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压力大 - xp1024.com
《族长压力大》


第一章 我名桂重阳

眼前是碧绿的田野,道路两侧的良田里是三三两两的农夫辛勤劳作。河边垂柳依依,顽童活泼的跑上跑下,增添了生气。前面不远处,就是个小村庄,偶尔传来犬吠声。

乡道上走来一个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脸上尤带稚嫩,满身缟素,背着一个素色包裹,怀中抱着只巴掌大小的白猫。

少年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那种“近乡情怯”之心,反而有些疑惑,不就是这样一个寻常小村子,为什么“爸爸”念叨了好几次,却始终不敢回来?

想到这里,少年眼睛酸酸的,如今,他带着“爸爸”回来了。

“咦?有个抱猫小孩来了,病歪歪的,一步三晃,哪个村的?”不远处有个黑黑壮壮的顽童看到了村口驻足的少年,拉着小伙伴走了过来,指指点点。

“小孩?病歪歪?”小少年满头黑线,挺了挺胸脯。

原本在河边摸泥鳅的顽童,都带了几分好奇都凑了过来,其中有个顽童十来来岁年纪,敦敦实实,皮肤黝黑,瞪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小少年怀中的白猫,好奇不已,待注意少年身上,道:“咦?穿着孝呢,你是谁家亲戚,这是来报丧?”

平常人在孝期,也没有这样装扮走亲戚的,报丧除外。

小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请问桂家怎么走?”

“桂家?俺们村有好几户桂家哩,村东头、村西头都有,你要找哪个桂家?”大眼顽童笑嘻嘻道。

小少年小脸紧绷,正色道:“桂公先讳上大下海。”

几个顽童面面相觑,大眼顽童“哈哈”大笑道:“你这哥儿,怎地说话文绉绉,什么上啊下的,俺们听不懂!你只说那家男人到底叫桂啥就行!”

少年满脸黑线,只得道:“桂大海家。”

几个顽童听到这个名字,像是突然被惊住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望向少年的目光也带了打探。

那大眼顽童皱眉,抓了抓后脑勺,嘀咕道:“咋去他家哩?”

旁边另一个干瘦顽童则拉着大眼顽童“小声”道:“石头哥,是西桂,俺娘叫俺离他家远点哩。”

“人家是客,又不是西桂的人,没有这样待客的。”黑壮顽童有些犹豫,还是指了指村西方向,对桂重阳道:“村西第二趟把头那家就是。”

小少年见大家避之不及的模样,心也提了起来,跟大眼顽童道了谢,便大踏步进了村子。

几个顽童还在小少年身后叽叽喳喳,这个道:“那只白猫真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像块油米糕!”

另外一个道:“不肥,烤着没肉,嘻嘻……”

小少年在前面听着身后的话,原本还带了几分得意,随即差点跌倒。他怀中的白猫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了一回,带了几分兴奋,不肯老实窝在少年怀里,四脚乱蹬。

小少年抱不稳,只能将白猫放在肩膀上。

白猫这才老实了,蹲在少年肩膀,颇有气势地四下眺望,两只眼睛滴溜溜圆,喉咙里不是出“咕咕”声,像是与小少年对话。

小少年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放松下来,一边摩挲着猫身,一边面无表情继续前行,却是不经意地观察这个小村子。

村子规模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农舍也不像城里的宅子紧密,每家每户都有个大院子,篱笆墙不高,露出里面的农妇,或是摘菜,或是喂鸡鸭,手中都不闲着。

村子中间一棵老榕树下,坐着三、四个须皆白的老汉,都是佝偻着身体,年迈下不了田的,不过也没有闲着的,手中拿着柳条,一边闲话扯皮,一边编柳框。

踏实、贫穷,这是小少年对村子的印象。

踏实是指整个村子人的状态,都是一种从容,一种积极向上;贫穷是这里给人的印象,孩子们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赤着脚,妇人与老人身上的衣服也都褪色到看不出什么颜色。

这个地方与“爸爸”不搭,要不是“爸爸“亲口提过这个地方,又有户贴上的迁移地为证,小少年都不能相信这个地方是“爸爸”的家乡。

看这走来的小小少年浑身缟素,身边一个大人也没跟着,只抱了个小白猫作伴,虽看着不伦不类,却也透着几分孤独可怜,几个老汉面上露出怜悯来。

到了这个年岁,生死已经不是大事,可是眼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报丧,让人怪不放心的,不免有人好奇,不待起身相问,就见这少年已经往村西头走过去了。

因为村子不大,从东到西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村西头在望,小少年素来自诩自己不是个孩子了,可此刻也不禁心跳加。

树都有根,人都有族。这里是“爸爸”的家乡,也是自己的血脉亲人所在。

亲人?族人?小少年不由忐忑,又生出几分隐秘期待。

“第二家?”小少年站在一处篱笆墙外,驻足观望,心中惊疑不定。

眼前是个农家小院,正房不过三间土坯房,东边一间略矮些的厢房,房屋破旧,木头窗棂都有些变形倾斜,整个屋子似乎也摇摇欲坠。与西邻一处齐齐整整青砖青瓦的三合院相比,将这院对比的越破败不堪。

小少年瞪着一双猫眼,惊疑地望向这户人家,他肩膀上的白猫也站了起来,探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小少年惊疑的不是这家破败贫寒,而是院子里一只老母鸡趾高气扬的带着一队小鸡觅食,得意的“嘎达达”叫着,加上土坯房房门半掩,被栅栏拦起的小菜园里长着萝卜、白菜,这明显是有人住着。

可是,“爸爸”说之前写信托人在衙门打听过,祖父祖母已经先后离世。家里还有别人,还是这是另一个桂家?

“有人在吗?”小少年掩下心中疑惑,扣门,扬声问道。

“谁呀?”屋门推来,走出来一个青衣少女,十三、四岁年纪,身材高挑,只是身上衣服已经褪色,头上手上也都光秃秃的,没有半件饰,简朴中透着几分寒酸。

少女原站在门口眺望,面上带了戒备,眼见大门外站着的不过是个浑身缟素的小少年,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衬着十分纯良可爱,才松了一口,近前几步打开大门道:“小兄弟你找谁?”

小少年看看少女,又看了看几间土坯房,略带迟疑道:“这里可……还是桂家?”

那少女一愣,随即点头道:“这是桂家老宅,当然是桂家,你是谁家的?”说到这里,注意到小少年身上服色,大惊失色:“你来报丧的?谁没了?”

小少年没有回话,倒是他肩膀上的小白猫,“喵喵”两声,看得少女不由自主的带出几分好奇与喜爱出来。

这一眨眼功夫,小少年绕过少女,进了院子。

少女见状,刚想要阻拦,就听小少年朗声道:“先祖桂大海,先父桂远,我名桂重阳,今日送先父归家!”

第二章 嫡子?庶子?

那少女愣住,就听到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挑了帘子出来,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带了几分愁苦,三步两步奔到少年跟前,红着眼圈,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你送谁归家?谁回来了?”

“我名桂重阳,大海公之孙,桂四爷之子。”这里既是还是桂家,不是外姓人住,眼前应该是长辈,桂重阳带了几分郑重,恭恭敬敬回道。

妇人看清楚小少年的脸,身子僵住,立时望向小少年身后,可四下望着一圈,可除了眼前的小少年与怀中小白猫,再没有其他身影,目光最后落到少年身上丧服,身子一晃,声音尖厉:“桂远呢,桂远呢?他在哪儿?”

桂重阳想起“爸爸”曾说过家中有两位亲伯父,其中大伯父叔伯兄弟排行为长,已经娶亲;小伯父叔伯兄弟排行行三,当年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另有排行为二的堂伯父、为五的堂叔叔是叔祖母家的。

桂重阳看着眼前妇人,想起“爸爸”提过的往事,莫名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估摸着妇人的年纪,试探的问道:“可是……大伯娘?”

“大伯娘?”那妇人闻言一愣,先是一愣,随即掩面而泣。

桂重阳被哭的毛,心中猜测着这妇人身份,越客气,增添了几分敬重:“那是三伯娘?”

要真是桂三之妻,桂重阳确实当敬重,世人虽重礼教,能做到“从一而终”的妇人不少,可能为死去的未婚夫守望门寡的女子到底更加可怜可敬。

那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就听门口有人道:“莫要再问了,她是桂远媳妇!”

说话的是个花甲之龄的黑面老太太,身上穿着洗的半新不旧的褂子,精神健硕,走路带风。她打量着少年,里面眉头皱的紧紧的,待看到他肩膀上小白猫时,满脸的挑剔与不喜更是毫无遮掩。

桂重阳讶然:“老人家莫非在说笑?先父与先母乃结夫妻,有婚书为凭,先父何时曾另娶?”

老太太刚想要说话,就看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不愿意让人看了热闹,耷拉下脸来:“在外边嚷什么,进屋说话!”

那妇人已经止了哭声,脸色灰败,由少女扶着跟着老太太进了屋子。

桂重阳满心郁闷,原本“回乡”的那点雀跃与即将见到血脉族亲的隐隐期待也烟消云散。他因为早产身子病弱,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实际已经十二岁,自然知晓嫡庶之别。虽说生而丧母,可从小与“爸爸”相依为命长大,父子情深,要不然也不会为了“爸爸”的念想就千里迢迢回到陌生的家乡,可这刚到故土,好好的原配嫡子这一回来就成了庶子?

桂重阳同窗中有庶出之子,良莠不齐。不过读书人最讲究出身清白,那些庶出之子,除了真的学问人品得到大家认可与敬重的,其他的多是被挑剔冷待。

桂重阳并不想以偏概全,可也不会真的认下庶出身份。眼前妇人守了这么多年空房,孝顺送了桂家祖父母,得到桂家祖父母与桂家亲戚的承认,在世人眼中就是桂家媳妇,可是那样的话,带着嫁妆嫁给桂远,为桂家传承血脉死于产关的另一个女子算什么?

众人进了西屋,屋子里面北面是一面火炕,南窗下是一个绣架,上面有绣到一半的绣品。

老太太大咧咧往北炕上盘腿坐了,看着妇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喝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婚书,你就没有婚书?你与桂远三岁就订了婚,又在他生死不知的时候过门替他给父母尽孝,名字在桂家族谱上写着,先后给你公公婆婆服了六年丧,心虚个甚?”

桂重阳小脸绷得紧紧的,按照这老太太说话,眼前这妇人确实当算是“爸爸”的妻子,可为什么“爸爸”提及故乡亲人,却没有提起过这位?如今这妇人进门十多年,自己却是外头回来的,要是这妇人咬死了嫡嫡庶庶,那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几间破屋子,自不会入他的眼,可是有“爸爸”遗命在,回家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妇人却是抹了眼泪,直直地盯着桂重阳,好一会儿方叹气道:“你长得有几分像你爹少年模样,你爹这些年来在哪儿,又是什么时候没的?他……怎么一直不回来?”

那老太太目光似刀子般的盯着桂重阳:“空口白牙,你说自己是桂家的儿孙,可有什么凭证?”

目光除了审视,还带出几分怨恨。

不待桂重阳回话,桂重阳肩膀上的小白猫已经察觉到老太太的不善,跳到炕上,弓起身子,冲着老太太,喉咙里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白猫不过成人巴掌大,这般作势也并不可怕,老太太见状冷笑,却是移开了视线。

桂重阳不知这老太太到底是何人,可眼见她在桂家做派,显然是能说得上话的长辈,虽不喜她的目光,可还是将身上背着的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户籍证明。

老太太气鼓鼓的,黑着一张脸不肯接,只望向那妇人。

那妇人伸着手,颤颤悠悠的接了,打开来看,却是脸色越看越白。

老太太眉头拧着,也不着急相问,还是那妇人抬起头,哆嗦了嘴唇,好一会儿方对那老太太道:“永乐七年十二月落户南京城外十里铺,妻桂吴氏,长男桂重阳,户主……桂远,原通州西集镇木家村人氏,永乐十八年十一月因病身故……”

现下是永乐十九年五月,桂远病故不足周年,桂重阳身上还带着重孝。

老太太听着,先是满脸怒意,随即眉毛一立:“那个桂吴氏是怎么回事?”

妇人吐了一口气,看着户籍帖子道:“桂吴氏,籍贯十里铺,民人吴大之女,永乐七年十二月嫁入,永乐八年九月初九身故。”

老太太年轻时脾气火辣,嫉恶如仇,虽说人死为大,可还有“父债子尝”之说。只是眼前桂重阳十来岁年纪,身子骨看着也不结实,失父失母的孤儿,千里迢迢回来,让人如何应对?

眼前老中青三个女人都望向桂重阳,却是想法各异。

第三章 九丁之难

老太太想的是桂远在十里铺入籍的时间与吴氏嫁入的时间一样,挂着户主之名,可看着倒像是入赘。再多的怨恨,遇到“入赘”两个字,都让老太太心肝胆跟着颤了颤,针扎一样的疼。

妇人则是目光落在桂重阳身上,想着他出生日期与丧母之日是同一日,可怜见地,竟然是生而丧母,表哥是男人到底粗心,但凡为了儿子好,也当将桂吴氏病故之期晚报一日,否则平素没有什么,等到桂重阳说亲时,“生而克母”四个字就要揭开,不管信不信,这般命格到底让人挑剔说嘴。

少女咬着嘴唇,则带了几分不自在,说到底这里是桂家,之前姑姑与自己能稀里糊涂住着,以后怎么办?姑姑这些年虽一直接绣活,可不过是寻常活计,收的铜子有数,又要养活三人,积攒的银钱都给已故的桂老太太看病用了,前两年为了送老人还从绣坊预支了银钱,至今还没有还清,这一笔烂账到底怎么算?可要说她们姑侄是客,那她心里也不舒坦,毕竟她与姑姑在桂家生活了十几年,而桂重阳今日才露面。

屋子里半响没人说话,桂重阳垂下眼帘,继续摸着白猫,心里在琢磨如何应对。他接受不了庶子身份,不管什么原因,那都对不起他死去的老娘,可眼前入了桂家十几年的妇人也不会愿意将原配妻的身份拱手相让。若是僵持,当如何解局?

还是妇人先开口。

妇人看着桂重阳,面上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桂家长房能有血脉传承,舅娘在地下也终能安心了。”

桂重阳心下一动,抬起头来,妇人已经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同你爹是姑表兄妹,要是你原意,可叫奴一声‘表姑’。”

老太太转过头来,满脸不赞同道:“怎么能这样论?”

妇人的肩膀微微抖,双手扶着身下的炕沿,勉强才支撑着,道:“二舅娘,这里到底是桂家,当初大舅娘收留庇护,是大舅娘慈爱,如今四表哥没了,可留下一支血脉已经是大幸,何苦为了那些虚的再计较”

木家村只是寻常农户聚居的小庄,可村里人也知晓“小娘”养的不是什么好听话。

嫡嫡庶庶那些事大户人家的故事,不干小老百姓什么事。桂家只有破屋三间,种不出庄稼的劣地几亩,连吃饱都勉强。桂重阳与这妇人,要是真的为了“妻”与“嫡子”的名义争起来,才是真的大笑话。

老太太满脸憋闷,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字,瞪着桂重阳道:“你姥姥家还有什么长辈在,可是受了欺负?这么大老远怎么打你一个孩子回来了?”

老人家面恶心善,语气硬巴巴的,可是里面却藏了几分担心。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老太太曾日日夜夜咒骂桂远,可十几年过去,再深的怨恨也淡了些。要是桂远回来,老太太说不得要拿杀猪刀砍人,如今逝者为大,老太太即便满心憋闷,也无法泄在一个病怏怏的孤子身上。

桂重阳眼见她们不继续在嫡庶身份上计较,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小脸道:“家中只有我与我爸……我爹两个,没有别的亲戚,我爹生前留下话让我回木家村……”

*

桂家二房,正房。

桂重阳抱着小白猫,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围着自己的一圈人,忍不住在心里数数:“一人、两人、三人、四人……”

算上“表姑”与她的侄女,眼前也不过是六个人,是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黑脸老太太)夫妇,桂二伯的遗孀杨氏,杨氏长子桂春。除了眼前这六人,桂春还有个同胞弟弟在镇上杂货铺做学徒;至于桂远曾提及的二房排行为五的堂叔,却是不在眼前,也无人提及。

桂二爷爷瘸着一条腿,头花白,实际年纪还不到六十岁,看着倒像是七旬;杨氏则比“表姑”略年长几岁,鬓角星星点点点,手脚粗大,与桂二奶奶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婆媳,看着都比寻常妇人粗壮;桂春十八岁,身形随了祖父母的高挑,穿着带补丁的短打衣服,可是与寻常不修边幅的乡下少年不同,多了几分干净整洁。

一干人望着桂重阳,神色各异。

像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杨氏这几个长辈,难免心情复杂。要知道桂家之所以这样贫困,都是因桂重阳亲爹当年犯下大错。

十三年前朝廷要出兵蒙古,从通州抽民役给大军运粮,而且是二抽一、三抽二,家中有两个成年男丁抽一个,三个成年男丁抽两丁,当时有人得了消息,知晓此次丁役艰难,就给时为村长的桂大海传了话。桂大海托人在衙门走了关系,可以出丁银代替丁役,一丁五两官银。

当时钱贱银贵,五两官银就要差不多六贯钱,是寻常农户一两年的收入。木家村周边土地贫瘠,大家日子生活的都不富裕,不过性命攸关之下,各家各户也都使劲了吃奶的力气,四处张罗借钱,能出得起丁银的人家都出了,实在凑不齐的也没有办法。

就在抽丁日子前两日,桂大海兑好了银子准备去县衙办手续时,桂大海的小儿子桂远偷了银子跑了。

那是几十个人的丁银,桂村长只能卖地凑银,可是仓促之下,哪里能卖的出价来?原本价值四、五两银子一亩的地被作价一半,家里新盖的青砖大瓦房也被亲戚低价买走。

桂大海兄弟三人,早已分家,各家不过寻常日子。桂二爷爷、桂三爷爷与桂大海兄弟感情深,眼见桂家有了大难,便同意将自己家的地也卖了,饶是如此,凑到最后还差九人的丁银,还需要出九丁。银子是自家丢的,自然是从桂家男丁开始算起。

木家村九丁跟着出丁役,结果在第一次送粮任务时,就遇到蒙古骑兵,九人尽亡。

遇难九丁之中,包括桂村长的长子与次子、桂二爷爷的长子、桂三爷爷,还有桂村长的小舅子与内侄父子、桂村长的外甥与其堂兄,桂村长大儿媳的兄长,一个外人也没有,都是姻亲骨肉。

官府报丧的人到村里,家家挂白,举村同悲。

第四章 今天开始做族长

桂村长呕出一口血,没几日也去了。

桂家卖光了地,又死了五个成丁,剩下老幼妇孺,日子一下子衰败下来。之前往来交好的姻亲,不是隔了人命结了血仇,就是死于“九丁之难”留下家中老幼妇孺,自己还难以相顾。

对于桂二爷爷夫妇老说,“九丁之难”简直是桂家的灭顶之灾,丧兄丧弟丧子丧侄,自然是咒骂怨恨了罪魁祸桂远十几年。

如今面对桂重阳这个罪魁祸之子,几位长辈没有扫把撵人、张嘴骂人已经是宽厚。

倒是桂二爷爷,向来将大哥的身后香火为念,曾生出过将小孙子过继给大哥当孙子的念头,只是因之前桂远生死未知,还有梅氏这个名义上的长房小儿媳妇在,顾虑重重,才一直犹豫未决。

今日要是桂远回来,桂二爷爷少不得要拿着棒子将桂远打杀,为死去的兄弟子侄报仇,可今日回来的是十来岁的桂重阳,又是母死父丧抱着父母牌位回来的,老人家面上冷着脸,心中却多少也有些激动。

至于怀疑桂重阳冒充之类的,桂二爷爷想也没有想过。桂重阳穿着布衣,背着的行囊也简单,可身穿长衫,读书人装扮,与村中顽童的不一样。

换做别人,这般安安静静大姑娘似文静,桂二爷爷少不得要在心里嫌弃娘气,可是在眼前这个小娃子身上,却是剩下担心。这般白白净净的小脸,细细嫩嫩的小手,一看就是没在日头下晒过,没有做过粗活的。可这真要是太娇气了,桂家怎么养?

桂二伯母杨氏这里,则是心情更加复杂,既有当年余恨,也有暗暗庆幸。当年桂家没了五个男丁,身为最亲密姻亲的杨家也没了两人,正是杨氏的娘家爹与娘家兄弟。公公婆婆虽没有明着提过,不过这两年也多少透出些意思来,想要将自己的小儿子娶梅氏的侄女梅朵,过给长房继承香火,要是梅氏不改嫁少不得也要给梅氏养老送终。杨氏并不讨厌梅朵,可也不愿意将儿子让出去。如今桂重阳回来,长房有了香火,过继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也算是皆大欢喜。

桂重阳被众人看着,也不漏怯,直了直小胸脯,道:“我爹吩咐我回来,是让我当族长的!”

族长是什么鬼?

眼前几个庄户人还没反应过来,出身镇子上的桂二奶奶见多识广,立时耷拉着脸。

当年桂远一个幺蛾子毁了桂家,使得桂家几房人家破人亡,如今桂重阳半人高的小人儿口口声声说要做族长,这是要让剩下的人也不安生?她虽是乡下老婆子,也知晓所谓族长,就是一族之长,跟一家之主差不多,是拿主意、说了算的。乳牙还没蜕净的小崽子,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村里桂家虽有好几户,论起来也是同一个祖宗,可因为十几年前的事,“东桂”与“西桂”早已断了往来。其中“西桂”是桂村长兄弟几家,“东桂”是其他几支族人。说起来“东桂”那些人也都是白眼狼,当年桂村长在时借着族人堂亲名分,没少占“西桂”便宜,等到“西桂”有难,却是立时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比外姓人还可恶。

“什么族长不族长?桂家寻常农门小户,不闹那些幺蛾子!”眼见桂二爷爷半响不吭声,桂二奶奶冷哼着开口。

桂重阳一本正经道:“我爹说当年不懂事,亏欠亲人太多,让我回来做族长,带大家过好日子!”

桂二奶奶嗤笑道:“你这小崽子说话不怕大风扇了舌头?你带大家过好日子,怎么带?你连自己都是要靠人养活,快别说这些话让人笑话!”

桂重阳眼见大家都不信的模样,解开包裹,拿出一个钱袋出来,“哗啦啦”往炕上一倒,滚出来几个白白胖胖的银元宝,一个十两,正是五十两。

白花花的银子光,引得大家都瞪圆了眼。

要知道随着永乐爷迁都,从南京跟随过来的王公贵族多,争相在京城附近买地,通州的地价从一亩四、五两长到一亩七、八两。饶是如此,这五十两银子也是七、八亩银子的地价,一份家业能置办起来了。

桂二爷爷的心情越复杂,十三年前只差了四十五两银子,死了九个人,要是当年桂远能回头一步,即便在外挥霍了大头,只要拿回四十五两银子,是不是都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桂远能对木家村念念不忘,临死之前吩咐儿子回来,可见也知晓自己错了,没有彻底坏了良心。

长房当年的房子卖给了姻亲李家,如今只剩下破旧的三间土坯房,桂重阳小小一个人回来,要修屋置地,以后还要娶妻生子,这样一比这些银子就不多了。

桂二爷爷轻咳了两声,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哪里有银子随便往外露的。”

梅氏姑侄两个身份到底尴尬,闻言忙低了头。

桂春性子与桂二爷爷一脉相传,纯良质朴,因此虽望向银子,可眼睛里并无贪婪。

桂二奶奶虽面上带了舍不得,可向来是不爱占人便宜的性子,也移开了眼。杨氏这里,则是目光黏在银子上移不开眼,并不是她生性贪婪,而是长子次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可家无恒产,又有几位长辈需要赡养,谁家会同意将姑娘嫁进来?

“你怎么带大家过好日子?”杨氏艰难地将目光从银子上移开,直直地看着桂重阳,红着眼睛道。

“开源、节流、置产、读书!”桂重阳朗声道。

方才眼见众人当他说做族长的话是笑话,他一时不忿倒了银子出来,心中也有些忐忑。桂家现在这样穷困,五十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要是眼前几个人起了坏心,他一个外地回来的少不得要吃亏。

不过桂重阳有个性子“天真烂漫”的老子,打小是操碎了心,自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方才的举动,除了不忿之外,也带了其他意思。

当年的“九丁之难”是“老爸”欠下的债,也应该由他这个当儿子的偿还,可按照遗命做族长也还债并不是一回事。要是眼前这些血脉同源的亲人可敬可亲,族长是一种做法;要是这些人被贫困磨光了人品,不值得亲近,那族长是另外一种做法。

一个人建立家族,也是一个挑战。

用五十两银子识别人心,不亏。

第五章 “旧债”之一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的脸色都不好看,老两口都看出杨氏是惦记上了眼前这五十两银子。要不是这个儿媳妇向来是好的,这些年守寡拉扯孩子不容易,两人早要训斥出声。

桂重阳说的再大声,在两位老人眼中都是孩子话。

杨氏却是当了真,或许是她实没有法子,将桂重阳当成是最后稻草。

“开源”、“节流”之类的杨氏不大懂,也不关注,“置产”这一条却正和她的心思。

庄户人家,自然是土地为重,偏生家中良田早就在十几年前变卖,只剩下六亩薄田,每年收成缴了税连口粮都不够,还要靠阖家老少四处打零工贴补才勉强糊口。穷日子、富日子,杨氏都不怕,可是大儿子十八、二儿子十六,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因为家境贫寒连聘礼都预备不起,至今没有说亲。

桂重阳想要做族长也好,家长也罢,只要能给家里置办产业,让儿子有条件说亲,杨氏就服他。她并不贪心,眼前这五十两银子,也能置办下七八亩中田,到时候按照房头分给他们二房一半就行。那样一来,二房就有中田四亩、下田六亩,桂春、桂秋兄弟两个一人五亩,将将够嚼用,说亲也便宜些。

要是别人的银子,杨氏不会惦记也惦记不着,可这是桂重阳的银子。桂重阳小人儿一个,哪里像是能赚银子的,这显然是桂远留下的遗产。因为桂远,杨氏没了丈夫,还没了娘家爹与兄弟,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眼前的银子她如何就惦记不得?

杨氏身板挺得直直的,不去看公婆的脸色,眼睛亮,点头道:“对,置产,是该置产,有了地心里不慌,你二哥在镇子上做学徒,认识的人面广,明儿就叫他寻中人打听。”

桂重阳惊讶道:“这是本钱,置了地怎么钱生钱?得用这个银子做本钱,等以后赚了银子再置产。”

杨氏苦口婆心道:“买卖哪里是好做的,稍不小心就折了本,哪里有置田来得好?精耕细作,中田一亩能产二石麦子,还能接上一茬白菜。交了税,除了换口粮的,还能剩下几个钱。几年下来,就能再添二亩地。日积月累的,这才是正经过日子的道理。”

桂重阳皱眉道:“这样攒下去,要攒到什么时候?两位堂兄眼看要成亲,以后堂侄们也要开蒙读书,还有其他几户亲戚,是我爹当年亏欠了的,自然也要想法子弥补一二。以后置族产、开族学,都是花钱处,可不是靠种地能攒下的。”

杨氏听得直了眼,实是桂重阳描绘的情景太让人心动。

桂二奶奶在旁已经听不进去,嘟囔道:“什么白日梦!”

桂二爷爷却是黑了脸,不是对着显露了贪婪之心的儿媳妇,而是对着信心满满的桂重阳:“读什么书?好好的人都读废了。要不是你爷爷心气高,非要憋着劲的想要供出个读书人,也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身为村长家的幼子,桂远当年是读过书的,跟着亲姑父也就是梅氏的父亲开蒙,却是连县试都没过。当年偷银子离家出走前,正好是县试落榜后。当时桂远大病一场,烧高热差点死了,醒了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让家里放心不下,才有后来桂村长带他去县城的事,不想却是一去不返。

“九丁之难”一出,村里的人将桂远咒骂不已。就是桂二爷爷,心里恨死了这个侄子,也并不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真的是丧了良心。

到底是亲侄儿,看着长大的,平日的敦厚纯良也不是作假。桂二爷爷只当侄儿是读书读傻了,受了别人哄骗拐带,才会犯下大错。桂远十几年音讯皆无,桂爷爷除了恨他的不懂事,剩下的还有惦念,担心他被人害了,尸骨无存。

因这个缘故,桂二爷爷对读书识字彻底有了偏见。就是桂春、桂秋兄弟两个,都是一日学堂没上过,要不是梅氏私下里开蒙,兄弟两人也都是睁眼瞎。

眼下桂重阳拿着户帖回来,虽说让桂二爷爷得知侄子这回是真没了,可也让老人家不忿。为了那个小畜生,桂家老少死了五口人,他却是成亲生子,日子过得不差模样。能安排人回通州走动办户籍迁移,却不回来拜祭老父,那小畜生是真的丧了良心。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桂二爷爷想起这句老话,之前因长房后继有人的欣慰就淡了,剩下的是隐隐的防备。

桂重阳模样肖父,看似纯良,谈吐说话又是读书识字的,谁晓得会不会同他老子一样没良心。

有些债能还,有些债却无法偿还。就算桂远再三忏悔,千叮万嘱儿子回来“还债”又怎么样?死的人不能活过来,走了的人也无法回头。

桂重阳听出桂二爷爷话里的指责,心中憋闷,依旧好言好语道:“就是真想要种田靠天吃饭,也要看老天爷是不是赏脸。燕地向来十年九旱,民赋又重,要是家中没有人有功名,一场天灾下来就扛不住。反倒是有了功名,不管是自家置产,或是收学生教书,都便宜。”

桂二爷爷冷哼道:“功名是那么好考的!顺娘的大伯考了一辈子秀才,至今还是个老童生。要不是黑了心肠占了兄弟家的产业,别说是去考试,怕是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顺娘,就是梅氏。其实梅氏之父也是童生,只是到底是先人,又是亲妹夫,桂二爷爷不好拿他说嘴,才用了梅氏的大伯说话。

饶是如此,梅氏姑侄神色也带了黯然。

桂二奶奶见状,忙道:“好好地提那个老混账作甚?黑了心肠的老畜生,恁地狠心,兄弟死了吞了兄弟的家产不说,连侄女也不放过。要不是顺娘机灵投奔了来,不知道被他嫁到哪儿去。可怜外甥媳妇,稀里糊涂被抬上了轿子,说是走道了,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我就不信老天爷一直不开眼,让他得意一辈子,总要有报应。”

梅氏神色越悲苦,拉着侄女的手身体抖。

桂重阳素来机敏,听了这话,观众人神色,稍一思量,就将桂二奶奶提及的事推断个差不多。

梅氏到桂家守望门寡,有着父母双亡、家产被伯父霸占、差点被强嫁这个前因,并不是因青梅竹马的情分才决定不嫁人。

桂重阳既少了几分纠结,又多了几分沉重。

梅氏的兄弟,就是桂村长的外甥,死于“九丁之难”。当年的情形很好推断,独子暴毙,梅氏父母受不住跟着没了,随即梅童生霸占了兄弟家的家产,还要强嫁梅氏。

梅氏借着与桂远的婚约,入了舅家守望门寡。梅氏的嫂子,不就是眼前少女的亲娘吗?竟然是被强行改嫁,骨肉离散。

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就是自己的“老爸”……

第六章 族长的发现

到底是买田还是做生意,最后依旧是没有定论。桂重阳千里迢迢回来,不管桂家二房诸人对他是什么想法,一顿接风宴是少不得的。

说是接风宴也不过是家常菜,不过因为端午节过去没多久,厨房还有半条做节礼收的腊肉,就算有了荤菜。腊肉炒蒜苗、白菜熬小鱼、蒜泥茄子、萝卜干炒辣椒,四道菜,配上小米干饭,虽不过是乡下寻常吃食,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

桂二奶奶娘家是屠夫,自己也有一手灶台好手艺,又手把手教给了儿媳妇,虽比不得县城里的大师傅做的饭菜味道好,可并不亚于乡下接喜宴的厨子。不过到底是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容易,能请她们婆媳出去接宴的人家有限,并不能算是什么营生。

眼前这四道菜,就是杨氏的手艺。

虽说最后没有敲定买田还是做什么,可有了银子,杨氏就有了指望。实是这些年穷怕了,遇到难处时,那真是借铜钱都没地方借去。剩下怨恨也好,迁怒也罢,在娶儿媳妇这件大事前,都不算什么,自然是乐的巴结桂重阳。

换做别人家,即便是庄户人家,既来了客人,少不得男女有别,只有男人陪客,女人要在厨房用的。可梅氏不是外人,是桂二爷爷的亲外甥女,桂春的亲表姑,自然是无需避讳。剩下梅氏的侄女梅朵,已经十四岁,可打小养在桂家,与桂春兄弟一起长大的,也同自家兄妹无二;至于桂重阳,虽已经十二岁,可生日小,加上早产瘦弱看着跟十来岁的孩子无二。因此,众人团团围坐。

桂重阳赶了半天路,早已经是饥肠辘辘,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农家饭,不由胃口大开,口齿生津,却是不肯动筷子。

桂二爷爷皱眉,以为桂重阳是挑剔饭菜,心里不喜,越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陌生的侄孙。

桂二奶奶大大咧咧,杨氏依旧是亢奋,梅氏魂不守舍,反而是桂春、梅朵两个小的对桂重阳好奇居多,不由自主的打量,现他的视线一直往炕上瞄。

炕上一个白团子也不老实,正眼巴巴的盯着饭桌。

梅朵起身道:“元宵也该饿了,我去给它拌点食儿。”

“元宵”就是小白猫的名字,这猫看着不大,可已经七、八岁,是伴着桂重阳长大的。“元宵”这名字,还是桂远生前给起的,说“重阳”、“元宵”都是节日,听着就是一家人。

桂重阳忙带了笑,道:“麻烦表姐了。”

梅氏是桂重阳的亲表姑,梅氏长兄自然也是桂重阳的亲表叔,这样算下来,桂重阳与梅朵两个也就是略远一重的表姐弟。

家猫是好牲畜,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虽觉得不该在吃饭前就给猫预备吃食,可眼见桂重阳反应,也就没有拦着。

元宵素来高傲,那里肯随意吃他人之食。眼见梅朵端着饭碗过来,里面用白菜小鱼拌的小米饭,扑鼻而来的鱼腥味,引得元宵移不开步。

梅朵见状,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元宵身上摸了一把。

元宵也不避开,反而顶着梅朵的胳膊依偎,十分亲昵讨好模样。梅朵欢喜的不得了,莞尔一笑,露出一双梨涡。

桂重阳与桂春正望向这边,看个正着。桂重阳素来爱多思多想,心里算了下梅朵的年纪,添了一丝隐忧。桂春却是看得直了眼,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忙移开眼。

只这一眼,也让梅朵察觉。梅朵低下头,继续摸着元宵,还不知道耳根子粉红一片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桂重阳虽还不到知男女情事的年岁,可也听说过男女之间那回事。眼前这两人,虽没有眉来眼去,可显然也是有什么的。

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从堂兄,一个是拐了弯的表姐,一个十八正当娶亲之龄一个十四岁、将到及笄之年,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正当在一处。

桂重阳一心要做好族长,给“老爸”偿当年孽债,自然心中早有一番规划。

一个家族,繁衍生息是大事。自唐宋以来,科举大兴,科举就成了晋升家族实力的最佳途径。可是桂家小一辈男丁,眼下只有桂重阳与桂春、桂秋三人,桂春兄弟两个不用说了,因家贫连村塾都没有去过,现在学习固然还有机会,可是还有资质要求;桂重阳则是因早产体弱,等守孝以后下场,还不知能不能熬得住科举之苦。

桂重阳将希望更多的放在下一代身上,自然与杨氏不谋而合,盼着桂春兄弟早日娶妻生子。

眼见念头有希望,桂重阳望向桂春的目光多了慈爱,恨不得立时就多个小侄子,让自己开蒙。

桂春被盯得直毛,忍不住道:“重阳瞧什么?”

几位长辈已经动了筷子,闻言都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越认真仔细地看了桂春两眼,道:“我瞧着春大哥满面红光,似红鸾星动。”

桂春被说的一愣,杨氏已经是眉开眼笑:“真的?你还学过这个,快给你大哥看看,这姻缘到底在何方!”

村里的闺女杨氏早就看了好几遍,略看得上眼的都有了人家,剩下多有些不足。隔壁村里,倒是有个不错的闺女还没有说婆家。

桂重阳看着杨氏,脸上做高深莫测状,却是不肯开口,只用眼角悄悄留意桂春与梅朵的反应。

桂春脸上并无期待与羞涩,像是提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事;梅朵依旧眉目含笑,可摸着元宵的手却顿住了。

这姻缘不是就在眼前吗?怎么杨氏反而视而不见?

桂重阳初来乍到,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揭破,只含糊道:“应是快了,春大哥这面相,是个早当爹的。”

杨氏听了,眼睛直放光。

桂二奶奶看不下去,撂下筷子道:“扯什么闲篇儿,好生吃饭。”

桂二爷爷虽没开口,可显然也不满桂重阳“胡言乱语”。他并不觉得一个十来岁孩子真的能相面算命,只当桂重阳看了两本相关的书故意卖弄。这般小体格,又是这般不踏实的性子,桂二爷爷真的放心不下。

梅氏原本有些魂不守舍,眼下也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的望向侄女,眼中隐有担忧,显然对于侄女的情思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桂重阳看在眼中,心中越诧异。

第七章 族长的允诺

虽说有个喂猫的小插曲,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就是元宵也放下矜持,将一碗熬小鱼拌饭吃的干干净净。

梅氏惦记收拾屋子的事,帮着杨氏收拾了碗筷,便道:“二舅,二舅娘,我先带重阳回去,还得收拾屋子。”

桂家老宅只有三间屋子,西间是梅氏姑侄的睡房与绣房,中间是灶台与饭厅,东屋是先前老太太在世时的屋子。老人家走了一年多,那屋子也空了一年多,总要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桂二奶奶从炕上起身,打量了桂重阳一眼。

之前太惊诧桂重阳的到来,没有细寻思,眼下却是瞧出不对劲来。这南京距离北京可好几千里路,路上就要三两月,这行李什么的在哪里?桂重阳身边除了那只白猫,就只有身后一个尺半见方的包裹。

看着桂重阳白白净净小脸,身上素色长衫,都是极体面的,又不带风尘仆仆的狼狈。

“行李呢?”桂二奶奶耿直,想到什么便直接开口相问。

“在码头客栈里。”桂重阳道。

之前回来前,多少有些没底,便将行李直接留在客栈,想着一个人先过来瞧瞧。

桂重阳年岁不大,却自诩不是个孩子了,也有几分识人之明。眼前这几人的心思,在桂重阳看来都是盘子似的浅显。

两个小的态度最好奇,两位中年长辈最纠结,两位长辈最冷淡。有“九丁之难”这个前因在,桂重阳早已做好了被谩骂驱逐的准备,如今已经是喜出望外。

“老爸”亏欠的就是眼前这些人,自己以后要看顾的也是眼前这些人,能平和相处自然是最好。

虽说在五十两银子面前,杨氏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可也没有说就将银子揽到自己怀里,而是帮桂重阳重新装好,千叮万嘱他好好放好,莫要在人前露面出来。至于其他人,看着那五十两银子的时候眼神热切,可也没有贪婪之态,也没有仗着长辈辈分要带桂重阳收着。

桂重阳觉得自己之前的防备,有些小人之心。不过要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小心。如今“老爸”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不愿成为“老爸”口中的“傻白甜”,任人欺骗算计。

木家村离通州码头有十七、八里路,桂二奶奶看了看外头天色。

现在是夏天,日头落山的晚,可这一去一回说不得就要顶着星星回来。瞧着桂重阳穿戴,不是绫罗绸缎,也都是村里不常见的细布,行李里即便再无财物也不像是三瓜两枣,万一有失可是后悔莫及。

“先对付一晚,明儿再去取吧。”桂二奶奶拍板道:“老二家的,将秋儿的衣裳翻出来一身,给他做换洗。”

“哎。”杨氏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随后捧着一套衣裳回来。

桂家本就贫寒,桂秋上头又有个年岁相仿的哥哥,自然是捡了哥哥的衣裳穿。即便如此,能穿的衣服也没两套,补丁叠补丁穿的不能再穿了,就要被拆了做鞋面,因此留下的衣裳没两身。

杨氏拿出这套,是春天刚淘汰下来,还没来得及拆用的。虽说洗的干干净净,可上面的补丁也是重重叠叠。之前儿子穿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拿出来给桂重阳穿,杨氏就觉得不对劲,犹豫了一下,问:“娘,要不先拿春儿那套新衣裳吧。”

说是新衣裳,实际上也是去年前缝的,当年大儿子十七,到了说亲的年岁,为了相看,杨氏就省吃俭用攒下买了新布,又央了梅氏给缝了套衣裳,可谁想媒婆知晓桂家的穷困,压根不接桂家的生意,即便提了个女方,也是要招赘的,不能做亲。

这一身衣裳,就压了一年,没有上身。

桂二奶奶翻了个白眼:“春儿多高,这小子多高,拿了也没法穿。不过是对付一晚,作甚挑三拣四,就这套。”

桂重阳望向杨氏手中的衣裳,隐下心中好奇,接了过来,客客气气道:“麻烦二伯娘了。”

杨氏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这虽是粗布料,可洗多了倒是不磨人。”

待桂重阳跟几位长辈作别,要随梅氏离开时,桂二爷爷吩咐桂春:“你跟着走一趟,要是有人问,就实话实话。”

桂重阳既回来,就算桂家人不说,消息也瞒不住。既是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介绍出去。

梅氏姑侄到底是女子,加上梅氏与桂重阳的关系尴尬,不如桂春这个桂家子孙说话方便。

桂春老实应了,桂二爷爷又转过头,对桂重阳正色道:“你虽是桂家人,可你表姑也不是外人。她在桂家生活十来年,可没有白吃白喝占桂家便宜,反而里里外外操劳,靠着一手针线养家,给你爷爷带过孝,也孝顺送了你奶奶。任是谁说,她也做了为人子媳的孝心,当得起桂家儿媳妇。如今只因你回来,她乐意退一步,不与你争什么,可你也要领情,莫要学你老子做白眼狼!若是那样,别人容得,老头子也容不得!”说到最后,已经高声呵斥。

桂重阳垂手听了,虽说对老人家最后一句话不苟同,却也没有回嘴,恭敬应道:“二爷爷放心,表姑这些年辛苦了,从今以后便是孙儿亲姑母,姑母也是母,孙儿一定好生孝顺姑母。”

这一句承诺,并不是桂重阳说好话糊弄人,而是真心实意。

以梅氏在桂家的付出,要不是她主动退一步,那等着桂重阳的就是不嫡不庶的尴尬处境。桂重阳饶是再遵守父命,也不会为了回桂家就让亡母没了元妻名分,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僵持下来。到时候,亲人不是亲人,这做族长之事也便是个笑话。

想到这里,桂重阳转向梅氏,作揖道:“姑母,侄儿年幼,以后还要多赖姑母看顾教导。”

梅氏这半天的魂不守舍,除了因听说表哥未婚夫已经娶亲生子病故的消息,剩下的就是不知以后当何去何从的迷茫。要说她与表哥,打小一道长大,情分都是实打实的,可表哥十来年音讯皆无,她心中多少早有准备。

为了大舅家后续有人,梅氏心甘情愿退一步,可是她要不是桂家的儿媳妇了,那以后她们姑侄两个以后怎么办?

眼前桂重阳一句话,使得梅氏眼神一亮,整个人立时鲜活起来。她忙扶了桂重阳道:“好孩子,快起来,你放心,以后有姑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了你……”

第八章 那谁家的小谁回来了

桂二爷爷家与桂家老宅不远,不过前后街。桂重阳跟在梅氏身边,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村民。

实在是桂重阳穿着长衫,长相清秀,与村里少年气质不同。

村里不少人排斥“西桂”,可左邻右舍毕竟不同。加上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的人品在这里摆着,多是让人敬重,因此这边几户人家与桂家尚有往来。

就有个赶鸭子回来的大娘带着好奇主动开口问道:“春儿,这是来客了?早听说有小孩儿找桂家,原来是你家的客。”

桂春停下脚步:“张大娘,这不是客,是我堂兄弟……是我四叔家的。”

张大娘一时没反应过来,笑呵呵道:“哪家的四叔?这娃子长得怪俊的。”

桂春顿了顿,道:“大爷爷家的四叔。”

张大娘睁大眼睛,脸上笑容凝住,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带了审视与怀疑。

桂重阳心下一紧,刚才这张大娘开口前,桂春已经小声说了,是这桂二爷爷家的邻居,两家关系不错。这样的人,听了自己的身份都没了笑模样,那其他村民的反应呢?

张大娘看着桂重阳理直气壮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拉了桂春到一边,“小声”道:“他老子不是个好东西,儿子看着也虚头巴脑。你可别太实在了,他老子那个小畜生当年坑死了你们家,这回先来了个小的,说不得就是他老子心虚,先派出来探底的!”

张大娘并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才看桂重阳不顺眼,而是因为桂远也差点坑了她男人。当年桂村长丢的那笔丁银钱,也有张家的五两,后来还是桂村长卖田卖屋才填补了一些,使得张大娘的男人逃过一劫。饶是如此,想起来也叫人后怕,因此只要听人提及桂远张大娘就要咒骂几句。

桂春尴尬,忙道:“张大娘,我四叔去年没了,家里只剩下我这堂弟一个,就回老家来了。”

桂重阳身上穿着孝服,张大娘只当是他死了娘,没想到是父母双亡。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谁会想到那狼心狗肺害死九条人命的桂远说死就死了。

张大娘最是大嘴巴,得了这个消息,恨不得立时宣扬出去,也顾不得继续对桂重阳冷眼,赶着鸭群匆匆忙回去了。

桂春怕桂重阳不自在,安慰道:“村里人对四叔多有埋怨,不过也就嘴上说几句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桂重阳点点头,道:“没事,春大哥不用担心我。到底是我爹当年做错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亏欠了的那些人家,以后我会尽力补偿。”

这也是桂重阳回乡的目的之一,自然不会也没有脸去计较别人的冷淡。之前遇到的还都是与“九丁之难”不相干的村童与村民,等到遇到昔日受害者,别说是冷言冷语,说不得还要挨打挨骂。

桂重阳不是迂腐的性子,不会任由人打骂,可也不会因此抹杀弥补之心。人命大过天,隔着九条人命在里头,哪里会那么容易忘却。

桂重阳心里沉甸甸,面上也有些黯然。不是偏向自己的亲老子,可是“老爸”真不是坏人。他博学多才、通晓古今,又没有才子疏狂的性子,待人最是平和心善。

虽说“老爸”并不曾为自己当年的错事辩白,可是桂重阳也能想象得到。“老爸”当年才十六岁,县试落第,一时糊涂才行错一步。他并不是没有犹豫,可倒霉遇到小偷,失了银子,连回头都机会都没了。

那死了的“九丁”并不是陌生人,而是“老爸”的亲叔叔、亲哥哥、亲堂哥,剩下的都是姑父、舅父之类实在亲戚。又因“九丁之难”,还死了桂村长,那是“老爸”的亲老子。罪人是他,可这些年心里最不好过的怕也是他。

又因那次失银,使得“老爸”有了心病,如同惊弓之鸟,对外人始终怀有戒备之心。桂重阳小时候,桂远就给他讲述古今各种骗局,言语中懊恼自己只会“纸上谈兵”,当年要不是他不小心丢了那二百两银子,也不会害死了那些人,流落他乡不敢回去。即便是心怀大才,“老爸”也是小富即安,关门过小日子,不敢行错一步,唯一出格的就是在教导儿子上。

桂重阳从“老爸”那里得到的,远过人所想象的。越是知晓“老爸”的才情与不俗,桂重阳越是敬爱他。

“老爸”提及“家乡”,总是不由自主的露出怀念之色;提起爹娘,总是红了眼圈;倒是两个同胞兄长,或许是因为愧疚悔恨,不曾提及。

“老爸”是想回家乡的,这是桂重阳很小就现的秘密。

桂重阳既能自己从南京不远千里回到北京,自然也能将父母的遗骸带回来。可是他能回来,忍受村民的排斥、亲人的冷淡,却不愿意亡故的父母受一样对待。等还清了“债”,他会接父母回乡,让“老爸”叶落归根。

桂春嘴巴笨拙,安慰了一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再劝。

梅氏上前摸了摸桂重阳的头,道:“瞧着你是读过书的,那以后就好生读书,以后有出息了多回报相亲一二,就行了。”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瞧不上读书人,梅氏却是清楚,士农工商,四民不同。

桂重阳点点头,桂春、桂秋年纪大了,现在又要寻赚钱门路,到时候营生也多半落在这兄弟两个头上,小侄子们的娘还没影呢,“西桂”想要在村人厌弃的情况下重新立足,就要靠桂重阳的功名了。如今他孝期还有两年,到时候下场,一个童试是不怕的。

梅朵在旁,只觉得心中气苦,去年才送了老的,如今回来个小的,这除了吃饭嚼用,还要读书,那得多少银子?姑姑这是要成活菩萨了,可她熬了这些年,眼睛都要熬坏了,还要给桂家做牛做马到什么时候?

等到桂重阳一行回了老宅,桂春也没有着急着走,看着梅氏姑侄收拾屋子,就提了水桶出去提水。

这一路上,少不得有人询问桂家来小客人之事,桂春便将桂重阳的身份说了一遍又一遍。

还不到天黑,木家村的各家各户便差不多都得了消息,那谁家谁没了,那谁家的小谁回来了。

第九章 族长的提醒

桂重阳还不知自己的到来给木家村带来震荡,眼看着梅氏姑侄两个收拾屋子,他帮不上忙,就溜达出来,站在木门前等桂春。

桂春已经挑最后一趟水,额头汗津津的回来,后边还坠着几个小尾巴,正是之前给桂重阳指过路的顽童。

看到桂重阳,几个顽童就止了脚步,站在那里瞅着,然后一窝蜂的跑了。

桂重阳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桂春放下扁担要倒水,桂重阳跟着想要帮忙,桂春吓了一跳,忙拦着道:“快放下,你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提得动?”

桂重阳却是手下没停,稳稳地提起一桶水,倒入四尺高的水缸里。

桂春惊的张大嘴,看了看桂重阳好奇不已:“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瘦瘦小小的,竟是一把子力气。”

桂重阳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在家里也常做家务,如今看着瘦,是长身体抽条的缘故。”

桂春犹豫了一下,说:“乡下人守孝,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正是长身体呢,就是四叔地下有知,也是不愿你因守孝吃不好。”

桂重阳淡笑,没有接话。乡下人果腹为要,都是要做体力活的,自然不用像文人那样讲究孝礼;可是他既是读书知礼,就要守读书人的规矩,并不是做给谁看,而是因真心悼念“老爸”,心甘情愿执守孝之礼。

别人或许能“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桂重阳却做不到,他有一个优秀的“老爸”,也笃信自己不负“老爸”教导,会成为优秀的人。

桂春还想要在劝,桂重阳低声道:“春大哥与梅表姐是怎么回事?既是年貌相当,怎地二伯娘说起春大哥亲事没想到梅表姐?”

这话问道突兀,桂春却没有不快,反而面色苍白,带了不安惶恐:“莫要浑说,我同表妹如同兄妹一般,哪里有什么?”

桂重阳皱眉道:“春大哥是男人,怎地这点儿担当都没有?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是你另有打算,瞧不上梅表姐一个孤女,嫌弃她没有嫁妆?”

桂重阳初回北地,可是却见识过南边的厚嫁之风。江南有溺死女婴的恶习,就是因寻常百姓人家无力嫁女的缘故。

桂春忙摆手道:“我没不想担当,莫要说真的不好说,不嫌弃不嫌弃!”

桂春嘴拙,可眼下这一连串问题却是一个没乱。

桂重阳道:“那到底有什么隐情,作甚你不能对二伯娘直接说想要娶梅表姐?”

桂春苦笑,好一会儿方道:“去年大奶奶过世前,提了要将表妹许给小二,小二也是极欢喜的……”

桂春口中“小二”就是他的胞弟桂秋,在镇子杂货铺做学徒不在家,桂重阳没有见到。

换做其他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多半会觉得桂春克制的对,“兄弟是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眼前的桂重阳是“土生”的不错、却不是“土长”的。

小小的人儿,眉头一皱,目光中带了谴责:“怎地能这样稀里糊涂?梅表姐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物件儿,说让就能让的。秋二哥就算喜欢梅表姐,也可能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即便真生了情愫,又有什么?他才多大,以后遇到的女子多了,哪里就要非要梅表姐不可了?”

一个五尺高的半大孩子,做着小大人状,说着这些小大人话,外人见了埠面膜可笑,桂春却是本就心虚,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了。

等听到最后,桂春抬起头,眼睛里多了希望:“小二不是真的没梅表妹不行?”

桂重阳翻了个白眼:“若是不行,你就让了?”

桂春满脸挣扎,最后小声道:“那就看表妹的,要是表妹不愿意,我去跟爷爷奶奶说。”

桂重阳不满道:“你只想到了秋二哥那边,就不想想梅表姐的年纪。梅表姐十四了,梅家那边既是算计过姑姑,就会白白放过梅表姐不成?姑姑算是桂家的人,梅表姐可还是梅家的人,梅家为了银钱,连侄媳妇都能强嫁,如今有个更值钱的黄花大闺女,他们能白看着?”

桂重阳真是服了,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吗?非要等别人算计欺负了再反抗应对。

桂春瞪大眼睛,里面是熊熊怒火:“他们敢!谁要敢动表妹,我杀了他!”

桂重阳怒道:“愚蠢!你这条命你是自己的?让二伯娘活不活,让二爷爷、二奶奶活不活?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用娶梅表姐,谁家敢要这样的祸水当儿媳妇!”

桂家小一辈就三个男丁,桂秋未见还不知人品,眼前这个大堂哥桂重阳可是要有大用的。老实安分又听话,正是能信任调教的好人手,如今看来却是冲动无脑。到底是年轻人,只想着这些情情爱爱。

桂重阳有些失望,就见门口人影闪动,随即梅氏出来,满脸焦急懊悔道:“是我糊涂,安稳日子久了,竟忘了这一茬,他们不会放过朵儿的!重阳,你既是个有主意的,快帮姑姑想一想,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祸害了朵儿。”

别看桂二爷爷、桂二奶奶都鄙视梅童生人品,觉得善恶有报,可即便有报应也是以后的事。梅家现在日子已经过起来了,梅童生一辈子没过府试,可儿子却是过了,又有个资质出众的孙子去年过的府试,是县学里最年轻的廪生。

家里三代读书人,为了名声梅家不会直接卖侄孙女,可索要高额聘礼,将梅朵说给有残疾的人或是为人继室,也不是做不出。穷秀才、富举人,梅家叔侄两个秀才都要应举试,都是烧钱的,如今正缺一笔银子。

桂春望向桂重阳,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惊慌与期待。

桂重阳看看眼前两个,又望了望门帘后的半拉身影,胸有成足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就怕他不动,不怕他算计。梅表姐固然是梅家人,可户贴上的梅家可不是梅童生家。等他们动了,总要与他们算一算,总不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让姑姑与梅表姐吃亏……”

姑姑因生活负担看着苍老,可实际年龄才二十八岁,好生调理两年,未必没有嫁人的日子;梅朵不管是嫁给桂家兄弟,还是嫁给旁人,有嫁妆傍身与没有嫁妆伴身,境遇总是不同。

别人且不说,家里这两个女子,是桂重阳要代“老爸”弥补的第一笔债。

第十章 族长的金手指

提及梅家,不得不说一下木家村名字的由来。木家村的“木”不是木姓的“木”,而是桂、梅、杨、李四姓都有的“木”。

当年还不是大明朝,是北元时,山西大旱,几位大同老乡南下讨生活,来到了通州,落脚在西集镇下的一个被废弃的小村子。后来四姓联络有亲、繁衍生息,就有了木家村,等到了大明朝,又6续搬来了林家、杜家两姓。虽说村里还有其他杂姓,可还是以这六姓人丁为主,因此木家村这个名字倒是名副其实。

当年受桂远拖累而死的“九丁”,除了桂家五个男丁之外,还有桂村长的小舅子也是桂二娘杨氏的亲爹杨老实与其三子杨铁柱,桂村长的外甥也就是梅氏的胞兄梅青竹与梅青竹的堂兄梅青松,桂村长大儿媳妇李氏的二哥李进宝。

木家村的四姓都折了男丁,桂家因出了罪魁祸,“西桂”、“东桂”决裂;杨家失了两个壮丁,家境大不如以往;梅、李两家却是境遇与桂、杨两家不相同。

梅家死了梅二爷爷,却便宜了梅童生。梅童生一儿、一孙是村里唯二两个秀才,他次子原本娶妻桂大姑,就是桂二爷爷的女儿,后来生“九丁之难”,梅桂两家决裂,梅童生便做主让儿子休妻,随即又给儿子娶了杜村长的女儿,与杜村长家联姻,也是村老一样的人物。

李家死了一个人,也与“西桂”彻底翻脸,在丧信到了后立时接回了新寡的女儿马上改嫁给鳏夫杜村长,在这之前他们还在桂村长失银筹银时压价买了桂村长家的青砖瓦房。如今桂家的东邻就是当年桂村长的宅子,如今住着李家。

杜家虽是外来户,可是家里有钱,衙门里也有关系,才会在桂村长卖地筹钱时动手脚,使得别人不敢买桂村长的地,让桂村长不得不低价将三兄弟家里的六十亩地低价卖给杜家,后来又火与木家村老户梅李两家联姻,也使得杜家当家人顺利的接了村长一职。

同为外来户的林家,虽没有与诸老姓联姻,自成一家,可因为置了不少房产,又有族人为京官,自成一家,无人敢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桂重阳从梅氏与桂春口中,将村里的各户人家打听了一圈,便有了结论。

这梅、李两家与杜家狼狈为奸,三家怕是不愿意看到“西桂”再起来。杨家没有与桂家决裂,可是日子也衰败下去,不乏另外三家的打压;“东桂”则是愚蠢的,想着独善其身,却忘了“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泯灭众人;林家只作壁上观,可既没有亲近杜家,也没有对“西桂”落井下石,正有争取的余地。

一直到夜色渐浓,桂春早已离开,梅氏姑侄也收拾好东屋,让桂重阳安置,回西屋去了,桂重阳依旧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桂家接纳了他,桂重阳做到了第一步。接下来改善桂家生活,预防梅家难,他都有了计划。他梳洗完毕,坐在灯下,从包裹里翻出一本书,脸上露出怀念之色。

这本书是并不是印刷版,而是一本手抄本,外皮看着极为寻常,可里面却是羊皮纸,上面写着极细小的笔画,与寻常的毛笔字不同,针线那样细的笔画,写的也不是汉字,而是一个一个的符号。

这是“老爸”亲笔书写,里面的文字被称为“拼音”,这是一种神秘的文字,这天下间目前所知只有他们父子两个认识这种文字。

在桂重阳眼中,“老爸”肯定有个鬼谷子一样的神秘老师,才会学得一身本事,可是年轻时挫折太过,吓破了“老爸”的胆子,使得他不愿意张扬,将满身才华都藏匿起来。

不过对于桂重阳这个儿子,“老爸”的教导是毫无保留,也给他留下了这一本神秘的手抄本,里面记载的东西,拿出一件来就能立起一份家业,还有一些高深莫测的预言,这是“老爸”留给他最大的财富。桂重阳早已倒背如流,将手抄本里面的内容都记在脑海中,可因为思念“老爸”,亦是经常翻看这个手抄本。

只是如今桂重阳还小,身上没有功名,只是个白身少年,到底怎么“开源”就要仔细挑选。否则桂家也好,桂重阳也好,都是一块肥肉,无力抵挡外界的贪婪与窥视。

桂重阳忍痛放弃了一项又一项敛财的法子,选择了利润最小的一个,才合上手抄本,往炕上一趟。

东屋炕上柜子里的铺盖还是桂大奶奶生前用过的,不适合给桂重阳用,梅氏就从西屋抱了自己的褥子蚊帐过来,都是半新不旧,却带了皂角香味。

桂重阳翻来覆去,将手抄本抱着怀里,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他今年十二岁,带了父母的牌位回来;等过几年他将桂家支撑起来,一定正正试试地迎父母遗骸回乡。

叶落归根,这是“老爸”的根,也是自己的根。

*

西屋里,梅氏姑侄也躺下。

之前桂重阳提及梅家会算计时,梅朵就在帘子里,正听了个正着。关心则乱,她早已顾不得抱怨姑姑不该许诺供桂重阳读书,满心的担心起自己来。

“姑姑,我怕!”梅朵道。

村里年岁相仿的闺女,有父母疼爱说一门好亲的,也有家里为了儿子娶亲索要高额聘礼被卖婚的,甚至都卖身为奴的也不乏其人。

梅朵襁褓中失母,梅氏花季妙龄逼得守了望门寡,可见梅家人的无情与狠辣。

梅氏心里也没底,桂重阳说的笃定,可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在侄女面前她只有安慰道:“重阳有主意,那就都听他的。他是从南京回来的,有见识,说的定不会错。”

梅朵虽还是觉得姑姑对半大孩子这般信赖太轻率,可想起之前桂重阳提醒呵斥桂春的那些话,不由霞飞双颊,心跳加。她实没有想到,会是刚回来的桂重阳挑拨这层窗户纸。那些一套一套的大人话,说的合情合理,又让人心里热乎服帖,让她少了几分挑剔,剩下的只有感激。

桂二爷爷家,桂春踏实的闭上眼睛,心里有了决断。

第十一章 矛盾的老两口与鲜活的少年们

夜半三更,幽静的小村长里偶尔传来一声犬吠。

桂二爷爷辗转反复,不是叹气,引得桂二奶奶心烦:“死老头子,作甚还不睡,搅合得人不得安生!”

桂二爷爷翻身坐了起来,幽幽道:“老婆子,我是怕了。”

人都有私心,桂二爷爷自然也不是圣人。对于十三年前的事,他不是不后悔,早知道或许有危险,却是没想到会这样惨烈。他当年正值壮年,可不巧去后山打猎摔断了腿。家里只有他与大儿子两个成丁,后来去的就死长子,结果落得个白人送黑人的下场。

若是时光重来,桂二爷爷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依旧那样重视兄弟情分,舍家卖地为大哥补窟窿,又让长子顶了缺额出丁。骨肉一场,他愿意破家为大哥还饥荒,却舍不得自己的大儿的性命。

桂二爷爷与桂村长是同胞手足,都有这样的埋怨,更不要说嫁进来的桂二奶奶。

桂二奶奶也跟着翻身坐起,老两口也不点灯,就这么对坐着,各自思量。

过了好一会儿,桂二奶奶方道:“早做甚去了?当年你说虽分了家,可兄弟几个也是自己人,原意卖地帮大哥堵窟窿,我没拦你;等杜家使坏,窟窿堵不住,需要老大跟着出丁时,我没拦你;到了眼下,我竟不知还有什么甚个好拦的!那小崽子是你们桂家的种,你乐意怎么待就怎么待,我这回也不拦你。只是话说到头里,到底是已经分了家,我可不许那小崽子住到家里来。毛还没长全,开口闭口做族长,一看就不是个安生的。家里的日子已是不容易,可不能让他在跟着瞎搅合。”

桂二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想着让他家里,老宅房子破,等到麦收完,花了两贯钱也就拾掇出来了。再让秋儿找人就近买上几亩地,以后日子也就过得了。”

桂二奶奶嗤笑道:“就近,想得美!这方圆十里几个村子有卖地的,既有杜家在前头,还能轮到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就不信你没瞧出儿媳妇的打算,那是惦记上了,现在买地稀里糊涂的少不得也要扯皮。也不怪她,都是家里穷闹的。秋儿还好,有个朵丫儿,早就说好了的,就等着春儿娶媳妇后办事;春儿那里,却是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去年儿媳妇跑了好几个媒婆家,都没有人接,回来哭了好几场。”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桂二爷爷自也是疼爱长孙,想起来也有懊恼的捶腿:“都是我这个老残废,要是好着,往山里跑几趟也能贴补些。”

老两口的心情都十分心酸复杂,直絮叨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

次日天明,鸡鸣犬吠声中,桂重阳早早醒过来。

穿着昨儿从桂二爷爷家拿回来的衣服,桂重阳有些新奇。一身粗布短打,上衫下裤,都洗的褪色,膝盖与手肘处都缝了差不多同色的补丁。料子虽粗,可正如杨氏所说,洗的次数多了,又没有再浆洗,变得十分柔软,并不难穿。

桂家多年不来客,家里并没有预备的牙刷,桂重阳便效仿古人,用柳枝擦牙、青盐漱口。

小白猫元宵蹲坐在桂重阳脚边,伸出前爪舔一下在身上划拉一下,像是也在熟悉,等到“咯咯哒”的声音响起,老母鸡带着一串小鸡溜达出来,元宵立时放下爪子,眼睛瞪得滚圆,跃跃欲试,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被桂重阳一把捞在怀里。

“元宵,不能抓,那是表姐养的小鸡,是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儿,不能用力气。”桂重阳指着小鸡,对元宵一本正经的说教。

梅朵捧着簸箕,出来喂鸡,正好看到这情景,不由莞尔。

都说人是衣裳马上鞍,昨日还是个秀气小公子,今日就成了乡下娃了,不过那是乍一看,仔细看去桂重阳到底与寻常孩子不用。这样白白净净的孩子,确实不是该下地刨食儿的,一时之间,梅朵对于姑姑要供桂重阳读书之事也不那么抵触了。

桂重阳已经看到梅朵,放下元宵,垂手道:“表姐。”

昨日桂重阳说会敬梅氏为亲姑母后,他便对梅氏改了口,从“表姑母”直接改成“姑母”;梅朵这里,也就省了姓氏,当成自家人了。

知晓梅氏姑侄遭遇后,桂重阳自然晓得自己的归来对两人影响。按照血脉关系,他是这家人不假,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也不能说梅氏姑侄就是外人。

还不待梅朵回话,元宵已经窜了过来,挨着梅朵的裙角“喵喵”叫。

梅朵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叫化了,答应了桂重阳一声,便放下簸箕,抱起元宵。

元宵舔了舔梅朵的手,极为乖巧。

桂重阳冷哼一声,鄙视元宵的好色。明明是一只又懒又馋的肥猫,偏生又添了好色的毛病,见了相貌好的就要撩一撩。

眼看梅朵被元宵亲近的,满心欢喜的,将喂鸡的事情忘到脑后,桂重阳摇摇头,认命的端起簸箕,学着昨天梅朵喂鸡的样子,“咕咕”的叫着。

那只趾高气扬的老母鸡倒是并不认生,立时带着一串小鸡仔过来,将桂重阳团团围住。

桂重阳看了眼簸箕里的鸡食,是不知名野菜与麦麸混在一块,便往地上扬了两把,因为从没做过,笨手笨脚,就有些洒落在鞋面上,引得两只小鸡仔跳上来吃食。

桂重阳吓到,身子立时僵了,却是怕惊动小鸡仔,动也不敢动。

桂春过来,见了桂重阳的样子,忙接下他手中簸箕:“这哪里是你能干的,快给我!”

桂重阳讪讪道:“如何做不得?现在不熟,多做两次就好了。”

梅朵抱着猫,没有上前,只站在那里看向桂春。

桂春立时同手同脚,比桂重阳方才的样子还笨拙,引得梅朵“咯咯”直笑。

原本寂静的小院子,不知不觉有了人气。

第十二章 五叔?江五叔?

梅氏做的早饭,用小米面做的馒头,凉拌芥菜丝,香椿芽儿炒鸡蛋,还有一盆菠菜汤。

饭桌摆上,桂春借口在家用了,不肯上桌。

梅氏拉了他道:“用了也再填些,接下来要走远道呢。”

桂春这才在桂重阳身边坐了,正好与梅朵脸对脸。

梅朵转过头,不去看桂春。

桂春想要看梅朵,又不敢看。

看着这两人的别扭劲,桂重阳翻了个白眼,反正已经将事情揭开说了,剩下的可不想再参合。自己是做族长,又不是做媒婆。

桂春不知想到什么,从最初的拘谨变得坦然起来,似乎多了几分底气,依旧时不时地偷看梅朵。

梅朵依旧面无表情,可耳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梅氏在旁,尽数看在眼中,只做不知,可也不由担心。这两人既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是彼此有意的,可中间到底隔着一个桂秋,还有不知何时会作的梅家,只希望真的顺顺利利,莫要节外生枝。

一顿饭就是在各种微妙气氛下用完,桂春便要与桂重阳去镇上的码头取行李。

眼见桂春要推门口的独轮车,还招呼桂重阳上去坐,桂重阳忙拦道:“春大哥不用推这个了,小弟行李多,这车推了也装不下。”

桂春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放下独轮车,面上带了窘迫:“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先去寻小二,再去客栈取行李?”

桂重阳还不明白寻小二为什么与取行李有关系,对于尚未谋面的另一位堂兄,也有几分好奇。

桂家以后的展,就落在他们兄弟三个头上,自然是盼着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是有之前的婚约在,桂秋到底是什么反应也让人担心。凭借着桂春的憨实,实不像是能哄人的,说不得还得自己出马。要是桂秋对梅朵有男女之思,说不得就要多个伤心人,自己得想办法化解此事,要不然桂春与梅朵也顺当不起来,;要是没有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

桂重阳还没说话,梅氏已经上前道:“小二上工呢,等月末休假再见也不迟。”说着,将一个荷包递给桂重阳道:“这里有一百钱,你们将客栈的账会了,剩下的雇车使。”

桂重阳看着眼前满满一荷包,有些怔住。他既是能随身带了五十两银子,就不是没见过钱的,可是看着眼前破败的屋子,还有早上在厨房看到的只能用斤两论的米粮,这一百文就太重了。

这会儿功夫,梅氏已经将荷包塞到桂重阳手中。

一贯钱是重六斤四两,一百文就是半斤多分量,桂重阳只觉得压手,忙递还回去:“姑母,不用,我这里有银子。”

铜钱太重,带着出行不方便,桂重阳荷包里装着绞好的碎银子。

梅氏却不肯收回去,对桂春吩咐道:“春儿,你兄弟对镇上不熟,你好生护着他些,莫要让人啊车啊刮到。”

桂春忙点头应了,兄弟两个这才出来。

桂重阳依旧穿着桂秋带补丁的衣服,袖子、裤脚都卷着,松松垮垮,满眼补丁,偏生他一副从容模样,竟是丝毫不显寒酸窘迫。

因为桂家在村西,少不得要穿过一个村子,才往西集镇上去。

向来闭塞的村子,来个人面生的小哥儿,本就引得各家关注,有个快嘴张大娘在,不过一夜功夫,各家各户也都知晓了桂重阳的身份。

竟然是那个挨千刀的桂四的儿子!

要是桂四也死了,以命偿命,大家心里还能舒坦些;如今知晓他这些年竟活着,还娶了婆娘生了儿子,这老天真是不长眼。好人都让那个祸害祸害了,那祸害自己却活的好好的。

昨天桂重阳一路行来遇到的善意目光都已经不见,剩下的是各种打量与怀疑。听说回来的小崽子穿的体面,今儿怎么就这身衣裳了?莫不是就一个面儿光,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回来?

各种恶意的目光,落到桂重阳身上。在人群中,有个大眼童子,将桂重阳看了又看,嘴巴里嘟囔道:“那只白猫呢,怎地没了?”

桂重阳依旧从容,桂春已经是满身不自在,等到离了村子,立时安慰道:“以后会好的,村里人也不都是坏人。”

桂重阳没有点头,道:“我不会为这些难过,春大哥放心。自己个儿活自己个儿的,谁也不指望谁活着,态度好些差点不用放在心上。”

那些受害者家属,为了亲人之死迁怒至今,可以理解,桂重阳不会去怪他们态度不好;那些跟着凑热闹想要踩人的,桂重阳也不会惯着他们,由着他们欺负。

“西桂”有了桂重阳,就不是过去的“西桂”。

桂春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佩服来。这番话,还是祖父母之前开导,自己才想明白的;自己这小堂弟不过十二岁,就自己明白了这道理。

木家村距离码头所在西集镇有十八里路,桂重阳来的时候就是雇了车,将到村子口才打车回去,如今步行下来,未免吃力。

晨初(早上七点)出,到了巳初(上午九点),将一个时辰,才走了不到一半。

日上三竿,天气炙热,桂重阳喘着气,额头汗津津的。

桂春不放心,不肯再走了,拉他在树荫下等车。

桂重阳也不逞强,一屁股坐在树荫下,才觉得好些。

“瞧你昨儿也是有把子力气,能提动水的,怎地这么虚?”桂春满脸担心道。

桂重阳苦笑:“我娘怀我七月就生了我,从小是吃药如吃饭长大的,直到十来岁才好些。我……爹说要不是早产肺弱,我本该是天生的将才。”

桂春想着桂重阳生而丧母,心里默默。当年做错事的是四叔,又关重阳什么事,可是不管是自家长辈,还是村民又有几个会分得清楚?自己之前心里还放不下,私下里也有计较,又与别人有什么区别。自己是大哥,以后能照顾的还是多照顾这个小堂弟。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别的村的马车过来,桂春上前拦了,商量好了一人上车三文钱。桂重阳在旁听得不对劲,直接拿了六文银子出来。

桂春见状忙要拦着,桂重阳皱眉道:“难道我坐马车,看着春大哥在地下跑?你不坐我也不坐。”

桂春没法子,只好跟着上了马车,到底心疼那三文钱,念叨了好几句,说是能买三斤小米了。

桂重阳听着,想着该怎么尽快改善家里生活。这人不能太穷,太穷就没了骨气,也没有远见,只会盯着眼前这一块。

等到了县城客栈,桂重阳正要招呼桂春跟着进去,就见桂春对着隔壁的茶楼神色呆滞。

桂重阳顺着桂春的目光望过去,迎面一个二十出岁的白净青年从茶楼门口急匆匆过来。

“春儿咋来了?快麦收了吧?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爷爷奶奶还好吗?”那青年看也不看桂重阳,走到桂春跟前,神色激动,嘴里头不停,问了一连串问题。

桂春带了几分拘谨,磕磕巴巴:“五叔……江五叔……”

桂重阳在旁,越看这个青年越是觉得眼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桂春,这人长得竟与桂春眉眼有五分相似。

再看着青年二十出头岁年纪,正与“老爸”提及的小堂叔年岁相符。十三年前,小堂叔十岁,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

昨天桂二爷爷家没人提及这位小堂叔,桂重阳以为他病夭,怕几位长辈伤心也不敢相问,眼前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桂五,怎么成了江五?

第十三章 桂五的选择与艰难

桂重阳心中惊疑不定,那“江五叔”已经留意拉扯桂春,让他去茶楼说话。桂春不肯动,那“江五叔”面带不快:“怎地一碗茶也喝不得?还是你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这个赘婿?”

桂春闻言,立时红了眼:“我没有,小二也没有,是我们拖累了五叔。家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也都康健,您莫要再为家里担心,只好好地就行了。”

“江五叔”轻哼道:“既没有瞧不起,那过来吃碗茶怎么了?”

桂春指了桂重阳道:“五叔,我是陪重阳来的。”

江五叔这才留意到旁边的桂重阳,看着这一身补丁叠补丁,实觉得刺眼。可他在镇上经营生意,自然是有一双识人利眼,立时就看出这衣服不是少年的,这白白净净的少年是个出身富裕的小少爷。

“这位是?“江五爷疑惑地问桂春。

桂春小声道:“这是四叔的儿子重阳,四叔没了,打重阳回来。”

江五爷愕然,看着桂重阳半响,方点点头道:“既不是外人,就过来一起说话吧。”依旧坚持带两人入茶楼。

桂春没有主意,不由自主的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满心疑惑,便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一行三人进了茶楼,早有茶馆伙计殷勤上前,躬身道:“五爷。”

“泡壶毛尖,再上几盘茶点。”江五爷随口吩咐着,引桂春、桂重阳上了二楼。

眼见年纪小小的桂重阳落落大方,桂春却满是生疏客套,江五爷不由气苦:“以前不是好好地,怎地如今又外道起来?我改了姓,就当不得你叔叔了?”

眼前竟然真的是“老爸”口中的小堂弟,自己的小堂叔,什么时候会改姓?是出为养子,还是……出为赘婿?

桂重阳的心跟着一颤,这莫不是也是因自己“老爸”造下的孽吧?

桂春已经坐不住,忙起身道:“侄儿是不愿再拖累五叔,五叔以后莫要再惦记家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侄儿已经长大了。这些年五叔为家里做的已经够多,就是小二那里,也都是靠着五叔操心。”

江五爷脸色这才好些,道:“我又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地就不能惦记本生亲人?你们想多了,你婶娘不是那等小气的人。”

说话的功夫,伙计送了茶水小食上来。

江五叔这才开始与桂重阳问话,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怨恨,也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桂春到底有所顾忌,不肯多留,匆匆喝了一杯茶就拉着桂重阳告辞。

江五叔神色有些黯然,却也没有再留人,只吩咐道:“寻常也罢了,真要是遇到什么事,你也莫要瞒我。”看着桂重阳想起一事道:“重阳迁户口的事,不要经过村里,到时候我来办,以免节外生枝。”

桂春皱眉,犹豫不决,明显不愿意给江五添麻烦,可也知晓杜村长的难缠。杜村长曾算计过桂家,要是入籍的事情通过村里,还不知道他会继续算计什么。

桂重阳昨晚听明白村里的恩怨,自是知晓这杜村长与自家的仇人无异。“老爸”是犯了错,偷了丁银在前,可要不是杜家随后跟着捣乱,阻拦桂家卖地,那桂家也不至于凑不齐那二百两银子。要知道正常价格,良田最低四两一亩,桂村长三兄弟家的好地加起来六十亩,即便着急用钱卖的匆忙,也能卖到二百两。结果杜家从中干预,又在衙门那边打了招呼,一百两银子就买了桂家的地。

因此,桂重阳听了江五的话,却是立时道谢:“到时候少不得麻烦五叔了。”

江五叔摆手道:“不算什么,有个朋友家的大哥正好在县衙户房,不过是一顿茶水的人情。”

桂春依旧是不赞成状,这回事桂重阳拉着桂春离开。

待离了茶楼,桂春便怪道:“五叔不容易呢,不当给五叔找事。”

“那落户的事春大哥可还有其他法子?”桂重阳道。

桂春哑然。

桂重阳道:“那是五堂叔?怎地改了江姓?”

桂春哽咽道:“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五叔。”

十三年前,“九丁之难”一出,“西桂”几乎人人喊打。大人的态度自然影响了孩子们,次年春天,六岁的桂春为了护着弟弟不被欺负,被村里的几个大孩子推进河里,时值春寒,差点送了性命。能借钱的地方都求便了,最后也是无人援手,只能抱回来等死。

桂五当年十一岁,虽说家道中落,可是因资质出众得到私塾先生青睐,减免了学费,依旧在私塾读书。

眼看大侄儿病重不重,大嫂也熬得活不下去了,小小的桂五就出头担当起来。他正好得知镇上开茶馆的江家正要招赘为生病的小女儿冲喜,就主动上门自荐。

赘婿最被世人轻视,略有些出息的男儿都不会同意入赘。江家只有四女,无子,才会留着小女儿招赘,不少听闻招赘消息惦记的都是些闲汉地痞,有惦记江家财的,有惦记江家女相貌的。有的是无父无母的单丁孤汉,有的背后叔伯兄弟一堆难缠亲戚,江家才会挑挑拣拣,一直没有中意人选。

等到桂五自荐,小小的少年,比江家女还小三岁,开始大家只当是笑话,可是他几次上门,也亲见了江家女,后来被江家女亲自点头,又不知怎么说服了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就入了江家,成了江家童养婿。因为江家有四个女儿,江老爷当时极喜欢桂五这个童养婿,视之若子,便让下人伙计称桂五为“五少爷”,桂五就成了江五。

又过了几年,江五十五岁,江家女十八,两人正式圆房。江老爷厚道,并不隔绝江五偶尔照顾一下桂家,桂春之所以不敢亲近桂五,是另有缘故。

原来江五夫妇成亲八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江家三个出嫁女惦记娘家产业,生怕便宜了江五,在江老爷夫妇面前多家诋毁,说他养不熟,只惦记桂家,使得江老爷对桂家人不喜。

到了去年,江五为了照拂桂家,给小侄子找了个杂货店学徒的差事,就给了江家几个女婿说辞,因这个没少挤兑江五,说他自己没有儿子,就惦记将家产给侄子,才会安排小侄子到镇上。

江老爷没有尽信,可也心里长了刺,再见不得桂家人。

桂家知晓了江五的难处,也都是退避三舍,生怕让他处境更艰难。

第十四章 五叔,回家可好?

熙熙攘攘的客栈,随着两个少年的进入,引得不少人望向门口。不怪这些人留意,实是这客栈是西集码头最好的客栈,就是客房分甲乙丙三等,就是丙字号房,一晚也要几十文钱,实不像是这两个穷酸少年能住得起的。

客栈的小二却是诧异不已,不仅仅是因好好地书香门第小少爷成了乡下放羊娃装扮,还因为小客人黑着脸与昨日离开之前的温煦模样截然不用。

“桂少爷?”小二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记错人,试探的问道。

桂重阳依旧黑了脸,随手打赏小二一块碎银子:“退房,再雇两辆马车来。”

小二躬身接了,这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人,按捺下好奇,忙出去寻相熟的车把式。这小少爷别看换了装扮,估计是玩什么变装游戏,出手依旧阔绰。

吩咐完小二,桂重阳带着桂春上了三楼,进了最里面一间客房。

这客房有内外两间半,除了一间卧房,一间客厅,还有一个丫鬟小厮上夜的小间。因为是上等客房,家具摆设俱全。客厅地面上,是十来口没有开箱的箱子。卧室的床上,是八成新的细棉铺盖,还有两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桂重阳没有着急收拾行李,而是先拿了一套衣裳换了,又是一个小少爷模样。依旧是素色细棉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绫罗绸缎,可这小脸绷得紧紧的,自带气势。

桂春十分拘谨,看了眼前一切不免疑惑,可是看着堂弟的小黑脸也生出几分惧意,小心翼翼道:“你怎么生气了?”

桂重阳没有回答,反正色问道:“春大哥见过五婶吗?五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品?待五叔可好?”

桂春点头道:“见过两次,五叔刚成亲那年,带五婶回过一次家;去年送小二到镇上时,五婶曾打人叫我们过去吃饭。五婶身体有些不好,不过待五叔是极好的。”

桂重阳脸色这才好些,顿了顿,道:“当年家里收了江家多少钱?”

桂春耷拉着脑袋,闷声道:“三十两银子。”

童养婿说的好听是女婿,实际上对男子来说,与卖身差不多,要入女方户籍,改姓,连儿女也要随女方姓。

不过饶是桂重阳,也不能说这个价格低了。要知道现在几两银子的聘礼就能娶个不过的媳妇,桂五是良民,又是上过学的,江家给这样“聘礼”也算厚道。

桂重阳的脸色又缓和了些,不管现在江家人对这个童养婿如何戒备不喜,最初接纳他时还是带了善意。

原本桂重阳有自己的规划,并没有那么迫切,毕竟他年纪还小,又要守孝,加上对亲戚等人的性情还要观望;可是遇到江五爷,使得桂重阳改变了主意。

“西桂”的弱势,不仅仅在于当年桂远犯错,成了木家村的罪人;还有桂家男丁接连死了六个、走了一个,只剩下一屋子老幼病残。

就是现在,桂春已经十八岁、桂秋十六岁,兄弟两个成丁,可在村人眼中也没有多看中桂家几分,只因为桂家穷,连媳妇也说不上,兄弟两个说不得要打光棍,没有传承;就算他们兄弟勉强娶上媳妇,也不过是兄弟两个,等到儿孙满堂,男丁成行还要三五十年。

江家既已经不喜江五爷,已经惦记从几家外孙子里选嗣孙继承家业,那就让他们自己争去。他们不稀罕江五爷,有人稀罕。

江五爷的年龄,娶妻纳妾繁衍后代,就是眼前的事;又是做过多年茶楼掌柜,正是个无需调教的经营好手。

之前因为桂家没有什么人手,又是初涉及生意,桂重阳想的都是小打小闹,既能锻炼人,又不会动静太大惹人眼红;如今有了江五爷这个历练出来的买卖人,就是另外一种打算了。

桂重阳心中有了计划,却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江五爷现在还是江五爷,他的人生应该是自己选择,而不是旁人任意改变。因此,到底给不给江五爷“赎身”,如何“赎身”,还要与江五爷商量过后才能定夺。

这会儿功夫,小二已经带了几个粗使伙计上楼,询问桂重阳怎么抬行李。

桂重阳指了指那些箱子道:“总共是十二口箱子,十口封好的,两口拆封的。先抬封好的,剩下的两口箱子装行李衣物我再收拾下。”

小二忙殷勤道:“哪里用得着桂少爷动手,要是不嫌粗苯,还是小的来的。”

桂重阳虽爱洁,可也没有不许别人碰自己东西的习惯,便点头道:“那就劳烦小二哥了。”

小二却是乖觉,主动洗了手,才去整理桂重阳的铺盖。见到床上那身“补丁装”,小二也面色如常,整整齐齐叠好。

桂春虽不知桂重阳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可也知晓这是小堂弟的全部身家,丢了什么都叫人心疼,便主动抬了箱子下去,留在客栈门口看马车。

小二之前接待的桂重阳入住,自是知晓他随身箱子多,因为雇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拉货的平板马车,一辆是载人马车。

一口一口箱子抬下来,挨着个的摆上马车,引得不少人留意这边。

眼看马车旁边只站着一个穿着寒酸、面相憨厚的桂春,就有街上闲汉蠢蠢欲动。

桂春只盯着箱子数,浑然未觉。

江五爷惦记侄子,一直留意客栈这边,察觉不对劲,踱步过来,对桂春道:“这些……都是桂重阳的行李?”

桂春点头道:“嗯,南边没人了,重阳应该是将家里能用的都搬来了。”

桂春没出过门,不知道北京与南京的距离,江五爷却不会那样天真。就算走水路比走6路花费少,可随身带这些行李,几千里路的船资也不菲,里面可能装着寻常家用的东西。

桂重阳不过十二岁,有什么倚仗与底气,千里迢迢的独自回来?他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江五爷满心疑惑,都压在心里,面上只有对桂春的亲近。

几个惦记马车的地痞闲汉认出江五爷来,都老实下来。能开茶楼的,自然是黑白两道交好,不是几个闲汉能招惹的。

桂重阳在客栈账房处结账。

“押金五两银子,甲子号套房一间两晚,一晚三百钱,共计六百钱,退换押金四两四百文。”客栈账房拿着账册与算盘,“噼里啪啦”算着。

桂重阳没有异议,签字,收回了退还了押金出来。

看到江五爷在马车前的姿态,桂重阳一愣。

桂春只当自己叔叔是亲近自己才凑过来说话,桂重阳却看出他的用意。虽说知晓是借了桂春的光,可桂重阳还是心中一暖。

小二已经带伙计抬着最后两口箱子出来,在最后装上马车的时候,生了一个小插曲。两个箱子倾斜到地,里面的东西有些落地,街口巷尾那些窥视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望过来。只见一口箱子露出半新不旧的棉布行李,还有一身带补丁的衣裳;另外一口箱子,都是页面黄的旧书,还有些文稿。

再看桂重阳身上装扮,浑身上下不带半点金玉之物,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闲汉地痞就有了推断,只当是个寒门读书郎。

小二连忙为自己的“失误”对桂重阳道歉不已,桂重阳亲自扶了小二,顺手将一块碎银子送了过去。

小二又大声吆喝那些摆箱子的伙计:“都小心些,十来箱子的书,不好弄脏了。”

伙计们应了,将十二口箱子仔细摆好,又用绳子固定。

江五爷将桂重阳与小二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嘴角抽了抽,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才回来的堂侄子机灵。读书人眼中,书本既然是无价之宝,可在市井闲汉眼中,都是带晦气的穷酸物,不值得惦记。

桂重阳初来乍到,十几口行李难免惹人窥视,十几口箱子则是另说了。

桂重阳见江五爷无意开口,便主动道:“五叔哪日方便,麻烦五叔带我往衙门去落户。”

江五爷想了想道:“早晚都要落户,早办早安生,就今日吧。我随你回去走一遭,取了大伯家的户贴再回来。”

虽说桂重阳用了小手段,可江五爷到底不放心他们这样回去,便寻借口想要带两个人手送他们回去,不想桂重阳已经从怀里掏出一物:“五叔,我今早出来前,跟表姑要了家里的户贴,倒是正便宜。”

桂爷爷与桂奶奶虽没了,可之前梅氏已经是养女身份落户桂家。这倒不是桂爷爷与桂奶奶有先见之明,知晓自家儿子另娶,而是因为心疼这个外甥女,给她留了条后路,遇到合适的时候改嫁方便,却是正好便宜了桂重阳,不用再为名分的事情节外生枝。

江五爷不由又高看了桂重阳一眼,点头道:“如此正好,那我们现在就往衙门去吧。”说罢,又吩咐桂春留下看车。

有江五爷在,桂春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连忙应了,目送两人离开,又担心江家的人看到江五爷亲近桂家人不快,总是不由自主的望向茶楼方向。

“开蒙几年,四书可通读了?等守孝期满后,能下场吗?”江五叔想起那落地的一箱子书,还有不少笔记,问道。

桂重阳道:“五岁读书,开蒙七年了,也算粗通。嗯,到时候想下场试试,总要有个功名,也好支撑门户。”

桂重阳没有提那些做族长的话,记在心里就好了,不需要挂在嘴边反复提及。‘

江五叔看看桂重阳的小身板,不容乐观,皱眉道:“上进心重要,身体也重要,你既是长房独苗,就当知晓爱惜自己,不要让长房断了香火。”

这话直白,却是只有自己人才会说。

“五叔放心,侄儿会好生好好爱惜自己。”说到这里,桂重阳停了一下,道:“倒是江家这边的事,侄儿听春大哥也提了两句,既是他们家的姑爷都盯着茶楼,五叔是什么意思?是想要争,还是不争?不争的话,那五叔回家可好?”

第十五章 木家村新人报道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江五爷却觉得万籁俱寂。他自然是听清楚了桂重阳的话,心里跟着堵,随即安安叹气,还真是孩子话。

桂家是“家”,江五爷不会忘了自己个根。如同妇人嫁人有合理,赘婿也有归宗的。身为人子,父母年迈,他原意侍奉膝下,可是木家村那边侄子们都大了,将到娶亲生子的时候。

这两年江老爷的态度不阴不阳,江五爷也生过归宗的念头。桂二爷爷家的房子,比桂家老宅略宽敞,可也不多。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厢房。当时分家盖房子的时候就规划的好好地,两个儿子,东西厢房分住,不想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出赘。还好,如今两个孙辈大了。

另外做人要有良心,江五爷就算是归宗,也不会是从赘婿转为女婿,肯定不会撇下江氏。可江氏身体孱弱,身边离不得人侍候,也是经常寻医问药,住在乡下压根不现实。

江五爷也不再把桂重阳当成孩子,便也不说那些虚话,拍了拍他的肩,实话实说,道:“你五婶身体不好,住在镇子便宜些……”

桂重阳却是眼睛一亮,这话只是说不会回木家村住,可却没有说不会离开江家。

人心换人心,江五爷也不是个木头人,江老爷防备,江家几个姐夫诋毁,想来也然他疲惫。

桂重阳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春大哥与秋二哥都不小了,家里长辈话里话外都担心两人的亲事,到时候说不得还要五叔多操心。”

江五爷虽听着小大人似的口气心中暗笑,可也知晓他还好心,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是他们的亲叔叔,自然当为他们兄弟做主。”说话之间,却是若有所思。

桂重阳心中得意,要是之前江五爷还因为犹豫到底离不离开江家,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江家,此刻为了叔叔的责任也该有所抉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桂重阳有了计较,就转了话题:“侄儿回来,带了些许银钱,之前想着是置地,可到底来钱慢,五叔可有什么来钱的出路?”

江五爷闻言,不由又看了桂重阳两眼,原本见桂重阳小动作不断,以为是个有心机的,没想到这回又实诚上了。到底是没将他当外人,江五爷心中微微感动。

江五爷道:“做买卖虽比地里来钱快,可没有不担风险的。越是来钱快的买卖,损本的风险越大。你既是要走举业,还是置上几亩田,安心读书为要。不过这几年木家村周边的地不好买,实在不行我托人打听一下铺子,要是够一个铺子的钱,收租也是一条出路。”

这两种方法自然是桂重阳心里都否了的,不过土地不着急买,要是做生意的话,自然有个铺子为好,便点头道:“我懂得少,那就多劳烦五叔了。”

过去江五爷总是惦记两个侄子,不乏各种照顾,可两个侄儿都是战战兢兢,虽说晓得他们是不想让自己为难,可到底让人心里难过;如今这个新侄儿却是个大方的,这般信赖自己。

早年江五爷也恨过盗银出走的堂兄,可这些年经历各种人情冷暖,恨意已经淡了。当年叔伯兄弟五哥,前三位兄长年纪相仿,比老四、老五大好几岁,因此最小的两个虽差了五岁,可还是相处最多的兄弟。

如今逝者已矣,江五爷便也只念桂远的好,倒是真的将桂重阳当成了侄儿。

等到了县衙,自然是走的侧门,江五爷一路畅通的带着桂重阳到了户房书吏所在。

办事的小吏是个三十七八的儒生,与江五爷见了,称兄道弟。听说来的是江五爷的侄子,小吏摸摸腰间,眼见没有其他东西,便直接给了一串铜钱做见面礼,道:“好孩子,师伯手上也没什么见面礼,拿去买糖吃。”

桂重阳心中惊奇不已,这江五爷不是赘婿身份的商人吗?有句俗话,老百姓都知道,那就是“衙门两张口,没银子莫见来”,不是当江五爷掏钱买人情,给自己落户;怎么成为师兄弟见面寒暄,这是从哪里论的?

江五爷道:“钟大哥,当不得。”

钟小吏做生气状:“难道你我不是都出自袁先生门下,我怎地当不得你一声师兄?”

江五爷涨红了脸,喃喃道:“师兄。”

“这就对了,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大了反而婆婆妈妈起来。你当年没有下场,先生念叨至今。你那老泰山既是想要外孙做嗣孙,你也为自己想想,别一心做牛做马不落好。不说别的,归宗下场考个童生,当时难不住你,到时候想谋个差事养家糊口也容易。”钟小吏显然与江五爷极熟,知晓他处境不堪,苦口婆心劝道。

江五爷点头道:“劳烦师兄操心了,我也正有此意。”

虽说江五爷是读书识字,可有功名没有功名到底不同。加上他之前是赘婿,即便离开江家,历史也无法抹去,唯一能增加资历与身份的就是县试了。

桂重阳在旁听了,却是意外之喜。

江五爷与桂春、桂秋兄弟不同,是正经上了六年私塾,既是能让私塾先生主动免除学费,又在辍学后十几年还念叨,显然读书资质出众。

不过到底生疏,与那些一直寒窗苦读的学子无法相比,所以两人说的都是童生试,没有提及院试。

可是一个童生也不错了,总比寻常农人与商人社会地位高。

桂重阳还在思量,江五爷与钟小吏说完话,向他要户帖。

两份户帖验看无误,又是熟人经办,自然是顺顺当当落户成功。

等到叔侄两个从县衙出来,桂重阳怀里的户帖依旧是两份,可他的名字已经从旧帖注销,迁移到木家村桂家户帖上,从今天开始就是木家村的村民了。

黄昏时分,木家村村口就来了几辆马车,立时引得不少村民探看。

待看到来人里有桂春叔侄,少不得有人指指点点,却也无人上前。江五爷虽被他们私下里谩骂是“买身买姓”低贱赘婿,可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没看到他身后带着几个健仆,出入是老爷派头。

村人原本猜测是江五在江家掌权,才这样买了几马车东西过来贴补父母,却没想到马车往桂家老宅去了。

等看到是桂重阳指挥人卸车分配,远处眺望的村人就知晓,这桂远家的小崽子是带了行李回来,真的要在木家村住下了。

可是杜村长那边,就点头他落户吗?

村人不知桂家叔侄已经先行一步,还等着看杜家与桂家对上。

村里最阔气的一处三进青砖四合院里,杜村长慢悠悠道:“回来住也不代表就是木家村人,现在哪里是那么好落户的,如今口粮地有限,我也没法子……”

第十六章 父母爱子

杜村长面前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少妇,穿着细绸衣裳,脸上涂着细粉,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正是杜村长的填房李氏。

李氏是桂大原配之妻,本是三十四、五岁,“九丁之难”后改嫁,因这些年日子富足安逸,不像寻常农妇那样操劳,看着比实际年岁年轻许多。

李氏却没有杜村长那样淡定,眉头轻蹙:“可江五是什么意思?亲自送了回来,这是要给堂侄儿撑腰?”

杜村长年过半百,与李氏老夫少妻,加上李氏生了杜家唯一的男丁,向来最是疼李氏不过,不过眼下听她这般关注桂家,也耷拉下脸,斜着眼瞅她,道:“你怎么老惦记桂家,是不是好日子过腻了,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氏闻言,立时竖起眉毛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娘为了哪个,还不是怕他们记了仇,算计到七郎身上?你倒是有脸来疑我,上个月杏花楼的老鸨巴巴打人过来,要见的是哪个?”

李氏口中“七郎”就是杜家独生子,杜村长没继娶李氏之前,娶妻纳妾好几房,外头也养了相好的,却是一连生了六个姑娘,直到李氏进门,才落地一个男丁,本应该是排行“杜大郎”,又怕金贵养不住,就起了个乳名,叫“七姑”,糊弄着勾魂小鬼,养到五、六岁站住改了小名叫“七郎”。

提及儿子,杜村长再大的心火也散了,立时道:“天热了,也不知道七郎在学上好不好,让六娘再收拾两身针线给七郎。”

李氏应了,暗中看杜村长神色,眼见他不将桂家放在心上,一时不知该轻松还是该担忧,纠结不已。

不怪李氏忌惮桂家,谁让她改嫁前是桂家媳。

当年的“九丁之难”,村人骂的是桂远,李氏死了丈夫与兄弟,当初与他们一样,恨死了自己照看大的小叔子;可是被父母强行改嫁到杜家,知晓了些当年隐情,李氏便明白了,这其中有杜家的手脚。

旁人或许会想不到什么,可桂家人这些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李氏的娘家,趁乱霸占了桂家新宅,如今一家三代可还是住的悠哉。

对于“西桂”上下,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资质出色的还做了赘婿,因此之前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回来个小的,又是读书人装扮,谁晓得会不会一飞冲天出头,到时候要是报复,杜家李家当其冲。

乡下人家,对于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

自己儿子已经十三岁,读书资质寻常,以后多半继承杜村长之位做个富家翁,李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的人生节外生枝。

*

桂家老宅,箱子早已经卸下,桂重阳数了铜钱出来,打了雇佣的马车回去。这边刚拆了几口箱子,桂二奶奶扶着桂二爷爷来了。

老两口看着江五爷,都红了眼圈。

江五爷见状,忙迎了上去:“爹,娘,你们怎么过来了?”

桂二爷爷不肯说软话,板着脸道:“听说重阳行李到了,我们过来看看”

桂二奶奶却是拉着儿子胳膊:“淑贤肚子还没动静?”

江五爷的处境艰难,最根本的原由是因为夫妻两个没有生子,即便江老爷心知肚明原由多半是自己孱弱的女儿身上,可到底人有远近之分,心里防着江五爷,怕自己百年以后他不能善待江氏,另娶他人。

桂二奶奶为儿子委屈的不行,却也知晓这不是他们能跟着添乱的。儿子已经在江家入籍,已经是江家人,不是桂家人。就是自己那个儿媳妇,桂家上下也念着她的好,要不然当年她点头选了江五爷,给了桂家三十两银子,桂春压根就熬不过去,这家怕是早散了。

江五爷扶了桂二奶奶道:“娘不用惦记,贤姐身体渐好了,总会有动静的。”

桂二奶奶使劲点头,心里却明白,指望病怏怏的江淑贤没有什么添丁希望。老太太固然有所不满,可也做不出恶毒诅咒江氏早日病故之事,如今只能盼着神佛保佑。

桂重阳看着眼前一家三口,隐隐的有些羡慕。骨肉分离,也只是分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再聚机会;亲人死别,却是没有再见之日。

另一边,梅氏帮桂重阳整理已经开封的几口箱子。她也算是出身书香,算是个识货的,自是现装书的箱子里面不是寻常童子开蒙的三百千,还有几本《四书集注》,还有那旁边字迹尚新的批注,使得梅氏的手跟着颤抖:“重阳,这都是你的书?”

桂重阳看了眼,道:“是侄儿用过的。”

江五爷听到两人说话,望了过来,看到书名眼睛一亮,忙过来:“表姐,让我看看。”

当初梅氏进门时,江五爷还没有出赘,并不赞同表姐这种“守寡”方式,因此一直没有改口。

梅氏将书递了过来,江五爷仔细翻了,越看神色越凝重,迟疑道:“重阳在南京,可是拜了名师?”

桂重阳摇头道:“是那边的邻居给开蒙,后随着读了几年书,并不曾特意拜师。”

读书人重视师生关系,却是默认蒙师只能算是半师,并不算是正式的师门。

江五爷感叹道:“都说江南文风鼎盛,我还不信,没想到一乡下蒙师都有这都有这般见解。”

桂重阳含笑不语,显然江五爷误会了,以为桂重阳的学问见识既没有专门的老师,那就是从蒙师那里学的,却是没有想到桂远身上。

桂重阳想过为“老爸”作书立传,将从他那里学习的知识传承下去,可并不是现在。

“五叔,我爹生病前,也说叫人应童试的,预备了不少书籍。如今我守孝,暂时也用不上,要不五叔拿去先用?”桂重阳道。

现在已经是五月,县试是每年二月、府试是每年四月,江五爷想要下场,还有七个月的时间准备。

江五爷也不客气,道:“我手上倒是正缺这些,这次先不拿回去了,下次再来取。”

桂重阳听了,知晓他这是有了搬出江家的决断,暗暗欢喜,道:“侄儿手上有五十两银子,可以买个小铺子,要是五叔要用,也莫要外道先拿去使。”

赘婿归宗,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府判夫妻双方“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一种就是私下商定,改入赘为娶亲,少不得男方要偿还“聘金”,还要再给女方一笔“彩礼”。

以江五爷的人品,即便再江家再受委屈,既有江氏在,也不会走上官判,剩下的就只能是私下商定,到时候少不了银子。

第十七章 谢谢您受累

江五爷定定的看着桂重阳,刚才带回来的箱子拆封了几口,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籍,要是剩下的也如此,那桂重阳带回的金银细软有限,如今却是毫不吝啬的外借,并且是欢欢喜喜真心实意的主动外借,这个侄儿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江五爷不仅不感动,反而添了几分烦恼,皱眉道:“那银子是给你置产用的,哪里能轻动?你也莫要老挂在嘴上,一点防心都没有。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不知晓人情世故,财帛动人心,以后莫要大大咧咧给自己招灾!”

桂重阳敬重江五爷人品,才满心亲近,不想换来一番训斥。桂重阳既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新奇,老老实实听了,并不辩解。

桂二爷爷在旁点头不已,这个侄孙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可行事不靠谱。这也就是家里这几口人,没有外人,否则定时一骗一个准。又由此想起桂重阳之父桂远,那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当年偷银出走是不是受了外人蛊惑?昨晚还恨得牙根痒痒的,现在又剩下怜惜。

桂二奶奶却是听出些别的来,顾不得去理会桂重阳是真实在还是假热络,拉着江五爷到一边,小声问道:“可是银钱不凑手?遇到什么难处了,需要用多少钱?”

江五爷忙道:“没事,重阳就那么一说。”

桂二奶奶不信,从大襟里掏出一串钱来,非要塞江五爷手中:“老婆子也帮不了你什么,身边只攒下这点。要是真用钱,你一定别瞒着,家里没有可以先去你姐姐那里借。”

桂二奶奶除了两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嫁回到镇上娘家。

江五爷推不得,只能接了钱,点头应道:“若要用钱,肯定不瞒着。”

桂二奶奶这才放下心。

天色渐黑,梅氏要张罗晚饭,江五爷没有跟家里说,不好再外过夜,作别亲人,回镇上去了。

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老两口站在门口,看不到江家的马车了,立时就没了精神,摆摆手拒绝了梅氏留饭的话,搀扶着回家去了。

桂二爷爷夫妇离开,桂春却是被梅氏硬留下了,没有跟着忙了一天还不管饭的道理。

今日做的是芝麻酱凉面,通州这边的习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送行时吃饺子,接风洗尘则是吃面。

昨日桂二爷爷家众长辈还当桂重阳是外客,特意做的炒菜,梅氏这里却是将他当家人的待遇。

桌子就摆在院子里,上面摆着几碗凉面。

桂重阳还不知通州这边习俗,只觉得天热吃冷面刚好爽口,虽是素食,却是芝麻酱的香味扑鼻而来,加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焯好的绿豆芽,吃的十分清爽。

桂春虽有些拘谨,到底折腾了一天,肚子里也饿得慌,加上看到梅朵之前在厨房切面,知晓是她亲手所做,用起来更是香甜,直接用了两碗。要不是白面精贵,不好多吃,再来两碗桂春也吃得下。

梅氏看着眼前几个小儿女,嘴角含笑。

桂重阳带回来的十二口箱子,除了一箱子铺盖、一箱子衣服之外日用之外,剩下十箱子都是各色书籍。其他人不稀罕这些,梅氏却晓得诗书传家的好处。

不说别人,就是梅家那边,祖上也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民,饥荒年随着同乡做流民才落户通州。当年梅氏祖父因不识字被人糊弄,随后就狠让儿子们识字,供出了梅老爹与梅童生兄弟两个,等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子孙都是打小就开蒙读书,等到出来一个秀才,也算是换了门楣。

桂家衰败了十几年不怕,只要子孙有奔头,日子总能过起来。梅氏想到这里,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充满期待。

“真是没有规矩,这般男女不忌成何体统?”这时,就听到门口有人阴阳怪气道。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门口站着相貌相似的两人,一人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身上穿着长衫;一个三十来岁,也是儒生装扮。

梅氏皱眉,站起身来:“二叔,二哥。”

来人是梅童生与其子梅青柏,亲生父子,自然相貌相似。两人一个是童生,一个是秀才,身上气度自不似寻常村民。

两人不用人请,自己推门踱步进了院子。

看着角落里的鸡鸭,还有饭桌下蹲着的白猫,梅童生满脸嫌弃。

梅氏既起身,几个小的自然也跟着起身。

桂春想起桂重阳昨日的话,望向梅氏父子满眼戒备;梅朵显然也想到这个,身子绷得直直的,脸色有些苍白;只有桂重阳,早就防着梅家,见不惯梅童生“反客为主”模样,对梅氏道:“姑姑,这是哪家的客?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村里有村里的规矩,平日里串门子什么的都要避开饭点儿,毕竟谁家也不宽裕。只有讨饭吃的,才会饭点上门。

桂重阳虽还不知乡下规矩,可这一句话也是落了梅家父子的脸,像是指着他们两个说是乞丐了。

梅童生撂下脸,对梅氏道:“你也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怎么入了桂家十来年就没了规矩?这男男女女的,坐的一块堆儿忒不像话!早年怜你一个人孤苦无依,让你侄女过来给你解闷,如今朵儿大了,桂家又回来人,到底是外男,当避讳些,今日我来带朵儿回去!”

梅氏脸色白,没有应声,而是望向桂重阳。

桂春与梅朵也都望向桂重阳,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桂重阳含笑道:“原来是亲家二老爷,就是二老爷今日不过来,晚辈明日也要登门呢。姑姑是桂家人,梅表姐却是姓梅的,自没有一直住在桂家的道理。”

从桂家老姑奶奶(梅氏之母)算,桂重阳这声“亲家老爷”倒是没叫错。

梅童生倨傲道:“看你也知书识字,正是这个道理。”

桂春不由愣住,梅朵也眼圈红,梅氏也有些站不稳,实没想到桂重阳会是这样说。

这时,就听桂重阳接着道:“当年姑祖母、姑祖父先后谢世,只剩下姑姑与表姐二人,家里庶出劳烦了亲家二老爷十几年,如今正好当算一算。”

梅童生听着不对劲,道:“算什么?”

桂重阳道:“自然当算姑姑与梅表姐怎么分产,就算是亲姑侄,也当明算账。听说姑祖母家有房五间,田十亩。这些年也多劳亲家二老爷受累照看,姑姑说了拿出地里二分之一的收成答谢亲家二老爷……”

第十八章 算算账呗

桂重阳的算法,是要清算梅家长房被梅童生“托管”的家产。

梅童生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实在是荒谬,《宋律》是提过“户绝,财产尽均给在室女与归宗女”,可现在是大明朝,用的是《大明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果无同宗应继着,所生亲女承分”,梅家还没有死绝,他是梅大的亲弟弟,正是该继承长兄家产,哪里像这小子说的,长房家产要归梅氏姑侄。

“小儿无赖,莫要浑说!”梅童生冷哼道。

桂重阳眨了眨眼道:“咦?莫非我记错了,姑祖母家不是户绝,名下是有嗣子或嗣孙?”

梅童生哑然,按照规矩同宗男丁继的不仅仅是家产,主要是香火供奉,是因继承香火才比在室女更有继承权。

所谓“户绝”,就是户籍上没有男丁了,乡下人俗称的“绝户头”。梅家早就分家,梅大死了儿子后,老两口受不住先后离去,也是因为独子死了,血脉断绝,失去人生希望,成了“绝户头”,才郁郁而终。

梅童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死于“九丁之难”,只有一个次子,怎么肯过继给死去的哥哥,就是名义上入籍也不行;就是有个长子留下的长孙,读书资质出众,说不得就是阖家的指望,他也舍不得放在长房名下,因此长房的家产尽收了,可长房香火的事情梅童生却没有想过。

按照世情,梅大夫妇生前没有养子,也没有过继嗣子,可宗族还有男丁,那就应该是“命继”,就是族里指人为嗣子,继承梅大夫妇这一房香火,继承这一房财产,反之没有“命继”,那在室女就有权利继承财产的。

梅大夫妇先后病故时,梅氏还是在室女,更不要说牙牙学语的梅朵。

要是梅家按照“户绝”算,梅氏与梅朵都有资格分梅大家产,因此桂重阳才说了分配之说。

梅秀才在旁见老父亲被问住,多看了桂重阳两眼,瞧着他是个读过书的,道:“你既读书,就要读懂,切不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我虽没有入籍,却是由为伯父伯母举幡。这些年逢年过节,亦是为伯父伯娘祭祀香火。”

乡下习俗,老人送,孝子举幡。

梅秀才没有入籍,却是亲侄儿,已经行孝子之举,自然算是“应继”之人。

桂重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如此,亲家二老爷与梅二叔高义,竟然分毫不取,将姑祖母这一房家产都做姑姑与表姐嫁妆,实是令人佩服。”

这是梅童生当初接受梅大家产时放出的话,不过里子面子都想要罢了,何曾给过梅氏一分银钱。

梅秀才没想到桂重阳这样难缠,皱眉道:“人情是人情,律法是律法,如何析产自然是当律而行。”

桂重阳思索道:“按照律法?姑祖母、姑祖父名下既没有嗣子嗣孙入籍,梅二叔的意思是要按照‘兼祧两房”算?”

梅秀才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桂重阳道:“那样的话,姑姑与梅表姐的嫁妆都要梅二叔预备了?”

“那是自然。”梅秀才点头道。他既有功名,自诩是有身份脸面的人,自然吃相不会那么难看的。《大明律》上没有明确规定,可民间约定俗称,在室女可以得一份嫁妆与其生母嫁妆。

梅氏“出嫁”多年,现在提嫁妆可笑,可是谁让当年梅二叔借口家里银钱都让梅大夫妇看病使了,写了一张白条给梅氏做嫁妆,上书嫁妆银八两,等田里有了出息补上。

乡下人家,重男轻女,女儿光着身子出嫁的不是一个两个;梅童生这般“大方”没少宣扬,为了将侵占孤女家财的事情盖上遮羞布。

桂重阳之前问清楚内情,狠狠鄙视了梅童生一把,却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年梅童生弄出白条嫁妆来,要不然这种家族长辈侵占家产的事还真不好扯皮。

桂重阳拍手道:“那真是太好了,桂家之前没有能做主的人在,这些年都稀里糊涂的。亲兄弟,明算账,姑姑与亲家二老爷虽是叔侄,可现下毕竟是两姓旁人,还是早日算清为好,要不然梅家诗书传家,传出来叔叔侵吞侄女嫁财的事就不好了;还有梅表姐这里,既是你们梅家人,没有白吃我们桂家饭的道理;桂家抚养梅表姐十来年,这吃穿抛费,抚养之资是不是也当算一算了?”

不仅梅氏父子听得直了眼,连带着其他三个也都傻眼。

梅童生吹胡子瞪眼:“竖子,你是想钱想疯了?梅氏的嫁妆是梅氏的事,关你来历不明的黄口小儿何事?梅朵在桂家做牛做马多年,老夫还想要告桂家拐带人口之过!”

梅童生被气疯了,也开始恐吓起来。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衙门是那么好进的?百姓固然怕打官司,读书人更是沾不得是非,否则弄出人品有瑕的考评来,前程就毁了。

梅秀才则是看着桂重阳道:“这是桂家与梅事家,实不与外人相干,就不劳小哥儿操心了。”

父子两人看出桂重阳的难缠,不约而同的否定了桂重阳的身份。

就算桂重阳是桂远的孽子又如何?如今桂远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梅氏,桂重阳只能算是“外室子”,没有梅氏这个“嫡母”点头,就入不了桂家户籍。他们身为梅氏的娘家人,自然能为梅氏做主。至于镇子上的江五爷,就算如今有点关系,也不过是赘婿,两姓旁人,不好明面上为桂家撑腰。

桂重阳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道:“晚辈今日入籍,正是桂家长房户主,要不然也不会操心这些。姑姑八两‘嫁妆’,放在手中钱生钱,十几年出息,总要再添几两银子。梅表姐两岁半入桂家,至今十一年半,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伙食零嘴,又读书识字、女红绣花的手艺,处处都是抛费,总要在梅表姐出嫁前将这些都算清楚。两处加起来,可不是要好好与梅家算一算?”

梅氏等人自然之前得了桂重阳的话,知晓他会为梅朵做主,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方式,竟然不是防备梅家,而是主动向梅家索要“抚养费”与梅氏之前的嫁妆银,都是意外震惊。

落到梅氏父子眼中,三人的反应佐证了桂重阳的话不是作伪,是真有索要银子的意思。他们父子心黑贪婪,自然也当桂重阳是同辈中人,心里暗骂他无耻,却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毕竟十来岁的孩子,又是外地刚回来的,估计是想银子想疯了。

梅童生冷哼道:“抛费?算账?要不是你们桂家,我那侄儿怎么会枉死,朵丫头怎么会成孤儿?你们桂家造孽,抚养遗孤不是当有之义。”

到底是厚颜无耻的读书人,这回功夫脑袋里已经转过弯,看着桂重阳如同看跳梁小丑。

梅秀才亦帮腔道:“造孽啊,若不是老村长失银、桂远窃银,村子里也不会那么多人无辜枉死。”

这父子两个心黑,眼见桂重阳不善,就将十几年前的事情翻出来,为的不过是提醒村人,不要接纳桂重阳。

大门口,影影绰绰的,已经围了几个村人看热闹。梅氏父子这番话,就是给那些人听得。

桂重阳没有反驳,反而落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年前,死了九人,有五人是桂家的人,祖父也随之吐血身亡,那是六条人命啊!祖父失银后曾散尽家财弥补,两位叔祖父也舍了家产出来,要不是有人黑心落井下石,压低了田价,那六十亩上等田本该够二百两银子的。那丧尽良心的恶人,为了几十两银子的便宜,害死了几条人命,老天有眼,都看着呢,总要叫恶人得了报应,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村里谁不晓得,桂家三兄弟的六十亩田,如今是在杜村长名下;不过十三年前,杜村长即便使手段,也不会真的以自己的名义买地,而是打了别人中间过了一手。等到那地落到杜村长手中后,杜村长只说是高价买的,不愿意自己村子里的地让外人占了去。

因此,桂重阳这话,也不能说他就是骂的是杜村长。

其实桂大海当年能做村长,不能说家资富饶,可日子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是桂远落第后一场大病花费了不少银钱,使得家里没了积蓄,遇事才只能卖地的地步。

土地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桂大海当年为了补上失银,不仅卖了自家的田,连两个弟弟家的地也卖了。那是六十亩田,旁边围观的人想起桂家三兄弟的能干与桂家当年增增日上的日子,也是唏嘘不已。

之前没有人提及此事,人人都将“九丁之难”归罪与桂大海父子,如今被桂重阳解开,人们才想到,那个使关系压价买地的“奸商”也不清白。那可是六十亩整块地的好田,就算是卖得急,寻常庄户人家卖不起,可镇子富户最喜欢这样连成一片的整地。

要不是“奸商”不插一手,桂家的地正常价格卖出去,二百两银子就够了,就不用出丁,那九个人就不用死了。那“奸商”可是杜村长认识的,还转手将桂家的地卖给了杜村长。

门外听着的村人交头接耳,想起杜村长,表情都有些微妙。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杜村长也跟那九条人命沾着干系呢?

梅氏父子在旁听了,觉得不好,这是要为十三年前的事情“翻案”?

第十九章 歪缠的小族长

“你勿要强词夺理,当年的祸事,说到底还是桂远的错!”梅童生冷哼道:“听说你是桂远之子,不知为父忏悔,反而巧言令色,莫非你父亲也认为自己没错?”

这是要给已故的桂远扣上一顶“不知悔改”的帽子,让村人“恨屋及乌”,厌恶桂重阳。

桂重阳连忙摇头道:“小子并非为父辩白,若非当年酿成大祸,先父也不会愧疚不安,壮年而夭。子不教,父之过,早在十三年前,为了先父这个孽子,先祖也舍了一条性命。桂家当年没得是六个人,逝者为大,如今还是让逝者安息。就是梅表姐这里,梅表叔确实因桂家而死,抚养遗孤也是应有之义,要是亲家二老爷坚持,梅表姐从今后就是我桂家人,嫁妆也由桂家预备。”

之前还是一副刁钻要钱的模样,如今又大方起来。

梅童生点头道:“如此正好,她爹只这一条血脉,你们桂家安置好了,也算是弥补几分。”

梅秀才却觉得不对劲,疑惑地看着桂重阳道:“你真答应给朵丫头预备嫁妆。”

桂重阳点头道:“北边虽不比南边有厚嫁之风,可女子到底需嫁妆伴身,小子不敢逾越,会按照亲家那边给梅表姐预备的嫁妆减半预备。梅表姐是梅表叔独生女,当承梅表叔那份产业份额,嫁妆当不少于姑姑多少,没有八两,总有六两,我就按照八两的半数预备。”

桂重阳说的振振有词,门口围观的村民盯着桂家屋子门口眼睛都放光。因为院子里的话说到“嫁妆”,不是梅朵一个未嫁女能听的,早已躲到屋子里。

原本以为是个“刑克六亲”的孤女,如今却有十二两嫁妆银子傍身,这在村里不算是头一份,也是数得着的,更不要说娶了梅朵还能与梅家结亲。梅童生父子虽吝啬,却是读书人,家中还有个小的更出色,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是官宦人家了。

七大姑、八大婶开始算计开了,梅秀才虽觉得桂重阳前后态度差距太大,可还是点头道:“既是你有那份心意,就预备得了。朵丫头到了相看的时候,没有继续外宿的道理,今儿就随我们回去。”

梅氏闻言大急,就要上前,却是被桂重阳拦下。

桂重阳转过头看了看梅秀才,又看了看梅童生疑惑道:“我都要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方才还说梅表姐当是桂家养,怎么又要接人回去?”

梅童生皱眉道:“让你们养大,又不是让你们养一辈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朵丫头是梅家女,自然要回梅家待嫁!”

桂重阳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梅表姐不是桂家的养女吗?作甚要回梅家待嫁?自古以来,都是养恩大于生恩,桂家养大了梅表姐,梅表姐不是该将桂家当娘家?”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梅童生被说的不耐烦,摆摆手道:“莫要再胡扯,朵丫头,出来,与我家去。”后一句,却是冲着屋子高声,对梅朵说的。

桂重阳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不想养梅表姐,却想要做主她的亲事,不会是惦记梅表姐的聘银吧?可那样一来,梅表姐不算桂家养女,那抚养费就得先算一算。”

梅童生怒道:“小儿无赖,我梅家家务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桂重阳摊手道:“我又没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天下之间,哪里有白给旁人养孩子的道理?”

梅童生被他歪缠的头疼,话也回不利索,还是梅秀才开口:“你方才还说桂家当抚养朵丫头,作甚又改口莫非是故意戏弄我等?”

桂重阳正色道:“小子确实说了此话,可是亲家二老爷非要接人,小子也没有办法。”

梅秀才已经看出桂重阳是耍赖,寒着脸道:“梅朵是梅氏女,我梅家人还做不得主了?”

桂重阳毫无惧色,道:“梅表姐确实姓梅,可那个梅却不是先生的这个梅。据小子所知,姑祖父家与亲家二老爷已经分家三十年,户籍分立。真要论起来,梅表姐家户籍上男嗣断绝,本该招赘;先生既要‘兼祧’,充的了梅表姐长辈,不是正当有抚养孤寡之责?将这抚养费算清楚,也是为了先生声誉。书香门第之家,没有接了堂亲家财却不抚孤的道理。说也奇怪,这天下当父母的,都将骨肉当成是命根子,作甚表婶那么狠心,竟舍了襁褓中的骨肉出了门子?要是有机会见了,小子真想要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被人胡乱害了,还背个不贞二嫁的名声。”

梅秀才听出桂重阳话中的威胁之意,脸色铁青一片,同时心中也惊疑不定。这个桂重阳这般有底气,倚仗的是什么?一口流利的官话,一身体面的衣服,使得小少年站在蓬门陋户之中也难掩光华。

之前桂重阳无赖,梅秀才只当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当初是父子两人强嫁小寡妇之事,却是有不足为人道之处,这小子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当初为了银钱,父子两个能无所顾忌,如今梅秀才得了功名,却是知晓名声的重要。

梅童生眼见儿子都不说话,斜着眼骂梅氏:“你这没出息的死玩意儿,就这样看着这孽生辱骂长辈?梅家人还没有死绝,你就任人欺负,是不是桂二家逼你认下的他?如今鸠占鹊巢不说,还要当你的家呢,你就在旁观当哑巴?”

梅氏低头道:“三从四德,不是二叔耳提面命的吗?”

梅童生恨铁不成钢,梅秀才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烦乱,拉着梅童生匆匆离去。

桂重阳扶着梅氏进了屋子,门口的人眼见没什么热闹了,才三三两两散去。

心思通透的,已经明白梅家父子打算,这是打算白占了便宜,让桂家白养孩子不说,多半还要用梅朵换一笔聘礼。

稀里糊涂的,则是被桂重阳的道理说糊涂了,搞不清这两家到底该是谁欠谁。

桂春关心则乱,迫不及待问桂重阳道:“要是梅家点头掏银子怎么办?”

桂重阳道:“那就掏呗,总要算清楚了才能掏。可隔得久远,具体怎么算,怕是要拖一阵子。”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所以对儿女有婚配婚,是因为生养之恩。梅童生与梅秀才确实是梅家长辈不假,可两人却没有生养之恩。

桂春却没有放心,依旧忧心忡忡:“可是能拖多久呢?”

桂重阳没有看回答,而是看梅氏:“长幼尊卑不可逆转,除非有一条,那就是‘义绝’,真要是威胁不住,梅氏父子利欲熏心,不知姑姑可有胆量往衙门里递份状子,状告梅氏父子谋财害命,欺凌孤寡!”

梅氏、梅朵与桂春三人齐齐呆住,脸上尽是惊骇。

第二十章 谁的心眼多啊

外头天色渐黑,屋子里点灯,四人围坐。

三人是被桂重阳的话吓道,“欺凌孤寡”听得明白,那“谋财害命”是什么意思?

梅氏颤抖着声音道:“重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桂重阳忙道:“姑姑莫害怕,我也就这样一说。”

可是桂重阳方才的模样,哪里像是随口说的。

梅氏看了看梅朵,又看了眼桂春,欲言又止。

梅朵的脸上血色褪尽:“你方才提到我娘,不是威胁他们,是真的怀疑我娘遭了不测?”

乡下人家,口角常见,打官司都是少见,更不要说是命案,那都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乍一想到会生在自己亲人身上,自是让人不可置信。

桂重阳沉默了一会儿,道:“表婶再嫁之事,确实蹊跷。妇人再嫁之事常见,可骨肉天伦,不好割舍。就算最初不方便,这些年过来,也该想着探问梅表姐的消息才对,确实丁点儿音讯都没有,委实不寻常。”

哪里有那么多不寻常,不好联系的原因除了路远,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没脸联系。寡妇二嫁,能选择的人家与收的聘礼有限,可买卖人口却不同。可是“卖良为贱”放在寻常穷苦百姓人家说得过去,放在“书香门第”就是丑闻。二嫁的妇人,比不上闺女,想要高价身嫁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妓院或暗门子。

梅大家之前日子还算富裕,家里的地租了出去,年轻小媳妇也无需下地,十八、九岁的少妇正是水嫩嫩招人的年纪。

木家村在通州,离镇上码头不过十几里路,桂重阳猜测梅朵她娘多半是被卖到船上娼家,要是卖到镇上妓院,不会瞒着一丝消息也无。

怕是梅氏父子也不知道,梅朵的娘被带到哪里去了,这就成了一个漏洞。梅氏父子说不清楚,这“谋财害命”的嫌疑就“摆脱不清”;要是拿出卖人的“身契”,那“改嫁”就成了谎言,“卖良为贱”也够他们父子喝一壶。

如今桂重阳不过是做出个要寻找的机会恐吓住梅家父子,以待后续;可是要想要诈住梅氏父子,就要让梅氏等人也相信。

虽说这样吓她们有些不忍,可为了梅朵的将来没有后患,桂重阳也只能将大家都瞒住。要不然民间宗族长辈的权利,可是真的能决断梅朵以后的婚嫁。

梅朵自打记事就没有见过生母,之前心中不是不埋怨的,即便早就被姑姑说过她娘是被强行二嫁,可也疑惑与埋怨为什么这些年半点音讯都没有;如今桂重阳的话,正是合了梅朵这些年的疑惑,自然是信以为真,立时泪如雨下:“娘……”

梅氏双眼赤红,里面也带了怨恨:“他们不是人,屋子田地都占了,还不给人活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不会饶了他们……”

桂春在旁已经听得傻了:“真要打官司吗?可是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桂春倒不是畏惧梅家,而是身为小民,畏惧官府。

“看他们反应吧,要是不给银子,就可以交状子了。”桂重阳敲了敲桌子道。

至于“人证”、“物证”又有什么关系,是要“打官司”又不是要“打赢官司”,对付梅氏父子这样的无赖,自然要手段比他们更无赖。

若是梅家还是十三年前的日子,梅秀才没有中秀才,桂重阳的手段或许无用;既是他们换了门楣,成了“书香门第”,这官司打了就是赢了。

这边桂重阳做好了各种准备,那边关于梅家的八卦已经传遍各村。

“兼祧”是什么?村里人没有见过,也听说过,那是一人担两房,要娶两个婆娘的。梅秀才是村里第一个秀才,今年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壮年,家里有闺女的人家都开始惦记;就算家里没有闺女,什么守寡的小姨子、表妹什么的也能拉个线。之前有杜村长的关系,没有人敢惦记他的女婿;如今既要“兼祧”,说不得自家也能做梅秀才的便宜老丈人呢。

还有梅家那个“改嫁”的小寡妇,是真的改嫁了,还是被梅氏父子害了?作甚这些年没出来,是不是被父子两个偷藏了起来?一时之间,各种猜测都出来了。

梅氏父子还不知自己成了“八卦”主角,正关门商量怎么对付桂重阳。

“那个小王八羔子,牙尖嘴利,也不知随了哪个?说不得就不是桂家的种儿,不知道哪来的小杂种。”没有外人在,梅童生也不端着文人德行,嘴巴里不干不净起来。

梅秀才皱眉道:“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读了几日书,就耍起小心机来,不知背后有没有人指点。”

“不是说一个人回来了,要是有大人跟着,早就露面了。”梅童生不以为然。

聪明人就怕多想,梅秀才想起桂家院子里那十几口箱子,摇头道:“肯定有人,要不然一个小儿,怎么能带这么多东西回来?”说着,有些不安:“有大人跟着,又不露面,这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桂远那小子没死装神弄鬼吧?”梅童生猜测道。

“不是桂远,要是桂远还在的话,桂老二家不会这样消停!”梅秀才道。

桂远不仅欠着村里几条人命,还欠着桂家几条人命;要是他还活着,桂家没有那么容易接纳桂重阳。

送桂重阳回来的人是谁?

“管他是谁,梅朵是梅家的,我都跟洪老爷说好了,聘银六十两,将朵丫头说给他儿子做填房。”梅童生道:“可不能耽误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梅秀才不赞成道:“怎么是他家?这名声可不好听。”

“明媒正娶,有什么不好听的?真要将那丫头嫁给泥腿子,能换几两银子聘礼?”梅童生翘着腿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你与晟儿两个两个都要下场。皇帝老爷迁都北京了,是好事,也是坏事,以后乡试越不容易了。趁着这两科,还能试一试。”

梅秀才皱眉道:“可洪家名声也恁难听了些。”

洪老爷是西集镇上的富户,家里开着当铺,私下里也往外放高利贷,不知道是不是太缺德得了报应,只有一根独苗是天阉,婆娘又是个母老虎不敢明着纳妾。这几年娶了两个儿媳妇,一个成亲第二天就上了吊,一个撑了半年,顶着大肚子被婆婆打死了。洪家的笑话,在西集镇上都传遍了,如今他们家再想娶“儿媳妇”,也没有人敢嫁女了。

怪不得开出六十两银子的高价在乡下找人,竟然是这样一户人家。

梅童生道:“要不是这样,怎么肯出这么多聘礼娶个乡下丫头。名声臭点就臭些,以后还不知如何,有上这样一门亲戚不是坏事。洪老爷都年过半百,就算生出‘孙子’来,养成还得十几年,到时候咱们是正经舅家,彼此也好帮扶。”

洪家名声不好听,可架不住银子多,又是几辈子单传没有堂亲的,等到梅朵生下一儿半女,他们梅家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说不得洪家偌大家产,都能改姓成了梅。

梅秀才仔细一想,这亲戚确实是一条后路,只是桂家那边到底难缠,便道:“不知那小儿底线,到底让人不放心。如今贸贸然咱们家与他对上了,实在没必要,且等等杜家那边。岳父可不是心眼大的,就凭着便宜岳母曾嫁过桂家,也容不得桂家再起来……”

第二十一章 固执的桂春

这一晚的木家村,在梅家父子与桂家小子的各种“八卦”中静寂。

桂二爷爷家,随着桂春从老宅回来,则是带来个晴天霹雳。

“爷,奶,娘,我想要娶梅表妹。”桂春将几位长辈请到一块,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这混蛋玩意儿,撞客了?这是什么混账话?”杨氏顾不得让公公婆婆先开口,已经怒得不行:“你要娶梅朵?那是你未过门的兄弟媳妇,你怎么敢提?说,是不是她勾搭你,让你鬼迷心窍?”

青年守寡,两个儿子都是杨氏的命根子,并不曾偏向哪个。

之前桂春婚事谈不成时,杨氏心中也嘀咕过,要是将梅朵订给大儿子就好了。大儿子木讷老实,在乡下务农,又是长子要奉养三位老人,家里负担太重,说亲才这样困难;小儿子伶俐,又在镇上酒楼学厨,以后有一技之长,并不难说亲。可是杨氏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既是之前订下的,就没有换人的道理。

自己的儿子是好的,出了这等事,杨氏少不得迁怒道梅朵身上。

真要兄弟两个抢一个媳妇,兄弟反目,那杨氏能生吃了梅朵。

梅二奶奶不乐意了,呵斥杨氏道:“骂什么骂,什么话都胡咧咧!咱们春儿是什么性子你这当娘的还不晓得?就是梅丫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起这话,春儿你好好说。”后一句,是对桂春说的。

按照桂春的本意,原本要对家里长辈实话实话,可是被桂重阳给否了。如今梅家人上门闹,正好是一个与二房长辈提及婚事的好契机,桂重阳便催促他快点行事。

相处两天,桂重阳也看出来,梅朵是个不错的姑娘,勤快、有眼色,话不多可心里是个有数的。虽然没有嫁妆,可长相清秀,会绣花,又识字,都是梅朵的长处。

要是真说起来,桂春除了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没有什么配得上梅朵的。可谁让桂春是堂兄,要娶的是以后的二房长嫂。桂重阳自己年岁还小,娶亲总要还有几年,年轻一代的女眷就要看二房。

梅朵知根知底,又没有亲戚拖累,正是好的长嫂人选。

桂春为难道:“是表姑的意思,让我回来与爷奶提。梅家今天上门了,怕是惦记了梅表妹的亲事。为了以除后患,表姑希望表妹早日嫁进去。”

几位老人都沉默了。

梅童生的贪婪是他们都见过的,早在十几年前,两家就彻底反目。

桂二爷爷的姑娘梅大姑,之前嫁的就是梅童生家的次子,也就是现在的梅秀才。当年“九丁之难”,梅童生死了长子,到桂家闹了一场,回去就让儿子以“无子”为由写了休书,休了才进门不到一年的梅大姑,随后半月之内娶了杜家的二闺女,

梅大姑新婚被抛弃,恨死了堂弟桂远,也迁怒了父母兄弟,回来寻死觅活。桂二奶奶实在没法子,求了镇上娘家,将梅大姑嫁回娘家耿家,却依旧没有平息梅大姑的怒火。梅大姑不仅自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还挑唆着耿与桂家断了往来。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桂家二房也不会在桂春落水重病后求借无门,只能忍痛允了小儿子出赘。

儿女都是债,当年的事梅大姑固然不懂事,可梅家人也太欺负人。

梅朵从二岁半就来了桂家,养成这么大容易吗?作甚要便宜了梅家那黑心肝?

桂二奶奶咬牙,好半响说不出话。

杨氏看了看公婆,又看了眼儿子,小声道:“要不明儿传话给秋儿,让他回来一趟。”

桂春闻言,脸色一白。

桂二奶奶瞪了杨氏一眼道:“听风就是雨,这才提了一个话音,折腾秋儿做什么?”

“小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同样是孙子,第一个到底不同。桂二奶奶见了桂春的反应,心疼的不行,却没有怀疑私情什么的,只当大孙子担心自己的亲事。

梅氏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长幼有序,没有哥哥不娶亲弟弟先娶亲的,就算是有内情,可外人不晓得,少不得要猜测老大的人品与身体是不是不妥当,到时候桂春想要说亲就更难了,说不定就要成老光棍。可是等着桂春说亲,再安排梅朵出门子,眼下又顾不上。

想起大孙子做好两年都没穿上身的那身新衣裳,桂二奶奶的心偏了,推了推旁边沉默不动的桂二爷爷道:“老头子,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这朵丫头二岁年就进了桂家,可不能白养了一场,便宜了那黑心肝的老杀贼!”

桂二爷爷想了想,直接拍板道:“虽说情有可原,可不能直接做孩子的主。秋儿不小了,叫他回来再商量。他是个懂事的,好好与他说,会分得清轻重。”

老两口话里话外,竟是赞同梅氏的“提议”。

桂春在旁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虽有些内疚在亲人面前说谎,可见了杨氏的反应,也信了桂重阳的话,不敢在长辈面前表现出半点私情来,以防止他们迁怒梅朵。

一夜无话。

次日,进城去叫弟弟回来的桂春,专门从老宅经过,将昨晚的“战况”汇报给桂重阳。

这几位长辈的反应,都在桂重阳的意料之中。

“要是秋二哥不肯点头,春大哥怎么办?”虽说疏不间亲,可有些话还得想在头里,桂重阳问道。

桂春想了两天,自然也想到这个可能,却是没有犹豫:“都是我对不起他,要是当年直接站出来,也不会闹成这样,可我也不会让。”

不过是两日功夫,憨厚少年身上就多了几分担当。

桂重阳想要成全桂春、梅朵,可也没有挑唆他们兄弟反目的意思,道:“秋二哥还年轻,就算恼了怒了也是一时,你也要体谅。有些话外人说的,春大哥却不好说。还是按照我昨天说的,只说是姑姑的意思,勿要说别的。算了,还是我随你一道过去,要不我不放心。”

桂春木讷,嘴上不伶俐,这话题又太敏感,兄弟两个别再打起来。桂重阳想了想,还是自己出面最妥当。

桂春却不肯走,闷声道:“那是我亲兄弟!”

桂重阳惊讶,就听桂春接着道:“我与朵儿的事,能瞒着爷爷、奶奶与我娘,可不能瞒着小二。”

桂重阳皱眉道:“那要是秋二哥恼了闹起来怎么办?有时候说谎并不是坏心,是为了免得节外生枝。”按照“老爸”说的,这是“善意的谎言”。

桂春更着脖子,依旧坚持道:“那也不能瞒着小二,不待那样欺负人的,我是他亲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实说的。”

眼见桂春固执,桂重阳也恼了。

梅家虎视眈眈,这是能赌兄弟情义的时候吗?

第二十二章 再上西集镇

从木家村往西集镇的官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还在桂家老宅门口对峙的桂春、桂重阳两兄弟。

桂春看了眼旁边大踏步跟着的小堂弟,神色有些忐忑。桂重阳心里恼桂春的固执,可还是不放心的跟来,小脸黑。

桂春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知晓小堂弟的提议是好心,少不得带了几分讨好道:“今天逢十,镇上有大集,有家卖冰粉的,十里八乡都有名,咱们中午去吃。”

桂重阳带了几分好奇:“凉粉?什么样的?”

眼看就要六月,天热的烦躁,这凉粉听着就叫人口齿生津。

桂春摸了摸后脑勺,憨笑两声:“我只听人说过,没吃过。”

这一问一答之间,堂兄弟两个化解了早上的冷淡,桂重阳兴致勃勃道:“大集是什么样的?人多吗?都卖什么?”

桂春道:“咋不多?三五七十集,三五七小集,半天,逢十是大集,一整天,十里八村都要进镇子买东西,沿着码头边,买卖摊子能排出来二里地远。什么都有卖,但凡想要买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在集上找得到。”

“码头边上,不是一排铺子?那不会影响他们生意?”桂重阳在码头下的船,自然记得那边一代的分布,想了想道。

“赶集人多了,边上铺子生意也比平日好,各铺子掌柜只有高兴的。小二他们的饭馆,就在那一片。”

两人说说笑笑,倒是比昨天走得快。不过桂春记得桂重阳身体不好的事,走到小一半路,遇到大十字路口就不肯再走,留下等车。

依旧是拦下其他村子里顺路车,一人三文钱,桂春抢先付了,对桂重阳道:“早上出来,奶给了我十个钱。”

一个钱是一文,就是十文,眼下就用去了六文。

桂重阳仔细留心桂春神色,虽然掏钱的时候脸上压不住心疼,却是没有装模作样的意思,是实心实意要出钱。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那剩下四个钱,还够吃凉粉吗?”

桂春憨笑道:“凉粉三文钱一碗,足够了。”说到这里,拍了拍肩上褡裢:“你吃,我带了饼子。”

桂重阳听了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亲人吗?没有算计,口袋里有十文钱,都会大方的舍得给自己坐车给自己买吃的?自己的防心,是不是太重了?有点羞愧怎么办?

不过想着桂家两处破房子,一屋子老弱,桂重阳又直了直身板。总要有个人用脑子,都像桂春这样实在那桂家只能喝西北风去。

今天出来的早,又没有耽搁,巳初(上午九点)就到了西集镇。

两人下了马车,去找桂秋。

路上,桂春介绍起那边:“是五叔托人寻的地方,要学徒五年,今年已经是第二年,叫‘香满园’,做午饭与晚饭两顿营生,现在应该是备菜,说话正便宜。就在码头边上,离大集不远。咱们见了小二后,正好去逛大集。”

这手艺传承,向来怕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西集镇不小,可多一个同行也是抢饭碗。这种对外招学徒的铺子,寻常多半是想要招个免费杂工。不过既是有江五的人情,那就另外说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地方。

看到“香满园”的幌子,桂重阳眨了眨眼睛,这就是饭店?不过两间又小又矮的门脸房,门口摆着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一半的人,旁边有个十五、六的小伙计背对着大家,端着几碗面,四下里上面招待。旁边搭着一个露天灶台,有个黑胖的少女守着灶台煮面。

不是不供应早饭吗?桂重阳看了看的开着的饭馆大门,又回过头去看那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已经转过身,看到旁边站了两人,以为是新客,过来招呼。

待看到桂春的脸那小伙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哥,你来了?是来赶集,家里缺什么?“

人还没走到跟前,已经一连串问出来,看着就是个性子爽朗的。

正是桂秋,比桂春矮一拳头,或许是在饭馆学徒比家里吃的有油水,同单薄的桂春比起来敦实不少。

桂春忙摇头,担心道:“不是赶集,家里不缺什么?你们饭馆不是只做午市、晚市?怎么又卖起早饭?这一天到晚,如何熬得住?”

码头这边的生意,晚上也有装船卸货的,所以饭馆很晚才关门。又要准备早点摊子的话,就要半夜起了,之前老板没有经营早点就是因为太熬人。

桂秋听了,脸上笑容更胜:“是我劝师傅支摊子的,也不天天开,就逢集这几日,白错过可惜了了。”说着,四下里瞄了眼,从怀里掏出半串钱,递给桂春手中:“快收好,这是三十串钱,前几次集的,每次师傅给我十个钱呢。”

桂春不接:“怎么能收这个?”

桂秋是来做学徒,并不是杂工,不仅没有工钱,逢年过节还要往师傅处送孝敬。这也都是规矩,毕竟是一门傍身手艺,学到了就是一辈子的营生。

桂秋笑嘻嘻道:“这是师傅非要给的,让我存着当零花儿,我也没有什么买的,拿回去让咱奶收着。”

桂春这才握紧了钱,集市人多眼杂,不好在外边拿钱说事。

桂重阳在旁边听着这兄弟两个说话,眼角却不时扫向灶台边的少女。

那黑胖少女手中依旧在煮面,可眼神不时往桂秋这边看,煮好好了手中的面,立刻迫不及待扬声招呼道:“秋二哥,面得了!”

桂秋应了一声,拉着桂春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了,又招呼桂重阳:“小哥要吃面?找空桌子先坐着。”压根没有反应出来两人是一道来的,顾不得两人回复,就急匆匆转身回去给客人上面。

待将几碗煮好的面条都上了,桂春才又转过来,看到桂春与桂重阳说话,不似生人,才疑惑道:“这小哥竟是随大哥来的?瞧着倒是面生。”

桂春正要介绍,那黑胖少女已经跟了过来:“秋二哥,这两位是?”

实在是桂春、桂秋一母同胞,除了高矮胖瘦,相貌有几分相似,相熟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两人有关系来。

村里的闺女就没有大方的,桂春站起来,带了几分拘谨。桂重阳不好继续坐着,跟着起身,看着那黑胖少女却是眼神烁烁。

第二十三章 一切正可好

“这是我大哥……大哥,这是我师父家的丁香妹子,这位小哥是……”亲人来了,桂秋带了几分兴奋两下介绍着,看到桂重阳的时候有些迟疑。

黑胖少女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有些好奇。实在是桂重阳的气度如同镇上读书人家的小少爷,即便周身没有绫罗绸缎,可小脸白嫩,身上又是长衫,不带半点村气。

桂秋与黑胖少女都望向桂春,等着他介绍。

“这是堂弟重阳,才从南边回来的,比你小四岁,四堂叔家的。”桂春老实道。

“四叔?”桂秋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那个四叔,大爷爷家的?”

桂春点点头,桂重阳已经开始叫人:“秋二哥,周姐姐。”

桂秋的师傅姓周,桂重阳不好直接称呼少女闺名,便以姓称之。桂春在旁,也顺着桂重阳的称呼道:“周家妹子,我们赶集,过来寻桂秋说几句话,你先去忙。”

周丁香应了一声,道:“桂大哥、桂小弟你们坐下说话,我先回灶上去了。”说话的功夫,已经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兄弟三个坐下,桂秋盯着桂重阳上上下下看看好几遍。

当年“九丁之变”时,桂秋还不记事,所以对于那个罪魁祸的族叔并没有太大怨憎,只是打小听着爷奶诅骂,也没有什么好印象罢了。

“四叔也回来了?奶说没什么?”桂秋好奇的反而是家里众人的反应:“小堂弟都这大了?那边的四婶也跟着回来了,那表姑怎么办?”

血脉天伦,没有不认的道理,可一顿棒子应该是免不了的吧?

这小堂弟看着就与自家不是一路人,四叔达了?是衣锦还乡,还是其他缘故?小堂弟身上带了孝?生母的?回来的到底是活人还是灵柩?四叔是不是借着丧妻的机会想要“叶落归根”?当年四叔偷银子离家出走时,比自己还小,才十五,还没成丁,今年也快三十了。

桂秋心里有各种疑问,只是碍于桂重阳在,不好直接相问,便转弯抹角的问。

“四叔……去年没了,四婶在重阳小时候就没了。奶没说什么,表姑高兴长房有香火,说以后要供重阳读书。”桂春道。

桂秋听着,眼神亮,道:“重阳会读书,读的怎么样?能不能考中童生?”后一句已经迫不及待直接问桂重阳。

桂重阳一直在留神桂秋的反应,桂家因桂远过了十几年苦日子,难道他就不记仇、不迁怒?怎么是毫无疑惑,直接就接受的意思?

满心疑惑,桂重阳还是带了几分谦虚道:“后年或可下场一试。”

童试分三场,县试、府试年年有,院试三年两考。过了府试是童生,过了院试是秀才。

今年是永乐二十年,明年永乐二十一年是乡试之年,没有院试;后年桂重阳出孝,又是有院试之年,要是顺当的话一年下来一个秀才就到手了。

“几分把握?”桂秋追问道。

桂重阳见他满心期待的模样,心里掂量了一下,道:“院试还要看运气,县试、府试却是不怕的。”

国人向来讲究谦虚,桂重阳这话让别人听了就是不知谦虚,会惹笑话,可实在是他小脸一本正经,话说出来也不似儿戏。

桂秋磨拳搽掌道:“你才多大,只要过了县试就成。不用担心家里,以后我与表姑一起供你读书。”

桂重阳吓了一跳,这“化敌为友”也太快了些。

就听桂秋拉着桂春道:“大哥,前些日子端午节赛舟,县尊老爷召了县学学生出来作诗写字儿,梅家那小子得了第一,县尊老爷直接奖了十两银子让他买书。那可是十两银子,家里攒几年也攒不下,一诗就得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日子想要好起来,不能不读书!师傅也说了,寒门难出贵子,想要真正过好日子,还得转换门楣。就算小堂弟只得了童生,下一辈出一个秀才,再下辈出个举人,日子就起了了。不说别人,梅家不就是这样?”

这兄弟两个的性情到底不同,桂春是真憨实,脑子不太灵光;桂秋这则是个心里有数的,看得也比桂春长远。

桂春不赞同道:“谁家日子都是一步一步过起来的,哪儿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就算重阳读书,也不能将这些都压在他身上。他还小呢。”

桂秋道:“我也没想着就等现成的,我会跟师傅好好学手艺,以后也会慢慢赚钱的。”

桂春点头道:“还是踏实点好,旁人好是旁人好,咱们不羡慕。都说梅晟是文曲星下凡……不好比的……”

桂秋也不与桂春争辩,偷着对桂重阳挥了下拳头,最口型“加油”。

桂重阳没有点头,开口道:“二哥,你既晓得读书的重要,有没有想着重新回学堂读书?你与春大哥不是也跟着姑姑开蒙,只是后来在耽搁了?学费的话,你不要担心,我爹留了些银钱给我。”

桂秋闻言失笑:“我哪里是那块材料?能将字认识全乎,就已经是费老力气了。小时候觉得做账房威武,想着识了字儿以后长大去学做账房,听着算盘声我就欢喜呢。”

可是账房与厨子还不同,厨子是个体力活,身边又需要杂工,做三五年学徒打杂总能学到一二;账房却是能做一辈子,有几个原意带学徒的?

不等桂重阳再开口,就听旁边有人道:“好呀,你只喜欢做账房,不喜欢做厨子是吧?哼,回头我跟爹说去。”

是周丁香端着两碗面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戏谑这一句。

桂春听了不安,桂秋已经跳起来,作揖求饶:“以后我管你叫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遭,那是我小时候的愿望,现在我就想做个好厨子!”

周丁香白了桂秋一眼,“哼哼”两声不搭理他,将面碗端到桂春、桂重阳面前:“赶了一早的路,吃一碗面垫垫饥。”

桂春站起来要婉拒,桂重阳已经起身道谢:“谢谢周姐姐,早上起得早,如今肚子里正饿了。这面闻着就香,周姐姐好手艺。”

周丁香笑的眉眼弯弯,道:“我也觉得好,只我爹说我还差得远,我早说我当是师姐的。”最后一句却是带了几分得意,对着桂秋说的。

桂秋也乖觉,立时道:“师姐哎!”

“哎!”周丁香立时应了,自己也忍不住捂着嘴直乐。

桂秋也跟着笑了,无奈中多了几分温情。

这般性子大大咧咧的姑娘,不免引得人侧目。

桂春有些见不惯这样的调笑,桂重阳却是美滋滋的旁观。

这般直爽开朗的姑娘,性子不遮不掩的挺好;黑点能保养,胖胖的好像“利子嗣”。

桂重阳只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心中隐忧散尽,明明是个小堂弟,可时刻记得自己要当组长的,开始操起当爹的心了。

正好,一切正可好。

第二十四章 皆大欢喜

不过说着几句话,又有吃面的客人过来,桂秋随着周丁香去招呼客人去了。

桂重阳与桂春坐下吃面,并不是其他桌子上那种汤面,而是两碗芝麻酱过水面。喷香的芝麻酱,劲道的面条,闻着桂重阳就食指大动。

桂春正是能吃的时候,早上吃的早饭消化的差不多,也饿了。

桂重阳与桂春吃了两顿饭,是知晓他食量的,看了下碗中顶尖的面条,拨出去半碗。

桂春要拦着,桂重阳道:“我饭量浅,总不好浪费了。”

桂春这才放开碗,桂重阳拨着拨着,现不对劲的地方,这面条最底下还有一只荷包蛋。

桂重阳不由失笑,举着荷包蛋对桂春道:“周姐姐可真是个实心人,春大哥也瞧瞧,你碗里应该也有。”

桂春拨开面看了,果不其然,底下一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

“这可怎么好?”桂春多了不自在:“又是面,又是鸡子的,太抛费了。”

桂春小时候跟着长辈在集上吃过面,总要三文钱一碗,再加一个鸡蛋,又是一文。眼前这两碗面,就要八文钱。

桂春摸了下胸口的钱袋:“都是有本的,咱们不好白占这个便宜,一会该给钱,幸好小二拿了钱,要不然只能欠着了。”

这不爱占便宜固然是美好品德,可是有时候不是占便宜,而是人情,该欠就要欠。

桂重阳这样想着,便劝道:“又不是没有明儿了,急什么?周姐姐好心请客,我们直接给钱也不大好。姑姑说家里的麦子要收了,新面好吃呢,下次来给周姐姐送些尝鲜好了。”

桂春是个听劝的,听听确实是这个道理,才开始安心吃面。

随着赶集的人越来越多,面摊上也坐满了人,桂重阳与桂春也起身给旁人让了座位。桂重阳看着桂秋忙的团团转,便拉着桂春过去帮忙。

桂春嘴巴不伶俐,就负责上面;桂重阳人心看着单薄,就在灶台旁边给周丁香打下手,有一句没一句与周丁香闲话家常。

不过片刻的功夫,桂重阳就将周家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周师傅也就是周老板,老家是山西人,年轻时来的通州,也是从学徒做起,学会了一门手艺,后来从挑挑子卖面点开始,积攒下一份家业,在这里成了家。周师傅二十七、八才成亲,儿女又来得晚,今年已经四十五。如今周家一家四口,除了十五岁的周丁香之外,还有个七岁的男孩,如今送到镇西的私塾去读书。

江家的茶楼从周师傅这里常年订购几种面点,因此江五爷与周师傅相熟。去年听说周师傅想要找给学徒,江五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二侄子,这才介绍过来,如今桂秋到周家已经小一年了。

这个集日的面摊子,是桂秋提议支的,周师傅也允了。桂秋还没有上正式学灶,周丁香却是打小就在灶台边长大的,便出来当“大师傅”。

桂重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这饭馆里就秋二哥一个学徒?没有其他伙计小工?”

现在可是三十岁就能自称“老朽”的时候,过了五十就不算短寿。周师傅自己快要五十,儿子又小,不知当先招个女婿支撑几年门户吗?怎么招起学徒来?

这里的招女婿与赘婿又不同,依旧是嫁女,不过不要彩礼,只在嫁女前讲清楚,女婿到岳家劳动几年。双方约定年限,都写到婚书上。依旧是两家人,到了年限分开过日子。

周师傅膝下有个将及笄的闺女,拒绝了镇上两户人家的提亲,又没有寻媒婆的意思,这明显是要给留女儿在娘家几年招女婿。

“一个还少啊?秋二哥可能吃了,一顿能吃四碗饭,再来一个也养不起了。”周丁香笑着说道。

听着这话,桂秋在周家的日子随意自在,才能这样放开吃饭。

桂重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师傅挑桂秋做学徒,到底是看在江五爷的面子,还是看在桂家家贫、桂秋又是次子?

家境略好些的人家,谁肯答应让儿子去半入赘?

桂家小一辈就兄弟三个,桂重阳可舍不得放出去一个,之前对周丁香的各种满意,如今就剩下了挑剔。

桂重阳又留心桂秋,取面接面之际,倒是没有逾礼的地方。

这一忙就忙到快中午,面摊子撤了,后边的饭馆开始营业。

桂重阳、桂春既到了,总要与周师傅打个招呼,便跟着桂秋进了饭馆。

一个矮矮胖胖的厨子出来,剃着一个锃亮的大光头,跟一尊黑弥勒似的,与桂春、桂重阳打招呼。

听说桂重阳是堂亲,周师傅打量好几眼,不过关注的还是桂春,拉了几句家常,问他祖父母身体可好,家里的麦子是不是要收了之类。

桂春自然是有什么回答什么,周师傅又笑眯眯的打趣:“听你五叔说过,你比秋儿大两岁,那今年也十八,家里可说起亲事了?”

桂春立时涨红了脸,吭哧吭哧的说不出话。

周师傅见状,脸上笑的越慈爱,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看来这是要订了,到时候莫要忘了给你周伯送张帖子,到时候少不得过去讨一杯喜酒吃。”

周丁香低下头,依旧“嘻嘻”笑着。

桂秋的反应却有些不对,似乎很意外桂春说亲的事,露出一丝意外与迷茫。

桂重阳旁观者清,已经看明白了,这周师傅已经将桂秋当成半个女婿,主动找机会见桂家长辈,肯定也是要探口风了。

长幼有序,桂春亲事定了,桂秋的亲事也能议得了。桂家的家境在那里摆着,娶媳妇肯定吃力,周师傅这个时候帮一把,也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周师傅心情不错,开口留桂家兄弟用午饭。

桂春忙道:“要回去了,家里还等着。”

虽还没有到麦收的时候,可周师傅是乡下出来的,晓得乡下活儿多,便也不虚留客,自己回后厨忙去了。

桂秋迫不及待拉着哥哥出来,顾不得避开后边跟着的小尾巴桂重阳,直接低声问道:“大哥怎么能说亲,那梅表妹怎么办?”

桂春惊得闭不上嘴:“什么怎么办?小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桂秋皱眉道:“当然是你与梅表妹的亲事,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不比外头媒婆胡乱介绍的强?”

“可,可大奶奶说……将梅表妹许给你的……你忘了?”桂春咽了口吐沫,不知该恼弟弟的不负责任,还是该庆幸。

桂秋翻了个白眼道:“这还能忘?可那不就是一说,也没有后来了。我晓得,梅表妹不愿意,要不然姑姑也不会一直拖着不提……”

桂春直直地盯着桂秋,见他只有懊恼,并没有别的意思,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直接说道:“是我之前想左了,没想到自己身上……我中意梅表妹,就是一直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梅家人上门了,要接梅表妹回去说亲,我不想让梅表妹走……”

桂秋使劲捶了桂春一拳:“大哥真是磨磨唧唧,这要不是有梅家,你还要继续当闷葫芦?哼,我是瞧着来了,打小就你们两个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对眼了,就瞒了我一个?”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不是真恼的样子,而是真心为长兄高兴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摆酒,到时候让丁香过去掌勺……”

桂重阳在旁看着这兄弟两个,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愁。

这,算是皆大欢喜吗?

第二十五章 “馋嘴”的小族长

从周家的饭馆离开,桂春放下最大的心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兴致勃勃地兑现前言,带桂重阳去大集上吃凉粉。

正如桂春所说,顺着往码头方向的马路两侧,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摆出去好远,看得桂重阳眼花缭乱。

有卖成衣的,有卖日杂的,有卖蔬菜鸡鸭的,少不得还有半条街是卖各色点心吃食。

桂重阳眼里看着,耳中听着各色叫卖声,心里有了计划。

这时,桂春已经找到地方,拉着桂重阳到旁边的一个摊子坐下。说是摊子,也不过是一个挑挑,上面横着一块板子,做了小吃台。

“凉粉怎么卖?”桂春开口问道。

“老价钱,三文钱一二大碗。”

“来一碗凉粉,不加蒜。”桂春对那卖凉粉的老汉招呼道。

那老汉五十多岁,身子佝偻着,衣服洗得白,可却干干净净。

老汉应了一声,躬身掀开挑子下的木桶,盛出来满满一碗蝌蚪一样的凉粉,又加上旁边小盆子里切好的红萝卜丝、黄瓜丝,点上酱油与香醋,送到桂春面前。

桂春推到桂重阳面前:“快吃,这凉粉摊子摆了十多年,是集上数得着的好吃食。”

桂重阳哪里会吃独食,取了两双筷子,塞到桂春手里一把,

“一起吃。”刚才吃了芝麻酱凉面没多久,桂重阳还饱着,不过看到新鲜吃食,还是有几分兴致。

桂春看着这碗凉粉分量十足,便也接了筷子。

老汉在摊子后看了,笑呵呵地递了个空碗过来:“后生接着。”

桂春道了谢,接了空碗。桂重阳拨了一大半过去,才埋头吃了起来。

这第一口就叫人惊艳,只因这凉粉冰凉,这大热天一口吃下去就熨帖许多。又有醋开胃,萝卜丝、黄瓜丝爽口,吃了就放不下。

兄弟两个埋头苦吃,将凉粉吃了个干干净净。

桂春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三文钱,递给老汉。

桂重阳则指了装凉粉的木桶,好奇道:“老伯,这里面有冰块?”

老汉看这长衫小少年待人可亲,便掀开木桶:“是了,这大热的天,凉粉就靠着这个存着,吃到嘴里才是凉快。”

桂重阳探头看了,木桶里面刷了桐油,里面有几块要化不化的拳头大的冰块,上面是个细布口袋,里面装了凉粉。

离了凉粉摊子,桂重阳就被卖冰镇酸梅汤的铺子吸引,眼神黏在酸梅汤的木桶上移不动。

桂春犹豫了一下,道:“想吃下回赶集再来吃。”

桂春原觉得这个小堂弟这个小大人,如今见了吃了眼馋倒是带出几分孩子气。可是今天已经吃了芝麻凉面又吃了凉粉,再吃好吃的就是遭禁了。就算是心疼小堂弟,也不待那样败家。

桂重阳忙不迭点头道:“好,下个集咱们再来看看。”

小兄弟两个本就是为见桂秋来的,如今隐患圆满解决,也到了午后,两人就离了集市,打算回木家村。

午后日头更晒,来时都坐车,没有顶着日头回去的道理。

桂重阳不待桂春开口,便摸出六文钱车资来,道:“春大哥可不许与我抢,剩下那几十文是秋二哥好不容易攒下的,可不要随便动。”

桂春犹豫了一下,道:“我吃的有些撑,要不我还是走回去?”

“春大哥别在啰嗦,难道我做弟弟的,就好看着你溜达,自己坐车回去?”桂重阳道。

桂春这才拿定主意,却是依旧劝桂重阳:“小二的钱我用了就用了,你那边是姑姑给的钱,还是别动了。”

桂重阳不满道:“春大哥这样可不对,都是血脉亲人,怎么能分远近?作甚秋二哥的钱使得,姑姑的钱就使不得?难道姑姑不是自己人?”

梅氏给的这一百文,桂重阳是记在心上了,只因真的将她敬为亲姑母,所以现在拿着就是那荷包里的钱。

桂春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着表姑不容易,头些年日夜操劳,赚的钱要奉养大奶奶,还要拉扯梅表妹,半点不顾及自己。表姑还不到三十,想要嫁人也不晚。”

梅氏知书识字,又有一手女红,还不到三十岁,只要想嫁人,并不愁嫁。

桂重阳小脸严肃起来:“这些年都耽搁了,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如今家里这样情况,也不能给姑姑预备一份体面嫁妆,能说什么好人家?说不得对方就是看中姑姑的女红,娶回去使劲使唤。”

桂春想想前些年托媒婆打听梅氏的,确实都是家贫指望梅氏赚钱贴补家用的。小堂弟虽小,可这说话却是合世情。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镇子边,就在大树下等顺路车。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一辆马车从镇子里缓缓驾驶出来。

桂春从树荫下走出来,刚要上前拦马车,就惊讶一声道:“啊?五叔!”

原来车辕一侧坐着车夫,另外一侧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江五爷。

江五爷看见两个侄子,叫停了马车,本以为两人是赶集来的,可又是两手空空,便猜测道:“这是来看小二?你们婶娘也在,上前见见吧。”

桂重阳跟着桂春上前,就见马车帘子挑开,露出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妇。

桂春是见过江氏的,忙拉着桂重阳见礼。

“好孩子,起身吧。有些日子没见你,已经是大人模样了。”江氏含笑对桂春说道,又看桂重阳:“这就是四伯家的侄儿?好俊俏的小后生。”

同样是柔声细语的温吞性子,江氏与梅氏又不同。或许是家里富裕,又召赘日子过得从容的缘故,岁月待江氏极宽厚,压根看不出比江五爷大四岁,看着就像是二十来岁。

桂重阳面对长辈的打趣,面上做腼腆状,可心里却是琢磨开了。

不对头啊,这夫妻两个有些古怪,不像是回老家做客。江氏的脖子与手上露出不健康的蜡黄,脸上却是粉白。眼光水润,可眼角带红,眼眸上带了雾气。这是哭过了,又涂了粉?

江五爷的目光在妻子面上顿了下,柔声道:“既见过了,就撂下帘子,日头正毒呢。”

江氏点点头,看了看身形瘦小的桂重阳:“小侄子还小,让他跟我一道车里坐。”

江五爷自然是没意见,桂重阳看了看前面的车夫,知晓留在车辕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满心好奇,眼珠子滴溜溜转,腼腆一笑,随着江氏上了马车。

第二十六章 物以类聚

桂重阳生而失母,跟着父亲长大,家中也没有其他女性长辈。

回乡三天,桂重阳见了好几个女性长辈。有性子彪悍的桂二奶奶,有直言快语的杨氏,还有带了愁苦的梅氏。实在是这几人的气度与桂远相差太多,桂重阳自己是“农三代”,自然不会歧视农户,可也觉得自己亲爹是“鸡窝里出来的凤凰”,行事说话与这些亲人说话实在不像。

江氏的年纪与性情,正合了桂重阳心底深处对“母亲”这个词的想象。

父亲曾说过,母亲死于产关并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她身体孱弱,本不利于子嗣,可是却依旧怀孕生下他,这就是“母爱”。

母亲当年是不是也跟五婶这样夏天也吹不得风,多说几句话就开始咳了?桂重阳抬头看着江氏,一时竟然神飞天外。

江氏之前见桂重阳目光总有探究之意,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可眼见他眼中自然而然流落出来的孺慕之意,想着丈夫提及这个孩子的身世,不由心里一软。

不说别的,桂重阳不说话时乖乖巧巧的模样,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孩子。

江氏想起自己生育艰难,看到眉眼之间与丈夫有些相似的堂侄子,也是有些移情。

婶侄两人,一个真心亲近,一个故意讨好,倒是没了生疏,一句一句地聊了起来。

桂重阳心中虽好奇江五爷夫妇的突然回乡,可也没有贸贸然问,道:“今天大集呢,春大哥带我去吃了凉粉,一颗一颗凉粉跟小蝌蚪似的,吃的嘴里冰滑爽口。婶娘吃过没有?”

江氏笑道:“是不是魏家凉粉?我小时候与姐姐她们去赶集,吃的也是她们家的凉粉。他家不仅凉粉做的劲道,醋汁也调的好,夏天吃的极开胃爽口。”

桂重阳惊讶道:“这般有口碑的生意,怎么瞧着那老伯的模样,倒不似个富裕的?这凉粉三文一碗,就算有成本,加上买冰的钱,也能剩下一半利润,吃的人也不少,没道理还这样穷苦才对。”

“没想到你小读书郎的模样,还知道买卖帐。魏家摊子生意再好,赚得也是几个辛苦钱。说来那魏老汉也叫人可怜,靠着这做凉粉的手艺,积攒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一个小铺子,儿子被人勾着去赌。如今铺子没了不说,儿媳妇改嫁,儿子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只剩下魏老汉一个人拉扯个孙子。”江氏唏嘘道。

儿女都是债,魏家只有一个儿子,将魏家折腾的伤筋动骨;江家四个女儿,加起来自然是比魏家还热闹。

之前有江氏与江五在前面拦着,前面三个姐姐姐夫联合起来算计她们夫妻两个,将家里挑拨的亲人像是仇人。

江氏因打小身体不好,经不得大悲大喜,养成平淡不争的性子,早就厌恶了家里的乌烟瘴气。

几个姐姐、姐夫算计的好,想要送一个孩子给他们夫妻两个做嗣子,继承江家的茶楼,可又防贼似的拦着孩子们与他们两口子亲近,生怕儿子被他们夫妻两个拉拢了去。

孩子亲近亲爹亲娘没错,可既是舍不得,作甚还要过给别人?等到真的过了嗣孙,凭借着他们父母不撒手的模样,那以后江家茶楼到底还能不能姓江?

江氏看出来几个姐夫的算计,在父母面前也提了一句。

江娘子是个“以夫为天”没主意的,江老爷却是认为小女儿被江五糊弄了,没等自己这个当老子的死呢,就将江家茶楼当成是自己的东西,才会开始“护食”,不仅不上心,反而呵斥了一顿。

江氏心灰意冷,不再多嘴,可心中也未尝不为家里的现状担心。如今父亲苛待江五,人都有脾气,再好的性子也有作的时候,到时候翁婿反目,高兴的只会是几个姐姐姐夫家。

这茶楼是老两口安身立命的本钱,几个姐姐姐夫心愿达成后,会好好孝顺他们吗?看着几家人为了银钱上蹿下跳,丝毫不顾手足情分模样,江氏也不敢去想。江氏性子再恬淡无争,也是为人儿女的,少不得为爹娘的养老问题担心不已。

昨晚丈夫回去提及“归宗”,一下子使得江氏看到另外一种选择。

现在三家姐姐姐夫齐心协力怼他们夫妻两个,两个夫妻两个要是退出了呢?他们下一步就不能继续装模作样了,争来争去的,江老爷也能看明白了些。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江氏这里对于自己不能生育之事对丈夫一直存了愧疚之心,可要是继续留在江家,以丈夫的尴尬身份,想要“纳妾生子”有自己的骨肉就要为人指责。

两人少年夫妻,相伴着长大的,江氏原意为丈夫退这一步。

“归宗”,回桂家。夫妻两个说了一晚上,敲定了主意。

不想今天一早,夫妻两个对江老爷提及“归宗”之时,却出了纰漏。

江老爷大骂江五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怀疑他转移藏匿了自己的银钱,激动时还要动手。江氏拦着,脸上挨了一耳光。

江老爷让女儿“休夫”,江氏不肯,使得江老爷大怒,直接撵了女儿女婿出门,什么也不许带,几乎是净身出户。

江五爷不愿意老家让爹娘跟着担心,原本打算带着妻子投奔镇子好友处,被江氏拦下:“若是那样,几位姐姐、姐夫就要怀疑咱们是故意作态,少不得又有诋毁之处。爹娘那里,也不会信了咱们真要‘归宗’,还是回桂家更名正言顺。咱们亲自跟公公婆婆说,总比外人传话过来的好。再说,我既是桂家儿媳妇,总不能一日桂家也没住过。”

江氏蕙质兰心,说的体面,心中是对桂家的情形不放心。过去虽见过两次,可都是客客气气的,具体什么为人秉性还要看看。

江五爷的年岁与辈分在这里,要是“归宗”,少不得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上面要孝顺老人,下边要拉扯侄子们。要是桂家人可亲可敬,这是一个相处法;要是桂家人不识好歹,那自又是一个相处法。

江氏并不是想要争什么高低,也不是自私只顾着夫妻两个过好日子,实在是被几个同胞姐姐闹得,对于骨肉至亲,也不敢尽信了。

江氏有这样的小心机,就不厌桂重阳的小聪明,听着他话里话外套话,像个小大人似的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摸了摸他的头,道:“婶子与你五叔两个被‘净身出户’了,镇上也没有落脚处,只能回老家。”

桂重阳本就是这样猜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摇头道:“镇上住惯了,怕是五婶会住不惯村里。村里各家各户都是自给自足,想要买什么都要往镇里去,不方便呢。”

江氏有些怔住,这小重阳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夫妻两个回去?是不是桂家也防着他们夫妻两个?丈夫离开桂家十二年了,桂家还有丈夫的立足之地吗?

第二十七章 江五归宗

木家村没有秘密,等桂重阳等人乘坐着马车到了桂二爷爷家,村里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江五又来了。

男子改姓,是背弃祖宗,极丢人现眼。村里的人即便羡慕江家守着个茶楼日子富裕,可是也没有几个会真的尊重江五。

随着那个少男的归来,这桂家每天都要上演大戏,不知道今天的热闹是什么?

虽然有不少村人好奇,可也只是好奇罢了。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再大的热闹看了也不能当饭吃。

只有梅童生与梅秀才父子,疑心生暗鬼,知晓江五又回来了,不免猜测起来。

“桂家是什么意思?搬来江五作甚吗?”梅秀才的心跟着悬了起来。他经常往来镇上,知晓江五是个交际广泛的。要没有江五找人,那个桂家的小崽子也不能越过杜村长落户。

可江五作甚会帮那个小崽子?两人虽是堂叔侄,可中间隔着几条人命,与仇人无益。

梅童生也有些不安:“不会是穷疯了,真想要银子吧?”

梅秀才皱眉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怕他们真的狠下心来。”

“那怎么行?真要打官司,你的名声,晟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梅童生有些着急:“都是顺娘那个死丫头,女生外向,尽偏着桂家,这守了十几年活寡不说,如今还要养便宜儿子,拐带着朵丫头也跟家里不亲近。不能这样干等着,要不然趁着他们还没动手脚,带几个人去‘接’朵丫头回来?”

这里的“接”自然不是客客气气的接,少不得要先行一步抢人,为的是“釜底抽薪”,不让桂家打着梅朵的旗号上状子,也是为了将梅朵压在手中做人质,好让梅氏有所忌惮。

梅秀才想了想道,还是摇头道:“那可真要撕破脸了,就怕顺娘那丫头死性,现在他们就算要告,并没有说实证,可要是顺娘刚性起来真有个万一,那可是逼死人命,就要真的坏了名声。”

“束手束脚,真要给他们银子不成?”梅童生烦躁。

梅秀才阴着脸道:“在等等看,桂家要真是图财,也是先与咱们商量。”

*

杜村长家,杜村长的大胖脸也跟吃了屎似的难看:“就是这个江五,不懂规矩,直接帮桂家那小子落了户!这才几天,又回来了,他还想要做什么?这是摆明车马给桂家撑腰?真是不要脸,一个童养婿,平日里旁人看在江老爷面上叫他一声‘五爷’,还真当自己是老爷了?”

昨天梅氏父子在折戬而归,杜村长并没有露面,可是桂重阳当众拿出了户籍,这也是间接打了杜村长的脸。

按照杜村长的本意,在桂重阳落户问题上肯定要卡住的。就算最后点头,也要将桂重阳调教的乖顺了才行。谁会想到,平日与桂家并无往来江五会插上一脚,直接寻人帮桂重阳落户。

“江五到底想要作甚?江老爷是摆设不成?”杜村长心中有鬼,未免不安。

李氏在旁听了,陷入回忆。她嫁进桂家五年,也算是看着桂远、桂五长大的。在她的印象中,堂小叔子桂五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同样是读书,桂远读成了书呆子,性子怯懦;桂五却是个腰子正的,为人又活络不刻板。

当年桂五才十一岁,因为侄子重病无银子医治,就到江家自荐,成了“江五”;如今江五开始频繁出入桂家,会不会又什么需要他做主的地方?

“桂家不会真的与梅家打官司吧?”李氏再想不到别的,想到这个可能。

“哎呀,那可不行,梅家父子没什么,可不好影响了晟小子!”杜老爷带了几分激动道。

李氏抿了下嘴,有些不高兴:“老爷怎么就念着梅晟,也不想想咱们七郎。”

“真是妇道人家,头长见识短,就是为了七郎,我才更留心梅晟!七郎只有兄弟一个,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以后独木难支。我熬了半辈子,羡慕死旁人有兄弟绑缚。先头的几个闺女,嫁得早,寻的都是普通人家,以后给能老七做助力的少。六娘这里,我是认准梅晟了。”杜村长胸有成竹道。

李氏皱眉:“可二娘嫁的梅秀才,这姊妹两个嫁叔侄,也差了辈分。”

“不过是姻亲,这有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好地女婿人选,就因为是姻亲家的,就让出去不成?就是梅秀才那里,怕是不敢让侄儿这的联姻高门。明儿我去同他说,早日订下来,不用他出分家银子,我给他们小两口出银子安置。”杜村长之前只觉得十拿九稳,并不着急,可眼下怕梅家真的这个时候闹出官司来,影响梅晟前程,少不得也要提前知会梅秀才一声。

*

桂二爷爷家,桂二奶奶站在大门口,拉着江五的手,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江氏,颤抖着嘴唇道:“儿啊,这是真要回来了?”

江五点头道:“是,儿子今日带媳妇归宗!”

桂二奶奶神色恍然:“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老是做这样的梦,梦里的情形同现在一个模样。”

江五回握住桂二奶奶的手:“儿子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娘,我回来了。”

桂二奶奶含着泪笑了:“好,好,回来的好!”

桂二爷爷站在旁边,也是难掩激动。

杨氏在旁边,也跟着红了眼圈。看着江氏身体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杨氏上前扶住:“回来就好,今天总算能踏实叫你一声弟妹了。”

“二嫂。”江氏福身。

杨氏拉住:“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赶路累了吧,快去屋里歇着,我这就去预备饭。”

江氏道:“我给嫂子打下手。”

杨氏摆手道:“不用不用,弟妹好好歇歇缓缓,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再添两道菜就行。”

桂二奶奶听到,转过头道:“春儿,去杀鸡,你五叔五婶回家来了,今天这是大喜的日子!”

“哎”桂春应了一声,去后院抓鸡去了。

桂重阳识趣,不愿意打扰一家人骨肉团聚的场面,可是这父母儿女散的骨肉亲情也让他鼻子酸。

眼不见心不烦,桂重阳跟在桂春屁股后边,去看桂春杀鸡去了。

第二十八章 第一笔支出

晚上炖鸡,养了两年的小公鸡,平日里喂养的精心,足有三、四斤重。加上剥好的毛栗子,炖了满满一大盆,又有腊肉炒芹菜、醋溜白菜、拌茄泥、炒菠菜粉,加上腌苏子叶,凑成了六道菜。

过年也不过如此了。

杨氏又用了纯白面做了香椿面,这是合了“上车的饺子下车面”,也是给离家回来的亲人接风洗尘。

分了两桌,炕桌子上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江五与桂春、桂重阳;外屋地上摆了小桌,是杨氏、江氏、梅氏与梅朵。

桂二奶奶看着儿子,移不开眼;桂二爷爷喝起过年祭祖剩下的烧酒,面上也柔和许多。

桂春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不是他不孝顺,想要推卸奉养老人的责任,而是亲叔叔的出赘是他最大的心事。眼前这个叔叔只比他大五岁,却是他最信服的长辈。

桂春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奄奄一息,家人求告无门绝望之际,是十一岁的小叔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出赘换回来五十两银子。

当时桂二爷爷、桂二奶奶几天没合眼,杨氏将桂春抱在怀里,翻来覆去的说:“你这条命是你五叔换来的,你心里要记恩,往后好好孝顺你爷你奶,不要让你五叔在外不安心。”

桂春只有六岁,打那以后一日也不敢忘。

换做其他人家,已经长成十一岁可以立足的儿子,一个是才六岁又卧病不起的病孙子,没有谁会选择舍了儿子留孙子。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再看重长孙,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做不到这点。是江五自己走出那一步,用前程与姓氏给侄儿换一条生路。

这一顿饭,吃的老两口极开怀,都围着江五说话,桂春与桂重阳完全被无视。至于桂春去镇上寻桂秋说的“正事”,眼下老两口也顾不得。

桂二爷爷喝多了,拉着儿子的手不放,最后是被江五亲自服侍着躺下。

家里的屋子够住,或许冥冥中盼着儿子有回来的一日,江五之前住过的屋子还空着。只是十多年不住人,不能直接住下,桂二奶奶就叫江氏与跟杨氏,留了儿子在上屋。

夜色渐浓,桂重阳与梅氏姑侄也要回前院老宅。

临回去前,桂重阳悄悄将杨氏叫到一边,递过去一个荷包。

杨氏哪里肯收,连忙摆手:“这使不得。你那银子别动,莫要胡乱花了,留着买地是正经!”

桂重阳道:“那银子没动,这是别的。五叔五婶刚家来,总要添置些东西,二伯娘收着,省的家里为难,五叔五婶也不自在。”

小叔子与弟妹“净身出户”,杨氏心中也愁,不过依旧不肯收银子:“家具收拾收拾也能用,其他我们再凑凑,总不能用你一个孩子的钱使,那成什么了?”

“难道侄儿不姓桂?又不是没有钱,作甚还让大家跟着愁?伯娘再这样见外,侄儿可没脸再过来吃伯娘的饭了。”桂重阳耷拉下小脸道。

杨氏素来是个痛快的,见桂重阳真心实意拿钱出来,而又是眼下家里最需要的,便道:“那要说好了,这钱算借的,回头家里有余钱了再还你!”

桂重阳点头,杨氏这才收了荷包。

荷包并不重,杨氏想着既是借钱,还是数目分明为好,就打开荷包。

荷包不大却压手,里面没有铜钱,只有十来颗银豆子,比黄豆略大,比蚕豆小,每颗有二三钱重,加起来有两三两银子。

杨氏道:“真是小巧精致,叫人舍不得兑开,明儿量了重我**儿打欠条给你。”

桂重阳苦笑:“哪里用如此?”

杨氏正色道:“亲兄弟、明算账,不能含糊着,省的以后伤了情分。伯娘看出来了,你这孩子是个手松的,你爹也是个粗心人,又哪里是能带孩子的!可以后你要支撑门户,做顶梁柱,可不能再这么手松。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穷。你回来了,以后置地修房娶媳妇,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可不能再这样大手大脚。”

桂重阳老实应了,才从僻静出出来,正好与梅氏打了个照面。

梅氏没有说什么,对桂重阳点点头,带着他与梅朵告辞离开。

等回到桂家老宅,到了堂屋时,梅氏叫桂重阳稍等,打梅朵先进西屋后,低声道:“好孩子,你做得对,这个时候不能干看着。你爹亏欠二房太多,以后你能帮扶就帮扶,能补偿就补偿。“

“嗯,侄儿晓得。”桂重阳郑重点头。

“老爸”欠下的债太多,自己先从身边人还起。

梅氏欣慰的点点头,道:“我那还有些钱,等你五叔户籍的事情办利索了,就让他帮你在镇上寻个学堂。学费你不要操心,姑姑过几日去镇上接个大活,收了订金就差不多了。你那五十两银子,可不能再动,不管是置产还是有其他打算,那都是本钱。”

桂重阳面上点头应了,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是不是拿出来的银子少了?真的看大家继续过穷日子吗?

梅氏似乎看出桂重阳的纠结,摸了摸他的头道:“重阳,不管你是想要当好族长,还是想要当春儿、秋儿的好堂弟,都要记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那样才是真正对他们好。”

桂重阳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是耿直的杨氏,还是略带哀愁的梅氏,都是聪明女子。她们妯娌两个都猜到桂重阳的银子不止五十两,可是并没有因此不满或惦记,反而不约而同的教导他。

桂重阳心里暖暖的,因见二房骨肉团圆产生的酸涩也散去。

*

梅朵在西屋等得着急,一晚上没人提桂春与桂秋兄弟之间的“谈判”结果,这可是关系她的终身。

待到梅氏留桂重阳在堂屋说话,梅朵便以为姑姑问的是此事,忍不住站在门口偷听,可堂屋姑侄两人说话声音低,也听不真切。

待听到梅氏提到“春儿、秋儿”后,梅朵就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下推门出来,道:“秋二哥怎么说?”

第二十九章 小族长的疑惑

梅氏愣住。

桂重阳眨了眨眼,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梅朵这才晓得误会了,方才这两人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不由面上滚烫,朱转身要进屋。

桂重阳见状,忙道:“秋二哥说了,没将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晓得你不愿意,要不然姑姑也不会一直拖着不提。”

桂秋的话没有什么不能对梅朵说的,可这些话总不好让桂春来转述,桂重阳便如实说了。

梅朵眉头先是一松,随即又担心道:“秋二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即便不能成夫妻,两人也是打小一道长大的,以后还要做叔嫂,梅朵难免忐忑。

桂重阳摇头道:“不像,秋二哥还埋怨春大哥墨迹呢,还说以后摆酒,就让他师姐来掌勺。”

到底是自己的亲事,梅朵早已羞的不行,听明白了个大概,便轻声道:“劳烦表弟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飞快地回了西屋。

留下梅氏,却是若有所思道:“师姐?周师傅家的闺女?既是秋儿的师姐,那该不小了吧?”

“今年十五了,比秋二哥小一岁,打小也跟周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现在都能上灶了,这才让秋二哥喊她师姐呢。”桂重阳道。

对于周家与周丁香,桂重阳十分纠结。他既是庆幸出来这么一个人,解除了桂春兄弟与梅朵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可是想着周师傅的打算心里又否定周家。

如今桂家不是穷的吃不下饭,桂重阳回来了,连江五爷都要归宗,怎么能让桂秋继续走江五爷的老路。可看着桂秋与周丁香同家人一样,谁晓得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他乐意呢?

周师傅是有儿子的,所以他就是招赘也与江家不同,不去让桂秋改姓,也不会将家产留给女儿、女婿,多半是留女儿、女婿在周家几年,在儿子长成前支撑门户。

周师傅的儿子今年才七岁,这个年限的最少也要十来年。十年之后,桂秋带着老婆孩子回桂家,重新开始?到时候桂家早已翻天覆地模样,桂秋没有付出,直接坐享其成,江五爷与桂春这样的至亲或许能体谅,江氏与梅朵也能体谅吗?

看着桂重阳十分为难模样,梅氏担心道:“秋儿那里可是有什么不对?”

桂重阳皱眉道:“周师傅似有意招秋二哥为女婿,不知道五叔晓得不晓得。”

梅氏想了想,摇头道:“不会是你五叔的意思,之前你没回来,长房也没人呢。”

听梅氏提起这个,桂重阳按捺不住心中疑问,道:“姑姑,西桂不是有三房吗?怎么没听大家提三爷爷家的状况,三奶奶……是走道了?”

这女子“走道”就是改嫁的意思。

梅氏点点头道:“你三奶奶是家中幼女,性子软绵了些,又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就听了娘家的劝,带女儿又走了一家。”

桂重阳听了,心里沉甸甸的。

当年抽丁可是“二抽一”、“三抽二”,三爷爷家没有儿子,只有他一个男丁,本应该是免抽的,最后出丁也是因丢了旁人家的银子,只能自家的男丁顶上凑数。桂三爷爷与桂爷爷年岁差十几岁,是长兄抚养大的,兄弟情分深厚,可他对得起兄长,却对不起妻儿。

“小姑姑,今年多大了?”桂重阳徒然生出一种紧迫感。

养在亲娘身边是好的,可到底是继父家里,要是婚嫁不容易,可是一辈子的事。

“比你打将近三岁,今年也十五了,冬月的生日。”梅氏道。

桂重阳闻言,精神一震。

律法规定,男十六、女十四可成亲,可实际上女子通常及笄后才出门子,眼下是五月末,距离冬月还有半年,自己要在小姑姑及笄前找到她,名正言顺的为她撑腰。

时间不早,姑侄各自回房。

元宵慵懒的躺在炕头,看也不看桂重阳一眼。

桂重阳往炕上一倒,搂了元宵在怀里:“你这没良心的,枉我一直惦记你,央了表姐送鸡汤泡面给你。”

元宵后腿一蹬,猫爪子直接踩在桂重阳脸上,转身给桂重阳一个猫屁股。

桂重阳伸手将猫爪子抓在手中,另外一只手摩挲着元宵的肚皮,赔罪道:“我错了,这几日忙,才没顾得上你。明儿再进城,我买小鱼干给你。村子周边不少麦田,听说这些地方雀儿多,等逮着了,炸雀儿给你吃,那不是你最爱吃的。”

被摩挲了舒坦了,元宵才乐意搭理桂重阳,“喵喵”两声。

桂重阳却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元宵似有些好奇他的安静,转过头,滴溜溜的圆眼睛望过去。

桂重阳轻声道:“爸走了半年了,不知道在下边找到娘没有……我好想他们,做梦都想,可他们转世投胎,还能记得我吗?”

*

门外,梅氏因见知晓桂重阳吃素,怕他不顶饥,特意冲了碗面茶过来,却是正听到桂重阳提父母这一句。

梅氏心中酸,她与桂重阳一样,都是没有了爹娘之人。

屋子里,桂重阳感怀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又雀跃起来,兴致勃勃:“元宵,你说梅家父子害不害怕,五叔回来的巧,正好与昨天的事对上了,怕是他们爷俩要睡不安稳,要不要明儿再吓唬他们一下?”

桂重阳脑子转的飞快,梅家父子的软肋就是“名声”,之前已经压了他们一次,就能压第二次,可也不能逼的太狠了,这个度要掌握好。

门外梅氏不由失笑,这孩子人前跟小大人似的懂规矩处事也周全,可孩子就是孩子,会想念爹娘,也会调皮捣蛋。她放重了脚步,上前扣门道:“重阳,歇下没?”

桂重阳翻身下地,开了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

“这是什么?”桂重阳好奇地望向梅氏手中的食碗。

“面茶,小米面炒熟做的,上面是芝麻酱。”梅氏道。

桂重阳晚上用的少,已经有些饿了,接过香喷喷的面茶,低头看了眼闻到味道急得“喵喵”叫的元宵,找来猫碗,一人一猫,一人半碗吃了个干净。

没有了父母,可自己还有元宵与其他亲人,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不是吗?木家村不错,有亲人,也有对手,可梅家也不当是桂家的仇人。当年,梅童生也死了一个儿子,“老爸”的债主中,还有梅家。

不过一笔是一笔,可以分开算。桂重阳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 乳臭未干的小族长

江五爷想要“归宗”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与江氏的户籍帖子还在江老爷名下,得先从江家迁出,再拿着桂家的帖子迁入。因为他是带着妻子出来,并没有与江家决裂的意思,还要重新补一份婚书。

事情过了一夜,江五爷估摸着江老爷的火气也该散的差不多,就想着再往西集镇一次。

其实这个时候,本应该是家里长辈出面,与江老爷去商谈相关事宜,可桂家二老一个腿脚不便,一个是妇人不好出面,因此去与江老爷谈条件的还得是江五爷自己。

“五叔,带了重阳去,重阳可能说哩,连梅童生、梅秀才两个都被他给说住了。”桂春建议道。

桂二奶奶在旁道:“春儿也跟着去。”

昨日还没留意,早起给儿子端洗脸水时,桂二奶奶看到儿子脖子上的被打到的淤痕。饶是再感激江家,可这都动手打人了,桂二奶奶也来了心火。

让桂春与桂重阳都跟着,也防着江老爷再动手。江五爷是江老爷的女婿,自是不好反抗,两个小的却不会眼瞅着叔叔吃亏。

江五爷听了忙摆手道:“又不是去打架,带这些人做什么?我会好好好与岳父说的,娘就别担心了。”

桂二奶奶哪里放心的下,直接拍桌子道:“万一呢?我同你爹养你十多年,半根手指头都没落到你身上过,可舍不得你去挨别人的打!”

“娘说什么呢,我都说了,就是不小心刮了下。”江五爷带了几分央求道。

知子莫若母,桂二奶奶见儿子眼神往旁边扫,就晓得他是顾忌江氏,怕江氏心中不舒坦。

这到底谁是媳妇,谁是当婆婆的?自古以来都是媳妇看婆婆脸色过活,到自己家却颠倒过来,桂二奶奶也跟着不自在起来,轻哼一声道:“我怎么说不得?难道媳妇就不疼你?”

江氏自然而然接话道:“媳妇再疼五爷,也比不过婆婆。这世上,能掏心掏肺待自己好的,除了亲爹娘旁人都要靠后。”

桂二奶奶听着顺耳,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方才是心疼小儿子,说话才带了抱怨,没有顾忌到小儿媳妇,倒像是做了一把坏婆婆。可就算儿子归宗,这之前的恩情在,儿媳妇也不能当寻常儿媳妇待。这要是那样的话,桂家就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杨氏旁观者清,看出婆婆与弟妹的相处模式不太对,客气是客气了,可也透着生疏,不似一家人。这婆媳相处,且有的熬,最怕男人夹在中间瞎说话裹乱。

杨氏这样想着,就拦下还想要说什么的小叔子,道:“快去镇上吧,早去早回。对了,莫忘了去了老宅,带了重阳小子。”

江五爷点点头,道:“我带重阳去就行了,春儿在家里吧,爹不是说今儿去麦田看看,让春儿走一趟。”

桂二奶奶闻言不赞同,还要再劝,江五爷已经冲着妻子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桂二奶奶见旁边站着不算稳当的江氏,道:“身子不好就在屋里好生歇着,又不是外处,谁还能挑理?”

明明是好意,可说出来依旧带了烟火味儿。

江氏赔罪道:“是媳妇身体太不中用了些,平白让嫂子多受累了。”后边一句,却是对杨氏说的。

家里多两口人,饭都要多煮半斤,菜也要加大分量,江氏操持不了家务,这些少不得都落到杨氏头上。

侍奉老人,照看小的,都是为人媳、为人母应份之事,可却没有当嫂子侍奉弟弟、弟媳妇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搁在别人家里,遇到江氏这样的废材妯娌,怕是早就要闹了;搁在杨氏身上,却跟桂二奶奶一样是个记恩的,别说叫她做两顿饭给江氏,就是做一辈子,杨氏也心甘情愿。

*

桂家老宅,桂重阳与梅氏姑侄正用早饭。萝卜丝粥,高粱面窝头,配上一碟腌芥菜丝,就是饭桌上的全部。就是元宵大爷的猫碗里,也是盛的萝卜丝粥,上面还有掰碎的小块窝窝头。

眼见梅朵习以为常的模样,桂重阳就晓得之前吃的都是客餐。他并不是没有吃过粗粮,小时候就吃过栗子面窝头。可那是加了牛乳鸡蛋,又加油、加糖,吃起来松松软软。现在手中的高粱面窝头,却是硬的跟死疙瘩似的,十分有嚼劲。

桂重阳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可吃饭的度还是慢了下来。梅朵用了一碗粥了,桂重阳这里才啃了两口窝头。

梅氏看在眼中,却没有说话。不管桂重阳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家里条件就这样,只能适应。毕竟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那才是大开销,供出个读书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以后家里少不得要勒紧肚皮。

梅氏这样想着,又有些不忍心,琢磨着那两亩盐碱地种了二亩高粱,是秋冬口粮;后院有五分地,之前种了麦子,眼看就能收了,往年都要卖了,今年还是不要卖了,留下来与粗粮两掺吃。收了麦子的园子,还能再种一茬糜子。糜子面不中吃,却能做面茶,昨晚的面茶重阳很喜欢吃。

桂重阳使吃吃奶的劲儿,啃了小半个窝头,就觉得嘴巴里不对劲,放下窝头用舌头顶了一下,吐到手心一颗小白牙。

桂重阳呆住,梅氏见他半口血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倒水给他漱口。

梅朵看着桂重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之前还装小大人似的,可乳牙还没褪完。

桂重阳只觉得生无可恋,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就算没长满满口牙也差不多,最多只剩下最后一对大牙没换,他却是只换好上下门牙与侧牙八颗,还有二十颗牙要换。唯一庆幸的就是门牙长全了,不用露出一个黑洞。

见好好一个精神少年成了霜打的茄子,梅氏不由心疼起来:“快放下窝头,姑姑给你冲面茶去,吃那个,省的再硌掉牙。”

梅朵也收了笑,安慰道:“有人牙换的早,有的换的晚,我这最后的大牙,也是头两年才换。这是上牙,你拿着一会儿去扔炕洞,这样牙才长得快。”

桂重阳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丢牙齿的习俗南北倒是差不多,下牙掉了丢屋顶;下牙掉了丢炕下,不同的是南边没有炕,是丢在床下。

江五爷与桂春进来,正听到梅朵这一句,都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嘴巴闭得紧紧的,呜呜,好像自己越没有威严了,这样不对。

第三十一章 辣眼睛的江老爷

江五爷与桂重阳从桂家老宅出来,桂春跟在后头,带了几分不放心道:“五叔,真的不带我?可万一江老爷恼了要动手,重阳还小不顶用……”

桂重阳不满道:“刚才春大哥还嘱咐我好好护着五叔,怎么这会儿又觉得不顶用?”

桂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顶用不是那个不顶用……”一着急越笨拙,说不清楚。

江五爷摆摆手,失笑道:“又不是去打仗,行了,莫要再啰嗦!”

到底是没有带桂春,江五爷带着桂重阳启程。

桂重阳没有忘记梅家父子之事,故意带江五爷绕道,特意从梅家门口经过。

“这是要做什么?”江五爷有些不解,低声问道。

桂重阳低声道:“狐假虎威!”

叔侄两个站在梅家不远处眺望,梅童生正站在院子里刷牙,抬头就看了个正着。本就怀疑江五爷回村子的用意,见了江五爷如此,梅童生越不安,连忙招呼儿子:“老二,你瞧瞧是不是江五,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梅秀才脸色也不好看,怀疑桂家勒索与真正遇到勒索是两回事。那个桂重阳不懂事,江五也不懂事?还是真的要与梅家斯皮脸?

梅童生已经咒骂道:“小兔崽子,这是真的盯咱们梅家了!”

梅秀才寒着脸道:“之前还当这小儿胡闹,没想到他又拉来江五。不对,或许压根就不是小子的主意,桂家怕是记着仇呢!”

梅秀才当年休妻另娶时,就没有给桂家留缓和余地。两家就是那个时候决绝,再无往来。

梅童生跳脚道:“桂家还有脸记仇?咱们家可是没了你大哥、你堂弟两个壮丁,没让桂家人偿命都是咱们厚道,休了他们家闺女怎么了?两条人命在中间横着,还要让我外孙从桂家女肚子里出来,做梦!”

院子外,桂重阳走近,站在梅家大门口,眺望里面屋舍院子,看得津津有味。

梅童生耷拉着脸,踱步过来,怒视桂重阳:“桂家小儿,你来老夫家门口作甚?”

桂重阳“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前面的几间半新不旧的青砖瓦房,道:“我来看看院子,若是尊父子无力补银子,用着院子顶也成。听说这是姑奶奶与姑爷爷当年盖的,以后姑姑在这里养老正合适。”

梅童生只觉得心火直冒,尖声道:“小子狂妄,想要图谋旁人家产不成?”

桂重阳惊讶道:“老亲家是不是用错了成语,不是该是‘物归原主’?”

文人最是要脸面,梅童生侵占兄弟家产的事做的,却是听不得,不由得面红耳赤,气的“呼呼”喘粗气,更想要骂人。

江五爷旁观,看着桂重阳有意激怒梅童生,向前两步,将桂重阳隐隐地遮住。

梅童生果然恼羞成怒,伸胳膊要动手。

江五爷面上一寒,不等他拦着,梅秀才已经拉住父亲胳膊。

梅秀才用眼神安抚情绪激动的老父亲,随后转身望向江五爷,颇为亲近模样:“小五,好几年没见你了,近日可好?”

江五爷叔伯排行第五,兄姊叫他“小五”,梅秀才用的是昔日称呼。

江五爷牵了牵嘴角,不冷不热道:“尚好,劳烦梅相公惦记。”

梅秀才跟热络几分:“既到了门口,就进来吃杯茶?”

桂重阳在旁,看着梅秀才前倨后恭模样,越警醒。这是什么意思?打“人情牌”?想要糊弄住江五爷?未免太小瞧人。

江五爷仿佛没瞧见梅秀才的热络,眼神也往院子里的扫了扫,漫不经心道:“今日有事,就不叨扰了,以后少不得有上门的机会。”说罢,与梅秀才拱拱手,招呼着侄儿,翩然离去。

梅童生咽了口吐沫:“老二,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梅秀才阴沉着脸,神色狰狞道:“这桂家是铁了心要钱了,也不怕银子烫手!“

*

“调戏”了梅氏父子一番,桂重阳只觉得神清气爽,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江五爷见了,未免觉得好笑:“作甚这么厌恶梅家人?”

江五爷已经听爹娘说了,这个侄子打着为父亲还债的名义归乡,这梅家论起来也是“九丁之难”的苦主。

桂重阳轻哼一声道:“一码事一码,谁让他们黑了心肠,贪财不说,还半点人情味儿都不讲,欺负姑姑与梅表姐。”

要是没有他们逼迫,梅氏说不得早已正常嫁人,不用借嫁人之名避难桂家;就是梅朵这里,就算失了生父,也会跟着亲娘长大,不会成了孤儿。

江五并没有劝阻什么,只是提醒道:“莫要逼的太紧了,这父子两个不是好东西,要防着他们使阴的。”

桂重阳道:“只是先吓他们一吓,人命官司,可不是那么好沾的。之前我不过是叫了个价,如今就等着他们‘还价’了。”

该梅家父子掏的嫁妆银子,桂重阳要;梅朵的婚事处置权,桂重阳也要。桂重阳还小,不怕真的出入衙门;梅家父子敢吗?

不过是“小儿无赖”,可手段却是管用。

江五爷见桂重阳胸有成竹,就不再啰嗦了。

遇到桂重阳这样的“无赖小儿”,梅家父子头疼;遇到江老爷这样的“无赖老儿”,头疼的就是江五爷。

江家客厅,江老爷下巴抬得高高的,恨不得用鼻子眼对着人。

江五爷带了几分感伤:“爹……”

江老爷摆摆手:“别叫爹,要走就痛快走,谁会留你不成?不过亲兄弟还明算账,你我既是两姓旁人,还是将这账目扯干净的好。”

江老爷已经信了几个女儿女婿挑拨,认定江五是“以退为进”故意用“归宗”来下吓唬辖制自己。他既是气恼,又是心灰。气恼是养了江五十几年,还养不熟;心灰的是小女儿女生外向,为了男人,抛弃父母。一直养在身边的小女儿如此,几个早已出嫁多年的女儿还敢指望她们真的孝顺?

没有儿子,真能指望闺女养老不成?自己闺女都靠不着,自然也就不用指望外姓的女婿,与其被当成老糊涂让儿女糊弄,还不如守着银子,都是实打实的。

江老爷堵着一口气,拿起手边算盘,一边扒拉,一边振振有词“我们好好算算账,你十一岁就到了江家,吃喝嚼用,四季衣裳,处处都是钱。按照一年十两银子的花费,十二年就是一百二十两。当年那三十两银子,是你为江家养婿的身价银子,如今你既要家去,这笔银子也当退回来。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归宗’,还要带四娘,少不得要补婚书,这聘礼银子也当记上。我并不多要你的,便也按照三十两银子算。自打你到江家,我就带你在身边,亲自教你用算盘、记账目,比外头的经济师傅用心的多。如今我能教你的都教了,你也早就出了师,这学徒礼是不是也当补上一笔?一年四季谢师礼按照四两银子算,十二年就是四十八两。别的琐碎,我也不耐烦与你细算,就算这四笔,加起来拢共二百二十八两银子……”

桂重阳坐在江五爷下,看着侃侃而谈的江老爷,只觉得辣眼睛。

眼前这个情景,作甚这么眼熟呢?

第三十二章 戏份不对啊

桂重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后背挺得更直了。

江老爷这账算的没毛病,倒是自己先前在梅氏父子面前说的有些含糊,要是也跟江老爷一样说的有理有据,梅氏父子会更心虚的。

眼下,桂重阳就有些心虚。

要是江老爷一味胡搅蛮缠也就罢了,如今这有条有理的,倒是让人心里不落忍。自己是不是不该挑起堂叔“归宗”的念头?将心比心,招了个童养婿给自己养老,亲儿子似的待,又手把手教了本事,最后养成了却走了,这委实不厚道。

桂重阳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垂着脑袋,觉得自己之前行事有挑唆江五爷忘恩负义之嫌;一个则是理直气壮,江家大的矛盾是江五爷与江氏无子。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江家的矛盾越来越大,最后少不得亲人反目,如今这样也算好的。

桂重阳还在纠结,江五爷已经起身,双膝跪地,给江老爷磕了三个头。

江老爷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转身道:“行了,写字据走吧。”说罢,人已经转过身,佝偻着肩膀,走了出去,留下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别说江五爷跪在地上红了眼圈,就是桂重阳旁观心里也不是滋味。

旁边几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看来江老爷并不是临时起意,在见江五爷就有了决断。

桂重阳低头扶江五爷:“五叔,女婿是半子,以后又不是不走动了,有孝顺江老爷的时候。”

江五爷点点头,走到一边,提笔写了借据。

嫌隙已生,不是一时的不舍与愧疚就能弥合,这一步总要走的。

江老爷没有再出来,出来送户帖与江氏生辰八字贴的是江太太。

江太太双眼红肿,难掩憔悴。

“娘。”不同于在江老爷面前的镇定,江五爷迎上去,流露出一丝委屈与脆弱。

江太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拉着江五爷的袖子哽咽道:“我的儿,怎么就到了这一步?这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你爹老糊涂了,你别跟他计较。”

江太太三十岁生的江四娘,今年也是快六十的人,是个身形娇小,面容慈爱的小老太太。

江五爷忙拿了帕子给江太太擦泪,道:“娘,我与四姐不走远,回乡住一阵子还回镇上。旁人家的女婿是半子,咱们家的是一整个的。娘养了我十二年,爹教导了我十二年,我这辈子都是你们老两口的儿子。”

“那怎么能一样,你们以后又不在家里住,丢下我们两个老的过清净日子去。”江太太依旧哽咽道。

“娘要是不嫌我们烦,我们就常回来;娘想要出去溜达,就隔三差五去我们那里住几天。”江五爷道。

江太太叹气道:“好孩子,到底委屈了你,都是你那几个姐姐不好,我怎么就生了那几个孽障!”

江五爷摇头道:“娘别这么说,这世上人心,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爹娘的骨肉,姐姐们也有孝顺之心。”

江太太依旧是叹气,将户贴与江四娘的生辰帖交给江五爷。

直到这时,江太太才留意到桂重阳似的,道:“这位小哥儿是?”

“是我的堂侄,前几天才从南京回来的那个。”江五爷道。

“是个齐整孩子。”江太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道:“奶奶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去买糖吃。”

桂重阳望向江五爷,见他点头,方上前双手接了,身子一顿,随后道:“谢谢江奶奶。”

这荷包一上手,桂重阳就察觉不对劲,沉甸甸的,硬邦邦的,十分压手,摸着不像是铜钱。

桂重阳长得白净,行事乖巧,十分可人疼的模样。江太太想起前两天听江五爷提及的侄儿丧父失母回乡之事,不由心下一动。

江老板不满江氏与江五爷无子,怕产业传到外人手中;江太太却是只剩下慈母之心,担心起女儿以后的养老。

只是眼下不是提这个的时候,江太太便按捺住满心担忧,亲自将江五爷与桂重阳送了出去。

直到离江家远了,桂重阳还如坠梦中:“五叔,这就结了?”

针锋相对,反目成仇呢?

这戏份不对啊。

江五爷带了惆怅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也为难,归根结底还是我有了私心,他们老两口都是极好的人。“

前一天不是还“净身出户”,打打杀杀吗?

这大人的脾气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变化的太快?

桂重阳虽依旧是觉得意外,却也没有继续纠结此事。

正如江五爷之前对江太太说的,江家老两口对他有养育教导之恩,能平和解决当然是最好。

桂重阳四下里瞄了瞄,眼见无人,将江五爷拉到一边,将荷包递了过去:“五叔,给你。”

“既是老太太给你的,你就收着。”江五爷摆手不要。

“才不是给我的,不信五叔就打开自己个儿看。”桂重阳神秘兮兮道。

江五爷打开荷包,不由愣住,里面是一对金灿灿的金手镯。金手镯上面刻了菊花纹,连头把头是寿桃模样,分量十足,这一对加起来十分压手。

这是江太太五十岁大寿时,江老爷给妻子在银楼打的,用了九两金子,取得是长寿久久之意。江太太这些年一直戴着,江五爷自然是一眼认出来。

江家不过是小富之家,这对金手镯是江太太最贵重的饰,自然不会真的拿给亲戚家的孩子做买零嘴儿的零花钱,这是老太太背着丈夫贴补给女儿女婿的。

江五爷将荷包收了,一直到进了衙门,都没有再说话。

看到师弟再来,钟小吏有些意外。他看了下跟来的桂重阳,道:“可是户籍有什么不妥,是村里刁难了?”

江五爷摇头道:“不是重阳的事儿,是小弟又要麻烦师兄。”

江五爷拿出两份户籍帖子,一份江家的,一份桂二爷爷家的,说了“归宗”之事。至于需要记档的婚书,因为要有媒妁为证,需要后补。

钟小吏十分意外,却依旧为江五爷高兴:“恭喜师弟,总算是走出这一步,接下来就可以准备明年的童试,老师要是晓得一定十分欣慰。”

其实钟小吏也好奇江家为什么会痛快放人,不过那毕竟是师弟私事,万一有不好对人言说之处问了就是为难人。他便熄了好奇心,痛快地帮江五爷销户、落户。

从这时起,江五爷夫妇的户籍落回桂家,江五爷就又成了桂五。

*

江家上房,老两口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江太太方道:“四娘既从招赘改为出嫁,那是不是也当补一份嫁妆?前面那三个妞子没偏没向,每人出门子时都是二十四台嫁妆,十亩地,二十两银子压箱钱。”

江老爷冷哼道:“还要什么嫁妆?一两金十两银,有了金镯子,足以顶她姐姐们一副嫁妆了,还要什么嫁妆?”

江太太没有应声,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开始预备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一枚小种子

从衙门出来,桂五一直沉默,并没有因改回祖宗姓氏就露出雀跃与欢喜来。

桂重阳只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开口道:“五叔,不是要准备明年下场吗?用不用去寻个学堂?”

县试没有什么难度,桂重阳虽不知桂五学问,可有钟小吏的话在,倒是对他并不担心。

学堂有的时候不单单是为了学习,还有一个朋友圈。桂五之前是养婿。又是经营买卖,是一个关系圈;以后读书应试,则是另外个朋友圈。

桂五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寻个学堂,却不是给我,而是给你。你正是当好好读书的时候,既已经安置下来,就莫要耽搁了。我这边你不要惦记,明日给老师送帖子去拜见,以后有时间请他指点一二就是。”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找什么学堂,改日我直接带你去见老师。”

桂五的老师姓袁,在镇东头开一家私塾,招收小学生坐馆。

这被学堂的话岔开,桂五的精神略好了些:“春儿年纪也到了,亲事不能再拖,也该将家里房子收拾收拾。”

桂二爷爷家的房子还是当年杨氏进门前修缮的,虽说比桂家老宅的土坯房好些,是贴了砖面的,可也十多年,风吹雨淋,也比桂家老宅好不到哪里去。

桂重阳一听,精神一震:“五叔,老宅的房子也要修一修吧。”

不是桂重阳嫌弃老屋破败狭小,而是受不得里面的潮虫蚂蚁,才睡了两天,后背大腿上已经咬了好几个小疙瘩。

桂五却没有立时反应,反而想了想摇头道:“老宅房子年头太久,木材都朽了,要是修的话得换屋顶与窗户。那样耗钱多,还不若重起屋子。”

桂重阳立时痛快道:“那就重起屋子!”

村里的宅基地都大,老宅虽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厢房,可前院院子宽敞,除了一侧是鸡舍,另外一侧开了菜园,加起来有大半亩,加上屋后园子的半亩地,前有足有一亩半地,足够一个盖一个两进院子的面积。

是的,要两进,这几天每天进城,在村里穿过,桂重阳早已瞅着杜村长家的四合院眼馋。

桂五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十一岁就自己做主入赘,自然不会将已经十二岁的桂重阳还当成孩子,便道:“梅家那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梅家父子还罢,贪财无良,得罪也便得罪了,可梅家还有个梅晟,如今就在官学读书,今年才十四,去年的‘小三元’。“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这梅晟是论起来还是当年“九丁之难“的苦主,也是”老爸“的债主之一:“五叔认识他,人品如何?”

桂五摇头道:“打过两次照面,还真不大了解。倒是自打去年他中了‘小三元’,家里有待嫁小娘子的人家都使人打听,将梅童生父子两个查了个底儿掉,查出许多不妥当处,真心心疼闺女的人家都熄了嫁女的心思,倒是梅晟这里并不曾有什么劣迹,是刚学话就开始读书。因为是亲祖父开蒙,并没有送到外头私塾,下场前并不曾为人所知。一直到去年下场,才一鸣惊人。”

桂重阳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头:“梅晟他娘呢?”

十三年前“九丁之难”,梅姓死了两人,一人是梅氏之兄、梅朵之父;一人是梅童生长子、梅晟之父。

梅童生为了银钱,在出事后将守寡的侄媳妇给卖了,那守寡的儿媳妇呢?

“梅晟他娘不是别人,正是我老师袁先生的女儿。你姑爷爷当年与老师是同窗,一直交好,想要做亲家。表叔不爱读书,老师没看上,选了在读书上略有天分的梅大。师姐得了产后症,在梅晟半岁的时候就没了。”说到这里,桂五想起一件事:“当年杜家搬过来没有多少年,根基还不稳,就看上了梅家,不过慢了袁家一步。却是不死心,没等师姐下葬,就叫媒人上门,不知怎么说通了梅童生,当时礼都下了。老师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梅家,与梅家断了往来。后来梅大出事,杜氏就嫁给了梅二。”

梅二当时已经娶妻桂大姑,为了娶杜氏,自然就要先休妻。此事不知是梅家主动,还是杜家提出的,都是踩了桂家一把。

虽说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可桂五想起当时桂家所受欺凌,依旧愤愤。

梅晟是“别人口中的好孩子”,科举上又是个“潜力股”,桂重阳自然不愿意平白得罪了他。原本以为梅童生的贪婪与不事生产,要是有儿媳妇守寡,说不得为了银子也强嫁了,要是那样的话此事就是梅家隐患,就不要担心梅晟会一味护着祖父与叔叔。

不过即便梅童生父子没有做到那一步,有梅家与杜家在袁氏治丧时联姻,这也是一枚种子。要是梅童生父子不知趣,在桂重阳警告后还想要打梅朵的主意,那桂重阳少不得要给那枚“种子”松松土,浇浇水了。

叔侄两人再回到木家村,沿途村民已经是见怪不怪。

谁有那闲工夫老关注别人家的事,这几日天气晴好,正是麦收好时节,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割麦的事。

桂重阳直接随桂五去了桂二爷爷家,江氏站在门口,等候丈夫归来。

桂五看到,忙快走几步,扶住江氏,嗔怪道:“外头日头还足呢。”

江氏抿嘴笑道:“正是日头足,才出来晒晒,要不整日里屋子里猫着,骨头缝里都霉了。”

夫妻两人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话,默默对视,虽没有开口,却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桂重阳在旁,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没地方落,忙移开眼。

桂二奶奶提着菜篮子从后院出来,看到儿子回来,大踏步过来:“这……说的可顺当?”

桂五放开妻子,上前接了桂二奶奶手中菜篮,点点头道:“我回镇上就去岳父岳母那里拿了户籍,就去县衙落户,都办得妥妥当当,就是还需要补一份婚书,上面要有媒妁之名,少不得要娘张罗。“

桂二奶奶将小儿子上下看了好几圈,确定他全须全尾的,才松了一口气,道:“都包在娘身上,不用你们再操心,过两日张罗两桌酒,也给你们补个礼,让你媳妇见见亲戚长辈。”

桂五忙道:“娘,不用。”

江氏也道:“娘,真不用了,等过些日子侄儿成亲,我们再见客也不晚。”

“那怎么行?”桂二奶奶坚持道:“家里日子不富裕,也不能重新给你们办喜事,两桌酒总要摆的,没有让你鸟悄进婆家的道理!”

桂五与江氏还要再推,桂二爷爷推门出来,拍板道:“别墨迹了,就按你娘说的办!”

第三十四章 去杜家吧

桂二爷爷虽沉默寡言,却是一家之主。他既是开口,桂五与江氏便只有听得份。

桂五又提及屋子修缮之事,桂二爷爷皱眉,这回拍板的换成了桂二奶奶:“中,麦收后就拾掇!”

桂春、桂秋都大了,马上说亲娶媳妇,这屋子早晚要收拾一下。

就是杨氏听了,也只有欢喜的,转身进去东厢,出来时手中捧着一个钱袋,递给桂五道:“嫂子这里攒了些钱,虽不顶什么,也凑个数。”

桂五哪里肯收,杨氏就道:“小五要是不收,就是嫌钱少了。”

这话都说出来了,桂五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收了。足有一贯钱,都是一百一串串好的。串钱的麻绳有新有旧,这一贯钱存了好些日子。

桂五心里想了想道:“当年盖房子用的是松木房梁,杨木窗门。如今房梁好好的,窗户门就不行了,就换个窗户门,屋顶的瓦片也补一补,算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桂二奶奶点头道:“家里还有两贯钱,麦收还能再换几个钱,凑凑也差不多。木头不用外头买,直接从林地伐就行,早就留了不少大树在里头。”

桂二奶奶家的好田早卖了,只剩下六亩下田与还有几亩没什么出产的林地,只能种些谷子高粱,所说的麦田是指后院院子。她们家是倒数第一趟,后边没有人家,园子就扩的大,足有小一亩,除了一小块种菜,其他都种了麦子。

桂重阳看着一家人为了修缮屋子的几贯钱商量,就去看江氏。江氏与桂五表面上“净身出户”,可江氏手腕上带了镯子,头上戴着两只玉钗,加上之前江太太给的一对实心金手镯,这夫妻两个实不像是没有银子的。

江氏老实地站在丈夫身后做乖巧状,并不插嘴,既没有鄙视婆家穷酸,也没有热血上头大包大揽,是个极有分寸之人。

江氏察觉了桂重阳的注视,望了过去。昨天路上桂重阳说村里不好,她还误会是不欢迎他们夫妻回去,后来才现想多了。

桂重阳接下来,说的就是在西集镇上置产之事。并没有因为江氏在,就提防什么,直接说了自己买屋子,在镇上上学时可以歇脚;又怂恿桂五一起买,叔侄两个做邻居,也省的外人相欺。

桂重阳没有说自己有多少银子,也没有问桂五有多少银子。既没有轻视桂五夫妇被“净身出户”,也没有窥视探问桂五私财,而是笃定桂五一定会有能力在镇上置产。

桂重阳对桂五的尊敬是自内心,江氏自然是感觉到了,对这个外侄倒是多了几分真心疼爱。

眼见桂重阳颇为无聊的神色,江氏安抚的点点头。

“村长那里得走一趟。”桂二爷爷道。

不管桂家与杜家有什么私怨,杜村长毕竟是村长,桂家可以越过他办户籍,可却必能一直避开他。每年交税、徭役都要经过村里,鱼塘、林地名义上村产,实际上也是村长在打理。

桂五点头应了,桂二爷爷又抬头招呼桂重阳:“重阳也一道过去。”

桂重阳自是无话。

用人办事,没有空着手的道理,要不然落到村民手中,就是桂家人不知礼了。

桂二奶奶便喊桂春抓一只鸡,随后提着这只鸡,桂二爷爷带着儿子、侄孙往杜村长家去了。

路上,就有村民主动招呼桂二爷爷。

桂二爷爷也停下脚步,应答一二。

桂重阳的身份,这几日该晓得都晓得了;可桂五一连三天都在村里出没,就有人好奇。

“这是小小子?回来窜门子了来?”有人好奇探问。

桂二爷爷道:“小小子带着媳妇回家住了,过两日补酒,老哥过来吃一盅。”

“哎,一定过去,正馋酒呢。”那人有些意外,依旧笑眯眯的应答。

一路上,这样的对话两、三次。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宣告,宣告曾为养婿的桂五回家了。

桂二爷爷拄着拐杖,腰身却挺得直直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模样,可是嗓子都清亮了不少。

十三年前的事,使得不少村民疏远桂家,家里女人也不让孩子们与桂家孩子玩;可是略微年长些的村民,都敬佩桂家老一辈的人情与人品。

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有遭难的时候,可是像桂二爷爷、桂三爷爷这样舍家舍命为了兄弟的能有几个?大家嘴里骂着“二傻子”,心里不是不羡慕。

说话的功夫,祖孙三代已经过了村中大榕树,来到杜家门口。

杜家就是大榕树附近,两进院的青砖大瓦房。与村里各家篱笆墙不同,杜家用青砖砌墙,五尺多高,两扇黑漆大门,也端为气派。

待叩门声响起,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苍头开门,打量着桂二爷爷几个:“几位是?”

实在是眼前这组合奇怪,老的像村民,小的似城里来客,这又提着只大公鸡,老苍天拿不准。

“俺是村西桂家的,来寻村长说话。”桂二爷爷道。

老仓头让几人稍等,进去通报去了。

桂重阳低声道:“这是杜家下人?”

桂五道:“对外说是表亲,一直干得下人差事。不单单刚才那一个,是一大家子,还有个儿子,帮杜村长打理庄子,如今孙子一辈的也跟你差不多大,跟在杜七身边。还有一家子,男人打理镇子的铺子。”

桂五虽才从西集镇回来,可对于杜家的事却知之甚祥?

桂重阳心下一动,不由去看桂五脸色。

桂五面色平静,四下里打量杜宅,眼里却是一片森寒。

杜家是三十年前才搬到杜家村的外来户,自然不会初来乍到就盖这么大的宅子招摇;这宅子是十三年前建的,就在桂家接连死了六个成丁、杜村长成了村长后。

如今大家提及当年的事,只知道桂村长教子不严、桂远混账坑爹,有几个知晓杜村长在里面的小动作?

*

杜家上房,杜村长坐在炕上,不紧不慢吃茶。李氏在旁,有些坐立不安:“这样叫他们等着好吗?”

“有什么不好?哼,直接在衙门落户籍,他们有种也直接去镇上过活啊?不是还要回村里刨食,总要落到老子手里。就是要让他们晓得,回到这木家村,就是我说了算,是虎他得趴着,是龙他得盘着!”杜村长带了几分得意道。

*

杜家门口,一个大胖团子停下,看着桂二爷爷几个,待看到桂五手上提着的大公鸡,晓得是过来送礼的,好奇的问:“你们是哪家的,怎么不进屋?”

第三十五章 善良胖团子与阴险杜村长

不怪桂重阳诧异,实在是眼前这个人身高不过四尺,可横向也得有三尺半,脸上跟了面的大馒头似的,白白胖胖,将五官都积得不真切。

这是怎么吃,能吃成这个模样?

尤其是这胖团子身后跟着个背书箱的小厮,十来岁年纪,麻杆似的,映衬着这大胖团子更加肥硕。

桂重阳满脸好奇,待到桂二爷爷与桂五这里,望向大胖团子的目光则有些复杂。

见几人不应声,那大胖团子刚想再问,那小厮连忙拉了拉,低声道:“少爷,他们是桂家的。”

大胖团子立时熄了声,白白嫩嫩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尴尬:“那……那你们等着……”话音未落,便飞奔的进了院子,倒是不显笨拙。

桂重阳还莫名其妙,待看到桂二爷爷与桂五神色,心下一动,小声道:“五叔,这就是杜七郎?”

桂五点点头道:“我在镇上见了两次,就是李氏所出的杜七郎。”

当年“七丁之难”后,桂大之妻李氏连热孝都没守,就让娘家接了回去,随后嫁进了杜家。十月怀胎,生下的就是杜家独子杜七郎。

“十月,确定是十月吗?”桂重阳莫名有些紧张。

守寡的大伯母改嫁也就改嫁了,可这生孩子的时间是不是挨的太紧了?

桂二爷爷叹了口气,桂五道:“当时你二爷爷、二奶奶也怀疑过,可日子对不上。杜村长是个精明的,真要有不对,不会白吃了这个亏。”

桂重阳松了口气,这杜家不善,杜桂两家总要对上的,要是这大胖团子的血脉存疑,到时候难免叫人束手束脚。

*

杜家上房,杜村长拉着胖儿子,满脸心疼:“怎么瘦了,可是学堂里吃不好?晚上杀鸡,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大胖团子,也就是杜七郎撅着嘴闷闷不乐:“爹,我不吃,大家都笑话我胖哩!”

“哪里胖了,这不是正好,莫听那些穷鬼的酸话。“杜村长自己就是个胖子,自然觉得儿子随爹,胖的富态正好。

李氏在旁,慈爱的看着儿子。

杜七郎犹豫了一下,道:“爹,桂家来人了,还在大门口等着。”

杜村长随意摆手道:“急什么,就叫他们等着。”

李氏将杜七郎当成心尖子,看他神色不对,立时横眉竖目:“可是桂家人胡吣了什么?”

杜村长也面带霜寒。

杜七郎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是……”

李氏越急切:“到底是什么?”

杜七郎耷拉着脑袋,闷声道:“是学里同窗笑话咱家不知礼……”

杜七郎十二岁,没有功名,本没资格在县学读书。是杜村长花了大银子以借读送进去的,可读书人最是清高,自然见不得这些,大家都年轻气盛,很有几个人看杜七郎不顺眼,以戏耍他为乐。

一个乡下土财主的儿子,自然也无需忌惮什么。待将杜家的事情查个底掉,玩笑话就升级,从嘲笑杜七郎痴肥变成嘲笑杜家家风不正。

杜七郎到了知耻的年纪,虽知晓同窗是恶意,可也有自己的判断。

大明不禁女子在再嫁,可再嫁女子多为亡夫守一年孝;守了望门寡的女子,也多半如此行事。

杜家主母李氏连给先头丈夫“烧七”都没守,没几日就该嫁的;杜家次女杜二娘也没有给亡故的未婚夫守孝,得了丧信后,立时嫁入梅家。两个女子没有守孝,是不知礼,杜家与桂家原本是姻亲,却趁乱娶了姻亲家隔着辈分的孀妇,这就是不厚道。这孀妇进门就有孕,要说两人没有奸情谁信?

杜七郎刚才知晓客人是桂家人就不自在,就是因为在他既读孔孟之书,在心里也不认为自家父母就是对的。只是爹娘是爹娘,也不是他当儿子能指责的。

“那些兔崽子是嫉妒咱们家有钱,才瞎比比这瞎比比那,你听了就当放狗屁,还放在心上不成?”杜村长也受过读书人的轻视,想起来都叫人恼火。

李氏脸上则是青青白白,自然是猜出儿子吞吞吐吐不好说的那些话大致是什么,多半还是因自己热孝时改嫁之事。

杜七郎忍了忍,还是说道:“爹,别叫桂家人白等着了,村里人瞧见不好。”

杜村长只觉得心里堵,可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杜七郎下去梳洗去了,杜村长才抚着胸口道:“七郎性子绵软,在外头尽受欺负,没有人看着不行,一会儿我就去梅家寻梅童生,将六娘与梅小子的亲事订下来。成了正紧姻亲,梅晟那小子以后也会看顾七郎一些。”

李氏不满:“难道现在就不是正经姻亲,那梅小子冷心冷肺,还真是养不熟,又向来招摇。就是七郎这里,说不得也是受了他的牵连,才会挨人欺负。”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考试的成绩不能作假,得了第一就是第一。

夫妻两个都觉得晦气,可还是不愿意违了儿子心意,杜村长摆摆手,打老苍头出去带人。

李氏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看看七郎。”说罢,挑着帘子进里屋去了。

*

桂重阳跟着两位长辈进来,见到的就是跟弥勒似的杜村长。

看着这肥硕的体型,与方才那大胖团子如出一辙,肯定是亲父子无异。被晾在门口两刻钟,桂重阳以为这杜村长肯定是跋扈张扬之人,没想到是个和气的胖子。

“刚才在后院,来的迟了,就诸位久等,快快坐下。”杜村长倒是热络,看不出与桂家有嫌隙的模样。

杜村长看看桂五又看看桂重阳,笑呵呵道:“桂二哥,这是五小子?倒还是小时候模样,斯文秀气,怪不得江老爷爱若亲子;这小的就是桂老哥家老四的儿子?这看着倒是跟城里小公子似的,混不似咱们这样家里能出的孩子。”

听着都似夸奖的话,可都不能细琢磨。

桂重阳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一个城府深胖子,没想到先有晾人之举,后有现下的讥讽,并不是个稳得住的人。

桂二爷爷拉下脸,抬头望向杜村长。讥讽桂五那句罢了,“夸奖“桂重阳那句,可是在质疑他的血统。

“村长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俺这侄孙冒认血脉?”老爷子直接问。

桂五疑惑地望向杜村长:“村长作甚这么说?还是村长知晓我那四哥下落,不相信他能平平安安娶妻生子?说来也怪,村里谁人不知我那四哥老实本分,当年怎么就得了失心疯似的说走就走了,全不顾父母兄弟死活?“

这是在怀疑杜村长诱拐桂远了,杜村长连忙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们爷俩倒是恼了,这也太不禁说笑。”

一个外来户,能压着本地的老姓,谋取村长之位,杜村长本就不是个傻的。不管桂五还是江五,在镇上结交的人脉还在,总不好平白得罪,总要观望一二。原本能为难桂家一把的入籍之事,让桂家人自己解决了,这也给杜村长提了个醒。

不过杜村长不着急,这叔侄两人既落户木家村,就是掉到自己碗里,总有调教他们的机会。

这样想着,杜村长笑眯眯,毫不为难答应将叔侄两人记在村中丁册上。

桂重阳还好,离成丁还有好几年;桂五已经成丁,以后劳役抽丁能动手脚的地方还多,杜村长自然是乐不得。

事情办了,桂家几人从杜村长家里出来,没有人感觉到轻松。杜村长面上再和气,可有十三年前的前车之鉴在,谁也不会真的将他当成善人。

“五叔,得快点赚钱了。“桂重阳道。

桂五点点头,道:“明日我去镇子买铺子与宅子,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第三十六章 有选择的小族长

没等桂重阳回话,桂二爷爷已经呵斥道:“老五,你这是干什么?莫要惦记重阳的银子,你还有没有叔叔的样子?那五十两银子谁也不许动,留着买地修屋子。”

“爹误会了,我没惦记重阳的银子,之前重阳说要在镇子买相邻的院子,彼此好照应。我也是这个意思,想着镇子买房子的事,才这么一问。”桂五连忙道。

桂重阳跟着点头:“是孙儿之前先提的,二爷爷莫要误会五叔。”

桂二爷爷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停下脚步,盯着桂五看。

桂五被看得直毛:“爹,这又是怎么了?”

桂二爷爷紧紧皱眉:“儿子,做人要讲良心,那种丧了良心的事情,咱们不能做!”

这没头没脑的,桂五被说的满头雾水:“儿子做什么了?”

桂重阳旁观者清,看出桂二爷爷的担心,道:“五叔,二爷爷担心你密下了江老爷的银子。”

桂五这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道:“在爹眼中,儿子就是那等贪财小人?您放心,儿子的银子都是清清白白来的,是之前与旁人合伙做了些小买卖,没有几个钱,不过是勉强够在镇上置个院子的。”

“真不是从江家茶楼剩下的?”桂二爷爷将信将疑。

桂五挑了挑嘴角,道:“几家姐姐、姐夫都盯着茶楼的帐,儿子真要敢伸手,他们能看着?”

桂二爷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不该沾的东西别沾,要不然拿着也不踏实。不管怎么样,你岳父家都是咱们桂家的恩人。只看在当初那银子救了春儿一条小命,咱们就不能对不起江家!”

桂五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不仅是当初的救命之恩,就是这十多年,岳父岳母视儿子如亲子,这份养恩儿子也不敢相忘。几个姐姐、姐夫都不是宽厚之辈,儿子的意思,虽是改姓归宗,可以后还是当给那边老人养老。”

桂二爷爷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本该如此。”

桂五看着桂二爷爷神色,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就是这样计划的,早日跟爹娘交代清楚,让二老心里也有个准备。孝顺岳父岳父,也不代表就不孝顺亲爹亲娘了,可总要二老心里接受,不要存了疙瘩才好。

桂重阳在旁,听到这些只做未听见状,四下里眺望。

路上有人提着镰刀匆匆走过,桂二爷爷看了看天色,道:“明日天好,家里的麦子也收得了!”

桂重阳一听,不免雀跃:“是不是麦子下来,就能吃新白面?姑姑昨儿还说这个。”

桂二爷爷苦笑道:“每家就六、七分地的地方,能产一石多麦子就不错了,一石麦子两百五十文,这是个进账,可不好白吃了。”

桂重阳立时熄声,“入乡随俗”这个道理自己还不懂吗?自己越长越没出息了。那高粱米饭与小米饭,是诸位长辈的口粮,他们能吃的,自己怎就吃不得?好好地,惦记什么白面?

桂重阳生出几分羞愧来。

*

次日,果然天气晴好,桂二爷爷便打桂五带着桂春去前院老宅,这是要先帮这边割麦。

年年都有这么一遭,之前桂二奶奶可没有不乐意过,两家本就是至亲,梅氏是亲外甥女,帮干点活不算什么,可有了桂重阳,桂二奶奶心里就分了内外。

“死老头子,你不心疼儿孙,我还心里哩!那小崽子回来了,该干的得活也得让他干,什么都包圆了,供着让他做少爷不成?”桂二奶奶到底不忿,絮絮叨叨。

桂二爷爷看了西厢一眼,嗔怪道:“瞎说什么?就是学农,也没有一日就学会的,总要慢慢教。”

桂二奶奶翻了个白眼:“教什么?看个就是见风倒的,你看吧,指定寻了由子偷懒。”

桂二爷爷不置可否,可也没有与老伴继续磨牙。

西厢里,江氏听到公婆对话,想着已经是孤儿的桂重阳,那样单薄孱弱之态,读书都怕累着,哪里像是能干农活的?要是自己能生孩子,也比桂重阳小不了多少,心中酸涩,也莫名生出几分不忍来。

*

老宅后院,桂重阳拿着镰刀,跟在桂五、桂春身后,并没有一味蛮干,而是先观察两人动作。

桂春手脚麻利,手起刀落,一把麦子就割好了;反倒是桂五这边,动作差不多,却是略显生疏用不上力气,往往要割好几下。

桂春看到桂重阳拿着镰刀,直了腰身:“重阳别拿镰刀耍,小心割手,待着无聊就去菜地摘天天吃,那个甜。”

“天天”是一种小拇指盖大小的紫黑浆果,菜地里有一颗后就会每年都长,因为梅朵爱吃,所以这边菜园子留了几棵。桂春知道,才用那个哄桂重阳。

桂重阳满脸黑线:“春大哥,我没玩,我要学着割麦。”

桂春摇头道:“你那手哪里是能割麦的?”

桂重阳“哼”了一声:“春大哥莫非是忘了我的力气了?”说罢,弯下腰,学着桂春之前的动作,抓起一把麦子,挥动镰刀。

桂春与桂五见了,吓了一跳,生怕他割到自己,又不敢出声,怕惊了他出意外。

虽说因为第一次姿势生疏,用的力气不对,桂重阳这把麦子割得参差不齐,可还是成功了。

桂重阳拿着麦子,脸上得意洋洋。

桂春与桂五见桂重阳有模有样,并没有胡来,跟着松了一口气。

桂重阳已经放下手中麦子,又弯下腰。

桂五与桂春见他兴致勃勃模样,露出几分孩子气,不愿扫了他的兴,便没有再阻拦。

这边细说起来是六亩地,桂春动作快,没一会儿就割好一垄;桂五稍差些,也有大半垄;倒是桂重阳,后来居上,要追上桂五的样子。

桂五见了,忙道:“重阳慢着些,莫要累着了。”

桂重阳口中应着,手下却没停。不是他喜欢干活,而是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不想要再动了。

起身、弯腰、弯腰、起身,简单的几个动作,却是让人欲仙欲死;加上头顶渐渐火热的日头,使得桂重阳双脚开始打颤,汗流浃背。

桂重阳告诉自己,自己是要做族长的,不是人人都要照顾一下的小孩子。如今家里回来了桂五叔,要是他不能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以后就更说不上话。

这一口心气憋着,桂重阳跟在桂五、桂春身后,一口气将六分地的麦子都割完了。

放下手中的麦子,桂重阳一屁股做到地上,带着喘息声道:“农民不好做,以后咱们还是做地主吧……”

第三十七章 小族长的“孔明策”

等见了梅氏,桂重阳忍不住呻吟出声,并不是他装什么,而是手掌心火辣辣的疼。他心里已经将梅氏当成亲人,就忍不住要撒娇。如同小孩子摔倒时,没有大人在旁就自己起来了;有大人在旁,一定要哭两嗓子等人哄。

“这是怎么了?”梅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疼……”桂重阳可怜兮兮地伸出手。

梅氏连忙去看,就见白嫩嫩的小手上虎口处两三个黄豆大小的血泡。

“这可得挑开。”梅氏露出几分心疼。

桂五与桂春也有些后悔,不该任由桂重阳胡闹。

梅氏拿了针线,将桂重阳手上的血泡挑开,又用干净布条包好。

“给五叔也看看。”桂重阳看见桂五将右手缩回到袖子里,忙道。

众人都望向桂五,桂五失笑:“我没事。”

梅氏却是信赖桂重阳,知道他不是信口开河的孩子,依旧望向桂五。

桂五面上讪讪,伸出了右手,手心狼藉一片,几个花生大的血泡被磨破,露出里面的嫩肉来。

桂春惊诧失声,瞧着神色,显然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的手比桂重阳受伤还重。

桂重阳眼睛眯了眯,终于明白为什么江家与桂五能“和平分手”,桂五在归宗后依旧要承担江家老两口的养老。江家养桂五真是“娇养”,难得的是,享受了十几年好日子的桂五,没有忘本嫌弃家里穷,也没有贪图富贵,不求上进,只惦记江家的茶楼。

“作甚逞能?”梅氏是亲表姐,自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帮桂五清理伤口,包扎了。

桂五自嘲道:“再不活动活动筋骨,都要废了。”

梅氏道:“慢慢来,哪里有一撮而就的!”

桂重阳看桂五的血泡都在手心,虎口处有着薄茧,便道:“五叔的手是写字的手,以后还是莫要惦记这些农事了。”

桂春眼见着六分地的麦地,就伤了叔叔堂弟,十分不安,闻言立时道:“是啊,以后这些活还是我一个人就行。总共家里也没有几亩地,不用那么多人手。”

桂重阳道:“以后春大哥也不用下地,只要晓得这里面的门道,不要让人糊弄了就行。”

桂春还稀里糊涂:“庄户人家,怎么能不下地?”

桂五与梅氏对视一眼,则带了隐忧。

“重阳,你打算买地?”桂五问道。

“是啊,铺子要买,这地也要买。五叔明年要下场,耕读人家说起来更中听些。春大哥质朴敦厚,怕是不适合经营别的,打理庄田正好。”桂重阳道。

之前桂重阳对于桂春、桂秋兄弟都有安排,如今有了桂五在,倒是可以让桂春专心农事。

梅氏皱眉道:“没那么容易,且不说现下地贵,就是杜村长也不会让桂家顺理买地。”

桂重阳不以为然道:“又不是就等着在村里买,小小一个村长还能一手遮天?”

既然有关系,能绕过杜村长一回,就能绕过他第二回。

桂五一愣:“那你是打算在哪里买?南京那边文武百官北迁,好地正抢手。”

桂重阳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让钟叔叔帮忙介绍个差不多的就是。权贵看上的都是大庄子,零零散散百十来亩的未必看得上,偏生这种又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

桂重阳口中的“钟叔叔”不是旁人,就是这几日见过两次的钟小吏。他是知县衙门户房文书,不止人口迁移落户,就是土地买卖也在这里过户签红契。

桂五点了点头,这小重阳倒是会用人。想要买地,钟师兄那里确实是捷径。

梅氏与桂春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重点。

“百十来亩?”梅氏不赞成道:“太招摇了,如此一来,怕是村里人都要盯上桂家。”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恒古不变。

桂重阳道:“就是要让他们盯上,如今这世道,人人都长了一双势利眼,桂家要是依旧‘精穷’,那只有挨欺负的份。名下有了地,日子过起来,人情也就跟着走动起来了。”

不管如何,总要给村里人一个与桂家缓和关系的台阶,不能让桂家继续这样被孤立。有个不怀好意的杜村长在,谁晓得什么时候算计桂家一下,与其到了那个时候桂家孤立无援,还不如想办法现在拉村民做盟友。

江家的茶楼是西集镇第一家,都能保持的完好,不怕被人强抢吞并,这就是江家的实力。

既然都是一家人,桂重阳也没有见外的意思,在桂家立起来之前,少不得借一借江家的关系,暂时托庇一二。百十来亩地,在村民眼中是顶天,放在西集镇人眼中不算什么。

桂五还不知桂重阳心里已经盘算起江家,打破桂家与村民之间十几年的僵局。

桂五面露称赞:“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我都没想到这个。以利诱之,不错不错。”

说到底,“九丁之难”坑的都是桂家人与桂家姻亲,其他村民不过是虚惊一场。之所以村民厌恶排斥桂家,开始是杜村长与梅家的引导,后来则是对杜家的畏惧,使得他们不敢与桂家亲近。

若有了真金白银的利益,谁还会再记得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村长毕竟只是村长,能给不听话的村民穿穿小鞋,可也不会真有能力要人性命。到了那个时候,银钱壮人胆,对于杜村长的那点畏惧就不算什么了。

桂重阳得意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孔明策!”

眼见桂重阳真的要买地,桂春带了迟疑道:“重阳,要是真买地,能佃给我种不?我给你四成租,一定好好侍弄地。”

通州的地租三成半到四成,桂春说的不算少了。

桂重阳闻言一愣,转过头去看桂春。

桂春一脸认真,期待着带了忐忑。

“春大哥,那地会是桂家第一块族田,是我代我爹给家里添置,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桂重阳正色道。

桂春却是没有听明白,眼中露出迷茫:“那我还能种吗?”

“不能,我会佃出去。”桂重阳毫不犹豫。

桂春眼中的亮光湮灭,瘦瘦高高的身材也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

桂重阳道:“春大哥去做庄头,春种秋收时去查看庄稼。”

桂春这才明白桂重阳话中之意,忙道:“还是别佃出去了,我种的过来,不用白分粮食给旁人!”

桂重阳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春大哥,因为有杜家在,咱们买不到村里的田,只能买外村的。到了那个时候,就要用当地村里的佃户,那田才能养着安心。以后家里的田,我会继续置办,到时候用春大哥操劳的地方还多,不会让你闲了的。”

桂春对堂弟描述的未来依旧懵懂,可还是老实的点头应道:“你用我,我就帮你。”

在桂春心中,依旧将要置办的土地当成堂弟私产,没有那是共产的念头。

桂重阳见他不开窍,无奈摇头。

梅朵过来叫大家吃饭,听到兄弟两个对话,看着桂春的笨拙,低下头莞尔一笑。

傻人有傻福,这样挺好。

第三十八章 恶客

桂家在商量买田置产之事,梅家父子却是等的心焦。

江五已经回来好几天,又是去镇上,又是去村长家,从江五成了桂五,怎么还不来梅家谈条件?

桂重阳一个毛也没有长齐的小崽子,作甚敢毫无顾忌地勒索梅家,肯定是桂五在背后使坏。

梅童生父子都笃定如此,就越是担心桂家“狮子大开口”。

偏生桂五不是寻常农户,而是在镇子黑白两道吃得开的“五爷”。这一尊大佛镇宅,梅家父子一时还真不好小瞧桂家。

“爹,桂家要请客。”梅秀才从外头打探完消息,皱眉进来。

“不年不节,请什么客?”梅童生不以为然道。

“桂老二要给桂五与江氏补酒。”梅秀才道。

梅童生捻着胡子道:“那桂五真要回村定居了?”

父子两个对视,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莫不是桂五在镇上混不下去,才要回村里?那样的话,对于梅家来说就是个好消息。

梅童生的神色变了又变,道:“叫人去镇上打听打听,江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江五就成了桂五?要是桂五真的与江家翻脸,那就算桂五认识几个混混,也无足畏惧。”

梅秀才点头道:“儿子也这样想。这桂老二也太不讲究,爹如今打理村塾,谁家请客不是座上宾,偏生桂家要越过爹。”

梅童生翻了个白眼:“就算请你,你好意思去?以后别‘桂老二’、‘桂老二’的瞎叫,那毕竟是你前面的岳父,仔细叫人说嘴。”

梅秀才讪讪:“这不是就在爹面前念叨了一下。”

父子二人正说话,就听院子里有动静。

“亲家,在家吗?”院子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他怎么来了?”梅氏父子对视一眼,都带了疑惑,迎了出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杜村长。

杜村长穿着茧绸长衫,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使劲扇扇子,额头上汗津津。

“这还没见六月,天上要下火了。”胖子怕热,杜家距离梅家不过半里路的距离,杜村长就出了一身汗。

梅家是四合院,这院子里有动静,东厢的杜氏也听到,挑了帘子出来,见是娘家爹来了,也欢欢喜喜迎上来。

“亲家,快屋里坐,二娘将井里冰镇的西瓜捞出来切了。”梅童生招呼客人,又吩咐儿媳妇。

杜氏向杜村长问候一声,去捞西瓜去了。

眼见梅氏父子还是家常衣裳,杜村长眼睛眨了眨:“桂家不是摆酒吗?老哥怎么还不拾掇拾掇?”

梅童生摸着胡子道:“本不是一路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却是没有说到底是桂家没请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去桂家。

杜村长道:“村里这些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有大席,你我二人都是座上客,就算之前有嫌隙,可也不好破了规矩,要是桂家请了,老哥就过去吧,省的叫村里人说咱们心窄。”

梅童生原本并不觉得桂家二房请客不请自己有什么不对,毕竟两家恩怨已深,老死不相往来才是常态。可听了杜村长的话,觉得难堪起来。是啊,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正式摆酒都要请他与村长,可这次桂家单请了村长,不请自己,是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要说昔日恩怨,桂家与杜村长之间也有不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请了村长?归根结底,还是小瞧了自己。

杜村长沉思了下,道:“这桂家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是记着女儿被休的仇吧?”

桂大姑被休,罪魁祸是梅氏父子,可杜家随后嫁女进来,也不能说自己清白。

“哈?记仇?他们还有脸记仇?桂家害死了我家老大与我侄儿,拖累得我二弟、二弟妹病亡,只休了他们家一个女儿,没有叫他们偿命,真是便宜了桂家!”梅童生气愤不已。

杜村长皱眉道:“到底是过了这些年了……”

“过多少钱也不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桂家欠我们老梅家的,这辈子也还不清!”梅童生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腾”的一下起身:“他们不请我,我偏要去看看,到底是他们桂家人心虚,还是该我们梅家人退避三舍!”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当年被桂家祸害到的四家,桂家自己不说了,“子不教、父之过”自作自受,李家死了一个人,可李家借此讹了桂家一座新宅,还安排热孝中的女儿改嫁,不能说是两清,可再难也说不过去;杨家那边当家是头倔驴子,顾念妹子与两个外甥,不仅没有疏远桂家,反而能照顾的时候还照顾一二;剩下能出面作桂家,只有梅家了。

杜村长满脸为难,梅童生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杜村长嘴角动了动,面上露出无奈,跟了上去。

梅秀才自持身份,也对前岳母桂二奶奶心有畏惧,没有跟着凑热闹,摇摇头去书房温书去了。要知道当年梅家休桂大姑时,桂二奶奶拿着菜刀,差点将梅秀才这个前女婿给剁吧了。十几年过去,想起这个场面,梅秀才依旧是心有余悸。

杜氏跟着进来,皱眉道:“爹要去桂家?好好地去招惹他们家做什么?”

梅秀才不耐烦道:“就是吃个酒,还能有什么。出去出去,莫要耽搁我看书。”说罢,就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

每个读书人都有“红袖添香”的梦想,当年梅秀才那么痛快的休了桂大姑,就是因为桂大姑容貌平平,性情又随了桂二奶奶年轻的时候,爆炭似的,一句不对就呛声,堵得人说不出话,没有女子的柔顺;这个杜氏,柔顺是柔顺,却是在面上,实际上也是个霸道性子,恨不得家里大大小小都抓在手里,事事都要啰嗦,委实面目可憎。

杜氏自讨无趣,轻哼了一声,摔着门帘子出去了。

*

这会儿功夫,梅童生与杜村长已经溜达到村西头。

随着桂家临近,梅童生之前生出的怒火也熄了一半,又开始犹豫起来。桂家要是有别的倚仗怎么办?桂家人又不是傻子,空口白牙怎么就敢勒索自己?

杜村长见梅童生眼神飘,笑眯眯道:“桂家眼下有桂五,小一辈还有三个男丁,虽说单薄了些,缓上几年,这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梅童生一听,多了底气。

是啊,桂家眼下成丁只有桂五叔侄三个,一个是被驱逐的赘婿,两个是毛头小子,有什么可忌惮的?就算真的撕破脸,村里的人是会向着桂家,还是梅家?有杜村长这个亲家在,怕是头啊?

“咦?那是桂家?”

梅童生在胡思乱想,就听到杜村长惊讶出声。顺着杜村长视线望去,就见桂家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

第三十九章 贵客

桂家门口,足有五、六辆马车。

为的一辆是乘坐的,后边四、五辆上拉的都是箱笼。前面马车旁边有人骑马,在附身与马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院子里正好有人,听到动静,忙探头出来,看着来人却是面生,迟疑道:“您找哪位?”

来客翻身下马,笑着道:“跟桂五兄弟说,有贵客上门,让他出来迎接!”

那人听了,虽稀里糊涂的,可眼见门口马车的架势,这必须是妥妥的“贵客”。

桂家正房里,桂五坐在桂二爷爷下,正与几个客人说话,都是这些年依旧与桂家有往来的亲朋邻里。

听说有“贵客”到,桂五起身:“莫不是舅舅舅娘到了?我去迎迎。”

之前就给镇子耿家送了信,这是桂五的意思,不管当年两家中间桂大姑起了什么作用,两家姻亲断交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闹的。桂家当时老的老、小的小,耿家也只是寻常日子,估计也怕被沾上。

可是不能因为耿家一时疏远,就忘了之前的那些好。如今桂二奶奶有了春秋,耿家舅姥爷与舅姥娘比桂二奶奶还年长几岁,不趁着这个机会走动起来,以后只会徒留遗憾。

因此,不仅之前打桂春送信,今天正日子桂五还打桂春亲自去请,就是怕耿家人抹不开面不来。

桂二爷爷强做镇定,可眼神难掩激动。耿家舅姥爷是长兄,对桂二奶奶这个妹子当年是真没说的,就是桂家这门亲事也是耿家舅姥爷给妹子挑的。桂二爷爷心里,也极敬重大舅哥。

桂重阳原本敬陪末座,见状也好奇地跟着桂五后边出去迎客。

不想没走两步,前面的桂五就停下,转身对桂重阳道:“快去叫你五婶出来迎人,是你婶子家来人了!”说罢,大踏步而去。

总共就这么个院子,不用桂重阳去叫,西厢房的门帘已经挑开,江氏带了几分激动出来。

桂家大门口,桂五感激的冲来客道:“师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与桂五见过得钟小吏。他也不与桂五寒暄,冲着马车的方向示意,小声道:“江伯娘来了。”

这会儿功夫,江氏也快步走到门口,看着熟悉的马车红了眼圈。

桂五掩下激动,上前两步。

马车帘挑开,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是江太太。

桂五与江氏上前,扶着江太太下了马车。

江太太看着眼前陈旧破败的农家院,没有露出半点嫌弃,反而点头道:“比城里院子宽敞。”

门口小夫妻两个迎客,院子里桂重阳已经去厨房拉出了桂二奶奶。

亲家头一次上门,桂家自然不能只有小一辈出迎,总要老一辈接待。男女有别,加上桂二爷爷腿脚不便利,就得桂二奶奶出面了。

桂二奶奶面上没什么,心里也有几分紧张,两家现在虽是亲家,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家实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要是被亲家挑剔瞧不起,儿子心里怕是不好受。

江太太因打量院子,看到桂二奶奶,笑着道:“这是亲家母吧,早就想见见您,今儿终于得见了。”

桂二奶奶见这亲家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细布衣裳,头上也只是一根青玉簪,并没有披金戴银、富贵逼人,言语又和气温煦,立时暗暗松了一口气,也露出笑脸来:“早该去拜访的,老姐姐,三姐是我们桂家的恩人,老婆子会拿她当亲骨肉待,老姐姐放心!”

江太太拉了桂二奶奶的手:“老妹子莫要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话,没得外道了,是两个孩子的缘分。咱们当爹娘的也没有别的盼头,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桂二奶奶点头应和道:“是,孩子们好就好。”

两个老亲家虽是初次见面,可一个性子直爽心无城府,一个待人宽厚有心交好,看起来似乎没有半点陌生。

桂重阳对江家夫妇印象破佳,见两位老太太打过招呼,便也上前见礼。

江太太见他黑了一圈,倒是有些意外,道:“黑了,不过小小子没有不淘气的,在外头多动动身子骨也结实了,可要避着点日头,省的闹暑遭罪。”

桂重阳老实应了,桂五指了他,对江太太道:“是前几日非要逞能割麦子,黑了一圈不说,手心也磨破,这几日不敢沾水。”

江太太脸上带着几分心疼来,却是没有说什么不让桂重阳不要下地的话,只道:“慢慢学,别着急,老五也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桂五说的。

这几日桂家割麦子、伐木,都是户外的活儿,桂五是主力,自然也晒黑了一圈。江太太不好直接说桂五什么,才借着桂重阳说话。只是老太太是明白人,知晓不管这叔侄两个以后如此,现在既回到村里,入乡随俗,免不了农事。

“就忙这几日。”桂五笑着道。

江太太指着那几辆装箱子的马车:“今儿你们既补酒,这亲事就要有亲事的样子,总不能叫四娘光着身子进桂家。这是四娘的嫁妆,同她三个姐姐一样的例,二十四台嫁妆,十亩地,二十两压箱银。”

这嫁妆可委实太丰厚了,就是村里最富裕的杜村长家嫁女,也没有这个数。

众人齐齐望向后边的马车,桂重阳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足有六辆,上面的箱子摞得高高的,加起来明显不止二十四口。

就算江氏几个姐姐是二十四台嫁妆,可是里面有几台是家具,眼下江氏的嫁妆没有家具,应该是一时凑不齐。

“娘,怎么这么多口箱子?”桂五问出大家心中疑惑。

“前三辆马车拉的是嫁妆,后面两辆马车拉的你与四娘的日常用的衣服物件。我都给你们收拾了,以后也省心。”江太太道。

老太太之所以收拾的这样利索,不是彻底将女儿女婿赶出门,而是怕以后上面几个女儿、女婿争产越来越厉害,将四娘夫妻两个在江家的私物也看成囊中之物,到时候扯皮说不清。

江氏是幼女,又是留着招赘守灶的,打小就娇养,足有两车的私物;桂五这里,是江家夫妇唯一抚养过的男丁,当成亲儿子待的,不仅吃穿周道,书本玩意儿这些也样样不少,十来年下来,也攒下一马车的东西。

“这也太多了!”桂二奶奶素来是个好强不爱占便宜的性子,即便知晓这是江家贴补给女儿、女婿的,儿媳妇与儿子作为晚辈只有受的,可依旧是手足无措,满心不安。

江太太笑眯眯道:“都是日常用旧的东西,不值什么,留在那头也白闲着。”

桂五与江氏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看夫妻两人眼睛都水润了不少。

众人注意力都被几辆马车吸引,桂重阳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有些迟疑,低声问道:“五叔请了梅童生?”

桂五摇头道:“两家早没了往来,请他来作甚?”

桂重阳冲着东边扬了扬下巴:“不请自来,这是来者不善啊!”

第四十章 桂秋的发现

来者是客,即便心中再不喜梅童生,桂五也没有在门口撵客的道理。又因为有梅氏的关系在,这梅童生眼下也是桂家长房的亲家。

桂五便转身吩咐桂重阳看着卸车,自己迎了出去。

“杜村长,梅夫子。”桂五拱手。

桂重阳能叫梅童生“亲家二老爷”,桂五却叫不出来。从桂大姑被休回来的那天,梅家与桂家二房就断了姻亲,不能再算是亲家。

梅童生气势汹汹过来,看到眼前的一溜马车又没了底气,虽依旧端着读书人的身份,下巴扬得高高的,可也没有说出什么难听话,略点一点头算是回应。

杜村长的视线从马车上收回,脸上笑得越和气:“不能白吃酒,我得随个份子,好沾沾喜气!”

既是补办酒席,这也是应有之意。

桂秋原本在厨房帮忙,因大门外人手不足出来卸车,桂重阳就空了下来。

桂重阳一直留意杜村长这边,听到杜村长的话,就去拿了纸笔,候在一边,上面正是今日的随礼单子。

杜村长探头看了,看到上面字迹不俗,称赞道:“好字,好字,后生可期!”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银元宝,充当礼金。

要知道乡下随礼不过几十文,能掏出银子,不管多重,都算是重礼了。

杜村长一边递银子,一边看桂重阳反应。

桂重阳也不着急接银子,眼睛瞟了一眼,口中道:“杜村长,随礼金纹银一两。”

说对了。杜村长笑容有些凝结,原本眯成缝的眼睛看了眼桂重阳,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停顿了下,随后才移开视线。

梅童生跟在杜村长身后,却是后悔不及。他只记得桂家请客吃酒之事,早忘了还要随礼,如今荷包里倒是有几小串钱,是压荷包充门面的。要说这铜板去镇上吃了喝了,他也不心疼,可是给桂家,却是肉疼。两家早没了人情走动,明显是有去无回吃亏的事,他怎么会愿意?

桂重阳却似不知梅童生窘迫,拿着礼簿站在一旁,做等候状。

桂五正侧身到一旁,请客人进院子。

杜村长没有先走,转过身来等梅童生。

梅童生被几双眼睛看着,使劲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摸出钱来,递到桂重阳面前:“上礼!“

桂重阳看着梅童生的手心,面不改色,边写边念道:“梅夫子,随礼金十文!”

铜钱有几种串法,一贯一串的,一百文一串的,还有就是眼前这十文一串的。

门口那些出来帮抬箱子的乡亲,都支着耳朵听着,听到这数字都有些意外。谁都晓得梅家供出两个秀才,日子向来节俭,梅夫子出去吃酒,礼金给的都是村里最低的份子,可那也是二十文钱起,怎么到了桂家就又减半?

如今一斤肉都要八文钱,拿着十文钱出来吃席,这梅夫子越吝啬了。

桂重阳写完才接了铜板。

梅童生察觉到乡亲的目光,脸上涨的通红,可依旧没有添铜钱的意思,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跟杜村长身边,进了院子。

桂秋看着梅童生走的远了,才拉着桂重阳小声道:“梅老头越死扣,怕是对梅表妹不会轻易放手,怎么办?”

桂重阳虽之前听了梅童生性子悭吝,却没想到会做到这个地步,也是皱眉道:“不应该啊,就算他家之前不富裕,可这些年有姑姑家的四十亩地,日子总该缓过来。”

梅童生家祖孙几代都不事生产,读书为业,这田肯定是佃出去。通州地方地租四成,不管是种麦子,还是种谷子,一亩地的地租小一石,就是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四十亩地就是六贯钱到八贯钱,这还只是梅氏家那四十亩地。按照乡下兄弟田产均分的惯例,梅童生家也不会赤贫,也有分家时得的地,就算到不了四十亩,十几二十亩应该有的,又是几贯钱。

大明朝重士,秀才可以免税八十亩田,梅童生家叔侄两个免税田数目就有一百六十亩,梅家肯定是没有这些的,少不得其他亲朋好友的田挂过来,按照规矩省下的税钱要给梅家一半,这又有几贯钱。梅家梅秀才与梅晟叔侄两个还在备考,准备乡试,梅童生在大哥病故后就接了村塾,每年也有两、三贯钱的贴补,这样的梅家,怎么会没有钱?

除了杜家与林家,梅家已经是村里的富户。

桂重阳只是猜测他们父子会因贪念打梅朵的主意,可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精穷。之前猜测他们缺钱,也是想的是应试的银子。读书人吃酒应酬,拜师访友,少不得花费,自然是准备的宽裕些,多多益善。

桂重阳提出让桂家补“嫁妆“,就是想着“以攻为守”,堵住对方对梅朵的算计,开出了价码等对方讲价,用名声来要挟对方退一步,并没有真的逼对方“狗急跳墙”的意思。

桂秋四下里看了下,方压低音量继续道:“我也是才得的消息,梅二这些日子常去镇上,好像沾上了赌。除去表姑家那四十亩地,地契在表姑手中握着,不好出手,剩下的地估计早成了杜家的。”

“杜家?秋二哥怎么会猜他们家?”桂重阳的心提了起来。

桂秋冷笑道:“那才是‘狗咬狗、一嘴毛’,带梅二出入赌场的不是别人,就是杜家的掌柜,你说那地会去了谁家?梅家现在是依附杜家,可梅家出了个梅晟,杜村长要不想法子遏制,等梅家日子起来了,主副就要颠倒,他要是不做手脚才怪。”

“梅家有什么可算计的?”桂重阳摸着下巴,思索。

桂秋嗤笑道:“不用费脑子,梅家除了梅晟,还有什么值得杜村长费心?一个小三元,镇上大户都请了媒人惦记嫁女,梅童生也指望靠孙子巴结高门,要不是梅秀才有小心思,见不得侄儿起来,梅晟的亲事早订了。要是我料的不差,杜村长是看上梅晟,想着嫁女呢。”

桂重阳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这个可能,诧异道:“竟是如此?这、这竟然连辈分也不顾了吗?”

两姓联姻,有亲上做亲的,可也没有亲姊妹嫁给亲叔侄的道理,这不是差了辈分?

桂秋点点头道:“只有这一个可能,不过杜村长为人行事最是面上光,就算有心嫁女,也不会主动提出来,总是会逼着梅家主动开口,然后半推半就的应下来,将这差着辈分做亲的不妥当扣在梅家头上……”

桂重阳之所以对梅家束手束脚,也是忌惮梅家有个读书种子,等到出仕说不得要好多年,可联姻高门就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两家分量不同,说不得桂家就要吃瘪。

如今想到杜家要吃“窝边草”,桂重阳自然是分外赞同。

“这是好事啊。”桂重阳的眼睛亮。

桂秋偷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才会找人将这事瞒了下来……”

梅童生给桂家的羞辱,桂家人不会忘。

第四十章 乡下的“二六”席

跟桂秋八卦了一耳朵,桂重阳没有回屋里,而是随桂秋去了厨房。

厨房掌勺的不是桂二奶奶,也不是杨氏,而是初次来桂家的周丁香。

原本没有客人初次登门就帮着干活的道理,可谁让今天周丁香是以“帮厨”的名义过来桂家的?

这灶上的功夫,半点做不得假,杨氏原本是掌勺,看着周丁香手脚麻利、刀工不俗,不好意思让她再给自己打下手,就让出大师傅的位置。

梅氏与梅朵在厨房帮忙,两人都已经听桂重阳讲了周家的事,言语间就十分留心周丁香。

杨氏这里,却是压根没想到此处。实在是桂家这条件,乡下姑娘都嫌弃,更不要想去惦记镇上姑娘。她对于周丁香的看重,是一个学了半拉的子厨娘对周丁香家传技艺的尊重。

周丁香落落大方,也不畏几个女子的打量。

乡下的席面,上席是八碟八碗,中席是六碟六碗,下席是四碟四碗。桂家日子刚要起来,并没有招摇,预备的是中席六碟六碗。

两碟凉菜,凉拌萝卜皮与芥末墩;四碟小炒,清炒小油菜、炒茄子丝、猪肉炒扁豆丝、香椿摊鸡蛋;四碗小炖菜,肉汤炖萝卜、虾皮熬豆腐、炖鸡杂、炖黑鱼,还有两碗压桌大菜是蘑菇炖鸡与四喜丸子。

时间将到中午,炖菜已经全部齐活,只剩下几个小炒准备下锅。

杨氏看了看外头天色,对桂秋道:“去外头瞧瞧,你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桂秋嘀咕道:“大姑既不稀罕与娘家走动,作甚还要凑上去?”

杨氏锤了他一下:“闭嘴,长辈如何,哪里有你做小辈讲究的,别叫你奶听见!”

桂秋翻了个白眼,拉着看周丁香做菜看得津津有味的桂重阳出来,道:“家里也真是的,有什么接的?有大姑在,耿家会来人才怪!”

桂重阳年岁不大,却是打小读孔孟之书长大,打心里不赞成桂大姑疏远父母的行为。不过他又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将心比心”站在别人立场去考虑事情,并不是一味谴责。

“大堂姑当年也不过十几岁,因家里连累被休弃,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至亲骨肉,总有要人先退一步。五叔做得对,桂家应该主动一下,二爷爷、二奶奶嘴里没说什么,可却是都盼着呢。”桂重阳道。

桂秋撇撇嘴:“怕是他们要失望了。大姑那脾气,等你以后见了就晓得了,惯是个胡搅蛮缠的。你说耿家卖肉,自然是盼着有长期主顾,师傅家的馆子生意好,每天要用十来斤猪肉、二十来斤猪下水,也不算小主顾了。可自打我过去学厨,让大姑知道,就闹得让耿家停了送货,师傅也只能去找了另外一家送肉。就是生怕与我有半点关系,你说这闹腾的,图个什么劲儿?难道我知道了他家,还能上门借钱不成?”

疏不间亲,桂秋好说桂大姑不是,桂重阳却不好说,只心里晓得都是穷闹的。

两人溜达到门外,桂秋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可神色之间已经带了几分期待。

这时,就见远处一个人影孤零零走来,却是独行的桂春。

桂春额头汗津津的,脚步匆忙,手上提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后腿肉,还有两大块猪肝。

桂秋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耿家人还是不肯来?”

桂春抹了一把汗,道:“镇上有个员外今儿过寿,跟舅爷家订了五口猪,那边正忙着。”

桂秋抿着嘴,没有说话,这杀猪的活是壮劳力干的,耿家老舅爷、老舅奶奶六十多岁,还用干活?就算耿家人都忙着,不是还有桂大姑这个女眷在。

都是借口罢了。

桂春将猪肉、猪肝拿到厨房,因为十二道菜不算少了,倒是并不用再添什么,可是夏天天热,这猪肉、猪肝容易坏,便用盐滚了,去吊到井里了。

杨氏叹了一口气,打桂秋道:“去告诉你奶一声,问问是不是能摆席了。”

桂秋应了一声,出去。

桂春见周丁香在,略显拘谨,喝了一碗凉水,看了梅朵两眼便出去了。

桂重阳也跟着桂春出去,就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少年迎面过来,正是之前给钟小吏开门的。他不过十三、四岁大,不是别人,是杨氏的侄儿、桂春兄弟的表弟杨武。

杨家在“九丁之难”时也没了两人,是杨氏的娘家爹与娘家兄弟。桂杨两家并不是只有二房这一重姻亲,病故的桂奶奶也是杨家女,是杨氏的亲姑姑。

不怪在出事后杨家当家人厚道,当时桂家成年男丁只剩下残废的桂二爷爷,两房都是妇孺,既有杨家的老姑奶奶,又有杨家的小姑奶奶,再小的桂春兄弟是杨家的外甥,杨家当家人就是杨氏的长兄杨金柱,最是宽厚实在之人,不仅没有疏远桂家,反而能帮的地方尽力帮了,宁愿被村里人排斥也依旧与“西桂”走动。

眼前这杨武,就是杨金柱的小儿子,比桂秋小三岁,比桂重阳大一岁,今年十三。

“大表哥,上席吗?”杨武道。

“应该差不多了,再等会儿。”桂春道。

桂重阳对宽厚的杨家人极有好感,拿出方才周丁香抓给他的几颗红枣,递给杨武:“表哥吃枣。”

杨武看着红枣咽口水,也不推却,笑呵呵伸手接了,却只拿了一颗:“我尝个,大表哥与表弟也吃。”

桂重阳点点头,塞了一颗枣到桂春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

桂秋从正房挑了帘子出来,道:“奶叫上菜,大哥和武子送东屋那两桌,我送西屋那一桌。”

东屋是男客,西屋是女客。

至于桂重阳,并没有安排上菜的活给他,并不是嫌弃他年岁小力气不足,而是因为他穿着孝要避讳。

虽是后补的席面,也是红席,不仅像重阳这样守孝的要回避、杨氏这样守寡与梅氏这样名义上守寡的都要回避。

桂春与杨武应了,转身回厨房。

上席的托盘是早借好的,上面一次能摆上四个碟子或四个碗,如此一来,一个桌子上三次菜就齐活。

三个小伙子手脚麻利,一趟一趟上菜。

桂重阳也没闲着,与梅朵一道在杨氏的东厢摆了一桌,因为是自家人用的,所以没有留最后两道主菜。

等到桂春他们上到最后一趟,桂二奶奶跟着过来,请周丁香去正房吃席。

周丁香是外客,又是头一回上门,自然不好慢待。

周丁香却直爽道:“奶奶,我腼腆怕生,想留在这边与梅姐姐一道吃。”

桂秋正好在旁边听到,翻了个白眼。

这样一个大嗓门,进来就“喧宾夺主”在厨房主了灶,让大家都给她打下手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腼腆怕生”?

桂二奶奶却觉得小姑娘说的没错,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可不正是腼腆不爱见外人的时候,便吩咐杨氏道:“让周丫头跟着受累了,给丫头炖碗糖水。”

杨氏点头道:“炖了红枣汤,在井里湃着呢。”

桂二奶奶点点头,又与梅氏说了一句,才转身回去陪客去了。

厨房众人就去了东厢,刚坐下桂秋与杨武也过来了。桂春不在,应该是被留在席上陪客了。

杨氏拿着一个小碗,送到杨武面前:“武小子受累了,快吃。”

小碗里,是一条香喷喷的鸡腿。

杨武看着鸡腿咽口水,可还是忍着推到桂重阳跟前:“表弟小,这个给表弟吃。”

桂重阳又推回去,并没有说茹素的事,指了指眼前的清炒小油菜,道:“我这几日肠胃不好,吃不得油呢。”

杨武看看几位长辈,见没有人说话,便信了,看着碗里的鸡腿,笑的开心灿烂。

桂重阳在旁看着羡慕不已,这才是真正的孩子,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第四十一章 耍耍酒疯呗

乡下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周丁香与梅朵坐在一处,一边吃饭一边闲话家常。

待晓得姑侄两个都接着镇上绣庄的活,周丁香问道:“是哪家?”

“彩霞坊,温家。”梅朵道。

周丁香点头道:“那家的东家是个厚道的,绣品的生意不是数一数二,却是靠着口碑做起来的,并不是那等吝啬心黑的人家。”

梅朵轻快的道:“就是,所以姑姑在他家接了十多年的活儿,去年开始,我也能接些简单的帕子、荷包回来绣。”

虽说都是小活儿,没几个铜板,可到底有份收入。这些钱梅氏也不要,让梅朵自己攒着,如今也有半贯钱了。

周丁香满脸羡慕:“真好,我就不行,针线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梅朵有心亲近,道:“以后我教你。”

周丁香抿嘴笑道:“那敢情好,有机会我也教姐姐两道点心。”

梅氏在旁听了,微微蹙眉。

要是周家嫁女,那这门亲事自然是桂家高攀,大家巴不得;要是周家要招婿,怕是桂家这边不会点头。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桂五才“归宗”,怎么会允许侄子走自己过去老路?

杨氏没有察觉到小姊妹两个话中深意,只当她们两个投契,凑热闹道:“咱们家没有闺女,朵儿打小一个人也没个伴儿,难得遇到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你们小姊妹好生香亲香亲。”

二女脆生生的应了。

桂秋在饭馆当了一年学徒,没有亏过嘴,知晓家里荤腥少,便避开几道肉菜不吃,只专心吃那道虾皮熬豆腐。

这豆腐分了白豆腐与黑豆腐,并不是外头买的,而是杨大舅带来的。

杨家有自己的豆腐坊,农闲时靠着这个贴补,赚些辛苦钱。今日过来吃席的是杨大舅夫妇带了小儿子,大儿子就是去隔壁村里送豆腐去了。

白色豆腐是黄豆做的,黑色豆腐用的黑豆。

“大舅家的豆腐,比镇上那几家的豆腐都好吃。”桂秋道:“丁香也你尝尝?”

周丁香当的掌勺,菜都是她做的,之前自然早尝过的,可眼下依旧是听了桂秋的话,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了一下,点头道:“香味浓郁,细腻软滑,确实是好豆腐。”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厨房还有半块,要不我回去时带着?”

杨氏只当周丁香真的爱吃,笑着道:“那半块还不足一斤,够做什么的?你若爱吃,明儿他大舅做了新的,让你春大哥给你送几斤去。”

不等周丁香说话,桂秋已经摇头道:“就是让你尝尝,想恁多作甚?大舅家豆腐做的少,周边几个村子就够卖了,不用送镇上。”

镇上买卖都各有人家,乡下人岂是能随便插一手的?

周家的饭馆虽不大,可也开了二三十年,不管是肉菜禽蛋,还是油盐酱醋,都有规定的供货渠道,合作多年,不好轻易打破。

周丁香只专心灶上手艺,粗心想不到这些,桂秋却不会给杆子就上,那样胡乱开口只会让周师傅为难。

杨氏在旁听儿子说的清楚,才明白周丁香要带豆腐的用意,忙摆手道:“就是,就是,庄户人家,还是种田为主,不过是农闲时磨几盘豆腐,哪里能往镇上送?”

周丁香略有遗憾道:“这豆腐确实做得好,尤其是黑豆腐,镇子都没有。”

黑豆口感不好,没有几家会想到吃它,多是用来肥地喂牲口的。没想到做成豆腐,口感比白豆腐略硬,可另有一种质朴清香。

桂重阳听着大家说话,没有插嘴,可视线一直落在那碗虾皮熬豆腐上。

“老爸”留下的书中,有几道吃食方子,都是以豆腐为原料的,之前他没有在意,没想到这么巧杨家就有磨坊。

十三年前的“九丁之难”,桂家死了四个人,杨家也死了两人,就是杨老舅爷与杨三舅。在桂重阳的还账名单上,杨家自然也位列其上。更难得的是,杨家人的厚道,这些年不仅没有怨恨疏远桂家,反而多有援手。就凭这个,桂重阳也原意好人好报,送他们家一场富贵。

一个方子就能传家,可是没有能力保护时,也是招灾的根源。具体如何行事,桂重阳还要考虑周全,倒是并不着急。

东厢房里说说笑笑,气氛正好,就听到外头隐隐地传来喧嚣声。

梅氏立时撂下筷子,站起身来。

刚才见梅童生不请自来,跟着杜村长过来,梅氏就提心吊胆,怕他捣乱。

屋子里气氛立时凝结,外头喧嚣声越真切,是从上房传出来的。

桂秋“腾”的一下子起身,道:“我去看看。”说罢,匆匆出去。

桂重阳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也跟着起身跟上。

杨武吃鸡腿吃的正香,没有留心别的,眼见大家都撂下筷子,不免面带迷茫,没头没脑。可桂家兄弟都出去,他也不好再坐着,咽下口中鸡肉道:“我也去瞧瞧。”

剩下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梅氏咬了咬牙道:“肯定是他在闹腾,再没有旁人,我去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说罢,也跟着要走,却被杨氏一把拉住。

“爷们都在上屋,你急什么?这里是桂家,那棺材瓢子能做的了梅家的主,还能做的了桂家的主?”杨氏爽快道。

梅朵在旁变了脸色,想到自己身上,未免惶惶不安。

周丁香察觉不对,道:“姐姐怎么了?这肯定是有人吃酒吃多了,耍酒疯呢,这有什么可怕的?”

梅朵不好说自家丑事,想到自己的将来,依旧是难以安心。周丁香抓了抓后脑勺:“要是担心,咱们就去瞅瞅?”

不等梅朵应答,杨氏拍板道:“走,咱们都去看看,那老棺材瓢子到底又折腾什么?”

*

上屋里,已经乱做一团。

原本男客这边摆了两桌,就是东屋,炕上一桌,炕下一桌。

年岁大辈分高的,都在炕桌上坐了;年轻跟桂五、桂春一辈的,则坐了地下一桌。

梅家与桂家虽断交,可有杜村长在,桂二爷爷也勉强招呼了一声梅童生,请梅童生坐在杜村长下手,算是次位。

梅童生悭吝,不仅仅是对旁人,对自家人也是如此。

梅家有不少地,村塾也有收入,可餐桌上依旧见不着肉。每每儿媳妇做一次荤菜,梅童生就要念叨半天败家。长久以往,梅家的餐桌便日日白菜萝卜。杜氏私下里买了酱肉贴补丈夫儿子,自己也没事存下零嘴儿解解馋,全家就梅童生一个人真正缺嘴。

梅童生虽是来者不善,却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眼见席面摆的满满当当,有拳头大小的四喜丸子与肥的流黄油的肥鸡这两道主菜,便甩开腮帮子开始吃,别人才开始动筷子,他已经干掉大半个肉丸子。

等到桂五倒了一圈酒,梅童生已经开始冲第二个肉丸子伸筷子了。

这般吃相,委实难看,桂二爷爷是主家,不好说什么;邻居张爷爷却是个心直口快的,道:“这一桌八个人,你自己就包圆了两个大丸子,叫别人吃不吃?”

杜村长见状,也劝道:“再好吃也要慢些,别噎着了,到底上了年岁。可怜见地,这些年你日子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了梅童生的心坎。自己人知道自己人的本事,他与次子都是不善农事,读书又是半吊子;家中最有出息的就是大儿子,踏实肯干,地里的庄稼能侍候,读书上也有天分,要不然也生不出一个好孙子来。

可这有出息的大儿子,受了桂家拖累,被害死了,尸骨无存。

“我苦啊!我家青松要在,这日子也过不成这样精穷,连一顿肉也吃不起!”梅童生干了杯中酒,锤桌道。

桂二爷爷皱眉,这件事到底是桂家人心虚。

桂五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正要过来相劝。

“谁不知道谁家啊,守着百十来亩地还哭穷,咱们这些泥腿子活不活?”还是张爷爷开口道:“你家是没了一个儿子,可当年闹腾一场,连桂家的祖坟地都占了,桂家老姑奶奶的嫁妆也都扣下,活人都能买几个。这过了十多年了,旧话重提,又想要什么?做人可没有这么贪的。”

这张爷爷与梅童生同辈,年岁比梅童生还大几岁,是梅童生大哥当年的朋友,又是当年“九丁之难”的见证者,知晓前后原由,才这样不客气的说话。

梅童生被揭了面皮,羞恼之下,一把掀了饭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儿子白丢了一条命,我作甚不能闹?要是我们老大还在,家里有个顶梁柱,日子也就过起来了。可怜我那大孙子,不记事就没了亲爹,孤苦可怜,这都是桂家人造孽,都是桂远那小畜生造孽!”梅童生站在炕上,挺着脖子,面色狰狞。

桂重阳与桂秋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桂重阳看了下炕上炕下十几个客人,大家都沉默,显然也是认可这一句。

桂重阳的心,沉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谁是贼啊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梅夫子现在是要命,还是要钱?”桂重阳开口道。

众人目光瞬间都望向门口的桂重阳,明明是身影单薄的半大少年,板着小脸站在门口,却是不容小觑。

大家莫名生出古怪之意,这个小崽子真的是桂远生的吗?除了这眉眼长相,一点也不像桂家人。

大家提的桂家人,自然不是桂春、桂秋这样的小一辈,而是老一辈的桂长海兄弟几个,都是温和宽厚的好人。要是自私狠心些,也不会一个拖累一个,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说桂重阳不像桂家人,不是说这小子奸诈,而是因为他性子比老一辈桂家人要锋利。

梅童生原本唱作俱佳,闹腾的正投入,被桂重阳这一打岔,立时不上不下。

要说“杀人偿命”,梅青松死于兵灾,即便归罪到桂远头上,十三年前梅童生以此为赔偿,讨了桂家的四亩福地,又在弟弟与大桂氏相继谢世后扣下了大桂氏的嫁妆。

正如张爷爷所说,当年该要的都要了,现在梅童生旧事重提,只是想要让乡亲们厌弃桂家,众目睽睽之下,再开口要赔偿就有些过。

可梅童生到底是梅童生,最是爱财不过的,眼下既然有了捞钱的机会,怎么愿意白放过?眼睛在桂重阳身上的细布衣裳上过了一遍,又用眼角扫了眼桂五,想着方才门口江家送来的嫁妆,拉着长腔道:“我儿上有老、下有小,本当有抚恤银……”

不等桂重阳反应,桂二爷爷上前一步,站在桂重阳前面开口道:“当年一出事,你便以桂家害了青松性命为由,跟我大哥要赔偿,占了我们桂家的四亩坟茔地;等朝廷派下抚恤银,按照人头一人八两银子,我大哥总共领了七十二两回来。当时姐夫病着,你代表梅家过来,说青松要有幼儿供养,青竹也有妻女,除了他们堂兄弟名下该得的十六两,又拿走了二十四两,说是给两幼儿做抚养之资。随后你以两家隔了人命为借口,休了我闺女,扣下她十六台嫁妆。当月姐姐、姐夫相继病故,顺娘热孝中空着手带了朵丫头到了我们桂家,这些年吃喝在桂家,一针一线都没有用过梅家的东西。这抚恤银子还要多少,这抚的又是谁的恤?”

这素来沉默寡言的老汉,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可他的人品在这里,没有人会质疑他话中之事。

这一桩桩的事情说出来,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其中有些事,是乡亲们知道的,例如占了桂家坟茔地与扣下大桂氏嫁妆,可这抚恤银子与小桂氏嫁妆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且不说那嫁妆,只说银子,那不是一两二两,而是整整四十两银子。按照当年地价,那就是十亩地,可以给儿孙传家了。

那些银子名义上是给梅青松的儿子与梅青竹的妻儿讨要的,梅青松的儿子且不说,就是梅童生家有出息的长孙梅晟,梅青竹那房男丁死绝,只剩下个姑嫂两个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梅朵。

要是梅童生当年真的分二十两银子过去,再加上那边田产出息,足够姑嫂两个抚养小梅朵长大。可是梅童生却是夺了屋、占了田,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要不是梅氏当机立断,直接抱着侄女进了桂家,说不得也被梅童生卖了。

大家想清楚前后源由,望向梅童生的目光都变了。

因方才张爷爷提及梅童生家里的百十来亩好地,大家又想起一件往事。

要说桂家死了四个人,是养了儿子坑爹;那梅家在良田大屋俱全的情况下,怎么就凑不齐十两银子,非要梅青松、梅青竹堂兄弟两个跟着出丁?

当年桂远偷走银子后,不仅桂家老一辈兄弟折腾买地,梅老二也曾张罗着要卖地。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卖地要先问宗亲,再问四邻,两处都不买,才能往外卖。结果到梅童生这里,就给拖住,不允许兄弟卖祖产。

桂远是祸根,可这梅童生也是个搅屎棍子。

梅童生察觉出众人目光怪异,却依旧瞪着桂二爷爷,厚着脸皮道:“那是两条人命,能使银子买吗?这拉扯孩子,也不是给口吃食就行,晟儿要读书进学,朵丫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要置办嫁妆,这不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至于之前要去的四亩地、四十两银子,都是老黄历的事了,还提那些作甚?至于桂家姑侄两套嫁妆,只剩下些笨重家具,桂家要是咬着不放,就让他们抬回去好了。

梅童生目光烁烁,莫名有了底气。

桂二爷爷皱眉看了梅童生两眼,道:“你莫非是老糊涂了?当年你要死要活讨抚恤银时,可是写了字据,上面写了用四亩地、二十四两银子就终结此事,若是反悔地与银子双倍奉还!”

之所以桂大姑被休时,桂家没有提及这个字据,就是晓得两家嫌隙已深,桂大姑留在梅家也是难熬,加上有梅童生强嫁守寡的侄儿媳妇之事,与桂家不是一路人,桂二爷爷才接回了女儿。

梅童生神色一滞,随即也想到桂大姑被休时桂家的反应,高声道:“胡说八道,我才没有写什么字据!你们桂家想要扯皮不给银子就直说,作甚说这死无对证之事?”

桂二爷爷没想到梅童生竟然否定此事,还倒打一耙,气得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扶住桂二爷爷,道:“谁说是死无对证?既写了字据,那自然字据还在。要不是梅夫子亲笔书写,那就是有小人冒充,骗了桂家的银子与地,那桂家是不是也能拿着字据到衙门一辩真假,也省的误会了梅夫子。“

眼见桂重阳的态度这般镇定,不似虚张声势,梅童生的气焰立时就弱了,却依旧是强词夺理道:“一码是一码,这些年东西都张价了,晟儿与朵丫头也确实到了要用钱的时候。”

这又不否认写过字据了。

别人还好,张爷爷却是嗤笑出声:“这翻来覆去怎么都是你说了算?要是按照你的说法,之前拿走的那四亩地、四十两银,是不是当分给朵丫头一半?”

不是老爷子多嘴管闲事,实是因死去老友的份上,同情梅氏姑侄,见不得梅童生借着死人的名号得寸进尺。

梅童生冷哼:“一个丫头也不能顶门立户,哪有分产的道理?再没有那样的规矩。”

“不分产,那抚恤银子呢?朵丫头这些年吃的用的都是桂家的,没有动用银子的地方,不是二十两就都剩下了?其中八两是她老子的抚恤金,另外十二两银子是你这个当大爷爷的帮她从桂家讨要的抚养金。有了这二十两银子,一副嫁妆尽够使了,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张爷爷不上梅童生的当,依旧将话头转回到抚恤银子上。

梅童生嘴角抽了抽,被问住。他能理直气壮的说“不分产”,却无法理直气壮的地说不给梅朵银子。可要真的分银子出去,那才是要他的老命。

梅童生想到那个可能,就心如刀绞,脑子里灵光一闪,摇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也就不瞒着了。那二十两银子,让秋氏偷走了。端是个狠心女子,丈夫死了,热孝都不守,就舍了骨肉走道,还偷了银子去。我之前怕伤了朵丫头的心,能瞒就瞒着,可眼下到了用银子的时候,我实在没法子继续瞒了……”

这秋氏不用说,就是梅青竹的遗孀、梅朵之母。

梅童生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悲愤:“你说谎!“随着说话声,梅氏满脸气愤地走进来,全不似平日里柔顺模样。

兔子急了还咬人,眼下梅氏就是一副凶兔子模样。

梅氏晓得,银子既入了梅童生口袋,想要分银子是做梦,可不能没了银子,还任由梅童生将脏水泼到嫂子秋氏头上。且不说嫂子秋氏到底是生是死,只说要是真的背了这贼名,那说不得要连累到梅朵头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小老百姓默认的道理。就如同眼前的桂重阳,不管自身人品如何,有桂远那样一个老子在,就要受到大家的质疑与提防。

秋氏真的成了“贼”,那梅朵就是“贼丫头”,以后谁家丢个针头线脑的,保不齐就有人疑到梅朵头上,那岂不是冤枉?

·

第四十三章 “怂货”与“言如刀”

要是桂家人在这里跟自己叫板,梅童生还不至于太生气,毕竟今天是他“不请自来”,有意要闹腾一场,才故意提起旧事来,堵住桂家人的嘴,省的他们真的算计自己什么。

没想到眼前出头的是素来温顺的侄女,梅童生立时胆气壮了,吹鼻子瞪眼道:“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我晓得你们姑嫂情分好,可你也不能分不轻远近!”

就是炕上地下坐着的老少爷们,见梅氏这般,也都不自在。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梅氏虽已经嫁人,可梅家还是娘家,这般对亲大伯说话,如此上下不分就过了。

这会儿功夫,梅氏已经冷静下来,压下满心怨愤,含着眼泪,看着梅童生道:“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总不能大伯说一句,就直接扣到我嫂子头上,家里出了个贼,连带着清白人都要带累了。要是我的记得不差,当年嫂子再嫁,是大伯亲自安排的,上门保媒拉纤的也是大伯镇上的老友,说是将嫂子嫁到了霸州。因为出嫁的匆忙,嫂子的嫁妆都没有带,就穿着一身衣服被扶上了轿子。霸州距离通州百十里路,如今老五回来了,正好有时间带着我与朵儿走一趟,她后嫁的人家在哪儿,大伯给个地名儿,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真的那么狠心,扔下骨肉改嫁不说,还贪了女儿的抚养银!”

梅氏神色凄苦,要哭不哭,又恢复到小白兔模样。

梅氏的爹是当年村塾先生,素来好人缘,秋氏当初被强嫁之事也有风声出来,大家这回立场又不坚定,开始觉得梅童生有些过了。

“既已经改嫁,都是旁人家的人,还寻她作甚?”梅童生气急败坏:“你也是,既是寡居妇人,就该守紧门户、贞静为要,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好好的朵丫头,都叫你带累坏了,不行,我要接朵丫头回家,梅家人没有继续养在外头的道理!”

说是秋氏“走道”到霸州,不过是梅童生当年糊弄梅氏与村里人的话,如今又哪里有地址说出来给梅氏去找人?少不得虚张声势,转移话题。

梅氏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复杂,直直地看着梅童生:“骨肉天伦,到哪里都割不断,朵儿已经十四,眼看到了说亲事的时候,出门子前去拜见生母,也是孝道。一个大活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会嫁出去就彻底消失不见,大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乡下人家绝了门户,没有子孙传承家业,家产都归近支兄弟之事,早有前例。因此梅童生即便吃相难看,侵占梅家二房家产,梅氏这些年也没有真正怨恨过他,可到了眼下被桂重阳点拨想到秋氏的下场或许比“被改嫁”更凄惨,梅氏心里就生恨了。

前车之鉴,梅童生能那样对秋氏,就能那样对自己,对朵儿。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跑得快,是不是现在也沦落到不好言说的地方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村子里偷鸡摸狗都算是大事,眼前梅氏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都说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梅童生害了秋氏?

梅童生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一时竟说不出话。

落在围观村民眼中,这梅童生委实太可疑。

梅童生旁边坐着的村民立时往后挪了两步,面上掩饰着,可望向梅童生的目光已经带了提防。

张爷爷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想起死去的老友夫妇,家业被占、骨肉离散,不由生出两分豪气,拍炕沿站起身来,道:“梅丫头说的对!一个大活人,不能说一句改嫁了就没影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说嫁到霸州?哪个乡镇、哪个村子?既是梅老二你的熟人拉纤保媒,就莫要含糊说不知道地方的话!“

要只是为了几两彩礼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虽是为人诟病,可到底是梅家自己的家务事,大家背后议论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就罢了;要是村里真的出了“谋财害命“的事,那这梅家可要远着些。梅童生还是村老与村塾夫子,这样人品,谁放心让孩子交跟着他读书?

桂二爷爷神色铁青,瞪着梅童生:“秋氏真的嫁了?”

那不是旁人,也是桂家的外甥媳妇,要是婚嫁之事,轮不到桂二爷爷说话;要是真的遇害,那桂二爷爷作为秋氏的婆家舅舅,也有资格问一句。

梅童生目光闪烁,面上却露出气愤来:“胡说八道个甚?这妇人改嫁避着前面夫家的事也是有的,你们就算过去,人家也未必乐意见。什么生啊死啊,尽是污蔑,真是岂有此理!”

“到底是霸州什么地方?”桂二爷爷依旧追问道。

张爷爷也道:“要是真嫁到霸州,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秋氏避而不见,后夫家姓甚名谁,户籍何处,总要都打听清楚了,才能让人安心!”

梅童生羞恼,指着张爷爷与桂二爷爷道:“我看明白了,你们就想要讹银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就是官府断案还要讲究实证,说我害了秋氏,你们有什么证据?”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梅童生还咬牙不说秋氏的下落,在场众人都看出这里面确实不对,秋氏肯定不是正常嫁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会有什么境遇,叫人不敢深想。

梅氏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梅童生只觉得众人视线扎人,实在待不下去,虚张声势道:“没功夫与你们胡搅蛮缠,我就不应该来!”说罢,起身下炕,就要往外走。

门帘“唰”的一下子挑开,梅朵红着眼睛进来,对着梅童生一下子跪了下去。

梅童生吓了一跳,冷哼道:“这是做什么?你莫要忘了,自己姓梅不姓桂,莫要学了你那姑姑受人蛊惑,里外不分!”

“大爷爷,求求您,告诉我我娘到底在哪儿,不管是改嫁了傻子、残废,还是被卖了做下人奴才,只要有个地方就行,我要去找我娘。求求您,就告诉我吧,求求您了……”梅朵呜咽出声,一边祈求,一边叩。

等大家反应过来,梅朵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

梅氏是出嫁女,桂二爷爷是姻亲,张家是梅家长房故交,这几个都算是外人,可以问一句秋氏的事,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梅朵却不一样,是梅家二房遗孤,秋氏亲生女,有资格也有理由过问秋氏的下落。

梅童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素日老实安分度日的梅氏姑侄都开始造反,只觉得焦头烂额,眼前黑。

屋子里只剩下梅朵的呜咽声,凄楚可怜。

杜村长见状,连忙道:“小丫头快起来,知道的晓得你孝顺、关心生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懂事、挟持长辈。都是一家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有什么话家去慢慢说,莫要在外头闹笑话!”

桂重阳看着眼前闹剧,一直在留意梅童生脸色。

梅童生虽羞恼心虚,却没有惧怕之意,秋氏应该还活着,只是不好说明去处。倒是与桂重阳之前猜测的不差,秋氏怕是跌落火坑了。

等到杜村长说了这看似公正、实则完全偏帮梅童生的话,桂重阳的眼睛眯了眯,去留意众乡亲反应。

有些脑子木的,还在点头,觉得杜村长说的对;有几个则是皱眉,显然是听出杜村长话中不妥当。

梅童生听到“家去”两个字,立时心思通明,如获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梅朵:“对,莫要闹了,有什么话,咱们家里说去!”

梅氏见状,忙去拉扯梅朵:“大伯,您这是作甚?”

桂春一直留意梅朵,见状要上前,被桂重阳一把拉住。

桂春、梅朵的亲事还没有说定,眼下在大家面前露出什么,日后难免被人说嘴。

“莫要添乱!”桂重阳低声道。

梅朵没有许人,目前有资格庇护梅朵、代梅朵出声的只能是梅氏这个嫡亲姑母。

梅童生想到“一家骨肉”四个字,越有了底气,怒视梅氏道:“朵丫头是梅家人,不是正应该回梅家,你一个两姓旁人,莫要参合梅家事!”

梅氏咬牙道:“大伯莫要忘了,朵儿有自己的户籍,并没有落在大伯家,大家是姓梅,却是已经分家的‘梅’,大伯对朵儿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这样抢人,是准备将朵儿也稀里糊涂的‘嫁’了,从此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梅童生不耐烦道:“在不在一个户籍,梅朵都是梅家女,我就能带她走,你莫要胡搅蛮缠,赶紧让开!”

“人命大过天,大伯说没有害人,那就拿出证据来,要不然侄女只能代朵儿往衙门里递状子了!”梅氏轻声道。

梅童生只觉得寒毛耸立,放下梅朵,指着梅氏痛心疾:“你这臭丫头,鬼迷心窍啊,非要挑拨得自家人不安生是不是?你也是梅家女,这般污蔑我,坏了梅家名声,与你有什么好处?你说,是不是桂家人鼓动你,这是非要讹诈我一笔银子啊!晟哥儿可是‘文曲星’下凡,以后出息了,整个村子都受益,你这当堂姑姑的,就那么狠心非要坏梅家名声,断了他的前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大伯您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吗?”梅氏拉过梅朵,冷静地说道:“既是大伯死活不肯开口告知嫂子的下落,那我们也只能借助衙门来找人,要是冤枉了大伯,侄女愿意舍命给大伯赔罪,定不会让大伯白委屈了一回!”

梅童生只觉得心神失守,却是强撑着,冷哼道:“莫要开口衙门、闭口衙门!衙门是你家开的不成?说到底,还是想要银子罢了,真是鬼迷心窍,没工夫搭理你们!”说罢,甩袖而去。

众人听得心惊担颤,面面相觑。

杜村长叹气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梅氏啊,你也消停消停,别把衙门状子什么的挂在嘴上,有话好好说。就算是想帮你侄女讨嫁妆银子,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行,我就做个中人,与你大伯去谈。他是略贪财吝啬些,可要说他会杀人就过了……”

不过一句话,就将梅朵的孤苦可怜、梅氏的无奈反抗当成是姑侄两个算计梅童生银子的手段,这才是“言语如刀”,偏生还是一张弥勒脸、满脸慈和之人说出这一番话。

不等梅氏开口,梅朵已经流泪道:“姑姑,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我娘的下落,你代我写状子……”

第四十五章 下个先手

桂二爷爷家门口,村里的客人6续散去。

今日能过来吃吃酒的,都是依旧与“西桂”有往来的人家,自然是偏着桂家这边的。

有一条人命在里头,倒是没有人再劝梅氏姑侄两个隐忍。

梅童生真的“谋财害命”了吗?

大家伙嘴里没有说什么,可是眼中的怀疑毋庸置疑。

江太太之前只想着桂家会贫寒,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虽说梅氏是桂家长房的,可这个时候堂亲就是至亲,真要有什么少不得落到桂五头上。

别人听不出杜里正之前的几次机锋,江太太在门口却听得真真切切。

里正是一村之长,打理户籍与赋税,这样的人与桂家不善,桂家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江太太眼见杜里正还在旁边,便对桂五道:“真要递状子的话就先跟你岳父说一声,衙门那边他更熟些,也认识城里的讼师,总比你们没头没脑自己撞上去周全。”

桂五点头道:“过两日我就去镇上,打听打听递状子的事。”

岳母与女婿这一句对话,引得不少没走的村民支耳朵。

就是杜里正浑不在意似的,可面上的慈和表情僵硬许多。

不管梅童生是“卖良为贱”还是“谋财害命”,闹出来都是丑闻;要是真的定罪,梅家成了刑余人家,那梅晟读书资质再好,以后的前程也有限。

不说梅晟,只说梅家现在与杜家就是姻亲,待到衙门里真的将梅家人定罪,杜家这个亲家难免受到牵连。

有着这样的恶果,杜里正怎么能允许桂家真的递状子?

桂家这泥腿子,穷疯了,要钱不要脸,利用两个孤女来讹诈梅家,显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才敢这样不管不顾真的要起状子。杜里正心中愤愤,咒骂不已,面上却不显。

桂秋、周丁香要跟着江太太一道回镇上,正站在旁边。

听了江太太这一句,周丁香眨了眨眼,拉着梅朵的手道:“梅姐姐要是去告状,就先去趟我家,刑房有个师爷是我家老乡,与我爹常在一处吃酒,到时候让他帮你。”

梅朵额头上裹着白布,眼睛肿成了烂桃,哽咽道:“好妹妹,谢谢你!”

梅氏站在侄女旁边,望向周丁香的目光也带了感激。

杜里正看在眼中,知晓这是桂家人与梅氏姑侄告状的决心,越烦躁。

眼前人多眼杂,不好继续为梅家说话,客人散了差不多了,杜里正便也只好先告辞出来,却是没有回家,而是直接绕道去了梅家。

杜里正没有看到,身后远远地缀着一个小尾巴,目送他进了梅家院子才转身离开。

*

梅家老宅,梅朵趴在梅氏怀里,嚎啕大哭。

桂春站一旁,手足无措,低声问桂重阳:“重阳,接下来怎么办?”

桂重阳翻了个白眼,能怎么办?只要不是石头人,知晓生母在外飘零,这心里都会难受。难受了,自然是哭出来好些,憋着才伤身。

“要不然咱们就去告吧?”桂春迟疑了一下,道:“梅夫子不像是胆大的,肯定经不住衙门讯问,要是能说出表婶的下落,寻人也有个方向。”

梅朵听了,止了哭声,坐起身来,却没有看桂春,而是望向桂重阳,面上带了祈求。

正如梅童生所说的,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对梅童生的指控,确实是受了桂家人的“蛊惑”,这个桂家人就是桂重阳。

桂重阳在看到梅童生不请自来后,就悄悄与梅氏姑侄交代了几句。不管是要银子,还是要梅朵的婚配权,今天都是个好机会。

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显然是抓好了这个机会,趁机难,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死死的扣在梅童生头上,取得了预期效果。

不过,梅朵为人儿女,也真的生出为母亲做主的念头。

桂重阳皱眉道:“明日叫五叔去镇上寻人写状子,吓唬吓唬梅家,可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这状子能写却不能递。”

梅氏在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梅朵闭上眼睛,眼泪又出来了。

“不告状,怎么找人?”桂春有些着急。

桂重阳点头道:“时机不到,不好告状,可这人该找还要找。”

桂春有些糊涂:“梅童生不开口说表婶的下落,怎么找?”

要是秋氏已经遇害,那自然无迹可寻;要是秋氏还健在,总能有痕迹。

桂重阳道:“姑姑说了,当时拉纤保媒的是梅童生镇上的旧友,表婶又是坐轿子走的,如此一来,知晓表婶去处的除了梅家父子外,就还有好几个人。去寻了那几人,总能探问一二,找到线索。”

梅朵点点头,又带了不甘道:“那就白放过了那边吗?”

共同血脉的,未必就是亲人;梅朵本就不在梅家长大,如今又知晓生母“改嫁”之事蹊跷,自然已经将梅氏父子当成仇人。

桂重阳正色道:“就算想要追究,也不是这个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梅朵咬着嘴唇,追问道。

“等到五叔过了童试,或是咱们找到表婶的下落。”桂重阳道。

桂家现在是贫寒农户,梅家却已经出了两个秀才,是书香门第。桂家现在能用打官司要挟梅家,那是因为书香门第要重视名声,可到了两家真正对簿公堂的地步,剩下的只有官司输赢。那名声什么的顾不上,桂家也就没有什么能要挟梅家的地方。

而那官司,桂家赢得希望不大。一是桂家没有实证,二是梅家有个读书资质出众的梅晟在,只要知县老爷不傻,就会留一分余地。

可要是桂五叔过了府试,有了童生功名,就也算是读书人,公堂之上有了说话的资格;要是找到秋氏下落,就是现成的人证,也能将梅家一军。

梅朵耷拉着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梅氏见状,摸着侄女的头安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缓则圆。”

梅朵点点头,可依旧心里沉甸甸的。

桂春心中叔叔最是优秀,童试自手到擒来,跟着安慰道:“县试是明天二月,府试是四月,不过还有十个月的功夫,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打听表婶下落。”

梅朵知桂春好意,便跟着点头道:“我晓得了,我不着急。”

*

门外,桂五扶着江氏走来,听到这一句,露出苦笑,不过眼神却越坚定。

江氏察觉到丈夫神色变化,轻声道:“早日去拜访袁先生吧。”

桂五点点头道:“我将朵丫头的事与修房的事情料理料理,就去拜访老师。”

县试考的是死记硬背的基本功,桂五并不担心;可是想要过府试,得需要老师指导;院试那里,暂时还有心无力。

*

梅家书房,杜里正皱眉,道:“亲家公,跟我也不能说一句实话吗?那秋氏到底让你‘嫁’哪儿去了?”

梅童生面上不快道:“好好地,你问这个作甚?难道真信了桂家人的胡说八道,以为我会害了秋氏性命不成?”

第四十六章 小族长胜利在望

杜里正皱眉道:“梅氏受了桂家蛊惑,铁心要递状子,到了公堂之上,你也能闭口不提秋氏下落?”

梅童生噎住,挺着脖子道:“那怎么办?”

“还是那一句话,秋氏现在到底去哪了?”杜里正忍不住不耐烦,道。

“谁晓得哪儿去了,当初为了高价,是卖到过路的船上。”梅童生说着,眼神漂移。

“谁经的手,口风可紧?”杜里正没有看到梅童生的眼神,想了想道。

“紧,紧的!”梅童生忙不迭点头:“就是老尤办的,他肯定也不敢让人晓得经手这个。”

这个“老尤”就是梅童生镇上的故交,当初以媒人身份出现在木家村接人的。私下里的人口买卖是非法的,更不要说这个尤家也是读书人家。

没有人晓得秋氏下落是好事,也是坏事。要是梅氏姑侄咬死了这点,除非梅童生亲自承认“买卖人口”,并且将人证物证都摆出来,否则就难以洗刷“谋财害命”的嫌疑。

“不能这样干等着,得下一先手,以防后患!”杜里正沉思了片刻,道。

“那当怎么做?”梅童生心里也是忐忑没底。

“万事都要名正言顺方好!你兄弟两口子没时,梅氏还是在室女,本应该分一份嫁妆;小的这里,也当同例。”杜里正道。

梅童生现在没有底气,也是因为太过贪婪,只占了兄弟的家产,没有抚养遗孤,又让梅氏这个侄女“净身出户”,只这两条,正到了公堂之上就站不住脚。

听说真的要给梅氏、梅朵分钱,梅童生的脸色立时跟吃了屎似的难看。

*

自打桂二爷爷家摆酒,木家村的新闻就不再是“桂远的儿子回来了”或“桂五带媳妇归宗”,而是成了“梅夫子‘谋财害命’杀了秋氏”。

桂重阳与桂五夫妇的回归,都是大家看得着的,念叨两句也就那回事了;顶多有口里含酸的背后议论两句桂五是讨了江家的嫌才会被扫地出门,可又有江太太送来的几车嫁妆在,这些酸话说了也没有人应和。

大家向来疏远桂家,八卦两句也就没了兴趣;梅家可是蒸蒸日上,盯着梅家的人远比桂家的人要多。

梅夫子‘谋财害命’”之事,涉及重大,私下里越传越广。

梅童生不善经营,日子本过得平平;可这十几年来,接手了兄弟的产业,又与杜家联姻,先后供出来两个秀才公,又为了长孙拒绝了不少人家提亲,眼红嫉恨梅家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还有那等人,见不得旁人过得好的,没几日便将梅童生“谋财害命”的事情四处传扬开来,甚至还添油加醋说的有鼻子有影。

这些闲话传到梅家,梅童生气的半死,却也没有法子,偏生又听闻桂五去了西集镇,便知晓杜里正之前的建议不能再拖。

长孙在官学,儿子最近镇上应酬也多,梅童生眼前没人商量,只好自己走一趟杜家。

*

西集镇上,桂重阳跟在桂五身边,打镇上最有名的一个讼师家出来。

拿着手中写的花团锦簇、让人见之落泪的状子,桂重阳叹气道:“可惜了了,这么好的状子,挥不到用处。”

“你怎么也急上了?”桂五看了桂重阳一眼,略疑惑。

之前桂重阳要谋算梅家时,可是胸有成足、不紧不慢,并没有这般迫切。

“梅家父子性格浅薄,自私狠毒都露在外头,杜里正却是叫人不放心。”桂重阳皱眉道:“偏生两家互为表里,狼狈为奸。”

虽没有与杜里正正式打过交道,只旁观两次,就让桂重阳看到杜里正的难缠。

桂五若有所思道:“是要防着些,我前些年叫人查过杜家的底细,并没有查出什么特别之处,可要是没有倚仗,他也不能在十几年前搅风搅雨。这查不出来,才是令人惊心。”

查一个人生平籍贯,除了民间走访探寻,就是通过官府衙门。杜村长一个外来户,迁出地好查询,可奇怪在他是一个人到的通州,并没有什么亲戚牵扯,难道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堂表具无?

一个人落户通州府,后娶妻纳妾,开枝散叶,这才有了杜家。

单丁独户,哪里是那么容易讨生活的?偏生杜村长大手笔买田置铺,使奴唤婢,不曾露过窘迫之态,也不畏惧旁人窥视产业。

“是不是哪个大家族配出来的庶子?”桂重阳想到一个可能,不免有些担忧。就算是被配边缘化的庶子,血脉同源,遇事依旧有倚仗,那不是寻常农户能抗衡的。

桂五摇头道:“也不像,真要是出身不凡,眼界不会那么窄,你看他娶妻嫁女,都是在村里人家找,为的就是立足木村家。明明以杜家家资足可以落户西集镇,与镇上富户联姻,可非要在村子里生活,总要有个理由。”

桂重阳眼睛一亮:“是不是村子里有宝藏?他是奔着宝藏来的?”

桂五抽了抽嘴角:“你想多了。通州开阔,素来是水路枢纽,周边村落也没有天险,人多眼杂,哪里是藏宝之地?”

“不是寻宝,那会不会是躲灾?”桂重阳又想到一种可能。

这杜里正看似温煦,却是满肚子的算计,说话做事都是个爱做主意的。一个外来户,娶妻嫁女的联姻农户,为的就是一个里正之位,不无野心;可是这野心止步到村子里,没有继续往上钻营的意思,又显得有些前后矛盾。

桂五这回没有立时反驳,反而陷入沉思,点头道:“要是这样,也就解释得通了。看来,要查查三十年前的事,看是不是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后边缀着小尾巴,叔侄两个只做不知,一边低声说话,一边走向县衙后街。

这里住着不少县衙的小吏文书,与桂五系出同门的钟小吏就住在附近,不过叔侄两人今天没有去钟家,而是去了另一处,并不是本地户。

这家男主人四年前随着知县大人到本地,是个刑名师爷,就是周丁香前几日曾提过与周师傅是老乡的那位。

这刑名师爷因是县尊老爷面前当用之人,常有人上门请托送礼,左邻右舍关注的多,寻常人一打听就能打听的七七八八。

那跟在桂五叔侄两个后边的小尾巴,打听了一圈,便急匆匆走了。

当天中午,留梅童生用午饭的杜里正就得了准确消息,桂家叔侄已经寻讼师写了状子,也去拜访了知县的心腹幕僚。

梅童生闻言,未免惊恐不安。

杜里正也懒得再劝梅童生什么,直言道:“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分银钱与地出去,那就经官,运气好的话,花个百十两银子也就了结了。”

要是豁出来,穷人进衙门真没有什么可怕的,除非遇到心狠手辣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长官,否则不过挨两顿板子,左右也晓得榨不出来油水来,上下盯着的人反而少些;真正担心进衙门的,反而是梅童生这样日子略宽裕的富户,没有什么厉害关系让人忌惮,压一压就有油水出来,真要进了衙门,家产能剩下一半都是好的。

梅童生到底活了五十多岁,对于官府的手段没有经过,也听过看过,当然是死也不愿意经官,不由如丧考妣:“真要便宜了桂家不成?”

杜里正冷哼道:“谁说那地就一定是桂家的了?梅氏没有亲生子,你在妆田上写上一笔,只传梅氏亲生子女,否则等梅氏死后收回不就行了?”

梅童生身上立时添了活气,道:“可他们还有八两银子的字据,那个怎么办?若是以此为例,小丫头片子那里也得给出八两。”

现下一石麦子才二十多文钱,二、三两银子就能舒坦的过一年,这十六两银子白给出去,梅童生怎么甘心?

杜里正皱眉:“那是梅家二房的家产,姑侄两个是二房的在室女,不管是按照律法还是人情都当分一份,你要是不想留下这个把柄,还是破财免灾的好。以后再有人说此事,理直气壮的就是你了。至于桂家那边,哼,想要银子就先给他们,总有他们要开销的地方……”

梅童生知晓厉害关系,可还是觉得跟割肉似的难过,眼前的肥鸡吃着也味同嚼蜡。

*

黄昏时分,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回来,梅氏已经在二房候着。

杜里正下午打人过来,叫梅氏过去,看来是要调解梅氏与梅童生之间“纷争”。

梅氏拖延下来没去,就是等着桂五与桂重阳两个。

“重阳虽小,现下却是户主,随我一道去;小五这里,也去充个人数。”自从前几日一番闹腾,梅氏便仿佛吃了仙丹似的,斗志昂扬,像是老母鸡似的,要将桂重阳与梅朵护在羽翼下。

桂五这里,自是无二话;桂重阳这里,则是郑重点头。

事情一步一步展,都是按照计划里来,使得桂重阳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与雀跃。

于是,没一会二,吃完晚饭在门口遛弯的村民,就现梅氏与桂五叔侄进了杜家。

而在这之前,梅童生黑着脸往返了杜家一两回了。

*

杜家客厅,梅童生看着手中文书,不由跳脚:“荒唐,这是什么?”

第四十七章 声东击西的小族长

“正如大伯看到的,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梅氏不卑不亢。

“胡闹,你一个已经出嫁的姑姑,有什么资格做主朵丫头的亲事?”梅童生摔下文书,吹胡子瞪眼。

这样一来,不是断了梅家这边的后续打算?那八两银子与五亩地不是打了水漂?

没错,掏银子如同割肉般的梅童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握着梅朵的亲事,不怕没有威胁到梅氏的地方。

到时候,别说是梅朵名下的嫁妆,就是梅氏手中的也能榨出来,可是梅童生没有想到,梅氏会将这个想到头里,还要落实到文书上,那不是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杜里正坐在主位上,摇头道:“此事确实不妥,这不合规矩。不说梅夫子是梅朵的伯祖父,正经的家族长辈,即便不是他做主,梅朵的亲事也当梅秀才做主才是。”

梅秀才给梅二出殡时充当过孝子,是“应继”之人,有资格继承二房遗产,也是能为梅朵亲事做主的长辈。

梅氏道:“大伯问奴有什么资格,里正说不合规矩,只凭奴养了侄女十二年半,只凭奴爹娘过身后,朵儿这个梅家二房唯一的骨肉没有吃过梅家一顿饭、没有穿过梅家一件衣。伯父既是父,那姑母也是母,作甚奴就不能为朵儿做主?要是亲事依旧落在大伯手中,谁能保证万事稳妥,不会陷入火坑?”

梅童生阴沉着脸道:“你莫要太过分,平白污蔑长辈!那是我亲侄孙女,我怎么就不会给她寻一门妥当亲事?你一个寡妇失业的,又哪里能寻到什么好人家?”

“怎么妥当?镇上洪老爷那样?儿子不能人道,却一连娶了两个儿媳妇不是自己寻死就是被打死,镇上再娶不到儿媳妇,只能往乡下来寻的的洪家。就是大伯口中的好人家?”梅氏挑着嘴角,面带讥讽。

这也是梅氏这几日一面对梅家人,就性情大变,跟嗑药似的决绝的原因。

自从上次梅家父子去桂家老宅闹完,梅氏便请托桂五帮着打听梅家的动作,盯着的就是梅童生在镇上的故交尤老爷,防备着他们将梅朵卖婚,没想到却是打听个正着,顺着尤老爷近日的交际,就打听到洪老爷要再娶儿媳妇的事。

洪家的事情实在太肮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八卦早就传遍了镇子,才使得洪家在镇上娶不到第三个儿媳妇,才会开始在乡下找人。

梅氏父子这个时候要接梅朵回去,还能为了什么?

这样的亲人,这样的算计,梅氏杀人的心都有了。

梅童生没想到梅氏会知晓洪老爷的事,眼神有些闪烁,却没有否认,嘴硬道:“不过是别人眼红洪家过得好,以讹传讹,洪家镇上有铺子、镇外还有庄子,日子殷实,进门就是少奶奶,吃香喝辣,一般人想要攀还攀不上。”

杜里正跟着点头道:“要是说起他们家,那家底倒不是一般丰厚,儿孙就算躺着花,银子也够使了。”

“朵儿是柴门小户长大,没有那当少奶奶的命,倒是里正家里的六姑娘,比朵儿还大半岁,使奴唤婢教养着长大,更适合匹配高门!”梅氏望向杜里正,眼中也带了寒意。

洪家的事情,压根就不难打听,杜里正依旧含糊着和稀泥,其心可诛。

杜里正原要当回好人,才拉了两家说和,没想到波及到自己身上。虽然他闺女多,素来不将闺女当回事,可六娘毕竟是幼女,又是留着有大用的,怎么会为了几十两银子嫁到洪家那样乌七八糟的人家?

杜里正心中极厌恶梅氏的“得寸进尺”,收起面上温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摆出里正的架子道:“你大伯既退了一步,你也该略知好歹,莫要胡搅蛮缠!”

梅氏没有说话,而是将之前梅童生递过来的钱袋推了回去。

里面是十六两银子,八两补梅氏嫁妆,八两是给梅朵预备的,让梅氏代收。

除了这十六两银子之外,梅童生还答应将梅家二房的四十亩地中拿出来十亩,梅氏、梅朵姑侄每人五亩地做妆田。

条件不可谓不丰厚,就算梅二还活着,给女儿、孙女预备的嫁妆也比这些多不了多少。

按照梅童生与杜里正之前的预料,这梅氏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接了这些,没想到她会拿出一张文书,白字黑字写明梅朵的亲事由她这个做姑母的做主,梅家其他长辈无权干涉。

这样的文书,梅童生怎么肯签?

可眼下梅氏什么意思?不收这些?

“大伯不签这个,奴也不敢收这些。”梅氏直接表明态度:“嫁妆田大伯说在衙门过户时要标记不能传外人,只能留给亲生儿女,奴一个寡妇人家,要是真有亲生儿女才是笑话;就是朵儿这里,要是大伯舍不得那五亩地,找个寻继室填房的人家将朵儿嫁过去,奴可要哭死了。”

这又是梅童生的一点小心思,即便洪家的亲事不成,送梅朵去做填房,绝了她的子嗣,那五亩地依旧会回转到梅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让梅氏想到头里。

梅童生狠狠地盯着梅氏,几乎要不认识这就是自己的侄女了。自家老二与老二媳妇都是老实人,这女儿怎么养得这样刁钻?

就是杜里正,也不由自主的打量梅氏,实没有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这般见识,只凭梅童生一句话就能推断出他的用意。

桂五坐在梅氏下手,眼角扫了桂重阳一眼。

就在前几日桂家二房请客后,桂重阳就对大家说了梅童生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今日这一种,正好是桂重阳之前提过的。

桂重阳不仅猜测了可能,还与梅氏商量了如何应对。而这个所谓“商量”,也多半是小家伙说,梅氏点头记在心中。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心机与谋算?

偏生桂重阳身形单薄,一副病弱模样,看着十分纯良无害。

桂五又去看梅氏,梅氏腰身挺拔,十分硬气,丝毫没有露怯。

梅童生吝啬贪财,本就舍不得那十亩地与十六两银子,只因为有后手才肯掏出来;如今被梅氏揭破,还不知以后如何,自然又心疼起钱来。他伸出手去,就冲着钱袋过去,紧紧地抓在手中。

梅氏垂下眼帘,神色莫名。

杜里正见状,连忙“咳”了一声,偷偷指了下桂五,对着梅童生摇了摇头。

梅童生知晓这是提醒自己桂五手中还有状子,这嫁妆银子不找补上,要真打官司自己就要处于下风。

梅童生狠狠咬咬牙,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中钱袋:“这银子还是给你吧,只是那嫁妆田,到底是梅家祖宗传下来的,你要是不想过户时标注,就还是留在家里吧。”

即便晓得杜里正之前说的对,梅童生依旧是舍不得占了上风。银子还好,姑侄两个加起来十六两,可那地却是十亩地,按照现在的地价,就是六、七十两银子。

梅氏没有接银子,而是轻声道:“那地到底怎么分,留不留家里,怕是大伯说了不算。”

梅童生脸上立时添了防备,盯着梅氏道:“好啊,你这败家女子,先是盯上梅家的银子,如今又惦记起梅家的地了?”

“大伯莫非忘了?那是奴家的地,在奴爹爹名下,地契在奴手中。”眼见梅童生气急败坏,梅氏神态却越从容。

梅童生皱眉:“那是祖产,二房没有男丁,自然要收回来。”

“祖产?大伯是不是记混了?当初大伯分家时,不是借口两位堂兄都读书、家里花费大不肯均分,正好爹爹一个学生家达,送了二十亩地做谢师礼,大伯就将那二十亩地算了一份,只另外分给奴家十亩下田。剩下十亩地,五亩是娘亲从桂家带过去的嫁妆,还有五亩是娘亲嫁妆田隔壁人家卖地,奴爹爹就买下了,凑成十亩,说是让奴日后带回桂家。都是官府的红契,每一处的来源都写的清楚。”说起这些,梅氏后悔自己过去的懦弱,是当初退让的太轻易,才会惯得梅童生得寸进尺。不过,那个时候桂家风雨飘摇,自己除了隐忍,也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可走,但有个牙牙学语的小梅朵在,自己竟是连死也不敢死了。

梅家分家的早,又是读书人家,没有将这些事情宣扬,因此在场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杜里正与桂五望向梅童生的目光都带了诧异,前者是觉得他太愚蠢,兄弟死了这么多年连地契也没有改过来;后者则是觉得梅童生的脸皮实在是太厚,村里人一直以为梅家两兄弟分家时土地均分,一家三十亩,没有想到那其中二十亩根本就不是梅家的,梅童生自己留下了三十亩地,只给兄弟分了十亩。

“当时没有分家,哪里有什么私产?搁在一起分有什么不对?”梅童生依旧强词夺理道:“剩下那十亩地,既是你要带到桂家的,那再充做桂家对我的赔偿有什么不可?桂家欠着我们梅家两条人命,就是你爹你娘先后病故,也是因此事而起,不说让桂家偿命,要十亩地不是还是便宜了他们?”

这又是绕圈回来,却是一亩地也不肯撒手的意思。

梅童生瞧出来了,有梅氏这个姑姑护着,梅朵那里他未必会如愿,既是那样眼前少损失些也是好的。

“既是如此,就官判吧,只是除了我家的四十亩地与五间房,当初大伯从桂家讨要的那四亩地与四十两银子也要好好算一算,那里面有两亩地与二十两银子,是大伯代我哥要的,理应归梅朵。”梅氏道。

梅童生连本属于二房的地都不愿意分,更不要说自己的,闻言立时要恼。

杜里正抢先一步开口道:“咱们村向来太平,没有那些是非官司,作甚就到了官判的地步?还是按照之前提议,你二堂兄既肩挑两房,那理应留出你们姑侄的嫁妆,每人五亩地、八两银子,至于那地与银子日后如何分配,自然归了你们就由你们自己做主!”

梅童生不愿意,还想要说话,杜里正转过去瞪着他,目光如刀,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梅氏没有立时应声,而是望向小几上的文书。

杜里正用眼角扫了桂五一眼,见他不急不慌、稳如泰山模样,便对梅童生道:“早了早安心,你就让侄女安心,签了这个吧。”

笔墨是之前就预备好的,为的是让梅氏留下字据说明嫁妆田日后归属,现在倒是方便了梅童生。

梅童生只觉得心如刀割,百般不愿,却是依旧是杜里正的眼神逼迫下,颤抖着手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大名。

*

杜家门口,梅氏一行人出来。

外头有不少村民等着看热闹,以为两家会撕起来,没想到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直到梅氏一行人出来,也没闹腾起来。

这三人都是面无表情,这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大家心中好奇不已,不免又生出各种猜测。

*

一直到进了桂家老宅,梅氏才终于变了脸色,红着眼圈对桂重阳道:“重阳,姑姑谢谢你……”

第四十八章 “趁火打劫”的杜里正

梅氏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就是怕梅童生父子算计到梅朵头上。偏生梅朵姓梅,那父子两个即便没有养过她,却有资格直接将她许嫁。

梅家二房只有梅朵这一点血脉,要是护不住,梅氏到了地下也没脸见爹娘与长兄。

桂五只会想着桂重阳心机颇重,梅氏这里却是只有感激不已。

桂重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姑姑外道了。”

梅氏含泪点头:“对,是一家人,是姑姑说错话了。”

又是小白兔模样,再没有方才在杜家的尖刻。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亦是越乖巧。

桂五在旁边看着这姑侄两个犯傻,翻了个白眼。

真是见鬼,自己之前眼睛被眼屎堵住了,怎么会觉得梅氏这个表姐怯懦好欺?能够在梅童生父子贪婪逼迫下保住自家的地契,能以“望门寡”的身份支撑门户,侍老抚幼,梅氏性子远比大家看到的更坚韧。

眼前这两人,倒像是嫡亲姑侄。

梅朵在屋子里听到动静,挑了帘子出来。

看的梅氏红了眼圈,梅朵不由心里一紧,越忐忑,一时不敢相问。

“晚上加菜!”梅氏眉眼弯弯,满身欢喜压也压不住。

梅朵还没反应过来,梅氏摇了摇手中文书:“成了,你的婚事旁人管不着,姑姑直接做主!”

桂重阳也笑眯眯道:“还有一年及笄,表姐可以绣嫁妆了!”

梅朵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顾不上羞臊,接了那文书看了一遍,才抿嘴笑了。

眼前这两个女子,都是中等人才,可是这笑容却是让桂重阳心中滚烫。他忍不住终于提出一个惦记了好几日的请求:“姑姑,晚上我想要吃米饭,白米饭!”

忍了这几日,桂重阳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这粗粮吃一顿、吃两顿是调剂,顿顿吃可实是让人难以下咽。

桂重阳强忍着,相信梅氏也多少看出些,便也用两和面蒸馒头、烙饼,可那也是两和面。桂重阳年岁不大,却自诩是男子,习惯照顾妇孺,不肯吃独食,那两和面的馒头与烙饼也是让了梅氏,又让梅朵,最后还是三人分吃。

桂重阳口袋里有银子,不是没想过直接买了米面回来改善生活,可总觉得那样不好,便克制自己的口腹之欲。

桂重阳这一开口,引得在场其他三人都望过来。

平时小大人模样的少年,此时终于露出几分孩子气儿,摸着肚子说:“家里不差钱了,以后吃好些,我还长身体呢,表姐也要好好补补,好早点给我添个小侄儿。”

梅朵红着脸,唾了桂重阳一眼,往厨房预备吃食去了。

梅氏满脸心疼道:“都是姑姑不对,早晓得你吃不惯,还依旧做做些。以后你想要吃什么,就直接跟姑姑说。”

桂重阳不好意思道:“姑姑与表姐吃得,我有什么吃不得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饿的快,也馋了,想起白米饭嘴巴里都有口水。”

梅氏听了,越心疼。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执意给父亲守孝,桂重阳不吃荤腥。那些粗粮他又吃不惯,每次都是小小一碗。他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没有油水,饭菜又吃不饱,自然是饿得快。

桂五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什么送米面之类的话,只劝梅氏:“钱不是攒出来的,朵丫头的事情了了,剩下的就是开源的事了。重阳既回来,家里就有了主心骨,他不是念叨着要做族长?不管是重阳的束脩,还是朵丫头的嫁妆,都让他自己个儿操心去!你这当姑姑的,也享享侄儿的福!”

桂重阳最是爱听这话,真心觉得桂五是个通达的人,忙不迭的点头:“是啊,是啊,以后姑姑尽管花销,不用再担心银钱。”

梅氏过日子节俭归节俭,却不是那等吝啬性格,既是叔侄两个都说了,便也跟着点头道:“好,我都听重阳的,就等着享重阳的福,今天晚上就做白米饭!”

家里常吃的粮食是高粱、小米,可也预备了几斤的白面与大米,等着来客人或是做病号饭吃。

桂重阳欢喜不已,一时竟是充满期待。

梅氏开口留桂五,桂五摇头道:“我就算了,你弟妹还在家里等着。倒是趁着眼下农闲,这屋子也该收拾得了,上次重阳说要重起,表姐的意思呢?”

这修屋子与重起可是两回事,前者花的银钱可多可少;后边重新建房,抛费就大了,又有些惹眼。梅氏顾虑重重,不免迟疑。

桂重阳闻言,立时望向梅氏,带了几分祈求:“姑姑,屋子矮,不通风好闷热,还有潮虫咬得我睡不好觉……”

这却不是骗人的话,不仅是屋子里潮虫蚊蚁多,还因为没有冰,闷热难当。桂重阳被折腾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梅氏见状,立时将顾虑都抛到脑后,点头道:“那就重起……”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重阳今年十二了,出了孝也当说亲事,得将屋子预备出来,就可着十五两银子的盖!”

梅氏有积蓄两贯钱,桂重阳给了十两银子做家用,加上今天从梅童生那里得的十六两银子,那其中梅朵的八两肯定不能动,剩下总共也不过是十八两银加上两贯钱,竟然肯答应拿出十五两子来盖房,可谓是大手笔。

这些银子,在村里盖上三间新房自然是够了,可要是盖桂重阳之前惦记的两进宅子,自然是差的远了。

桂五好奇,忍不住去看桂重阳的反应。

桂重阳眼睛亮道:“哪里就用姑姑的银子了,我不是还有四十两?花那个。”

“那个银子不能再动了。”梅氏正色道:“不管是置地,还是镇上买小铺都行,都能有份收入。”

桂重阳小声道:“姑姑,除了那五十两,我还有些银子,不用这么紧巴。”

梅氏摸了下桂重阳的头,道:“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桂家的日子现在刚要起来,不宜招摇太过。就是这次盖房,姑姑对外也会说是用十六两银子盖的,如此一来也能省一些口舌。”

要不然的话,梅氏姑侄两个一人五亩地、八两银子的嫁妆消息一出去,以后的日子就要不得消停,十里八村的媒人都要上门。那种看着嫁妆说媳妇的人家,又能是什么好人家?要是遇到无赖死缠的,就算回绝也要生仇。

梅氏不会再嫁,梅朵终身也有了下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桂重阳点头,对梅氏的话表示理解,可还是念念不忘两进的宅子。不过他也有了定夺,即便不能一次盖上,也要将地方都规划出来,等到过两年桂家立起来不怕人嫉妒,再增建一二就是。

肯听人话不坚持己见,这又是难得之处。桂五看在眼中,心中感触颇深,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自己那堂兄也不是糊涂人,要是没有当年的事就好了,可惜了了。

想着家中老父老母心结未解,对桂重阳依旧排斥,桂五道:“老宅重起前,先修二房的屋子,等那边修好了,你们搬过去住几个月,等新房子盖好再搬回来也便宜。”

梅氏犹豫,桂重阳也没有说话,显然姑侄两个都知道老两口的态度。

桂五道:“先看看那边怎么住,说不得修房子时还要来这边借住些日子。”

“我这边都便宜,让二嫂过来与我们住就是。”梅氏痛快道。

二房是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两间。就算是修屋子,也不会同时修,多半是先修上房,再修厢房。

那样的话,二房自己要将厢房腾一间装上房的东西,还要腾出一间给老两口暂住,桂五夫妇不好轻动;桂春要是过来,就要与桂重阳同住,影响桂重阳读书不说,与梅朵一个屋檐下也不方便;唯一能出来住的,就是杨氏。

杨氏是梅朵以后的婆婆,梅氏自是乐意让她们婆媳多接触。

桂家眼下就这几口人,桂五希望趁机化解父母心结,只要两房往来更亲近些,谁过来住倒不重要。

*

杜里正家,客厅。

之前中断的席面再次开席,梅童生挖了肉心痛的不行,接二连三地吃了大半壶酒,舌头都木了,嘴里念念叨叨:“那是十六两银子啊,十六两!那死丫头收了,指定攥得紧紧的,一文钱也扣不出来。还要十亩地,就是挑下田给她,也值四十多两银子。真是人老了,什么都能看到,桂家黑心肝,这好好的温顺孩子进去都学坏了,之前不是这样性子。”

杜里正“嗯”、“啊”随意敷衍些,心中不以为然,梅家都算计将梅朵说给洪家了,梅氏要是没有反应才奇怪。

“我的银子哎,我每年从村塾才领三千六百钱、二石谷子,那十六两银子是几年的工钱!”梅童生还在絮叨不停,眼神越来越迷离。

杜里正留心看着,轻声道:“是啊,够亏的,要是能补上这笔银子,那十亩地也补上,不就不亏了?”

梅童生哭丧着脸道:“哪里找补去?原还以为洪老爷那边会有个大几十两的进账,如今也泡汤了。”

“我给你补上。”杜里正痛快的道。

梅童生大着舌头,却还是将这句话听进去,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哥哥,我就晓得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哥……”

杜里正笑眯眯的端起酒盅,道:“现在欢喜了,那咱们哥俩就走一个?”

“走一个,敬我亲大哥!”梅童生拿着酒壶,颤抖着手腕倒满酒,一口干了。

“好,既是高兴,那就再来一个!”这回是杜里正给梅童生倒酒。

梅童生摇摇晃晃:“去他娘什么桂家、林家,以后我就认杜家……”

桂家不用说,是仇家,眼中钉、肉中刺;林家则是村里另外的富户,虽也是外来户,可架不住有亲戚为官,无人敢小瞧,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能让人暗中嫉恨。

“我领你的情,咱们两家本就是一家。”杜里正笑咪咪的,又给梅童生倒了一杯酒。

梅童生已经满嘴冒胡话,杜里正才放下酒壶,起身取了几张纸过来,还有大大小小几锭银元宝。

“这是收据,你签字按了手印,银子就给你。”杜里正敦敦善诱道。

梅童生不用杜里正再说,直接将银子搂到怀里:“银子哎,这就是我的命根子……”

至于那收据,梅童生看也不看,生怕杜里正反悔似的,直接抢了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上自己的大名,又痛快地按手印,然后搂着那几锭银元宝,身子一歪,倒在炕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杜里正将手中的“收据”收好,轻蔑地瞟了梅童生一眼,要是没有梅氏做先例,他还想不到这个。

如今总算是心想事成,不错不错。

第四十九章 那年那月那木头

梅童生尚且不知自己醉酒后做了件蠢事,因为从没有这样“大方”过,肉疼之余颇为得意。

这十几年,为了梅氏抱着侄女进桂家守望门寡之事,梅家父子也没少为人诟病。如今嫁妆田给了、嫁妆银子给了,总不能白白吃亏一回,正好可以洗刷之前的名声。因此,没两日梅氏姑侄各自得了八两嫁妆银与五亩嫁妆田的消息就传遍全村。

人人惊诧梅童生这个“铁公鸡”的大手笔,可都是一个村里的,谁不知道谁啊,也没有谁的觉得此事是梅童生大方。

谁都看出来,“西桂”的桂五回来了,有了顶门立户之人,不再像过去那样软弱好欺,梅家这不是也退让了吗?

一时之间,倒是没有人再敢议论桂五“出赘”、“归宗”之事。至于与桂五前后脚回到木家村的桂重阳,一个臭未干的毛孩子,更是没有人会放在眼中。

正如梅氏预料的一样,这梅氏姑侄每人五亩地、八两银的嫁妆,立时惹了不少人的眼。乡下儿子多的人家,即便分家也未必能分到五亩地;更不要说还有八两银子,换成铜钱小十贯,委实是一笔“巨款”,儿媳妇都够娶两个了。

不管是正值妙龄的梅朵,还是二十八岁的梅氏,都有人开始打听。

只是因为之前大家疏远“西桂”十几年,早已没有了交情走动,一时不好直接上门。没等这些人找到门路,去桂家探问亲事,就听到“西桂”传出新消息。桂家二房要修屋,桂家老宅要起房。

桂家这是达了?

没等村民议论猜测,就又有实信传出来。梅氏掏了十六两银子出来,要重起桂家老宅,梅氏叔侄已经上山伐树去了。

这简直跟掏自己钱花一样难受,就算自家没有要成亲的儿子,可谁都有三姑六眷的,就算不等着当婆婆也只能拉纤保媒卖个好,这嫁妆银子怎么就一下子没了?

最最难受的还是梅童生,得了消息,气的在家里跳脚:“这败家女子,这败家女子!掏钱给桂家重新盖房子,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亲大爷!”

梅秀才打着哈欠,道:“要我说,还是爹太大方了,那是十六两啊,现在倒是便宜了桂家。我是瞧出来了,桂五那小子就不是个好的,之前鼓动顺娘闹腾,肯定就是冲着这银子来的!”

要是没有杜村长给补上的那十六两银子,梅童生不会坐视梅氏这样“败家”,少不得要登门闹上一场。

如今有了杜村长给补上的十六两银子,多少抚平梅童生的损失,他才略好过些。他虽是贪财,却不愚钝,杜村长明显是要息事宁人,不希望村里有官非,加上梅童生自己也没底气,这才老实了。

“爹,顺娘手中的地契不能再那样白放着,得过户,要不然难保桂五哪一日又要算计上?”梅秀才强忍着困意,双眼冒光道。

梅童生见状,不免心疼:“昨晚熬了多晚?明年才乡试,还有一年多,你也莫要太拼了!”

“知道了,爹,昨晚不是跟镇上海秀才他们在一处吗?大家聊起时文,就歇得晚了些。”梅秀才道。

那个圈子,是梅童生熬了一辈子没有熬进去的,羡慕中隐隐带了嫉妒,便不再多问,只道:“这几日看到你尤大叔没有,洪老爷家那边……”

梅童生提及洪家,想起那错之交臂的六十两银子,心跟着一紧,胡子都拽掉了两根。

梅秀才闻言,立时提了精神:“爹,我就是为此事回来。那可是六十两银子,白错过委实可惜。更不要说洪老爷豪富摆在那里,交好了洪家,也不用再担心桂五使坏。”

梅童生冷哼道:“可惜又能怎么样?叫我说,你岳父实在不经事,他拉下脸来做中人,我能如何?如今嫁妆给出去了,文书也签了,我要是反复,别说桂家与顺娘会怎么样,你岳父就不乐意。”

别看当着杜里正的面前,梅童生一口一个“亲大哥”,可心里也有瞧不上杜家之处。

梅秀才道:“洪家只是要娶个儿媳妇,又不是非要梅朵那死丫头。”

梅童生瞪着梅秀才:“除了梅朵还有谁?晓丫头今年才六岁,你要送她去做童养媳?不行,梅家丢不起那个人,你媳妇也不会肯的!”

这“晓丫头”说的是梅秀才的女儿梅晓,今年才六岁,因是幼女,被父母疼爱,起名就随了堂兄、兄长的范字,以“日”为偏旁,大名梅晓。

梅秀才连忙摆手:“爹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想送,也得洪家肯啊,洪老爷还惦记‘抱孙子’呢。我是想,梅朵那死丫头不行,就在村里另外找个人选。”

梅童生眼睛一亮,如此一来,即便那六十两银子不能都落到口袋里,也能剩下大半。

“是我想偏了,村里的闺女又不是只有那死丫头一个,没得一颗树上吊死。只是少不得要将那六十两银子分出去些,叫人心疼。”梅童生皱眉道。

“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谁让那死丫头不听话。”梅秀才道:“不过倒不用均分,如今乡下聘礼也不过两、三贯钱,就算多给些,几两银子也打住了。”

“有合适的人选没有?”梅童生顿时来了精神:“洪老爷那边可不是只有你尤叔盯着,别叫人抢了先!”

“怎么没有人选?李家不是正有个与死丫头差不多大的闺女?”梅秀才笑着说道。

“那闺女,倒是正合适,李家实在不像话,咱们给她说这门亲事,也是做善事了。”梅童生道。

父子两个提及的李家闺女,就是当年“九丁之难”死了的李家老二李进宝的“遗腹女”李桃儿,比梅朵小一岁,今年十三了。

李桃儿落地前就没了爹,落地后不及满月亲娘就跳河,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可怜。虽说跟着亲奶奶、亲大伯过日子,可整日里被当成小丫鬟使唤,挨打挨骂是常有之事,比那有后妈的孩子才惨。因此,父子两个才这样说

山上,桂二爷爷、桂五、桂春、桂重阳都在,还有来帮忙的杨金柱、杨武父子与张爷爷家的张大、张二两兄弟。

这山头虽是村里的,可山坡上的林地却是已经分下去的。“

西桂”三兄弟的林地加起来有十多亩地,上面栽了些老杨木、老榆木之类,再也没有其他出产,所以林地并不值钱。可眼前这个情景,却是令人气愤。

“这两行杨树是当年修完老宅后栽的,也十多年,到了成材的时候,开春时我还来瞧过,都好好地,没想到现在都丢了。”桂二爷爷气愤道。

眼前只剩下树桩,足有二十来棵成材的杨树被盗伐,剩下的都是歪歪扭扭不成材的。

平日里村子里顶天就是偷鸡摸狗这样的事,这样一片一片盗伐木头的还是头一回。

随行的杨家人与张家人也都很震惊,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偷树,而且一次还偷了这么多棵。

桂重阳与桂五不约而同的眺望四周,目光落到两片林地之间的小路上。

“那边是谁家的林地?”桂五道。

“李家的。”桂二爷爷皱眉道。

桂重阳开口:“他家是不是春天卖过木材?”

桂二爷爷点头,似想起什么,一瘸一拐地走向李家的林地,一边走一边说:“十几年前两家还是亲家,一起伐的老树,栽的新树。”

众人也跟着转了过去,要是紧邻的是旁人家,大家自然不会平白就怀疑人家是贼,这李家老大却是“子不肖父”,跟着寡妇娘长大,是村里有名的无赖。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桂二爷爷停下,眼前也是伐木剩下的木桩。

桂重阳上前数了,这边也伐了二十多棵树木,便道:“李家卖木材,总要有卖主,一打听对方运了多少棵木头,就能知晓是不是李家人偷卖。”

其实不用查,大家也晓得多半如此。要不是趁着卖木头的时候偷伐运出去,平日里这么大动静总有村民看到留意,不可能无声无息将二十几棵成材的杨木运走。

桂春气愤道:“李家太过分了,咱们去找他们要杨树!”

桂二爷爷皱眉道:“‘抓贼抓脏’,没凭没证的过去,能有什么用?”

桂五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个李家本也是桂家的姻亲,却是与梅家一样,投靠了杜里正,这些年没少对桂家落井下石。

桂重阳在旁,不由陷入深思。

这个李家,虽与桂家是近邻,可与桂家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中间的围墙修到有七尺高。因此,桂重阳回来几日,还没有与李家打过交道。

李家的老二李进宝,就是死于当年“九丁之难”,李家也是桂重阳的债主。

而且,十三年前,李家死得不是一个人。李进宝死后八月,李进宝之妻生下个遗腹女后就投河自杀了。这都是桂远造下的孽。

李家老一辈当家的男人早死了,只剩下的泼辣的老太太当家。

当年那老太太要死要活,占了桂家的新宅,又从桂家磨走了十六两的抚恤金,其中八两是李进宝名下的,另外八两则是算作桂家给的赔偿金。

这都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李家当初占的不止这些。他们强占桂家的新宅时,没有给桂家人收拾东西的时间,米面粮油不说,连衣服铺盖这些也占了大半,差不多将桂家老两口“净身出户”。

屋子也罢,银钱也罢,多少也换不来人命,因此桂家早就认了。可眼下这样,就得寸进尺了,桂五才会这样不高兴。

“我下午回镇上,去木材行看看。”桂五黑着脸道。

桂家的便宜没有那么好占的,李家这样肆无忌惮,也要问问他桂五答应不答应。要是桂家纵容了这一次,明日别人也要欺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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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被接受的小族长

村里人都看到桂二爷爷带着一行人上山,结果并没有看到桂家拉木头回来,不由怪异,怀疑他们家是不是借不到车,可见张大、张二兄弟跟着,这就又不对了,因为张家就有牛车。

桂二爷爷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带人去了杜家。

老少爷们七、八个人过来,饶是素来瞧不起这些泥腿子的杜里正也难免忐忑。这是做什么?

“什么?报案?”杜里正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因这个,眉头皱得紧紧的。

桂重阳因为年幼,并没有在里正家的客厅混上座位,与桂春一道站在桂五身后。

梅童生现的问题,桂重阳也现了。

这个杜里正似乎对那些经官的事略有抵触,可是不应该啊。十几年前杜里正能卡住不让别人买桂家的地,又能接任里正一职,衙门里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似乎很少到城里,也没有人知晓他的靠山到底是哪个。

“先不要闹大,好好找找,毕竟是乡里乡亲,莫要伤了情分。”杜里正苦口婆心。

桂二爷爷点头:“里正说的是,还请里正做主,找了贼偷出来,老头子也不想伤了情分,只是那山上不是我们一家栽树,让村里人都提防些,也省的别人的树也糟蹋了。”

要知道村里分下的山地,就指望上面的树木成材,或是盖房,或是直接卖给木材行,总要十来年才会有收益,这一下子丢了,可就白侍弄十来年。家里不盖房的还罢,家里要盖房的就要坐蜡。

杜里正面上依旧温煦,可心中已经在骂娘。这抓贼的事情最是得罪人,岂是好抓的?不过他依旧点头应了,没有拒绝此事。

越是遇到这种阖村惊动的事,越是能体现杜里正一村之长的权威,他自然原意出头。

至于得罪人?有桂家的人顶在前面背锅,似乎正合适。

木头不用伐了,可桂家二房的饭菜都是预备好的。

张氏兄弟与杨家父子跟着跑了一趟,没有干什么活,不好意思留饭,可饭菜都已经齐活,桂家也不至于就小气的撵了客自己吃好的。

桂二爷爷还打桂春去隔壁请了张爷爷过来,“远亲不如近邻”,桂家最落魄穷困时,堂亲族人都避得远远的,反而是邻居张爷爷一家对桂家多有照顾之处,桂二爷爷虽是最笨,却是早已交代儿孙,要记得张家这些年的情分。

还是前几日桂家二房请客时桂春从镇上拿回来那条肉与那块猪肝为主菜。

这居家过日子,平时没事谁好吃肉?那肉与猪肝就一直用盐卤着,今日拿出来做菜。一道是腌肉熬白菜,一道是肝尖烧豆腐,在加上一道凉拌心里美、一道豆芽炒菠菜,就凑成了四盘菜。饭是两和面的馒头,蒸了两笼屉,每个都是比男人拳头还大。

杨氏与江氏妯娌跟桂二奶奶在西屋吃了,东屋这边,坐满了一张八仙桌。

桂二爷爷与张爷爷上坐了,一边是杨金柱、桂五,另外一边是张氏兄弟,对面是桂春带着桂重阳、杨武两个小的。

家里有桂秋拿回来的药酒,平素里桂二爷爷宝贝着,眼下拿出来,除了桂春几个小的,其他人都得了一杯。

“老哥儿,我这心里堵得慌啊!”桂二爷爷抿了一口酒道:“这村里差不多家家都分了林地,在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偏生桂家摊上了,这是瞧着我们可欺。”

张爷爷素来好爽义气,闻言道:“你堵什么?要真是李家那兔崽子动手,打折他的腿!平日里偷鸡摸狗还罢,偷这么多木材都能经官了,没有这样祸害人的。就算你容他,村里人也容不下他。”

事不关己,大家自然高高挂起,可真要威胁到大家利益,谁也不会放心有这样一个“贼”在村子里。

这树木在山上,又不在眼前看着,没有“千日防贼“的功夫。

桂五笑着道:“有素来公正的杜里正在,大家等着便是。”

“啊?让他抓贼?”张爷爷十分意外:“不是怀疑李家吗?那可是他大舅子家,让杜家参合好吗?”

桂五笑着说道:“这不是正好,给杜里正一个‘大义灭亲’的机会。除了杜家,这村里还谁能制得住李家?”

李老太太的难缠泼辣本就是在村里是数一数二,后来又多个里正女婿,就更加所向无敌。

桌上其他人还在思量桂五的话,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两个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杜家是通过与李家、梅家联姻才立足木家村,李家与梅家现在更是与杜家狼狈为奸。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想真正探明杜里正的底细,说不得就要从这两家入手,如今正是个机会。至于趁机给李老大一个教训,这反而是次要的。

眼见着桂重阳只吃两道素菜,杨武傻乎乎的道:“你肠胃还没好么?真是可怜,不能沾荤腥。”

一句话,引得桌上众人的关注。

张爷爷看着桂重阳的小身板道:“可不兴挑食,你这小哥儿身子骨还需要打磨打磨。”

杨金柱看了眼自己的小子,又看看桂重阳,也觉得看着桂重阳太单薄了,点头附和张爷爷的话。

因为桂远的关系,大家之前对桂重阳多是打量提防,直见了几次,现这个孩子不似想象中那样傲慢无礼,反而说话办事都是温煦可亲。

桂重阳腼腆一笑,正想着用什么说辞,桂二爷爷已经开口道:“这孩子孝顺,非要给他爹守孝戒荤,劝了几次也不听,就任由他吧。”

“万恩为,百善孝为先”,桌子上众人不由都高看了桂重阳一眼。

就是一个大人,也未必能忍下口腹之欲,真的茹素三年;桂重阳一个半大少年,却能克制自己,自觉守孝,到底让人称赞。

杨金柱想的是桂重阳“子不肖父”,是他亲爹有责任有担当多了;张爷爷却是看出点旁的,知晓自己这老兄弟虽是嘴硬,可却是真的接受了桂重阳这个侄孙。

外头远远地传来敲钟声,方向不是村子外,而是村子中间的位置。

桂重阳的心跟着紧了起来,平白无故谁会敲钟?这是谁家要治丧?

“这个点敲钟,那按照老规矩就是下午酉初集合。”桂五道。

“哈哈,这是真不知道是李家动的手啊,这下可要闹乐子了!”张爷爷不无幸灾乐祸道。

“在哪儿集合?”桂重阳小声问道。

“嗮谷场后的村塾里。”杨武回答,面上带了羡慕:“我就是在哪里识的字,只是梅夫子是出了名的吝啬,见不得旁人在旁跟着白学。”

这些年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杨武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不容易,不免就带了自己自得与期待。

桂重阳心中一紧,要没有当年变故,杨家的日子应该不会这样窘迫。

“表哥,你想不想去读书?”桂重阳道。

杨武摸着后脑勺道:“换谁谁都想啊,可想也是白想,读书一年四季多少束脩,有几个能上得起?”

桂重阳点头,记在心里,没有再啰嗦。

梅家,上房。

梅夫子去了村塾,梅秀才没有去书房苦读,也没有去镇上“会友”,而是避开人,鬼鬼祟祟的进来上房,在上房卧室里翻了半天,却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不由得满脸晦气。

杜氏倚着门框,站在门口,皱眉道:“这到底是要找什么?”

梅秀才吓了一跳,脸色儿都青了,见是妻子,才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一边歇着去,莫要跟着添乱!”

杜氏瞥了丈夫一眼道:“现在嫌我跟着添乱了?这才几天功夫,你就在外头留了好几宿,你说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勾搭上?要是不老实招来,我跟公公说你要偷钱!”

梅秀才本就烦躁不已,听了这要挟越不耐烦:“去说去说去说,好好地日子不过,非要将家里折腾的乌烟瘴气才行!”

“怎么是我折腾?”杜氏不忿,立时炸了毛:“我这就回去找我爹,让我爹好好评评理,怎么就是我折腾了?”说罢,摔了帘子出去,便屋子也不收拾、鸡鸭也不喂,直接回娘家窜门子去了。

“这臭娘们!”梅秀才看着妻子的背影跺脚,却也不管真的任由她回娘家告状,少不得追上出去。

杜家,上房。

李氏跟丈夫打听敲钟的事,这不是交税的时候,也不出徭役,好好地敲什么钟?那可是要开村民大会。

杜里正得意道:“桂家成材的树林子被盗伐了,桂家要抓贼呢。”

李氏有个一听桂家就不自在的毛病,因此含糊道:“老爷也太心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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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杜家的内忧

这不早不晚的,杜二娘夫妇两个先后脚回来,杜里正与李氏自然诧异。

杜二娘却是个聪明人,并不在外人面前给丈夫难堪,道:“刚才听了钟声,想着是不是爹这里有什么事,相公就要过来看看。”

梅秀才也道:“是啊,岳父,怎么这个时候要开村会了?”

“还能为什么,桂家又折腾了。他家山地里树丢了,要在村里抓贼。”杜村长道。

杜二娘同李氏一样心病,听不得桂家,嘀咕道:“没完没了的,整日里各种幺蛾子,就瞧着他们家蹦跶了。”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没有遇到贼了,不怪贼投,反而怪丢的人不对。

杜里正道:“这不是有了桂五吗,多了底气了。”

男人们说话,杜二娘便随李氏进了里屋。两人当年差一点当了妯娌,后来阴错阳差的成了“母女”,年纪不过差几岁,早年也是尴尬。不过一个是出阁的姑奶奶,一个是新的当家主母,两人没有什么利益干系,相处起来都客客气气。

“都说梅氏要将侄女说给桂四家的那小子呢,等起了新房子,约莫就要订下来。六姐儿比梅朵还大些,亲事可有眉目了?”杜二娘八卦两句桂家的事,关心起幼妹的终身。

李氏唤小婢给杜二娘倒了蛋茶,道:“六姐儿的亲事,别人不晓得,二娘不晓得?”

杜二娘撇撇嘴道:“鬼迷心窍的臭丫头,那死小子有甚么好?”

“六姐儿是幺女,老爷素来多偏疼了些,之前在镇上不是没有好人选,可六姐儿不点头也不好逼她。”李氏蹙眉道。

杜二娘一听急了,“腾”的一下子起身的:“除了一张棺材脸,那死小子还有什么?命硬克亲的命数,又差了辈分,怎么能做亲?我去找找她。”

“别了,哪里好与她一个闺女家直接说这个,仔细羞了她。”李氏起身相拦。

“丑事做的说不得,幸好没传出去,要不然丢死人了!”杜二娘说着,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辈分的事情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杜二娘不喜梅晟。

如今外头提及梅家孙辈,只晓的都是中了“小三元”的梅晟,杜二娘的亲生子梅智鲜少被人听闻。就是梅童生眼中,也只有那个有了功名的长孙,每次考较次孙功课都是唉声叹气。

梅智十二岁,正是知耻的年纪,晓得自己读书资质赶不上堂兄,让祖父失望,学习更加勤奋。饶是如此,也依旧被堂兄远远地抛在后头。

杜二娘心疼儿子,生吃梅晟的心都有了。

梅秀才这里三十来岁才中秀才,对于十几岁就是廪生的侄儿也有忌惮,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压制梅晟,破坏了好几门妥当的亲事。

杜家是杜二娘夫妇的靠山,还想着以后依靠娘家辖制那小子,怎么会乐意两家“亲上加亲”。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同样是女婿,一个年少高才,一个考个秀才都是凭运气,杜里正会器重哪一个显而易见。

杜二娘既知晓此时,少不得要从中插一脚。

李氏跟到门口,眼见着杜二娘去西厢了,才又退回来,挑了挑嘴角。

夫妻十多年,李氏最是知晓杜里正的脾气,看着和和气气,却是纲常独断的性子,最是受不得别人不听话。杜二娘敢破坏这门亲事,杜里正不会饶了她;就是杜六姐儿那里,当年被人怂恿,没少给李氏捣乱。

李氏本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可杜六姐儿不该嘴欠,不该拿七郎的长相说嘴。虽说过去十来年,可李氏每每想起,依旧是心惊肉跳。

梅晟的才学与前程都在那里摆着,杜里正看得见,李氏自然也看得见,才不会便宜了杜六姐儿。

西厢房里,杜氏姊妹已经红了脸。

“那是智儿的亲堂兄,按照辈分叫你一声‘小姨’呢,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你要点脸吧。”杜二娘看着妹子绣着竹子图案“步步高升”的蓝色荷包,心里搓火,直接训斥道。

杜六姐儿脸色涨红,却也是个骄纵的,翻着白眼道:“这亲戚自古从父论,没有从姐姐、姐夫那边算的,姊妹嫁叔侄、嫁兄弟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二姐回来与我大小声作甚?”

眼见妹子执迷不悟,杜二娘道:“那都是没规矩的穷泥腿子,正经人家没有这样结亲的,反正我不答应,你就死心吧!”

杜六姐儿这下急了,红着眼圈,横眉立目,道:“爹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出门子的姐姐管得着吗?说我不要脸,就你要脸?当年看上梅晟的爹,死皮赖脸想要进梅家,结果人家娶了老师的侄女,根本就不要你。爹将你许了桂家,你又去黏糊梅大,弄出一女许两家的丑事;等梅大一出事,你立时又嫁了梅二,嫂子成妻,就要脸了?等以后到了地下,割成三截,你才是真要脸呢!”

这迎头盖脸一通骂,骂蒙了杜二娘。

好一会儿,杜二娘才反应过来,脸色没了血色:“这都是哪里听来的狗屁话,你胡吣什么?”

杜六姐带了几分得意道:“哪一句不是真的,二姐你说,咱们辩白辩白!一女三许,我都没嫌弃二姐丢人,姐姐就嫌弃我了……”

话音未落,杜二娘一个耳光已经重重地甩了下来。

杜六姐身体一歪,直觉得眼冒金星,却不是肯吃亏的,“嗷”的一嗓子便冲到杜二姐跟前,抓住了杜二姐的头:“你打我?你个不要脸的凭甚打我?”

姊妹两个立时撕成一团。

现下暑热天气,开窗户开门的,西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上房。

杜里正与梅秀才翁婿两个说起秋收后劳役之事,眼下要给桂家一个教训,还要等到那时候。

听到厢房的动静,杜里正止了话音,面带不快。

李氏从里屋挑帘子出来,道:“这姊妹两个向来香亲,我过去瞧瞧。”

等到李氏进了西厢,杜六姐抓烂杜二娘的头,杜二娘扯开了杜六姐的衣襟,姊妹两个狼狈不堪。

见到李氏进来,姊妹两个都是讪讪。

“老爷听见了。”李氏并没有说什么劝和的话,低声说道。

姊妹两个打了个寒颤,这才真的放了手。

李氏将杜二娘推到梳妆台前,亲自给她绾。杜二娘面上露出几分感激,杜六姐在旁冷哼一声。

杜二娘起身,冷着脸道:“有我在梅家一日,你就别想要进门,你舍得脸来给外甥做嫂子,我还没脸要妹子做侄媳妇!”

杜六姐还要作,杜二娘已经拉着李氏出去。

杜二娘看了上房一眼,没有进屋,踌躇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氏叹气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六姐是个认死理的性子,老爷慈父心肠,又能如何呢?”

杜二娘委屈道:“我爹怎么就不想想我,真要让六姐嫁了那死小子,怕是我爹就记不得我们两口子了。”

那怎么能行?梅青松死了,可因为有梅晟在,梅家最后要两房分。杜二娘早有计划,将家中破旧老宅分给梅晟,将他扫地出门;自家继续留在现在这院子。至于家中本来就有的三十亩地,都是中田与上田,自然舍不得分给梅晟,不过还有顺娘家的那三十亩地,拿出几亩下田,再加上林地,也就差不多了。

那样分家,是在梅晟没有岳家可依,一切任由杜二娘夫妇做主的情况下;要是梅晟娶了杜六姐,按照杜里正对他的看重,到时候分家谁分大头就不好说了。

李氏安慰道:“你也莫要着急,现在老爷还没功夫提这些,一切还早呢。”

这就是给杜二娘提了个醒,得抓紧时间想办法,否则话等到杜里正想起提此事时,怕是自己反对也无用。

酉初(下午五点)时分,村民66续续来到祠堂。

木家村总共有七十多户人家,一家最少来一个男丁,来的就有七、八十人。“西桂”来的桂五、桂春、桂重阳叔侄三人。这是一种态度,桂五取代桂二爷爷,成为桂家当家人,桂春、桂重阳是两房以后当家人,跟在叔叔身边。

有之前桂二爷爷家请客的事,还有梅童生赔银子的事,也是打破了村民与“西桂”的僵局,就有人66续续与桂五叔侄打招呼。

只有角落里几个人,为的是个须皆白的老者,望向桂五叔侄,神色复杂。他们不是旁人,正是桂家的堂亲,“东桂”中人。别的村民或许会心无芥蒂与“西桂”缓和关系,“东桂”却是不好上前。

早在十三前年,桂里正卖地时,正是“东桂”跟着掺和一把,逼退了之前谈好的一个卖家,使得桂里正最后不得不低价卖地。那因为低价卖地,凑不齐二百两银子,才有了后来的悲剧。

要说“西桂”欠了杨、梅、李三家的债,那欠“西桂”债的就是“东桂”。

有的人欠债,会觉得羞愧不安,例如桂远、桂重阳父子,还有吐血身亡的杜里正;有的人会给自己找借口,越肆无忌惮欺负人。

“西桂”在木家村这十几年的境遇,有杜里正的默许,也有“东桂”的推波助澜。

这一点,桂五都记得。

第五十二章 看热闹的小族长

除了“东桂”一干人,还有几个人离桂家叔侄远远站了。趾高气扬、不屑于桂家为伍的模样,领头的是个干巴巴的三角眼老太太,六十多岁,精神矍铄,身边站着模样相仿的父子两个。

按照规矩,遇到这种村里的事,都是各家当家男人出面,眼前这家却是例外。这不是别人家,就是与桂家老宅相邻的李家。

这李老太太年轻时就守寡,拉扯着三个儿女长大,长子就是站在她身边的三角眼中年李财,次子是死于“九丁之难”的李进宝,长女就是先嫁桂家老大、后改嫁杜里正的李氏。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的家,到了花甲之年也不撒手,凡事都要抓在手中,自然觉得自己个儿是有分量的人,村里遇事离不得自己。

李财旁边跟着的青年是李家长孙李河,倒是父子一脉相承,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平日里少不得偷鸡摸狗之类的小动作,虽说没有实证,可也让人生厌。

同“西桂”一样,李家也是被村里排挤的一家。只是李家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觉得是大家怕了自己,遇到大事小情更要作的不行,就像是一坨臭狗屎,使得大家更是人人退避。

就是杜里正那边,也看不上李家行事,这几年有所疏远。

李家并不知今日集会说的是盗伐林木之事,可也并不影响他们看桂家叔侄不顺眼。

“有些人家真是不要脸,莫非忘了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了,还有脸过来!”李老太太阴阳怪气道。

李财道:“有几个臭钱,牛气了呗!”

李家长孙没有说话,望向桂家叔侄方向的目光阴沉。

对于李家几个人自说自话,只当是苍蝇“嗡嗡”叫,桂五叔侄恍若未闻。

杜里正姗姗来迟,身边跟着梅童生父子。

原来交头接耳的村民都安静下来,提起木家村先后两位里正,大家感觉都差不多,前者桂里正厚道,后者杜里正威严。

不管是贫穷者对富贵者的底气不足,还是其他原因,大家对于杜里正都是畏多余敬。

杜里正显然很满意众村民的乖顺,环视四周,目光在桂家叔侄面前扫过,然后方正色道:“中午桂二海过来,说了一件事,一件十分恶劣之事!”

“桂二海”是哪个?不少村民面面相觑。

“就是他家多事,好好地耽误人干活,搅得人生厌!”李老太太冲着桂家叔侄冷哼道,旁边村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桂二海”就是桂二爷爷的大名。

虽说现在收了麦子,秋收未至,正是农闲时节,可家里家外还有其他停不下的琐事,因此不少人颇赞同李老太太这句话,跟着皱起了眉头。

就听杜里正接着说道:“桂家今日上山伐木,现自己林地二十六棵成材杨木被盗伐,数额巨大,情况恶劣,桂家原想要经官。今日召集大家过来,就是为了此事,都是一个村里住着,就是真有什么难处,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不告而取。想要运出木头,必要在村里经过,外村人做不得这样的事。为了洗清大家嫌疑,还是当早日抓到伐木贼为好!”

轻飘飘几句话,将一个贼名扣在全体村民头上,立时引起公愤。

自然,大家的愤怒不是冲着说话的杜里正,而是冲着桂家。但凡清白人家,都受不了这贼名。桂家自己丢了东西,就要怪全村人不成?

还有那一等人,觉得桂家丢东西是自己的错,要不然那伐木贼不偷旁人家,只偷他家。

李家祖孙三代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只是与众村民的又不同,难得的是李老太太没有咒骂出声。

桂五蹙眉,对于杜里正的小手段有些看不过眼,可也晓得村民不会多想,这样的小手段确实有用,怕是村民又要厌恶桂家。

桂重阳站在桂五身边,将村民与李家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眼珠子转了转,对桂五小声说了几句话。

桂五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虽说抓贼是为了给村里免除后患,以免其他人家跟着丢木材蒙受损失,不过眼下大家都忙,总不好让诸乡邻白费心,桂家拿出一贯钱,有提供伐木贼线索者,一次赠送三十文;有提供实证者,赠送五百文,算是桂家的一点小心意!”

一句话,立时打破了之前满场怨愤的情绪。

不说那五百文,只说那三十文钱,猪肉一斤才七、八文,这是四斤猪肉的钱,够吃一个月。不吃肉的话,换了小米,也是一家半月口粮。

方才不少人望向桂家叔侄都是嫌弃,眼下就是放光。

桂家真是要起来了,以后能往来还是当往来。

杜里正依旧笑眯眯的,眼神已经变得晦暗。

李家祖孙三个望向周遭蠢蠢欲动的村民,眼神闪烁;待望向桂五时,则是满眼怨恨。

梅童生不忿桂家出风头,讥笑道:“你既有钱悬赏,作甚还折腾里正?还是你想一出是一出,白许诺出来糊弄大家?”

桂五忙道:“梅夫子误会了,小子年轻、经不住事,自然是要以杜里正为,那一贯钱随后小子便送到里正家。杜里正素来公正,村人敬仰,由里正主持此事,大家也放心。”

村民没有与桂五打过交道,难免担心他跟梅童生说的反复,自然是更乐意里正主持此事。

谁都晓得杜家不差钱,杜里正虽威严有余,可对村民并不吝啬小气。

杜里正只觉得满心郁气,桂五这一手不过是出了一贯钱,将锅又推给自己。现在村民不会想着自家也有贼嫌疑,而是都惦记那一贯钱的悬赏。自己跟着白辛苦不说,还要得罪那个真伐木贼。

有那心思通透的村民,四下里张望,推断谁更有嫌疑。

木家村是小村子,不过这几乎人家,谁不知道谁啊,平日里小偷小摸的有几家,真有胆子做这事的,似乎……只有一家?

那村民最后的视线落到李家诸人头上。

李财本就心虚,见状一瞪三角眼:“看老子作甚?”

那村民不快道:“你是谁老子?怎么,心虚了?”

这村民不是旁人,正是杨金柱的弟弟杨银柱。换做其他人,或许不愿意招惹李家,这杨银柱却是打小就与李财打到大的,不怕李财的难缠,就是真要是说起辈分来,他还是李财的表舅。

这杨银柱与哥哥杨金柱虽是同胞兄弟,性子却大不同,不仅是村里混子之一,而且在亲爹与弟弟死后怨恨桂家,每提及桂家必要咒骂不休,丝毫不顾念在桂家守寡的妹妹与两个外甥。

不过怨恨桂家归怨恨,在银钱跟前,什么都可以暂时不提。

村里的两个二流子对上,引得村民纷纷侧目。

要知道之前村民心里怀疑的就是这两家,如今听着这话不是杨家,那真的是李家?

质疑的目光都冲李家人而去。

李财气的跳脚,冲杨银柱骂道:“你才心虚,你这是贼喊捉贼?谁不晓得你这些年一直盯着桂家,最是见不得桂家的好?就是人家给桂五补个喜酒,到你嘴里也成了是桂家不要脸要份子?桂家是请你了,还是要你份子了?”

杨银柱嗤笑道:“爷盯着桂家怎么了?我爹我兄弟都死了,我在等老天爷给桂家的报应!爷就条汉子,敢作敢当!你呢?占了桂家的大屋,拿了桂家的银子,该占的便宜都占尽了,全忘了你们孤儿寡母当年靠着桂家照顾的时候了!”

李财前几月卖木头的事,别的村民或者没有留意,杨银柱却是想起来,只是眼下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解开,那五百钱的归属还没敲定。

李财见杨银柱说偏了,还在庆幸,李河却是个暴躁脾气,直接挥了拳头,落到杨银柱脸上:“瞎,叫你瞎!”

杨银柱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李河还不收拳,又去打第二拳,却是被人拦下。

杨金柱站在杨银柱面前,素来老实的汉子满脸铁青,抓住李河的胳膊,怒道:“你要做甚了?”

李河满脸暴躁,还要继续动手,桂家叔侄与张家父子都上前拦着。

看着杨银柱脸上开花,李财原本带了几分得意,眼下却是又耷拉下脸:“你们欺我李家无人吗?这么多人欺负我儿一个?当我们李家其他人都是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站在远远的几家李家堂亲。

虽说大家都姓一个“李”,应该一致对外,可是因为李老太太当年守寡后防备堂亲,一家一家都给得罪光了,早已几十年不相往来,谁会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出来给李财撑场子。

李家受桂家照顾几十年,反手咬起桂家也最狠,这样白眼狼心性,大家都看在眼中。更不要说,通过方才这一纠纷,也提醒了大家,这伐木贼就在杨银柱、李财这二人中了。

众李姓不由暗骂晦气,更是不愿这个时候沾了李财的边,否则说不得也要沾个贼名。

李财没想到诸堂亲会是这么个反应,愤怒不已,望向最后的靠山妹夫杜里正。

杜里正心中暗暗懊恼,竟是忘了大舅哥这个混账东西。

眼下这抓贼就要抓到李家头上了,他们家是死是活无所谓,可万不能连累了自家七郎。

村民看着眼前闹剧,见李财似向里正求援,都在看杜里正的反应。要是杜里正偏帮,那三十文钱就要变得烧手。

杜里正看也不看李财,面不改色,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落到众村民眼中,就是这杜里正真是公正,大家也就放了心。

桂重阳看着杜里正的反应,心里却是更添戒备。

第五十三章 混子对混子

好好一场村会,虎头蛇尾。

倒是惦记赏金的那些人,都留意桂五的反应,眼见他随后真的背着褡裢去了杜里正家,才又暗搓搓地盯着李财家与杨银柱家。

实在是这两人打小都混账,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不怀疑他们两个都没地方说理去。

就是杨金柱这个哥哥,对于到底会不会是弟弟盗伐,也心里没底,跟着杨银柱回了家。

两人是同胞兄弟,早年宅基地都是挨着批的,现在也挨着住着。

杨银柱吃了李河一拳头,鼻血虽止住,可脸上也肿的青红一片。他并不领胞兄的情,反而歪着脑袋道:“怎么?大哥这是代表桂家来抓贼了?”

杨金柱吓了一跳:“真的是你不成?那可是二十几棵十年上的杨树,加起来值好几贯钱,够判大刑了!你快赔了钱出来,我去与桂五好好说。”

杨银柱被噎得不行,愤愤道:“没钱,你既认定了我是偷的,就去告密好了,做个人证,我这贼名落实了你还能得五百钱呢!”

杨金柱只当兄弟说的是真的,急的不行:“是不是李财拐带的你?你上半年又没卖木头,倒是李财卖了木头,林地与桂家挨着,运下来也便宜不惹眼!”

即便是不听话的二流子弟弟也是自家的好,真要是做了坏事,也是别人带的,这是天下熊孩子家长的普遍认知,老实人杨金柱也不例外。

杨银柱哭笑不得,脸色这才好些,不耐烦道:“不是我,别跟着瞎担心了!再没有旁人,就是李财那狗卵子!桂家人虽讨人厌,可铜板不讨人厌,那五百钱我要定了!”

杨金柱犹豫了一下,道:“要不然你还是别跟着参合了……李财是怂货,他家老太太泼,大小子又是敢下死手的!”

杨银柱听了,颇为意外,打量大哥一眼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偏着桂家,难得啊,还晓得我是你弟弟。”

杨金柱皱眉道:“都不是外人,说什么怪话。”

“哈,不是外人?也就大哥你实在,不将桂家人当外人!亲爹亲兄弟的仇都不记,一心一意地帮扶桂家十几年,剩下什么了?人家有什么好事,想着一个刚回来的侄子,也不会想着你这个外姓人!我的亲大哥哎,你就长点心吧!”杨银柱摇头,“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

杨金柱听得稀里糊涂的,满脸迷糊:“小重阳怎么了?老二你说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就是梅家那孤女,桂五逼着梅童生掏出嫁妆与地,怎么就没想着你们家老大还没说亲?宁愿便宜了那毛也没长齐的奶娃子,也没有想着你这个好亲戚!”杨银柱抱怨道。

因为帮不帮桂家的问题,兄弟两个这些年也疏远很多,不过杨金柱家的两个儿子是自家亲侄儿,杨银柱这个做叔叔的也为大侄子的亲事担心,也就越不忿桂家“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行为。

“老二你误会了,那都是村里人瞎说的。梅丫头就算留在桂家,也不会说给小重阳,还有大春他们兄弟两个没说亲。”杨金柱十分老实的说道。

至于桂家长辈已经默许了梅朵说给桂春之事,因为不愿意节外生枝,桂家人没有宣扬,杨金柱也不晓得。

同杨银柱担心兄长一样,杨金柱也担心桂家的两个外甥。自己家虽穷,可是毕竟有个豆腐坊,上面老人负担也轻;两个外甥那边,还有隔着辈的长辈养老问题,之前说亲遥遥无期,不过眼下有了桂五,桂家的日子也要抬头了,到时候就不成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穷闹的。

杨银柱听得火大:“你就记得你那两个好外甥,就不知道操心自己的亲儿子?以后给你们养老送终的是外甥不成?”

杨金柱摸了摸后脑勺:“老二,那也是你的外甥啊,妹夫没有了,咱们当舅舅的不管外甥谁管?”

说起这个,杨银柱越不忿:“到底是桂家人的种,都是小白眼狼!你这大舅出工出力的拉扯了外甥十几年,剩下什么好了?人家亲叔叔一回来,立马就成了好侄子了。想来也是,一个是穷舅舅,一个富叔叔,亲近哪个还用得着选?”

杨金柱不解道:“五表弟是长辈,大春一个当侄的就是当听话啊,这有什么可挑理的?”

看着长着木头脑子的大哥,杨银柱只觉得心累。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那边还是好外甥好表弟呢。

杨银柱没了耐心,将大哥推了出去,冷哼道:“大哥觉得桂家人拉屎都是香的,快离我远些,我可不是大哥这等没有血性的爷们!”说罢,大门一关,将杨金柱关在外头。

这十几年来,兄弟两个这样不欢而散的情形不是一次两次。

杨金柱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回隔壁自己家了。

杨家兄弟两个不欢而散的情景,落到那些暗中盯梢的村民眼中,大家就自然要猜测是不是真的是杨银柱盗伐,才会使得杨金柱深受打击模样。

五百赏钱的诱惑,“大义灭亲”一把都值了。

不过杨金柱素来老实敦厚,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好人,倒是没有人会怀疑他“大义灭亲”,跟大家抢生意。

只是因多了杨家兄弟这一出戏,使得盯着李家那边的人少了不少。

现在大家剩下的,就是搜寻杨银柱或李财的盗伐证据。

为了不被其他人抢先,木家村稍稍有些门道的村民都活动开来,一时之间还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盯着杨家人觉得有所收获,盯着李财的村民则难免纠结。

李财没有回家,而是祖孙三代一起去了杜家大宅。

杜家客厅,杜里正坐在主位上,平日里弥勒似的笑脸收了,端着一盏茶,不知想些什么。

李氏陪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看看几个娘家人,神色带了不安。

李财本想要开口埋怨,可看着杜里正爱答不理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立时不敢开口。

对于比自己还大了十几岁的妹夫,李财早年也耍过无赖,想要占占便宜,被收拾两回长了记性,实不敢端大舅哥的谱,可就这样被撇到一边,他又不甘心。

李财担心,有那一贯钱引着,用不了多久,村里人就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头上,到了那个时候妹夫不护着,桂家真要将自己送官怎么办?

桂五“五爷”的名头可不是虚的,真要趁机收拾自己怎么办?

“咳”、“咳”李财自己怂,就暗示老娘出面。

李老太太的三角眼一耷拉,瞪了儿子一眼,而后抬头道:“女婿啊,桂家那小子黑心,出了这绝户计,你大哥该怎么着,还得你给那个主意!”

杜里正眼皮也不抬:“老太太莫非在说笑话,我能给拿什么主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头没尾的我还糊涂着。”

“还能什么事,不就是家里缺钱使了?”李老太太理直气壮道:“你大侄子今年二十了,还没说上亲,那是咱们李家的长孙,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打光混啊,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家里没帮扶,只能自己儿想折子找补。”说到最后,三角眼嫖着女儿女婿,竟是带了怨言。

杜里正气极反笑,李河说不上亲事,那是穷闹得吗?

李家有李老太太在,是个守家精,虽说是寡妇失业的,可早年靠着桂家,十几亩地都保住了;等到后来与杜家结亲,杜里正也是送了十亩地做聘礼,如此算下来,李家就有小三十亩地。

换做其他人家,守着这些亩地,好好侍弄,这日子只有过得越来越好的,偏生李老太太能把钱,却不能教子,儿孙都是混子,抄手不下田,只好将家里的地佃出去,收入虽说少了一半,可嚼用也够了。

只是李老太太的彪悍性子名扬在外,娶的儿媳妇钱氏是她的亲外甥女,姨甥两个性子一脉相传。不说对外与村民起摩擦时,这婆媳两个的泼辣无赖惊呆多少人;就是李家自己过日子,逼得守寡的小儿媳妇跳河,虐待嫡亲骨肉,也让多少人侧目。

这样的虎狼之窝,谁家舍得将女儿送进去?

李老太太并不觉得是自家名声吓退了媒人,只当那些有闺女的人家嫌贫爱富,早就对女儿女婿不满。

当年桂家是怎么对李家的,那真是能照顾的都照顾到;反观杜家这边,除了当初做聘礼的十亩地,竟是大撒手。老太太却是不想想,有之前桂家的前车之鉴在,杜里正这个聪明人肯对便宜岳家掏心掏肺才怪。

杜里正懒得与不讲理的岳母歪缠,只对李财道:“真是你偷了桂家的杨树,在之前卖木头的时候?总共卖了多少贯钱?”

李财嘴硬道:“怎么能叫偷呢?桂家欠着李家一条人命,拿他们家几棵木头怎么了?都是破杨木,真不值几个钱。”

“既然不算偷,那就没什么可操心的,家去吧,今儿就不留饭了。”杜里正放下手中茶碗,淡淡地说道。

李财立时怂了:“别啊,妹夫,你可不能不管我!桂家老五不是个好的,那是真敢胡来的主儿,真要有个进牢的大舅,这七郎面上也无光不是。”

杜里正面色一寒:“这时候想起七郎的脸面?你偷木头、卖木头的时候怎没有想起七郎的脸面?”

李财讪讪道:“真不是成心的,那不是正好看见了!他们家那个瘸老头子侍候树侍候的精心,一棵一棵的都成材了,明明当年一起栽的,长到今年比我家的树都粗了不少,那都是钱,我就一时没忍住!”

“当时还有谁去放的树,你好好想想,这个贼名你不能背!”杜里正道。

李财眼睛一转,道:“那就说是杨银柱干的?那天他也正好上山来着!”

桂二爷爷家。

桂重阳皱着小脸对桂五道:“五叔,那个杜里正叫人提着心,不知道还会生什么事出来。”

桂五眯了眯眼道:“我叫人在镇上盯了杜七郎,总不能每次都让人算在头里后再见招拆招,也要让他有所忌惮才会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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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下田的小族长

“要是能查出杜里正的靠山到底是谁就好了。”桂重阳叹道。

桂家不管怎么展,这木家村都是根基之地,有杜里正这样一个对桂家充满恶意的人在,让人实在难以安心。

“既能藏了三十年,哪里就那么好查的。不过到底过了三十年,谁晓得有没有变动。”桂五若有所思道:“我们查不到,不代表别人查不到。这些年我一直留意杜家,村里的人都以为杜家豪富,之前就有五百亩地,前些年又借着衙门那边的关系,零零散散的买进三百亩,总共有八百亩地。可实际上,杜家的地不止八百亩,另有十顷地的庄子登记在杜里正的化名下!”

现在通州什么最抢手,当然是土地。南京随着朝廷进京的权贵几多,都在争相买地。杜家手中握着的土地,已经达到一千八百亩,这不是个小数字。要是传扬出去,自有人去查杜家的底细,看杜家到底能不能碰。

“杜家有一千八百亩地!”桂重阳咬牙切齿,生出愤怒。

那样的话,杜里正当年勾结“东桂”阻止桂家卖地,又低价买进桂家的地,根本就不是贪财谋产,就是冲着让桂家凑不齐钱,好借此使得桂里正失了人心,趁机夺取里正之位。

一个小野心,就断送了九条性命。

连桂里正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住户都能打听到那次抽丁的危险,能在衙门找关系以外来户身份接任里正一职的杜家怎么会查不到?可是为了打击桂里正的威望,杜家还是暗中布局插手。

而在死了九个人之后,杜家丝毫没有内疚不安的意思,迅与梅家、李家联姻,最终成功使得桂里正名声扫地、桂家被边缘排挤。

换做对其他人,桂重阳绝对赞同用这种手段,可是杜家却是不同:“苍天有眼!”

桂五摇头道:“且看看,这些年除去驱逐两户人家,杜里正还算是好的。他行事又有顾忌,换做其他权贵,难保局面更不可控。”

桂重阳皱眉,明白桂五话中未尽之意。

在真正的权贵面前,木家村一霸的杜里正不堪一击,可对于其他村民也是如此。如今木家村众姓聚族而居,除了十三年前的悲剧外,其他日子还算平和。真要是为了打击杜里正,引来权贵豪奴的关注,说不得村中自治的格局就要变化,遇到那等贪婪无耻的,全村就要失去土地,沦为附庸与佃户。

即便握着杜里正的把柄,也不能轻用,用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除非到了玉石俱焚的时候,否则这把柄只能口头威胁杜家两句罢了。

虽说将那一贯钱悬赏出去,无需自己再操什么心,可桂五次日还是去了西集木材行。除了找人探问李财卖木材的数量之外,桂五还要跟木材行订木头。

桂二爷爷家这边的屋子需要修缮,要换门窗、更换瓦片,瓦片是之前就跟窑厂定好的,木头这里也越好了木工,就差木材。

桂重阳没有再跟着去西集镇,起屋子是花钱的事,他要是想让桂家日子起来,还要想办法赚钱。

然而,不管用什么手段赚钱,在世人眼中,土地都是根本。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升斗小民。

桂重阳的银子有用处,没打算压在土地上,可昨日林地杨树被盗伐的事,使得桂重阳开始重视起家里的土地来。

桂家长房,除了昨天上山看到的四亩林地之外,还有山下二亩下田。

所谓“下田”,名字上尽显了,就是产出低的地。有的“下田”好生养几年,肥了土地,就成了“中田”,有的地方却是有各种弊端,便一直是下田。

按照现在地价,上田一亩十来两银子,中田也是七八两,都比前两年涨了快一翻,只有下田三贯银一亩,折银二两半上下,只比过去长了两成。

桂家三兄弟是在老一辈父母过身后,桂长海自己做主给两个弟弟分的家,除了祖坟地四亩不分,共同经管之外,其他六十亩中田、十八亩下田、十二亩山林,都是三家均分,一家二十亩中田、六亩下田、四亩林地。

桂远盗银出走后,桂长海卖地补丁银,桂二爷爷与桂三爷爷便也都拿出自家的二十亩中田,陪兄长共渡难关。

当年桂家卖地凑银子,被压价后凑七凑八,还缺口四十五两银子,按理来说桂家还有十几亩下田、十二亩林地,多少还能再凑上些,可是谁让杜里正可恶,不仅联合“东桂”先撵走了真买主,随后又安排人吊着桂长海,真正压价过户已经是最后的时候,没有给桂家继续凑银子的机会。

“九丁之难”一出,除了各家该得的抚恤金之外,梅家从桂家扣走了二十四两银子与四亩祖坟地;李家则是占了桂长海家的新屋,八两银子;只有杨家杨金柱厚道,体谅桂家同样出事,不仅没有上门闹腾,还拦下了要来闹事的弟弟杨银柱。

被桂家拖累了三家,都是姻亲之家,论起来杨家死了父子两个是杨长海的小舅子与内侄,平日里往来亲近并不比另外两家差,没有道理补偿了梅家与李家,对于死了两个人的杨家就欺负人家厚道。

卧床的桂长海便将自家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作为补偿,过给杨家。

杨金柱说什么也不肯收,还是桂大奶奶这个杨家老姑奶奶开口,杨金柱才答应收一半。桂长海便过了四亩下田给杨金柱,杨金柱自己没有留,都给了弟弟杨银柱。因此,桂家长房只剩下二亩下田,四亩林地。

桂家二房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都在,因为家中人口多,这些年靠着婆媳两人打零工贴补,才勉强果腹,也就没有盈余添置新地。

桂家三房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都让桂三奶奶变卖了。

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土地买卖“先问宗亲,次问四邻”,桂家三房要是卖地理应先卖长房与二房,两房都不买再外土地四周相邻的乡亲。

要是桂家长房、二房借口三房没有男丁,已经绝嗣,还可以卡着三房的土地不让卖,一文钱不出的将土地收回来。

李老太太年轻守寡时,就有李家堂亲惦记这一房的土地,以“代管”为由头,差一点占了去。

桂三奶奶当初虽改嫁,却是给丈夫守完一周年,实在是一个寡妇带着年幼的女儿不容易,才走了那一步。

桂家长房当时只有桂大奶奶、梅氏与年幼的梅氏,二房也是一屋子老幼病残,都没有精力帮桂三奶奶母女什么。

在桂三奶奶娘家来接人前,桂二爷爷出面,帮桂三奶奶将那六亩下田、四亩林地一起卖给了正好与三房土地接壤的林家。

因为桂家长房、二房坐视三房买地这件事,“东桂”当时还出来蹦跶了一阵,说“西桂”是不肖子孙败了祖产。甚至“东桂”还想要故技重施,借着宗亲身份想要破坏此事,却没有拦下林家。

林家厚道,没有趁机压价,按照市价每亩下田二两银子、每亩林地一两银子总共十六两银子买下三房的地。

桂三奶奶当时只肯要一半,想要剩下八两分给长房、二房,两房都不肯收,十六两银子都给了桂三奶奶,让她带走做年幼女儿的抚养之资。

因为这些前因,桂家长房、二房剩下的八亩下田,一边与杨银柱家的地接壤,一边与林家的地接壤,是山脚下开垦的一片土地。

今天桂重阳非要跟在桂春后边来看的,就是这一片下田。

因为要避开中午暑热,兄弟两个来的比较早,林间露水还在,天色蒙蒙亮,就到了地头。

看着眼前的高粱地,桂重阳只觉得嗓子眼紧,那种刮嗓子的口感仿佛还在。这粮食不挑地,耐旱,所以下田多重它,可以做口粮。

桂重阳却是再也不想吃这个了。

桂春拿着锄头,进了高粱地,今天是为了铲草来的。

夏日雨水脸面,庄稼地里的野草疯涨,几天就要铲一回,要不然野草抢了地劲儿,地里产出就更少了。

连着的十八亩地,都种的高粱,可看起来却大不相同。左边略小些的地,高粱长的稀稀落落,地里野草丛生,是杨银柱家的地;中间的八亩地,高粱排列整齐,地里杂草都是新长的,数目可数,是桂家长房、二房的地;右侧六亩地的高粱长得更高壮,穗子更肥大,则是林家的地。

即便是桂重阳这样不知农事的,也能分辨出林家的高粱种不俗。

“这是好粮种?”桂重阳站在林家地头前看着,扬声问桂春。

桂春手下不停,道:“是啊,今年刚开始种的,第一年是试验,看着样子增产两成没问题,等明年咱们也能种了,林家人端得是厚道。”

堂兄在干活,桂重阳不好意思干闲着,便进了高粱地。桂家长房也有农具,可是出来之前桂重阳没想过要下地,所以空着双手,如今就有些不好意思。

桂春见状,忙停下来,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仔细叶子割了脸。”

“我拔草。”桂重阳说着,已经蹲了下去。

桂春说:“不能这样干,老蹲下起来该迷糊了。”

“我先试试。”桂重阳依旧坚持。

桂春知道堂弟是个主意正的,不再拦着,只是还是不放心,干活放慢了度,留心桂重阳这边。

虽说才是一大早,可到底是盛夏时分,早晚也闷热,桂重阳起身蹲下又是费力气的事,没拔完半垄地就开始头昏眼花,额头汗津津,便起身闭目养神。

这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唰唰”声,桂重阳睁开眼。

第五十五章 狩猎的小族长(上)

高粱地里,一个棕色的小东西动来动去。

桂重阳立时睁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凑上前去,竟然是一头比元宵个头大不了多少的棕色小野猪。

桂重阳吃了半年素,孝心是孝心,可毕竟是少年嘴馋时候,看到这小野猪,想着金灿灿的烤猪,觉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就算不吃,看着饭桌上多些荤腥也好。

因为怕惊走了小野猪,桂重阳也不敢动,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桂春一直留意桂重阳这边,见他一动不动,看着不对,停下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

桂重阳听到动静,忙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又面带欢喜的将小野猪指给桂春看。

桂春见状,脸上没有欢喜,只有惊吓,拉着桂重阳的胳膊便道:“快走!”

桂重阳一愣,倒是没有挣扎,随着桂春疾行。

没一会儿,兄弟两个出了高粱地,离得有两、三百步远,桂春方放下桂重阳的胳膊。

桂重阳虽没有见过野猪,却是听过的,想起野猪习性,不由也跟着后怕。

野猪向来是成群结队出没,有小野猪出现,后边肯定跟着大野猪。除了糟蹋庄家,野猪可是会伤人的。

高粱秆晃动,里面果然又出现了别的野猪。

“得去告诉村里,要不然这片高粱就毁了!”桂春满脸心疼道。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农民操劳四季,才能从田里得到收获。这其中最辛苦的就是春种与夏耕,每次庄稼收获真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眼前这高粱地已经夏耕都进行了一半,都已经抽了穗子,再有两个月就能收割,这是桂家大半年的口粮。这个时候被野猪祸祸,桂春怎么能不心疼?

只是野猪的凶残,加上族群出没,不是一个男丁能抗衡的,更不要说身边还带着桂重阳这个弟弟,桂春不敢冒险。

桂重阳自然无异议,兄弟两个飞奔往村里里去了。

等进了村子,兄弟两个都因为赶路呼哧带喘,桂重阳因为肺弱,更是脸色青白。桂春便道:“你先家去吧,我去杜家,一会儿召集大家去猎野猪!”

桂重阳即便在懂事老成,也是个半大少年,还想着跟着去狩猎,哪里肯走,只道:“我在这里等大哥,待会也跟着去看看。“

桂春不赞同,还要再劝。

桂重阳忙道:“我就跟在后边看看,不往前去。”

桂春没有再说什么,时间不等人,让他去树荫下等着,自己飞快往里正家去了。

这个时候,村里已经有人走动,也有扛着锄头要下地的老农。其中有在桂家二爷爷吃过酒的,认识桂重阳,便上来询问,待听说山下的地里出现野猪,也都吓了一跳。倒是后边跟着的年轻人,闻言不由雀跃。

村里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较急促。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有二、三十个村民手中拿着锄头、砍刀等工具,随着桂春一道走过来。有庄稼地在山下的,都是皱眉,担心自己的庄稼;庄稼地不在山下的,便只有去狩猎的期待与欢喜。

要是单独遇到野猪,自然是危险的事;可是人多势众过去,就只剩下狩猎的刺激,更不要说那是野猪肉,固然比不得家猪肥硕,可是也是能解馋的好东西。

大家日子都不宽裕,肚子里油水不足,自然都盼着开荤。

桂春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而是砍刀。另桂重阳意外的是,桂二爷爷也跟在人群后,背着柴刀,肩膀上挂着捆绳子。

桂重阳见状,连忙迎上前去,要接过桂二爷爷身上绳索。

桂重阳回来有小半月,桂二爷爷知晓他有些力气,不似看起来那样单薄,便也受了他的孝顺,将绳子递了过去。

桂重阳将绳索挂在肩上,跟在桂二爷爷身边,缀在众人后。

“二爷爷,您怎么也跟着来了?”桂重阳好奇道。

桂二爷爷因为瘸腿,走路不便利,走路比被人度慢一节,便很少与旁人一道走路。

桂二爷爷比平日更有精气神,道:“那是野猪呢,我不过来怎么放心,年轻人就是胡闹,要是真被野猪拱了可不是玩的。”

这就是一个老猎人的底气。

不过二、三里路,就是山脚下,大家没一会儿就走到了。

正如桂春之前担心的,真是一群野猪下山,山脚下十几亩连着的高粱地已经糟蹋的差不多,远远望过去,大大小小有十几只野猪在高粱地里撒欢。

野猪肉好吃,可是野猪伤人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过,之前的亢奋情绪终于平缓些。

以桂春与张大、张二兄弟为,众人凑到桂二爷爷身边。

即便来的三十来号人,可是看到十几头野猪,也没有人敢上前了,那些野猪里有几头小野猪,大的也有七、八头。最大的两头公野猪有半人高,似是对峙,看着就十分骇人。

“桂二叔,这该怎么张罗?您老人家给个章程。”张大问道。

张大狩猎的手艺是跟着桂二爷爷学的,两人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因此张大极为敬重信赖桂二爷爷。

桂二爷爷轻声道:“小声些,莫要惊了野猪!”

大家立时都跟着屏气凝神。

“都别动,先等等看!”桂二爷爷小声吩咐道。

不管是与桂二爷爷相熟的人家,还是之前与“西桂”并不亲近的村民,都老实听话。桂二爷爷瘸腿前是村里最出色的猎人,壮年的时候曾经猎过熊。

那些野猪似乎也察觉到远处的人群,两只对峙的领头野猪都停了下来,掉头望向人群方向。

胆子小的村民都提了心,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

“怕甚?它们还没打完呢。”桂二爷爷嘴里说的轻松,却已经将背后的柴刀握在手中,盯着前面的野猪群,不敢有所分神。

正如桂二爷爷预料的一样,因为这些人没有动,那两头公野猪就又转过头,对峙起来,其中一头体型更大些的,脖子处有一条疤痕。

冲撞、厮咬,随着野猪的惨叫声,在对峙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体型略小的领头野猪落败,带着大大小小几头野猪离开庄稼地,退回山林。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明显是两窝野猪,要是都在的话,就算大家有二、三十人也不敢上前;可剩下一半,四大三小七只野猪,大家就不由地摩拳擦掌。

桂重阳也被大家感染,看着前面的野猪充满期待。

桂二爷爷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桂重阳瞧见,好奇道:“二爷爷,可是有什么不对?怎么还不动手?”

三个小野猪无阻畏惧,大的也不过羊那么大,最小的就是桂重阳最早现的那只,跟元宵差不多大小。剩下四个野猪,公猪两头,一个就是脖子上带疤痕那个足有半人高的,另外一头身形略小些,是刚成年的野猪。

眼前除去桂重阳与桂二爷爷这一小一老,剩下都是村里的青壮,自然是觉得二十几比四,拿下几头野猪绰绰有余。

“那个头猪脖颈上的伤痕不足三月,当是山东头铁家村拱人的那头,大家要当心!”桂二爷爷道。

山里的野猪,见过人血与没有见过人血的攻击力大不相同。没有见过人血的,可以惊退,并不主动攻击人;见过人血的,就会主动攻击,杀伤力翻倍。

大家想到此处,都变了脸色。

第五十六章 狩猎的小族长(下)

今年春天铁家村野猪伤人事件,因为一死两伤,传的沸沸扬扬。就因为这个,知县衙门还下来人,专门组织人进山寻伤人野猪,可是山林那么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当时野猪下山时,铁家村的村民在山下翻地,手中拿着锄头,附近也不是一个两个,可还是有伤亡,想到这件旧事,大家也跟着悬心起来。

这样凶残的畜生,要是自己真的挨了一下,死了、残了,那剩下一家老小也活不得了。

只是这个时候,想要推却怕是也不成了,因为那个颈部带疤的头猪调转方向,望向了众人。

众人生怕落单,被野猪冲撞,立时围成一团。

桂二爷爷退到人墙后,对桂重阳道:“绳子!”

桂重阳忙将绳子送过去。

人群后,正好是一株大树,桂二爷爷便将绳子一头捆在树桩上。

大家伙现桂二爷爷的动作,便也跟着掩护。

“这畜生眼神不好,全凭鼻子闻。”桂二爷爷对大家说道。

野猪盯着众人方向,当是闻到了人肉的味道;之所以没有立时冲过来,应该是味道太多还在迟疑。

桂二爷爷捆好了一端绳子,又往道路另外一侧挪动。

那野猪机敏,立时转头,转向桂二爷爷方向。

“过去掩护!”桂重阳观察仔细,一下子明白过来关键,招呼一声就冲到桂二爷爷身边。

众村民也跟着挪动,将桂二爷爷挡在身后。

蠢蠢欲动的野猪停下,不停地抽动着鼻子,长长的獠牙滴下黏答答的口水。

桂二爷爷继续缠树,然后是下一棵树,剩下有十来丈长,一连绑了几棵树,都绷得直直的,地面上形成了几条绊索。

这几棵绑着绳子的都是上了年头的野生老榆树,枝杈多,桂二爷爷便点了几个体格看着略单薄的村民上树,桂重阳也在其中。

除了桂重阳之外,上树的其他人都有任务,那就是等地下众人初步制服野猪后上前协助。

地上剩下的小二十个村民,桂二爷爷便叫几个拿砍刀的对付头猪,其他拿着锄头,防止别的野猪上前。

等村民按照桂二爷爷吩咐散开了,那头猪也动,冲着桂春与张大方向奔了过去。

桂重阳坐在树上,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桂二爷爷这是艺高人胆大?竟是安排亲孙子做诱饵。

参与狩猎的众村民,有的上过山,态度还从容些;没有狩猎过的,看着这个情景,都忍不住惊慌出声。

张大是桂二爷爷带出来的徒弟,桂春则是跟着张大进过山,两人都是熟手,态度尤其镇定,并无惊恐。

眼看野猪就要冲到两人跟前,这两人脚下生根,依旧是纹丝不动。

桂重阳提着心,眼睛睁得大大,视线没有落到野猪身上,而是望向地下的绊索。

随着惨叫一声,那头奔驰中的野猪被绊索绊个正着,狠狠地摔倒地上。

张大与桂春这才动了,两人手中都拿着砍刀,一个剁向野猪受伤的前腿,一个剁野猪后腿。

又是一声惨叫,那头猪挣扎要起身。

另外三个成年野猪听到这边叫声,都跟着冲了过来。

之前安排好的村民齐动,分了几组拦截那些野猪。

两头雌猪个头小,年轻公野猪没有经过人的,一时之间倒是让大家拦个正着。

上树的几个村民,也都下了树,协助张大与桂春制服头猪。

头猪两条腿都被砍伤,可依旧挣扎着,张着獠牙回头要咬桂春,桂春随手将手中砍刀砍下去,正好剁了野猪鼻子。

野猪来不及尖叫,张大手中不知何时换了尖刀,在野猪左腋下一捅到底,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喷了张大与就近的桂春一脸。

头猪身子抽搐,嘴里哼哼着,身子摔倒在地上。

血腥外引得另外几头成年野猪暴躁,竟是不敢不顾冲了过来。只是还不及向前,地上就窜起一条火龙。

野猪怕火,立时四下逃窜,其中两头野猪转身,有一头雌猪侧奔,正好这个方向有绊索,狠狠地摔倒地上。

大家刚才目睹张大与桂春制服野猪,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便也提刀上前。

“小心!”桂二爷爷提醒的话刚说出口,第一个冲到野猪跟前的后生已惨叫一声,飞后退,跌倒在地上。

幸好这野猪折了前腿,动作不大灵敏,追击那后生的时候被张大在一旁伏击,砍到脖颈。

等那野猪掉过头,对张大咬来时,被张大灵活避开。这次的尖刀拿在桂春手中,依旧是野猪左腋下位置,一捅到底。

这师徒两个合作无间,漂亮地制服了第二头野猪。

桂二爷爷顾不得去看野猪,提着瘸腿,奔向伤者。

这野猪獠牙锋利,挨了一可落不下好,一不小心就致命。

伤的不是别人,是李姓的后生,按照亲戚论起来是李财的堂侄。他搂着小腿,口中哀嚎不已,腿上血肉模糊,看着十分骇人。

桂二爷爷查看,却是松了一口气,拍了下那后生的后背道:“别嚎了,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去林家开几贴草药敷敷就好了。”

林家是村里小姓,世代行医,现在的家主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夫。

那后生哀嚎,一是疼,更主要是吓到了,以为自己要死或者要残了。如今有桂二爷爷这句话,他放心了一半,嘴里的哀嚎声也止住,只剩下。

这会儿功夫,掉头回去高粱地的两头成年野猪带着三头小猪,已经窜得远远的,返回山林了。

虽说那是几坨奔走的肉,可再馋嘴的村民也说不出去追踪的话。

大家伙看出来了,狩猎野猪不在乎人数多少,要不是有桂二爷爷这老猎人布局,张大与桂春这师徒两个合作无间,下手精准漂亮,就是再来十个、二十个村民,也未必能留得下两头野猪,只会徒增伤亡。

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两头野猪都是胜利品,即便有人受伤,可既是桂二爷爷看过说无大碍,大家也就放心,将后怕丢开,剩下的就满是雀跃。

先头倒地的头猪已经死透,桂重阳蹲在野猪头前,用自己的小手去对比那对令人胆寒的獠牙,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獠牙,竟然尺半有余,要是这的捅到人身上,能刺个对穿。

桂春抹了一把脸,看到小堂弟的动作,以为他喜欢獠牙,道:“回头给你磨个坠子戴,辟邪的。”

这两头野猪是张大、桂春动手狩猎,獠牙是战利品的标志,会由他们师徒两个分。猪肉的话,师徒两人分一头;另外一头,则是分割成差不多大小的二十多份,除了指挥布局的桂二爷爷双份之外,受伤的李小子也能拿双份,其他参与者则是一人一份。

不管肉多肉少,今天大家都能开荤了。

大家正兴奋着,商量着怎么抬野猪回去,就听有人道:“谢谢众乡亲援手,我杨二在这里跟老少爷们道谢了……”

第五十七章 好大一张脸(上)

不远处,拄着棍子赶来的,不是杨银柱是哪个?这是这道谢没头没尾的,大家伙儿也都迷糊着。

杨银柱已经走到跟前,看着地上的大野猪双眼放光。

那只脖颈带老疤的野猪足有三百斤,就是旁边个头小一些的雌野猪,也有小二百的样子。

“哈哈,好,真是大家伙!没白瞎我那几亩烂地,中午我请大家吃肉!”杨银柱蹲下来,拍了拍野猪的头,起身招呼道。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杨银柱是什么意思。

“杨老二,你什么梦呢?这野猪是老少爷们一起抓的,关你个毛事儿!”张大与张爷爷父子一个秉性,都是耿直的性子,直接说道。

受伤的李小子也冷哼道:“占便宜没够吧,脸皮可够厚的!”

杨银柱收了笑,道:“怎么?想要独吞野猪?我的地就白被糟蹋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张大皱眉道:“你的地是野猪拱的,与大家有什么相关,想要算账找野猪算去!”

杨银柱扬着下巴道:“我这不就是找野猪来了?糟蹋我的地,眼看半点收成也没了,我要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好好报一报这毁地之仇!“

“你莫要胡搅蛮缠!再没有那样的道理,桂家与林家的地也糟蹋了,也没有人厚着脸皮来抢野猪!”张大道。

杨银柱是听不得桂家的,目光阴沉地扫了扫桂二爷爷与桂春、桂重阳几个,最后目光落到一身血的桂春身上,冷哼道:“桂家不分野猪肉?要是给都给,要是不给都不给!”

这还真是当仇人待的,全然不顾桂春是杨氏所出,是他嫡亲外甥。

张大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一边去,怎么分肉是老少爷们的事儿,不与你相干!”

杨银柱道:“不行,不能走!”

真是他平素即便再是无赖,糊弄糊弄外村人还罢,眼下这么多青壮,还会怕个混子?

眼前这两头野猪,可是人人有份。

大家没有开口,可是显然都觉得张大说的有道理。杨银柱借口自己庄稼地被祸害,就想要分肉,那是做梦。

李小子已经不哀嚎,觉得小腿上被獠牙刮下去的油皮都是功勋,拄着砍刀笑嘻嘻道:“要不是我们出力,杨二叔就算补种,说不得也要再被野猪糟蹋一回。杨二叔正是当好生谢谢我们,不过不用中午饭,晚饭就行,中午我们开荤!”

张大扬扬手道:“中午都我家去,大家喝猪肝粥!”

谁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平素里除了红白喜事、起房过寿这些,很少有人请客。张大不是白大方,一会儿他与桂春能分一头猪,即便也应当的,也要甜甜大家的嘴为好。

大家一听,越来了干劲儿,分成两伙,抬着野猪就进村了。

杨银柱到底势单力薄,耍耍嘴皮子还罢了,还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耍混。

之前村里敲钟,村民都听说了野猪下山之事。尽管去了三十来号青壮,可有铁家村野猪伤人之事在前,大家也都跟着悬心。

眼见大家伙儿全须全尾回来,在村口眺望的老幼妇孺,也都放下心。

再看两头大野猪,好家伙,个头大的那只六、七个人抬着,看着就是一坨肉山。

岁数大的村民,知晓野猪的威猛,都是后怕不已;少年与儿童们,则是拍手跟着旁边,想起马上就能吃肉,口水哒哒。

李小子这会儿得意,指着自己的小腿,跟村童们吹嘘自己与野猪搏斗的英勇厉害。

桂重阳跟在桂二爷爷身边,望向桂二爷爷的目光多了不少崇敬之情。别人都看到张大与桂春的勇猛与默契,他却看到桂二爷爷这个老猎人的睿智与果决。

这时,桂重阳就察觉有人看自己,转过头望过去,就见孩童之间跟着一个大眼童子,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刚来木家村那天给自己指路的那个。

这大眼童子看着高壮,可满脸稚气未褪,应该也就十来岁年纪。

那大眼童子见桂重阳转头,有些不好意思,憨笑地摸摸后脑勺。

桂重阳点头致谢,那大眼童子面色犹豫了一下,凑了过来。

桂重阳对着童子印象颇佳,按照“西桂”之前的处境,人人退避,生怕沾上晦气,这童子却因“来者是客”,坚持给自己指路。

“还没谢谢你那天指路,改日请你吃糖瓜儿。”桂重阳道。

“不谢,不谢,那有什么的。”大眼童子说着,欲言又止。

桂重阳倒是意外,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吗?”

那大眼童子这才道:“我堂哥过几日摆喜酒,我奶说让我六姑也来呢。”

桂重阳听得糊涂,桂二爷爷在旁边,听了个头尾,对那童子道:“你是梅老坎家的孙子?排行老几。”

那大眼童子道:“我是小八。”

桂二爷爷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桂重阳却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梅老坎是梅童生的堂兄,大眼童子口中的“六姑”应该是梅氏在族中排行。

之前村民都排挤“西桂”,梅氏这个“西桂”的儿媳妇自然也在其中;如今桂五回来,“西桂”与村民关系缓和,断了的往来也快续起来了。

桂重阳并不是愤世嫉俗的性子,自然不会觉得之前大家“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十三年前,连与桂家为姻亲的梅家、李家都与桂家断绝,他们的族亲自然有自己的立场。

“我回去问姑姑,姑姑去不去就看姑姑的意思。”桂重阳痛快道。

梅小八欢喜点头道:“我娘生前老念叨六姑,我奶奶这些年也不放心六姑,在家老念叨。”

可是居家过日子,说家也不容易,有梅童生那个亲大伯在,其他族人也说不上话。

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看桂家要起来“锦上添花”,桂重阳都不想计较。

只要这些族人姓梅就行了,都是寻常小老百姓,不会人人都像梅童生父子那样无耻,矬子里拔大个儿,总能寻个差不多的来,

至于寻人做什么?自然是继到梅青竹名下,总不能让梅家二房真的断了香火。

如今看似梅秀才给叔叔、婶子出殡时打幡,充了孝子,接收二房产业也名正言顺。可是以他们父子的无情,叔叔、婶子都未必拜祭,更不要说是梅青竹了。

论起来被桂远牵连的几家,梅家长房境遇最惨。

逝者已矣,桂重阳所有的弥补就要落在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身上,怎么会允许梅秀才继续占着“兼祧”的名义,以梅氏姑侄两个尊长的身份指手画脚?

虽说桂重阳晓得,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干涉梅姓过嗣立嗣之事,可是从现在开始留意梅家小一辈也不算早。

梅氏这里暂且不说,心结未解,加上毕竟年纪大了,一时也没有妥当的亲事;梅朵这里,明年及笄,也就该嫁了,有个名正言顺的娘家,才能杜绝梅童生、梅秀才两人的干涉与反对。

眼前这个梅小八,也是个没娘的孩子,不知他爹娶了后娘没有。这守寡的小媳妇,要是娘家婆家日子过得去,有守贞不改嫁的;可是丧妻的男子,除非日子精穷,否则都会续弦,这过日子没有女人还家什么家。

这梅小八倒是可以多留心一二。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张家。

张大之妻张大娘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看到桂重阳时愣了愣,可也没了之前的戒备。

“这么大的野猪,真是头一回见。”张大娘先是一惊,看到丈夫好好地,才真的欢喜起来。

这两头野猪要在张家宰杀分割。

其实这种事儿,多半应该是里正主持,猎物也由里正分配。

只是杜家与桂家不同,桂家是木家村老户,与其他姓氏多有联姻,即便是里正,村民也并不觉得是“官”,到了桂家也能随意。

杜家这边,到底是外来户,又是豪富,吃穿用度与寻常村民不同,村民多了畏惧,也就多了疏离。因此像今日收拾猎物这样的事,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将杜里正丢到脑后。

桂二爷爷看着两头野猪,问张大:“宰哪头?”

第五十八章 好大一张脸(下)

就算是解馋,半斤八两肉打打牙祭够了,总不能真的吃一头。

桂二爷爷这样问,是让张大做主选一头分给村民,另外一头张大与桂春的那头,则可以下午直接送到镇上卖掉。

现下猪肉一斤七、八文钱,野猪毕竟是野味,并不常见,送到酒楼去卖的不会比家猪低,价钱谈好了多上一两文也是有的。

张大娘正端水过来给丈夫与桂春洗漱,闻言立时瞄着大野猪跟丈夫使眼色。

这两头野猪体格差这么多,差百八十斤肉呢?自然是当留大个野猪,能多卖一贯钱。

张大恍若未见,笑着指了指大个野猪:“宰这头!“

桂二爷爷点点头,张爷爷提了杀猪刀过来,道:“二兄弟,你行不行啊?这是力气活儿,要是没劲了你也莫逞强。你不怕累着,我还怕弟妹骂我哩!”

桂二爷爷夺了张爷爷手中的刀,不理会他的调侃,准备宰杀大野猪。

众村民围观,脸上的笑容更盛。

要是张大说要杀小的一头,大家也挑不出什么理来,毕竟没有张大、桂春两个,大家连毛也分不到,不过多少心里会有些别扭。眼下,却是皆大欢喜。

除去张大与桂春,参与狩猎的村民还有二十九人,加上桂二爷爷与李小子的双份,就是三十一份。至于跟在众人身后的桂重阳,一个奶娃子,自然不参与分配。

二百斤的小野猪,能出净肉一百二、三十斤就不错;可三百斤的野猪,就能出二百斤左右的净肉,到时候一人就能分六、七斤。

不过,大家也晓得,这回是占了张家与桂家的便宜,要记得这份情分。

就在满院子的期待中,桂二爷爷已经开始动刀,不过才割了一个口子,就听到门口有人扬声道:“慢着,不能杀!”

大家伙都望了过去,这回出现的竟然是李财两口子,开口拦着的竟然不是李财,而是李财的婆娘钱氏。

钱氏大儿子都二十岁,三十七、八岁,也是要做婆婆的人,却是脸色擦得粉白,身上穿着掐牙桃红色的褂子,裹着身上蹦蹦紧,因为走得急直喘气,胸口一双大奶也跟着颤悠悠。

院子里都是老少爷们,就是李家女主人李大娘,也是端了水盆后就避到厨房去了。钱氏却这般大喇喇过来,又是这样个装扮。

桂二爷爷不由皱眉,忙移开眼。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了歇脚。毕竟是瘸了一条腿,不能如常人那样久站。

有那等了老实人,见钱氏这样架势,也不敢看,学着桂二爷爷的样子转头。

不是人人都那么老实,这钱氏的风骚也不是一日两日,正经有两个入幕之宾。

村里男人凑到一起,讲起荤话来,总能扯到钱氏头上。

众人中有那心思活络、性情轻浮的,满眼贼兮兮的,在钱氏的大胸脯上游移。这娘们,看着就骚,好上手,就怕她家里人难缠。

想着钱氏的婆婆李老太太,再想一言不合就敢挥拳头的李家大儿子,大家吞了吞口水,晓得这骚肉不好惹,眼下也就过过眼瘾,于是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从钱氏的胸脯游移到她腰胯处,不停地吞咽口水。

钱氏不以为耻,反而带了几分得意将胸脯又挺了挺,腰肢扭了扭,方娇声道:“这猪,不能杀啊!”

两家结怨在前,桂二爷爷不愿意与钱氏斗口,闭口不言,张爷爷却是不惯着人脾气,道:“我们宰我们的猪,关你这老娘们什么事?到别处骚去,莫要脏了我家的地!李财,快带你婆娘走!”

这是半点不给李财夫妻两个留脸面,李财涨红着脸道:“张大爷,这是怎么说话呢?要是没有缘由,我们也不能来。那不是听说这大野猪就是春日里铁家村伤人那头吗?当时铁家村一死两伤,其中一个伤的就是我大舅哥,就是他们村里的事儿。”

张爷爷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两口子这是上门跟大家伙儿道谢来了?”

李财苦着一张脸道:“张大爷,我那大舅哥家可怜,上有老、下有小,人这被野猪拱的不轻,到现在还没下地呢。”

钱氏拿着帕子,在眼睛上一抹,娇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就是这头野猪咬死咬伤了人,总不能就这样吃了,那铁家村那边怎么办啊?”

张爷爷“哈哈”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今天老少爷们都出了力,虽说不是为了他们铁家村,可也是帮铁家村报了仇,要是他们真心感谢,送咱们一头羊两头羊的,咱们也收了!”

铁家村有羊群,那边因占了一个泉眼,羊群都是喝泉水的,肉质鲜嫩,是出了名的好羊肉。

李财噎住,旁边的老少爷们都带了不快。

这一个、两个的,脸都够大。一个说野猪拱了他家的地,所以野猪当归他家;一个说野猪曾伤了他家亲戚,就要收了野猪去。

刚才里正召集人手狩猎时,这一个、两个的怎么不出现?想着捡这现成的便宜,做梦?

大家嘻嘻哈哈,附和起张爷爷的话来。

“是啊,眼看要入伏了,正好需要羊汤好好补一补。”一人道。

另外一人道:“铁家村的羊肉十文钱一斤,比大肉还贵,这一直还没吃过呢,就等着了。“

这混子就是混子,总想着不劳而获的事。

不说李财这边,全家就没有一个下地的,失去农民的本分;就是杨银柱那边,高粱地里的野草半人多深,就没有铲过的样子。本就是下田产出少,还不好好经管,就算今天野猪没有下山,杨银柱那地也出不了多少高粱。

大家伙没有将李财两口子放在心中,桂二爷爷也从板凳上起身,重新提起杀猪刀,准备分割野猪。

李财见状着急,想要上前,被张大拦住。

“就是不能杀!这野猪当时我们钱家的!”钱氏这边是女眷,没有人看着,直接扑了过去,倒是不嫌脏,抓住野猪头,拦在桂二爷爷面前。

“你让开!”桂二爷爷饶是再不愿意与一个老娘们计较,此刻也恼了。要不是老爷子方才收刀急,钱氏就要撞到刀口上,这伤了碰了算谁的?

要是换做别人,这钱氏还会畏惧一二,可对着桂家人,却是理直气壮道:“就不让,就不让!这野猪伤了我们钱家的人,就当由我们钱家处置!有种你就捅了奴!你们桂家人害死了奴家两口人,再杀了奴、杀了奴男人,才算你们桂家牛气……”

一个老娘们,旁人再看不过眼也不好上前拉扯。

倒是受伤的李小子从宋家包扎好了回来,正听看了这场热闹,嗤笑道:“你们钱家人?你们钱家人?难道你竟不是李家妇?真是可笑,二叔死于‘丁难’,是与桂家相干,可是桂家也赔偿了你们,如今银子收了,大瓦房还住着,就不认账了?二婶为什么跳河,还要人说出来不成?你连‘’都骂了,一日三顿打骂,还叫二婶怎么活?”

换做年纪略大些的李氏族人,即便对钱氏再不满,也不会人前说这些。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来,不管关系如何疏远,到底是族人,“家丑不可外扬”。谁让李小子跟桂春年纪相仿,到底年轻气盛,见先有杨银柱、后有李财两口子,都惦记野猪肉,心里就恼了,吃口肉容易么?那里可有他的两份肉!

当年李家这些事,村里也有不少闲话,只是没有眼前听着真切。这是从李家人自家口中说出来的,当是真的了。

钱氏挑眉道:“奴是骂了又如何?恁地一个死,不知肚子里怀了谁的野种,七月落地冒充足月,想要冒充李家血脉,当谁是傻子不成?死了才好,没得污了李家门楣!”

李二媳妇娘家是外村的,当时嫁过来没两年,年轻嫩妇,并不出门走动,因此大家也不知她人品到底如何,竟然无法反驳钱氏的话。

至于李家二房留下的遗血李桃儿,到底是七月出生,还是九月出生,也无人知晓。谁让李老太太吝啬,自己给媳妇接生,没有在外头请稳婆。

李家人对李桃儿非打即骂、当奴才使唤的事,大家也都听过、看过,之前还觉得李家人冷血,可要是按钱氏所说,似也情有可原。

只有张爷爷皱眉道:“莫要拿去了的人说嘴,积点德吧!”

钱氏作出一副委屈模样,道:“为了那,奴受了多少委屈,一直忍着不说,现下实在忍不住了!”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瞄张大。

张大方才一身野猪血,回来就脱了衣裳擦拭,如今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有心眼直的村民,信了钱氏的话,虽觉得李桃儿无辜,可一个“父不详”的杂种,李家能给一口饭拉扯到现在这么大,也当念着好。

略有些脑子的村民,都不会相信钱氏的话。都是她一个人说的,欺负死人不能给自己道冤枉。

为什么现在放出这个话来?不就是看着李桃儿十二了,已经到了说亲事的时候。

要是李桃儿是二房骨肉,作为大爷大娘,少不得给预备一份嫁妆;要是李桃儿只是李家养女,那养活大都是恩义,提脚卖了旁人也无话。即便是李氏老亲,也不好出面说什么,谁让李桃儿“父不详”,不是李家血脉。

钱氏得意洋洋,望向张大的腱子肉,吞了一口口水,只觉得身上软,却是早已看怒了一人。

“哗啦”一盆水从天而降,将钱氏淋了个正着。

“到底谁是臭婊子、死?骚到老娘家,你这是狐狸皮紧了!”张大娘拿着空盆,破口大骂。

第五十九章 梅小八与黑丫头(上)

这一盆淘米水泼下去,钱氏立时变了模样。擦了头油的髻被冲开,一绺一绺的头耷拉下来的;脸上的白粉也是都花了,原本就是薄薄的绢衣也是湿透,露出里面的小衣红艳艳的颜色来。

红色小衣哎,院子里口水声更大。

钱氏虽是爱撩骚,可并不是那等真正软弱的小白花,立时一蹦三尺高,就冲着张大娘而来:“钱桂花,你这没人要的丑婆娘找死啊!”

桂重阳本就被张大娘的“雌威”镇住,听到钱氏这一句,才知道张大娘原来也姓钱。

眼看两个老娘们就要撕成一团,院子里的老少爷们都傻眼。

只有李财歪着头冷笑,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只是他忘记了,这里毕竟是张家,不是李家。

这边钱氏刚凑到张大娘跟前,旁边又冲上一个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张大娘的妯娌张二娘。

这两对一,两个经常干农活的与一个整日里只会撩骚的,这三女的战斗力高低立下。

钱氏的尖指甲刚在张大娘脖子上抓了一把,就被张二娘推倒在地。

张家妯娌两个此时倒是十分默契,一个压住钱氏的腰胯不让她动,一个直接骑坐在她胸口,煽起耳光来。

“死,撩骚撩到老娘家里,当老娘是死的!老娘早就警告过你,你爱怎么浪就怎么浪,不许往老娘家来,你当老娘是放屁!十来岁就跟着男人钻高粱地,死孩子都不知道落了几个的烂货,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就钻了表哥被窝,还当自己那块臭肉是香的,生蛆养粪的东西,恶心死人了!”张大娘显然气的狠了,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

桂重阳听得嘴角直抽抽,这骂人的花样还真叫人长见识。

不过奇怪的是,张大娘这火气太大了些,这话里话外似有前因。两人都姓钱,难道这张大娘的娘家也在铁家村?

这铁家村就是之前打野猪前大家提及的铁家村,就在八里外,同属于西集镇下,有钱姓、钟姓等姓氏,与木家村这边多有联姻。

李财这回不幸灾乐祸,跺脚着急:“怎么能打人啊,这是欺负人。”

大家看的热闹,直到张爷爷开口道:“行了,都松手,不成体统!”

钱氏已经被扇蒙了,没有了还手之力;张大娘、张二娘听到公公话,便也都停了手上动作。

张大娘起身,双手在褂子上一抿,唾了钱氏一口:“打你这婊子,都脏了老娘的手。”

钱氏被打了满口血,怒视张大娘道:“你才是婊子,没人要的婊子,心里还惦记着表哥,才趁机欺负奴!”

张大娘火大,还要动手,被张大一把拉住。

张大铁青着来脸,看着李财,阴沉沉道:“拉着你婆娘快滚,别逼着我动手!”

李财素来欺软怕硬,知晓婆娘说错话捅到张大心窝子上了,倒是不敢再激怒他,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钱氏走了,心中却是不无快意。有什么好牛气的,不过是捡了他不要的丑婆娘。

院子里的老少爷们,年纪稍长些的知道前因,都犹豫着要不要告辞;年青的的,不知内情,偷看张大娘,想着钱氏的话,生出几分好奇来。

院子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再没有之前的喜悦与期待。

张大娘再是彪悍,也是女子,钱氏的指控又刁钻,“心里惦记”,这怎么为自己辩白?

张大恼怒,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即便张大晓得,自家媳妇与李财清清白白,可这闲话传出去也难听。

张爷爷环视大家,道:“你们不要听那婆娘胡吣就瞎琢磨,我们老张家感谢他们老李家,要不是他们当年退婚,我们也捞不着这么勤快孝顺的好儿媳。我那老伴走的早,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这大儿媳妇操持,如今我们张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李家过得是什么日子?所以说老天爷有眼,定不会屈了好人。”说到这里,又对张大娘道:“老大家的,刚才做得好,以后那婆娘再往咱们家凑,还打她个满脸花,不能让她脏了咱们张家的地!”

公公这样称赞与支持自己,张大娘满脸感激,忙不迭应了。

张爷爷又看着张大、张二道:“你们两个也要给老子记着,那种烂肉送上来也不许惦记。别以为能占便宜,等到沾上了,就要闹得阖家不安生,到时候别管老子叫爹!”

这倒不是张大、张二兄弟有什么轻浮之处,才使得张爷爷不放心,只因为张家与李家前后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钱氏又是个放得开的,张爷爷怕兄弟两个一时迷了眼。

张大摆摆手道:“爹啊,当儿子什么人,都要抱孙子了,才没有那花花肠子!”

张二也道:“爹放心吧,这便宜就算是白送上门,儿子也不沾,儿子嫌脏!“

张大点头道:“对,对,丑妻近地家中宝,我们都是本分人!”

兄弟两个说的信誓旦旦,张大娘与张二娘两妯娌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因为在公爹面前,不好说什么,狠狠瞪了各自丈夫一眼,回厨房去了。

桂重阳在旁边看的分明,不由暗笑。

钱氏刚说完张大娘“丑婆娘”,张大便说什么“丑妻”,这才是神补刀;张二那边,则是决心没表对,嫌脏的不碰,那不脏的送上门呢?难怪张二娘不乐意。

张氏父子这几句话一说,大家伙也就明白过来前因后果。

这张大娘之前竟然是许给李财的,且是李家主动悔婚,娶了因为年少时不检点名声坏了的钱氏。

这钱氏是李老太太的外甥女不假,可这李财也是亲儿子啊?给儿子娶这样的媳妇,是亲娘吗?

正如张爷爷说的,张家还真该感谢李家退亲之恩。

这张大娘相貌虽平平,可却真是能干的,庄稼活干得,还有一手养鸭养鹅的好手艺,且是利子嗣,嫁到张家二十年,生了一女三子,孩子们也教养的好。长女未出嫁前,十里八村的媒人登门;就是三个儿子,两个略大些的,也都是女方主动请人传话,张大娘精挑细选定的亲事。

张家亲事这样抢手,一半是因张家日子蒸蒸日上,二就是张家人品正、家风好,张大娘这个未来婆婆性子爽快厚道。

反观李家,钱氏子嗣上也算可以,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大儿子是一言不合就挥拳头耍狠的流氓,小儿子是个喜欢涂脂抹粉遇事就流眼泪的二椅子,以后能有什么指望?

之前的尴尬气氛散去,大家伙儿的注意力便又转到地上两头野猪身上。

要宰杀分割的野猪个头大,大家也不能任由桂二爷爷一个人操劳,便围着打下手。

梅小八还在,脸上却露出愁容,没有了刚才的灿烂阳光。

桂重阳好奇地看了梅小八一眼,这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明明之前还一笑露半口白牙?

桂重阳本就想要观察观察这个梅小八,见状便道:“你愁什么呢?可是担心自家没有肉吃,一会儿随我回家去,我家有芸豆糕吃。”

梅小八抬头看着桂重阳,眼睛一亮,拉着他到一边道:“重阳哥,你帮帮黑丫头吧,别让她家里卖了她。”

桂重阳眨了眨眼睛:“‘黑丫头’?说的是李桃儿?”

梅小八点头道:“她整日里不是砍柴就是打草,晒得跟黑炭似的,大家都叫她黑丫头。她大娘使坏呢,才说她不是李家人。那是假话,你可别信,就他们家那德行,怎么可能帮别人养孩子?黑丫头肯定是李家人,没爹没娘了,才会被欺负。”说到最后一句,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就带了谴责。

梅小八这实在孩子能想到的,桂重阳如何想不到?察觉到钱氏的话不对头,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计划,不过眼下却奇怪梅小八的热心,问道:“你怎么这么惦记‘黑丫头’?”

第六十章 梅小八与章黑丫头(下)

梅小八才十来岁年纪,自然不会是男女之思上,那剩下的莫不是“同病相怜”?桂重阳嘴里问着,留意梅小八的神色。

梅小八皱眉道:“‘黑丫头’太可怜了,她大娘牲口似的使唤她,还不给她吃饭。有一回俺们看到她在后山生吃田鼠,那以后就俺就带了几回饼子给她。”

生吃田鼠?桂重阳并没有觉得恶心,反而是无奈与辛酸。

那李家住着大瓦房,佃出去几十亩地,全家老少都是游手好闲的,却奴役小丫头不说,连饭给不给她吃,真是半点人性都没有。

“连饭都吃不饱,还整日里干活,真的离了不好吗?说不定卖到旁人家,反而没有这些折磨。”桂重阳道。

“不好,不好!”梅小八连忙摇头道:“再吃不饱,帮帮她就是了,熬到出门子就好了;要是被卖了,还不知以后能不能活……隔壁水家村有人被爹娘买到窑子里,后来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十来岁小丫头,要是买卖,下场不是为婢就是为妓,自然是后者能得更多身价银。以李财两口子的德行,不无这个可能。

桂重阳心中警醒,自己还是太自以为是。之前听到钱氏编排李桃儿“父不明”时,他便想着如何找人牙子将李桃儿从李家买下来,省的李桃儿真的被卖,为奴为婢。他之前压根就没想到妓院这个可能,可这个可能才是最大的可能。

两个少年说话的功夫,那边野猪肉已经剥皮,开始分割切块。

张家有秤,还是桂二爷爷传给张大的,有了这个,平日里得了野味往镇上送也不会被糊弄。

除去内脏、猪头、猪蹄,剩下的猪肉剔除骨头,得净肉二百二十二斤。

桂二爷爷干完活,坐回到旁边小板凳上擦手,说了几句。

张大看着地上的肉,道:““按三十一份分,每份整七斤,还余五斤,往里正家送二斤,梅夫子家一斤二两,剩下一斤十四两分三份,三位村老一家一份。”

杜里正没有主持狩猎,也没有资格分配猎物,可也不能真的将杜里正丢在一边不管。至于梅夫子,不管德行如何,是木家村四位村老之一,又是村塾夫子,自然要敬着;另有李、桂、杨三姓,每姓都有一村老,都是耄耋之寿,出于敬老也当孝敬一份。

自然,这桂姓村老,与“西桂”无关,是“东桂”中人。

张大来分配猎物,大家自然毫无异议。听说能得七斤肉,大家已经是意外之喜,之前以为只会分五、六斤。

桂重阳回来小半月,第一次看到村民这种朴实的分配方式。现在野猪内脏已经拿厨房去了,那是不参与分配的,猪肝熬粥,其他的也直接酱卤,一会儿会给大家吃掉,那猪头与四个猪蹄呢?

野猪肉就算柴些,可架不住猪大,这猪头与猪蹄也能剃下来几斤肉。

可是大家各自提着自己分到的那份肉,笑嘻嘻地离开送肉去了。

夏天天热,猪肉架不住搁,回去要用盐抹了吊井里;或者直接炒隔断了水用油盖住,也能保存。

一直到大家走的差不多了,地上的猪头与猪蹄子还没有人管。

梅小八看着桂重阳盯着猪头,小声道:“重阳哥馋肉了?回头咱们上山逮兔子去?烤着吃喷香!”

桂重阳指着猪头好奇道:“这个怎么不分?”

梅小八道:“这个,不是留给张大爷家的吗?这是规矩啊,总不能让人白杀猪。”说到这里,想起来这里是张家院子,可动手宰猪的是桂二爷爷,便小声道:“那是张大爷家与你二爷爷家一起分吧,到底是张大爷家的地儿,还费了张大爷家的柴火与米。”

厨房里传出炖肉的香味儿,梅小八抽抽着鼻子,却是往外走:“重阳哥,俺先回去了。”

桂重阳断了半年荤腥,闻着这香味儿也有些受不住,随着梅小八出来,道:“我也家去,你还没去过我家,过去转转?姑姑见了你,指定欢喜。”

梅小八双眼冒光道:“六姑可好了,之前在镇上碰到过,还给过俺糖吃。”

“那就随着我家去。”桂重阳招呼着梅小八跟上。

梅小八“哎”了一声,欢欢喜喜跟桂重阳去了。

没走到桂家老宅,就听到隔壁李家院子里传来咒骂声:“懒死了的小贱人,头午哪里躲懒去了,这点猪草够做什么的?打死你这小贱人,跟你娘一样都是不要脸的贱货!”

梅小八脚步放迟缓,耷拉脑袋道:“黑丫头她大娘又打她了。”

桂重阳也放下脚步,站在李家门外。

里面除了咒骂声,还有挥动扫把的声音,扫把落到肉上的声音,再并没有其他声音。

这李桃儿是怎么忍的?竟是连哭声都没有。

桂重阳的心跟着颤了颤,实是克制不住,上前两步使劲拍门。

“谁啊!”院子里的打骂声止了,钱氏一边扬声问着,一边走过来开门。

见门外站着的是桂重阳,钱氏眉眼一挑:“这不是桂家的小崽子吗?你寻老娘什么事啊?”

刚在后院张家时,钱氏还一口一个“奴”,妖妖娆娆的,见眼前只有两个奶娃子,便露出泼妇嘴脸。

桂重阳面上带笑,眼神却瞄向院子里站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耷拉着脑袋,露出稀稀落落一头黄,看不到长相。身上穿着不合体的衣裳,是补丁叠补丁的褂子,并不是女子式样,应该是捡了堂兄的旧衣服穿。要不是提前知道,还真看不出这是个女孩。

桂重阳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笑容腼腆,道:“李大娘,我姑姑叫我过来借酱油!”

钱氏立时满脸戒备,道:“无缘无故的,借个狗屁酱油?那梅家小寡妇,想想要闹什么幺蛾子?不会是想男人想疯了,看上老娘家那挨千刀的了?”

这菩萨眼中,世人是菩萨;眼中,则是人人都是了。

桂重阳在心里又记了一笔,却是装傻:“李大娘说什么呢?就是借个酱油啊。”

钱氏却是想琢磨越不对,两家虽比邻而居,可中间的墙头修到七尺高,十几年不往来,这好好地怎么就来借酱油?

是不是桂家想要借机来寻盗伐杨木的证据?还是有其他算计?

钱氏刚挨了一顿胖揍,正是满心憋闷,才一回来就拿侄女出气;眼下有了别的担心,倒是顾不得李桃儿那边,生怕桂家真的在自家寻到什么证据来,立时扬声道:“没有,管别人家借去,莫要往我们家凑合,下次再来捶你!”说罢,立时关了大门。

大门外,桂重阳面无表情,耳朵动了动,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听院子里钱氏道:“小贱人,还不去厨房做饭,诚心饿死老娘啊!”

打骂终是止了。

桂重阳转身,就见梅小八瞪着一双牛眼看自己。

桂重阳笑了笑,道:“这不是不打了?”

到底是解释了一句,不希望眼下这个小朋友误会了他。

梅小八“嘿嘿”两声道:“俺就觉得不对劲儿,这不年不节的,谁家吃饺子啊。”

这回迷糊的,换成了桂重阳,这吃饺子与借酱油有什么关系吗?

梅小八吧唧吧唧嘴道:“还是镇上好,有饺子馆,什么时候去都有饺子吃。以后重阳哥再借酱油,往俺们家去,俺家有一个酱油块,每次一点点,就能化半碗酱油!”

桂重阳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原来北边吃饺子是蘸酱油的,因为自己生在南京、长在南京,那边吃饺子一直蘸醋或香油,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吃法。

可是,“老爸”是北边的人,他吃饺子怎么没有蘸过酱油?

桂重阳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想不通是什么,就先放在一边,带梅小八进了桂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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