了两瓶老金威我们仨分着喝了。我猜他俩的意思是不要让我借酒浇愁,弄得哭咧咧的不好收场。他们答应帮我找到郑眉,董方说:“在深圳这样的事很多很多,所谓适应深圳其中的一个因素就是适应婚姻的破裂及爱情的打击。”他说前几天发了条新闻,一容貌艳丽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在巴登街站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她下身流了很多的血。派出所的人把她带走了,经过询问才知到这女孩子被一富商男友抛弃后突然神经错乱,独自一人忘了回家的路。夜里被流浪者强暴。后来这女孩可能被送到收容遣送站了。肖晓说,那女孩到收遣站可能会更惨。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有得是两口子如胶似漆好得不能再好,一到深圳就离婚了的。再说,郑眉都那样了,我看你还是平静面对这件事吧。”董方说。

吃完饭,他俩开车把我送到布吉联检,我径自走回去。

第十章

我与郑眉是经人介绍相识、相恋到结婚的,同所有正经人家的孩子一样,我们俩的恋爱和结婚充满传统味道并且按部就班。同她认识前我曾自由恋爱了一女孩,处了大半年多,那时年轻,两个人经不住新鲜偷尝禁果,男女那点事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干齐活了。认识郑眉后,我俩礼貌相处,对婚前性行为她极力反对,有好几次我俩铺垫得欲火中烧、箭在弦上,就要发射时她呼地坐起身,整理衣衫凛然说:“结婚以后才可以这么做,我们先忍一忍吧。”我几番开导她做那件事是多么美妙过瘾,只有在婚前才有更真实的强烈刺激。她充耳不闻,反倒告诫我要洁身自好,我一急就说“这么活憋着就洁身自好了,憋出病来等结婚再废了……”她只是吃吃地乐,然后扑到我身上红着脸说:“再等等、再等等吧,等结了婚什么都是你的了。”听完这话我更是饥渴难耐无法自持。我俩相处了半年,之后水到渠成地举行了婚礼。结婚当夜,我们做了第一次爱,她对这方面欠缺太多,很生疏也很紧张,我累半天几乎是白忙活。

她应该说是一十足的正经女人,在她身上体现不出半点营营苟苟的龌龊情怀,怎么到了深圳就……

我只要有点空闲就打她的手机,孜孜不倦地一遍遍听那老女人的机械提示。我一直对她的“一周以后”告知我答案表示怀疑,为什么要“一周以后”,刚刚过去的一周对她的出走决定及狠心离开我究竟有什么联系?

在此之前,我们是相爱的吗?

来到深圳,我注定要被最近的亲人给这么无缘由地耍一下吗?不!我身体里也流淌着充满杂质的血液,这些不纯净的血也能激励我背叛婚姻。我不会为了谁独守空房,特别是当了几个月也许更长时间的王八之后,我有理由再创自己的幸福!妈的。

早晨醒来,到楼下快餐店吃了碗肠粉,看到饭桌上放着份报纸,上面有很多租房、售房广告,我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布吉关外住着了,家已经不存在了,只有我一口儿,我应该找个离单位近一点的地方住。《服务资讯导报》近期要搬家,最初想搬到彭年酒店,后来差到午餐上,彭年酒店开价是十元一例,报社出到七元,双方都不干就算了。刚刚传来的消息是搬到帝豪酒店对过的百合大厦。曹雄飞说那个地方还不错,坐车也方便,“巷子里有家果肉店,里面的鸭子好好吃哩。”

深圳的办事效率的确是快,搬家消息还没传热乎,这天一早黄总就告诉大家明天到百合大厦二十八层上班,“我们包租了整个二十八层,还算宽敞明亮。”黄总喜滋滋地说。

我在距离百合大厦不远的一幢公寓楼租了间三十平米的小房间,月租一千,里面有床、沙发和半新的电视机,装修得还算干净,房东是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出租车司机,这小子炒楼花买了两三套房子,“这间房别看不大,但好安全啦,隔音很棒,屋子里同时玩三个大波妹外面都听不见声。”房东挤着眼睛嘻嘻笑说。我打着哈哈说那你今晚上给我找一个吧,这小子打一指响:“没问题,要什么样的,高矮胖瘦?什么价位的?”我冲他喷口烟,说:“租金这么贵你就不能请我玩一个?”这小子指着我嘿嘿笑说:“都说东北佬豪爽,你这东北佬好鬼哦。”

第二天我就把布吉镇的那个房子退了,房东找回我五百元押金说屋子里的东西全都得搬走,我从来都租的是清水房。我环顾了四周,床、立柜、写字台都是郑眉从走廊里拣来的,电视和洗衣机是我俩后来买的二手货……我把钥匙交给房东说明天我找搬家公司来搬,房东还纳闷问你没钥匙怎么搬家?我说到时我找你就是了。

——我不想要“家”里的任何东西了,包括床底下还藏着的那台崭新的ibm笔记本电脑。

躺在新租的公寓楼里的床上,电视开着。心里依然阵阵发紧,郑眉走后,我的心就没轻松过。房东说得对,这房子的确安静,如果不开窗,外面的车声人声统统进不来。我到楼下士多店买了四瓶金威啤酒和两根香肠,坐在沙发上独斟自饮。一口气喝掉大半瓶酒,正吧哒嘴时,手机铃响,董方慌张的声音:“小寒你现在忙吗?那什么,桑田……不行了……”我跃起身穿上衣服走出门去。

李桑田刚刚咽气,到死全身也没脱离开密麻麻的绷带,医生说是脑急速萎缩导致的脑死亡,大脑死了,身体活着也没有用。我们只能从仪器上的线判断出李桑田已驾鹤仙去。他一直处于极度痛苦之中,好在一直昏迷,脑萎缩导致他不知道自己是痛苦的。

病房里已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大部分是李桑田在《深圳经济日报》的同事,我冷眼看那些女人,感觉每个人都是李桑田说过的那个“喇”。我,董方和肖晓也帮不上什么忙,过去同李桑田的父亲、母亲握了握手,两位老人的苍老劲儿让人看着心碎。董方和肖晓眼圈红红的。我突然没有一丝要落泪的感觉,悲伤是有,但不凝重,像倒入咖啡中的奶精,倏地便散开融化了。李桑田是同我共过事并且成为朋友的人,男人间的情感应该是细腻至深的,但此刻望着他已成木乃伊了的遗体,我感觉很淡。或许是因为郑眉让我对已经死去了的李桑田还耿耿于怀,哪怕他是朋友。女人的力量,无穷无尽啊。

然后我回到新家,漱了漱口冲冲晦气。坐下来打开电视继续喝剩下的啤酒。晕晕乎乎间突然想起冷婷,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那边很快就接了:“您好,是萧先生吗?”

我笑了,打一酒嗝:“客气!是我,叫我小寒就好。怎么样,在忙吗?”现在是夜里十点半,深圳人一天里最精神的时候。

她挺兴奋的:“不忙不忙,我在看电视。嗯,怎么样,想好了要加入我们的团队?”

“你急啥,”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顿了顿说,“不是这事儿。在深圳我没有朋友,你应该算是一个了,我现在就是想找你谈谈。”

那边的口气有些许放松:“哦,谈什么呢?”

“我……我的一位从前的同事,东北老家的同事刚刚去逝,是车祸,在医院里抢救了半个多月……”

“天,太不幸了……”

“所以我……有些悲伤,就想找你聊聊天。”说这话时我嘴角挂着丝微笑。

她叹口气,说:“那就工作吧,把自己弄紧张起来,悲伤的事啊不愉快的事啊就会慢慢磨掉的。”

“可是情感……是很难清除掉的这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特别是在失去一位好朋友的时候。所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把我当做你的好朋友。”

“又客气了。对了,最近这几天你工作怎样?”

提到工作,她就喋喋不休起来,话语里不时夹杂些口号、表决心之类的词句。她不知道我打电话给她的原由是因为我老婆跑了内心空虚潜意识里要找个人填补,而我借着点酒劲儿却是真的想找茬儿同她套磁然后将自己的情怀交给她。

这个茬儿是上天给的,上天在这个当口儿恰逢其时地夺去了李桑田的命。后来我又同她谈了半天李桑田,是笑着谈的,谈我们曾经的采访经历和在一起闹过的笑话。在聊天当中,我有意无意地探听到她也是在深圳独居并且还没有男朋友。

我决定追求她!

第十一章

晚上,大家对第二期《服务资讯导报》试刊痛骂不止。黄总去电视台做谈话节目了。大家信手拈来,连黄总都骂了。那个瘦瘦的满脸赘肉的社长吴村下班前到大办公室探了下头,等他走后,曹雄飞朗然唱一喏:“傻逼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就连叶惠玲也跟着哈哈大笑,足见大家对这张报纸的不屑一顾。

是这样的,第一期的报纸还算可以,樱孩啦、版式啦应该说过得去。第二期的封面我同叶惠玲一直在揣摩弄哪种的好。这时副社长胡水刚刚从新马泰归来,拍了张人妖照片,非说这是泰国今年的国花,大家都看了照片,我当时不知好歹地还来了一句:“这是我们东北赵本山他妹吧。”照片上的女人黝黑发亮,两眼的确炯炯有神,但炯炯有神一般都形容某种年龄层次的人啊,胡副社长嘿嘿笑说:“还有一卷哩,我没洗出来。”

结果,胡副社长说服两块赘肉,非把那人妖上第二期的封面。黄总扭不过,赌气走了,留下我和叶惠玲,叶惠玲真的是满脸讥讽,胡副社长就拎着照片一个劲地看我。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看那胡副社长的样子同我刚丢了老婆一样落魄失魂。我说:“您就放心吧,这张照片我再用photoshop改一下,挺漂亮的一女孩。”叶惠玲当即丢我一眼,说了声傻然后又抿住嘴。我厚颜无耻地冲她笑。

待胡副社长走后,叶惠玲用家乡话骂了半天,我正色道你骂谁?她横过一眼:“骂谁谁知道!”我不再说话,用photoshop改装泰国老女人。心里本身就憋气,听着叶惠玲不着四六的语言,总觉得她在骂我。慢慢脸色发青,我正要厉色看她时,齐仓、曹雄飞捧着两袋包子冲进来,“还有谁还有谁,快来吃包子。”曹雄飞呱啦呱啦地喊。同事们都在紧张地组第三期试刊的版,无人留意这两位闲人。

我嚯地站起身:“东北佬在此一邀,要吃饭的,去楼下果肉店。”说完,我直愣愣地瞪着叶惠玲。大家松口气纷纷看我,齐仓道:“今天东北佬兴致所至,谁不去谁瞧不起东北人!”。叶惠玲终于抬起头:“啊,你们在说什么呀?”

楼下果肉店的鸭子真的是一绝,还有那甜腻腻的果肉。我要了十瓶金威,第一杯端给叶惠玲:“叶小姐,你的漂亮是我此生没见过的,但今天为了大局,我得同你喝第一杯。”

叶惠玲奇怪地看着我:“什么跟什么呀。为什么呀。我们俩挺好的呀。”

没料到冯美好端着酒杯冲曹雄飞一顶:“干了个龟儿子!”曹雄飞嘻嘻哈哈喝了半杯酒。

我抚着叶惠玲的肩膀,说:“我知道刚才你嘟囔着嘴是在骂我,我跟你说,东北人不打诳语,你烦胡副总编是对的,但你应该知道我也没办法……”

叶惠玲把我的手掸开,端着酒杯道:“我也没有办法,人人都没办法,那么,这世界是谁的?你的,还是我的?”说完,将一杯酒喝下。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端着酒杯看齐仓,齐仓发觉了,扬着酒杯喊:“来呀,每人敬东北佬一杯,谁不敬谁就是东北佬。”

我憨笑着迎战。叶惠玲、冯美好每人敬了我两杯,加上其他人,灌了有四瓶多酒,我的眼神有些发直。叶惠玲瞄了一眼冯美好,晕乎乎地举着杯子对我:“这样,东北佬,咱俩一对三,你一我三好不好呀?”

冯美好耸了下肩,“还有我呀,我们一对八,你一我八好不好呀。”

叶惠玲正色道:“萧先生,对你的敬仰我是如滔滔江水,你对我是不是连绵不绝呀。这样,你能喝多少是多少,我全喝掉了好了。”她腾地站起身,先将自己的酒喝干净,接着拿起曹雄飞的酒喝光、再抢冯美好的酒,冯美好急了:“这是我和东北哥哥的酒,我要喝嘛。”

叶惠玲一气喝了两杯酒,颊上红晕朵朵,道:“这个胡副社长!我们还能跟他干吗?”

曹雄飞掂了句:“傻逼呵傻逼,谁傻逼呀我傻逼。”

冯美好又来敬我,一连三杯,四川女孩能喝酒,喝完后我酒杯里还有点沫,冯美好差点将酒瓶顶我鼻子上:“东北佬还剩酒吗?”把沫喝完,我一路踉跄逃向厕所,吐了一路,回来时,曹雄飞说:“这小子喝多了。”

吐了以后肚子倒挺清静,我端着酒瓶:“东北人不打诳语……”

后来发生些什么就忘了。只记得曹雄飞和冯美好坐在我家的床上,我四脚朝天地躺着,冯美好拿了块湿手巾给我擦了擦脸。一夜都在翻江倒海般的感觉中度过。半夜上厕所一摸裤兜,钱包无人动过,这表示这顿饭不是我请的。

第二天黄总一上班,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围上去痛说胡副社长的不是,黄总笑了:“你们这样讲我听谁的,这样,派个代表好不好?”

几个人把叶惠玲推上去,叶惠玲也不避讳,严肃着走进总编办公室关上门。

我、齐仓还有曹雄飞到门外走廊抽烟,曹雄飞眯着眼把玩着香烟在鼻子上闻。齐仓从我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点燃后说:“黄总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但那个胡副社长和吴社长来路有问题。”

见我和曹雄飞点头,齐仓道:“我看那个叶小姐不太地道,挺会装的哈。”大家一阵淫笑,纷纷肯定叶小姐的公关功夫。

我说:“在东北是见不到这么精致的女孩儿的,东北女孩粗粗壮壮,有着山高水阔的性感,但这叶小姐与众不同,精面粉啊。”接着我盯着曹雄飞道:“还有四川美女冯美好,都是尤物呵。”

曹雄飞脸倏地红了,“一般啦一般啦,不如你的叶惠玲。”

抽完烟,见叶惠玲鼓着腮坐在格子间,我走过去,瞄她一眼道:“老总透露些什么从实招来。”

“滚蛋!”叶惠玲腾地冒出这一句,弄得左邻右舍鸵鸟似地抬头看着我们。

一股血猛地涌上额头,我厉声道:“叶小姐你什么意思,我招你惹你了,凭什么骂我?

叶惠玲站起身啪地拍了一下电脑:“我说滚蛋就是让你滚蛋,我讨厌你!”说着话时忽然间双目盈泪,然后捂着脸冲出门去。我愣怔着站在那,不知所以。

纵然她是天下第一美我也不能受这种莫名其妙地窝囊气,我砰地推开黄总办公室的门,青着脸问黄总:“怎么了呀,叶小姐为什么这样对我?”

黄总盯着我的脸:“不为什么,因为下周我准备让你做一编组的主任。”

在三个月试用期未到时,社委会研究将编辑部这十个人分成两组,分别推出两个部门主任,这个消息最早是从胡副社长嘴里吐露出来的,他当时告知了叶惠玲,谈话中也许有某种承诺的成份。结果招至黄总的反对,胡副社长便将黄总的反对意见对叶惠玲和盘托出,但对此叶惠玲并未记恨黄,反之对胡的言之无效怨艾凿凿,所以对于人妖上封面的事她极力反对。

刚刚黄总找叶小姐谈话的内容并不是相关于胡副总的,而是对这次班子的安排对她做了说明。自我感觉一向不错的叶惠玲一下子懵了……

第二编组的主任由齐仓担任,齐仓瞬间成熟得有如绅士,他礼貌地冲我握了下手,主动递我一根芙蓉王,道:“兄弟,让我们为《服务资讯导报》的未来而努力!”

下班回家,我挺兴奋,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当主任的魅力,打电话给冷婷告知她我即将升官。冷婷笑着说:“祝贺你呀,那我应该请你吃顿饭。”

我说就今天吧,我整天日理万机的没空。她说今天可不行,老家来了位朋友。我笑着问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她迟疑了一下说“是女朋友来的。”

我说那好,明天一定要请我吃饭。她说一定的。

然后我分别打电话给妈妈和黄涛。妈妈听了好高兴,说:“祝贺你呀小寒。努力打拼呀。”

黄涛正在睡觉,迷迷登登地说:“哥们呀,给我们大伙争脸呵。”

如果不是那晚我又想着郑眉,我会睡得很好。但,老婆的身影鬼魅似地袭向我脑中,即便是在这个不大的新家,我也充分感觉到她去洗手间化妆以及在我面前换衣服的场景。

眼泪突然间就流出来,我咬了咬牙,把这份感觉生生地吞下去……

第十二章

冷婷在电话里约我在东门的101路大巴站点等她,没料到我坐的大巴遭遇堵车,她在站牌下等了我半个多小时。见到从车里走出来的我,眼神有些嗔怪。我笑着走过去,揽祝糊的腰。我这动作其实是在试探,但装得无意自然。在大巴上我就已经想全和了:如果她正色让我把手拿开我就拿开;如果她故意拧身躲开我的手我也不再去搂她;如果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会说我喜欢和你这样,然后再松开手……等等,但,惟一没想到的是她没表现出任何拒绝,听任我恋人般搂着她,弄得抚着她腰的我的手倒有些不大自然了。

“说啊你想吃什么?”她似乎也在故做轻松,我的手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想了想,口干舌燥地说:“还是你来选好了,我什么都吃。”

然后我们便不再讲话,在东门步行街上漫步,那架式有如俩早恋的初中生。东门商业街整齐干净,此前我同郑眉来过十几次了,郑眉很喜欢逛这里,我俩穿的衣服、裤子和鞋均从这里购得。东门的服装鞋帽总的来说不算贵,我买的衣裤都在百元之内,郑眉很能侃价,业主要是开价二百,她就先给五十,然后再往上加。弄得业主们一个劲儿地向我们坦白:“我们这边的价钱不是改革开放初期了,现在都是明价码,你们这么侃价我们只会赔钱的哦。”郑眉不依不饶:“你看我们这么寒酸就是冲你这里便宜才来的,你就当做做好事了,便宜些卖给我们,我们又不会把价钱宣扬出去。”……

我最讨厌逛商场,无论和谁,所以每次同郑眉来东门都是我同她先逛一两家店,然后我坐到外面抽烟或者买些炸肉串边吃边等她。

东门这地方从来都是人如潮涌、摩肩接踵,小偷成群。有人说,你要是没被偷过抢过那就不算在深圳待过;而被偷被抢的地方多是东门或者华强北一带。小偷们按出身地域分成几大门派,比如安徽帮、湖南帮、新疆帮什么的。据说最可恨的是新疆帮,先弄一听不明白汉话的小脏孩,跑你面前趁你不注意唰地夺了你的包,然后耗子似的蹭地钻入人群;你要是看得准追过去,那边一群脏兮兮的新疆人凶神恶煞地等着你。并且新疆帮之间也为了争地盘或夺取利益互相争斗,人人手持一把英吉沙小刀,剁人割人有如斩瓜切菜,好在他们不趁机袭击路人,自家人解决自家事,每次殴斗结束都扔下三两个浑身血污的同类……

曹雄飞跟我讲,有一阵子东门清净寡淡、门可罗雀,是因为出现了令人谈之色变的“针头党”,据称该党成员人人持一艾滋针,以针相逼抢劫财物,若有不从当即扎你那么一下,针里面到底有没有艾滋病毒并不清楚,但被扎的人吓也吓死了。

自那以后罗湖警方加强治安联防,隔三五步就有一监视器,监视器可放大到地上烟头的牌子都能看清。

现在恋人一般的我与冷婷,在东门步行街上徜徉踱过,看着周围三五成群的行人,我自心内感觉祥和快乐安全,一点也不孤单,这感觉与郑眉逛街不同,现在与这位新交往的小丫头在一起我徒生男人庄严之风格,以及重温起那份清雅还带点儿腻的初恋感觉。

我看见一群带着某某旅行社帽徽的东北人跟一导游在街上闲走,导游冲一家服装店挥了挥三角旗:“现在大家可以来这家店购物了,咱们时间不多,大家抓紧时间买东西。”那是一家买鞋帽的店铺,我以前同郑眉也去过,那老板心黑手辣,一双别处卖七八十元的旅游鞋她张口就要四百二。这帮没来过深圳和东门的老乡看样子今天是要挨宰了。

“咱们到这里好不好?”冷婷停下来,捏了捏我搂着她的腰的手。是家名叫“乐味”的西餐店,不大,窗户上贴着“鸡煲每例三十元”,我说:“行,不错,中西合璧的,问问有没有东北菜。”

冷婷看着我:“那就换家真正的西餐店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进去:“这里人少安静,甭换了就它了。”

小店狭小昏暗,但看起来蛮干净,屋子里叮叮当当地回响着钢琴曲。我俩手拉手找了个不靠窗的角落坐下,身着超短裙肤色白皙看起来性感可人的服务小姐拿来两个杯垫,又端来两杯红酒,告诉我们这是本店赠送的情侣酒。我挺奇怪地问什么叫“情侣酒”,服务小姐嘻笑着指了一下冷婷:“专门给你们喝的酒就是情侣酒啊。”冷婷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丝浅浅的笑。

既然中西合璧,索性我就点了盏鸡煲,然后我俩又分别要了牛尾汤、牛扒、猪扒和甜果冰淇淋、草莓蛋糕,想叫瓶红酒但我不知这店价钱的深浅就对冷婷说我们喝啤酒吧。金威干啤,一人一瓶,也贵不到哪去。

饭吃得很安静,我俩彼此无话,偶尔看一眼她,我就问:“味道怎么样?”她轻轻应答:“还好啦。”

啤酒她只喝了不到一杯,我最后喝下一瓶半。她突然抬起头问我:“你很能喝酒吧?”我说不,人多的时候随兴致可能多喝点儿。她闪烁着眼睛又问:“你赌博吗?”

这个问题是缘于她出身南方,南方特别是广东男人大都赌博成性,这一点恰是南方男人与北方男人最大的不同。我告诉她,东北男人除非混迹黑道江湖或达官显贵抑或为一方商贾,普通的东北男人是不赌博的,如果说赌也无非玩玩扑克或麻将,输赢几十或几百块钱的凑趣儿。至于真正赌博的东北人,可说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豪赌了。这方面的话题我在家乡日报曾写过相关报道,我来劲儿了:“有钱的东北人赌博的至高境界是推牌九,玩之前先雇一中巴车,双方各自带上几名配枪的保镖,让中巴车四处乱走,他们便在车内赌博,规矩按时间算,十个小时或八个小时,玩一回输赢几百万,有的达到上千万,再给庄家扔几十万底钱。经常在赌完之后出事,砰啪地发生枪战,出了事必有伤亡。所以一般此类大赌不是普通有钱人能玩得起的。”

听得冷婷双眼水汪汪的紧张起来。我笑笑:“这些都是听我家乡的公安局政治处的人讲的,我可没见过。但我以性命担保告诉你:我从来不赌,我不喜欢赌博。从前不现在不将来也不!”

她轻轻笑笑,说:“真搞不明白那些喜欢赌博的人是怎么想的,有充足的时间做点正经事多好。多赚钱好好养家。或者跑跑保险……”

“你喜欢什么牌子的化妆品。”一听她谈保险我就害怕,惊弓之鸟似的,连忙将话岔开。

她挺奇怪地看着我:“我的皮肤不好吗?”

她的皮肤说实话细腻光滑,有着南方女性特有的弹软感。“不是不是,我还以为你经常化妆。”我解释。

“没有啦,我很少化妆,一般都是见客户时为了增加自己的成熟才化点妆。”

我飞快回想一下我们在文锦渡旁边的酒吧里她的模样,我甜甜地笑了。

“笑什么?”

“至少今天我不是你的客户。”

她低下头:“那是什么?”

“你说哩?”

她的头再往下低:“我不知道。”

我拉过她的手握着,慢慢地说:“我更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是在她的居室住的。她在清水河车站附近的一幢简易楼租了间房,严格意义来讲这都属于个人的私建楼房,楼与楼之间挨得很近,近到仅有一臂宽。楼里还算干净,只是没有电梯,我俩轻手轻脚地爬到八楼。她的房间同我新租的差不多大小,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她的随身物品都放在两只大旅行包里。

我先洗个澡,她就在未开灯的屋子里静静地坐着。我赤身裸体地走向她时,她压抑着发出声闷闷的尖叫,我扑上去将她压倒在床上,她几番挣扎后被我剥成个裸体。在她孱弱的反抗中我完成了同她的第一次做爱,她不停地用弱小的声音质问我:“萧寒,你干什么?”。

之后,我们彼此无话,我搂过她,她轻声说:“那就让我最后一次抱你吧,以后不许这样了。”于是我们开始第二次做。这一次要和谐完美得多。之后我搂着她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静静地睡着了。半夜我醒一次,听见洗手间里流水的声音知道她在洗澡,我抽了根烟,等着她洗完澡将凉凉的身子躺过来,我们相拥相吻又做了第三次……

清晨,我吻过她轻声说:“我去上班了。”她点点头翻过身静静睡去。

我身如轻燕清清爽爽地下楼,一到楼门口傻眼了:一群警察在那里查暂住证,我想转身跑亦来不及了,那样只会让狼狗般敏感的警察追上我,已经有一个警察看猎物似的看着我。我包里带着身份证和边防证,其实暂住证报社方面已经开始给我们办理了,得半个月之后才能发下来。我缓缓向前走着边环视这肩挨肩的楼群,发现出口只有一个,就是警察们把守的地方。

一些有证的人扬长走过,另一群无证的甭看穿着多么艳丽,被警察像麻袋似的拖到旁边的小屋补办证件。我走过去时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和边防证,那警察看也不看凶狠地将我一把拉到小屋,喝道:“交钱办证。”磨磨蹭蹭地过了半个小时,我被迫交了三百块钱,给了我一张收据走人,办证的女警瞪我一眼用广东话说:“20天后来这里取暂住证!”

走出去赶紧晃晃手里的收据,看门警察摆摆手让我过去。

往车站走时我连忙打电话给冷婷:“你有没有暂住证?”她说没有,只有边防证。我说,“那你先别下楼了,别上班了,你家楼下查得很紧。”

她“嗯”了一声问我:“你被抓到了?”

“可不是,妈的,罚了我三百块钱。反正你先别下楼,多加小心。”收起手机我把刚才那几个警察的爹妈爷奶以及他们共同的祖宗挨个操上一遍,上了车心里稍稍解气。

不行,我得找时间把冷婷接到我的住处,至少我那里属于市中心,没有野蛮警察。

第十三章

最早对深圳的认识,是通过八十年代中期中央电视台推出的那台名叫《九洲方园》的综艺节目,里面的大部分歌曲都是对深圳的褒奖及讴歌。妙就妙在这些歌曲均为当红明星们演唱的超级流行歌。所谓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的文娱境界大多数只停留在家中十几英寸的电视屏幕上,特别是东北地区,拧来拧去的就那两三个台,里面播什么大家都全盘接受并无条件地拥趸,可算亮出来个精打细做的《九洲方圆》,看得我们春潮暗涌、激情澎湃,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第二天与同学们兴奋地回想了好几节课,歌曲我现在仍能张口就来:“晚风吹过来/多么地清爽/深圳的夜色/彻夜明亮……”、“深圳情也深嗯嗯/深圳爱也深嗳嗳……”、“你是行路人/我是行路人/一条漫长的路/两颗赤诚的心……”、“就这么风雨兼程……”等等,等等。

深圳与广州,很长时间内成为东北年轻一代的麦加圣地,那边是服装、发艺与时尚人生的教材范本;亦是浪漫、文明与牛逼无羁的不二法门。哪个哥们去趟广州深圳,有如取了经的唐僧似的立马佛光四面,金光灿烂地回到家乡,任何时候都可以摇头晃脑地讲经说道顺便大放厥词,把我们这些少年们听得都一愣一愣的。

这都是二十岁以前的记忆了。十年之后的如今,深圳傲然耸立于我面前,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深圳原来是口陷阱,容易让人丢老婆。自我看到郑眉留下的字条的那一刻起,我坚决不信她的离开是出于绝情,她也是东北人,东北人对情字捍卫颇深,并且东北人往往会在最终给你一个交待。所以,郑眉的突然出走且未给我交待肯定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这原因游移于东北人本身所应具有的本质之外,抑或她的怀孕以及致使她怀孕的这件事真的是在无辜的我面前无法启齿——而这件事本身相应说来所具有的罪恶感令她只能对我无颜以对!

或者,由于我们俩是媒妁之言的产物,传统婚姻的行为者,彼此的感情果真就基础薄弱?大厦将塌未塌时,任何溃损的痕迹都不会显露,而往往就在那惊天动地的一瞬,事件发生了,无人能及也无人能够逃避。对细节的回忆与分析占据我每一秒相对空闲的时间,在我无法摆脱的寂寞时空,郑眉依然。

郑眉的双亲也就是我的岳父母同我爸妈差不多,用他们的定义:知识分子。当初媒人介绍时的第一句便是你俩门当户对。她父亲是家乡建筑设计院的三把手,母亲在商业局,同我家一样郑眉也是一脉单传。几乎所有人都对我俩的婚姻组合给予支持和肯定,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合情合理、比翼双飞的一对儿。婚宴那天,婚礼主持人用一口东北话把我俩夸得大瓜籽儿似的,就差没给我们安上对儿翅膀绕着吊灯飞了。当主持人提到“年轻美貌的郑眉现在就要成为萧家的媳妇,养育她成人的父母以后就得去女婿家看女儿了”时,我岳母和郑眉同时泪光闪闪,那场面煽乎得全场人都暗淡下来,我看见我妈妈也跟着垂泪。“但,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主持人话锋一转,“对双亲大人的孝敬是不分男女的,两位新人是四位老人共同的孩子,来,现在你们一起呼唤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两声呼唤郑眉喊得凄苦幽怨,我岳母更是泪流不止……

让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的岳父母打过电话来。半个月前岳父打过一次我的手机,问过得怎么样?我说一切都好,就是有些忙,“小眉也忙,我们每天见面都少。”我故作轻松地说。岳父告诉我两个电话和地址,是他两个大学同学的,目前都在深圳建筑行业任职。“有事你们去找他们。”岳父说,“萧寒,现在你们不在我们身边,夫妻两人要互相照顾,在工作上互相鼓励。”我连说是是是,我会照顾好小眉的。“还要照顾好你自己。”岳父说。

布吉镇的那个房东七扭八弯地打电话找到我:“萧先生,你抽时间来一趟,有你两个邮包,好长时间没来取了。还有你家的东西到底搬不搬走?”

我说“家”里的东西任由你处理,他说:“我处理了一些,但有部笔记本电脑我想是你忘在床底下的。”

我说:“送给你了。”

我还是抽空去取了邮单到布吉镇邮局拿到了妈妈寄过来的邮包。果不其然里面是大量的药品还有那台崭新的vcd机。回来时在帝豪酒店对面的天桥上有一少女兜售盗版碟,我问她有没黄碟,她眨眨眼说当然有,“价钱要贵一点的喔,二十五元一张。”我说来张过瘾的。

然后在楼下士多店要了瓶啤酒,安上vcd舒舒服服看黄碟,岂料是一部法国的悲情剧,好像还在国际上获过什么奖的,演的是一妓女和一流浪汉的故事。看到最后我被电影中所营造的凝重气氛感染得喘不过气来,关上机器还抚摸着那张碟的封面对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品咂良久。

李桑田的骨灰已带回家乡。他的去世在家乡日报社引起轰动,黄涛打来电话说社里领导探望了李桑田父母,还给了点钱,“虽然关系早已脱离了日报,但他毕竟是为日报做过贡献的记者。”黄涛引述社长的话,说报社同事们现在都认为深圳不是什么好地方,盗匪遍地、娼妓横流,“小寒我们都为你捏把汗哪,别为了那俩钱把不该付出的都付出去啊。”黄涛语重心长,“你和郑眉可要注意安全。”

我笑了,“这边没你们想像的那么严重,桑田的死主要是因为他酒后驾车。我现在在这边一切都好,就是工作要比在家时忙多了。”

《服务资讯导报》已经正式出刊,一周两期。与此同时,《深圳经济日报》也推出了一张名为《深圳早报》的子报,与我们差不多也是周刊制,总编原是《深圳经济日报》的副总编,黄总认识他。开会时黄总对《深圳早报》不屑一顾,称:“体制的现代化标志着产品的现代化,产品精良与否得看你的工艺流程是否跟得上这个时代。我们的体制是国内任何一家报纸都无法比及的,所以我们不要在乎对手是否强大对手是否优越。他们(《深圳早报》)号称投资七千万只是个数字,我们不在乎投资多少而在乎你的报纸值不值钱……”但究竟哪张报纸值钱目前应该说是昭然若揭,人家的新闻纸是进口的,樱孩是国内最好的,最起码看上去干净利嗦。而我们的《服务资讯导报》哩,虽然是在香港樱孩,但那是香港最次的樱孩厂,加上用纸图便宜买的边角余料,每期新出笼的报纸都像是在废品站里捡的。黄总的鼓动有一定积极意义,至少他能让我们想到奋斗成功的理由是我们有气势有魄力还有这先进体制的原动力。等到胡副社长发言就乱套了:“要好好地做,要不我真担心报社倒闭了该怎么办,像我们这些当社长当总编的很多地方抢着要,你们这些小编辑小记者哪有地方肯收留哩。”这话说得社长吴村脸上的赘肉直放光,他打断胡副社长,道:“我们的报社是不会倒闭的这敬请诸位放心,我们的报纸即将在海外公开上市,并且我们还有几家国内著名公司机构不间断地注入资金,《服务资讯导报》只会越来越丰满。将来我们要在深圳繁华区买一块地,建一座五星级的服务资讯大楼,大家都可以在那儿买房子,员工购房一律半价!”这话都没处听了,南方人的话也许可信可不信。换了吴村是东北人说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少说也得讨顿揍。

作为一编组的主任,我每天早晨都要召集组内的五个人讨论选题,然后上报到黄总那里,经黄总汇拢、吴社长和胡副社长审批后再将选题发下来,我再按人分派活计。叶惠玲、曹雄飞都在我的一编组,自打上次叶惠玲说我“滚蛋”之后,她一直表现平静,没向我道歉也不主动与我讲话。我也不刻意去理会她,每次例会我都声音洪亮地喊:“叶小姐,请问你的选题是什么?”

但叶惠玲并未因我当上了主任而在我面前抑制自己的居傲之气,反之更加盛气凌人。并且在报选题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别人或我的选题进行预谋地挑剔。时不时打断别人的发言弄出句:“这么搞的意义在哪儿?”我准备组港人北上珠三角地区因包二奶而推动了地产经济的系列稿件,叶惠玲冷笑着说:“真不知你弄这些是给香港人做二奶广告还是让房产商多建点儿二奶楼。”我平静的问她:“换做叶小姐怎么做这个选题。”她扭过头去看窗外:“要是我就根本不报这个选题。”我不再理她,对大家说:“个人认为这个选题是半透明的,这是珠三角的悲哀,更多的是社会经济差异造成的有违伦常的怪现象……”

预料之中黄总对我这个选题很是赞赏,“这类话题虽然不算复杂,但能在香港、内地人之间的道德取向和生活追求等方面挖掘出很多东西。”我正洋洋得意时,叶惠玲走进总编办公室:“黄总,刚才我报的关于深圳娱乐经济的选题不太好,我现在想出个好的来。”说着将一页打印纸直接递给黄总。这在工作程序上是不对的,得首先通过部门主任这一关——明明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黄总也发觉了,微笑着说:“叶小姐精益求精我赞同,但要符合工作程序,应该先让主任过目再由他转给我。今天我就先看了,以后希望按正常工作顺序来。”

叶惠玲靓丽地笑一下:“谢谢黄总。”转身出去。

我走到黄总旁边,一同看叶惠玲的新选题,她写的是关于名牌服装在深圳与香港价格的差异,里面罗列了好多服装的品牌还有对专对西武服装介绍稿件,还提到关于罗湖商业城里面假名牌的报道。

“这是广告稿件呀,黄总。”我阴阳怪气,“西武服装一览,这不是整个儿为西武做宣传?”

“西武服装不用宣传也够了,名气很大的。”黄总在上面签了个字,“不错,这个选题挺好。特别是关于罗湖商业城的报道,再不用一个月,这个商业城就该取缔了。”

2001年上半年中国加入世贸的一个瓶颈便是罗湖商业城。这是一家超大型的综合商场,专门面向港人,其地理位置占据了很好的商机,就在罗湖火车站西侧,北上港人一过罗湖桥就能直接走到这座商场。里面林林总总无所不包,最吸引港人的便是里面廉价又极度仿真的假名牌了,这里成了世界闻名的盗版集散地。据说美国人指名道姓要求中国政府取缔它,否则就拒绝在中国加入wto的文件书上签字。听起来挺悬乎,但是有根据的。那年美国大片《珍珠港》还未在中国上映,香港《东方日报》就刊出一张大照片:一位靓女喜滋滋拿着张《珍珠港》剧照做封面的dvd,题目是《盗版〈珍珠港〉罗湖城价平至7蚊》。“仅仅一个罗湖商业城就有的做了。”黄总说,“你回去让叶小姐尽心组稿吧。”——聪明的叶惠玲又占了一个能让黄总感兴趣的先儿。

我悻悻地走回座位,闷头对叶惠玲说:“黄总同意你的选题,做吧。”

叶惠玲未答话,盯着电脑做封面。

你大爷的。我心里仇火怒焚,真想一拳砸烂她的粉脸。漂亮女人如果心思不正,再怎么靓也让人烦,要是现在有机会让我同她做爱的话,不如让我找条母狗干着舒服。

第十四章

自从那一夜之后,我与冷婷竟有一周未见上面。这一周又正赶上《服务资讯导报》正式出刊,叶惠玲飞扬跋扈老猪腰子似的跟我对着干,加上整天选题选题的折腾来折腾去,我忙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每天傍晚我打电话问候她,她说还好,每天都过得挺安静。这一段期间她们公司搞培训,上午下午又是听课又是宣誓的,不用出去跑,天天倒能正点下班。电话中我们都闭口不谈那天夜里的事,像两个随意的老朋友彼此连着点牵挂地清淡寒喧。我试着提过让她搬家的事。在电话里说:“要不你搬到我这边来吧,清水河那边太偏僻了,不太安全。”

她说,“没什么啦,还好啦。我住得挺习惯的。”

我说:“每天早晨都有警察骚扰多讨厌。你一个弱女子……”

“不,我不搬!”她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斩钉截铁,缓了缓口气说,“这边大巴还都方便,再有,我一个人住好舒服的。”……

我不知道这些理由是否具有充分性、是否在逻辑上站住脚,我不愿去胡乱猜测她对我这个人究竟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反正木已成舟生米都做熟了,但说实话,对于那一夜,我现在周身上下充满着罪孽感。关于我的婚姻及年龄我从未向她透露过,在她理所应当的想法里,或许我只是个独闯深圳的大龄青年。

现代南方人似乎结婚都晚。来《服务资讯导报》的第二天,文员周荭拿着我的简历睁大眼睛惊讶地说:“你结婚了!才三十岁嗳。”

我问她三十岁的男人不该结婚吗?

她说在深圳女人三十岁结婚的都少,就更别提男人了。结婚干嘛,束脚束手的。“你们可以住在一起嘛,同结婚差不多的。”她说。周荭长得白净丰满,来自广西,据说她是为了男朋友才来的深圳,男朋友警校毕业后分配到深圳某派出所,目前两人同居。

我告诉她在东北我这样的都属于结婚晚的了,我是二十六岁结婚。我的很多同事、同学都是二十二、三岁结的婚,第二年都抱上个大胖小子。“孩子老婆热炕头儿,这在东北人生命中是最重要的,再来点小烧酒,天天吱儿一口酒吧哒一口菜,能有这日子过此生无憾。”我说。

“那你哩?这也是你的生活目标吗?”她单纯地问。

我当即就瘪了嘴,心里说,咋不是哩,大老远跑来深圳不就为了以后天天能喝上口小烧酒吧哒上那一口菜么。

周日,我买了些菜品一大早坐车去冷婷家。去之前我打她手机,她关机。周六傍晚我们通电话我得知她今天是不用去培训的,因为黄总过来看版,我便匆匆挂了电话。相隔七天,我都快成董永了,不知道是不是憋的——在女人面前,男人也许都这副急猴子脾气。

中间换了路车,到她家楼下已近十一点了。我特意把那张收据拿出来叼在嘴里,却发现楼口今天没有警察,看来那些警察是专门早晨出动以办证为由赚钱的,但一想赚这种钱损不损先别说,他们又能赚多少哩?走到楼下时再打电话给她,她的手机开了。

“是不是才起床?我在你家楼下,你把门打开,我买了好多菜。”我说。

电话里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不在家啊。”

我愣了:“那你在哪里?”

“我……我在我朋友家……这样,你等我吧,我现在赶回去。”

我缓缓地说:“那……好吧。”

关了电话我突然有些紧张——忘了问她是在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家。旋即我乐了——如果是在男人家她也不会那样说啊。

我提了几口袋菜踱到楼口树荫里坐下来,拿出云豆荚摘菜筋,摘完菜筋又掏出随身带的小瑞士军刀削土豆皮,削完土豆皮再削莆瓜皮,弄来弄去的我把每样菜都码得整整齐齐。这时过来一个保安,盯着我喝道:“这里不许卖菜,要卖去马路边。”

“谁,谁卖菜了?这菜是我买的。”我说。

“去,去那边卖!这里是小区。”他继续轰我。

我急了,猛地站起身吼起来:“你丫儿给我看明白喽,这是我自己买的菜!我在这里等人才坐到这儿的你明白不?”

这小子嗖地掏出根警棍,指着我鼻子:“别喊别喊啊,在这里捣乱没你好果子吃。收拾东西滚蛋!”他身后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两三个保安,瘦瘦干干地人人执一警棍,冲着我虎视眈眈。

这架式不对,东北人最怕吃眼前亏。我忙收拾起小刀,弯腰拾菜,边说:“我不喊,我这就走。”这时那小子好像见身边同类挺多,欺负人的习性暴露出来,竟用警棍把我要拾起来的云豆荚给挑到垃圾筒里。

我没法再忍了,顺手一把抓过那小子的警棍,回身冲他肩膀发狠劲打过去。那小子哎呀了一声坐到地上,身边三个保安先是一怔,然后举着警棍嗷嗷喊着“扁他!扁他!”向我冲来。

我甩手把几兜子菜扬到一个保安脸上,吓得那保安赶忙蹲下身捂住脸。我发力往大道上跑,过程中猛回身把手里的警棍甩到跑在前面保安的脸上,那小子应声倒地摔得不清。跟在他后面的保安慢下来,弩着腰摆出武斗姿势,我四下看半天发现旁边花坛里有块石灰块儿,飞快操在手上,冲那小子道:“你过来操你妈的,你过来我就凿死你!来呀。”

那小子试图冲锋,但被我吓住,他不住往后看等着援兵到来。这时路边有些闲人开始向我们聚拢了,有的人拿出手机——肯定是在报警。我渐渐冷静,发现再多停留一分钟就有丧命的危险,盯住那小子的眼神,趁他眼神稍有懈怠我猛地返身飞跑,用力之猛把握在手里的石灰块儿都捏碎了。

我跑得很快,百米冲刺一样,跑出很远看见有辆出租车,我奔过去蹭地拉开门坐进去,边手忙脚乱地系安全带边对司机说:“赶快开赶快开,不开你就倒血楣了听到没?快快!”

那司机还有些迟疑,见我不停地向裤兜里摸东西,问了声去哪儿,连忙发动车子。

“火车站、飞机场,你丫儿他妈的快开,问那么多干嘛?”我厉声呵斥。

车子开了,我不敢回头,从后车镜里看见有几名保安在不远处踱着步子四下搜寻。

我从后兜里哆哆嗦嗦摸出手机,拨冷婷的号码,想必她是在大巴上没听见,好半天也不接。按了电话见司机座位旁边有瓶矿泉水拿过来咕嘟咕嘟灌了一气,这才稳当些,扭头看着目不斜视的司机,我笑了,说:“不好意思啊师傅,刚才有几个保安追我,他们跟我有过结,找茬打老子。你别在意啊。”

那司机依然不看我,小声说:“先生去哪里?”

“帝豪酒店。”

“完了,你家我是不能去了,警察先罚了我的款,接着又和楼底下那帮保安结梁子了。”我与冷婷通电话,顺便解释“梁子”在东北话里是“结仇”的意思。我同她讲了事情经过,听得她一个劲儿惊讶地说:“是不是啊。”

她说周六傍晚去一个老乡家商量保险的事了,因为谈得太晚就在她家住了一夜。

“你经常在外面过夜吗?”带着股子气儿我这样问她。

她没听出来,说:“很少,偶尔会在她家住一宿。”

“男的还是女的?”我酸溜溜地问。

她笑了,“你猜吧。”

“算了,甭管男女了,你还是来我家吧,我把菜又买了一遍,我做东北菜给你吃。”

她想了想:“好吧。”

真没料到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她竟是那么性感,一进门看得我双目冒金光。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床上,我把自己做好的土豆炖云豆荚、烧茄子、酱大骨头端上来,打开啤酒吃喝开来。我挺兴奋,把上午单打独斗的事迹绘声绘色讲给她听。讲到最后她脸色发白,抓着我的手说:“你不怕吗?得小心呀。”

饭基本吃完,我喝了两瓶酒,顺势按着她的肩躺在床上,我说:“这点事儿对一东北爷们来说算什么呀。”我俯起身,看着她的眼睛,用指头摆弄着她的嘴唇说:“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她轻轻点点头,我们接吻,然后做爱……

傍晚她坚决要回去住,我有些急了:“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明天你就把房子退了搬我这儿。”

“不行的。”她眼睛望着别处,“我还不适应和别人住哩。我……”

“你什么你,昨天晚上不是同别人住的吗?”

她猛地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说,“不一样的。”她咬了下嘴唇说,“这样吧,给我点时间我考虑考虑。”

要不是与那保安冲突,我完全可以把她送回清水河然后祝糊那儿,她至少不会不让我住一晚吧。我送她到巴士站,看着纤细苗条的她上了车,我慢慢踱回住处。

第十五章

暂住证发下来了,这是报社给员工的福利待遇之一,待遇之二便是免费午间工作餐和加班餐。胡副社长在全社大会上曾说过,如果条件成熟,每位员工半年内还有机会去香港一次,名目是到《苹果日报》、《明报》及《香港文汇报》学习学习,听得大家把手掌都拍红了。

暂住证是一张薄薄的卡片,但在大家眼里各不相同。比如它像一个袖珍救生圈,纵是你水性极好,没有它你会缺乏自信;又如它是一根结实的漂亮的纽带,把深圳和你紧紧地系在一起,纵是你在深圳已经待了八十年,在没深圳户口的情况下它是你出门过关的左右护卫;还如它是孤单的你最亲密的爱人,当你落魄失意时,望一望它,心中就坚定了拼搏奋斗的信念——我是半个深圳人了,再努力一把我的血统就该纯正了……不一而足。也有人认为这张卡片很像日伪时期的“良民证”,妈的没有它你很可能被联防协勤什么的给逮祝和到收遣站里,那就惨了,据说收遣站比日伪的水牢还可怕。

我们这些招聘来的员工里,只有周荭、曹雄飞和叶惠玲是深圳户口,剩下的包括在深圳已闯荡了七八年的齐仓一直都在交替着使用边防证和暂住证。周荭因为男朋友在派出所工作所以深圳户口水到渠成地给办了,曹雄飞大学毕业时把户口什么的迁到深圳。这个广西的叶惠玲不知什么来头,年纪轻轻地居然也有深圳户口,我有些嫉妒。看着她轻蔑地望着文员周荭给大家伙热活朝天地发证,我忽儿地生出股火儿来。

这火儿不单是冲着叶惠玲生出来的,更多是憋气手里的那张收据——再过两天清水河那边也该给我发暂住证了,那张暂住证上有我怒发冲冠的现场照片,还记得屋子里那个傻逼警察拿着数码相机像拍犯人似地拍我,闪光灯闪烁时我好像眨了眼,那照片上的我肯定是副死相!倒楣到家了呀。我把收据拿出来撕碎了,扔洗手间的马桶里放水冲掉。

说老实话,我也不敢去取第二张暂住证呀。傻逼警察我是真不怕了,可那帮子保安守株待兔也许天天擦亮双目就等着我自投罗网哩,我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去了,那帮保安不得活撕了我?!

在东北,人与人之间有事儿没事儿地就会打场架,“不打不成交”这话肯定是缘自东北,没办法,大伙闲得慌单好这一口儿。——俩人儿骑自行车碰到一块了,谁也不愿说声对不起:“你咋jī巴骑车的,瞎拐啥呀?”、“你他妈地瞎逼呀,没看见这边有人吗?”……这是前五句基本内容,到第六句就放开嗓子“你妈逼你妈逼”地骂开了,待这声音徒地升高,妥了,俩人动起手来了,甲先出拳把乙嘴角打出血,乙再出手把甲眼睛打封喉(封喉:充血肿胀睁不开眼)。直到俩人扭打累了,彼此住手,一人顶一个破红灯笼似的脑袋瓜子骑车回家了。但两个人不会结仇,即便第二天俩人走一照面儿,兴许还会打个招呼:“干啥去哥们?”,另一位瞅一眼立马回了句“接孩子,先走啦大哥。”瞧瞧,同好朋友一样了。

但南方人不一样啊,我听说过好些个广东黑帮杀人砍人的事,你按东北人的逻辑思维以为相安无事了,岂料哪一天街上不小心碰到这帮人能血着眼睛拿刀捅你。

不敢去清水河,我就不能见到冷婷,这道理目前简单如水。在电话里几次三番我几乎是央求她:“到我这边来住吧婷婷,我们老这么分着可不成呀,你可以不想我,但你得照顾到我思念你的心情啊。”

那么她每次的答复是:“我不习惯两个人住的,再有这几天跑几家客户好忙的,我周日抽时间去找你好吗?”

“不好,我希望你今天就来。”

“好了好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就这样啦,拜……”

实际上我也很忙,每周两刊的报纸,出刊前一天是最忙的,基本都得熬到夜里十二点或凌晨一、两点钟下班。我的居室离百合大厦近到有如下楼上楼,回到家,冲个凉之后打开电视看着hbo电影台渐渐入睡。实际上,我与冷婷彼此的日子应该是单调乏味的。

又到了周末,我把冷婷约到百合大厦楼下的果肉店吃鸭子。这家果肉店很小,简单的几张圆桌子随意摆放在仅有十余平米的门厅里,吃饭的客人背靠背肩挨肩。我很担心冷婷会对这环境反感,但她表现得很自然,鸭肉切上来,吃得也津津有味。她很瘦,吃得也少,但嚼起食物给人感觉很香。她抬眼看我:“你怎么不吃?”

我笑了:“怕你不够啊。”

“什么呀。”她也笑了,“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我喝口啤酒,稍稍端正了脸色,说:“婷婷,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

她慢慢地嚼着鸭肉,顽皮地戚了戚鼻子,“不许随便打听女孩子的年龄。”

“那……你是哪里人应该不是秘密吧?”

“广西。”

我差点喷出口酒,惊道:“你也是广西人?”

她愣了:“怎么啦?同广西人打过交道?”

“没,没,我们报社有一广西女孩,讨厌得很。”我接着同她讲了叶惠玲,听得她不住地笑,笑够了说,“这样的女孩哪里都有的,再说,她的这些表现其实都是任性,你别太在意。”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了好多。

我同冷婷在一起时细想起来深谈的机会还没有她拉我入伙时多,真正在一起,忙着造爱。之后多在电话里三五分钟地问候。如果现在想同她深谈些彼此的心思,恐怕她不适应,我更不会适应。——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半句“我爱你”之类的话语。

也许是从我心底里实在不想把我的底细暴露给她的缘故吧,我们所谈的话题大多在深圳最近发生的新闻、彼此工作中的趣事等等,有时聊着聊着怕说到我的出身上我赶忙将话题岔到我最讨厌的保险方面上来,这类话题是让她语言爆炸的导火线,她往往一气儿讲半个钟不停顿。

那天我们吃完鸭肉她就径自走到帝豪酒店站牌下,“我还得回公司加点班。”她平静地说。

我点点头笑笑,搂着她的肩说:“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在一起?”

她转过头看着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最近真的是很忙。”

我也看着她,她的眼睛不算大,有些细长,里面总好象有一团泪水在汪着,我说:“这样,你考虑一下,你搬出清水河。不一定和我住,你在这附近租间房子。”

她先是笑了笑,然后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说:“好吧。给我一周时间。”

“咱能不能说七天啊,或者两周,我不喜欢这个一周时间。”说这番话时我脑中倏地闪现出郑眉,“一周以后我告诉你……”郑眉这样说。

她奇怪地看着我,“那我不说时间了,我有了空闲就搬家好么?”

我感激得当着身边等车人的面吻了她的嘴唇。她下意识地推开我,脸色绯红,小声说:“干什么呀。”

恰好车来了,她上车后看着我向车后厢走,在里面轻轻向我挥手……

我很轻松,好像初恋时都没有这种甜蜜雅致又参了点洒脱的腻乎感觉。我坐在天桥的台阶上,独自抽了两根烟,笑意涟涟。

是的,这就是爱的感觉,一点没错儿。这感觉的背后便是依恋,那种逐渐变得越发越根深蒂固纠缠错节无法挣脱的依恋,这感觉有如海洛因,一但沾染上,我无法、亦不可能自拔。这是种让瘦弱纤细的冷婷作为一个女人无法去了解的男人情怀,她的任何一切,现在都在如晚期的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侵并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她的语言、思维、行为方式乃至她大脑中的潜意识裹挟在她的灵魂里面,逐渐地占据我,像晨雾那样与我的身体合二为一,我呼吸的每一口气,似乎都有她的清凉微甜的味道……

一个成熟的、三十而立的男人,纵使他是座山,在溪水面前,他也不得不迷恋地观看那水的柔软、剔透、明净和流畅,因为水中有他难以发觉的自己的身影。

《服务资讯导报》分管广告和发行的副总编刘凡突然提出要编辑部成员在出刊当天帮着搞发行。刘凡与我们编辑部够不着捻儿,之前大家一直都不认得他。副社长胡水也管着发行,但这小子心术不太正,每天多数时间都凑在编辑部里。从胡副社长滴溜转的小眼睛里,看得出他经常盯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叶惠玲一个是冯美好。开全社大会时,刘凡说完编辑部成员要“帮帮我们出去一起发行报纸”之后,胡副社长嘻皮笑脸地说:“包括那些靓女们啊,也得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晒得越黑越性感呐,香港不是流行晒伤装么,咱们也跟着流行呵呵。”

所谓发行报纸,就是走大街上免费派送。这份报纸打着两岸三地、可越境发行的旗号,就得想办法让香港人看到。什么办法?刘凡用的是站在罗湖车站的天桥上,给过关的香港人派送。正式出刊以来,都是他带着司机去送报,一来二去的他也搞烦了。

报纸的深圳地区发行靠的是投送,通过邮局投递一部分,另外一大部分是将一摞报纸扔给报摊让业主帮着发,业主们都挺愿意的,卖报的时候抻出一张《服务资讯导报》:“这是随报赠送的另一张报纸,不加价的。”

说来说去,其实我们点灯熬油撅着屁股忙来忙去搞的竟是一张广告报。

第十六章

派发报纸那天上午,黄总给大家做了动员:“我们还处于草创时期,这段时期最艰苦也最有意义。等宏图成真、辉煌尽现之时,我们可以骄傲地去享受成功后的喜悦和果实。那么,目前我们能做到的,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搭建构筑这个事业!每个人都是承托这个事业的一个支柱,只要坚持住,支柱就会越来越粗壮、越来越结实!”大家鼓掌。副总编辑刘凡给每个人发了一条印有“服务资讯导报”字样的头带,让大家像日本武士似的绑在头上,“别小看这副头带,是我们的活动广告哩。”刘副总继续动员:“苦会苦那么一点,但还是很有趣的,大家要盯好过关北上的香港人,我们的报纸针对一些年轻人和妇女,挟公文包的男士们很多都是公务缠身没时间看报纸,所以我们也没必要给他们派发。另外,还有一些嘴里能讲英文的香港男孩,他们其实是文盲,不识字的,所以大家要看清楚……”

曹雄飞第一个把头带缠脑袋上,他站起来问:“请问刘总,城管啦巡警啦协勤啦会不会抓我们?”大家哄地笑了。

刘副总也笑:“放心放心,没人会抓咱们,咱们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推广文化弘扬文明,深圳市政府感激还来不及哩。但是大家也要注意离那些派发足疗按摩传单的小姐们远一些,别让人们误会我们同她们是一伙儿的。”大家又哄地笑了。

在这过程中我留意着叶惠玲,她抬着下巴目光向天,一脸不屑神色,或心不在焉,左右乱瞅。这小蹄子总以为自己是天是地,妈的我得找茬儿修理修理她了,谁让她总和大家伙背道而驰,我要替天行道让她品尝自己的罪孽!——我知道她此刻肯定要找个借口不去,所以我得及早让她死了偷懒的心!我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说:“我代表我们一编组向各位老总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刚说完话还未等大家鼓掌,叶惠玲刷地站起身举手说:“黄总、刘总,今天我要去采访一位地产商,这篇人物专访是胡副社长交待的,我们约好是今天。”

全常亨静。再傻的人也知道她这是跟我跟我们全体对着干。

刘副总看着黄总,黄总考虑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你去吧叶小姐。”

可我还像根傻柱子似的站在那儿,脸上僵着笑,大家都抬头看我,我笑笑,干巴巴地说:“今天晚上下班前,请叶小姐把稿子拿给我看。”

叶惠玲夸张地叹口气说:“可是我写不完耶,这样,我把采访笔记交给你看好吗。”说完背上挎包冲两位老总分别点点头,丫儿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走了!

我一屁股坐下来,抻着头带自顾喘着粗气。曹雄飞拍我一下:“走了啦老大!”

报社有两辆车,一辆捷达王一辆金杯面包车,都是投资商送的。面包车两侧印有《服务资讯导报》放大了的报样,十几个编辑记者挤进面包车里,人人怀里捧着一摞报纸。在车上,曹雄飞贴我耳边小声说:“知道吗?叶惠玲是同志!”

我一惊,“真的假的,你乱说的吧。”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再说你仔细观察也能发觉的呀,她的眼睛总是瞄着编辑部里的女生,对男生从来也没表现过好感。”

“她天生就这副德性,不一定非与同志挂上边嘛。谁告诉你这事儿的?冯美好?”

“小点声。”冯美好就坐我俩前排,曹雄飞斜眼盯着她,贴我耳边说,“你别管谁说的,反正是有人揭露。”他又恢复正常音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只是一种人生爱好,我们无权干涉也无权窥探,你做个参考就行了。”

“这事儿别乱传出去呀,对叶小姐和你都不好。”我严肃地说。

在未分出两个编辑组也就是我和齐仓未担任主任前,叶惠玲对我和齐仓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大家有说有笑,偶尔说话抬抬杠什么的也还都和谐。问题就出现在我担任了主任,她的表现实际上很幼稚,这反倒衬托出我的气度和胸怀。很简单的,她的嫉妒心越强烈,在公众面前她的人格就缺损得越多,这种人最终只会陷入自掘的陷阱暴毙而亡……但目前她离这陷阱还很远很远,那么我所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她堕入陷阱,一来好让我从容执政二来也是解我心头之气!

我是她的领导,我有资格和权力左右她的行动。哪怕她真的就是同志我也有充分理由治治她!不就是玩玩手段吗?你叶惠玲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下不来台,我就让你丫儿上不来台!丫儿这是傻呀,把东北人憋急了就等于放虎归山哪,我不咬死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就不姓萧!

派完报纸回到百合大厦二十八楼编辑部,叶某人还没有归来,想必采访完事直接回家了,或者压根儿就没去采访!

我走进总编办公室,额头上绑着的布条子都忘了摘,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故意装成很气愤的样子对黄总说:“我提出辞职黄总,我推荐叶小姐来做我的工作。今天出发前她表演的那一出戏您也看到了,是明睁眼露地冲我来的,由此我的能力受到损害我无法正常行使主任的职能……”

黄总笑了:“东北汉子怎么这么不堪一击呀,她是你的手下,是一位小姐,做为一个部门主管应该有办法让她听从于你。只是你不去争取可以管理她的机会。”

“黄总,她很聪明,骨子里还有股子傲气,飞扬跋扈。自从我做了主任后她从来就没配合过我的工作,时不时恶语中伤、含沙射影,或者拒绝管理、消极抵抗。我很难开展自己的工作呀。”

“你的意思是让我调她到二编组?或者炒掉她?”黄总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晃了晃说:“叶惠玲是新闻本科学历,是我们这里最专业的。之前做过电视台主持人和杂志记者,有过不少比较优秀的作品。应该说,她是个人才……”

“人才也要分良和劣。”我突然打断黄总的话,“如果这个人因为某种嗜好影响到了报社一些人的正常工作,那么她怎么绝顶聪明也没有用的。”

黄总脸色有些发沉:“萧寒你怎么能这样无原则地讲话,仅仅就因为她对你的态度不好你就……”

“不是啦黄总,”我站起身,嘴角咧出丝儿笑:“看来我不得不说今天找您的真实原因了,还是叶惠玲的问题——因为她某方面的取向有所不同而影响到我们编辑部的一些女性职员……直说吧,她是同性恋。”

黄总怔住了,几秒后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她骚扰过谁吗?”

“这个嘛……”我撇撇嘴,“黄总,我可就不便说了。如果她仅仅对我一个人任性呀发脾气呀,像您讲的,我一老爷们儿能同她一般见识么。但她由于自己的特殊兴趣,会对我们这个团队有着不良的影响。好了,我所讲的都是经过我调查之后的,最好不要透露出来。我先走了……”

这是第一步!曹雄飞偷偷讲给我的话成了我向叶惠玲宣战的首发炮弹,管他是真是假,先打出去再说!对于她,还有第二步和第三步,不是跟我对着来吗?这回我要让你切切实实成熟起来——也是为你好耶!

第十七章

我与叶惠玲的冷战持续到派发报纸后的第三天。这两天里,每天早晨我照常例会,每个人先谈自己的选题。每每到叶惠玲报选题,我直接了当地打断她:“叶小姐,你的选题先放一下,大家说完后我们再单独谈。”曹雄飞闷着头咯咯地偷笑,我大义凛然。玩吧,游戏已经开始,看谁玩得过谁?每次叶惠玲都是铁青着脸凶狠地瞪着我。我面向别处,以余光相对视。散会之后我根本就不给她单独谈的机会,我舒舒服服地把深圳卷烟厂出品的特美思香烟举过头顶:“大仓,抽口靓烟儿。”……

到了第三天例会完毕,叶惠玲用手机给我发了条短信:“出来一下,我们谈谈。”我回复:“先告诉我谈什么?”我俩的隔断是相邻的,这场面挺可笑,一人捧一手机低头给对方发信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聋哑人交流感情。

“我们谈谈!”她这样回信。然后她带种默契的表情冲我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

我懒洋洋地跟出去。我俩进入电梯,彼此无言,也不相视。出了楼口,巷子里有家咖啡吧,她直接走进去,感觉像两个生怕曝光的偷情者,一前一后小心翼翼。

她找了个很偏的小角落坐下来,要了两杯冷饮,看着我坐到她对面。我四顾打量咖啡吧的环境和摆设,不去看她,也不开口。

“萧先生,我想知道我这个人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何种类型的,我是坏女人吗?”她盯着我严肃地问,面色白皙细嫩,说实话真是漂亮,这种怨女型的靓是任何画笔或语言都描述不出来的。

我呲儿地笑了,两手夹着杯子转动,望向窗外。

“你是东北人,我是南方人,东北人在我的记忆中应该是豪爽、开朗、直率的……”

“我不直率吗?呵呵。”我笑着说。

她冷笑一声:“是直率吗?给我造谣是直率?”

我猛地坐直身体,正色道:“我给你造什么谣?叶小姐,说话要有根据,你听谁说我给造遥了?再说你有什么地方让我那么关心舍得造你的谣。请你说清楚。”

叶惠玲的脸猛地红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用杯子顶住鼻子,颤抖地说:“我是同志对么?”

我仰身靠到椅背上,有些激动,过了半晌,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不知道。”

“用你的人格担保?”

我左右看看,点点头。真没想到有人将我说过的话或者曹雄飞的话传出来,奇怪在怎么就将这个“谣”贴到我身上。曹雄飞除外,我只同黄总讲过啊,妈的是谁是谁?

叶惠玲将冷饮大口喝下,将脸凑过来,我们的鼻子尖几乎顶在一起。她很西方化地笑着道:“那么萧先生我认真地告诉你,我不是同性恋,我是异性恋,我目前或者说来到报社以后我就处了一个很好的情人,想知道是谁吗?”然后她挑衅似的将身体靠后,把空杯子贴到自己的左腮,她那精美的细致的皮肤具有超强的弹力,印在杯子后像一块软软的绸缎。

“是谁?”

“黄,兆,俊……”她面露微笑一字一顿地说,脸色坦然。

冷汗在我后背嗖地铺陈开来,我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所以,”她轻声道:“我们斗来斗去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再告诉你,那个胡副社长一直在追求我,我同他若即若离,让他摸不着来路。而同黄总我们是真实的,他爱我,我也爱他。工作对我或者对他来讲都不算什么,他有一些钱,我也有点积蓄,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去夏威夷……这回你该明白怎么回事了吧。萧先生,我很年轻,但我是女孩子,我有先天的优越。”

骚逼骚逼!我在心里怒骂。怎么现在的女孩子都这副淫荡德性?这世界是怎么啦?乱了套了。郑眉、冷婷还有面前散着仙气儿的叶惠玲,是什么将她们造就成这样的女人的?所谓矜持、纯洁、羞涩、娇气等等女人应该具备的特质都跑哪里去了。我们欣赏的是美好的女性,任何带有邪恶意念的漂亮女人是不会让男人们喜爱的,这应该是亘古真理。她们所使用的怎么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撼世手法,不把人弄傻了不罢休吗?

“你想让我怎么样,或者……”我说,“你今天找我出来想要个什么结果。”

“第一,我要你识相,给我面子。”她说,“第二,我现在主动同你友好相处……”

“包括上床吗?”我笑了。

她也笑了,“不,我的身体很贵的!”

我笑着猛站起身,吓得她一激灵。我说:“会的,我们会处得很好。”说完迅速离开。

周末,董方、肖晓把我又叫到醉翁亭,三个人坐在一间挂满周庄风景照片的包间里不醉不休。

“适应了没?现在你该清楚深圳风情了吧。”肖晓说,“还有深圳规则,什么是深圳规则,他妈的根本就没规则。”肖晓前两天冒着生命危险拍了组警察阻击抢匪的镜头,满怀激情地写了诗一般的解说词,结果因为最近中央一高官视察鹏城,为了保持形象,这组报道给压下来。“全世界都他妈一样,假大空!”

“别那么悲观,我看透了,这就是不期然的规则,行了,我是完全适应了。无怨无悔。”我说。

“可别发作呀小寒,老婆走几个月了?我看你神智好像有些模糊。”董方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我牛皮哄哄地说,“现在我不孤单,有一小妹儿陪我。”

“我操行啊你,哪的?”肖晓一下子快乐了,“你别是逗哥们玩吹牛皮呢吧?”

我拿出手机,说:“我现在就打个电话跟你们证实好了。”说着我拨冷婷的号码,没料到里面传出来的是:“您拨的电话因欠费已被停机。”

“fuck!怎么这么巧?”我喊起来。他们俩也听到了,哈哈大笑,“这样的铁子(东北话:情人)我也能找啊。”肖晓说。

我连忙同他俩讲了我同叶惠玲的冲突及叶惠玲脚踏几只船的故事。听得他俩再次哈哈大笑,董方说,“这样的事太正常了,就像吃饭喝水,你还想同她来点革命友谊哪?你是傻逼啊这么单纯!没什么没什么,记住这是深圳啊小寒。咦,她长得真漂亮啊。”

我用力点头。

肖晓心怀叵测:“明后天我们抽空去你报社看你啊。”

三个人喝了一箱啤酒,我喝得直淌口水,董方买过单,我们仨搂着肩膀出门。在我们前面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到门口时滑了一下,旁边一位大眼睛的女服务员轻声说:“对不起,刚刚擦过地水还没干。”

中年男人呵斥道:“妈的是我走错了呗?”吓得那小姐赶忙低头不敢言语。

我晃晃悠悠走到那小姐旁边,指着走出门去的中年男人说:“大妹子,大哥帮你,给句话,卸那老小子的胳膊还是卸腿?我替你报仇!”

那小姐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吓跑了。我们仨哈哈大笑。

出门被冷风一吹,我的火气还真就上来了,“那老小子呢?太牛逼了,我得凑他一顿给服务员解气。”我嘟囔着四下乱瞅。他俩把我拽上车,“你行了你,都喝成这种形状了还能打人?”董方发动车子,问我:“去哪?”

“清水河!”我说。

“咋搬那个破地方了?多乱哪。”肖晓说。

“是,住完今晚明天我就搬帝豪酒店去。”

他俩将我送到清水河总站,我把他俩打发走。独自一人走向冷婷住处。我点支烟斜叼着边走边四下看,走到楼口时我有意看那两个值班的保安,他们也盯着我好一会儿。我看着他们面前桌子上放着两条警棍,心想如果这俩小子认识我,我无论如何也拼上一把,至少我也得打残一个,好好解解气。

他们在谈足球,用余光看着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我冲他俩嘿嘿笑两声,两位保安竟客气地冲我回了个笑。我哼哼唧唧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八楼。

走到冷婷家的门口,呼吸急促得让我脑袋发胀,抬起手我敲了三下门。

“是谁?”她的声音。

“保安!”我答。

“有什么事么。”她说着透过门镜望见红脸獠牙的我,猛地拉开门,一股专属于她的清甜的体香扑面而来:“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惊讶。我面前的她穿着薄薄的睡衣,小巧的胸部可爱的隆起,还有细长的脖颈和粉白的耳朵……天,除了性感还会有什么?我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与她接吻。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推开我:“快进吧,别让别人看见。”

我呵呵笑着坐到她的小床上。屋子里昏昏暗暗的亮着小床灯,桌子上放着本卡耐基的什么书。她从冰箱里取出听可乐,打开来递给我。我躺下身体,轻声说:“喂我……”

第十八章

冷婷那天晚上的动作像只无声无息的小猫儿。她小口小口地含着可乐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嘴里,每喂我一口便抬起头来看我的反应。碳酸的刺激稍稍让我缓过点神儿来,至少天花板在我眼里旋转得不强烈了。我周身酒气熏天,事后回想起来女性的伟大之处是忍耐,冷婷顶着这股子刺鼻的酒臭味紧倚着我,那是何等壮烈又博大的气度和精气神儿呀。

她帮我脱光衣服,搀扶着我挪蹭到洗手间,放开水让我冲凉。洗过澡,我清醒些,再把牙齿刷得有如刷锅般响亮。之后感觉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大摇大摆地推开洗水间的门走向她的床,未料只走两步又眩晕起来,光着身子啪地摔到在地上。吓得床上的她“呀”地尖叫一声,她要下床来扶我,被我微笑着拒绝,我像只老鹿似的费力起身再回到洗水间冲了一遍。

我缓缓躺到她身边,轻声说:“我喝了很多的酒,你是不是讨厌我这样子?”

她伸出只手来摩娑我的脸,“不,只是觉得挺逗的。”

我侧过身将手摸进她的睡衣里,被她拽出来,她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轻声说:“你都醉了,快睡吧。”

看来她真的不大了解男人性欲最激烈的时刻多在酒醉之后,酒精能起到一定的麻醉作用这勿庸置疑,但能让人的敏感度和持久度变得很模糊很长久。我翻过身想同她做,但一阵头疼猛地袭上来,钻心似的疼,对我来讲这是正常的,以前在家乡同哥们喝酒喝多了以后也是这症状,这症状之后的反应便是手脚瘫软。我喘着粗气被她用双手轻轻按回自己的位置,仰躺着没过一分钟就睡过去了。

凌晨四点,我渐渐醒来。每次喝多了酒大多会醒得很早,这次也不例外。酒劲儿已然消逝,我轻轻穿上内衣裤,点燃支烟坐到窗户旁……窗外的深圳映在一片淡蓝的色彩当中,黎明未至,但已经在静静地一片片摘去夜的氤氲显露出无以名状的清新,每一天早晨的清新都那么地熟悉,却总是给人以陌生感觉,毕竟,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早安,深圳!

深圳同别的城市一样有早起的菜农、清洁工或打晚工的下班者及一夜未眠的狂欢者或失意者,他们带着各自的心态和思绪或急或缓地从城市的睡眠者枕边悠悠走过,每一个人都那么孤单,有如在沙漠中穿行。这座现代化的整洁的繁忙的被钢筋和水泥强行构筑出来的城市将在这些人的脚印伸展处开始喘息运转……

还有清脆的鸟叫声在楼群间划过,像迷朦影像中微弱的光亮一般刺透我的耳鼓,惬意极了。生活是多么美好……

“怎么……你起床了?”冷婷细细的声音。她可能是被我的烟熏醒了,揉着眼睛,“坐在那里做什么?”

“抒情……我发现,深圳的凌晨挺美的。”

她清醒了,侧过身来将双手压在腮下挺顽皮的看着我,“自己在抒情?”

“是啊,都思绪万千老半天了。”我看着她说,“主要是在想你。”

“想我?想我什么?”

“想你以前有几个男朋友啊,想你以前同多少男人有过什么什么行为呀。”我笑着说。

她也跟着笑了阵子,之后平静地说:“分手了。”

我将身体面向她,口气里多少含着点酸劲儿:“什么时候分手的?”

“四天以前。”她说。

我一惊。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挺了一下,旋即用力抑制住自己,声音尽量平稳地问:“刚刚分手的?四天以前?那……”同时,脑中飞速回想四天前我在干嘛,四天前叶惠玲在酒吧里告诉我了她和黄总的秘密,那个本该让我惊异不已的“秘密”现在与冷婷的这份坦言相比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她将身体平躺,盯着天花板说,“我们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彼此感情很好,但是……”

“是不是因为我?”我有些紧张。

她缓缓地摇头,自顾自地说,“因为这座城市吧,怎么说哩,我同他之间总是很浮躁的。我们很难见面,见面就吵架,他在一家电子公司做营销主管,经常去内地。下一步公司可能要在北京建立分支机构让他去主理那边的事务,我和他之间看来是不会再有发展了……”

此刻我很清晰地能看到她的眼角有水光闪亮,——她流泪了。

“然后呢?”我问。

“四天前的晚上我们谈了一夜,最后还是他做出分手的决定的……说实话,我很爱他……”她似乎说不下去,我们之间停顿了好长时间。我大口地抽烟。屋子里静地像凝固了一样。

我先开口:“如果你们的分手时间是四天后而不是四天前,我这样来到你这里,他会怎么想……”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进屋的。”

我有些愠怒,强抑着声调说,“可是……可是我和你之间算什么?”

她扭过头来,微微笑着,泪水流出来润到枕头上,她长长舒出口气,说,“我需要有人陪我,你是个好人,我愿意我们俩人在一起。”

我十分做作地干笑一下,“可,可……可是我们之间又发生了……”

“天!”她突然惊叫一声,支起肩膀,道:“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子!”又低下头,小声说,“并且,我有些喜欢你……”

我不知该怎么说,说些什么才好。乱了套了!也许这就是现代女孩在深圳的人生观?或者是一种带有强烈自我色彩的生活态度?但做那种事时可是两个人的,这里面我对于她仅仅是……“可以陪她的人”?

她此刻的坦荡表现更是让我吃惊的一个内容,这种对东北家乡人来说罪不可赦、造了大孽的可耻的事从她嘴里小河流水般淌将出来,她的口吻和面色仿佛就像与讲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自然。

我的天!我原来只是个前赶后错未能让她的前男友发觉的一个“偷情者”,充其量我顶天算个二房!大房在时,二房连这间屋子都进不了。她的坦荡似乎将我与她男友都摆在与她相隔一段距离的柜台里,她可以任由自己的心情今天摆弄摆弄这个明天摆弄摆弄那个?!

这时天已大亮了,从窗外蜂拥进来的除了清晨的阳光还有嘈杂的人语和汽车声。我一直挺着后脊背愣愣地坐着。

她坐起身下床,去洗水间。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和大脑比昨天晚上喝多了还折腾。肖晓说得对,——“深圳规则”,其实就是没有规则,甚至可以引申为没有道义及伦常。很多在内地传统生活中不可逆转或不可进行的事,在这里都可以任意发生和发展。

那么我呢?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老婆跑了,自己孤身一人,憋得慌,骗一小丫头跑人家里头过夜。我本身似乎要比冷婷卑劣得多得多!特别是在刚刚她的坦然面前,我自惭形秽。我还哪里有资格来挑剔冷婷?

“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骗你?”她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身后,双手伸进我内衣里抚摸着我的胸。

“不,不!不是的,你并没有骗我啊,我们也一直没谈这样的问题。”我说着将她拉坐到我的膝盖上,“那么从今天起,我们是一对真实的恋人了对么?”

她未回答,微笑着将嘴唇扣到我的嘴唇上,我们拥吻了好久好久……

从她家出来走到楼门口,我像电影里的香港警察那样将暂住证顶到警察面前让他看个仔细,查证的警察偏下头说“过去吧。”

我回头寻找那天被我打过的保安,没看到,这时这里只有查证的警察。

坐上大巴,人有些挤,我看见有几个少男少女装成哑巴围在一起掏坐在我前面的中年妇女的包,我伸出脚从座位底下猛地踢向那妇女,她被我踢得身体忽地向上挺了一下,回过头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用白话问我搞什么?同时怒气冲冲看着我的还有围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小偷,其中一小女孩背着双肩挎包长得还蛮水灵的。我说了声对不起,一个劲儿给那妇女使眼色。那妇女果真有所感知,看了几眼小偷们,将包搂在怀里。小偷们没趣,纷纷在下一站下车,下车后其中一个黄头发小子向我伸出中指嘴里骂了句什么,我笑着向他们摆摆手。

心很乱。此刻有些像郑眉离开我的那一天,我觉得深圳的天空好像过低,周遭都闷闷的。再加上昨晚酒精的折磨,我浑身乏力,好像发烧了。

第十九章

真的是感冒了!是那种热伤风,肯定与周末的醉酒有关,与冷婷凌晨的坦言好像也沾着点儿边。后来想想,主要还是冷婷的坦白及那天她旁若无人的自然姿态把我吓着了。堂堂一东北已婚大老爷们儿,还是个记者,啥没见过?记得那年在家乡采访一个车祸,已经是深夜,我也是酒后赶去,径自冲开围观人群跳进翻进卡车的沟里,不小心一脚踩到一男尸的脖子,用力过猛显些把那男尸的眼珠儿给压出来。再定睛一看,我身边杂七杂八横躺竖卧着十来具尸体。我打着酒咯儿,招呼摄影记者过来,自己还散步似的在尸体中游走……

事后回忆那次采访多少有些恶心,但从未感到过恐惧。做记者的,死人是见得多了去了,没有一次能被吓出病来。当然,当时心态还是过于平淡的,甭管他死的活的,我的目的是快些询问、记录好回去赶稿子。

但冷婷那一席过于坦白的话,着实让我心悸不已,那几句话像烧红的铁丝,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贯入我的额头和心脏,说实话,听到她说到“同男友已分手四天”这句话时我有如五雷轰顶。这句话瞬间带来的并非是我对她同时与两名男人交往甚或交媾所产生的义愤和反感,而是这句话让我突然间对深圳产生出极度的不信任,深圳是他妈的什么jī巴地方?怎么看上去挺好挺纯的一人儿,背后竟藏着那么大的淫邪与丑恶?!而对她来说,这些竟还那么的正常与自然……

肖晓曾说过深圳是个婊子城市,“人人都可以剥去自己从前或真或假的伪装,到这里成为一个表面道貌岸然内心男盗女娼的家伙,这里没有传统的正直与严肃,当然这里目前也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流氓与无赖——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性格去真实地活着……”他说。

在我眼里,深圳是一个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却又身材纤秀、不染纤尘的美少女,周身洋溢着让人仰视的现代文明气息,举指蹙眉间富含无尽的娇羞。但在她随意投去的眼神里,灵动闪烁间你能真切感觉出里面蕴藏着的放浪不羁与寡廉鲜耻的颓废情怀……她的快乐不一定让我们喜悦;她的悲伤也不一定值得我们同情……

我想起美丽的海伦在离开年老的浮士德时,浮士德临死时喊出的一句话:“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天旋地转,我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口干舌燥,热汗淋漓,欲生欲死的感觉离那个老浮士德好像也不远了。浑身乏力,连开电视的劲儿也没有。我就那么呆呆地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真的是生病了了!

窗外传来楼下士多店里电视的声音,是那首老歌《春天的故事》,还有人们用各自方言聊天的声音,以及永远充盈耳鼓的汽车声……人生病的时候好像对什么都敏感,我甚至能听到洗手间里蟑螂走动的声因音。

很想喝口水或吃点凉的东西,慢慢的就由此生出幻觉。幻觉一是现在我躺在东北的家中,郑眉从厨房里拿过来用凉水浸过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把药和水杯递过来,扶着我吃药;幻觉二是冷婷推门进来了,我感激得想喊却喊不出声音,冷婷坐在我的床边仔细地用毛巾擦干我脸上、身上的汗,我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她将我的手捉住放好,转身取过水来喂我……

第二天上班,我恬着张焦黄暗淡的脸到了隔子间。

“早晨。”叶惠玲用白话向我道早。自从那天在咖啡吧里向我“坦白”了她的隐私后,她开始主动同我讲话,并且态度是明朗的。

我回了句“早晨”,坐下来摊在桌子上。叶惠玲肯定是看出来我病了,我感觉到她盯了我好一会才转过头去。

我没带药,再说也不知道该吃些什么药。就这么傻挺着。脑袋里面像密布了无数的保险丝,每晃动一下头,就有几根丝断裂开来,弄得一胀一胀地疼。二编组的冯美好看出我在发病,悄悄冲了杯热茶给我,我冲她感激地笑了半天,喝口茶,舒服好多。

中午午餐时,齐仓端着盒饭坐到我旁边,同我神叨叨地说:“试用期快结束了,可能还会有变化。”

“什么变化?”

“黄总要走!”

我点点头,情理之中啊。“我也感觉到了。”我说。

“所以,编辑部这块有可能重新定位分工。”

“黄总去哪里?为什么要走?”我问。

“这就不知道了,消息是胡副社长前两天吃饭时透露给我的,他说这个黄兆俊独断专行,即便不走,投资商方面也要弹劾他。吴村社长对他的意见也很大……”

“搞吧搞吧,我看这报纸快拉他妈蛋倒了。”

“可不是嘛,广告都是免费给人家做的,报纸是免费给人家送的,一天十几万地赔着,入不敷出。唉……”他伸手摸我的兜,“趁办公室没人,抽口靓烟儿。”

我把三块五一包的白盒特美思递给他,“都给你吧,我感冒了,不想抽烟。”

齐仓的假劲儿又上来了,“别别,我不要,我就是不愿意到楼下买。”

果真如叶惠玲所讲,她将同黄总双双去夏威夷,去那边干什么,度浪漫假期?行浪漫之房?妈的,反正是不干正经事儿就是了。应该说,对于他们俩的结合,无论是叶还是黄都是成功的,是令人羡慕的。叶小姐貌美如花、黄总成熟稳健,两人搞到一块儿应该说是现代文明的典范,郎才女貌哇。

据说黄总从前做过杂志干过报纸,辗转国内几座城市间小有名气。这张《服务资讯导报》创立之初是三顾茅庐才将黄兆俊请过来。像吴村、胡水、刘凡之流皆为报纸的门外汉,懂业务的只有黄某一人,所以编辑部这块由他打理。出刊后的《服务资讯导报》在新闻编辑方面还是值得人去认可的,这里面便是黄总的功劳。他起题目的功夫堪称一流,对稿件内容的把握和组织准确透彻。而相应地广告方面就显得粗陋不堪了。

报纸日耗万金,亦是常理。听说刚创刊的《深圳早报》前期投资的七千万就是花的,投资一份报纸,三五年内枉想收回投资,三五年后能达到收支平衡那就是非常不错的报纸了。当然,一份办得成功的报纸赚钱的速度和额度也是相当惊人的。《深圳日报》一年十几个亿的广告收入在全国报界都是响当当的。

但我们的《服务资讯导报》广告规划应该说是个失误,创刊后的十期报纸广告均为免费赠送,意在开业大酬宾拉拢客户。胡水满怀激情地在会上讲:“我们就是用这种直接了当的办法来争取市场,做足我们新颖的广告概念,让客户认可我们。有人说我们这是在搅乱市场,是的!我们就是在搅乱市场,乱世出英雄,天下越乱,对我们这张新诞生的报纸越有积极作用……”

始料未及的是,免费广告做得倒是铺天盖地,客户都不是傻子,有这种机会当然要把握。待我们准备收钱时,百分之八十的客户纷纷撤回广告。这让胡水、刘凡慌乱无措,最初的打算全乱了。

在这个档口,黄总如果带着叶小姐比翼双飞绝尘而去,这张报纸就真的该停了,一但停刊,大家伙就算完蛋球子白闹一场,散伙了屁的。

叶惠玲在咖啡吧里同我讲过她与黄总的“关系”之后,我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们二人间的微妙联系。每次开会或是黄总到大办公室里交待工作,至少在黄总身上未见出对叶惠玲态度的异常,而从叶惠玲的眼神里,偶尔会发觉她在向黄总流露些工作以外的东西。这让我义愤填膺,挺好的一报社,被这俩人弄得气味不纯,而绝大多数同事还蒙在鼓里。我觉得我们似乎都被黄兆俊和叶惠玲给骗了。当然,最可悲的是胡水,他是一绿汪汪的大色狼,觊觎叶小姐好久还不知人家已经心有所属,自己在那儿一个人感觉良好痴痴呆呆地装白马王子,想想他,倒觉得挺解气的。

第二十章

岳母给我打了通长长的电话,其时我的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引发了扁桃体和嗓子同时发炎。我的嗓音吱吱的有垂死的耗子。

没料到电话刚接通岳母就发火了。她直接了当地问我为什么要同她女儿离婚,“小寒,你们挺能瞒的,瞒了我们老两口小半年了啊?告诉我,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谁提出来的离婚?离婚得回老家来办手续吧,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岳母是商业局的一名科长,手底下管着十来口人,平日里性格蔫巴老实,但脾气上来其火暴程度不亚于歌星在现场煽动观众,在市商业局都挂上一号了。我同郑眉结婚前,我妈妈听她一位老同学这样评价我岳母:“是一位正直、果断的女领导,但很倔强,对什么事不弄明白不罢休,不惜掘地三尺。”

岳母告诉我,这段时间以来郑眉每月都会打来几个电话,但就在前天她打电话问萧寒怎么样了,郑眉脱口说很长时间没见了。在岳母的追问下,郑眉只说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事太蹊跷,你们两同老人们捉迷藏。离婚是多大的事,小眉嘴里说得那个轻松。小寒,我坐后天的飞机去深圳,你或者小眉随便谁去接我。”

我将来深圳后和郑眉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岳母听,岳母听得很仔细,听到最后她有些愤怒:“照理小眉不是那种不规矩的孩子。”她给我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手机的一个座机的。座机是“3”打头(注:那时深圳电话尚未升八位),我断定她是在福田区。

挂了电话,我心狂跳不止。无论怎么说,老婆至少是有消息了!并且她还在深圳健康地生活着,离我还不算远。

然后我再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他们像我往常报平安那样平静正常与我说话,看来岳父母毕竟是过来人,办事冷静沉着,四位老人没有就这事互相透信儿交流。应付了爸爸妈妈。我下楼找了一个电话亭,特意又买了张电话卡以备话费不足。

我先打过去座机。

数秒钟的盲音,有人接听了。那一瞬间我额头上有汗珠滴落。一位甜美的女声:“哈罗!”接下来是一串英语,见我这边没反应,她又用普通话说:“你好,奥普赛克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我整理了下嗓子,有些慌张地说:“您好,我找郑小姐。”

“哦,您稍等……”那边把线转到另一个号码,听筒里传出孙燕姿的歌声:“原来太努力,会让你担心,爱变成压抑,你宁愿孤寂。一口的深呼吸,我竟然会掉下泪水,对不起学不会怎爱你……”直到这首幽怨的歌唱完,也无人接听。我等到电话里传出短促的盲音才按了电话再打过去。

还是那位甜美的女声,她简洁地说:“郑小姐出去了,您可以打她的手机,或者给她留言我替您传达。”她接着又说了句,“我们副总很忙的。”

“什么?郑眉是你们的副总?”

“是呀。”

“你们什么公司?”

“奥普赛克,我们是一家美国进出口贸易公司。对不起,请问您是我们的客户么?”

我刚想说我是你们“副总”的老公,又把话咽了回去。我说:“我打她的手机好了。谢谢。”

挂了电话,我靠着电话亭坐在地上,点枝烟抽着。心跳依然急促,整个脑袋已如从水中涝出的一般,我有些懵。

这时过来一位细腰细腿的女孩子打电话,嗲来嗲去地聊起没完。我站起身靠着电话亭死死地盯着她看,把那女孩看毛了,聊到兴头上的笑脸渐渐收复成严肃状,盯着我对着电话说:“我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你喔,这里好怕人,拜。”放下电话,她一直盯着我,走出几步转身飞跑而去。

我拿起电话再拨郑眉的手机。

数秒盲音。郑眉的声音传过来:“你好,我是郑小姐,请问是哪位?”

我周身刹那间僵硬起来,硬得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喘着粗气,双手抖得快握不住话筒。

“喂?喂?请讲话。”

“是……郑眉吗?”我嗓音很干燥,传出来的声音无力且沙哑。我缓缓地说:“我是萧——寒——”这时眼泪竟倏地从眼睛里滚出来。

那边静默。好一会才传出昔日老婆让我极度熟悉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是妈妈给你打过电话的吧。”

我抹去泪水,稳定一下情绪,“是的,否则,你还会躲我多久?”

那边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再过一段时间找你的,我想同你离婚。”

“是么?郑副总,高升了啊。你玩我玩得好苦!”

“小寒,我们冷静些好么。或者,我们找个地方晚上谈,我现在在与客户谈判……”

“好吧,晚上打电话给你。”

我们在《深圳日报》后身的一家咖啡馆里见了面。已经入夜,我早早坐到咖啡馆里一处安静的地方,要了杯摩卡,盯着门口仔细察看每一个进来的人。

半小时后,郑眉出现。她的面貌已经完全改观了,怎么说,那种职业金领的装束,很柔软的束身女式西装配一条银灰色的筒型短裙,两条腿性感地裸露着,脚上蹬一双黑亮小巧的高跟皮鞋。头发留长了,那种披肩发,有如洗发水广告中的模特那样,飘逸飞扬,散发着清新芬芳的味道。她挎着个硬皮的坤包,坐到我面前把坤包打开来,将手机取出放在桌子上。

她浅浅地化了妆,闪烁着亮片的眼影和暗粉的嘴唇透着那种都市丽人的气质。说实话,就是在大白天我们擦肩而过,不仔细看我不会认为这个女子是我当初的老婆。

她的肚子很平整。从她怀孕到现在,除非孩子早产,她不会这么快生下孩子的。

“孩子呢?”我吐出口烟,口气有些轻佻。

她坐下来后一直盯着我看,眼睛湿湿的,她用纸巾尖轻轻揩着眼睛周围,这些动作也是从前我的老婆不曾有过的。她更像是我的陌生人!

过了很久,她叹口气望着别处说:“做掉了,是个死婴……”

我替她点了杯柠檬水。

“能仔细给我讲讲你的变化吗?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眉?我被蒙在鼓里这么多个日夜,你应该顾及一下我的感受。”说着说着一股火气像被晃过的啤酒猛地开了盖子一样,带着泡沫飞速像上升腾。我抖着身体用力抽烟试图将这股气压下去。

“早在我给台湾那家玩具公司打工时,就认识了彼德,他是中国人,一直生长在美国。”她开始述说,面色平静,但泪水源源不断地溢出眼睛,她不停地擦,嘴里慢慢地说……

“他是玩具公司的客户,那时我们几乎是天天打交道。有一天与客户吃完饭,晚上他送我回布吉,在半路上,车出了毛病。我们在打电话等拖车时,他在车上就把我……

“我当时激烈反抗,但是不行。后来,他每天都接我上下班,直到你来深圳。他很爱我,甚至有一次想为我自杀。在你未来深圳之前,我曾经在他家里住过几次。后来,你来了,我想彻底离开他。真的,就想那样毅然决然地再不理他。可是你不知道,曾经有好几个夜里他都是开车到咱们家的楼下过夜。我渐渐发觉自己已经同他有了那种感情,似乎,我也离不开他。

“可是可是,我同你才是真正的夫妻啊,那时我经常在梦里哭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你和面对他。我很自责,对不起我的老公。其实在你没到深圳的一个月我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一直不相信怀孕这件事。你来深圳之后的两个月间,是我反应最强烈的时候。我想打掉孩子,但我怕做完手术会让你发觉,你知道的我的身体很虚弱。彼德坚决不要我打掉孩子,(郑眉笑了一下)他不惜再次以死相逼。最后,我屈从了。

“当你找到工作那天,我决意要离开你,和彼德生活。但,我怕你提出过高的赔偿。彼德当时也只能拿出一万美元来解决我与你之间的事。他利用回国机会买了台笔记本电脑让我先送给你聊表歉意,我赚得很少当然不能用钱来安慰你,况且,对于你我已经十恶不赦了。我想补偿你更多,想一次性结算我与你之间的事,至少想给你再多一笔钱让你忘了我,所以我尽量推辞与你见面的时间……”

郑眉从坤包里拿出一张卡,说:“这里面是五万美元,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给你准备的。”她将卡片推给我,我斜眼看着那张卡,一动未动。

我干涩地说,“你给我留下的九千多元钱我没有动,准备还给你。”

她眼中闪过一阵惊讶,旋即笑了一下,“我和彼德继承了他叔叔的这家公司,目前,公司运营状态良好,应该说,挺赚钱的。”

我继续说:“讲讲你突然离开我后去哪儿了?”

“美国。我同彼德去了洛山矶他父母家,准备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猛然间激烈地涌出来,“可是我们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那是个已经死掉了的胎儿……”

我们沉默许久。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吼起来:“你他妈的坑我坑得好苦!”声音之大震得我自己都听不见什么了。侍应生走过来,面露微笑地说:“对不起先生,请小点声音讲话,这里还有其他的客人。”

我看见郑眉一瞬间吓坏了的脸和眼神。

我咬住嘴唇,双拳紧握,左右转头怒火冲天地望着周围的客人。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尽量压抑音量,“既然你早早地和那个假鬼佬有一腿,干嘛还一个劲儿地催我来深圳?”

郑眉泪流满面,她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报偿你。你是我的老公,我们毕竟还是夫妻啊。”

“是啊,毕竟还是夫妻。我们结婚四年多了,好像你根本不了解我萧寒是怎样的一个人,起码的信任你也达不到!五万美元?就一笔勾销了我们四年的夫妻生活?好哇郑眉,你不觉得自己的心肠不大热乎么?”

我站起身,喊服务生买单,将二百块钱递过去。接着说,“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我不需要钱。你和什么彼萨还是彼德的请收好这笔钱,投资到你们的公司去建造属于你们自己的黄梁美梦吧!”

第二十一章

“你傻逼呀,那么多的钱你不要?”曹雄飞呱啦呱啦地说,急得脸都红了,“四十几万人民币哪。唉呀傻逼傻逼。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是深圳哪,不是让你玩洒脱玩深沉的地方,山高水远地来深圳,不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嘛。”

冯美好在一旁看着曹雄飞一边咯咯地笑,她也说:“萧寒不要小看四十几万,就是你一个月赚一万也得赚四年哩。”

我们在菜屋围附近的一家潮洲菜馆,要了几样我说不出名字的潮洲小菜,是曹雄飞他们俩请我。我喝了半瓶酒有些头晕,静静地听曹雄飞在一边为我哭天抢地地惋惜那笔钱。

曹雄飞同冯美好已经开始同居了,他们发展得很顺利。应该说曹雄飞自从我们在这里上班时起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追求冯美好,他的卡通画画得很棒,可以说信手拈来,他每天上班都画一幅冯美好各种曼妙姿态的造型,有时在旁边还配上几句诗。四川美女冯美好大学毕业后独自闯深圳,正是无依无靠时。她应该说是一位标准的有些传统气息却又充满现代感的女大学生,在她身上矜持和开放是两个十分要命的矛盾体,她的思想或行为往任何一个方向倾斜一点儿,那么她就是稍显极端的那类人。好在曹雄飞的画开化也挽救了她,每天上班她都被曹雄飞偷偷放在她隔断中的画所感动。她有些争强好胜,曹雄飞用自己的各种追求方式满足了她,弄得她时时刻刻不觉得自己的白雪公主。

她们是未婚的年轻人,有着与我不同的生活概念和生存意向,也许爱情对他俩来说是赶走寂寞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感情至少是真实的。相应再来看我,我和郑眉从前的感情及生活充满形式感,那种缺一不可看似完美的各个程序我们像上楼梯似的逐级走过,但到头来呢,到头来脚下竟是一深渊,直摔得我一佛出世,迷迷懵懵……

我像疯了似的想找人倾诉。昨天夜里与郑眉分开牛气十足地从酒吧里出来,一到巴士站点就控制不住了,眼泪像阀门坏了的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肆无忌惮地从眼睛里往外喷射。我靠着站牌躲避着行人和等车人的目光,手捂着脸,像个逃犯。身体抽搐着,干巴巴的嗓子直想不要命地嚎上几声。

我甚至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董方或肖晓,上了巴士坐下来后觉得不妥。都是家乡人,平时并不算熟,当时告知他们郑眉消失的事时我都有些后悔。如果黄涛在这儿就好了,我可以不要脸地爬在他肩膀上像个被拐卖少女似的哭昏过去……

回到住处失眠一夜。脑子里交替出现从前的郑眉和现在她的两种皆然不同的形象,两种形象后来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旋转,越转越快,直转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结婚四年,我们生活、相处得极为平静,记者和教师组成的家庭充满雅致和浪漫,邻居大妈每每见到我俩上下楼都禁不住竖起大拇指:“看这小两口儿,多好!”听得我俩虚荣得像两只高傲的大蝴蝶。那时在我们耳中出现的婚外恋、包二奶什么的是遥之又遥的事情,像非洲今年又饿死了多少人似的与我们没关系。电视里演的那些搞破鞋的肥皂剧我们很少看完整的,即便是看也是充满鄙视地看。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那是一曲流畅而又祥和的城市民谣啊。

搂着她窄小的肩膀在家乡的大街上闲逛时,我根本想不到这个身体瘦弱、简单如水的女人会在数年后的深圳玩出这套让我哑巴吃黄莲的把戏。所谓女人善变,变得让你抓耳挠腮让你瞬间窒息!

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第二天上班一整天默默无语,齐仓过来要烟我就直接把包给他甩过去;叶惠玲好像看出我的脸色不好——这段日子我脸色一直不好,很知趣地没有惹我。倒是傍晚回住处时遇见了准备去吃潮洲菜的曹雄飞、冯美好小两口儿。

人可能受不得同情,我们坐下来冯美好问了一句:“萧寒怎么最近老是好忧郁的样子?”这一句话差玄再次勾出我的大把浊泪。

我终于忍不住同他俩讲了我与郑眉的故事。还没讲到一半曹雄飞就哈哈乐个不停:“你哪里是东北佬,你是客家女呵,磨磨唧唧的,她走她的,正好你玩你的。男人三十一朵花呀,深圳男女比例一比七你晓得吧,这边美女成灾,随随便便就能抓上一大把的。再说了,你要是很闲的话就去找鸡嘛,又没人管你……”

冯美好捅他一下,杏目圆睁。曹雄飞夸张地大喊大叫,把冯美好又逗笑了。

他们俩搞这一出,弄得我倒哭笑不得,对我来说有如天塌地陷的悲剧,到他俩那儿就像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简单。

“好了好了,听萧哥继续,讲呀讲呀,后来呢。”见曹雄飞面色缓缓端正过来。我又接着讲了昨天的咖啡馆故事。

听得冯美好唏嘘不已,赞叹郑眉“好有福气耶。”曹雄飞像他丢了钱似的哆哆嗦嗦指着我:“你为什么不要那张卡?为什么不要那笔钱?你你你……”

我低下头玩着手里的酒杯。曹雄飞急得差一点掀了桌子:“老大!那是……那是……一笔财呀。我都不蛮你,到现在毕业三四年了我才积攒十来万块钱,这笔钱是你进步的阶梯啊我的傻逼大佬!”

两个人极力劝我把那张卡要回来。“你要没时间我替你去要,少给我点提成就可以了。”曹雄飞搓着手说。

“你敢!”我厉声道,“东北人没有吃回头草的道理。我既然不要她的钱自然有我的原则。”

“咳咳,狗日的原则。”

冯美好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曹雄飞,大概她看出我的脸色越发阴沉。

我勉强笑了笑:“小雄说得是有道理的,但……”

曹雄飞面色充满讥讽:“但你是刚强地,是个贞节烈男!鬼才要她那个资本主义的臭钱啊哈哈哈。”

“行了小雄,谢谢你们听我倾诉。无论怎么说,我不会那样去做的。”

岳母来深圳那天上午我打电话给郑眉,她说由她去接机,“我会同她解释的,谢谢你的关心。”她说。

“还没离婚哪,客气得过分了啊。”

她停顿几秒:“只是不希望你……对我太牵挂。”她叹了口气,“我会心平气和地同妈妈说明我们的事的。”

我变了口气,轻声说,“希望你注意她的反应,毕竟是老人,要注意她的身体……”

她抽泣着说,“谢谢你,萧寒……”

放下电话,我很轻松。刚刚的通话已再不是夫妻间的对话了,而是一种老朋友式的交谈,包括叮嘱式的口吻和讲话时的分寸。

当天晚上,郑眉打过电话来要我出来一下。“爸爸也来了,他们执意要见见你,我们在顺德人家等你。”接着她声音变小:“小寒,我们都平静些……好么?”

我冷笑道:“郑眉,我们相处四年,你真的不了解我么?请你放心好了。”我有些惊讶,岳父居然也来了!这下该热闹了,下一步就该轮到我父母了。想起爸爸妈妈,心里绞痛一下,可怜的父母亲,我的悲剧也成了他们的悲剧,很可能,这种打击对他们来说比我还大!

我找出套干净衣服换上,然后打电话给冷婷。

自从那天我从她家出来,第二天她带着新招聘上来的业务员去青岛集训。想想也该回来了。在我沉落于她的坦白里不能自拔或痛不欲生时她欢天喜地地打电话给我,说正在海边喂海鸥,“这里有好多好多海鸥,好可爱哦!”

我正闹着感冒发烧,无力地说:“喂吧喂吧,就像喂我那样喂海鸥。”……

我决定带着她去赴宴,去面对郑眉及我的岳父母。如果冷婷不在深圳,我再向曹雄飞借他的冯美好,总之我要报复!我要证明给郑眉看,痛苦是双方的,不能全都他妈的灌我这一边,我招谁惹谁了我?对不起了岳父岳母大人,我萧寒已经不是你们的女婿了。

给冷婷拨号时我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找不到借不到女孩,我就上街找一招嫖女客串。

冷婷的声音传过来:“是你么?”

“是我,你回来了吗?”

“刚刚回到公司,你可真准,算好了我现在回来?”

“心有灵犀嘛。能出来一下吗?帮我个忙。”

“现在……恐怕不行,老总还等着我汇报哪。”

“我现在去你公司门口接你,你请个假嘛,明天再汇报。”

“什么事这么急?”

“见面再说吧。”

我叫辆的士,让司机开到深圳丰收保险公司。

第二十二章

冷婷身着斜肩的奶白色的连衣裙,长长的笔挺的脖颈,单薄的雪白的肩,显然是刻意涂抹过的鲜亮的嘴唇映着忽闪的光,这架势让我看得眼睛一亮。她上了车我就将她一把搂过来,她看着假装若无其事的司机小声说:“不要不要,好讨厌哪你。”

“你好漂亮!”我由衷地说。

她像恋人那样将头轻轻靠到我肩上,有气无力地说:“两个小时前才下的飞机,带一群学员,累都累死了。你什么事这样急?”

我打发司机开车到顺德人家酒楼。过了片刻才说:“让你帮一个忙,这是我求你的事。等帮完这个忙我们再细谈。”

“让我猜猜是不是你家乡来人了?给你找了个对象,催你结婚?”她的声音里透着股顽皮,让我忐忑不安。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但是不行。

窗外夜色中的深圳多彩而斑斓,霓虹灯有如鱼网,多得让人窒息。宽阔的马路上来回闪耀的汽车灯像从天际边甩过来的发光的陨石,在你身边嗖地掠过,容易让人产生出慌慌张张的恐惧感。

“我……是家乡来人了……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知道的我没有资格来追求你,但你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

她把下巴支在我肩头上望着我的脸,幽幽地说:“你担心什么吗?”

“我……”我使劲地眨眼想让我要说的话语协调一些,但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不出来。

实际上,对于冷婷,我目前仍有太多未解的事情。比如,她既然有一个相处了一年多的男朋友,为何还要自己一个人住着那样偏僻又寒酸的小屋?再有,为何在李桑田去世的夜里在电话中她说自己没有男朋友?相应地,既然说过没有男朋友为何最后还要告诉我已经分手了四天?……

我可以这样理解:那是她同男友合租的小屋,仅为租金便宜,但男友经常出差;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一次挺厉害的吵架让她对我赌气说没有男朋友;而后来在他们分手后她出于对我的依恋才向我合盘托出……未在清水河的小屋中发现她男友的踪迹是因为我大多都是夜里去,进屋几分钟后就关灯造爱。而终于有一次白天去的机会我却差点被那群保安给拍死……

如果说我与冷婷间也要彼此间强调一个代价,那么她对我所隐瞒的及我马上就会向她公开的这些秘密从程度上讲应该是差不多的,至少算是扯平了吧——我认为!

在车上她并没有多问,头靠着我的肩一动不动。我是欲言还休,自己个儿在脑子里飞快串词儿想怎样讲才能在她心灵上不造成震动。想着想着后悔不如找曹雄飞把那个冯美好给借过来。

到地儿了。我俩下车。顺德人家在一个宽敞的庭院中,在庭院的门口。我停下来,双手扶着她的肩,有些紧张地轻声说:“婷婷,我不能再瞒你了。”

她抬眼单纯地看着我。

“听我说,我是已婚男人……”

“嗯。”

“可是在我刚到深圳不久,我妻子就离开了我,她爱了另一个男人,同那小子跑了……”

“嗯。”

“今天,我想求你帮我做这样一件事: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去面对这个女人和她的父母,我要同她离婚。”

冷婷的眼睛越发显得惶惑,肩膀在我手里微微颤动。有些下意识地向后退着。我不敢握紧她的肩膀,我怕她会反抗或者尖叫。

“是这样啊。”终于她说话了,口气平静。然后她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路灯,“你去站到那里。”

“……”

“站到那里,让我自己在这儿考虑考虑。”

我注意她的眼睛,看不清楚是灯光的反射还是有泪在晃动。我后退着乖乖地站到路灯下,手机响了,是郑眉。

“小寒,你到了吗?”

我小声告诉她快了,碰上红灯,稍等。

冷婷低着头,一手环胸一手托腮,一条腿微微弯曲,动也不动,像极了橱窗中的塑胶模特。

在我感觉很久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我。我蹑手蹑脚蹭过去。

她盯着我,严肃地问:“萧寒,你是在骗我吗?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我缓缓摇头:“婷婷……对不起。我现在发现不该让你来,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她脸色发青,喃喃地说,“不,是残忍!”一行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她声音发颤地说,“你在折磨我……”

我彻底懵了!

冷婷搀着我的胳膊,我们面色庄重地踱进饭店。服务小姐像是认识我们似的冲我俩打招呼:“两位晚上好!请随我来,这边请。”

包房的门霍然打开,屋子里面有四个人纷纷站起身来。我看到了久违的岳父和岳母,看到了郑眉,还有她的那个彼德!

彼德是位帅气、高大周身散发着欧美气息的男子,年龄看去与我相仿,但从容貌上看要比我年轻。他上身穿件淡蓝色的t恤,下身是全深圳夏天都流行的长短裤,一双厚重的白色运动鞋,给人感觉洒脱而整洁。从他裸露出来的浓密的腿毛来看,他的身体是剑憾、有力的。据我在那一瞬间的判断我认为这小子能一气儿对付四个保安。

郑眉局促地看着我和冷婷,表情里带着不小的吃惊。

我的岳父,这位家乡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面相黯然双目无神,脸上的微笑是因为尴尬的作用,双手不自然地搓着……

而岳母的头发白多了,看去老了许多,眼睛红肿,迷缝着,眼睛周围的皮肤明显发亮,我猜那是她擦泪擦的。见到我,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走到我身边,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冷婷,抓过我的手声音颤抖:“小寒哪,你受苦了。”说着忙拿出手绢擦眼睛。

我笑了,彬彬有礼地说:“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冷婷小姐。”

郑眉很热情地拥过来同冷婷握手:“你好,你好,冷小姐。”

冷婷微笑着回了句:“你好!”

我扶着岳母的肩,轻声问:“妈……您瘦了。”

“唉,唉。”老太太边擦泪边让我扶到座位上去。我冲岳父含笑点头:“爸,身体还好吧。”

岳父连忙干咳两声,用浓重的东北味回答我:“还中,还中。没啥事儿。”

我用余光盯着冷婷,郑眉将她让到我身边的座位上。

我转头看彼德,突然之间觉得我与他之间并无什么瓜葛,就像一位新朋友,根本不存在对这个给我活生生扣上王八壳子的混蛋的嫉恨!

郑眉小心翼翼地介绍:“这位是……彼德。”然后再介绍我,“萧寒,我的前夫。”

彼德一步跨上前来,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听阿眉说起过你……”

我笑着大大方方地同他握手,说:“咱们早该见面的,似曾相识呵。”

他顽皮地歪了下头,“我也这么认为。我想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去你奶的好朋友!我突然在心里恶骂,明天我再把你的阿眉弄我床上去,看咱俩还能成为啥?但我面上是礼貌和蔼的。彼德不再多言,微笑着坐到郑眉身边吩咐服务生上菜。

坐在我身边的冷婷看起来秀丽端庄,与相较之下成熟的郑眉倒少了很多清纯气。冷婷落落大方,看起来既古典又性感,我越发痛悔自己不该带她来这里替我复什么仇,我这是小肚鸡肠啊。

——在我俩款款进来之前,她擦干眼泪对我一字一字地说:“我帮你演完这出戏后,我们分手好吗?”

我惊呆了!过去拉她的胳膊,被她轻轻甩开。

“别介啊……”我一着急又冒出东北音,“我我我我……我不能离开你呵。”

她冷笑道:“我觉得你很不够东北人的标准。走,我们进去。”

说着她又主动地搀过我的胳膊……

第二十三章

那一晚我刻骨铭心地失眠了。失眠就像鼓噪着的阴凉的风,在你空空荡荡的脑中游移盘旋呼啸。它极为细致地搜索每一根有可能引起你睡眠的神经,稍显宁静便一团团一阵阵蜂拥过去放肆狞笑、胡乱拨弄,弄得你气若游丝上吊的心都有!这股硕大无朋的转瞬间又静若止水的怪风一会儿愕然呆伫一会儿厉兵秣马,直捣得你心神丧失、痴痴迷迷。失眠是魅魉是阴霾是妖怪,驱之不去、悸悸惶惶。

而导致我失眠的真正原因,就是刚刚吃饭前与吃饭后与冷婷对话的一个又一个只有我们俩人知道的场面,以及我们相互交谈的内容,包括讲话时我与她的口气、声调、动作和眼神……我尽量不去在脑中搜寻这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但记忆大腹便便破门而入,在我这间小屋里,随便望向那一个角落都是我和冷婷。我成了旁观者,替场面中的“我”扼腕、惋惜。

晚饭的真正内容和意义,像被风吹走的纸巾,对我已无任何印象。

整个晚餐的过程就是我对身边的冷婷提心掉胆的过程。饭菜应该说极为丰盛,我现在只恍惚记得郑眉很不自在的笑容,彼德不着四六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岳母忏悔的湿润的眼睛、岳父看起来有些窘迫地一声不吭……冷婷动作优雅地挟菜、咀嚼、喝果汁,偶尔的微笑让我的心一紧一紧的。

岳母和颜悦色地问冷婷:“这位姑娘在哪儿上班呀?”

“丰收保险公司。”

郑眉也不自然地问:“工作是不是很忙?”

“有一点,还可以吧。”冷婷很配合地转头看了我一眼,边吃边说,“萧寒工作好忙的,我们经常见不到面。”

岳母脸上慢慢绽开的笑比哭还难看,在她瞄向我的眼神中,我很明显感觉出她的无奈和哀伤。

我没讲什么话,尽量装得轻松,但实在是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酒,鲍鱼上来时我只是用钢叉的尖儿蘸了蘸鲍汁儿呻了呻,妈的这还是我此生头一次吃拳头大小的鲍鱼哩,现在只记得个钢叉的味儿,还不如猪八戒吃人参果……

当时我暗想,如果能用彻底原谅郑眉的代价来交换冷婷与我的和好如初,我会立马扑到彼德怀里哭着叫上一声大哥。

吃完饭,我心急如焚。岳母仍是泪人,唉声叹气,我的脸色肯定也是不好。后来岳父和岳母将我拉到一边,他们打发郑眉和彼德去发动车子,让冷婷坐在桌边喝茶,冷婷会意将头扭向窗外。岳母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钱的上面放着郑眉那天执意给我的卡。

“小寒哪,妈和爸对不住你啊,小眉这孩子……”她把钱和卡片递给我,“这钱也算他们的一点赎罪,你就收下吧。”

两位可怜的传统的但自尊已几乎完全被撕破的老人,战犯似的颤抖着站在我面前,像等待宣判一样紧张地望着我,看着岳母红红的眼睛和岳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缓缓摇头,声音哽咽:“爸、妈,不必了。这是我同郑眉之间的事,与二老无关,你们为我们费了太多的心了……”

岳母是倔强的,我想郑眉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让她的父母再说不出什么,那应该是一种强有力的伤害了。她是他们的女儿,一个自我意识强烈、有主见的女儿。他们的心如何能宽慰下来?岳母哭着说:“我可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啊。”

我保持着微笑,用力将岳母握着钱的手推回去,说:“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来解决。您也看到了,我是要同郑眉……离开的。请二老不要再操心了。你们要注意身体健康。”然后我快步走到冷婷身边,“走吧。”我拉起她的手看也没再看岳父母,迅速走出房门。

郑眉在酒店门口等我们,我说:“找时间我们将手续办了吧。我们先走了。”

郑眉看着我轻轻地点点头。

冷婷未与她打招呼,我们从她身边走出庭院大门。

我正要拦的士,岂料冷婷猛地挣脱开我拉她的手,坐到旁边停着的一辆的士里,在我的惊愕间,车转头开走了。我连忙打手机给她,她那边早有准备,盲音一响就被她按掉。我不停地拨她不断地按,到后来,她索性关机……

可能什么都结束了……

已经凌晨三点,我下楼到士多店里买了两瓶啤酒,提上来猛灌一气。喝得猛了,一滩酒液顺着下巴和胸脯洒到床上,我就盘腿坐在潮湿的床单上直至天明。

一直到早晨八点,我始终醒着,很疲乏,但毫无睡意。双目肿胀,头很疼。我到楼下肠粉店吃了碗肠粉,买张《深圳早报》,摇摇晃晃来到百合大厦二十八楼编辑部。

我不再敢给冷婷打电话了。这件事对她的刺激我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回想那天清晨她从床上坐起来认真地对我说:“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子!”。我是自私的!至少我忘了冷婷是一个有血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她不是我的道具,即便是现在,我敢很痛快地说我爱她吗?我不知道。并且,从另一个角度说,我真的没有资格去爱她。

我想起郑眉公司电话交换机里播放的那首孙燕姿的歌:

“原来太努力,会让你担心,爱变成压抑,你宁愿孤寂。

一口的深呼吸,我竟然会掉下泪水,对不起学不会怎爱你。

我怕已来不及再刻骨铭心,找到了又逃避,这是什么道理?

我和你依然在玩寻人游戏……”

黄总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关上房门。不抽烟的他拿出盒中华来,递给我一支自己也叼一支,点上烟后,我心情稳定下来,努力将自己从乱七八糟的回想中挣脱到工作中。

窗外阳光舒缓地照射进来,与空调吹入满屋的冷气相融合,屋子里呈现出明净、温和的味道。此刻的黄总脸上不见了以往的严肃,换之是一种年轻人似的率真。

“最近一段时间萧寒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能同他倾诉我这家毁人散又丢了女朋友的悲惨故事,没准儿讲起来能把他笑个倒仰,——这都尽是些什么样的巧事儿啊。

我说:“的确家里有些事,不瞒您说我准备离婚。”

“嗯。”他没有半点吃惊神色,停了停说,“找你来是想透露些消息,因为从这一段的工作来看,你要比其他人要稳,所以,今天咱们的谈话内容暂时不要散布出去。”

黄总告诉我更让人沮丧的消息:报社上层几位领导相互抵触,都想独揽大权,目前胡水副社长将社长吴村拉拢到他那边,准备将一亲信弄进来顶替黄总。副总编刘凡见势不妙立即见风使舵亦半公开地指责黄兆俊。也就是说报社编辑部门要重组,支开黄兆俊。

黄总突然间就成了孤家寡人,他这是再找不出可以信任的人,看中了我。我有些奇怪他的情人叶惠玲是否早已经得知了今天他要讲给我的秘密消息。不提叶惠玲的话,我很理解他,并且他所讲的这些事实在我平时同齐仓、曹雄飞的议论中大多谈起过,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傻子,对事物的探知和分析能力甚至比黄总还要强,不幸的是我们杞人忧天的议论真的快成为现实。

“试用期早已过了,但工资问题还迟迟定不下来,我要透露给你的主要问题就是这个。”黄总眉头紧索,颇显无奈,“聘用时我答应大家的是试用期三千元,转正后调至五千。但胡水和吴村提出‘非但要涨,反而要降’的理论。他们认为深圳市打工工资平均线是一千七百多元,报社员工就应该以此为基数,根据工作表现按百分率增薪。而像你和大仓的工资要高些,高普通员工五百元。这样,你们的薪水甚至还不如试用期时的多。”

“大家议论您要离开报社是吗?”

“是胡水造的谣,我从来没有要离开报社的意思,要走也是最后一个。”

他的话我好像听明白了,意思是要我联系众兄弟姐妹做他的后盾与胡水之类进行抗争。除了每天打交道的这十名编辑记者,其他人都已弃他而去。他只有发动群众力量。至于工资方面,我们有专职的两个会计,降薪的事多少有点耳闻。但老总们的工资仍是要再涨的,目前他们的工资大多持平在每月一万。周荭悄悄告诉我们,几个老总经常在一起分钱。“那场面跟分赃似的。”周荭气愤地说。

投资商很少来报社视察,近千万的款项一早儿就放在银行里,像胡水这类素质的人肯定消挺不了,我猜他垂涎这笔钱杀了我们的心都有!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你目前能代表大多数。”黄总将身体靠在皮椅背上,看着我说。

我想了想,说:“谢谢黄总对我的信任。这个消息很让我吃惊。我就不客气直说了:如果事情像您所讲的那样,那么至少我会选择辞职。”

“嗯,他们呢?”

“他们?”我心里暗想:怕不是你早听取了叶惠玲的意见吧,她可是同我们一个坑里猫着的,她就是再记恨我,也得替大家说句公道话吧。

第二十四章

事情来得果然突然,就像一个人犯了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带走第二天就被判了刑一样。黄兆俊被停职了。

对于黄兆俊的工作安排,吴村、胡水之流肯定是费了很多脑筋,包括在黄总与我谈完话的翌日召开的全社大会,也是他们预谋了好一段时间的。

黄兆俊本人对他们一伙的举动早有预料这应该是黄总的聪明之处,似乎,胡水一伙在之前也给了黄兆俊一些暗示,而黄虽说对种种暗示未做出敏感反应,但是早已做好任凭处置的准备了。

在创刊之初的全体大会上,几位老总一溜齐坐在主席台前,个个面色红润、光亮鲜泽,每个人都一副年轻人越越欲试的劲儿。除了黄兆俊,每个人都做了长长的发言,有意思的是每个人在发言开始时均对黄兆俊的加盟感到欢欣鼓舞。吴村自豪地说:“我们三请黄兆俊总编,终于以我们诚心打动了黄总的事业心,以我们的前卫机制和科学化的平台,勾起了黄总挑战事业的劲头。黄总终于潇潇洒洒地来到了我们的队伍中。”

不可否认,黄兆俊的新闻业务水平在国内都是数得上的,他的数篇报道曾获得过中国新闻奖,他的一些新闻作品甚至被收入专科教材。在深圳文化界,黄兆俊更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名人,他已经出了十余本书,包括新闻理论、散文集和校旱集。这样的名人像极了明星,平淡无奇的吴村、胡水之流在之前对黄兆俊是望其项背的,所以有幸将这文化明星请来,最初的兴奋感是很大的,就仿佛刘德华突然应聘到我们一编组与我们成为同事,大家肯定一开始把他当成珍惜动物那样看待。

当时的分工安排是黄兆俊一个人统管编辑部,胡水、刘凡主抓广告、发行等外围的经营类工作,作为副社长的胡水配合黄兆俊的编辑部工作。哪知黄兆俊根本看不上胡水,再说胡水的业务能力在我们这群编辑记者眼里也是狗屁不是的,所以编辑部工作逐渐封闭,别人根本插不上手,这导致了胡水一伙人开始琢磨颠覆黄兆俊。

胡水来头不小,据说此前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过职,他的办公室里有张与安南的合影照片。也搞过报纸和期刊,有着很强的策划能力。听他自己的介绍给人感觉除了名气不够外其他方面均胜黄兆俊一筹。

报社高层间的斗争在全社大会上上演了。在开会之前,黄总把我和齐仓叫到他的办公室。先透露了一点会议内容:吴村胡水要弹劾他!

“你们不要激动,不要在会议上发表过激言词。”黄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要有理性、冷静地发言,指出报社目前的缺点,从如何办好报纸的角度来谈问题,不可带有任何个人色彩,也不要偏袒我。”

齐仓有些吃惊,看看我又看看黄总,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黄总我听着怎么感觉像个事变?”

黄总笑了:“谈工作,你只管谈好你的工作就成了。”

我说:“黄总您放心,我会按您说的去做,但我会有主观色彩的,因为我要从业务的角度来看问题。另外,报社高层怎么调整与我们没关系,但我们应该有起码的选举权,要尊重工作,什么事脱离了工作乱搞的话我们这些一线的员工会不答应的。”

黄总点点头,目光充满信任。

昨天与黄总密谈时是我先说出以集体辞职来对抗吴村、胡水的,没料到正合黄总的心意。我说完“如果事情像您所讲的那样,那么至少我会选择辞职。”这句话时,黄总满意得差点乐出声来,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没到那一步,现在我们要稳扎稳打,杀手锏要留在最后,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惊人!”

他让我听听众人的意见,哪知我还没来得及挨个谈,第二天一早就开会了。

会议气氛有些紧张。吴村脸上的两块赘肉青光闪闪,胡水面相严肃,刘凡也瘪着嘴。以前开会,几个人或骚首弄姿或满面笑意给大家以亲近之感,特别是胡水,长得跟晒糠了的水萝卜似的也在那儿装成纯情小生状,说话偶尔还带点“哦”、“喔”、“是不是呀”的女式尾音,那股子骚劲儿弄得人直牙碜,恶心至极。

大会由胡水主持,内容是两件事,第一件关于高层领导调整工作范围和职能,第二件关于试用期结束大家的转正问题。

吴村发言,宣布由副社长胡水暂时兼管编辑部全部工作,待新总编到来后再分管其他部门的工作;刘凡主抓广告经营和发行;黄兆俊总编目前暂时停止业务工作,协助后勤。

宣布完调整决定,员工们立即议论开来,会场秩序有些乱,胡水像法官那样啪啪地拍了几下桌子:“为什么要进行高层调整,就是要严格管理报社的秩序加强纪律,我看大家是散漫惯了,从今往后,上下班打卡,无论官民一视同仁,违纪者罚!”

黄兆俊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脸上露着未置可否的笑,两脚在桌子底下悠闲地晃动。

接着,吴村宣布第二条内容,全体员工经试用期的试用,均转为正式报社员工,但属于聘任制,一年一签聘书,没有各类保险,只有工资和奖金。“工资每个人的底线是一千五百元,奖金分为出勤奖和任务奖,出勤奖二百元,完成任务奖二百元。另外每月坐车补贴为一百元!中层干部岗位津贴五百元。”

这下编辑部这边开始炸营了,大家放开音量交头结耳,人人脸上一副愤怒表情。冯美好站起来道:“应聘的时候报社给我们的标准不是试用期三千、转正后五千吗?现在怎么竟变得比试用期时还少?搞啥子嘛?”

曹雄飞也坐在底下呱啦呱啦地喊:“这么低的薪水都不符合深圳最低工资线,我们赚得还没有民工多哩。”

胡水再次拍三下桌子,喝道:“现在还没轮到你们发言!请注意你们的素质。现在请中层干部发言”说着将目光射向我。

广告员们坐在另一侧,他们跑广告按利润分成,没有最低工资一说,平时他们认为编辑部这边的人养尊处优,现在他们脸上洋洋得意,含着笑望向我们这边。

我用下巴指了指齐仓,意思是让他先说。胡水再看向齐仓。办公室里此刻鸦雀无声,众人纷纷转头望向齐仓,给大仓弄毛了。大仓缓缓站起身,可能是紧张,竟哏儿地先打了一个响嗝,广告部那边一阵哄笑。

齐仓目光凌乱,说:“我,我,没什么意见,要,要要说建议倒是有,就是建议老总们重新制定我们的工资额度,我认为转正后的工资太低了。没了。”说完自顾自地闷头坐下。

胡水嗯了一声,再次看向我,说:“萧寒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我没站起来,坐在那儿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听见曹雄飞冲着我挥下拳头“唉”了一声。其他人也斜着眼睛瞪我。特别是黄兆俊,目光如炬,看得我不敢迎视。

我尽量装出坦然状,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会后,未等众人讨伐我,我拿出昨晚打印好的辞职书,挨个儿找人签字,同时解释:“在会上与他们理论是没用的,我们要私底下抗争!”很多人惊愕地看我,不知所以。把辞职书拿到曹雄飞和冯美好面前时,他俩的愤怒瞬间消退,换之的是紧张和慌乱。曹雄飞说:“原来你是留着这一手哪,这这这……”

齐仓把我叫到走廊,递给我支烟庄重地说:“阿寒你不应该这样做啊,我们可以用嘴去说,千万不能把事情搞成板上钉钉,你想没想到万一吴村、胡水他们同意辞职怎么办?”

这个我倒真的没想,我光想着如何过瘾当个工会英雄了。我说不出话,低头看辞职书。辞职书我是这样写的:“鉴于报社领导对我们的工资收入及福利待遇有悖初衷,我们不能以应聘之初的热情和干劲完成既定的工作任务,所以在此决定集体辞职……”

“另外,”齐仓认真地说,“在深圳,是很少有集体行为的,你只要把自己弄好就行,不要顾及其他人,其他人怎样与你无关,即便是你想辞职,自己辞了就好了,干嘛联合大家,大家想的与你不一样的。”

“我奉劝你要三思而行。”齐仓继续说,“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不要只想着眼前的委屈,毕竟报社现在还是草创之初,熬过这段也许会好起来。”

“那就任凭那帮傻逼胡作非为拿咱们当泥捏?”我说。

“咱们是打工的,打工的就是没有主动权的啊。我为什么从杂志社出来?不就是因为我不老实,整天说闲话最后惹怒了社里的老总吗。我这么大岁数了,只想在一个地方稳稳当当地待着,不要老跳来跳去的,我应该找机会享受生活了。”

我斜睨着齐仓,心里狠狠地念了声废物。拿着辞职书走到黄总办公室。

没料到黄总的口吻和说话内容同齐仓大相径庭,他说:“真没发现你的脾气这样火暴,在会上看你的表现一下子还真的误会了你。小寒,我不是说过吗?杀手锏要留在最后,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如果把这张纸递上去了,他们只会炒掉你,同时拿你做个例子去吓唬别人,要是那样事情就更可悲了。”

“可是以后工作起来更可悲,胡水那种认嘛不懂的人来领导我们搞业务,想起来就难受。要不黄总我先辞了得了。我不干了,没劲,这点钱还不如我在东北老家赚的多。”

“不,你不要辞,我们还有机会夺回权力。”黄总话音诚恳,“就算是帮我吧,我们再等等,如果实在不行,我与你一块辞职!”

我有些激动,惊讶地望着他,险些上前与他握手。但旋即我想到一个人,有些揶揄地说:“您也不用找我搭伴儿,你不是有叶小姐呢吗?”

“什么?”黄兆俊一惊,“你说什么?”

我呆呆地说:“那个叶惠玲,同你,不是……关系很好?”

黄兆俊笑了:“我同叶惠玲?怎么可以这样讲的?我同她什么关系很好?”

“你们,你们……你们不是情人来的?”

黄兆俊如坠雾中,奇怪地看着我:“你是听谁讲的我同她是情人?我怎么会是她的情人?我太太同我很要好,我不会呀。”

话都到这份上了。我不好再隐瞒什么,便如实将叶惠玲在咖啡吧里同我讲的内容说给他听。

听得他唏嘘不已,说:“知道吗?深圳就是这样,容易让人在为了某种利益或荣耀上违背自己,宁可造遥说谎。她同你撒谎是为了让你不要伤害到她,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啊。但说实话,萧寒,我与叶小姐没有丝毫的关系,同她只是工作上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是朋友,请你相信我。”

第二十五章

深圳报界的员工收入若与国内其他地方相比,应该是排在前十名的,广州、上海、成都等大城市的报界工资额度似乎比深圳方面还要高些。这是由于近几年各地不断出现的所谓“报业大战”有直接关系。据我所知,广州、成都是报业大战的前沿阵地,在他们那里,报业竞争不只是白热化,而是刺刀见红字字见血的程度了。不是有一张曾经获过中国新闻摄影奖的照片吗,画面上是一卖报老头儿,头上顶着报纸折叠的船形帽,双手各执一份报纸,坐在一摞子报纸上在喊着什么,题目是《成都爆发报业大战》。

深圳市的官方报纸不多,报业大战的烽火尚未燃及,似乎也点不起来,数来数去的就那么三、四家,都挺有钱的大战不大战的没意义。《深圳日报》、《深圳经济报》算是老大和老二了。《深圳日报》为市委机关报,以最早报道深圳改革前沿消息闻名全国,牌子响、腰也粗,据说每天报社大门一开光从里面花出去的钱就达三、四百万,日报大厦盖了三十好几层,顶端的圆球据说是社长办公室。家乡的李桑田当年意欲应聘至此,但未被接收。后来转入《深圳经济报》,《深圳经济报》是市政府机关报,地位上虽说比日报差些,但发展得也相当迅速。李桑田刚到《深经》时的工资是每月四千多点,后来当了编辑,有了夜班补助,每月能一下子拿到七、八千元。他活着的时候曾透露过《深圳日报》一般编辑记者的工资线,记者少的每月四、五千元,那是指少数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主儿或新人,记者收入多的过万,一般记者月收入都应在八千左右。普通编辑不算多,六千出头吧,不包括晚班。

另外让人羡慕的是人家的福利待遇,基本都是工作几年以上可以申请微利房,不可小看这微利房,是市府对有一定级别的人的带有奖励色彩的特殊政策,一套房子如果成了“微利”,购买者即可省下几万十几万元哩;再者,可以通过报社贷款买车,对个人来说这样的车子也属“微利”了,一般都是报社给拿一部分贷款,个人拿一部分。

这是有学历、有工作关系相应而来的是还会有深圳户口,李桑田之流便是这样的幸运者。

未来深圳前,我想也没想过自己能到上述两大报社工作,主要就是差在学历上,我可以在家乡走后门,在这儿连耗子洞都没有。上述两大报社,基本条件是全日制新闻专业本科毕业,不够条件的免谈,锛儿都不打。所以他们的报纸办得不错的很大成因在于网罗了相当一部分全国各地慕名朝圣而来的报界高手,这批高手有着够硬的学历和夯实的功底还有千金难求的工作经验,越干收入越高、越干越自在。所以刚来深圳时我经常会暗自嫉妒李桑田一下子,不太多,一般是一个月嫉妒一回吧。现在想想倒很是脸红,这哥们死了!我也嫉妒不上了,心里反倒恹恹的。

再扭过头看看我们这份牛皮吹破大天的《服务资讯导报》吧,怎一狗字所能涵盖得了?!樱孩还比不上解放前油印的《挺进报》、内容是一马平川不要钱的烂广告、十来个编采人员(后来又招聘了几个人)月收入都不到两千元了,这他妈的算是怎么个事儿呀。

我终于没能将辞职书递交上去,原因倒不是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签名,而是那天黄总与我推心置腹般的交谈。自从被停了总编工作后,黄总很少在编辑部出现,反之倒是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多些。在我们已然成为朋友的交谈中,我感觉到黄总骨子里那股傲气冲天的性子及对胡水一伙的不屑一顾,他有着自己的潇洒,这份潇洒应该是与生俱来不是因为被人排挤故意装扮出来的。

与他不同的是,那天我倡议集体辞职的事被众同事婉拒之后,很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我。这很让我吃惊,包括曹雄飞和冯美好,不再像以前那样同我打哈哈凑趣儿地没完没了,与我交谈不如说是寒喧,一两句之后便低下头忙他的了,弄得我讨个没趣似的左右不舒服。齐仓也是那个味儿,每次看见我时眼神都显出丝儿慌乱,然后忙叨叨地躲开。我成他妈的蟑螂了!我那么做很大原因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啊。

我同黄总讲了这种现象,黄总笑了,说:“深圳不像你以前想的那样简单,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要比在内地还要复杂。也有整人一说,而且‘整’得还非常狠!”他劝我不必担心,大家是因为惧怕胡水才对我冷淡的,但内心里每个人都清楚萧寒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利益。“所以,这种现象只能是暂时的。”

黄总开始不大自然地向我打听叶惠玲的一些情况,他疑惑地委婉地问:“听你说过,这位叶小姐某些地方好像同别人不同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叶惠玲被我造谣成“同志”的事,我说:“是最早大家派发报纸那天,在车上曹雄飞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有没根据。后来叶小姐当面指责我,向我承认她是异性恋。反正对我来说是乱了套了。”

“我与她……是‘情人’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她应该是只同我讲过,这样的事儿她还哪里有脸四处散布。”

“我有必要同她谈谈……”黄总沉思着说。

我慌了:“黄总呀,你同她谈可以,可别说这事儿是我捅给您的呀,她知道以后还得请我去咖啡吧弄一出鸿门宴,我成十足的二皮脸了我。”

黄总笑了:“不会,我不会那样说的,她是个好女孩儿,漂亮、有才气,但我不希望她变得世俗、沉沦。”

郑眉打过一次电话来,告知她父母已经飞回东北,接下来她的语气委婉,意思是找个时间我们回家乡办理离婚手续,她好快些同彼德成婚。我正烦躁着,说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单位的事儿搅得头疼,“你再等等吧。有时间我再打电话约你双双回东北。”

“可是……”

“可是什么,离婚不是小事,你也得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准备准备吧。”说完这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我不愿意跟她离似的。我接着说:“至少我得让我父母知道这件事吧,给他们一点缓冲的时间。”

“可是……”她小声说,“我可能又怀孕了,我想……”

“够勤的哈!”我冷笑,“咱俩结婚四年你从来没主动提出要过孩子,这回同那个……”我刚想说彼德是假洋鬼子又把话咽回去,“同那个什么彼德怎么老也不闲着,你们不是天天都这么顽皮吧……”

这话是把郑眉气着了,她正色道:“萧寒你听清楚了,我的事、我与彼德的事与你没关系,请你不要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三道四,既然你同意与我离婚,我们之间现在只限于谈论离婚的话题。再有,那笔钱是对你的赔偿,希望你尽快来取,如果你认为赔得少我们可以通过律师来解决!”

我正要说我萧寒绝对不要那个钱时,她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一时气得不行。

我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长信,在里面将我与郑眉离婚的事尽量详尽地写了。我知道电话里无法说清这件事,弄急了我父母再踉踉跄跄地南下深圳,我目前的境遇还很窘迫,再把我给折腾零碎了。在信中我将情节改了改,大意是我在外面早就有一相好儿的,正巧郑眉也偷着处了一男的,我们俩的日子过得背信弃异的很是难堪,每晚都异床异梦,原来我的爱一直在深圳这个相好儿的这里,郑眉的爱在哪里咱不知道,反正不在我这里。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她也烦我,所以我们好聚好散。“妈妈、爸爸,不要认为儿子花心无聊、感情不专一,很多来深圳的人都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与郑眉也一样,虽说改得不算多但在很多问题的看法上都和在家乡时不同了。……我和郑眉会适时回东北办理相关手续,你们不要来深圳了……”

一周后,接到了信的妈妈急三火四打电话给我,其时她和爸爸已经同岳父母取得了联系。妈妈的脾气与岳母的脾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妈妈说:“结婚、离婚不是过家家,你们怎么就那么轻浮草率呢。你看谁没事儿动不动离婚玩儿了?结婚四五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你们不想要孩子我们也没催你们,还想着你们到深圳能过得更甜蜜哩。怎么一个个地都搞上破鞋了?要不小寒你就回来得了!别在那个破地方扯些用不着的,你单位(家乡日报)还给你留着工作关系,总编对我也说了萧寒随时回来家里随时欢迎,回来以后妈再给你找个好的……”

我妈的话说着说着就扯歪了,我苦口婆心地劝她,让她明白现在的我们不是年轻时的她们,封建理教那一套已经不管用了,对婚姻我有自己的自主权。

“唉。”妈妈叹口气,声音有些暗哑,“反正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和你爸也没法儿怎么管你。我们的意思是你回我们身边,父母在不远行这是老理儿了,你们没孩子也还好找对象……”

“妈,我在深圳挺好的,不就是婚姻有些变化吗?有什么可烦恼的,你儿子差不了,现在我们单位好几个小姑娘想跟我搞对象我都不干哩……”

在儿子面前,母亲的智商往往会变得很低,听到这话妈妈倒挺欣慰,她问:“你信里说的那个女孩儿是哪儿的?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

……信里没写名字,但此刻在我脑中倏地闪出冷婷的名字,还有她在夜里与我接吻时微微睁着眼小兔似的看着我的样子,她光滑的细腻的脸庞,小巧的嘴和笔直的脖子……

第二十六章

周五上午,我将电话直接打到冷婷公司。

自从那一晚她不再接听我的电话后,我几次打电话给她,对方全都是关机状态。我怀疑她换了号码了,——因为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心情也许是被报社的事给冲了一下,每日琢磨事儿的聚焦点偏离了冷婷,否则,我又得成了郑眉刚撇开我时的萧寒,每天活得都如坠深渊。但说实话,一旦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冷婷、郑眉的影子又交替在面前晃动。

保险公司职员的热情让人接受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里提早进入共产主义了哩。接电话的口气充满温和与礼貌,别的公司是不能比拟的。

“您好!丰收保险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稚嫩的甜甜的充满感性的女声。

“麻烦找一下冷婷小姐。”

“冷婷?请问您要找的是不是人力资源部拓展中心的冷小姐?”

“就是一眼睛细长,个儿不算高……她前不久去青岛搞过培训的。”

“哦,这样,我把电话替您接过去,如果她不在您再打过来我替您想别的办法。”

“好嘞。谢谢啊。”

“不客气您稍等……”

心情好些,但脑袋里还是空空一片。我不知道能否听到她的声音抑或她能否能同我说话。

那边有人接了,是一礼貌男声:“您好,人力资源部……”

我紧张起来,心砰砰乱跳,嗓音开始干涩:“麻烦您,我找冷婷小姐。”

“请稍等。”我听见他轻声喊冷婷的名字,良久,话筒被拾起。冷婷显得有点忙碌的声音:“喂您好,我是冷婷请问您是哪位?”

我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是我啊,萧寒。”

“请您声音大些,我这边有点乱听不到……”

“萧寒!我是萧寒。”

那边顿了顿,这一瞬间我的心跳声有如撼天鼓,嘣嘣响得让我无法听到话筒里的声音。

但声音还是很清晰地传来,稍显冷静:“有事么?”

“当然了,你……那什么,我给你打手机怎么老关机?这些日子我都……”

“我现在很忙,马上要开会,你的号码多少我过会打过去给你。”

我赶忙告诉她我的号码,“如果占线你直接打我手机好了,喂,一定要打过来,不打,不打,不打你就是小狗子!”

她竟笑了,话筒里传过来鼻孔用力歙动的呼吸声,她声音变得轻缓:“半个钟以后,我一定打来。”

放下电话,我呆呆地乐出声来,又猛地止住,微笑着看着从外面归来的叶惠玲。叶惠玲下意识地瞄了我一眼,没料到我正对她含笑注目,她怔了一下,目光迎向我。我做出副顽皮模样冲她挥手。她挤出丝笑容但笑容旋即像涟漪般在脸上扩散、消失。

这几天每个人都是一副愁苦模样,中午午餐时办公室有如殡仪馆,静得都能把死人给憋活了,大家各有心事各怀鬼胎、彼此沉默,望过去,一道道目光惊惶失措地从你脸上挪开,像群被轰的蚊子。瞅谁都一副叛徒模样。报纸倒是一份份地出,胡水统管编辑和采访以后,大家在工作上相应地不那么紧张忙碌了,我们不同程度地偷懒。胡水这点好,好稿子坏稿子分不出来,只要你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字印在纸上拿给他看,他脸上就能露出很满足的笑容,顺便叨咕出个“好”字。

如果黄总说的是真的,我猜他说得也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叶惠玲在我心目中不是一般地打折扣,这折扣一气能打到她的幼儿园时代去。也忒嫩了点吧——我指她的头脑,仅仅为了唬住我竟不惜以自己女孩子的贞烈做代价——这话说大发了——纵不是贞烈也算是个名声吧。扯来扯去原来只为了迷糊住我,冤不冤哪。再说了,那黄总除了年岁大点可哪儿好了,脸长得像根胡萝卜似的,还不如我……

我这么胡思乱想地不住地把自己个儿逗乐了,精神病患者似的看着叶惠玲。我感觉出叶惠玲不停地用余光警惕地看我,我终于朗然开口:“叶小姐,有时间我应该请你喝点什么。能否赏光啊。”

她转过头看着我,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啊?”

“嗯……”我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再次向你致歉。”

她面色稍有缓和,“太严重了吧。”

“或者,想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指那种同事基础的好朋友。”

她想了想,缓缓露出笑容,“好吧,不过……自从那次以后我觉得我们是好朋友啊。”

我故做神秘地问:“你和黄总发展得怎么样了?”

她挑挑眉毛,叹口气说:“没怎么样啊。”然后又端正了脸色,“好朋友之间一定要问这种问题吗?”

我嘎嘎地笑出声来,摆着手说:“没没没,我没那个意思。我……”恰此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来自丰收保险公司,我拿着手机边走向门外边对叶惠玲说:“报社这么大变化我有一肚子话要讲,我一定要请你喝咖啡咱们好好聊聊。”

我来到走廊的背阴处,打开电话深沉地:“喂……”

那边先是一声悄笑,冷婷的声音:“你现在不忙吗?”

“还好了,听到你的声音就是忙也不忙。”接着我将声音放轻,“婷婷,还在生我的气?”

“……嗯。”她说,“不过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的手机丢在的士上了。所以……想给你认错的机会也没给上……”

我长长吐出口气,“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老拨你的电话你总关机哩。嗨,你说这事儿闹的。”

“但是现在可别想着是你的认错机会,我不会答应的。”

“咋都行,只要你能理我就是让我变哑巴都成。”

她笑出声来,“瞎说什么呀。你今天急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啊,就是想你了呗,这都两个多星期了,我都吓死了,又不敢去清水河找你。”

“那边的房子我退掉了,现在和新员工住公司。——找也找不到我的。”

“明天周末我们出来吃个饭好吗?这么长时间,你也该想我了。”

她沉俄片刻,“嗯,好的,明天下午你打这个电话联络我。”

加上郑眉当初留给我的九千多元钱,我把两个存折拿出来算了算,我目前一共有两万来块钱,这里面有刚来深圳时郑眉与我共同积攒的八千块钱,折腾来折腾去我在《服务资讯导报》才攒了三千多点。还指望到深圳淘金,这还没在家乡赚得多。

我从存折里取出四千块钱,下班后坐大巴到诺基亚专卖店买了一台那年深圳蛮流行的女式兰屏手机,花去三千五百大元。调试之后装盒时秀气的服务小姐微笑着问我:“送给女朋友的?”我充满幸福地回答是的。服务小姐继续说:“你女朋友好幸福嗳,我猜她收到礼物后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我拍了拍盒子:“这算什么呀,不就一小手机嘛,你要做我女朋友的话我肯定送你一大个儿的。”

听得服务小姐咯咯直笑:“谢谢你啊,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出了专卖店走向深圳傍晚的大街,望着身边熙攘的匆匆走过的人们,心境豁然开朗。深圳的生活多么美好!繁忙也罢、紧张也罢,但爱情……才是最好的安慰啊,这种爱情也许只能在深圳才找得到。想着想着又有些憋闷——是啊,妈的也只有来了深圳之后才会与郑眉之流闹离婚!

正想一路快活地溜达回去——走累了再坐车,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屁股上有东西在咯我,我的手机大多时候都别在牛仔裤的后兜,我猛地回头,吓我一跳!

只见一十五、六岁的蓬头垢面的少年拿着一柄长长的铁镊子在夹我的手机!我回头一刹那,他也呆住了,将巨型镊子迅速攥到手里,挺直身体与我对视,那目光随即变得凶悍。路边行人不多,有两位看见这架势慌忙躲开。

“我操你奶奶地!”我怒吼一声扬手将手机盒子砸过去。那少年许是偷得多了,也经常被人发现过,自以为装出副凶恶表情会将受害者吓住。但他不知道我是有着一百五十多斤体重的东北人,我飞快瞄了下四周,没见有他的同党,也许有,见这场面很可能藏起来了。

诺基亚手机包装盒不偏不倚正打在他脸上,竟被弹出挺远。他的鼻孔刷地流出血来,目光凶悍依然,挥舞着大镊子向我冲来,我正欲拣那手机盒子时,头上连续挨了两下,接着这小子的脚也窝到我肚子上了。我再吼一声转手将他的镊子抓住,另只手张开五指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毕竟还小,体格也淡薄,这一嘴巴直煽得他横着摔倒在地上。我快速上前踩祝蝴的脖子,另一只脚死命往他脸上踢,这顿踢把我脚都踢疼了。眼见着他的头脸鲜血飞溅、斑驳淋漓,他像只沙袋似的随着我的踢打晃动身体。要不是附近治安岗亭里的巡警跑过来,我差玄把那铁镊子刺进他的肚子。

“小偷!这是个小偷,你看这是他的作案工具!”我气喘吁吁地同巡警解释。

我们被带到治安岗亭,小偷被我打得只能睁开半只眼,被警察上铐子时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我看。把我盯毛了,也许是刚刚的激烈劲儿还未平复,我怒喝一声:“瞅你妈了个逼!”顺手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一名巡警厉声喝斥住我,捉住我的胳膊……

做完笔录按过手印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我抱着手机盒子同巡警们告别,一个巡警说:“你还是打辆的士回去吧。”

我明白他话音里的意思是小偷的同党有可能会蛰伏在附近伺机暗算我。我感激地冲他笑笑,打了辆的士回到家里。冲凉时发现头顶针扎似的疼,一摸有血,是那个小子用镊子打的,肚子上也出现一块青痕……骂骂咧咧地洗完澡,躺到床上打开手机包装盒,我一下子呆住:崭新的诺基亚,在盒子里竟已经裂成四瓣儿……

第二十七章

碎在盒子里的手机分别从裂口处发散出簇新的光泽,晃得我直迷糊,我的心现在比它碎得还厉害。我坐在床上放开喉咙破口大骂那个小贼孩儿,真想冲回治安岗亭把他脑袋给拧下来。三千五百元,比我现在一个月工资还多!这是我真心实意搞对象的钱!老婆让别人毫不留情地给逗走了,我孤孑一身在这座荒凉如沙漠的城市,好容易瞅准一姑娘还玄弄丢了,眼下我是拼着血本赚爱情啊你个老王八糕子操地……

自己突然被镜子中自己声嘶力竭的模样给逗笑了,苦笑了会子,蓦然止住,愁眉苦脸分拣残破的手机。这是典型的人为因素弄坏了手机,机壳、屏幕什么的全分家了,整个一堆破烂儿,枉说换新机子就是修理都没可能。翻过包装盒,背面还隐约凹显着小偷的鼻子印儿……最后发现只有电池是完好的,没有任何破损痕迹,算是战利品吗?我躺在床上举着这块价值三千五百元的锂电池闷闷睡去……

清晨起床刷牙冲凉,深圳的周末随着我的逐渐清醒缓缓到来。想到今天要见到冷婷,什么小偷、手机的全扔一边儿了,眼前尽是冷婷甜美、宁静的笑容,有如一味神奇的药,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呲着牙乐。到楼下小店吃了碗肠粉,美滋滋望着街边匆忙的行人。是的,深圳的周末一般人是感觉不出的,它依然繁忙、紧张,与平日没什么两样。能稳稳渡周末的深圳人并不多,大家都在忙都在忙,忙些什么呢?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远远望去地王大厦那两柄利剑一样直入云霄的尖顶傲然冷峻,忽然间觉得深圳的不同凡响更多来自于建设她的人,那些以百万计的建设者们用他们的汗水乃至生命换得了深圳的宏伟与气派,而在构筑城市的辉煌气势之时,又有多少人忍受着孤单与冷漠,有多少人像我这样被人拐了老婆或老公?又有多少人想爱不敢去爱痛失一个又一个青春机遇?又有多少人……

吃完肠粉我竟徒生一股庄重感来,埋单时充满豪气,把老板娘的小女儿看愣了,我出门时她像躲瘟神似的躲开我。

我顶着越来越热的大太阳顺着笋岗东路漫步。拿出手机给冷婷打电话。这回她接得挺快的,一听是我,有些嗔怪,小声说:“不是说好下午打过电话来的吗?我现在好忙的。”

“我迫不急待嘛。你中午该忙完了吧?我中午在你公司门口等你。”

她想了想:“嗯,你十一点半来门口接我好了,我尽量快些。”

“好嘞,我们还去吃‘乐味’。”

她笑了:“好的好的……那我现在很忙,你就来接我好了。拜……”

收起电话我打了声呼哨,一跳一跳地走,惹得几位行人偷偷奇怪地看我。有什么能比得上收获爱情更让人快乐愉悦的?况且这爱情现在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弥足珍贵,是我的“第二春”吗?恋爱感觉可比头一春强多了。

我后来热得受不住上了带空调的大巴,否则我会一直走下去。再次来到诺基亚专卖店,还是昨天那位秀气的服务小姐,一看见我就笑了,问我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没有。我叹口气说出大问题了,“照说诺基亚挺结实的,怎么我一接电话就碎成八瓣儿了哩?”

把服务小姐吓一跳,忙问手机带来了没有。我说因为这样的手机千载难逢就直接供家里头了,“这么地吧,您再给我来一台。”

服务小姐也没敢问什么,开了两个包装盒让我挑。还喃喃地叨咕:“质量都很好的,不会那样脆弱啊。”

我选中一台:“这台握着瓷实。”

又花了三千五,因为连续购买,服务小姐赠送了我一块原装电池,我边把电池装盒边替冷婷高兴:三块电池你可以撒着欢儿地用,昼夜开机,我萧寒想什么时候骚扰你就什么时候骚扰你!

我早到了一个小时。公司对面的酒店门口有一溜整齐的石台,我买了杯冷饮坐过去,摆弄新买的手机。我把开机问候语改成“我死去活来爱萧寒!”

十一点半,冷婷在一群穿着清新面色纯净的女孩中出现,她远远望见了我,却故意同身边的女孩儿们有说有笑,小巧的眼神紧紧粘在我这边。她们叽叽喳喳地在门口分头走开,冷婷穿过马路缓缓走过来。我晃荡着腿悠闲地坐着,脸上笑意涟涟。

她站在我面前,终于板不住捂着嘴笑起来。我们俩傻子似的你看我我看你笑半天,我站起身,“走吧!夫人,用膳去!”

她脸腾地红了,小声说:“乱讲什么呀,哪个是你夫人?”

我搂过她的肩膀,边走边在她眼前晃手机盒:“送你的,爱的礼物!”

她惊讶地“呀”了一声,站住,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大盒子。我只好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小巧的手机,开机,将屏幕送到她眼前。

“喜欢吗?”我轻声问她,“这机器可结实啦。”

她脸上的喜悦是灿烂明媚的,两手轻轻摩娑着手机,说:“好漂亮,好漂亮。”然后她面露迟疑,问我:“花去你好多钱吧。是不是很贵?”

我笑了,“不贵的,别想那么多,收下吧。”

“可……可是,我同事有用这种手机的,三、四千吧?我把钱给……”

我伸出食指顶祝糊的嘴:“东北人不打诳语,送给你的东西是不能用别的东西来偿还的。因为……”我突然有些激动,眼睛里涌出一阵潮湿,我顿了顿说:“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需要用它来牵引我们的爱情。”

此刻她的脸上透出的是种温存和安然,还有种幸福感缓缓荡漾,望着我的眼睛她悠悠地说:“这算是你的求爱么?”

“当然不是!”我回复成调皮模样,“应该算是求婚的聘礼。”

我们闭口不谈郑眉以及那天傍晚在顺德人家发生的事。我有些奇怪,当我欲提起我的婚姻时,她便灵巧地用别的话题打住。似乎我们钻入时空隧道,像第一次逛东门那样彼此感怀初恋滋味。

当然,我也没告诉她这礼物一波两折的来历。我们去移动公司办了张卡,她说什么也不再让我掏钱,迅速从包里拿出五百元钱存入话费帐户。“我还没过门哪,怎么就能乱花你的钱。”她笑着说。

“吆吆,那今儿晚上咱们就过门儿,再没有比这更容易办到的事了。”

她挥起小拳头打了我一下,“胡说八道啊你!”

我们在“乐味”西餐厅吃了顿中西合璧的饭。下午来到荔枝公园,在一块树荫下,我躺着,她坐着。松软碧绿的草地透着股植物特有的清香,在这股清香中,我竟慢慢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发现冷婷不见了#糊的手包还挎在我身上,我慌了,大喊“冷婷冷婷!”。

“我在这里!”她在我身边的树后出现,她轻声说:“过来这里。”

我挪过去坐在她身边。原来她在偷窥。前边不远处的树丛中也坐着一男一女,与我们不同的是那女孩正哭着,那男的年龄看去与女孩相仿,背向女孩,一脸淡漠。偶尔男孩回头冲女孩说句什么,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我盯着他们好半天了,是那男孩子要抛弃女孩子,听不清他们讲什么,但我感觉到他是有了新的女友了。”

我搂过冷婷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她轻声说:“那个女孩子真可怜……”

“婷婷……”我看着她的脸,“我来晚了。”

“什么?”她转过头。

“我应该在四年前就来深圳爱你的。”

她的眼睛望向别处,沉默着听我说话。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况且……你曾经有一位男朋友,但,我觉得我和你才是早早就应该相爱的。”

“其实,那天早晨在我家,我已经明显感觉出来你的变化了。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敏感的。”她说,“在那之前,我就猜测你有家庭有妻子,只不过没想到她也会在深圳。我的那个男友……”

她停顿片刻,脱离开我的手臂坐直身体,双臂环膝,说:“他同你一样,也是有老婆的……”

我已经不再惊愕了,哪怕她现在突然告诉我她有老公我也不会再显得吃惊诧异,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这样的事听得太多了似的。

我无动于衷。

第二十八章

在深圳,北方人是受人尊敬和喜爱的,似乎东北人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义气劲儿和豪爽劲儿,那种粗犷的荒凉的姿态,让细腻的南方人觉得新奇。而实际上,很多东北人的大方是装出来的,所谓面子,东北人的面子,比天还大比山还高,别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把胳膊腿儿卸了都成。但一旦说到问题的要害,一些精明的东北人开始婉转或沉默。

东北人的憨让南方人喜爱、东北人的质朴让南方人喜爱、东北人的硬气劲让南方人喜爱……很多时候,是装出来的。

作为东北人的我,最反感东北人的吹牛功夫,一个赛一个地吹,特别是喝了几口酒,脸色潮红之时,觥筹交错间,那话就来了,都没处听。“咋地?判死刑了?别急,明天俺给你一个电话就捞回来了,先喝了这口酒再说。”或者:“谁谁谁死了呀?这么地,待会儿喝完酒,我去火葬场把他救过来,不就死了吗?跟喝多了一个样。”……

那天晚上,我眉飞色舞同冷婷讲我从前的惊险历程,把电影里的故事都安我身上了,冷婷愣没听出来。“当时,一个黑社会拿着枪指着我的头,我大声喊‘我最讨厌别人用枪指着我的头!’,把那黑社会吓跑了嘿嘿……”、“那天有一点风就把我从四十八楼吹下去了,婷婷呵,如果是那样,现在同你聊天的就是鬼魂啦呀。”……

冷婷笑得不行,后来伏到我身上使劲掐我,脸都笑红了。我一本正经:“咋地啦,别这样啊,妈呀我身份证都没带……”

那是我们最美好的一晚,就像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因为她或因为我彼此对什么都新鲜,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洗手间洗了桃子给我吃,我们俩啃一只桃子最后用嘴推送桃核,一下子刮了她的薄嘴唇,她尖叫一声用力捏我的脖子……

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俩人和满屋子挥散不去的爱情。

上班也有劲了,一脸美滋滋地同所有人打招呼。心情舒朗,嘴里话就多了。见到胡水我竖起大拇指:“胡总今天好帅呀,天!这双鞋不值三千块我吃了它!”胡水愣愣地听着,脸上开花似的渐渐绽开笑意,我贴近他耳朵说:“广告部的那个二十岁的小艾知道吧,她总在一边偷偷看你。”我奸笑着捅了他一下:“要把握住机会哦呵呵。”乐得胡水花枝滥颤,口水都流出来。我神秘地拍拍他的肩点点头回到隔子间。

黄总突然提出请我吃饭,“还有叶惠玲,好不好?”黄总说。

我笑着点点头:“其实我们疏远了她,她是一个聪明又有些任性的好女孩。”

黄总亲自去请叶惠玲,叶惠玲偷偷看我一眼,点点头。

中午,黄总开车带我俩来到一家潮洲菜馆,问我吃什么,我说什么都成,“对我来说是品味异乡文化。”我呵呵笑着说。

叶惠玲不言不语,头微微低着。

黄总为我俩斟了酒,举起杯:“应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和关怀。在深圳有一句广为传颂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现在就用这句话定义你们,最终的胜利肯定是我们。”

一口干下,我说:“黄总怎么这样毫情万丈?听得我都不自在了。”

黄总神秘地笑笑,再次斟满酒,说:“大股东昨天讲话了:要炒掉胡水!只要胡水一走,你们的薪金马上涨起来,我总是希望你们大家多赚些钱,惠玲现在月薪两千八,萧寒好些,过三千了,这些工资与你们付出的劳动根本就不匹配。”

“谢谢黄总!”我和叶惠玲异口同声,分别再次干了杯中酒。

黄总眼神有些迷离,盯着叶惠玲说:“惠玲,相信萧寒,他是好人,典型的讲义气的东北人。我希望你和他密切起来,你们俩个一旦联合,《服务资讯导报》的半个天就能归属你们……”

叶惠玲脸色绯红,煞是靓丽,她盯着酒杯,声音柔柔地说:“请萧大哥谅解以前我的出言无状和蛮横态度……”

我哈哈大笑,举起杯子:“还望叶小姐海涵我的不礼貌。来,我们拥抱一下吧。”

叶惠玲灵巧地躲开我的手臂,微笑着将酒喝下。

这顿饭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同叶惠玲像幼儿园刚刚闹了别扭又迅速和好的小朋友那样满脸的不好意思,媒人似的黄总一会看看我一会再瞧瞧叶惠玲,大家不时爆发出快乐的笑声。

“但炒掉胡水的事目前还是秘密,今天找你们俩来,就是想要你们做好准备,在下一期的报纸上玩出精彩来。”

“那个大仓……”我迟疑地问。

黄总摇摇头:“这个人本质有些问题,他造了很多的谣,并且已经有人举报他骚扰过编办的文员周荭,下一步,我会炒掉他。”他接着说:“叶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很多时候不知不觉就会被一些人欺骗而自己还蒙在鼓里,代价的厚度是挺要命的。”

突然叶惠玲流下泪来,她举着杯子哽咽地说:“谢谢黄总和萧寒先生,我挺感激你们的,但是,我一直有着很厉害的烦心事,今天我不想说,只要有二位的理解就足够了。”说完一口饮净,用丝巾一个劲地擦眼睛。

倒把我和黄总弄愣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冲黄总挑挑下巴。黄总温和地说:“惠玲,出了什么事吗?”

叶惠玲咬住嘴唇,摇摇头:“我不想说。”

“那好吧,等到了该告诉我们的时候再说,真的有困难,我们会帮你的。”我插话道。

黄总叹口气:“每一位来到深圳的女孩的背后都藏着部长篇校旱。”

叶惠玲哭得更欢了。

终于从冯美好那里打听到叶惠玲的悲情故事。叶惠玲的弟弟正患着类似癌症的血液病,这位中山大学的高材生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治病,家乡的医院对这种病症毫无办法。为了让弟弟来到深圳秀水血液医院治疗,叶惠玲不顾一切地与一位年界六旬的香港商人同居。商人为她特意买了套房子,并答应她包下弟弟治疗的费用。哪知道将弟弟刚刚送进血液医院,香港方面传过来那老商人破产的讯息,商会收回了他所有的产业和物业,甚至包括西丽湖边上这幢买给叶惠玲的六十平米的公寓房。

弄来弄去,叶惠玲不光一分钱没得到还险些怀了那老商人的孩子,她发现自己怀孕后迅速做了人工流产,之后忍着巨大痛苦的她还得面对我对她的戏弄和冷眼,实际上,她那时都快崩溃了。每个月发的薪水她只留一点点,只要有一分钱也立即存到医院里。她开始住十元店,夜里被骚扰过无数次,直到前几天,冯美好突然发现她额头上有一道擦痕,问了她好半天,她终于抑制不住将自己所有的故事讲出来。那道擦痕,就是十元店一中年男子趁她熟睡欲行不轨她极力反抗时划伤的。

冯美好把曹雄飞赶到同学家,让叶惠玲同她住在一起。“知道吗萧寒,叶惠玲就同我住了两天,说她妈妈回广西了没人照顾弟弟,每天夜里在弟弟的病床边坐到天亮。”冯美好说着说着眼睛发红,长长地呼出口气:“叶小姐好可怜呀。”

“她现在主要是缺钱是吗?”我脑中迅速闪了一下那五万美元,“缺多少?”

“无底洞呵她弟弟,血液病是最可怕的,就像那班吸毒的,有多少钱也不算多的,换次血得十万块,每天还要补营养,我和小雄借了她两万块钱,好像黄总也借了些钱……”

“她怎么不同我讲讲,我们发动一下报社,大家捐款哪。”

“算了吧。”冯美好冷笑一声,“我相信你善良才对你讲这些事的你知道吗?别讲大家了,那个齐仓就顶不是好东西,叶小姐起初还以为他是好人,有一天晚上什么都对他讲了,齐仓就……”

“就怎么?”

冯美好噘了噘嘴唇,摇摇头:“不想说了,总之齐仓没有得逞。唉,好坏的人啊。”

这时齐仓神采奕奕走进来,看见我同冯美好,怪叫一声:“小雄马上就来了,别出乱子啊哈哈。”

哪怕冯美好说的都是假的,对齐仓这路货色我已止不住地烦。血气劲儿腾地涌上来,我斜着眼盯着他,从兜里掏出支烟点燃。齐仓搓着手走过来:“来根靓烟呀哥们儿。”

冯美好冷冷地盯着他看,齐仓似乎发觉出什么来。未等我说没有,径自转身走出门去,边说:“还是我买一包吧,你们聊你们聊不好打扰啦。”

我冲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

“那么,她弟弟的病究竟能不能治好?”我问。

“哪里知道,反正挺严重的,我见过,好帅的男孩子,看起来比叶小姐都漂亮,脸白得吓人。唉,好惨的。”

“如果……我想办法帮助她,她会接受吗?”

“怎么帮助,你……”冯美好伸出指头点着我,“不会要什么代价吧?”

“要不要我现在剁个手指头证明给你看!”

“走开啦,恐怖!”

第二十九章

胡水被警察带走了!

真是一个足以让人奔走相告的的惊天消息!尽管包括黄总在内的所有高层都试图隐瞒此事,但百合大厦二十八层腚大的地方,稍稍有点变化用不了两分钟连楼上楼下都能知道个天光地光。胡水是在早晨上班时刚走进办公室时被捕的,已经恭候在那里的两名便衣警察向他礼貌地出示了证件和拘捕令,一名便衣警察顺手关上半掩的门。门外恰好站着好奇的周荭。周荭兴奋得脸都红了:“关上门后里面好安静嗳,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吧,他们仨个人走出来了,胡水在中间,低着头这样子这样子……”周荭躬着腰垂着头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齐仓不笑,面无表情。曹雄飞捅他一下,提醒他笑:“多么开心的事儿啊,怎么你替他叫冤哪?”齐仓站起身冷冷地说:“事情还没查清楚,我们不要这么兴灾乐祸的好不好,人心不古。”从兜里掏出烟来出去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冷场数秒钟,周荭继续兴奋:“这次这个胡作非为该遭报应了,让他再欺负我们女孩子……”

胡水被捕的原因虽说很难与我联系起来,但我却总是感觉我脱离不开干系:他是因为强奸未遂被人给告了,告他的那个人正是前几天我冲着胡水乱说暗恋他的广告员小艾。

小艾来自河南,今年二十四岁,在家乡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标准的东方美女。身材纤秀颀长,面容靓丽姣美,无论任何时候脸上都是一副含笑表情,大概与模特职业有关,她的周身上下发散着让人无法接近的贵族气和完美感。在她的轻颦浅笑间,能让一狡猾爷们儿瞬间变得呆呆傻傻。虽说不上冷艳惊鸿,却也值得一普通男人胡猜乱想大半夜的。小艾工作勤奋,天生丽质占了很多便宜和先机,报社的广告有一大半是她拉过来的。她很少来编辑部,每天人影匆匆很难遇到,但每天她又必须到刘凡、胡水办公室汇报情况,估计胡水老早就暗自忙活了。——我真担心我那天空口无心的一句玩笑话成为胡水欲壑待填的催情剂,傻逼小子当了真,理直气壮、一鼓作气找人家小艾干那种事。问题是,傻逼小子够窝囊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一回大老爷们宁折不弯,怎么还弄出个强奸未遂来?

可以想像小艾这等天仙级人物独身一人闯荡深圳肯定是有备而来,女子防身术想必是练过,再不济抄近路学几手少林拳,没把胡水废成太监也就算不错了……我这么胡乱想着偷乐个不停,走进黄总办公室还抿不拢嘴。

其实黄总心里不一定乐成什么样儿了,脸上故作深沉:“小寒,这件事对报社的影响很不好,下期报纸可能会推迟,你要稳住大家,不要让大家胡乱猜疑。”

“嗨,这事儿什么猜疑不猜疑的。那胡水骚扰过多少女孩子啊。”说着我又乐了,“哈哈他每次大概都是未遂你说多冤哪哈哈。”

黄总皱皱眉头:“你不要这样子小寒,这事不值得你笑成这样。刚才吴社长找我谈过,他也承认前一段因为胡水对我产生过误解,以后编辑部的工作仍由我来统管……”

我激动得站起来:“好啊黄总,祝贺!这回我们可算熬出头了。”

黄总平静地说:“我同吴社长谈了一些具体情况,吴社长答应下月开始涨大家的薪水,这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啪啪拍了两下胸脯:“怎么干吧黄总您一句话,我肝脑涂地……”

这下倒把黄总逗乐了,他摆摆手让我坐下:“谢谢你。找你来是商量让叶惠玲担任二编组组长的事。”

“那个齐仓……”我迟疑地问。

黄总终于透露了齐仓担任组长是通过胡水的关系,胡水当时提出两个人选:一个是叶惠玲一个是齐仓,黄总推荐的是我,胡极力保住齐仓所以才导致最终叶惠玲落选,而此前,胡对叶也是垂涎三尺遂将此事先透露给了她,所以才导致出以后我与叶之间不该发生的故事,后来胡把所有的咎责全部归结于我的身上,传话者即是齐仓!

这个齐仓与胡水沆瀣一气弄得编辑部里乌烟瘴气,关于叶惠玲是“同志”的谣言很可能就是齐仓捏造出来的。

“我准备炒掉齐仓。”黄总说。

“太快了吧?会不会……”

“不会!这是在深圳,分分钟都有人被炒掉,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正好!”

齐仓走的那天在黄总办公室同黄总恶吵,声音很大,在隔子间工作的我们清晰地听见齐仓一个劲地喊着“你落井下石!”,黄总似乎也动了肝火,低吼:“你要看清自己的行为!”两个人吵了十几分钟,终于齐仓砰地推开门回到隔子间收拾东西。他目光凶恶,冷酷地来回扫荡着工作间里的每个人。我同他迎视,我看见他的腮一颤一颤地抽动,面色发青。我站起来:“大仓,我来送你吧。”

他狠狠地盯着我好半天,目光像快要燃尽的烛火那样渐渐显出温和,点点头。

齐仓的东西不多,几本书和几张光盘,纸箱里只装到三分之一,所有与《服务资讯导报》相关的东西他都放回电脑桌。黄总已通知周荭那边多给他一个月工资。一路电梯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到了百合大厦门口,齐仓满眼泪痕:“萧寒,你是好人。工作这么长时间,我有不周的地方还希望你谅解。”

“说哪里去了,我们是哥们,从今以后不要断了联系。”

“萧寒!报社很乱很乱,一些人心狠手辣,你要小心。其实……”他将我递给他的烟点燃,抽了一口,缓缓吐出:“其实胡水被抓我也很高兴,知道吗?他收了我两万块!……你要珍惜你这个职位啊。”

听完这话我浑身一颤,望着颓唐的齐仓,瞬间感觉每个人其实都是善良的,有时候表现出来的不善良很多是因为身不由己。在这个世道上混,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任由着自己呢?为了存活我们不得不做出些违背初衷的事,即便知道这样是错的,可是谁又能理解不这样做的后果?可悲的不应该是我们,但不是我们又该是谁们?

我与齐仓挥手道别。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街上众多匆忙身影当中,每个人都如苦行僧似的奔波、劳累,每个人都得时刻准备着不期然的一无所有。深圳炎热的夏季,阳光笔直地倾泻下来,人们胸前背后渗出衣衫的汗水,在我眼中有如凄惨的血痕,在一种无动于衷中渲染、扩散……

傍晚,在丰收保险公司门口,我接过冷婷的两只随身包囊,我们俩打了辆的士回到我的租住屋。我从楼下果肉店里买了半只鸭子,一瓶红酒。我像模像样地炒了一盘京酱肉丝和木须肉,冷婷做了两道我说不出名字的广西菜。然后我们把菜、酒摆好坐在桌子两头,关了灯点上蜡烛,我分别将酒斟到半杯。

我举起杯子:“欢迎娘子归队。”

她咯咯地笑:“这样就算娶我了?”

“不,我要明媒正娶。今天咱俩先操练操练。”

我们分别将红酒饮净,她起身再斟满。此时的她仍穿着那身薄纱的睡衣,领口开得有些底,露出里面凝脂般的肌肤,那种细腻和柔滑令人砰然心动。我再次将酒端起来,郑重地说:“婷婷,能否真心地告诉我,我的从前……你究竟在乎不在乎?”

笑意从她脸上慢慢消融,她逐渐变得淡定,过了半晌,说:“在乎又会怎样呢?让我不再爱你?”

“毕竟这是一段长达四年的婚姻,而你……”

“你是想问我之前的那个男友吗?”她盯着我忽然严肃地问,目光炯炯。

我无法躲避开她的眼睛,说实话,从潜意识里,我问的目的就是这个!我不知道是否值得我去尽力伪装,但内心里,她的那个男友始终是块阴阴的云蛰伏着。“他同你一样,也是有老婆的……”那天在荔枝公园她讲完这句话我们就再没谈论相关内容,表面上我一脸的随便,可这句话如毒刺深深扎进我的脑海里。在冷婷面前,在一个已经接受了我的爱情的未婚女子面前,我本无资格对她进行挑剔的。可是我忍不住,到现在,就算那是句谎言我也宁肯相信是真的!

我垂着眼睛,轻声说:“是的,我也想知道你的从前。”

“除了现在的你,我一共相处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两年前来到深圳……”烛火飘摇,光影在她光洁的脸上不规则地跳动,我们的面前、身上乃至整个这间小屋,都像充满着无声无息的精灵。她脸上毫无别样表情,静静地望着我,静静地说:“半年以后他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出国了,后来决定在那里定居不再回来,而我不可能随他去,我们简单分手。这期间,他的高中同学一直照顾我,高中同学——也就是我的第二个男友已经结婚两年,但老婆还在家乡。我们在一起住过一段,后来他老婆来深圳发觉了这件事,我们俩只好分开。再后来,他因为工作要离开深圳,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你一直很爱他是吗?”

“是的。”她不假思索,“但自从那天早晨我对你讲了与他分手之后,我便不再爱他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爱上你了。”

我自嘲地笑笑:“我怎么没发现自己……”

“你有!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去喜欢、去爱!这中间可能还与你的婚姻经历有关——婚姻经历给了你那种沉稳的成熟魅力,以及你们东北人特有的风趣等等。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对我来讲毫不复杂……”

“如果我今年八十了,你也会吗?”

她没回答,继续说:“我很讨厌男人的女性特点,那种小气、短浅、懦弱等等,有些遗憾的是这几点你也具备。”

我愣了,送到嘴里的酒竟忘了要喝下去还是刚吐出来的。“我……”

“你是一个合成体,观念性的东西太多了。在深圳,男女之爱是很简单的,我们都很孤单、都需要陪伴,萧寒,不要按照你们东北人的某些观点把我理解成为那种傻女孩儿好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也不敢望她的眼睛。我回想着在人才大市场第一次看到她时她那副单纯女生的模样,转眼间,坐在我面前的她竟是那般成熟与睿智,而反之,此刻的我倒像极了一个痴呆者,我慌乱、无措、不知所以然……

我硬着头皮道:“你太聪明了,不像以前的你。听了你刚才讲的,我怎么觉得我们之间像是种玩笑来的。”

她甜甜地笑了:“害怕丢了我是吗?”

“那可不,你这一通歪理邪说给俺都弄迷糊了。”

她抿了抿嘴唇,突然站起来弯过身来吻了我一下,说:“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你一定要我天天喊口号给你听?”

“不不不,还是我天天喊给你听的好。”我端起酒同她碰杯,“好啦好啦,咱们别再谈论这样的问题了,没劲儿。另外我要澄清:我不是那种小气短浅懦弱的人,大小咱也是一爷们儿啊,宁折不弯型的!”说到这儿我猛地想起胡水,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她直愣,问我怎么了。我笑着给她讲了胡水强奸未遂的事儿,一边笑一边讲,自己又嘎嘎乐半天。

她倒是始终皱着眉头,说:“在深圳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们公司就有!”

我止住笑:“骚扰过你?”

她点点头。

“啊?!快告诉我是谁?我他妈地……”

“好了啦。”她瞪着我,“这个人骚扰过很多女孩子,我们都不怕他的。你们东北人是不是都喜欢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勇气啊……我不喜欢。”

我赶忙瘪回来:“好好,那让他骚扰让他骚扰,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好讨厌啊你!”

第三十章

叶惠玲终于与我单独进行了一次长谈,在我的心目中,叶惠玲一直是高傲、冷漠的女孩,她不苟言笑的端庄姣好的面容令人敬畏。而长谈之后,我发觉她同所有的普通女孩子一样,心地单纯、情感丰富、偶尔表现出来些许的自私和自爱其实是女孩中很常见性格特征。因为她的年轻,这些性格特征在人们的眼中又是那么的可爱和小巧,像一个长大了的小孩子,哪怕她做错了事,也值得人们去宽厚和原谅。

据说胡水被保释出来了,但再回到《服务资讯导报》已然不可能,他这点破事传遍了深圳新闻界,而且似乎有星火燎原之势整个广东新闻媒体都在拿他的强奸未遂打哈哈。事儿不大,但具有强烈的典型意义。还是那句话,如果他强奸成功,这事儿就没人谈论了。在成功与失败之间,人们可以添很多油加很多醋来叙说那些令人可笑的故事情节,最终他是失败了,人们在传递这些情节时最后往往以一声叹息来增强他的悲壮感。这年头啥事儿都能把一个人捧红,你哪怕就是拉上一泡屎,如果赶上机会不小心拉出精彩的话,那泡屎会连带着你迅速地大红大紫,辉煌得你迷迷登登莫名其妙,然后这辈子你用不着愁了,就可着劲儿天天红脸粗脖尽情地拉吧,越拉越勇越拉越凶,这功夫全世界就你最牛,光对付那些四面八方的挑战者就够忙活人的了,到时候抱美妾开豪车风光四面,天天哄苍蝇似的赶那些慕名采访的记者,报纸上还可以登上张帅气的照片搭一专访,里面声泪俱下地写:当时要不是闹肚子,哪会有这等精彩的事发生……扯远了,但要说的是胡水从此名声大噪,听黄总说有好几家杂志社抢着要他,最终被广东一家杂志社高价聘走,特别开办办公室恋情栏目,专讲如何对付漂亮的女同事。乱了套了,这世道。

齐仓走后的第二天,编辑部开全体大会,会上吴村宣布黄总继续担任总编辑一职。然后黄总宣布二编组组长由叶惠玲担任。叶惠玲未表现出任何的兴奋和喜悦,只是脸色稍稍发红。正赶上当天加夜班,我们把大样打印出来交给黄总送审,我看着叶惠玲,说:“到走廊里说会儿话吧,我有话要讲。”

她抬起头看我,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俩也不顾忌其他人的眼色,大大方方地走出门来到走廊我同齐仓经常抽烟的地方。所谓“走廊”即是大厦的消防通道,但打扫得很干净,有一小窗。叶惠玲就坐到窗台上,我一屁股坐上台阶,点燃支烟。

“听说胡水也曾骚扰过你,是么?”我问。

她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他欺负过好多女孩子,这次是激怒小艾了,所以……”

“倒不是刻意提这件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们会被这些事烦恼着。所以,今天我想认认真真地向你承认我以前的错误,求得你的原谅。”

“这些我也不想谈,我们之间……唉,就别再说了,很多事情我都理解,再有,我们中间有很多误会。现在,误会不是消除了么。还是别太认真的好。萧寒,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咱们同事都这么认为……”

“好人”这个词在深圳是很难听到的,她说到这儿时我竟惭愧得不行,我哪里算是个“好人”哩?“好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在深圳,你可以冷酷无情到底,在这种冷酷中,你如果稍稍对别人体现出一丝关怀,那么对那个人来说这就已经远远超出帮助人的界限了,他会由衷地谢你、感激涕零。所谓“好人”是很好当的,只不过人们始终在刻意躲避,为什么躲避,其实是在警惕……

“我觉得你现在似乎挺孤单的,能说说你现在的状况么?”我诚恳地问。

她脸上露出一丝天真的笑意,眼睛盯着天花板,悠悠地说:“我现在的状况挺单调的,我目前的生活其实就是对未来的美好盼望。我每一天都活在幻想之中。我喜欢买衣服、浅浅地化妆,或者,找一个有些钱的男朋友把自己嫁掉。其实我好简单的,对生活啦、工作啦也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日子过得平静就好。”

“嗨,我不是问这些,直说吧,你弟弟的事……”我看着她,“冯美好已经都同我讲了。”

她的表情瞬间沉静下来,低着头,咬住嘴唇:“我弟弟很可怜的。他学习好优秀,比我强很多。但是,他的命太苦了……”似乎那份苦难对她来讲已算不上什么了,她没有掉泪,很平静地讲她从小到大同弟弟的感情,讲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讲弟弟很小身体就不好,讲到弟弟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血液病时,她才稍稍有些哽咽。“他太不幸了,自己的身体不忠于他,对他来讲是很大的打击。他总是对我说:姐姐,我一直把我的身体当成我的好朋友,现在才发现这个好朋友原来老早就不跟我好了,背叛我了……”

她说弟弟的病每分钟都要耗费大量的钱,爸爸妈妈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但还远远不够,换一次血就得十万元钱,做一次手术得二三十万,这些钱对她家里来说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妈妈向舅舅借钱,舅舅一家人躲得远远的,宁肯出门旅游,也不见妈妈。”她说,“爸爸来深圳后给一家公司看大门,天天偷跑出来照顾弟弟,如果被厂主发现就扣半个月工资,结果搞来搞去这几个月他根本没赚到钱,但他还是坚持给人家看大门……”

“我的天……为什么非要到深圳来治病?你们家那边……”

“不是我在这里嘛,对他们来讲我就是弟弟的救命人,去北京?好远好远,举目无亲的,他们没有什么主意,很多时候都是听我的。家乡那边的医疗技术还是……”

“如果我现在借给你四十几万,你弟弟的病……”

她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喜悦地看着我,旋即又黯淡下来,“不!不要。谢谢你萧寒,听到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的状况,即便借了你的钱我又怎么能还得起。”

我笑了:“可以不用还的。或者等生活稳定了,弟弟的病好起来了,再慢慢还……”

她温和地感激地冲我微笑,始终摇头:“谢谢你萧寒。我不会接受你这番好意的,就当我已经收下了钱好不好?真的,你的这份心意我领收了。”

我轻声说:“我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对我来说,朋友间最大的需要便是互相帮助,只有这样,才可称之为朋友。我想,如果我摊上这样的事,恰巧你有我现在的条件,你也会这样帮我的对不对?”

她很可爱地笑了,但却一直在轻轻摇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请别再坚持了好吗?真的,谢谢你萧寒,我和我的父母还有弟弟现在还能维持,待到我们真的不行了时再来麻烦你,好么?”

我笑着说:“你很坚强!也很善良。”

她抿着嘴看着我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郑眉,问她何时回家乡办理离婚手续。

“你想通了?”她那边似乎还不放心。

“我早就想通了。郑眉,别把我想得那么低能,对我们婚姻,在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遗忘了。”我说,“所以你尽管放心,我萧寒决不拖你的后腿,也不想挽救什么。我说的,咱们好聚好散。”

“嗯……”她立刻显得轻松,“那我这边赶快安排一下,现在公司里很忙,缺了谁都不行。再给我一周时间。下周我打电话通知你……”

“你能不能说七天时间,我对‘一周’这个词过敏!”我说,“还有,那五万美元什么时候给我?”

从听筒里很明显地感觉到郑眉的笑声里带着极大的轻蔑成份,她甚至还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她平静地说:“办完手续,我可以把钱折算成人民币存入你的户头,你现在可以把帐户号码告诉给我,我再转告给我们的财会总管。”

“这样吧,办完手续一并再办吧。我现在主要是等着钱用,否则……”

她打断我:“一周……不,七天以后我打电话给你,往返机票由我负责……”说完,挂了电话。

你个……我想在心底骂她句什么,还是忍住了,到现在我才发现钱真的能改变人哪。刚刚电话中我的角色简直就是一破落货,这钱要得厚颜无耻。但转过来想想叶惠玲的弟弟,我也不在乎什么了。钱纵然是好东西,但如果我做的事毫无意义我是绝不会要的,我萧寒一把子力气,凭啥要她那个捞什子钱?我就是穷死饿死……我赶紧呸了几口——可别瞎说了,要真到那个份上,保不齐还得跑郑眉那儿要饭去——保命才是真的。

自从那一晚的烛光晚餐之后,我同冷婷理所当然地同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我对她,这都是新生活的开始,抑或,彼此又一种人生的开创。我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接触的也全都是东北人。现在,与一南方水做的女子住在一起,煞是新鲜。离婚男人对生活的质量实际上要求是很高的,我也不例外。大概是经过第一场婚姻的历练,对于冷婷,我极尽一个标准丈夫的关爱、体贴之能事。我尽量给予她营造生活中最生动最有趣的情调,对于她的任何一丝变化我都做到了如指掌。尽管我们的薪水目前将将达到吃饱饭,但我还是努力把我这间小屋变成幻想中的宫殿,让她体味做公主的骄傲。

我们的简单生活充满快乐。每天一早我到楼下买好肠粉、豆浆,喊她起床洗漱。待她懒洋洋地坐在桌前,我已将早点摆成卡通形状,每天都有变化,她先是一乐,然后笑眯眯地看我。“别绷着,可劲儿造呵!”我嘻笑着说,“吃饱了干啥都有劲。”

“你们东北人每天都是这么逗吗?”她问。

“闲着也是闲着,不逗乐干嘛。东北人一早起来就笑,笑这满眼苍生、笑尽人生浮华。”

“我才不信呢,东北人不能都像你这样子。”

“我是东北人里的极品,几千年才出来一个,让你摊上了你就擎好儿吧。”

吃完饭,我们背上包双双下楼上班,分别前我都会用力捏她的手一下,每次都把她捏疼,待她要打我时我早已尥着蹦儿跑远了。“拜拜亲爱的,晚上见。”我冲她挥手,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我开心极了。后来她说我这是变态作风,我说这是人生一景儿。“哪有十全十美的丈夫。”我说,“逮着机会就捞两下过瘾哩。”

她的工作主要是招聘、培训新员工。所以,每年都得有几次在人才大市场里面混。新员工培训完毕,她们这个部门的人就像狐狸似的散落在各个人才市常耗下寻找新人。人才大市场每天要交纳一定的摊床费用,他们有两个摊儿,再多就有些付不起了。另外如果你去人才大市场也能发现,每个摊床都火爆异常,惟独保险公司招聘的地方冷冷清清,一些身穿制服笑容可鞠的保险工作人员在摊床后面冲你和蔼地招手:“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谈一下。”人们都知道干保险是一种辛苦的、费尽口舌的行当,如果做得好了,你真的会赚很多钱,但大多数是干不好的。保险业极能锻炼人这一点勿庸置疑,但人们宁可去选择那些相对安稳的公司来锻炼自己。还是勇气的问题,或说挑战自我的胆量与能力问题。

冷婷很不愿意去人才市场做地下猎头,有几次被人才市场的管理人员发现,像轰小偷似地将她轰出去。她不得已买了十几副款式不同的太阳镜,贼溜溜地眨巴眼睛混迹人群中搜寻猎物。如果一旦有猎物上钩,她主要赚那猎物交纳的风险金的提成,但很多人不是一气就交足八千的,所以,她的提成高低不均。“感觉像骗子似的。”她苦笑着说。我问她当初如果我交了八千元,我们相恋后会还给我提成钱吗?她摇摇头:“不会的,如果你交了八千元,我和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啊。”

第三十一章

我专门就叶惠玲目前的状况同黄总谈了一次。黄总答应捐出一万元钱,“也就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不过萧寒!”黄总说,“在深圳,还是不要过份热心的好。”

我不解,盯着黄总。

他说:“深圳的很多事情往往与你当初的打算或设想完全相悖,这里鱼龙混杂,来自不同省份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所知所想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你的过份热心极令人想像你有某种企图。知道吗?编辑部一些人开始怀疑你同叶惠玲之间有什么事了。”

“我……”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也是求爷爷告奶奶为叶小姐张罗钱,我做错什么了我?这帮子人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深圳!”黄总微笑着,“不要坚持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

闷闷不乐地走出黄总办公室,怒目扫射隔断里的每一个人。妈的,学雷锋还学出错来了?我是贱还是贫?我真他妈地多余!

叶惠玲走进来,冲我轻轻点头笑了一下。见我铁青着脸,她有些发怔。

我喘着粗气冲叶惠玲没头没脑地说:“走,咱们喝杯咖啡,我有话要说!”说着径自走向大门。叶惠玲的瞬间沉默让感觉到了她的惊愕。我走进电梯,她匆忙忙跟进来:“有什么事吗?萧寒。”

“我想搞清一些东西!”我面无表情。吓得叶惠玲一声不吭。

还是小巷子里的那家咖啡厅。我们仍坐在那个偏僻的角落。

“叶小姐,如果我真正地帮助了你,你会怎样评价我?”我开门见山,目光凛冽。

她有些发慌:“怎么了呀萧寒?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放心我不会把帮助你换作你一定要付出的代价,我他妈地就是拚出命来也不会占有你!”

她惊呆了,恐惧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我……我没有那样认为你啊?”

我将手中这杯蓝山一口喝光,咖啡的苦滑过喉咙,隐隐地向嘴里发散出清香。情绪稍稍稳定些,但既然粗暴模样已经装出来,索性就装下去。

我说:“叶小姐,我现在很想知道上次在这里你同我讲的那些话的真实性。我们是朋友,彼此就心照不暄好不好?”

两朵好看的红晕倏地呈现在她脸上,她低下头,小口地呷着咖啡,悠悠地说:“上次我是在骗你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同黄总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我那样说,就是为了让你不再欺负我……你知道吗?萧寒,那时你把我害得好苦!”眼泪像两丝不由自主的线从她腮边滑过,她继续说:“我好怕你!怕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加害我,那个时候我被……被一个人骗得好惨。弟弟来深圳治病,而我在报社里又是这样被人排挤,我得自救啊……”

我冷静下来,真想替她擦擦眼泪。我不想再装了,东北人就是好面子,一旦装出相儿来,就一定得坚持到底。此刻,我深深被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孩儿的话所感动,我知道自己的错了。我嗫嚅着说:“对不起。”

“这里面最坏的人就是胡水,他千方百计地想占我的便宜,甚至还偷偷地给我钱。不过你放心,我当时将那摞钱摔在地上。他开始通过齐仓造你的谣,造你与我不和要将我赶出报社的遥——后来这些,黄总都同我澄清了。而我……我毕竟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我是受不了任何打击的!”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此刻我的表情肯定是温存平静的,刚刚的激动随着叶惠玲的泪水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像只蚯蚓似的柔软,我感到害臊,极度地害臊!是的,每一个闯荡深圳的女孩子的背后都埋藏着一部长篇校旱。纵然我的婚姻及爱情要比她的经历深刻千倍万倍,大小我也是一条汉子,那样搜肠刮肚地欺负一个女孩子,这是我此生一大罪过!妈地,你个不咋地的萧寒哪……

我突然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那是一双滑嫩的冰冷的手,在我的手掌中微微颤抖。我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这不是占便宜!我一定要帮助你以赎回我对你的戕害,真的叶小姐,我真的感觉自己太不地道了……”

她的手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手心中,乌黑的蒙着一层雾一般的泪水的眼睛诚实地望着我,半晌,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她抽了下鼻子,缓缓将手拿开:“别,别那么说自己!你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

又是周末,我决定向朋友们公布我同冷婷的关系,同冷婷商量拿出一千块钱,请我们各自的同事、朋友吃顿饭。我在蛇口一家云南菜馆预定了包房,打电话挨个通知所有我认识的人,当然郑眉除外。大家陆续来了,我同冷婷站在菜馆门口新郎新娘一般迎候大家。冷婷特意将头发换了个型,那种看起来十分精神的短发,有几绺自然地垂在额头,反衬出面容的白皙。一身裸袖白色的连衣裙,看去典雅高贵,微微透着股清新姣柔的性感,欢喜得我对着她的脖子嘣嘣就是几口,她死命挣扎推开我:“弄出痕迹多难看呀。”

这家云南菜馆装修别致,我们预定的包房竟是圆型的,里面的装饰稀奇古怪,充斥着异域风情。我自豪地对冷婷说:“在人才大市场看到我那会儿,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冷婷甜美地笑着:“那天就因为看你憨憨乎乎地才理你,你要是狡猾一点儿我就会讨厌你!”

我开怀地笑:“大智若愚这句成语就是为我造出来的,你就享福吧你。”

黄总、叶惠玲、曹雄飞、冯美好,包括董方和肖晓,还有丰收保险公司的几位冷婷的姐妹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围坐一圈。我自心底里腾地升出一阵莫以名状的骄傲感,弄得我全身麻酥酥的。我萧寒来深圳未及一年,竟冒出这么多真心实意的好朋友,造化啊造化!

我看见董方和肖晓贼眼发光盯着冷婷那几位红头发、黄头发的打扮入时的女同事;看见黄总严肃地同叶惠玲讲着什么;看见曹雄飞、冯美好小两口私底下捅来捅去……心里由衷地高兴。

我突然鼻子发酸,举起杯子:“东北佬先喝一杯,感谢诸位好朋友……”说着就说不下去,喉咙里哏儿地一声竟哭出声来,冷婷赶紧握住我的手看我,满桌的人一下子肃静了。

我坚持把话说完:“我萧寒自从来到深圳,就开始经受在家乡根本无法想像的苦难……婚姻、家庭一下子都没了……”我看了一眼黄总:“包括我们日夜打拚的工作……我想,一个人的成熟,应该是对这个社会的妥协,但我……为了我爱的冷婷以及所有的好朋友,我宁肯选择死嗑!”

肖晓举起杯子打着哈哈:“行啦行啦,在老家没见你这副德性啊,回家哭去,咱们逮着今天尽情欢乐。还哭啥呀,假模假势的,作秀啊。”听得我噗哧地乐了,但眼泪仍如泉涌哗哗流淌……

菜馆的领班,一位个头高挑、风仪清丽的女孩子端着酒杯笑意涟涟地走进来,自我介绍说:“我叫张薇,来自东北辽宁省,是这里的领班。今天看见两位新人在这里庆祝,我谨代表我们酒店祝你们幸福、快乐……”

“等等,你等等!”我冲她挥手,“你是辽宁哪儿的?”

她说出了自己的家乡名称,我霍地站起来:“天哪,我们是老乡啊!”

她的眼睛也刷地亮起来,大声道:“真的呀!你也是来自那里啊。”

再一聊,就更亲了。我们谈家乡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商店,甚至聊到父母一辈可能还都认识。

“世界真的不大啊。”我说,“今天是我来到深圳最开心的一天!一桌子好朋友,还遇到了老乡,哈哈哈,我乐!”

张薇索性坐下来,我将董方、肖晓介绍给她,大家一聊,肖晓的妹妹原来同张薇还是初中同学。肖晓摇摇晃晃站起身:“大妹子啊,关系都铁成这样了,咱俩咋喝?”

张薇也爽快地站起来:“大哥说咋喝就咋喝!”

结果两个人连干三杯,张薇的脸开始泛红。她最后敬大家一杯,说:“现在还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得去忙了,有机会,我会逐个拜访在座的朋友。”

肖晓真是喝多了,嚷着:“第一个来拜我!真想和你搞对象啊。”

张薇充满韵致地一笑,将酒喝下,说:“如果是真心的,我全盘接受,否则,你会输得很惨。”

大家哄地笑起来,曹雄飞啪啪地鼓掌:“东北女孩儿,就是一个字儿:‘烈’!”

接下来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大家开始随便了,我恍惚看见肖晓的胳膊搭在冷婷一女同事的肩膀上。董方拿出数码相机,兔子似的一边蹦一边拍照。大家又起哄让冷婷点烟,弄得冷婷竟哭笑不得。

最后我真的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一进房间就吐了,冷婷再次将我扒光,拿着湿手巾仔细地擦拭我的身子。我想去吻她,但力不从心。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恍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开着一辆奔驰在深南大道上飙车,突然前方闪过一个人影,我猛地刹车,走上前仔细看,地上只有一摊鲜血……我似乎叫喊了一声醒了,身上大汗淋漓。

是凌晨五点一刻的深圳。打开窗子,新鲜的雾气薄纱一般飘进屋子,楼下那位勤劳的女清洁工正轻轻地打扫着台阶。鸟叫声伶俐、清脆地响彻耳边,路边浓密的植物绿汪汪地渗着露珠……又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早安,深圳!

第三十二章

深圳的深秋来了。从三月初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像拍了一部时空交错或者跳跃度极大的历史片,似乎世上万物都在这段时间中变化得扑溯迷离、令人瞠目。这变化有如夏天刮过的台风,不经意间,卷走了我的家庭、我原本和谐的夫妻之爱、以及我对郑眉曾经一如既往的情意……

家乡是四季分明的,每到秋天植物们便呈显出微黄、干燥的特征,在乡村能看到鲜明的灿烂的收获色彩,人们身上的衣着逐渐加厚,面上开始有因季节交替带来的惺忪感。而深圳不同,有人说深圳就两季:夏和冬,夏天十个月,冬天就几天。秋天的深圳同夏天的深圳没什么明显区别,我想惟一的区别就是衣着的长短袖之分罢,实际上深圳的秋天与夏天几乎一样的热。记得刚来深圳那天和郑眉走进布吉镇的租住屋我还傻乎乎地问:“这屋子里咋没暖气片哩?冬天取暖费是咱们自己交还是房东交?”郑眉吃吃地乐,逗我说:“有的,都挂在外面墙上了。”我还较真儿地把头探出阳台找半天,后来自己才明白这是南方啊。

与同事们吃完我的简单婚宴的第二天,肖晓打过电话说要不是你萧寒喝多了俺们还想去你家闹洞房哩。后来他问我何时回家乡,届时托我稍点钱给他妹妹。“萧寒,离婚要痛快儿地办,冷婷是个好女孩儿,是你的福份哪!”肖晓说,“但你要小心,你一个二婚头子(东北话:指再婚者)可别把冷婷弄丢了,这丫头气质、模样、性格都不错,但在深圳,这样的好女孩一旦被哪个款爷盯上,你小子还得再扣个王八壳子……”

我笑说去你的吧,“她爱我爱到天荒地老,我让她同我待着天天都像过罗马假日似的,她满足都还满足不来呢。”

说着我去看冷婷,她在床上整理新学员的培训资料,一脸的专注。挂了电话,我幸福地凑到她旁边:“那个……我们是不是出去逛逛街,天儿凉了,再给你买两件秋装吧。”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摸着我的脸说:“可别以为昨天我们就算结了婚了,听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我们已经成夫妻了似的。你还没见过我爸爸妈妈呢。”

“那是那是,可,可你一直也没向我透露过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不敢问哪。”

“我家里……”她调皮地眨眨眼,“我有一个哥哥,比你大,爸爸妈妈都退休了,他们都在广西。没了,就这些。”

“这些日子里你把我介绍给他们了吗?”我有些紧张起来,“我可把你花儿似的隆重向我父母推出了呀。”

“说了一点。不多,不过……”她的笑容稍稍收敛,“我爸爸可同我讲过:下次回家一定要带回个人回来。他们有些着急了。”

“那不正好!等我从家乡回来,我们俩荣归故里,见到你家乡的同学朋友你就说我是国务院的一朝廷命官,回来一是结婚顺带脚儿再考察几个招商引资项目。”

她咯咯地笑:“干嘛骗他们?”

“给你爸你妈还有你哥脸上贴光儿呀,反正天下骗子有的是,也不多我一个。被人识破了再说我是演员来的,一是回来跟你结婚二是体验生活……”

“天哪,你现在是不是也在骗着我?”

我十分夸张地慌忙抱祝糊:“哎呀可不敢这样讲呀,天打五雷轰我对你可没说半句假话。再说了,要骗也是骗骗别人嘛,对咱爸咱妈咱哥我一定得实话实说……”

她笑够了,伸出两手揉眼角,揉了一会儿停下来,看着我静静地问:“小寒,你和她以前也是这么开心的么?”

这句话算是把我问住了,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时语塞。怎么不是哩?如果让我瞬间回想,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在家乡时同郑眉每天吃晚饭时我都要学学赵本山或潘长江,逗得她开怀大笑以谢她给我做饭的辛苦。半晌,我对着冷婷缓缓地点点头。“可是……”我正要说话,被她用手捂住嘴。她微笑着看着我,两臂环住我的脖子,轻声道:“我喜欢你这样诚实,否则,我不会这么喜欢你的。”

我记得有本杂志上告诫再婚者:不要经常提自己以前的婚姻,那样的话会给你接下来的生活带来不必要的阴影,会令你现在的妻子或丈夫心神不宁。但我同冷婷却时不时不得提一下郑眉,马上我同郑眉就要回家乡办理离婚手续,很多零零碎碎的收尾事宜需要冷婷与我商量,我不知道对她是不是又一种的残忍和折磨,每次提起郑眉,我的心里就像刀割一般。我同冷婷讲了郑眉要给我那一笔钱,她当时的表情是冷淡的,她的想法同我不谋而合,她只说了句“你不应该收下这笔钱。”但眼下,我没告诉她准备要用这笔钱来救叶惠玲的弟弟。

郑眉很守时。

周二上午,我坐大巴来到黄田国际机场。她同彼德在机场大门口已等我多时。彼德戴着副宽大的太阳镜,大老远冲我摆手:“嗨!”我点点头示意。郑眉一袭灰色上班套装,也戴副小巧的蓝色镜片的太阳眼睛,身形婀娜,彰显富贵。

我接过她递来的机票,淡淡地说了声“走吧。”便径自走进大门。郑眉却未跟过来,同彼德拥抱道别。彼德还冲我招手:“请照顾一下小眉!”

“行行行!”我不耐烦地回过身继续走。

一早出门前,冷婷也同样地拥抱了我,我们相吻了好长一会儿,她说:“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另外,不要对郑小姐发火,毕竟,这个选择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别怪她好么?”

我说:“你们广西的女孩子都这么善良吗?还是只有你这样?”

“天下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只是选择不同才会让人误解的。”

“万一我们离不成她又爱上我咋办?”

“什么?”刚刚我那句没劲儿的玩笑话说得很快——东北语速,她似乎没听清,看我的样子有点发愣。

我笑了,搂祝糊:“现在即便她哭着喊着再来爱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乱说什么呀?尽量早点回来就好了。另外,在你爸爸妈妈面前,别把我说得太好、也别把我说得太坏?”

见我不解。她说:“说得太好会让你父母觉得你被骗了;说得太坏……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我捏捏她的鼻子:“南方女孩,就是简单哪。我父母一人一双火眼金睛,我说的那点玩艺儿他们一准儿识破,我不是带着你的照片呢嘛,给他们一看照片,他们就能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了。”

这回分别前我没故意掐疼她的手,她帮我提着装了几条精装特美思香烟的包裹——那是带给家乡的几位哥们的。到巴士站,她一步三回头冲我不停地摆手、微笑。

昨天同黄总请假时,黄总才简单问了我离婚的原因,听完,他多少有点惊讶,说:“很多夫妻一来到深圳就离婚,几乎成了深圳一景儿了。很多离婚原因都是男方遇上新欢甩掉老婆。而像郑小姐这样的怎么说哩,应该说是她碰到了一个好机遇。钱,是最根本性的东西;性,是其次的……”

我打趣说不论怎么讲我反正是倒楣了,“不过,我现在是最幸福的,同冷小姐在一起,要比同郑眉在一起要好得多。”

黄总笑了:“看过一篇文章,就给你们这类人写的,里面说:结了婚的就不要离婚了,免得再结;离过婚的就不要再结婚了,免得再离……离婚结婚虽然是形式一种,里面却包含着情感的分裂或愈合,都是折磨人的东西呵呵。”

听得我一头雾水,心说你姓黄的什么意思?不让我跟冷婷结婚难道还跟你结婚不成?别弄出这副样子隔山观虎斗,赶快给我准假才是你的正经。

黄总又说:“没见过郑眉。但这个冷小姐的确是个好女孩子,你要认真把握啊。”他给了我四天假,我的工作由叶惠玲和冯美好帮我完成。“家乡的工作你准备怎么解决?”他问。

“我这次回去就是辞职的。”我说。

第三十三章

所谓白山、黑水,所谓罡风、飘雪,所谓豪迈、直率,还有所谓穷乡、僻壤、萧条、下岗……都是描述我家乡的词汇。家乡是一座不大的小城,因为解放战争时期这块地方是国共两党开展三大战役的最前沿,我党大胜,从而被誉为“英雄之城”。在家乡的烈士凌园至今还屹立着雄劲巍峨呐喊着的烈士铜像,铜像脚下,便是当年牺牲烈士的名录碑,几座敦实的厚墙一般的汉白玉碑刻录着那场硝烟密布、血雨腥风的战争中壮烈地奉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战士们的名字,有的战士已经记不清他的大名了,碑文上便记刻上战友们经常呼唤他的小名儿。

小城的南面毗邻汪洋浩瀚的渤海,每年春夏秋三季,我们都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皮虾、活蹦乱跳的对虾、红壳大钳的螃蟹以及各种新鲜鱼类。这些美味海产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其形状逐渐缩小,味道也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而逐渐变坏,那海水污染却随着我年岁的增长逐渐加大了;如果我能用自己的不长大换来渤海湾的安宁与洁净,我就是光长岁数不长个头儿也心甘情愿!

城市的东、北、西三面环山,群山连绵有如一座座恐龙的脊梁,就是小点儿。附近村民亲切地称呼这些山为“奶头山”,意思为看上去形状大小有如女人的乳房,我就喟叹村民们没看过黄碟啊,他们要是看过外国女人的大乳房,这些山怎么也轮不上这类昵称了。

所以,家乡的小城形状有如一个簸箕,海风浩荡自南向北吹来,窝在三面女人的乳房里,打个弯儿再乎乎悠悠地往南冲回去,它怎么溜达不打紧,可苦了我们这座小城。有道是:“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

同深圳市的前卫、发达、壮观相比,家乡的小城是毫无战斗力的,经济的薄弱是当今时代最孱弱最可悲的定义,纵是英雄之城、战略要地,没钱,也就啥都也没了,说啥也没有用……

从坐上飞机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就开始猛然间激动、亢奋、喜悦,这是回家了呀!甭管我回家干嘛去,只要真真切切地回到家乡那座并不算美丽的小城,哪怕只待上一个小时也是回家啊。家乡有我的爸爸妈妈、哥们兄弟、同学和邻居……恍惚间,所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家乡人的面貌呼啦啦地展现在我眼前,他们一个个是那么地笑容可鞠、那么地和蔼可亲、那么地关心你、呵护你……家乡这两个字对一个人来说首先是“安全”的代名词,其次,是可以任你撒娇或撒欢的地方,那里,甚至可以理解为任你犯错误的深深庭院,大不了,被爸爸打上两巴掌,接着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儿……

看得出郑眉也是激动的,脸颊潮红,眼睛发亮。她坐在我前面隔一个人的位子,不用想这就是她的刻意安排。是为了我们俩不要恢复到夫妻的感觉中去,还是担心空乘们把我们当成两口子?总之,我倒要谢谢她的这种安排,我可以谁都不理,望着窗外棉絮似的云层任我的思乡情意四处飞扬。

到家乡是没有直通航线的,飞机到上海虹桥机场停机修整加油,我招呼郑眉下机到外面坐会儿,她随我来到休息厅的抽烟区,我火急火燎地点燃支烟大口大口吸着。

“还是少抽点儿吧,你烟太重了。”她说。

我一下子怔住,宛若瞬间回到从前。在家乡,我几乎每次抽烟她都这样叮嘱一句,彷佛我抽烟的举动是一道开关,只要一点火,她的这句话就能不紧不慢地飘浮过来。

她也感觉出了我的异常,将目光甩到别处,静静坐着。

“谢谢你的关心!”我说着把烟熄灭。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彼此的意念中“离婚”是一块悬浮着的易碎的玻璃,好像说得过多便能勾出过去的情感,这情感是阵狂风随时将玻璃吹落到水泥地面上一样。

我们有一搭儿无一搭儿地谈着回家后的计划:各自回各自的父母家去住,明天上午回到我们曾经的家,下午去民政局。后天再待一天顺便由我去订回深圳的机票。“我现在把机票钱给你!”郑眉说着打开包。

“不,不用。我帮你订一张就好了,我再待一天,自己买火车票回深圳。”我说。

傍晚时分,下飞机后我和郑眉每人打辆的士回自己的父母家。之前我未通知我爸爸妈妈,不愿他们劳师动重地来接我。上了车,司机操着一口浓烈的家乡话问我:“先生,去哪旮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口音是否被粤语同化,总之说出来有些文绉绉:“白日南里!”

“三十!”

一听我就激了,这价钱都能打到外市去了。我呲下牙:“你拉jī巴倒吧,我就是这旮沓人,你当我是外地的穷唬啥呀?”

“啊,那十五、十五!”司机嘻皮笑脸。

小城的出租车很多,但不表示出租业很发达。空车多是永远的问题,你走在路口若是伸个懒腰,就能有两三辆出租车立马挤在你面前。说句不实际的,你要是站在家乡的百货大楼楼顶上打车,肯定能有豁出去的司机开上四楼来接你。

走上父母住的典式楼,楼道里漆黑依然肮脏依旧,谁家煎刀鱼的气味溢到走廊上,竟是那样的诱人。我敲了两下门,门开了,妈妈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妈妈未显老,精神头儿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好。看见我,她平静的眼睛唰地一亮,几乎大叫起来:“他爸呀,快来,小寒回来啦。”……

爸爸妈妈火急火燎地坐了几样菜,不喝酒的爸爸还拿出瓶白酒来给我倒上一杯自己也斟满一杯。直到饭快吃完,妈妈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同小眉……真的就拉倒了?”

“是的。我们已经分开大半年多了。”我说。

“就没有一点活动气儿和好么?”爸爸也问。

“没有了。”我把冷婷照片拿出来,告诉他们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她是广西女孩,人很好。“模样挺秀气的,比你小很多吧?”妈妈温和地看着照片,向爸爸那边偏了偏身,爸爸戴上花镜也跟着仔细看。放下照片,妈妈眼泪呼儿地流出来,她拿过纸巾轻轻擦眼睛,哽咽着说:“挺好的俩人儿,日子过了四年多了,咋说分开就分开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们俩去深圳。唉……”

我搂着妈妈的肩膀:“很多事情在深圳同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妈,我也变了呀,性格、脾气还有对工作对领导的看法。其实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我变得越来越成熟了不是吗?”

妈妈推开我:“歪理!没听说过谁为了成熟就离婚的。”

看着妈妈,我笑了,笑得无奈也无力。

第二天上午我同郑眉一起走进我们从前的家的门。一进门,她就哭了。我没去劝她,任她哭得越发激烈,自己的双眼也缓缓地湿润,我用力眨眼将泪水在眼睛里抹净。我穿着鞋走进去,在以前,这是决不允许的,家里的地板她每天都要擦上一回,擦得地板比我脸都干净。如今大半年的光阴,我的鞋印在地板厚厚的一层土灰上印得真真切切。我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她渐渐止住哭泣,也穿着鞋走进屋子。

墙壁上还挂着我俩的大幅结婚照片,上面的我身着燕尾服正在装模作样地看书,一身洁白的婚纱打扮得公主一般的她站在我身后,也装模作样地看我手中的书。后面的背景是一片长满爬山虎的古旧的城墙。记得结婚前,我挂这张照片时她在我后面指挥我挂正,指挥了我半个多小时差点没吵起来。

屋子里还有我们晚上挤在一起看的电视、做饭时便打开来听的音响,我那台当年花一万元买的拼装电脑……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静得似乎都能听得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要交代或者协商的么?”半晌,我轻声问。

她慢慢摇头,泪水依然汹涌流淌,咬着嘴唇说:“我什么也不要的,你来处理吧。”

我看着她,真诚地说:“郑眉,我们夫妻一场,既然分开了也就分开了,但我希望我们以后依然是很好的朋友。我萧寒不再怪罪你的。”

她转过头用含满泪的眼睛看着我,说:“对于我们曾经的家庭来说,我是错了。但是对我这个人来说,我并没有错。谢谢你对我的理解。萧寒,我们四年的感情对我来说并不是说忘就忘了的,毕竟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个甜蜜温馨的小家啊……”她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我的眼泪也流出来,我仰起头,伸出手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揽过来,她没有回避,顺着我将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

我们就这样哭坐着好久好久……

后来我们的情绪分别稳定下来,又像以前那样等着她去厨房先洗了脸,我再去洗。然后我说:“我拿着证件吧,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

四年前我俩欢天喜地去结婚登记处登记的情形我依然记得。那天她的脸红得像刚演出完没来得及卸装似的,我摇头晃脑兴奋得像喝多了酒。在柜台前等着登记时我突然想起什么飞跑出门去,弄得郑眉急着大喊:“你去哪儿?”

“买糖!”我边跑边喊。回来后提着一兜糖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分了一把。不巧另一个柜台前有两个正在办离婚的中年男女,我也不顾忌冲过去给他们抓了一捧,我看见那两个人每人拿了一块糖含在嘴里,都面露微笑地看着我和郑眉。

“你们俩一个是大记者一个是小老师,配得挺好啊。”给我们办登记的胖乎乎的老大姐笑着把结婚证递给我,“谢谢你的糖,我代表全体工作人员祝你俩幸福!哈哈。”郑眉笑得羞涩极了,把头顶在我胸脯上。

“你们看你们看,小姑娘还不好意思了呢。”胖大姐把郑眉说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走出登记处的门,暖和的阳光像聚光灯一般照射着我们,弄我们俩惬意极了,我骑上自行车,待郑眉坐上后座猛地加快速度。“你慢点儿……”郑眉捶打着我的后背喊着说,“去哪儿啊?”

“公园!”我也喊着说,“我要到草地上打滚儿……”

第三十四章

一共是哥儿六个,在小城中被他们誉为“最讲究的羊肉串”的小店里围坐一圈,黄涛也是同其他哥四个头遭见面,黄涛将扎啤高高举起:“头回同萧寒的好哥们儿在一起喝酒,我先打个样儿,大家见我喝多少都跟着学好了。”

说着,黄涛慢慢地将两升扎疲豪去活来地灌到肚子里,之后,瞪着眼珠子哐哐地打了两个大饱隔儿。我也举起杯子:“涛子,我现在是南方人哩,人家不会喝酒地呀……”黄涛红着眼站起来:“你姓萧的这杯酒不喝下去你就是王八犊子!给我喝!”

我笑笑:王八……让我好沉重啊。见到了这群不着四六的好哥们,我还会装吗?我仰起脖子将两升酒直直地顺下喉咙,嗓子里似乎有东西猛地向上漾,又被我生生吞下去,眼泪都出来了——喝酒喝急了。

刘亚巨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刚刚荣升,面色沉稳,举止沉着,他将杯子端起来:“朋友们!首先欢迎小寒百忙之中抽空回到家乡,再有!为了家乡的将来更美好希望小寒回来同哥们儿一起胡打滥砸,来,我也一口干了!”

我匆匆让服务员换了小杯,将一口酒喝下。家乡的羊肉串味道就是绝妙,自从八十年代初期陈佩斯、朱时茂演过那个烤羊肉串的小品,这座小城的烤肉摊一夜之间遍布四面八方,几番耕耘几番增删,口味已达到东北人最能接受的程度,俨然这里是全国(除了新疆烧烤)的羊肉串基地,在附近城市都有以我们家乡城市名称命名的烤肉店。在去深圳前,我每周都要与同事或刘亚巨们吃上几回,每一回都醉晕晕地回家,回家后往已经躺下准备入睡的郑眉的怀里钻……

我最先告诉的是刘亚巨,其次告知黄涛,两个人在电话里还疑惑着:“别是开玩笑吧?”我说现在我就在百货大楼门口。三分钟后,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见到是我,哈哈大笑。

家乡的哥们都是从小长大的,现在看着他们的感觉,除了给我一股浓浓的家乡气就是彼此间的成熟,大家都很会讲话。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我这次回来是同郑眉离婚的,但他们都在刻意避免这个话题,一个劲儿问我在深圳嫖娼是啥滋味。

我可怜兮兮地回答:“在那边哪里有你们这般休闲自在,我没找过小姐的……”

接下来刘亚巨讲了一个附近城镇的故事:“还是个书记级人物哩,没出过远门,听说要去深圳,头发都变黑了,耷拉着口水就坐飞机去了。到了深圳,找了一间不算大的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服务员来倒开水,这老小子一把就将服务员搂住,还嘻嘻地问:你们是不是很开放呀!那服务员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跑出去报了警,最后还是托家乡政府的关系把他救出来,好嘛,从此这老小子一蹶不振,性生活在他身上绝迹……”

这顿酒喝到午夜,直喝得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妈妈给我开门,没说什么,将小屋的床铺好,说:“快躺下吧,大半年没见面,怎么一见面就要人命哩。”

我将自己剥成裸体,打电话给冷婷,好一会儿她才接。

“想你想你想你耶……”我喊道,“干嘛呢才接电话,我不放心!”

“我在同一位好帅好帅的王子躺在一起,它好乖哦,一动不动地看我,我喜欢死它了!”

“什么王子?怎么回事?我们早晨才分开的,怎么还没过一天呢你就另有心欢了?”

“我现在都爱死它了,不想再爱你啦!有它我就足够了……”

这个“王子”原来是只猫,只有几个月大,楼下士多店给的。士多店的老板喜欢养猫,基本是养一只丢一只,只有这只小猫呆呆傻傻不知道出门闯荡,冷婷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可爱的老板索性将小猫送给她——也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冷婷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一个下午都为小猫吃什么担心,给它买了烤鱼片、螃蟹籽、小虾米,“我还给它买了只小领结,好精神啊。”她的高兴的声音哇啦哇啦很响亮地传过来。

“它叫什么名字啊?”我问。

“还没想好,你是文人嘛,给取个名字嘛。”

“叫它呆呆吧,谁让它那么老实……”

“呆呆……也好,可是我现在看它好聪明的,并不呆啊。”

“那就叫它猾猾,聪明猫嘛。”

“哎,我想起个好名字……”

“讲……”

“叫寒寒吧!看它的眼神很像你喔。”

“叫它叔叔我也不管了,我困了,要睡了。对了,我现在裸体着呢,它现在什么样?”

“它穿着毛衣,脱不下去的。”

我嘿嘿乐半天,收线入眠。也许是酒喝得多了,很多深圳的场面像科幻影片似的从我眼皮下掠过,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我总是梦见宽阔的深南大道,我开着银灰色的奔驰轿车,在大道上飞速狂驰。忽然,有人影从眼前闪过,我猛地踩刹车,跳出车子走到车头前,看见前面一摊鲜红的血……

我是做恶梦了!——那摊血突然像龙卷风那样转起来,噼噼啪啪地溅到我身上,我像只蝉茧被桎梏着无法呼吸,我狂叫一声,在黑夜里坐起来……

门外传来妈妈冷静的声音:“小寒,怎么啦?”

——妈妈在洗手间听到了我的喊声。

“没,没事的妈,刚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门开了,妈妈打开灯,坐到我床边,伸手摸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是不是在深圳太紧张了,回家了就好,妈妈陪着你……”

我忽然间满眼含泪,搂着妈妈的腰将头埋进她怀里……

同家乡日报办理辞职关系还算顺利,家乡的报纸都由亲人组成,别说走我一口儿,就是再走十个我也仍是人满为患。社长握住我的手,深情地说:“萧寒!如果你在深圳干不下去了,随时回来,我随时给你办理关系!”

我说:“谢谢社长!我记下你的话了,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会为报社做出些我能做出的贡献。”

两个人壮志豪情,握了好半天的手。我不得不承认:社长和总编都是好人,他们是典型的东北人,往往在事情发展到千钧一发的那一刻,他们做出的决定、说出的话有如板上订钉,任何人都没得反驳。

然后挨个房间与同事们打招呼,同事们都是一脸的惊喜,新闻部记者宋江弟拥抱了我,冲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兄弟!好好干,没准过几天我也去!”

我高兴地说:“吃、住都在我哪,你只管天天找工作就成,弄巧了,第二天你就上班了。”

宋江弟快乐得捶了我一拳:“谢谢小寒啊,你就等我吧。”

今天早晨妈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应该去看一下你的岳父岳母,我问有必要吗?

“有必要,你曾经是他们的女婿,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你同小眉分手后反感他们,我们都是老人,需要关怀和理解啊。”

“再说吧……”

“别再说了,小眉昨天上午来看过我和你爸了。既然事已至此,你就别再埋怨了,小眉上午哭得真伤心,儿子,说句实话吧,我觉得还是你关心她关心得不够啊。”

我笑了,看着妈妈,说:“我会认真关心您下一个儿媳妇的,真的妈妈,她要比郑眉可爱十倍百倍的。”

妈妈慈祥地笑着:“去吧,去看看小眉的父母”……

第三十五章

我与郑眉坐在这座小城中惟一带有着西式风情的餐馆里,盯着服务生端来鞋底子一般黑红的猪扒、一碟清淡寡水的罗宋汤,一块比东北玉米面大饼子还小的披萨饼……我吃不下去,自顾自喝啤酒。郑眉看了两眼食物转过脸去,要了杯柠檬水,结果端上来一杯西瓜汁,我冲服务生没好气地说:“你上错菜了我可以原谅你,可你们这儿的西瓜汁光闻味儿就知道至少有一礼拜了,来点新鲜的黄瓜汁有没有?”服务生恬着黑红的脸膛,还以为我在逗笑话,咧着嘴哈哈地笑,居然笑得挺起劲儿:“大哥,玩俺哪,头回听说还有黄瓜汁儿……”我心里暗念了声这头井底之蛙的大傻逼,要他拿瓶矿泉水给郑眉。

中午时分我提着篓水果去了她家,她妈妈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爸爸尴尬地笑着,不知所以然。郑眉还像我们未婚时我去她家找她玩的样子,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看。我大大方方地将水果放在桌子上,笑说:“来看看二老,买点水果,二老可要保重身体啊……”

老岳母眯眯着眼,脸上又露出哭一般的笑容:“小寒哪,快坐吧,你都瘦了。”然后她打发郑眉给我泡茶,老岳父系上围裙,鼓足勇气似的说:“中午就在这吃一口吧,我给你煎刀鱼……”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郑眉。郑眉害羞的小女生一般把绿茶放到我面前,我仰头看着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穿着身亮闪闪的睡衣,粉白的皮肤与这套名贵的睡衣是那样地般配,透着股沉稳的、令人冲动的性感。

我居然同她们全家共进了午餐,吃完,我对岳父母说:“我同郑眉出去转转,明天她就回深圳了,我们再看看家乡。”

下楼时,我看见她父母爬在阳台上看我们俩。我才懂得,父母之爱,高于青山、深似碧海,远远的云端,全都是父母亲的注目和呵护……

我们从中央大街逛起,走过了百货大楼、中百商厦、新玛特超市,和登记那天在草地上打过滚的公园。那片草坪依然翠绿,记得登记那天我骑车带着她火烧眉毛地奔到公园,我说:“为了省一块钱门票,我先蹦过墙去,你再跳,我在那边接着你。”

她点点头,昂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壁虎似地爬上墙,跨着墙垛,冲她摆手:“快,快,待会管事的该来啦。”

谁料到墙内正站着一干瘦的老头,胳膊上套着红箍儿,目光如炬,冲我喊:“小伙子,都盯你半天了,还有同党吗?快到门卫接受罚款!”

我呀地一声摔到墙外,郑眉脸都白了:“怎么啦老公?摔疼了吗?”

我嘻嘻笑着站起身:“你刚才说啥?”

她的脸红了:“我说的是萧寒同志!”

“别逗了,我听你喊的是‘老公公’,你啥意思啊?连我老爸都不放过……”

她伸出两手冲我脸就抓过来:“滚蛋你个坏丈夫,什么都乱说!臭流氓臭流氓。”

这时那个干巴老头走到我们面前,厉声道:“去!接受罚款。”

郑眉一下子哑了声音,挎起我的胳膊,低头同我一起来到售票处,我没再理那老头,递过两块钱:“两张票!”售票的满脸麻子的大姐有些懵,看着干巴老头,老头急着抓我胳膊:“你得接受罚款!”

我用力甩开他,喊道:“干啥干啥干啥呀?我买票还不让啊?你想干啥?”

老头声嘶力竭:“你刚才跳墙……”

“谁看到啦?”我冲卖票的大麻脸盯过去:“大姐,你看到我跳墙了吗?”

大麻脸居然点点头,我狠狠地笑一声:“你们是一伙儿的,当然说自家话。”

我一把抓过战战兢兢的郑眉:“你看见了吗?”

郑眉满脸惊诧,不敢说话。干巴老头冷笑:“你们这也不是一家吗?”

“老同志,请说话规矩点儿,我们俩今年十八还不到,你造什么谣?我们都还未成年,你想干嘛呀你,这么大岁数还胡思乱想的。”

把那干巴老头气得直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不出话,半晌憋出一句:“我儿子比你还大!”

“那不结了!”我笑了,“我比你儿子都小呢你咋就说我和这位女同学结婚了呢?”我立下眼睛:“老大爷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什么企图什么动机什么目的……”

售票的大麻脸不耐烦地冲我们摆手:“知道你俩是师范学院的学生,进去吧进去吧!李大爷,你喝口水……”

我们居然免了票!我拉着郑眉的手往里进时听见身后噗的一声,那位干瘦的李大爷喝水噎着了。

“小寒,是你不对啊!”郑眉严肃地说:“我们错了就是错了,干嘛欺负老大爷。”

我嘴还硬着:“让他一把年岁跟我俩耍流氓……”说着就到了那块草坪,我一个跟头折过去,把脖子挫了一下,坐在那儿呀呀地叫,郑眉扑过来,轻轻地用小手揉着我的脖子……

直走到傍晚,我们来到这家西餐厅。上午我特意给她订了回深圳的机票,她将机票钱给了我,说:“你回到深圳,我让计财把钱换成人民币存到你卡上。小寒,别再推辞了。这是我同彼德的一点心意……”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收下了。谢谢你们!”

将白天的事同爸爸妈妈汇报完毕,妈妈满意地说:“好啦,接下来我该操心我的新儿媳妇啦。”

我将与冷婷见面到相恋的经过仔细讲了一遍。听得妈妈不住落泪,说:“多好的闺女啊。”爸爸听得一直点头,嗡声嗡气地说:“人家这姑娘独自一人,你可得对人家姑娘好啊。”

去小屋睡觉时,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宛如踩在一朵云上,四面是甜甜的清爽的风,还有冷婷咯咯地笑声……我好像长这么大头一次这样舒坦过,呼出口长气躺下来,拿起手机给冷婷打电话,她居然关机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折磨那只猫。

从家乡坐火车得四十个小时才能到深圳,在火车上认识一位山东大汉,我同他买了二十瓶啤酒,我拿出家乡的熏鸡,他拿出半麻袋的煎饼,两个人喝了一路醉了一路。中途上来位沈阳的小女孩,也是去深圳,我们仨又连喝十几瓶,那小女孩白生生的脸呼地露出稚气地说:“你们俩呀,真是不行啊,才几瓶就迷糊啦?”

山东大汉没办法,酒是灌不下去了,只好跑到乘务室偷了两头大蒜硬着头皮吃下去,沈阳女孩点点头:“原谅啦。”然后伸手指向我:“你!”

我只好用牙起开瓶酒,一气儿灌下去,还没等沈阳女孩点头,我捂着嘴飞速跑向厕所,一顿狂吐,什么煎饼、熏鸡、啤酒,最后吐得跪在地上呕胃液,酸酸的胃液把我的牙都弄倒了……

早晨八点半钟,在罗湖火车站门前我同山东大汉和沈阳女孩告别,钻进人流往“家”走。深圳的天空依然明朗,遥远的云和青蓝的天空,人们在街上匆忙行进。山东大汉和沈阳女孩别是早就坐上了车,把火车上的快乐当做人生插曲的一种渐渐淡忘……当然,我肯定他们会记得我的样子,但是,我会不会一直记得他们呢。在深圳,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我们谁都无法真实确定。

冷婷肯定在上班,看到她那个王子猫我也就心安了。走上楼刚拿出钥匙,那个司机房东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替我拿着包,嘴唇歙动着。我开了门走进屋,果然看见一只身上有白有黑的五花猫愣愣地看我,我走上前去,小猫倏地钻到床下,轻轻露出小脑袋盯着我看。

房东挺局促地看着我,说:“萧先生……您太太……”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咬咬嘴唇:“您太太出了车祸……现在在人民医院……”

我凶狠地张着眼睛,看着这小子的脸色是否有戏谑成份,他拿出张纸,是医院的证明:“交管局的人是通过您太太包里面的租房合同找到这里了,医院开了住院证明,只等着你回来了。”

我慌了,眼睛里天旋地转起来,那房东在我眼睛里一会变大一会儿变小,我用力稳定了自己,喘着粗气问:“怎么回事,你丫儿别撒谎,稳当儿地同我说……”

房东一字一板,面色庄重:“前天下午在深南大道上的一个路口,好像是被一辆轿车给刮到了,刮得挺厉害,听说当时就不省人事,好像……好像……”

“好像啥呀!”我大吼。

那房东吓了一跳,说:“好像脑浆都流出来了,一直昏迷不醒……”

我摇晃着身体,喃喃地说:“你现在带我去人民医院,好吗?求求你!”

“快走快走!”

前天中午,也就是我与郑眉在家乡的小城闲逛的那段时间。冷婷去一家报社打公司的广告,事情似乎办得挺顺利,顺着人行道穿过马路时,一辆房车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冷婷的身体被倒车镜猛地刮得飞起来,头重重磕在地上。那辆车转瞬间无踪无影,还是路对面巴士站的几位等车人,七手八脚将她抬上一辆好心的出租车司机的车上,送到人民医院。

深南大道,一直以来都可称为深圳的骄傲,宽阔的平整的路面,可容纳近十余辆车并肩通过,然而……在那条路上,据我所知不仅仅只有一个冷婷发生过车祸。

冷婷的上半个头部被白纱布紧紧地包裹着,鼻孔里插着两根氧气管,嘴唇竟是那样的紫,衬着白白的脸,我哪里可敢相信这就是我爱的姑娘啊……

第三十六章

已入深秋,深圳的周遭渐渐褪去懊苦的炎热,高远的碧空中散布下来淡淡的清爽,太阳似乎也离得远了,绵长的寂静的云从它身下缓缓掠过,深圳时而映在云朵们巨大的微暗的身影中……阴影无声无息划过深南大道,划过道边草坪上静坐着的我的头顶。

在我前方五米处的斑马线上,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轻易觉察不出的血痕……是冷婷留下来的,数天前,这位可爱的、美丽的、善良的、成熟的广西女孩、这位就要对一个东北男子投入真正的生命之爱的年轻女孩、这位马上将与他真爱的未来的丈夫走入家乡的婚宴现场向来宾频频敬酒的美好的新娘……被一辆我梦中的汽车刮倒了……那滩柔弱的血迹早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给湮灭,——现在只有我才能看得清。这血迹与大道两旁茂盛的姚黄魏紫们相衬相映,在我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鲜红颜色模糊了整个深圳!

冷婷走了!

我将一枝鲜艳的红色玫瑰花放在那滩血迹上,缓慢起身,一辆汽车悄悄停在我身边,我慢慢起身、慢慢抬脚,那辆汽车就老老实实地盯着我,看着我踱到人行路上。我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抬头,有轻风微微拂来,但我眼中早已无泪——愿那轻风去为需要安慰的人擦拭忧伤吧!

我始终未能看到冷婷留走前的全貌,只见到血污的插着氧气管的鼻子、鼻子两侧毫无血色的脸和两片紫得发黑的曾被我亲吻过的嘴唇。那个短暂的夜里我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变做泪水流淌干净了,我一整夜地握着她无知觉的冰凉的手。嗓子在我见到冷婷的那一时刻突然间哑掉了,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心里疯狂呼喊冷婷的名字。在这期间,值班护士告诉我我昏厥了几次,都是她轻轻把我摇醒的。

第二天一早,医生们又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抢救。我还记得印有“手术室”三个血红大字的门和我用来支撑摇晃身体的走廊,耳朵里浅浅地回响着护士们“砰”地推开门的声音,我看见从里面推出来的载着冷婷遗体的手术车,惨白的布单盖住了冷婷的脸……

整个世界像一颗滴入深渊的雨珠,在我脑中消逝、迸裂、融化;又像一棵被炮弹轰炸了的植物,刹那间萎缩黯然;还如我的嗥叫,举头茫然、狂喑无声……也就在那一瞬间,天与地在我的心中彻底地折断了、坍塌了、粉碎了。

我的眼睛突然像一本猛然合上了的书什么也看不见……

我躯体毫无知觉地游走在水草簇拥的底下暗河里,我的手、脚迅速蜕化成了鳍,我的头发丝巾一般离开我的头顶倏地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发觉我的嘴像时刻准备与谁接吻那样努力地向前拱去,我情不自禁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周身粘滑的鱼……

四周漆黑寂静,耳边甚至连水声都听不到。水草们抚摸着我的身体,彷佛不单单是我,我身边的一切都在细致、认真地伴我搜寻,在找什么?我不知道。

我被突然间眼前的一道白光刺痛了瞳孔,那白光被我用嘴用力撕落,眼前出现的是另一条色泽淡黄、模样秀气的鱼,她用心语同我交谈,问我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可能是在找人?她笑了,眼前滑过一缕哀伤,说:别找了,她已经走了!走得好远好远,这一生一世,你是找不到她的呀。

我说那我也要找,哪怕再找一生一世!

她的眼睛里滚落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泪珠上闪耀着银色的夺目的光芒,她在一种强烈的悲伤下试图向我展现出她自认为最美好的笑容,那笑容如一把钳子死命地揪扯着我的心#糊说:一生一世是不存在的,她那边没有一生一世,纵然你就是死去,也无法见到她。

我正色说:我是东北人,东北人认准一件事没有办不成的!你一条破鱼在这捣什么乱,趁早滚蛋……

她仍在大滴大滴地流泪,温和地看我,悠扬地说:你真的是找不到的,你真的是找不到的!

我没再理会她,继续向前游,毫无目的地游啊游。突然,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刺骨的寒流冻住了,整个世界骤然间变做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我张大眼睛努力向它的边缘望去……

边缘是深邃广袤的外太空,有流星快乐地滑过,有恒星亘古永恒地自转着,有幽蓝幽蓝的沉静的空间,还有……一位身形婀娜、灵秀出尘的女孩自在地奔跑,她的头发像在水中一样飘摇摆动,她的双臂像水草般舒展柔软,她陶醉的脸向我转过来时我惊讶地发现她就是我的冷婷!我深爱的冷婷!

她在太空里自由健康地奔跑,不向四周看上一眼,她根本就没发现冰中的我。有遥远的清辉柔和地洒在她那张生动的脸上,她的美貌让人迷醉……

我想摇摆我的鳍、想扭动我的身体、想剧烈地叫喊,但世界是一块凝结的冰,我不能也无法动上一丁点儿,我是哑着的,只有不断地喷薄着我的泪水。

女孩儿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地娴熟优雅,每一个身形都如女神也似的高贵圣洁,偶尔发出声轻灵的叫喊,像来自天籁仙界的鸟儿……

我哭着,张着嘴无声地呼喊,就那样焦灼地注目,而她,在我痛苦的注视中渐渐远去……

我睁开眼睛,黄总、叶惠玲、曹雄飞和冯美好站在我身边,他们紧张地看着我。我也是被抢救过来的,后来他们告诉我,我昏倒在医院走廊上,护士们将我推进急诊室里。他们一行人拿着鲜花来看望冷婷,没料到……

我努力回想我昨天晚上是怎么打电话给黄总的,但所有的记忆在这时都被钉住,无法释放开来。我努力思索记忆的尾巴,但脑中只是隐现着若即若离的女神般冷婷的身影……

我挣扎着在曹雄飞的帮助下支起身体,用力地向大家微笑,喉咙里突然涌上来一团东西,我咔地将它咳出来,巨大的哭喊声旋即奔逃出我的口腔。我支撑不住身体猛地扑倒在床上野兽一般地哭嚎起来……

“萧寒好可怜啊!”我的哭声渐渐微弱,我听见旁边的冯美好哽噎着说,曹雄飞冲着她“嘘”了一声,再次将我的身体扶正。我泪眼婆娑,看不清他们的脸,有印象的是他们手里大团大团的鲜花。

“克制些萧寒!”是黄总的声音,我感觉他坐到我身边,搂住我肩膀轻轻摇晃,“毕竟你、我、我们这些人还要走很长的路。”他的声音颤颤的,“冷婷她……唉……”

两个女孩抽泣的声音,曹雄飞把她俩推出门去,嘟囔着:“他都这样了,你俩怎么还添乱哪,小点声好了啦。”

“萧寒,”黄总说,“世上的事太难预料,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突如其来的生与死。我无法感知你现在的痛苦,我相信我遇到类似的事也会崩溃自己的。但是,萧寒,我们还要努力地活下去、生活下去……”

我乏力地麻木地看着前方,半晌猛地抽噎一下,泪水横流……

“我希望你坚强些,度过悲伤,让自己更好地活着,为了……为了冷婷,也为了自己……”黄总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渐消失,取代之的是太空中传来的冷婷轻脆的笑声,那笑声像打在琴键上的雨珠,叮叮咚咚地响彻这个世界。

我在租住屋里躺了整整三天,一动不动。每天上午和傍晚,叶惠玲和冯美好都要来看我,做粥煲汤给我喝,前两天我根本不能主动去吃东西,她俩像喂婴孩似的喂我。

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脱落,眼窝深陷,双颊瘦削。眼泪已然哭干,身体做病了似的无规律地抽搐。后来她们喊来董方、肖晓。肖晓刚刚知道冷婷的事,他们大呼小叫地赶过来,只看一眼立即把我拉起来背着我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住了两宿,渐渐身体恢复过来,能吃些东西了。谢过护士,离开医院。我到东门一家花店买了枝红玫瑰,然后走向深南大道。

那枝玫瑰静静地躺在消隐了的血泊中,几辆飞驰的汽车驶过,玫瑰早没了踪影。

我双手插兜从上午的深圳踱步走到夜色阑珊,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默默地行走。我路过市政府门前那头耕耘着的垦荒牛、路过雄伟的地王大厦、路过深圳每一个可以走过的地方。

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有些虚弱了,坐上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到帝豪酒店!”

冷婷走了!我从最初撕心裂肺的悲痛到现在毫无生气的麻木,我不知自己是否会由此转变自己的性格或人生,也许那是一段记忆,但这记忆含着血和泪让我那么地无法承受。在车上我看着车窗外我走过的地方,每一处仍然人流如织……

我咬咬嘴唇,拿出手机翻出郑眉的号码。叶惠玲的弟弟正走向死亡,我要用那笔钱来阻止!

第三十七章

我突然间变得很单纯。我开始想方设法刻意去忘记冷婷,因为往往在毫不经意间,哪怕是稍稍的喘息,冷婷女神般娉婷袅娜的身姿就会悄然而至幽幽飘摇在我眼前,我便像被催眠了一样露出呆傻的笑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车子停下来,司机用白话回头说了句“落车啦!”我怔怔地看他半天,看得他露出紧张来,我恍然大悟间拿出一张钱递给他下了车,手里还握着手机,翻找郑眉的号码。

“喂!找你的钱!”司机将几张票子伸出车窗,奇怪地看了我两眼,说了句“唔该噻!”启车走了。

在帝豪酒店门前的空场上,我呆呆地翻着手机号码。冷婷走了冷婷走了!别去想了萧寒!眼泪倏地淌出来,——我还是找不到郑眉的号码。

走到过街天桥咚咚响的钢制台阶上我坐下来,拿着手机突然丢失了记忆般绝望地哭起来。这时冷风袭袭掠过,身体伴着哭泣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感觉到了夜半的深圳在秋深的清凉中对我庄严注目,而来回上下阶梯的人似乎谁也没发现旁边窝着个傻孩子似的东北男人。

郑眉的号码就保留在手机中“已拨电话”的页面上,姓名栏只显示出一个“郑”字,我按下发射键。

那边通了,郑眉的声音:“小寒,是你吗?”

我打了个哆嗦,抖着声音:“是,是我。”我开门见山,“关于钱的事……”

她沉静少许,说:“很急吗?我准备明天派个人送到你那里去。”

“嗯……不算急的。我……”眼泪又流出来,“我……”

“怎么了小寒?是不是病了……”

我抽下鼻子,忽然间茫然四顾,又什么都忘了。我像个学龄前的孩子似的尖声说:“你知道么?冷婷死了!”

那边惊讶地喊了起来:“什么?谁?”

我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冷婷#糊出了车祸……”

彼德开着辆丰田吉普车和郑眉寻找到帝豪酒店,两个人慌慌张张下了车把我架回车后座。

我们在一家酒吧坐下来。我像喝醉了酒,浑身乏力。郑眉给我要了杯喜力水,坐到我身边,彼德面色凝重,担心似的看着我。我情绪稍微缓和下来,我知道现在我一阵阵潮涌起来的无法抑制的悲恸来自于重创之后的孤单,很想找人倾诉博得同情。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子,纵是表面表现如何地坚强或刚烈,当悲哀猛然袭来时,内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徒然间放大占据了你身体的全部,你就像只孤立于风中的衰草无依无靠,这时候任意一点点小小的打击,都是灭顶的!

此刻,我明明知道我决不应该在郑眉与彼德面前又哭又闹的,这是种可笑的让人看不起的行为,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需要有人陪着我了。他们俩就像家长,看着身旁这个走失了的孩子。

我长长吁出口气,盯着桌脚,那副模样应该是可怜无助的。

“能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吗?”郑眉轻声问,“冷婷她……”

我已镇定,沙哑地说:“一周前,也就是我们在家乡西餐厅吃饭的那天,她在深南大道上被车刮倒了,两天后抢救无效,去世了……”

她和彼德倒吸口气。彼德伸出手抚着我的胳膊:“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我冲他笑笑:“谢谢你们,其实,这几天我的脑子有些乱,刚才给郑眉的电话里不该说这些的。”

“不是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吗?”郑眉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的。”

我苦笑:“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件事每告诉一个人就多增加他的负担,毕竟是件悲哀的事啊。”

“下葬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彼德诚恳地说。

“谢谢,过两天,她的家人该到了。到时候,又该是一种剧烈的哀伤。我现在有些把握不住自己”

“萧寒,你更要坚强些!”郑眉说,“如果可以的话,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你。”说着她看了眼彼德,彼德用力点点头,“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帮助。”

我的情绪霍然间像醒了酒似的好起来,很平静,彷佛大梦已觉,旧貌换了新颜,我笑着说:“谢谢你们,如果真的需要,我会不客气的。”

他俩把我送到租住屋的楼下,我下车前,郑眉将卡片交给我,告诉了我密码:“是以你的名字开的户头,一共是四十二万元人民币,如果不够的话,我们会再存入些钱给你。”

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又笑着摇了下头,我举着卡片冲他俩挥挥手告别。

丰收保险公司将噩耗通知了冷婷的父母。

冷婷的一位女同事打过电话来,说保险公司为员工保了意外伤害险,冷婷保险金的受益人是她的母亲,“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或要求,可以提出来的。”她说。

我说替我谢谢你们公司,我什么要求也没有。

那女孩声音有些发颤:“你们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

“谁说的啊?”

“冷小姐,她那天上班请我吃东西,偷偷告诉我说你们就快要结婚了……”

我用力把从心底涌上来的一股酸酸的东西抑制住,说:“是啊,是快结婚了。不过,我们还没有去登记……”

冷婷的父亲,一位退休的国家干部;她的母亲,是一位看起来极温和的老妇人;她的哥哥,原来竟是广西她的家乡一位很有名气的律师。在此之前,她同我一概未谈起过她的家人,似乎,她很有条件和背景在家乡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也许是因为她第一位男友的原因,她选择了深圳。

一家人(现在可算残缺不全了)住在国贸大厦旁边的丽都酒店,我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们面前做了自我介绍,刚介绍完,她母亲就一下子哭倒在她父亲的肩上,她的父亲热泪纵横,浑身颤抖。哥哥长得与冷婷有些相像,但毕竟还长我三四岁,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或许只有我才能发觉得出。

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哥哥似乎看出来些什么,带着我来到二楼咖啡厅。

“这一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妹妹,实际上她有些任性的。”哥哥带有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显得软绵绵的。

我笑了:“她很好,我们……相处得也非常不错。你有一个好妹妹。”

他刻意止住欲流淌出来的泪水,但还是有些动容,他吁出口气:“或许,是因为她太毛手毛脚了,从小就这样,过马路不看左右……”他终于控制不住,捂住脸抽泣。

我伸手抚着他的肩膀:“唉,也许这就是命啊……”说到这,我突然间回想起曾做过的两个梦,那是两场何等相似的梦啊,车头前的一滩血,以及闪过的人影……这会是某种预兆么?我突然深感恐惧。

我在西丽湖附近的一家鲍鱼楼请冷婷家人吃了顿很具规模的饭,并不是表现自己怎么有钱,的确是由衷的想请他们吃上一些带有深圳风味的饭,况且,现在我真的有了些钱。我将冷婷的物品分拣了一些,她父母要去了她的一件外衣和裙子,还有大部分在深圳拍的照片,我相当后悔的是我们俩竟没有一张合影,相识以来,我们甚至没像模像样地去一趟大梅沙、小梅沙、欢乐谷和世界之窗。她母亲也要去了一张我的照片,说回去做个纪念。我们俩在一起住时将钱都放在一起,她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全部加起来只有一万多一点儿,我将我那部分也添进去凑成两万,说这是冷婷留下来的钱现在交给二老。哪知被她哥哥用力推回来,哥哥说父母的生活在家乡应该说是很富裕的,“我们从来不缺钱,”她父亲说,“我们过得很好的。”

她母亲怪罪似地冲丈夫唠叨:“我总是让你多给婷婷寄些钱,你干嘛抱得那么紧,总是一个劲儿地让孩子自主自主,可你知道她在这边怎么过的日子……”说着又哭起来。

她哥哥让我把钱收起来:“我的收入是按年薪制的,我们那边是不缺钱的。还是你留着,钱对你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那顿饭大家都没吃多少,她母亲唉声叹气不时落泪。她哥哥试图同我谈报社的工作将气氛转变一下,但是不行,谈着谈着大家陷入沉默。吃完饭,我发觉她哥哥借去洗手间之机意欲埋单,我跑出去将他推回来,顺便拿出一叠钱让服务小姐结账。

她家人在深圳待了一周,我们未搞任何仪式,我也未通知任何我的朋友、同事。但在殡仪馆那天丰收保险公司的一些领导、职员都赶了来,曹雄飞不知怎么知道的信儿,把黄总、叶惠玲、周荭、董方和肖晓也喊过来……

冷婷的骨灰抱在她哥哥怀里。一家人上火车前,诚恳地邀请我去他们家乡做客。哥哥说:“深圳看去是个情义淡薄的地方,实际上正好相反,在这里你更能够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情意的连绵和宝贵,还有爱情的真挚。我不希望冷婷在你心中驻留太久的时间,我希望你尽快忘掉这份感情重新生活,那样的话,天上的冷婷也会深感欣慰的……”

第三十八章

毛绒绒的白色的由黑黄绿色点缀其中的小猫很快同我要好起来,这是只南方猫,是个未谙世事的快乐王子,碧绿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真和明媚的光芒,时常扑到我怀里打个滚儿四脚朝天亮着肚皮傻呵呵地盯着我看,转眼间翻过身又猛地跳出去……

我叫它闹闹,因为除了睡觉它几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它很馋,无论给它买多少零食都能一顿吃净。我总是在楼下快餐店吃完饭向服务员要点鱼汁或鱼汤拌在吃剩的饭里带回去给闹闹吃。以至后来它只要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舔着嘴贪婪地望着门,我进屋,它缠着我的腿不让我动,非得把快餐盒打开来递到它嘴边,还得让我看着它狼吞虎咽地猛吃,我若走开它便凄楚地呜呜怪叫。“我算服了你了,小尕子!”我蹲下身,摩娑着它毛绒绒的后背,任着它噼哩啪啦耍着欢儿地吃……

它是冷婷留下的孩子。

每天下班一看到它,心情便会忽儿地舒朗起来。我从花店买了些细沙土供它如厕,结果我的小屋里终日荡漾着不大好闻的闹闹的味道,这味道侵入到我的衣服、头发里,深圳的空气潮湿,气味传感敏捷,我能感觉到对面的人经过我时被这味道弄得猝不及防用力地喷鼻子。

上班时包括叶惠玲等等同事肯定也感觉出这股不好闻的气味,但大家从不说什么。在深圳,几乎每天都要换衣服,否则,一旦被谁当场指出你的衣服三天未换那便是对你极大地羞辱了。在大巴上,有时候会碰到这种场面:人挤人挤得不行,偏偏有一个人身边空出个圈来,不要走过去,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个狐臭高手。

我买了瓶古龙水,被骗了,是假冒的变质香水,那味道同闹闹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后来干脆买了瓶女士香水,浅浅地往头发上和肩膀上喷了点儿,也给闹闹喷遍全身,弄得它心惊肉跳。屋子里的味道刹时间变得芳香无比,晚上睡觉时,我和闹闹赛着打喷嚏。

第二天早晨在电梯里,曹雄飞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皱着眉头蹙鼻子,看我,憋半天终于用白话问我:“昨天晚上花左几多蚊?”

我不解。

他有些愠怒:“我是问你花了多少银子媾女啦?”

“你说什么呀?我什么媾女?”

“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扑了一身的粉……”他嘟囔着。

我才明白他是在说我这身香水味。我笑了,捶他一拳:“搞什么呀,我今天喷了点香水,我现在家里养只猫,那什么……不是有味儿嘛。”

他疑惑地看着我,凑过来用力吸吸鼻子,“我说哪,自从你上班来身上就有一股怪味儿,敢情是猫啊。”

我说:“是冷婷留下来的……”

他不再笑,低下头。

我深切感受得出同事们在同我接触时变得小心翼翼,如果我走到开玩笑的两位同事面前,他们会立即打住话语,微笑着看我;如果我坐在隔子间,屋子里的人就下意识地降低说话的音量;我与他们谈话时,他们都表现得有些客气……现在,我突然感觉到了深圳的温情,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冷酷乏情的,在人性面前,人与人之间始终牢固地把持并尊重着最本原的东西,大家这是在呵护我……

叶惠玲每天同我道早,有时候会打杯热水放在我的台面上,每次我都感激地点点头或冲她笑笑,我们之间话语很少,尤其是我,自从上班以后开始不爱讲话,不爱笑了,面色苍白,无精打采,总是盯住一处呆呆地看着……

似乎,我对我份内的工作已经渐渐表现出不用心。

黄总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简单问了问我现在的生活,我简单做答。他叹口气,说:“萧寒,任何事情总会过去慢慢变成回忆,《欢颜》那部老片子看过吧,女主人公的经历同你的现在很相像。我不否定你现在总是在缅怀刚刚逝去的美好时光,也理解你现在心情的沉重。但我希望你现实起来,这是在深圳,是全中国最现实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拥有浪漫柔情或愁思百结的哀婉心境,但请在业余时间进行!”

黄总有些激动,猛地站起来:“消极遁世与浑浑噩噩是深圳最排斥的,这里不相信眼泪!堂堂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是来自东北的,应该顶天立地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你爱的女孩儿已经死了!都变做骨灰了!除非你也想随她去!否则,就应该给我像刚刚进入报社时那样充满激情地工作、赚钱,为你的将来打算。”

他坐到我身边,继续说:“如果你是一名刚刚进入社会未经过风浪的少年遇到这样的打击,我会再给你一个月的假期继续让你哭天抢地,但萧寒,你再有两个月就三十一周岁了,在此前你已经被你的婚姻打击过,你一个成年人应该产生些抗体了,这次打击更大是么?那我告诉你,你想在深圳混,也许后面还有更剧烈地打击在等着你!

“然后再像这次这样让你的上司给你大半个月的假?告诉你做梦去吧!人们只会离得远远地同情你、可怜你,接下来就是讥讽你、嘲笑你、排斥你!因为你不行知道吗你不行!你让一个死去了的人牵着你的鼻子继续你悲惨的人生,你……”

“别说啦!!!”我满脸涨红,鼓着全身力气狂喊一声,喊声丝丝缕缕顺着屋子的墙壁四处游走。我眯缝着眼睛,那是怕泪水流出来,“你他妈地别用那种口气说冷婷!”

这一声吼吓到黄总了,他被我喊得下意识地向后仰过去。曹雄飞、冯美好和叶惠玲及其他一些同事呼啦啦聚到门口,门是半掩着的。

黄总盯着愤怒的我,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大口大口呼着粗气,摆摆手,喘息着也说了句:“对不起!”

“你们继续工作!”黄总站起身对曹雄飞他们说,将门关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自己的座位上,停了一会轻声说:“作为朋友,我才这样对你说,你别介意。我真的是不希望你……”

“黄总!”我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了,您说得对!对不起,我刚才……可是,可是黄总你知道吗?冷婷同我从相识到她的离去,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她带给我的又是那种我想都没想到过的幸福,作为一个人,怎么才能从这种深切的情感中挣脱出来?——这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啊!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时间能说明一些,但对你来说,眼下,要迅速地做到!”黄总盯着我的眼睛,严肃地说:“不要把自己看得简单,别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从此以后你终生不娶。——你现在要平和地、认真地面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这才是你目前需要克服自己的最重要的事。谁都有伤疤,但大家都把它藏在衣服里。知道吗?人们不会可怜你太久的。”

眼泪已经流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它们擦去,说:“谢谢你黄总,我的好大哥。我现在似乎明白了。”

“哪怕你不明白,也要按我说的去做:尽量像从前那样,不要让同事觉得你整日陷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不要让你的工作一下子滑落下来;还有你的身体,不要老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周末,董方和肖晓开车来接我,我们在凤岗区找到了一处生态园。那是座小山的脚下,里面有大量的植物和水塘,似乎是座农场。中间位置有一个用木头和草搭起来的大凉棚,虽然天气已经凉起来,但我们还是选择在凉棚里吃饭,因为在自然中的感觉太好了,我十分惊异在钢筋水泥的深圳还有这般宛若仙境的地方,彷佛来到《水浒传》中鲁智深看守的菜园子,四处充满着粗坜、原始的味道。

“咋样啦?还悲情哪?看你那小脸儿哭得抽抽巴巴的。”三个人坐下来,肖晓微笑着说,“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哇。”

“还行吧,我现在正努力调整自己。”我也笑着说。

董方叹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子,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呵。”

“行了吧你!”肖晓要了瓶白酒,一一倒上,“他这儿正想忘了呢,你丫儿还往伤口上引……”

“我就那么一说……”董方说。

“哪么一说啊,快喝酒吧。”

我呵呵地笑起来,举起杯子:“没事的,我挺得住。”

“真能挺得住?”肖晓调皮地看我,三个人将第一盅酒喝光,肖晓嘻嘻笑着说,“能挺得住咱那就聊点沉重的:小寒,郑眉最近咋样了?”……

这餐饭吃得很是惬意,我感觉到了两位家乡朋友的良苦用心,同黄总的意思一样是为了让我快些从哀伤里摆脱出来。一瓶白酒喝完,再上老金威,一人两瓶,喝得滋润极了。我心境朗然,脑子清醒,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是突然想起闹闹该喂了,有点急。

“都别急啊,今晚咱就住这儿!”肖晓说,“几个月前我采访时来过这儿,感觉好极了,是不是有点儿像咱们老家的农村?今天哥儿几个都没事,在这畅快地玩一宿。明天上午再回去。”

“你俩明天不是还得采访吗?别啦,多待会儿然后回去吧。”我说。

“没事儿,明天没任务。对了萧寒,今天带你到这儿来,还有件事儿。”肖晓神秘兮兮。

“什么事?”

“算命!”他说,“看你小子命忒苦,给你算算,也让你以后打个有准备的仗。”他告诉我和董方这座生态园的一个副总对易经研究很深,“老先生仙风道骨呵,看事儿一看一个准儿,待会他来了,跟你好好唠唠,没准儿明天你能看破红尘对啥事都不在乎了。”

第三十九章

我将四十万元钱悉数存入深圳血液医院患者叶蓬勃的名下。在进行这个行动之前我没有告之叶惠玲,我能想像出把这笔钱当面交给叶惠玲时她会怎样地拒绝,她会流着泪与我撕扯或偷偷把卡塞回我包里;她会突然间产生极度的抵触心理从而对我这个人迅速产生反感;她会一下子想到冷婷;……

在决定送钱日期之前我也联想了如果叶惠玲未加推辞收下这笔钱会是怎样的场面,毕竟是一笔对我与她目前来讲都可以算得上的巨款。我猜她会心领神受,在弟弟床前暗自垂泪默默祝福我此生终获大幸福;我更猜到她也许会认定了我这东北男人忠诚仁厚的品德和说话算话的汉子作风,从而将自己踏踏实实地许配给我……如果是那样,我会接受吗?在眼下这个多么巧合的时刻——我与郑眉刚刚办理了离婚手续,回到深圳深爱的女友就烟雾一样地永远地去了,我是那么地需要人陪、需要人来爱……

不!抱着闹闹我自顾自地笑起来,绝不!在悲哀面前,任何一种悖离伦常的理所当然都是不成立的,就像一个流浪汉被好心人喂饱了饭又想冲人家讨个老婆一样,对现在的我来说,那是对叶惠玲的乘其之危!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温先生与我如是说。他引据的是《易经》,他这样翻译:“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无外乎悲与喜,而德义却是永固于心的。往往在一件事之后,你的思想、你的为人原则乃至处世之观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于此,你在内心里开始为自己的放纵恣肆寻找解脱的借口和事后的辩护。所谓君子当以时刻保持恭敬谨慎来矫正思想上的偏差,以道义的原则时刻规范行为上的错乱……”

我不明白他这翻话与我未来的命运有何关联,而在他半文半白、引经据典的充满了广东口音的谈吐中,我的确一时间竟被他牵引着脱离了地球的引力,神魂游弋于外空,超然物外,什么都忽然间离我远去了。

周末在凤岗区的生态园,董方、肖晓我们三人刚刚吃完饭,肖晓说的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温先生恰逢其时地归来,说他“仙风道骨”应该是特定,一袭高档的休闲衣衫,足下一双名贵的皮鞋,神仙风采大概是出自他铜红的面膛和那双看起来洞幽察微的眼睛。老先生缓慢走来便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我有些紧张。肖晓给我们做了介绍后,老先生冒出一句:“萧先生大恙刚愈,是为悲呵。”

我很是惊讶,其他两位也是。后来肖晓捶胸顿足告诉我他绝对未同温先生讲过我的事。

温先生亲手伺弄功夫茶道,是夜风清月姣,正是谈心的好时候。伫停在我心胸内的悲哀,一时被见到温先生后的惊讶所覆盖。

温先生很是谦逊,摆手道:“我不会算命,我只会根据一些特征推理,当然这里面没有多少逻辑性,我是酷爱《周易》的,偶尔借借上古之言小小卖弄,见笑了见笑了。”

“您说对了!”我诚恳地看着温先生说,“我的女朋友前不久刚刚过世……”我平和地将我到深圳以后的经历同他讲了一遍。他很仔细地停,有滋有味地品茶。

我特别讲了那两个同冷婷遭遇车祸几乎一样的梦。“您替我想一想,这会是某种预兆吗?”

“人先天有预知功能,属潜能范畴,就像身体里的脏器,是不会让你看得真切的。梦这东西,严格上说来只是生理一种,脑皮层神经组织的刺激,其理并不复杂。”温先生说,“但一连两次做相同的梦,未免是对先兆的提示。你预知到了什么……”

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你仔细同我讲讲两次相同的梦。”老先生悠扬地说。

我严肃地看了看董方和肖晓,两人会意似地离开,肖晓扔给我一包芙蓉王,“小寒,你自己睡六号房,我们看球去了。”

凉棚里只有我与温先生。我平静地说:“那两个梦都很真切,梦见我开着辆奔驰车在深南大道上飞驰,开得好快,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飘飘渺渺的影子,被我结结实实地撞上。我赶忙停车下车,车头前什么也没有,就是有一滩鲜血,没见到有人。第二个梦又梦到那鲜血突然动起来,喷到我身上……”

温先生微笑着听我的讲述,不时点头。

“问题是,”我说,“我女朋友在发生车祸时的情形几乎与我梦到的一模一样。肇事司机后来找到警方投案自首,此人是一位公司的专职司机,二十几岁,与我也没有任何联系和关系。我……”

“呵呵呵……”温先生笑起来,“按解梦说法,梦见血是你的财产有了继承人呵呵,梦见车嘛,凶吉说法都有,但与你的梦都没什么大关系。我刚刚说的预兆,实际上是来自你内心深处对某件事下意识地判断,这种判断在梦里放电影似地放出来,往往通过梦境中或庄或偕或真或幻地演示,让你预先感知到了最终的结果,应该说前后要有一定的逻辑性或合理性。对于你的女朋友,你那么爱她,怎么会想到自己开着车去……对不起,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哦。年轻人,你是有些对梦对事件的偶然性太过敏感了。萧先生如果让我来猜测你的梦的话,就是:你不小心做了两场一样的让你记忆下来的梦,这梦与现实中的事一下子又吻合到了一起,并且,更偶然的是,现实中的事件的主角是你的女朋友……纯属偶然,你不必当真。”

我点点头,到此刻才算放下心来。自从冷婷离开我,我除了悲痛便是对自己莫名其妙地自咎自责,怪在那两个我记得起来的梦吗?对冷婷,似乎我找不出第二种方式来追究自己的责任了。有时我想,如果我晚些回家乡,如果我早些回来,如果我那天多同她通一会电话叮嘱她自己一个人要注意安全……什么都晚了,这世上的事是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一个鲜活的可爱的生命,被上天闪电般迅速地掠走生命,原来一个人是这样的脆弱与渺小。冷酷的上天不管你的出身、背景、学识或人格,就那样一下子毫不留情地取走了她的呼吸,活生生地剩下一个被挖了心肝样的我,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安排?

“你是金命!”温先生最后这样定论,“而南方、或说深圳是火,从命理上来讲,你在深圳似乎要受煎熬的……你的命很硬的。”

“是否,我的命会……克人?”我问。

温先生不置可否地笑笑,悠悠然品了口茶。

我让曹雄飞陪我来到医院,我同他讲了要将这笔钱拿给叶惠玲的弟弟治病,他未表现出惊讶和诧异,也未表现出丝毫的惋惜,他点点头,说:“知道么小寒,你们东北人可不都是这么讲意气的。”

“大多数是这样的。”

“算了吧,大多数是不够意气的。四十万,嗯,很有份量啊。”

我捅他一下,“别阴阳怪气的哈,这笔钱对我来说目前也用不上,给他们用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走进医院大门,他停下来,严肃地问我:“萧寒,我很怀疑你将这笔钱送给叶小姐的用意,你们东北人不打诳语,说,你是不是要娶叶小姐当老婆。”

我沉默下来,心里倏地沉重。

我眼睛盯着别处,未答话,半晌,我搂过曹雄飞的肩膀:“走吧。”

我们来到住院处血液理疗病区,在病房外透过窗子看到了叶惠玲的弟弟叶蓬勃,他的母亲坐在床边看报纸,那是一位看起来端庄典雅的母亲,散发着与叶惠玲相近似的美丽气质,不同的是,母亲身上体现出来的疲倦和忧郁又是那么的强烈,她平静的外表下涌动于胸的是阵阵无法掩饰的无奈和可怜。

叶蓬勃,一位稚气未脱、面色苍白、容貌帅气的男孩子。他静静睡着,在做好梦么?我转头看了眼曹雄飞,发现他的眼中竟噙着股泪水。我轻轻推他的肩:“走吧,我们去交款处。”

当然傍晚下班前,叶惠玲知道了此事。其时她接到了母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拿起电话她走到外面去听,几分钟后,她脸色潮红地回到隔子间,眼睛闪闪发光,盯着我。

我朝她微笑,点点头。

她有些慌乱,有点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轻声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挽救生命。”我微笑着说。

她咬住嘴唇控制欲流出来的泪水。摇着头,“不,萧寒,我不能接受的。”

我没在理她,专注地在电脑上做版。

下班后,她似乎等着我,我进电梯她也进电梯,不看我也不同我讲话。出了楼门她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那样跟在我后面,一直跟到我租住屋的楼门口。

我猛地转过身:“叶小姐,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这算怎么回事?”

她缓缓抬头看我:“想同你好好谈谈。”

“在外面?还是来我家?”

“去你家好了。”

那几天她同冯美好照料我,与我家闹闹已经熟了,闹闹见到她就发骚似的贴着她的腿不让她走路,我呵斥一声:“一边玩去闹闹,惹姐姐生气!”

她笑了,轻声说:“它真像你的孩子。”

我从冰箱里找了瓶可乐递给她,她摇摇手,规规矩矩坐在床边看我。而此刻,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十有八九猜得出她现在是来同我“摊牌”的——委身于我的可能性相当之大。面前这是位美女,任何一个男人与她单独相处都会有非分之想的美女,在美女面前,诱惑是无人能抵抗得了的……

我坐到她身边,说:“说吧,谈什么?”

她未说话。她的脸向我凑过来,缓慢地凑过来,在这过程中双眼悄悄合上,接着她的嘴唇微微噘起来,那是两片潮湿的动人的嘴唇,发散着女孩子特有的香气。行云流水般,她的嘴唇贴上了我的,我感觉到她的舌头向我嘴里面蠕动,那样轻轻地撬动我的牙齿……

我感觉这场面像极了演戏,心跳加速是对这件事的激动反应,但在我体内未能激活毫无半点欲望,况且,对于美女叶惠玲,我始终未有过两人媾合的想法,也未有过这种想法实施时的场面。喜欢上一个美女前,我同大多数男人一样要先幻想一番同她作爱的场景。但,叶惠玲从未进入过我的幻爱场景。

我两手抚祝糊的肩头,轻轻推开她。她的柔软的舌头始终未能进入到我的口腔。她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摇头:“我们不要这样好么?”

第四十章

她的脸红得发光,下巴上凸现出来的深青色的小血管似乎也在一跳一跳的,她仰着脸迷离地看着我,目光中含有一丝胆怯。

“是因为冷婷?”她幽幽地问,嗓音干燥。

我呼吸急促,同样目光迷离地看着她,说实话,在这样的意境中,在有着绸缎一般细腻性感肌肤的叶惠玲面前,任何男性的尊严、人格都显得那般孱弱无力,哪怕屋外灾难降临,眼下的浪漫是最宏观博大的,什么都倾刻间变得渺小起来。并且这是在深圳啊。就连闹闹,似乎也懂事似的卧在床边,睁圆了双眼愣愣地看着我们。

我费力地咽下一团口水,周身发热。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我说:“我们……之间,一定要发生些什么吗?”

她稍稍显得镇定,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说:“我是真心地诚恳地想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你……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惠玲,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她咬着嘴唇,小声说:“如果是我真的喜欢你呢?”

我笑了:“不会的,我自己怎么回事自己清楚。对于你,我是没有资格的。”

她说:“不要那么说……不过,四十万元,对我们全家来说,太多了……”所以你一定要有所表示,甚至决定以自己的……”

她猛地抬头,双眼盈泪:“是的!萧寒,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报偿你。我知道作为女孩子,并且有些姿色的女孩子,对救命恩人的报答,这是最直接的。”

“你的意思是:同我做那样的事?还是做我的老婆?”

“都可以,只要你能答应。”她说,“哪怕是情人,那种招之即来的,我也愿意……”她失声哭起来,“我不想拖欠谁,也不想心里面总是内疚。”

“惠玲,你搞错了。”我拿过纸巾递给她,“我萧寒纵是萎琐、下流、卑劣,也不可能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你知道么,一个男人是有作人的准则的。你不是冷婷、也不是郑眉,你同她们都不一样。惠玲,充其量,我们是好朋友,至少现在还未能发展到那一个步骤。仅仅因为一些钱,你就奋不顾身地喜欢我,不觉得太简单了吗?再说,假设我同意了,那么也就是我与你之间扯平了,互不相欠是么?”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报答,事儿还没完。如果你弟弟的病还缺钱的话我还会想办法搞些钱。朋友间,相互帮助是基本要义……”

“知道么,”她抽泣着,“在深圳,你这样的男人是很少很少的。”

“不!有很多,只不过我现在多出那四十万而已,如果换了黄总或曹雄飞,我想他们也会这样做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真的,从你这里,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是有真情存在的。只是,我一直没有遇到。”

我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惠玲,怎么说哩,你的心意我领了。”说到这儿我竟呼儿地笑起来,弄得她也很不好意思。我能理解她的决定是在听到四十万元存入她弟弟的帐户上之后,还是一位天真的小姑娘,在那一瞬间,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并且,我的一切,目前她了然于胸,或者是真的决定跟从我一生,但,这同我与冷婷之间的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叶惠玲与我,中间有报偿成份,这种成份是促不成一个完美的婚姻的。

我带着她来到那家果肉店,要了盘鸭肉。她就坐在冷婷曾经坐过的地方,恍惚间,我感到对面坐的就是冷婷,都是年龄不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子,静静地吃着,不时抬起头看看我,面露莞尔笑意。天!如果天下的女孩子都一个样子该多好!

叶惠玲现在早不是我们刚刚竟聘上班的美女同事,也不是同我死磕的对头,现在就像我的妹妹,无声无息,同哥哥在一起听任哥哥的安排。美好的女孩啊。

“小寒,半个月以后我弟弟就要手术了。你的钱……”她举起杯子,“谢谢你的钱,雪中送炭一样啊。”然后自己将满满一杯金威啤酒饮净。

我笑了:“只要你弟弟的病能治好,雪中送什么都成呀。”“小寒。”她严肃下来,望着我:“不论将来怎样,我们都要经常联络行么?可能你是我在深圳惟一一位值得我喜欢的男性朋友。”“那是当然!我也这么想的。你一个孤身女子,家里一大挑子重担担在你肩上,以后你要是被谁欺负,我来保护你好了。”

说到这儿心里一阵刺痛。“我来保护你!”这是曾深情地对冷婷讲过的话。而现在,经过我的嘴轻轻飘飘地说给叶惠玲,我忽然有些恐惧,害怕冷婷的魂魄也许就在身边冷冷地看着我。

“谢谢你,萧寒!”叶惠玲说

我对自己与叶惠玲在一起时的所做所为很满意,倒不是经受住了诱惑,而是对自己在那样一种时刻表现出来的镇定和稳重感到欣慰。我认为我没有放肆自己来玷污刚刚离去的冷婷,如果我接受了叶惠玲,那么,我认为自己也就背叛了冷婷。纵然这种“背叛”是合情合理的,并且是在这样一个人世浮华的城市,人与人之间似乎真的没必要恪守某种虚无的一定要捍卫的情义,但对冷婷的爱,是何等深重呵。也许我还能碰到比冷婷更好的女孩子,但她决不会是叶惠玲!

我给妈妈写信,是流着泪写的,手边放着块湿毛巾,怕泪水将信纸打湿。我在骗妈妈:在信上我说同那个冷婷分手了,现在独自一人挺轻松的,在深圳很忙很累,眼下没有时间拍拖,等找到新女朋友再告诉您……写完信我搂着闹闹放声痛哭,我怕如果真的写了冷婷已死,妈妈那边会受不了。在悲痛面前,我实在不想再让别的亲人同我哀伤了。

一天下午郑眉打过来电话,说下周末她与彼德将在凯悦酒店举行婚礼,希望我能参加。“真心希望你能来。”郑眉说,“另外,我的孩子出世后,彼德同我商量想让他做你的教子。”“我不信教啊。”“就是干儿子。我们想让你做他的另一个父亲……”

我沉俄片刻:“好的,我接受。”“谢谢!”她也停顿数秒,轻声问:“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想着冷婷?”我叹口气:“不想就怪了,毕竟……”

“也许不该提这个话题,但小寒我希望你重新找一个好女孩,你需要人陪呵。”“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也有这样的愿望,但上天不让啊。”“我们给你介绍好么?”“别别,先别急。我想安静地待一段儿时间。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

或许真如温先生所言,我是“金命过强”,四处克人。最近《服务资讯导报》灾祸连连,首先是刘凡领着人在街头派报纸时被市新闻出版局的人带走问话,被告知该报无正当刊号和运营手续属非法出版物;接着是工商局来人调查,称我们的广告也属非法广告未办理相关执照,并要求上缴所得税;刘凡情急之下辞职,一批广告员挟刚收上来的广告费失踪。报纸停刊,老总就剩下吴村和黄兆俊了,两个人天天四处找人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报社最大的股东又突然宣布撤出资金,这下子,报社仅剩个空架子,连日常办理相关事务的流水钱都没有了。

大家纷纷感叹齐仓走得好,午餐时曹雄飞说:“真应了那句古话呵:塞翁失马,焉之祸富。我说,咱们也走吧。”我叹口气,低下头不说话。黄总对我不薄,我不能背着他去做不够朋友的事,这是东北人最忌讳的。可是忌讳也好够义气也好,目前的客观事实在这摆着。在深圳,每天都有一批新公司成立,相应地,每天也都有一批公司倒闭破产,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在深圳,每天能有很多人突然间一夜暴富;同时也有一大批人昼夜间变得一贫如洗。这是规律,优胜劣汰,无法抗拒。可作为我来说,我不能鼓动大家在这个时候离开黄总,我个人也不能背地里暗自使劲离开报社。我即便要走,也要光明正大,让大家说不出什么来地走。况且,“走”字说得容易,去哪儿哩?哪里肯雇佣一个只有函授大专文凭的中年男子?

第四十一章

周末的傍晚,黄总匆匆经过编辑部回到办公室,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其时隔子间里只有叶惠玲和另外两名编辑在网上无聊。过一会儿,黄总发了手机短信给我:“来我这里一趟。”我感觉到了他在这一刻的无奈和沉重,毕竟,我是他的得力干将呵。让我去他办公室,就应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果然!我一坐下来,黄总便严肃地说:“你该考虑跳槽了!”我想装出惊讶感来以表示自己的够义气,黄总似乎看出来一般冲摆摆手:“下周四,全社大盘点,然后补发工资,报纸破产!” 靠!!!不惊讶也不行了。我猛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一个单位,说不行就不行了吗?”

黄总让我坐下,苦笑着说:“无力回天,赔的是那几位投资商,血本无归呵。”我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所以萧寒!”黄总说,“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地方——《深圳早报》,老总是我从前的同事、哥们,我已经写好了举荐信,你看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我。信上写着:“xxx兄久违了:多日不见甚觉牵挂,我俩一人一份报纸拼过一回,为兄甘败下风,兄已朽矣。还望你的事业蒸蒸日上。今为兄推荐一人,名叫萧寒,是把好手,有数年的新闻从业经历,为人朴实厚道。可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您,黄大哥!”我由衷地说。他挥下手:“我说过,你是金子,总有你发光的地方。这样明天你去《深圳早报》社找他,一早就去,然后同他谈,之后将谈话内容告诉我,我再打电话给他敲敲边鼓。你去他那儿,能有作为的。”

“那……叶惠玲、曹雄飞他们怎么办?”我问。“叶小姐我推荐给一家杂志,在深圳挺有影响的,老总也是我同学,我想她的问题不大。现在主要是你的学历的问题,这是一道槛,迈过去的话,就万事大吉了。曹雄飞眼下还没有地方,他懂美术和摄影,应该有很多地方要他的。”我有些激动:“黄大哥,真的不知该如何感激您。请您记住,我会报答的。”说这话时我突然想起叶惠玲,如果我是女的,一时间也会冲动地扑上去吻他的嘴。

黄总哈哈大笑:“我们之间还用客气么?心心相印的是我们、彼此团结的是我们、互相帮助的还是我们。既然有尚有一点点能力,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在深圳有所作为,将来赚大钱了,天天请我吃饭,我肯定不请自来……”

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心有灵犀地同叶惠玲对视,彼此点点头。我坐下来后小声道:“你怎么样了?”她也小声回答:“已经投档了。在等电话。”我笑着冲她竖竖大拇指:“愿你成功!”她顽皮地一笑:“同样祝你!”另外两名同事还在网上百无聊赖,与我们相比,他们又显得可怜,他们不知道这家报社就快黄了,他们充满激情面对的事业,浮萍一样被阵轻风吹走了,无声无息,就想做了一个记不起来的梦……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三次车来到《深圳早报》社,报社是三层小楼,墙面上爬满爬山虎,瘦长的玻璃窗透着欧式的古朴的风格。我走到社长办公室,门口接待台的小姐拦住我:“x总还没有来,您等一会儿他好么?”说着,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像模像样地坐下来,小姐递给我一杯热水。“请问,你们报社总共有多少人?”我问。“一百人了,编辑部八十人,后勤二十多。”“现在还缺记者吗?”小姐若有所思,摇摇头:“还有好多人要来呢,老总每天都躲。” “这里收入很高吗?”“不高的,记者最多三千多块钱,编辑只有一千八九。大家都是打工的,这里只有中层干部以上是有关系和深圳户口的。”“我的天,你能赚多少?”我笑着问。小姐也笑了,盯着我调皮地说:“我可以不说吗?” “随便随便!呵呵。”

“你找老总有什么事吗?”她问。“不瞒你讲,我也是来讨差事的,想当记者。”她点点头,拿支笔在手指间旋转着:“其实在这里工作也挺好的,天天出去认识不同的人,我就很羡慕你们,到哪里都说得上话儿。”“没见过贼挨打吧,记者被打的事儿在深圳也不少了。”她噗地笑了:“你是哪里人?好逗!”“东北!我姓萧。你是哪里的?”“湖南。我姓顾。”“幸会啊,顾小姐。”眼前是位胖乎乎大眼睛的小女生,一脸的稚气,猜年龄的话不过二十。声音还停留在奶声奶气上面。

我有些感动,说:“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这样的小姑娘们,独自一身,山高水远地闯深圳,你们很不易啊。”她挑挑眉毛,说:“都习惯了,在家也是一样,在父母身边待着,越待越懒哪。”“有男朋友么?”她摇摇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她咯咯地笑起来:“我才不要呢!我怎么也得到三十岁才能考虑这类事。我现在主要还是学习。”

“有志气!”我嘻皮笑脸刚说出这句话,一个肥胖的、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吓得顾小姐慌忙起身:“x总!这位先生在等你。”中年男人始终盯着我,边开门边说:“进来吧。”我规规矩矩地坐到墨绿色半圆型的大办公桌前,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中华烟,拆开,抽出一只叼在嘴里,点燃。然后吐着烟舒舒服服坐到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依然盯着我。“我姓萧,叫萧寒。做过六年多的记者。”我将黄总的举荐信拿出来,“这是黄兆俊总编给您的信。”他拿过信迅速打开,飞快地读了一遍,将信纸甩到桌子上。身体重重地靠向椅背,又喷口烟,说:“最近一轮招聘刚刚结束,如果你能早来半个月,我会首先考虑你的。眼下……”

我看着他,我的脸色开始变得阴冷。他笑笑,说:“你看,现在我们报社人员已经超过一百二十人了,严重超载,报纸却是周刊。光摄影记者就有十八名。眼下我的工作是炒人呵呵。”“那好吧,我还是真诚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合作。”我冲他伸出手,他欠起身同我握了握。“兆俊还好吧?”他问。我点点头,“挺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再见。”他冲我挥挥手,转身打开电脑。

走出办公室,顾小姐含笑着看我,小声道:“怎么样啦?”我笑着摇摇头。顾小姐冲我勾勾手指,我凑过去,她贴着我的耳朵说:“实际上他说话不算的,说话算的好像是个大老板,不瞒你说,我就是通过那个大老板得到的这份工作。要不……”她拿出一个精巧的电话簿,“我给你找找,我这儿有大老板的电话来着。”“不用不用,谢谢你,顾小姐。”她执着地翻,“都是在外打工的,能帮一下是一下哦。”她终于翻到了:“有笔吗?记一下。”我拿出本子和笔。 “他姓王,手机是xxxxxxxxxxx,记下了吗?”

忽然间很想忘情地拥抱一下这位好可爱的小妹妹,她那副真诚的纯洁的友情让我不胜感激。我微笑着冲她深深地点头。她孩子似地冲我摆摆手:“祝你好运呵!”

走在街上,我感觉自己生活在无尚的幸福之中,人与人之间还有哪一种情感比刚刚同顾小姐的交谈更值得信任的?这就是人世间纯净的友谊,共同的命运,的的确确能让很多不曾相识的人走到一起……

我不打算将今天的经过告诉黄总,我会找个托词掩盖过去。黄总,已经帮了太大的忙了。

第四十二章

叶惠玲最先找到的工作,是一家有一定规模的通讯公司,做宣传企划。黄总介绍她去的那家杂志社也同意录用她,但要从跑广告干起,老总许诺说半年后调她入编辑部。她的目的是哪里有直接的收入就去哪里,她很需要钱。她偷偷告诉我两天后去那家通讯公司上班,“我该怎么同黄总说?”她问我。俨然地,我现在是她最近的人,大哥也罢朋友也罢同事也罢,在深圳,同一个人能说得上知心的话是很难的。

“你就如实相告,不要婉转也不要模糊,将杂志社的事和通讯公司的事都同黄总说清楚。”我说,“黄总是自己人,他不会想到别处去的。”她担心给黄总造成错觉:好心好意地帮你找到杂志社,结果你却看不上。从某种角度来讲,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的忙黄总帮得蛮辛苦的,虽谈不到是低三下四求人家,那也是顺情说小话儿的面子活儿,东北话讲:张一回嘴,欠一份情;张嘴三分利,十年还不净。我倒是一直担心怎么将《深圳早报》的事儿告诉黄总,如何让他不觉着自己在这件事儿上丢面子。

同事们纷纷感知到了报社的末日将至,大家已经开始不好好上班了,中午倒是齐全,都为着那一口免费的工作餐。或者在隔子间里偷偷摸摸地打招聘电话。吴村和黄总每天早晨照上一面儿,一直得到傍晚才回来。正常工作已经停止,大家只等着盘点算帐了。

这期间我通过招聘网和电话找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小公司,开发手机短信业务的,名曰“小区广播”,招聘编辑三名,我直接找到公司与老板面谈,老板当场给了我一顿好夸,直夸得我壮志凌云、豪情倍至,最后老板挤挤眼睛甩出句话:“我们还得进行半年多的前期准备工作,半年后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闹腾得我彷佛猛然间从云彩上摔下来不知所以了,心里琢磨着这家公司是不是骗子公司,提前半年招聘是什么目的呢?

第二家公司在蛇口,是一家台湾人开的电脑游戏制作公司,招聘游戏策划两名。在东北家乡我是玩游戏高手,我可以放言这世上没有我未玩过的游戏!我坐了四十分钟的车雄心勃勃地去了,负责招聘的小伙子果然被我广博的游戏见识所打动,我问他:“听说过《玛雅圣战》这款游戏么?即时战略的。还有《未来独裁者》,角色扮演的?特别过瘾哪。”小伙子迷茫地摇摇头,他没法不摇头,这两个游戏名都是我瞎编的,我都头一次听说就别提他了。小伙子给我出了道题:“一个科学家研制出了一台最先进的机器人,展出这天机器人和科学家都失踪了,警方派出一名悍警去调查……你根据这些情节编个游戏故事。”

这个咱在行!我当即摇头晃脑念经似地同他胡诌起来,倒听得他不住点头,专注得连我的唾沫星子喷他下巴上都忘了擦。待我胡说完毕,他眼神中显着激动,说:“你要求一个月拿多少薪水?”

这就等于成功了,招聘时这个问题往往是最后提出来的,提到这样的问题时,就标志着你已经被该公司认可,只剩下讨价还价了,这是最后的一道坎,如果双方谈妥,第二天就来上班吧。所以也经常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人家觉得你有可塑性,挺开面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你哐地来个:“一个月不用多,一万二就够了。”对方就会立马打发你走,人家嫌跟你侃价儿费功夫。

我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说:“我要求每月四千元。”小伙子想了想:“我们最多只能给到你三千五百元。如果做得好,老板会考虑涨薪水的。”“也成!”我爽快地说,“我更多喜欢这份工作的本身,我喜欢玩游戏,更喜欢制作游戏。”小伙子笑了笑:“老板今天夜里才回深圳,最后得听一下他的意见,明天我会打电话通知你。”“谢谢!很希望能与你成为同事啊。”我同小伙子握了握手。

心情不错地回到家里,没忘给闹闹买袋烤鱼片。推开门,闹闹扑到我腿上,一眼望见小屋里的床,再明朗的心情也会瞬间像被水浇过了似的变得渐渐沉重。这是我同冷婷曾经的家啊!我在尽量地忘记!

对冷婷的记忆宛若一座巨大的山,死死地压在我心上,我每天都尽量让这座山变得小一点儿、轻一点儿。对她的思念是永远的,可记忆却已经在影响我很多东西。只要在这间租住屋里,耳朵里便不时出现幻听,真真切切的冷婷的说话声抑或她甜甜的笑声。有时候刚刚睡着,耳边传来冷婷小声的呼吸,或者隐约感觉她在洗手间洗澡,那哗哗的水声清脆地将我惊醒。待我发觉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以后,眼泪便不知不觉充满眼眶,闹闹经常为此被我吓醒,在黑暗里睁着发光的眼睛注视我。也许,现在只有它,能深切地感怀到我的思维和悲伤。

我真的无法忘记,即便是刻意的。

盘点清算那天所有人都早早到来到百合大厦二十八层,大家庄严肃穆,心怀沉重。我们是在为一份事业送行,毕竟这曾经是大家为之拼搏、努力过的工作。眼看着它即将消失,雪花般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融化、蒸发,应该说对每个人都可称得上人生的残酷呵。吴村社长脸上那两块发亮的赘肉黯淡无光,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黄总派人从一家审计公司请来专门的会计为公司拢账、盘点。同事们规规矩矩坐在隔子间里,谁也不说话。

叶惠玲已经去新公司报到了,今天是请假来这里的,她在电脑上同我聊天:“萧寒,我们一定不要断了联系,在深圳我没什么朋友的。”“呵呵,是啊,经常联系,以后跳槽什么的还指望你帮我搜集信息哩。”“你的工作怎么样了?”我迟疑了一会儿,“差不多了,是家游戏软件开发公司。”“挺适合你的,以后我们每周通次电话,如果你太忙就算了。”“好的好的。”“还有……再一次深深地感谢你!过几天弟弟就手术了……”“让我们祝福他吧!但不要再同我客气了……”

我转过头笑着对她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她灿烂地笑了,继续打字:“另外,也请你原谅那天我在你家里的不礼貌,我不该那样去……吻你。”“好了好了,我不会介意的。再说事情都过去了,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彼此认清自己和对方。”“我当时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了……”“我希望这是个秘密,不要同任何人讲好么?”

她转过头来,脸上呈现出两片红晕,点点头。她继续打字:“我们广西人也不打诳语的:这笔钱我一定要还你!”我不知怎样回话了,在电脑上打上一行问号。“会的,我一定会还的!”……

快到中午时,周荭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同事到会计那里领取补发工资,按工作月份算起,每月补发两千元,大家基本都能拿到一万多元钱。拿到了钱,签完了字,就等于什么都结束了。大家相互间小声道别,几位同事都快哭了。

曹雄飞大大方方拉着冯美好的手,走到我和叶惠玲的隔子间前,说:“我们去吃顿饭吧。”叶惠玲说:“我们aa制好了。”我说:“就去楼下的果肉店。”冯美好眼圈红红的很是伤感。曹雄飞搂着她的肩,像只老鹰在保护它的孩子。曹雄飞昨天告诉我他已找到一份保险公司做宣传的工作。冯美好眼下还没找到,曹雄飞对她说:“咱们男主外、女主内,在找到工作之前你要照顾好我的日常起居呵。”冯美好说:“我才不管呢,也许过不了几天咱们是女主外、男主内哪。”

我们没去请黄总,他一直在忙着,看样子要忙到很晚,这几天他忙我也忙,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单独聊聊。我想待过些日子我会请他吃饭的,在深圳的路还很长,结识到了这样一位率直、热情的大哥是很荣幸的事啊。

我们几个简单要了几样小菜,上来十瓶啤酒。曹雄飞有些傻眼:“要喝大的啊?”这里就他是广东人,最不能喝。我一直很纳闷冯美好和叶惠玲是如何练出的酒量,完全可与我这个东北人一拚。席间,大家未说什么太伤感的话,开些清淡的玩笑。我还隐隐记着几个月前请大家在这里吃饭和叶惠玲赌气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倒平添了一种暖暖的感觉。看着身边坐着的叶惠玲,竟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同我作对时的样子。

实际上,那家台湾游戏软件开发公司未打过电话来,一天后我主动打电话过去,那个小伙子有些惋惜地告诉我他们老板从台湾带来一位真正搞游戏策划的人,“其实你也挺优秀的,但就是同标准的游戏策划有些距离,你能理解的: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成手……”

而上午我同叶惠玲聊天时我那样说是怕她对我过于担心,我是很不愿意让别人操心的人,马上就要圣诞了,过新年了,我将在深圳步入我不平静三十一周岁。

第四十三章

冷婷的事终于让妈妈知道了。一天清晨六点多钟,她的电话就打过来,声音颤颤地:“小寒,你没事儿吧?”

“没事啊。”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您怎么这么早……”

闹闹也被我弄醒了,眨着惺忪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伸出手替它挠下巴。

妈妈带着哭腔:“你的信我收到了。可你咋不跟妈说实话呢?那个广西小女孩的事儿郑眉她妈昨晚打电话都告诉我了。那孩子真的是……死了?”

我的心霍地沉下来,鼻子像被谁擂了一拳似的一下子酸得不行,浑身摊软。彷佛一下子患了感冒一般鼻孔通不过气来,我轻声说:“是的……妈,她出了车祸,……我从家乡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世了……”

“哎呀……”妈妈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怎么这么命苦呦……”她哭着说,“你也是,咋就不跟我们讲实话?同郑眉离婚瞒着我,处得好好的女朋友出了事也瞒着我……你呀你……”

我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心像被乱棍搅动着阵阵酸痛,我无力地说,“妈,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着急才……”

“你越哄我和你爸,我们就越着急。你说说你说说,那女孩的父母可咋办哪……”

我用枕巾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水,说:“已经完事了,骨灰被他们带回广西了。我去送的他们。”

“经常给孩子父母家人打打电话,多惨的一家啊。”妈妈稍稍平静下来,声音镇定地说:“小寒哪,你可别再哄妈了,你说实话,现在你过得咋样?”

“……”趺椿卮穑课胰缡邓底约焊崭帐б担存款还剩一万多,目前孤孑一人,只有只猫在陪着我……“我现在挺好的,妈,你们就放心吧……”我说?br />

“算了吧,你别以为就凭你一个人能瞒天过海,我和郑眉她妈经常通电话的,郑眉虽说……那什么不是你对象了,但她还挺关心你的。她妈昨天跟我说你在深圳过得挺难的。我现在可不信你的话了,你给我你们总编的电话,我问问他……”

“唉呀妈……”我唉声叹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老太太的性格用东北俗话讲是那种很有“钢儿”的人,意思是脾气倔、对什么事都誓不罢休,在东北,这样的女性占有很大比例,她们的勇猛劲儿很多时候要超越男性,这种性格的养成究竟起源于哪朝哪代现在无可考,但自打建国以来,这样的暴烈女子在东北就一年年层出不穷。碰巧我还摊上一位——就是我妈!记得刚招聘到《服务资讯导报》时冯美好曾天真地问我:“你们东北男人不打老婆不行吗?”把我问得一愣,严肃地诘问她:“你听谁说的东北男人打老婆了?”然后我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对她解释,东北男人大多被老婆打,打老婆的那种男人全都是窝囊废型的,极少极少,绝不代表大多数。说这话时我脑中倏地想起我妈,在我的记忆中她倒没同爸爸动过手,但吵起架来顺手摔东西是经常的,以致我现在对过年过节放爆竹很是反感。

我说:“这是在深圳,人家老总是不管这些事的,你问他也是白问……”

“离新年也没几天了,要不这么地吧,我和你爸去深圳过新年,看看你去,如果你在那儿不如我们想像的好,顺手就把你牵回来。我过几天就去订机票……”

“别别别!”我几乎喊了起来,“这样,过春年前我回去行了吧?也没几天了,新年之后一个来月就到了,我回家同你们过春节。”

“嗯……”妈妈想了想,“这样也行。那我们等你哦,妈告诉你,别勉强自己在那边打肿脸充胖子,能待就待,待不明白立马回老家。哪怕你找个离家乡近点的地方闯闯,也让我们放心不是?一杆子支到中国的大南边,我和你爸这一年来哪天不是提心吊胆地?”说着说着妈妈又抽泣起来。

我叹口气,温和地劝她老人家不要为儿子担心,儿子这么大了,已经很成熟。我说了一大通让她放心的话,末了当说到“我也很想你们哪、我也想家”时便说不下了,眼泪漱漱地往外淌。电话那头妈妈也哭,半晌听通里只有丝丝地抽噎声。

“小寒,你记住,你就是有朝一日在外边住上大别墅,我和你爸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妈妈最后这样说。

现在我才觉得,再没有早晨听到鸟儿欢快的啼叫,更能提醒你今天又得要做好充分准备忍受一整天难挨的孤单。每天与这个世界的交流除了眼睛所见到的林林总总,便是与各个单位的招聘人员对话,对这时的我来说,简单的交流竟是那般宝贵、令人珍爱。我渴望交谈,甚至想与大街上任何一位路人说说现在的心里话。接到要我去面试的电话后我想把喜悦讲给我见到的每个人听;被告知不准备录用我时我更希望能有人静静听我述述衷肠,我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个好人,是个容易与每个人相处的很懂得团队精神的有用的人……

但奇怪的是,在我未找到工作的这段时间,我却十分不愿与已经熟识的朋友互通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尊心还是自信心,总之我担心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原来是可怜的、寂寞的、无依无靠的……我怕什么?怕他们的同情还是害怕他们给予我帮助?我现在需要帮助么?

黄总打过电话来,问我去《深圳早报》面试的事,我说得挺含混,还刻意表露出自己不喜欢那家报社的意思。黄总话语里带有几分讥讽:“但毕竟这是你的一个饭碗哪,你完全可以拿它做个跳板。没有工作在深圳是很难的,我的话希望你能明白……”

我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想凭着我的工作经验会找到合适的地方的。”

“要不我再打听打听《深圳经济日报》那边,只是现在对你来说,无论人家让你做那个行业的记者,你就要认真的去对待,不能有所挑剔。”

“谢谢黄大哥,我知道。让您为我费心了。”……

圣诞节前一天,郑眉和彼德特意把我约到一家西餐厅,两个人神色庄重地交给我一张精致漂亮的邀请卡,要我明天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将来你是我们孩子的另一位父亲了,我要让孩子像你一样乐观、善良。”彼德两眼闪闪发光,一脸诚恳。我用力点头说我明天一早就去,今天晚上你们要准备婚礼,赶快回去吧。

郑眉忽然当着彼德的面握住我的手,说:“小寒,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困难?……我们结婚后就去美国总部了,这边的公司还缺一名主管……”

彼德在一边点头,说:“这是我提出来的建议,我们想请你去我们在深圳的分公司工作。”

“不不不!多谢!”我顺势将手从郑眉的手中抽出来,笑着冲彼德抱拳,“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个差事我不会接受的。小眉也都知道,我一直从事报纸行业,对别的行业一窍不通。我可不希望大家为了朋友情意去搞垮一个事业。真的,感谢你们……”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随着参加婚礼的人群乘坐豪华双层巴士来到梅林基督堂,在风琴弹奏的婚礼进行曲中,身着庞大洁白婚纱打扮得宛若天使般的郑眉在一位老者的搀引下在红地毯的尽头与彼德牵手,那老者是郑眉父亲的老同学,这次婚礼,看来我的老岳父母是不来参加的了。当神父问郑眉:“以耶稣的名义,请你回答,你愿意与身边这位先生永远相爱相守待他年老后照顾他关怀他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吗?”,郑眉没有马上回答,我站在最后排,却能很清晰地看到她转过来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睛泪汪汪地在人群里寻找,她也许是在寻找我!我故意将自己隐藏在别人背后,偷偷望着他们。郑眉终于缓缓回过头面向神父,颤声说:“我……愿意……”

婚礼进行曲再度奏响,高大的彼德搀着娇小的郑眉在人们的簇拥下走向教堂大门,这个时候他们同时发现了站在过道边的我,我向他们展露出我自认为最美好的笑容,冲他们微微点头,他们会意……

大家又要去凯悦大酒店参加婚礼盛宴和狂欢。我微笑着,低着头离开双层大巴。今天的快乐应该属于他们,而我,我现在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对冷婷和彼德来说——我是局外人。

此时的深圳,已经完全被圣诞的气息所笼罩,街上各个店铺面前,随处可见身着红衣戴着红帽的白胡子圣诞老人,很多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和小玩具。圣诞歌传遍每条大街,到处可见奇装艳服的少年少女们相偎相依幸福快乐地走着、跑着、笑着。整个世界瞬间变得那样地暖那样地温存。我买了一个很小的圣诞帽给闹闹做圣诞礼物,自己买了几瓶老金威和几袋熟食。过节了!至少我还有闹闹,婷婷,如果你天上有知,今晚也回来吧,我们在一起……

还没打开门就听见电话响,我飞快冲进门去,躲开往我裤脚上缠过来的闹闹。操起电话,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电话都可算是我的稻草!我总是幻想着,听筒里传来深沉的男中音或清脆的女生:“萧先生您好,您已经被我们公司录用了,请您明天来上班!”

但听筒里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小寒,我是叶惠玲。”

“哦,惠玲呀,圣诞快乐。”我偏着脑袋用肩膀挤住听筒,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冲闹闹挥挥小圣诞帽。

她那边静了好一会,沉稳地说:“本来应该晚些告诉你的,可是,可是我就快要走了……我……”

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儿会发生,声音变得冷静下来:“怎么了惠玲,你去哪里?你弟弟的手术……”

“手术失败了……蓬勃他三天前就过世了……”叶惠玲的话音平静,听起来似乎还有几分解脱,“小寒,我明天就要离开深圳了,临走前想同你告个别……”

我倒吸一口冷气,摊坐在地上,我颤抖着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第四十四章

叶惠玲在国贸大厦前面的广场等我。我急匆匆赶到时,老远见她靠着棵树静静地站着,在深圳冬天微寒的气候中,她像一株寂寞的苦艾草看上去矜持又无助。我很担心一见到她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那样的话,似乎我也会把持不住自己。悲伤是最容易传染的,固然我做好充分准备展露坚强,但在她的引导之下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抑制住情绪,毕竟……我也很想哭上一场呵!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轻声唤她:“惠玲!我来了。”

她倏地转过头来,目光清亮,微微笑着,她指着前面的一幢大厦上的圣诞灯饰说:“看那儿,真好看!”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诧异她此刻的表情。

她又朝我甜甜地笑笑,伸过手挽住我的胳膊,说:“走走好吗?”

我不得不挤出丝笑容,双手插在裤兜里,让她挽着,我们走向人民南路。我们两个像极了一对冷静得体、带有着传统色彩的恋爱中人,彼此间酬敬致礼、落落大方。说实话,除了冷婷,我还真没有同别的人在深圳的街路上这般悠然踱步,此刻的心情,却极度沉重!

“你弟弟……”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猛然发紧。

她叹口气,轻声道:“是一个十分复杂并且难度极大的手术,在手术前,妈妈签了生死书。医生们也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蓬勃已到了晚期的晚期。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医生说,这小伙子是潇洒地走的。唉……愿在上天,他能有个好归属。……咱们不谈这些了好吗?”她扭过头来看我。

“替你们惋惜……”我咬着嘴唇坚持说,“才多长时间啊,我们俩都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生死。”我笑起来,“都说是命,为什么命会这样巧?”

她也笑了,眼睛里忽闪着泪光,但泪水似乎是浅浅的一层,未能流淌下来。“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但最后总能带给活着的人极度的哀伤。请你相信,好人终会有好报,善缘终得善果的。我弟弟……还有冷小姐,他们都会美满地轮回自己的性命,再回人间的。”

仿佛身边的叶惠玲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说话的节奏和口气竟是那般地成熟与稳重。这时候的她并未对我表露出过多的亲昵感,挽着我胳膊的手很轻很轻地那样搭着,蜻蜓点水一般。

说实话,除了哀伤,我更担心她弟弟的死会对她造成极强烈地刺激,她的精神状态会否因此而变异、错乱?

但从她的说话口气和动作来看,她是正常的,也许由此她得到了那份久违了的解脱?——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已经好久好久了……

华灯初下,深圳闪耀成霓虹的世界。我们已经走到罗湖车站旁边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身后,酒店身后是静静流淌过来的深圳河,河道不算宽,平整的河面同周围的建筑相互映衬,倒显得那样的别致典雅。在家乡东北,这时节的河水早该结冰了,想起去年此时,一到周末我就拉着郑眉去家乡的南河坝划冰车,我故意时不时同她撞到一起,开心地听她的惊叫和笑声。

我同叶惠玲站在围栏边,望着对面的河水,彼此不再讲话。我故意板住自己不去问她为什么走?走到哪里去?我想也许是她的一时冲动罢,见到了我,没准儿能改变计划。

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小寒!谢谢你对我弟弟的帮助。四十万元并没有全用,这里还剩下七万元钱。先还给你……”

“不不不!”我说,“还是你们先用吧,家里这时候肯定需要钱,再有,你们先把别的欠款还上……”

她执意将信封塞进我的衣兜:“别推了小寒,我知道你现在更需要钱。”

我将信封拿出来,试图塞回她的包里,被她躲开。我说:“我现在还有很多存款,真的惠玲,这钱根本不用还!我说话算话的!”

“不要再争了。我们家已经太麻烦你了……”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将纸袋再度塞回我的衣兜里。

“好吧好吧。钱先放我这儿。”我笑了,又严肃下来,我终于忍不住要问她我关心的问题了:

“惠玲,电话里你说你要走了?”

“是的……”

“去哪里?”

“这边的工作我已经辞掉了,我明天同妈妈爸爸一同先回广西。然后……”她顿了一下,看着我说,“我下一步准备读研。”

“嗯,这想法不错,你现在还年轻着。考哪方面的,研究方向还是新闻么?”

“不是!”她说得有些迟缓,“福建有一所佛学院,我想去读那里的佛学研究生。”

“啊?”我张大嘴巴,惊呆了,“你,你不是要……”

她点点头。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不值当啊。”

“深圳给我一种奢华的幻像,弟弟的死让我似乎看透了一切。我觉得,人的一生更应该平静地度过,所谓青春韶华不过是一场烟云。怎么样都是一种宝贵的人生。”

“天哪惠玲!以后,那以后你可就……出家了啊?”

“是的,我会在寺院里度过将来。这又有什么不好么?”她的口吻相当平淡,目光一下子变得深邃。

我叹口气,嘴角撇了一下,磁儿笑了,说:“我认为你这是天真,是经不住打击的表现。”

“我已经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萧寒,如果有可能,还望我们能够联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笑了:“现在对我来讲,是不存在什么天真啊打击啊之类的问题的,我只想清清爽爽地做回自我。我盼望自己能够求得一种真实,也许这是个境界,只有佛才能告诉我……”

“是不是你觉得所谓晨钟暮鼓、古寺高僧、柳畔蛙鸣是一种优美的意境?你以为寺院的生活是诗吗?笑话!”

她依旧平静:“我都这么大了,我哪里还会去贪恋那些表像?我认为佛是最值得探究的哲学!”

我说得嘴都有些累了,不住摇头。她看着我一直保持着微笑,终于说出一句属于自己本原的话:“小寒,别为我担心了好吗?”

……

我们在深圳河边待了好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身后的繁华城市里荡漾着节庆的欢快气息。远处摇动的光影一道道地在她秀美的脸庞上掠过,我眼中的她忽然间竟显得那样的纤弱、孤单……

我不知该怎样去劝她,甚至想突然搂祝糊说:“那就嫁给我吧!让我们开始新的生活……”但我忍住了!我知道现在弄出这样一副举动会吓坏她的,并且对我来讲是又一种乘人之危——哪怕我打着“挽救”她的旗号。

离开河畔前,我忽然伸出双手扳过她的肩头,轻声说:“让我吻你一下好么?算是我对你的祝福……”这句话我可以发誓里面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我只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那份心情。

她先是一怔,接着似乎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她抬着头长久地看我,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接受这种形式的祝福。”她微笑着说。

……

那天晚上我送她到汽车站,“萧寒!你会有好命会有好报的。因为,你是一个好人!”在上大巴前,她这样对我说。在大巴里,她找了个位置站定,腾出只手来冲外面的我挥了挥。车厢里的她看去娇小柔弱,她的美貌却又显得那么突出,仅仅从这两方面你是看不出一个女孩子本身的品质和内涵的,因为你无从知晓一些经历之后的她们是何等的无助与凄楚……在深圳,这样的女孩又岂止叶小姐一个人?!

第四十十五章

新年过完,我终于去了一次人才大市场,里面喧嚷依然、拥挤照旧。人人脸上一副急切表情,手里握着一叠厚厚的个人简历,诚恳地与摊床里的招聘人员用心地交谈。来到这里,除了感受嘈杂,我竟一时心痛得不行!是在这里,我与婷婷第一次见面,那位学生模样清秀纯净的美好的女孩儿,目光里带有一丝胆怯:“您好,请问你找什么样的工作?”是冷婷在我身边轻声问我?!我猛地侧过身,她却不见了……

世事无常,捉弄人的仅仅是命运吗?

“先生,请您过来一下!我们谈谈。”我不知不觉走到一家保险公司的招聘摊床旁,里面一位穿制服的漂亮的长发女孩儿冲我热情招手。

我朝她微笑着摇摇头。

“咱们聊一下,在这里也许您能找到您奋斗的目标的。”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我依然笑着,说:“不!谢谢。我女朋友就是保险行业的。”

“哦,那么祝您幸福,再见。”

……

一个月后,我将租住屋退掉。快过春节了,我要回家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这时候的东北肯定是白雪铺地、寒雾阵阵,无风的时候,冰凉的空气像密密麻麻的针尖儿刺痛你的脸。谁家孩子在楼前的空地上堆了个很丑很丑的雪人,插上一把扫帚让它不知疲倦地冲每一位路人打招呼。过年了!卖爆竹的小商贩站在街边搓着手跺着脚,把一捆闪光雷顶到你面前,告诉你“个儿保个儿地响呐!”,他嘴里还叼着烟,真怕火星迸出来把爆竹的火药捻儿给点着了……还有家家户户张挂起来的火红火红的大灯笼、浓墨重笔写着斗大字的春联、沸腾的锅里翻滚着的整只的猪肘子……家乡最快乐的时刻就要到了!

回家过年了!让年给我洗洗脑子……我会再回深圳吗?——我不知道!

做出回家决定后,我一下忙碌起来,简单买了些礼物带给爸爸妈妈,去火车站挤进人海里预定回家的车票,将在深圳使用的各类银行卡处理掉,给手机办理停机想打电话给深圳的朋友们,最后又决定不打!让他们有个美好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萧寒的离开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

把闹闹抱到楼下士多店,对那位瘦瘦的老板说:“它是天下最好的乖乖猫了!我就要离开深圳,没办法带它回去。希望你们能对它好点儿。”

老板接过闹闹,有些惊讶:“为什么回去?深圳不好吗?”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回家过年!不过说句实话,我不大喜欢深圳。”

老板递我一支特美思,点点头:“也是啊,都说深圳是文化荒漠,人情淡薄。你这样的文化人可能施展不开啊!”

“不是啦。”我笑出声来,“我哪里算文化人?我也是打工嘛。您说得不对,实际上我在深圳结识了好多好多诚心实意的朋友,他们都很好的。深圳还是一个人情味儿好浓的地方。只不过,我可能不太适应这里的节奏和繁忙。我太累了。”

“但是你还年轻啊。看我,快五十岁了,没闯劲儿啦。如果我像你这样年轻,我是不会走的,再拼几回,总能拼出来的。”

“先不拼了,太累太累了,我得好好歇歇……”

老板送我两听罐装的金威啤酒,让我在车上渴了喝。“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代表深圳人啊呵呵。不过希望你还能回来!……你放心,我会好好养这只猫的。”

我摸着闹闹的头,它可能想不到我就要远远地离开它了,一个劲儿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背,嗓子里呜呜地哼着。“闹闹!好好在伯伯家生活,不许偷东西吃,不许调皮啊。”我说。

背上包囊,起身走时,听见闹闹急促地喵喵地叫起来。我未回头,径自走向大街。

其时是清晨。街上车流如是,人行匆匆。坐大巴来到罗湖火车站,看见一群刚下车的人们背着各自的包裹涌向深圳。他们是又一批同当时的我一样的好奇者、掏金人,怀揣缤纷理想、带着善良与好奇的面容挤入这个豪华的大都市。也许不久,他们会经受一次又一次各种各样的打击和艰难,但我相信,大多数的他们会最终留下来,在这里顽强地生根、固执地生活下去。因为希望,是最无尽的力量!

上了火车,我站在车厢接头处抽烟。随着一阵晃动,火车缓缓地行驶出了深圳。一排排楼群齐整一致地向右褪去,天空尽头,半个鲜红的太阳有如嫩嫩的蛋黄儿,发散着温和与慈祥的光芒,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高远的天空纯净幽蓝,云朵们似乎刚刚睡醒,正悄悄舒展各自的曼妙身姿。深圳逐渐疾速地远离开我。恍惚中,在我眼中隐隐映现出一个女孩子甜美的笑容,那般秀丽、清纯,她的样貌是模糊的,但似乎又非常熟悉……她,会是我的婷婷吗?

火车行驶的声音愈发响亮,在阵阵轰响的音波中,我对着窗外那片飞快游走的土地深情地说了一声:“早安!我的深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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