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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开流萤见桃花》


故事

抓一把长长的青铜勺,浸在光阴里,然后,一提一泼,故事就洇开了,首先,天地间就出现了一朵艳艳的桃花。然后,金灿灿的桃树,然后,巍巍的大山······

故事从山上开始。

有山上和山下的说法,这是一个圣道绝,仙道微,神道小,人道大,天道在顶的时代。

光怪陆离和千奇百怪,都在寻找一个活法。

譬如有人做了皇上和乞丐,有人今日做道士,明日做和尚,羊倌牧狗,蚕农种花,小鬼染布,毛驴沽酒,还有书生盗宝,将军绣花······

妖魔鬼怪,抹了个大大的花脸,一抔子浓墨,开始唱念做打,神仙敲鼓,百姓喝茶······

有个妖精一泡尿淹了千百家,于是乎,咋咋呼呼,打打杀杀······

天下的大事就两件,旧的死,新的生。

关于人间谁记得和人间记得谁的问题。

天下的大势就一种,百家争鸣,大争鸣。

天下有大祭,同天二十三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垂三言以传天下。

一者,圣不可苟,帝不可窥

二者,神不可倾,仙不可扶,升不可返

三者,杀人者偿命,违令者诛!

法家、道家、墨家、儒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兵家、医家、商家,加上一佛沉海,佛家,合称十四大家,此外画家、乐家、史家、术家、花子家、拐莫家、卜家、巫家、梨家和黑白家,······林林总总,称之为后来家,又叫做小大家。

另外,各家之下又有支脉,譬如道家,玄法,符箓,丹药,敕令;兵家,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诸家各有不同

此外,还有世家,大致分为真家和仙阀。

十大洲:大甲洲、小乙洲、赤丁洲、腴洲、白裘洲、端运洲、倒尾洲、凤凰洲、瓶洲、懿洲。

七大海:东海、南海、西海、北海、飞熊海、迟到海、晏晏海。

此外,还有洞天、福地,五嶽,九渎。

传闻,砥石洲有一种砥石,天下至坚,非圣兵不可断。

大甲首山的山神老爷整天无所事事,只是对着清风煮茶,指着天穹骂街,然后愁眉苦脸,生无可恋,据说,这座山高十万八千丈,天底下最高山的山神老爷,隔着万里,点出一指,硬生生把海外的一座仙山,点到了海底下,至今,海面上还看不到那座仙山的山尖。

葳蕤福地里有位嚼牡丹的老先生,喜欢倒挂在树枝上,闭着眼睛荡秋千,一日酣睡之后,被老虎吞下整个脑袋,犹然不觉,只是可怜老虎崩碎了满嘴铜牙,只余呜咽,再无怒吼,从此乖乖跟在老先生身后,跟着老先生染上了吃花的习惯,老先生嚼牡丹,它嚼蔷薇!

大甲洲有个脚掌奇大的乞儿,养一条癞皮狗,走街串巷,只讨鸡腿,他吃肉,狗啃骨头。

小乙洲忽然来了位云游僧人,身形极胖,吃肉喝酒,逢人便道罪过。

腴洲有国名宣壤,宣壤老皇帝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要做一个阔阔的土地爷,最终,得偿所愿,驾崩之后,成为宣壤国最大的土地公公,皇后也成了宣壤最大的土地奶奶。

瓶洲,号称“最小的大洲,最强大的王朝”,一洲作一国,琨霜王朝,一个从来没有国师的帝国,一个家神最多的王朝,太祖言,要国师做甚,祸国殃民乎?

端运洲,有座低头寺,寺里有个黑头黑脸的和尚,不吃斋不念佛,只吃恶人魂魄,只吃大鬼小鬼,人称“黑佛爷”。

倒尾洲,有座抬头观,观里住着位没有心肝的道人,一味杀妖取血,只取两碗,一碗润喉,一碗画符,人称“二碗阎罗”。

白裘洲,高高的云海上,坐着位老混蛋,传说,是位圣人,因为,从来没有谁能够找得到他,哪怕是半步圣人。老混蛋一身褴褛,背着锅,腰上挂着勺子,听说,勺子是抓了一百颗星星的光芒炼制而成,七彩变幻,昼则白,夜则黑,曾经对着太阳舀了一勺,提溜到一只金乌蛋,那个老混蛋就煮着吃了。更过分的是,老混蛋是从光阴长河舀的汤水,尝了口,不好喝,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还有人说,不是什么星星勺,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铜勺子。

又有人说,那个老混蛋不是坐在云海上,是坐在门檐上,坐在白裘洲那道不知其宽,亦不知其高的那道洲门上。进门了就知道进门了,进不去就是进不去,那道门叫做“进门”。

听说,凤凰洲也有一道门,叫做“出门”。

凤凰洲的红尘里,世俗王朝的皇城不见金不见黄,正红正红的颜色,不深一分,不浅一毫。恢弘庄严的宫殿正中没有龙椅,是凤椅,形状威严,锦翅振翔,腾天而去,号称凤椅凰辇正朱殿。天底下独一份,整个座南洲建筑一概都是坐南朝北的格局,据说,当年一只火凤抬起脚来,把太阳踢到了凤凰洲之北。

一条百丈大瀑,飞流而下的不是浪花,是白花花的银子。

有个读《道幛》的和尚,学贯十四家,跑到地府去了。

有位道祖,在《大洞真经》、《小洞真经》外,写了部《小小洞真经》,并且大言不惭,说甚“经不过三”!

“最后一位圣人”赤着脚,嘛事不干,只是在懿洲北端的雪原林海逛荡。

还有位号称“天下绝色”的美人,也赤着脚,一步一生莲。

天上有挂天河,偷偷下来了,取了个“添和”的名字,游戏人间。

迟到海里,那只老龟还在睡觉,一睡万年。

有头狮子精,立起一座方圆万里的偌大王朝,细心琢磨,定下个好听的国号,“玉帛王朝”,文武百官,一应俱全,有模有样,蝈蝈驸马,白衣宰相,腹华将军。

有位仙人忙得很,满天下建立国家,只是不做皇上,只做太上皇。

有位好赌的山神老爷,输了神位,流离失所。

有木名“如何”,有福地名“如何”,福地在树中,树在海中。

有位仙人老爷喜欢养鹅,大鹅拉板车,车在天上走,太阳在前,板车在后,老爷吃肉喝酒。

有位剑客,两只眼珠子有白无黑,眼瞳里养着一对飞剑,剑出,雷霆不能及也。

卜家门里,有位先生,每日两卦,一卦算人间,一卦答神仙,有神仙赌卦,输掉了脖子。

懿洲有两座桥,称绝天下,一是天下第一渎之上的“双象玉葱桥”,二象立于水,双鼻飞岸,横亘万里,象头有小镇,名日“玉葱镇”。

另一座桥,叫做“斯文桥”,桥头勒碑,碑上有字,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你舍一铢字,我成贱买卖,童叟无欺。凡过桥之人,必得“一铢字”以为桥资。

传说,小乙洲,有支无头大军。

赤丁洲,有位鬼仙,平生两大爱好,岩浆里泡澡,山顶上晒太阳。

有位大魔头,嚣张至极,嚷嚷着要娶两个女神仙,一个铺床,一个叠被,名字都想好了,莺莺和燕燕。

忽然,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陆······

一条四条腿的小板凳,飞上了天,

那位凶得一塌糊涂的武夫,宰了神仙,

大江湖和小江湖,哗啦啦一场大雨,没大也没小······

于是,那个叫桃树的小家伙,背着桃木剑,下山。

架一口大锅,煮天下!

第一章 圣人是个传说

传说,圣人是没有名号的,因为圣人自己把自己的名号给抹了,因为这是古往今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传说,敕令山的开山老祖就是位圣人,同样没有名号。

只是留下三幅大篆和一株桃树。

“正”,“诚”和“两阙剑”。

那株桃树,如今唤做“桃祖”。

高高的大山,山巅之上,桃花艳艳。

有个小娃娃,旁边站一位背刀的家伙,身形魁梧,脸色略黑,挂着笑。

小娃娃一袭白袍,小脸圆润,眼神清澈,双膝微蹲,身形扎实。

骤然之间,出拳如龙,一拳拳,只见拳影,不见拳头,快得很。

骤然出拳,又骤然收拳,不过瞬息之间。

只是打出八拳,第九拳只打出一半。

背刀的家伙笑意盈盈,撇撇嘴,嗤笑道:“小师弟,一叠都没有打出来,啥时候才能打出九叠,咱都替小师弟着急啊!”

小娃娃手臂颤抖,额头沁出汗珠,脸色苍白,显然,那半拳只是勉力为之。

背刀的家伙总是嘲讽小娃娃出拳太慢,一叠九拳,如果换做是他,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一次还不错,最起码,背刀的家伙没有嫌弃出拳的速度。

一叠九拳,九叠如一叠,正是敕令山享誉天下的九叠嶂。

号称“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

在这个圣人成为传说的时代,大仙尊就是那个“止”,最后的一步。

九叠嶂霸道是霸道,只是成就九叠的极少。

即便如今的敕令山掌令老爷,那位号称“张疯子”的大仙尊,也只是八叠半。

这是背刀的家伙,听自己师父说的,师父说的话,向来都是对的。

就像师父说,小师弟将来能够成就九叠,背刀的家伙深信不疑。

背刀的家伙叫做福童,小娃娃叫做司马桃树,都是敕令山的弟子。

准确说,都是敕令山嫡传弟子。

敕令山“七山一水”最为著名,尤其是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

山巅之上,有参天桃树,龙蟠虬曲,呼喝雷霆。

背刀的家伙福童和小娃娃司马桃树,就在山头上,桃树下。

小桃树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地,双臂后撑,仰着头,头上桃花锦簇,雷霆游走,如游龙,如飞凤。

树冠团团如大盖,覆盖整个山头,粉粉的桃花和金金的雷虫,树身像一条宽宽的大江,这就是桃祖。

小桃树知道桃祖是从天上来的,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有圣人。

师兄说,桃祖有个响亮的名称,叫做“听雷”,天上地上独一份。

敕令山满山的桃树都是听雷桃树,都是桃祖的子子孙孙。

小桃树直起身子,双臂抱膝,脑袋搭在膝盖上,桃祖和师父都不在,小桃树有点忧伤。

桃祖和师父都到天上去了,好像天上出现了一座雷池。

小桃树闷闷道:“师兄,桃祖和师父啥时候回来?”

背刀的家伙缓缓蹲下身,然后学着小桃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搭着脑袋。

一大一小,在桃树下,并排坐着,大的挨着小的。

背刀的家伙也是闷闷的,“不知道啊!”

小桃树又问道:“师兄,天上是不是都是神仙?”

“不是。”背刀的家伙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和地是连着的,有一棵叫做‘建木’的神树,根在地上,枝头在天上。”

“那时候,凡人也是可以上天的。只要会爬树就行,沿着建木的树干,只管往上爬,爬着爬着就到天上了。”

“一个,两个,······于是,天上的人就多了。”

“只是,天上的人都轻飘飘的,不如咱们地上的实在。”

“咱听说,后来建木就没了,从那以后,叫做绝天地通。也是那时候,圣人定下了规矩。”

“并且,敕命天地,端出了一个大大的官位,管天管地,叫做‘山海公’,专门收拾那些不守规矩的王八蛋。”

小桃树晃晃脑袋,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小声道:“师兄,我是不是很笨啊?”

背刀的家伙一愣神,不明白小师弟为什么这样说,“为啥?”

小桃树嘟着嘴,不高兴,“都三年了,我还是打不出一叠拳,张骑虎去年就打出一叠了。”

背刀的家伙神情古怪,笑容尴尬,要说笨,无论小师弟还是张骑虎,相对于他来说,应该都是顶聪明的。

小桃树不知道的是,当年,春秋道人背着那个憨乎乎的小胖子上山的时候,那个小胖子还不会说话。

只知道满山追兔子,喜欢烤肉,自己个捡柴生火,挑水做饭。

八岁的时候开始练拳,十八岁的时候,才堪堪打出一叠。

那个小胖子,春秋道人给取了个名字,福童。

后来,小胖子长大了,不再是个胖子,成了位魁梧的汉子,背着一把断刀。

背刀的家伙听师父说,有生而知之者,生而能言,下地即走,天赋异禀。

这个八岁才开口说话,开始练拳的家伙,便一直念念不忘,想要看一看生下来就会说话的娃娃。

三年前,师父抱回来一个赤裸裸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稀罕的是,那个小娃娃浑身上下,滋溜溜,冒火苗子。

这一点,背刀的家伙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小敕令的山头上,桃祖本体桃树下,那个小娃娃忽然开口说话。

声音清脆,就俩字。

“桃树”

小师弟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

这还不算啥,重要的是,桃祖竟然现身了,从桃树走了出来,神采奕奕,流光溢彩。

那一刻,背刀的家伙第一次见到桃祖,只是看不真切。

桃祖接过小娃娃,抱在怀里,小心翼翼。

然后,小娃娃的身上如流水漫过,火苗子都熄了。

小娃娃就笑了,清脆悦耳。

那以后,小娃娃就住在了山头上,山头上有座茅屋,茅屋里有玉床。

玉床是绿玉寒髓,很冷很冷,滴出一滴就能冰封万里的那种。

听师父说,小师弟的先天精气太盛,有点泛滥的意思。

所以要睡冰床,止住那股子泛滥的势头。

这且不说,背刀的家伙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师父与光着屁股的小师弟,在山头上,开始练拳。

而且,是九叠嶂。

师父不是说,修炼九叠嶂,必须要称骨称气吗?看一看几斤几两,是否足斤足两,不然骨断筋折都是轻的。

故而,背刀的家伙八岁的时候,师父勉勉强强同意练拳的情况下,背刀的家伙还是断了一根肋骨。

师父说,这是根骨短了那么半两。

就是张骑虎那个根骨极好,很聪明而且很嚣张的家伙,也只能三岁练拳。

据背刀的家伙所知,敕令山历史上还没有生下来就能修炼九叠嶂的人物。

不算小师弟,开始修炼九叠嶂,年龄最小的家伙,应该就是张骑虎那个小王八蛋了。

张骑虎偷了背刀的家伙一坛酒,一坛好酒。

关于小师弟笨不笨的问题,背刀的家伙心知肚明,当然不笨,而且很聪明。

但是,师父说过,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要磨练心性。

眼界要开阔,心胸要开阔,最重要的是,要谦虚,不骄傲。

背刀的家伙担心小师弟骄傲,而且小师弟有骄傲的资格。

所以背刀的家伙总是告诉小桃树,小桃树出拳太慢,拳头虚浮。

其实小桃树已经出拳极快,拳头凝实。

就像这一次,远远要比背刀的家伙,当年的出拳,好得多,厉害得多。

背刀的家伙眉头微皱,沉思片刻,是不是应该夸一夸小师弟。

于是,背刀的家伙笑容灿烂,转向小桃树,笑道:“小师弟一点也不笨,张骑虎算啥。他都九岁了,小师弟才三岁啊!”

“再说了,桃祖可是亲自教小师弟读书唉,就凭这,谁都比不了!”

背刀的家伙斜着身子,倾向小桃树,脑袋下垂,贴着小桃树的耳朵,神秘兮兮,小声道:“小师弟,你知道咱俩身后这棵桃树,整座敕令山,从以前到现在,能在里面读书的有几个人?”

“三个!”

背刀的家伙,伸出三根手指。

小师弟的名字就讨人喜欢,尤其是桃祖。

小桃树仰起脑袋,头顶上桃枝摇曳,雷霆起伏。

有一株桃树,金雷灿灿。

第二章 “闹心”挺闹心

三个人。

一位是开创九叠嶂的祖师,祖师有个明媚的道号,叫做“一斛春”。

一位正是福童和小桃树的师父,如今的春秋道人。

另一位就是小桃树了。

小桃树仰着脑袋,视线穿过枝繁叶茂的树冠,望向天空。有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天空高了些,高了些。

“师兄,你望望天,是不是高了些?”

背刀的家伙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仍然仰起脑袋,望向天空。

小师弟的话,有道理。好像高了些,高了些。

天高地厚。

天又开始拔高了,估计天底下所有的山头都要变矮了,因为大地也要长个了,厚厚的。

“小师弟,你说的没错,天高了。”

听师父说,以前的大山都很高,动不动就是万丈,十万丈的大山都很多。

现在,天底下最高的那座山,大甲首山,也只有十万八千丈。

这一次,不知道要矮下去多少,天底下还有没有十万丈的大山?

不过,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想必,掌令老人家一定知道。

背刀的家伙有些遗憾,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过掌令老人家的尊颜。

听说,掌令座下有一只白虎,真真正正的白虎,不是与张骑虎天生亲近的毛色纯白的请山虎。

小桃树皱巴起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大惑不解,“天也长个?”

背刀的家伙眯起眼,桃枝间的金雷明晃晃,游来游去,有点晃眼。“长啊!地也长个呢,所以天底下的大山都矮了。”

“山不长个吗?”

“这就不好说了,有活山,有死山。死的就不说了,活着的,长起个来,慢的很,像蜗牛爬。”

“山不是在地上吗,地长了,山不就跟着长了?”

“小师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山有山根,水有水脉,都在地下呢。大地和山川,两码事。”

背刀的家伙收回视线,看向远方。

敕令山七山一水,素来有“顶顶种桃树,山山坐仙人”的说法。

两山在前,一山居中,四山在后,周遭大大小小百余座山头。

一条条山溪汇聚,成了敕令山的一水,桃花江。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就在居中的这座山头上,小敕令。

小敕令后方,有座山叫做祖阁台,山顶上有桃树,桃树边便是敕令山的祖师殿。

殿前有位道童,一袭古朴道袍,脸庞稚嫩,眼神深邃,旁边卧一白虎。

道童双目,一目中天穹如盖,渐渐升高,一目中大地如被,渐渐厚重。

道童伸手,轻轻一抹,顿时虚空生波,有瑞霭祥云,白藤滋生,交织变幻。

藤枝藤叶都是乳白颜色,恍如白玉,莹莹生辉,渐渐构织出一方玉镜。

镜中如有波浪,起伏不定,有粼粼波光。

波光之中,渐渐有四字生灭。

“娃娃其腴”

道童随即一抹,玉镜崩碎,烟消云散。

最前面的两座山头,分别叫做落鹜峰,挑霞岭。

山脚处各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桃树,两树枝头对拱,树冠交叉。

硕大的树冠之下,就是敕令山的山门。

虽然没有桃祖金雷流动的异象,桃叶桃花之上,偶尔会有雷霆迸溅,尤其下雨天气。

蒙蒙细雨中,万千粉红,金雷迸溅,格外妖艳。

后方的四座山除去祖阁台外,还有流烟峰,青瓶山,挂雷崖。

六座山头,无一例外,都是山顶上桃树参天。

背刀的家伙遥遥望向落鹜峰和挑霞岭,想着好像快到“折枝会”的日子了。

折枝,折的自然是桃枝。

一来,民间自古流传桃树克鬼的传说。

再者,因为听雷桃树采食雷霆的缘故,桃枝之上生就金丝雷纹,加之树冠之中经常有雷霆迸溅,故而,山下百姓以为神异,深信不疑。

所以,山下百姓认定这座他们口中的“桃花山”,山上的桃树是最好的,最能克制妖邪,鞭挞鬼怪。

所以,山下百姓总想着折一根桃枝回去,悬挂门楹,妖邪辟易,家宅安宁。

甚至,有千里迢迢,前来折枝者。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因此,敕令山的桃树在世俗之中,声名远播。

意想不到的是,那一年春天,落鹜峰与挑霞岭的桃树都秃了。

当年的老掌令哭笑不得,笑着说,幸亏敕令山显现在世人眼中的,只有落鹜峰与挑霞岭,如果看得到桃祖,只怕要踏平小敕令的山头。

那以后,就定下了五年一度的“折枝会”。

后来,前来折枝的便不仅仅是世俗百姓了,还有山上人。

毕竟,两座山头千百株听雷桃树中,不乏几株灵植。

炼制成为法器,杀鬼捉妖,再合适不过,尤其对于捉妖人来说。

法器又叫做法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灵性圆润。

每到这个时候,山下都是特别热闹。

背刀的家伙想着要不要带小师弟下山玩玩,散散心。

“小师弟,要不要下山玩玩?”

小桃树依然仰着脑袋,“师父不是说不让下山吗?”

“偷偷的。”

小桃树忽然转过头,悄悄问道:“这样好吗?”

背刀的家伙小声道:“没啥不好的,咱不说,小师弟不说。只要赶在师父回来前回来,保管没事。”

小桃树神色犹豫,“不好吧?”

背刀的家伙摇摇头,“没啥不好,反正桃祖不在,师父也不在。”

小桃树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率先起身,“师兄,我饿了。”

背刀的家伙咧嘴一笑,随即起身,小师弟这点随咱,胃口好,而且都喜欢吃肉。

“小师弟,今个煮鱼吃怎么样,吃饱喝足,咱带小师弟下山好好玩玩?”

小桃树眼神放光,使劲点头。

“走喽!”

背刀的家伙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小桃树急忙拽住师兄的裤腿,急急道“等等,‘闹心’没下来呢。”

“闹心”是条小老鼠,一条白白的,瘦瘦的,小小的老鼠。

准确说,应该叫做“细鼠”,是一种寻宝鼠。

只是,向来有“细鼠寻宝,八竿子打不着”的说法。

说句实在话,和普通的小老鼠没多少区别。

不过,说到“闹心”,背刀的家伙很是不可思议。

那只叫做“闹心”的细鼠,竟然钻到小师弟的心里去了。

更让背刀的家伙不可思议的是,小师弟竟然能够看得到自己的“心海”。

据小师弟说,心里面有处大大的海,海中有座大大的岛,岛上有个小娃娃,和自己个一模一样,只是黑漆漆的,张牙舞爪。

小师弟也不明白“闹心”是怎么钻进去的,差一点就被黑漆漆的自己给吃了。

幸好小师弟想着把“闹心”揪出来,“闹心”就被小师弟揪着尾巴出来了。

这件事情,桃祖和师父都知道。

但是,桃祖和师父都看不到小师弟的“心海”。

那以后,那只白白的小老鼠就跟着小师弟了。

“闹心”就是小师弟给取的名字。

小桃树抬起头,对着高高的桃树,吼了一声:“闹心!”

随即,一只白白的小老鼠,沿着树身,溜溜的下来了。

从小桃树的脚面上,一路向上,最后,蹲在小桃树的肩头。

背刀的家伙,瞧着“闹心”,有点贼眉鼠眼的感觉。

“闹心”瞧着背刀的家伙,咧开嘴巴,眉眼上挑,似乎在说“傻大个!”

背刀的家伙神情惆怅,有气无力道“小师弟,‘闹心’挺闹心啊!”

第三章 老子叫张棋

山林之中,有两道身影呼啸而过,一小一大,正是小桃树和师兄福童。

原本打算去山溪捉鱼煮汤的二人,途中遇到一只狼。

一只没有尾巴的灰狼,身形健硕。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都认得,而且很熟悉。

因为灰狼的那条粗粗的尾巴,就是小桃树两只小手硬生生给拽下来的。

那以后,那条秃了尾巴的灰狼,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小桃树身边,尤其小桃树独自一人的时候。

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一次次试图报仇雪恨。

这头怀抱深仇大恨的灰狼,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娃娃的拳头,一次比一次厉害。

而且,身形越来越敏捷,就像第一次,那个小娃娃总是吊在屁股后面。

从小桃树的拳头打断灰狼肋骨的时候,这头秃尾巴的灰狼就不再近身搏杀。

只敢远远示威,宣泄怒火,不给那个小娃娃出拳的机会。

背刀的家伙笑着问小桃树,这一次,能不能追上。

好久没有看到这头大狼了,小桃树还以为大狼换了山头。

这只没有尾巴的大狼,奔跑起来,很快。

小桃树实话实说,应该追不上。

就像一次次,小桃树刚刚追过山头,那头灰狼已经没影了。

不然,小桃树早早就能吃上师兄亲手烧烤的狼腿了。

师兄做的烤肉,很好吃。

只是,不等小桃树有所动作,那头秃尾巴的健硕灰狼,已经猛然掉头,迅速逃窜。

根本没有什么龇牙咧嘴的凶相,在看到小桃树和师兄的那一刻,眼神惊讶。

应该是偶遇。

这头执着的灰狼终于不再执着。

背刀的家伙认定,这头没尾巴的畜生成妖了。

敕令山大大小小的山头,大妖小妖,每一头,背刀的家伙都知道。

按照敕令山的规矩,山里的大妖小妖,只要不伤人,就是好妖。

敕令山的弟子,杀妖不诛善,也就是好妖不杀。

背刀的家伙不明白,这头秃尾巴的灰狼,怎么忽然就成妖了。

难道又是个大年头?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每一个大年头,都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譬如一粒沙子变成金澄澄的大海,蜗牛的壳里藏着座大山。

背刀的家伙来不及思考太多,那头秃尾巴的灰狼就要没影了。

“小师弟,快追啊!”

于是,一小一大两道身影,在山林中,呼啸如风,遥遥追去。

这一次,小桃树没有失去那头灰狼的踪影,健步如飞,神情亢奋。

小桃树以为自己的脚步又快了,绕着山跑圈圈,果然是对的。

师兄说,那头大狼之所以跑得那么快,就是天天在山上跑圈圈的缘故。

所以,小桃树会从山顶跑到山脚,从山脚跑到山顶,从山前跑到山后,从山后跑到山前。

师兄还说,等小桃树跑过那头大狼的时候,他会给小师弟烤一只香喷喷的狼腿。

那天起,小敕令的山头上,那个小娃娃,就喜欢上了跑山。

小桃树的脚步的确快了些,只是还远远跟不上成妖的灰狼。

之所以没有失去灰狼的踪影,完全是因为背刀的家伙早早已经锁定灰狼气息。

捉一只刚刚成妖的妖狼,对于背刀的家伙来说,太容易,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主要是锻炼小师弟的脚力,背刀的家伙根本没有跑,只是一步步缓缓迈出。

小桃树肩头的白鼠,四只小爪子紧攥,身子贴得低低的,随着小桃树剧烈奔跑,如波浪起伏。

一双小眼睛微眯,害怕的很。

那头秃尾巴的灰狼的确成妖了,小桃树觉得师兄说的对。

因为那头大狼的逃跑路线,尽是崎岖坎坷的地方,而且,突然还会冒出一些高大的山石。

比小桃树要高得多的大石头。

小桃树以为这次又要跟丢了,没想到,那头大狼就停在高大山石的后面,一动不动。

身躯颤栗,神情恐惧。

接着,出现一人一虎。

童子骑白虎,白虎额头正中,有山纹流转。

小桃树身后,背刀的家伙微微弓腰,恭敬叫了声“二爷”。

那只白虎轻轻点点头,童子一个翻身,从虎身下来。

慢慢走到灰狼前,童子轻轻抚摸灰狼脑袋,笑道:“小秃狗,你也成妖了。你是好妖啊,还是恶妖啊?”

童子嬉皮笑脸,一手不断轻轻抚摸灰狼的脑袋,一手摩挲下巴,嘀嘀咕咕,“好妖可以不杀,恶妖必须要杀的。”

“对了,你是不是想要咬断小桃树的脖子,然后,嚼吧嚼吧,把小桃树咽进肚子里?”

“这样好不好,你和小桃树干一架,你赢了,我就放了你。”

“要是你输了,我就让阿福把你给烤了,烤的焦焦的。小桃树一条腿,我一条腿,怎么样?”

那只秃尾巴,刚刚成妖的灰狼,更加瑟瑟发抖,身形紧缩。

随后,童子转向小桃树,笑容灿烂,“桃树,你胖了。”

小桃树点点头,是有点胖,师兄说多吃多福,吃多了,跑山练拳都有底气。

童子瞥了眼背刀的家伙,继续笑道:“桃树,你拳叠的如何了,叠出来没?阿福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有没有骂我?”

小桃树有些不开心,第九拳还是打不出,小声道:“没,才到八拳半。”

“这么说,小秃狗铁定打不过你了。”

童子开始有些无精打采。

童子突然转向背刀的家伙,神色玩味,轻笑道:“阿福,还有好酒没?”

背刀的家伙一脸嫌弃,王八蛋,偷了咱的酒,喝完了,还告诉咱,酒不怎么样。

这且不说,关键是张骑虎这个王八蛋没大没小,再怎么说,也得叫咱一声师兄。就像咱小师弟,从来没有唤过咱“阿福”。

背刀的家伙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张骑虎看着背刀的家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忽然来了兴致,神采飞扬。

放开手中灰狼的脑袋,颠颠小跑到福童跟前,抬起头,神色认真,仔细打量,然后嬉皮笑脸,说道:“福童,这就是你冷冰冰的样子?”

背刀的家伙,重重一“哼”,很嫌弃。

张骑虎哈哈大笑,“阿福,你知不知道你有点黑。你冷酷的样子,就像一块生铁。”

“正如厚厚的铠甲,在黑夜里泛着冷冷的幽光。”

“嗯,不错。”

张骑虎自言自语,很是得意。

说着,张骑虎揉揉肚子,然后,看向小桃树,问道:“桃树,饿不?”

小桃树使劲点头,“饿!”

张骑虎嗯了声,走向蹲伏在地,身形紧缩的灰狼,轻笑道:“小秃狗,你指定干不过小桃树了。估计,小桃树一拳就能把你给打趴下。”

“打个商量,你舍两条腿,我留你一条命,咋样?”

那头秃尾巴的灰狼开始呜咽,身形颤抖不止。

野兽成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灵智初开,慧果萌生。

刚刚成妖不久的灰狼,对于张骑虎的言语,自然一清二楚。

同时,对于当下的形势,同样明白。

无论怎么看,舍腿保命都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只有两条腿的狼还是狼吗,不一样是等死。

张骑虎以指作刀,完全没有理会灰狼的呜咽悲鸣,仔细打量四条狼腿。

最后,选定一前一后两条,指尖分别在两处腿根,轻轻一划。

狼腿掉落,断面如镜,平滑光整,血液不流。

张骑虎随即摸出一粒丹丸,塞入灰狼口中,淡淡道:“放心吧,死不了。不仅死不了,你还赚了。我的丹都是宝贝,生骨生肉都是小事,连你的尾巴一块生出来,以后你就不是小秃狗了。”

灰狼状况凄惨,神情激动,身形愈发颤抖不止。

“激动吧,犯不着谢。腿和尾巴,就当我和桃树还给你了。谁都不欠谁,我吃着也香。”

“对了,敕令山的规矩,你不知道吧?不能伤人,更不能吃人,知道吧?知道了,就好好做个妖!”

张骑虎说着,伸手在灰狼身上重重一拍,只见两处无腿腿根处,渐渐血肉滋生。

与此同时,灰狼尾骨之上,一抹崭新狼尾缓缓蔓延。

转瞬之间,那头原本奄奄一息的秃尾灰狼,气息大涨,皮毛如油,光彩照人,身形更加健硕高大。

灰狼面对张骑虎,低下脑袋,眼神温柔,竟是不愿离去。

张骑虎神情冷漠,很不耐烦,拍拍灰狼脑袋,“记得规矩,好好修行,去吧去吧!”

灰狼这才依依不舍,慢慢离去。

张骑虎撇撇嘴,对小桃树笑道:“没办法的事情,百兽天生都亲近,见了我都不想走。”

背刀的家伙腻歪的很,他娘的,你这样的散丹童子,谁不喜欢。

张骑虎递过两条狼腿,问小桃树吃哪条。

小桃树选了略显瘦小的那条。

张骑虎点点头,很满意,说小桃树这个家伙,不错。

随即,张骑虎拿着两条狼腿,杵向背刀的家伙。

背刀的家伙大眼圆睁,怒道:“干啥?”

张骑虎淡淡道:“阿福,桃树要吃肉,你说干啥?当然是烤肉啊,你烤的肉最好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背刀的家伙悻悻然。

“咱是看在小师弟的面子,不然,你吃屁。”

张骑虎不以为意,笑呵呵道:“阿福,你还会吃屁,佩服佩服。有件事,你知道不,大请说最近山上的妖忽然多了?”

那头额头有山纹的白色大虎,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厚重,“应该是赶上天地大变化的时候了,不然,寻常野兽化妖,要稀少的多。”

小桃树双眼放光,直直盯着白色大虎,虎皮如缎,毛色鲜亮。

小桃树知道这头蹲踞在前,神情淡漠,不怒自威的白色大虎,不是白虎,是请山虎。

师兄说,敕令山有三虎,第一位的当然是掌令老人家的坐骑,那位真正的白虎老爷。

第二位,就是这位叫做“大请”的白色大虎,晚辈弟子都尊称一声“二爷”。

第三位,也是请山虎,是一只山青色雌虎,住在敕令山的洞天之中,从未外出。

晚辈弟子一般都称作“请山娘娘”。

师兄还说,二爷和请山娘娘的辈分大的很,是上代老掌令抱上山的。

就是当代掌令老人家,见了面也是毕恭毕敬的。

当然,敕令山辈分最大的,谁都知道,是桃祖。

张骑虎,小桃树早早见过,那时候张骑虎没有骑虎,所以,小桃树没有见到二爷。

这是第一次。

小桃树知道二爷和请山娘娘是一对,在师父抱他上山的时候,请山娘娘恰巧刚刚诞下两只小老虎,一白一青。

所以,小桃树吃了整整两年的虎奶。

所以,小桃树对于请山娘娘更有一种娘的情分,而请山娘娘也很喜欢这个喜欢叫她“虎娘娘”的小娃娃。

张骑虎忽然开口笑道:“桃树,你吃了请山娘娘的奶,是不是该叫大请一声‘爹’?”

小桃树顿时大窘。

那头白色大虎仔细打量了小桃树两眼,笑道:“你就是小桃树,不错。你和张棋一样,叫我‘大请’就好了。”

小桃树疑惑不解,小声嘀咕,“张棋是谁,不是张骑虎吗?”

那头白色大虎忽然笑了,笑声如擂鼓。

张骑虎猛然转头看向背刀的家伙,气急败坏。“阿福,你个王八蛋!是不是你,告诉小桃树老子叫张骑虎?”

背刀的家伙摸摸鼻子,眼睛上翻,慢慢转身,弱弱道:“咱去烤肉!”

张骑虎大怒,“福童,你站住,咱得说道说道。老子不叫张骑虎,你站住!”

背刀的家伙跑了,真的跑了,腋下夹着两条狼腿。

张骑虎愤愤不平,背刀的家伙想跑,他绝对追不上的。

张骑虎开始平心静气,转过身,对小桃树笑笑。

然后,郑重其事,“桃树,我给你说。”

“老子叫张棋!”

第四章 咱们去人间玩玩

背刀的家伙回来了,除了两只烤的焦焦的狼腿,还有一坛酒。

背刀的家伙说,就这么一坛好酒了,让张骑虎别再惦记。

张骑虎抱着酒坛,眉开眼笑,告诉背刀的家伙,“老子不叫张骑虎,老子叫张棋。”

然后,启开酒坛,闻了闻,一脸陶醉。

“阿福,酒不错。”

背刀的家伙闷闷道:“张骑虎,你得叫咱师兄。”

张骑虎顿时大怒,“屁,老子叫张棋。我叫你阿福,是待见你,你晓得吧?”

小桃树已经抱着狼腿啃了起来,那头白色大虎蹲踞一旁,目光淡漠。

背刀的家伙回答干脆直接,“不晓得。”

手抓狼腿正要下口的张骑虎,张着嘴巴,错愕不已。

张骑虎开始语气温和,商量道:“这样好不好,我叫你福童,你叫我张棋,咱们都退一步。阿福,你说好不好?”

背刀的家伙看向小桃树,问道:“小师弟,你说好不好?”

正在大口吃肉的小桃树,点点头,呜咽道:“好。”

张骑虎心情大好,挨着小桃树坐了,一手抓狼腿,一手抱酒坛,亲热问道:“桃树,要不要来点酒,福童酿酒也是把好手,你尝尝?”

小桃树摇摇头,声音含混不清,“我还小,师兄不让喝酒。”

张骑虎也摇摇头,“你还小,不知道福童的心思。我却是知道的,他是怕你喜欢喝酒,到时候偷他的酒喝。”

小桃树又摇摇头。

师兄的好,小桃树很清楚。

张骑虎嚼着肉,瞅了瞅小桃树肩头,没有看见那只小白鼠。

“你家‘闹心’呢,是不是被你给吃了?”

张骑虎话音刚落,就见小桃树后背白袍之内,一点隆起,迅速向上。

最后,从小桃树脖领钻了出来,那只小白鼠怒气冲冲,对着张骑虎,鼠须张扬,吱吱大叫。

张骑虎笑容轻佻,“咋的,生气了?你咬我啊,咬我啊!”

张骑虎裂开大嘴,使劲啃下一块肉来,大声咀嚼,一边嚣张道:“闹心,你咬我啊,来啊!哈哈,你敢咬我,我就吃了你。”

“敕令山的规矩,伤人的妖,可以杀的,小桃树拦不住我。”

那只小白鼠叫声更响,在小桃树肩头张牙舞爪,怒不可遏。

小桃树咽下嘴里的肉,小声道:“闹心,别玩了。”

那只小白鼠不再气势汹汹,而是瞬间平静,蹲坐在小桃树肩头,看向张骑虎。

神态悠闲,尾巴轻轻摇来摇去,好不自在。

张骑虎目瞪口呆。

张骑虎愕然道:“桃树,你家的闹心,是不是逗我玩呢?”

小桃树点点头。

猛然之间,张骑虎嘴巴咬住狼腿,出手如电,抓向小桃树肩头。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小白鼠已经逃之夭夭,钻进小桃树衣领,不见踪影。

张骑虎空手而归,兴致寡然。

张骑虎盯着小桃树的衣领,告诉小桃树看好闹心,一旦那只小白鼠伤人。他会亲自宰了它,先杀再烤,然后,一口吃掉。

那只烤的焦焦的狼腿,张骑虎又吃了两口,不再下口。

张骑虎问背刀的家伙,想不想吃肉,要不要吃肉。

背刀的家伙说,想吃,不吃。

张骑虎叹口气,说福童要迈过那道槛,还差得远。

“啥时候不想吃肉了,那道槛就迈过去了。”

这是师父对背刀的家伙说的话,那道槛是仙人槛。

张骑虎随手把狼腿给了小桃树,小桃树随手接了,毫不客气。

说实话,一条腿不大饱,两条腿差不多。

小桃树开始啃第二条狼腿。

张骑虎嘀嘀咕咕,神情惆怅,居然被一只老鼠调戏了。

居然被一只老鼠调戏了。

最后,骑上“大请”,转山去了。

虎为兽王,天生压制百兽。这也是为什么那头灰狼,察觉到“大请”气息后,伏地不动,身形颤栗的原因。

背刀的家伙等小桃树吃完两条狼腿,起身下山。

在小敕令和挑霞岭与落鹜峰之间,是一片开阔地带,有山溪横流,灵田纵横。

敕令山开山老祖定下的规矩就是,不沾功名,不担富贵。

入山弟子先务农事,再修道法。

所以,每一位敕令山弟子,入山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田种稻。

三年之后,考较农事,合格者录入山门,是为内门弟子。

即便小桃树这等嫡传弟子,也不例外。

三年农事,如果差强人意,照样算不得敕令山弟子,只能算作春秋道人的徒儿。

眼前这片开阔地带正是入山弟子开辟出来,专务农事,种植灵稻。

如今正是谷雨时节,灵田之中,人影攒动。

背刀的家伙带着小桃树沿着山溪而行,尽量不去惊动劳作的入山弟子。

越过山溪之后,再走一段小路,就是挑霞岭与落鹜峰之间的山门。

背刀的家伙与小桃树刚刚越过山溪,就见一只黑牛迎面而来。

是二痴师伯来了。

小桃树听师兄讲,二痴师伯一痴书,二痴惰。

惰就是懒的意思,二痴师伯很懒,懒得吃,懒得喝,懒得走路。

所以,二痴师伯都是躺在黑牛背上,黑牛也懒,走得很慢。

背刀的家伙站在一旁,局促不安,自己和小师弟偷偷下山的事情,二痴师伯应该不知道吧。

小桃树低着头,站在师兄身边。

那只黝黑的大牛终于来到了。

牛背上躺着位道人,道人高髻木簪,黑色道袍,眯着眼,一手持书。

背刀的家伙打一稽首,小桃树同样稽首。

二人同声道:“师伯!”

这时,黑袍道人懒懒转过头,依旧眯着眼,瞧了瞧,轻笑道:“哦,福童和桃树啊。”

就这么一句话,黑牛慢悠悠走了。

二痴师伯仍然翘着脚,悠哉悠哉,一手垫着脑袋,一手持书,眯着眼,看书。

小桃树悄悄道:“师兄,二痴师伯真的很懒啊?”

背刀的家伙急急嘘了一声,“小师弟,别说话,师伯听得到。”

小桃树轻轻点点头,小心翼翼道:“师兄,咱们还下山吗?”

背刀的家伙赶紧捂住小桃树的嘴巴,故作严厉道:“乱说,谁说要下山,咱是带你去挑霞岭,问一问‘折枝会’有没有什么要忙的。”

小桃树恍然大悟,赶忙道:“没错,没错,我记错了。”

说着,望向已经走得远远的黑牛和二痴师伯。

背刀的家伙悄悄伸出大拇指,小桃树笑容灿烂。

那头黑牛终于走的够远了。

小桃树依然小心翼翼道:“师兄,师伯走远了吧。”

背刀的家伙嗯了声,“应该够远了,小师弟,咱走吧,偷偷的,哈哈,山下可好玩了。”

背刀的家伙四下环顾,周遭静静的。

师兄弟二人,这才悄悄的走了。

远处,躺在黑牛背上的二痴道人,嘴角挂笑,两个小家伙,竟然想着偷偷下山,有意思。

那头黑牛始终慢悠悠的走着。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终于悄悄摸出山门,背刀的家伙把小桃树背上,赶忙一路小跑。

等到看不到山门了,小桃树这才小声问道:“师兄,咱们去哪玩啊?”

背刀的家伙笑道:“咱们去人间玩玩。”

第五章 呦,还是位路神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离开山门之后,挑霞岭山顶,有仙人微笑。

二位仙人,一男一女,皆是仙风道骨,飘逸出尘。

仙人身后,有葳蕤桃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桃花鲜艳,有金色雷霆,如丝线缭绕。

相较于桃祖雷霆流动的威势,远远不如。

这株应该算作桃祖的子桃树,当初,桃祖也只是分出六枝桃枝,分别蕴养在挑霞岭、落鹜峰、祖阁台、流烟峰、青瓶山、挂雷崖。

藉此构成敕令山听雷大阵。

至于其他桃树,都是六株子桃树枝果繁衍。

两位仙人都是道人打扮,那位面容姣好的女仙人一袭红色道袍,道袍之上绣一枝艳艳桃花,更有高高发髻,裹一抹素丽流纱。

气质文雅的男仙人则是绛色道袍,身材高挑,手执拂尘。

微笑远望的男仙人正是敕令山掌山道人冬道人。

而身旁的女仙则是夏道人,与冬道人共同执掌挑霞岭、落鹜峰。

夏道人声音悦耳,开口说道:“这时候,福童带着小桃树下山,是不是不合适?”

冬道人淡淡道:“掌令师兄既然没有把这两个小家伙抓回去,就说明没什么。虽然白藤谶中有娃娃两个字,腴洲的娃娃多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掌令师兄也算个大娃娃。”

夏道人笑道:“小心师兄一巴掌拍过来,你摔个狗啃泥。”

冬道人接着道:“再说,‘娃娃其腴’这四个字,有三种解释,一种是说叫‘腴’的娃娃,一种是说腴洲的娃娃。另一种,就是这个‘腴’字,腴者,胖也。”

“所以娃娃其腴,也可以说是一个胖娃娃的意思。天底下的胖娃娃,谁又能知道哪一位,是未来的爵公爷?”

夏道人说道:“就像乙丁道人做爵公爷的时候,白藤谶兆示‘小乙割脚’,天下人都以为爵公爷出在小乙洲。没想到乙丁道人当时在大甲洲,所有人都扑个空。”

冬道人话题一转,“师妹,你说小桃树有没有打出一叠?”

夏道人思虑片刻,轻声道:“不好说,张棋那个小家伙,打出一叠也要五年,算是很快了。再快的话,应该就是春秋师弟了,打出一叠也要三年。”

“还有一点,无论张棋还是春秋师弟,都是三岁的时候,开始叠拳。小桃树生下来便叠拳,是不是根基要比张棋和春秋师弟差些?”

冬道人不以为然,笑道:“师妹,论称骨称气的手段,春秋师弟要比咱们二人高明得多,这一点,师妹以为然?”

夏道人点点头。

春秋师弟称骨称气的手段,就是掌令师兄也是佩服的。

冬道人继续道:“既然春秋师弟说小桃树可以叠拳,那么小桃树绝对足斤足两。甚至犹有过之,所以,三年的时间,小桃树应该可以一叠了。”

夏道人笑道:“如果小桃树没有一叠呢?”

冬道人一甩拂尘,笑道:“那就是福童这个家伙,没有好好管着小桃树,偷懒耍滑。回来后,山规伺候。”

夏道人神色焦虑,“师兄,这个时候是不是敏感些,不仅仅是白藤谶,还赶上了折枝会,山下的清流城又是暗潮汹涌?”

冬道人轻笑道:“师妹大可放心,小桃树的安危,掌令师兄要比咱们关心的紧!”

背刀的家伙背着小桃树一路悠闲自在,在距离清流城二十里外的一处铁匠铺子歇脚。

这点子脚程,对于背刀的家伙实在算不得什么,主要是小桃树渴了。

讨碗水喝的同时,随便歇歇脚。

铁匠是位身材粗壮的汉子,一身肌肉隆起,面皮微黑。

铺面外摆放的都是些锄头,铁锹等农具,一律灰黑颜色,泛着金属光泽。

棚子中的火炉中火焰升腾,汉子夹着一块生铁正在淬水。

背刀的家伙没有身穿道袍,只是一身粗布衣服。

道袍,背刀的家伙只穿过一次,还是在“福童”二字录入敕令山谱牒的那天。

当时,那个胖乎乎的稚童,抬着头,皱巴巴的小脸,问师父能不能不穿这样的长长的衣服。

春秋道人说,好。

于是,那个小胖子以后再也没有穿过道袍。

从来都是一身粗布衣服,背刀的家伙说,这样穿着很舒服,得劲。

身材魁梧的福童,身后背一把断刀,虽然是个山上修行人,更像个人间武夫。

背刀的家伙上前,道了一声叨扰。

笑道:“咱小师弟渴了,能不能讨碗水喝?”

那位粗壮汉子转过头,略略打量。

一个身材魁梧,背刀的汉子,一个两三岁胖乎乎的娃娃。

窥窥,武夫?

背刀的汉子气息雄浑,娃娃只是体格健壮。

汉子像是一个四境的武夫,娃娃好像还没有入门。

粗壮汉子的铁匠,神情淡漠,“里面桌上,水壶里还有一些。”

背刀的家伙道声谢,便领着小桃树进屋倒水。

对于铁匠的根底,背刀的家伙有些意外。

虽然位业之力薄弱,但是还是可以感应出来。

众神争位,允执位业。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师父说过,背刀的家伙记得清楚。

那时候,所有的神灵都是位业神,没有香火神。

位业神通常叫做老神,相反,香火神一般称作新神。

譬如,听说清流城最近打算敕封一位城隍神。

城隍神,背刀的家伙第一次听说,以前没有城隍神的说法。

这位神,应该是崭新的。

据说,新神都是没有位业之力的。

位业,说白了,就是神格,属于天地认可。

好比眼前的铁匠,应该是位路神。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路的路神。

在自己的神界,路神就是主子,过路神仙都要给个面子的。

而且,路神在自己的地界,得天独厚,大路是否崎岖坎坷,都在心意之间。

屋中简陋,除去日常生活物品,就是大大小小的铁块。

对门就是一方木桌,桌上有陶壶陶碗,周遭四条长凳。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对坐。

倒水之后,背刀的家伙看向门外,小桃树捧着碗,慢慢喝水。

只是怎么看,这位铁匠路神都是窥四镜楼的修为。

背刀的家伙,总觉得那位正在打铁的汉子,不止窥四,而且要远远高于窥四。

至于这位路神,为什么做一位铁匠,应该是积攒人气。

说到人气,还有天气,地气。

修行人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汲取三气了。

灵气如线,大道如缕。

修行路上,都是睁大眼睛,肉眼,心眼,总想着看个透彻。

传闻,圣人言,看,你们能看得清什么,窥窥就是了。

窥一线,窥一缕。

圣人说,所有的修行人都是窥窥,都在睁着眼,窥。

圣人阐述“窥”的时候,还没有三气的说法。

三气的说法,是在“三皇”之后诞生的。

三皇之后有五帝。

三皇五帝都是天下共主,真真正正的天下共主。

天下诸侯,共同的主子。

如今腴洲的四大王朝,也称天下共主,但是仅仅是王朝之内。

清流城中的清流公,就是一方诸侯,所谓的主子便是四大王朝之一的大玄王朝。

门外有三骑突至。

一个轻佻的嗓音响起,“呦,还是位路神。”

第六章 捉个小鬼

说完,三骑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马上三人都是窥窥,一边策马扬鞭,一边言笑无忌。

背刀的家伙粗粗听来,似乎是关于清流公的二公子开府,招纳卿客。

以及大玄天子将会派遣一位大司马前来敕封城隍爷。

关于大玄王朝的大司马,好像应该有三位。

背刀的家伙知道小桃树的太爷,就是一位大司马。

每年谷雨之后,小桃树的太爷都会上山,看一看自己的重孙。

听小桃树的太爷说,大玄王朝的大司马,分别是上司马,左司马,右司马。

以上司马为尊,左右司马为辅,统管整个王朝所有兵马。

而且,小桃树家,司马这个姓氏,就是因为小桃树的祖上都是当兵的。

所以,取了司马这个姓氏。

上一次,小桃树的太爷,临走前,还说希望小桃树骑着马到北边看一看。

北边,向来是大玄王朝的用武之地。

打铁的汉子放下手中铁锤,那一块生铁,差不多已经锤锻成镰刀形状。

汉子走进屋门,自己倒了一碗水。

咕咕两口,喝个干净。

然后,看向背刀的家伙,冷笑道:“你也早早看出,我是位路神了?”

背刀的家伙点点头,说道:“你不遮不掩,位业之力就是再薄弱,是个窥窥也觉得到。”

身材粗壮的铁匠嘿嘿一声,嗤笑道:“这是什么世道,越来越不把神当个神了。凡人还好,多多少少还有些祭祀。”

“窥窥越来越嚣张,咱也不奢求什么祭祀,最起码要给点尊重吧,竟然开始嘲讽神灵了!”

“这世道!?”

小桃树看看师兄,又看看铁匠,默默喝水。

背刀的家伙道:“你不倾不扶,别违了圣人的规矩,好好做自己的路神老爷就是了。”

铁匠又给自己倒碗水,“拉倒吧,路神老爷做够了,不做了。”

铁匠说着,一手持碗,只喝了浅浅一口,便放下碗。

“我正散去位业呢,所以才不遮不掩,打算只做个窥窥。”

背刀的家伙一愣,头一次听说神灵自己个散掉自己神位的。

“做个自由自在的神老爷,不好?”

铁匠唉声叹气,“世道变了,现在是香火神的世道,新神吃香。老神都坐冷板凳呢,大神还好,小神就难过多了。”

背刀的家伙啧啧道:“神老爷也不好做了,香火神不都是王命加身吗,终究没有你们位业神自在啊?”

铁匠又喝口水,以手背抹抹嘴巴。“香火神人气旺啊,老神哪还有什么人气,净气人!不对,气神啊!”

“三皇五帝之后,窥窥修行就变了。灵气反倒不打紧,天地人三气才是关键。这天底下,连圣人都自称窥窥,何况神,仙?”

“你也看得出来,我做个铁匠,不就是图个人气。”

背刀的家伙也给自己倒了碗水,边喝边说道:“你怎么不去清流城里面,城中的人气哪里是这荒郊野外比得了的?”

铁匠愁眉苦脸,“我得罪了清流公的小儿子,城里待不下去。”

背刀的家伙说,“就是那个开府的二公子,正在招纳卿客?”

铁匠道:“是那个家伙,前段时间的事情。对于位业气息,我向来遮掩的很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是位路神的,非要招我入府。”

“我没有理会,这个王八蛋三天两头,让一些地痞子到我铺子里闹事。”

“圣人的规矩,神仙不杀人。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出来了。”

“那个王八蛋野心不小,听说有位仙人师父。”

背刀的家伙喝干碗里的水,放下碗,道:“别管那么多,神仙管神仙,人间管人间。小师弟,咱走吧?”

小桃树嗯了声,从长凳上起身。

铁匠随之起身,笑道:“有空常来坐坐。噫,小娃娃的底子很好啊!”

背刀的家伙笑了,“那是,咱小师弟没得说!”

铁匠送出屋,临别前,又着意强调,有空常来坐坐,涨涨人气。

背刀的家伙说,一定一定。

等到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走到清流城城门口,已经一炷香后。

城门正中两个大篆“清流”。

城门两侧有甲士守门,往来百姓,熙熙攘攘。

穿过城门,是一片偌大青砖空地,渐渐往里,房舍鳞次栉比,而且越来越高,越来越华丽。

背刀的家伙牵着小桃树的手,小桃树抬着头,眼睛睁的大大的,左瞧瞧,右瞧瞧。

小桃树感觉眼睛少了点,要四只眼睛,六只眼睛······

两只眼睛怎么都看不过来,花花绿绿,吵吵闹闹······

小桃树只是看,只是瞧,上边,左边,右边,就是没有向下看。

背刀的家伙笑嘻嘻,慢慢牵着小师弟的手,一点点向前走。

小桃树的两只脚,下意识,一脚抬起,一脚落下,只知道还走着。

背刀的家伙轻轻唤了声,“小师弟!”

小桃树恍然不觉。

“小师弟!”

小桃树回过神来,“师兄?”

背刀的家伙笑容灿烂,“小师弟,好玩不?”

小桃树笑,咧开嘴巴,有点傻。

笑容明媚,就像一朵艳艳的桃花。

“好玩!”

有一个小童,脑袋上顶着两个小辫。

站在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的对面,做鬼脸。

讥笑道:“小傻瓜!”

然后,转身就跑。

背刀的家伙神情一滞,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王八蛋。

“小师弟,他骂你!”

小桃树有点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师兄。

背刀的家伙低头看着小桃树,大眼瞪小眼。

“师兄,追不追?”

“追!”

于是,一小一大,两阵风,小桃树在前,背刀的家伙在后,穿街过巷,追赶那个脑袋上顶着两根小辫的家伙。

刚刚追出熙攘人群,那个四五岁光景的小童,身影一闪,折进一处狭窄巷子。

而且,足不沾地,小童是踩在一家一家的门板上,闪转腾挪。

这时,小桃树和背刀的家伙才注意到,那个身影轻快的小家伙光着两只脚丫子。

轻轻点在门板上,如燕子抄水,既飘逸又风流。

只是,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很是滑稽。

整个身子,与地面平行,一跳一跳,稳稳当当,速度不减,反而更加快了。

渐渐拉开了身后的小桃树和福童。

甚至,那个小家伙还有功夫回过头来,对着小桃树吐舌头。

小桃树骤然停步,身形拔地而起。

跳上身侧墙头,开始在墙头之上,同样闪转腾挪,一点点逼近那个嚣张的小家伙。

背刀的家伙始终在巷子之中,跟在小桃树身影之后。

本来悠闲踩着门板的小家伙,终于紧张起来。

那个小家伙的身影渐渐飘忽,没入门板,接着,出现在另一处门户。

眼看就要追上童子的小桃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瞬间,那个光着脚丫子的童子,已经到达巷子尽头。

这时,背刀的家伙一个抬脚,提着墙头上的小桃树,同时出现在巷子尽头。

一掌按下,那个光着脚丫子的小童,滋哇乱叫。

背刀的家伙五指微微合拢,指缝之中夹着两根小辫子。

小童泫然欲涕,撇着嘴。

小桃树站在小童对面,仔细打量。

比自己要瘦一些,个子小一些,眼睛泪汪汪的。

小桃树抬头看向师兄,“师兄,他要哭了。”

背刀的家伙蹲下身子,手掌按着小童的脑袋,往里一拧,笑道:“呦,小师弟,他真的要哭了。”

背刀的家伙故作和善,笑嘻嘻道:“小家伙,你叫啥?”

光着脚丫子的童子只是撇嘴,不说话,开始掉眼泪。

小桃树小声道:“师兄,放了他吧。他哭了,可怜巴巴的。”

“是啊,小家伙可怜巴巴的,福童,松手吧。”

一位老者忽然出现,笑容和煦,白眉黑袍,略显消瘦,正慢慢走来。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同时抬头,那位光着脚丫子的童子止住眼泪,破涕为笑。

童子率先开口,老气横秋,“老门子,你可来了。这个傻大个欺负我,小的跑不过,大的就抓人。”

童子又开始滋哇乱叫,原来福童手掌一紧,又拽疼了他的辫子。

背刀的家伙挑挑眉毛,嘲笑道:“咱当是谁呢,原来是门神老爷。你老人家,不会是又缺钱花了吧?”

老者神情古怪,陪笑道:“福童,还记着呢。不就是几个蝉抱的事情吗,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对吧。”

“今个,我请你好好搓一顿。那个,你先把小门子放了。”

背刀的家伙愤愤道:“多少年,那就得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咱可是第一次下山,就被你这个老东西给骗了。”

老者只是笑,神情尴尬。

那时候,他这位门神爷闲来无事,只是想要逗弄逗弄那个明显涉世未深的傻大个,骗光了傻大个身上所有的神仙钱。

第二天,傻大个的师父春秋道人,就找上门了。

当时,吓得这位老门神爷,差点尿了裤子,他娘的,傻大个竟然是敕令山的弟子。

关键是,敕令山的弟子,怎么不穿道袍?

敕令山,腴洲第一山门,光是仙人就从来没有低于两手之数。

他一个小小的门神,这么多年勉勉强强,也不过才迈过去半步,至今还没有成就仙人位。

依旧是个窥窥,算个大窥。

听说,那个傻大个当时饿着肚子回山,骂了他这位门神爷一天一夜。

春秋道人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诫,要他做好自己的门神。

戏弄窥窥,算不上什么,如果神灵戏弄凡人,那就是该死了。

临走前,也没有提及蝉抱的事情。

老者挤着笑,打量小桃树,说道:“福童,你这小师弟,根骨不凡啊!”

背刀的家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趾高气扬。“那是。咱小师弟,自然是最好的。你这老东西,什么时候瞧见咱和小师弟的?”

老者说道:“说来也巧,我正在城门上歇着呢,一抬眼,就瞧见了。”

背刀的家伙嘿嘿一声,嗤笑道:“咱要信了你,小鬼都会晒太阳了!”

突然,光脚丫子的童子大怒道:“老门子,你有完没完,还管不管我了?”

“你让我叫他,我可是叫来了,你答应我的锅锅饼,啥时候给?还有,现在最要紧的事,有个王八蛋抓着我的辫子唉!”

小桃树弱弱道:“师兄,啥是锅锅饼?”

老者赶忙笑道:“一咬嘎嘣脆,特好吃。待会,我请客,我请客。”

“福童,你先放了小门子,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小桃树看着背刀的家伙,笑道:“师兄,放了他吧,咱们听听他怎么说。”

老者谄媚道:“小仙师说的有道理,是这么个理。”

背刀的家伙终于放手,小童一个猛子,骤然射出。

出现在老者身后,开始挤眉弄眼,张牙舞爪,愤愤不平。

背刀的家伙笑容诡异,五指虚张,轻轻一抓。

老者身后的童子,顿时“哎呦”一声,只见两根小辫,直直朝天。

眼泪哗啦啦,像一条小河,童子这回真哭了,哭的稀里哗啦。

老者哭笑不得,光着脚丫子的小童,抱着自己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裤腿上了。

小桃树乐不可支,拍了拍师兄的手,要师兄饶了那个可怜的家伙。

背刀的家伙放下手,问道:“老东西,找咱啥事?”

老者笑道:“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捉个小鬼。”

“一只晒太阳的小鬼!”

第七章 有先生骑白马

背刀的家伙目瞪口呆,“啥?”

门神老者重复道:“一只晒太阳的小鬼。”

白鬼,够稀罕的!万鬼里也未必能够有一只,这种小鬼最难打杀,不惧诸法。

唯独畏惧雷霆,而且喜欢坐在门槛上,吃人家的福运。

背刀的家伙将信将疑,实在是“白鬼”这种小鬼太少见,倒是听师父说过。

并不像一般的小鬼凶神恶煞或者面貌狰狞,丑陋不堪,阴气森森。

而是面皮白净,粉雕玉琢,多是一些娃娃相貌。

这种小鬼最是难缠,一旦坐在谁家门槛上,通常会将那户人家的福运吃干抹净,才肯罢休。

如果碰到一些虚弱门神,照样敢塞进嘴巴。

最为棘手的是,白鬼形体如雾,虚虚实实,极难捕捉。

而且,一旦逃跑,又极为记仇。

所以,寻常捉鬼人都是“遇白则避”。

就是担心,捉鬼不成,被鬼惦记。

不过,也有一种白鬼,吃人福运,浅尝辄止,从来不会在某一家门户停留,而且顺便还会清理门户,吃掉门户寄生的鬼魅。

这类白鬼,也叫白神。

只是极少,极少。

世俗之中,倒是有供奉“白神”的人家,同样很少。

传闻,懿洲的一户百姓便是供奉“白神”,自家的门槛就住着一位实实在在的白神。

福运不但丝毫未减,而且绵绵不断,子孙昌盛。

据说,那位白神每天都要出去溜达,逛一逛周遭门户,只是吃些鬼魅,偶尔尝尝福运。

背刀的家伙瞪着眼,再次问道:“老门子,你确定?”

老者苦笑道:“当然,如果不是我一次次驱赶,指不定那只小鬼祸害多少人家。”

背刀的家伙,认真道:“是白鬼,不是白神?”

门神老者开始有些火气,敕令山向来以斩邪诛妖享誉天下,雷法高深,捉鬼更是不在话下,什么时候这么啰啰嗦嗦了。

老者冷笑道:“福童,敕令山捉鬼什么时候这么多讲究了,你不是害怕吧?”

背刀的家伙脸色涨红,怒道:“胡说,咱会怕,一只小鬼鬼,咱是怕弄错喽。祖师爷的规矩,杀恶不诛善,白鬼是恶,白神是善,咱得清楚。”

老者恍然,转为笑脸,道:“这么回事啊。是白鬼,错不了。”

背刀的家伙道:“那好,咱和小师弟,辛苦一遭。别忘了,你得请咱搓一顿。”

老者连连点头,提溜起腿上的光脚小童,起身带路。

背刀的家伙突然道:“对了,老门子,咱得给你说说,你家孙子骂咱小师弟,你得管管吧?”

走在老者身侧的光脚小童,顿时勃然大怒,回过头叫骂道:“姓福的,你才是孙子,老子天生地养,单名一个‘扇’。”

这时,只见门神老者,伸手在小童头顶轻轻一拍,怒气冲冲的小童张牙舞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背刀的家伙笑呵呵道:“咱不姓福,咱只是叫福童。”

门神老者笑道:“小家伙真不是我孙子,捡来的,就在城门的门扇上。”

背刀的家伙低头看向身侧的小桃树,问道:“小师弟,你信不?”

小桃树道:“信。”

背刀的家伙笑道:“咱也信。”

门神老者看向小桃树,笑容灿烂,恭维道:“小仙师慧眼,慧眼!”

背刀的家伙得意道:“老门子,你也是慧眼,说的很对嘛。”

那位光脚小童咧着嘴巴,表情古怪,神色鄙夷。

一个会捧,一个会吹,没一个好东西,不要脸。

门神老者继续前行,估摸这时候,那位小鬼应该正晒着太阳呢。

日头偏西,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夜幕低垂。

只是绕过一条巷子,有一高门大户,漆黑大门。

门前有柳树,柳枝抽青,院墙齐整,不是很高。

看样子,是户殷实人家。

最起码黑色大门,便证明家境不俗。

整个大玄王朝,崇尚黑色。普通人家,小门小户,是没有资格漆黑的。

门神老者停下脚步,看向大门,门槛上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身影模糊。

娃娃坐在门槛上,两手托腮,望着太阳,神情慵懒。

娃娃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四人,一个老家伙,一个傻汉子,还有两个小屁孩。

干啥,想要捉我,老门子请来的帮手?

娃娃嗤笑道:“老门子,你又要赶我,我真的生气了。”

娃娃直起身,双脚踩在门槛上,神态悠闲,故意踩在门槛边沿,身形摇晃,感觉下一刻就要掉下门槛。

只是娃娃的身子始终摇来晃去,就是掉不下来。

娃娃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在意那四个家伙,想捉我,想得美!

娃娃一边玩得不亦乐乎,一边抬头对老门子吹胡子瞪眼,虽然身为白鬼的小娃娃没有胡子,但是,吹胡子的动作很夸张。

“老门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你睡你的,我吃我的。不要咄咄逼人嘛,”

“你再这样不依不饶,就不好了,我都被你赶了好几条巷子了。你抓不住我,我也吃不掉你,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吧?是不是请人来抓我?你要想好了,抓得住我不?”

“不用想,抓不住的。嗯,我想想,我得给你个教训,对了,下次,你睡觉的时候,你要小心了。”

“我打算扒了你的裤子,扔在城门口。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个小鬼够嚣张!

背刀的家伙笑道:“老门子,这个小鬼不会真的要扒你的裤子吧?”

门神老者神情冷峻,娘的,这个小王八蛋,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老者转头,问道:“福童,没问题吧?”

背刀的家伙低头,看向小桃树,笑道:“小师弟,咱教你的雷法,使得出来?”

小桃树点点头,小声道:“师兄,我饿了。”

背刀的家伙歪着脑袋,贴着小桃树,悄悄道:“小师弟,又饿了,咱捉了这只小鬼,带小师弟好好搓一顿。”

小桃树摇摇头,“不是我,是那个黑漆漆的家伙,应该是另一个我,他饿了,他的意思,想要吃了门槛上的那只小鬼。”

“师兄,咋办?”

背刀的家伙愣了愣,心海里的那个小师弟,吃妖,他是知道的,“闹心”差点就被吃了。

没想到,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还吃鬼。

背刀的家伙问道:“小师弟,那招‘小雷笼’,记得吧?”

小桃树翘着脚,悄悄道:“师兄,不用那么麻烦的,我过去把它抓了,很简单。”

背刀的家伙皱皱眉头,小师弟的话,自己从来都相信。

只是,那只小鬼可是白鬼,很难捉的,不然老门子这个半只脚迈进仙人的门神老爷,也不会束手无策。

因为,这不是境界高低的问题,白鬼天生就是一种奇特存在,师父说,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往往就讲究生生克克,即便是位仙人,不通雷法,也捉不住一只小小的白鬼。

背刀的家伙小声问道:“小师弟,你过去,伸出手就能捉住它?”

小桃树认真点点头。

背刀的家伙转头,看向老门子,道:“老门子,你可别忘了,咱要去吉祥大街的如意楼,好好吃一顿。对了,咱吃素,咱小师弟吃肉。”

门神老者笑着点头,“好说好说!”

背刀的家伙低声叮嘱小桃树:“小师弟,小心点,捉不住,也没关系。别让那个小鬼伤了你,咱们不缺钱,想吃啥都行。”

门神老者哭笑不得,福童,你这是几个意思啊?

小桃树慢慢走去,那个白鬼小娃娃,笑嘻嘻看着走来的小桃树。

一个小娃娃,来捉鬼,嘿嘿,我可是白鬼唉。

“小娃娃,你要捉我?”

小桃树郑重其事,“是的。”

白鬼小娃娃神态轻佻,讥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可是白鬼唉,很厉害,很厉害的小鬼!”

“知道。”

“你是不是害怕啊?没关系,你走吧,我不会和你计较的。”

白鬼小娃娃说着,猛然裂开嘴巴,嘴大如盆,哈哈大笑。

小桃树已经近身,白鬼小娃娃拍拍肚子,很是不屑。

“小娃娃,你打算怎么捉我啊?我可是跑得很快的,就像一阵烟,一眨眼就没了。”

小桃树伸出手,白鬼小娃娃不闪不避。

伸手抓我,不知道我会虚化吗?哈哈,这个小笨蛋!

白鬼小娃娃神色讥讽,就这么看着小桃树胖乎乎的小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小笨蛋,你可抓紧了。哈哈,笑死我了,我要走了,走了!”

说着,白鬼小娃娃的身体不断虚化,渐渐消失。

只是,那一抹虚化身影又渐渐凝实,在小桃树箍着的手中,开始挣扎。

白鬼小娃娃脸庞显现,气急败坏,凶神恶煞。

白鬼小娃娃神色狠戾,暴躁道:“小屁孩,你个小王八蛋,你使得什么妖法,赶紧松手,松手!”

小桃树不言不语,静静箍手。

白鬼小娃娃开始脸庞狰狞,戾气暴涨。“小屁孩,你要想好了,现在松手还来得及。不然,今个我走了,明天,我就把你的福运吃个干净。要你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小桃树依然没有说话,小手越握越紧。

白鬼小娃娃眼睛外凸,嘴巴开裂,狰狞恐怖。

如盆大嘴更加宽大,口中牙齿如山峰嵯峨,白森森,泛着冷光。

“你敢抓我,我先吃了你。”

一张大嘴骤然猛扑。

与此同时,小桃树神情严肃,小手猛然攥紧。

那只白鬼小娃娃,突然消失不见。

背刀的家伙急忙上前,低头仔细打量小桃树。

小桃树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小师弟,咋样?”

小桃树轻笑道:“师兄,捉住了。”

背刀的家伙笑了笑,“嗯,小师弟,好样的。”

然后,背刀的家伙脑袋垂得更低,悄悄问道:“小师弟,那个黑漆漆的你,吃着呢?”

小桃树嗯了声。

那位站在不远处的门神老者起初还是忧心忡忡,本以为出手的应该是福童,没想到是这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即便是敕令山嫡传弟子,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能懂得几式雷法?

当真捉得住白鬼?是不是太过托大?

更没想到的是,那个小娃娃竟然不用雷法,竟然直接抓。

没错,抓。

老者实在不敢相信,出乎意料的是,似乎那位小仙师抓住了。

只是,白鬼呢?

敕令山还有这种手段?老者匪夷所思。

门神老者凑上前,小心翼翼道:“福童,抓住了?”

背刀的家伙白了一眼门神老爷,没好气道:“这还用说?咱小师弟出手,哪里有失手的道理!”

老者挤着笑,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仙师饿了吧,咱们去如意楼?”

那个单名“扇”的小童,小跑过来,嚷嚷道:“老门子,你答应我的锅锅饼呢?”

门神老者笑道:“慌个屁,我老人家还能骗你?”

背刀的家伙神情鄙夷,冷笑道:“对于你个老东西来说,骗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老者捋捋胡子,故作镇定,沉声道:“这样吧,咱们先买些锅锅饼,然后,去如意楼大搓一顿?”

小桃树点点头。

背刀的家伙说,好。

小童眼睛放光,哈哈笑。

那家锅锅饼最好吃的店,在城东,贴近城门。

城门口,有先生骑白马。

第八章 老鼠自己个的国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进城的城门是西城门,如果要尝一尝最好吃的锅锅饼。

那么,就得穿过整座城池。

光脚的小童义正严辞,说不吃一口最好吃的锅锅饼,还不如不吃。

不就是多走点路,对于窥窥来说,算个啥,不过耽误点时间。

背刀的家伙问小桃树,要不要去城东,小桃树犹豫不决,说怎样都行。

光脚小童极力怂恿,大言不惭,说整座清流城,他看得上眼的,只有城东的锅锅饼。

最后,小桃树轻轻点点头。

于是,背刀的家伙身边跟着小桃树,前边是门神老爷,最前边是“扇”。

四个人向城东走去,光脚小童欢呼雀跃,两个小辫招摇得厉害。

城池最中央,是清流公府。

四人行走的街巷,大致位置来说,应该算是城南,距离清流公府要隔着几条街。

到达城东,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还是四人的步速要比寻常凡人,快得多的缘故。

等看到那间锅锅饼的铺子,铺子门口不是吃客,而是一匹白马。

白马边,有位先生,先生着白衣,丰神俊朗。

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前有方桌,桌上有竹篾,蔑中有饼。

白葱,蘸酱,一碟牛肉,还有碗热气腾腾的辣辣汤。

光脚小童停下步子,舔着嘴巴,流哈喇子。

那位门神老爷,三步并作两步,微微躬身,神态恭敬,笑道:“白马先生。”

白衣先生,笑容和煦,轻声道:“原来是门神老爷,无需如此客气,也是来尝尝锅锅饼?一块吃?”

门神老者摆摆手,推辞道:“不敢不敢,先生慢慢吃。”

光脚小童站在桌前,瞪着方桌,这时,小桃树和福童已经来到铺子门前。

小桃树虽然没有舔着嘴巴,不过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到了。

背刀的家伙同样微微躬身,笑道:“白马先生。”

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是名家的白马先生,背刀的家伙还是知道的。

白马先生复姓公孙,名字是个单字“红”。

白马先生抬起头,仔细瞧了两眼,不曾见过这个魁梧的汉子。

惊讶的是,这个身材魁梧,面色略黑的汉子竟然是位独夫,而且是位窥十问长生的独夫。

更让白马先生惊奇的是,汉子身边的小娃娃,根底深厚,竟然也是个独夫苗子,只是还没有起火。

而且,看样子,汉子和娃娃应该关系亲近。

山上有个说法,叫做“百窥一独”。

意思浅显,一百个窥窥里面,或许能有一个独夫。

独夫也是窥窥,是那一撮最拔尖的窥窥。

窥窥修行讲究炼精,炼气,炼神。

三步一炼,同时汲取三气,地气,人气,天气。

窥窥第一步,有个形象的名称,纳履。

纳履,也就是提鞋的意思,天地送灵气,丹田一双脚。

炼化天地灵气,生出一股子本命火,与人体诸般津液这股子“水”,水火相济,生生不息。

锤炼体魄,开始步步登高。

第一步的关键,就是起火。

而窥窥与独夫的区别,就在于这股火。

寻常窥窥起火主要依靠炼化天地灵气,其中裹挟先天生就的本命精气,一般很少,甚至微乎其微。

至于独夫,则是纯粹淬炼先天精气,凭借这股子先天精气起火。

另外,并不是所有的独夫都是纯粹淬炼先天,大多选择以先天精气为主,天地灵气为辅,锤炼起火。

独夫的根基厚薄,主要就在于这股先天精气之火的纯粹厚重,精气越纯粹,根基越厚重。

因此,窥窥的本命火,相应分为两种,灵火和精火。

说到所谓的根骨,稍稍感应火气,基本可以判断。

如果没有起火,那么只要感知一下呼吸吐纳,差不多可以估摸个气息的轻重斤两。

从而看出底子的厚薄,越是稳重有力,缓慢深沉,越是底子扎实,根底深厚。

独夫正是因为根底厚重,所以步步登高,要比寻常窥窥缓慢的多,艰难得多。

独夫少见,窥十的独夫自然更加少见。

窥一纳履之后,便是窥二宝宫,窥三······乃至窥十,窥十之上,就是仙人了。

要说腴洲独夫最多的地方,非敕令山莫属。

这个“好出独夫”的山门,独夫仙人应该也有一手之数。

难不成,是敕令山的弟子,清流城附近最大的山门,也只有敕令山。

只是,这两个家伙,无论那个背刀的汉子还是胖乎乎的娃娃,都未穿道袍。

白马先生微笑问道:“春雨桃花,金雷门下?”

背刀的汉子点点头,回答道:“先生说的对,咱叫福童,这是咱小师弟,都是敕令山弟子。小师弟这是白马先生。”

小桃树躬身,见礼道:“先生好。”

白马先生笑笑,又问道:“哪位道长门下?”

背刀的家伙道:“师父道号春秋。”

白马先生恍然,轻笑道:“春秋道人的弟子,怪不得,名师高徒,独夫师父独夫徒弟,不得了。”

白马先生转向小桃树,着意打量了两眼,笑道:“对了,你说这个小家伙,是你师弟,春秋道人的徒儿?”

背刀的家伙,笑答道:“不错,师父最喜欢小师弟了。”

白马先生笑容温和,这样的宝贝徒儿,谁能不喜欢?

白马先生看向那个光着脚丫子,头顶两根小辫,正用小手擦哈喇子的童子,笑道:“要不要坐下来,一块吃点?”

光脚小童使劲点头,“好啊好啊!”

门神老者神色尴尬,有些不知所措。

白马先生随即笑道:“你也是位老神,位业在身,不坏圣人的规矩,做好自己的神职就是了,这么拘束做甚,就因为我是位仙人?”

“仙有仙道,神有神道,谁也不比谁矮了,只是登高路上,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情。说到底,山上人,谁不是窥窥?”

“都坐都坐,进城后,我逛了逛,听说清流城这间铺子的锅锅饼最好吃,所以,特意过来尝尝。”

光脚小童坐在白马先生相邻长凳上,晃着两只脚丫子,大声赞同道:“是极,是极!”

背刀的家伙和小桃树坐在一条长凳上,正对白马先生。

最后,门神老爷告罪一声,才坐在了光脚小童对面长凳上。

随后,又要了四碗辣辣汤,四份锅锅饼。

白马先生说,相逢是个缘分,他来结账。

门神老爷推辞再三,强调说原本就是他作东的,怎么好意思要先生破费。

这时,光脚小童,突然说道:“老门子,可以记下嘛,下一次再请不迟的。”

白马先生轻笑道:“是极,是极!”

光脚小童又道:“对了,还有如意楼的那一顿,老门子,你别忘了。”

门神老爷脸色铁青,这个小王八蛋,气恼道:“记得,记得。”

光脚小童,这才闭嘴,两条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帮。

四碗辣辣汤热气腾腾,白葱,蘸酱,还有锅锅饼。

小桃树正要开吃,“闹心”从脖领嗖嗖,溜了出来,嗅嗅锅锅饼,又闻闻白葱,蘸酱。

最后,小小的嘴巴,一点点吸溜起辣辣汤,津津有味。

光脚小童嚼着锅锅饼,目瞪口呆。

白马先生,瞧了瞧,原来是只细鼠。

只是,“细鼠寻宝,八竿子打不着”。

门神老爷笑道:“灵性倒是润,可惜是只细鼠。”

背刀的家伙见怪不怪,嚼着锅锅饼,嘎嘣脆。

白马先生说道:“虽然,细鼠不招窥窥待见,然而,细鼠寻宝,却也不好说。”

“听闻,以前有只细鼠,便是寻到一桩天大造化,最后,成就鼠圣。”

“而且,这位鼠圣,非同一般,竟然断尾,开辟出一座洞天,洞天之中,尽是鼠辈。”

光脚小童聚精会神,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插嘴道:“就是说,洞天里面都是老鼠,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公的母的都有?”

小桃树同样全神贯注,仔细聆听。

白马先生笑道:“不仅仅如此,还有粗鼠,黑鼠,钻鼠,虎鼠,飞鼠,但凡是个老鼠,那位鼠圣,来者不拒。”

门神老者轻声道:“先生说的是‘鼠尾洞天’?”

白马先生轻轻点头。

光脚小童喃喃道:“还有这样的地方,老鼠自己个的国!”

第九章 来了位背刀的家伙

白马先生啜了口辣辣汤,的确很有味道。

光脚小童大快朵颐,砸吧嘴,摇头晃脑,两只脚丫子开始站在长凳上,一手抓饼,一手握白葱,吃上两口,低头喝一口辣辣汤,一脸陶醉。

小桃树的那碗辣辣汤,被“闹心”那只小白鼠吸溜个干净,只好再叫一碗。

另外,多叫了三份锅锅饼。

小桃树说,一份应该不够吃,他要吃两份,再有,滚滚一份,洒洒一份。

滚滚和洒洒都是敕令山听雷洞天的小家伙,滚滚是个石头怪,洒洒是个云魅。

都是小桃树的朋友,用滚滚的话说,好的不能再好的朋友。

滚滚大名叫做石敢滚,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从山顶滚到山脚,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叫他滚滚。

可以叫他敢滚,最好称呼石敢滚,但是,最最不可以,叫他滚滚。

不过,小桃树是个例外,滚滚破例,允许小桃树叫他滚滚。

当时,滚滚双臂抱胸,郑重其事,很认真地说,桃树,我很认真,你看得出来吧?

小桃树点点头,很认真。

然后,滚滚认真说道,桃树,你可以叫我滚滚,我认为这样,最能证明咱们的友情!

但是,洒洒那个臭丫头,绝对不可以!

洒洒喜欢哭,哭的时候,总是一汪子水,像一处小小池塘。

洒洒可以一直哭下去,直到池塘变成一座大大的湖。

滚滚特别厌恶洒洒哭啼的样子,但是,每一次都无计可施。

洒洒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调戏滚滚,随手一抓,一朵白白的云彩,就把滚滚裹住了。

等滚滚挥舞着拳头出来的时候,洒洒总是两只手,每只手上都托着一朵白白的云彩,笑嘻嘻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滚滚面红耳赤,义愤填膺。

滚滚会咆哮,咬牙切齿。

洒洒就是笑。

小桃树觉得洒洒笑起来,很好看。

滚滚不以为然,信誓旦旦说小桃树眼神有问题,不然的话,就是瞎子。

洒洒高兴的时候,会把小桃树抱起来,放在云彩上,在洞天里面,飞来飞去。

这时候,滚滚会很生气,说小桃树不够义气。

洒洒偶尔,也会把滚滚放在云彩上,和小桃树一块,飞来飞去。

滚滚就会笑,笑声很粗旷。

不像洒洒,洒洒的笑是天生的,白白的小脸上,总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笑声很轻很脆,而且,笑容格外的甜。

这是小桃树说的,滚滚不明白。

笑容还有甜的?小桃树说就是那种感觉。

最后,滚滚神秘兮兮,恍然大悟,咬定小桃树亲了洒洒,不然,怎么会尝出甜味来?

滚滚灰扑扑的小脸,都是坏笑。

背刀的家伙又叫了三份,并且连同小桃树多叫的三份,一块付了钱。

背刀的家伙说,这都是多叫的,不应该再让白马先生破费。

白马先生笑了笑,没有勉强。

背刀的家伙告诉小桃树,这是给请山娘娘和两只小老虎的。

小桃树低着头,红着脸,有些羞愧,自己只想着滚滚和洒洒,忘了给虎娘娘和两只小虎带份锅锅饼。

其实,倒也怪不得小桃树。

起初,小桃树每次进入洞天,看望虎娘娘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小物件。

虎娘娘只是笑,笑容很和蔼,从来没有收下小桃树的礼物。

只有一次,是个例外,那一次,小桃树向桃祖讨了一段树枝,亲自雕刻了一尊请山虎。

小桃树雕刻的手艺,是背刀的家伙教的,而且,那把小巧玲珑的刻刀,都是背刀的家伙亲自为小桃树锻造的。

桃木雕刻的请山虎的确是虎娘娘的神态,只是雕刻技艺拙劣的多。

不过,小桃树捧着那尊请山虎,送给虎娘娘的时候,虎娘娘很高兴。

虎娘娘叮嘱小桃树,以后不要再送什么东西了,不然,虎娘娘会生气。

在小桃树离开洞天的时候,虎娘娘交给小桃树一件事情,要小桃树给两只小老虎想个好听的名字。

小桃树很高兴,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左左和右右,最好。

那只白色的小老虎,叫左左。

那只青色的小老虎,叫右右。

请山娘娘也觉得很好,左左右右。

请山娘娘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当时,请山娘娘在洞天中的那棵桃树下,摸着小桃树的脑袋,笑着说,小娃娃就应该快快乐乐,不要想太多。

而且,告诫小桃树,不准再想着给虎娘娘送什么礼物!

那以后,小桃树就不再带什么小物件,只是和左左,右右在洞天瞎玩,有时候还要喊上滚滚和洒洒。

背刀的家伙抚摸小桃树的脑袋,轻笑道:“小师弟,咱和你开玩笑呢,请山娘娘早就吃过锅锅饼,还是咱带上山的。”

小桃树抬起头,眼睛上挑,望着背刀的家伙,“真的?”

背刀的家伙笑道:“当然,咱这是给小师弟带的,咱们回山后,小师弟放着慢慢吃。”

小桃树如释重负,开始喝汤。

至于“闹心”,已经溜回小桃树的白袍之中。

白马先生微微抬头,街口出现一位汉子,身材高大,长相粗旷,身背长刀。

一位武夫。

门神老者侧头看去,随即收回视线。

一位三境武夫。

汉子步子沉稳,显然是向铺子而来,应该也是位吃客。

只是,汉子陡然停步,眼睛发光。

白马先生安静坐在桌边,笑容和煦,这个身背长刀的汉子,还算有点眼光。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福童背后的那把刀,应该是一件半仙器。

只是器灵未醒,福童背刀,正如寻常武夫,兵器在身,依靠自身罡息,缓慢蕴养兵器灵性。

所谓“罡息养灵”。

器分三种,匠器,灵器,仙器。

划分的标准很简单,灵性。

一般灵性微弱,甚至于无的叫做匠器,类似世俗的诸般兵器,刀枪剑戟等。

通常,武夫大多使用匠器。

一旦灵性圆润通透,就可以叫做灵器了,也叫做法器,法宝。多是山上人持有,也就是窥窥之辈。炼实化虚,化虚为实。

可大可小,可虚可实,出窍入穴,神妙非凡。

说到仙器,就要稀罕得多了。仙器最起码的界线,就是灵性萌智,生发智慧。可以飞天入地,可以断江摧山,甚至,可以如同窥窥,炼化灵气,步步登高。

“武夫抱器,窥窥炼宝”,说的都是对于灵性的蕴养。

养灵,有个“内外有别”的说法,分为外养和内养。

大致来说,武夫外养,窥窥内养。

内养又有“宫养”和“窍养”的说法。

人体玄妙,如小天地,有三宫一海,具体来说,下丹田坤宫,也叫气海;中丹田绛宫,上丹田泥丸宫。

一海,指的就是心海,可知不可见,可感不可触,最是玄妙莫测。

此外,还有周身三百五十六窍穴,连接内外天地。

窥窥与武夫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对于天地灵气这根线,窥不窥得到,纳为己用。

窥窥是有幸窥到的那一拨。

武夫就是天地不眷顾,看自己不看天地的行者。

都是步步登高,只是高矮不同。

由此可见,武夫更像是自力更生。

因此对于灵性的蕴养,武夫主要就是凭借自身罡息,天长日久,一股子绵绵流长的水磨工夫。

窥窥养灵,方法就多了,既可以外养,也可以内养。

“宫养”说的就是三宫,一般大多选择气海蕴养。

“窍养”,自然就是窍穴蕴养。

当然,武夫之中也不乏内养之辈,基本上都是“窍养”。

传闻,还有“海养”的说法。

顾名思义,在心海蕴养灵性。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据说圣人有“摘心海作兵戈”者。

也有传闻,心海之中蕴养之器,最为神通莫测,智慧通达。

那个眼放精光的汉子,应该只是看出福童身后,那把短柄长身,通体如墨,刀背厚重,刀刃无锋,最奇特的是刀尖如折,而且断痕明显,黯淡无光的刀,是一把宝刀。

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把半仙器。

那道断痕,也不是折断,而是本就如此。

白马先生笑了笑,道:“福童,后边来了位背刀的家伙。”

光脚小童和小桃树,同时扭头,那个背刀的家伙,像个贼。

福童缓缓转头,真是个背刀的。

那高大汉子咧开嘴巴,笑容真诚。

然后,一溜小跑,来到铺子门口。

面向福童,双手抱拳,朗声道:“朋友,咱俩有缘。”

第十章 城隍神是个啥

然后,那位背刀的高大汉子,抱拳一周,见礼道:“诸位好。”

这位三境武夫,认定坐在长凳上,身背断刀的福童也是位武夫。

那股子精火的气息错不了,而且,兵器在外,罡息养灵。

好一把宝刀。

确实,无论精火,还是外养,都是武夫的特点。

武夫修行,与窥窥相同的是,都讲究一个体如天地,水火相济,生生不息。

也是三步一炼,炼体和炼意。炼意也叫炼一。

炼体三步,水锣,火龙,流罡。

炼意才走了两步,大宫,芝鼎。

武夫同样讲究起火,不过起火前,多了一步,也就是一境水锣。

不像窥窥可以炼化天地灵气,借天地大势,起自身命火。

而是气息流转,积蓄大势,营造汪洋恣肆,深沉如海的厚重根底,然后,以先天精气,一鼓作气,燃一条火龙。

武夫与独夫,最为接近的就是起火,都是以先天精气,千锤百炼。

只是,火有不同,武夫之火,是一条火龙入大海,而独夫之火,则是千万烛火,万千光明。

寻常感知,也只是感知火气,至于究竟是火龙还是烛火,在火气上都是精火,差别极小。

至于那位先生和老者,应该都是窥窥。

背刀的高大汉子不敢确定,此外那个头顶两根小辫的童子,似乎感知不到火气。再者,身穿白袍的娃娃,似乎还没起火。

背刀的高大汉子神态愈发恭谨,脸上堆笑,慢慢挨坐在光脚小童那条长凳上。

背刀的高大汉子,笑着自我介绍,姓张,叫水娃。

张水娃解释说,他娘生他的时候,还在水边洗衣服呢,所以他就叫水娃了。

是从一个叫做鸣野的小地方来的,听说,清流公的小公子要招卿客,纳士三千。

张水娃庆幸自己来的很是时候,赶上了这么一个大好机遇。

那位二公子的卿俸,据说很高,不是蚁鼻钱。

而是山上人的神仙钱,蝉抱。

卿客分三等,府卿最贵,其次家卿,再次客卿。

张水娃神情亢奋,说府卿每月二十枚抱尖,家卿十枚,客卿两枚。

等攒够了神仙钱,张水娃说,无论如何,也要买件灵器,就是那种会飞的刀。

福童笑着问,你入府了?

张水娃摇摇头,惆怅道,没有,估计能捞个客卿,只是小公爷的府门前,人太多,挤不进去。

张水娃又摇摇头,黯然道,不好说,那么多人,我观察了,没有几个武夫,基本上都是窥窥,终究,武夫还是比窥窥低一头。

听说,那位小公子也是窥窥,并不是很待见武夫。

福童笑着点点头。

光脚小童,瞅着这个身边的高大汉子,愁眉苦脸,笑呵呵道:“汉子,你来吃锅锅饼?”

张水娃微笑点头,道:“听说,既便宜又好吃,而且还很压饿,我转了好几条巷子了,才找到这,清流城好大啊!”

光脚小童觉得又是一个傻大个。

单名“扇”的光脚小童,嗯一声,“还行吧,马马虎虎。”

张水娃挪挪身子,悄悄问“扇”道:“锅锅饼,怎么个卖法啊?”

光脚小童歪歪脑袋,低声说道:“一个鼻子两张饼,汤,葱另算。你得来碗辣辣汤,简直不要太好吃。”

张水娃脸色难看,“那么贵,我家乡一个鼻子五张饼嘞,还送汤。”

扇又嚼口锅锅饼,歪过脑袋,神秘兮兮道:“水娃子,你是不是没钱啊?”

张水娃讷讷道:“还有点,不多了。”

扇咽下嘴中的锅锅饼,坏笑道:“你卖刀啊,怎么着也值几十个鼻子吧!”

张水娃两眼一瞪,神情严肃,“想都别想,刀就是咱的命根子,要陪着我走江湖嘞!”

扇抹了抹嘴巴,眼神飘向福童,示意道:“那不是有把好刀嘛,老值钱,别说铜鼻子,亮鼻子也不行,得是金鼻子论价。”

扇歪着脑袋,眼珠子急转,“最低价,也得一百个金鼻子!”

张水娃两眼瞪得更大,一脸不可思议,“啥,我就知道是把宝刀,没想到,值一百个金鼻子。我还以为,值一两个金鼻子,就是很多很多嘞!”

鼻子,就是蚁鼻钱的意思。

世俗王朝铸造的铜贝,瓜子形状,大小同样与瓜子差不多,尖端有小孔,表面光洁,小巧玲珑。

世俗城池,最为流通。

蚁鼻钱有三种,一种是最为流通的铜贝蚁鼻,又叫做铜鼻子。一种是鎏金蚁鼻,也就是在铜贝的基础上鎏一层金子,俗称亮鼻子。

还有一种,叫做纯金蚁鼻。不再是铜贝,而是金贝,俗称金鼻子。

金鼻子很少流通,多是天子赏赐,镇岁,镇府等。

蚁鼻钱上窄下宽,下部多有篆书,一字,两字,三字以及四字等都有。

比如“足”,“君安”,“天子明”,“大岁小康”。

大约一百枚铜鼻子等于一枚亮鼻子,一百枚亮鼻子等于一枚金鼻子。

也就是说一万枚铜鼻子等于一枚金鼻子。

这就是民间所说的“百百万”。

人间有人间钱,山上有山上钱。

山上钱叫做蝉抱。

是一种叫做饮露蝉的蝉,羽化遗蜕。

饮露蝉饮露淬气,专一淬炼天地灵气为食,羽化之后,整个遗蜕,尽是灵气凝聚。

故而,最为窥窥喜爱,流通天下。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山上人的货币,所谓的神仙钱。

根据遗蜕品质,蝉抱有三等,一是抱尖,白而纯粹;二是银抱,有银纹白篆;三是金抱,金丝金篆。

在三抱之上,还有一种蝉抱,叫做玉抱。

无论是银抱还是金抱,篆文都是断篆,玉抱则不同,是完整的篆文。

关于玉抱之上的篆文,通常被仙人炼化,参悟道法。

所以,流通来说,主要是抱尖,银抱,金抱。

玉抱基本上没有流通的说法,但是,也有甚少流通。

抱尖,银抱,金抱同样是“百百万”的等数。

一百枚抱尖等同一枚银抱,一百枚银抱等同一枚金抱,一万枚抱尖等同一枚金抱。

福童笑道:“水娃,咱不卖刀,卖个小屁孩,你要不?”

“不要钱,不但不要钱,咱还请你吃饭,咋样?”

张水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还有这样的事情。

光脚小童勃然大怒,那个黑黑的王八蛋,这是要卖了自己?

这个王八蛋,以前的帐,咱还没算呢!

光脚小童,一脚踩在长凳上,一脚踩在方桌上,气势汹汹。

“姓福的,你几个意思?你说谁是小屁孩,你要卖了老子,老子可不是好欺负的!”

“老门子,你不说句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我?这个黑黑的王八蛋,还要卖了我!”

门神老者无奈一笑,“小门子,先把脚放下去,让先生笑话。”

光脚小童转头瞧了眼白马先生,白马先生只是笑,笑容很温暖。

没想到,光脚小童竟然乖乖放下脚,并且乖乖坐在长凳上。

那位门神老爷,很是意外。

福童也很意外,这个张狂的小王八蛋,竟然老实了。

光脚小童闷闷道:“我是给先生面子,毕竟,先生请我吃了锅锅饼。”

张水娃觉得身边这个头顶两根小辫,光着脚丫子的小童,很有意思。

相对来说,那个坐着吃饼喝汤的小娃娃,要安静的多,沉稳的多。

福童不再理会“扇”,笑着问这位相邻的背刀的高大汉子,“水娃,你吃饼还是喝汤?”

张水娃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怎样都好。”

怎样都好,福童笑着问身边的小师弟,该怎样?

小桃树边吃边说,再来两份饼,两碗汤,应该可以的。

福童果然又叫了两份饼,两碗汤,连带白葱,蘸酱。

张水娃搓搓手,一开始吃的时候,还有些扭捏。

等到吃下一张饼,便开始狼吞虎咽。

饼、汤,还有白葱,蘸酱,一点没剩。

饭后,这个背刀的高大汉子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本来打算出城砍柴,好歹换顿饱饭。

直到看到福童,福童背着一把宝刀,他也背着一把刀。

所以,他觉得这是缘分。

果不其然,张水娃强调说,缘分就是这样,看到了就来了。

白马先生和福童等,只是笑。

张水娃还说,他家乡那个叫做“鸣野”的小地方,要改作“县”,一个新的叫法。

而且,整个清流公的地界,要改作“郡”,“郡”直管“县”。

据说,清流地界可能划作三郡。

如果,这样算的话,整个大玄王朝,差不多足够三十六郡。

这就叫“郡县制”。

白马先生感叹说,时代变了,以前清流城不叫清流城,叫清流关,基本上所有的城池,都叫“关”。

更久以前,清流城没有“城”的说法,也没有“关”的说法。

那时候,所有的城池,叫做“国”。

“国”之外,叫做“野”。

就像张水娃的家乡,鸣野,应该就是遗留下来的名称。

“国”中居住的主要是贵族,公侯之辈,封爵之族。

现在,是“郡县制”了。

沉默片刻。

白马先生询问福童,山上是不是又到折枝的时候了。

福童说是,又问,先生也去凑个热闹?

白马先生摇摇头,没有说话。

看热闹就好了,凑热闹,他公孙红实在不想。

白藤谶,折枝会,城隍神,清流国?

娃娃,刚刚进城,就见到两个娃娃,腴洲的娃娃,胖胖的娃娃,还是一个叫“腴”的娃娃?

清流公想要立国,这似乎已经不是秘闻。

国不是以前仅仅表示城池的那个“国”,而是实实在在的国,改公为王。

不再是大玄王朝郑家天子的臣子,而是自立为王,做自己的主子。

对于立国,似乎那位小公爷最是积极,而洪演这位大玄王朝的清流公,而且还是当朝太傅的老公爷,一直犹豫不决。

那位小公爷,有位仙人师父,这一点,没错。

公孙红不仅知道,而且认识。

清流立国的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老东西的谋划。

一位礼宫的宫卿,最喜欢插手划脚。

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面就有礼宫的爪子。

张水娃突然神秘兮兮,小声道:“你们,谁知道城隍神是个啥?”

“听说,清流城里要来位大司马,封神,就在公府北面的城隍庙。”

第十一章 客客慢走

门神老爷说城隍就是护城河的意思。

城隍神就是守护城池的神灵,好像还掌管生人亡灵。

其实,算是个土地爷,城里面的土地爷。

又是个新神,享受香火。

门神老爷有些惆怅,以后,是不是只知道新神,都忘了老神。

张水娃一知半解,嘀咕道,神灵老爷都开始住房子了,不是说各位神老爷,都有差事,很忙的,总是走来走去。

张水娃不知道的是,他对面就坐着位门神老爷。

门神老者,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

走来走去,忙活差事的那是老神,就像他这位门神爷,哪一天不都得走一走这清流城里的大门小户。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

众神争位,允执位业。

允执,两个字,就是好好做神,不偏不倚的意思。

那时候,三皇设置六宫,诗宫、书宫、礼宫、乐宫、易宫、史宫。

其中礼宫为主,乐宫为辅,便是专门督查神灵,规范位业。

但凡恶神,惰神,渎职之神,偏颇之神,坏法之神······位业有缺,神德有亏者,都要在剐神台上走一遭。

就是成就仙人位的神灵,也无一幸免,而且刑罚更重。

那座剐神台上的灿灿金光,就是神灵鲜血,一次次浸染出来的。

哪位神灵的小腿,不敢勤勉?

只是三皇没了,六宫还在,不过,相对于以前来说,老神的境遇要宽松许多。

而且,六宫的威严也远远比不得从前。

新神坐庙,的确要比他这位睡城门的老神,舒服多了。

门神老者笑道:“吃饱喝足,也该走了,多谢先生款待。”

白马先生轻轻点头,笑道:“没什么,只是一餐汤饼,你也是个不清闲的,我也正好再逛一逛。”

福童也笑道:“咱和小师弟,也该回去了。先生有空,去山上坐坐。”

白马先生轻轻点头。

光脚小童拍着肚子,心满意足。

张水娃起身抱拳,说天还早,他打算出城砍柴,换几个蚁鼻钱。

还说,明天要去公府,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捞个客卿。捞上最好,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他就再往北走走。

福童问,为什么不回家?

张水娃说,总要混出个样子来,不然,哪里有脸回家。

最后,各走各路。

张水娃从东门出城,门神老爷和光脚小童忙着巡门看户。

福童和小桃树也要出城,只是从西门出城,而且,出城前,福童还要买点东西。

如意楼的那一顿,门神老爷说记着呢,等下次,福童和小师弟来玩的时候,一定请。

小桃树问师兄要买点什么,福童说买点香油。

磨盘山的香油,可香了。

小桃树说,是不是炒菜的时候,滴一滴,特别香的香油。

背刀的家伙说,是,以后要教小师弟炒菜。

福童和小桃树买香油要去的地方,是一间叫做“小半斋”的铺子。

说到“小半斋”,就要说商家了。

小半斋是间大铺子,但是,对于“半爿楼”来说,只是,最小的一类铺子。

天下最大的两大商家,就是半爿楼和陶公府。

商家有座祖山,就在天下最大的大洲,懿洲,那座山叫做商量山。

奇特之处在于,山上有两座仙家山门。

半爿楼,陶公府。

山巅有大篆,传说是商家圣人亲笔,和气生财。

半爿楼,外面看去只是一座三层小楼,朴素雅致。

门边楹联,很有意思。

客气和气是福气,喜气运气生财气。

进门之后,豁然开朗,铺面极大,百货俱全。

一楼都是凡俗之物,二楼才是山上买卖。

福童并没有在一楼耽搁,而是带着小桃树直奔二楼。

二楼同样是百货,山上百货。

油盐酱醋茶都有,磨盘山的香油,麻麻岭的花椒,汾子府的老醋,还有调鼎宗的酱油。

二楼入口处,有两男两女,衣衫整洁,面带微笑,神态恭谨,男左女右,差不多身高。

这是“客客引”,专门为客人引路,解释疑问。

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最善于待人接物。

福童和小桃树刚刚上楼,那两男两女,齐齐一躬,并没有什么“欢迎光临”的俗套言语,只是面带微笑。

背刀的福童,笑道:“咱想买点香油,要磨盘山的。”

其中一位年轻男子,微笑道:“客客向前直走,只要看到门上写有‘百味’二字,进去就是了,需不需要为客客引路?”

客客,是商家人独有的称呼。在商家人来说,天下人都是客人,都是照顾自家买卖的客人,客客二字,最为亲近。

福童笑道:“不用了,咱知道怎么去就好。”

福童牵着小桃树的手,一间间铺子走过去,门上有“锦衣”,“云缎”,“彩金”,“霞玉”,名目繁多。

那间写有“百味”的铺子,并不远,廊道之中,客人不多。

小桃树很是好奇,东张西望。

每一间铺子门口都如白雾缭绕,完全看不到铺子里面。

背刀的家伙说,这是障眼法,很简单,同时,还能隔音。

这样的话,铺子里各做各的买卖,互不相扰,也能保护客人的隐私。

这有个说法,叫做“白雾遮”。

一脚迈过去,就在铺子里面了。

福童和小桃树同时迈脚,下一刻,小桃树抬头四顾,果然在铺子里。

正对门口,就是一百宝格,只是相对于寻常百宝格,要大得多,整整一面墙都是。

宝格之上,有瓷瓶陶罐,玉杯金瓯,甚至还有竹筒,木盆。

百宝格前,是一长形大柜,柜后是一中年男子,满面春风。

福童上前,笑道:“柜子,咱要点香油,磨盘山的。”

柜子,就是那位大柜后面的中年男子,站柜主事之人,一般都叫做“柜子”。

那位中年男子,微笑道:“客客来得巧,只剩最后一瓶了。”

说着,中年男子转身,从百宝格取下一白色瓷瓶。

小桃树趴在福童背上,身子下隔着那把断刀,小脑袋搭在一侧肩膀。

原来,大柜太高,比小桃树的个头还高。

所以,背刀的福童,蹲下身子,把小桃树背了起来。

那位中年柜子,轻轻一晃,瓷瓶放佛透明,有香味逸出。

小桃树嗅了嗅,真香!

香油金黄颜色,并不粘稠,而是呈现颗粒状,如珍珠,晶莹剔透。

福童拿起瓷瓶,仔细瞧了瞧,告诉背上的小桃树,说,“小师弟,这就是磨盘山的香油,是不是很香?选的时候,要摇一摇,看一看油滴是不是够小,够圆,够润,而且,还得透亮。”

小桃树嗯了声。

中年柜子赞道:“是个行家。”

这时,有一位翩翩公子,手持折扇,进到铺子里。

瞥了眼福童和小桃树,便淡淡收回目光。

那位中年柜子同样热情,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一身青衣的公子要的也是磨盘山的香油。

中年柜子陪笑道:“最后一瓶,在这位客客手中,见谅。”

那位神色傲然的青衣公子,转头看向福童,笑道:“武夫?打个商量怎么样?一瓶磨盘山的香油,也就是五个抱尖,我出十个,你五个,柜子上五个,怎么样?”

手持折扇的青衣公子,笑容傲慢,“白白得了五个抱尖,怎么样都划算。”

福童更多的还是研究瓷瓶中的香油,只是轻轻斜视一眼那个神色倨傲的青衣公子,对中年柜子道:“柜子,你这瓶,油滴不够小啊,再有就是也不够润,最多四个抱尖。”

柜子只是笑,没有言语。

那位青衣公子已然脸色难看,神情冰冷。

一个武夫,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

武夫最高,也不过是个芝鼎,五步而止。

这个背刀的家伙,应该不知道他是位窥七的元婴上真。

大致上,武夫的一步等于窥窥的一步,也就是说,一境武夫等同于窥一。

二境等同窥二,三境等同窥三······

但是,武夫是二境起火,真正有所成就,最少也要三境。

所以,窥窥并不把三境之前的武夫看在眼里,不可否认的是,三境武夫对战窥三,死的往往是窥窥。

至于四境,五境,甚至有四境杀窥五,五境杀窥六的情况。

故而,才有“一步等一步”的说法。

只是,这一步的说法,不包括一二境的武夫。

窥窥真正有所忌惮的只是三境之上,尤其沙场之上的“万人敌”。

眼前背刀背娃娃的汉子,精火无疑,武夫,应该是板上钉钉。

难不成是位独夫,而且是个他这位元婴都察觉不出的独夫?

那岂不是太厉害,一拳能够把自己砸个稀巴烂的独夫?

不可能!

那么厉害的独夫,清流城还没有。

只能是位武夫,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确定这是位几境的武夫!

一位五境芝鼎的武夫?即便是,他一巴掌也照样拍死。

那位青衣公子冷冷道:“汉子,再想想,有钱买,没命拿,不是什么好事。”

福童终于看向那位青衣公子,故作惊讶道:“怎么着,你要杀咱?”

接着,福童转向那位中年柜子,问道:“小半斋不准动手,是吧?”

中年柜子轻轻笑道:“客客说的是,斋内禁武,讲个和气生财。”

那位青衣公子面色如霜,拂袖而去。

即便他是位元婴,一位窥七的上真,如果在公府之中,最少也是府卿身份,待遇极好。

然而,这座并不起眼的小半斋,也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且不说半爿楼这般庞然大物,就是那位很少露面的“斋头”,这座小半斋的主事之人,听说,也是位窥八的存在。

他一个窥七的元婴,实在微不足道。

面对青衣公子的拂袖而去,中年柜子仍然神态恭谨,微笑道:“客客慢走,招待不周,多包涵!”

小桃树趴在福童耳朵旁,小声道:“师兄,那个青衣公子,有杀心啊!”

福童只是笑笑,问中年柜子道:“柜子,几个尖尖?”

那位中年柜子,笑道:“客客说四个,便是四个。”

中年柜子犹豫之后,又说道:“多句嘴,那位青衣公子,是清平侯的人,而且很得清平侯看重,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位元婴。”

“客客要小心了,那一位向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福童点点头,放下四枚抱尖,告谢离去。

刚出小半斋,只是过了一条巷子,那一位就远远跟上了,而且,毫不掩饰。

就那么轻摇折扇,大摇大摆,走在福童和小桃树身后。

福童没有回头,带着小桃树直奔西门。

清平侯,屁,就是条海边的小水蛇,自己给自己封了个清平侯的名号。

如果不是看在那只水蛇还算安分,咱敕令山早早就打杀了。

听说,那只水蛇,自己给自己盖了座庙,就叫清平庙。

海边百姓上香请愿,那只水蛇倒也是护佑一方平安。

福童一脸怪笑,那位青衣的年轻人,其实是头青鱼大妖。

虽然,气息遮掩很好,但是,那股子略微腥臭的妖气,背刀的家伙已经忍了很久。

说不定,今天晚上,小师弟能喝上一锅鱼汤。

不曾想,出了巷子,突然出现位肩挑货担的清瘦老者。

老者笑容和蔼,轻声笑道:“客客慢走。”

第十二章 小师弟,鱼汤美否

原来是位担担郎,行脚商人。

那位肩挑货担的清瘦老者,微微弯腰,轻轻放下担子。

接着笑道:“两位客客,要不要来点小玩意?”

福童笑道:“老担担,你有啥好玩意?”

清瘦老者摘下扁担,熟练打开两边货担,随手一拉,货担之上,琳琅满目。

小桃树贴在货担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饶子,梳子,各色麻线,鞋面,脚带,还有胭脂。

更为出奇的是,还有瓜,茄蔬菜,货担下方竟然有江鱼,河蟹。

另一只货担下方,居然有一只田鸡。

小桃树最为喜欢的是,货担边上放着的两只小物件。

一个金甲力士的木偶,一个镜月水花的琉璃。

那位清瘦老者,笑道:“小客客,眼光真好,我这最宝贝的东西,就这么两件。”

福童低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不错,竟然是两件灵器,虽然灵性很微弱。

福童笑道:“老担担,怎么个卖法?”

那位担担郎老者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

福童道:“两个银抱?有点贵了。”

老者笑着摇摇头,“不贵,这可是两件灵器,你仔细瞧瞧。”

福童摇摇头,“老担担,你不实在,灵器是灵器,谁都瞧得出来,灵性都快干了,最多一个银抱的买卖。”

老者一脸为难,犹豫不决。

福童撇撇嘴,一手按在小桃树的肩膀上,“小师弟,咱走吧,这老担担不地道。”

小桃树依依不舍,点点头,然后转身。

清瘦老者急忙道:“二位客客,别急啊,咱们再商量商量,这样吧,你再加二十个抱尖,怎么样?”

福童仍然不为所动,小桃树已经转过身去。

清瘦老者愁眉苦脸,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狠心道:“二位客客,一个银抱就一个银抱,咱就不图利了,权当给这位小客客添个开心。”

福童笑呵呵道:“咱就知道,你们这些担担郎,都喜欢回头客,咱得要走的时候,你才肯松口。”

那位清瘦老者,苦笑不已,原来是位行家。

小桃树又转过身,拿起那个金甲力士的木偶和镜花水月的琉璃。

福童放下一枚银抱,夸奖老担担会做生意。

那位老担担开始收拾货担,说了句,有缘再见,恭喜发财。

福童同样回了句,恭喜发财。

那位青衣公子,始终在不远处,静静等待。

老担担肩挑货担,从另一条巷子离去。

福童和小桃树,继续出城。

小桃树一手握着金甲力士的木偶,一手抓着镜花水月的琉璃,爱不释手,低着头,走得很慢。

福童也不着急,那位青衣公子,也开始放慢脚步,轻松跟在不远处。

等到出城的时候,天上已经星光点点。

而那位手握折扇的青衣公子,一直没有离去,同样出城。

看来这是吃定咱了,福童故意选择了一条小路。

大约走出二十里地,那位青衣公子终于不再忍耐。

一个起身,迅速掠过福童头顶,落地转身,笑容灿烂。

福童和小桃树停下脚步,看向前方那位眼神轻蔑的公子。

的确是一位翩翩公子,白净面皮,剑眉星目,很是俊朗。

福童淡淡道:“怎么,真要杀人越货啊?”

那位打开折扇,清风徐来的公子哥,神色鄙夷,对面那个身材魁梧,面色微黑的汉子,总是一副大大咧咧,混不在乎的样子。

憨厚中透着狡黠,实在让人厌恶。

当真是无知者无畏,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一个傻大胆?

那位青衣公子哥,嗤笑道:“你一个小小的武夫,明明知道,我就在身后,还敢出城?如果,在城中,我多少还要忌惮,或许,只越货不杀人,你运气好,能躲过一劫。”

“没想到,你竟然敢出城,真是找死,你是真傻还是假大胆?”

福童故作恍然大悟,哎呦一声,“咱给忘了,城里面,你这只臭鱼怪当然不敢杀人,容易走漏风声嘛。一旦走漏风声,你这条小青鱼,指定要被公爷府捉去,剥皮抽筋,炖成一锅鱼汤。”

那位轻轻摇扇的公子哥,神色大变,心神俱震。

那个看似憨厚的背刀汉子,原来早早已经看穿自己的根底。

武夫?根本不是什么武夫!

只有一种可能,独夫,一个很可能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拍个稀巴烂的独夫。

清流城,什么时候的水这么深了?

那位青衣公子不敢多想,立即跪地磕头。

砰砰作响。

额头上鲜血横流。

这位卖相凄惨的公子哥,泣不成声,只求绕过自己一条性命。

福童不为所动,静静看着眼前不断磕头的青衣公子。

福童缓缓蹲下身,道:“你不搬出你的主子来,吓唬吓唬我?万一,我被你吓住了,你岂不是逃过一劫,保住自己的小命?”

额头鲜血淋漓的青衣公子,一个劲磕头,没有接话。

福童笑道:“看来,你也不蠢,知道搬出你家主子没什么用处。你猜得对,咱就是敕令山下来的。”

“杀人者死,不要说你一只鱼妖,就是窥窥,也得偿命,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

“你一头妖怪,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想着杀人越货?”

那位真身是头青鱼大妖,磕头不止的青衣公子,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福童一掌抓出,三丈外的那位青衣公子,登时生息俱无,只有一条半丈长短的硕大青鱼,躺在泥地之上。

福童手中,有一只青鱼幻影,神情惊恐。

福童告诉小桃树,这就是妖婴。

小桃树仔细瞧了瞧,青鱼要虚幻的多。

福童说,这是因为这头鱼妖神魂虚弱,元婴品相太差的缘故。

福童又问小桃树,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饿不饿?

小桃树回答,不饿。

最后,福童只好把青鱼大妖的妖婴封印,递给小桃树。

以后,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饿的话,再吃。

小桃树接过后,直接扔到了心海。

心海之中,那座大大的岛上,一个黑漆漆的小娃娃,百无聊赖,躺在地上。

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拍着肚子,时不时打个饱嗝。

忽然,一个青色光团,从天而降。

那个黑漆漆的小娃娃,一个激灵,麻利起身。

两只眼睛圆睁,小心靠近那处青色光团。

原来是条大鱼,小娃娃拍拍胸脯,看起来挺好吃。

小娃娃又拍拍肚子,有些遗憾。

最后,那个黑漆漆的小娃娃,重新躺在地上,两只小手,一只拍着肚子,一只拍着嘴巴,哈欠连天。

脑袋下枕着那只青鱼大妖的妖婴。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回到山上的时候,已经繁星满天。

当然,没有忘记带上那只硕大的青鱼。

小敕令的山头上,桃树下,茅屋前,有袅袅炊烟。

背刀的家伙正在蹲着身子,往那口大锅下添柴。

小桃树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想着明天的事情。

去洞天看看虎娘娘,左左,右右,还有滚滚,洒洒。

那个金甲力士的木偶,滚滚应该喜欢,不知道洒洒喜不喜欢那个镜花水月的琉璃?

挑霞岭山颠,正有两位仙人远望。

夏道人和冬道人。

夏道人轻笑道:“福童还算知晓轻重,没带着小桃树在外过夜。”

冬道人附和道:“师妹说的是,福童粗中有细,不然,春秋师弟也不会把小桃树交给福童照料。”

“没想到这个夯货,还宰了只鱼妖。”

夏道人笑道:“这两个小家伙,都是贪嘴货。尤其是福童,做饭最拿手。师兄,你说福童会不会把小桃树也教成个吃货,一心钻研吃喝,冷落大道?”

冬道人微笑不语。

这件事,好像不用多说,小桃树十有八九,也是个吃货。

福童神情兴奋,一手提着勺子,轻轻咂了口。

“小师弟,快尝尝,这鱼汤没得说!”

小桃树飞快送上碗筷,一勺子鱼汤,热气腾腾。

福童神色得意,急切问道:“小师弟,鱼汤美否?”

小桃树吸溜着小嘴,嗡嗡道:“美!”

第十三章 一位天上的美人

吃完鱼肉,喝完鱼汤。

小桃树只觉神清气爽,背刀的福童不敢吃肉,只是喝了碗汤。

福童悄悄问小桃树,这算不算破戒?

小桃树说,不算。

师父说不准吃肉,师兄确实没有吃肉,只是喝汤嘛,虽然是碗荤汤。

吃饱喝足,走一遭拳,上床睡觉。

那座小小的茅屋,只有一张床,一方巨大的绿玉寒髓,表面稍稍打磨,就是小桃树的床了。

翠绿欲滴,寒气内敛。

当初,春秋道人放下这张绿玉大床时,说是给小桃树降降火气,背刀的福童,笑嘻嘻,说想睡个凉快觉。

结果,这个精气旺盛的背刀汉子,第二天瑟瑟发抖,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最后,憋了半天,吐出来六个字,真他姥姥的冷!

小桃树睡在绿玉大床的第一天,就被冻成了一块冰茧。

第二天,是一块冰蛋,第三天,是一个冰人。

第四天的时候,小桃树就要好多了,只是嘴唇乌青。

春秋道人,就在山头上,连续给自己的小徒儿守夜四天。

那以后,小桃树睡觉,都在这方玉髓床上。

锤炼体魄的同时,淬炼精火。

福童之所以不敢带着小桃树在外过夜,就在于,小桃树从来都是睡在这方玉髓床上,精粹火气,压制小桃树天生的那股勃勃精火。

背刀的福童陪着小桃树走拳之后,离开山顶,经由山腰处的水潭,进入听雷洞天。

福童在洞天中,也有座茅屋,茅屋旁种了棵花椒树。

听师父说,这座听雷洞天,是开山祖师截取而来。

关于截取洞天的事情,不是很难,只要选择好一处灵气盎然之地,剖开地脉,端上来就好了。

而且,据说开山祖师爷,就是把听雷洞天给端来的。

洞天方圆两千里,不是很大。

其中,瓜果粮蔬,都是灵植,更有飞禽走兽,妖怪精魅。

福童的茅屋,建在一座小山上,山前有湖。

湖对面,也是一座山,要比福童所在的小山高许多。

滚滚就住在山顶上,洒洒经常睡在云彩上。

清流城,锅锅饼铺子门口。

在张水娃,门神老爷和小门子“扇”,福童,小桃树离去后,白马先生依旧没有起身。

身旁有两人侍立,神态恭敬。

一位锦衣华服,相貌端庄的贵公子。

一位云纱长裙,气质出尘的姑娘。

公子姓洪,名少章。

那位宛如仙子的姑娘,单名一个“沐”字。

在众人离去后,洪少章才和沐快步上前。

说是不敢打扰白马先生的兴致。

白马先生只是点点头,一直没有让二人落座的意思。

所以,这位清流的小公爷,便一直恭恭敬敬,站立一旁。

白马先生终于轻轻开口:“小公爷,你找我,有事?”

洪少章身形略躬,赶忙道:“先生折煞小子,如果先生不嫌弃,叫我少章就好。”

白马先生笑道:“你师父遣你来的,那个姓董的老东西,怎么个意思?”

洪少章神色自若,陪笑道:“先生说笑了,师父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要小子代师父问先生好,二来,想要和先生做个买卖。”

白马先生轻哦一声,惊讶道:“买卖?”

洪少章口齿清晰,不卑不亢。“买卖。师父说,白马先生学问极大。如果先生愿意留在清流地界,清流愿意为先生开宫,宏大名家学问。”

开宫,就是建立学宫的意思。

学宫有两种,一种是诸侯开宫,叫做泮宫。一种是天子临雍,叫做辟雍。

三皇五帝的时候,天下共主,辟雍都只有一座。

不像如今,单单腴洲就有四座,其中一座就在大玄王朝的国都,朝武。

洪少章这位小公爷的意思,是专门为白马先生,开辟学宫,单单传授名家学问。

不过,大玄王朝的辟雍之中,却是以法家学问独大。

一般来说,一国学宫都有容纳百家的胸怀,只是有厚薄之分。

譬如大玄王朝,历代君王皆奉法家为上。

国势鼎盛的大玄王朝,那位坐在朝武,王宫之中的天子会眼睁睁看着,作为疆域之内一方诸侯的清流改奉他家?

听说,如今大玄太子,更是雄才大略,气势峥嵘。

而且,八岁那年就在军旅生活,不住王宫。

关于清流立国的秘闻,白马先生不相信朝武王宫中的天子不知道。

不然,敕封神灵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主管祭祀大祝的份内事,关大司马什么关系?

清流立国当真立得住?

或许可以,毕竟,那位礼宫的宫卿勾搭上了青词诰。

这座仅次于敕令山的仙家山门,与敕令山从来不对付,纠葛极多。

不是说,清流城中要起一座青词宫吗?

作为诚意,青词诰众多弟子已经入城。

几个意思,害怕青词诰一家独大,所以把名家弟子也拉进来?

白马先生嗤笑道:“是你的意思还是董丁的意思?是你愿意还是你爹愿意?你可不是清流公,清流的当家人好像是你爹吧?”

董丁,就是那位礼宫宫卿,这位小公爷的师父。

洪少章轻声笑道:“都不重要,只要先生愿意就好。”

白马先生缓缓转头,打量身边这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笑道:“你爹应该不愿意吧,当朝太傅,位极人臣,一等公爷,世袭罔替,还求个什么?”

“临了临了,背个叛主自立的骂名,你洪家世代忠烈,你爹舍得下?”

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依然面不改色,微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玄四公,只剩下一位公爷,是天子不容臣子,不是臣子不忠天子。”

白马先生道:“二十年前的北伐,你清流大军,未得军令,擅自退军,算怎么个说法?”

洪少章依然笑容满面,只是心情不悦,微微抿抿嘴唇,随即笑道:“先生说远了,只说眼前事,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洪少章的那一抹恼怒,虽然转瞬即逝,但是白马先生尽收眼底,眼前的年轻人,是个枭雄。

关于清流立国的事情,白马先生大致明白,算看清个基本脉络。

根据洪少章话中的意思,现在的清流,当家人,应该就是这位小公爷。

身兼太傅的清流公,洪演,应该已经被自己的小儿子架空了。

由此可见,那位清流公根本不想反,更看重的是洪家世代忠烈的美名。

而这位小公爷是如何一步步架空老公爷的,白马先生就不知道了。

一个既有心机也有野心的年轻人。

或许,与自己的这桩买卖,也是小公爷自己的意思。

白马先生收回视线,淡淡道:“董丁那个老东西,不是已经搭上青词诰了吗?你还犯得着,费这般功夫拉拢我?”

洪少章笑道:“多多益善!”

白马先生轻轻挥手,示意请坐。

洪少章也不客气,道谢一声,坐在白马先生相邻长凳上。

那位云纱长裙的姑娘,一言未发,轻轻坐在白马先生对面。

白马先生笑道:“你是担心青词诰一家独大,拉些名家弟子进来,均衡大势吧?”

“而之所以找上我,应该是因为这清流城中,这个时候,恰恰就我这位名家的先生,修为最高,名声最重,对你最有帮助。”

“借助我的名声,招揽名家弟子,你是制衡青词诰,而且······”

白马先生没有再说。

而且,这位小公爷也想约束他的师父。

洪少章神采奕奕,大笑道:“先生透彻!”

白马先生看向对面那位气质出尘的姑娘。

姑娘幂篱遮面,容貌隐约,身形苗条,姿态端庄。

白马先生笑了笑,是位美人。

一位天上的美人。

第十四章 桃树,你要多读书啊

茅屋之中并无冰天雪地的那股凛冽寒冷,只是缭绕淡淡的凉意。

因为,那张硕大的绿玉寒髓大床,极寒而内敛。

睡在玉髓床上的小桃树,身周有白雾萦绕,源源不断。

小桃树睡态恬静,脸色红润,气息沉稳。

每天太阳东升之时,小桃树都会准时醒来。

观想大日出海,锤炼神识,淬炼精气。

然后,会进入山巅那株参天桃树之中,树中有洞府。

那是桃祖歇息的地方,小桃树会坐在那张玉桌之前,桌上有书,桃祖在一边。

小桃树认识的每一个字,都是桃祖亲自教的。

小桃树喜欢称呼桃祖“祖祖”。

桃祖喜欢笑,喜欢在人心里面说话,桃祖说那叫“心声”。

桃祖很讨厌诗人,听师兄说,有位诗人得罪了桃祖。

桃祖上天的时候,笑着告诉小桃树,去给小桃树抢件礼物。

小桃树问道,为什么要抢?

桃祖说,因为想要的人太多,所以只好抢了。

这天,小桃树起来之后,照常观想。

观想之后,开始走拳,第九拳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桃祖不在,小桃树三思之后,没有进入桃树中的洞府。

反正桃祖临走之前,交待的书本,都读完了。

小桃树想要去看看虎娘娘,左左,右右,还有滚滚和洒洒。

于是,小桃树看着眼前巍峨的桃树,嘀咕道,祖祖应该不会知道的,然后,悄悄离开。

小桃树刚刚离开山顶,那株巍峨峥嵘的桃树,隐约出现一张艳丽面孔,笑靥如花。

洞天入口,就在山腰处的那方小小的水潭。

水潭边,是六亩左右的灵田,小桃树三亩,师兄福童三亩。

种植灵稻灵蔬,今年就是第三年了,掌山师伯是要亲自验收的。

小桃树在灵田旁,仔细检查,稻蔬长势良好。

师兄说,只要以后常常打理,绝对没问题的,而且这里灵气丰沛,只会比山脚处的灵田要好。

要说种田,自然是农家学问。

师兄告诉小桃树,咱敕令山是道家山门,农家修行,既出世也入世。

小桃树没听懂。

师兄解释说,咱敕令山的弟子都要下山,走一走人间,种田,打铁,砍柴,放羊,啥都行,就是不能当官,不能贪财,重要的是斩妖除魔。

祖师爷的规矩,怎么说来,叫做不沾功名,不担富贵。

这就叫入世了。

出世的意思就是咱敕令山从来不过问人间的是是非非,喜欢清净道。

不像青词诰,还有人间君王拜山的说法。

小桃树还是没太听懂,师兄福童说等小桃树长大了就明白了。

不过,师兄种田,打铁都是一把好手。

小桃树种田,比起师兄来,就要差得远。

那天,小桃树忧心忡忡问师兄福童,如果稻子种不好,掌山的冬师伯会不会把自己给赶出山门。

师兄神色凝重,说,会。敕令山的规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没有内外远近的说法。

但是,小师弟还是咱的小师弟,师父还是师父,只是不能做咱山上的弟子。

小桃树泫然欲泣。

师兄福童安慰说,只要小师弟的田种好了,就什么都没问题,而且,小师弟那么聪明。

小桃树使劲点头,种田的时候格外上心。

小桃树巡视完灵田,觉得还好,冬师伯验收之后,等到给祖师爷磕了头,就是真正的山上弟子了。

灵田边,就是水潭,跳进去,然后,冒个头,就在洞天里面了。

第一次,进入洞天的时候,小桃树是被师兄一脚给踹进去的。

小桃树还骂师兄是个王八蛋,然后,就看见了虎娘娘。

小桃树一个跃身,跳入水潭。

等到小桃树冒出脑袋,虎娘娘果然还是在水潭边的桃树下,神情慈祥。

这是听雷洞天的出口,也是入口。

虎娘娘总是喜欢静静躺在桃树下,偶尔会巡视洞天。

左左右右都不在,应该野出去玩了。

小桃树上岸后,恭敬问好,“虎娘娘。”

那只身形修长,体格健壮的雌性请山虎,开口笑道:“桃树,你是不是没有早读啊,不然怎么来得这么早?”

小桃树实话实说,摸着脑袋讪讪道:“虎娘娘,祖祖不在,而且祖祖交待的书本,我已经看完了。”

虎娘娘笑道:“你是懒了,小心祖祖回来,摘了雷鞭,打你的屁股。”

小桃树嘿嘿笑道:“虎娘娘,左左右右去玩了?”

虎娘娘点点头,笑骂道:“你是来找滚滚和洒洒吧,滚吧,对了,福童好像煮了粥,你去吃了。”

小桃树点点头,溜之大吉。

福童果然煮了粥,小桃树到达那座小山的时候,远远就闻到粥香。

背刀的福童,就在茅屋外,架着口大锅,神情悠闲,慢慢熬粥。

小桃树叫了声师兄,福童一愣,急忙转过脑袋。

惊讶道:“小师弟,你咋来了,咱还想着给你送去呢。”

“小师弟,你偷懒了,哈哈,咱就知道读书太费劲。”

“小师弟,快来,咱的粥快成了。”

小桃树快步上前,小声道:“师兄,昨个晚上还剩了半条鱼,我想着再炖锅鱼汤,给虎娘娘尝尝,左左,右右,滚滚,洒洒都吃点。”

福童笑道:“没问题,小师弟,咱再做几个小炒,滴上磨盘山的香油,咋样?”

小桃树笑容灿烂,点点头,“师兄,我饿了。”

福童揭开锅盖,嗅了嗅,说道:“小师弟,稍微等那么一会,闷一闷,更香,更好吃。”

小桃树嗯了声。

等到吃粥,小桃树捧着碗,吃得很快。

福童只是揭了锅巴,慢悠悠嚼。

福童爱吃锅巴,特别喜欢嚼,而且告诉小桃树,煮粥的时候,一定要多熬点锅巴出来,锅巴才是最香,最好吃的。

每次,福童煮粥都会熬出一圈宽宽的锅巴,轻轻揭下来,然后,分两半。

师兄一半,小师弟一半。

吃粥之后,小桃树就跑到对面的山头,去找滚滚和洒洒了。

福童收拾碗筷,收起大锅,要去采摘一些瓜果蔬菜。

准备炒菜,炖汤,请虎娘娘吃饭。

就在洞天之中,都是灵植。

对于山上人修行,多少有些助益。

小桃树跑到对面山脚的时候,滚滚正在从山顶往山脚,滚。

远远看,就是一灰扑扑的石头蛋子。

滚滚看到小桃树,很高兴。

滚滚是个粗胳膊粗腿,小脸灰扑扑的石头人。

笑起来,有种憨憨的感觉,而且,笑声很粗旷。

山脚下,滚滚揽着小桃树的肩头,笑道:“桃树,你来看我,还是看洒洒啊?”

小桃树笑道:“都看,洒洒呢?”

滚滚撇撇嘴,嗤笑道:“咦,桃树你想想洒洒了,只是顺道来看看我。”

小桃树拿出那个金甲力士木偶,笑道:“滚滚,给你的。”

滚滚两只小眼睛,大放光芒,赶忙接过去。

滚滚两手端着木偶,仔细打量,神情专注,目不转睛,随口问道:“这是啥?”

小桃树回答道:“这叫木偶,听师兄说,是用刻刀雕出来的,这个金甲的小人,叫做金甲力士。”

滚滚爱不释手,大笑道:“桃树,你真是个好兄弟!走,带你去找洒洒。”

两人开始上山。

小桃树和滚滚都是一跳一跳上山,这有个说法,叫做“颠”。

还有“正颠”和“背颠”的说法。

小桃树和滚滚都是正面上山,是正颠,如果是背向上山,就是背颠。

“颠”只是锤炼体魄的一种,还有“倒”。

“倒”一般在平坦地面,也有“正倒”和“背倒”的说法。

“颠”,“倒”之外,还有“扎”。

“扎”有“旱扎”和“水扎”的讲究。

“水扎”又有“浅扎”和“深扎”的说法。

现在的小桃树,只能“浅扎”,就在山上那条桃花江里。

滚滚边跳边问道:“桃树,金甲力士是个啥?”

小桃树愣了愣,道:“不知道啊!”

忽然,滚滚立住身形,语重心长道:“桃树,你要多读书啊!”

小桃树不知所措。

滚滚开始哈哈大笑。

第十五章 那块兵家必争之地

滚滚止住笑声,说在和小桃树开玩笑。

而且还说读那么多书干啥,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桃树说,祖祖说,读书能够让人明白道理,知道善恶。

滚滚皱皱眉头,闷闷道,祖祖的话一定没错。

但是,他还是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明白那么多的道理。

两人接着一跳一跳上山。

等到山顶的时候,洒洒正坐在一朵云彩上,笑,说滚滚和桃树慢死了,她都等了很久了。

滚滚很生气,说自己和桃树一点也不慢,洒洒这个臭丫头,故意找茬。

洒洒笑着抓来一朵云,要滚滚再说一遍。

滚滚知道洒洒这个臭丫头,又要把自己裹在云彩里,总是这一套。

等滚滚挥舞拳头,打碎云彩的时候,洒洒就会再抛过一朵云彩。

滚滚很气愤,但是无可奈何。

滚滚咬牙切齿,皱着灰扑扑的小脸,不说话。

洒洒跳下云彩,捏了捏小桃树的脸,笑道:“桃树,你来看我啦,要不要我带你飞飞?”

小桃树摇摇头,轻声道:“洒洒,我给你带了个玩意。”

小桃树说着,拿出那件镜花水月的琉璃。

琉璃之中,万紫千红,明月皎皎,变幻如水波,五光十色,又有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洒洒一手抢过,笑容甜蜜,那两个酒窝,更深了些。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美目圆睁,笑声悦耳。

“桃树,这叫啥,真漂亮!”

小桃树轻轻笑道:“这叫琉璃,琉璃中叫做镜花水月。”

滚滚在一旁神情不悦,气鼓鼓,撇着嘴,花啊水啊的,有什么好看的,臭丫头!

洒洒举着那块镜花水月的琉璃,左看看,右看看,瞧个没完。

瞧了好久,才恋恋不舍,收了起来。

洒洒的个子要比小桃树高些,大约高出一个脑袋,滚滚也比小桃树高些,差不多半个脑袋。

洒洒略弯腰,两只小手搭在小桃树的肩膀上,笑道:“桃树,你是不是下山玩了?”

小桃树有些不好意思,洒洒的笑脸就贴在眼跟前,“洒洒,你笑起来真好看。”

洒洒笑的更得意,忽然,亲了小桃树一口,就亲在了小桃树胖乎乎的小脸上。

小桃树的脸,噌一下,就红了。

滚滚张着嘴巴,大大的,目瞪口呆。

洒洒笑着说,“桃树,你比滚滚这个石头蛋,可爱多了。”

滚滚气急败坏,说洒洒这个臭丫头,在勾引小桃树。

洒洒翻个白眼,笑容灿烂,说要送给小桃树一件礼物。

礼物是一枚种子,灵气饱满,熠熠生辉。

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只是一枚葫芦种子。

葫芦有凡葫芦和宝葫芦的说法。

宝葫芦种类繁多,有收纳水火的葫芦,有蕴养法器的葫芦,有炼化妖魔的葫芦,有须弥如芥子,储物的葫芦。

还有一种可以酿酒的葫芦······

这都是小桃树听滚滚说的,滚滚都是听藤先生讲的。

藤先生其实是一株藤,是一种精魅,喜欢读书,就住在这座山顶的“树屋”之中。

滚滚经常缠着藤先生讲故事,滚滚最喜欢听故事。

滚滚告诉小桃树,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大天藤。

一种白藤,一种青藤,一种绿藤。

白的叫做灵犀藤,青的叫做界子藤,绿的叫做宝葫藤。

滚滚说,天底下所有的葫芦,都是那株宝葫藤的子子孙孙。

就像洒洒拿出的这枚葫芦种子,一定是那株宝葫藤的重孙子的重孙子,不值一提。

洒洒说滚滚放屁,这是藤先生送给自己的礼物,跟那株祖宗藤,关系近着呢。

滚滚不以为然,嘲笑说,藤先生的身子是界子藤,怎么会有葫芦藤的种子。

洒洒撅着嘴,气恼道,要你管!

然后,洒洒瞪着滚滚,说,小桃树一定也给臭滚滚什么好玩意了,滚滚也该送给小桃树点好玩意。

滚滚梗着脖子,说,那当然。

于是,滚滚小心从肚子里,掏出一件小玩意。

洒洒笑道,原来滚滚的宝贝都藏在肚子里。

滚滚反讥道,那也比藏在脚趾头里好。

对于储物这件事情,世间精怪各有千秋,有在肉中,有在骨中,有在皮中······

滚滚这头石怪,储物空间就在自己的肚子里。

窥窥储物,不同于精怪的五花八门,而是往往开辟出一处窍穴,专门作为储物空间。

只是,这一处窍穴的开辟,还需要一物炼化其中。

此物就是界子藤的藤心,如此,自成一界,无论是灵器还是寻常器物,都可以收纳其中。

不过,空间一般不大,也就是一座茅屋大小。

此处窍穴,称之为“灯笼窍”。

滚滚拿出的那件小玩意,就是界子藤的藤心。

界子藤,这座听雷洞天,小桃树三人所在的这座山头,就种植不少。

向来都是藤先生照管,对于藤心的摘取,管控严格。

洒洒悄悄笑道:“滚滚,你是不是偷偷摘的?”

滚滚苦着小脸,小声道:“我就摘了这么一颗,被藤先生吊了三天三夜。”

洒洒呵呵笑道:“活该!”

滚滚转向小桃树,说道:“桃树,你拿着吧,以后用得着。”

一般来说,窥窥开穴为府,辟窍为宫,要在窥四镜楼之后,才有这种能力。

不过,也有长辈帮助初入窥窥的小辈,开府辟宫,炼化“灯笼窍”的事情。

洒洒笑道:“桃树,你可以让阿福帮帮忙嘛,炼处‘灯笼窍’,存放东西,多方便啊!”

洒洒又问道:“桃树,山下好不好玩?”

小桃树兴致勃勃,回答道:“好玩极了!”

滚滚突然坐下了,托着下巴,神情惆怅。

小桃树知道滚滚也想出去走走,总想去看一看那座据说十万八千丈最高最高的大山。

那座山在大甲洲,离着腴洲,隔着海,很远很远。

藤先生说滚滚太傻,心眼子就那么一点点,出去了会被骗的很惨很惨,而且,遇到了心眼不好的家伙,很有可能会被拍成一滩臭泥巴。

滚滚觉得藤先生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滚滚宁愿听藤先生讲故事,也不愿出去,但是,心里面总是痒痒的。

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

一想到这个问题,滚滚总是很惆怅。

滚滚总想着鼓足勇气,出去走一遭,然而,滚滚总害怕被人拍成一滩臭泥巴。

藤先生说,有座山很沉很沉,沉到了地底下,只冒出个山尖尖。

有座山长了脚,一直走来走去。

滚滚忽然说道:“湖里的老乌龟又睡觉了,听藤先生说,天底下最大的海,晏晏海里有只金鳌,一睡万年。桃树,你说,这是真的吗?”

小桃树摇摇头,“不知道。”

洒洒也坐下了,和滚滚一样托着下巴。

洒洒说:“听说,有朵大大的云彩,云彩上有座城,城里面住着仙人。”

小桃树也坐下了,托着下巴,坐在洒洒右边,洒洒左边,滚滚又说话了。

“听说,有条大大的江河,一半水清,一半水浊,互不相融,就那么从源头一直到入海口,长长的,那条江河叫做泾渭。”

山顶上,三个娃娃,都坐着,拖着下巴,望着山下不远的湖水。

小桃树知道那条叫做泾渭的江河,那是一条大渎,也在大甲洲。

天底下有九条大渎,腴洲也有一条,叫做济水。

滚滚忽然转过头,越过洒洒,问小桃树,“桃树,以后,你会不会去更远的地方?”

小桃树想了想,说道:“会的,去年太爷临走的时候,说,希望我骑着马到北边看一看。”

“我想,我早晚都要去看一看的。”

“北边,就是那块兵家必争之地?”

第十六章 我还得送送你

没错,北边,大玄国都,朝武之北,那一块大玄王朝历代君王常常用兵的地方。

这是太爷告诉小桃树的,小桃树又讲给了滚滚和洒洒。

与大玄王朝北境接壤的国家,有息国,曹国,巴水国,历澜国。

有大有小,有强有弱。

四国的北边,还有锦莱国。

小桃树的太爷,那年北伐,就是在锦莱国,吃了败仗,死里逃生。

太爷说,他对不起那三千大玄的铮铮儿郎,至今尸骨不能还乡。

所以,太爷再三请辞,说是没脸再做大玄的大司马,卸甲归田。

太爷还说,锦莱国有座声山,声山上有位山神,那位山神应该千刀万剐。

山上是山上,人间是人间,就像泾渭那条大渎,泾渭分明,那位山神坏了规矩。

今年的谷雨已经过了,太爷应该快来了,小桃树想。

洒洒轻轻问道:“桃树,你要去北边,那里打打杀杀,很烦人的?”

小桃树轻声道:“太爷希望我去,我不想太爷伤心,太爷只是说要我去看看,我知道太爷其实想要我入军的。”

滚滚插嘴道:“入军?可是敕令山的规矩,不沾功名,不担富贵,从来没有入军,没有做官的弟子,藤先生说,这两条规矩是开山祖师爷定下的,谁也破不得。”

小桃树抿抿嘴唇,“或许,太爷只是想要我去看看。”

滚滚有些伤感,小声问道:“桃树,如果你去了北边,或者比北边更远的地方,会不会给我写信啊?”

小桃树说,“会的。”

滚滚笑容满足,轻笑道:“桃树,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准备好许多许多的白藤叶,那样,你就能够常常给我写信。”

白藤叶,就是三大天藤之一,那株白藤,灵犀藤的藤叶。

传说,那株祖宗白藤之下,有九株子藤。

五株在陆,四株在海,每一株都是仙藤。

而且都是位业神灵,叫做皂囊神,掌管天下通信。

只是,现在,只有七株,三株在陆,四株在海。

滚滚说,听藤先生讲,那两株被乙丁道人给宰了。

窥窥最喜欢在白藤叶上写信,因为白藤信的文字是流动的,而且极有灵性。

每一个文字都是活的,或化为鱼,或化为鸟,或者变成一朵花,或者化为一条虫。

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最为奇特之处,在于白藤信上所有的文字厌恶目光。

除了写信人之外,任何人的目光落在白藤信上,文字即死。

成为一纸普普通通的文字,再无灵性。

所以,只要看一眼白藤信上文字的生死,就能轻易知道信件有没有被人偷窥。

这也是白藤信最为窥窥津津乐道之处。

据说,小说家有一脉叫做“白藤”,祖师堂是一座白藤屋,稀罕的是,那座白藤屋上的文字一直以来都是活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上面的文字,竟然有化为神灵者。

洒洒把脑袋搭在小桃树的肩膀上,小声道:“桃树,我也要好多好多的信,要比给滚滚写的信多,字数也要比滚滚的长。”

“还有,写信的时候,要用心。”

小桃树轻轻点点头。

不知道天上能不能通信,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给桃祖写封信,告诉桃祖,小桃树想祖祖了。

清流城,锅锅饼铺子门口。

那位头戴幂篱的年轻姑娘,洪少章早早已经介绍,单名一个“沐”字。

无需摘下幂篱,白马先生也知道定然是个美人。

天上人地气不足,空灵有余,男人俊美,女人更是漂亮。

而且,一个个冰肌玉骨,国色天香。

眼前的姑娘,虽然地气饱满,可地上人那股子土生土长的先天土气,显然没有。

应该是在人间长期生活,一点点积攒而来的地气。

通常来说,只要地气饱满,是很难嗅出地气与那股子先天土气的区别。

不过,在仙人面前,这一点不是什么难事。

窥窥登高,第一步,窥一纳履,在炼化天地灵气的同时,最讲究的就是汲取地气。

所以,无数的天上人总想着跑到人间来。

当然,并不是单单为了汲取地气,更多的还是人气。

地气,人气,天气,窥窥登高,缺一不可。

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公爷什么意思,带一位天上人,来见自己,当他这位仙人的眼力很差吗?

白马先生轻笑道:“随身带着位天上的美人,你胆子不小啊!”

升不可返,圣人的规矩。意思就是说,天上人不准重回人间。

还有一句话,叫做违令者诛,意思更浅显,但凡违背圣人规矩的天上人,人人可杀。

窥窥对于人间的天上人,有个称呼,叫做“违命侯”。

不过,有个例外,不窥不登的“违命侯”,一般不会诛杀。

就像“沐”姑娘,还没有入窥,不是个修行人,没有登高。

洪少章陪笑道:“就知道先生看得出来,正如先生看到的这样,沐儿只是个寻常人,应该不算违背圣人的规矩吧?”

算不算,这还真是不好说。

要说这个例外,得说那位王妃。

也是个天上人,倾国倾城,喜欢上了一位人间君王。

那位王妃的胆子实在不小,不仅擅自下凡,而且还嫁给了君王。

有仙人问罪,要斩了那位王妃。

没想到,君王磕头泣血,王妃自废修为,发下重誓,不窥不登。

只愿做一位平凡妇人,相守白头。

那位仙人终于动容,勉强放过王妃。

临走之前,放下话,胆敢有窥,抽魂点魄,要她世世煎熬。

后来,那位王妃贤德,辅佐君王,深得民心,流芳后世。

这才有了“不窥不登,虽违不杀”的说法。

此后,也多有天上女子下嫁人间,天上男子在人间娶妻的事情。

不过,都守着“不窥不登”的规矩。

白马先生轻笑道:“怎么,你也要娶个天上的美人,算不算违背圣人规矩,你是想问敕令山的态度吧?”

洪少章肃然起身,深深一躬。

那位沐姑娘,同样起身鞠躬。

敕令山,腴洲第一山门,向来规矩森严,对于天上人素来不待见,单单最近百年间,敕令山斩杀的天上仙人,就超过一手之数,具体多少,不得而知。

清流城,可以说,就在敕令山的眼皮子底下,作为窥窥,又是小公爷的洪少章自然清楚敕令山的脾气。

虽然,没有听说敕令山斩杀“不窥不登”天上人的传闻。

但是,敕令山对于“不窥不登”究竟是什么态度,洪少章实在不敢妄自揣测。

唯恐一个不小心,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去敕令山折枝桃花的沐儿,被敕令山给打杀了。

听沐儿说,那株听雷桃祖,根底非凡,本就是天上物。

洪少章之所以带沐儿前来,一是想要试一试已经地气饱满的沐儿,是否能够瞒过仙人耳目,结果显而易见,根本不可能,徒惹笑耳!

二来,通过旁敲侧击,根据白马先生这位仙人看待天上人的眼光和对敕令山的了解,估摸出敕令山对于“不窥不登”,一个大概的态度。

如果敕令山对于天上人,只是一概而论,从不心慈手软的话,那么,沐儿就绝不能上山。

让人意外的是,白马先生对于自己的打算,不仅了然于胸,而且开诚布公。

洪少章很是感激,不管结论如何,他都应该重视一位仙人的善意。

白马先生看事透彻,他的确想要迎娶沐儿,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白马先生接着说道:“敕令山的臭脾气,你这位清流城的小公爷不会不知道。对于天上人不待见,对于山上人也不怎么待见,敕令山的道士倒是喜欢接待寻常百姓。”

“敕令山走的是道家,农家,出世又入世的路子。你也是个窥窥,应该知道一些,那八个字,不沾功名,不担富贵的山规。”

重新落座的洪少章神色严肃,点点头。

“敕令山最重规矩,守着祖师爷的规矩,更守着圣人的规矩,所以,杀的天上人很多,杀的山上人也很多,但是,敕令山杀人,杀得理直气壮。”

“为什么,因为规矩,敕令山不仅杀外人,对于自家人更狠。你应该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敕令山有位仙人,沾了功名富贵。”

“那位仙人姓张,关于敕令山的张道人,你知道多少?”

洪少章思虑片刻,说道:“只知道敕令山每位掌令道人,都是张道人。听说,敕令山中有座村落,就叫张家村,都是敕令山开山祖师的后人。”

白马先生笑道:“没错,是这么个说法,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传闻,敕令山的开山祖师就是姓张。”

“那位胆敢沾染富贵的张姓仙人,就是出自那个村子,听说,当初,是桃祖攥雷为鞭,那任掌令张道人,一位大仙尊,就跪在桃祖本体桃树之下,生生承受鞭雷三百。”

“而后,张道人亲自下山把那位张姓仙人,绑了回来,吊在祖阁台山顶的那株桃树之上,并且,那处山村之中,那位张姓仙人一脉尽数被拘押在桃树之下。”

“就在那位张姓仙人的眼皮子底下,一脉男女,无论老幼,皆被雷鞭活活抽死,那位张姓仙人想要闭眼都是奢望,被张道人定住双眼,亲眼看着亲族惨死。”

“最后,那位张姓仙人被抽出魂魄,点灯百年,还是下一位掌令张道人给了痛快,一掌拍灭,让他魂飞魄散,终于不再遭受煎熬折磨。”

洪少章脸色愈发凝重,而那位沐姑娘同样心情激荡,云纱长裙有涟漪轻轻起伏,随即平静。

白马先生语气一转,轻轻笑道:“不过,敕令山并不好杀,只是重规矩。有个‘杀恶不诛善’的说法,你们不知道的是,当年问罪那位‘不窥不登’王妃的仙人,就是敕令山的仙人。”

白马先生缓缓看向洪少章,取笑道:“你以为敕令山不知道你身边有位天上人,恐怕未必吧,时至今日,敕令山依然没有打杀了她,这就是敕令山的态度。”

“不窥不登,虽违不杀”。

洪少章心中大定,神情兴奋,又要起身拜谢,同时,相邻长凳上的沐姑娘随之起身。

白马先生按按手,笑道:“免了,免了!之所以告诉你这么多,是不想被你纠缠。毕竟,这是清流城,你的地盘。”

“名家弟子动动嘴皮子还行,动手的话就差远了,我也没有讲学的打算,只是来瞧个热闹。”

洪少章慢慢坐下,苦笑道:“先生言重了,小子岂敢打扰先生的清静。”

白马先生已经说的清楚,算是婉拒了自己的提议,买卖是做不成了。

只是,热闹?白马先生要瞧什么热闹?

是清流立国?还是敕令山上的折枝会?

天下诸侯千千万,立国也是寻常事,折枝会更是五年一次,有什么热闹可瞧?

似乎,这样的小事还不值得仙人亲自跑来瞧热闹吧!

重要的是,师父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清流立国?

就像二十年前,为什么偏偏选择清流,要给自己一条仙家长生的大道?

最终,说动父亲,擅自退兵。

洪少章思考的很多,他一直看不透师父想要什么。

总体来说,师父待自己不错,只是很少召见自己,和自己说话更少。

洪少章最为感激的是,师父给了自己沐儿。

师父说,沐儿是一位老朋友的孙女。

师父不愿多说,洪少章也从来不会多问。

洪少章明白,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师徒情深。

师父说要立国,洪少章二话不说,磕头告退之后,立马准备立国的事情。

洪少章隐约觉得,师父就是在等这个时候。

在等仙人亲自来瞧热闹的时候。

洪少章悄声试探道:“先生来瞧个热闹?”

白马先生讶然一笑,缓缓道:“董丁没告诉你?”

洪少章道:“师父和先生一样喜欢清静,小子不敢打扰。”

白马先生着意瞧了瞧对面头戴幂篱的沐姑娘,笑道:“很喜欢?”

洪少章点点头,神色认真。

白马先生又笑道:“不怕伤心?”

洪少章摇摇头,眼神坚定。不怕。

白马先生不再言语,明明知道是自家师父安排的眼线,这位小公爷痴心不改啊。

洪少章知道白马先生是不肯透露这个“热闹”了。

应该是一个大热闹,属于仙人的热闹,是师父和白马先生关心的热闹。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热闹”?

沉默许久。

白马先生撇了眼身侧长凳上的小公爷,嗤笑道:“还不走?怎么着,我还得送送你?”

洪少章神游物外,猛然回神,起身告罪。

笑容和煦,神色自若,心境安详。

白马先生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那位小公爷,气质雍容。

第十七章 爵公洗天下

小桃树和滚滚,洒洒在山头上待了好久,都没有说话,就那么托着下巴,肩并肩坐着。

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久之后。

滚滚忽然想起小桃树说过的那只秃尾巴的灰狼来,问小桃树有没有追上。

小桃树说,那只灰狼成妖了,跑得更快了。

滚滚很惊讶,洒洒问那只灰狼是不是吃了什么宝贝,不然的话,怎么突然就成妖了。

小桃树说,没有,就是突然成妖了。二爷说,山上成妖的兽,忽然多了。

滚滚和洒洒异口同声,问为什么。

小桃树说不知道,天也长个,地也长个,古古怪怪的事情挺多的。

滚滚又问那只灰狼怎么样了。

小桃树告诉滚滚,张骑虎喂了一粒丹,那只灰狼的尾巴长出来了,很精神。

小桃树还说,师兄福童烤了两只狼腿,很香,他和张骑虎,一人一只。

滚滚埋怨小桃树不够义气,那么好吃的东西,竟然忘了他。

洒洒问小桃树还跑不跑山,反正已经吃上狼腿了。

小桃树回答说,跑。

师兄发现了一只花豹,承诺小桃树,等小桃树抓到那只花豹,师兄就给小桃树烤两条豹子腿。

所以,小桃树要比以前还要努力,不然追不上那只花豹,更捉不住。

小桃树安慰滚滚说,要请滚滚和洒洒大吃一顿,有鱼汤,锅锅饼,还有师兄亲自炒的菜,滴上磨盘山的香油,很香很香,而且,很好吃。

滚滚很高兴。

滚滚说要和小桃树比一比脚力,看看小桃树跑的有多快。

洒洒说,滚滚的主意不错,说着坐在云彩上飘下山顶,说在山脚等。

于是,小桃树和滚滚麻利起身,奔下山顶。

滚滚问桃树,要往哪个方向跑。

小桃树想了想,说去找左左和右右。

洒洒指了指,说左左右右就在前边的林子里。

等滚滚和小桃树跑到林子的时候,左左右右正在追赶一只野猪。

滚滚要快些,领先小桃树一个身子的距离。

左左咬开了野猪的喉咙,右右撇下野猪,扑在小桃树的身上。

滚滚抱住左左,要左左住嘴,说要烤猪肉吃。

不过,这件事情,得要小桃树去说。

因为,福童最听小桃树的话。

小桃树看着那头身形粗壮的成年野猪,说要不要请藤先生和檀娘子也来吃饭。

檀娘子和藤先生都是洞天中的精怪,不同的是,藤先生本体是一株灵藤,檀娘子的本体是一株灵檀。

洒洒说,很应该,而且自告奋勇,说她去请。

洒洒说的快,去的也快。

洒洒去后,左左右右围绕小桃树跑圈,时不时咬咬小桃树的袍角。

滚滚扛着那头被撕开喉咙的野猪。

一行去往福童茅屋所在的那座小山头。

茅屋前,福童正在炒菜,那口大锅旁,有条长桌。

小桃树在前,滚滚扛着野猪在后,左左右右中途离开,去请请山娘娘了。

福童边炒菜,边笑道:“小师弟,怎么只有滚滚,没看见洒洒啊?”

滚滚猛然放下野猪,生气道:“阿福,我说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滚滚,我叫石敢滚,你可以叫我敢滚,最好叫我石敢滚。”

福童轻笑道:“咱小师弟咋可以叫你滚滚啊?”

滚滚理直气壮,“桃树是我最好的朋友,阿福,你没得比唉!”

福童嗯了声,“你说的有道理,咱可比不上小师弟。”

小桃树站在大锅旁,一边看师兄炒菜,一边说话。

关于洒洒去请藤先生和檀娘子,左左右右去请虎娘娘了,还有那只野猪,师兄,你能不能烤了。

福童点着头,没问题。

在福童忙着烤野猪的时候,小桃树和滚滚已经摆好碗筷,洒洒也回来了,身后跟着藤先生和檀娘子。

藤先生和檀娘子刚刚坐下,虎娘娘和左左右右就到了。

于是,都起身,迎接请山娘娘。

小桃树没有想到的是,请山娘娘竟然带来一坛好酒。

长桌之上摆得满满当当,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酒碗,就连左左右右也有。

虎娘娘坐在上首,左左右右在一边,另一边坐着小桃树,然后是滚滚,洒洒还有福童。

对面相邻右右是藤先生,藤先生身边是檀娘子。

那只已经炙烤金黄的野猪,挨着桌尾。

桌尾附近那口大锅正炖着鱼汤。

藤先生是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颌下留有胡须,檀娘子一身青色衣裙,发髻挽起,作妇人打扮。

虎娘娘首先开口,说难得吃上一回福童亲手炒的小菜,应该喝点酒。

藤先生附和说,福童的厨艺没得说,更妙的是,居然还有磨盘山的香油。

檀娘子说,如果不是小桃树想着她,这口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尝呢?

福童笑着说,发了一笔小财,没想到那只青鱼妖怪是个有钱的主,不说抱尖,银抱,就是金抱都有两枚。

而且还有两件法器,一件应该是那只青鱼大妖自身的鱼椎骨,另一件,福童没好意思说。

只是,以心声告诉了藤先生,是一件肚兜,红色的。

福童问藤先生,那只青鱼妖,是不是进城找姘头?

藤先生憋着笑,说不知道,很可能那条自命“清平侯”的水蛇和青鱼妖有一腿。

福童想了想,那只青鱼妖确实很俊俏,手里一把扇子,好一位翩翩公子。

再说,那条水蛇又是个母的,藤先生的话,很有可能。

对于福童和藤先生的心声交谈,请山娘娘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笑容古怪,神神秘秘。

请山娘娘询问福童为什么突然下山了。

福童说想带小桃树去散散心,想不到的是,居然见到了白马先生。

藤先生问,是不是那位“雄辩无双,白马非马”的名家大先生。

福童得意洋洋,说,一点不假,那匹马真白,白马先生还请了他和小师弟吃饭。

檀娘子和洒洒,听着小桃树和滚滚,说着担担郎的事情。

虎娘娘问福童,白马先生怎么忽然来了。

福童说不知道,没问,人家一位仙人,咱哪里有资格问这问那。

滚滚问小桃树,怎么没看见“闹心”那个馋嘴货。

小桃树说,“闹心”昨夜里鱼汤吃的太多,撑住了。

左左和右右,眼珠子瞄着烤猪,哈喇子眼看要留下来了。

福童询问请山娘娘,要不要开吃。

请山娘娘笑着说,当然。而且让福童撕下四条猪腿,小桃树,滚滚,左左,右右各一条。

洒洒没有,因为洒洒不爱吃肉。

请山娘娘以心声询问福童,和藤先生神神秘秘说了什么。

福童同样以心声回答,说少儿不宜,把那件肚兜的事情说了。

请山娘娘忍俊不禁,浅浅喝了一口酒。

藤先生,檀娘子,福童,随之喝酒。

那几个小家伙,都在大口吃肉,只有洒洒抿了口酒。

洒洒问藤先生说,天地都在长个,是怎么回事。

藤先生很是惊讶,讶异道,又到长个的时候了?

洒洒点点头,说桃树告诉她的,错不了。

这时,福童开口说,真真的,又到时候了。

请山娘娘,藤先生,檀娘子开始神色严肃,关于天高地厚的事情,多多少少,她们都是知道些的。

每逢天愈高,地愈厚的时候,都是爵公爷坐位的时候。

福童也知道,爵公爷登位的时候,会有白龙出世,山海捧爵。

这应该算是天地间最大的一件事情吧。

爵公爷,这位管天管地,管神管仙,而且还有爵公爷前,圣人避世,天子为臣的说法。

虽然,圣人已经是个传说。

传闻,以前的爵公爷,有宰了圣人者。

神神仙仙,兢兢战战。

爵公洗天下,哪一次都有被剐的神仙。

第十八章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又到大年头了。

藤先生告诉洒洒,到了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所以天高地厚,好给这些个英雄们腾出个大大的舞台,尽情折腾。

洒洒撇着嘴,说藤先生唬弄人,听不懂。

檀娘子笑着说洒洒,当然听不懂,小屁孩家家懂那么多做什么,吃喝玩乐,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说着,把那盘白玉锦珍放在洒洒跟前。

檀娘子问福童是不是知道洒洒最爱吃这道白玉锦珍,特意做的。

福童说白玉锦珍是给洒洒的,清零石菇是给滚滚的,都是她俩喜欢的小菜。

长桌之上,菜肴很多,请山娘娘,藤先生,檀娘子爱吃的菜品都有。

对于请山娘娘,藤先生,檀娘子的味口,福童很清楚。

福童,那年被春秋道人背上山的时候,还是胖乎乎的小童的时候,就住在洞天之中了。

那时候,那个胖乎乎的小童子,最喜欢烤肉。

请山娘娘,藤先生和檀娘子没少吃。

后来,胖乎乎的小童子长大了,开始迷上炒菜,不得不说,福童确实有厨子的天赋。

起初,菜的品相的确不怎么样,很难看,但是味道不错。

请山娘娘是第一个吃福童炒菜的,春秋道人是第二个。

都是福童亲自送上门的,都是闭着眼睛吃下的。

后来,请山娘娘或者师父春秋道人就会经常找上福童,要他做几个小炒。

渐渐,藤先生,檀娘子,还有滚滚,洒洒都来蹭。

所以,洞天中每个人的味口,福童就都知道了。

不过,福童下山了,走了好久。

回来之后,就不再怎么喜欢炒菜了。

能吃上一回福童炒的菜,就是稀罕事了。

滚滚啃着猪腿,嚷嚷着,让藤先生讲个故事。

藤先生抿了一口酒,问道,讲个什么故事。

滚滚想了想,说是想要听听三皇五帝的故事。

小桃树嚼着肉,浅浅抿了一口酒,有点辣。

请山娘娘喜欢那道清明笋干,在慢慢品尝。

檀娘子笑容甜蜜,和洒洒一边小口喝酒,一边往嘴巴里夹菜。

福童舔舔嘴唇,今天的烤猪,只是闻闻,就一定很好吃。

可惜师父不让吃肉,福童很遗憾。

左左右右都是两只前爪子,紧紧抱住猪腿,心无旁顾,吃得很香。

藤先生开始讲故事。

三皇五帝,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三皇者,天皇,地皇,泰皇,以泰皇为尊。

三皇在前,五帝在后,皇大而帝小。

三皇五帝的那个时候,最大的事情应该就是“三皇伐仙”了。

说到“三皇伐仙”,之前有“二圣屠神”。

关于二圣的事情,应该是更久之前。

藤先生说,那时候的事情太远太远,只能模模糊糊去想,去猜,去说。

至于真假多少,他也不知道。

二圣的时代,是蛮野而荒芜,混乱而血腥的时代。

那个时代,没有百家的说法,有百族的说法,人只是其中一族。

没有妖魔鬼怪的区别,也没有善恶的说法。

更多的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有神也有仙。

但是,不是如今的神仙,是古神,是古仙。

古神注重体魄锤炼,身体强横,古仙喜欢修行术法,法力高绝。

相对古仙来说,古神要少得多,所以有“以古论之,百仙一神”的说法。

所谓“百仙一神”,说的不仅仅是数目,同时,也是古仙与古神的战力差距。

古仙对于古神来说,无论是术法神通还是体魄锤炼,都要差的多,甚至不值一提。

古神大多天赋异禀,神通广大,甚至生而成圣。

古仙则多是后天修炼,日积月累,勤勉有成。

不过,古仙之中,也不乏天赋异禀,神通广大之辈。

关于古神,古仙的修炼方式,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一般来说,古神是一个“吃”字,古仙是一个“炼”字。

“摘星为食,吞江为饮”形容古神最为贴切。

古神之辈,基本上都是身形高大,枕山而眠,沐海而浴,皆是平常事。

当然,也有身形微渺者,微如尘埃,渺如芥子,譬如蚊蝇之小,能够寄托百万之身。

说到古神之“吃”,有嚼山者,有吞海者,有煮火而啖者,有舔食太阳者,有掘地脉,吞而化身山川者。

还有独独以洞天福地为食者,洞天福地之中万物生灵俱为血食。

更有古神吸食魂魄,吞噬梦境,种种神通,不可思议。

甚至有捕捉古仙,戏耍玩乐,然后慢慢烹煮,以为美食者。

更甚之古神,以古神为食,一年吃一神。

相对于古神来说,古仙似乎温和许多。

古仙讲究个“炼”字,诸般修炼,形形色色,种种不一。

古仙不止修炼方式,多种多样,古仙本身更是奇奇怪怪,匪夷所思。

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风霜雨雪,木石竹叶,乃至皮毛尘埃,皆有成仙者。

藤先生稍稍停顿,接着说道,就是眼前的这条长桌,都有可能是位仙,在那个时代,脚下的一粒尘埃,或许就是一个偌大的世界。

那个时代,古仙,无疑是最丰富多彩,千姿百态的存在。

古仙之“炼”,大则炼天炼地,小则炼化毫毛。

那个时代,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千万古仙千万炼”。

大概其,每一位古仙都有自己的修炼方式,独门秘法。

有炼化日月的仙,有炼化山川的仙,有炼化皮肉的仙,有炼化筋骨的仙,有炼化毛发的仙,有炼化牙齿的仙,至于,手,脚,指甲,多种多样。

还有炼化自己个的古仙,更有出奇者,炼化古仙的古仙。

自然也有炼化古神的古仙,神通非凡。

再者,有炼化绿意的古仙,有炼化风霜的古仙,有炼化心意的古仙,有炼化魂魄的古仙。

似乎,只有你想不到的“炼”,没有做不到的“炼”。

藤先生说,那个时代,古仙的炼化完全有别于现在的炼化。

古仙的炼化,就是修行,就是步步登高。

更有古仙炼化季节,睁眼为春,闭目为秋。

更为震撼者,有古仙腹中炼化一方天地,呼吸之间,即是春秋。

在那个时代,不是没有炼气,只是炼气是最为落后的方法。

最为古仙嗤之以鼻,而且,还没有灵气的概念。

灵气,是二圣开创的说法。

那个时代,神仙打架,实在是家常便饭。

人类,那个时代,最为渺小的存在,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神仙打架,最为悲惨的不是神,也不是仙,是人,既是无妄之灾,也是弥天大祸。

山崩地裂,江河泛滥,古神大大的巴掌以及古仙绵绵的神通。

只要轻轻一触,便是死伤无数。

或者,炼化日月的神仙,贪睡不醒,对于人类来说,就是漫长的黑暗。

那个时代的人类,不知道神仙有别,古神也好,古仙也罢,都是神仙。

那个时代,没有祭祀,更没有香火。

人类孜孜以求的是,生和活。

第二,就是什么时候,有人做神仙。

在那个暴躁的时代,人类还没有一个自己的神仙。

藤先生说,那个时代,说是百族,远远不止,有些生灵,一灵即一族,而且不在少数。

或者,准确说,应该足有万族。

那个时代,叫做一万。

后来人,称作“神纪”时代。

第十九章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中)

关于神纪时代,叫做“一万”,便是万族林立,正好一万族的缘故。

还有一种说法,好像是因为神纪时代,古神恰恰一万。

藤先生说的很含糊,万神,或许多,或许少。

但是,根据史宫流传下来的古籍,万神就是万神,不多也不少。

藤先生补充道,史宫的史料,应该不会错。

只是,万神,究竟谁能说得准。

或许,只有二圣,才有这个资格。

小桃树,滚滚,洒洒早早已经住嘴,聚精会神,盯着藤先生,听故事。

请山娘娘始终笑容和煦,檀娘子和福童也开始认真听讲。

只有那两只小老虎,犹豫不决,抱着猪腿,时不时低头啃上两口,然后,抬起头来,学着众人,瞪着眼睛,听故事。

不过,左左右右幼稚的虎脸,一脸迷茫,更加憨态可掬。

虎头虎脑的左左右右,实在不明白听故事哪里比得上吃肉。

藤先生继续讲述那个遥远的时代,神纪时代。

那个时候,在古神古仙的眼里,人是最低等的血食,同时也是最美味的血食。

吃人,实在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生存和迁徙,对于人类来说,是每一刻都在思考的事情。

今晚睡在山谷,明天露宿河边,或者爬上大树,或者藏进草原,总之,人类在不停寻找一块安身之地。

有人攀援大树,到天上去了。

那个时候,天和地是相通的,有一株古老的神木,叫做建木,连接天地。

据说,第一位攀着建木,爬到天上去的人,是位樵夫。

那位樵夫,再没有下来。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迁徙,从地到天,天上的人就开始多了。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了天上人和天下人的说法。

传闻,二圣是天下人里走出来的神仙。

那个时代,还没有“圣”的说法,“圣”是后来人追称的。

准确来说,二圣是那个时代,人族的神仙,体魄强横,术法高深,既是古神又是古仙。

同时,又不在神仙之属,二圣自称“窥窥”。

藤先生顿了顿,说道,窥者十五,就是二圣开创的体系。

那个时候,窥一就是窥一,没有纳履的名称,窥二就是窥二,没有宝宫的名称······正如窥十一就是窥十一,没有槛仙的冠名。

窥一直到窥十五,就像一步到十五步,一二三四五······没有名称,也没有解释,很简单。

传说,二圣是十五之外的存在,窥到了十六。

这也是二圣能够屠戮古神的底气,按照二圣的划分,古神大概都在窥窥十四与十五,也就是后来人所谓的“圣”。

至于古仙,十之八九在十四之下,大约在窥窥十二,十三之间,也就是后来人所谓的“仙”。

藤先生满饮杯中酒,豪气顿生,接着讲道。

那一年,二圣走出十六步,诛杀的第一位古神,是一位叫做“嗜”的古神,最喜欢拔城而起,合城百姓尽为口中血食。

第二位是一位叫做“龄”的古神,最喜欢吸食人类寿数,舌长一千八百丈,瞬息之间,合城老幼,尽为枯骨。

然后,第三位,第四位······

二圣屠神,屠戮的并不仅仅是古神,遇古仙处杀古仙。

只是,古神也好,古仙也罢,二圣屠戮只有一条标准,善恶。

善恶,就是二圣第一次提出,而后传扬天上天下。

什么是善恶,二圣说,苍生喜则善,苍生恶则恶。

换句话说,益苍生者,善;损苍生者,恶。

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民生。

民生,就是神纪时代,最重要最关切的两个字。

民生的说法,就来自那个遥远的时代。

最后的结果,似乎二圣屠神,并没有屠个干净。

除却一些“善之古神”,如今叫做“祖神”,二圣没有诛杀,还有一些古神,藏了起来。

据说,有藏在海底者,有藏在地心者,有藏在天上者······

古仙,同样如此,都藏了起来,开始苟且偷生。

人道,在神纪末年,刚刚开始。

至此,窥窥这两个字,才算是真真正正立起来了。

那个时候,窥窥修行,只是炼化天地灵气,没有天气,地气,人气的讲究。

二圣传道,神仙开始走向人类。

似乎,抛开二圣外,第一位窥窥是位拐莫家,一位小偷。

听说,后来,那位小偷,去了天上,至今天上还有他的后人。

二圣传道,来的天上人很多。

这就是第一次天人大回返,很多年轻人完完全全已经是天上生,天生长,也就是天生天长,彻头彻尾的天上人了。

相对来说,天上人要比天下人空灵聪慧的多,而且资质上乘,根骨清灵,妥妥的窥窥坯子。

应该说,一夕之间,天下的窥窥就多了起来。

天上的窥窥相较天下来说,要少得多,但是,天上的窥窥要优秀得多,厉害得多,一步步要比天下人快得多。

更何况,天上本就灵气充沛,远不是天下能够相提并论。

天上人与天下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分道扬镳,天上人开始瞧不起天下人了。

天上之外,若说灵气充沛的话,自然就是洞天福地,名山大川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窥窥开始寻觅洞天福地,占据名山大川,后来人称之为“窥窥上山”。

与此同时,有了山上人和山下人的区别。

随着窥窥修行,步步登高,开始有了第一批窥十一,窥十二,窥十三,也就是后来所谓的仙人。

那个时候的仙人不是现在的称呼,而是叫做人仙,地仙,天仙。

天仙尊,人仙卑。

至于,究竟何人提出的“三仙之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人多以为是一位天上人,显而易见,天仙为尊嘛。

当然,也有窥十四,窥十五,只是很少。

这时,终结神纪时代的二圣似乎不在了。

有人说,这个时候,圣人的规矩,已经流传。

天地间,还有古神,还有古仙,更多的是仙人。

开始有古神为祸,古仙作乱,仙人横死。

这又是一个新的时代了,这个时代叫做“十三”。

藤先生解释说,因为这个时代,苍生中走出来十三位圣人。

“十三时代”最为著名的事情就是,“十三诛古”。

“古”,明明白白,古神和古仙。

传说,十三位圣人都是窥十五,但是,都迈出了半步,在窥十五与窥十六之间。

作古者,死!

就是“十三”时代,最明确的写照。

请古神古仙赴死,古往而今来,那是人的时代。

二圣首说民生,十三位圣人再说民生,首说民安。

十三位圣人所谓的“民安”,是苍生,是生而活,活而安。

苍生安不安?

说到苍生安不安,后来圣人说,圣人的规矩,意图昭然,就是为了苍生的生而活,活而安。

然而,二圣只说民生,未说民安。

所以圣人的规矩,很有可能不是二圣的规矩,而是十三圣的规矩。

具体是前是后,谁也说不准,但是,都是为了苍生活而安。

所以,后来人只说是“二十三圣”的规矩。

“二十三圣”又被称作“同天圣人”,“先圣人”。

“十三时代”的结果,一个字,安!

古神古仙在“十三时代”就绝了,那以后再没有古神,古仙的说法。

后来,只有神和仙的说法。

第二十章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下)

十三圣也走了,据说,十三圣是去追剿逃窜的古神和古仙。

还有一种说法,十三圣是去追寻二圣了。

具体如何,不知道,都只有猜测。

古神有善良的古神,同样的道理,古仙也有善良的古仙。

善良的古神,按照现在的说法,叫做祖神,善良的古仙叫做祖仙。

十三圣人的离去,标志着十三时代的结束。

那个时候,有祖神,祖仙,还有仙人。

除此之外,有了爵公爷的说法。

爵公洗天下。

而且,那个时候,爵公爷的信物只有一件白袍,叫做“白龙袍”。

还没有爵公大宝,那方子爵公爷的印信,“稷山玺”。

“十三”时代之后,就是“牧纪”了。

“天下如牧场,仙人牧苍生”的时代。

藤先生解释说,那个时代,同样没有圣人的说法。

不论二圣还是十三圣,那个时代,都尊称为“窥祖”。

牧纪时代,除了天仙,地仙,人仙之外,在三仙之上,还有一种仙,叫做襄仙。

襄仙其实就是窥十四,也就是现在的襄圣。

至于窥十五,几乎不可见,那个时代基本上便是襄仙为尊的时代。

而且,襄仙很少,天上天下都没有几位。

主要还是天仙,地仙,人仙。

仙人众多,用个不好听的词语,叫做“泛滥”。

藤先生想了想,说那时候的仙人好比后来的诸侯,划地为疆,圈民为牧,也是一块块的地盘。

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国”的说法,仙国林立。

攻伐厮杀,混战不休。

这应该是人族的第一个乱世,仙人当国。

除却“仙人当国”,牧纪时代,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仙人不受窥”。

“仙人不受窥”,顾名思义,仙人不接受窥窥的说法。

认为,窥窥只是窥十以及窥十之下,没有窥十一及其之上,仙人不窥。

仙人就是仙人,修长生,问大道,何窥之有?

关于“去窥”这件事情,不是没有反对的仙人,窥祖在上,谁也没有资格瞧不起窥窥。

只是,反对的仙人很少。

藤先生神色庄严,语气恭敬,沉声说道,窥窥这两个字,关系重大。

并不仅仅是窥线,窥缕,窥一个灵气如线,大道如缕,纤毫在前。

更关键的是窥天地,窥苍生,窥自己。

窥的是人道。

仙人“去窥”,归根结底,是想摆脱人道,走出一条仙道来。

譬如说人道如一条滚滚江河,那么仙道就是滚滚江河中的一条支流,即便这条支流如何汹涌澎湃,气势恢宏,他都是支流。

人道这条滚滚江河,是可以断绝仙道这条支流的,当苍生厌恶神仙的时候,当苍生唾骂神仙的时候,仙道就会干枯,衰竭。

二圣的“窥窥”两个字,其实就是最大的人道,是神纪那个血腥而蛮野的时代人类最真实的写照,窥,窥的是一线生机,生生不息。

根底就是人,是苍生。

至于仙道,就是苍生之上了。

牧纪时代,仙人图谋的就是把仙道这条支流,从人道江河中,割出来。

自成源流,摆脱苍生束缚,源远流长。

藤先生的话,很深奥,小桃树觉得,滚滚和洒洒都是迷茫的很。

听不懂,人道,仙道的,还有苍生。

藤先生笑了笑,说听不懂没关系,他们还小。

藤先生接着讲道,牧纪时代之所以襄仙很少,也就是窥十四这一步,能够迈过去的仙人屈指可数,更不用说窥十五了。

仙人推演,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苍生的缘故。

苍生对于他们眼中的神仙,没有了敬爱,只有畏惧。

也就是说,窥窥这条人道大主流,对仙道支流掐流了,后力不济。

所以,以致于仙人登高,只能在窥十三徘徊,窥十四可望不可及,窥十五根本就是奢望。

所以,仙人要“去窥”,去掉窥窥的名号,自成仙道江河,斩断人道枷锁,期盼步步登高,更上一层楼。

尤其是天上仙人,窥十之前平步青云,进境迅猛,然而一入仙人,窥十一,窥十二,窥十三,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

不过,后来,有仙人发现其中奥妙,越是接近苍生,仙人越是容易步步登高。

故而,牧纪时代,是第二次“天人大回返”,尤其是仙人,多如牛毛。

牧纪时代,应该说是一个没有圣人的时代,一个不值得苍生怀念的时代。

牧纪时代似乎并不是很长久。

而且,传闻,仙人“去窥”,果然去了,再没有仙人叫做“窥窥”。

紧接着就是“皇纪”。

这个时候,才是“三皇”和“五帝”。

这个时候,三皇开始捡起圣人的规矩,也是这个时候,有了圣人的说法。

二圣和十三圣,就是这个时候,被追尊为圣。

圣人的规矩有三句话,称之为“三言”。

一,圣不可苟,帝不可窥。

二,仙不可扶,神不可倾,升不可返。

三,杀人者死,违令者诛。

“皇纪”发生的事情很多,最为后人铭记的就是“三皇伐仙”。

按照圣人的规矩,圣人不苟活,君王不入窥。

仙也好,神也罢,都要安安静静的做个神仙,不要染指苍生。

天上人就是天上人,不能重返天下。

神仙不杀人,杀人偿命。

藤先生心神往之,悠悠道来。

那个时候,应该说是“仙人皆违圣令”。

诸仙皆该一死。

“三皇伐仙”大致分为两战,“地战”和“天战”。

历时漫长,惨烈而悲壮。

那时候,还没有十洲七海的说法,只有九洲。

瓶洲是被那座天底下最高的大山,大甲首山,砸出来的。

那个时候,有了“人间”的说法,三皇就是人间的皇。

凡夫俗子,亿万苍生的皇。

三皇之下,也有仙,称为“人间仙”,都是没有“去窥”的仙人,都是汲取“三气”的仙人。

“三气”便是三皇开创的说法,这个时候,有很多说法。

有了“王朝”的说法,有了“子民”的说法。

有了“人气”的说法,然后有“地气”的说法,“天气”的说法。

这个时候,窥窥开始出现分歧,一种是汲取三气的窥窥,一种是炼化灵气的窥窥。

基本上,汲取三气的窥窥皆在人间,炼化灵气的窥窥都在山上。

当然,还有天上,天上的窥窥都是炼化灵气的窥窥,对于三气,嗤之以鼻。

“三皇伐仙”,起初是人间与山上的战争,后来是人间与天上的战争。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心海”的说法。

“心海”是三皇第一次提出来的,汲取三气的窥窥,登仙之后,有个说法,叫做“三气入海”。

也就是说,窥十之后,不再是单单着重汲取天地人某一之气,而是同时汲取三气,进入心海。

这也是“人间仙”和“去窥”仙人的区别。

“三皇伐仙”,开始还算温和,最多不过是百仙之战。

后来,有十万仙人共一战,天幕碎裂,如琉璃迸溅。

山川倾覆,大海干涸,不可胜数。

最后的结果,就是天上天下,仙人为之一空。

天上人尽数回天,没有胆敢逗留者。

也是在这个时候,三皇绝天地通,建木不存。

藤先生轻声说道,现在的天上人,如果“不窥不登”,还有“虽违不杀”的说法。

“皇纪”时代,并不是如此,对于天上人要严苛的多,杀气很重。

那个时候,天上人胆敢下界者,无论老幼男女,杀无赦。

那个时候,有句话,叫做“违者即杀”。

天上人“违命侯”的说法,就是那个时候,传下来的。

第二十一章 以人为本

滚滚不明白什么叫做“仙人为之一空”,是不是说仙人都没了?

藤先生笑着解释说,没错,皇纪时代的确有一段时间,仙人绝了,都战死了。

那段时间,就是窥九窥十的都很少,窥窥十五好像被折断了,只有下边的,没有上边的,那段时期,也叫做“窥窥折顶”。

“窥窥折顶”之后,就是“仙人求窥”。

“仙人求窥”,意思很明显,就是仙人求个窥窥的名号。

把仙人“去窥”,去掉的窥窥名号,主动求回来,加在自己的身上,窥窥加身。

这是三皇的意思,三皇有令,胆敢无窥之仙人,格杀勿论。

而且,仙人要乖乖去求这个“窥窥”的名号,窥窥大,仙人小。

那以后,再没有无窥的仙人。

窥窥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二三四五,而是有了名称。

三皇加名。

窥一纳履,窥二宝宫,窥三金壤。

窥四镜楼,窥五道花,窥六金丹。

窥七元婴,窥八黄童,窥九白指。

三步一炼,炼精,炼气,炼神。

窥十青簪。

十一登仙,十四入圣。

诸般讲究,都是三皇那时候,为窥窥正,而后传后世。

没有了天仙,地仙,人仙的说法。

而是天仙坐槛,地仙乘辇,人仙得柬。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窥十一槛仙,窥十二辇仙,窥十三柬仙。

那是一个日新月异,异彩纷呈的时代,也是一个皇命唯上,杀气腾腾的时代。

滚滚歪着脑袋,咬着手指,闷声闷气,问藤先生,爵公爷去哪了?

藤先生笑着说,爵公爷,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谁。

不过,有白龙挂天。

白龙就是那件属于爵公爷的袍子,白龙袍,本体就是一条白龙。

在三皇伐仙的时候,就挂在天穹之上,时不时张开嘴,吞食仙人。

传闻,三皇其实就是最初的爵公爷。

但是,三皇都没有白龙加身,那件白龙袍很可能就是三皇挂上去的。

因为三皇没有白龙加身的缘故,所以三皇算不上爵公爷。

白龙挂天,不单单出现在“皇纪”。

“帝纪”的时候,也出现过。

“帝纪”就是五帝在位的时候,那时候最著名的事情应该是“五帝剥圣”。

那条爵公爷的白龙,那时候还吃过圣人,厉害的不得了。

滚滚目瞪口呆,那条白龙那么厉害,爵公爷岂不是更了不得。

小桃树同样瞪着眼睛,震惊得很。

藤先生接着说,三皇伐仙的时候,还有一件大事。

“斩百仙,铸高台”。

高台,后来人叫做“斩仙台”。

皇纪时代,三皇铸台,铸了整整一百台。

每一台都是一百位仙人骨血铸就,万仙铸百台。

“斩仙台”,顾名思义,就是宰仙人的,但凡有违圣人规矩,那么仙人请上台。

所以,那时候的仙人活得很规矩。

唯恐一个不小心,请仙上台。

皇纪时代,标志着人,人族真真正正起来了,有规有矩,有秩有序。

由乱入治。一个煌煌的大治世。

皇皇在上,苍生安居。

三皇伐仙之后,乱糟糟的天下,忽然一下子就安静了。

“万灵来朝,天下共主”。

这个时候,开始有妖魔鬼怪的说法。

那时候的妖魔鬼怪,只是万灵之一,共尊三皇。

而且,那时候的妖魔鬼怪,很多都成了神灵。

所谓的神灵自然不是二圣之时的古神,而是位业之神。

“众神争位”就是在这个时候,位业的说法,也是从这个时候出现。

位业自三皇出,神灵自位业出。

或者说,三皇开辟神道。

神道在窥窥中,和诸仙同窥。

也就是说,三皇把神道和仙道,都绑在了窥窥上,绑在了人道之中。

神仙皆窥,窥窥在人。

藤先生忽然停下,呷了口酒,继续讲道。

关于三皇的朝,庞大而复杂,但是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官”这个时候诞生。

三皇的朝,有神官,有仙官,有窥子官,有人官。

神官,仙官极少,一般都在六宫之中。

六宫就是现在的六宫,诗宫、书宫、礼宫、乐宫,易宫,史宫。

窥子官是指窥十以及窥十之下的窥窥,在朝为官。

窥子做官,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人官,很显然,就是普通人,所谓的凡夫俗子。

神官,仙官其实也不算官,虽然在王朝之中,但是不在人间,在山上。

只是仅仅督查神灵,巡守山海,管山上事,不管人间事。

人官和窥子官,才是真正的官,是人间的官,是苍生的官。

山上是山上,人间是人间。

这条金律,就是皇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那时候的官,关心三件事,淳朴的很,没有什么架子,面子的说法。

民生,民安,还有民善。

“民善”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次提出。

三皇治民在乎教,教民以善。

正是皇纪时代,开启了“苍生重,窥窥小”的序幕。

神纪时代的神仙,高高在上。

“二圣屠神”,使神仙走向人。

然后,有“十三诛古”,神仙走向的只是山上人。

然后,有“三皇伐仙”,神仙开始走向苍生。

开始“神仙小,苍生大”。

三皇做的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祭祀”。

“祭祀”是三皇的说法,追远和感恩。

有“同天祭”,也叫“同天二十三”。

还有一种祭祀,叫做“祖祖安”。

是纪念那些善良的古神和古仙,也就是祖神和祖仙。

藤先生神思飘远,慢慢道,三皇之后,便是五帝。

皇纪时代后期,是一个祭祀绵绵,苍生敬畏的时代。

那个时候,有圣人出。

五帝的时候,圣人就不止一位了。

“帝纪”时代,和皇纪时代,似乎并没有多少不同。

最大的区别,应该就是,“五帝剥圣”。

有圣人违背圣人规矩。

只是圣人不相同。

按照后来人的说法,有先圣人,有后圣人。

先圣人,只是二圣以及十三圣,也就是“二十三圣”,除此无他。

后圣人,就是先圣人之后的一切圣人。

后圣人违背了先圣人的规矩,于是,五帝剥圣。

至于具体原因,藤先生摇摇头,不清楚。

只知道,五帝剥圣之后,便有了剐神台。

剐神台有五座,都在虚空之中。

好像每一座剐神台,都是圣人血肉锤炼,有三皇大印宝箓。

说到每一位圣人的死因,似乎都是干涉人间。

最为可叹的,好像是一位刚刚入圣的圣人,一指点死一位恶贯满盈的公爷,因此坏了规矩。

人间是人间,山上是山上。

五帝剥圣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即便斩杀那位最为可叹的圣人。

用五帝的话说,苍生最高,人间最重。

苍生大,窥窥小。

藤先生说,正是帝纪之后,才有了苍生大,窥窥小,神仙轻的说法。

神仙不杀人,就是那时候流传下来的口头语。

滚滚摇着脑袋,说为什么叫做五帝剥圣,不叫杀,不叫诛,不叫宰。

藤先生说,五帝剥圣,很可能是剥离圣道,不止斩杀圣人那么简单。

所以,现在才有了圣道绝,圣人成为传说的状况。

小桃树不明白,一个“剥”字,怎么那么厉害。

藤先生说,这叫言出即法。

三皇五帝,都是天下共主,苍生归心,天地如附,所以,才能够有“言出即法”的煌煌威德。

不止三皇五帝,还有十三圣,还有二圣,都是言出即法。

都是以人为本。

第二十二章 火燎火燎的感觉

藤先生说五帝之后,就是诸王纪元,也是由治入乱的开始。

“帝纪终,王纪始,诸侯争雄”。

诸子百家就是这个时候,走出来的。

滚滚皱着小脸,说怎么没有爵公爷的事情。

藤先生说,五帝也算不上爵公爷,但是,爵公爷的信物,这个时候不再是单单一件白龙袍了。

还有稷山玺,还有万旒冠。

传闻,稷山玺是三皇馈赠。

因为,众神争位初定,三皇赐予位业之力的第一位神灵,就是稷山山神。

也就是如今的五嶽之首,懿洲的中嶽稷山。

皇纪之时,并没有五嶽的说法,只有中嶽和东嶽。

至于万旒冠,则是五帝加赠。

因为五帝之时,才有万流归海的说法。

传说,帝纪时代,天地之上有天地。

而且,帝纪之末,有圣人大战,就是在那块天地之上的天地。

那块天地之上的天地,好像有万灵栖息,妖怪极多。

“万旒”的意义,好像就是“万灵来朝,天下共主”。

只是,万灵只存在皇纪时代,帝纪时代几不可见。

藤先生笑着问滚滚,为什么那么想听爵公爷的事情。

滚滚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说爵公爷最威风啊!

既管得着山上的神仙,又管得着人间的君王,天上天下我最大嘛。

藤先生微微一笑,说道,应该是在帝纪之末,王纪之初,第一位爵公爷白龙加身。

真真正正的爵公爷。

第一位爵公爷好像叫“三”。

说到爵公爷,就不得不说六宫。

传闻,第一位爵公爷与六宫瓜葛极深。

尤其是礼乐二宫。

天下神灵千千万,作为督察神灵,规范位业的礼乐二宫,自然地位尊崇,位高权重。

只是,三皇五帝之后,天下无主,诸侯纷争,六宫地位随之一落千丈。

这个时候,也就是帝纪之末,王纪之初,六宫开始染指人间。

希冀能够再塑“天下共主,六宫辅弼”的格局。

就像三皇五帝在位,六宫统辖天下神灵,山上山下共尊。

藤先生说那时候的事,他也说不真切。

只是隐约听说,那位第一任爵公爷,认定六宫坏了规矩,所以要废除六宫。

而且,六宫宫主都要自裁,以谢天下。

后来,那位爵公爷,也就是“三”,打烂了六宫山,诛杀五宫宫主,逃了一位。

再后来,就是六宫联手。

那以后,就再没有“三”的消息了。

六宫还是六宫,和爵公爷的仇怨,似乎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每一位爵公爷,六宫都不待见。

照理说,爵公爷是可以掌管六宫,这是三皇五帝定下的规矩。

只是,历代爵公爷,从来没有接掌六宫的,相反,常常有爵公爷宰杀六宫的宫主。

据说,爵公爷也有被六宫暗杀的。

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

藤先生说,其中涉及到六宫秘辛,好像有爵公爷废宫的说法。

藤先生讲的太多,小桃树,滚滚和洒洒都有些头昏脑胀。

左左和右右早早已经啃完猪腿,对于藤先生的故事恍若未闻,正在啃食肋条。

请山娘娘开始慢慢品菜,檀娘子和福童开始切割野猪,分盘排放。

小桃树认真回忆,数了数,有神纪时代,十三时代,牧纪时代,皇纪时代,帝纪时代,还有王纪时代。

藤先生说,现在应该还是王纪时代。

等到小桃树吃饱喝足,和福童离开洞天的时候,已经天黑。

小桃树回到山顶,开始练拳。

关于练拳,师兄福童告诉小桃树,山上山下都一样。

最重要的就是根基,第一步就是扎马步。

旱扎和水扎。

然后,才是走拳。

说到扎马步这件事,福童其实挺佩服小师弟。

小师弟居然能够在扎马的时候,睡觉,而且,睡得很香。

最让福童啧啧称奇的是,小桃树竟然稳若磐石,自己轻轻一脚,没有踹倒。

今个晚上,福童要教给小桃树“土扎”。

“土扎”是旱扎的一种,也叫“山扎”。

在土里扎,就叫“土扎”,在山上扎,就叫“山扎”。

很简单,使用遁术,钻到地里面或者山里面。

然后,去除遁术,就那么扎在地里或者山里。

福童刚刚讲解完,小桃树就要逃跑。

只是,福童眼疾手快,揪着小桃树的脖领子,笑道:“小师弟,你跑啥,咱也是从土里山里扎过来的,没啥大不了。”

小桃树弱弱道:“师兄,你就不怕我被活活压死在山里面?”

福童慢慢摇头,轻声道:“有咱在,小师弟放心好了。到时候,小师弟,你可得顶住啊!咱一旦去了遁术,那山就会往中间挤。”

福童故作沉思,想了想,说,“咱记得,咱那个时候,硬生生被挤成个竹竿。肚子都快挤没了,那山的力道,大得很!”

小桃树脸色苍白,额头沁出汗珠。

山里面怎么扎马,还不得压成肉饼?

福童轻轻拍拍小桃树的肩膀,笑道:“小师弟,准备好了?”

小桃树苦着小脸,可怜道:“师兄,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被挤成个肉饼?大山动动千万斤唉,我那么点,哪里扛得住吗?”

福童坏笑道:“小师弟,你都学会谦虚了。咱可是知道,小师弟的身子很结实的。”

小桃树眼珠子滴溜转动,片刻开口,似乎找到一个不错的理由,大声道:“我怕黑,很怕很怕,山里面那么黑,我最怕了。”

福童撇嘴一笑,“小师弟,你自己个住在山顶上,都住了三年了,也没听说过你怕黑啊。”

小桃树急忙反驳道:“那可不一样,我有祖祖陪着呢。山里面,黑漆漆,伸手都不到手指头,我当然害怕。”

福童笑嘻嘻,掏出一物,在小桃树眼前晃了晃,笑道:“咋样,小师弟,咱就知道小师弟怕黑,所以啊,咱特意带来颗夜明珠,哈哈,亮吧?”

小桃树撅着嘴,不情不愿,师兄总是有法子。

“师兄,真的要钻到山里面扎马步啊?”

福童挑着眼睛,爱搭不理,故作冷漠,心里面偷乐。

小师弟愁眉苦脸的样子,福童觉得很有意思。

尤其是小师弟骂自己王八蛋的时候。

无论“土扎”还是“山扎”,都是借助外力,激发内力,从而锤炼体魄,淬炼精气。

只是“土扎”或者“山扎”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九叠嶂一叠之前,七八拳的火候。

不然,根本达不到扎马的效果,就像小桃树说的那样,被挤成一块肉饼。

小桃树无精打采,正在调整呼吸,一旦进入山石之中,便不能呼吸,作龟息状,只有内息运转,精气勃发,砥砺体魄。

福童笑容玩味,小师弟这是认命了,随之轻轻一拍小桃树肩头,二人顿时消失不见。

山顶山体之中,一抹光亮,渐渐光明。

福童坐着,小桃树两臂平伸,两腿弯曲,一板一眼,正在扎马。

空间狭小,也就是两个小桃树大小。

上下八方都是岩石,福童已经除去遁术,山石渐渐压迫。

小桃树闭着眼睛,牙关紧闭,身形紧绷,额头开始有汗珠滴落。

那股无形的压迫之力,显而易见,小桃树所穿白袍早早已经贴着肉皮。

福童悠哉悠哉,手中玩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眼神一直盯着小桃树的身架。

扎马步这样的事情,虽然简单,但是很有讲究。

时间不能短也不能长,压力不能小也不能大,要刚刚好。

既能承受得住,又能最大限度得到锻炼。

眼看小桃树双膝骤曲,就要支撑不住,福童一指点出,山石皆止。

这就是小桃树所能承受的最大压力,只是不知道小师弟能够承受多久。

福童缩着身子,下巴几乎贴着脚踝,手里托着夜明珠,神情慵懒,看着小桃树。

慢慢掐算时间,一刻钟,两刻钟······

这是小桃树第一次“山扎”。

小桃树早早已经“水扎”,就在桃花江,水流很浅的浅滩。

逆流而立,扎马向前。

出乎福童意料的是,小桃树足足扎了半个多时辰。

等福童提着小桃树重新出现在山顶,小桃树一屁股坐地,两腿平伸,神色狼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福童不知道的是,随着小桃树呼吸,小桃树体内蓬勃精气,如同繁星,忽生忽灭,忽光忽暗。

然后,只见小桃树猛然起身,跑向茅屋,跳上玉髓大床,随即平躺,四仰八叉。

福童紧随其后,不明所以。

福童站在门口,紧张兮兮,小声问道:“小师弟,咋啦?”

小桃树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兄,我有一种感觉,火燎火燎的感觉,你懂不?”

“懂!”

福童记得很清楚,小师弟当初上山的时候,就是浑身冒火,燎得不得了。

第二十三章 这样啊

福童又问道:“小师弟,你要不要喝点水?”

小桃树嗯了声。

福童立即离开山顶,去小潭打水。

等福童返回,小桃树已经呼呼大睡。

福童没有回去,就在茅屋外守了一夜。

第二天拂晓之前,福童已经煮好一锅粥,香气扑鼻。

起床之后,小桃树一如往常,观想大日出海,然后进入桃祖本体桃树之中,读书写字。

这一次,小桃树没有再偷懒。

之后,福童会和小桃树一块吃饭。

吃饭后,福童会带着小桃树前去江边,练习水扎。

敕令山七山,小敕令,挑霞岭,落鹜峰,祖阁台,流烟峰,青瓶山,挂雷崖,山山有水,水水相汇,汇流成江,就是那一水“桃花江”了。

小桃树“水扎”,一般选择在临近落鹜峰,桃花江水流平缓地段。

只有水流平缓,冲力缓和,小桃树才能扎得住马步。

所谓“浅扎”,一是说“水扎”的由浅入深,二就是说,江流浅显,水势平稳。

但是,“浅扎”并不是浅浅扎在水中,而是水面没顶,整个身子都扎进去。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到达“水扎”地段的时候,朝阳已经老高了。

小桃树闭息之后,跳入江中,稳定身形,然后开始扎马,照师兄福童的说法,每次最少得一个时辰。

这时,师兄福童会躺在岸边的树枝上,眯着眼,或者嘴巴里嚼根草叶,想着事情。

关于师兄福童想些什么,小桃树问过。

福童没说,只是说小桃树还小,哪里懂得大人的事情。

涟漪消失,江水平缓,小桃树已经扎在江中,渐渐看不到身形。

福童斜躺在那颗有根大大枝杈的杨树之上,眯着眼瞧着江面,稍稍挪动一下身子,身后的断刀有些硌得慌。

阳光透过树隙,有点刺眼。

福童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约莫有两刻钟的功夫,福童慢慢睁开眼睛,因为江边有脚步声。

福童伸伸脖子,望了望,远处有个小童,一身黄衣,踢着石子,似乎闷闷不乐。

哪里来的小屁孩,敕令山可没有这个小家伙,这一点福童很确定。

福童又躺回树枝,略略调整身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个小家伙应该是外边来的,来赶“折枝会”。

只是,折枝会还有几日,看那个黄衣小童来的方向,应该是从落鹜峰下来。那么,应该是和冬师伯有关。

福童两手交叠,垫着脑袋,神情惺忪,不再想黄衣小童的事情,缓缓闭眼,眯。

黄衣小童沿着江边,有些生气,不时一脚猛踢,能把地上的石子踢飞好远。

师父还是不准,想写点什么,咋就那么难啊!

黄衣小童抬起头,望向前方,那座高高的山,应该就是小敕令了。

敕令山的规矩真多,黄衣小童心情更不好了,师父说,玩玩可以,但是绝对不能靠近那座小敕令,更不能越过去。

好像是,敕令山的客人,只能在挑霞岭,落鹜峰这两座山头活动。

而且,折枝会也只是限于这两座山头。

亏得师父还说,自己和那掌山道人冬道人是好友,很好很好的朋友,自己想要看看小敕令山顶的那棵大大的桃树,都不行。

人家冬道人还没说啥,师父就给了自己一个板栗,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还骂自己小王八蛋,师父说那是桃祖,态度很谦恭。

还是人家冬道人笑着说,可以看看挑霞,落鹜两座山头山顶的桃树。

黄衣小童晃着脑袋,慢慢前行,敕令山的牛鼻子,还不错嘛。

黄衣小童转过身,看向江面,江面上桃花片片。

这就是桃花江,听说桃花江有种鱼,叫做“肥肚”。

头小尾巴尖,身子很大,很肥,而且肉质鲜美。

黄衣小童想要捉条鱼,煮了,烤了都好。

福童透过眼缝,瞧着那个掖起衣袍,卷上袖子的小家伙,脱掉靴子,慢慢下水。

这个小家伙,想要捉鱼。

嘿嘿,“肥肚”可不是那么好捉的。

那一条条又肥又胖的大鱼,都喜欢藏在江底。

江边,江心的水底下都有,只是,江心的“肥肚”最大最肥,滋味最美。

咱小师弟捉鱼很有一套的,不过,捉的都只是江边浅滩附近的小鱼。

那个黄衣小童挺折腾,还知道薅些水草,打了一道笆,然后赤着脚,慢慢赶水,这叫赶鱼。

看来是个老手,有点意思。

只是,那个黄衣小童不知道的是,“肥肚”不在江边活动,最起码,要在离着江边丈把的江底。

算算时间,应该快有一个时辰,小桃树差不多快要结束“水扎”。

福童斜起身子,等着看那黄衣小童的笑话。

果然,黄衣小童赶鱼五六遭,在水笆一摸,一条鱼儿也没有。

黄衣小童骂骂咧咧,说他奶奶的,鱼儿也欺生。

两条小腿趟的江水,哗啦啦作响。

犹不解气,两只手又在江面胡乱扑腾,水花四溅。

最后,垂头丧气,走回岸上。

一屁股坐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开始捡着小石头,往江里投。

福童皱皱眉头,这个小王八蛋,会不会砸到咱小师弟。

福童正要一掠而下,把这个气鼓鼓的小王八蛋,提溜一边去。

就见江水扑通,一个大大的水花,小桃树冒出了脑袋。

那个手中抓着鹅卵石,正要投江的黄衣小童,目瞪口呆。

奶奶的,怎么还有个小娃娃?

小桃树同样大吃一惊,哪里来的小孩,还以为是师兄闲的无聊,投石子玩呢。

差一点,砸到自己的脑袋。

好像,敕令山没有这个家伙。

小桃树抹了把脸,甩甩江水,慢慢走向岸边。

那个黄衣小童,站起身,仔细打量正在走来的小桃树,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穿着件白袍子,眼神清澈。

身上好像没有火气,应该不是窥窥。

敕令山的桃花江里的小娃娃,什么来路?

黄衣小童拧着眉头,想不明白。

小桃树走上岸,看着眼前的黄衣小童,眉清目秀,个子要比自己高得多,有点瘦,腰间悬着把笔刀,好像是檀木的。

最明显的是,他一身皆黄,明亮的那种黄,就连脚上的皮靴都是黄的。

那个黄衣小童率先开口,“我叫黄衣,你叫什么名字?”

小桃树想了想,说道:“我叫桃树,你是山外边的?”

那个一身皆黄,姓名黄衣的小童,嘴角噙笑,这个小娃娃真逗,还山外边的?有山上和山下,可没有山里和山外的说法。

不就是想说我不是敕令山的嘛。

黄衣笑道:“我不是山外边的,我是,嗯,应该叫外客。也就是敕令山的客人,你是敕令山的?”

黄衣本来想问,小桃树是不是敕令山的道士,但是小桃树既没穿道袍,又很小,更像是张家的人。

听说,那座不远处的山头,后面就是那处张家人的村落。

张道人,历来都是敕令山的掌令一脉。

小桃树点点头,“没错。”

黄衣又问,“张家的人?”

小桃树摇摇头,“不是。”

不是张家的人,还不穿道袍,还是敕令山的,这个小娃娃,谁啊?

黄衣百思不解,干脆不再去想。

小桃树瞧着黄衣这一水的黄,不由问道:“黄衣,你为啥一身黄啊?”

黄衣的回答干脆利落,理所当然,“因为,我叫黄衣啊!”

小桃树哦了声,这样啊!

第二十四章 这事,有点难

黄衣和小桃树不再站着,两人并排坐在岸边。

黄衣问小桃树在水底干什么。

小桃树回答,扎马步。

黄衣有点震惊,扎马步还有在江里扎马步的。

小桃树解释说,这叫“水扎”。他只是“浅扎”,就是这样的浅扎,他扎马步还很费劲呢。

一是水流的冲力,二是江水的浮力。

他得既站得住,又立得稳,脚不离地才行。

黄衣问小桃树,是不是走的独夫路子。

敕令山“好出独夫”,黄衣早早就听师父说过。尤其是敕令山的“九叠嶂”,天下闻名。

小桃树说不知道,师父没说,师兄也没说,只是让自己练拳,扎马,读书,习字,还有挑水,做饭。

黄衣没有再问独夫的事情,说桃花江里有没有一种叫“肥肚”的鱼。

他觉得应该没有,不然,自己好歹也应该抓到一两条,哪怕是鱼苗呢。

可是,他一条都没抓到,那笆里,什么都没有。

以前,他的笆里,百试不爽,就没失手过。

小桃树说有,而且很多。煮鱼汤,很香,烤了吃,很嫩。

黄衣咂巴咂巴嘴,说为什么自己一条都没抓到。

小桃树站起身,瞄了瞄黄衣的笆,笆很齐整,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位置靠岸太近了。

小桃树告诉黄衣,肥肚都是在江底,而且离着岸不近,最少也要一丈远。

黄衣问小桃树能不能捉得到“肥肚”。

小桃树说可以,但是只捉得到小鱼,那江心的大鱼只有师兄捉得到。

黄衣问小桃树,师兄在哪,让他捉几条大鱼尝尝。

小桃树说,应该在附近,每次“水扎”的时候,师兄都是在附近的。

但是,师兄捉鱼要看心情。

小桃树想要吃鱼的时候,一般都是自己动手,师兄往往都是在边上看着,很少动手。

黄衣歪歪脑袋,想了想,问小桃树能不能动手,捉几条“肥肚”,他可以动手烤鱼,大家一块吃。

小桃树思考片刻,点点头,正好,他也有点饿。

于是,小桃树再次下水,潜入江底捉鱼。

黄衣屁颠屁颠,去拾柴了。

福童躺在树上,闭着眼睛,静静听着二人一言一语,翘着脚,神情悠闲。

在小桃树扔上岸第一条“肥肚”鱼的时候,黄衣已经生起火。

“肥肚”真是名不虚传,头小尾巴尖,肚子大大款。

个头还不小,黄衣麻利开膛破肚,以枯枝穿过鱼嘴,慢慢炙烤。

随后,就见一条条“肥肚”,从江水中,破水而出,掉在岸上。

约莫七八条,小桃树就钻出了,站在岸边,抖落江水,说这次运气好,碰到了一小撮。

黄衣喜笑颜开,一边忙着开膛破肚,一边夸奖小桃树厉害。

还说要和小桃树做朋友。

第一条“肥肚”烤好之后,黄衣很爽快,让给了小桃树。

小桃树有点不好意思,黄衣说,桃树出力多,而且桃树年龄小,怎么着都该小桃树先吃。

小桃树轻轻咬了一口,味道还行,但是远远没有师兄的烤鱼好吃。

黄衣开始烤第二条“肥肚”,边烤鱼边问小桃树几岁。

小桃树说三岁,黄衣说他五岁。

黄衣说,以后小桃树就是他的好哥们了。

小桃树没说话,只是慢慢吃鱼。

黄衣问,味道怎么样。

小桃树轻声说,还可以。

黄衣有些不高兴,什么叫还可以,就是不好吃喽。

黄衣对于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一路上,哪一次烤鱼不是自己做的,师父都说,味道不错。

黄衣不悦道:“树,你摸着心窝子,说句良心话,味道怎么样?”

小桃树嚼着鱼肉,慢慢转头,看向黄衣,黄衣很认真。

小桃树仔细嚼了嚼,说道:“还行吧。”

黄衣生气了,还行吧,很勉强的意思喽。

黄衣绷着脸,麻利又串起一条“肥肚”,递给小桃树。

闷声闷气道:“你来,我也尝尝你的手艺。”

小桃树接过手,小声道:“我的手艺和你差不多,但是,我师兄的烤鱼,味道好的不得了。”

黄衣瞪着眼,阴阳怪气,“树,你总说你师兄,你师兄呢?要他来嘛,我也尝尝味道好得不得了的‘肥肚’。”

小桃树咽下最后一点鱼肉,舔舔手指,说道:“师兄这个人,想来的时候就来了,我也不知道师兄去哪了。我‘水扎’的时候,师兄往往都是在附近等我的。”

黄衣淡淡瞥了眼小桃树,神情古怪,骗谁呢。

这时,一个粗旷嗓音,突然响起。

“咋的,你要找咱?”

背刀的福童,低着头,看着黄衣,皮笑肉不笑。

黄衣愣住了。

这个魁梧的汉子,有点黑,很凶的样子,吓死个人。

片刻之后。

黄衣的小脸就笑开了,谄媚道:“师兄!”

福童绷着脸,不屑道:“呸,咱可不是你师兄。”

黄衣解释说,小桃树是他最好的朋友,小桃树的师兄就是他的师兄。

黄衣转向小桃树,轻声笑道:“树,你说是吧?”

小桃树摇摇头,小声道:“咱们不熟。”

只见黄衣的小脸,忽白忽青,既窘迫又尴尬,这叫什么事。

黄衣苦笑道:“树,不带这么玩的,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了,好哥们啊!”

福童就那么垂着身子,笑吟吟看着黄衣,轻声笑道:“小师弟,这个家伙怎么样啊?”

小桃树回答道:“不错。”黄衣笑容满面,赶忙接口道:“就是嘛,不说别的,就是这‘肥肚’,我都是让着树先吃。”

早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福童缓缓起身,这个一身黄衣的小童,应该是那位虞先生的弟子。

那位鼎鼎大名的小说家。

虞先生和冬师伯关系很好,这一点,福童还是知道的。

听说,那位虞先生门下弟子,就是腰间佩书刀的规矩。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是为八雅。

虞先生以为有第九雅,小说。

所以,虞先生一脉,又称作“第九雅”,“九雅”。

福童蹲下身,慢慢串起一条“肥肚”,没有立马炙烤。

小桃树知道,师兄这是看火候呢。

黄衣很自觉,赶紧挪开屁股,把火堆让给福童。

福童先是挑了挑,火焰小了许多,这才开始炙烤。

福童一边添柴,一边说道:“你是虞先生的弟子?”

黄衣点点头,很是惊讶,这个糙汉子怎么知道的。

福童笑道:“咱还知道,你这个佩戴木刀的小屁孩,没有资格下笔写故事,对吧?”

黄衣撅着嘴,这个糙汉子,知道的挺多。不就是“佩金刀,方落毫”嘛,师父他老人家定的规矩。

等他腰间挂着把金属书刀,师父就不会反对他写故事了。

但是,黄衣总想写点什么,随时随地。

譬如,现在,“肥肚”味美,有个叫桃树的家伙,桃树有个师兄,凶巴巴的。

而且,那个魁梧的汉子,看着憨厚,实则奸猾。

写出来,心情会好很多。

黄衣不明白师父的顾虑,师父说,小孩子写故事,太平淡,太肤浅,没什么味道。

师父担心,写那些平淡,肤浅的故事,时间久了,就写不出好故事了,写不出真正的故事。

所以,师父的规矩,木刀不换,故事不落纸。

可以在自己心里面想像,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黄衣有些惆怅,师父说,要想木刀换金刀,除非他黄衣能够从咱小说家祖师堂,那座文字流动,气息氤氲的白藤屋上,摘下一个字来。

这事,有点难。

第二十五章 不过一根鸡腿的问题

关于第九雅这一脉那条不成文的规矩,不佩金刀不落毫,福童当然知道。

福童以为天底下小说家最有意思。

小说家,第九雅这一脉最有看头。

那位虞先生说,小说之所以敢称九雅,就在于小说那股容纳天地的气概,“大地山川入白纸,日月星辰一点光”。

一杆笔,爱恨情仇,那么一转两转,就是春夏秋冬,倏忽千年。

还有什么英雄白头,美人迟暮。

油盐酱醋茶和打打杀杀,精彩的不得了。

小事,大事,家事,国事,山下,山上,一条线和一条线,就像一条条江河入海,一个个小故事就成了大故事,波澜壮阔。

什么事都有,什么人都有,奇奇怪怪。

福童觉得小说家的脑子,全是窟窿眼,不然,哪里来那么多的点子。

不过,还是人家虞先生说的好,小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囊括八雅,点拨众生”。

福童不明白那位虞先生为什么定下“佩金刀,方落毫”的规矩。

小孩子写故事,没什么大不了吧。

福童请教师父,师父春秋道人说福童不务正业,要福童去请教冬道人。

福童那时候才知道,冬师伯和那位虞先生是至交,很好的交情。

冬道人说,是个入门的标准,写故事也不是随随便便。

因为在虞先生看来,文字是需要沉淀的,只有积淀足够,才能言之有物,不致浮夸轻薄,所谓厚积薄发。

九雅一脉,一般都是“三刀过”,一是木刀,二是金刀,三是玉刀。

木刀在于积淀,可想不可书;金刀在于磨练,写简不沾纸;玉刀才是登堂入室,可以文行天下。

“佩金刀,方落毫”,金刀是说金属书刀,并不是金子做的刀。这个时候,就是说,有资格写点东西了。

但是,只能写在竹简上,不能写在纸上,所以说“写简不沾纸”。这一步,九雅一脉叫做“敝帚自珍”。

自己看看就好,虞先生的意思,一个刚刚落笔行文的雏鸟,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没有传阅流通的资格。

另外,写在竹简上,删改必用书刀,费力劳神,更能刻骨铭心,至于下笔之时不敢马虎,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落墨。

说到玉刀,听说虞先生腰间的,是把翡翠书刀。

佩玉刀很难,福童听冬师伯说,九雅一脉能得一把玉刀的,也只是寥寥二三人。

那需要文采斐然,文行天下的资格。

福童慢慢转动串有“肥肚”的树枝,鱼皮已经焦黄。

小桃树跑到江边,掬水,饱饱喝了一口。

黄衣使劲嗅,神情雀跃,还别说,这个糙汉子的手艺,实在不错。

福童撕下条鱼肉,尝了尝,还差点火候。

随后,瞥向黄衣,轻声笑道:“你没给你师父要把金刀?”

黄衣撇撇嘴,愤懑道:“怎么没有,撒泼打滚,哭天抢地,哪一样,我没有试过?可是,师父就是不肯给我一把金刀!”

“唉,忧愁啊!我肚子里那么多的故事,硬生生都得憋死,我不奢望写在纸上,写在竹简上就好。”

“你不知道,竹简我都备好了,就差师父赏一把金刀,铁的,金的都成,最好是青铜的,沧桑大气。”

福童笑笑,啧啧道:“真可怜,你师父咋就不给你把金刀呢?”

黄衣挪挪身子,挨近福童,轻声道:“谁说不是呢,师父好是好,就是,嗯,怎么说呢,顽固。你说,我那么多的好故事,师父就是不肯给我把金刀。”

小桃树喝水回来,坐在火堆前,开始自己烤鱼。

福童瞧了眼,笑道:“小师弟,你把鱼抬高些,下边的火大了点。”

小桃树依言抬了抬,专心烤鱼。

黄衣有样学样,也开始自己烤鱼,一堆小火,上边三只“肥肚”,鱼头凑在一块,福童的那只,遍体金黄,香味四溢,看样子,是可以了。

福童看向身边的黄衣小童,笑问道:“要不要尝尝?”

黄衣愕然,没想到这个糙汉子,这么客气,随即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福童没有理会黄衣的客套,直接把那只烤好的“肥肚”,举到黄衣跟前,晃了晃。

吃不吃,不吃拉倒,意思很明显。

黄衣笑容灿烂,赶忙接过,轻轻一闻,香的很。

福童接过黄衣手中先前炙烤的那只“肥肚”,继续烤鱼。

黄衣牙齿轻咬,缓缓撕下一条鱼肉,神情陶醉。

鲜,嫩,焦,香,好吃。

这手艺没得说,树的话没错,他师兄烤鱼,真是绝了。

福童笑道:“黄衣,你吃了咱的鱼,是不是应该给咱讲个故事听听?”

黄衣一边嚼着鱼肉,一边口齿不清,笑道:“要的要的。”

黄衣快速咽下嘴里的鱼肉,神秘兮兮道:“知道清流城吧,就是你们敕令山不远的那个清流城?”

福童嗯了声。

黄衣小声道:“知道清流城,自然也知道那位小公爷喽。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位小公爷有个漂亮的不得了的美人,听说,是个天上人。”

福童笑问道:“漂亮的不得了,你见过?”

黄衣悻悻道:“没有。小道上的消息,不过,天上的女人都很漂亮,这点,错不了。”

福童那张黝黑的脸庞忽然凑到黄衣眼前,冷笑道:“黄衣,咱咋觉得你是个色胚。”

黄衣显然吓了一跳,神情惊悸,脸色难看,羞恼道:“干嘛,吓唬人,小爷我走山走水也不是一遭两遭,你觉得我会怕?王八蛋!”

只是,“王八蛋”三个字,黄衣嘀嘀咕咕,含混不清。

“色胚,我是色胚?我才五岁唉,我只是听说天上女人很漂亮,怎么啦?”

福童轻轻转了转手中树枝,翻转正在炙烤的“肥肚”。

小桃树觉得黄衣有些做贼心虚,有点不打自招的感觉。

火堆该添柴了,火头有点小,福童告诉小桃树烤鱼再往下放放,等火头再小些添柴。

小桃树放了放,盯着烤鱼,还是没有说话。

福童知道,小师弟做事的时候,不爱说话,老习惯了。

烤鱼看重的就是对火候的掌握,讲究受火均匀,外焦里嫩。

黄衣喋喋不休,说了很多。

什么他一直还没有见过天上人,更不要说天上的美人。

还有渡海的大船,他就是坐船,从大甲洲,横跨衣带海,来到的腴洲。

那船很大很大,什么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那么大的船。

福童说他一个五岁小屁孩,好意思说一辈子。

黄衣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难忘。

那船好像叫班班大渡,是班班家的船。

黄衣问福童有没有写过信,当然,是白藤信。

福童说没有,他不喜欢写信。

黄衣很遗憾,黄衣说写信是一种乐趣,尤其是白藤信。

那种文字鲜活,像花鸟鱼虫,活蹦乱跳的信。

可惜,他也没有写过信,师父说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什么可以写信的人。

如果,以后离开师父了,倒是可以给师父写信。

黄衣说,他还没有离开过师父,走山走水都是师父带着他。

说着说着,黄衣忽然问小桃树有没有被狗咬过。

小桃树说,没有。

黄衣站起身,义愤填膺,大声道,他就差一点,那么一点点,就被一只狗给咬了。

福童故作惊讶,急切道,咋个回事嘛?

黄衣唉声叹气,往事不堪回首。

能有多大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一根鸡腿的问题。

第二十六章 他是个色胚

一根鸡腿的问题?

福童看向那个犹自愤愤不平的童子,说一定是他撩拨那条狗在先。

黄衣咧着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又不傻,会撩拨一条狗!

小桃树收回火堆之上的“肥肚”,放在鼻前,闻了闻,牙齿轻轻撕下一丝鱼肉。

可以了,应该没有师兄的烤鱼焦嫩。

小桃树看看师兄,师兄坐在对面,双膝交叠,盘腿而坐,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举着烤鱼的树枝。

神色慵懒,无精打采。

师兄总是懒懒的,就像二痴师伯,也痴“惰”。

黄衣那条“肥肚”,眼看只剩鱼椎骨了。

福童眼神促狭,轻轻笑道:“黄衣,不会是你抢了狗的鸡腿吧?”

黄衣鱼骨砸地,霸气的很,毫不惋惜鱼骨之上粘连的那几丝鱼肉,豪气道:“屁!明明是狗抢了我。”

“那条狗别看蔫巴喇,凶得很,我就没见过那么猖狂的畜生!”

片刻之后,黄衣脸色阴阴的,像块乌云,逐渐琢磨出味来,原来,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糙汉子,骂人呢。

福童憋着笑,低着头,那条炙烤的“肥肚”差一点,就要烤糊。

小桃树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想笑,却不好意思,黄衣的脸阴得都快要下雨了。

黄衣对那个主动送鱼的魁梧汉子,仅存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黄衣阴着脸,就那么站着,气鼓鼓,神色不善,瞪着福童。

福童若无其事,慢悠悠烤鱼。

还是小桃树抬起头,小声劝解道:“黄衣,师兄开玩笑呢。”

黄衣不理不睬,只是睁大眼睛,可劲盯着福童,仿佛这样,可以出一口恶气。

突然,福童抬头,看向江面。

有人踏江而来,凌波微步,衣袂翩翩。

小桃树和黄衣同时转头,望向江面。

黄衣眼眸圆睁,那张冷漠的小脸,笑如一朵花。

江面上是位漂亮的姐姐,一袭白色道袍,极为干净素雅。

头顶高髻,鸭蛋脸庞,细眉杏眼,高鼻丰颐。

及至眼前,更是面容皎洁,神清目朗,一等一的神仙姿容。

那位踏江而来的女冠,小桃树认识,是珠露姐姐。

听师兄说,是在一座叫做小珠山的山头修行。

按辈分讲,要叫师兄一声师叔。

那位望之出尘的女冠款款而来,上岸后,打一稽首,施礼道:“师叔。”

女冠声音清脆,如黄鹂鸣啭,动人心魄。

黄衣抬着脑袋,直视那位仙女姐姐,神情痴迷。

福童并未起身,依旧坐地,只是直起身子,抬头笑道:“是珠露啊,咱好久不见你了。”

那位名为“珠露”的女冠,未上岸前,就已经注意到那个黄衣童子的目不斜视。

其实没什么,纯粹是小孩子的爱美之心,根本没有污秽念头。

这一点,珠露看得明白。

只是不知道黄衣童子的身份,师叔福童和小桃树,自然知道。

难不成,春秋师叔祖又收了位小徒儿,就像三年前一样,突然多了位小娃娃。

珠露上前两步,在小桃树身侧,手按道袍,缓缓蹲下,笑道:“桃树,你又胖了。”

正在吃鱼的小桃树抬起头,擦擦嘴,问好道:“珠露姐姐。”

珠露伸出双手,白嫩如葱,捏了捏小桃树胖乎乎的小脸,笑容溺爱。

这时,黄衣快步跑到珠露跟前,麻利蹲下,仰着脑袋,手托腮帮,眼光熠熠,比照小桃树,甜甜道:“珠露姐姐。”

珠露转过头,瞥了眼黄衣,看向福童,眼神询问。

福童笑道:“他啊,算是个客人吧。就是那位小说家虞先生的弟子。”

福童收回火堆上方炙烤的“肥肚”,闻了闻,不用尝,行了。

虞先生,珠露听说过,是掌山师叔祖冬道人的至交。

而且,师叔福童特别喜欢小说家的小说。

珠露转头,仔细打量了两眼这位虞先生的高徒,根骨,资质皆是上等,而且应该是个窥二的小窥。

黄衣满脸堆笑,神情兴奋,自我介绍道:“我叫黄衣,今年五岁,我师父说我资质不凡,将来定是仙人般人物。其实,师父不大夸人的。”

珠露笑靥如花,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自卖自夸。

不过,眼前身穿黄衣的小童,的确资质不俗,至于能不能迈过去仙人那道槛,珠露实在不知道。

福童师叔,在仙人这道槛前,好像迈了百年了。

金丹难结,仙槛难迈。

登高路上的两道大坎,人尽皆知。

小桃树已经吃完手中那只自己炙烤的“肥肚”,正要再烤。

福童那串烤鱼,就举到了小桃树眼前。

小桃树没有去接,而是越过珠露,看向黄衣,问道:“黄衣,你还吃不吃?”

黄衣轻轻摇头,目光都在珠露身上,像个小傻瓜。

珠露扯扯嘴角,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总不能和个小屁孩一般见识。

只好抢过小桃树眼前的烤鱼,故作生气道:“桃树,姐姐白疼你了,你不问一问姐姐吃不吃?”

小桃树神色疑惑,珠露姐姐不是不爱吃鱼嘛。“珠露姐姐,你吃鱼?”

珠露没好气道:“吃,怎么不吃?”

说着,狠狠咬下一口,随即,神色变换,眼睛放光。

早就听说福童师叔,在“吃”这个字上,是敕令山一绝。

煎煮烹炒,汤羹粥饭,样样在行。

果然如此,烤鱼味道,实在妙不可言,都说“肥肚”鲜嫩,珠露以前也曾烤过,只是味道差得很。

没想到,福童师叔厨艺这么棒。

怪不得,常常听说师叔祖们动不动就要福童师叔做饭。

一条“肥肚”,珠露三五下就吃个干净,就是鱼椎骨上都没有一丝鱼肉。

小桃树眼睛圆睁,呆若木鸡,黄衣有点震惊,但是珠露姐姐吃鱼的时候,也很漂亮。

珠露舔舔手指,笑容甜蜜,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师叔,能不能再烤一条肥肚?”

福童嗤笑道:“你要吃?”

珠露羞赧点头。

福童乐了,再怎么说,好歹是位结丹的窥窥,怎么贪恋口腹之欲了。

珠露蹲在小桃树身侧,身子更低了些,更近了些,微不可察,扯了扯小桃树的衣角。

不言而喻,要小桃树帮忙说说情。毕竟,整个敕令山都知道,福童最疼小师弟。

小桃树心领神会,对福童说道:“师兄,珠露姐姐待我极好的,你忘了,珠露姐姐给我买的玉脂糕,还有糖葫芦,面面人,好多好多的。”

珠露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福童。

不过,小桃树说的对,珠露确实很疼爱小师弟。

福童笑道:“咱可说好了,就这么一次,珠露啊,你好歹是位金丹窥窥,怎么可以惦记着口腹之欲呢?”

珠露笑容惭愧,连连点头。“师叔说的是。”

心里面嘀嘀咕咕,师叔,你都窥十的大窥窥了,不还是惦记着一口肉,谁不知道,春秋师叔祖有言,不准师叔吃肉。

小桃树还是自己串起一条“肥肚”,自己炙烤。

黄衣殷勤的很,小脸凑到珠露跟前,笑容腻歪,道:“珠露姐姐,你想吃烤鱼啊。我也会烤的,吃多少,都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姐姐有事尽管吩咐我。”

珠露斜了眼黄衣,神情淡漠,扭过头,斜靠小桃树,笑容满足。

这时,小桃树转过头,贴着珠露耳朵,悄悄道:“师兄说,他是个色胚。”

第二十七章 太爷来了

色胚?

珠露莞尔一笑,小桃树不过是个娃娃,知道色胚,懂?

珠露悄悄问道:“桃树,你知道色胚?”

小桃树边烤鱼边悄悄说道:“知道,就是看见姐姐,走不动路的家伙。”

有道理,就像叫黄衣的那个小屁孩。

黄衣对于珠露的不理不睬,毫不在意,只是静静蹲在珠露身边,心满意足。

福童说珠露不好好在小珠山待着,踏江而下,要去干啥。

珠露说是“漉江”。

“漉江”就是清理江道的意思,顺便斩杀一些危害江河的水鬼精魅。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好像还没有到“漉江”的时候。

珠露解释说,大玄王朝将要开渠引水。

从西到东,开凿出一条大渠,好像叫做“玉镯渠”。只剩清流境内,一小段还没有开凿完工。

完工之后,就是选择在桃花江开江引水,东水西流。

所以,提前“漉江”,以免引水之时出现什么意外。

珠露没有久留,吃完福童炙烤的那条“肥肚”后,就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叮嘱小桃树,别忘了去找她玩。

此外,狠狠刮了眼黄衣。

只是,黄衣不以为意,仍旧傻呵呵望着珠露的背影,恋恋不舍。

最后,还是福童一根树枝,把黄衣给抽醒的。

黄衣说,珠露姐姐那样的美人,应该写进故事里。

福童一脸膈应,你师父做的没错,你这样的色胚,的确不适合写故事,故事里全是美人。

黄衣神情遗憾,珠露姐姐那么快就走了,为什么不多待会。

福童没耐烦,从地上起身,耽误的时间够多了,咱小师弟还要跑山呢。

小桃树也随之起身,拍拍袍子,准备上山。

黄衣瞪着眼睛,很不高兴,咋,都要走啊!

黄衣问小桃树,那个故事还听不听?

小桃树一时没有想起,什么故事?

黄衣大声道,就那个鸡腿的故事。

福童撇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意外的是,黄衣这一次没有生气,只是快步走到小桃树跟前,说起悄悄话。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江边只剩下黄衣,自己个烤鱼自己个吃。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已经上山,听小桃树说,他要去追一只花豹。

花豹能跑多快,在窥窥面前,不过是手到擒来。

也就是欺负桃树没入窥,脚力上还差些功夫。

黄衣摇头晃脑,今个不错,见到位仙女姐姐。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追赶花豹的小山头叫做帖廊山。

和小珠山一样,都是敕令山七大主峰之外,属于那大大小小的百余座小山头。

那只花豹,并没有和曾经秃尾巴的灰狼一样,变成妖兽。

小桃树找到花豹的时候,花豹正在啃食一只山跳。

对于小桃树的突然出现,只是低吼示威,依旧进食美味。

小桃树也没有着急,而是耐心等待。

对于花豹来说,一只山跳,也就是几口的问题。

一个小娃娃,或许更加美味。

花豹眼睛放光,已然转向小桃树,只是逡巡,没有冒然捕食,这是属于野兽天生的警惕。

只是,当小桃树骤然起身,一拳打在花豹肚腹的时候。

那只花豹猛然逃窜,速度极快。

一种属于野兽的直觉,对于危险的天然退避。

福童遥遥跟在后面,看向前方的小师弟,脚力可以,速度还差些。

最后,不出所料,小桃树没有追上那只花豹。

从帖廊山下来之后,福童本来打算带小桃树前往挂雷崖。

挂雷崖有处名胜,叫做“寂然瀑”。

一处悄无声息的瀑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瀑布之中裹挟雷霆。

福童听师父说,挂雷崖的由来,就在于那方垂挂瀑布的崖石,是一块雷池残壁。

所以,瀑布之中才会有雷霆迸溅的异象。

更为奇特的是,水声,雷声竟然相互抵消,致使大瀑寂然无声。

置身瀑布之下,大瀑压顶,既有沛然之力又有金雷炸裂,无论打熬体魄还是淬炼拳意,都有好处。

尤其是敕令山享誉天下的“九叠嶂”,那一招,“敲雷”。

小桃树现在只是“叠”,既没有“敲雷”,更没有“叠嶂”。

拳头还很稚嫩,福童瞧得清楚,小师弟那一拳只是打断那只花豹一根肋骨,仅此而已。

“无叠不敲雷,敲雷先成叠”。

意思是说,想要修炼“敲雷”,最少也有一叠。只有打出一叠拳,才能“敲雷”。

小桃树只是八拳半,还没有打出九拳,那所谓的“一叠”。

福童以为凭小师弟的强悍体魄,即便没有一叠,开始“敲雷”,应该也不是问题。

之所以有“无叠不敲雷”的说法,就是担心体魄不足,在大瀑金雷之下,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动骨。

挂雷崖是蛰蛩师伯的山头,蛰蛩师伯向来脾气不大好。

师父不在,福童担心蛰蛩师伯连见都未必见上自己一面,更别说允许小师弟在“寂然瀑”练拳。

据说,蛰蛩师伯的坐骑,那头“蛩”,就在寂然瀑睡觉。

偷偷摸摸,福童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根本行不通。

蛰蛩师伯的那头“蛩”是头仙,而且口齿锋利,一旦惊动,“蛩”张张嘴就能把自己和小师弟吞了。

想到这些,福童打消了“寂然瀑”的念头。

况且,小师弟毕竟还没有打出“一叠”。

于是,福童带小桃树返回自家山头。

小师弟“颠”,“倒”,“扎”,还有很多要忙的。

没想到的是,福童和小桃树刚刚回到小敕令,掌山道人冬道人传来讯息,说小桃树的太爷来了。

敕令山传递讯息的方式,叫做“桃花讯”。

敕令山上上下下,都以桃花传讯,当然,距离有限,仅仅局限在敕令山方圆千里之内。

除此之外,还有飞剑传讯,柳叶传讯,飞鸟,尺鱼,雁翎,不一而足。

基本都是山上某家宗门,独门秘法,特殊手段,单单适用于自家弟子。

距离也都如敕令山一般,或百里,或千里。

掌山道人冬师伯的讯息很简明,福童看着手心桃花,“太爷至,在挑霞”。

太爷当然是小桃树的太爷,福童可没有太爷。

福童的父母都去世很久了,山下凡夫,本就寿命短暂。

在挑霞,说的自然是挑霞岭。

那是夏师伯的山头,夏师伯喜欢红色。

据说,夏师伯的挑霞岭,有座房子,叫做“霞子阁”。

阁子四壁都是活生生的桃树,桃枝,桃树和桃枝缝隙之处,尽是桃花。

说白了,就是桃树围起来的屋子。

不过,夏师伯很是费了一番手段,那处“霞子阁”四季如春,花开不谢。

“绿叶红花,艳艳灼灼”。

而且,阁子里花香四溢,严禁踏足。

不要说福童,就是福童的师父,春秋道人都没进去过。

只是,在挑霞岭远远看过一眼。

不得不说,夏师伯脾气很好,应该是师伯当中,脾气最好的。

所以,福童有事没事,常常会去挑霞岭逛荡。

挑霞岭山腰还有座桃花观,里面主要是供奉桃祖。

多是山下百姓山上进香,祈愿还愿,没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

山后有客舍,当初的目的,是为山上客人准备的,后来,也有山下百姓入住。

渐渐,就没有什么讲究。

小桃树的太爷,应该就在山后的客舍。

小桃树很高兴,太爷来了。

第二十八章 纸师

太爷果然住在山后客舍。

太爷也是个窥窥,听师兄说,好像是窥五道花,还没有迈过去第一道坎,没有结出金丹。

福童把小桃树送到后,与小桃树太爷打个稽首,没有逗留。

说是要去落鹜峰,问一问关于验收稻田的事情。

关于验收稻田,考验弟子农事向来是掌山一脉的份内事。

只有,掌山一脉点头认可,才有资格录入敕令山谱牒,正式作为山上弟子。

授予道号,法衣,还有桃木剑。

如今的小桃树就算不得敕令山弟子,最多就是春秋道人的徒儿。

所以,珠露对于福童毕恭毕敬,称一声师叔。而对于小桃树,则是直呼桃树,就是因为小桃树不在敕令山谱牒之中。

福童有些忧心忡忡,掌山师伯冬师伯说要亲自查验小师弟的农事,犯得着这样郑重其事嘛?

福童离去之后,太爷和小桃树没进客舍,在山间小道,缓缓步行。

太爷牵着小桃树的手,太爷的手掌很大,很粗糙。

小桃树翻开太爷的手掌,手掌上有厚厚的老茧。

太爷说,司马家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手掌,将来小桃树的手掌也会又大又长,比太爷的还要大,还要长。

小桃树抬着头,太爷的胡子白白的,长长的,尖尖的。

太爷说,这叫山羊胡。

太爷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好,声音洪亮。

太爷问小桃树识了多少字,读了多少书,有没有偷懒。

小桃树说识了好多字,读了一点书,只偷懒过一次。

太爷大笑,说小桃树那么听话,竟然才偷懒了一次,还说太爷小时候,每个月都得偷懒两三次。

太爷又问,小桃树还喝不喝奶。

小桃树说不喝了,他都三岁了,早早就过了喝奶的年龄。

太爷笑,说去年的时候,小桃树还喝着奶呢。

小桃树有点窘迫,说那时候虎娘娘奶水足,不能浪费。

太爷笑容慈祥,问小桃树想不想家。

小桃树说敕令山就是家。

太爷忽然蹲下身,仔细端详小桃树,这位老人目光柔和,脸庞瘦削,眼前的重孙子又白又胖,根骨好,底子重。

照理说,人体精气乃是先天赋予,生命所系,既金贵又稀薄,稍有厚实些,都是万万中无一的福分。

更不要奢谈厚重,如果说先天精气泛滥,这似乎怎么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出奇的是,先天精气一点点向身外冒出,摇曳如无数烛火。

曾经身为大玄王朝大司马,位高权重的老人,自问见多识广,也算博古通今,以前就算说破大天,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稀奇事。

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稀奇事,就发生在自己的重孙子身上。

老人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大喜过望。

当时,就给那个浑身冒火的婴儿,取了个小名,叫做“烛”。

就像那点点烛火,就像那点点希望。

司马家世代兵戎,都没有打过那座山去,他希望这个叫做“烛”的孙儿,能够完成司马家的宿愿。

“烛”儿只在家待了一天,见过爹娘和爷爷,还有他这位太爷。

第二天,就在敕令山了。

所以,孙儿的话没错,敕令山就是他的家。

老人笑语晏晏,孙儿说的有道理。

太爷缓缓起身,问小桃树还记不记得爹娘的样子。

小桃树说记得,爷爷的样子也记得。

太爷说,他们都想小桃树,念叨着小桃树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太爷又问小桃树,会不会写信。

小桃树说是不是那种文字鲜活的白藤信,他只是听说过,但是不会写,祖祖还没有教。

太爷夸奖小桃树知道的多,要小桃树会写信后,多给家里写写信。

太爷和小桃树走的不远,只是在客舍附近的山道,走了走,便开始回返。

太爷问了小桃树一个奇怪的问题,知不知道什么是城隍神。

城隍神,老人知道在大玄的国都,朝武,就有一位城隍神,也是第一位城隍神。

老人没想到的是,朝武,突然给自己来了一封信,信的意思很简单,问自己有没有兴趣做第二位城隍神。

老人更没想到的是,信中落款是“郑政”两个字。

那个二十年前,还是个五岁的小屁孩的太子爷。

老人自嘲,不该问孙儿这个问题,就是自己对于这个新鲜的神位,也不是很了解。

小桃树说知道。

太爷很是惊讶。

随后,小桃树说起了那次下山,说到了老门子和那位叫做“扇”的小门子,说到了白马先生,说到了城隍庙。

据说,城隍庙就在公府北边不远的地方。

爷孙俩聊着聊着,就到了客舍。

太爷带来好多好多的东西,小桃树很激动,手舞足蹈。

有吃的,有玩的,有穿的,有笔墨纸砚,还有书。

那些一叠压一叠的衣服,太爷说都是小桃树的娘亲亲手做的。

还有那一双双小靴子,小桃树眼睛红红的,眼眶湿湿的。

太爷轻轻抚摸小桃树的脑袋,说小桃树只要记得就好,小桃树还小,听师父的话,听祖祖的教训,好好修炼就好。

小桃树点点头。

小桃树说山上马上就是“折枝会”,太爷要不要住上一阵再走。

太爷每次来,都是第二天,匆匆就走。

师兄告诉小桃树,太爷如此做,是为了不耽误小桃树的修行。

小桃树没想到,太爷居然点头了。

太爷说,不着急,住上几天,好好看一看山上的桃花。

小桃树喜出望外。

太爷拍拍小桃树的肩膀,告诉小桃树,过两天想要带着小桃树去清流城转转,要小桃树去问一问,行不行。

问谁,老人不知道。

老人知道的是小桃树的师父是春秋道人,教小桃树读书的是桃祖,那位敕令山的老祖宗。

小桃树就是在敕令山最高的那座山头上,小敕令,读书修行。

老人见过春秋道人,仅仅在春秋道人抱走小桃树的时候,见过一面。

老人从来没有去过小桃树挂在嘴边的那座山头,更没有见过桃祖。

也从来没有问过关于春秋道人,或者桃祖的任何问题。

老人很清楚,老人只是一个客人。

客人要有客人的本分。

所以,老人每次来,只是看一看自己的孙儿,对于孙儿的修行,老人从不过问。

孙儿能在敕令山修行,就是孙儿天大的福分。

小桃树眉开眼笑,使劲点头。

小桃树离开时,已经日暮。

临走前,太爷把那几本书交给小桃树,要小桃树带回去看。

至于,其他的东西,日后再说。

书本基本上都是蒙学读物,其中有一本比较特别,是本兵家典籍。

不过,只是残本。

名字比较古怪,《纸师》。

太爷说不知道小桃树能不能看懂,或者就是文字都认不全。不过,没关系,先看一看,走马观花也好。

能看多少看多少,看懂多少是多少。

小桃树不明白“纸师”的意思。

太爷说,是一位兵家圣贤的名字,叫做“纸师”。

小桃树不知道的是,纸师,有个说法。

纸上师,退百万敌。

第二十九章 春雨秋河老师傅

小桃树离去之后,精神矍铄的老人思绪万千。

清流立国的秘闻似乎已经算不得秘密,关于立国,最为积极的应该是那位小公爷。

如果清流公洪演有意立国的话,二十年前,就是最好的时机。

二十年前,北伐失败,大玄天子的威望陡然如坠。

那个时候,内忧外患。

如今的形势,怎么看,也不是清流立国的机会。

凭什么,就凭清流十五万甲士吗?

或者,多估估,二十万。

一旦,天子伐逆,且不说各路诸侯,仅仅天子铁骑,也不是清流能够抵挡的。

但是,清流军的战力,有目共睹,首屈一指。

不然,二十年前的北伐,作为当时主帅的老人,也不会指定清流军担任右翼。

如果,清流铁了心立国,根本无需多想,大玄绝对无法容忍王朝东南这一方富裕之地的反叛,割疆自立。

到时候,定然是兵戎相见。

这位归隐的大司马,司马朔,实在不希望那个结果。

即便大玄平叛成功,也必然元气大伤。

对于日后的北伐,影响深远。

北伐,既是这位老司马的宿愿,也是大玄王朝历代君王的宿愿。

相对于小桃树敕令山的山上修行,老人更希望自己的孙儿能够从军入伍。

只是,老人不愿耽误孙儿的仙人大道,长生有望。

敕令山什么都好,唯独“不沾功名,不担富贵”的规矩,不讨喜。

不然,小桃树下山之后,完全可以去博一个大大的军功。

窥子官,自古有之。

窥窥当官,就叫窥子官。

其实,窥子官和人官,没什么区别。

最重要的区别,应该就是,窥窥当官要入“窥子帖”,上有圣人规矩,下有天子命令,都是窥子官不可以违背的。

如果当初不是春秋道人抱走了小桃树,山上修行,老人更倾向止屠山。

毕竟,止屠山是正宗兵家。

与敕令山,青词诰,还有北边的星星台,并称腴洲四大山门。

止屠山,兵家四脉俱全,权谋,形势,阴阳,技巧。

有握奇殿,虎韬堂,雨绸楼,流马阁,号称,殿堂楼阁。

殿堂楼阁之上,是“符翁”,又叫“执符叟”,“兵主”。

据说,那位止屠山如今的当家人,也就是所谓的“符翁”,“无病”剑仙出剑极快。

小桃树的太爷,这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并不是止屠山弟子,也不是任何一座山门的弟子,只是个窥窥。

或者说,是个野窥窥。

但是,的的确确是位兵家弟子,平生唯有一败。

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场北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险险夺去性命。

小桃树回去的时候,福童正坐在桃树下,愁眉苦脸。

原来,福童刚到落鹜峰,还没求见掌山师伯,掌山师伯冬道人就一巴掌把福童抓到了跟前。

上来就问小桃树的拳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一叠。

福童说没有。

掌山师伯很不高兴,说福童是个惫懒货。

还说过两天,他要亲自过来看一看小桃树的田,看一看小桃树的拳。

哪一样差了些,都要福童小心自己的皮。

这还不算,冬师伯居然还要罚他抄书。

福童闷闷道:“小师弟,你的拳咋样了?”

小桃树老实回答,“还没一叠呢,差半拳。”

福童挠挠脑袋,皱着眉头,脸更黑了些。“小师弟,咱们今个晚上,怎么办?”

小桃树茫然无措,师兄怎么了,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师兄是不是有心事?

就像太爷一样,小桃树总觉得太爷一直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事情。

小桃树还抱着书,站在福童跟前,福童一直没有抬起脑袋,回想着冬师伯罚他抄书的事情。

这才抬起头,看见小桃树抱着书。

福童有些可怜小师弟,那么些书,“小师弟,太爷给你那么多书?都要看?”

小桃树点头,“太爷说,先要看这本兵家的书。”

小桃树挑出那本残本,不厚,薄薄一本书。

福童接过手,瞅了瞅,“纸师”,很奇怪的名字。

“小师弟,这是什么意思啊,咱没听说过。”

“听太爷说,是一位叫‘纸师’的兵家圣贤,写的书。”

福童无精打采,把书随手扔给小桃树,随即向后摆摆手,示意小师弟进入桃树中,桃祖的洞府,小桃树读书的地方,把书放起来。

小桃树瞧着师兄,就像缺水,旱了很久的稻苗,焉焉的。

等小桃树出来时,福童已经站在远处,山顶最为开阔平坦的地方。

而且,师兄精神焕发,身姿挺拔,两手互握,嘎巴作响。

这是要喂拳的意思。

小桃树踟蹰不前,师兄究竟怎么了,喂拳不是还没到日子吗?

福童招招手,笑道:“小师弟,你得谅解咱,谁让你没有打出一叠呢,咱只好多喂喂你了。”

小桃树的步子极小,极慢,扭扭捏捏。

就像个羞羞怯怯的小姑娘。

福童嗤笑道:“咦,小师弟,你咋跟个小姑娘似的,还走出碎碎步了。”

小桃树神色纠结,师兄喂拳向来都是一个结果。

那就是,小桃树必然躺在地上,像一条死狗,这是师兄亲口告诉小桃树的。

师兄说,喂拳就像打棉花,把蓬蓬松松的棉花,打成一个块,打成一块铁,然后,再过过火,淬淬水,一点一点去芜存菁,千锤百炼。

小桃树就是那团棉花,松松软软的。

不过,是好大的一团棉花。

师兄喂拳,有三种说法。

“春雨”,“秋河”,“老师傅”。

这是师兄出拳的三种特点,春雨温柔,秋河迅猛,老师傅就是一个乱。

“春雨”就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意境,拳头绵密,但是劲道柔和,却又透皮透筋,拳力都滲入在筋骨之中。

当时,并无多少疼痛,然而,一夜之后,小桃树才知道什么叫做“春雨”。

小桃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春雨”之后,翌日清晨,那种骨头都碎了的感觉。

“秋河”,秋天的河水,水汛时的江河,有句诗说的很好,“怒潮掀海立,大浪挟山来”。

师兄的拳头,就是那一倾一倾的浪潮,来势汹汹,沛然不可挡。

小桃树最害怕师兄那种“秋河”的拳头,每一拳落在小桃树身上,小桃树一身血肉犹如虚浮皮囊,涟漪阵阵,激荡不已。

而且,痛不可忍,仿佛剥皮刮骨,神魂颤抖。

这且不说,最为可怕,或者说,小桃树想想就头皮发麻,心生恐惧的,其实是“老师傅”。

“老师傅”,照师兄的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

“老师傅”也叫“混子”。

就是“春雨”,“秋河”混着打,而且,师兄每次喂“老师傅”的时候,身形也是变幻莫测。

出拳完全没有章法,忽轻忽重,忽上忽下,忽前忽后。

点,崩,钻,劈,挂,摔,小桃树根本不知道师兄下一次,是出拳还是出掌,是一拳砸在脚心,还是一掌拍在脑袋上?

用师兄的话说,就是不拘身法,不拘招式,随心就意,意如江河,拳如流水。

每一次“老师傅”,小桃树都战战兢兢,惶惶不安。明明知道,却又明明防不着。

而且,福童恰恰总是在小桃树心神松懈的时候,猛然一记重拳。

事后,小桃树耷拉着脑袋,问福童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福童说不知道。

小桃树说,就是站在薄薄的冰面上,冰面裂纹遍布,咔咔作响,但是,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而且,看不到岸。

福童神情震惊,说那多揪心啊,忒折磨人了!

小桃树抹着泪,告诉师兄,说“老师傅”也是这种感觉。

后来,张骑虎听说了,送给小桃树两句诗。

春雨秋河老师傅,哭天抹泪小桃树。

第三十章 活着总得有个活法

喂拳是师父定下的事情,“一旬一喂”,只能多不能少。

小桃树再不情愿,那也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

福童喂拳,底气很足,即便小师弟眼神幽怨,嘴里面不停骂着“王八蛋”,那也不顶事。

绝不会心慈手软,得过且过。

福童总会笑嘻嘻告诉小桃树,怪不得咱,师父的话,咱不敢不听。

小桃树停下步子,苦着脸,皱巴巴,小声试探道:“师兄,不是还没到喂拳的日子吗?”

声如蚊蝇。

小桃树清楚,到没到日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师兄喂拳,就一定会喂得饱饱的,从来没有例外。

福童一手括在耳朵后,脑袋稍稍下倾,笑容玩味,故意高声道:“啥,小师弟,你说啥?”

小桃树的试探,福童自然清楚,那讷讷如蚊蝇的言语,一字不落,对于福童这位大窥窥来说,清晰在耳。

小桃树低着脑袋,局促不安,身前双手扭捏,一会左手捏着右手,一会右手拽着左手,沉默不语。

福童静静等待。

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知道逃不过师兄一顿老拳。小桃树抬起头,面无表情,坚强中隐藏一抹不安,声音怯怯的,“师兄,是春雨,秋河,还是老师傅?”

福童微笑道:“当然是老师傅。”

小桃树啊一声,神色大变,精神骤然紧绷。

只见福童一步掠出,瞬间出现在小桃树眼前,一手搭肩,而后,身形不动,一步后撤,已经出现在福童原先所站之地。

地上有圆,半丈方圆大小,这就是喂拳的地方。

规矩很简单,脚不出圈。

福童伸手一挥,俨然宗师风度,淡淡道:“还是老规矩,小师弟,出拳吧。”

小桃树屏气凝神,开始收敛心思,心无旁骛。

小桃树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出拳机会,就是这第一拳。

一旦失手,接下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师兄那双拳头,轻轻重重,快快慢慢,一拳也不会落下,都会招呼在自己身上。

不把自己打成一条死狗,师兄不会罢休。

小桃树想不明白,脚底下这个两步大小的圈子,师兄那么大的个子,为什么每一次,师兄的脚丫子都没有出线。

而且,师兄每一次最后一脚,都会把小桃树踢在圆圈中心,分毫不差。

小桃树闭眼又睁眼,目露精光,一身拳意缓缓流淌。

骤然间,拳出如龙。

就见,福童随身一侧,小桃树拳头随之横扫。

两人如影随形,方寸之地,呼啸声骤起。

小桃树一脚驻地,身形如画圆,拳头紧追师兄不放,接着,又是一脚横拦,从下往上,斜斜上挑。

福童已然身形如弓,堪堪躲过,两脚脚尖着地,上身尽数在圆圈之外。

紧接着,小桃树猛然收拳,快速倒翻,双手拿地,两脚猛然蓄力,怦然砸出。

空中如有呼哨声。

眼看小桃树双脚,势大力沉,突然而至,福童身形骤然下沉,仰面后倒,整个身板险险贴上山石,同时,双脚脚尖,骤然发力,有山石碎裂声。

如此,小桃树来势凶猛的一记上踹,忽然落空。

不等小桃树再有所动作,福童双腿骤紧,随之,脚上发力,一个猛然弹起。

身体瞬间回归圆圈之内,随即,身形下捞。

两手如爪,小桃树避之不及,拿地双手,已然被福童箍住手腕。

紧接着,一个大力上抛,小桃树随之飞起。

不待小桃树有所反应,福童又是一拳砸出,刚刚回落的小桃树,再度飞起。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小桃树第一拳,还是空了。

小桃树再次落下,福童骤然出拳如雨落,密密麻麻,绵绵不息。

只是,这一次,小桃树身形始终在拳头之上,如有粘附。

随后,只见福童一个反拍,小桃树身形翻转,背部朝下。

又是一顿密密绵绵的拳头,错落有致,轻轻柔柔。

忽然,福童一手猛然抓紧小桃树脚踝,随之,骤然下砸。

小桃树顿觉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随后,福童轻轻一扔,小桃树迷迷糊糊已经站在圆圈中心,身形下塌。

瞬间拳影又至,小桃树身体如同平静水面,骤然有大石坠湖,涟漪激荡,层层叠叠。

福童一拳递出,又是一拳,拳拳刚猛。

与此同时,身形变幻不定,前一刻还在小桃树身前,下一拳已然重重敲在小桃树后背。

接着,一掌拍出。

小桃树只觉神识大震,心神颤抖。

福童又是一掌按住小桃树脑袋,轻轻一挑,小桃树随之升高。

紧接着,福童换掌为拳,一拳接一拳,打在小桃树脚心。

小桃树如同沐浴雷电,身躯颤栗。

最后,又是一脚,踹在小桃树胸口之上,胸口如有雷鸣。

正正好,小桃树身形歪斜,瘫在圆圈中心。

像一条死狗。

清流城。

日暮时分,在小桃树回到小敕令的时候,有三人进城。

一汉子,一妇人,还有一个小娃娃。

汉子在前,脸上挂着笑,妇人稍稍落后半步,眉眼柔和,神情恬静,不施粉黛,面容白皙。

看得出来,是位佳人,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姿色仍在。

尤其,那股子从容,那股子岁月静好。

娃娃扎着两个冲天辫,圆乎乎小脸,白里透红,显然是个女娃娃。

那个女娃娃,穿一件浅红白点的小褂,神情兴奋。

骑在汉子脖子上,双手抱着汉子的脑袋,两只小脚,自然而然顺在汉子胸前,轻轻前后踢踏,一下一下。

汉子双手高举,卡着女娃娃的小腰,显然是担心,小娃娃一个坐不牢,掉下来。

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脖子微微前倾,稍稍抬头,望向前方,前面就是清流城了。

汉子轻轻转过头,笑道:“她娘,到了。”

那位稍稍落后半步的妇人,笑容温暖,“她爹,到了。”

与此同时,城内开始有烛火点起,渐渐,万家灯火。

一处赌坊之中,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有抱头痛哭者,有神情亢奋者,有高声下注者,有贼眉鼠眼者,有徘徊四顾者······

形形色色。

角落之中,有位双脚蹲在条凳上的邋遢汉子。

灰头土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眼睛瞟着附近的一处赌桌。

玩法简单,猜大小。

双手抄袖的汉子已经默默跟猜二十余次,只是,猜对的次数不是很多。

大概还是运气不好的缘故。

汉子好赌,但是手气实在不敢恭维。

可以说,逢赌必输。

汉子摸了摸手里仅剩的几个鼻子,如果输了,他就真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

汉子凝眉沉思,始终拿不定主意。

万一,赢了,那当然最好。

可是,如果输了?

汉子眉头使劲拧了拧,愁眉不展。

难不成,真要学着城墙根,那几位乞儿,摆个破碗,卖卖可怜,讨几个蚁鼻钱?

话说回来,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

汉子缓缓起身,走向赌桌。

包围赌桌的人群,开始纷纷让道,这位爷,都知道。

有钱没钱赌一遭,今儿穷光蛋,明儿光蛋穷。

别的不说,这位爷,是个有赌品的人。

输了就输了,绝不后悔。

用这位爷的话说,输赢算个屁,玩的就是个乐呵。

不过,这位爷赌瘾忒大。

那一次,这位爷又输了个精光,还是赌。

赌什么都行,剁手砍脚还是抹脑袋,这位爷眼睛都不眨。

最后,还是赌坊的打手,乱棍给打出去的。

第二天,这位爷鼻青脸肿,又来了。

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这位爷口头上挂着句话,人人都知道。

活着总得有个活法。

第三十一章 咿呀呀喂

喂拳之后,福童抱起地上的小桃树,走向茅屋。

将小师弟平放在那张绿玉寒髓大床上之后,福童便在山顶守夜。

照旧,在天色微亮的时候,已经煮好一锅香气扑鼻的粥饭。

小桃树醒来后,根本没能起身,是师兄福童一口一口喂的。

吃粥的时候,小桃树眼神幽怨,撅着嘴,眼光如刀,直瞪瞪看着福童。

福童挤着笑,觉得小师弟的目光,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小桃树说师兄不是喂拳,是在打沙包,而且是人肉沙包。

福童陪着笑,说怪不得他,要怪就怪小师弟第一拳又落空了,他可是没有还手的。

小桃树闷闷不乐,他的拳头就从来没有落在师兄的身上过,就连沾到师兄的衣角,都是奢望。

福童说,小桃树的手慢,脚慢,心也慢。

福童告诉小桃树,练拳要用心,天下的拳法,哪一样都得用心,手脚是其次,这是师父说的。

吃完粥后,就小桃树这般样子,“水扎”是不可能了。

怎么着,也得好好歇上一天。

小桃树说,要去看太爷,而且,太爷带来的好多东西,都没有拿过来呢。

福童没同意,说太爷一时半会又不走,明天再看也不迟。而且,按照惯例,喂拳之后,小桃树要专心锤炼那股子蓬蓬勃勃的先天精气。

使其精炼纯粹,厚重深沉。

这也是师父交待的。

小桃树有些无可奈何。

至于太爷那,福童会去向太爷说明情况,而且,会把太爷给小桃树带来的东西,都带回来。

临下山前,没想到,张骑虎发来一条桃花讯,说是宰了一只不听话的黑獾,也是和那只灰狼同样状况,刚刚成妖。

只是,凶性太重,差一点伤了人命。

所以,张骑虎把它宰了,问小桃树有没有时间,一块烤獾肉吃。

而且,他带了一坛好酒,特别醇。

桃花讯自然是发给福童,因为小桃树没有录入敕令山谱牒,还算不得敕令山弟子,没有资格炼化桃花,故而无法接收“桃花讯”。

张骑虎还说,他就在小敕令山脚,等着呢。

福童就回了一个字:好。

正想着给小师弟整点什么好吃的呢,黑獾,很凶,肉很劲道,而且特别难烤,很有嚼头。

福童叮嘱小桃树,好好修行,他去看看太爷,回来就给小桃树烤肉吃。

小桃树说,多带点,那个也饿了。

福童愣了愣,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也饿了,也是,那条青鱼的妖婴,估计早早应该吃完了。

黑獾刚刚成妖,正对那个黑漆漆小师弟的胃口。

对了,还有“闹心”那只小老鼠。

都吃肉。

“闹心”不爱吃鱼,尤其不爱吃烤鱼,倒是喜欢喝点鱼汤。

希望那头黑獾个头够大,福童心想,不然,很可能不够吃。

福童离去之后,小桃树在玉髓床上,盘腿而坐,开始锤炼精气,打熬体魄。

清流城中,那位有钱没钱赌一遭,今儿穷光蛋,明儿光蛋穷的邋遢汉子,结果不出所料,还是输了。

身上一个鼻子钱都没了。

邋遢汉子住在清流城城墙跟不远处的一处破房子,既不遮风又不挡雨。

汉子常常瞎逛游,和城门口的几个乞丐,称兄道弟,关系似乎很好。

不过,汉子从来没有乞过。

这一点,城门口的几个乞丐都清楚。

倒是经常向几位哥哥兄弟,请教乞讨的技巧。

那几位乞丐基本都是青年人,只有一位老丐头,和一个脸庞稚嫩的童子。

那位老丐头悄悄告诉手下人,说那个邋遢汉子,不简单,应该是个落魄的贵人。

之所以一直不乞不求,就是还忘不掉以前,抹不开面子。

等到他饿得快不行了,自然就顾不得面子,活着最重要嘛。

第一次乞讨,最难开口,最墨迹,最不情愿。

一旦,他乞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快了,第三次就开始不要脸了,张口就能卖可怜。

老丐头说的头头是道。

当时,那位邋遢汉子就坐在城墙根下,背靠墙,眯着眼,打盹。

对于不远处的悄悄话,听得很清楚。

此时,家家户户迎着朝阳,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无所事事的邋遢汉子,就站在城墙根,城门刚刚打开,守门的甲士,尚且睡眼惺忪。

那几位乞丐哥们,估计还没起床,这个时辰,那家“吞吞面”的铺子,应该正忙得热火朝天。

清流城有句俗话,“打早的吞吞面,晚晌的锅锅饼,神仙都馋。”

也不知道,今儿有没有什么贵人进城,邋遢汉子双手抄袖。

那位老丐头说,“乞不是白乞,讨不是瞎讨”,是有讲究的。

不然,也不会有咱“丐子家”的说法。

乞富不乞贫,讨喜莫讨丧。

眼睛得亮,心眼得活泛,嘴巴要甜。

吉祥如意,富贵绵延,都是不要钱的喜庆话,一定要说,而且要说的情真意切。

邋遢汉子扯扯嘴角,笑了笑。

而且,丐丐们有条最重要的规矩,“早不讨,晚不要”。

一天之计在于晨,谁也不想早上看见个乞丐,惨兮兮,卖可怜。

晚上,是歇业的时候,休息的时候,说悄悄话的时候,而且,也是安稳,安静的时候。

意味着晚安,晚年安乐。

这个时候,就更不待见,一副子悲惨样的乞丐。

那个脸庞稚嫩的童子小乞儿,就是早上的时候,上人家铺子上,讨一口水喝,差点被人打断骨头。

这是大忌讳。

要说讨钱,还得是那大富大贵的人家。

譬如公子哥,尤其是“佳人在侧”的公子哥。

出手阔绰,而且从不犹豫,豪爽得很。

邋遢汉子摸摸自己的脸,龇牙咧嘴,神情古怪,这一张老脸还要不要,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位山神老爷。

虽然,山头给输没了。

这位输掉自家山头的山神老爷,嘀嘀咕咕,活着总得有个活法。

真实身份是位山神老爷的邋遢汉子,缓缓四顾,除了城门口几位守门的甲士,行人寥寥。

天色尚早,不是个乞讨的时候。

邋遢汉子慢慢转身,打算去那家最好吃的“吞吞面”铺子,瞧瞧。

万一,有哪位大善人瞧见了自己个,突发善心呢,这不就是白白捡来的福气?

邋遢汉子走后不久,城门附近,那位老丐头和小乞儿,一前一后就来了。

虽然天还早,但是,未必没有盼头。

重要的是,要懂得察言观色。

如果,遇到个有急事,偏偏走不开,要你送个信,总不能白白使唤。

这就是机会,大早上的,能有几个闲人,也就咱们丐子闲得慌。

老丐头边走边传授小乞儿经验。

小乞儿点头如啄米,手里握着根细木棍,跟在老丐头身后。

老丐头突然回头,问道:“你说,那个‘咿呀呀喂’,今个会不会来?”

小乞儿停住脚步,想了想,说道:“不好说,要是他身上有几个鼻子钱,多半不会来;要是身上光蛋穷,多半就来了。”

老丐头弯着腰,笑道:“你是说,他有个钱,九成九是要赌了。”

小乞儿点头,“他好赌嘛,他说,活着总得有个活法,那就是他的活法。”

老丐头转过身,继续前行,那个落魄的贵人,十成十是赌光了家财。

只是,老丐头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问他名字的时候,那位邋遢的落魄贵人都是一句话。

咿呀呀喂。

第三十二章 只见新神笑,哪闻旧神哭

那位问其姓名,总是“咿呀呀喂”的落魄贵人,是个外地人。

大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清流城,这一点,老丐头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位落魄贵人,落脚的那处破房子,就是老丐头指点的。

但是,那处破房子其实是座凶宅,闹鬼。

所以,一直空着,没人敢住。

那天,刚刚进城的汉子,问有没有没人住的破房子。

老丐头没在意,随口告诉了汉子,那处凶宅。

没想到,那位邋遢汉子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他不是没有劝过这位祖上富贵,如今落魄的邋遢汉子,奈何那汉子只是笑笑,然后一笑置之。

老丐头一夜忧心忡忡,好言难劝该死鬼,估摸着清早的时候,要给那汉子收尸了。

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那位邋遢汉子打着哈欠,嘛事没有,开始和他们丐子聊天打屁。

那处宅子里死过人,而且不止一位,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所以,他们宁愿住在更远的破房子,哪怕残垣断壁,都比丢了命要好得多。

其中一位丐子,壮着胆子,问那邋遢汉子,有没有见鬼。

汉子笑笑,说见了而且把鬼给宰了。

丐子们自然不信,嗤之以鼻,但是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勇气。

所幸,汉子平安无事。

汉子心肠不错,老丐头知道,身后小乞儿的那次“早乞”,如果不是汉子及时赶到,挡在小乞儿身前,小乞儿的肋骨,怎么着也要断上两三根。

老丐头知道一些关于山上边边角角的消息,那座不远的桃花山,好像叫做“敕令山。

敕令山有五年一次的“折枝会”,今年恰恰是“折枝会”的年头,而且,好像就在最近这段时间。

到时候,富贵公子,王侯千金,一定会来不少。

清流城就是敕令山附近最大的城池,也是最好的歇脚地。

他们这些丐子,只要在清流城,守株待兔,努力卖可怜,赚足千金小姐们的感动和泪水,那就衣食无忧了。

或许,说不好,运气好的话,能够哭出来一份小小的家业,以后就用不着再做丐子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落魄的邋遢汉子,能不能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候,厚着脸皮卖可怜,是不是还惦念着自家的身份和面子?

老丐头侧着脑袋,瞥了眼身后的小乞儿,边走边笑道:“咱们啊,赶上好年头了!”

小乞儿没有答话,紧紧扯了扯老丐头的衣角。

老丐头不解,干脆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乞儿表情惊奇,两眼直勾勾望向城门方向。

老丐头随之转移视线,神情惊愕。

贵人算什么,那是位神仙。

老丐头很确信,那位神仙老爷,白衣飘飘,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腰束玉带,脚踩玉鞋,足不沾地,如在水上走,凌波微步。

那股子不染尘埃,超脱红尘,远远望一眼,就要众生自惭形秽。

闲庭信步,一步步缓缓迈出,看似缓慢,眨眼之间,已经只见背影。

城门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守城甲士以及来往行人,尽皆怔怔出神,那位神仙就这么遗世独立,飘飘而去。

寂然许久。

老丐头使劲晃晃脑袋,犹自神情茫然。

今个什么好日子,竟然见到了神仙老爷。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神仙老爷呢,值了。

老丐头精神振奋,红光满面,转过身,使劲一拍小乞儿脑袋,笑骂道:“回神啦!”

小乞儿神情呆滞,使劲揉了揉眼睛,依然不敢相信刚刚所见,茫然问道:“爷,我是不是做梦了,我好像看见神仙了?”

老丐头又是一巴掌,小乞儿龇牙咧嘴,疼。

老丐头笑道:“疼?”

小乞儿摸着脑袋瓜,苦哈哈道:“疼!”

老丐头转过身,慢慢前行,神情得意,仿佛佝偻的腰板直了几分,步子轻了几分,左顾右望,不再像之前,眼睛只是看着地上。

老丐头边走边朗声笑道:“疼就对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咱爷俩见着神仙了。”

小乞儿双眼猛然放光,神情震惊,赶忙小跑,缀在老丐头屁股后面,将信将疑道:“爷,真事啊?真真的?”

老丐头没有回头,眼睛微眯,笑容和蔼,轻笑道:“真真的。”

说起吞吞面,不是什么稀罕吃头,清流城,很多。

单单一碗面,吃法很多,或酸或辣,或甜或淡,都是个人口味,要说佐料最为齐全,非那家名叫“早安”的铺子莫属。

铺面很大,不止铺子里面人满为患,就是铺子外面,那一张张矮桌,也没有一张闲余。

角落处的一张矮桌,有一家三口。

那个头扎两根冲天辫的女娃娃,独自坐在一条矮凳上,脸庞圆润,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左顾右望,神色好奇,轻轻一笑,有两个浅浅酒窝。

娃娃左边是那位虎背熊腰的粗旷汉子,汉子挂着笑,看看自家的宝贝闺女,又看看自家婆娘。

坐在汉子对面的妇人,察觉到汉子的目光,笑了笑,笑容恬静。

这时,铺子的伙计,小步快速端来三碗吞吞面,热气腾腾。

一应佐料,矮桌上都有,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动手。

伙计动作麻利,一弯腰,一伸手,眨眼之间,三碗面,就放好了。

穿一件浅红白点小褂的女娃娃,脆生生道:“娘,我要又酸又辣。”

妇人轻轻点头,嘴角噙着笑,动作轻柔,慢慢调制佐料。

汉子手握筷子,正要低头吃面,忽然顿住,慢慢抬头,视线越过妇人。

远处,有个邋遢汉子,犹如乞丐,一路小跑,眼神热切,看那奔跑的方向,就是这。

汉子的一张脸,马上就拉下来了。

他娘的,咿呀呀喂!

妇人只是转头瞥了眼,便淡淡收回视线。

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女娃娃,眨了眨眼睛,望着那抹身影越来越近,然后,看到那个形如乞丐的邋遢汉子,就坐在了自己对面的矮凳上。

然后,邋遢汉子咧嘴笑了笑,一口白牙。

神情局促,破衣烂衫,还有一张黑脸,有些手足无措。

娃娃善意笑了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

可爱极了!

接着,笑容和善且温暖的小娃娃推了推面前的吞吞面,意思很简单,那位坐在对面的可怜叔叔,要不要来碗面。

察言观色,神情拘谨的邋遢汉子“哇”一声就哽咽了,颤声道:“陶大哥,大侄女心眼好啊!”

邋遢汉子弓着身子,脑袋几乎贴在桌面上,伸手抹了抹脸,似乎抹眼泪呢。

身材高大,被叫做“陶大哥”,坐在一旁,虎背熊腰的汉子,铁着一张脸,斜眼瞧着邋遢汉子在那感动涕零,腻歪得不行。

好歹是位山神老爷,做戏给谁看呢?不用说,一准是个光蛋穷,咋的,要蹭饭?

那位妇人笑容温和,开始吃面。

除那一瞥外,再没有瞧过邋遢汉子一眼。

高大汉子鄙夷道:“蹭饭就直说呗,卖惨给谁看呢?”

邋遢汉子这才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泪眼婆娑。

只是,眼圈湿湿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泪水?

沾把口水当泪水,这样不要脸的事,他干得出来,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大汉子仍旧没有好脸色,讥讽道:“咋的,山神老爷又穷得揭不开锅了?”

邋遢汉子哀叹道:“只见新神笑,哪闻旧神哭?”

第三十三章 借几个钱花花

根本无需多想,高大汉子自从看见这位不要脸皮的山神爷,就知道,最少,那个名字古怪的王八蛋,铁定要蹭一碗吞吞面,才肯罢休。

不然,狗皮膏药都没他黏。

黏在屁股后面,而且,喋喋不休。

自家的山头都给堵没了,还他娘的乐此不疲。

邋遢汉子的山头,有四座高高的山峰,屹崖岈巍,屹山,崖岭,岈子台,巍巍峰,所以,汉子叫“屹崖岈巍”。

这是汉子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说是山神老爷的名字,就应该字字带着山。

四峰十八岭,神气得不得了。

不过,那都是以前。

现在,那个富裕的山神老爷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邋遢汉子看着眼前,死皮赖脸蹭来的吞吞面,眉开眼笑。

能蹭碗面吃,这也是本事。

邋遢汉子,双手夹筷,一伸一捞,高高挑起,接着,对着热气腾腾的面,吁出长长一口气。

然后,大嘴一张,哧溜溜。

对面埋头吃面的小娃娃,时不时抬起眼睛,瞧着邋遢汉子的豪爽吃相,偷偷笑。

邋遢汉子边吃面边朝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挤眉弄眼。

高大汉子气鼓鼓,三两口吃完面,瞪着那个毫不客气的王八蛋,冷冷问道:“吃完没,吃完就,走吧。”

其实,高大汉子要说的是“吃完就滚蛋”,但是,自家宝贝闺女的跟前,汉子可不敢说粗话。

那位气质娴雅的妇人,轻轻帮笑容天真的女娃娃擦拭嘴角。

邋遢汉子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道:“陶大哥,啥时候来的,我可是思念的很啊?”

高大汉子冷笑道:“咿呀呀喂,咱们都要点脸,你一个老山神,岁数可比俺大多了,俺可当不起你的哥哥!”

邋遢汉子堆着笑,“这叫什么话,那个什么家说的来,有句话叫做‘达者为师’。啥意思,意思就是步步登高,谁登的高,谁就是哥哥。”

邋遢汉子又是“哧溜”一声,“事实摆在眼跟前,陶大哥比咱高了一步,咱不叫哥叫啥,总不能叫弟弟,那样的话,咱就忒不知羞耻了!”

高大汉子讥笑道:“你还知道羞耻?好歹是位堂堂的山神老爷,混得还不如个叫花子。俺就不明白了,怎么俺去哪,都能遇见你这个王八蛋?”

正在捧碗喝汤的邋遢汉子,突然脸一横,神色阴沉,眼看就要摔碗。

下一刻,就见那位羞恼的山神老爷,轻轻放下碗,然后,笑容灿烂,谄媚道:“陶大哥,这说明啥,说明咱和陶大哥有缘啊!”

一直偷偷瞧着邋遢汉子“变脸”的女娃娃,咯咯直笑。

紧接着,那位山神老爷就开始卖起可怜,神色凄哀道:“陶大哥,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这是新神的世道,谁还记得老神?”

“新神坐庙吃香火,老神流浪哭断肠。”

随后,那位邋遢汉子开始抹眼睛,好像真到了伤心处。

高大汉子撇撇嘴,他娘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邋遢汉子继续哀哀戚戚道:“如果放在三皇老祖宗那个时候,我这么一位山神爷,怎么着不是万万人的祭祀?我赠万民山水平安年,万民担着猪羊上高山。”

“那个时候,哪一天我不是酒足饭饱?何至于,还要陶大哥破费?”

“三皇老祖宗没了,五帝老祖宗也没了,就剩下一个个‘王’了。那个时候,咱就开始打饥荒了。”

“最可恨的是,这些个‘王’闲着没事,敕封神灵,把咱这样的老神给晒在一边了。咱就见那猪啊,羊啊,牛啊的都送进庙里去了。”

“唉,这世道啊,咱老神苦啊,可是,咱又能给谁诉苦啊?”

“以前,敢有对神灵不敬的窥窥嘛,没有。现在呢,窥窥都开始笑话起咱来了。”

高大汉子置若罔闻,面无表情。

神也好,仙也好,归根结底,不都是窥窥?

只不过是窥窥这道大大江河中两条丰沛的支流,一条是神道,一条是仙道,头上都压着圣人的规矩。

老神和新神,说白了,仅仅是神道这条支流,又岔出了一道水。

新水压旧水,老河衰,新水沛。

邋遢汉子忽然收敛起悲惨相,悄悄问道:“陶大哥,是来找娃娃?”

高大汉子翻了个白眼,否定道:“不是,俺给俺闺女,折枝桃花,不找娃娃。”

“娃娃其腴”,这道白藤谶,但凡有些根底的山上人,似乎都知道了。

现如今,天底下最有分量的两个词。

一个是“娃娃”,一个是“腴”。

“娃娃”好理解,“腴”就不好说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作“腴洲”解。

这个时候,来腴洲,似乎不打自招。

邋遢汉子同样翻个白眼,鄙夷道:“谁信呢?”

高大汉子呵呵道:“俺信!”

邋遢汉子如鲠在喉,神情难看,酝酿的词语,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不要脸吗?

邋遢汉子顿时觉得自己的道行还差得远,论起不要脸,他陶昌泰才是首屈一指。

不要脸都那么理直气壮。

邋遢汉子愁眉苦脸,苦笑道:“陶昌泰,好好说话,行不?”

高大汉子斜眼,嘲笑道:“咿呀呀喂,都叫上俺的名字了,吃饱喝足,就是有底气。”

邋遢汉子仍旧苦哈哈道:“陶昌泰,说话要说清楚了,咱是四个山,不是四个口,你还‘咿呀呀喂’,软软糯糯的,寒碜谁呢?”

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又是一阵咯咯直笑,跟着小声嘀咕,咿呀呀喂,咿呀呀喂,声音脆生生,格外好听。

邋遢汉子眼珠子上翻,忽然,做了个鬼脸。

那个学舌的女娃娃,神色一惊,显然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两个酒窝更深了。

高大汉子不再理会这位扮可怜的山神老爷,转头看向自家宝贝闺女,柔声道:“花,吃饱没?”

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点点头,大眼睛清澈明亮。

那位气质娴雅的妇人开始起身,高大汉子马上掏出几枚蚁鼻钱,随手放在桌上。

然后,低头弯腰,两手一掐,自家的宝贝闺女就骑在脖子上了。

一家三口,动身离开。

那位还坐在矮凳上的山神老爷,有些目瞪口呆。

这算怎么一回事,说走就走。

于是,赶紧起身,三俩步快跑,追上不远处的高大汉子,慢慢随行在一侧,另一侧是那位始终笑容恬淡的妇人。

邋遢汉子开始和那个眼神明亮的女娃娃逗笑。

说什么“早安”这家铺子的吞吞面,算不得最好吃,最多能得个第二。

第一的那家铺子,是个小门面,没有伙计,只是一家三口,夫妻俩也有个小娃娃,不过是个男娃娃。

和“花”差不多大。

操持铺面的是老板娘,老板是个闷实汉子,属于那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

“花”儿问“三脚踹不出个屁”是什么意思。

这时,高大汉子转头,狠狠瞪了身侧的邋遢汉子一眼。

邋遢汉子掩掩嘴巴,知道失言了,小娃娃面前,不应该说粗话。

于是,笑嘻嘻说起了其他的趣事。

什么有个乞丐捉大鹅,结果,被大鹅啄破了鼻子。

还有个奴隶,杀了自家的主人,竟然翻过高高的城墙,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那么高的城墙唉,邋遢汉子边说边比划,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听说,那个小奴隶才八岁,就那么“嗖嗖嗖”,爬上城墙,逃跑了。

邋遢汉子逗着“花”,时不时甩给虎背熊腰的汉子,一两句话。

没有一句,花儿,听得懂。

话里面,有张疯子,有娃娃,有礼宫,有姓董的,还有白马先生······

最后那句话,花儿听懂了。

邋遢汉子腆着脸,笑着说,借几个钱花花。

第三十四章 天下最

借几个钱花花?

骗鬼呢?高大汉子脚步不停,不用说,借了钱,一定是钻到赌桌前,不输个干净都不带出来的。

他娘的,不是一次了,哪一次借钱,他咿呀呀喂还过?

高大汉子脸色不善,重重冷哼一声。

就知道,就知道,就知道这个王八蛋,最后,一定会借钱。

而且,每一次卖可怜,都是同一个理由,都不稀得换个说法。

没有祭祀,并且无家可归。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可怜可怜这位流浪的落魄山神爷。

临分手前,那位落魄的山神爷,邋遢汉子告诉虎背熊腰的陶昌泰,清流城有句俗语,“打早的吞吞面,晚晌的锅锅饼,神仙都馋。”。

最好吃的锅锅饼是城东的那家铺子,至于吞吞面就是他说的那家老板娘当家的店面,比较偏僻。

有时间的话,他可以带路。

最有品的酒楼,就是吉祥大街的如意楼,酒好菜好,名字也好。

还有就是,他是四个山,不是四个口,屹崖岈巍,不是咿呀呀喂。

姓名陶昌泰的高大汉子没说话,只是气急败坏,给了那位得偿所愿的山神爷一个口形。

“滚!”

入夜时分,脚步轻快的邋遢汉子,慢悠悠走进赌坊,神情傲然。

这时,赌坊众人就知道,这位爷又有钱了。

与此同时,城门口,有二人入城。

一男一女,男子身材修长,面色黝黑,一身黑色华服,剑眉星目,行走之间,龙骧虎步,不怒自威。

身边女子,略微矮些,约莫半个脑袋的差距。同样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无形之中,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咄咄气势,腰悬长剑。

神采奕奕,恍如月宫美人。

一前一后,男子回头一笑,眉目含情。

那位冷冰冰的美人,视若无睹,只是眼光四顾,跟随男子入城。

福童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老高,月光如水。

小桃树就坐在山顶上,桃树下,望着月亮,又开始想念起“祖祖”和师父。

福童笑容满面,边笑边说,那只黑獾个头实在不小,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把整只黑獾全烤了。而且,还给太爷送去了一份獾肉。

福童走到小桃树身边,学着小桃树,坐在地上,举头望明月。

福童知道小师弟,一定是又想桃祖和师父了。

小桃树的声音弱弱的,轻轻的,“师兄,祖祖和师父啥时候才能回来?”

福童挠了挠头,皱皱眉,这事,谁说得准。

福童听师父说过,天上的仙人很多,多如牛毛,但是真正厉害的没有几个。

挡得住的师父的人,很少,挡得住桃祖的人,更少。

按说,师父和桃祖应该快回来了。

福童轻声道:“也就这几天的事情吧,咱也说不好。”

小桃树收回视线,下巴搁在膝盖上,有气无力道:“师兄,我还是没有打出一叠唉!”

福童低下脑袋,垂在小桃树眼前,嘻嘻道:“小师弟,是不是打出了九拳,却叠不上?”

小桃树点点头,前八拳好叠,第九拳无论怎样,就是叠不上。

福童揉了揉小桃树的脑袋,笑道:“没啥大不了,小师弟那么聪明,估计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叠上了。”

小桃树觉得师兄是在安慰自己。

福童摇摇头,告诉小桃树,小桃树的拳头差了那么点意思,有了那么点意思,就叠上了。

福童说,拳,讲究的是形,意,神。

小桃树听不懂,隐隐约约懂那么一点点。

福童想了想,说得白了些,好比说,小师弟的拳头,那点意思只是在拳头上,没有滲入到皮肉里,没有钻进筋骨里。

就差了好多好多的意思,这就是小师弟叠不上的原因。

小师弟的意思只是流淌在拳头上,没有打出那股子意思来。

等小师弟打出那股子意思来,小师弟的拳就叠上了,不过那个意思还只是流在形上,够不到“意”。

“神”,这个字,能够达到的很少,很少。

福童说,这都是师父告诉他的。

不光拳法,剑法,刀法,或者枪法,等等,都是一个道理。

要说,“九叠嶂”,咱们敕令山神意最重的,当属开创九叠嶂这套拳法的祖师爷,那位“一斛春”祖师。

和师父一样,都是独夫,都有个“春”字。

福童神思飘远,满脸崇拜。

语气里满满都是仰慕,和小桃树娓娓道来。

天底下的人,都喜欢称呼咱们“一斛春”祖师为“春道人”。

或许有些拗口,福童省了那个“春”字,开始叫做“一斛”祖师。

福童说,咱们一斛祖师,当年那可是天底下第一人,一双拳头从地上打到天上,从陆上打到海上,就没有不敢打的。

据说,一斛祖师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从来都只是一双拳头。

还有一件趣事,咱们一斛祖师喜欢捡桃花,而且会放在手心里,端详。

看得很仔细,看得很用情,好像一斛祖师的本命法器,就是一瓣桃花。

最重要的是,咱们一斛祖师够嚣张。

号称“天下最嚣张”。

这件事还得从咱一斛祖师开始云游天下的时候说起,据说,临下山前。

咱们一斛祖师,说了句很嚣张,很嚣张的话。

用那些看不惯咱们一斛祖师的家伙的话说,那叫“大放厥词”。

不过,咱觉得一斛祖师说的是句大大的实在话。

“敕令山的桃花,真香!大美人,小姑娘,想我想断肠,我是天下最嚣张!”

说罢,哈哈大笑,咱们一斛祖师就下山了。

福童神色痴迷,沉湎不能自拔。

小桃树双目圆睁,聚精会神,心里面翻江倒海,只觉得血都燃起来了。

一斛祖师爷那么厉害,应该叫做“天下无敌”吧?

小桃树轻轻摇了摇师兄,师兄就像个傻子,痴痴的。

福童慢慢回过神,啧啧有声。

小桃树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一斛祖师的故事,但是福童没说,福童说一斛祖师还说过一句话,天下人都很称道。

“道法虽高,高不过人心;神通虽强,强不过拳头。”

小桃树不明白,福童说他也不明白,等小桃树长大了,或许小桃树就明白了。

福童纠正了小桃树“天下无敌”的说法,那不叫天下无敌,叫天上天下无敌。

其实,也可以说天下无敌,毕竟天上没什么值得多说的。

天下无敌也就天上无敌了,只是天上的仙人特别多,好像是因为天上容易成仙,不像地上,登仙艰难。

所以,地上的仙人要比天上的仙人能打得多。

福童忽然有些哀伤,说一斛祖师没有成圣,是天大的遗憾事。

就连后来,那位横压一个时代的爵公爷,乙丁道人,都很惋惜。

尊称咱们一斛祖师,一声老前辈。

福童视线飘远,言语低沉,喃喃自语,咱们一斛祖师爷,那是坐在时代头顶上的人物,真真正正,摘了“天下最”,就没有不服气的,口服心服。

福童缓缓起身,转头看向小桃树。

小桃树沐浴月光中,安安静静,白袍如银甲。

就是不知道,咱小师弟能不能也摘个“天下最”。

第三十五章 叠

小桃树没有起身的意思,福童只好又慢慢坐下。

师兄师弟就这么坐在月光里,坐在桃树下,坐在高高的山头上。

福童开始拿出獾肉,小师弟一定饿坏了,还有那个住在小师弟心海里面,黑漆漆的小师弟,以及细鼠“闹心”。

福童没有忘记给小师弟,带来一囊奶,不是请山娘娘的,是一只正在哺乳雌狮的。

小师弟已经不大喝奶,福童以为,奶水无论如何都要比山腰处的潭水,好得多。对小师弟的身体,很有好处,所以,福童经常会捉一些哺乳的母兽。

小桃树接过獾肉,似乎心不在焉,食欲不振。

福童说起白天的事情,先是跟着张骑虎巡山,一些山头上,妖兽的确多了好多。

这件事情,已经告诉掌山师伯了,而且,冬师伯已经传下“检山令”。

明天起,除了七大主峰外,各座大小山头,开始自检,但凡凶性难驯的妖兽,一概诛杀。

还有就是,太爷说,明天不让小桃树过去了,好好修行。

后天一早,太爷就带小桃树下山。

至于,太爷带来的零零散散的物件,福童都带回来了。

福童和小桃树絮絮叨叨的时候,闹心很早就钻出来了,抱着一块獾肉,吃得很香。

福童一手伸出,在小桃树眼跟前,晃了晃。

小桃树慢慢回过神来,福童问小桃树在想什么。

小桃树说,在琢磨那点意思。

那点流在拳头上,流在皮肉里,流在筋骨里的意思。

福童笑笑,要小桃树吃饱再琢磨,那点意思跑不了。

最后,小桃树吃饱喝足后,福童陪着小师弟走了一遭拳,就离开了。

福童离开后,小桃树仍然没有睡觉,因为,心海中,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在发脾气,张牙舞爪。

说小桃树想要饿死他,他要吃了那只白白的小老鼠。

“闹心”赶紧溜了出来,一直没敢回去。

原来,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喜欢生吃妖怪,不喜欢熟的。

小桃树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去哪里给他抓妖怪,而且,师兄已经回去了。

小桃树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不再理会。

“闹心”自然不敢再回去了,窝在桃树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福童带小桃树,去桃花江临近落鹜峰的那处平坦地段,练习“水扎”的时候,“闹心”就蹲坐在小桃树的肩膀上。

在路上,小桃树还在琢磨那点意思。

临近目的地,低头沉思的小桃树被远远的一声欢呼惊醒。

江边,黄衣正跳着脚,挥着手,声音高亢,“树!”。

喊声未落,黄衣已经一路小跑,飞奔而来。

小桃树停下脚步,身后跟着福童,肩头坐着“闹心”。

黄衣一眼就瞥见了小桃树肩头,那只白白的小老鼠,脑袋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不屑道:“咦,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玩意,就是只细鼠啊!”

然后,那个黄衣小童抬起脑袋,瞥了眼小桃树身后背刀的魁梧汉子,眼神轻佻。

笑嘻嘻对小桃树说道:“树,你养个细鼠干什么?你没听过‘细鼠寻宝,八竿子打不着’吗?这玩意没什么大用处,浪费感情嘛!”

蹲坐在小桃树肩头的“闹心”顿时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眼神狠辣。

仿佛和那个身穿黄衣的小童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小桃树轻轻拍了拍“闹心”的脑袋,那只小白鼠,才算安静下来。

黄衣努努嘴,抛给“闹心”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而后,对小桃树笑道:“树,你昨个没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只小白鼠不甘示弱,同样瞪着小小的鼠眼,恶狠狠直视挑衅它的黄衣小童。

小桃树道:“黄衣,我的拳差很多意思,你知道什么是意思吗?”

黄衣小童莫名其妙,意思,拳头还有意思?

黄衣小童想了想,皱眉道:“树,你说的是拳意吧?”

小桃树轻轻点头。

黄衣轻轻摇头,不懂。

福童站在小桃树身后,微眯着眼,百无聊赖。

小桃树又开始琢磨起来,慢慢前行。

黄衣刚要迈步,就被福童一手搭在肩上。

那个黄衣小童,侧着脑袋,眼睛上挑,神色不安,故作镇定,看向身侧那个魁梧的黑汉子。

什么意思,想打架,不好吧,明摆着,欺负人,我可是敕令山的客人唉。再说,我师父那可是冬道人的至交好友。

这个黑汉子,想干什么?

黄衣小童眼珠子急转,只是不等他想出个结果,福童就开口了。

两人以“心声”交谈,具体谈了什么,小桃树完全不知道。

当小桃树下江“扎马”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黄衣坐在岸边,神情悠闲,笑容灿烂。

师兄福童,应该又躺在树上睡觉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小桃树刚刚上岸,猝不及防,那个黄衣小童骤然出手。

一手持笔,一手托纸。

笔杆五彩缤纷,只是颜色浅淡,笔毫如在云雾之中,氤氲蒸腾,有一点点水墨激射。

同时,那张莹然白纸,恍若轻烟,突然飘起,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紧接着,那个黄衣小童持笔之手,轻轻一抛,那杆五彩毛笔,随之升空。

转瞬之间,黄衣头顶上空,一杆又一杆五彩毛笔,幻化而出,如军列阵。

不等小桃树有所反应,黄衣一指点出,轻轻念道:“口诛笔伐。”

随即,一杆杆五彩毛笔如军出阵,笔毫向前,迅飞如箭,纷纷射向小桃树。

小桃树如临大敌,身形骤紧,拳出如雨,一杆杆五彩毛笔砰然碎裂。

不等小桃树破阵突围,那张莹然白纸,突然而至。

小桃树应接不暇,刚要起身闪避,那张白纸已然倏忽而逝,小桃树肩头开始渗出点点血迹。

小桃树神色凝重,一身拳意渐渐流动。

眼神清澈,开始走拳。

与此同时,那一杆杆砰然碎裂的五彩毛笔,一一生出,一一激射而来。

身后,有破空声,那张莹然白纸,再度飘掠。

腹背受敌。

小桃树身形微顿,随之前掠。

那一杆杆五彩毛笔,只有一杆真实,这一点,小桃树知道。

虚虚实实,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

只要破去真实,虚幻尽灭。

只是,小桃树想不明白,黄衣为什么突然出手。

身后那张莹然白纸,纸边锋芒如霜刀,不然也不会轻易划破小桃树肩头。

就在小桃树思量之时,纸笔齐至。

白纸割颈,笔毫诛心。

小桃树神情惊恐,来不及考虑衡量,身形一侧,两臂拉开,同时迅速出拳。

一左一右,拳出如雨线,绵绵不断。

这时,黄衣脚步轻掠,身影忽至。

当头一脚,直直砸下。

小桃树脸色涨红,身形猛然下塌,脚下碎石飞溅。

此时,斜躺在岸边粗壮树枝上的福童,淡淡扫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神色慵懒的魁梧汉子有些无奈,小师弟这一拳拳,要打到什么时候?

咋个不知道叠呢?

咱们九叠嶂讲究“即地起拳”,没有什么大开大合的拳架,犯不着还得拉开足够的距离。

只要一个间隙,人身小天地,气机流转,一倾压一倾,叠上去,那个舞纸弄笔的小屁孩,不就是一捶的买卖?

魁梧汉子刚刚一声叹息,便有炸雷声起。

汉子猛然侧身,目光如电,神情愕然,自家小师弟形容凄惨,脖颈之上一道纤细伤口,腋窝之下一片青紫。

显然是被白纸和五彩毛笔所伤,那件白袍更是破破烂烂。

不过,拳架端正。

两膝微弯,上身挺直,一臂在腰,一臂出拳,目视前方。

魁梧汉子视线轻移,那个黄衣童子被一拳击飞,撞在十丈之外的一棵树干,瘫软在地,昏迷不醒。

福童知道,小师弟,叠了。

第三十六章 小说家的事情

黄衣醒来之后,破口大骂,喋喋不休。

说福童是个天杀的,黑王八,贼汉子,臭奸憨!

福童笑着问,臭奸憨是个什么意思。

黄衣解释说,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臭不要脸。

明明说的是喂招,想不到这个王八蛋,玩的是磨刀。

黄衣呼天抢地,鬼哭狼嚎。

说小桃树就是那把刀,拿他黄大爷当作磨刀石,开锋呢!

而且,小桃树也是个王八蛋,竟然一点分寸都没有,根本不懂什么叫点到为止,居然全力以赴,一拳差点要了他黄大爷的小命。

一顿烤鱼烤肉可补偿不了他黄大爷,怎么着也得十顿八顿,而且,顿顿都得是福童那个黑汉子亲自下厨。

可怜他黄大爷,竟然鬼迷心窍,被一顿烤鱼收买了。

他黄大爷赔大了,赔了个底朝天。

这根本就是玩命的活计,最少也得几个银蝉抱赔偿赔偿他黄大爷的精神损失,金抱就算了,他黄大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小桃树已经换上一件崭新的白袍,坐在火堆旁,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打出了一叠,差一点就把黄衣给打死了。

师兄说,没那么容易死,就是一时气急紊乱,好歹是个窥二的窥窥。

不过,师兄还是喂了黄衣一粒丹丸,轻轻拍了拍,黄衣就醒了。

好像没什么大事。

黄衣还是站着,愤愤不平,说福童欺骗了他,他那么聪明的人,居然会相信一个黑杀才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黄衣还要小桃树原谅他,他怎么可以为了一顿烤鱼,即便是福童亲自烤的鱼,那又怎样,竟然答应突袭小桃树。

当然,他的初衷是好的,毕竟,这样最容易提高小桃树的警惕性和应变能力。

可恨的是,福童那个黑汉子,既骗了小桃树也骗了他,看着他们两兄弟,自相残杀。

结论很明确,福童这样的黑奸猾,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十足的贼贱人,绝对不能相信。

最后,黄衣强调道,树,就是他黄衣最好最好的兄弟。

福童盘腿而坐,面无表情,慢悠悠烤鱼,对于黄衣的悲愤控诉,视若无睹,一言不发。

黄衣看看小桃树,又看看福童,师兄弟都在保持沉默。

黄衣气鼓鼓,踩着步子,走到福童跟前,一把抢过那只正在炙烤,差不多可以下口的“肥肚”,理直气壮。

福童扯扯嘴角,无可奈何。

你委屈你是大爷,咱的错,咱认。

福童重新烤鱼,黄衣丢下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转身离开。

黄衣神态傲慢,慢慢踱到小桃树身边,缓缓蹲下身,边轻轻撕咬鱼肉,边笑道:“树,你那一拳是‘九叠嶂’吧?”

“九叠嶂”,黄衣当然知道,听师父说过,天下闻名的拳法。

敕令山的绝学,非嫡传弟子不授,非独夫不学。

门槛很高,练拳极难,最难的就是“叠拳”,一叠一登天,难得很。

所以,敕令山修炼“九叠嶂”的,少之又少。

不过,敕令山其他拳法也很厉害,只是,黄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九叠嶂”。

譬如,小桃树练的拳,就很够劲。

黄衣只是随便问问,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还没“起火”的娃娃,会修炼“九叠嶂”。

难道,小桃树是敕令山嫡传弟子,而且,还是个独夫苗子?

小桃树直起脑袋,点点头。

那个慢条斯理,悠哉悠哉,品味烤鱼的黄衣小童,目瞪口呆。

小桃树修炼的,竟然真是“九叠嶂”。

“树,你开玩笑呢吧?”

小桃树摇摇头,眼神真诚。

黄衣张着嘴巴,愕然不已。

“树,敕令山的弟子不是都身穿道袍吗?”

小桃树看看福童,轻声道:“不是吧,我一直没见师兄穿过道袍。”

黄衣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对了,昨个我还听师父说过呢,春秋道人的门下,有个徒儿,背断刀,刀不离身,不穿道袍,厨艺特别好。”

接着,黄衣麻溜起身,一溜疾走,绕着福童使劲打量。

眼神古怪,表情难看。

最后,垂头丧气,坐在小桃树身边,动作夸张,恶狠狠吃着烤鱼,闷闷不言。

莫名其妙。

小桃树和师兄面面相觑。

小桃树捡起身边树枝,窜起一条“肥肚”,开始烤鱼。

“闹心”早早溜之大吉,不知道跑哪撒欢去了。

总之,小桃树的心海,那只小老鼠暂时是不敢回去了。

关于,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福童神色凝重,说要等师父回来之后定夺。

如果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不肯听小师弟的话,留着就是个祸胎,有不如无。

不过,最终如何解决,还是要由师父做主,或者是桃祖她老人家拿主意。

福童第二条“肥肚”已然烤好,就见黄衣霍然起身,重重仍掉吃剩的鱼椎骨,然后,一步步很有气势,走到福童面前,冷哼一声,从福童手里抓过那根串着“肥肚”的树枝。

随后,转身,回头瞥了眼福童,眼神轻蔑,气赳赳,返回小桃树身边,坐下,吃鱼,隐隐有杀气。

福童瞧着那个霸气十足的小家伙,神情古怪,实在不明白这个小王八蛋抽的什么疯。

福童看向小桃树,挑了挑眉毛,眼神询问。

小桃树轻轻摇摇头,同样不知道。

小桃树慢慢转动树枝,翻转正在炙烤的“肥肚”,故作不经意,挨近黄衣。

黄衣咬牙切齿,吃相凶残。

时不时,眼珠子上翻,凶光毕露,冷冷瞪向福童。

小桃树侧过头,小声询问道:“黄衣,你咋啦?”

黄衣抬了抬脑袋,扫了小桃树一眼,不说话,继续闷头吃鱼。

气氛有点尴尬,凉凉的。

黄衣吃完烤鱼,舔舔手指,面无表情。

然后,起身,走到河边掬水,喝水,返回,小脸一直板板的。

福童和小桃树,就那么瞧着,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

突然,黄衣微微侧了侧身子,嘴巴贴在小桃树耳朵上,悄悄道:“树,那个背刀的黑汉子,是我的有缘人。”

言语中满是不甘。

小桃树有点糊涂,没有听懂黄衣的意思。

黄衣斜视了眼坐在不远处的福童,目光如刀,嘴巴依旧贴在小桃树耳朵上,哀叹道:“你不懂,这是咱小说家的事情。”

小桃树微微点头。

黄衣突然捂住嘴巴,猛然醒悟,那个眼神逡巡的王八蛋一定在偷听。

随后,黄衣撤回身子,坐在原地,双手抱膝,那张板板的小脸,恢复如常,瞥瞥福童,又瞧瞧小桃树,若无其事。

蓦然,小桃树听到了黄衣的声音,是“心声”。

黄衣说,这样,那个装作烤鱼,实则窃听的黑汉子,就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

两人开始以“心声”交流。

黄衣问小桃树,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断刀”的写法。

小桃树回答,不知道。

黄衣又问,小桃树知道多少小说家的写法。

小桃树还是回答,不知道。

黄衣开始叹息,埋怨小桃树怎么可以对小说家,如此一无所知。

最起码,应该知道“五描七叙”。

怎么说,小说家也是一枝大家,百家里举足轻重唉。

知道小说家,就应该知道他师父,知道他师父,就知道了“五描七叙”。

因为,“五描七叙”就是他师父提出来的。

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

第三十七章 故事里

福童瞟了眼那个抱膝而坐,神态乖巧的黄衣小童,神情淡漠。

人小鬼大,心眼子不少,还知道“心声”传话。

小桃树一手抓着树枝一端,一手轻轻撕下树枝另一端窜烤的“肥肚”,送进嘴巴,慢慢咀嚼,边吃边听黄衣讲,小说家的“五描七叙”。

黄衣娓娓道来,老气横秋。

小说,说白了就是一个说字,在于描写,在于记叙,大抵,称之为“五描七叙”。

第一,环境描写,又叫背景描写,场景描写;二,相貌描写;三,语言描写;四,行为描写;五,心理描写。描写又分为大描和小描,粗描和细描。

一般而言,环境描写,事物描写都是大描,或粗或细,而人物描写通常都是小描,细描,粗描者寥寥无几。

大描,一是大而广,二是空而泛,着重大势或大事。

小描,说白了,就是人物描写,相貌、语言、行为、心理,显而易见,都是人物描写,乃至环境描写,也是人物描写,或所见或所闻。

他师父,虞韭白对于“描”,有一句精辟入里的概括,为天下称道:以人为本。

说到这里,黄衣起身,快步走到福童跟前,缴获第三只“肥肚”。用黄衣的话说,这都是他应得的。

接着,快步返回。

黄衣继续以“心声”说话,顾名思义,粗描就是粗略描写,细描便是细节描写。大描者粗,小描者细,往往如是。

至于七叙,分别是顺序、倒叙、插叙、平叙、补叙、直接叙述以及间接叙述。

但凡小说之中不能“尽五描,全七叙”,不能称之为善。

作为提出“五描七叙”学说的小说老祖,黄衣边吃边说,他师父,极为热衷于小说的“精雕细琢”,铺排镶嵌,一如匠人,讲究慢工细活,推敲琢磨,精益求精,追求所谓的尽善尽美。

就这事,黄衣不敢苟同。

黄衣说,他觉得,好比水中月,镜中花,都在里面,拿不出来,只要自己心里觉得好,就是好,哪有什么尽善尽美的小说。

而且,黄衣坦言,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写什么尽善尽美的小说,只写自己以为善以为美以为“悦己”的小说。

小桃树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听着黄衣侃侃而谈。

“悦己”,小桃树明白,是让自己高兴的意思。

黄衣的声音有点蔫,黄衣说,就是因为“悦己”这俩字,他师父狠狠骂了他一顿。

黄衣学着他师父的语调,声音威严,说,黄衣这个小王八蛋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还“悦己”,都是狗屁。

他师父还告诉黄衣,小说首在赏,次在讽,其次在于悦,悦人,就没有他娘的“悦己”的说法,讨好自己个,算怎么一档子事?

黄衣觉得师父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悦己,并不耽误悦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只不过,在黄衣看来,悦己才是最重要的,而师父更注重悦人和媚俗。

黄衣说,那一次,师父很生气,勃然大怒,大骂,就连“放你娘的臭屁”这样的粗话,都抖出来了。

师父的原话是,“老子的小说尽全五七,求善求美,可赏可讽,就是没有媚俗的勾当!”

黄衣絮絮叨叨,告诉小桃树,他师父老了,框在了“五描七叙”里,出不来,所以他师父才会不理解他师父的宝贝徒儿,黄衣。

悦人和媚俗,其实是一回事,小说家不媚俗,说出去谁信啊?

小桃树不太懂,只是听。

黄衣说,小说家与其说是读书人,不如说是匠人,小说如器,自有其体裁脉络。

写小说如同烧瓷,淘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成瓷,步骤明确,条理清晰,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

只不过跳刀、画功、火候各有优劣,最后,是上品青花,薄胎细瓷,还是晦暗无光,粗瓷灰碗,都是自家功夫。

就像小说,有好有不好,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还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五描七叙,怎么安排,就看小说家的本领了。

无论拟人、比喻,还是夸张、象征,种种手段,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黄衣轻轻一叹,加重语气,随即一个转折。

但是,在种种手段之上,有人另辟蹊径,别开生面,不再局限于已知的种种写法,一刀横出。

而那个出刀的人,就是他,黄衣。

黄衣声音朗朗,铿锵有力。

他说,小说中,应该有一种写法,叫做断刀。

或于跌宕处,或于激昂处,或于寂静处,或于嚎啕处,或于放肆处,但凡不能尽意处,一刀斩断,余韵袅袅!戛然而止,而且,浑然天成。

这就是断刀。

小桃树不懂。

黄衣说,这还只是一种理论,而且,小桃树还小,不懂实在太正常不过。

别说小桃树一个小娃娃,就是他黄衣的师父,也不理解他这个徒儿。

那位虞先生给了四个字的评语,空中楼阁。

黄衣想要写点东西,就用“断刀”的笔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然而,黄衣有点惆怅,黄衣告诉小桃树,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让自己写点什么,写点悦己的故事,譬如斗鸡和走狗。

每一次,黄衣想要问问师父,师父总是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师父说小孩子的笔太轻,写个屁的故事。

黄衣说,他要先写出一部“小断”,再写一部“大断”,那个时候,或许,他就有资格写出“断刀”来。

小桃树询问,什么是“小断”,“大断”,感觉乱糟糟的。

黄衣解释说,举凡小说之中,’断刀’不足五十,不可称之为‘断刀体’,五十者,可以叫做‘小断’;一百者,勉强成为‘大断’,最少,一百五十断,才可以视为‘断刀’。

小桃树没有想到,小说中,还有那么多的道道。

黄衣说,写小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得意。

而且,小说之中,千千百百,各色人物,虽然有主配之别,但是,不可“以主淹配,使配谄主”。

也就是“狗盗鸡鸣,各得风流”,众生有众生相。

黄衣问小桃树,以后想要个什么角色,等他可以写故事的时候。

小桃树说不知道,没有想过。

黄衣说,不着急,可以慢慢想,就是着急也急不来,天晓得,他师父什么时候,才肯同意给他换把书刀。

黄衣想要把青铜书刀,沧桑大气,沉甸甸的。

黄衣说,他想写点故事,把桃树写进故事里,把那位“珠露”姐姐写进故事里,把背刀的家伙写进故事里。

但是,故事里,那位背刀的,是位文质彬彬的道人,丰神俊朗,飘逸出尘,执一白犀玉拂尘,背一秋霜照月刀。

不是那个魁梧的黑汉子,背后,是一把黝黑黝黑的断刀。

故事里还有那条狗,和那条狗的主子,一个叫“阴生”的乞丐。

最最重要的是,故事里要有那位黄衣黄靴的风流郎!

故事里,还要有他黄衣最喜欢的歌谣,黄衣骑黄马,黄马上大道,大道左右瞧,美人对我笑······

黄衣说,这些,都是配角,欠着一个主角。

小桃树问,为啥。

黄衣说,树,就是你了。

所以,故事里,主角是一个叫做桃树的家伙。

第三十八章 应该是那个嚣张的家伙

黄衣说,他早早就知道敕令山有位背刀的家伙,这是听他师父说的,就在他告诉师父“断刀”写法的时候。

他以为,敕令山道士向来是身背桃木剑,斩妖除魔,这点,天下人都知道。

所以,那个背刀不背剑的道长,一定很特别,一定很有趣,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就像他,独独开创“断刀”的写法,天下无双。

所以,他告诉师父那个背刀的家伙,一定是自己的有缘人。都有一把“断刀”,只是虚实不同。

而且,他黄衣要更厉害些,毕竟,背刀人常有,“断刀”这种写法却是空前绝后。

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是那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黑汉子。

他黄衣就从来没有把那个黑汉子和自己的有缘人,联想到一块过。虽然,照面的第一眼,他就瞧见了那个黑汉子身后的断刀。

他还是没有把自己认定的有缘人,往那个黑汉子身上想,实在是因为,黑汉子和他心中的有缘人差的太远,用他黄衣的话来说,天壤之别。

其实,黄衣已经隐约知道,不愿承认。

就在昨个师父告诉他,背刀的那位道长不穿道袍,并且,在小桃树打出只有嫡传弟子才能修炼的“九叠嶂”,而且,还说从来没有见自己的师兄穿过道袍的时候。

黄衣抱着的那一丝侥幸,嘎嘣,断裂。

一点没错,那个与自己怎么都不对眼的黑汉子,就是自己认定的有缘人。

起初,黄衣以为他“心中的断刀”和那位道长“背上的断刀”,是一种千万里,不能隔,一见便是相见恨晚,倾心如故,惊心动魄,世间最最美好的缘分。

现在,最无情的事实,就摆在他黄衣眼跟前。

那个烤鱼的黑汉子,就连正眼瞧他黄衣一眼都不稀罕,同样,他黄衣对那个冷冷的黑汉子,也是讨厌极了。

偏偏那个黑汉子,就是他黄衣亲定的有缘人!

这就是孽缘,而且是最残忍的孽缘。

黄衣的“心声”,既悔恨又沉痛,情真意切。

他说,语气很严肃,他说的不是玩笑话,他很早就已经把“有缘人”定为自己的“开笔”之人了。

黄衣问小桃树,“开笔”懂不懂?

小桃树回答,不懂。

黄衣解释说,小说家的“开笔”,意义非凡,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事情,关系重大。

关乎他写故事的那一杆笔,能不能妙笔生花,繁花似锦。

如果没有指定“开笔”人的话,一般来说,都是由师父“开笔”。

可恨的是,他太草率了······

怪不得,当初师父要他想一想,想一想,再想一想。

黄衣恨恨说,那个极不待见他的黑汉子,一定不愿意给他“开笔”。

他黄衣的妙笔,以后能不能生出一朵艳艳的花来,太不好说了。

黄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再以“心声”传话。

黄衣轻轻抛开那根很早就被啃食得干干净净,就是一根头发丝似的鱼肉,也绝对没有残留的鱼椎骨,侧着脑袋,面无表情,瞧了瞧正在烤鱼的福童。

那个黑汉子盘腿而坐,身板松垮,神情萎靡,微眯着眼睛,背后有断刀,刀尖就耸在一侧肩头,一手随随便便搭在腿上,一手抓着烤鱼的木枝。

鼻子时不时翕动,手掌中木枝轻轻转动,随之,另一端的烤鱼缓缓翻转。

应该是通过烤鱼的香气,判断火候。

一看就是个老手,娴熟的很。

不穿道袍,背着刀,厨艺很好。

黄衣小童越看,心情越沉重。

有缘人?开笔人?

黄衣想告诉师父,他后悔了。

师父一定会瞧着他,眼神怪怪的,不说话。

师父喜欢这种无声的嘲讽。

不听师父言,吃亏在眼前,一点不假。

黄衣想问问师父,这是不是就叫“一语成谶”。

黄衣缓缓转过头,眼神无光,面无表情,看着小桃树。

小桃树仿佛置身事外,低头吃鱼,嘴角,手指上泛着油光。

这就是敕令山的嫡传弟子,一个打盹,一个贪嘴。

而且都不穿道袍。

黄衣闷闷不乐,无精打采道:“树,你为什么也不穿道袍啊?”

小桃树抬起头,眼神清澈,说道:“我还没入谱牒呢,算不得山上弟子,要勘验农事之后,去祖师殿磕了头,才能算得上山上弟子,传下道袍。”

黄衣哦了声,随口问道:“就是种田种菜,那农家的学问,树,你知道许家吗?”

小桃树还是不知道,摇摇头,继续吃鱼。

黄衣笑了笑,小桃树知道的事情,真不多。

黄衣微笑道:“许家,就是那个农家主脉的许家,天底下要说种田,就没有比得上许家的,听说,许家人喜欢‘炼土’,每一位许家人都在丹田中,炼化有一块‘本命田’。”

小桃树停住嘴巴,望向黄衣,表情惊讶,问道:“就是在丹田里,种了块地?”

黄衣扯扯嘴角,神色得意,“可不,就像我们小说家的‘生花笔’,‘宣神纸’,许家的本命法器,一般叫做‘万世田’。”

然后,黄衣两臂拉开,向外扩的大大的,呈合抱状,兴奋道:“那么那么大一块田,忽然,就从天上砸下来了,树,记住了,那一定是农家弟子,很有可能是许家人,在和人打架呢。”

小桃树望了望天上,似乎担心,真的有那么那么大一块田,咣一声,就掉下来了。

然后,小桃树看到一只虎,白色的,由小变大,由远及近,从天上而来。

二爷来了。

小桃树知道,二爷来了,张骑虎也就来了。

打盹的福童骤然一个起身,丢了烤鱼的木枝,平整衣衫,精神焕发,静静站在原地,神色恭敬。

觉察到抬头望天到小桃树,一直没有收回视线,刚要嘲笑出声的黄衣,随意抬眼上瞧,便瞧见了那只白色大虎,威风凛凛,从天而降,目瞪口呆。

那只白色的大虎,二爷,就落在火堆旁,瞥了眼一侧呆若木鸡的黄衣,目光淡漠。

然后,转移视线,看向小桃树,神情和蔼,接着瞧了眼福童。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童,一个潇洒动作,迅速下来虎背,笑声爽朗,正是张骑虎。

小桃树已然起身,跟随师兄见礼,叫了声“二爷”。

张骑虎没有理会脚边,坐在地上,一身黄衣,依旧怔怔出神的小屁孩,径直走向福童,大摇大摆。

福童轻轻皱了皱眉头,心情不佳,不知道张骑虎这个小王八蛋,又想干什么。

小桃树看着张骑虎神气十足,走到师兄面前,挺拔身子,抬着脑袋,清了清嗓子,说道:“传蛰蛩师叔的话,福童,你个夯货,为什么还不带小桃树,来挂雷崖练拳?”

福童马上又垂下脑袋,神态恭敬,一言不发。

张骑虎嗯了声,又清清嗓子,朗声道:“你这个夯货,是不是觉得师伯脾气不好,怕挨了训斥,不敢来,还是故意耽误小桃树的修炼?听你冬师伯说,小桃树还没一叠,这很不好!”

福童依旧恭恭敬敬,聆听训斥,只是脸色更黑了。

张骑虎双手背后,拔了拔脑袋,这样个子显得高了些,似乎威严了些,继续道:“别的废话不多说了,三日之内,小桃树叠不出来,仔细你的皮。嗯,不对,三日多了些,两日。”

回神之后的黄衣依旧坐在地上,眼神迷茫,看看眼前的白色大虎,又看看向不远处那个洋洋得意的家伙,紧绷的脸蛋渐渐放松,目光清澈。

听师父说过,敕令山有个骑虎的小家伙,比他大一些,八九岁,很聪明。

好像叫张棋,是张家人,未来最有可能的“张道人”。

应该是那个嚣张的家伙。

第三十九章 今儿是个喂拳的日子

那个嚣张的家伙,开始沉默,就那么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威严不可侵,瞧着垂首低眉,不见喜怒的黑汉子,饶有兴致。

那头白色的大虎,应该是请山虎,敕令山的二爷。

听说,敕令山有一只真正的白虎,也就是敕令山弟子口中的“大爷”。是那位号称“张疯子”,敕令山掌令道人,现任“张道人”,张太平的坐骑。

张骑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挑着眉毛,瞧。

以为“传话”结束的福童,就要抬起脑袋,便听见张骑虎的清嗓声,那一声略带不满的“嗯哼”。

张骑虎模仿蛰蛩道人的语调,缓缓道:“再说句废话,福童啊,还想不想吃肉啊?”

张骑虎又住嘴了。

然后,寂然无声。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张骑虎的话有没有传完,所以福童没有着急直起脑袋,而小桃树和黄衣,一站一坐,目光都在张骑虎和福童那边。

二爷蹲踞在地,似乎无所事事。

张骑虎歪着脑袋,瞧着瞧着,忽然笑了。

一目了然,福童又被张骑虎耍了。张骑虎故意在蛰蛩师伯的话里面搁了一个长长的停顿,传话之后,又莫名的沉默。

赚足了福童的恭敬。

福童直起脑袋,本来就黑的一张脸,黝黑黝黑,盯着施施然转身而去的张骑虎,气急败坏。

那个魁梧的黑汉子脸色难看,却又无计可施,铁着一张脸,闷闷不乐。

张骑虎走到小桃树面前,扫了眼黄衣,问道:“桃树,那个小屁孩,谁啊?”

不等小桃树回答,黄衣已经快速起身,小跑到张骑虎跟前,自我介绍道:“我叫黄衣,我是个小说家。”

张骑虎微一愣神,没想到眼前的小屁孩如此直接,随即哈哈大笑道:“你好,黄衣,我叫张棋。”

黄衣眼神热烈,轻轻点头。

张骑虎看着眼前矮自己一个脑袋,眉清目秀,一身黄衣的小屁孩,微笑问道:“来玩?”

黄衣点头又摇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瓜,神神秘秘道:“我这里有毛病,我师父说,这里的病看不好,以后仙人无望。主要是带我看病,顺便来玩玩。”

张骑虎有些惊讶,什么意思,脑子有毛病,看起来不是个傻子啊!应该是神识有问题,神识问题好像都不太好解决。

黄衣没有注意张骑虎的讶异,兴高采烈道:“张棋,我知道你的。听说你,天生百兽亲近。”

随即,偷偷瞧了眼那头白色大虎,竖起大拇指,悄悄道:“那是你家二爷吧,真威风,骑虎巡山,百兽俯伏,光是想想,就很激动人心唉!”

张骑虎露出好奇神色,眼神明亮,笑道:“你知道咱家二爷?”

黄衣拍拍胸脯,爽朗道:“那当然,我可是小说家唉,我师父更是博古通今,百家皆晓。哪家的事情,不都得知道点,不然,肚子里没什么富裕东西,怎么能写出好故事来?”

张骑虎眼神愈发明亮,神采奕奕,“黄衣,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唉。不像小桃树,小桃树不太爱说话,有点闷。”

小桃树站在一旁,眼神柔和,安安静静,始终一言未发。

这时候,黄衣才想起小桃树就在身边,转头看去,小桃树是一张浅浅的笑容,很恬静的感觉。

在三人中,又仿佛置身事外。

黄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黄衣压下那种怪怪的感觉,转身换上一张笑脸,眼神扑朔,贴近张骑虎,小心翼翼道:“张棋,能不能让二爷载载我,我也想骑虎巡巡山。”

“那种感觉,应该棒极了!”

张骑虎哑然失笑。

悄悄道:“这件事,得问二爷的意思。”

黄衣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唇,轻轻点点头,表示明白。

随后,张骑虎转身大步而去,关于黄衣巡山,询问二爷的意见。

黄衣有点紧张,开始寻找话头,和小桃树聊天。

不远处的福童老老实实,看起来局促些,身板挺直,没有一点懒散的样子,毕竟二爷在呢,他可不敢松散身架,没了规矩。

只是表情呆板,手足无措。

黄衣凑着小桃树,嘀嘀咕咕,问小桃树见过骑虎的,有没有见过骑龙的,真龙。

小桃树还是不知道。

黄衣说,就知道小桃树不知道,不过,他可以告诉小桃树,那条真龙是一条白龙,很白很白,颜色很正的那种白。

雪白雪白,玉白玉白,黄衣有些讷言,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来描述那种白。

反正就是那种最尊贵的白,最美丽的白,黄衣肯定说。

小桃树嗯了声,就是最好看的那种白。

黄衣很满意小桃树的补充,接着说,那条白龙爷,其实是一件袍子,叫做“兆民衣”。

说到“兆民衣”,就得说爵公爷。

爵公爷,小桃树是知道的,听说过,而且不止一次。

这个天地间,最大的官,管天管地,管山管海,总之,啥都能管。

黄衣没有想到小桃树,竟然知道爵公爷,有些意外,眼神一亮,夸奖小桃树终于知道点东西了。

黄衣又问,小桃树知不知道爵侯爷。

这事,小桃树就不知道了。

黄衣说,每一次爵公爷出世的时候,都会有一批子爵侯爷跟着临世。只不过,爵公爷才有资格穿上那件白龙袍子,至于爵侯爷只能穿件“象衣”。

“象衣”就是那么一股子气息,若有若无,有气无形,也叫白龙袍,但是,绝对称不上“兆民衣”。

黄衣扳着指头,眼睛上翻,好像在想事情,只是,数了两根,就停下了。

黄衣说,爵公骑白龙,好像也没有几次。最著名的应该有两次。一次是那位叫做“三”的爵公爷,一次是乙丁道人。

黄衣告诉小桃树,爵公骑白龙,应该不止两次,只是,那两次,后人最为记忆犹新。

这时候,张骑虎回来了。

黄衣立马住了嘴,紧张兮兮,两只眼睛圆睁,瞧张骑虎面带笑意,似乎应该没有问题。

张骑虎笑意盈盈,“黄衣,二爷答应了,不过,你只能在小敕令前面的山头逛逛,后面的山头,去不得。”

黄衣使劲点头,心满意足。

张骑虎看向小桃树,问小桃树要不要一块,反正二爷的背又宽又长,而且,这事都不用问,二爷一定是同意的,因为二爷心眼里就待见小桃树。

小桃树摇摇头,说还要跑山,他想试一试,现在能不能追上那只花豹。

黄衣扭头看向小桃树,眼神怜悯,觉得小桃树有点傻,跑山着什么急,比起骑虎巡山这样的大事,实在不值一提,就是个屁。

张骑虎笑了笑,没有勉强,带着黄衣,爬上虎背。

此时,小桃树已经站在福童身旁,福童依然身板挺直,神色略略放松了些。

一大一小,看着眼前的白色大虎,神情各有不同,一个拘谨,一个从容。

福童的一张黑脸板板的,不自然,小桃树知道师兄就这个德行,最害怕在长辈跟前,守着规矩礼数,端着身板,一准浑身不自在。

二爷缓缓转头,看了眼小桃树,眼神和蔼,又瞧瞧福童,接着,虎背上露出一个脑袋,又露出一个脑袋,张骑虎在前,黄衣在后。

张骑虎一声大叫,“阿福,别忘了带桃树练拳,去挂雷崖。”

黄衣接着叫道:“树,你的拳,够劲儿!”

说罢,二爷拔地而起,凌空蹈虚,如在水上走,慢慢去往附近一个小山头。

小桃树缓缓收回视线,问道:“师兄,咱们是跑山还是练拳?”

福童松了一下身子,神采焕发,嘿嘿笑道:“小师弟,先跑山再练拳,对了,咱记得,今个是喂拳的日子。”

小桃树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第四十章 仙人见仙人

黄衣抱着张骑虎的腰,在二爷宽大柔软的虎背上,满面春风。

二爷在空中慢慢踱步,脚底下是一座小小的山头,黄衣时不时伸出脑袋,眼神好奇,俯瞰下方风景。

倒不是没有这么居高临下,站在虚空中,瞧过大地风光。

只是每一次跟随师父走在云海里,踩在虚空中,黄衣都觉得不踏实。

明明知道以师父仙人修为,带着自己走趟云海,实在再小的事情不过,他黄衣总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去。

如今坐在虎背上,黄衣终于放下一颗心,神色得意。

二爷身形开始缓缓下落,只是下降的幅度极小,若不仔细观察,根本觉察不出。

四只雪白色虎爪,就那么一脚一脚,慢慢踩在空中,随之,身形如同行走在一条坡度极缓的路面上,从上向下走。

黄衣始终恍然不觉。

直到二爷的一只虎爪,落在了那座小山头的山顶,黄衣才惊觉,已经从天上下来了。

从上到下,不过转眼之间,不然兴致勃勃欣赏群山景色的黄衣也不会如在梦中,如梦方醒。

黄衣神情震惊,一脸呆傻,想通之后,随即嘿嘿干笑。

其实,二爷每一步,极慢又极快。

虎背之上,两个小家伙,前边个头高,后边个头矮。

二爷缓缓下山,巡视山水,黄衣松了抱腰的双手,悠闲坐在虎背上,左顾右望。

张骑虎没有回头,声音淡淡传来,“黄衣,你从哪来的?”

黄衣语气欢快,“我和师父从懿洲出发,然后跨海到大甲洲,再接着,坐船,从宽带渡上岸,就到了你们腴洲。”

张骑虎微微后侧脑袋,有点惊讶,说道:“你是从懿洲来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那块洲?”

黄衣轻快道:“没错,就是那块最大的洲,我还见过了天底下最高的那座山,就是那座十万八千丈的山,大甲首山。”

张骑虎身体后仰出一个弧度,两眼上翻,看向黄衣,郁郁不乐道:“黄衣,你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我还从来没有下过山唉!”

黄衣抿抿嘴,俯视眼皮底下的那个脑袋,目光同情道:“你真可怜,都那么大的人了,居然没有游历过天下!”

接着,黄衣语重心长道:“你真的应该出门走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就差点被一只狗给咬了。就从我登岸的那个渡口,坐船,跨过衣带海,最起码,先去看看那座十万八千丈的大山嘛。”

然后,黄衣低了低脑袋,悄声道:“听我师父说,大甲首山,很早就没有十万八千丈了,而且,很大可能连十万丈都没了,你最好趁早去瞧瞧。”

二爷慢慢绕山而下,已经到达山腰,这样的小山头,巡视起来很快,也很简单。

不会打扰山上修行弟子,也不会惊扰百兽,主要查看有无异常情况,比如,野兽化妖等。

张骑虎双臂前伸,两手虚握,然后,抓向前方,左右手轮流抓扯,如攀岩壁,那弯成弧度的身子,便渐渐拉起,身板重新挺直。

张骑虎心情郁郁,有些惆怅。

不是他张棋不想下山,而是舍不得下山。

因为,山门的规矩,大请不下山,也就是说,二爷只能在山上待着,不能跟他张棋一块去游历天下。

他张棋舍不得大请,不然的话,他早早就下山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带着大请偷偷下山,但是,大请说,它不会下山。

至于原因,张棋听福童说过,外面觊觎请山虎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山岳神祇,更是不择手段。

因为请山虎,对于山岳神祇,意义重大。

请山虎,顾名思义,请山。每一头请山虎都会请一座山,作为本命山,休戚与共。

一旦请山成功,请山虎额头上的山脉纹理便会浮现本命山虚影,对敌厮杀,虚影化实,若是请来大山大岳,轻轻一压,就是山崩地裂。

再者,本命山也会得益,长山根,生水脉,山高水长。除此,还可震慑百兽,山水安宁。

就像那头刚刚化妖的秃尾灰狼,只是觉察到二爷的气息,便恐惧颤栗,俯伏哀鸣。

这也是张骑虎总是带着二爷巡山的缘故。

只是,请山虎一世只能请山一次,请山一座。故而,请山之事,请山虎莫不慎重以待,既能滋养山水,又能助长修行。

山小,则不能裨益修行,反而连累自身;山大,往往被山水大神奴役,只是滋养山水,不能反哺。多有请山虎因奴役而死者,故而,世间大山大岳众多,偏偏求一请而不得。

敕令山那位老掌令,上任张道人,之所以规定大请不下山,就是为了以免意外,保证这只白色请山虎的安全。

也是因此,所以那只青色请山虎,小桃树口中的请山娘娘,自从进入洞天后,便再未出来。

张棋知晓大请不能下山的原因后,便再没有说过下山的话头。

其实,张棋就连下山之后,游历天下的路线,都早早规划妥当。

大玄王朝疆域广袤,东,南皆临海,东有腰海,南接衣带海。

黄衣登岸的“宽带渡”,那处腴洲数得上的大渡口,就在大玄王朝南端,属于大玄王朝两大渡口之一。

另一处,叫做“小腰渡”。就在清流境内,王朝最东端,那处入海口处。

张骑虎的打算,就是先从小腰渡,坐船跨海,当然一定要坐班班大渡,听说,班班大渡这种海船,最热闹。

大渡之上,不仅仅是窥窥,还有凡夫俗子,百行百业。

就在张骑虎骑在二爷那宽厚的虎背上,思量远游,惆怅不已的时候,小腰渡,有大船靠岸。

船舷之后,熙熙攘攘,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大多是兴奋,激动神色,翘首以盼,挤在舷梯口,等待下船。

最前方是一个小乞儿,脚掌极大,身边有条癞皮狗,皮毛无光。

乞儿周围,明显空出一个圈子,显然都不愿靠近这个脸上有灰,眼光冷漠的小乞丐。

再加上那条光景凄惨,但是目光冷冽的癞皮狗,就更没有人靠近了。

舷梯放下之后,小乞儿第一个下船,旁若无人,身后跟着那条癞皮狗。

等那个神色不善的小乞儿,着陆之后,拥挤不堪的人群,这才开始下船。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那条人头长龙,终于接近尾声。

这时,舷梯口,有二人同时下船。

一人是个中年汉子,身板健壮,一身麻衣,腰束一根布带,卷着袖管,脚上踩草鞋,很朴素。

看上去是个农家人。

另一人是个清雅人物,面容白净,两鬓微霜,身材修长,一袭浅灰色长袍,腰间悬一玉算盘,小巧玲珑。

像是个读书人。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是舷梯入口。

那位年纪略大的读书人,笑容和煦,伸手谦让,请对方先行,彬彬有礼。

那个农家汉子轻轻摆手,一手伸出,请。

同样是个谦和人。

身材要比对方高一些的那位长者,见汉子也是个礼貌人,再做推辞,似乎就矫情了。

便不再谦让,稍稍低头一笑,抬步下船。

稍后,那位农家打扮的汉子,随之下船,落后前方那位温和长者,两三步的距离。

下船之后,那位貌似读书人的长者,并没有着急离去。

在健壮汉子着陆后,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离开。

相逢不相识,笑意都由心。

二人都知道,仙人见仙人。

第四十一章 吃肉算什么罪过

在二爷载张骑虎和黄衣离去之后,小桃树和师兄福童也没有过久停留,先是去帖廊山那座小山头,寻觅那只花豹。

其后,应该就是去挂雷崖,那处寂然瀑下练拳,领悟“敲雷”真意。

而“敲雷”真意只不过,是“九叠嶂”的第一重真意,拳到此步,连入门都算不上,最多可以说看到门槛了。

也就是说,拳开始从拳头上,走进皮肉中。

路上,小桃树可怜兮兮,询问师兄,今儿晚上能不能不喂拳了,毕竟,前两天刚刚一顿饱喂。

福童没答应,说师父定下的规矩,一旬一喂,没得法子。

福童回头看了眼,拖着沉重步子,无精打采的小师弟,小师弟的样子的确很可怜,蔫蔫的。

福童觉得小师弟这是真情流露,但是,师父一定会不以为然。

师父说,小师弟一直在偷懒,一直在装。

装着打拳很笨,装着追不上那只曾经秃尾巴的灰狼,装着追不上那只帖廊山的花豹······

还有,装着很狼狈的样子,故意被黄衣那个小屁孩打得屁滚尿流······

福童还是看不出小师弟的,装。

以前福童便告诉过师父,他看不出,没想到师父说,他也看不出。

正如师父说的那样,小师弟太聪明,“装”得极好。

福童知道小师弟的“装”,还是师父那次谈话得知的。

那是师父和桃祖还没有上天的时候,小师弟已经睡了。

就在月头下,师父坐在山巅的崖边,和福童说了好多。

福童记得很清楚,师父神情凝重,沉默了好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的意思,就是小师弟一定在偷懒。

按照师父的估计,一叠拳对于小师弟来说,实在容易,差不多就是两年的功夫。

然而,小师弟两年仅仅打出了七拳。师父走的时候,才只打出八拳。

师父说,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福童大不解,反驳说,小师弟练拳很勤谨,颠,倒,扎,每一样基本功,都没有落下过,而且,小师弟每天还要读书,哪里会偷懒。

师父只问了福童一个问题,小桃树练拳使了几分力气。

这一点,福童还真是看不出,只知道小师弟练拳很卖力。

师父说福童只是看到了样子,看不到小桃树藏了几分力气,能打七拳打五拳,能打八拳打六拳,他福童根本不知道。

明明能叠,却偏偏不叠。

这次谈话,是在半年前,那时候,小桃树的拳应该就慢了,微不可察。

师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小师弟还是照常练拳。

师父只是叮嘱福童,要福童留心看看,小桃树有没有杀生,比如,杀条鱼,杀只狼,宰只山跳,或者,捏死只蚂蚁。

大小不论,都算。

福童觉得奇怪,没太明白,告诉师父,小师弟最喜欢吃肉,鱼肉,狼肉,鹿肉,吃得多了,这算不算杀生。

师父说,不算,吃是吃,杀是杀。

那之后,福童便留心了,小师弟抓鱼摸虾,都是活的,一到杀鱼的时候,小师弟一定会让他福童这个做师兄的代劳。

还有就是,那只曾经秃尾巴的灰狼,好几次,小师弟明明都追到跟前了,最后又都被那只灰狼给跑了。

不消多,只要挨上小师弟一顿拳头,那头灰狼多半就活不成了。

可小师弟总是气喘吁吁,不肯出拳,福童以为小师弟累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后来仔细想想,小师弟连那只灰狼的尾巴都给拽掉了,而那只灰狼居然还能一次次在小师弟的拳头下逃生,这就不对了。

明摆着,小师弟的拳头,没尽力。

以后的日子里,福童看到了很多,小师弟就没“杀”过,哪怕一只蚂蚁都没杀过。

那一次,还是福童故意放在小桃树脖领里,一只黑蚂蚁,咬人特别厉害的那种。

福童看到,小师弟也只是捉出来,放了。

福童把自己看到的,都告诉了师父,师父到天上去的前一天晚上,又和福童说了些话。

师父告诉福童,他福童的小师弟,师父的宝贝徒儿,小桃树没有“杀心”。

简单说,就是两个字,“不杀”。

福童回忆当时的情形,第一次见到师父春秋道人,忧心忡忡。

那时的福童并没有意识到,小师弟的“不杀”是什么大问题。

说到底,一个小娃娃,懂什么杀与不杀,正是吃喝拉撒睡,啥都不管的年龄。

后来,还是师父的一番话,让福童猛然惊醒。

师父说,这是“心障”。

福童记得,师父很严肃,说福童不能把小师弟单纯看成个小娃娃,因为小师弟生而知之,不是普通的小娃娃。

关于“心障”,其实涉及到儒家的两种相对学说,一种主张人性本善,称之为“性本善”。另一种,认为人性本恶,也就是“性本恶”。

具体是什么理论,福童没听太懂。

师父说,人之初,性本善和性本恶,都有,似乎并不认同儒家的那两种说法。

福童听师父讲,小师弟应该是本善的那一种,但是,陷进了一个怪圈里。

“杀”和“善”,是不矛盾的,杀恶即是行善。

然而,小师弟把“杀”和“善”绑到了一块,有点类似佛家的“皆不杀”,“杀即罪过”。

不止如此,小师弟还把“弱肉强食”这种自然法则,看成了“杀”,“不善”。

师父说,这是小师弟看书看得多,读杂了。

桃祖教授小师弟百家典籍,本意是为了开阔小师弟的心胸,眼界。

用师父的话说,桃祖是在塑造小师弟将来,放眼天地,山海入腹,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见道道来的煌煌格局。

一个字,“容”。容得下,不狭隘。

见得人好,见得人强,见得英雄气,不卑不亢,有那大肚子,大肚能容。

福童只是记得师父的话,没太明白话的意思。

师父说,小桃树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可能小桃树还是太小了些,不应该读那么多的书。

福童嘀咕说师父说的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可怜小师弟都读出“心障”了。

当时,师父眼神冷冷的,剐了福童一眼,福童记忆犹新。

师父的脸色很不好看,福童怯生生问师父,小师弟是“得病”了。

师父轻轻点头,告诉福童,他福童的小师弟,病得不轻。

似乎,小桃树走到了佛家的“赎”。

大约,是在桃祖给小桃树讲解佛家典籍的时候起。

听师父话中的意思,福童应该是“罪魁祸首”。

按照腴洲西南那座大灯寺的说法,“沾荤即杀生”,就是罪孽深重,小桃树跟着福童吃了那么多的肉,那罪孽应该是洗都洗不清了。

所以,小桃树开始“赎”,不再杀。但是,却又禁不起“肉”的诱惑,于是,便造成了小桃树现在的心境。

一边吃肉,一边“赎罪”,以小桃树自己的方式,也就是所谓的“不杀”。

这种“造罪又赎罪”的心路,如在泥泞中,最是要不得。

抱着“不杀”之心来练拳,练的什么拳?

长此以往,小桃树的拳头只会越来越软,提不起,放不下,必然是废了。

所以小桃树为了“不杀”,一直藏着力气,一直“偷懒”,一直“装”。

一直走在那条泥泞不堪的心路上。

这无异于,就是在闯心关。

而且,是小桃树独自去闯,悄悄地,谁也没有打扰。

福童不明白小师弟那么小,怎么会“闯心关”。

师父说,小桃树太聪慧,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看的书多了,想法就多了,心里面就开始有歧路了,自然也就有“心关”了。

福童满脸忧愁,问师父怎么办。

师父说,原来怎样,以后还怎样。

福童明白了,小师弟的心关,得自己闯,别人帮不上忙。

福童突然觉得小师弟有点傻,从古到今,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不就是靠着一张嘴,还没有五谷杂粮的时候,吃啥,不就是吃肉。

吃肉算什么罪过?

这么简单的道理,小师弟咋还放到了心关上。

第四十二章 苍生大,神仙小

关于“吃肉”和“罪过”。

师父说,这是佛家最普通的一个心关,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心关。

有位佛家菩萨,一语道出真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小师弟只是一时没有想通,困在了口腹之欲和慈悲之心的桎梏中。

就像他福童,明明知道只要斩掉“吃肉”的念头,轻轻一脚,就迈过去仙人那道门槛了。

可是,他福童就是不肯挥刀,总是想着吃肉。

师父说,相比于佛家的“酒肉关”,小师弟的心关又有所不同。

佛家过关,见的是佛祖,佛法。

小师弟过关,见的是善恶,是对错。

世间最初的善恶是二圣所说,简洁明了,利于民生者,就是善;有损民生者,就是恶。

天地虽大,万物万灵,苍生最重。

以此论,吃肉,利于民生就是善,就是对。

反之,损于民生,就是恶,就是错。

似乎,在这个时代,小桃树吃肉,无关民生,更无关善恶,根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的问题。

福童以为,小师弟把问题想复杂了,咱吃咱的肉,关佛家屁事。

戳开那层窗户纸,这心关就破了。

只是不知道小师弟什么时候,才能幡然顿悟。

师徒二人在山顶谈了很久,师父离开前,说了一句话。

脚踩两只船,行向水深处。

只有十个字,福童完全摸不着头脑,福童猜测,应该说的是小师弟,不肯杀生而吃肉,勤勉练拳而不杀。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帖廊山脚。

如果福童没有猜错的话,小师弟依然会追不上那只花豹。

就在小桃树和福童,离开江边不久,落鹜峰山顶。

那株金雷缭绕的桃花树下,有两位仙人,望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笑语晏晏。

一位身穿绛色道袍,手执拂尘的道人,与一位白须白发,身穿麻衣长袍的老者。

老者嘴角含笑,发髻簪一象牙素簪,腰间佩一翡翠书刀,柳叶形,小巧别致,晶莹剔透。

另一侧悬一金丝青囊,上锈银鱼,地地道道,读书人的打扮,只是不知是隐世的高人还是微服的显贵,朴素中透着股雍容大气。

正是敕令山的掌山道人冬道人和那位虞先生,虞韭白。

两位故交好友,并排站在崖边。

其实,从小桃树“水扎”之时,再到小桃树与黄衣的那一番厮杀,以及后来二爷的从天而降,二人便一直立在崖边。

从山顶望江边,距离遥遥如在咫尺,一眼看去,纤毫毕现,就是黄衣愤而砸地的那根鱼椎骨上,残留的几丝鱼肉,都看得分明。

这就是仙人神通,很普通的那种。

那个魁梧的汉子,身后背一黝黑断刀,刀身厚重。老者知道,那就是福童,他那个乖徒儿黄衣指定的有缘人。

是个窥十的独夫,气象内敛,已近乎返璞归真。

不仔细瞧瞧,即便他这位仙人,或许也瞧不出那魁梧汉子的深浅。

汉子身边,那个一身白袍的娃娃,根骨无需多说,顶好的那种,还没有起火。

只是,在与黄衣,那一番激烈厮杀的时候,老者明明感到了一丝火气。

忽然而起,又骤然而寂。

不过,娃娃的确不擅长厮杀,不然,也不会在自己徒儿,一个窥二的小窥窥突袭之下,左支右绌。

而且,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照理说,一个独夫,对敌窥窥,即便落后个一两步,譬如窥一的独夫,对战窥二的窥窥或者窥三的窥窥,其实不难。

独夫是什么,独夫就是那一撮站在最高处,山巅的窥窥。

独夫有句话,叫做“同步无敌”。

意思就是,同在窥一这一步,窥窥里面,独夫就是那个无敌的存在。

这就是独夫的霸道和骄傲。

还有个“一步可杀,两步能退”的说法。

就是说,一个窥一的独夫,可以杀得掉一个窥二的窥窥,能够在一个窥三的窥窥手下逃得性命。

只有,做到了这三步,“同步无敌,一步可杀,两步能退”,才算得上是个合格的独夫。

不然,趁早别提“独夫”这两个字,丢人。

敕令山为什么稳稳地坐着“腴洲第一山门”的这把椅子,就是因为敕令山好出独夫。

天下十大洲,为什么那么多偷偷下来的天上人,跑到腴洲的最少,因为敕令山不待见天上人。

敕令山规矩重,脾气臭。

这一点,山上人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敕令山的拳头从来没有软过。

不是没有天上仙人跑到敕令山撒野,更不是没有其他宗门挑衅敕令山的威严,都有。

而且,声势赫赫。

好像,最为惊心动魄的那一次,应该就是有天上圣人,不是一位是三位,呈犄角之势,就那么气焰嚣张,在敕令山群峰之上,谈笑风生。

仿佛下一刻,敕令山便要灰飞烟灭。

那个时候,敕令山没有圣人。

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想到。

敕令山的听雷大阵,就是在那个时候扬名天下。

天下人人知桃祖,树树桃花生雷霆。

与此同时,扬名天下的还有一个“最嚣张”。

那个自冠“天下最嚣张”的道人,一斛春,宰了圣人。

虽然道号有点,骚气,但是,战力一点也不含糊。

三位圣人,一个都没走脱,都被困在听雷大阵之中,被那个“一斛春”生生打死。

也是那个时候,“九叠嶂”,这套拳法,闻名天下。

现在想来,当然是荡气回肠。

其实,那个时候,远远没有那么容易。

桃祖如果不是在那一战中负伤,这悠悠岁月,应该已经成圣了。

而且,那三位天上圣人,严格来说,算不得圣人,只能算半步圣人。

因为,那个时候,圣道已衰。

再就是,天上圣人根本比不得地上圣人,究其原因,在乎三气。

一旦跨过仙人这道门槛,便不再单单注重天地人某一气,而是讲究“三气入海”。

海是“心海”。

至于仙人圆满,才是“见海登圣”。

见海,见心海。心海,最为玄妙莫测,可知不可见,可感不可寻,说大便大,说小便小,或大如海,或小如泉。

见海需上桥。

“三气入海”就是为了搭桥,搭那一座“见海桥”,也叫“三气桥”。

是一条小小的独木桥,还是一条阔阔的跨海桥,这就取决于三气的厚薄多寡了。

显而易见,独木桥,跨海桥,其中优劣无需多言。

哪一位仙人都想搭出座跨海桥,透彻心海,直指圣道。然后,一步迈过仙圣之间的那条鸿堑。

三气者,人气贵,地气重,天气轻。

人气最厚重的是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是人间,是袅袅炊烟,是万家灯火。

仅仅这一点,天上人就远远不如,只能望尘而叹。

因此,天上仙人的那座“见海桥”,根本不能和人间的仙人,相提并论。

登圣之辈,大多也就是搭个半座桥,所以说他们是半步圣人。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的天上人,偷入人间的缘故。

三气贵重者,都在人间嘛。

虞韭白捋了捋胡须,慢慢收回神思,要说三气偏贵人气,这都得归功于三皇。

三皇皆以苍生为念,以人为本。

心心念念,是那“民生”,“民安”与“民善”。

所以,苍生大,神仙小。

神仙修行,也要图个人气高。

这就是三皇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言出法随,天地共尊。

第四十三章 古神吃日月的故事

冬道人不知道虞韭白这位老友,忽然神思飘远,在想些什么。

在虞韭白回神这刻,冬道人眼角余光注意到身旁老者,神色沧桑,轻笑道:“虞老,有心事?”

虞韭白面容渐渐舒展,笑意和煦,轻声道:“没什么,在想和你敕令山做买卖的事情,还有就是我那个小徒儿,越来越不省心。”

虞韭白的那个乖徒儿,那个黄衣黄靴,眉清目秀的小童,黄衣,别的不说,胆很肥。

这就是,冬道人对那个整天嚷嚷写故事的小家伙,最直观的印象。

喜欢写故事,喜欢在故事里写美人。

观黄衣和小桃树的那一番厮杀,相比于小桃树的左支右绌,那个顽劣的小童,很会打架。

轻轻松松,就把小桃树打了个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那一张纸,一杆笔,又是一脚猛然下砸,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就像一场游戏。

说到底,也的确是一场游戏,黄衣只是喂招,并没有真正出力。

再看看小桃树,似乎笨拙的多······

想到这,冬道人有点生气,福童这个夯货,是怎么“照顾”的小桃树?

虽然,小桃树没有起火,还算不得窥窥,可小桃树走的是独夫这条路,不是简简单单的独夫,是真真正正的独夫。

这一点,也只有他们几位仙人知晓。

真真正正的独夫,是与古神争雄的,即便小桃树还未起火,但是对战一个窥二的窥窥,完全不在话下。

更何况,一个根本不曾真正出手的窥二的小窥窥。

福童这个夯货,看来真得好好抄些书了。

冬道人有些生气,不过欣慰的是,小桃树“叠”了。

而小桃树表现不佳的原因,福童很清楚,小师弟在闯“心关”,那道关于吃肉与罪过的心关。

但是,冬道人并不知晓,这件事,知晓者寥寥,除却福童和师父外,还有桃祖和掌令。

至于虞韭白和敕令山的买卖,他掌山道人也是做不了主,实在是因为那桩买卖,只有桃祖老人家能够拍板。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买卖,但是,是一桩十分稀罕的买卖。

虞韭白不知从何处得到些“雷花米”,很少,只有十几粒。

“雷花米”是极为难得的一种稻米,米粒绽放雷花,别看仅仅那十几粒,如果缝进香囊之中,贴身佩戴,对于阴物之属锻炼体魄,大有裨益,天长日久,甚至于可以行走于阳光下。

还有一种大用处,那就是淬炼神魂,尤其对于窥十青簪之辈,即将登仙门,受长生,神魂凝固最为重要。

再者,对于神识疾患,尤有奇效,譬如黄衣神识虚浮的隐疾。

用法很简单,可生吃,可熟食。

只是,种植非常艰难,必须要生长在雷霆之地,而且日日皆要浇水灌溉。

这就是为什么,非要桃祖拍板的原因,整个敕令山,能够种植雷花米的地方,也只有桃祖本体桃树下的那方雷池。

虞韭白之所以找上敕令山,就是因为知道桃祖的那方雷池,再有,与冬道人关系莫逆,也是一个原因。

一旦,种植雷花米成功,对于整座敕令山,都有莫大好处。

而虞韭白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医好他那乖徒儿的隐疾即可,单凭十几粒雷花米,显然不可能。

冬道人初一听说这位老朋友的买卖,神情动容,便立即传讯掌令师兄。

掌令师兄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是,桃花讯中的语气很高兴,叮嘱他这位师弟,一定要留住虞韭白,而且问一问还有没有什么要求,都好说。

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一定要等桃祖她老人家回来才行。

其实,冬道人明白,桃祖一定会答应。敕令山漫长岁月以来,起起伏伏,如果没有桃祖坐镇,或许,敕令山早早便消失在烟尘中。

开山祖师,因为遵守圣人规矩,圣不可苟,早早便去了。那时候,敕令山还只是百来座山头,只是腴洲东南角的一座仙家山门。

不曾天下闻名,不曾威压腴洲,不曾有“山山种桃树,顶顶坐仙人”的盛况。

之后敕令山,那种真正站在天下人眼跟前的巍巍气象,妖魔鬼怪为之丧胆的赫赫威势,说到底,大半功劳都是桃祖她老人家的。

所以,即便知道桃祖会答应,那位大仙尊,敕令山的当家人还是要等桃祖她老人家回来。

这就是敕令山对于桃祖她老人家的尊重,敕令山从来如此。

冬道人一搭拂尘,慢慢收回远望的视线,笑道:“虞老,听说你们小说家的那杆‘生花笔’,七彩为最,你那小徒儿小小年纪,居然五彩了,了不得啊!”

虞韭白笑意渐渐浓郁,的确,他们小说家最渴望的不就是一杆生花妙笔吗,那一杆生花笔,通常也是他们的本命器,跟随自身修行,增长灵性。

一般来说,起火之后,淬火之时,便开始炼化那一杆生花笔,不过大多都是一色笔,没有什么色彩。

少数有两色,极少是三彩。

随着日后修行,色彩慢慢增加。

生花笔既是他们小说家选择最多,最为普通的灵器,也是评测门下弟子在“文字”这上面天赋高低的一杆秤。

看那色彩多寡,便知。

一色,两色只是普通文墨,三彩将来必然是文采斐然。

当初,他那个乖徒儿,黄衣,炼化生花笔时,他虞韭白以为,也就是个三彩,或许能有四彩。

但是,万万没想到,那个顽劣不堪,一门心思要他虞韭白给换把书刀的黄衣,他的乖徒儿,竟然是五彩。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这个小徒弟,将来是要开脉坐祖,为小说家再添一支香火。

即便如此,虞韭白还是没有给那个天资非凡的小家伙换把书刀。

只是开始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好比璞玉,精雕细琢。

虞韭白谦虚笑道:“那个小王八蛋,也就是舞文弄墨强了些。说到修行,和小桃树没法比,你们敕令山不愧是‘好出独夫’,那么小的娃娃,那么厚重的根底!”

说到这里,虞韭白突然想起那忽然出现又骤然消逝的一缕火气,怎么看,那个叫桃树的小娃娃都没有起火。

但是,那缕微不可察的火气,他虞韭白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虞韭白轻轻转过头,看向身边一身绛色道袍的好友,不解道:“桃树那个小娃娃,看上去并没有起火,但是,却有一缕火气,乍起乍灭,不会是我的错觉吧?”

冬道人目光偏移,瞧了眼疑惑不解的虞韭白,就知道小桃树在与黄衣厮杀中,突然泄露的那一缕火气,瞒不过这个老东西,无奈笑道:“没错。”

没错?虞韭白更疑惑了。

冬道人只说了这两个字,不再开口,就那么静静站在崖边,望向远处。

没起火,却有火气。

虞韭白皱眉沉思,桃树那个小娃娃应该是一种“假火”状态。

窥窥十五,一步一窥一登高,窥窥登高各不同。

这就是说的修行功法了,天下的修行功法千千万万,自然各有不同。

窥窥第一步,纳履起火的方法,同样多种多样,“假火”就是其中一种。

但是,假火这种起火方法,多是用在资质差,根骨平平,起火困难的弟子身上。

绝对和那个小娃娃,那种实实在在的独夫苗子沾不上边。

只是假火起火之初,通常火气明灭不定,与桃树那个娃娃的情况很相近。

虞韭白还想到一种可能,那是神纪时代,古神吃日月的故事。

第四十四章 十叠

有古神昼吞太阳,夜吞太阴,一吞一吐,循环往复。

胸腹之中,极热又极寒,淬炼那混沌初开一点火。

传说,二圣就是借鉴于此,开创了窥窥纳履起火的修行。

又借鉴古仙炼化万物,以炼化灵气,步步登高,奠定了窥窥十五的格局。

说白了,窥窥的修行体系,正是二圣借鉴古神,古仙糅而为一,逐渐开辟出来。

窥窥两座山,一座山是普通的窥窥,或者说站在低处的窥窥。

另一座山,则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窥窥,站在最高处的那拨窥窥。这一小撮窥窥,又叫独夫。

相对而言,独夫走的其实就是古神的路子,只不过远远不及古神的那般举手抬足,捉星拿月的威势。

然而,真正的独夫,是可以和古神掰手腕子的窥窥。

甚至,犹有过之。

譬如二圣,屠戮诸神。

而整个天下,从古到今,也只有两个人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独夫。

两人都是爵公爷,一个是“三”,一个是乙丁道人。

其实,敕令山的那位“天下最嚣张”,一斛春,也应该算个。如果不是那一场大战,伤了根基,一斛春道人就是那名副其实的第二人。

即便如此,在独夫这座巅巅山上,乙丁道人也始终把自己摆在第三位,认定那位道号“骚气”的前辈,一斛春,才是第二。

混沌初开一点火,讲究的是那生生灭灭,灭灭生生,乃至于最后,一点光明,不朽永恒。

虞韭白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个叫桃树的小娃娃,起的是这一点混沌火?

要知道,古往今来,胆敢尝试起这一点混沌火的,大有人在。但是,最后有几人能够起火?

没几个,一把手应该数的过来。

众所周知的,也就是那几位横压千古的人物,有三,有乙丁道人,还有他们敕令山的一斛春。

或者,还有其他,在漫漫岁月中,侥幸几个成功者。

冬道人闭口不言,合情合理,这种事,向来是山门大事。

虞韭白同样明白,许多事情可知不可言。

种种心思,不过瞬间。

虞韭白洒然一笑,不再多想,转回头,视线飘远,淡淡笑道:“小桃树情急之下,骤然打出的那一拳应该就是“叠”吧?”

敕令山的九叠嶂,九拳一叠,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

而且,“拳难叠更难”。

虞韭白只知道九叠嶂,很难修炼,具体如何艰难,就不得而知了。

冬道人满面春风,虽然笑容很浅,但是那股子得意,显而易见,轻笑道:“虞老,你这眼光毒啊,还别说,福童那个夯货还是有点心眼的,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逼得小桃树‘叠’了出来。”

然后,冬道人眼光斜瞥,怪笑道:“只是苦了你那个乖徒儿!”

虞韭白自然知道,黄衣被那个叫福童的魁梧汉子算计了。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叫那个小王八蛋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虞韭白感到震惊的是,那个三岁的小娃娃,还真是,打出了“叠”!

难怪!仅仅一拳,就把自己那个窥二的小徒儿打出十丈之外,关键是,两人之间差了两步,那个小桃树还未入窥。

虽然拳意还浅薄,可那个小娃娃,才三岁。

好像,敕令山自一斛春道人以来,还没有能够三岁叠拳的,似乎那个小娃娃的师父,春秋道人三岁时候,刚刚起拳,修炼九叠嶂。

山上传闻,春秋道人很可能就是第二个“一斛春”,最有可能打出九叠的独夫。

也就是说,乙丁道人之后,又要出一个真正的独夫。

据此看来,小桃树那个娃娃,必然是起的那一点混沌火,而且和他师父一样,将来都是真正的独夫,甚至,比他的师父,春秋道人,更胜一筹。

那么,天下山门望敕令的时代,就回来了。

那个时代不长,但是,热血沸腾,英雄辈出,是一斛春道人游历天下,一拳一拳,硬生生打出来的。

敕令山,那个时候,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山门。

只是,一斛春走了之后,敕令山再没有第二位拳压群雄的道人。

如今,虞韭白顿时心潮起涟漪,不敢想啊,敕令山一下子出了两位,师徒俩,这天下,又要热闹了。

为什么,因为敕令山的道人,也喜欢“洗天下”。

说来也奇怪,无数岁月来,那么多的爵公爷,偏偏没有一位出自敕令山。

爵公爷洗天下,这是人尽皆知的规矩。

一斛春横压天下的时候,恰巧是个爵公爷“空衣”的年代。

“空衣”就是那件白龙袍,兆民衣无人加身。

那个前任爵公爷已走,后任爵公爷未来的年代,所以,一斛春开始洗天下。

用他的拳头,宰了好多好多的神和仙。

正是因为如此,仇视敕令山的很多,敬佩敕令山的更多。

无论如何,那以后,洗天下似乎成了敕令山道人的一个规矩。

寻常村落,大城小郭,街头巷尾,还有荒山野岭,古道破庙,以及山山水水,大海碧波,瞧一眼,就知道。

那一袭道袍,双袖有桃花,背负桃木剑,来自敕令山。

关于九叠嶂,虞韭白知道一些深意,这自然是冬道人,他这位多年的故交好友告知的。

九叠嶂,不重形,重意,重神。

没有什么古板的拳架,更不讲究什么惊人的气势,追求的是两个字。重和轻。

或者说,极重和极轻。

此外,没有什么起步,拉开拳势的说法,而是“即地起拳”。

身形不动丝毫,意起即拳起,起而迅,迅而猛,猛而烈,烈而贯。

就像黄衣一脚砸在小桃树脑袋上的时候,小桃树身形未动的那一臂直捣。其实,那一臂细细看来,是九拳,只不过入目皆是残影,迅猛而霸道,一叠贯出。

这一点,虞韭白这位仙人,看得很清楚。

之所以身形不动,说白了,就是那沛然拳力,尽数由内而外,发自体骸之中,不借外力。

故而,对于体魄要求极高,所以,只有独夫才能修炼。

“动拳惊骸骨,窍穴起雷声,皮肉筋骨血,一叠压一叠。”

按照冬道人的说法,窍穴起雷声,九叠嶂才算摸着门槛。

九叠嶂与世间诸多拳法,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一个“内”字。

说白了,九叠嶂是人体小天地里面的拳法,不是那一招一式,手脚上的功夫。

好比小桃树练拳,劈,挂,崩,钻,诸般招式,看上去没什么新鲜,其实,诸般招式之下,身体百骸之中,才是真正练拳的地方。

通俗些说,表面上,小桃树只是打出了一拳,但是,那人体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处处皆起拳。

也就是说,是小桃树的那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在练拳,是那皮肉筋骨血在练拳。

练拳同时也养拳。

养拳亦养身,这说的就是拳对于身体的反哺,润物无声,天长日久,渐渐锤炼体魄。

世间拳法论高低,能不能反哺于体魄,便是一个很重要的衡量。

九叠嶂为天下推崇备至,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拳法越到精深处,越是裨益体魄。

而且,那股子拳法神意如同江河,流淌在百骸之内,窍穴之中,同时滋润神魂。

天下拳法,九叠嶂的“养”,首屈一指。

只可惜,这套拳法只有独夫可以修炼,而且必须是根底厚重的独夫。

虞韭白有些惆怅,如果自己的那个乖徒儿黄衣是个弟子厚重的独夫就好了,那么,他以雷花米作为交换,想来敕令山应该会同意,传授黄衣九叠嶂。

当然,只能修炼不能外传,需要发下大誓言。这一点,天下山门都一样,自家功法岂可轻授。

又是“可惜”二字······

虞韭白苦笑一声,神色平淡,没有多说什么。

一时间,山顶之上,二人无言,皆是视线飘远。

虞韭白知道,九叠嶂并不是字面上“九叠”,那么简单,九叠之后加一叠。

十叠。

只是,那位开创九叠嶂的一斛春道人,好像都没有打出十叠。

据推测,十叠诛古。

古神古仙皆可杀。

第四十五章 公主和书生的故事

骑虎巡山的张骑虎和黄衣,有些意兴阑珊。

于张骑虎来说,和大请巡山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相反,甚至有点腻歪了。

敕令山大大小小百来座山头,他张骑虎哪一座山头没去过,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

当然,小桃树所在的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他张骑虎没有上去过。

为啥,因为桃祖的山头,从开山老祖宗那时候起,没有桃祖的允许,谁也没那个胆子,胆敢擅自上山。

二爷已经走出那座小小的山头,没什么异常的。

黄衣还是坐在二爷的后背上,前面躺着张骑虎。

黄衣说,没有巡山前,觉得一定很好玩,但是,巡山之后,好像也就那么一回事,没多大意思。

黄衣学着张骑虎,身体平躺在二爷宽大的虎背上,两腿自然下垂,脑袋朝前,顶着张骑虎的脑袋。

二爷慢慢踱步在山下小路,虎背上,两个小家伙脑袋对脑袋,脸朝天,四仰八叉。

黄衣调整了一下身子,松散筋骨,还别说,二爷的背,挺舒服。

张骑虎眼睛望天,神色忧愁。

好像有心事,无精打采。

黄衣脸上洋溢笑意,轻轻摆动脑袋,感受二爷虎背的松软,完全没有注意到张骑虎的郁郁不乐。

两个小脑袋,一个欢乐一个愁。

目光都在天上,谁都看不到谁。

黄衣终于摸索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望着天,突然笑道:“张棋,你知不知道,你们腴洲有两位大大的美人?”

张骑虎的声音病仄仄的,有声无力,“不知道。”

黄衣没有觉察,在想着那两个大大的美人,有些惊讶张骑虎的无知。那两个大大的美人,怎么可以不知道呢,他黄衣一个客人,都知道。

黄衣讶异道:“噫,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我给你说,那两位大大的美人,都是王室中人。”

张骑虎没有出声。

黄衣继续娓娓而谈,“一位是位菩萨,一位是位王妃,都是倾国倾城的那种天下最绝色。”

“你们腴洲四大王朝,你晓得吧,除了你们敕令山所在的大玄王朝,还有西边的迦音王朝,北边的白熊王朝,中间的上济王朝。”

“上济王朝就是挨着那条天下九渎之一,济水,的国,那位王妃就是上济天子的王妃,莞妃,小名好像叫‘嬛嬛’。”

黄衣叹了口气,“坐大王的就是好,一个美人不算啥,听说,那位上济天子的王宫里,还有位大美人,也是腴洲数得着的,似乎封了个‘华妃’。”

“这华妃和莞妃,不对付,争风吃醋,耍心眼,宫里面可热闹了。”

黄衣越说越兴奋,一个翻身,抬头便看到了张骑虎郁郁寡欢的样子。

张骑虎眼珠子上翻,看向斜上方的黄衣,面无表情。

黄衣很意外,收了笑容,讷讷道:“张棋,你咋啦?”

张骑虎歪了歪脑袋,双目无光,蔫蔫道:“没咋,你怎么不说了,说说呗,我听着呢。”

黄衣有些犹豫,不知道还该不该说,小声试探道:“那我再说说?”

张骑虎嗯了声。

黄衣双臂撑着身子,趴在虎背上,开始小声说起那位美人的故事。

“那位小名嬛嬛的美人,喜欢梅花,刚刚进宫的时候,就经常往后宫那座载满梅花的院子里跑,那座园子,好像叫什么‘倚梅园’。”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那位美人就被天子发配到了宫外面,日子过得挺苦的。再后来,又被接进了宫里面,反正,乱糟糟的。”

“现在嘛,听说那位美人生下位公主,取了个小名叫灵犀。”

黄衣忽然压低嗓音,低下脑袋,神秘兮兮道:“张棋,你猜猜那位小公主为什么叫灵犀,唉,算了,我告诉你吧。传闻,那位美人和上济天子的弟弟不清不楚。”

“就是那位果然公,听说是位很有才华的贵公子,相貌堂堂,很英俊倜傥的那种。”

“当然了,我也不知道,都是听说的,那位美人就是在被发配到宫外的时候,和果然公好上的,灵犀,就是说他俩,心有灵犀一点通。”

“嘿嘿,这故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有个小道消息,那位上济天子好像也听说了点风言风语,就是不知道他要怎样处置果然公。”

张骑虎似乎提起点精神,懒懒道:“黄衣,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黄衣笑容得意,低声悄悄道:“白藤榜啊,我们小说家在白藤榜上有自己的消息屋,天底下的事,我们不知道的,少。”

白藤榜,张骑虎当然知道,天下信息交汇的地方。

山上山下,大事小情,只要传上白藤榜,基本上,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不过,要浏览白藤榜上的信息,得花钱,神仙钱,不贵,也就是一两个抱尖的事情。

但是,也可以通过白藤榜赚钱,很简单,上传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这些,都是一些明面上的信息。

还有,就是暗地的信息,不被天下人所知,仅仅限于一定范围,或者一定身份之人,譬如诸子百家。

像黄衣口中的“消息屋”,就是交流暗地信息的设置,是很费神仙钱的。

诸子百家,基本上都有自己的“消息屋”。

再者,山上仙家宗门,以及一些仙伐大族,都有自己的“消息屋”。

敕令山自然也有,只是,张骑虎被拒之屋外。

不但是张骑虎,就是福童都没在屋里面。

敕令山的那座“消息屋”,只有仙人才有资格查看。

张骑虎很纳闷,黄衣这个小屁孩是怎么看到他们小说家那座“消息屋”中的消息的。

黄衣会心一笑,就知道张棋会纳闷,笑着解释道:“我哪里有资格看那‘消息屋’里面的消息,我是在师父捡看消息的时候,偷偷瞄来的。”

张骑虎撇撇嘴,依旧兴致索然,轻轻闭上眼睛,干巴巴说道:“那位美人菩萨是迦音王朝的?”

黄衣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错,那位菩萨,就是迦音王朝的,而且是迦音王朝天子的姑姑,一位长公主。

张骑虎没有睁眼,声音轻飘飘的,“佛家在西边嘛。”

黄衣怔了怔,恍然大悟,整个腴洲,佛家一直局限在西南一隅,迦音王朝。

这件事,他黄衣是知道的,很早就听师父说过,腴洲佛法不兴,是一位叫做“燃光”的佛陀,千辛万苦,披荆斩棘,才在腴洲给佛法找到块立足之地。

那之后,那位“燃光”佛陀的弟子,也就是如今迦音王朝,大灯寺的掌灯,三灯菩萨总算弘扬佛法,有了迦音王朝境内,“处处有僧人,家家诵经声”的盛况。

不过,这一切,大半都得归功于那位美人菩萨。

那位美人菩萨,有个美好的名字,朦胧。所以,那位菩萨,就叫“朦胧”菩萨。

起初,菩萨都不是菩萨,三灯是个书生,朦胧是位公主。

黄衣知道的不多,但是可以想象得出来。

应该是一场邂逅,加上一个回眸,还有一见钟情。

而且,应该是公主看上了书生。

于是,就有了公主和书生的故事。

第四十六章 美人点灯

不出所料,小桃树果然还是没有追上那只花豹。

离开帖廊山后,福童便带小桃树去往挂雷崖,到那处寂然瀑下练拳。

寂然瀑,福童很熟悉,他也是在那条悄无声息的大瀑下,一拳一拳练出来的。

只是,很久没去了。

等到那处大瀑下,小桃树目瞪口呆,心神震惊。

委实是没有想到,师兄口中的寂然瀑,竟然那么漂亮,像一条金银相间的绸缎,灿灿流动,就那么从高高的崖顶,垂下来。

熠熠生辉,悄无声息。

大瀑之下有巨石,巨石之上,就是练拳的地方。

巨石光滑可鉴人,有浪花飞溅,雷花炸裂。

不言而喻,那块巨石不是普通石头,师兄说,是山门特意放在这里的。

是一块上等的砥石,砥石,小桃树懂,就是磨刀石。

福童告诉小桃树,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砥石,是一块灵器,本体千丈大小呢。

练拳很简单,就是坐在那块巨石上,顶着大瀑,岿然不动就好了。

其实很难,因为在稳固身形的同时,要在百骸窍穴之中,鼓动拳意,感受大瀑飞流而下的雷霆,领悟“敲雷”真意。

这且不说,就是站在那块光滑如镜的巨石上,都很难。

福童记忆犹新,他那个时候,花了三天的功夫,才算站住了。

师兄弟就站在那块巨石前方,福童侧低头,看了眼小桃树。

小桃树神色纠结,似乎有了退意,踟蹰不前。

福童扯扯嘴角,还是师父说的对,小师弟抱着“不杀心”,练拳能练出什么意思来。

福童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师父说,小师弟的心关得自己走出来。

不管是师父还是他福童,都要装作不知道。

福童相信小师弟一定能够走出来,为什么,因为小师弟很聪明,很聪明。

而且,吃肉和罪过,在他福童看来,屁大点事。

小师弟只不过一时间,被佛家学说,遮了眼,或许睡一觉,就明白了。

小桃树终于迈出了步子。

下一刻,就摔下来了,意料之中。

福童一直站在那块巨石前方,看着小桃树一次次迎难而上。

直到暮色里,小桃树还是没有站在那块巨石上。

福童这才开口说道:“小师弟,咱走吧,到时候了,咱晚上还得喂拳呢。”

小桃树神情疲惫,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走到福童跟前,抬起脑袋,可怜兮兮道:“师兄,晚上能不能不喂了?”

福童蹲下身,看着疲惫不堪的小桃树,轻笑道:“为啥?”

耷拉脑袋的小桃树,有些羞愧道:“我不想练拳了。”

福童心神大震,心潮汹涌,转而,瞬间平息,面上依旧是和善神色,没有任何情绪流露,柔声道:“小师弟,这是为啥啊?”

小桃树低着脑袋,两只小手交叠,开始拧巴手指,有些手足无措,声音低不可闻,“就是不想练了。”

福童意识到小师弟“心障”重了,茫然无措,如果师父在就好了。

福童温声讷讷道:“小师弟,你忘了,你给咱说过,你不是要做个侠客吗,就像墨家弟子那样,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福童也不明白自己一时间,竟然说出了那么多的词。

“太爷不是说过吗,要你好好读书,好好修行的,还要你以后去北边走走,外边那么多的王八蛋,而且,有很多很厉害的王八蛋,小师弟遇上了怎么办?”

小桃树只是垂着脑袋,不说话。

福童神色焦虑,却无可奈何。

那个魁梧的黑汉子蹲在地上,愁肠百结,一只大手不停挠着脑袋,一言不发,闷闷像块大石头。

最后,心情沉重的福童带着羞愧无言的小桃树,回到小敕令。

师兄弟,就坐在桃祖本体桃树下,默默无语。

福童没再喂拳,从暮色里,坐到了夜深沉。

小桃树独自回茅屋睡觉,福童也没有起身,就那么默默的坐着。

黄衣继续和张骑虎说着迦音王朝那位长公主的故事。

那位长公主之所以皈依佛门,就是因为大灯寺的那位掌灯菩萨,三灯,这件事,都知道。

说到底,是一个“情”字。

在佛法不兴的腴洲,作为四大王朝之一的迦音王朝却成为佛国净土,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说燃光点了一盏灯,那么擎着这盏灯的人无疑是三灯,然后有佛光普照,举国皈依。

而三灯之所以能够擎得起这盏灯,勿容置疑,因为朦胧菩萨的纤纤玉指提了提。

黄衣告诉张骑虎,有件秘闻,其实也算不得秘闻,知道的人很多。

据说,朦胧菩萨唯一一次杀人,杀的便是迦音王朝一位王子,原因很简单,那位王子不喜佛法。

这则秘闻,要从当今迦音王朝天子还未登大位的时候说起。

那个时候,在位的是朦胧菩萨的大兄,兄妹二人乃是一母同出,所以感情特别好。

朦胧菩萨便住在王宫之中,青灯古佛,从来没有踏出过皇宫深处那座栽满桃花的朦胧宫。

后来,即便是自己侄儿的登基大典,也没有露面,据说,当时有资格问鼎迦音王朝江山的王子有两位,而另一位王子的才具比之于当今皇上,要高出一大截。

只是,那位王子不喜佛家,并且扬言要打造一根打驴鞭,看一看这帮子秃驴禁不禁打。

不知道这句话,朦胧宫的那位怎么知道了,然后,朦胧菩萨元婴出窍,折一根桃枝,在那位皇子的正殿大堂,将那位出言不逊的王子吊在横梁之上,一鞭鞭,活生生抽死。

临走时,说了一句话,父王的孙子太多,王兄的儿子也多,死几个无妨。迦音国的王定然是个慈悲的皇王。

传闻,当今的大王,在登位的当晚深夜秘密拜访朦胧宫,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再没有探望过自己的姑姑,听闻是朦胧菩萨的意思,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慈悲就好。

就这样,虽然朦胧菩萨不理世事,然而整个迦音王朝朝堂上下,举国奉佛,谁也不敢质疑那位姑姑的慈悲。

朦胧菩萨平生唯好两事,点灯和看桃花。

朦胧宫整座宫殿都掩隐在桃花树下,即便是偌长的院墙,都没有一处空隙,桃树接桃树,桃花压桃花。

说到点灯,朦胧宫的宫门前便是两盏硕大的流月照花灯,灯与门楣齐高。

奇特之处,在于那流月照花灯,吸摄月光,如缓缓山溪,流转不息,氤氲如梦。

而朦胧菩萨每日修行之余,就是点灯,一盏一盏,从宫门前的两盏流月照花灯开始,点亮朦胧宫的每一盏灯。

朦胧宫究竟有多少盏灯,有人说,三灯菩萨奉佛的那一年,朦胧宫点了第一盏灯,一年加一盏,多少年便是多少盏,具体多少,似乎没人知道。

三灯菩萨无疑是最清楚的。

黄衣咂巴咂巴嘴,感叹说,“腴洲这两位大大的美人,一个多情,一个痴情,搞不懂啊!”

张骑虎直起身子,扭过脑袋,瞧着依然趴在虎背上,神情缅怀的黄衣,嗓音慵懒道:“黄衣,你该回去了。”

前方就是敕令山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

黄衣明白,敕令山的规矩,外客不过小敕令。

就是在小敕令,那座山头前止步的意思。

临走前,黄衣回头,问张骑虎有没有见过流月照花灯。

张骑虎说没有,身影便消失在山后了。

黄衣转过头,边走边嘀嘀咕咕,他说,他要把张骑虎写进故事里,把二爷写进故事里。

还有那位王妃和喜欢点灯的菩萨。

流月照花灯,很好听的名字,应该很好看,挂在门楣上,就是花前月下。

写进故事里,那盏灯,光是想想,就很有意境。

月光如水,美人点灯。

第四十七章 我喜欢

就在黄衣琢磨把那盏流月照花灯,写进故事里的时候,清流城,城门口,有二人,再相逢。

那个身板健壮,貌似农家人的中年汉子和两鬓微霜,似乎是个读书人的长者。

离开渡口后,二人并不同路,但是,殊途同归。

就在城门口,一左一右。

年纪略长的那位温和长者,依旧笑容和煦,如沐春风,率先开口道:“这么巧!?”

朴实的中年汉子,笑容真诚,道:“巧。”

就见对面气质清雅的长者脚步后撤,退后了一步。

意思很显然,进城,请这位朴实的汉子先。

有点“人敬我,我敬人”的意思。渡船和城口,两相逢,那一次这位和善长者先行,所以,这一次,便该朴实汉子先行了。

朴实汉子目光抬了抬,对面那位文质彬彬的长者,身材要比汉子高些。

长者双手负后,身材高大,站在那,笑意温暖,目光柔和,静静等待。

汉子笑了笑,轻轻点点头,随即动身进城。

长者视线微移,看着汉子的背影,草鞋麻衣,地地道道的农家人打扮,再看那股子深沉气象,多半是许家人。

许家,讲究“炼土”,“种田”。不过,田是田上田,在丹田中种田,又叫本命田。

最是土气重,气息沉。

这一点,在渡口之时,双鬓微霜的高大长者,已经有所猜测。

二人都是仙人,谁也瞒不了谁。

腰悬玉算盘的长者,笑容随和,起身进城,相信那位朴实汉子对自己的身份,必然也有所捉摸。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猜得出。

二人相继走过城门后,守城甲士,开始窃窃私语。

最近这段时间,清流城真是热闹,一张张陌生面孔,奇人怪事,多。

比如眼前,那位一眼就瞧得出,年长的贵人,竟然给一个闷闷的庄稼汉子让路。

还有前两天,那位足不沾地,光彩照人的神仙,就那么飘飘然进城,他们这些守城的,竟然没有看清从眼跟前走过的神仙,是个什么模样。

再有,听其他城门守城的兄弟说,昨个傍晚,来了位冷美人,是跟随位贵公子进城的,其中有位胆大的兄弟,只是多瞟了那位美人一眼。

也不见那位冷冷的美人有什么动作,等到二人离开后,那位兄弟一个眼珠子就没了。

想想就吓人。

听说,那座不算远的桃花山,其实不叫桃花山,而且,山上住着神仙。

最奇怪的是,有位身穿绿袍的老人,手臂极长,站直身子,往下一垂手,就能抓到脚后跟,匪夷所思。

这事真真的,一位手执长戈的甲士,加重语气,说他歇班时亲眼所见。

进城之后,走在一条小巷之中的朴实汉子,眉头微皱,有些摸不准那位貌似读书人的温和长者,究竟什么来路。

气质清雅,虽然穿着朴素,却掩饰不去那股贵气,是一眼就能瞧得出的。

雍容大气,云淡风轻,却又谦谦有礼。

最值得注意的,无疑是高大长者腰间的那支玉算盘。

品相极好,灵性饱满。

尽管被遮掩得很好,不要说凡夫俗子,就是仙人之下的窥窥,也根本瞧不出那支小巧玲珑的玉算盘,品相之不俗。

一旦落在仙人眼中,自然根底分明,是一件半仙器,差了那么一丝火候,灵性虽足,智慧未萌。

算盘,玉算盘,商家?

倒是听说,那位半爿楼主,腰间悬着支玉算盘。

不过,他到清流城做什么,总不成那座小小的小半斋,有什么事务,还能惊动半爿楼主?

或者说,也是来找娃娃。

应该不会,商家向来很小心,从来没有介入过“争玺”的事情。

那枚“天地共主”的宝玺,哪一次出世,不是头颅滚滚落,死的都是神仙,大神仙,窥十之上的神仙。

因为窥十一之下,也就是仙人之下的窥窥,根本没有资格参与那场争夺。

或许不是,毕竟“娃娃其腴”这则白藤谶,天下的仙人都知道,那个“腴”至关重要。

腴洲,来的仙人怎么会少?

与这条小巷相隔甚远的吉祥大街,那座气势恢宏的如意楼,已是华灯初上。

酒楼一楼,中间是一高台,台不高,只是略略高出地面,四角有雕栏,四方有缺口。

台上有美人舞,国色天香,婀娜多姿。

周围有豪客,叫好声不绝。

偏僻角落,那处并无遮挡,以上好绸缎做成帷幕的雅间之中,帷幕挂起,有两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一男一女。

那位斜坐在长几之后,一身黑色华服的男子,气宇轩昂,面色黝黑,目蕴精光,正在把玩手中那支如意楼为接待贵客,精心制作,样式华美的酒杯。

是一支银杯,拇指大小,镶嵌宝石,烛光照映之下,流光溢彩。

男子身侧,大约一步左右,跪坐有一位女子,一身青衫,腰间放有长剑,一手抚剑,一手搁置在胯,面容冷峻。

一双狭长眉毛,眼神如刀。

男子面带笑意,目光游移,由近及远,如意楼不愧号称清流城“第一楼”,别的不说,够大。

单单一楼,便不下百来座长几,这还不算雅间。

雅间与那中心处高台一般,都是略略高出地面,两级台阶,整齐分布在最外围。

向里看,便是那一条条长几,觥筹交错,各色人等,不一而足。

面色黝黑的男子,斜着身子,一手轻轻拈着那支小巧酒杯,放在唇上,视线看向中心处,那位舞女舞姿妖娆。

只是略略扫过一眼,男子慢慢收回视线,笑意随和,轻轻开口道:“脂官,大司马什么时候到?”

脂官?是个官,是天子近臣,随身左右的近臣。

只不过,是“指”不是“脂”,指官。

指官是内官,宫城内外的内,譬如大玄王朝,朝武城中,那气势恢宏的王宫,就有一位叫做“苏耳朵”的大指官。

听说,苏耳朵是先王拣养的孤儿,当今大王王子时期的伴读和贴身卫士,太子时候的太子令和死士统领,现在的大指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苏耳朵不是阉人,虽然他是大玄皇宫首屈一指的大指官,两千余内官的头头,可终究还是个内官。

内官无根,人尽皆知。

但是,这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都知道那道“天子诏”,八个字:如孤兄弟,岂可无根。

所以,苏耳朵有了一个女儿。

大玄王朝当今天子曾戏言,若说忠心耿耿,只怕整个大玄国也找不出比苏耳朵更忠心耿耿的人了,好好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脂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的人呢!

那位一袭青衫,神色冷峻,生人勿近的女子,就是苏脂官了。

脂官降生的那一年,同时降生的还有一位皇子,取名政,希望政通人和,比脂官小了两个月。

所以苏脂官对待当今的太子殿下很不客气,即便偶尔的颐指气使,也是理所应当,因为,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苏脂官告诉太子殿下,那个黝黑的家伙。

在风闻大王物色太子妃的时候,郑政马上收拾行囊,只是往止屠山递了一封信,问苏脂官愿不愿意陪他走走。

苏脂官没多想,下山之后,一走就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这样的王八蛋,不多见。

从大玄王朝最北端的军营,一直走到了王朝东南的清流城。

那个面色黝黑的太子殿下,转过头,看向指官,笑容灿烂。

苏脂官依旧神色冷漠,生硬道:“明早。”

但是,嗓音清脆,很好听。

郑政不止一次,对苏脂官明言,说苏姐姐的声音好听极了。

苏脂官总是会翻个白眼,扔给郑政三个字,不要脸!

郑政觉得苏姐姐骂得很对,他郑政在苏脂官面前,还要脸干什么,他要的是······

我喜欢。

第四十八章 何以祭列祖?

说到大司马,郑政口中的大司马,只有一人。

就是那位二十年前,卸甲归田的司马大司马。

那位曾经执掌整个大玄王朝,所有兵马的司马朔大司马。也就是小桃树的太爷,那位心心念念不忘北伐的老人。

那位亲手锤锻出,名震腴洲的铁骑“黑卒子”的老人。

那位二十年前,险险被一场山洪夺去性命的大元帅。

那一夜,衣衫褴褛,遍体血污,跪在拱辰殿前嚎啕大哭,涕不成声,数次昏厥的老元帅,口口声声念叨的是那埋骨声山脚下,不得还乡的三千儿郎。

一声声自语罪不可恕,一心求死的老人,额头鲜血如注,痛不欲生。

那一夜,风雷大作,大雨滂沱。

那一夜,拱辰殿内,先王大喊山神该杀,连呼三遍,吐血于龙榻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夜,是为大玄王朝的“国仇”之夜,勒石铭仇,是为“哑然碑”。

就放在拱辰殿内,那座龙椅之后,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警醒后世君王,“北有声山,莫忘哑然”。

二十年没见了,郑政感怀颇多,记得小时候,老元帅还抱过自己,手把手教给他这位小王子弓马骑射。

最后一面,就是那一夜,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在照亮整座王宫的闪电下,他,那时候,那个五岁的小王子,偷偷站在廊柱之后,望着瓢泼大雨中的大司马,额头鲜血混着雨水,漫过整个脸庞,那一张脸惨白,惨白,哀恸欲绝。

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一下下,磕头不止。

整座王宫,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肃穆中,人人噤若寒蝉。

那一夜,新王换旧王,举国皆哀。

郑政忘不了那一夜的王宫,是如何的压抑,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且,压抑之下,是杀气,是一股子凛冽杀气,冲天杀气,如脱缰野马,无法压制的杀气。

还是那位老人,一步步,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上台阶,站在拱辰殿前,转过身,视线浑浊,看向宫门方向,身子佝偻得厉害。

然后,老人艰难举起双手,面容颤抖,将那条祭奠先王的白色孝布,紧紧系在额头。

被大雨洗涮的脸庞,浮肿,惨白得吓人,额头鲜血瞬间便浸透了孝布,如一抹残阳,殷红颜色,格外悲壮。

老人双手拄着剑,立在大殿之前,有大日出海。

拱辰殿中,是新王继位,就在破晓时分,郑政壮着胆子,一步步走到老人身边,他想扶一扶大司马那孱弱的身躯。

后来,郑政明白了,那一场王位的继承,太突如其来,暗流涌动。

是大司马一人一剑,定住了汹涌的波澜,定住了他郑家的王位,定住了大玄王朝,玄王的威严。

然后,大司马便走了。

大司马走了,“黑卒子”留下了。

郑政缓缓饮了一口酒,笑容收敛,如果没有“黑卒子”,他郑政还真不敢进这清流城。

二十年前,倾注国力,大司马也只是锤锻出三万“黑卒子”,这其中,还包括那支最为精锐的“黑子卫”。

那支大司马的贴身卫队,战力无双,那三千儿郎。

一位山神,一场山洪,就没了。

想到此处,郑政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是目光锐利,锐气逼人。

他没有觉察到,拈着酒杯的那只手,已然青筋暴露,三根拈杯的手指,更是指力惊人,那支制作精良的酒杯,杯壁已是微微内凹。

跪坐一旁,警戒周围的那位青衫女子,苏脂官自然注意到了太子殿下的异常,沉声道:“公子!”

“公子”,一路行来,苏脂官都是这么称呼郑政。

郑政说,一来可以掩盖身份,二来,他不喜欢苏姐姐叫他“殿下”,听来不如“公子”亲切。

郑政回过神,严峻面孔化为一张亲切笑容,轻轻放下酒杯,眼神有光芒。

清流立国,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按辈分讲,他还要叫清流公,洪演,一声伯伯。

他要见一见洪伯伯,问一声为什么,难道他郑家对这位老公爷不好,不仅封疆为公,而且还身兼太傅。

位高权重,荣宠已极。

料想,那座清流公府中,正堂之上,应该还悬挂着那块天子亲笔的匾额。

匾额之上,有“清流海疆,与国辅弼”八个大字。

难道,他清流公,就是这般“与国辅弼”?

割疆立国?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清流要立国,根本无需多想,郑政也知道,刚刚继位的父王,只能忍,不敢妄动兵戈。

不然,对于执掌那剩余两万七千“黑卒子”的左司马,关于出兵擒贼的请令,也不会始终不肯点头。

贼,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自然是那位擅自撤退的清流公。

用那位左司马的话说,只要两万黑卒子,他就能把洪家父子绑来,吊在旗杆上千刀万剐,即便清流有那号称战力剽悍的十万陆地甲士,又如何?

当然,这是在清流大军没有入城的情况下。

一旦入城,就不是两万对十万,那么简单了。

现在,他可不会忍。

那位自斟自酌的太子爷,轻声道:“脂官,你说,如果这一战不可避免,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上身挺拔,神情淡漠的苏脂官,想了想,说道:“没有赢家,对于北伐来说,一兵一卒,都不应该浪费在南边。”

郑政轻笑道:“苏姐姐,你说的没错,我也不想打,不过,真要打,也无妨。”

苏脂官不再说话,她明白,太子爷其实很早就有心,要打上一仗。

不然,此次南下,他也不会特意领兵前来,而且,正是那支名震腴洲的“黑卒子”。

只不过,不是三万,是五万,北边还留了一万。

就在城外五十里,一处大山深处,匿迹潜形。

关于“黑卒子”,苏脂官听她那位在宫城之中,位居大指官的父亲苏耳朵说过,二十年前,“黑卒子”选了谁,谁就是大玄的王。

这就是“黑卒子”的超然地位,也是大军败北,天子依旧能够号令诸侯的底气所在。

苏脂官不知道,“黑卒子”有多么恐惧的战力,只知道大玄朝堂私底下有句话,叫做“卒子旗,鹫子府,天子心头两块肉。”

卒子旗,就是那杆“黑卒子”的令旗,旗面旗杆皆是漆黑如墨。

鹫子府,苏脂官很熟悉,因为她爹苏耳朵,就是鹫子府的府主。

鹫子府,说白了,就是大玄王朝的谍报机构,暗中的天子耳目。

苏脂官第一次见到“黑卒子”,便是在不久前,跟随太子爷,和那位执掌“黑卒子”的大司马碰头的时候。

她认识,那位大司马,叫傅菊,是归隐的司马老元帅的弟子。

当时,郑政称呼傅菊为先生,因为,傅菊教授过太子爷兵法。

傅菊黑甲黑盔,骑黑马。

在夜色中,在那座大山外,她和太子,慢慢跟随已经翻身下马,手牵马缰的傅大司马,进山。

一路悄无声息。

黑夜中的大山,静悄悄的,有些瘆人。

苏脂官没有想到,稳步前行的太子爷,忽然转过头,悄悄告诉她,当年,大司马临走前,问了他郑政一个问题。

只有五个字,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是,他一直在做,希望不会让大司马失望。

那一刻,她才知道,众所周知的三万“黑卒子”,已经翻了一倍。

他说,这件事知晓者,只有寥寥几人。

这就是,他给大司马的答案。

那个问题,是,何以祭列祖?

第四十九章 太子必雄主也

何以祭列祖?

他郑政将来就是要带领这支铁骑,再度北伐,踏平声山,饮马济水。

息国,曹国,巴水国,历澜国,还有锦莱国,他要带领这支“黑卒子”,一个一个踩过去,马蹄之下,皆我王土。

他还要带领“黑卒子”,西征,完成列祖列宗拓疆百万里的宏伟蓝图。

那个一代代先王,呕心沥血,孜孜以求的大梦。

“万方山河入股掌,兆民一心系朕躬”。

这就是他,郑政,对列祖列宗的祭祀。

直到苏脂官走进大山深处,看到那黑压压,静悄悄,冷森森的一片,她才知道,郑政那强大的自信,从何而来。

人马俱寂,不见火,不见光,好肃杀的一座黑城。

早就听闻,“黑卒子”黑甲黑马,五兵在身,弓,箭,短矛,长枪,还有战刀。

有句诗,既是赞誉,也是事实,“五兵在身皆娴熟,攻城拔地第一等”。

或许,这就是锻造这支大军的艰难所在。

及至近前,有一位大军外围的甲士,小跑而来。

一身黑甲,行走之间,几乎悄无声息,显然底子不俗。

那位甲士,来到跟前,简单见礼之后,随即转身,前行带路,不发一言。

没走多少时间,最后停在一处黑漆漆岩壁前,整个过程都是沉默无声。

那位甲士,又是一个转身致礼,随后,自行退去。

苏脂官知道,自从他们出现在大山外,以及进山途中,沿途目光,很有规律,几乎就在上一道视线消失的时候,便会进入下一位视野。

每一道目光,都如夜鹰,沉默而犀利。

估计,整座大山,每一处进出道路,都被安上了眼线。

没等苏脂官想明白,为什么停步在岩壁前,而不是去所谓的中军大帐,黑盔黑甲的傅菊,已经弯腰,伸手揭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那根本不是岩壁,是一张厚实的牛皮。

牛皮后,是一条狭窄通道,长约两丈,傅菊率先进入,随后郑政,紧随其后的自然便是脂官。

牛皮搭下后,通道又是一片黑暗,也就是两三个呼吸的功夫,便到通道尽头。

只见,傅菊轻轻敲击两下,又用力敲了一下,忽然之间,通道尽头漏出了一丝光亮。

慢慢光亮大增,光亮后面,是一处不小的圆形空间。

犹如一座帐篷,进入之后,苏脂官一眼便看到了中间摆放的沙盘。

两侧分别坐有五六人,皆是黑甲黑盔。

看来,是在等郑政这位太子。

那座沙盘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清流城,深沟高垒。

其次,便是整个清流地界,还有清流毗邻的桐花地界。

清流公,桐花侯。

大玄王朝东南疆域的两大诸侯。

不言而喻,一旦开战,很大可能,桐花侯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郑政这位太子爷,早早便将桐花侯计算了进来。

苏脂官立在一侧,郑政开始和傅菊,还有那一位位大小司马,推算战局。

当然,傅菊大司马居中,分析局势,太子郑政旁听。

先说双方兵力,清流明面上,十万甲士,另外还有五万楼船士。

其实,应该不少于十三万甲士,七万楼船士。

楼船士暂不考虑,这十三万甲士,最少也会有三万驻守清流城。

再有,便是那位桐花侯,怎么着,也能凑个七八万甲士,只是,不知那位侯爷,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说实话,五万对二十万,对于“黑卒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关键是,要速战速决,绝对不能拖拖拉拉。

“黑卒子”只管攻城拔地,至于守城,便要交给三日后如期抵达的十万大军。

这一站关键所在,便是清流城,最好活捉洪家父子。

一旦攻城,必须一鼓作气,万万不能给清流城坚守待援的机会。

这场军事密议,商谈了很久,等离开那处密室时,外界已经天明。

解散之前,始终沉默的太子郑政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要一个人,那个人叫洪少商。

大军入城,谁都可以杀,哪怕是那位清流公,唯独不能伤了洪少商一根毫毛。

洪少商,苏脂官知道,清流公有两个儿子,洪少商便是长子。

只不过是个庶出,而且,天生是个瘸子。

那位将来承袭清流公位的洪少章,是次子,但是嫡出,所以,才有小公爷的说法。

听说,那位清流公的大公子,极聪慧,清流划郡,就出自跛足的洪少商之手。

在南下路上,作为郑政这位太子爷扈从的苏脂官,便常常见到那个黝黑的家伙,端着副大玄疆域图,指指点点,描描画画,圈出一块块大小差不多的地界。

而且,神色痴迷,乐此不疲。

郑政告诉她,那叫“郡县制”。

还说,他一定要见见那位“洪先生”,那位“洪先生”不应该呆在清流城,清流太小,放不小那位“洪先生”的才华。

那个黝黑汉子越说越兴奋,贴在苏脂官身边,问,苏姐姐懂不懂什么叫“英雄惜英雄”。

苏脂官没说话,照样没给一口一个“苏姐姐”,殷勤叫她的太子爷什么好脸色。

太子郑政,如何?

这个问题,有一次闲聊,天子,当今的大王,便问起过。

当时,身边之人,就是苏脂官的父亲,苏耳朵,那位大指官。

所以,关于那个叫自己姐姐,身材修长,面色黝黑的男子,苏脂官了解一些。

那时的情形,好像是大王随口问起,“政儿怎么样?”

苏耳朵想了想,斟酌说道:“伟材大器,可以为明君!”

大王摇摇头,神色宽慰,目光灼灼,叹道:“雄才伟略,吾不如也!”

苏脂官知道郑政很早便在北边的军营生活,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文章也不错。

关于太子的一些事迹,苏耳朵给脂官的信上,写得很详细。

最著名的便是那篇《玄疆论》,开篇明义,大玄疆土不该是这一隅之地,北当越过声山,西当以姜岭屯军。

东、南两处连接大海,物产富饶,足以富国强兵,再以一渠穿小华山,如此,玉镯平原旱涝保收,则国富民安。

放眼腴洲,雄踞东南,无可匹敌者。

还有,便是那篇《平戎策》,讲究以徙代伐,西南多山,土壤贫瘠,民多刁顽,叛乱翻覆,久不能平。

徙民必以富足之地,分而化之,可多多利诱,徐徐图之,不可急功,不可冒进。使愿徙者徙,愿留者留,但有叛乱再生,是为教化无功,可诛恶务尽,斩草除根。

朝堂宰辅誉为高瞻远瞩,百年大计。一些庙堂老臣只是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当时,朝论之上,坐在龙椅之上的大王明明满面春风,却故作恼怒,大声呵斥道:“拾人牙慧,不知耻耳!”

即便咬牙怒目,那股子心里的得意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满朝公卿面面相觑,大王大得意!

后来,郑政才知道前朝早有惊人论,也是两篇策论,分别是《问北征,西伐何以当止》和《贯国如臂,能使指否?》。

内容与郑政所言一般无二,只不过北伐失败,无人再敢提及。

也是那场朝论,郑政的太子之位,真正众望所归,不可动摇。

而即将完工的玉镯渠,就是采纳了郑政那篇《玄疆论》中的远谋。

据说,这还是三次小朝会,反复辩论,研究,最后敲定的国策。

便在第三次小朝会上,那位历经三朝,公卿之首的天官老大人,就在大王面前直言不讳道,太子必雄主也!

大王不但没有生气,会后,反而小小赏赐了一把,在会之臣每人都得了一枚金鼻子。

上皆有三字,“天子安”。

不言而喻,大王很安心,太子雄才,是国家之大幸,也是大王之大幸。

那之后,便开始了太子监国。

第五十章 卒子旗下

除去郑政这一雅间外,还有两处雅间比较特别。

其中一处同样位于偏僻角落,那处雅间之中有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妻,中间坐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头上有两根朝天小辫,笑起来,脸颊上便有两个酒窝,很可爱。

如意楼向来有“百个鼻子倚门槛,千个鼻子抬脚迈”的说法。

什么意思,意思很浅显,手头上最起码要有千把个蚁鼻钱,才能到如意楼走一走。

如意楼本来就是个很费鼻子钱的地方,来的一般都是豪贵。

即便普通的小富之家,都不敢到这里来坐坐,实在是心疼那一个个鼻子钱。

谁也想不到,那对朴素夫妻,进来了不说,还坐在雅间之中,而且,身边还跟着个邋遢汉子,很像城门口的乞丐。

进去之后,就坐在那位虎背熊腰的丈夫一边,这且不说,没多久,又来了位贵公子,玉带玉鞋,就进了那处雅间,坐在长几旁,离着那位邋遢汉子不远。

那处雅间,看上去有些古怪,就那么一条长几横放,从左到右,依次看去,首先便是那位恬静妇人,然后是那位可爱的女娃娃,接着,长几末端,便是虎背熊腰的汉子。

汉子身边,隔着一臂距离,是那位邋遢汉子,邋遢汉子侧前方,就是玉带玉鞋的贵公子了。

二人身形都离着长几,似乎都不受待见。

其实,雅间空间不小,两侧完全还可以放得下两条长几,只是,当专门侍立在雅间外,打扮雅净的婢女,小心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加放长几时。

不等虎背熊腰的当家汉子开口,那位邋遢汉子便笑嘻嘻,识相拒绝了。说他们这糙人,能有个坐的地方就行了,难不成还想着大酒大肉。

说着,还舔了舔嘴巴。

一旁坐着玉带玉鞋的贵公子,神色鄙夷,只是没有开口。

那位察言观色的婢女,一目了然,那一家三口才是正主,那位当家男人显然不高兴,于是,婢女低头悄悄退去。

另外一处,就很特别了。

是整座一楼之中,唯一一处设在中间位置的雅间,就在中心处,那座高台前方,很近。

雅间中,只有一人,一位手执白折扇,身穿雪白长袍,仪态风流的男子,男子眼神迷离,望着前方高台之上婀娜多姿的舞女。

男子斜斜坐在长几后,神态慵懒,一手执扇,一手饮酒。

而且,那处雅间,同样没有拉下帷幕,四面八方都看得到。

那位旁若无人的白袍男子,郑政知道,是一位武夫,而且是一位芝鼎境的武夫,战力很强。

在郑政和苏脂官刚刚入城之时,便有鹫子府的鹫子秘密前来,那位鹫子亲自书写的鹫子报上有很多消息。

其中,关于这位战力强悍,好杀金丹的白袍武夫,着墨颇多。

白袍武夫,名叫北北胡,是小公爷洪少章的心腹,也是洪少章三千卿客中的武夫第一人。

一个底子厚重的五境芝鼎武夫,很不俗,杀了不止一位窥六金丹。

传闻,那个名叫北北胡的白袍武夫,还杀过一位重伤的窥七元婴,只是不知真假。

而且,此人好色。

性格残忍,最令人发指的是,那位自斟自酌的男子,据说,好吃人肉。

最喜欢两三岁年龄的小娃娃,蒸笼之中,煮而食之。

不过,北北胡并不是一般莽夫,很有心计,通常想要吃肉,都是购买奴隶,特意挑选细皮嫩肉的小孩子。

偶尔,清流城中,也有丢失孩童的事例,只是,谁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那位白袍武夫所为。

况且,那位轻视武夫的小公爷对于北北胡这位武夫很是看重。

所以,孩童丢失的事情,大多都是不了了之,配些鼻子钱了事。

不简单,一个以五杀六的武夫。

郑政微微侧头,轻声道:“脂官,你好像就是窥六金丹吧,如果和那位交手,结果如何?”

苏脂官依然是一副冰冷神色,想了想,说道:“不好说,我没有见过他出手,也没有见到他所杀的金丹,不好判断。”

“但是,战力绝对不弱,武夫虽然只有短短五步,是一条断路,然而,起步是走的独夫路子。讲究的都是一个根底厚重,追求的是淬炼精气,以先天吃后天。”

以先天吃后天,这一点,郑政明白,独夫便是以淬炼纯粹的先天精气,蚕食后天灵气,一步步壮大自身,步步登高。

至于武夫,也是先天精气,蚕食后天灵气,但是要在三境流罡,熬炼出自身的那股罡气之后,才可以。

而且,同样是先天吃后天,不论是蚕食规模还是速度,武夫都远远比不上独夫。

也有特别者,不仅蚕食规模与速度,和独夫不相上下,就是体魄之强悍都不遑多让。

这也是,为什么窥窥对于武夫,有时候,格外重视的原因。

这样的武夫足以与独夫争雄,只是,武夫与独夫仅仅是起步有很大相似之处,终究路子不同,不能像独夫那样,步步登高。

走的到底还是武夫的那条路,断头路。

郑政又问道:“如果是傅司马出手呢?”

苏脂官的回答很干脆,“必死无疑。”

二人都明白,死的自然是那个白袍武夫。

傅菊,傅大司马,也是位武夫,同样是位五境芝鼎的武夫,当今武道的止境。

不要说现在,就是二十年前,便已经芝鼎境的傅菊,那个时候,还不是大司马,只是左司马。

跟随老元帅北伐,那一场山洪后,紧接着,便是清流擅自退军,这才导致全军溃败。

正是傅菊这位左司马,带着重伤的老元帅,稳住中军,故而,那场败北,大玄王朝各路军马,损失虽然惨重,但是并没有伤筋动骨。

南撤途中,发生了一件事,影响很大。

一位出身星星台的随军参要,竟然抗命不遵,不肯南归,并且擅自作主,接受了曹国的小宰印。

说到“小宰印”,便要说一说“小宰”。小宰之上是大宰。

天子有五官,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

五官各有分工,掌管不同,譬如司马,掌军事。

所谓大宰,就是五官之属。

而小宰,便是五官辅弼之官,位也高,权也重。

那位星星台的随军参要,倒也是聪明,一个随军参要的身份,自然比不得小宰。

可是,大玄王朝的窥子贴中,还有他的名贴,他还是大玄王朝的臣子。

这就是叛国了。

或许,那位星星台的年轻人,有恃无恐。

毕竟,他是星星台弟子,腴洲四大山门之一的嫡传弟子,而且,他的祖爷爷便是星星台的老祖宗,当家人,那位号称“老狗”的黄斗老祖。

腴洲四位大仙尊,他家老祖宗,便是其一。

这且不说,就是他自身,也不是什么寻常窥窥,要知道,他可是迈过“道花”,这步步登高路上的第一道门槛,结出金丹的窥窥。

一般来讲,窥六金丹,便可以开山门,立谱牒了。

当时,那位身世煊赫的随军参要,那个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就那么云淡风轻,站在傅菊,傅司马眼前,手里托着那枚小宰印。

他说,他不走了。

于是,傅司马便出手了,以五境芝鼎的武夫境界,宰了那位窥六金丹的年轻人。

他不走了,便真的没有走,连带着那枚小宰印,都被傅菊敲烂,一地碎骨。

傅菊只说了一句话,大玄的军帐中,没有可以抗命的窥窥,抗命者,死!

尤其是,卒子旗下。

第五十一章 那位外号疯子的张道人

鹫报之中,对于那处同样位于偏僻角落雅间中的五人,也有提及。

一家三口,邋遢汉子,玉带玉鞋的贵公子。

首先,便是那个邋遢汉子,是个赌徒,这件事情,稍稍打听就知道,来清流城,有一段时间了。

那一家三口,刚来没几天,进城之后,就是逛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后,就是那位玉带玉鞋的贵公子了,鹫报中,那位鹫子推测,应该是那天清早进城的神仙。

只比一家三口晚来一天,那天进城时,毫无遮掩,足不沾地而且神光照体,很多百姓,以及守城甲士都看到了。

一位神仙,如此招摇,或许是故意为之。

在这段消息末尾,那位鹫子特意提醒说,关于那五位的修为,他竟然一位都看不出,即便是那位懵懂天真的小娃娃。

郑政眉头微微皱起,又缓缓舒展。

要知道,那位鹫子可是窥八黄璞,而且是位老鹫子,做事很老道。

既然,他看不出,那么很可能就是窥八之上了,窥九或者窥十,再或者便是仙人。

郑政抬起头,视线飘忽,有意无意飘向那一处偏僻角落。

只是,不等郑政细看,那位坐在长几末端,虎背熊腰的汉子已经抬起头,笑吟吟,望过来。

皮笑肉不笑。

郑政尴尬一笑,迅速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苏脂官神色凝重,抓剑的那只手已然是青筋暴露,身形微微上抬,如临大敌。

还好,落在苏脂官身上的目光仅仅一扫而逝,并无敌意。

郑政有所察觉,转头看来,脂官额头已有细细汗珠。

郑政神情严肃,悄声道:“是仙人?”

苏脂官没有开口,而是“心声”传话,“错不了。应该是‘覆碗’神通,公子目光触碰到了碗壁。”

“覆碗”,郑政很早便听说过,顾名思义,就是把碗盖过来的意思,碗底朝上,碗口朝下。

这门神通,是一种结界神通,譬如,他和脂官这间雅间,一旦施展“覆碗”,便可以隔绝内外,就像在一口覆盖的碗中。

这是最浅显的层次,而那位汉子所施展的“覆碗”,要高明得多。

不仅若有若无,而且能够防范他人窥视。

传闻,曾经有位圣人,便以“覆碗”神通,一手轻轻下抓,便抓没了一座洲,匪夷所思。

另一处雅间中。

虎背熊腰的汉子,陶昌泰,收回目光,笑容柔和,低头为自己宝贝闺女,夹菜。

长几上,满满当当,都是一碟碟如意楼的招牌菜。

长几另一端,坐着那位气质娴静的妇人,妇人正时不时以手帕轻轻为女儿擦拭嘴角。

邋遢汉子已经挪转身子,远离长几,瘫靠在雅间角柱上,那位玉带玉鞋的贵公子还坐在原地,离着长几不远。

整个雅间中,似乎只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这个”,“那个”,挑选菜品的清脆声,和咀嚼声。

邋遢汉子无精打采,不用猜,又输了,还是个一个鼻子钱都没有的穷光蛋。

玉带玉鞋,富贵气逼人的公子哥,面如傅粉,姿容甚美,神色不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姓陶的,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自打这位富贵逼人的公子哥,进来后,就没见过一个好脸色,包括那位邋遢汉子。

怎么了,他不就是穿得好了点吗,就这么不招待见?

再说了,他可是来谈正事的,而且是很大的一件正事。

你陶昌泰一句话不说,什么意思?

正在夹菜的汉子,缓缓转过头,闷声闷气道:“俺可没有客人。”

邋遢汉子乐了,眉开眼笑,啧啧道:“白玉儿,你这是不是就叫‘热脸贴了冷屁股’,哎呦,好歹也是位江河大神,这面子咋那么不值钱嘞?”

真实身份乃是江河大神,名叫白玉儿的贵公子,脸色如常,看向瘫靠角柱的邋遢汉子,嘲讽道:“我那条江河算得了什么,实在比不得你这位大山神,四山十八岭,多威风!咿呀呀喂,谁能想得到,您这位山神爷和城门口的丐丐们称兄道弟?面子?您还知道面子?那得多不要脸呐?”

邋遢汉子一张脸顿时就难看了起来,作势起身,就要和白玉儿理论理论,只是,刚刚抬起屁股又坐了回去,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理论什么,还真没什么可说的,白玉儿说的对啊,他哪里还是什么山神,和个丐丐没啥区别,还有什么面子?

笑话人家没面子,是有点不要脸。

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山神,一个一个鼻子钱都没有的穷光蛋。

白玉儿没再理会那位邋遢落魄的山神爷,转向陶昌泰道:“陶昌泰,你总不至于告诉我,这个时候,你是跑到腴洲来游山玩水吧?”

汉子点点头,笑容真诚,轻声道:“你说的没错,俺就是来玩的,明个,俺就带着俺宝贝闺女,上敕令山看桃花去。”

白玉儿那张如敷粉的脸庞,有些生气,微怒道:“你一位堂堂的大仙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到腴洲来游山玩水,谁信?”

汉子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一扭头,道:“俺信。”

白玉儿气极反笑,忍住骂人的冲动,讥笑道:“你信,我不信,腴洲这块地上的仙人更不信。”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爵公爷登位的时候,是那方子“稷山玺”出世的时候。

这个时候,到腴洲来的仙人,有谁不是奔着那方子宝玺来的?

为什么,因为那方宝玺是在这个圣人成为传说的时代,成就圣位的最大希望。

三门两槛一道堑,这就是步步登高路上,最著名的几处坎坷。

三步一门,五步一槛,迈不过去的圣人堑。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窥三,窥六和窥九都要撞门,窥五和窥十都要跨槛,最后便是登圣,那道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说天堑。

众所周知,圣位前的那道天堑,之所以如此难以逾越,最大的原因,便在于三气不足。

尤其是人气。

不要说,搭建出一座辉煌雄壮的“见海桥”,即便是条小小的独木桥,都气有不足。

所以,当今天下,圣人成了传说。

而一位位仙人混迹尘世,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积攒人气,希冀将来那座“见海桥”,搭建有成,得见心海,见海登圣。

“稷山玺”是什么,其实就是爵公爷的一件印信,但是,它能召唤三气,能够“三气来灌”。

没错,就是个“灌”字,三气如江河,江河入心海。

对于一点点“三气入海”的仙人来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一旦宝玺加身,哪里还犯得着混迹俗世,行走红尘,“三气来灌”,那座“见海桥”可想而知,必然雄壮大气,照见心海,见海登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试问,哪一位仙人不心动,哪一位仙人不觊觎,哪一位仙人不图谋?

你陶昌泰,不动心?

你觉得腴洲大大小小的仙人,谁信这鬼话?

你是有贼心,没贼胆。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那个娃娃,很大可能是位大仙尊。

而且,是位独夫大仙尊,脾气特别不好的独夫大仙尊。

那位外号“疯子”的张道人。

第五十二章 天下苦六宫久矣!

腴洲四位大仙尊,人尽皆知。

疯子和猴,病秧子与狗。

“张疯子”说的自然便是敕令山掌令道人,张太平,现任的张道人,同时,还是位大仙尊,而且是位独夫大仙尊。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张道人是个娃娃。

一个貌若道童,四五岁年龄的大娃娃,据说是修炼一门返璞功法的原因,而且年龄会越来越小。

关于“娃娃其腴”,天下的仙人都思考颇多。

最直观的便是一个叫“腴”的娃娃,或者一个叫“其腴”的娃娃。

另外,“腴”有肥胖的意思,照此解,就是一个胖娃娃的意思。

再者,“腴”指的就是腴洲,这样说,便很显然了,腴洲的娃娃。

三种解释,只有最后一种,算是有的放矢。

腴洲的娃娃,首当其冲,那位敕令山的大仙尊,再著名不过。

此外,就在两个时辰前,六宫之一的易宫放出消息,娃娃在东南。

腴洲东南,便是大玄王朝,便是敕令山。

这个时候,即将登位的爵公爷,似乎无需再做猜测,就是那位“张疯子”了。

对于白玉儿的讥笑,陶昌泰不以为意,漠然道:“爱信不信,俺不在乎。”

下一刻,白玉儿身周,有丝丝缕缕白雾蒸腾,显而易见,这位江河大神动怒了。

几乎同时,那位瘫坐的邋遢汉子,百无聊赖的山神老爷,还有陶昌泰,目光齐齐看向白玉儿。

那位气质娴静的妇人,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淡淡一瞥,又继续给满嘴流油的女娃娃,轻轻擦拭嘴角。

陶昌泰咧嘴一笑,“呦,吓唬俺?想打架?你确定?”

随即,就见白雾骤然消散,白玉儿面无表情,脸色难看。

打架,白玉儿还真不是眼前汉子的对手,说句不好听的话,很不是对手。

因为那个神色玩味的汉子是个独夫,而且是个很强的独夫,想要宰了他白玉儿,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就是那位始终不发一言,溺爱女儿的妇人,也不是他白玉儿对付得了的。

说实话,他白玉儿和陶昌泰不熟,但是他和“咿呀呀喂”这位山神老爷熟,而“咿呀呀喂”和陶昌泰很熟。

所以,白玉儿知道一些陶昌泰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他认识陶昌泰的婆娘,虽然不熟络,但是相互了解些,毕竟都是懿洲出身的江河神祇。

白玉儿明白,之所以能够进入这间雅间,一方面是“咿呀呀喂”这位山神老爷的面子,另一方面,主要是故人的念旧。

不然,陶昌泰还真未必肯让他进来。

关于他白玉儿前来的目的,无论是陶昌泰还是陶昌泰的婆娘,那位曾经的江河大神,以及“咿呀呀喂”,都知道。

无非是“争玺”的事情。

他白玉儿看重的无非是陶昌泰身为独夫的强悍战力,联手之下,在“争玺”之战中,多得一丝胜数。

没想到,他陶昌泰根本没有诚意,一点都没有。

争玺之事,自始至终,就没有承认过,在这种敏感时候,他还是口口声声说是到腴洲游山玩水。

起初,他白玉儿理解,毕竟敕令山威名太重,加之,那位“张疯子”又是位独夫大仙尊,杀力惊人,所以,任是谁都会有所忌惮。

然而,陶昌泰却一直不肯松口,这就不对了。

共谋大事,要的便是个坦诚相待。

怪不得他白玉儿生气,实在是他陶昌泰太不爽利。

那位玉带玉鞋的贵公子,换上一张笑脸,然后,看向邋遢汉子,牵强笑道:“咿呀呀喂,你信?”

信什么,信他陶昌泰真的就只是在这个时候,跑到腴洲来游山玩水。

邋遢汉子想了想,神色认真,“信。”

白玉儿怔了怔,瞳孔骤缩,疑惑不解,屹崖岈巍居然信了。

那位姓名古怪的山神老爷,向白玉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是真的相信。

既然咿呀呀喂相信,那么陶昌泰便应该真的只是,凑巧,到腴洲来游山玩水了。

毕竟,屹崖岈巍对于陶昌泰很了解。

那一段往事,白玉儿还是清楚的。

那个时候,屹崖岈巍还没有输掉自己的山头,陶昌泰只是个山村的小屁孩。

那个小屁孩特别喜欢爬树,有一天,就爬到了山神老爷躺着晒太阳的那高高的树枝上。

山神老爷第一句话,就是惊叹口气的,咿呀呀喂!

没想到,那个小屁孩竟然爬得那么高。

那之后,山神老爷有意无意,便把那个小屁孩领到了独夫这条路上。

再后来,那个小屁孩就成了个虎背熊腰的壮实汉子,知道了窥窥,知道了山神老爷的真名,就叫屹崖岈巍。

那一根高高的树枝上,便经常会有两个汉子,躺着晒太阳。

陶昌泰和屹崖岈巍。

那时候的山神老爷一点都不邋遢,玉树临风。

是山神老爷带着陶昌泰,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偷看寡妇洗澡,第一次下馆子,第一次打架,还有第一次赌大小······

那都是“赌山”以前的事情。

陶昌泰第一次生气,对着屹崖岈巍大吼大叫,声嘶力竭,就是劝不住山神老爷,山神老爷赌了,不出所料,输了。

陶昌泰觉得山神老爷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他的赌运向来不好,他还是赌山。

山神老爷厌恶这片大山了,这片陶昌泰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

山神老爷走的那天,陶昌泰没有送行,闷在家里,喝光了家里面所有的存酒。

那以后,陶昌泰也走出了那片大山。

他走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直到遇见了那个邋遢汉子。

他问,要不要回去看看。

邋遢汉子摇头,说愿赌服输,回不去了。

他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脚步坚定。

邋遢汉子知道,他伤了心。

后来,再见面,便是形同陌路。

不过,邋遢汉子总要蹭上去,借几个鼻子钱。

白玉儿相信屹崖岈巍的判断,只是不明白陶昌泰为什么舍得下这份登圣的最大机缘。

似乎了解白玉儿的心思,汉子不再给自家的宝贝闺女夹菜,抬起头,神色和煦,缓缓道:“俺知道你们的心思,‘争玺’这样的事情,关乎登圣机缘,到时候,一定是一场大战。所以,你们想拉上俺,俺是个独夫嘛,战力还是可以的。”

陶昌泰瞥了瞥角落的邋遢汉子,曾经那位玉树临风的山神老爷,随即收回目光。“如果以前,还在大山里的时候,俺肯定二话不说,一定会帮你们。但是,俺出来了,俺知道了很多,俺明白那方‘稷山玺’的意义。”

“俺当初也想着要争一争来,等清楚了‘白藤谶’的意思,俺就不再想争了。”

汉子顿了顿,“俺觉得敕令山最应该得到那方宝玺,如果那位‘一斛春’前辈,得了那方宝玺,就一定能够成圣了,可惜,那时候是‘爵公空衣’,宝玺未出。”

“要说这天底下,俺最看得起,最佩服,最敬仰的,就是敕令山。人家做事,就像人家说的那样,有正心,有诚心,规矩就是规矩。”

“俺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得上的,再说了,人家洗天下,本就担着爵公的实事,得到那方宝玺,理所应当。”

汉子郑重其事,“俺这次不但不争,俺还会帮着敕令山,如果你们要争,最好别遇到俺,俺可不会手下留情。”

白玉儿没料到,下一刻,陶昌泰转向他,说道:“你应该清楚,俺之所以见你,一是因为山神老爷的面子,另外就是看在俺家婆娘的份上。俺知道,你进城那么招摇,一定是为了引起公爷府的注意。俺猜,你应该是从公爷府过来的吧。”

“俺知道,那位小公爷的师父,是礼宫的,好像叫董丁。”

“俺想试试,到时候,能不能挡下那姓董的,俺觉得,他一定会争。”

“这群老祖宗都没了,还抱着老祖宗的余荫,不肯放手的家伙,俺很看不惯。”

“俺不高兴,所以,俺要出拳。”

最后,陶昌泰,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俺觉得,天下苦六宫久矣!

第五十三章 都等着呢

陶昌泰说的没错,他白玉儿确实是从公爷府离开后,便到这如意楼来了。

他进城之时,光彩照人的那副神仙风采,也的确是故意为之。

为的就是引起公爷府的注意,他想在清流地界,讨个神位,譬如那条“大流河”的河神。

别看咿呀呀喂,这位山神老爷赌输了自家山头,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可怜得很,其实,他也不好过。

何处老神不忧愁?

他白玉儿,堂堂的江河大神,看着自家那条大江日渐萎缩,都快枯了一半了,他又能如何,没办法啊。

沧海桑田,天地变化,不是他一位神灵,能够左右的。

而且,新神层出不穷,老百姓谁还记得老神。

就像这清流城,不久就要敕封一位城隍神。

以前,这都是土地爷的地盘,听说清流城的那位土地爷很早就蜗居在城郊了。

他之所以,不远千万里,跑到腴洲来,不就是为自己谋个出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方“稷山玺”,哪位神仙不想登圣?

不出所料,进城没多久,那位姓名洪少章的小公爷,就找上他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小公爷很坦率,也很直接,重要的是,很聪明。

开门见山,一点遮掩都没有,那位小公爷说,他也是个山上人,知道些老神的事情。

第二句话,就是问他白玉儿,想要什么神位。

第三句话,就答应了。

连点犹豫都没有,白玉儿实在很意外。

之后,那位小公爷问了些关于仙人的事情,比如“白藤谶”。

白玉儿投桃报李,告诉了小公爷很多。

起初,白玉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毕竟,清流立国只是秘闻。

而敕封神灵,自然只有天子册命才行。

二人谁都没有谈到立国,却句句话都在立国的前提下。

说实话,清流立国,白玉儿并不看好,来之前,便对整个腴洲做过详细了解。

大玄王朝,正是国势鼎盛的时候,又不是二十年前,北伐失败,人心动荡。

白玉儿以为清流挡不住天子伐逆,即便青词诰弟子入军,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除非有仙人插手,然而,在腴洲,尤其是在腴洲东南,敕令山的眼皮子底下,又有那位仙人胆敢插手人间。

仙不可扶,这是圣人规矩。

而敕令山最重规矩,在腴洲,尤其是东南这一块,仙人胆敢扶国,那就是找死。

所以,他白玉儿和那位小公爷说的清楚明白,他这位仙人位的神,关于清流开国的事情,绝对不会出手。

那位小公爷没有丝毫勉强,仍是很爽快答应了他白玉儿大流河的河神之位。

这就让白玉儿百思不得其解了。

难不成,那位小公爷当真有什么手段,能够挡得下天子讨逆的大军,成功开国。

他可是知道,大玄王朝有支劲旅,叫什么“黑卒子”。

当然,这些都不是他需要多想的,他在乎的是“争玺”。

至于小公爷的师父,那位礼宫的宫卿,白玉儿没有见到,白玉儿也不想见。

毕竟,天下老神,以前可都是被礼乐二宫,监督规范,纠错查过,为神不容易。

既然陶昌泰已然表明态度,白玉儿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那位邋遢汉子,落魄的山神老爷是和白玉儿一起离开的,只是,临走前,没想到,陶昌泰居然主动给了他几个鼻子钱,而且是亮鼻子。

屹崖岈巍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陶昌泰说,没啥意思,反正某些人早晚要借钱,不如一次多给些,免得三天两头跟在屁股后面,烦人。

邋遢汉子撇撇嘴,翘起拇指,郑重其事,说有道理。

然后,乐颠颠就走了。

夜色中的小半斋,迎来了一位贵客,那位掌管小半斋的斋头,亲自出面,毕恭毕敬,跟在两鬓微霜的先生后面。

当然,是从后门,那道仅仅斋头知晓的出入口,进来。

低头弓腰的斋头,是位年仅四旬的汉子,一身青色布衣,他神情严肃,心中震惊。

实在是没有想到,楼主竟然来了。

半爿楼主,他这位小小的斋头,知道一些,楼主姓沈,名潭子。

腰间悬算盘,胸中有砥石。

腰间的算盘,自然便是那小巧玲珑的玉算盘,而砥石说的就是半爿楼主的本命法器了,那一方“砥砺石”。

上面有八字大篆,“崦嵫日暮,鹈鹕先鸣”。

是一件仙器,威能非凡。

沈潭子面带笑意,慢慢走在前面,进入后门,有一条旋梯,直接通向楼顶的“斋子阁”,那位斋头的房间。

沈潭子迈上旋梯,脚步轻微,那位一身青衣的斋头,小心跟在后面,略略矮上两个梯阶。

沈潭子忽然开口,轻声道:“关于清流立国,你怎么看?”

身后的斋头,有些惊讶,闻言立马抬起头,楼主并没有转头,只是边走边说。

斋头微微低下头,随即酝酿措辞,很快回答道:“依小人之见,清流立国,既不是好时候,也不是好选择。”

沈潭子突然停住脚步,哦了声,转过头,很有兴趣。

斋头会意,神色恭谨,道:“如果说二十年前,北伐失败,清流公立国,想必当时刚刚继位的天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大局为重。不敢擅自动兵,尤其是那支‘黑卒子’,更要镇守朝武,震慑内外。”

沈潭子轻轻点头,继续上行。

斋头始终落后两个梯阶的位置,边走边说道:“但是,现在,大玄王朝蒸蒸日上,国势之盛,相较于二十年前,犹有过之。而且,比之于二十年前的诸侯自重,如今则是诸侯用命,天子威严,不可触犯。”

“最好的例子,就是大玄四公,被天子废除了三位,哪一位诸侯,都担心下一次,那位执掌兵马的傅司马出现在自己地界。”

“清流一公独大,而大玄天子之所以迟迟没有朝清流下手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清流甲士的强悍战力,想要拿下来,不容易。”

“而且,大玄历代君王,不忘北伐,这个时候,应该是又要北伐了。所以,朝武王宫中的天子更希望,清流公主动请缨,而不是密谋立国。”

“一旦立国,傅菊那位大玄王朝的大司马,定然是要讨逆的。依小人看来,清流城根本挡不住,完全没有胜算。”

沈潭子轻轻推开“斋子阁”的木门,斋头随之停步,打住话头。

楼主歇息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斋头,自然不敢打扰。

斋头躬身抬头,目光上抬,想要等一等,看看楼主有没有什么吩咐。

如果没有,他就要退去了。

沈潭子缓缓转过身,笑问道:“那位小公爷的师父,见过吗?”

斋头明白,楼主问的是那位礼宫的宫卿,董丁。

目光上抬的斋头,视线下移,不敢直视沈潭子这位楼主,回答道:“没有,听说一直在闭关,倒是有位老仆,时常跟在小公爷身边。”

沈潭子转身,进入斋子阁,阁子不大,也不算小,很整洁。

沈潭子侧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斋头,脖颈儿轻轻转了转,示意斋头进来。

斋头依然身形微微下塌,神态恭谨。

沈潭子又问了一些问题,关于近期涌入清流城的各色人物,还有敕令山,青词诰的一些近况。

那位斋头一一回答,事无巨细。

其中,特别提及了墨家和法家的弟子也进城了。

再者,很重要的一条消息,与清流毗邻,桐花地界的那位侯爷,秘密进了公爷府。

现在的清流城,那位中年斋头,小心比喻道,就像拉开了一张大幕,都等着呢。

第五十四章 他想做一个战神

都等着呢,等着唱戏,还是看戏?

谁也说不准。

墨家来人是那位喜欢头戴斗笠,总是穿一件古怪衣裳的家伙,黑衣白裳,而且袖口绕青丝。

说白了,就是位上半身黑,下半身白,头戴斗笠,脚踩草鞋,两处袖口缠着头发丝的年轻汉子。

他叫“大侠”。

没错,他就是叫“大侠”,墨家很有名的一位剑客。

法家的那位,同样是位年轻人,才思敏捷,读书极多,学问极大,有“法子”美誉。

只是,有“口吃”的毛病,不爱说话,爱写书。

有个有趣的名字,“非非子”。

沈潭子站在窗前,背后临近门口的那位中年斋头已经不再言语,该说的都说了,真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斋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有些惶恐。

沈潭子没有转头,轻声笑道:“照你所说,清流立国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有仙人扶国呢?”

斋头不明白楼主为什么突然又问起清流立国的事情,心思有些慌乱,随即便是震惊,仙人扶国?在腴洲东南,敕令山眼皮子底下?

不可能吧?

谁敢呢?

因为仙人扶国,敕令山诛杀的仙人,单单腴洲就不下双手之数。

这件事,人尽皆知,敕令山重规矩,圣人规矩下,谁也没觉得敕令山有什么不对的。

反而,很多佩服者。

中年斋头,定定心神,仍旧微微躬腰,认真回答道:“应该没有仙人,胆敢扶国,在腴洲东南,敕令山下。”

沈潭子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清流立国的底气在哪里,难不成那位小公爷的师父,礼宫的宫卿,董丁,真敢在敕令山眼皮子底下,“仙人扶国”。

虽然,六宫仙人,“仙人扶国”的事情,没少干,但是,那都是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在腴洲东南,这块规矩很重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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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福童照样给小师弟早早煮好了粥。

小桃树起床后,仍是按部就班,首先观想“大日出海”,运行敕令山功法修炼,然后,便是读书。

继续苦读太爷交待的那本兵家残本,《纸师》。

读书之后,福童便带小桃树去往挑霞岭,因为今天,太爷要带小桃树去山下转转。

福童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挂着笑,心里面揣着“小师弟不想练拳”的大心事,想着师父什么时候回来,越快越好。

小桃树很高兴,看到师兄福童还是笑意盈盈,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就更高兴了。

小桃树知道师兄也要跟着自己和太爷下山的,因为师兄要照顾自己嘛。

等到挑霞岭客舍的时候,太爷已经早早收拾妥当,精神头很好,笑意爽朗。

刚出客舍,碰巧,隔壁客舍中,出来一位少年,少年身后是一位灰袍老者。

少年穿白袍,个头不是很高,面皮白净,脸上有笑意,眉目清秀,眼神明亮,看上去是个富贵子。

只是,双手拢袖,很不协调。

咧嘴一笑,“各位,早!”

这一刻,更像个痞子。

灰袍老者面无表情,应该是随身扈从,或者家族长辈。

不好说,不过,下一刻,就清楚了。

那白袍少年,旁若无人,问好之后,也不等小桃树等人说话,便自顾自抬脚从邻近山道走去,走出两三步后,应该是察觉到老者没有跟来。

止住步子,身形不动,转过脑袋,看向灰袍老者,笑道:“舅舅,嘛呢?”

那位灰袍老者点头致意,有些不好意思,随后,大步离开。

既是长辈,又是扈从。

在那少年和灰袍老者离开后,小桃树和太爷,从另一条山道下山,后面跟着福童。

下山途中,听太爷说,那个少年是昨天来的,好像是青词诰的弟子。

另外,还有位青年人,看上去有些脂粉气,也是昨天上山,和一位方面大耳的汉子,就住在那个少年的隔壁。似乎是星星台的弟子,具体是不是,太爷也不清楚。

出山门后,小桃树一行,走的还是上次那条路。那次福童偷偷带小桃树下山,邻近清流城,路边有个铁匠铺子,而且铁匠是位路神老爷的道路。

在路上,小桃树问太爷,将军是多大的官。

太爷说,以前将军不是官,“将”是带领的意思,将军,就是带兵的人。

比如他们大玄王朝,伍人一伍,什人一什,还有卒,旅,师,都是军制单位,军官称长,称帅,没有将军的说法。

比如伍长,什长,卒帅,旅帅,师帅等,最上边就是司马了。

不过,听说,大玄要改革兵制。不再是卒,旅,师的编制。而是改为部曲制,军官的名称也换了,不再叫帅。

但是,伍长,什长没变。

一曲一军候,一部一校尉。校尉上边有副将,也就是裨将军。副将上边就是将军了,将军上边还有上将军。

太爷说,北边的军中,应该已经改制完成了。

那么,将军现在就是官了,而且是个不小的军官,上将军就相当于大司马了。

这些都是从信上知道的,小桃树问是谁给太爷的信,太爷没说。

太爷说,不光这些,就是鼻子钱,都开始改革了。

北边大玄王朝的国都,朝武,已经不再使用鼻子钱了,而是流通铜钱。

小桃树不明白什么叫铜钱。

太爷说,铜钱就是和鼻子钱差不多大小的一个圆板,中间有个方孔。

很轻巧,也很好看。

太爷说着,手掌一翻,掌心里便有一枚铜钱。

崭新崭新,是一种明亮的黄色,圆形方孔,方孔四面皆有字。

小桃树仔细看了看,那四个篆文,是“万邦同玄”。

太爷说,这是咱大玄王朝的第一版铸币,以后但凡是大玄疆域,都要改用铜钱了。

包括现在还在使用鼻子钱的清流。

路过那处铁匠铺子的时候,那位路神老爷还在,不过位业之力已经没了。

看来位业之力散干净了,路神老爷很客气,非要请小桃树和福童坐坐,还亲自给太爷端了碗茶水。

聊天中,曾经的路神老爷,现在的铁匠汉子透露,他想去投军。

去北边,试一试能不能选拔进入那支神秘莫测的“黑卒子”。

听说,那支铁骑黑甲黑马,谁也不知道具体数目,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

只知道“五兵在身皆娴熟,攻城拔地第一等”。

铁匠汉子越说越激动,说“黑卒子”之中又有一支卫队最为“悍烈”。

好像叫“黑卫子”,始终是三千人,听说是为了纪念二十年前,埋骨声山的三千儿郎。

福童打断了铁匠汉子的滔滔不绝,问这位曾经的路神老爷,放着神灵不做,当兵干什么。

汉子说,一个被人遗忘的老神,哪里比得上一个跃马横刀的战神!

没错,他说,他想做一个战神。

第五十五章 尽头是人间

自始至终,太爷都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小桃树知道,二十年前,太爷就是在北边吃了败仗,经常念叨对不住那三千儿郎。

应该就是“黑子卫”了。

福童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打断铁匠汉子声情并茂的讲述,而后,匆匆告辞。

福童和小桃树都明白,太爷心情不好,有些沉重。

所以,上路后,三人走得很沉默,直到临近城门口的时候,太爷才笑了笑,笑容牵强。

太爷说,要带小桃树去见一个人。

小桃树抬头看去,城门上“清流”两个大字,门口有甲士。

正要进城,身后有喧哗声起。

小桃树最先回头,福童只是慢慢转过脑袋,太爷还在望着“清流”两个大字。

原来,来了顶凉轿,大而且豪华。

是一顶黑木大轿,轿体勾画精细,上有宝盖,四周垂流苏,皆是锦缎。

凉轿最前方,是两位男子,一位壮年,一位老年。

福童搭眼瞧去,那位壮年男子,是位窥七元婴,而那位老年人,则是个窥八黄童。

这阵势,不小。

抬轿之人是四位彪壮大汗,赤臂赤脚,肌肉隆起,汗流浃背,眉心之中都有一墨色竹叶的纹身。

福童告诉小桃树,这是奴隶印记。

凉轿之中,是一位身材略胖的年轻公子,身侧放有果盘,盘中是一串鲜艳欲滴的绿葡萄,葡萄之上尚有水滴。前后有四位轻纱素裹的娇娃。

那位年轻公子坐在轿中,两脚前伸,身子松垮,一臂耽素锦圆枕,一手轻轻拈葡萄,然后,缓缓放入嘴中,两眼微眯,神态惬意。

娇娃皆跪坐,身姿娇小,看样子年纪也很小,有二女轻轻揉捏肩头,有二女缓缓按摩双脚。

那两位低头垂眉,揉捏肩头的娇娃,小桃树看到眉心,有一样的墨色竹叶纹身。

不用说,背对小桃树,按摩双脚的两位娇娃,应该同样眉心纹竹叶,也是奴隶。

都和黄衣差不多大小,一个个都是低头垂眉,悄无声息。

轿后是一支大约十来人的卫队,人人执戈。

太爷缓缓转过身,抚摸小桃树的脑袋,温和道:“没什么稀奇的,贵族出行,卫队和奴隶,随行在侧,再正常不过了。”

小桃树望着那支队伍,尤其是轿中的四个女娃娃,心有不忍道:“太爷,那四位小姐姐,也都是奴隶?”

小桃树其实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

太爷语重心长,缓缓道:“是啊,烛儿心里面不落忍,可怜她们?”

只是,不等小桃树说些什么。

便听到一声怒斥,随即,那位慵懒的公子哥,一脚猛踹,那位正在按摩脚心的女娃,便被踹出了凉轿之外,重重摔地,口角流血。

女娃脸色很白,神色惶恐,赶忙翻过身,跪地磕头,一言不发,颤抖不止。

其余,凉轿之中的三位女娃娃,同样俯身磕头,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

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就听那位身材略胖的公子哥,恼怒道:“狗奴才,是不是小贱爪子不想要了,力道重了那么一点点,不知道吗?如果不是本公子喜欢看见,你那白白的小手,你觉得你有几只爪子,够剁了喂狗?”

小桃树已然满面涨红,双拳紧握,气愤填膺。

太爷抚摸小桃树脑袋的手掌,力道略微重了重。

福童若无其事,看了看小桃树,又看看太爷,眼神询问,要不要进城。

毕竟,主人训斥奴隶的事情,实在太常见,没什么可说的。

太爷点点头,扳了扳小桃树的脑袋,打算进城。

然而,小桃树梗着脑袋,不肯挪步,眼睛紧紧盯着那处凉轿。

太爷有些意外,无奈以“心声”传音道:“烛儿,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可以管的,圣人的规矩,山上是山上,人间是人间,你是知道的。”

“咱们都算是山上人,不能过问人间事,规矩坏不得。”

小桃树还是没有转身,那处凉轿中,眼神惺忪的公子哥,缓缓坐直身子,神色阴沉,俯视跪地磕头,仍旧身形颤抖的女娃,语气轻佻道:“四娃,今个本公子心情好,那么多日子,总算到清流城了,就饶你一条狗命。”

“你一步一步爬上来,记住了,像条狗一样,嗯······”

小桃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嘴角流血,五六岁年龄,轻纱素裹的女娃,就真的,像条狗一样,爬,很认真。而且,神情激动,脸色轻松了许多。

那两位一左一右,站在凉轿前的窥窥,始终面无表情,警惕四周。

显然,是经常出门在外的老手,眼光轻轻一扫而过,并无任何窥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那位公子似乎心情好了不少,队伍重新起行。

小桃树终于转过身,一张小脸仍旧绷得紧紧的。

小桃树自然不明白,那位小小的女娃,卑贱的奴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所幸捡了一条命,其中激动,可想而知。

路过城门时,福童特意顿了顿,敲了两下厚重的城门板。

守城甲士,疑惑不解,使劲看了看那个身材魁梧,背一把黑刀的汉子,神色古怪,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城门洞,那位门神老爷,老门子才小心翼翼,现出身形。

福童面有愠色,老门子鬼鬼祟祟,似乎在故意躲避。

对于突然出现在身边的灰衣老者,太爷没有多少惊讶神色,毕竟也是位山上人,而且曾经更是位高权重的大司马,见多识广。

小桃树心情沉闷,对于先前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

说白了,其实没什么,一个奴隶的生死,对于主人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况只是打骂?

只不过,那个奴隶是个小孩,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娃,而且,小桃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世道,不知道这个世道的是非曲直,善恶对错。

加之,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小桃树属于儒家所谓“性本善”的那一种。

内心美好,所以才会陷入佛家“吃肉即罪过”的心关,所以才会对于那个柔柔弱弱小奴隶的遭遇,愤愤不平。

等小桃树更多的接触这个世道,见过更多的是是非非,更多的善善恶恶,或许就不会纠结一个小奴隶的悲惨处境。

那个时候,或许,就能够破开那道“吃肉即罪过”的心关,那道为了不杀生,所以不练拳的迷障。

那个光着脚丫子的“扇”也来了。

城门附近有一帮子乞丐,站着,坐着,躺着的都有,破衣烂衫,灰头土脸。

那支小有规模的凉轿队伍,也就是在小桃树一行三人之后,紧跟着进城。

只是看到那顶凉轿,一个个乞丐便来了精神,簇在道路旁,或拄棍,或端只破碗,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众人皆不知的是,有两位老人,身形飘渺,如在虚无中,也开始进城。

两位老人,一胖一瘦,一位披黄袍,一位着缁衣。

上一刻,他们就站在凉轿旁,看着那位空有皮囊的公子哥,就在小桃树眼跟前,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小娃娃。

他们笑语晏晏。

看着山上客,看着红尘人。

如在清风中,如在空气里,如在尘埃,如在微冥。

他们走来又走去,忽左又忽右,忽前又忽后。

他们望向城门口,门口有尽头。

尽头是人间。

第五十六章 人气最贵

丐子里没有老丐头,没有小乞儿,显而易见不是那位落魄山神老爷的难兄难弟。

太爷已经过了城门,城门处是那两位老练的窥窥,身后便是刚刚露出一角的凉轿。

门洞之中,两位老人也不见如何行走,眨眼睁眼的功夫,就到了眼跟前,就那么不闪不避,径直走在正中,前面就是那执戈的卫士。

下一瞬,就从卫士的身体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戈尖上,又走到了下一个卫士的鼻梁上。

一个,下一个,下一个,如一场游戏,两位老人乐此不疲。

忽而,又踩到了凉轿的宝盖上,然后,踏在了那位公子哥的脑袋上。

那位一身缁衣的老人,似乎弯了弯腰,打了个咳嗽,有点病怏怏。

黄袍老人就笑了,一笑,身子抖起来,那身黄袍便灿灿亮亮。

因为黄袍上,缀满了星辰。

两位老人就那么从队伍的尾巴,穿到了前面。

然后,步子就慢了下来。

就看见,那支凉轿队伍穿行在两位老人的身体中。

队伍在前行,老人也在前行,有点诡异,匪夷所思。

两位老人依旧笑语晏晏,是不是交头接耳。

前面,就是太爷一行。

太爷摸着小桃树的脑袋,走在一侧,身后是福童,福童旁边就是老门子了,最后边是“扇”。

之所以走在一侧,而且,脚步缓慢,为的就是避开身后的凉轿队伍,前边不远处,两侧就是那帮子丐子了。

凉轿队伍果然稍稍快了些,看来,那两位“开路”的窥窥,的确是老江湖了,人情世故,很懂。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见从凉轿中,撒出了一把鼻子钱。

应该是那位公子哥所为了,这么说,那位公子今儿心情确实不错。

等那队伍尾巴过去后,扇兴高采烈,颠颠两三步,跑到了小桃树跟前。

两位老人也开始学着“扇”颠颠小跑,一会跑到乞丐堆里,一会跑到老门子身边,一会又跑到前面,揪了揪扇的两根小辫。

扇恍然不觉。

扇想告诉小桃树,他可是等了他好久了,他怎么那么久才来。

他是不知道,老门子有多么抠门,自从小桃树走了后,城东那家锅锅饼铺子,老门子就再没有带他去吃过。

只是,小桃树有点不对劲。

扇憋住话头,边走边仔细打量小桃树。

小桃树拉着一张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扇不认识太爷,有些茫然无措,抬头瞧了眼,只是觉得这个摸着小桃树脑袋的老头,慈眉善目。

太爷笑了笑,看向扇,轻声道:“我是小桃树的太爷。”

扇立马展开了一张笑脸,甜甜道:“太爷好,我是扇,是桃树的朋友。”

扇似乎觉得仅仅“朋友”还不够,又补充了句,“那种很好的朋友!”

太爷的笑容更深了,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太爷的认可,扇立马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

扇说,这段时间,可把他憋坏了,他都不敢出来玩。

他对小桃树那叫一个思念,很思念,天天都想的那种。

还有,小桃树没有忘了吧,老门子还欠着如意楼的一顿大餐呢。

只是,小桃树还是没有说话。

在扇喋喋不休的时候,老门子边走边和福童解释。

福童说老门子鬼鬼祟祟,好好门神老爷,怎么跟个贼似的,是不是觉得欠了他一顿如意楼的酒菜,想赖账?

老门子苦笑道:“哪里的话啊,我是害怕啊!福童,你没来啊,你是不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度日如年啊!”

福童有些意外,瞥了眼老门子,讥笑道:“咋回事嘛,被人家仙人追债啦?”

老门子急忙遮口道:“别乱说,别乱说,我算个啥,哪里敢欠仙人的钱财?”

随即,小心翼翼,悄悄道:“福童,你知道清流城,现在进城的都是啥人?”

福童很配合,故意偏向老门子,侧了侧脑袋,斜着眼,小心问道:“啥人?”

老门子微微踮脚,贴着福童耳朵,又左右瞧了瞧,才小声道:“仙人。”

老门子收回身子,拍了拍胸脯,定定神,嘀嘀咕咕道:“吓死个人啊,动不动就来了位仙人,我都不敢睡觉了,唯恐一个不小心,冒犯了从城门进城的仙人。”

“就是‘扇’,都变乖了,真要是招惹了仙人,我可救不了他。”

福童不再嬉皮笑脸,老门子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白藤谶”。

虽然,他不知道“白藤谶”的具体内容,但是,“白藤谶现,爵公出世”,他还是知道的。

他也知道,一位位仙人,为的应该就是那方爵公印信,“稷山玺”。

只是,他没有想到,“白藤谶”落在了腴洲,落在清流城。

清流城不过一座人间城池,能有啥,总不至于,爵公爷就是位凡人吧。

以前,听师父说过,好像有一次,爵公爷就是位凡人。

只是,可能性太小,清流城挨着哪,挨着敕令山啊!

那么,很有可能与敕令山有关喽。

福童心情又沉重了些,事情怎么总是一件压一件的。

福童很快平复心情,故作镇定,嘲笑道:“怕啥,要咱说,你做你的门神老爷就是了,来多少仙人就当没看见呗。”

老门子更忧愁了些,福童这个汉子打小就不怎么聪明,后来,出了趟远门,聪明了好多。

但是,有时候,八九不离十还是馊主意。

扇也在和小桃树,诉说他的委屈。

扇说,城小仙人多,庙小王八大,山上山下都搅和到一块了。

最重要的是,吓得老门子都不大敢离开门板了,耽误了他去如意楼胡吃海喝的大业。

两位老人就在扇的身边,嘻嘻笑笑。

忽而,又到了道路中间,走在虚空中,一脚踩向高处,一脚又落在低处。

那位黄袍老人缓缓转头,身形停顿在空中,嬉笑道:“呦,一位武夫!”

城门口,有一骑,缓缓入城。

那是一匹高头大马,枣红色,马上有美人,美人红靴红袍。

只瞧一瞧,那股飒爽英姿,就流泄而下。

乌发如墨,眉毛浅,眼光润,鼻梁正而挺,小嘴薄唇。

宽肩窄腰,腰间挂双刀,双刀刀柄交于腰前,刀鞘如弯月。

那美人眼神冷漠,一人一骑,就那么出现在城门前,城楼下,路中间,美人与宝马。

那一抹红,很热烈。

缁衣老人也慢慢转过视线,轻轻笑道:“底子不薄,一个女娃娃,武夫,美人,应该站在夕阳下。”

美人轻轻抖了抖马缰,两腿微微用力夹了下马腹,枣红宝马,轻轻抬蹄,哒哒······

美人向此来。

黄袍老人斜了眼缁衣老人,笑道:“清流城的人气,越来越高了。”

缁衣老人还望着美人,身子悬在空中,回笑道:“没错,整个腴洲,要说人气,得是蒸蒸日上的大玄王朝。要说大玄王朝,那就得说此时此刻的清流城了。”

黄袍老人哀叹一声,“人气?!修行人不叫修行人,叫窥窥。窥窥就算了,炼化灵气,步步登高,也是自在逍遥,长生在望,如此,窥窥也算不凡,窥窥也算清高。”

“最起码,犯不着泡在这人间浊世里,玩什么游戏人间,能有什么玩头?”

缁衣老人收回视线,啧啧道:“没办法,老祖宗定下的大道,你能改得了?”

黄袍老人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你说,三皇五帝老祖宗,把三气裹在了大道里,算怎么回事?”

缁衣老人自嘲一笑,指了指自己个,笑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如今的大道里,人气最贵!”

第五十七章 神仙走向尘埃中

两位老人一步一登高,如走在缓缓升高的阶梯上,开始俯瞰这座人间城池。

小桃树一行已经转入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那位红马红衣的女子武夫,慢慢前进,从二位老人的脚底下走过。

城门口行人渐渐多了,熙熙攘攘。

更远处,那一条条街道,小巷,忙忙碌碌,一团活气。

清流城上空,便有一道道烟霞如江河,缓缓流动,那就是人气了。

只是,看见的人极少。

而两位老人看得分明,这应该称得上“人气鼎盛”了。

黄袍老人微笑道:“病秧子,你说,老猴子会在哪一处旮旯猫着呢?”

缁衣老人目光飘忽,看向那一条条街道,一处处巷弄,摇摇头,轻笑道:“不知道,不过,老猴子一定在城中。”

黄袍老人伸手抓去,那一缕缕人气,随之而来,然而,又随之而去。

黄袍老人无奈笑道:“人气,还真是不能强取之物,倒是稀奇!”

被称为“病秧子”的缁衣老人,看向身边,这位多年的老朋友,心中思虑颇多。

号称“守山犬”的老狗,也就是星星台的黄斗老祖,在白熊王朝的那座星星山上,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山门。

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所以才会有“守山犬”的名号。

这一次,居然主动出山,而且,去了他的止屠山,说是一块到清流城来看看。

所以,他们就来了。

“娃娃其腴”和“娃娃在东南”,他们自然一清二楚。

说到娃娃,整个腴洲,最厉害的娃娃,不就是“张疯子”那位大仙尊。

众所周知,爵公爷的人选,那件白龙袍加身之人,向来是战力卓绝之辈,比如第一位“兆民加身”的爵公爷,那位“三”。还有距离现在最近的那位爵公爷,乙丁道人。

都是横压时代的人物,都是名冠万古的英雄。

其实,每一位爵公爷都不差,都有独夫的底子。

所以,“白藤谶”预言的那一刻,无数仙人便都想到了敕令山的掌令道人,那位战力强绝的独夫,“张疯子”。

只是,爵公爷成长起来的太少。

这其中和六宫关系极大,这件事还要从“三”,第一位真真正正的爵公爷说起。

那是三皇五帝之后,诸王纪元之前。

那个时候的天下,有些慌乱,天下一下子没有了主人。

“三”就是这个时候,“兆民加身”,一步步登圣,登圣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废宫。

废除六宫,因为六宫有些膨胀了,开始插手人间。

按照三皇五帝留下的遗命,有“六宫尊爵”的说法。

也就是,六宫尊爵公,说白了,爵公便是六宫的主子。

然而,六宫并没有把爵公爷放在眼里,更没有想到,爵公爷竟然废宫。

所以,那一场大战,“三”夷平了六宫山。

那之后,爵公爷和六宫的仇怨,便结下了。

以致于,后来的爵公爷多有夭折,成仙者少,成圣者更少。

如果,张疯子真的便是这一任爵公爷,依这位大仙尊的能耐,再加上“稷山玺”的“三气来灌”,登圣指日可待。

那么,到时候,六宫就真的要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了。

在这个天下无圣的时代,突兀兀出现一位圣人,谁能挡得住?

这时候,爵公爷要废宫,似乎毫无疑问,六宫铁定是要烟消云散了。

只是,礼宫的宫卿,那位董老儿,在清流城,一待就是二十年,什么意思?

难不成,二十年前,他六宫之中的易宫,就推演出了“白藤谶”的内容。

所以,他董老儿,故意在清流城,等着爵公登位,然后,杀之?杀一位独夫大仙尊?

缁衣老人,自嘲一笑,这怎么可能,不要说董老儿,就是他这位病秧子加上老狗,都不是张疯子的对手。

一身黄袍如挂星斗的老人,察觉到身边人的笑意,微微侧头,看向缁衣老人,笑道:“想什么呢?想着我为什么突然出山了?”

关于老狗的突然出山,号称“病秧子”的缁衣老人猜到一些。

除却爵公爷,争玺的事情,应该就是星星台弟子,再下东南的问题了。

二十年前的那场北伐,整个腴洲都知道,参战的兵家弟子,很多。

自然,其中的内幕,他这位腴洲最大兵家山门的当家人,知道些。

那位擅自挂上曹国小宰印的星星台弟子,的确是老狗的后裔子孙,而且是嫡孙一脉。

不然,老狗也不会隔着百万里,一指点出,要取那位武夫的性命。

只是,被春秋道人,一剑给拍了回去。

这件事情,同时,惹怒了当时尚且在位的那位大玄天子,竟然,一夜之间,尽数驱逐星星台弟子。

从此,星星台弟子再无人能够入大玄王朝为官。

如果不是忌惮敕令山,估计老狗一巴掌就要把那座朝武城给夷为平地。

然而,纵观腴洲,地气,人气最厚重者,都在东南。

而窥窥三步一撞门,三气不足,撞门无力,步步登高也就断了。

其中窥三之前,汲取地气,撞地门;窥六之前,汲取人气,撞人门;窥九之前,汲取天气,撞天门。

传说这是三皇老祖宗设下的坎,是冥冥之中的勘验,撞过去,才有资格步步登高。

所以,才会有百家弟子入东南,为的就是那股子厚重的地气和人气。

最重要的是那股子人气,大王朝的那股子傲气,精神气,还有那股子遮不住的王霸之气。

毕竟,若说地气厚重,一些高山大岳,丝毫不差于东南地脉厚重之地。

腴洲四大王朝,以中部的上济王朝国势最弱,北边的白熊王朝次之,然后便是西边的迦音王朝,最后,强盛莫过于大玄王朝。

身为星星台的老祖宗,不得不为门下弟子考虑,老狗自然是要借着“清流立国”这个契机,看一看,如何让门下弟子,再入东南。

缁衣老人看向远方,没有说出心中所想,轻轻笑道:“我在想三皇老祖宗,为什么在窥窥修行这条大道上,偏偏加入三气。”

怎么看,炼化灵气,步步登高,都没有问题。

为什么三皇老祖宗,偏偏纳入了地气,人气,天气,使窥窥登高有了“撞门”的说法,有了仙人“三气入海”的讲究。

使那一条阔阔的大路,一个坎,又一个坎。

使现在的登高路,灵气为主,三气为辅,而且,三气越来越重要,尤其是人气。

这些,缁衣老人没有说,但是,黄袍老人都知道。

黄斗老祖,同样视线飘远。

两位老人,就那么站在高高的虚空中,视线浑浊,随意打量脚下的雄城。

黄斗老祖没有接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在追忆那个遥远的时代,最初,是古神和古仙的时代,那是神纪。

神纪,也叫“一万”时代,接着,便是“十三诛古”,也就是“十三”时代。

后边,是“牧纪”,是仙人立国,圈养苍生的时代。

接下来,就是“皇纪”了,有“三皇伐仙”。

窥窥就是这个时候,有个名字,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窥一,窥二,和窥三,······还有窥十一,窥十二,窥十三······

窥一叫纳履,窥二叫宝宫,窥三叫金壤······窥十一叫槛仙,窥十二叫辇仙,窥十三叫柬仙。

还有窥十四襄圣,窥十五柬圣。

史称“窥窥正名”。

也是这个时候,窥窥不再单单炼化灵气,还要汲取三气。

所以,有了“窥窥下山”。

当然,神灵,仙人都在窥窥之中,都是窥窥。

“窥窥下山”自然也包括仙人,神灵。

那时候汲取三气,应该说是“浅尝辄止”,似乎三气并不是很重要。

无论是窥十之下,窥三,窥六以及窥九的撞门,还是窥十之上,仙人“三气入海”的搭桥,那座“见海桥”,只要稍稍汲取一些,便都不是难事。

所以,没有几个山上人会待在人间,稍稍停留,仍旧回归山上,基本上没有重入人间之辈。

人间气浊,山上人委实不稀得瞧一瞧人间。

皇纪之后,帝纪的时候,情况有了一些改变。

汲取三气,不再是浅尝辄止的事情,因为那种稍稍汲取,已经撞门无力,搭桥艰难。

所以,山上人在人间,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那时候,对于人间,山上人,仍旧没有放在心上。

有句话,很形象,也很简短,像一句笑话,叫做“人间谁记得”。

帝纪之后,便是诸王纪元了,情况又有了一些变化。

汲取三气,是件重要的事情了,而且,稍稍汲取不足,便很有可能,撞门无力,就此断绝登高。

同样,搭那座“见海桥”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这时候,山上人开始行走人间了,有一些,便再没有回山。

然后,就是现在的修行格局了,灵气与三气,平分秋色,缺一不可,是那步步登高路上的两条腿。

天气易得,地气富裕,人气难得啊!

山上人突然就矮了,走在人间,坐在门槛上,有人乘辇,有人得柬。

开始成为人间的客人。

希冀这活生生的人气,搭一座长长的心桥。

所以,现在的山上人,又有了一句笑话,是笑话自己个的,“人间记得谁”。

黄袍老人突然有些心情沉重,三皇把三气摆在了大道里,起初不显,现在,三气已经成了窥窥的大道。

就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夜雨,一纪又一纪,三气,不知不觉就成了窥窥步步登高,不可或缺的脚。

而这只脚,人气最重要。

黄袍老人慢慢收回视线,轻声问道:“病秧子,你还记得圣人言吧?”

圣人言,除了那三句,圣人的规矩。

其实还有两句,预言。

黄袍老人说的自然就是这两句了,因为圣人规矩,尽人皆知,用不着问。

缁衣老人,眯眯眼,小声道:“你是问,那两句,一句是诸般尽头是人间。”

还有一句,不等缁衣老人说出。

身边星星台的老祖宗,满面沧桑,黄斗老祖便轻轻说出。

神仙走向尘埃中。

第五十八章 如沐春风

圣人言,言出即法。

就像三皇当初使“三气入道”,起初不显,如那一滴滴春雨湿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三气”便真的进入了窥窥的大道中。

黄斗老祖神色黯淡,疑虑道:“无病,你说,未来,神仙会不会真的走进尘埃里?”

无病,就是无病剑仙,那位缁衣老人,止屠山的“符翁”。

缁衣老人脸庞瘦削,面无表情,沙哑道:“你想多了,去找一找老猴子吧。”

说着,站在虚空中的缁衣老人率先抬脚,闲庭信步,如走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上,一步步向下去。

黄斗老祖洒然一笑,没错,想多了,未来的事情,本就是一个变数。

不过心头转念之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心障,堂堂的大仙尊,一路走来,这样的心头障碍,经历太多。

即使无病剑仙不点说,对于黄斗老祖来讲,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是多想一时片刻的问题。

黄斗老祖随即起身,步子稍稍快了些,很快与无病剑仙,并肩而行。

就这样,两位老人,身形飘渺,踩在虚空中,从高处,走到了屋脊,走上了屋檐,走过桥栏,踩着门板,坐着板车,在清流城,四处逛荡。

寻找一位好穿绿袍的老人。

小桃树还是沉默寡言,郁郁不乐。

太爷要带小桃树去的地方,是一处寻常院落,穿过这条街道后,还要走过一条小巷,这都是老门子这位门神老爷说的。

老门子说这是最近的路线,绕路最少。

扇依然走在小桃树身边,叽叽喳喳,他很关心小桃树什么时候,去如意楼,总不能老是拖着,最好今晚就去。

他可是很早就想去那,搓一顿了。

很可惜,小桃树没答应。

扇伸手抓着自己的两根小辫,愁眉苦脸。

太爷时不时举目四顾,打量清流城的风物,物阜民丰。

毕竟是大玄王朝,东南一隅,最大的一座城池,富饶的很。

一行人沿着街道一侧,走的不快,行人稀疏,眼看就要走到街头。

对面走来一对夫妇,在街道另一侧,打扮朴素,那位汉子,虎背熊腰,脖子上有位小娃娃,和扇一样,都扎着两个小辫。

那位女娃娃转头看来,就看见了光着脚丫子,两手抓着小辫子,有点生无可恋的扇。

于是,那位女娃娃,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

小桃树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笑声清脆,扎着小辫,胖乎乎,腮上有两个酒窝的女娃娃,骑在一个高大汉子的脖子上,眼神清澈。

小桃树的心情,蓦然,便好了许多。

于是,小桃树也笑了,笑容有些羞涩。

那个开心的女娃娃,看见胖乎乎的桃树,那个有些难看的笑容,笑得更开心了。

两拨人都停下了,陶昌泰脑袋稍稍后仰,眼皮上翻,瞅见自家的宝贝闺女,笑得更灿烂了。

汉子身边的妇人,侧着身,目光上抬,看着咯咯直笑的“花”,眼睛眯成了月牙,脸上同样出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太爷也笑了,笑容温淳。

身后的福童和老门子,怔了怔神,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随之,跟着笑。

傻笑。

小桃树身边,抓着自己小辫的扇,目瞪口呆。

都笑什么?扇有点懵了。

扇手足无措,于是,扇挤出了一个笑容,比苦还难看。

那个女娃娃更乐了,只好一手抱着汉子的脑袋,一手捂肚子,咯咯,笑得直打颤。

汉子赶忙双手上举,轻轻掐住了自家宝贝闺女的小腰,唯恐一个不小心,掉了下来。

汉子也瞥见了扇的“笑容”,只是没敢笑出声,担心自家闺女笑得更厉害,便使劲憋着嘴,偷笑。

汉子不知道的是,他那憋嘴偷笑的样子,和扇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更难看。

看到汉子的“笑”,小桃树忽然笑出声来。

如同石子投湖,一层层涟漪就荡开了。

小桃树的那一声笑,接着就是扇的哈哈大笑,然后,太爷也笑出了声,后边的福童和老门子,低下头,同样嘿嘿笑。

一时间,笑声各种各样,此起彼伏。

街道上,稀稀疏疏的行人,目光便都投了过来,眼神古怪。

男女老少都有,似乎是一群脑袋不太好的家伙。

就连那位不苟言笑的妇人,也掩起嘴,笑了。

随后,便是汉子的爽朗笑声。

这应该便是最美好的萍水相逢。

众人慢慢止住笑声后,汉子主动上前,自我介绍道:“俺叫陶昌泰,这是俺婆娘,头上的是俺宝贝闺女,叫‘花’。”

妇人在汉子身边,眼神柔和,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叫‘花’的女娃娃,垂下脑袋,瞪着‘扇’,龇牙咧嘴。

扇同样不甘示弱,仰着脖子,张牙舞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太爷笑容谦和,说道:“老朽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朔字。”

随即,指了指身边的小桃树,“这是老朽的重孙,叫桃树。”

身后的福童和老门子,近前两步,也作了介绍。

只是,老门子有点拘束。

实在是,看不出眼前汉子的修为,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连点火气都没有。

这段时间,入城的仙人太多,老门子总觉得,越是看不透,越是有可能,又是位仙人。

老门子着实不放心,又仔细打量了眼。

委实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没什么特别的。

陶昌泰自然注意到了老门子的打量,只是装作不知,一位门神爷,身边是位独夫,底子很厚,将近返璞,差了一丝火候。

眼前自称老朽的和善老先生,是位窥五道花的窥窥,只是,想要迈过这登高路上的第一道坎,结出个金丹,难。

扇拍了拍他那单薄的小胸脯子,脑袋一仰,豪气道:“我叫‘扇’,门扇的扇。”

汉子低头看了眼,这个光着脚丫子的小家伙,笑道:“俺知道了,你叫‘扇’。”

扇仰着头,眼珠子骨碌碌急转,突然问道:“你是个仙人吧?”

众人皆惊。

汉子明显怔了怔,随即板着一张脸,垂下头,直视扇,语气不善道:“你咋知道嘞?”

“啊!”扇满脸惊愕,张着一张嘴巴,哑口无言。

他知道啥,他就是瞎猜的。

紧接着,汉子换了一张笑脸,嘿嘿道:“逗你玩的!”

随后,汉子自己先笑了起来,慢慢抬起头,一个个神色古怪,没有笑脸。

汉子自言自语,尴尬道:“这个笑话,冷了点?”

这时,花儿开口了。

“爹,你真逗。”

声音很清脆,就像黄鹂的叫声。

小桃树的小脸,就笑开了。

太爷也笑了,扇也笑了,一个个便都挂上了笑脸。

就这样,挂着笑脸,各自离开。

一行走向街头,一行走向街尾。

走过那条小巷,再过两三家院落,就是太爷说的那处宅子了。

老门子和扇,自然不方便进去。

不等福童言语,老门子便主动告辞。

临走前,扇瞅了瞅小桃树,小桃树心情很好,有个词,怎么说来?

扇使劲想了想,对了,叫做如沐春风。

第五十九章 人间唯我王

扇还惦记着如意楼的酒菜,问小桃树啥时候去。

小桃树说不知道,但是如果去的话,一定会叫上“扇”。

扇,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只是垂头丧气,嘀嘀咕咕。

说什么,他又不能出来玩了,一定又要被老门子看得死死的,怕啥嘛,不就是城里面多了些仙人。

是一处不算小的宅院,院墙不是很高,黑色的双扇木门。

太爷站在木门前,将要敲门的手,停在空中,顿了片刻,似乎在平复心情。

福童和小桃树站在太爷身后,敲门后,很快便听到院墙内的脚步声。

听得出,疾步而来。

开门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公子哥,剑眉星目,一身黑色华服,满面笑意。

太爷显然愣了愣,声音有些激动,颤声道:“殿下?”

那位满面春风的年轻人,重重点点头。

接着长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太爷赶忙弯腰,伸手,使劲上托那位年轻人的双臂。

然而,那位年轻人的双臂却是一动不动。

太爷眼中已然湿润,就要下跪,那位年轻人,这才急忙起身,扶住太爷,叫了声“大司马”。

太爷抬起头,端详着眼前的青年人,那么高,比太爷要高出一个脑袋,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这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位小王子。

当今的太子殿下,郑政。

眼神明亮,灼灼有光芒。

年轻人赶忙让开身,请太爷进门。

这时,有一位青衫少女,就站在不远处,腰悬长剑。

应该是早早便在那处,只是被身材修长的青年人遮住了。

青衫少女神态恭敬,但是,那股子冷冰冰的气质,一眼便瞧得出来。

太爷仔细瞧了瞧,似乎有些眼熟。

就见青衫少女,快步走来,二话不说,就要下跪。

太爷急忙伸手拦住,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试探问道:“脂官?”

青衫少女愣了愣,破天荒露出一个笑容,神情激动,泣声道:“大司马”。

没错了,是那个小女娃,二十年前,就是很冷很骄傲的孩子。

太爷笑了笑,都长大了。

进门之后,是一宽敞院落,院中有凉亭。

大约十来步的距离,就是廊道,廊柱左右皆有花木。

进入正厅后,一色的黑色桌椅,左边便是一暖阁,太子郑政在前引路,苏脂官跟在太爷身边,素来冷冰冰的脸庞,温和了许多。

至于小桃树和福童,一直跟在后面。

郑政自然早早便注意到了,只是在门口,没有过多询问。

在暖阁落座后,太爷才把小桃树揽到跟前,告诉郑政,这是他的重孙子,大名叫桃树,小名叫烛儿。

在敕令山修行,算是个山上人。

顺便说到福童,是小桃树的师兄,更多的,太爷没有说。

比如,都是春秋道人的徒儿,都是敕令山的嫡传弟子。

不是信不过二十年不见的太子爷,实在是许多事情,不方便多说。

敕令山,郑政当然知道,腴洲第一山门,好出独夫,桃祖,折枝会,还有那位号称“张疯子”的大仙尊。

而且,就在清流城附近,最著名的就是敕令山的山规了,那八个字,郑政很清楚。

“不沾功名,不担富贵”。

郑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修行人。

作为大玄王朝的太子殿下,虽然不是窥窥,不是所谓的山上人,但是对于山上的一些内幕,很了解。

比如皇纪之前,牧纪时代,一位位仙人,仙人立国,圈养苍生。

这很不好。

所以,才会有三皇伐仙。

所以,才有了灵气为主,三气为辅的那条窥窥大道。

天气轻,地气重,人气贵。

人气贵,为什么?

因为三皇在意的是人间,在意的是万民,是苍生。

从来不是什么神仙,所以,把高高在上,眼里面没有人间的神仙拉下来了。

留下了斩仙台,留下了剐神台,为的不就是防范神仙为祸人间。

说白了,人间终究是芸芸苍生的人间,不是山上人的人间。

只可惜,一位位山上人,一处处山上宗门,始终想着插手人间。

所以,才有了一位位的山下君王,如奴如仆,上山拜神仙。

但是,大玄王朝的历代君王,从不拜山,这就是大玄王室的铮铮骨气。

所以,才有一位位“征山伐水”的大玄君王,死在马背上,死在山顶上,死在江河里,死在征途上。

为的就是大玄王朝的山山水水,都是大玄子民的山山水水,不是某一家,某一宗,某一仙人,某一神灵的山水。

山水之上,有大玄的法碑。

法碑之下无贵贱,神仙与庶民同,窥窥和百姓等。

这就是大玄王朝历代君王,呕心沥血的两件大事之一“镌法山水”。

另外一件,便是“北伐西征”。

时至今日,大玄疆域内的山山水水,哪一处没有大玄的法碑?

只有一处,那就是敕令山。

开国穆王有言,“敕令清净,不伐不征”。

故而,大玄的历代君王,没有一人踏足过敕令山。

其实,都明白,敕令山不是想伐便伐,想征可征的山门,只怕打没了整个王朝,也未必能够进得了敕令山的山门。

再者,敕令山那八字山规,以及敕令山的做派,门风,都没有插手人间王朝的意思。

所以,才有了开国君王的那八个字,敕令山得以成为大玄的“法外之地”。

仔细想想,归根结底,是大玄王朝得益敕令山颇多。

远的不说,只说二十年前,那位星星台的老祖宗,一指北来,眼看就要覆灭整支“黑卒子”。

当然,最主要的是要诛杀当时还是左司马的傅菊。

如果不是敕令山春秋道人,一剑拍了回去,后果可想而知。

恐怕,不单单是北伐失败,接下来便是王室易姓了。

虽然,“神仙不杀人”是圣人的规矩。

然而,那又如何,圣人成为传说的时代,一位大仙尊想要杀人,谁能拦得住,谁又愿意去拦?

郑政明白,大玄郑家欠了敕令山很多。

郑政也明白,二十年前的北伐,如果不是山上人插手,定然是可以勒碑声山,成就千秋功业。

说白了,山上人还是不老实,三皇伐仙,只是做成了一半的功业,未竟全功。

他郑政,愿意接续三皇功业,竟全功。

他要山上皆俯首,人间唯我王。

第六十章 我请亡卒尽还乡

郑政有些惊讶,没想到大司马的重孙,竟然是敕令山的弟子。

敕令山收取弟子,向来很严格,而且必须勤劳三年农事,勘验合格,才能录入山门,这一点,郑政早有耳闻。

看看大司马怀中的小娃娃,应该也就是三四岁的年龄,难道刚刚出生,便被抱上山了?

暖阁之中,正中是一黑漆彩绘的偌大长几,上有果盘,太爷和郑政相对而坐,小桃树就坐在太爷的膝盖上。

脂官坐在郑政一边,位置略略靠后。

而福童根本没有进来,就在暖阁门口,席地而坐,有点避嫌的意思。

郑政满面笑意,着意看了看小桃树,笑道:“桃树,好名字,大司马,桃树几岁了?”

太爷会意,知道眼前太子爷的疑虑,笑道:“三岁了,生下来便被抱上山了,种了三年的稻田,不过,还没有名入谱牒,算不得真正的敕令山弟子。”

郑政点点头,原来如此。

虽然郑政不是窥窥,但眼力还是有的,虽说看不出小桃树修行的根骨,资质,然而,小桃树没有起火。

这一点,看得出来。

“见面辨火气,搭眼觑气象”。

山上人的这一套,郑政明白,是寻常窥窥,还是独夫,或者武夫,火气和气象就是判断标准。

窥窥是后天火气,以灵气起火,所以叫灵火;独夫和武夫都是先天火气,淬炼一口精气,叫做精火。

至于窥窥登高,走到哪一步?

这就要看气象了,譬如窥一纳履,气象很简单,就是一股子勃勃火气,热火朝天的旺盛气象。

窥二宝宫,就是庄重大气,森严气象。

每一步,气象皆有不同,各有千秋,所以,才能从气象中,觑出些蛛丝马迹,判断究竟走到哪一步。

而武夫,不讲气象,讲意境。

三步一炼,前三步炼体,第四境,便是炼意了。

一般来说,一境二境的武夫,实在微不足道。三境武夫,流罡境,才算是入得了山上人的眼。

因为,这一境,罡息流体,炼体的最后一步,已经开始炼意了。

有了与山上人争雄的资格,当然,只是山脚的小窥窥。

想知道,一个武夫到了哪一境,就看武夫的“意”。流罡绕体是三境,意蕴内敛是四境,大宫。

五境芝鼎,芝兰玉树,讲究的就是意境的纯粹,凝练了。

郑政看不出许多,但是身边的脂官,看得多一些,美眸流彩,很惊艳。

实在是大司马的重孙,那个叫桃树的小娃娃,根骨,资质都很好,是一个独夫苗子。

但是,究竟好到哪一步,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很好。

小桃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一身青衫的姐姐,一直盯着自己看,肆无忌惮。

太爷也注意到了,轻声笑道:“脂官,你可别吓到了我烛儿。”

一向冷冰冰的脂官,挪开视线,羞愧笑了笑,牙齿很白很齐整。

听到太爷言语,坐在长几中间的郑政,疑惑不解,便瞥了眼长几末端的脂官,大为惊奇,她竟然笑了。

郑政神色古怪,转向大司马,眼神询问。

太爷笑意和煦,说道:“脂官这丫头,盯着我烛儿看个没完,把我这孙儿都看羞了!”

郑政勾起嘴角,笑容玩味,转向脂官,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瞧。

脂官已经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于郑政的凝视,视而不见,就那么静静坐着。

气氛有些诡异,很沉默。

太爷和小桃树都没有说话,看着对面的两人,冷战。

福童坐在门口,同样一言不发,甚至眯起了眼睛,开始睡意朦胧。

长久沉默。

太爷故意重重咳嗽了两声。

郑政这才转回头,笑道:“大司马见笑了!”

太爷摆摆手,笑意随和,什么见笑不见笑。小时候,两人就总是这样,那个叫郑政的男孩,最喜欢看那个叫苏脂官的女孩笑。

而苏脂官察觉后,就总是绷着脸,冷冰冰的。郑政便总是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

太爷笑道:“脂官是看出了烛儿的独夫底子,有些惊讶?”

苏脂官神色舒缓,面容温和,轻声道:“底子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厚重的根底。”

一旁的郑政,也很惊讶。

这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竟然是个独夫,而且底子很好。

他是真的瞧不出,但是敕令山好出独夫,这一点,他清楚,再者,敕令山的独夫战力强绝,天下皆知。

只是,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郑政有点想不明白,从进门,落座,再到介绍那个身穿白袍的小娃娃,这位一身黑色华服的太子爷,便一直在想。

他猜想那位身材魁梧,后背有刀的汉子是大司马的护卫。

白袍的小娃娃,应该是大司马的重孙子辈。

大司马应该是要给重孙辈的小娃娃,谋个前程。

他愿意给,而且愿意给一个大大的前程。

但是,大司马说出小桃树,敕令山弟子的身份后,郑政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

敕令山的弟子不做官,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郑政不明白大司马为什么要带这个叫桃树的小娃娃,来见自己。

更没想到,是个好厚重的独夫苗子。

说实话,他很渴求对面的小娃娃,留在身边。

独夫,大玄王朝向来很渴求,很重视,很厚待。

但是,敕令山的独夫,大玄王朝从来没有招揽过,连一丁点入朝的暗示都没有。

为什么,因为郑家王室不想和敕令山产生误会,更不敢试探敕令山的山规。

“不沾功名,不担富贵”。

大司马总不会,想着把自己的重孙塞给自己吧,郑政有点担忧。

就算小娃娃还没有名入敕令山的谱牒,他也不敢撬敕令山的墙脚啊。

郑政仍然笑意盈盈,刻意瞧了瞧对面的小桃树,只是看出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眼神清澈,秀气,是个聪慧孩子。

接下来,太爷似乎知道郑政的心思,笑道:“殿下,我带烛儿前来,是想着见一见殿下,没有让烛儿为官的意思。毕竟,敕令山的规矩,都知道。”

太爷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着,他日北伐的时候,殿下一定会亲征的,到时候,让烛儿去找殿下,跟着卒子旗,看一看声山,浇一杯酒,也算替我告慰三千儿郎。”

太爷的声音开始有些沉重,“我对不住那三千儿郎,二十年,尸骨还是不能还乡。到了声山,烛儿磕三个头,也算是为我告罪了。”

“当然,烛儿不能有官身,希望殿下给个合适的身份,别违了敕令山的规矩。”

郑政脸色肃穆,神情动容,沉声道:“大司马何不亲自去北边看一看,看着咱们大玄的铁骑,踏平声山,北伐勒铭?”

太爷只是摇摇头,说了三个字,“不去了。”

声音低沉。

小桃树觉得太爷又伤心了,太爷心里面有疙瘩,始终忘不了声山,忘不了死在声山下的三千儿郎。

太爷心里面沉甸甸的,觉得没有脸面,再去北边走一走,所以太爷想要小桃树去走一走,替太爷走一走,看看声山,看看太爷念念不忘的三千儿郎。

小桃树转过身,看着太爷,坚定道:“太爷,别伤心!”

随后,小桃树想了想,握着拳头,说道:“将来,到了声山,掘开山根起尸骨,我请亡卒尽还乡!”

第六十一章 又一个那一年

太爷重重点点头。

心中大宽慰,烛儿的确聪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就是那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三千慷慨赴死,埋骨声山,不得还乡的儿郎。

坐在门口,眯眼打盹的福童缓缓睁开眼,转过头,看向直起身,站在太爷眼跟前,神情刚毅的小师弟。

那一句“我请亡卒尽还乡”,委实豪气干云。

不愧是咱的小师弟!

一几之隔的太子郑政和苏脂官,同样神情严肃,颇为动容。

大司马有个好孙儿,有气魄,大气魄。

郑政心头颤动,“掘开山根起尸骨,我请亡卒尽还乡”!

没错,似乎这句话,更应该由他这位太子爷来说,大玄的儿郎,他郑政本就应该如此。

一时间,心中如有波浪汹涌,久久不能平息,喉结涌动,却又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些什么。

郑政看着对面身板挺直,拳头紧握的小娃娃,满心欢喜,随即,又有些失落。

可惜,不能入朝。

不然,定然会是下一个大司马。

郑政没有看到的是,身边一臂之遥的苏脂官,同样看着那个小娃娃,笑靥如花,如沐春风。

这样的小娃娃,应该在止屠山,更应该做他们兵家的弟子才对,苏脂官如是想。

只可惜,是敕令山的弟子,不然,她是真的要把小桃树抢上止屠山。

太爷红光满面,看得出,很高兴,那双大手搭在小桃树的肩头,按了按。

小桃树转过身子,重新坐回太爷膝盖。

郑政想了想,认真说道:“北伐时,小桃树可以做一个‘匠卒’,跟随鲁先生,与大军随行,不在征战之中,大司马以为如何?”

“匠卒”,就是工匠随行使唤的小卒子,一般不参与作战,大多是修补战具,打造铠甲等。

太爷一愣神,有点惊讶道:“鲁先生,‘匠鲁’?”

“匠鲁”,顾名思义,就是姓鲁的匠人,大甲洲有鲁家,善铸甲。世称“匠鲁”。

鲁家有仙人,而且不止一位,是名副其实的“仙阀”,声望很高。

说起鲁先生,世人自然而然,想到的一般都是“大甲鲁家”。

但是,先生,这两个字,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鲁家人就可以称呼的。

而是,铸甲已经出神入化,甲成有灵,才可以称之为先生。

郑政轻轻点头,笑道:“没错,正是大甲鲁家,鲁先生。”

太爷哦了声,意味深长。

大甲鲁家向来都是做的“卖甲”的买卖,从来没有入朝的先例,想不到竟然不远千万里,来到腴洲,挂身在大玄王朝。

大玄王朝有鲁家弟子,其他王朝,譬如白熊王朝等,应该也有。

再者,其他大洲,世俗王朝中应该也不乏鲁家弟子。

太爷也是个窥窥,虽然只是窥五道花,对于一些山上秘闻,还知道点。

比如,人间纪。

传闻,纪元尽头是人间,所以叫做人间纪。

人间纪,最大的特点,就是窥窥争相入朝堂,求那功名加身。

说白了,是求名,求望,求万民敬仰的人气。

郑政看着对面,微微皱眉的大司马,轻声问道:“大司马以为如何?”

太爷面色安详,道:“烛儿能够打铁铸甲,随军北行,甚好。”

太子聪慧,以前只是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一个“匠卒”,看似随意安置,其实是最好的安排。

这其中,便关系到“淬火”。

窥窥修行,起火之后,便是淬火。

只是,淬火各不同,方法更是千万种,淬火功法同样数不胜数。

大致来说,都是最大限度凝练,浓缩那一股子最初的火气。

而独夫修行与寻常窥窥有所不同,众所周知,独夫起火,是一股子先天精火。

淬火一事,不仅凝练,浓缩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先天精火的那股子活气。

对,就是“活气”。

所以,先天精火才能够蚕食天地灵气。

故而,独夫淬火,为了维持精火的活气,便不得不想出各种法子。

其中,最普通,最实用的就是打铁。

在打铁过程中,通过掌握火候大小,火色深浅,慢慢熟悉自身精火,同时,渡入神意,与之灵犀相通。

找出那股子活气所在,点醒活气,使之人体小天地,水火相济,生生活活。

打铁,除了点醒活气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于精火也是一种淬炼。

只是,这种淬炼比较霸道,远远没有体内淬炼柔和,安全。

一锤砸下,很有可能,精火就此熄灭。

这样的事情,不稀罕,很多。

所以,独夫打铁,淬炼精火,都是小心翼翼,循序渐进,一点点淬炼壮大自身精火。

太子为什么安排小桃树一个“匠卒”的身份,不就是因为知道小桃树是个独夫苗子,将来必然是要淬炼精火。

所以,才给了小桃树“打铁”的活计。

“匠卒”没有官身,只是随行的伙计,有些微薄俸禄。

这样,既不违背敕令山的山规,也成全了小桃树的随军北行。

看来,太子爷对于山上事,了解的很多。

而太子爷,信中所言,要自己做这清流城城隍神,太爷想,应该是为了帮助自己聚拢人气,以便在登高路上,再走一步。

道花之后,结金丹。

只是,清流城并不太平,太子爷冒然进城,有些托大了。

太爷有些担心,面有忧色,看向面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认真道:“殿下,应该趁早出城,不该停留在这是非之地。”

只是,对面的年轻人,显然不以为意。

郑政洒然一笑,正了正身子,说道:“大司马,且宽心。我知道大司马是担心我的安全,傅菊今天傍晚,就会进城。这一次,请大司马相见,不仅是城隍敕封一事,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司马。”

太爷神色严肃,轻轻推了推坐在膝盖上的小桃树,小桃树随之起身。

原先席地而坐的太爷,端身跪坐,对面太子爷一样跪坐。

脂官本就一直跪坐在一旁,所以并不用变换姿势。

小桃树知道,太爷这是要谈正事了。

于是,小桃树乖乖跪坐在太爷身边,小脸严肃。

只有福童还坐在门口,松松垮垮。

太爷说道:“殿下,是想要了解清流公,洪演?”

郑政微微顿首,说道:“大司马明见。”

没错,要说谁最了解清流公,洪演,非大司马莫属。

这件事,说来有些话长。

洪演的父亲,也就是上任清流公,对大司马有知遇之恩。

那位老公爷,就是赠给太爷那本残卷《纸师》之人。

那一年,也是北伐,老公爷是副帅,太爷只是位小司马。

那一年,北伐失利,可太爷却不损一兵一卒,斩获颇多。

就是那一年,老公爷染病,太爷戴了孝,护送老公爷灵柩,第一次进入清流城。

那时候,清流城还没有那么大,那么繁华。

那一年,太爷见到了洪演,是个年轻人,披麻戴孝,哀恸欲绝。

这位老公爷的独子,形容憔悴,仍旧没有忘了礼数,当场就要下跪,拜见太爷,这位老公爷亲口认下的“义子”。

按理,洪演要叫一声“兄长”。

只是,太爷没有接受。

不过,太爷在清流,住了三年,为老公爷守孝。

第六十二章 也是一个天下最

洪演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君子,好品德,重名声,也是个好公爷。

看看清流城就知道,物阜民丰,妖孽不兴。

但是,洪演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这一点最不好。

太爷说,二十年前,如果不是礼宫插手,洪演绝对不会擅自退兵。

随后,太爷又详细分析了当下局势,主要是,关于清流立国。

太爷仍旧相信,洪演不会立国,二十年前不会,二十年后也不会。

就像小道传闻,太爷也以为,主张立国的应该是现在的那位小公爷。

但是,太爷同样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立国。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最后,太爷以为,最大可能就是礼宫的意思。

礼宫,六宫之一,明里暗里,扶持诸侯立国的事情没少干,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为什么,不就是害怕这天底下,出现一个又一个足够强大的王朝,不把六宫放在眼里。

用六宫的话说,六宫的权威,不容冒犯。

其实,天下人都明白,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爷,当年,不照样夷平了六宫山,杀了五宫宫主。只逃了一位史宫的主子。

太爷最担心的就是“仙人扶国”。

那位礼宫的宫卿,好像从二十年前进入清流城,便从没有离开。

如果没有“仙人扶国”,清流城不足为虑。

只是,能不打最好不打,清流甲士战力强悍,这一点,交谈两人都明白。

啃下清流城,必然是一场苦仗,伤筋动骨,必不可免。

而且,正如先前,苏脂官所说,对于北伐,一兵一卒都不应该浪费。

所以,郑政打算夜访清流公府,作为大司马傅菊的随从。

太爷没有多劝,只是告诉太子爷郑政,再想想,毕竟危险太大。

郑政说,为了北伐成功,夜访势在必行。

太爷知道,清流军的战力,放在大玄,就是放在整个腴洲,也是数得着的。如果,北伐有这么一支虎狼之师,委实胜算极大。

清流军的强悍战力,就是老公爷那时候打下的底子,太爷很清楚,所以当年北伐,才会把清流军安排在大军左翼。

傅菊和清流公洪演也是旧识,年纪相当,是太爷这位老元帅,当年最为在意的二人,一个算是自己的学生,一个是自己的“义弟”。

太爷没有再说这些陈年往事,而是提醒太子爷,如何应对清流“仙人扶国”。

这一次,换成郑政这位太子爷,娓娓道来。

六宫扶国,无非是不想看到某一王朝坐大,威胁到六宫高高在上的地位,诸侯割据,最平常不过的手段。

却也最是棘手。

六宫早已不是以前的六宫,礼乐二宫最活跃,念念不忘昔年荣光。

史宫基本上已经很少露面,易宫最为神秘,至于诗书二宫,也只是偶尔动作。

说句不好听的,六宫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个天下早早就不是三皇五帝的天下了,更不是他们六宫可以发号施令的天下。

属于六宫的时代,消失很久了。

他们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传闻六宫不睦,应该不假。

即便单单礼乐二宫,就分歧颇多。

六宫之中,有以为当退出时代者,总好过被爵公爷废宫好听。

有以为,当激流勇进,在诸王之中,重新树立起六宫的威严,号令天下。

比如,清流公府中的那位仙人,董丁,礼宫的宫卿,就时时怀念六宫的光辉岁月。

郑政嘴角微不可察,出现一抹嘲笑,一个仙人,就想在大玄王朝的疆域内,割疆?

未免,太瞧不起他大玄郑家历代先王“征山伐水”的煌煌功业,镌法山水的征程上,死的可不是一两位仙人,还有仙人位的大神灵。

对付仙人,他大玄有的是手段。

只不过,礼宫的这位,不是一般的仙人,的确不好对付。

按说,仙人扶国,坏了圣人的规矩,他大可以召下“斩仙台”,斩了扶国的仙人。

只是,礼宫有防范“斩仙台”的手段,斩仙台无济于事。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谁也不知道礼宫的底蕴究竟有多深。

毕竟,礼宫的历史源远流长,在整座天底下,也是数一数二的。

而且,不止礼宫有防范“斩仙台”的手段,一些个神通广大的仙人,同样不缺对付斩仙台的手段。

不然,天底下也不会有那么多仙人扶国的事情,那么多乱糟糟的国家。

就像流萤一般,大大小小,亮亮暗暗,都有高高低低的鸣声。

也就爵公爷出世的时候,洗一洗,天底下才算清净清净。

想的有些远了,郑政收回神思,皱眉沉声道:“大司马,你也说了,清流立国,二十年前,才是最好的时机,而且很大可能,我大玄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根本用不着‘仙人扶国’。?”

太爷同样皱起眉头,缓缓道:“没错,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觉得漏掉了什么?”

郑政身子向前倾了倾,低声道:“大司马知道‘白藤谶’吗?”

太爷眯眯眼,有些意外,轻声道:“听说过,似乎只有仙人能够得见谶语。”

郑政微笑道:“娃娃其腴,这就是谶语,大司马解得出什么意思?”

太爷苦笑道:“殿下,不要说我,就是仙人,也未必解得出,或许和腴洲,还有娃娃有关。”

郑政身子更低了些,悄悄道:“我听说,敕令山掌令道人,张道人,就是位娃娃,大司马可知道?”

太爷摇摇头,没说话。

敕令山的事情,太爷向来不肯多说。

福童眼神惺忪,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缓缓道:“咱不想说话,咱知道你知道咱听得到,咱也知道,你是想要试试咱的态度,想知道敕令山的一些消息。但是,咱说,咱敕令山不是你可以窥探的。”

说完,福童慢慢转过头,继续打盹。

郑政一笑,神色自若。

轻声道:“大司马,虽然,我不知道,礼宫那位姓董的,是为了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促使‘清流立国’。但是,绝不可能是为了清流立国那么简单。”

太爷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礼宫的目的是什么,他实在想不明白。

白藤谶,又出谶语,这么说,爵公爷又要出世了。

太爷轻轻道:“殿下,到爵公洗天下的时候了,只是,不知道爵公爷能不能洗洗这天下。”

郑政明白大司马的意思,如果能,这个时候,就是北伐最好的时候。

如果能,那么神神仙仙,都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个时候,插手人间。

爵公爷的杀气,也是天下最,没谁挡得住,没谁防得了,历来如此。

传闻,这就是天地共尊的无形威慑,有些类似言出即法。

爵公爷召下的斩仙台,剐神台,要斩仙,剐神,是天地的意志。

而且,不是一死,是斩尽轮回,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

所以,爵公爷的杀气,才是天下最。

郑政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个时代,是人间纪,也是他郑政的纪元。

他认为,他必定会站在声山之北,开创出第一个疆域最大的王朝,也是一个天下最。

第六十三章 大司马老了

关于“仙人立国”的事情,郑政和太爷没有讨论太多。

太爷相信,眼前才略足备的太子爷,对于“仙人立国”一定考虑良多,不需要他这位很早便归隐的大司马,忧心谋划。

何况,他也没有什么良策,只能寄希望于“爵公洗天下”。

接下来,二人说起“敕封城隍”的事情。

没错,郑政说得很明白,之所以要太爷来做这位城隍爷,就是为了聚拢人气,帮助太爷,再迈出一步。

只是,敕封城隍的事情,不能着急,需要在清流立国,尘埃落定之后,再稳稳当当,给大司马敕封神位。

太爷明白,敕封城隍是一个由头,是傅菊前来清流城的由头,也是一个震慑,是告诉清流公,清流是大玄的清流。

无需多想,太爷知道,清流城也知道,傅菊这位现任大司马,一定带兵前来,而且是大军。

太爷没有问及傅菊,也没有问及多少兵马南下。

但是,郑政说了,直言相告,很坦诚。

大军二十万,一路南下,明天就能到达清流城,傅菊之所以在今天傍晚,先一步进城,就是为了夜访,掩饰他的太子身份。

听到此处,太爷皱起了眉头,担忧道:“二十万,黑鹫子旗所属各部,也不过就是二十万吧,殿下说的不会是这二十万吧?”

大玄军中,除卒子旗外,还有鹫子旗,旗分黑白,黑鹫子旗所属各部,乃是王室精锐。

白鹫子旗,则是各部诸侯辖军。

譬如,清流大军,那杆军旗,就是白鹫子旗。

大致来讲,除却行踪最神秘,战力最强悍的“黑卒子”外,若论战力,就是黑鹫子旗下各部,直属王室的二十万大军,战力最猛了。

其次,就是清流大军。

不止,清流大军,以前其它三公,所属辖军,战力同样非凡。

再次,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诸侯辖军。

而黑鹫子旗,所属各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拱卫王室,震慑八方,甚少离开朝武左右。

即便那次北伐,太爷身为主帅,也只是带走了十五万,依旧留有五万,镇守国都。

按照太爷的估计,清流大军,不说驻守海边的楼船士,单单陆地甲士,就不会少于十三四万。

这还不算,蠢蠢欲动的桐花候,桐花甲士虽然战力不强,但是也是接近十万兵力,不容小觑。

想要吞下清流,二十万大军,根本不够!

除非,是那黑鹫子旗下,二十万大军。

郑政明白,大司马一定是在担忧国都空虚,恐有不测。

看向面前,虽然垂暮,依旧心忧国事的老人,郑政心头如有暖流,这就是国家砥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们大玄王朝的大司马。

二十年前,那场山洪,三千儿郎里,复姓司马的大有人在。

他知道,大司马的儿子,侄子,孙子,侄孙,应该是十六人,尽皆埋骨声山,只有一位最小的孙子,没有参军,留在老家。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叫桃树的那个小娃娃,就是大司马最小的孙子那一脉的骨血了。

对于他郑政来说,声山之耻,是国恨。

对于大司马来说,声山是他司马家的墓碑,是国仇家恨。

郑政轻声道:“大司马勿忧,大司马有所不知的是,黑鹫子旗下,不是二十万,是二十五万。而且,这一次,南下大军中,只有十万黑鹫子,其余十万只是白鹫子。”

郑政神秘一笑,接着说道:“当然,仅凭这二十万,还是不行。但是,如果加上五万‘黑卒子’呢?”

太爷初始愕然,继而震惊。

一开始,太爷没有明白哪来的五万黑卒子,随后,便想到,这位孩童年纪,便住入军营,声望颇高的太子爷。

怎么会仅仅只是接受磨砺,太子爷一直在秘密扩军。

且不说,黑鹫子旗下的精锐,太爷震惊的是,太子爷竟然把“黑卒子”扩充到了五万。

这才是太爷既震惊又高兴的事情。

别看“黑卒子”只是五万,说句夸张些的话,就是百万大军,亦不如。

这是利兵,利兵需藏鞘。

一旦出鞘,斩帅夺旗,不在话下。

只是不等太爷安心的笑容荡漾开,郑政下一句话,更让太爷激动。

郑政瞧着满心喜悦的大司马,清清嗓子,淡淡道:“还有一万‘黑卒子’,在北边呢。”

太爷猛然耸起身子,双眼放光,那只就要拍案的大手,又嘎然收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说道:“好,好,好······”

原来,太爷瞥见了,小桃树抬着脑袋,瞪大眼睛,正瞧着自己。

太爷不好意思了,有点失态。

小桃树看着就要拍案而起的太爷,莫名其妙,不知道太爷为什么这么高兴。

小桃树听到了“黑卒子”,“黑鹫子”,“白鹫子”,但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郑政和苏脂官,看着对面爷孙大眼瞪小眼的光景,忍俊不禁。

福童还坐在门口,对于暖阁的情况,无动于衷。

看看时辰,已然临近傍晚,太爷便要起身告辞。

郑政极力挽留,苏脂官随之起身帮腔,说大司马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她可是记得清楚,小时候,她还欠着大司马一壶好酒呢。

是有这么回事,太爷也记得,那个时候,脂官这个女娃,想要一把剑。

于是,太爷便给脂官削了把木剑。

脂官舞着木剑,说要给太爷寻一壶好酒。

那年,就是北伐的那一年,脂官抱着酒,望着太爷萧瑟的背影,没有追上去,自己个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太爷仔细瞧了瞧,腰挂长剑的苏脂官,细条身材,脸蛋还是冷,是个俊丫头,英气勃勃。

太爷笑着摇摇头,牵着小桃树,迈步走出暖阁。

郑政紧随其后,又说,傅司马很想念大司马。

福童早早已经起身,走到屋门外,等着呢。

太爷停住步子,转头对郑政和苏脂官道:“我老了,想要多陪陪烛儿,烛儿打生下来,就被抱上山了。一年,我也只是上山一次,瞧瞧烛儿长了多少,胖了多少,缺些什么。”

太爷的话有些多,郑政和苏脂官静静听着,就像在听爷爷说些心里话。

说实在的,太爷,在二人的心中,其实就是他郑政和苏脂官的爷爷。

“其实,我知道,敕令山什么都不缺,烛儿在山上过得很好,我就是想要去看看烛儿,看见烛儿,心里面就踏实了。”

“本来,我是想要拒绝殿下这番好意的,我知道大玄厚恩,始终没有薄待我这位罪人。但是,我想了想,烛儿在这,在敕令山,我便来了。”

“厚着脸皮,没有推辞城隍神的敕封,想着烛儿下山的时候,只要来了清流城,我便总能瞧见了。”

“我也没想到,我现在看着烛儿,就能安心许多,不像以前,脑子里总是忘不了声山。”

“听说殿下很久没有回宫了,我想,大王对殿下,也是很想念的。殿下应该多回去看看,大王身体不知道好些没有。”

小桃树抓着太爷的手,太爷的手暖暖的。

最后,太爷似乎心有不忍,说道:“殿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清流真要兵戎相见,希望殿下能给洪演留个全尸,给老公爷留个祭祀。”

郑政神色肃穆,郑重点点头。

他也不希望兵戎相见,他更希望清流公,这位洪伯伯,能够主动请缨,率军北伐。

郑政站在门口,望着大司马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转身。

郑政觉得,大司马的的确确,是个老人了。

一身抱负都卸下,余生消磨捧儿孙。

大司马老了。

第六十四章 二十年来一局棋

郑政一直站到暮色里,苏脂官便静静陪着,目光都望着一个方向。

傅菊来了,一身黑袍,没有骑马披甲,方正面孔,也有些黑,苏脂官还是第一次,见到傅菊的真容。

感受最强烈的,便是扑面而来的那股子独属于军人的肃杀之气。

随同傅大司马前来的还有两位,都是独夫,这一点,苏脂官清楚,凭她一人,不过是个窥六的窥窥,根本护不住太子爷的周全。

但是,今晚的清流公府之行,那两位独夫并不随行。

显而易见,坐镇公府的那位礼宫宫卿,仙人董丁,如果真要杀人。

凭那两位窥十之下的独夫,又能如何。

再者,冒然带着两位独夫,登府造访,倒容易引起怀疑,而且,也显得露怯。

郑政以为,只需要傅菊,脂官,加上自己个就行了。

当然,名义上,自然是傅司马造访公府,商谈敕封城隍的事项,他和脂官只是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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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处宅院后,小桃树和太爷一行,打算原路返回。

先是穿过那条小巷,再走过偶遇那一家三口的街道,然后,转一条街,直走,就是城门附近了。

天色渐暗,小巷中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就是白天,路过这条小巷时,也是行人很少,寥寥可数。

太爷还是牵着小桃树的手,慢慢走在小巷泥土路上,所幸,没有下雨,土路还算干净,好走。

福童走在后面,大约落后太爷一步的距离,身姿挺拔,脚步稳重,天暗的关系,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三人都没有说话。

福童看得出,小师弟脚步轻快,心情很好。

小桃树边走边时不时抬头瞧瞧太爷,眉开眼笑,太爷目视前方,眼神沧桑。

时不时,便会瞥一眼小桃树,嘴角便会有一抹微笑。

小桃树觉得,能走在太爷身边,能被太爷攥着小手,心里面,就感觉很好,就像太爷说的那样,安心。

也就是走到一半左右,小巷那头,闯进来一帮孩子,大大小小。

最小的六七岁左右,最大的那个孩子,一身麻布衣服,手里抓着一馒头,十四五岁的光景。

个头高矮不一,七八个孩子,就那么从巷口,蹿进来。

小巷路窄,太爷便领着小桃树靠边而行,小桃树靠着墙壁,太爷身子挡在外面。

福童同样靠在一边,紧跟在小桃树身后。

一来是为那帮野孩子让路,二来是防范什么意外。

太爷也好,福童也罢,都是下意识,把小桃树护起来。

其实,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纯粹是外边走惯了的经验之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看着这帮子孩子没有什么威胁,谁知道有没有藏着位仙人,尤其是这个时候。

当那帮孩子,哄闹闹,接近的时候,太爷和福童同时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这帮孩子从身边吵过。

两者擦肩而过。

随后,太爷和福童,动身前行。

太爷还牵着小桃树的手,整个过程,小桃树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太爷停便停了,太爷走便跟着走。

走过小巷,进了那条街道。

将近暮色,城门快要关了。

忽然,身后有嘲笑声。

福童与太爷,同时转头,小桃树随即转头,便看到先前那个手里抓馒头的孩子,笑呵呵,站在不远处,肩膀倚着墙。

一手抓馒头,一手摊开,手心里是蝉抱。

小桃树认得,那是银蝉抱,两个。

三人转过身,看向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

眼看福童,就要一步迈出,那啃着馒头的少年,立马嚷了声:“停!”

福童便收回了脚,听听少年是什么说法。

那少年呵呵道:“丢了东西,都不知道啊,傻不傻?”

太爷和福童都没有什么查探动作,直直看着那位满不在乎的少年。

少年又道:“知道你们不会查,怕有诈,实话说吧,这蝉抱,是那傻大个的。”

小桃树不明白师兄的蝉抱,怎么到了那个少年的手里,抬眼瞧去,师兄就站在前面,一动不动。

太爷说话了,没有火气,很温和道:“敢问,是拐莫家,来借钱花花?”

福童阴着一张脸,很不好看,只是天色暗淡,看不出。

从那个少年露出手心蝉抱时,福童就已经查探了自己储物的那处窍穴,灯笼窍。

不多不少,正好少了两枚银抱子。

那个时候,福童就知道遇到了拐莫家。

拐莫家,福童自然知道,在十四大家之外,属于小大家。

说难听些,就是贼,偷摸拐骗,无一不精。

最奇特之处,就在于,拐莫家有从灯笼窍取物的能耐,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拐莫家有拐莫家的规矩,借不白借,花不白花。

为什么,很简单,怕沾染太多因果。通常,会告知被借之人,一些消息,或者一些秘闻,或者以物易物,甚至有时候,帮着杀人。

一般来说,没有多少人愿意得罪拐莫家,尤其是没有宗门背景或者百家归属的窥窥。

因为,一旦招惹拐莫家,被拐莫家惦记上,都没有好结果。

特别是,拐莫家“灯笼窍”取物的能耐,神仙都难防。曾经,便有一位仙人,得罪了拐莫家,竟然被偷走了本命法器。

而且,那是件仙器,也是在那个时候,拐莫家名声大振。

说到底,其实还是贼。

福童之所以没有动手,一是现在的清流城暗流涌动,实在不适合动手。

第二,就是那个啃馒头的少年,福童一时间看不出深浅。

那少年轻笑道:“呦,知道的不少,没错,我就是借两个钱花花。”

这时,福童冷笑道:“你要借咱的钱花花,咱可没同意啊,咱要是不借,咋个办?”

倚墙的少年,离开墙壁,撇撇嘴,不以为然,讥笑道:“拐莫家借钱,还没有借不成的。我要是借不成,岂不是丢了祖师爷的脸面,你得给我个面子。”

拐莫家的祖师爷,就是那位上天而去的小偷,二圣收取的第一个弟子,也算是第一个窥窥。

第一个窥窥,没错。拐莫家口口声声,言之凿凿,确认那个小偷就是他们拐莫家的祖师爷,他们祖师爷就是第一个窥窥,不容置疑。

只怕那个小偷,也没有想到,后世会有一个拐莫家,自己还成了拐莫家的祖师爷。

福童攥了攥拳头,不以为意,生硬道:“咱要是不给,咋个办?”

那个少年不再嬉皮笑脸,故作镇定,啧啧道:“生气啦,多大事?我懂,借不白借,花不白花。告诉你个消息。”

说着,那个少年翻过墙去,传出两句话。

“有个火官吹牛皮,赤帝座下他第二”。

福童没有出手,只是个窥三金壤的小窥窥,身上有件秘宝,所以遮掩了气象。

但是,维持不了多久,故而,那个少年才匆匆离去。

其实,福童冷笑之时,已经看出来了。

只是顾虑重重,尤其是自家小师弟的安全,所以才没有出手。

一场虚惊。

等到太爷一行三人,到达城门时,城门刚刚关闭,尚且还有一丝缝隙。

太爷把小桃树交给身后的福童,上前请那位守城甲士的班头通融通融,笑颜软语,说,今晚必须要出城,家中有急事,耽误不得。

而且,暗中偷偷塞给那位班头鼻子钱。

奈何那位守城甲士油盐不进,连个好脸都没有,根本不理会太爷。

太爷只好苦笑而回。

福童开始皱起眉头,如果城门出不去的话,也只有翻墙而出这个办法了。

虽然清流城的城墙很高,但是,对于他和太爷来说都不是难事。

只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一般来说,像清流城这种大城,城墙之上,都会有窥窥巡逻,而且,每一段都有。

对于翻墙而入或者翻墙而出的窥窥,向来很不友好,视为违禁。

太爷站在小桃树身边,神色安然,城门出不去,似乎只能翻墙而出,到时候,小桃树就要由福童护着了。

毕竟太爷只是个寻常窥窥,远远比不上福童这位窥十的独夫。

太爷看向福童,眼神示意,福童点点头,明白太爷的意思。

翻墙而出,自然是不能在城门处的,最好寻一偏僻角落。

城门附近,已经张灯。

太爷三人正要动身,远处走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身后有两人跟随,一位老仆模样,一位白袍公子。向城门而来,太爷三人便没有着急动身。

近前后,那位公子哥面带笑意,相貌端庄。

老仆瘦小身材,戴一顶毡皮帽,胡子灰白。

那位白袍公子,手握折扇,白净面皮,只是有些邪魅之气。

刚到城门,那些守城甲士,便立马单膝跪地,齐齐叫了声“小公爷”。

来人正是洪少章,清流城的小公爷。

洪少章笑意随和,道了声,辛苦,彬彬有礼。

随后,似乎在问那守城甲士的班头,关于太爷三人,驻留城门,是怎么回事。

那班头低头垂眉,很是谦卑,应该是迅速讲清了事由。

然后,小桃树便看见那位小公爷,大步走来。

太爷和福童紧了紧心神,看着快步而来的年轻公子哥,不明其意。

很快,洪少章笑容和煦,来到三人面前,略躬腰,施礼笑道:“三位有礼了,在下洪少章。”

福童略略瞧了瞧,像是位谦谦君子,轻笑道:“是小公爷啊,找咱们有事?”

洪少章哦了声,笑容不减,说道:“见笑了,知道三位想要出城,所以来请三位出城。”

福童有些不解,随口道:“为啥?”

洪少章直言不讳,笑道:“总好过三位翻墙而出,翻墙不如走门。”

福童笑道:“是这么个说法,那咱们就走门了。”

洪少章侧开身子,让出道路,意思很明显,请。

福童也不客气,抬脚走在前面,身后是太爷牵着小桃树。

其中用意,站在一侧的洪少章看得出,那位走在最前面的魁梧汉子,有些探路的意思。

似乎并不放心他这位小公爷。

身后老者显然很在乎身边的小娃娃。

洪少章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三人出城,这位清流城中备受爱戴的小公爷,才挪了挪步子。

他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仅仅单纯送人出城,仅此而已。

就像他的师父,仅仅收徒,传法,然后,就没了,不闻不问,很单纯。

师父喜欢下棋,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意趣盎然。

所以,他很厌恶下棋,尤其是在见过了那位名叫“白玉儿”的江河大神后,知道了一些仙人故事。

才知道师父手上的棋子,那么多,譬如“沐儿”,譬如,最近总是跟在他身后的老仆。

二十年来一局棋,清流原来是棋子。

第六十五章 你又馋了

出城门后,福童和太爷面面相觑,委实都没有想到这般顺利。

竟然没有一点波折,太爷想不明白,福童也不明白。

三人开始回山,一路上慢慢悠悠,也不着急。

关于那个拐莫家的少年“有个火官吹牛皮,赤帝座下他第二”的消息,福童不知道什么意思。

太爷也不懂。

回山之后,太爷依旧是住在挑霞岭的客舍。福童和小桃树在小敕令的山顶上,天上没有星星,夜色便深了许多。

没有练拳,福童只是问小桃树饿不饿,小桃树点点头。

福童知道小师弟一定饿了,福童不明白小师弟为什么没有嚷嚷饿,以前小师弟对他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应该就是“饿”。

如果小师弟说“饿”,那位太子爷怎么着,也得好好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吧。

再者,清流城里多少好吃的。

小师弟就是没说饿,就那么一直听着太爷和那位太子爷谈着大事。

福童只是简简单单煮了一锅粥,没有什么荤腥。

小桃树吃过后,眉开眼笑,就去睡觉了。

福童没有离去,便坐在茅屋前,望着天上,天色不太好,明天可能有雨。

小桃树不想练拳的事情,福童昨个便赶紧禀告了冬师伯,想来冬师伯应该告诉了掌令师伯。

福童没想到的是,冬师伯的指示很干脆:不想练就别练了。

福童不知道是冬师伯的意思,还是掌令老人家的意思。

福童只知道掌令老人家,座下有白虎,娃娃相貌。其他的,福童便啥也不知道了。

至今,福童还没有见过掌令老人家。

福童晓得,掌令老人家就和桃祖一样,都是飘渺不可见的,两位老祖,想被谁看见,谁便看见了。

就像小师弟,刚刚上山,桃祖她人家就出现了。

福童很是忧愁,师父不在家,小师弟不想练拳,山下边忽然来了那么多仙人,好像是因为“白藤谶”。

很大可能,是奔着敕令山来的。

一时间,怎么那么多的烦心事。

福童便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不停挠脑袋,一直坐到了天明。

那个魁梧的黑汉子,不知道该带小师弟做些什么,本来是到了验收稻田的日子。可是,冬师伯忽然说,不着急。

冬师伯还说,要福童多带着小桃树散散心。

福童打算着,天大亮后,等小师弟读过书,吃过饭,便叫上太爷,再去山下转转。

散心嘛,热闹的地方应该会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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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城门处,瘦小身材的老仆和白袍公子,始终站在城门附近,安静等待洪少章这位小公爷。

小公爷巡城不是什么稀罕事,是定例。

基本上每日一巡,或早或晚,雷打不动,这是小公爷自己定下的规矩。

也有嚼舌头的,说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小公爷说的明白,他就是想要清流的子民,清流的甲士,都认得他这位小公爷,知道他叫洪少章,怎么了?

他这位小公爷巡守清流,何错之有?

没错。这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阳谋。

以致于,现在的清流,人人挂在嘴边的是小公爷洪少章,而不是清流公,洪演。

老公爷已经很少出门了,清流人看到的是,小公爷的身影忙忙碌碌。

现在的清流公,似乎是洪少章,不是洪演。

对于清流的百姓来说,没什么,重要的是,安居乐业。

清流城能够成为大玄王朝东南一隅的第一雄城,洪少章功不可没。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公爷,同样重视法家,对于妖怪之流的窥窥,尤其严苛。

说到妖怪之流的窥窥,其实每座城中都有,就是这位小公爷刚刚开府,招纳的三千卿客中,照样有妖怪出身的窥窥。

不稀奇,更有妖怪与人相爱而结为夫妻者,都是平常事。

这个天底下,谁也没有说过不行。

只是,有一条,妖怪不害人,当然,更不能杀人。

这是整座天下的共识。

清流城中,小公爷,洪少章,对待违禁,尤其是胆敢害人的妖怪,手段堪称狠辣,剥皮抽筋都是慈悲,最常用的就是抽了魂魄,点灯。

清流公府门前悬挂的那两盏灯笼,灯油就是熬炼的妖怪魂魄。

这一点,清流城,尽人皆知。

譬如,当初,小桃树第一次进入清流城,在小半斋,遇到的那只青鱼妖,迟迟不敢动手,一直隐忍到了城外,就是这个缘故。

清流城的富庶太平,说到底,最少有一半,便是这位小公爷,一步步走出来的。

所以,现在的清流城,百姓的眼中,看到只是小公爷。

那位久居府中的老公爷,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福童和太爷一行出城后,城门便迅速关闭了。

闭门之后,已然不是一次,小公爷放人出城,守城甲士都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守城甲士绝不敢擅自放人。

为什么,因为小公爷放人,那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守城甲士放人,就是有违军规,严惩不贷。

清流军中,谁都知道小公爷的脾气,从来没有什么架子,爱兵,赏罚分明。

而且,除了按时发放那笔抚恤外,小公爷还养着军中阵亡甲士的孤老,常有问候。

军中,有位小公爷极为看重的小戎候。

戎候是个不大的军官,也就是甲士小卒子冒头的官。

那一次,那位戎候违了军规,起初,众人都以为不会有什么重罚。

结果,却是震住了整支清流军。

那位戎候,按军法,大杖一百,是很重的刑罚。

没想到,小公爷一杖不打,只是告诉那位戎候,他的罪过,并不全在他,很大一部分是他这位小公爷的过错。

如果不是他洪少章,青眼相加,那位戎候便不会有恃无恐。

于是,洪少章这位小公爷亲领杖责一百,把那位戎候逐出军中,说军中无厚薄,他不会高看谁也不会低看谁,都是清流的好儿郎。

他不想让谁误会,所以,除了那位戎候军中的名字。

那位戎候,跪在军营外,磕头砰砰作响,额头鲜血如注,涕泪横流,哀嚎说,只求小公爷让他重回军中,哪怕只是喂马都行。

军中除名,是极大的耻辱,清流儿郎向来崇尚马革裹尸。

洪少章一句话没说,背后皮开肉绽,就那么安静坐在中军帐中。然后,便是那位戎候撞死在军营之外。

然后,这位小公爷说,遗老遗少,他都养。

那个时候,清流甲士就都知道了小公爷的规矩,小公爷的仁义。

洪少章没有返回,继续向前走去,巡视下一处。

头戴毡皮帽的老仆和有些邪魅之气的白袍公子,快步赶去。

二人步速相当,侧面看去,似乎是并肩而行。只是,从后面一看,二人中间相隔约有两步距离。

显然,二人并不亲近,甚至有所忌惮。

老仆低着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看起来很安分的那种人。

而那位白袍公子,则多有侧目,神色凝重,他实在看不出身材矮小的老仆,究竟什么来路。

武夫,还是窥窥?一概不知,就连火气,他都没有嗅出来。

难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作为小公爷的心腹,一身白袍的北北胡,从小公爷处也没有得到什么信息,只知道老仆姓田。

小公爷很是尊敬,称一声“田伯”。

但那份嗓音之中的疏远,北北胡还听得出来。

之前,田伯似乎一直在公府之中打杂,好像与那位沐儿姑娘,也就是小公爷的红颜知己,有些关系。

这都是北北胡悄悄从公府中人,打探出的消息,至于真假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大概是一个月前,田伯便开始跟着小公爷巡城了。

起初,北北胡只是有些奇怪,不明白小公爷为何带着一位老仆巡城。

后来,习惯之后,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了,而且田伯好像从来没说过话。

直到前一刻,那三人出城的时候,田伯说话了,以“心声”传言。

普普通通的老头?当然不是!

心头大震的北北胡,强自按下心绪,慢慢转头看去,“心声”传言的田伯若无其事,仍旧一副恭敬模样,躬身垂头。

小公爷还站在远处,耐心目送那三人出城。

田伯的声音暗含讥笑,只说了四个字:“你又馋了!”

第六十六章 愿自缚,以谢天子

是的,北北胡又馋了,当看到小桃树的时候。

这个喜欢烹食娃娃的武夫,被惊到了,那个还没有起火的小娃娃,真香!

他只是闻一闻,就知道了。

说起来,也是他北北胡的造化,竟然得到了一篇古神密法。

能够炼食先天精气,化为己用。

他知道清流城想要杀他这位“食娃魔”的大有人在,但是,杀不杀得了,就两说了。

他之所以能够以五境芝鼎的武夫修为,虐杀窥六金丹的窥窥,就在于,他一点点烹食娃娃,积攒得来,那股子不输独夫的厚重精气。

那个身上同样穿着白袍的小娃娃,精气之浓郁,前所未见。

这一点,北北胡很确定,密法之上,便有专门嗅识精气厚薄的法子。

北北胡以为将心底的那股浓烈的贪婪,掩藏的很好,没想到,两步之隔,那个貌不惊人的老仆,居然一语道破。

田伯只说了四个字,便没了言语。

两人慢慢放缓步子,前面,小公爷走的缓慢,似乎有心事。

走在洪少章身后,差不多一步距离的二人,一左一右。

北北胡知道,田伯是等自己主动开口,只是不知道田伯打的什么主意。

北北胡犹豫再三,终于主动示好。

也是“心声”传话,说起“心声”传话,其实没什么难处。

最初,只有窥窥能够“心声”传话,后来,武夫便也可以“心声”传话了。

说白了,就是一种“驭气”的技巧,对于不能炼化灵气的武夫,“驭气”功夫上,自然差些。

所以,一般一二境的武夫,很多都做不到“心声”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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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公府,有客来访。

宽广的公府门前,来客三位,两男一女,大司马傅菊居中,郑政在左,脂官在右。

两侧有甲士环列,门前悬挂有两盏大灯,明明亮亮。

郑政举目望去,正中是一黑漆大匾,上书“清流公府”,雄劲有力。

那两盏大灯,早有耳闻,不同于平常灯笼,放以蜡烛,而是灯笼之中放油瓶,灯芯是妖怪魂魄凝练,异常经烧。

傅菊和郑政皆是黑衣,只是颜色深浅不同。

脂官不再腰间挂剑,而是握在手中,依旧神色冰冷。

关于拜帖,其实没有内容,只有署名两个字,傅菊。

不多时,便听到一叠疾步声远远传来。

满脸肃杀的傅菊,腰板挺直,向里望去,郑政和苏脂官立即整了整衣衫,严正以待。

及至门口,那位走在最前面,满头灰发,精神尚好的老人,衣衫华贵,满面笑意。

应该就是清流公了,郑政虽然没有见过,瞧这阵势,一目了然。

果然,老人迈出门槛,红光满面,大声道:“稀客稀客!咱哥俩可是好多年没见了!”

面色肃杀的傅菊,挤出笑容道:“二十年了。我记得清楚,就怕你不记得。”

话中有话。

老人略一尴尬,随即哈哈笑道:“快请,快请,府中说话。”

说着,老人侧开身子,便见身后一叠子随从,尽数疾步挪开,让出道路来。

傅菊也不推辞,昂首阔步,径直跨过门槛,向前走去,郑政和脂官,紧随其后。

接下来,便是清流公爷,洪演,这位满头灰发的老人。

洪演稍稍加快脚步,越过郑政和脂官,走在傅菊身边,一边带路,一边说些叙旧言语。

清流公府的确不小,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处叫做“清流堂”的雅致房舍。

进屋之后,没在正厅逗留,而是直接转入偏厅,其中,摆有两张长几,长几之上已然果馔俱列。

显然,清流公洪演事先已有安排。

清流公和傅菊,分主宾落座,郑政和脂官,跪坐在傅菊两旁。

一屋之中,再无他人。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清流公似乎坐立不安,神色闪烁。

傅菊的突然来访,的确让清流公洪演很是意外。敕封城隍神的那位大司马,显而易见,就是傅菊傅大司马了。

之前,关于哪一位大司马前来敕封城隍,洪演猜想许多,傅菊是最大的那一种可能,也是最危险的那一种可能。

傅菊来了,就说明了朝武城对于清流的态度。

虽然,左司马,右司马,大司马,一般都尊称大司马,但是,傅菊是实实在在的大司马,就像二十年前,他的义兄,司马朔。

大玄兵马,尽在掌中。

大玄四公,其余三公,以及一些侯伯作乱,傅菊都不曾离开过北边,都是左右司马,带兵平叛。

然而,仅仅敕封一位城隍神,傅菊却来了。

洪演知道,敕封城隍,是个由头,为的当然是“清流立国”这件大事。

说句实话,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割疆自立。二十年前没有,二十年后也没有。

二十年前,北伐大军,突遭变故,最为精锐的“黑子卫”全军覆没,大元帅生死不知。

一时间,士气萎靡,军心不振。

加上,礼宫宫卿,那位仙人的蛊惑,说要许给“章儿”一条仙人大道。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说过什么割疆立国的事情。

他才动了心,一时糊涂,竟然擅自退兵。

不曾想,导致整个北伐功亏一篑。

他知道,那一刻,他就是大玄的罪人了。

他对不起洪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那位对自己向来颇为照顾,北伐中又委以重任的义兄,大元帅,司马朔。

而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太傅”,这等无上的尊荣,明显是天子看在自家义兄,司马大司马的面子上。

他也知道,北伐回军之后,傅菊这位往日和自己称兄道弟的老伙计,请命“讨贼”,那个贼,自然就是擅自退兵的他了。

傅菊来了,这一遭,天子要对清流动刀了。

他也不想立国,只是,现在的清流,已经不是他洪演,说的算了。

他又能如何?

洪演,这位满头灰发的老人,神色凝重,缓缓站起身,绕过长几,面向傅菊,双手作揖,深深一躬,几乎触地。

嗓音沉重,道:“愿自缚,以谢天子!”

第六十七章 我当执刀

洪演久久没有起身,就那么一躬到底。

傅菊,郑政,脂官相顾无言,三人都没有想到,洪演,这位清流公爷,竟然唱了这么一出。

看起来,情真意切。

只是,他这一躬,相对北伐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就是因为他的一次糊涂,一次擅自退兵,北伐便败了。

再次北伐,大玄王朝足足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

正如郑政从那个五岁的小屁孩,成长为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太子爷。

二十年,大玄王朝没了多少诸侯,又战死了多少儿郎,不是死在北伐,不是死在西征,是死在大玄的疆土上。

二十年,大玄王朝在做的是平定内乱,积蓄国力,北伐未进寸步。

良久,一旁的郑政缓缓起身,轻声道:“洪伯伯。”

洪演慢慢抬起身,目光上抬,便看见傅菊一侧那位身材修长的随从,站起身,正看向自己,神色平淡。

打一进府,洪演就注意到了,这位身着华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那股子贵气,是遮掩不住的。

当时,便有猜测,很可能是那位小小年纪,便入住军营,当今监国的太子爷。

洪演依旧弯着身,抬着头,凝视那个年轻人,疑问道:“郑政?”

年轻人轻轻点点头。

随即,上前一步,就要扶起上了年纪的清流公。

只是,不等郑政伸手,洪演已然跪下,磕头有声,嗓音颤抖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郑政弯腰,慢慢托起眼眶湿润的老人。

郑政缓缓道:“洪伯伯心有大玄,父王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洪演惶恐道:“担不起殿下,一声伯伯,老臣有愧,有愧!”

这时,已经早早起身的傅菊在旁冷冷道:“你的确有愧,如果不是你,大司马的北伐大业,何至于功败垂成?如果不是你,大司马何至于卸甲归田,抱憾终身?难道,你不知道,大司马平生的念想,就是北伐功成吗?”

“就是因为你,大司马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心灰意冷,你对得起大司马?对得起老公爷吗?”

“这个时候,竟然又有‘清流立国’的破烂事,你洪演想做什么?”

傅菊越说越激动,“洪家累世公卿,满门忠烈,竟出了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你对得起洪家的列祖列宗吗?”

满头灰发的老人低着头,羞愧无地。

郑政接口道:“洪伯伯······”

老人的身形愈发矮了。

“我想知道,洪伯伯还是不是大玄的太傅,为大玄镇守东南的清流公,清流军中还是不是那杆白色的鹫子旗?”

郑政声音低沉,停顿了一下。

“我想知道,洪演还是不是大玄的臣子?”

低头弯腰的老人,清流公,洪演沉声道:“老臣在。”

一句老臣,无疑就是在说,他洪演,还是大玄的臣子。

郑政举目四顾,没有看到那块先王亲笔的匾额,应该在正厅。

郑政慢慢转身,走向正厅,洪演不明其意,在后跟随。

傅菊和脂官站在偏厅之中,没有动身。

那块匾额,果然在正厅,就挂在正中央,高高在上,下有几案,摆香炉,瓜果。

郑政抬头望去,“清流江海,与国辅弼”,八个大字,苍劲有力。

郑政仰身抬头,背负双手,缓缓道:“洪伯伯口口声声,说是大玄的臣子,如今,‘清流立国’都都算不得秘密了,洪伯伯不说一说吗?”

“洪伯伯,还记得清流公,清流的寓意吗?”

站在郑政身后的老人,慢慢抬起头,同样望着那块匾额。

当初,清流公的封号,就是先王希望清流公能够“清流江海,与国辅弼”。

他这位清流公,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如今的清流已经不是他清流公的清流了。

洪演哀叹一声,道了声“殿下”。

便说起了现今的清流大势。

郑政便一直站在那,抬着头,听着。

大致,“清流立国”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洪演也不知道,为什么洪少章,也就是那位小公爷,突然,就说起了清流立国。

当时,洪演便极力反对。

但是,洪演没有想到的是,小公爷态度坚决,没有丝毫缓和余地。

洪演知道,这应该和那位小公爷的师父有关。

令洪演不解的是,按说,“立国”这样的大事向来讲究谋划周密,哪怕一丝消息都不应该泄漏。

然而,结果却是所知者众,似乎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

起初的猜想没错,“立国”果然是那位小公爷的主意。

让郑政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清流公,成了一个空架子。

按洪演的说法,北伐归来后,他便悔恨莫及,闭门不出,一概军政之事,慢慢都交给了洪少章。

所以,造成了现在清流百姓,“只知小公爷,不见老公爷”的局面。

而且,就是这清流公府中,也大多都是小公爷的人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甚至于“仙人去府”,如果不是洪少章阻拦,那位礼宫宫卿,董丁,现在就不会在清流了,更不会堂而皇之,住在他的公府之中。

他清流公,洪演唯一能够保证的是,生是大玄的人臣,死是大玄的鬼臣。

郑政有些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不过,从洪演的话中,可以确定的是,“清流立国”就是那位礼宫宫卿董丁的意思,而且,洪少章与董丁的师徒关系,看似亲密,实际上,不睦已久。

就像洪演说的那样,师徒二人,各忙各的。

师父闭关,就是身为小公爷的洪少章,这个徒儿想见一面,都很难。

之所以,洪少章对于董丁,言听计从,关键就在于一个叫“沐儿”的姑娘。

这件事,郑政有所耳闻,听说,洪少章对于“沐儿”,极为喜爱。

那位“沐儿”姑娘,据说是从天上下来的美人。

郑政有些好奇,他还真是没有见过天上的美人,不知道天上的美人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郑政缓缓收回视线,慢慢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老人,轻笑道:“洪伯伯,如果‘沐儿’死了,小公爷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幡然悔悟?”

“然后,不再理会他的师父,不再立国?”

“重要的是,他会不会恨我?”

神态恭敬的老人,略一怔,随即摇摇头,沉声道:“老臣明白,妖孽乱国,我当执刀!”

第六十八章 从那一道天子令开始

临走之前,郑政说要见一见洪先生。

洪演愕然,实在不明白太子爷口中的洪先生,指的是谁。

郑政笑着解释说,就是那位废国野,行郡县的洪先生,洪伯伯的大公子,洪少商。

略微躬腰低头的老人,揩了揩额头汗水,愈发惶恐,连声道:“殿下谬赞了,谬赞了!”

郑政轻轻摇摇头,笑容真诚,“大公子才具秀拔,世所罕有,政以为‘先生’二字,少商兄当之无愧。”

洪演不由苦笑道:“如此,老臣便代商儿谢过殿下赞誉了。只是,殿下来得不凑巧,商儿还没有回府。”

郑政哦了声。

洪演解释道:“如果老臣没有猜错的话,商儿应该还在‘斩龙坡’。他喜欢那的槐叶,经常一待便是一天的功夫,直到深夜才肯回府。”

斩龙坡,郑政知道些,是清流城,一处很有名的景点,传说,有圣人斩真龙,一腔子龙血,都洒在了那处坡地上。

所以,那处坡地,至今殷红如血。

而且,坡地之上,有槐树千余株,尽皆枝叶鲜红,故而都呼之为“龙血槐”。

既然如此,郑政便没有再做逗留。

离去之时,清流公洪演亲自相送,只是,并不是走的正门,而是后门。

用洪演的话说,那个逆子一定知道了,恐有不利,所以还是走后门的好。

那个逆子,说的应该就是小公爷洪少章了。

最后,送到门口,四下无人,洪演郑重道:“老臣斗胆,请求殿下早日出城。”

郑政明白,洪演是在担心,担心那位小公爷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位坚定立国的小公爷,还真不好说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郑政之所以选择夜访,就是为了避开那位今夜巡城的小公爷。

想来,傅大司马夜访清流公府,那位小公爷应该已经知道了。

或许,现在正在回府的路上。

凭那位小公爷的聪明,多琢磨琢磨,说不定就能猜出他的太子身份。

对于清流城如在股掌的小公爷来说,找人不难,杀人似乎也不难。

郑政离去没多久,小公爷果然回府了。

清流公洪演回到了清流堂,坐在正厅中。

洪少章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事没事都喜欢待在清流堂,喜欢看着那块“清流江海,与国辅弼”的匾额。

洪少章刚刚迈过门槛,便有门人来报,说是清平候来访,想见小公爷。

清平候?洪少章一时没有想起,片刻后,才笑了声。

原来,是那只靠海不远的水蛇,修为不弱,是个窥十的大窥窥。不但,给自己取了个“清平候”的名号,还给自己盖了座庙。

见见无妨,应该是奔着“清流立国”来的,想要讨个神位。

洪少章接着转身走出,没有理会坐在里面,脸色难看的洪演。

约莫一个时辰后,抬头看着那块天子亲笔匾额的洪演,便听到身后,有车轮声。

洪演没有回身,便知道,这是洪少商回来了。

洪少商天生残疾,跛足。

所以,洪演便托墨家人,打造了一副木轮椅,洪少商出行之时,基本上都会坐在上面。

洪演转身回头,果然是洪少商回来了。

后面推轮椅的,却是洪少章,再无其他人。

洪少商从轮椅下来,蹒跚进屋,洪少章把轮椅搬进屋内,便顺手关了屋门。

父子三人,三人皆落座,洪演坐在正厅中间长几后,洪少商,洪少章分坐左右两侧,三人皆无语。

房间之中,有些压抑。

洪演最先没有忍住,看向右侧的洪少章,怒道:“你还是不肯回头吗?”

洪少章明白,傅菊来了,就意味着大玄天子对于“清流立国”,绝不容忍。傅菊,这位沙场万人敌,战功彪炳,大玄王朝最为能征惯战的大司马,来干什么?

当然是,攻城拔地。

洪少章若无其事,转头看向满头灰发的洪演,父亲老了,害怕了。

说实话,他也有点担忧,因为来者是傅菊。

傅菊,两个字,代表了太多。这位大玄王朝最能打的大司马,对于清流大军最了解的大司马,执掌“黑卒子”的大司马,领衔“太保”的大司马。

这位仅仅身在北方,息、曹、巴水、历澜四国兵马便不敢向南一步的大司马,威名重,杀气更重。

换成其他任何一位司马,洪少章都不担心,清流大军的强悍战力,有这份自信,敢于立国一战。

但是,唯独傅菊,清流大军没有这一战的底气。

傅菊来了。

在预料之中,是最可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

洪少章神情平静,淡淡开口道:“父亲,你怕了,怕了傅菊傅大司马,怕了那支‘黑卒子’,怕在那支铁骑之下,清流大军不复存在。”

“爷爷在世的时候,清流大军怕过谁,就是黑鹫子旗下各部,见了清流军,不也是客客气气。父亲怕是忘了,‘黑卒子’从何而来,那是爷爷的义子,父亲的义兄,司马朔一手打造熬炼出来的。”

“住口!逆子!”洪演声色俱厉,浑身颤抖。“老元帅,那是我之兄长,汝之伯父,岂是你可以直呼姓名的,畜生!”

洪少章安然自若,接着说道:“爷爷北伐,父亲也北伐,且不说太爷,列祖列宗的功业,就是大哥,也跟随父亲北伐了。咱们洪家人,哪一代没有军功,哪一代不是为大玄鞠躬尽瘁?”

“说到底,咱们清流不欠大玄什么,就是‘黑卒子’都应该算是从清流出去的,别忘了,司马朔是爷爷的义子,更得了爷爷的兵法。”

洪少章忽然加重嗓音,“清流立国,理所应当,势所必然,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大玄一道天子令,夺了清流的兵马,再剥了咱们洪家的公爵?”

“父亲,醒醒吧,大玄四公,就咱们洪家了,你觉得天子能容得下一公独大吗?”

洪演气喘吁吁,怔怔无言。

大玄四公,且不说清流公,只说其余三公,申公,维戎公,沧浪公。

二十年前,北伐回军后,驻守姜岭一带的申公,刚刚回返,便割疆自立,没想到,傅菊率领‘黑卒子’,一直悄悄尾随其后。

不等申公,有所动作,黑卒子已经破城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就是,申公九族,尽皆诛灭。

那个时候,都明白,这是杀一儆百。

其实,也都知道,那一战之所以如此干净利落,一是因为‘黑卒子’的战力卓绝,二来就是申公的心急了。

如果申公谋划周密,不那么心急的话,再联系一二诸侯,成事不难。

毕竟,大玄王朝内忧外患,天子新立,人心浮动,朝武城尚且风雨飘摇,何况其他。

这之后,便陆陆续续有诸侯自立,大玄王朝平定内乱,确切说,是用了十三年的时间。

剩下的七年,准确说,不叫平定内乱,而是翦除诸侯。

从那一道天子令开始。

第六十九章 气数有厚薄

那一道天子令,又叫“恤劳加恩令”。

顾名思义,天子体恤爱卿辛劳,加恩宠。譬如,维戎公,沧浪公等,尤其照顾。

维戎公,授“太师”衔,赏金鼻子一千枚。

沧浪公,和洪演这位清流公一样,也是授“太傅”衔,同样赏赐一千枚金鼻子。

金鼻子上铭文都是三个字,“富贵足”。

意思很明显了,天子是要众位手握大军的诸侯爱卿,安享富贵。

但是,有个条件,交出兵马。

天子令上,说的很好听,“卿之呕心沥血,皆为兵马冗务所累,人生苦短,富贵尽享乎?不若拨冗卸甲,脱却红尘,求道问仙,人间美事。如此,兵归一处,令出一门,此大司马之幸事,亦孤之幸事!”

“富贵足乎?可解孤之忧愁乎?”

便是这一道天子令,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玄王朝兵马又起,七年的时间,还没有平息下去。

听说,这都是那位太子爷的主意,也是那位太子爷主张,免了清流的天子令。

面对天子令,维戎公与沧浪公,选择不同,一位起兵,一位谢恩。

起兵的维戎公,和当年的申公,似乎如出一辙,都是刚刚宣布自立,兵马便攻城了。

只是,擒下维戎公的不是傅菊,而是左右两位大司马。

事后,才知道,在天子令进城之前,兵马已经安排妥当。

而接受加恩的沧浪公,似乎结局不错,仍然是公爷,仍然是太傅,富贵无穷。

只是,不管军,不管民,不问政,仅仅是个富贵爷。

那一刻,洪演心里就很清楚,他也免不了那一道天子令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小儿子,突然告诉他,要“清流立国”。

在这个时候,大玄的左右司马还在四处奔波的时候,大玄的诸侯已经归心的时候,大玄天子威望高涨的时候。

不用多想,不行,他坚决不同意。

他宁愿像沧浪公一样,交出兵马,做一个富家翁。

最起码,还能保得住洪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保得住洪家子孙公卿的爵位。

他以为他的小儿子,照理说,也就是未来的清流公,现在的小公爷,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他不相信,自小聪慧的小儿子,看不出现在大玄的局势来,看不出“清流立国”的荒谬。

但是,他的小儿子仍旧一意孤行,而且态度异常坚决。

他便明白了,是那位仙人的意思。

他不知道,那位仙人从哪里寻来位叫做“沐儿”的姑娘,拴住了他小儿子的心。

他知道的是,“清流立国”无异于玩火自焚。

他不明白那个从小乖巧聪明的小儿子,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便对那个对他不闻不问的师父,言听计从。

他甚至有些认不出洪少章了,还是不是那个被他的父亲,已经故去的老公爷,夸赞为“勇谋兼备,堪为后来主”的儿子。

洪演渐渐平缓气息,冷冷笑道:“犯不着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宁愿主动交出兵马,也好过陪着你,万劫不复。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拉着整个清流陪葬,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十数万清流甲士吗?”

洪少章双眼微眯,神色沧桑,平静道:“父亲只看得到棋局之上,却看不到棋局之下,看得到人间,却看不到山上,清流这盘大棋,我改不了,父亲更改不了。”

“如果二十年前,父亲能听大哥一句劝,何至于此?”

洪演脸色难看,如鲠在喉,没错,如果二十年前,他不退军,便没有这许多的事情。

当年,那位礼宫宫卿,董丁,直接进入他的左军大帐,信誓旦旦,说老元帅重伤垂死,北伐失败已是定局。

如果,他洪演能够先行撤军的话,董丁答应给洪家一条仙人大道。

他并没有轻信,再三探查,老元帅确实重伤垂死,中军大帐,已经戒备森严,一时间人心惶惶。

说实话,他动心了,一条直指仙人的大道,对于后世子孙,庇佑颇多。

世间诸多仙阀,长盛不衰,就在于家有仙人。

当时,同在军帐之中的大儿子,却极力劝阻,理由有很多,一来,那位仙人为什么偏偏看得上他洪家;第二,这个时候,一旦退军,很有可能引起混乱,而且,清流为左军,非同小可。

况且,擅自退军,其罪当诛。

再有,便是那仙人大道,何其渺茫!百年还是千年,等洪家出了仙人,洪家还在不在,都是两说。

奈何,他竟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跛足的洪少商,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他还是下令退军了。

回返清流后,他才幡然醒悟,悔恨莫及。

那时候,洪少商却又劝他割疆立国,他还是没有听从。

洪演转头,看向另一侧沉默不语的洪少商。

洪少商面容清瘦,一身单薄衣衫,身形瘦削,神情温和。

洪演心情有些苦涩,对于洪少商这个大儿子,他亏欠太多。

其实,洪少商,洪少章都是嫡子。

只是,祖宗遗训,清流的公爷,必须是马背上的公爷。

所以,洪演才谎称,洪少商虽是长子,却是庶出,不能承袭爵位。

而洪演争取来的那条仙人大道,也是为洪少商准备的。

然而,洪演没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宁死不肯拜师。

对于他这位父亲,两个儿子都是若即若离。

唯一让洪演感到宽慰的是,兄弟二人,感情很好。

沉默许久,父子三人不欢而散。

清流公府深处,一处僻静院落。

坐在轮椅之上的洪少商,抬头向窗外望去,夜幕深沉,无星无月,看来明天要下雨了。

谷雨之后,有一段日子了。

是时候,下雨了。

如果说,清流公府中,谁最看得清楚,应该非洪少商莫属。

这位不爱说话,看似文弱的中年人,双眸如幽潭。

府里住着仙人董丁,桐花侯齐涯生,沐儿,田伯,甲士和卿客。

来了位玉带玉鞋的神灵,叫做白玉儿。

来了位蛇妖,自称“清平候”,是位一身碧绿色衣裙的女子。

两位来客,都是奔着神位来的,洪少商知道,开国的神位,要比普通的神位,意义非凡。

似乎关乎气数,但凡开国成功者,皆是气数所钟。

只是,气数有厚薄。

第七十章 戏里面

诸侯谋国,小则抱团,大则雄踞,形势使然。

桐花侯也没有接到天子的“恤劳加恩令”,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清流,桐花接壤,牵一发而动全身。

忌惮的便是清流大军的强悍战力。

桐花侯倒也聪明,悄悄来此,没有拜见清流公,而是密会小公爷,看来对清流颇费心思。

唇亡齿寒的道理,桐花侯很清楚,清流没了,桐花地界实在不值一提。

洪少商坐在窗前,依旧举目望向夜空。

心思澄净,古井不波。

礼宫,乐宫,诗宫,书宫,易宫,史宫,三皇置六宫,教化天下,规范神灵。

位极高,权极重。

尤其,礼乐二宫,因为督查神灵,权力尤大。同时,还有巡视天下,防范仙人作乱的职权。

一旦站在高处,时间久了,想要低低头,站下来就难了。

所以,才有三皇五帝后,那位爵公爷废除六宫,而六宫不遵,公然抗拒的事情,这之后,便是六宫与爵公爷的仇怨纠葛。

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天下知道的大有人在。

洪少商自然了解,而且确定,在清流公府,一待就是二十年的礼宫宫卿董丁,一定是大图谋。

二十年前,洪少商以为礼宫董丁是要“仙人扶国”,割裂大玄这偌大的一个王朝,就像六宫经常所做的那样。

把一个个的大王朝,割裂为一个个小王朝,再没有什么天下共主。

战乱频仍,死伤不止,故而有天下苦六宫久矣的说法。

一盘散沙的天下,对于六宫最没有威胁。

所以,如今的天下没有一个疆域百万里的王朝,而这也是大玄历代君王的梦想。

没想到的是,那位董仙人,竟然什么也没有做,除了在公府住下外,收了二弟这个徒弟,再无其他。

洪少商始终都很清楚,清流只是一枚棋子,只是不知道董仙人的棋局何在,直到现在,与自己这位大哥无话不谈的洪少章,告诉自己“清流立国”,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白藤谶”。

洪少商终于明白,那位高高在上的董仙人,是在等待爵公,一等二十年。

白藤有谶,爵公出世。

据二弟的说法,那位玉带玉鞋的江河大神,推测,爵公爷很大可能便是敕令山的掌令道人,而且,这是仙人间最认可的可能。

那么,事情便一目了然了,董丁是在守着敕令山,是在等着敕令山掌令道人那位即将出世的爵公爷。

显而易见,敕令山眼皮子底下的清流城是最合适的地方。

只是,洪少商感到震惊的是,六宫居然二十年前,便推算出了白藤谶言,这应该是易宫的大能耐。

洪少商微微皱眉,他有些想不明白,董丁这位仙人,想要怎么对付即将出世的爵公爷,难道他要杀之?

据说,那位敕令山的掌令道人很厉害。

洪少商轻轻闭上眼,心中苦笑一声,想得远了。山上人,山上事,他才知道多少,无论是董丁,还是敕令山掌令道人,他都不清楚,只知道二人都是仙人。

关于“清流立国”,他并不看好,但是,他的二弟,洪少章很有信心。

信心来自于那位似乎一直在闭关的董仙人,洪少章也没有想到,他的师父,说的那么直接,“只管立国,有仙人扶之”。

洪少商也知道,“清流立国”势在必行。

正如洪少章所说的那样,大玄王朝已经不是以前的大玄王朝,因为那位太子,他要“翦灭诸侯,置天下兵马于股掌”。

清流在所难免,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果清流不能早早站稳脚跟,割疆立国,那么,就像他划清流为三郡,以后的清流便不再有什么清流公了,只有大玄王朝的郡县。

只是,清流立国的时机太不好。

二十年前,刚刚北伐回军,洪少商便苦劝自己的父亲,当机立断,清流立国,奈何清流公只顾得悔恨,不肯立国。

其后,七年前,大玄推出“恤劳加恩令”时,二弟洪少章提出清流立国,又被他的师父,那位董仙人果断按下了。

大势不再,董仙人反而要求“清流立国”了。

董仙人的眼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清流,更无需为清流考虑什么,他眼里看到的只是一枚棋子。

洪少章与洪少商多次秉烛夜谈,兄弟二人都清楚当今的尴尬局势。

如果立国,凭借清流甲士与大批青词诰弟子的加入,对于黑卒子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后继就难了。

洪少章曾提出一种大胆预想,或许清流立国,根本动不着清流大军,仅仅是仙人间的对弈。

甚至于,清流大军不流一滴血,便有仙人阻敌于城外。

因为洪少章从他师父的语气中,听出了那股势在必得,那股仙人扶国的底气。

所以,洪少章在思考立国后的事情,他不想洪家人只是台面上的傀儡。

洪少商知道,自己的弟弟,终日奔波的小公爷找过白马先生,找过那位法家有“法子”赞誉的非非子,找过墨家的那位“大侠”······

一直在忙着罗织势力,属于洪家的势力。

洪少商明白,洪少章是在担心,清流立国,那位董仙人达成目的后,不肯离去,贪图清流鼎盛人气,“仙人住国”。

所以,他要拉进来一位足够份量的仙人,来平衡清流的局面,他在这种平衡中,真正掌控清流。

名家,法家,墨家,都是百家中的大家,哪一家也不惧六宫的威势,最符合洪少章的期望。

只可惜,都不愿入驻清流。

所以,洪少章对那位主动前来的江河大神,也是位仙人的白玉儿,关于大流河的河神之位,答应的很爽快。

因为,立国后的清流很需要一位仙人,来平衡局势,既牵制董丁,又制衡青词诰。

当然,最重要的是,作为交换,洪少章从白玉儿口中知道了很重要的一条消息,关于仙人皆知的“白藤谶”。

从而,洪家不至于在这盘棋局中,像个傻子。

兄弟二人,都没有料到,清流城已经如此错综复杂,“清流立国”仅仅是个小引子。真正的火头,是“白藤谶”。

洪少商缓缓收回视线,想着明天要不要去白园,那处梨子家的地盘,听一听那出叫做“酱醋茶”的大戏。

戏里面,有一位位仙人打架。

第七十一章 她得入,才能得

想起自己父亲,已经满头灰发的清流公,洪演,洪少商轻轻摇了摇头。

说句不好听的话,优柔寡断,目光短浅。

好比二十年前的擅自退军,仅仅因为董丁抛出了一条仙人大道。

洪少商明白父亲想的是洪家的长盛不衰,一位仙人的确庇佑良多。

可也应该看一看,大玄诸侯,哪一位诸侯有仙人在侧,没有!

且不说其他,单单一条,如果洪家真的有人登仙,难道朝武城中的天子是瞎子不成,他能容得下洪家有仙人的状况?

一位大公爷,而且还有仙人,清流要干什么?

只怕大玄历代君王“征山伐水”,下一次就是踏平清流了。

所幸的是,那个时候,大玄内忧外患,清流得以幸免。

洪少商知道,父亲心里面装的还是大玄,就像爷爷一样,为了大玄的北伐大业,死在了归途中。

弟弟是一个野心家,敢作敢当,有勇有谋。

也是一个痴心人,对那个叫沐儿的姑娘,是真的很喜欢。

想不到,今晚,那位傅菊傅大司马来府了,身边跟随一男一女,男的英气逼人,面色黝黑,女的俊美,只是冷冰冰的。

洪少商有些遗憾,没能见一见那位名声赫赫的大司马。

傅菊的突然来访,洪少商并没有多少触动,很简单,预料之中的事情。

让他上心的是傅菊身后的那位面色黝黑的年轻人。

据说,大玄的太子爷,很早就住入军营,时常和傅菊讨论兵法,而且面色黝黑。

洪少商以为十之八九,那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就是当今的太子爷。

这一点,洪少商相信弟弟洪少章也想到了。

如果,那位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没有及时出城的话,明天,一定会有一场刺杀。

无论是不是,洪少章都会出手。

洪少商了解弟弟的心性,送上门的机会,他一定会抓住。

洪少商同样清楚,洪少章的坚决立国,并不是对礼宫宫卿,他那位仙人师父的言听计从,而是顺势而为。

清流立国,本就是他们兄弟二人,早就定下的主意。

从二十年前的北伐,擅自退军的那一刻,洪少商便认定大玄天子容不下清流了,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原因太多。

最主要的就是,清流富庶,军力强悍。

可惜的是他们的父亲,心里面还念念不忘,他是大玄的太傅,大玄的清流公,大玄的臣子。

一个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拴得住洪少章的大志?

只是,父亲不知道。

洪少商有些怜悯洪少章这个弟弟,近乎二十年,一直与那位董仙人虚与委蛇,最初,他只是假装喜欢沐儿。

后来,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喜欢上了那个柔柔弱弱的美人。

傅菊来了,那支战力强绝的“黑卒子”,一定也来了。

洪少商缓缓关上窗子,心想洪少章应该也没睡,毕竟要思虑的事情太多。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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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城,漆黑的街道上。

有一袭绿色长裙的女子,身材婀娜,缓慢前行。

她眉眼妩媚,却有些心事重重。

大玄王朝东南两边皆靠海,东临腰海,南面衣带海。

自封“清平候”的她,就是腰海中的一条水蛇,化形成妖,大道可期。

手底下聚拢了一帮妖怪,多是些虾兵蟹将,没有几个堪用的。

也就一个窥七元婴的青鱼妖,她看得上眼。

所以,听闻“清流立国”后,她才会派遣那只名唤“青闰”的青鱼妖,前来清流城,打探消息。

只是,那个蠢货,竟然有去无回。

有一个好听名字的绿裙女子,为了神位大事,思量再三,终于决定亲自前来,她叫“萍水”。

谋求神位,为的就是那股绵绵不绝的人气,尤其是开国神灵,人气更浓郁。

窥十青簪这一步,很关键。

凡窥之末,仙窥之初。

凡窥,未入仙人的窥窥,便叫凡窥;仙窥,就是已经登仙的窥窥。

窥十青簪,相对于仙人的“三气入海”,也叫做“三气入流”。

既不同于窥一至窥九,不同窥数,汲取三气的各有偏重,也不同于仙人汲取三气的兼收并蓄,鲸吞牛饮。

“三气入流”,讲究的是三气的初步均衡,细水长流,浇灌人体小天地,为登仙之后的“三气入海”打基础。

无论是自封“清平候”,还是为自己盖庙,护佑一方风雨,“萍水”这只蛇妖,为的都是聚拢人气,以期“三气入流”,为登仙之后“三气入海”打下夯实根基。

然而,单单这些并不够。

所以,萍水才会谋求清流神位。

有国家敕封,万民敬仰,不言而喻,是聚拢人气最快最长久的手段。

萍水没想到那位小公爷,那么干脆直接,进门之后,便开门见山,问她是不是为了神位而来。

萍水有些咋舌,仍然不失礼数,笑容矜持,道了声,是。

接下来,萍水便有些心头震动了。

那位小公爷,直言道,斩龙坡怎么样。

斩龙坡,说实话,她心心念念的就是那处宝地,尤其对于她这等蛟蛇之属,意义重大。

如果,她得了斩龙坡,作为神灵辖地,登仙是必然之事。

只是,这样天大的好事,从来没有便宜的。

果然,那位小公爷便说出了条件,杀个人。

萍水骤然心弦紧绷,杀人?清流城的规矩,她还知道些,别说杀人,就是伤人,清流城也绝不姑息,尤其是妖怪精魅等。

小公爷是在开玩笑?还是她听错了?

萍水虽然没有说出口,脸色已然有些难看。

那位小公爷始终神色自若,淡淡说,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随即,面有笑意的小公爷轻轻摇摇头,继续道,你杀一个人,给你一个满意的神位,听说过城隍神吧?事情做成了,你就是清流城的城隍神。

当然,这个人,你杀的了,不是修行人,只是身边扈从,应该很棘手,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萍水没有开口,小公爷像是自言自语。

不过,你自己好像杀不了,我会给你几个帮手,别担心我会坑你,骗你没有什么意义。前段时间,那只青鱼妖,是你的人吧,好像跟人出城,没有再回来,看样子凶多吉少。

我的条件,你可以考虑考虑,明天一早,同意的话,你来;不同意,就可以离开清流城了。

我还有事,不送。

自顾自说完,那位小公爷便起身离开。

萍水心情沉重,城隍神,她知道,是个不小的神位。只是,要杀的那个人,定然不简单。

骗她,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她和清流城,从来没有什么过节,城隍神,斩龙坡,不得不说,那位小公爷,很会估量人心。

萍水走在黑夜里,眼神愈发坚定。

人族有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觉得,她得入,才能得。

第七十二章 那个家伙不是个好鸟啊

天亮之后,小敕令山顶,已然粥香弥漫。

福童照常,没有忘记给小师弟煮粥,虽然小师弟不再练拳,但是,平常修行还是要修行的。

小桃树起床之后,没有观想大日出海,因为,茅屋外已经飘起了毛毛细雨。

只是,师兄瞧着,有些神色憔悴。

小桃树问怎么了,福童说睡不着觉,失眠了。

然后,小桃树便哦了声,白天的时候,师兄老打盹,晚上睡不着觉,正常嘛。

福童无精打采,随着小桃树喝了碗粥。

粥是灵粥,灵气盎然,滋补身体,最好不过,寻常凡夫俗子,常常饮食,寿百岁不是难事。

而后,小桃树进入桃祖本体桃树,看书。

至于那只小白鼠,也就是细鼠“闹心”,在桃枝上蹿来蹿去,小桃树的心海,它是不敢回去了。

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还饿着呢。

福童开始打盹,雨水飘落在脸上,凉凉的,挺舒服。

等小桃树看完书,从桃祖洞府出来的时候,福童手里已经多了两把伞,伞柄伞骨,皆是桃木削制。

伞盖白色,就像小桃树的白袍,都是很正的那种白色。

看上去,很干净,很漂亮。

福童递给小桃树一把伞,说要带小师弟再去山下转转,看一看雨中的景色。

小桃树很高兴,接过伞,说要去找太爷,问一问太爷去不去。

于是,师兄弟二人,离开小敕令山顶,下山之后,顺着桃花江,上了挑霞岭。

只是,没想到,客舍之前的桃花林,见到了熟人。

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托着笑起来,便有两个酒窝的女娃娃,摘桃花,在微雨中。

身边是那位笑容很浅的妇人。

首先看到小桃树和福童的,是那位骑在汉子脖子上的小娃娃,她挥着手,脆脆的叫了声,“桃树!”

汉子和妇人便转过头,看过来了,笑容和蔼。

小桃树撤了伞,笑着点点头。

福童也把伞收了起来,点头示意。

两方相距不远,也就十几步,福童和小桃树快步上前,那汉子也走了两三步。

双方都有些意外,面带笑意。

福童笑嘻嘻道:“陶老哥,你们这是来折桃枝啊?”

陶昌泰同样笑道:“可不,俺想着叫俺花儿挑挑,看看能不能折枝灵桃枝,炼化了,作个本命器。”

陶昌泰仔细打量了两眼福童,魁梧身材,身后背刀,一身麻布衣服。

敕令山春秋道人门下,有个背刀,不穿道袍的徒儿,厨艺极好,不会就是眼前的家伙吧?

陶昌泰试探问道:“老弟,你是敕令山弟子?”

福童有些吃惊,不知道这位陶老哥是怎么知道的,随即轻轻点点头。

陶昌泰乐了,哈哈笑道:“老弟啊,你是春秋道人门下,厨艺极好,啥时候给俺露两手?”

福童纳闷道:“陶老哥,你知道咱?”

陶昌泰笑道:“知道,早就听说春秋道人门下,有个爱吃肉,不穿道袍,身后背刀的家伙。可不就是你吗?”

其实,陶昌泰推断的根据,主要是福童的独夫身份,一个窥十的独夫,而且近乎返璞。

独夫少,窥十的独夫更少。

在清流城,看到福童的那一刻,陶昌泰便想到了“好出独夫”的敕令山,想到了春秋道人的那个徒儿。

只是,听说,那个爱吃肉的家伙极少下山。

所以,陶昌泰不敢确认。

加上,挑霞岭的再相逢,那个背刀的家伙,熟门熟路的轻松模样,陶昌泰便几乎确认了。

果然。似乎那个根骨极好,还没起火的小娃娃,也是春秋道人的徒儿?

看两人极亲近的样子,关系应该很密切。

他可没有听说,春秋道人又收徒弟了。

下一刻,便明了了。

福童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让陶老哥见笑了,这是咱小师弟。”

福童拍了拍身前,小桃树的肩膀。

陶昌泰啧啧道:“春秋道人好福气啊,从哪里又寻来个独夫苗子?羡慕死个人啊!”

“对了,你俩不会是来看俺的吧?”

福童嘿嘿道:“咱是陪小师弟,来看太爷的。”

陶昌泰恍然大悟道:“哦,俺想起来了,那位司马老先生,也住这?”

这时,客舍方向,有一个讥笑嗓音响起。“呦,太爷的重孙子又来了!”

蒙蒙细雨中,众人视线同时转移。

是那个青词诰的少年,蹲在客舍前,一棵桃树上,笑容灿烂。

随后,桃树下那位灰衣老仆,向众人致意。

接着,旁边客舍中,太爷便出来了。

太爷笑容温和,瞥了眼少年,便望向了小桃树,看见了那位虎背熊腰的汉子,笑起来很可爱的娃娃,还有那位气质淡雅的妇人,以及小桃树身边的福童。

都是熟人,虽然和那一家三口只见过一面,但是感觉很好。

然后,便见少年身后隔壁的客舍中,有一位面皮白净,略显脂粉气的青年人,走了出来。

气质文雅,身材瘦长,与众人见礼。

青年人身后,是一方面大耳的汉子,木讷无言,神色冷漠。

青年人嗓音轻软,有点娘娘腔。

自我介绍,是星星台的弟子,姓魏,叫魏官。

身后是他的师叔,性子寡淡,不喜欢说话。

蹲在树上的少年,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脂粉气的魏官,嘲笑道:“我猜,你一定是来摘桃花的吧,给自己做点胭脂,晚上对镜梳妆,点点腮帮子,涂涂小嘴唇,美美的!”

魏官也不生气,嗓音很平静,依旧轻轻软软,“猜对了一半,是要摘些桃花,做出些桃花胭脂来,可是不用。我只是喜欢调制胭脂,不喜欢涂抹,有时候会吃点,尝尝鲜。”

少年愣了一下,呵呵道:“是个奇葩,我喜欢。我叫赵擘画,青词诰弟子。”

不料魏官嬉笑道:“我不喜欢男子。”

赵擘画从树上跳下,朗声笑道:“你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娘们吧?”

说着,少年大踏步离去,那位老仆随之跟上。

魏官还是没有生气,走入桃花林,细心挑选桃花。

就听赵擘画的声音遥遥传来,“雨中的敕令山,别有一番风致啊!”

陶昌泰一脸膈应,这就是青词诰和星星台的弟子,娘嘞,什么货色!

一个狂妄崽子,一个娘娘腔。

陶昌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瞥向福童道:“俺觉得,那个家伙不是个好鸟啊!”

第七十三章 湖上有轻舟

福童附和道:“咱也觉得,是个蔫坏的王八蛋!”

骑在陶昌泰脖子上的花儿,垂下脑袋,不解道:“爹,啥是好鸟,啥是王八蛋?”

汉子身边的妇人,伸手悄悄拈住汉子的腰,然后,不动声色,使劲一扭。

就见汉子龇牙咧嘴,强作笑颜道:“花儿,你听错了。俺是说那个家伙,孬。”

他不应该说粗话,在宝贝女儿面前。

然后,只见陶昌泰使劲朝福童使眼色,边笑道:“老弟,你说的啥啊?”

福童吞吞吐吐,终于憋出句话来,“咱说,那个小家伙就知道瞎逛山。”

汉子偷偷竖起大拇指,老弟应变能力,不赖。

妇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花儿又重新抬起头,伸开手掌,神情专注而好奇,想要接下丝丝缕缕的雨线。

太爷已经走了过来,满面笑意。

陶昌泰主动上前两步,热情道:“司马老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太爷轻轻摆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正如清流城中,陶昌泰一眼便看出了太爷几人的修为根底,太爷等自然也对陶昌泰有所观察。

而观察结果,便是一无所得,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汉子。

一无所得,恰恰就是最好的说明。

说明那个汉子,修为很高,不是他们能够看出的。

福童这位窥十的大窥窥,都看不出,无疑便是仙人了。

陶昌泰自然晓得太爷的意思,一位仙人面前,他窥五的窥窥,哪里敢称老先生。

陶昌泰笑道:“老先生只当俺是个普普通通的汉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俺陶昌泰从来没有觉得仙人有什么高贵的。”

太爷只是笑笑,小桃树小跑到太爷跟前,叫了声太爷。

福童也跟了过来。

陶昌泰识趣道:“那个,俺就去别处逛逛了,对了,老弟啊,啥时候,给俺整点好吃的?”

福童笑道:“得空得空。”

花儿还骑在陶昌泰的脖子上,捕捉雨线,兴高采烈。

那位一身朴素的妇人,跟在陶昌泰身边,侧抬头盯着花儿,慢慢离去。

细雨中的桃林,时不时,有一丝雷霆弹起,很是耀眼。

太爷抚摸着小桃树的脑袋,笑容和蔼。

三人边走边聊,返回客舍。

小桃树兴冲冲,告诉太爷说,师兄要带他去山下转转,所以他来邀太爷一起去。

太爷似乎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等到客舍后,太爷看向福童,神情凝重。

福童明白太爷的担忧,清流城暗流汹涌,不是个安稳地方。

所以,太爷应该是想要小师弟老老实实待在山上,不要下山。

福童看着太爷,眼神自信。

只要不是仙人出手,他绝对能够护得住小师弟的周全,这一点,背刀的汉子,敢保证。

太爷轻轻笑了笑,有些无奈。

小桃树以为太爷会答应,没想到,太爷说不去了。

太爷的理由是,他想看一看雨中的敕令山,就是那种雷霆跳动的光景。

小桃树说他也不去了,陪着太爷一块看。

太爷摸着小桃树的脑袋,逗趣说,口是心非。

雨中的敕令山,小桃树早早就看过了好多遍,实在没什么新鲜的了,他当然是想去清流城玩玩。

这点小心思,太爷很清楚,小桃树有点窘迫。

最终,福童带着小桃树下山了。

其实,福童清楚,太爷之所以不去,也是考虑到自身修为不高的缘故,担心意外情况下,还要因为他分心,不能很好的保护小桃树。

下山途中,虽然蒙蒙细雨,可山道之上,行人熙攘。

折枝会,明天就是了。

都是赶来凑热闹的,有王公贵族,也有寻常百姓,有山上人,也有江湖人,那些武夫。

福童放眼望了望,武夫不少。

下山之后,通往清流城的那条大道上,车马拥挤,道路还好,不是很泥泞。

似乎,今年折枝会来的人,很多。

路过铁匠铺子的时候,铺子关着门,福童便没有停留,心想那个路神家伙,不会真跑到北边去参军了吧?

师兄弟二人,都撑着一把白伞,在拥挤的道路上,很是引人注目。

尤其是小桃树,白伞白袍,小小个子。

远远望去,很有意境。

甚至有王公小姐,嘻嘻笑笑,从马车中撒花。

小桃树便紧紧举着伞,跟在师兄身边,尽量靠向大路一侧。

等到城门口时,守城甲士,较之寻常时候,多了许多。

福童打算带小师弟逛一逛几处清流城,有名的景点,然后,再去如意楼,好好吃一顿。

要说有名的景点,斩龙坡是一处,垂落潭是一处,还有那处梨子家的白园,可以带小师弟,听场大戏。

斩龙坡在城北,那一片龙血槐,下了雨,更好看。

福童便带着小桃树,拣了条路,向城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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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龙坡是一处开阔地带,除了那片鲜红如血的龙血槐林,还有一方湖水。

林中有凉亭,水边有榭,多有贵人来此赏景。

尤其,这种蒙蒙细雨中,别有一番景致。

郑政没有出城,他也想来看一看斩龙坡的别致景色,就坐在水边一处轩榭中。

榭中三条长几,郑政便坐在面向龙血槐林,轩榭进口正中的长几后,左侧长几则是傅菊大司马,右侧是脂官。

轩榭四边角落,皆有人侍立。

都是紧身装束,背后有箭袋,系有长弓。腰间一边挂刀,一边悬短矛。

郑政身后,还有两人,是昨夜跟随傅菊入城的两位独夫。

郑政笑容随和,望向那片鲜艳,浓烈的龙血槐林,游人如织,林中凉亭,几乎没有空余之地。

一柄柄油纸伞,颜色各异,那伞底下,最多的便是那一对对年轻男女,眉目含情,细雨如线,恍如温柔乡中。

朦朦胧胧。

视线偏移,细雨中的湖中空空荡荡。

湖水如沸,整个湖面,都是一个个蟹眼大小的水泡,很好看。

郑政看向面容肃杀的大司马,傅菊,笑道:“傅司马,你说那位洪先生会不会来?”

傅菊依旧一副严肃面孔,也不多想,嗓音如闷鼓,“殿下,老臣不知。”

这时,脂官猛然转头,湖上有轻舟。

第七十四章 哎呦,够下本的

舟上有美人,那美人一袭绿袍,身姿婀娜。

就站在船头,独自一人,小舟缓缓行。

轩榭之中,四位站在角落的扈从,都没有动作,而那两位独夫,更是视若无睹。

郑政淡淡收回视线,轻笑道:“看样子,洪先生应该不会来了。”

脂官瞳孔紧缩,目光慢慢转移,从水上到岸上,一切如常。

越是平常,越不平常。

傅菊饮了一杯酒,随口道:“洪演不怎么样,两个儿子倒都不赖,一个被殿下称‘先生’,一个被老公爷唤之为‘后来主’。”

勇谋兼备,堪为后来主。

老公爷对那位小孙儿的赞誉,大玄王朝知道的很多。

忠心耿耿的老公爷不止一次,请命北伐,从无退缩,功勋彪炳。

二十年前,先王之所以吐血气死在龙榻之上,清流军变,也是一个原因。

谁都没有想到,清流大军居然擅自退军,那可是天子颇为倚重的股肱。

郑政有些惆怅,如果当时,领军的不是洪演,而是洪少商或者洪少章,哪一个都好,北伐定然成功了。

洪家的男人,似乎没有不知兵法的。

譬如,那只轻舟,应该就是洪少章,那位小公爷的疑兵,关键时候,也可以成为伏兵。

只是不知道,那位小公爷来没来。

龙血槐林中,渐渐有人聚拢。

人数不多,十来人,都是窥窥。

走出槐林后,以一位中年青衫人居中,身形修长,气度沉稳。

轩榭中,郑政身后,那位左眉有刀疤的汉子,同样走出。

双方对峙在水榭前,坡地之上,都没有着急动手。

中年青衫人没有掩饰修为,是位窥十青簪的大窥窥。

左眉有刀疤的汉子,咧嘴笑了笑,有得打,他这位窥九的独夫,如果杀不掉这十来个窥窥,都对不住独夫的称呼。

对方似乎只有一位窥十青簪的窥窥,其余的多是窥五窥六,有位鹰钩鼻汉子是位窥七元婴,还有位年轻人,竟然只是个窥四镜楼。

什么意思,拉一帮子杂七杂八的窥窥送死吗?

轩榭中,郑政微微摇头,刀疤有些轻敌了。

左眉有刀疤的汉子,就叫刀疤,原来的姓名,自从有了那道刀疤后,便没有再用。刀疤是从黑卒子中,千挑万选,才捡出来的一棵独夫苗子。

之所以能够走到窥九这一步,便是因为大玄王朝的着力培养。

应该算是大玄王朝的家生子,心腹,最是忠心,完全不同于招揽的独夫。

而另一位站在郑政身后,外号“麻秆”的独夫汉子,同样如此,都是大玄王朝自己培养的放心人。

只是,两人都没有跻身窥十,如果说“麻秆”还有一丝机会的话,刀疤几乎就止步于窥九了。

两人都属于郑政的亲卫,那支仅仅只有千人的“倜傥郎”。

刀疤也有个“疯子”的称号,一旦杀敌,犹如疯魔。

望向坡地的麻秆,同样看出了刀疤的轻敌,弯腰轻轻在郑政耳边道:“殿下,刀疤轻敌,要不要换我来?”

郑政目光四处撒了撒,轻声道:“不用,你多注意些,以防出现什么变故。”

麻秆瞥了眼湖面,有些不放心,悄声道:“是不是先清理了?”

郑政轻轻摇摇头,麻秆直起身,神色警惕。

坡地之上,中年青衫人出手了,其余窥窥已经撤到两旁。

似乎要单打独斗。

刀疤身形下趴,目视前方,神色兴奋,一手扶膝,一手抓地,五指一握,攥起一把湿润泥土,放在鼻前,嗅了嗅。

愈发陶醉。

随即,一脚后蹬,猛然前冲。

便见前方中年青衫人,双手一掀,一方坚实土墙,横亘在前。

刀疤身形不停,一拳贯出,紧接着又是一拳,土墙崩碎。

中年青衫人神色依旧平静,手腕轻轻一转,就见纷乱雨线,骤然凝聚,凝实为两杆长枪,疾射而来。

一杆直射面门,一杆对准心口。

刀疤身形一滞,侧身转头,险险避开,又是一脚蹬地,再度前冲。

中年青衫人又是两杆雨线长枪,然后,便见四杆,八杆,密密麻麻,如同排兵布阵。

轻轻一指,长枪如飞蝗,呼啸而来。

刀疤双眼放光,神情振奋。

有点意思。

就见刀疤重重一跺地,拔地而起,下一瞬,便站在了如同飞蝗过境的长枪之上,整个枪阵,如有重负,猛然下坠。

一杆杆长枪凝滞不前,枪杆颤抖,嗡嗡作响。

刀疤双臂前伸,身形如弓,一个猛然下砸,便听见枪杆砰砰断裂声。

然后,便见那个面貌难看的汉子,咧嘴大笑。

中年青衫人不慌不忙,他本就没有指望这些雕虫小技,能够伤到一位独夫。

接着,便是一条土龙破土而出,面目狰狞,气势吓人,奔向那个依然站立空中的汉子。

轩榭中,都看得出那位中年青衫人,还没有真正出手,一直在消磨刀疤的锐气。

郑政身后的麻秆,一直在留意湖面动静,那位绿裙女子,仍然站立船头,若无其事,似乎在赏景。

郑政后仰了仰身子,微微侧向麻秆,笑道:“你说,刀疤会不会吃亏?”

麻秆立即弯腰,恭声道:“殿下明见,刀疤就这张扬的臭毛病,不吃点亏,不长记性。”

按说,独夫杀敌,讲究的就是有我无敌,一往无前,那股子与天地争雄的霸气,锐气,英雄气。

可是,刀疤杀敌总喜欢慢慢玩,尤其碰到高出一两步的对手。

根本不在乎独夫,一鼓作气的先天优势。

看那位中年青衫人,始终很平静,步步为营,应该是有所谋划。

不过刀疤虽然性子暴躁,但是,这么明显的算计,他还是看得出来。

就听站在空中的刀疤,轰然下坠,双脚踩在那条猛然而上的土龙龙头之上,一手抓龙头,一手出拳不停,哈哈笑道:“好歹是位青簪的大窥窥,能不能拿出点真本事来,再这样不疼不痒,大爷可不陪你玩了。”

土龙寸寸崩碎。

龙血槐林中,游人在对峙之时,便已经一哄而散。

留下看热闹的,也不少,窥窥,武夫都有。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双方都在试探,差不多该动真格的了。

中年青衫人,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温厚,“既如此,那就请君入瓮!”

只见,一件浅褐色陶瓮,突然升空,气势惊人。

而后,猛然下坠,直直罩向那个目瞪口呆,前一刻还很是嚣张的,刀疤汉子。

这他娘的,是一件半仙器。

不止刀疤,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半仙器的气息,错不了!

有三位老人,就坐在郑政所在轩榭顶上,身形飘渺,若有若无。

巧了,他们也是来赏景的。

其中,一位身披黄袍,袍上有星斗的矮胖老人,讥笑道:“哎呦,够下本的,半仙器都赐下了。”

第七十五章 雨落如珍珠

矮胖老人接着笑道:“这下好了,清流城里的仙人,估计都得惊着了。”

其余两位老人,一位黑衣,一位绿袍,绿袍之上铁钩银划,有熠熠文章,朱墨灿然。

每一个朱字如蛇如蛟,走江海而雀跃,在鲜艳绿袍上起伏游走,恍如波浪起伏。

老人白眉细长,微微飘拂,脸庞略显消瘦,出奇的是两条手臂奇长,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正在拿一柄硬木小梳,仔细梳头。

对于矮胖老人的嘲笑,充耳不闻。

那柄硬木小梳,便是从清流城一处小摊贩上买的。

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找到这位老猴子时,老猴子正在和小贩讨价还价。

轩榭前方,祭出半仙器的那位中年青衫人,便是青词诰的弟子,资质不俗,登仙有望。

好像是叫朱腾,站在轩榭瓦顶,微微佝偻身子的无病剑仙,记得不太清楚。

腴洲四大山门,凡是登仙有望的弟子,他们这几位老祖,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

比如,敕令山那个爱吃肉,极少下山的福童,竟然领着个小娃娃,下山跑到清流城来玩了。

这时,坐在轩榭瓦顶的绿袍老人,青词诰的诰主,腴洲四位大仙尊之一的老猴子,嗤笑道:“不争气的东西,才到清流城几天,就被人当枪使了!”

这话,自然是说那位坡地之上,祭出半仙器后,仍然严阵以待的朱腾。

可惜,朱腾听不到。

外号“病秧子”的无病剑仙,轻声道:“那位小公爷,倒是坐得住,今个连门都不出。”

坐在轩榭飞檐上的黄斗老祖,呵呵道:“说不定,正和那位天上的美人,卿卿我我呢。”

“你说,董丁那个老王八,从哪找来位天上的美人?”

黑衣老人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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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公府,洪少商所在的偏僻院落中,兄弟二人正在窗前喝茶。

原本打算去白园听戏的洪少商,在门口遇到了办事回来的洪少章,便没有出门。

洪少商还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盏茶,轻声道:“都安排好了?”

洪少章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洪少商问道:“在哪?”

洪少章道:“斩龙坡。”

洪少商望向窗外,嘀咕了声,“斩龙坡”,这位太子爷竟然去了斩龙坡,几个意思,难道真想见一见他这位跛足之人?

既然敢于留在城中,定然有留在城中的底气。

他不知道,眼前的弟弟,安排了什么手段,但是,很大可能,是杀不了那位太子爷的。

洪少商视线飘远,隐隐望向东方,东面有处院落,是桐花侯的住所。

洪少商说话,似乎从来都是温言细语,“那一位,怎么讲?”

洪少章明白,大哥说的是那位桐花侯,齐涯生。

遂轻笑道:“没什么多说的,是个聪明人,咱们清流面上十五万甲士,底子里二十万。桐花面子上七万,怎么着背地也得有十万了。”

洪少章浅浅,啜了口茶水。

“那一位只肯出兵五万,再多一兵一卒都不肯,而且,清流立国后,要保证桐花侯位不失。”

洪少商说道:“到时候,那位别后悔就行了,就像沧浪公,一位无兵无权的公爷,能干什么?”

洪少章笑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底下,能够看清楚大势的,有几人?那一位想着手里握着兵,心里多少踏实些。可他也不想想,就桐花军,五万人,能如何?”

“不说大玄的黑鹫子看不进眼里,就是咱们清流军,也不曾正眼瞧过。”

“哪一方赢了,都不会放过桐花,大势如此,以后哪还有什么桐花侯。”

洪少商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位吃娃娃的武夫,好像没有跟你回来,还有那位在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仆?”

洪少章随口道:“大哥说的是北北胡,回来的时候,说有些私事,没跟着。田伯,大哥也知道,那个老东西,不是我的人。”

洪少章有些忿忿不平,“我哪里管得了,倒是他看我看的紧。”

洪少商没有理会弟弟的愤怒,平和道:“你难道没有注意,他们两人已经不是一次,同时不在你身边了。”

洪少章神色严肃,认真想了想,的确如此。

两人离开,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洪少章欲言又止,自问待北北胡不薄,两人竟然勾结到一块了,想干什么?

洪少商手指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显然,也在思考。

随后,洪少商道:“应该不是对付你,清流这盘棋局中,你是开棋的人,不可或缺,或许,是在谋划其他的事情。总之,多加小心就是了。”

沉默片刻。

洪少章迟疑道:“还能留吗?”

洪少商明白,弟弟是说那位吃人的武夫,他早就说过,吃人的人,已经算不上人了。更没有什么忠义,仁德之心,更不会讲什么主仆之情。

只是,洪少章好奇,一个五境的武夫,竟然能够虐杀窥六金丹,所以才留在了身边。

洪少商微微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时候,如果他死了,不用想,田伯便知道是你的意思。坏了他的图谋,你能保证他不会对你出手吗?”

洪少章放下茶盏,慢慢站起身,望向窗外。

细雨蒙蒙,烟雨氤氲。

他不能保证,不要说田伯,就是他那位师父,洪少章觉得,必要时候,说杀他也会毫不犹豫。

究竟谁才是清流的主人,父亲清流公,还是他这位小公爷,似乎都不是,是那位闭关的仙人,他的好师父,董丁董大宫卿。

洪少商看向站在窗口的弟弟,知道素有大志的他,郁郁不畅。

二十年来,始终没有真正轻松过,一直在兢兢业业,操劳清流大业,而且,还要在他师父面前,强颜欢笑,努力做出一个乖徒儿的样子。

跛足的洪少商从轮椅上站起,一高一矮,身形崎岖,同样站在窗口前。

兄弟二人,看向外边的烟雨霏霏,就像清流的局势,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揪心。

洪少商反而希望,下一刻便是磅礴大雨,风雷大作。

然后,便是雨过天晴。

这样,洪少章就可以歇歇了。

洪少商轻轻按住洪少章的肩头,忽然笑了,温声问道:“少章,你说什么时候,雨过天晴?”

洪少章回过头,看向笑容如春风的大哥,怔怔发呆。

大哥,竟然笑了。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大哥的笑容了,二十年了。

洪少章也笑了,笑容满足。

外边的雨,大了,开始雨落如珍珠。

第七十六章 错了没

洪少章格外高兴,素来很少饮酒的他,破例起了一坛好酒。

清流堂中,满头灰发的洪演纳闷不已,想不明白,两个儿子怎么突然饮酒了。

不过,只要洪少章不出门,这位清流公心里便踏实的多。

这样,最少说明,即便太子爷没有出城,洪少章这个逆子,也多半没有做出刺杀的勾当。

毕竟,在做事上,洪演对于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少少,还了解些。

洪少章做事向来喜欢亲力亲为,诸多事情,都要牢牢把握,更何况刺杀太子这样的大事。

更应该,亲自坐镇。

洪少章问洪少商为什么笑,洪少商说乌云遮月光,遮了二十年,守得云开见月明,是人生大幸事,当然该笑,该大笑。

洪少章明白,那块乌云,就是他的师父,董丁。

饮酒之后,兄弟二人聊了一些闲话。

洪少商问,什么时候带沐儿去敕令山看桃花,明天就是折枝会了。

洪少章说,不着急,明天去也不迟。

其实,洪少商知道,洪少章之所以留在府里,应该就是为了麻痹父亲。

虽然,清流大权在握的是洪少章这位小公爷,但是,忠心于清流公者,不乏其人。

如果,确定刺杀之事,父亲这位大玄的清流公必然会从中阻挠,横生枝节。

就在兄弟二人闲谈之时,那件半仙器的赫赫威势,骤然爆发。

清流城中,但凡仙人,人人有感。

就是临近城北斩龙坡的福童都觉察到了那股气息。

隔了一条街巷,那位身后跟着条癞皮狗的乞儿,同样有所觉察。

一时,仙人尽抬头,望向斩龙坡。

清流城墙上,有两位仙人,坐在城墙垛口上,相对饮酒。

另一处城头上,也有仙人,一男一女,男子捧书,女子头上有金钿。

城门口,有两人正要出城,那位一身破衣烂衫,曾经的山神老爷,咿呀呀喂和玉带玉鞋的江河大神,白玉儿。

小半斋中,斋子阁里,双鬓微霜的半爿楼主,沈潭子。

正在书铺翻书的“法子”,非非子。

一条街道上,墨家那位叫“大侠”的家伙,正在和一位面红耳赤的粗壮汉子,讲道理。

和北北胡走在城北街巷的田伯。

还有清流公府闭关的礼宫宫卿,董丁。

以及清流城门附近,有位骑猪的中年人,还有位肩膀上蹲猴的老先生。

北边城门,有位年轻人正在进城,身边跟着头身形等人高的白熊。

如意楼里,有人破窗。

寻常院落,有人张望。

这一刻,一个个抬头望。

福童停下脚步,敲了敲小桃树的伞面,小桃树便从伞下,露出头来。

福童低头看向小桃树,苦笑道:“小师弟,北边有人打架,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小桃树有点惊讶,乖乖点点头。

斩龙坡去不了,那就去垂落潭,再不成,去白园听戏,也不错。

走到街头,福童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拐到那条巷子。

一条窄巷,一条宽巷。

福童便和小桃树举着伞,站在巷子口。

一转头,那条窄巷中,出现位小乞儿,没有打伞,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个子不高,正在啃一根鸡腿,光着脚,脚掌极大。

朝巷子口走来,身后跟着只癞皮狗。

福童蹲下身,瞧了瞧小桃树,心声传音道:“小师弟,这是不是黄衣说的那个家伙?”

小桃树看着那个乞儿,一步步走来,心声传音道:“好像是,他吃鸡腿,狗啃骨头,黄衣说,那个蔫蔫的癞皮狗,凶极了!”

窄巷不长宽巷长。

那位光脚的乞儿,大摇大摆,旁若无人,从二人身边走过。

两三步后,忽然回头,问知不知道西城门,怎么走。

福童没说话,小桃树说走到巷子尾,左转,过一条街,再左转,直直向前走就是了。

那个乞儿轻轻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转身便走。

又忽然转过身,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伞,很好看!”

那条癞皮狗,也跟着回头,露出一口犬齿。

等一人一狗走远后,福童和小桃树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

最后,福童选了那条宽巷,福童也不确定,是不是去垂落潭的路。

小桃树说,要是“扇”在就好了。

福童辩解说,他很少下山,就那么一座清流城,他都没有逛完,路不熟,很正常嘛。

师兄弟二人,走在因为下雨,变得冷清的巷子中。

福童笑道:“小师弟,要不咱带你,去如意楼啜一顿吧,叫上‘扇’那个家伙,还有老门子,他得付钱,咋样?”

小桃树兴致缺缺,小声道:“师兄,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想吃。”

福童有点无奈,小师弟心障很重唉。

“吃肉即罪过”?噫,福童明白,小师弟过心关呢。

不吃肉可以吃素嘛,如意楼的清水席,也不错。

一时,都没有说话,除雨声外,便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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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已经歇火的铁匠铺子前,大侠永远那一身古怪打扮。

头戴斗笠,黑衣白裳,而且袖口绕青丝。

说白了,就是位上半身黑,下半身白,头戴斗笠,脚踩草鞋,两处袖口缠着头发丝的年轻汉子。

大侠就坐在铺子前,面向街口的台阶上,伸手去接屋檐下滑落的雨水。

大侠的手,很白,很细。

就像非非子说的那样,一双细白手,妖娆胜佳人。

就不是个爷们该有的手,也不是个娘们该有的手,应该是位大大的美人,那一双呵护备至的玉手。

一说到大侠的手,大侠就嘿嘿笑。

非非子说,不要脸的人都那样,大侠就是最不要脸的一个。

明明一双美娇娘的手,长在一个糙老爷们手腕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且,心里面贼乐呵。

大侠身边,坐着位粗壮汉子,最明显的便是,那张红脸。

火红火红的,就像炉火正旺的时候。

汉子很不自在,皱着眉头,看向街面的积水,闷闷不乐。

大侠非要他认错,汉子不肯,大侠就打了他。

汉子很愤怒,但是,他打不过墨家的这个家伙。

所以,汉子便认错了。

可是,大侠说,不诚恳,不用心,不算。

还不算?汉子心里憋屈,那个墨家的家伙,仍然不依不饶,非要他认认真真,走心,认个错。

大侠平摊手掌,雨水便顺着掌纹,流下去了。

大侠淡淡道:“错了没?”

第七十七章 山雨欲来

错了没?

汉子觉得他没错。

他脸红怎么了,一个走街串巷的痞子货色,就敢笑话他。

说他的脸,再瘦一点,就是猴屁股了,而且比猴屁股还要红,还要逗人。

他只是把那个家伙打断了腿,又没宰了那个,他吹口气就能烧死的蝼蚁。

一个凡夫俗子,嘲笑神灵。

而且,他可是赤帝座下,第二位的大火神。

神仙不杀人,这规矩都知道,所以他没有捏死那个小东西。

敢问,何错之有?

面色如火的汉子,只是闷闷坐在台阶上,不说话。

大侠搓搓湿润的双手,瞥向身边那个脸红如火,愤愤不平的汉子,讥笑道:“怎么着,你还以为你是赤帝座下的那位大火神,高高高在上,威威威风得很,不容冒犯?”

大侠呵呵一笑,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呸”,余韵袅袅。

“都他娘的不知道转世几回了,还惦记着赤帝老爷,还没忘那大火神的身份,你还记得你一世世的亲爹,亲娘吗?”

“不要脸的玩意,别说你,就是三皇五帝都没了,你算个屁?”

大侠侧过身子,仔细端详如今也是位火神的汉子,故作好奇道:“火神老爷,我是不是冒犯您了,我居然说你算个屁,你觉得你算个屁吗?”

汉子低着头,还是没说话,没办法,打不过啊!

大侠收起玩笑神色,“你当初不过是一只火犼,一只妖物而已,赤帝抬举,把你收在座下,你神气什么,一个凡夫俗子不过嘲笑两句,你便动了杀心!”

汉子神色骤然一紧。

大侠站起身,扶了扶斗笠,“我若是没来,那个小痞子,你一口气就烧死了吧?”

“没工夫给你扯淡,再问一遍,错没错?”

汉子也站起身,脸色难看,讷讷道:“错了!”

大侠边走边笑道:“算你聪明,你要是还没错,我就宰了你,有本事,你再投胎一次。下不为例,如果被我知道,你有错不改的话,我还是要宰了你。”

汉子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去的大侠,上身黑,下身白,袖口还缠着头发丝,神色纠结。

斩龙坡一定有事,那半仙器的气息,错不了。

最终,汉子又重新坐下,打消了去斩龙坡的念头,实在不想再见到大侠了。

不用说,大侠一定是去斩龙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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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有二人坐在垛口两侧,各执酒壶,相对饮酒。

只是酒壶有不同,一人是酒葫芦,一人是花梨瘿木壶。

手执酒葫芦的,是位醉眼惺忪的老先生,一身天蓝色衣衫,眯着眼,看向对面那个骑跨在城墙中间,一腿在里,一腿在外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身儒家衣冠,有些百无聊赖。

二人方圆之内,滴雨不落。

醉醺醺的老人,眨眼道:“孟居荷,你们儒家现在是哪一脉掌坛啊?”

掌坛,掌的是杏坛。

儒家第一位掌坛人,是丘夫子。

说白了,掌坛,就是整个儒家各脉的当家人,地位尊崇。

轻轻晃荡双腿的年轻人,随口答道:“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也不关心,如今他是诗宫的人。

这一次,来腴洲,就是诗宫派遣,没办法,不来不行。

他不明白,为什么儒家弟子,每一脉都要挑选几人进入六宫,随便哪一宫都成。

但是,这是丘夫子的规矩,儒家弟子没有敢否决的,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老人勉强睁开眼睛,嘲笑道:“你堂堂的儒家弟子,不知道自家的当家人,像话吗?”

年轻人不以为意,嗤笑道:“我现在可是诗宫的宫卿,不是儒家弟子,陈规,书宫派你个老东西,能干得成什么?”

老人又眯上眼睛,呵呵道:“小王八蛋,别没大没小,就是你诗宫的宫主,见了我,也得有那礼数,懂不?”

年轻人吐了一口气,举起花梨瘿木壶,对着嘴,仰起头,一顿猛灌,然后,擦了擦嘴,笑道:“陈老儿,你可别倚老卖老,咱们都是仙人,谁比谁矮了,不说别的,就说这酒量,你算这个。”

说着,姓名孟居荷的年轻人,翘起小拇指,往下一倒,笑容恣意。

陈规脸色难看,举起酒葫芦,狠狠灌了口酒,奶奶的,这个小王八蛋,真能喝。

年轻人神色得意,“咱俩聊不到一块去,也就是喝酒能往一块凑凑,不像那两个不喝酒的,在那边的城头上,一个看书,一个琢磨曲子。”

看书的是史宫的蔚道,琢磨曲子的是乐宫的萧金钿。

老人吐出口酒气,懒懒道:“易宫的人,怎么还没到?”

孟居荷一撇嘴,笑道:“来啥,人家易宫的活,早早就做完了,你个老东西,忘了吧?”

陈规拍拍额头,“嗯,是这么回事。对了,当年丘夫子走遍天下,唯独不入腴洲,为什么啊?”

提到儒家,便不得不说丘夫子。

这便是丘夫子在儒家的地位,独一无二。

传闻,丘夫子以一个“丘”字,定山定海,灭了一位妖圣。

而且,还留下了三句“囊言”。

前两句已经现世,只有第三句,一直未出。

关于丘夫子不入腴洲的原因,有传闻言,是因为夫子梦中,入腴洲一世,结果被虎吞食。

夫子以为不详,故而,从来没有踏足腴洲。

孟居荷挑挑眉毛,不耐烦道:“夫子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再说了,都多少年前的故事了。”

陈规后仰倒去,不屑道:“你孟居荷,干脆去了儒家的身份,安心做你诗宫宫卿,奶奶的,儒家的事,你知道个啥?”

孟居荷转头望向斩龙坡方向,“老王八蛋,你不就是想要套我的话,给你说点也没什么,你知道‘囊言’吧?”

陈规嗯了声。

孟居荷继续道:“据说,第三句囊言,可能和六宫有关。”

然后,孟居荷闭上嘴巴,望向斩龙坡,想不到清流城还有一场大架,半仙器都使上了。

没想到,陈规突然直起身子,睁着眼睛,瞪着他。

孟居荷不明所以,也看向陈规,神情疑惑。

陈规气呼呼道:“奶奶的,然后呢?”

孟居荷反问道:“什么然后?”

陈规怒目圆睁,怒道:“第三句囊言和六宫有关,然后呢?”

孟居荷傻眼道:“没了。”

陈规神色狰狞,怒视眼前的年轻人,气笑道:“没了?个小王八蛋,你耍老子嘞?第三句囊言和六宫有关的传闻,知道的人还少吗?”

“你脱了裤子放屁,有意思?”

孟居荷还真有点怕,怯怯道:“老陈,北边打架呢,咱们去瞅瞅?”

陈规眯着眼,“瞅瞅?”

孟居荷跳下垛口,站在城头上,笑道:“瞅瞅。”

陈规双腿夹着城墙,上身俯到孟居荷脸跟前,依旧眯着眼,“听说,你藏了一壶‘煮雨’?”

孟居荷挤出一张笑脸,嘿嘿笑道:“老陈,这就不厚道了。”

那壶“煮雨”可是,他跑到云根里采的水,就得了那么一壶。

酒水是活的,就如这座城头的名字,清流。

也如这时候的,气候,雨水渐如珠。

“煮雨”有句赞语,叫做“清流生雾,山雨欲来”。

第七十八章 打

山雨欲来的清流城,仙人扎堆。

尤其是城北这一块,一条宽阔大街上,白马先生慢悠悠骑着马,斩龙坡的动静,就算不是仙人,距离近的话,都感觉得到。

雨珠噼噼啪啪,落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白马先生没有打伞,声势渐大的雨水,在白马先生头顶处,便没了动静,方寸之间是晴天。

还有身下的白马,同样干干爽爽。倒不是显摆神仙术法,而是因为雨伞多多少少会遮挡视线,如今的清流城,正热闹呢。

他可不想错过,哪怕一眼。

前方不远便是一处交叉街口。

有一位身穿红衣,骑红马的女子,腰挂双刀,英姿飒爽,从街口处进入眼帘。

对面遥远处,有一位身披白裘的翩翩公子,走在水汪汪的街道上,身边跟随一只白熊。

二人就在雨中缓缓前行,同样没有打伞,滴雨不沾身。

白马先生笑了笑,巧了,那处十字街口,红衣姑娘面对的街巷,他也要去,估计,那位渐行渐近的公子哥,也要去。

走过那条街巷,不多远,就是斩龙坡。

应该都是去瞧瞧热闹。

轻轻勒住身下宝马的姑娘,在街口正中,先是看了看近处的白马先生,然后,又转头望了望远处的白裘公子。

眼神如刀,神色冷漠。

而后,缓缓夹了夹马腹,进入那条街巷。

白马先生不以为意,笑容和煦,一位武夫,五境芝鼎,底子很不俗。

远处身披白裘的公子,似乎加快了脚步,在白马先生到达街口的时候,也到了。

这个温暖时节,自然用不着披什么白裘,不过,北边的白熊王朝,有位王子白裘不离身,而且身边有白熊追随。

似乎是叫熊嵘,人称公子熊。

白马先生没有下马,面带笑意,看向那位谦谦有礼的公子,丰神如玉,白裘之下是白袍。

就听他嗓音清朗,见礼道:“熊嵘,见过白马先生。”

白马先生爽朗笑道:“你认得我?”

熊嵘恭敬道:“白马先生的大名,天下知道者众,熊嵘虽然没有见过先生,但是白马在前,故而,小子斗胆以为是先生。”

白马先生微微点下头,看向身侧街巷中,还没有走远,高头大马上,那个红衣女子,笑道:“先去吧,你们年轻人走在前面,看着也是道风景。”

白马侧前方,依旧躬身低头的熊嵘没有挪步,他的确是要穿过身边街巷,前往清流城中,那处有名的景点,不止是赏景,更想瞧瞧热闹。

只是走在白马先生,这位仙人前头,不好吧?

白马先生也不催促,搭眼打量熊嵘身边,那只已经尽量缩小身形的白熊。

即便如此,白熊仍要高出熊嵘一头。一只窥九,皮糙肉厚的妖物,相当于同步的独夫。

仙人之下,近乎没有敌手的存在。

白熊同样微微低头,紧守在自家公子身边。

神态恭敬的熊嵘犹豫片刻,见白马先生迟迟没有言语,便不再多想,抬起头,朗声道:“如此,小子就大胆了,恭敬不如从命。”

白马先生笑容随和,挥了一下手,熊嵘便抬步离开,进入那条街巷,白熊紧跟其后。

白马先生看向渐渐远去的背影,没有着急动身。

这位白熊王朝的小王子,倒是个可怜人,出生之时,便没了娘亲,难产而死。

据说,那个可怜女人,是个性子寡淡的美人,生前虽然极得恩宠,但是从不恃宠而骄,一位很守本份的王妃。

只是,仍然得罪了势力庞大的王后。而且,之所以难产而死,其中幕后多多少少有王后的影子。

加上,因为爱妃之死,那位白熊王朝的天子转而迁怒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儿子,甚是冷落。

因此,从小到大,贵为王子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多少温暖可言。

就是在王宫的日子,都屈指可数,长年都是和那只白熊,待在白熊王朝广阔的雪林之中。

白马先生有些意外,腴洲从北到南,好几百万里的漫漫长途,这位小王子身边只跟了一只白熊。

可见,那位已经暮年的天子,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小儿子。

白马抬蹄,缓缓前行,进入那条相对来说,有些窄的巷子。

白裘与白熊,还没有走太远,白马先生没有想到的是,身披白裘,身形消瘦的熊嵘,竟然是位武夫,一位五境芝鼎武夫,底子和先前那位红衣女子,不相上下。

白马先生视线越过前方的一人一熊,那位红衣红马的女子武夫,已经将近巷子中间。

雨点越来越密集,巷子中积了薄薄一层雨水。

长长的巷子里,从外向里,巷子头,是白马先生,一段不是很长的距离,熊嵘和白熊,一前一后,踩在雨水中,慢慢前行。

巷子中间,骑在红马上的那一袭红衣,突然转头。

然后,拨转马头,夹住马腹的双腿,稍稍用力,就见那头浑身赤红的高头大马,轻轻奔跑起来。

小巷之中,雨水四溅。

身披白裘的熊嵘,和身后白熊,同时止步。

熊嵘神色凝重,静静望向突然回返,策马而来的冷艳女子,一手手心后遮,示意就要上前护主的白熊,稍安勿躁。

白马先生依然缓缓前行,对于那一抹红色的突然回返,同样莫名其妙。

不多时,小跑而来,那头赤红色的高头大马逐渐放缓速度,最终停步在熊嵘一步之前。

随后,探出一颗脑袋,精致面孔上,神色冷峻,生硬道:“我叫‘娆’,想找你打一架。”

白袍之上披白裘的年轻人,微微抬头,看向这个大胆的姑娘,目瞪口呆。

身后白熊,也是一脸错愕。

沉默片刻。

熊嵘疑惑道:“为什么?”

娆的回答很干脆,很直接,“我想打架。”

接着补充道:“因为你是一个不错的对手,如果你没有故意抬高自己境界的话。”

娆点点头,似乎是认可眼前这个俊朗的公子哥,“希望你没有,一个底子不俗的芝鼎武夫,才值得我出手。”

熊嵘明白娆的意思,武夫五境,对于高境界的武夫,压制境界,并不是难事。而对于低境武夫,虚抬境界,也是常事。

譬如,一个三境武夫,伪装成四境甚至五境武夫,虽然困难,但是借助一些奇特功法或者法宝等,也是可以做到的。

便经常有一些习武的富贵公子哥,喜欢虚抬境界,耀武扬威。

再就是,为了博得美人芳心,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不止武夫可以伪装境界,窥窥同样可以。

熊嵘有些不知所措。

马背上的姑娘有些急了,双眉一挑,有点火气道:“打不打,给句痛快话?”

一身皆白的公子哥,一脚后撤,一手摊掌,嗓音果决,吐出一个字。

“打!”

第七十九章 唯有出拳

城北处处起风波。

福童和小桃树默默走在空落落的巷子里,师兄弟二人,大伞捱小伞,并排而行。

雨势渐大,竟然隐隐起了雷声。

今天的天气,有点妖,先是小雨,然后大雨,这时候,又打起雷来。

福童神色郁郁,忧愁小桃树的心关难过,无计可施,就像这闷闷的天气,什么时候,太阳高高挂,就好了。

走过这条巷子,应该就算出了城北了,再走一段路,便是垂落潭。

福童正想着,巷子头,走进来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老者,头戴毡皮帽,一位公子哥,笑容邪魅。

老者身形佝偻,仆人架势,旁边的公子哥一身白袍,身材修长。

二人缓缓走来,神态轻松,似乎有备而来,一脚脚踩进雨水里,浑不在意,目视前方。

福童止步收伞,神色凝重,望向远方缓缓而来的二人,明显是冲着这边来的。

来者不善。

同时止步收伞的小桃树,望了望,抬头看向师兄。

福童的那一张黑脸,很是冷峻。

小桃树从来没有见过师兄这么严肃的模样,一定是遇上大事了。

那二人一步步接近,视线始终盯着小桃树,笑容邪魅的公子哥,舔了舔嘴角,神色贪婪。

仆人模样的老者,视线浑浊,一张古板脸孔面无表情。

最终,停步在十丈之外。

小桃树已经按照师兄福童心声传话的吩咐,悄悄退后。

福童身形紧绷,那把桃木打造,扇面纯白的雨伞,已经扔在了身后的雨水中,方寸之内起白雾。

拳意生发,一开始就是九叠嶂。

随时可以出拳。

北北胡瞧向那个魁梧的黑脸汉子,有些震惊,说实话,他委实没有料到,单单只是起意,连拳头都没有握上,那股子拳意真罡就已经震荡而出。

这就是敕令山的独夫。

北北胡自嘲一笑,自己就是全力出拳,也未必有那般的茫茫威势。

一位窥十的大独夫,估计一根手指头,就能点死他这位五境的武夫。

但是,那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目标是那个跑向巷子另一头的胖娃娃。

相对来说,并不算狭窄的小巷之中,那汉子所在之地,已然横亘出一片白茫茫云雾。

甚至,汉子身后,那个香甜可人的小娃娃,身形就要遥遥不可见。

在福童起意,竖立起雾障之后,小桃树便已经转身飞奔,他要跑快点,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瓢泼大雨中,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撒开架子,拼命奔跑在雨水中,原本洁净的白靴白袍,满是泥污,发髻松散,狼狈不堪。

雨水哗啦啦,漫过一张胖乎乎的小脸,流淌不止。

他顾不得擦一擦脸,只是一个劲的跑。

他张开嘴巴,嚎啕大哭,雨水和泪水便灌进了嘴里,还是一个劲的跑。

他要跑出小巷,跑出城,最好跑到敕令山······

师兄说,对面的是位仙人,他很可能打不过,只要小师弟跑得够快,跑得够远,跑到敕令山,就啥都不用怕。

师兄的心声,有点温柔,小桃树从前从没有听过师兄这样说话。

就像是最后一次,生死离别的那种。

小桃树很伤心,小桃树看得出那个笑容很妖很邪的家伙,想要吃了自己个。

小桃树不明白,为什么有吃人的人。小桃树想祖祖了,小桃树想师父了,小桃树想起太爷了。

小桃树的泪水,便哗哗啦啦和雨水一样,顺着脸颊,磅礴而下。

小桃树还在跑,就要跑出巷子,跑出城北。

小桃树想要喊一声,师父,来救救师兄。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师父能不能忽然就出现了。

在山上的时候,小桃树想师父的时候,便喊了声师父,师父就忽然站到了他眼跟前。

福童依旧在外放那股磅礴拳意,尽量在为小桃树拖延时间,看样子对面的两人似乎并不着急动手。

福童便有些担心,封天锁地,覆碗如割,天地之内有天地,这种手段,对于仙人来说,不值一提。

而这条小巷,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早早就被那位老仆模样的仙人,隔绝开来。

这样的话,小师弟是跑不出去的。

福童有些绝望,自己似乎就不适合下山,上一次下山远游,还是在百年前,结果丢了半条命不说,还是师父把自己捞回来的。

这一次,自己死就死了,可是,却把小师弟给搭进来了。

身形魁梧的黑脸汉子,嘴唇颤抖,双拳紧握,周遭拳罡白雾,顿起波澜,起伏剧烈,如擂大鼓。

小师弟的太爷,还在山上等着自己的重孙呢。

福童知道,二十年前,声山一战,司马家几乎都死在了那场山洪中,小师弟是司马家的独苗了,也是那位老人家的全部希望。

不止如此,小师弟更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桃祖最看好的传人。

而且,小师弟最有希望打出十叠。

如果小师弟死了,福童不敢想,就是自己死上一百一万次,也赎不了自己的罪过。

那位一直以来神色平淡的老者,动了,缓缓走来,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老者转头瞥了眼身后的年轻公子哥,取笑道:“怎么,不敢动了?”

北北胡随即笑道:“不敢,我还没有不敢的事情。”

然后,抬脚踩进雨水中,大步走来,那张邪魅笑脸上,神采奕奕。

敕令山的弟子又如何,唾手可得的猎物,他会怕?

至于退路,他早早已经谋划妥当,甚至他都不会在清流地界,在腴洲,煮食那个诱人的小娃娃,而是渡过重洋之后,隐姓埋名,找一处最偏僻的地方,慢慢品尝。

敕令山的雷霆震怒,与他何干,一旦到手,他马上便会出城。

倒是这个田伯,堂堂的仙人,在清流城藏了那么多年,居然会主动帮他一个五境的武夫。

理由很简单,田伯说,他看不惯敕令山。

看不惯敕令山的多了,这样的理由,北北胡自然不信,不过,这并不妨碍双方的合作。

而且,北北胡实在没有看出,哪一点能够证明二人来自敕令山。

田伯说,敕令山有位不穿道袍,身后背刀的弟子,百年之前就是窥十的独夫,极少下山。

前两次下山时,他便注意到了。

每次出城,都是西边城门,那边正是敕令山的方向。

是真是假,北北胡不在乎,反正那个撒腿飞奔的小娃娃,跑不掉就好。

田伯边走边一掌下抓,即将跑出小巷的小桃树,便陡然出现在福童面前。

福童看向神色茫然,伤心欲绝的小师弟,那张小脸上,涕泪纵横。

魁梧的黑脸汉子,神情凄苦,笑了笑,猛然下蹲,骤然拔地而起,一拳轰向雨幕。

整条小巷如有雷鸣,便见小巷之上,隐约出现一幕天空,如同碗盖,碗盖之上,涟漪层层叠叠。

现在当何为?

唯有出拳。

第八十章 今儿热闹有得瞧

斩龙坡仙人齐至。

在祭出那件酒瓮形状的半仙器后,青衫中年人朱腾,便不再出手,气定神闲。

面貌凶狠的刀疤汉子,终于收起嬉笑神态,严肃以待,他可以轻视一位窥十的大窥窥,但是,一件半仙器,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一件半仙器,便相当于一位半步仙人。

登高路上两道槛,一道窥五迈窥六,一道窥十入十一。

一道称之为“结果槛”,一道称之为“仙人槛”,尤其是仙人槛,最难迈,槛前千千万,槛后能有个千千,就不错了。

半步仙人,就是那迈过去一只脚,还有一只脚在这边的窥窥。

简单说,就是一脚凡窥,一脚仙窥。

多少窥窥,天长地久的用心蕴养,图的不就是一件半仙器,至于仙器,都不敢奢求。

即便如此,能够蕴养出一件半仙器的,仍旧寥寥无几。

即使很多仙人,都没有一件半仙器,更不用说凡窥之辈了。

被先前交手波及的地面,破烂不堪,就像万马奔腾过后的草皮,再加上暴雨倾盆,更加泥泞不堪。

瓮口朝下的酒瓮,缓缓降落,正对刀疤头顶。

刚刚打散土龙的刀疤,抬头望去,舔了舔嘴唇,脸上一抹狠戾之色,随即一脚重重跺地,拔地而起。

轩榭之前的地皮如遇地震,波浪起伏,落地雨珠,竟然被一次次弹起。

身形骤起如箭矢的刀疤,顶着酒瓮,一拳拳出拳不停,打得那件半仙器的酒瓮,嗡嗡颤抖,但是依然下坠,只是略有缓慢。

刀疤也只是闪烁在瓮口边沿,并不敢置身瓮口当中。

在场仙人,都看得出,一位窥九的独夫,能够硬抗一件半仙器,很不错了。

如果,换成一位半步仙人,那个凶猛汉子,必败无疑。

另外,就是祭出半仙器的中年青衫人,并没有再出手,如果,朱腾稍稍出手,收拾那个窥九的独夫汉子,不是难事。

似乎是有意牵制。

朱腾望向空中,那个越战越勇的汉子,神色平静,如果不是考虑到诰主他老人家的谋划。

他根本不会出手,不要说一位小公爷,就是清流公洪演,他也没有放在眼里。

立国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大小都有,照现在郡县的说法,像清流这样三郡之地立国的,算不上小,但也不算大,只是中等偏下的国家。

要说小的,一郡之地立国的也有,如今的天下就是这个样子,而且一郡之国,还不少。

别管大国小国,都有窥窥做官,然而,窥几就有很多说法了。

一个一郡之地的小国,窥三窥四的不会嫌弃,大点的国家,窥五窥六;但是像他这样窥十的大窥窥,一位青簪大道君,就是放在大玄王朝,都是座上宾。

何况一个清流城?

不过,入驻清流,辅助清流立国,是诰主他老人家的意思,对于诰主的命令,青词诰上下从来没有谁会质疑。

为什么,因为,诰主是天青诰主。

严格来说,青词诰没有诰主,所谓的诰主历来都是“绿素先生”,绿素先生下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最多时有十一先生,每一位先生都是仙人修为。

青词诰祖师传下一杆绿素笔,定下遗训,执绿素,作青词,词入青天诰有主。

一旦青词诰无主,便会请出绿素笔,但凡青词诰的先生,有意诰主之位者,都可以手执绿素笔,作一篇青词,而青词直入青天者,是为青词诰之主,俗称“作词诰主”,尊称“绿素先生”。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叫做“绿素倾心”,届时,绿素笔偶尔会自行择主,倾心之人又叫“青先生”,意为祖师青睐,绿素青眼,是当之无愧的青词诰之主,呼日“天青诰主”,往往较之于作词诰主更加地位尊崇,深得人心。

诰主他老人家喜欢穿绿袍,人称“老猴子”。

整个青词诰如在股掌之中,无不毕恭毕敬,绿袍老人向来说一不二。

朱腾知道,虽然当下的青词诰没有十一先生,排号最尾只是九先生,但是在青词诰弟子眼中,毋庸置疑的是,当下的青词诰完全不输于十一先生时的青词诰,甚至犹有过之。

因为高高在上,有一位杀伐决断的老人,天青诰主。

其实,青词诰所谋求的是进入大玄王朝,而不是一块巴掌大的清流,这一点,门中弟子都明白。

腴洲四大王朝,大玄,迦音,白熊,上济,恰恰也有四大山门,敕令山,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

若说人气最为浓郁的,自然首推蒸蒸日上的大玄王朝,也是最吸引四大山门弟子的地方。

但是大玄朝中,只有止屠山兵家弟子。

敕令山因为山规“不沾功名,不担富贵”的缘故,所以从不入朝,这点事,都知道。

而星星台的弟子,之所以退出大玄王朝,则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位星星台黄斗老祖因为后人被杀,想要一指点死那位大司马,竟然惹得当时的大玄天子震怒,尽数驱逐了星星台的弟子。

说来好笑,一位大仙尊竟然拿一位世俗君王无可奈何。

其实都明白,是敕令山的庇佑,他黄斗老祖,胆敢坏了圣人规矩,敕令山那位张疯子便敢宰了他黄斗这条老狗。

说到青词诰,就又和敕令山有关了。为什么青词诰弟子始终不能进入大玄王朝,就是因为大玄历代君王,知晓青词诰与敕令山的不对付。

对于青词诰弟子,一直以来都是拒之门外。

似乎既是示好,也是报答,但是敕令山对于此事,从来不发一言。

提及青词诰和敕令山的仇怨,那真是远了去了。朱腾知晓的不多,不过听师门长辈说过,此事要追溯到开山祖师。

那时候,两位圣人争地盘,都相中了敕令山那块地脉厚重的地方,那大大小小的百余座山头。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那里是敕令山。

所以,青词诰的开山老祖,才在如今珠雨国的万寿山,开山传道。

陆陆续续,后来的敕令山和青词诰多有摩擦,最近千年更是有仙人陨落。

而青词诰辅助清流立国的目的,无非就是在大玄王朝,这块门下弟子始终不得入朝的地界上,撕开一道口子。

根据那位小公爷的推断,坐在轩榭正中的应该是大玄当今监国的太子。

至于另外两位,一位是那位太子贴身扈从,好像是止屠山弟子,已经执剑起身。

一位便应该是名震腴洲的大司马,傅菊,满脸杀气。

关于刺杀一事,他只答应出手,可没答应杀人。

那位小公爷倒是好大的口气,既要太子的脑袋,又要大司马的性命。

的确,这二位一死,大玄王朝必然会大震荡,甚至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但是,这是人间事,不是山上事。

人间是人间,山上是山上。

山上人不得插手人间事,如果是个窥子帖的官身,或许还可以。

而他不是,再说,一般的凡夫俗子,或许一死,不会有多大后果。

然而,一位人间君王,就不是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事情了,而是大因果,大牵连。

干系甚大,关乎到步步登高,关乎到三气离身。

所以,山下那么多的世俗王朝,那么多人间君王,而山上人斩杀君王的极少,极少。

为什么,就是因为如此。

再有,窥十青簪,这个凡窥尽头,仙窥门前的位置,已经隐隐囊括进圣人的规矩中。

神仙不杀人,说的便是窥十之上仙人位的窥窥,还有所有位业在身的神灵,不包括凡窥。

当然,凡窥之中的神灵,是在规矩之内的。

而窥十,初窥仙人这一步,多多少少,也被拉进了规矩中。

只是,这都是师门老祖们的推测,临行之前,嘱咐他戒杀。

所以,怎么看,他都不能杀人。

那位小公爷倒也没有勉强,根据眼线传来的消息,要他朱腾牵制一位独夫。

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诰主有命,要他们辅助清流立国,总要做些事情,故而,他答应了。

但是,青词诰只他一人出手,那位小公爷也答应了。

其余窥窥,都是那位小公爷的卿客。

在这边困住左眉有刀疤的独夫汉子后,原先后撤到两旁的窥窥,纷纷上前,呈扇状慢慢包围轩榭。

朱腾始终没有挪步,视线远掠,轩榭四边站立的侍从之人,皆是背负弓箭,腰间有战刀,短矛。

应该是军中劲卒,或许就是那支“黑卒子”,早就耳闻,大玄军中,那一支神秘莫测的劲旅,号称五兵娴熟。

弓,箭,短矛,长枪,战刀。

“五兵加身皆娴熟,攻城拔地第一等”。

而且,那支黑卒子所用战刀,非同一般,最是坚韧,吹毛断发。

四人都是窥窥,这就说明,不止明面上的弓箭,短矛,战刀,每人还有自身的本命法器。

轩榭前方,四人身形交错,已然弯弓搭箭,一律的符箭,对于窥窥锤炼体魄,自然而然形成的罡气,破除不难。

凭轩榭外,十几个窥窥,只怕是不济事,哪怕有位元婴。

郑政身后的麻秆,还是无所动作,注意力仍然放在那位湖中泛舟的绿裙女子身上。

脂官一袭青衫,站在四位严阵以待貌似军中甲士的侍从之后,一手握剑鞘,一手按剑柄,随时可以出手。

轩榭之外,雨水哗哗。

郑政和傅菊依旧没有起身,各自坐在长几前,神色自若。

那帮轩榭之外的窥窥,以那位元婴为首,在暴雨中,逐渐靠近,并没有施展避雨的小小术法,人人如浇。

近乎一箭之地。

脂官就要拔剑,这时,有暴鸣声起。

就在不远处一条巷子中,双方为之一滞。

轩榭顶上,身罩黄袍的黄斗老祖,嘿嘿一笑,“一个接一个,今儿热闹有得瞧!”

第八十一章 武夫当兴

那处巷子里正是娆和熊嵘,还有巷子头的白马先生。

熊嵘想不到眼前的冷艳女子,如此干脆,狠辣。

一个“打”字出口,那位一身红衣的娆,手掌一拍马背,迅速起身,接着掠上墙头,脚尖一勾墙头砖,随后,便是一个猛然下砸。

整个身子扑面而来,来势迅猛,一双拳头如擂鼓,大开大合。

一点没有切磋的意思。

熊嵘来不及思考太多,只得双臂横挡,一交手,更是神情错愕。果然,哪里是什么切磋,一丁点虚的都没有。

只见那一下下力道十足的拳头,砸得一脚撤后的熊嵘,身形下塌,不得不向后滑去,小巷积水中,顿起一道激流。

抱着切磋心思,只使了七分力道的熊嵘,一步慢,步步慢,几次想要寻找机会,稳住身形,一身红衣更显英武的娆,都没有给他破绽。

白马先生还骑在那只温驯的白马上,停在巷子头,看着巷子里一白一红两个年轻人,一下一上,拳拳到肉,笑容玩味。

地面湿滑的巷子,怎么可能停得住脚?

更何况,那个红衣红靴的小丫头,一拳拳力道十足,毫不留情。

等人高的白熊,还有那只赤红色的高头大马,都很知趣,早早闪避一旁。

双脚脚尖勾住墙头,身子吊在小巷中的娆,似乎看出了自己拳下,披着白裘,身形消瘦的家伙有心无力,打不出什么本事来。

原本一脚勾墙,一脚抬起,再一脚勾墙,如此循环往复,换脚飞快,不断前进的姑娘,便骤然停下了。

身子还吊在小巷中,瞪着刚刚站住脚,直起身子的白裘公子哥,取笑道:“嘛呢,跟本姑娘玩呢?信不信,本姑娘敲死你,把你剁吧剁吧,喂狗?”

熊嵘苦笑道:“误会了,我以为姑娘切磋,总要余着两三分力道。”

娆双手环胸,哦了声,“还有这种打法,我从来不余力,打架这件事,我很认真,你明白吧?”

熊嵘抿嘴一笑,“明白了。”

接着,这位白袍之上罩白裘的年轻人,神色如常,一脚后蹬,骤然发力,一臂由外向内,斜向下,如画弧,一臂由下而上,拳出如雷,从弧内骤然直捣。

与此同时,双臂环胸的娆,身形急速翻转如陀螺,险险避开熊嵘突然而至的拳头。

脸颊之上,仍然能够感到拳风。

重新站回墙头的娆,满意笑道:“上道。”

熊嵘抬头望去,大雨如注,那一身红衣,三尺之内生白雾,滴雨不沾身。

随后,熊嵘一脚点墙,再一脚,便站在了墙头上,两人相隔,不过一丈。

一时,都没有着急出手。

片刻之后,两人骤然出手,都是两拳贯出,然后,便有暴鸣声起。

两丈之内,拳罡肆虐,坠落雨珠尽成雾。

白裘与红衣,四拳相对,两人脚下墙砖,已经化为齑粉。

而后,砰然一声,整堵墙面,尽皆崩碎。

立在空中的两人,都是双手手掌,白骨森森。

便是这一声暴鸣,吸引了整个斩龙坡的目光。

与此同时,还有一处微不可察的震动,同样发生在城北,只是离着斩龙坡要远些。

斩龙坡,只有一人,向那处看了看,而后收回视线,随同众人,瞧着墙头上,两个五境芝鼎的武夫,打得有点惨烈。

一身绿袍的老猴子,还是斜躺在轩榭瓦顶上,突然问了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你们说,张疯子进没进城?”

轩榭顶上,多了一位双鬓微霜的读书人。

正是同为大仙尊的半爿楼主,沈潭子,沈大楼主。

或许别的仙人,看不到老猴子三人的缥缈虚无的身形,但是大仙尊的沈潭子便看得很清楚了。

所以,来到斩龙坡,就飘落在了这处轩榭顶上,身形同样虚无缥缈。

只是随意一个环顾,就看到来的仙人,实在不少,附近一座水榭,飞檐之上,坐着那位墨家的大侠,瓦面上是法家的“法子”非非子。

另一处走廊廊顶上,有儒家弟子,如今应该是在诗宫当值,还有书宫的那个老东西,酒鬼陈规。

远处一棵龙血槐的树枝上,有一手握书的史宫宫卿蔚道,身边是乐宫宫卿,萧金钿。

六宫的好像来齐了,只是,易宫的好像没来人。

一点都没错,每一次爵公出世,六宫总是很积极。

更远处的槐枝上,竟然还来了两位大神,一位值年大神,一位守岁大神。

湖对面的亭子尖上,沈潭子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位镇楼王。

十八位镇楼王,其中的一位,这是擅离职守啊。

一处歇雨房的屋顶上,还坐着两位神灵,一位风神,一位雨神。

这热闹,很应景啊!

那一处小山包上,站着的应该是臧家的人,身后背着一根黑色长棍,其实不是长棍,是一把等人长的大弓。

良弓臧,最善弯弓,臧家,仙阀门第。

相距不远处,另一位站立的汉子,背后一把锯,不长也不短,差不多与背等长。

应该是班班家的人,又一仙阀门第。

轩榭顶上,四条飞檐,正好分出四面,老猴子便是斜躺在北面,正对槐林的方向。

黄斗老祖站在偏西的飞檐上,无病剑仙则站在东边的瓦面,而新来的沈潭子,这位半爿楼主,恰好站在空出的南面,望向北边。

三人谁也没想到,老猴子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张疯子进没进清流城,谁知道,一位独夫大仙尊,想要隐形匿迹,实在太容易。

而且,张疯子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敕令山的一位位仙人,见过这位掌令道人的都很少。

且不说沈潭子这位腴洲外来人,就是老猴子,号称老狗的黄斗老祖,以及病秧子无病剑仙,这三位本土大仙尊,谁又知道张疯子的行踪。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张疯子在腴洲,很可能就在敕令山。

因为这个时候,敕令山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天上突然出现的那一方雷池,谁都想要,敕令雷法的敕令山更想。

所以,桃祖和春秋道人,才会一起登天,抢夺那一方雷池。

这不是什么秘密,消息早早便传出来了,从天上传下来的,确凿无疑。

偏偏赶上了折枝会,偏偏遇上了爵公临世,偏偏白藤谶是个“娃娃其腴”的谶语,似乎非张疯子莫属。

现在,天下人的眼睛,看着敕令山的太多。

敕令山没有一位大仙尊,镇得住?镇不住!

在敕令山的张疯子和在清流城的张疯子有什么区别?

从敕令山到清流城,只是一抬脚的功夫。

都没有回答老猴子的问题,不知道这位青词诰的绿素先生想要说什么。

望向那边一白一红,一男一女的黄斗老祖,看着那一对璧人,嘻嘻笑道:“两位五境的武夫,底下也是位五境的武夫,武夫咋啦?”

一位位五境止境的武夫,那么不稀罕了。

难不成,武夫当兴?

第八十二章 他哪来的狗胆

那一瞬间,微不可察的震动,老猴子实实在在感觉到了。

是在接近城中的位置,应该还属于城北这一块,震动之后,忽然平静,一丝动静都没了。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覆碗如割,自成天地,对于仙人来说,不是什么高深神通,是个仙人,就会。但是,水平大不同。

一位槛仙的覆碗,如何能够与一位柬仙的覆碗相比?

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柬仙面前,槛仙也好,辇仙也罢,所施展的覆碗神通,不过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

想要瞒不住一位大仙尊的眼睛,几乎不可能。

老猴子看似随意,轻轻转头,视线又飘向那处隐约之地。

覆碗如割,能够让四位大仙尊,都毫无察觉的人,老猴子以为一定是张疯子出手了。

够热闹的,老猴子只是瞥了眼附近小巷中,墙头上,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便淡淡收回视线,两个武夫,有什么看头?

轩榭之前,已经交手。

那一个个窥窥倒是悍不畏死,暴雨之中,一件件法器,流光溢彩,遮挡轩榭之中纷纷射出的符箭。

老猴子低头一瞧,整个轩榭瓦顶,如同透明,轩榭人物,纤毫毕现。

他屁股底下,正是那有站有蹲,手持弓箭的侍从,果然是训练有素的悍卒,单单四个人,就把外边十几个窥窥挡下了。

其中,还有位元婴。

三人射箭,一人轮歇,一点都不慌忙。

那个一身青衫,仗剑在后的女丫头,应该就是止屠山的弟子,病秧子的徒孙。

目泛冷光,杀气逼人,挺英武的一个小姑娘。

他娘的,止屠山倒是个香饽饽,整个腴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差不多都有他兵家的弟子。

老猴子微微眯眼,意态慵懒,他想动身去看看,但是,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现在的斩龙坡,稍微动作大一些,都有可能引起误会。

如果他忽然起身离开,傻子都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不然,有什么惊得起一位大仙尊的身架。

何况,都不傻。

只是,什么事情能值得张疯子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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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雷声,地上起惊雷。

大雨如泼,开始电闪雷鸣,谷雨之后的这场雨水,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般的威势,似乎想要淹了清流城。

小巷之中,闷雷滚滚,看着眼前神色悲伤,迷茫无助的小师弟,福童的心,便揪在了一块。

后悔带小桃树来这清流城,更后悔自己平常懒惰。

如果九叠嶂,成就七叠,应该能够破除这方禁锢,可惜他只是六叠有余,七叠不足。

那白色拳罡,密密麻麻,如巨大蚕蛹,缓缓流动。

福童在蚕蛹之中,右前方,便是无助的小桃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满身泥泞,神色悲伤。

前方三丈处,缓缓而来的田伯,停下脚步,身后不远的北北胡,同样止步。

佝偻身形的老者,神情冷漠,淡淡看向那个拳罡肆虐,一直引而不发的魁梧汉子。

敕令山的九叠嶂,敲雷,叠嶂,不知道这个春秋道人的徒儿,叠几了。

他想要试一试,“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很霸气,也很嚣张。

死在九叠嶂下的仙人很多,天上的仙人更多。

那巨大蚕蛹忽然停止,一抹金色雷光骤然崩裂。

福童动了,身形前弓,一拳在前,一脚在地,身架斜向上,一个旋转,瞬间而至。

身后积水起波浪。

拳头之上流雷光。

佝偻身形的田伯,缓缓直起身,一动不动,也是一拳缓缓打出。

两拳对接。

怦然起雷霆,小巷之中如有炸雷,滚滚震动,地面如擂鼓,积水颤抖不已,水花迸溅。

便是这一声震动,高空之中,隐隐出现覆碗如割小天地的那层天幕。

田伯有些意外,慢慢收回拳头,表皮已然焦糊,是雷霆炙烤的缘故。

田伯更意外的是,他竟然退了一步,被那个倒在积水里,还在呕血的汉子,打退一步。

倒在积水中,以手肘撑地的福童,望向那个,又向前迈出一步的老者,吐出一口血水。

田伯站在先前的位置,云淡风轻,轻笑道:“九叠嶂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你不行。”

小桃树蹲在福童面前,伸手擦拭师兄嘴角的血迹,边擦边哭。

福童脸色惨白,开始有雨水落在脸上,顺着额头,留下鼻梁,滑过嘴角,滴在胸前的麻布衣服上。

福童睁了睁,被雨水弥漫的双眼,看着眼前同样如落汤鸡的小师弟,笑了笑,“小师弟,你怨咱吗?咱没有照顾好小师弟,咱的拳头不太行啊,要是咱们的师父,那个老东西,就得死翘翘了!”

小桃树使劲摇摇头,雨水四溅。

福童眉笑颜开,缓缓站起,身形佝偻,伸手轻轻推了推小桃树,示意小桃树站在身后。

然后,慢慢直起腰,抬头挺胸,一手绕后,开始拔刀。

田伯讥笑道:“不错,一件半仙器,威力不小,你要不要试试破开我这层天幕?我也想看看敕令山的独夫,有几斤几两?”

福童缓缓拔刀。

刀名“分岳”,又名“断”,厚刀无刃,漆黑如墨,直刀,上宽下窄,无柄。

田伯很有耐心,继续道:“不得不说,你师父春秋道人,很厉害,一双拳头,就敢杀仙人,也是你这般窥十的时候,哪里用得着什么半仙器!”

福童手中执刀,双眼缓缓闭合。

田伯神色轻蔑,嘴角微微勾起。

北北胡早早躲避一旁,小桃树站在师兄福童侧后方。

小巷之中,四人皆不知的是,天幕之上有天幕。

有一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娃娃,便坐在天幕之上,静静俯瞰下方。

随后瞥了眼斩龙坡,没想到都来了,老猴子,病秧子,还有那个一向不出山门的老狗。

半爿楼主,沈潭子也来了。

如果不是他及时再遮天幕,只怕一个也瞒不住。

面容稚嫩的道童,眼神深邃,他有些不明白,什么时候,一个天上的槛仙,竟然也敢算计敕令山的弟子?

他哪来的狗胆?

第八十三章 小桃树要杀人

福童缓缓提刀,小巷之中,渐渐有呼啸声起,一缕缕细微刀气生发。

渐渐溢满整条小巷。

从天坠落的一粒粒豆大雨珠,落入小巷之中,便被割裂为一点点微末白雾,肉眼可见。

小桃树身边的刀气温暖而柔和,如白光缭绕。

长长的小巷中,以福童为界,一半白,一半黑。

白茫茫,黑漆漆。

一缕缕黑色刀气,锋芒毕露,一身白袍的北北胡,白净面皮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那身白袍更是破破烂烂。

一位五境武夫,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一位窥十大独夫的刀意。

这还只是,密密麻麻涌向田伯的黑色刀气,溢出的一点点。

笑容邪魅的公子哥,北北胡,福童从来没有放在眼里。

田伯神色轻松,面带笑意,环顾身周层层叠叠的刀气,然后,轻轻弹指,便见周遭刀气,应声而碎。

如是,弹指数十下。

田伯面前,便空出了一块白地。

田伯一脚迈出,前仆后继的刀气,随即跟着前进一步。

田伯转头,看了眼附近狼狈不堪的北北胡,神色鄙夷,一个武夫,止境又如何,再多待上一时半刻,就是一滩烂肉了。

其实,北北胡死不死,他一点都不在乎,但是,可以恶心恶心敕令山。

瞧瞧,一个武夫都敢觊觎敕令山的独夫苗子。

他这么位天上的仙人,宰个敕令山的大独夫,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事情。

重要的是,那个魁梧汉子是春秋道人的弟子,他很高兴。一报还一报,春秋道人斩杀的天上仙人很多,其中便有他亲近之人。

然后,便见田伯伸出手,在密集的黑色刀气中,轻轻一抓,一甩,北北胡便落在了福童身后,小桃树身边。

看似一个明显的破绽,田伯神情从容。

福童骤然出刀,出刀样式极为简单,两手握刀把,高举过头,猛然劈下。

刀气横贯,一道黑芒喷薄而出。

小巷之中有大沟,从这头到那头。

紧接着,福童消失在原地,身影急速闪烁,在小巷之中,变幻不停。

刹那之后,刀气消散,就见田伯立身在原地,两手前后高举,手掌死死托着那把黑黝黝的分岳刀。

福童身形悬空,头下脚上,一身重力,都凝聚在刀尖之上,神色凶狠。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僵持片刻。

身形佝偻的老者,脸色难看,一脚稍稍后侧,猛然身形下塌,低头,脱手,接着一个后上踢,一气呵成。

迅猛踢开那把势大力沉的厚重黑色断刀,不过,还是晚了那么一霎。

身形倒翻的福童便瞥见那个老东西的毡皮帽,从中间,一刀两断,嘎然而落。

田伯脸色阴沉,瞬间消失,下一刻,突然出现在尚未落地的福童身边,然后,一脚狠狠踩下。

一脚踢飞那把黑色断刀。

与此同时,心情败坏的北北胡,脸色狠戾,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小桃树。

伸出舌头,慢慢舔了舔嘴角,大步走来。

这时,砰然一声,北北胡和小桃树同时望去,那把黑色的分岳刀,整个刀身已经陷进墙中,只余下一截窄窄的刀把。

嗡嗡有回声。

而不远处,田伯一手按住福童的脑袋,又一脚重重踹在魁梧汉子的腹部。

福童身形如弯弓。

这边,北北胡又恢复了那抹邪魅笑容,有样学样,就要一手按下,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突然之间,犹如定格。

田伯还没有收回抬起的脚,北北胡保持着一手伸出的模样。

小巷之中,风在雨在,老人抬脚,汉子弓腰,公子伸手,娃娃抬头,悄无声息,如一幅画。

恍惚之间,小桃树如被一勺浇下,醍醐灌顶。

看向那个就要伸手按住自己脑袋,有些邪魅的公子哥,便看到了许许多多。

从现在看向以前,正如藤先生,讲的那样,一纪一纪,浮光掠影,他看到了神纪时代。

那个时候,那个蛮野,荒芜的岁月,人,是一种食物,味道鲜美。

一位位古神古仙,追日逐月,踏山跨海,随手那么一抓,男女老少,都塞进了嘴巴里。

一幕幕血腥场面,随处可见,就那么活生生,发生在小桃树眼前。

白发苍苍的老人,咿咿呀呀的娃娃,那一个个木讷的汉子,一个个哭泣的妇人,所能做的,只是东躲西藏,苟延残喘。

那是个吃人的时代。

小桃树心头震颤,气喘吁吁,猛然闭上双眼,久久不能平静。

沉默许久。

当小桃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北北胡坐在大锅旁,煮食一个小娃娃的场景。

那个盖在蒸笼下的小娃娃,和小桃树差不多大小,还活着,身形蜷缩,痛苦不堪。

接下来,便是一个,一个,接一个。

小桃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还有吃人的人。

而且,神情痴迷,一脸陶醉。

就是这个眼前,脸上一道道细微伤口密布的人。

他笑起来,神情狰狞,很难看。

吃肉哪里是什么罪过,吃人才是恶,大恶,恶贯满盈,罪不容诛!

小桃树心头明朗,热血沸腾。

一股子杀意直冲头盖骨,想要把眼前这个罪恶滔天的家伙,一拳拳打死。

不知不觉,有拳罡外溢。

北北胡虽然不能说,不能动,但是能看,一双眼珠子,瞪着身前那个突然拳罡外溢的小娃娃,不明所以。

下一刻,更是震撼莫名。

小桃树动了,走了两步,停在北北胡面前。

神色坚定,身形下扎,就如练拳时候。

然后,一拳打出,实实打在北北胡这位五境武夫的身上。

又一拳,一拳接一拳,越来越快,越来越稳重。

北北胡开始害怕,眼神中流露出来恐惧,嘴角慢慢有鲜血滲出。

小桃树的拳意愈发纯粹,今日,他要杀人。

小桃树只会一种拳法,九叠嶂,而且,只能打出一叠。

所以,小桃树便一叠又一叠,都叠在一起,打在这个身形挺拔,吃人的王八蛋身上。

打在皮肉中,打进筋骨里,打到脏腑内。

小桃树最初学拳的那股子锐气,霸气,和杀气,慢慢开始回来。

犹如山泉水,一点点向上漫溢。

从脚到脚踝,然后流淌过膝盖,漫过整条大腿,覆盖上小肚子,向上。

那股子意,神,终于回归。

流向胸部,环绕后背,一点点滋润进小桃树的身体中,而后,水流滑向双臂,包裹拳头。

小桃树只知道出拳,心中无他亦无我。

不知时间,亦不知空间。

眼中是拳头,心里是拳头,魂魄里还是拳头。

在小桃树一拳拳,全力以赴中,那股神意如山泉水,终于漫过了小桃树的脑袋,如一层若隐若现的纱衣,随着小桃树呼吸之间,轻轻起伏。

神意归窍,形意入穴。

突然之间,小桃树一拳打出,北北胡身形塌陷,隐隐有雷光。

小桃树还在出拳,犹在忘我之中。

小桃树要杀人。

第八十四章 细说武夫

斩龙坡,轩榭之上,四位大仙尊,相对来说,有些矮胖的黄斗老祖,忽然聊起了武夫。

武夫,是六百年前,出现的一个名词。

于是,就有了江湖,出现了江湖人,慢慢的,又有了大江湖和小江湖的说法。

山上大,山下小。

在窥窥和独夫这两座大山前,武夫,就像刚刚隆起的一个小山包,不高也不是很矮,崛起了。

武夫与窥窥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能炼化天地灵气为己用,与独夫有些相似,都是凭借自身一股子精气神。

武夫不同于窥窥炼精,炼气,炼神,三步一炼的修行,而是精气神凝而为一,一股子混炼,没有那么多的说道。

不过,武夫同样讲究水火相济,行窍走穴。

再者呼吸吐纳,周天运转,注重一口气息。

说到周天运转,便不得不说人体周身脉络,最为著名的就是奇经八脉。

经脉,应该就是武夫对于步步登高的独辟蹊径,完全迥异于窥窥与独夫的地方。

武夫最为看重的就是自身,炼体和炼意,也是三步一炼。

已知武夫,有五境,炼体三步,水锣,火龙,流罡。

炼意(炼一)推演中也有三步,只是一直还没有出现六境武夫。

只有四境大宫,五境芝鼎。

具体来说,各有各的讲究。

水锣:江海同流

武夫第一步,自然是打通经脉,运转周天。

盘活身体之中的那一口气息,与独夫一样,都是先天精气。

经脉运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任督二脉,因为任督二脉贯通三宫。

与窥窥相同,这一步,也是三宫初醒,神识萌动。

说到经脉,人体各异,自然有所不同,有强有弱,有狭窄者有宽畅者,有坚韧者有脆弱者。

而第一步的目的就是强健经脉,通过经脉运行,不断熬炼流转于身体之中的那一口气息。

使之精壮,纯粹,厚重,如雾,如雨,如溪,如江,甚至如海。

这也是“水锣”,水的真意,最理想的就是气息如海。

只是一般来说,能够气息如江河,就很不错了。

武夫也正是借助这绵绵不绝的气息流转,淬炼体魄。

至少,身板敲上去,有锣鼓之声。

这便是“水锣”,锣的意思。

至于,是闷闷沉沉还是声如雷鸣,就看各自的功夫了。

水锣这一步有个说法,叫做入门易,成就难。

同是水锣的武夫,一位气息如汪洋的武夫与气息如江河的武夫,或许就是江与海的差距。

火龙:火龙游海

火龙,顾名思义,就是身体之中有一条火龙游动。

同样讲究水火相济的武夫,在自身气息足够壮阔的时候,就要考虑起火了。

与窥窥不同的是,武夫起火是靠一个“快”字。

武夫是在经脉之中起火,依靠绵绵不绝的强劲气息,快速流转,千锤百炼,炼出一条火龙。

这一步,就是要营造出“身如汪洋,火龙游海”的气象。

从而,锤炼经脉,淬炼血肉筋骨。

生就火龙之后,气息流转慢慢变缓,这是因为自身精气在火龙之下得到淬炼,凝缩。

此时,便不再追求一个快了,而是求个“慢”字,慢功出细活。

一点点精心淬炼自身气息,打熬体魄。

武夫第二步,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气息流转的“快”与“慢”。

一息千百转和一转千百息。

流罡:铜墙铁壁

在山上人的眼里,只有步入“流罡”境的武夫,才能瞧一瞧。

因为水锣与火龙,这两步,山上人第一步纳履的时候完全要比武夫做的好。

皮肉筋骨血,无不淬炼,而武夫经过水锣,火龙两步似乎还是没有淬炼“皮”。

即便是淬炼,仅仅靠一些外练功夫,远远不够。

流罡,这一步,武夫才算真正淬炼了个遍。

水火相济之下的武夫,经过长久熬炼,体表会生就一股罡气。

如霜,如烟,如雾,如云,飘忽不定,淡淡流转。

更有甚者,罡气如火,如冰,如煞,如金戈,不一而足。

此时的武夫,对于天地灵气如同独夫,同样可以依靠罡气蚕食。

进而淬炼体魄,精进修为。

只是,蚕食的速度以及品质往往不能和独夫相提并论。

这一步,既是武夫炼体的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故而,武夫,对于流罡境的熬炼也最为重视,停留时间也往往故意拉长。

大宫:三花聚顶

大宫这一步,武夫开始炼意,也是炼一的意思。

讲究意境的由大及小,凝练如一。

说到大宫,其实要说一位武夫,因为大宫这一境,就是根据那位武夫命名。

也是这座天下公认的第一位武夫,南宫万一。

南宫万一身高丈余,是位大力士,使一杆团鼎躜龙戟。

既是第一位武夫,也是第一位修出第四境的武夫,当时的止境。

大宫的意思,说的是一种意境,武夫所追求的“一”,就像南宫万一的“人戟合一”。

还有就是精,气,神,武夫所谓三花的“一”,也就是三花聚顶。

这时候的武夫不再是舞枪弄棒的蛮力之辈,而是一戟劈出千百丈,凭一己之力,可以开山断江。

能够与窥窥掰手腕,手段不凡。

可以说一句,窥窥不过如此。

这之前。

山上人从来瞧不上武夫,即便已经有窥一窥二的小窥窥死在武夫手下,那时候的山上人也只是以为被武夫宰掉的窥窥,只是本领太不济。

但凡,有点手段,死的只能是武夫。

人间武夫,不值一提,或许瞧一瞧,从来不正眼,看。

直到南宫万一,以一杆大戟挑死了一位仙家山门的嫡传弟子,那位弟子是位窥四镜楼。

山上人终于正眼,看一看,人间武夫。

四境大宫,就是那时定下的。

芝鼎:芝兰玉树

相对于大宫来说,芝鼎就是对于意境的进一步凝练,求的是纯粹。

同时,也是武夫对于自身体魄的一次大淬炼。

芝鼎境的武夫,无论气息还是火龙,都已经今非昔比,蔚然大观。

此时的武夫,如处鼎中,开始洗涤自身,去除污垢,去浊就清。

甚至能够洗筋伐髓,脱胎换骨。

譬如芝兰玉树。

再者,对于自身追求的武道,更加清晰明了,武道意境进一步淬炼,更加夯实。

芝兰玉树,说的不仅仅是体魄,也是意境的一种升华。

第八十五章 猴子耍了狗

武夫五境,众所周知。只是五境芝鼎,作为如今的止境武夫,还是很少的,更少见。

没想到,那条巷子里一下子便出现两位。

武夫交手,而且是两位五境止境武夫,很稀罕,怎么着,也有些瞧头。

只有老猴子浑不在意,视线浑浊,随意瞥向四周,那边远处巷子里,任凭再怎么感应,还是毫无动静。

黄斗老祖似乎来了兴致,看向附近巷子墙头上,那堵夯实墙壁,轰然倒塌后,一白一红,两位年轻人,四只拳头,白骨裸露。

仍然不肯罢休,两人站在已经没有墙壁的墙头上,凭空而立,各自收拳再出拳,拳拳到骨,看起来越战越勇。

那一片罡气四溢,雨水为之一空。

这就是五境芝鼎武夫?有点意思,有独夫的那股子狠辣劲。

一身缁衣的无病剑仙和半爿楼主,对两位五境芝鼎武夫的交手,同样很感兴趣。

都是视线偏移,看向那条巷子,仿佛眼前紧张激烈的刺杀场面,没有多少精彩可瞧。

不过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下方的激斗。

水中轩榭,与坡地之间,是一木板直桥,没有护栏,约莫两丈长短。

坡地之上,围拢向轩榭的那拨窥窥,在符箭之下,仅仅死了两人,其余皆是一些小伤。

领头元婴窥窥更是毫发无损,已经靠近直桥。

一位窥七元婴,两位窥六金丹,八位窥五道花,还有一位窥四镜楼。十二位窥窥,基本上不是迈过第一道槛,就是走到第一道槛门前的窥窥,都是山腰附近的窥窥。

说到山腰,自然是窥窥步步登高如登山,窥五与窥六之间,便惯称作“山腰”,窥十和窥十一之间,便是“山顶”的分界线。

所以,习惯上把窥五以及窥五之下的窥窥,叫做山脚窥;而窥五之上,窥十及窥十之下,便叫做“山腰窥”;窥十之上,也就是仙人位的窥窥,又叫“山顶窥”。

不过,没人会说什么“山顶窥”,都是尊称仙人。

一入仙人迥然高。

就这般阵容,一般小山门,都没有如此深厚底蕴。

看来,那位小公爷对这次刺杀,很上心。

轩榭之中,符箭已然耗尽,四人箭袋中,本就没有多少,也就两三番轮射的数目。

郑政和傅菊仍旧无动于衷,神色平静。

小湖之上,那位站在船头,一袭绿裙的女子,在磅礴大雨中,慢慢靠近轩榭,小舟行处无雨落。

到高潮时候了。

望向小巷,没有转头的黄斗老祖,余光早早便瞥见了那一袭绿裙,和老猴子的绿袍,颜色相近,只是一个翠绿,一个浅绿。

还是老猴子的一身翠绿长袍,颜色耐看。

不用说,应该也是那位小公爷安排的人手,挺不简单,一个小小的小公爷,就能指使得了两位窥十的大窥窥。

黄斗老祖轻声笑道:“地灵人杰,一点没错啊!整个腴洲,哪块地方最好,不就是腴洲东南这一块吗?”

不说黄斗老祖,无病剑仙,还有老猴子,就是沈潭子这位半爿楼主,一个外洲人都知道,腴洲东南,山川形胜,地脉最厚重。

如果从虚空云海,向下俯瞰,整个腴洲如同掌心向上的一个巴掌,南北长,东西短。

而腴洲东南就是连接大拇指,最厚最丰腴的那块肉。

这里便是大玄王朝,敕令山,清流。

整个手掌上,另一块较为肥胖,或者说丰腴的肉块就是西南角了,迦音王朝。

而青词诰恰恰处在两者中间,腴洲最南方,正中的位置。

向北,中部有止屠山,座落在一个叫做“橘子国”的小王朝国境中。

然后,再北一点,就是九渎之一的济水以及上济王朝。

最北部,才是白熊王朝,那个星星台所在的地界。

北方的地脉,显然不如南方厚重,所以,星星台的弟子多南下。

不过,对于独夫砥砺自身本命精火,打熬体魄,却是一个好地方。

黄斗老祖啧啧道:“东南这一块,好啊!先是敕令山,好出独夫,再看看清流城,洪家的子孙,真是一个个,都聪明绝顶啊!”

“虽然没见那位小公爷,呵呵,但这杀人的算计,妙得很,还有他那位大哥,好像是个跛子,提出什么郡县制,一个个都是大才。”

“可惜喽,老猴子,你说当初如果青词老祖,抢到这一块宝地,那整个腴洲,大大小小的王朝,还不都得称青词诰,一声老祖宗,那一座座青词宫,最少也要金碧辉煌,亮瞎别人的狗眼啊?”

长发之上随意别着把小巧梳子的老猴子,缓缓转过头,瞧了眼站在飞檐上,神色讥讽的黄袍老者。

然后,淡淡笑道:“谁说不是呢,如果老祖占了这么一块宝地,何愁青词诰不兴,北边先不说,济水之南,万千座青词宫,还是可以保证的。”

“要是能在白熊王朝,起一座青词宫最好了,必须金碧辉煌,也好亮瞎你老狗的那双狗眼。”

外号“老狗”的黄斗老祖脸色难看,重重“哼”一声,欲言又止。

轩榭顶上,双鬓微霜,气质清雅,像个读书人的半爿楼主,沈潭子,笑容随和,视线还是落在那处小巷中,对于老猴子和老狗的斗嘴,仿佛置身事外,不发一言。

那位无病剑仙,号称“病秧子”的止屠山符翁,身形瘦削,稍稍佝偻,视线浑浊,也是笑而不言。

对于两人的斗嘴,其中原因,明面上摆着呢。

青词诰也好,星星台也罢,都想进入腴洲东南这块无论地气还是人气,都很厚重的宝地。

前些年,星星台的老狗便曾亲自给青词诰的老猴子,写过一封信,关于“诸国伐玄,分而治之”的谋划。

这件事,半爿楼主当然不知道,但是,无病剑仙是知道的。

诸国,有北边五国,息国,曹国,巴水国,历澜国,锦莱国;有西边三国,申国,滑国,柏绘国。

八国伐玄,这样的大事件,有过一次。

结果,失败了。

而老狗谋划的这一次,是要星星台,还有青词诰弟子十出七八,尽数随军,不客气的说,是一场豪赌。

只是,老猴子没答应。

现在的情况就是,老猴子悄无声息,偷偷摸摸和礼宫宫卿董丁勾搭上了,青词诰弟子入驻清流。

而星星台却一无所知,像个傻子。

所以,怪不得黄斗这条老狗生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礼宫宫卿董丁,勾搭上的老猴子,然而事实是,青词诰弟子在腴洲东南这块宝地,站上脚了。

星星台没有。

猴子耍了狗。

第八十六章 风雨大作

小巷那边,拳脚较量上似乎不相上下的两人,猛然对轰一拳后,各自后撤,依旧站在小巷一侧墙头上。

两人中间,是一片断壁残垣。

都是二人激斗无意中溢出的罡气摧毁,白马先生骑在那头毛色纯白的大马上,静静驻马巷子头,看向小巷中,饶有兴致。

武夫炼体和炼意,三境流罡既是炼体的最后一步,也是炼意的发端。

当然,炼意之后,并不是不再炼体,只是着重不同,炼意之中亦炼体。

墙头之上,相距十余丈的二人,身周皆是罡气流转,只是,气象大不同。

背对白马先生的熊嵘,那位身形消瘦,肩披白裘的小王子,身边有一朵朵霜花凝聚,缓缓流转。

熊嵘如玉面容上,开始微微潮红,一双拳头慢慢松开,已经不见血肉。

白骨嶙峋。

对面红衣红靴的娆,同样如此,只是神情亢奋,双目放光,完全没有在意一双纤纤玉指,格外滲人,触目惊心。

红衣四周,有一朵朵赤色火焰,上下浮沉。

一个是霜意,一个是火意。

腰间悬挂双刀的娆,没有摘刀,而是伸开两手握拳的骨爪,轻轻一抓,便有两柄弯月火刀,渐渐凝聚。

这时,熊嵘同样伸手抓取,一朵朵霜花纷至沓来,眨眼之间,一杆霜花长枪,寒气逼人。

三境流罡开始炼意,瞧这样子,都是意象淬炼,将有成就了。

白马先生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两位止境武夫,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所谓的武夫打架。

怪不得,有人说武夫如独夫,窥窥亦不如。

寻常五六步的窥窥,遇到了这两人,能在手底下走个十招,或许就不错。

一位仙人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只是,武夫是条断头路,只有五境。

最多也就是与窥六金丹的窥窥争雄而已,一个窥七元婴,便敢视武夫如无物。

严格来说,先前的拳脚,虽然凶狠霸道,猛烈直接,但是算不上真正的较量。

这才是,武夫意蕴,兵锋所指。

两人都没有着急出手,漫天大雨下,小巷之中,墙头之上,一抹白裘,一袭红衣,分外耀眼。

一处霜花流转,手执长枪的白袍公子。一处火焰浮沉,紧握双刀的红衣佳人。

斩龙坡,似乎齐齐响起了一阵啧啧声。

应该是一位位仙人的讶异,武夫什么时候也有这般意象了?

意态闲散的老猴子,有些惊讶,视线缓缓偏移,便看到了那处小巷色彩鲜明的画面。

神色没有多少变化,撑死了五境的武夫,能如何?

一个半大孩子,想干啥,能干啥,老猴子从来没有把武夫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把眼光,往那座所谓的江湖里,放一放。

老猴子慢慢收回视线,开始缓缓闭目养神。

花里胡哨的东西,中看不中用,这位大仙尊刚刚闭上眼睛,便有一声雷鸣。

打雷了,老猴子心中惦记的还是那边远处的震动,越是没有动静,越是证明张疯子出手了。

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张疯子出手?

轩榭前方,直桥之上,四位佩带短矛,战刀的侍从,身形微蹲,手持短矛,背靠背,据桥而守。

只是,桥头的十二位战力不俗的窥窥,并没有着急出手。

这一幕看来,有点可笑。

不要说这拨山腰附近的窥窥,就是一个三境有成的武夫,都能御风而行。

只不过,御风而行的长短,还有高度,就要根据各自的修为来说了。

所以,那边小巷中,熊嵘和娆才能凭空打斗,激战不休。

而一道直桥,能够拦得住御风而行的窥窥?不能。

一位御风过河的窥窥都没有,都只是分散站立在桥头旁,这场刺杀,热烘烘的气氛忽然冷了。

是不是稳扎稳打,过于稳重了?

为首的窥七元婴,已经祭出本命法器,是一银色飞轮,围绕桥头,在上方呼呼生风。

眼角余光,看似不经意瞥向湖中,身形如弓,随时可以攻上直桥。

脂官拔剑,守在轩榭出口处,神色冷峻。

双方陷入了一种无言的对峙中。

郑政身后,那位细高个的窥九独夫,麻秆,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早已心弦紧绷,心神始终没有放松过那个湖中泛舟的女子。

斩龙坡的众位仙人,都看出了其中的诡异,那位以一件半仙器困住刀疤独夫的青词诰弟子朱腾,反倒没多少人注意了。

轩榭上方的四位大仙尊,神色各异,半爿楼主始终都是一副笑如春风的和气模样。

无病剑仙,这位一直身形微微有些佝偻的老人,神色淡漠。

黄斗老祖脸上堆笑,一只眼晴看向小巷,一只眼睛注视下方。

老猴子还是斜躺在瓦顶上,面无表情,眼睛微眯,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上心的事情。

骤然之间,湖中小舟之上,有两袖青蛇,直奔轩榭而来。

与此同时,桥头之上,那一呼呼旋转的飞轮,忽然停止,然后,一个猛然转动,飞轮边刃泛起冷光,旋向手执短矛的四位侍从。

其余窥窥一呼而上,各样法器纷飞。

不过,诡异的是,还是没有一位窥窥,御风而行,舍弃直桥,从湖面之上,飞抵轩榭。

麻秆动了,瞬间出现在轩榭护栏处,两手横抓,随后就见那两条三尺长短,尖头青蛇,在麻秆两手指缝间,犹自嘶鸣。

麻秆稍微用力,两条青蛇蛇头断裂。

随即,被扔进湖中。

小舟之上的绿衣女子神情淡漠,望向轩榭,她要杀的便是细高个子独夫身后的那个黑衣华服的年轻人。

一位窥九的独夫,的确不好对付。

但是,这是在湖上,而且大雨磅礴。

水蛇得道,她这位清平候,天时地利都得了,优势很大。

取名“萍水”的绿裙女子,站在船头,双手轻抬,湖水之中,骤然起波浪,有大蛇缓缓抬头。

和先前青蛇一般模样,只是蛇躯庞大,足足百丈大小,蛇尾犹在湖中。

那湖水凝聚而成的青蛇,蛇头之上,双目空洞,如两眼泉水,汩汩流淌,顺着庞大蛇躯,又流入湖中。

有形无神。

抬头望向湖水青蛇的萍水,指肚之上,有一粒殷红血珠,随即,轻轻弹指,飞向青蛇头颅。

这一刻,原本恍如瀑布,流泻不停的青蛇身躯,开始凝实,眼窝之中,有幽幽光芒,逐渐明亮。

那百丈青蛇,终于抬起头颅,怦然一声,大蛇出湖。

一张血盆大口中,居然有血肉滋生,獠牙突起。

然后,便见那硕大蛇头,猛然垂落在轩榭檐前,狰狞恐怖。

随后,就见那一抹绿影转瞬即至,站在蛇头之上,神色坚毅。

郑政缓缓转过头,神色如常,望向身后,轩榭檐前,那一硕大蛇头,眼神冷漠。然后,转过头,不再理会。

轩榭前方,那位窥七元婴终于不再求稳,一步踏上桥头,一手伸出,掌心向下,那枚边刃锋利,飞速旋转的飞轮,迅速飞回,在掌面之下打转。

其余尚在坡地的窥窥,纷纷掠上直桥,一时间直桥之上,人满为患。

桥头坡地,只剩下那位窥四镜楼的小窥窥,安然若素,平静打量整个战局。

守在轩榭出口的脂官,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四位侍从之前,望向大步而来那位窥七元婴的男子,满脸杀气。

有着一副鹰钩鼻的元婴男子,面带冷笑,看向近在咫尺,一身青衫的冰冷美人,神色轻浮。

一位窥六金丹而已,又不是什么独夫,拦得住一位窥七元婴?要知道,他这位元婴可不是什么虚浮底子,也不是什么刚刚结婴,而是元婴已久,根基稳固。

怎么着,她还要窥六杀窥七,当咱是个软柿子?

鹰钩鼻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掌一翻,顿时飞轮飙射,脂官依然手中握剑,但是有一抹白虹,瞬间飞出。

呦,果然是个剑窥子。

苏脂官的本命飞剑顿时,与飞轮缠斗在一起,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麻秆拔身而起,一拳打退蛇头之后,接着,凭空一抓,手中是那杆叫做“高粱”的深红色长枪。

麻秆的本命枪,“高粱”。

身形高瘦的麻秆站在轩榭南边的飞檐之上,看向不远处踩在蛇头上,那个一身绿裙的女子,神色凝重。

完全不知,这小小的轩榭顶上,近在咫尺,还有四位大仙尊。

方寸之地,如有两片天地。

就在麻秆一侧的半爿楼主,沈潭子,低头瞥了眼下方,轩榭中,只有那位大玄太子和大司马傅菊二人,两人都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长几后。

轩榭前,直桥上,四位窥五的侍从悍卒,人人抽刀,一手执矛,一手握刀。

前边是窥六的止屠山弟子,据说是那位太子的贴身扈从,一身肃杀之气。

最让人意外的应该,就是没有走上桥头那个窥四镜楼的小窥窥,正在环视全局,其余十一位窥窥都在直桥之上,依旧没有御风而行。

这个时候,似乎没有理由,再这么稳扎稳打,轩榭之中,已经没有什么护卫力量。

不说什么一拥而上,单单跟在鹰钩鼻男子身后的两位金丹,直接御风而行,踩湖而过,想要摘下轩榭之中两人的脑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一时之间,都在猜测那位小公爷的布局中,哪一处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沈潭子轻声笑道:“符翁,依你看,在哪?”

作为止屠山这处兵家圣地的当家人,符翁,对于当下形势,应该看出了其中玄妙。无病剑仙瞥了眼下方,问了个别的问题,“你说,那个没有上桥的镜楼小窥窥,有没有隐藏气象?”

沈潭子仔细瞧了瞧,片刻之后,笑道:“不简单,应该是修练了一种遮掩气象的秘法,差一点,就被瞒过去了,原来也是个窥七元婴。”

这时,站在另一条飞檐的黄斗老祖咦了一声,原来那边小巷中,悍然出手的两位五境武夫,神魂之中,隐隐都有金光闪耀。

来不及多想,下方直桥之上,骤然生变,除了那位鹰钩鼻元婴窥窥还在外,其他一位位窥窥,尽皆御风,绕过直桥,直奔轩榭。

而那位一直没有动静的镜楼小窥窥,更是瞬间消失,突然出现在轩榭之中,一身元婴气象勃发。

天地之中,风雨大作。

第八十七章 金穗

两重天幕遮盖下的小巷中,那个最喜欢煮食娃娃的五境武夫,北北胡,早早已经断气。

没错,小巷之中,宛如静止的景象,正是那位坐在第二层天幕之上,貌似道童的敕令山掌令道人,张疯子所为。

但是,这位大仙尊并不明白,正在闯心关,懈怠练拳的小桃树,为什么忽然之间,杀意勃勃。

就在张疯子一脚落下,打算收拾残局的时候,小桃树便出拳了,九叠嶂,一叠一叠,浑然忘我。

小桃树卸下的那股精气神韵,居然回来了。

张疯子实在是没有想到,便又重新坐回天幕之上,静静等待小桃树出拳结束。

一定有什么外力,浸到了这方天地中,张疯子神色凝重,抬头望向风雨大作的天穹,双目如海,无穷深邃。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过,眼前来看,是好事,关于小桃树那道“吃肉即罪过”的心关,应该是破了,而且不止如此。

张疯子瞧向下方身形扎实,出拳愈发沉稳的小桃树,似乎隐隐有了一丝“敲雷”真意。

视线偏移,那边,福童还被那位天上的槛仙,按着脑袋。

张疯子伸手一捞,福童便站在了天幕上。

忽然站在天幕上的福童,正在恍惚之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身前,面容稚嫩的道童。

如在云雾中的福童,显然完全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着眼前道童,目瞪口呆。

张疯子瞥了眼,有些傻乎乎的魁梧汉子,目光依旧放在小桃树身上,随口道:“福童,你可知罪?”

福童双目圆睁,蒙头蒙脑,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看着,一身宽大道袍的道童,眼珠急转。

随即,恍然大悟,猛地纳头便拜,“弟子福童,见过掌令!”

张疯子没有转头,语气淡漠道:“还不傻,你罪在何处?”

福童诚惶诚恐,神色羞愧,“弟子没有照顾好小师弟,更没有保护好小师弟······”

不等福童说完,张疯子便哼了一声,很不满意。

接着,福童便听掌令他老人家,不悦道:“这是什么屁话,你怎么没有照顾好小桃树的,是缺他吃,还是缺他喝,他有吃有喝,整个敕令山,还有他吃的再好的吗?”

“你的罪过,是丢了敕令山的脸面,不过一位天上的槛仙,虽然,还有半步就要迈入辇仙,但是,也不是你被一个槛仙按住脑袋的理由。”

“敕令山的独夫,只有战死的,没有受辱的,只此一次,念你一心牵挂小桃树的份上,分了心思,没有下次。”

貌若道童的张疯子,这位敕令山的当家人,微微转头,神色严肃,“再有下次,自己个摘了脑袋,你的拳头也太弱,如果换做你师父,在窥十这一步,杀个槛仙,实在太容易,这会,那个老东西的神魂早被你师父给摘了。”

福童战战兢兢,叩了一个头,郑重道:“弟子谨记。”

这时,张疯子才漠然道:“起来吧。”

天幕下方,北北胡的尸体,已然崩碎。

而小桃树兀自出拳不休,一拳拳打在空中,恍然不觉,拳头之上渐渐有雷花溅起。

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状若疯魔。

与此同时,小桃树体内的先天精火,那一簇簇火苗,开始闪烁。

看出苗头不对的张疯子忽然消失在天幕之上,瞬间出现在小桃树身边,随即,两人身形同时消失。

下一刻,小桃树已经在敕令山,小敕令的山顶上,那座茅屋里,那张寒气逼人的玉髓床上,呼呼大睡。

紧接着,张疯子又站在了天幕上。

一来一回,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四位待在轩榭顶上的大仙尊都觉察到了。

福童又一次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家的掌令大仙尊,不明白掌令他老人家在做什么。

不过,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小师弟不见了,掌令也不见了。

然后,就见掌令站在那条小巷中,蹦了两蹦,一掌拍在那个依然被定住身形的老仆额头上。

之后,那个仙人老仆也不见了。

福童估计是被掌令大仙尊给收起来了,仙人尸体,也是好东西。

其后,福童便被人踹了一脚,然后,便趴在了小敕令的山顶上,一抬头,前面就是小师弟睡觉的茅屋。

这一切,应该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福童揉了揉屁股,有点疼,但是福童很高兴,终于见到掌令他老人家了。

山巅上只有雨水,没有电闪雷鸣的景象,但凡靠近敕令山的雷霆,都被桃祖本体桃树给吃了。

清流城,斩龙坡,轩榭之上,四位大仙尊俱抬头。

张疯子没有现身,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宰了一位天上的仙人。

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四位大仙尊,八目相对,最终谁都没有动身,去看一看那处巷子发生了什么。

目光重新放回斩龙坡。

在那位伫立桥头的窥四镜楼,骤然动身的时候,湖面之上,同样风波大起。

细高个子的麻秆,脚下轻轻一点飞檐,身形猛然掠向那条百丈大小的青蛇,一杆长枪,锋芒毕露。

照着硕大蛇头,怦然砸下,势大力沉。

只是,那条大蛇,并没有硬接,而是倏忽一转,急忙躲避,灵性十足。

蛇头之上,那位绿裙女子,同时疾射出两道匹练,一白一红,正对麻秆,两道匹练如虹光,速度极快。

眼看就要缠绕上麻秆,麻秆身形猛然下坠,那两条匹练都是法器,紧追麻秆不舍,青蛇同样调转蛇头,瞄向麻秆,就要狠狠砸下。

只是,麻秆一直环绕在庞大蛇躯周围,没有给那条湖水凝聚而成,灵性十足的青蛇机会。

麻秆陡然止住身形,一枪横挑,就见两条迅疾而来的匹练,砸向岸边。

那两条匹练嗡嗡颤鸣。

显然,力道十足,一位窥九独夫的猛力,不容小视。

然后,麻秆身形后撤,抬头望向那头愤怒不已的青色大蛇,神色嘲讽。

不等麻秆拔高身形,一条粗壮蛇尾,猛然钻出湖水,扑面而来,声势吓人。

麻秆不退反进,伸手一拍,那条深红色长枪,围绕麻秆腰腹,急速转动,一道道罡气四溢。

不见长枪,只见光环。

麻秆轻轻一弹,就见腰间急速转动的光环,脱身而去。

然后,怦然一声,蛇尾剧烈粉碎。

那杆深红色长枪“高粱”,瞬间返回,在麻秆手中微微颤鸣。

与此同时,轩榭之中,身形瘦小,一直在遮掩气象的元婴窥窥,神色冷漠,一脚掠出,瞬间出现在傅菊面前。

身形瘦小的年轻人,没有着急出手,认真打量眼前这位名震腴洲的大司马,一位五境芝鼎,止境武夫。

而且是位万人敌,杀力极大,二十年前,就杀过一位根底不俗的窥六金丹。

五十岁上下,脸色微黑,方正面孔,不怒自威。

年轻人有些不舒服,那位太子还有这位大司马,竟然都没有起身,都还坐着,一个个神色淡漠。

怎么着,瞧不起他这位元婴?还是,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这时候了,就别藏着掖着了。

不然,下一刻,可能就死了。

其余窥窥没有进入轩榭,围在轩榭四周。

窥七元婴的年轻人,一手如握,就要抓向傅菊的脖颈,只是,刚刚出手,这位坐着的大司马也出手了。

同样一手如握,抓住了年轻人伸出的那只手腕。

身形瘦小的年轻人,骤然变色。因为,他抽不出自己的手腕,而且,一身法力,凝滞不动。

傅菊缓缓站起身,另一只手按向年轻人的脑袋,一身杀气如实质,蓬蓬勃勃。

那个极力挣扎的元婴年轻人,神色惊恐,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傅菊双手。

就见面无表情的大司马,按住神情恐惧窥七元婴年轻人的脑袋,使劲一压,抬脚屈膝,一下下膝盖上捣。

整个轩榭之中,鸦雀无声。

一位五境芝鼎,止境武夫,虐杀一位窥七元婴?

轩榭之上,对于下方境况,四位大仙尊早早尽收眼底,神情各异。

黄斗老祖最先发声,“这是武夫六境?”

就像那边小巷,那两位依旧激战不停的年轻武夫,意境升华,神魂如穗,饱满圆润。

炼意小成的迹象。

沈潭子轻声笑道:“六境,也叫金穗。”

第八十八章 那个年头怎么说

武夫六境,四位大仙尊都有所耳闻,二十年前,就有一些五境的武夫,嚷嚷过。

按照他们江湖人的说法,四境叫宗师,五境便叫做大宗师。

六境就是其中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宗师,推演出来。

六境叫做金穗,具体说,也是四个字,金枝玉叶。

金穗也叫“开花”,说的便是意境有成。

譬如大宫巍峨,玉树纯粹,金穗则是饱满。

精气神三花聚顶,对于那个“一”,“意”,开枝散叶,金玉满堂。

说的就是意境有成的辉煌气象,其中有小成和大成的区别。

举手抬足,皆能有意境。

一剑挥出,百丈剑气,或千丈剑气,这就是意境感悟的大小之分。

没想到,六境果然就出来了。而且,忽然便出来了三位。

这个小小的江湖,突然就高了一截,武夫的那座小山包,该叫大山包了。

在沈潭子说出“金穗”的瞬间,老狗,病秧子,还有老猴子三位腴洲的大仙尊,便齐齐看过来。

看样子,这位半爿楼主,早就知道,武夫六境的事情了。

沈潭子看向三位大仙尊的不善神色,苦笑一声道:“今年开春时分的事情,第一位六境武夫,应该就是小乙洲,那位叫做宋溪的读书人。”

一身绿袍的老猴子,嗤笑道:“这么重要的消息,白藤榜上,竟然没有?”

白藤榜,说的还是那根能够传递天下消息的白藤,既能够传递消息,也能够书写消息。

但是,书写在白藤上的消息,一般都是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书写的消息,会在白藤之上显现,天下窥窥皆可看,只是,要费一两个蝉抱,不贵,就是抱尖。

同时,书写消息之人,也能够获得一定的报酬,根据消息价值大小。

久而久之,消息多后,显现消息的白藤,便被叫做白藤榜,其上的消息,称作“白藤榜闻”。

天下,便有专门书写榜闻之人,换取那一个个蝉抱的报酬。

后来,书写榜闻之人,分出了一支小大家来,叫做“藤子家”。

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人称“百百晓”。

沈潭子解释道:“一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二来,还涉及到另一桩奇闻,所以,知道的没有几个人胆敢写成榜闻。”

黄斗老祖讥笑说,他只知道商家有个天下最,“最打听”,不知道半爿楼主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要说天下消息最灵通,第一是藤子家,第二就是商家了。这个“最打听”,就是天下人送给商家的,有点嘲讽的意味。

沈潭子不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

这件事情,涉及到小乙洲的两大仙家山门,蚁巅山和无量院。

都是一等一的山上宗门,地位和腴洲四大山门相当。

那个叫宋溪的第一位六境武夫,并不是哪一家门人,不在百家之内,只是一位闲散的野游先生,喜欢读书。

常年游走在乡野山村,教一些村里孩子读书。

有一个少年一直随侍左右,原来是个被人丢弃的孤儿,被宋溪捡到后,一直带在身边。

取了个“兀奴儿”的名字。

这个兀奴儿,身板瘦弱,平常也不爱说话,看上去像个痴儿。

直到这个兀奴儿打杀了一位无量院,窥六金丹的弟子,众人才知道,平常看去像个傻子的少年,是位武夫。

之后,无量院一位元婴,前来拿人,不成想又被兀奴儿的师父,宋溪,给打趴了,倒是没有取了元婴的性命。

巧的是,这处地界就靠着蚁巅山,蚁巅山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第一位六境武夫,意义非凡,关乎冥冥之中的大气运,不要说蚁巅山或者无量院,就是任何一家山门,都会觊觎这份大气运。

至于那对师徒的下落,就不知道了。

蚁巅山和无量院同时封锁了消息,试问,小乙洲还有哪一位敢于发布榜闻?

说完此事后,半爿楼主沈潭子又说了一件秘闻。

关于蚁巅山,一位嫡传弟子,铁定的独夫苗子竟然起火失败。

那本该遍及人身小天地的先天精火,那番千万烛火,万千光明的煌煌气象,竟然成了一条火龙入大海。

独夫,转眼成了武夫。

那位弟子差一点心境不稳,道心崩碎,亏得山上老祖及时出手,才算稳住了那股紊乱心象。

说到此处,三位大仙尊的脸色都变了。

那一句很久以前的预言,看来要成真了。

独夫绝,武夫兴。

这句预言由易宫中流传出来,天下窥窥当真的没有几个。

大都以为是六宫对于爵公爷的一种,诅咒。

因为独夫绝,武夫兴,之后还有一句话,爵公无继。

如果独夫绝,武夫兴的话当真,那么,也就是说,如今即将临世的这一任爵公爷是最后一位爵公爷了。

说到独夫,便要说一说真正的独夫,古往今来,屈指可数。

两位爵公爷,一位天下最。

三,乙丁道人,这两位爵公爷,还有敕令山道人一斛春,这位天下最嚣张。

要说最近的一位,就是乙丁道人,这位横压一个时代的大爵公了。

老猴子忽然神色落寞许多,喃喃道:“这是什么世道,没想到,我竟然能够看到独夫断绝的这一日!”

老人缓缓站起身,看向那个被压在酒瓮形状半仙器下的独夫,刀疤,看向那个正在湖上斗战的独夫,麻秆,看向远方,茫然四顾。

一位位仙人,一位位窥窥,独夫何其少!

凡俗之悍勇,武夫也;窥窥之悍勇,独夫也。

山上人,连个悍勇都没了,有什么瞧头,难道以后想要瞧瞧热闹,都得跑到人间去,看那半大孩子,武夫打架?

娘的,圣人断了,独夫又要绝了,天底下还有什么盼头,看猴子和猪,还是老鼠和狗,他娘的。

神态萧索的老猴子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天下还有什么看头。

他说,他想看一看第四位独夫。

他愿独夫大出,堂堂正正,赫赫煌煌,都在争一个最强,争一个天下独独,独一无二,才是人生最精彩,世间最得意!

老人有些失望,说这天下哪有什么热闹,乙丁道人如果活着的话,还有点颜色可瞧。现在有什么,白茫茫的路和灰扑扑的桥。

要说还得说乙丁道人做爵公的时候,是盛世更是大世,波澜才泼墨,星星落江河,豪横压五嶽,浪尖做爷爷。

那个年头,怎么说?

神仙磕头说罪过,君王自刎不饶恕!

第八十九章 愿死

武夫境界,又破止了,先是大宫境,再是芝鼎境,如今应该叫做金穗境了。

短短六百年,武夫这座山包,就拔了三拔。

反观窥窥,这漫长悠悠岁月中,十五步,却断了两步,而今的天下,走到头,也只是止步在窥十三。

此消彼长,四位大仙尊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要说这四位大仙尊,就是那走廊廊顶,附近水榭,凉亭,龙血槐林中,一位位仙人,也都没有想到,这一回着实瞧了个大热闹。

竟然瞧到了六境的武夫,意外,错愕,震惊,皆有之。

在这之前,小巷那边,斩龙坡这边,要说那一处最有瞧头,当然是那处湖面上,窥窥十和独夫九。

那叫一个声势浩大,气势惊人,百丈青蛇蛇头之上,那一抹绿影,术法神通层出不穷,看样子,一时半刻,手提长枪的那个细高个独夫汉子根本无法近身。

在众位仙人眼中,一条无依无靠,凭借自己独立修行的蛇妖,能够有这般能耐,不容易了。

如果放在寻常时候,一处无水之地,还是这二人,只怕那条窥十的水蛇大妖,早早就被窥九的独夫汉子打杀了。

一个窥九独夫,杀窥十,不是什么稀奇事。而杀不了,就是稀奇事了,三步之中,同步无敌,一步可杀,两步可退。

这是一个独夫合格的标准,只有斩杀得了一位超出自己一步的窥窥,才配说自己是个独夫。

当然,这个标准只在凡窥之中,不包括仙窥。

谁都瞧得出,驾驭百丈青蛇法相,本体是腰海之中一条水蛇妖的绿裙女子,一直在阻挠那个独夫汉子的接近,而且三番两次试图靠近那座轩榭。

目标很明确,轩榭中的太子爷以及大玄王朝,威震腴洲的大司马。

只是,那个刚刚粉碎青蛇法相蛇尾的独夫汉子,又一次身形拔高,一杆深红色长枪,枪尖朝上,直对蛇腹,猛然刺来。

然后,只见麻秆轻轻一拍枪尾,那杆长枪顿时快如箭矢。

来不及多做反应,巨大青蛇陡然之间,拧转身躯,搅起一池湖水,如大潮拍岸,激荡不休。

就见那杆长枪迅猛窜向高空,一个瞬间,又回到麻秆手中,似乎无功而返,那杆长枪激烈颤鸣,犹有怒气。

法相之上,原本碧绿颜色的蛇躯,有一道深红色沟槽,煞气缭绕,不断侵蚀湖水凝练的蛇躯。

一股股碧绿颜色的湖水,缓缓流入,源源不断,那道沟槽不但没有缩小弥合,反而愈发宽长,而且煞气愈重。

任凭那位清平候,取名“萍水”的绿裙女子,如何施为,都是无济于事。

独夫汉子麻秆,便站在巨大青蛇前方,冷冷看向那个气急败坏的女子。

骤然之间,青蛇抬头,一声凄厉悲鸣,巨大青蛇法相,竟是要直直砸向轩榭,想要同归于尽。

便是在这时,使出“咫尺符”的瘦小少年,突然出现轩榭之内,接下来,一位位仙人的目光,就没有谁再在意湖面之上了。

一手按住少年脑袋的大司马,傅菊,一手箍住少年的手腕,膝盖一下下顶在少年面门上。

连看都没有看一下。

一直抬头,看向轩榭四周,视线慢慢移动,神色冷漠,那一个个包围轩榭的窥窥,没有一人有所动作,人人身体如僵。

一位窥七的元婴,放在小山门里,也是称宗作祖的人物,就这么被人按着脑袋,像一条死狗。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谁也不傻。

他们这群窥五窥六的窥窥,谁敢妄动,谁先死。

足足一刻钟,一身杀气的大司马才扔下那个元婴少年,少年一张脸皮,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这时,麻秆一个闪身,进入轩榭。

那条想要玉石俱焚的青蛇法相,被麻秆一枪砸碎,尽数化为水浪,坠回湖中。

遭受反噬的蛇妖“萍水”,似乎是看到轩榭之中的场景,明白刺杀失败,便没有再做纠缠,怦然一声,身形消散在雨水之中,应该是走了。

那位以酒瓮半仙器困住刀疤的青词诰弟子,同样如此,收取酒瓮后,一个转身,迅速消失不见。

站在直桥上,正与脂官斗法的鹰钩鼻男子,觉察到这一幕后,有些左右为难。

刺杀是不可能了,撤退似乎也不可能。

这位窥七的元婴男子正要收回飞轮,不想,肩膀上,一只手搭了上来,一个粗旷的嗓音道:“怎么,想走?既然来了,总要给殿下磕个头,你说,是吧?”

男子视线稍稍偏移,是那个被困在酒瓮下的刀疤汉子。

男子苦笑道:“理应如此。”

轩榭之中,始终没有起身的郑政,终于站起身。

抬眼望向桥上,那个鹰钩鼻的元婴,挤着一张笑脸,正在快步走来,身后即是刀疤。大约两步,后面跟着脂官,还有四位窥五的侍从,刀剑皆归鞘。

郑政视线偏移,左右瞧了瞧,十位窥窥,一个个虽然身板僵硬,但是似乎并没有多少恐惧之色。

听说,那位小公爷洪少章,在开府之前,就供养了五百卿客。

而且,人人不惜死,对那位小公爷忠心耿耿。

想来这应该就是那五百中人了。

这时,来到轩榭入口处的元婴男子,看向郑政,笑容谄媚,弯腰低头,行了一个“抱拇礼”。

“抱拇礼”,就是两手抱拳,但是,两根大拇指朝天。

“抱拇礼”也叫“窥子礼”,乃是当初三皇制礼,两手抱合,意思是护佑苍生;双拇指朝天,是说二圣在上。

天下窥窥见礼,在诸王纪元之前,行的都是窥子礼。

只是,后来见礼的样式,就多了。比如道家的稽首,佛家的合十,儒家的作揖,还有江湖人的抱拳。

三皇五帝时,窥子官入朝,也是行的窥子礼,可以不拜不跪。

这是三皇五帝,对于窥子官,以示礼遇。

郑政笑了,什么意思,你一个刺客,而且还是个失手的刺客,还想给自己一点面子。

鹰钩鼻男子身后的刀疤,就是一脚踹出,正对膝弯处。

猛然跪地的男子,神色难看,艰难挤出一张笑脸,都没有胆敢回头看一眼踹他的那个独夫汉子。

然后,这位窥七元婴的男子,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

郑政只是瞥了眼,便淡淡收回视线,看向那一个个还围在轩榭四周的窥窥,姿态各异,皆有一抹鄙夷神色。

显然,似乎都瞧不上那个跪地的元婴。

郑政忽然开口道:“听闻那位小公爷礼贤下士,对门下卿客极为厚待,而有卿客五百,人人敢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郑政笑意温和,“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愿死,一个愿活。很简单,愿死者死,愿活者活。”

郑政一一扫过轩榭护栏周遭的十个窥窥,笑道:“选一个吧。”

沉默。

片刻之后,有一位中年窥窥,神色刚毅,朗声道:“愿死。”

然后,以自己本命法器,穿透眉心,轰然落入湖中。

一时俱静。

接着,便又有一位,之后便是一声声“愿死”!

十位窥窥,无一人求活,都是那两个字,“愿死”。

第九十章 那个一心宣扬佛法的和尚

慨然赴死,养士能如此,足见那位小公爷很有手段了。

郑政前行两步,俯视那位跪地的鹰钩鼻男子,笑容随和,轻声问道:“你怎么说?”

鹰钩鼻男子抬头,满脸堆笑道:“愿活。”

郑政哦了声,意味深长道:“还有个例外,这么说,洪少章门下也不都是那忠义之士喽?”

男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随即有些羞愧道:“我不是小公爷的人。”

郑政一摆手,打断了男子就要脱口而出的下句话。

郑政转过头,背负双手,望向轩榭外漫天大雨,笑意愈发浓郁,桐花侯。

二十年前,那个风雨动荡的时候,桐花侯就蠢蠢欲动。

秘密联络清流公洪演,只可惜洪演没有答应,这件事,他郑政还真得应该感谢,那个优柔寡段的洪伯伯。

诸侯谋刺太子,夺爵灭族,一个贪生怕死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证据,都不用他郑政再费心罗织。

这场刺杀似乎虎头蛇尾,开头声势很足,末了反而悄无声息。

一位位仙人落向轩榭中的目光,没有多少放在这场刺杀的主角,太子爷郑政身上,更多的都是仔细打量那个一张铁脸,毫无表情的大司马,傅菊。

一位六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第一位,如果是,那么将来大玄的武运,必然昌隆不衰,会有一个很长的时期。

其次,便是那边小巷,两位隐隐破境的五境武夫,身披白裘的熊嵘,一杆霜花长枪,劈崩钻刺,行云流水。

红衣的娆,手持一对弯月火刀,身形敏捷,几次差一点就近了熊嵘的身。

小巷高空之中,熊嵘一枪猛劈而下,娆一个侧身,随即双刀贴着枪杆,一个迅猛下滑,直直逼向熊嵘。

间不容发。

熊嵘弃枪,猛然一个身形拧转,双手握拳,砸向娆背后。

与此同时,娆一个后仰,身形如弓,两刀上举,迎向那一双拳头。

势大力沉,熊嵘一双拳头不闪不避,直直砸在双刀之上,火焰凝练的双刀顿时暗淡许多,而熊嵘一双拳头,犹有火苗扑闪。

娆猛然身形下坠,一个急速转身,总算落在墙头上,脸色难看。

随即,熊嵘手提霜花长枪,落在另一侧,神情淡漠。

就在二人就要再次出手时,白马先生忽然伸了伸手,向下一压,小巷之中,如陷泥沼,二人竟是丝毫不能动。

白马先生骑马缓缓而来,笑道:“差不多了,待会清流城的巡城甲士来了,你们可就走不了了,还有,这堵墙你们俩得赔。”

白马先生没有抬头,一人一马,慢慢走在小巷中,熊嵘和娆相视一眼,各自收起一身意象,两人相继落在巷子里,抬头看去,白马先生已经出现在小巷另一头。

娆转过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熊嵘,伸出舌尖,慢慢舔了下红艳嘴唇,笑容灿烂,说道:“你叫什么?”

熊嵘神色如常,低头抱拳,道:“在下熊嵘。”

娆轻声嘀咕了两句,“熊嵘”。

眉毛微蹙,随后道:“就是那个山字旁的嵘,峥嵘的嵘?”

熊嵘道:“正是。”

娆嗯了声,笑道:“名字不错,拳头也不错,我记住你了。”

熊嵘只是站在原地,神情平静,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这个红衣红靴的姑娘,什么意思。

接着,便听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姑娘喊了一声,“骄傲”。

熊嵘完全摸不着头脑。

下一刻,就明白了,身后那头身姿矫捷的红马,飞奔而来,欢呼雀跃。

这是一头叫做“骄傲”的马。

眨眼之间,一身艳红颜色的娆,已经坐在马背上,转过头,对身后披白裘,身形消瘦的熊嵘,回眸一笑,策马远去。

小巷中,熊嵘望着远去的那一抹红色,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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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湖走廊廊顶之上,有一位年轻人和一位老者,年轻人松垮坐在廊顶上,手里握着一瘿木酒壶,意兴索然。

都祭出了半仙器,还以为一场好打,然后就没然后了,那一场布局严密的刺杀,倒是有些看头,尤其是,最后的反转。

一位武夫,攥着一位七步的窥窥,活生生用膝盖,给打死了,连元婴都没有逃出来。

再就是,那边小巷两个五境芝鼎的武夫,一番激斗下,竟然有了破境的气象。

而且,是破止境。

这都有些看头,孟居荷想再看看的时候,却都嘎然而止了。

轩榭中那位太子爷,前一刻便起身离开,除了原先随行的一拨人,还有那位跪地的元婴窥窥。

一位七步的元婴,跪下了?

这还是山上人吗,他娘的,山上人的脸面呢?山上人的清高呢?山上人的高高在上呢?

身为诗宫宫卿的孟居荷,在想什么时候,是不是仙人也会跪下去,去跪人间君王。

神仙不是没有跪过,但是,让神仙磕头的那位,是大爵公,爵公老爷面前,圣人避世,天子称臣,谁也不觉得那下跪的神仙,有什么丢人的。

而人间君王,显而易见,没资格。

那边小巷,公孙红这个名家的大先生,也是个管闲事的,一巴掌按下,好好一场武夫打架,就给搅和了。

两位五境芝鼎武夫,而且凝练意象即将小成,破五入六,都想看一看所谓的六境武夫交手,是个什么光景呢。

孟居荷一副无聊样子,随口道:“陈规,你说,那方雷池,敕令山抢的到吗?”

醉醺醺的老者,抹了抹沾满酒水的胡子,笑道:“你问我,我问谁?”

天上那方雷池,争夺之人实在不少,不说本就仙人多如狗的天上仙人,就是天底下,十大洲,哪一洲的山门没有人去,而且都是一等一的山门。

譬如星星台,那位北极大星官。

作为腴洲四大山门之一的星星台,是纵横家门第,除却当家的斗祖外,下面便是五极大星官。

东,西,南,北,中,以北极大星官,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脸汉子,战力最强。

与敕令山春秋道人,孔雀山大灯寺的掌灯菩萨,喜欢穿一身宝蓝袈裟的三灯菩萨,并称腴洲三辇。

辇是窥十二辇仙的意思,三人都是辇仙修为的独夫仙人,战力冠绝一洲。

其中,又有个一二三的说法,春秋道人第一,三灯第二,北极第三。

第一和第三,如今都在天上呢,第二没去。

孟居荷突然问道:“你说,他会不会来这里,凑热闹?”

陈规一愣神,道:“谁?”

孟居荷灌了一口酒,擦擦嘴巴,“那个一心宣扬佛法的和尚。”

第九十一章 西征能行否

在另一处水榭飞檐上,就那么两脚悬空,大剌剌骑在飞檐尖上的大侠,伸手扶了扶斗笠。

望向远处槐枝上,有两位大神灵,一位值年,一位守岁。

值年大神是个黑脸,头生双角的胖脸汉子,长相有点吓人,他身边那个脸蛋同样胖乎乎的白脸汉子,眉心有一簇火苗摇曳。

那就是守岁大神了。

大侠没想到一处小小的斩龙坡,来了四位大神,那边歇雨房的屋顶上,还坐着风神和雨神。

都是一洲数得上的大神灵,窥十之上的仙人位神灵。

雨神还是老打扮,一顶天一冠,加上那碧竹落雨衣,丰神俊朗,是一个俊俏的不像话的男人。尤其是那身碧竹落雨衣,碧绿色的衣服表面,有一道道雨帘,一粒粒雨珠,珠圆玉润,脉脉流动。

下雨天,更好看,就像现在,碧竹落雨衣那一粒粒雨珠中,有竹叶摇曳。

旁边风神,一身五彩霓裳,高髻蛾眉,看上去有些不高兴,神色落寞。

热闹瞧完了,一个个似乎还都没有离开的打算。

大侠后仰倒去,斗笠盖着脸,下面一个闷闷的嗓音问道:“非非子,要你看,这一位位大神灵,跑这来干吗?”

盘腿坐在大侠身后,水榭瓦顶上的非非子,头戴一顶法冠,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红齿白,神采奕奕,见之忘俗。

非非子望向雨中,视线飘忽,轻声笑道:“你怎么看?”

斗笠盖着脸的大侠,嘿嘿笑道:“我怎么看?我也不知道怎么看,我只知道这几位大神灵,想争玺,也没有那个胆量。”

为什么,因为爵公爷十有八九就是敕令山的张道人,那个敢一个打三个的张疯子,而且,不落下风。

疯子和猴,病秧子与狗,腴洲四位大仙尊,有过一场较量,张疯子是一方,另一方就是剩下的三位大仙尊了。

结果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腴洲的四大山门里,敕令山还是第一。

一位独夫大仙尊,不要说他们这些十一十二步的槛仙辇仙,就是同为十三步的柬仙大仙尊,谁也不愿意招惹。

别看清流城,一位位仙人,好像很多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多。

不说远的,就说最近的那一次,爵公爷临世的时候,白藤谶言“小乙割脚”,巧的是,小乙洲,正好有座叫做“割脚山”的仙家山门。

只是,相对于敕令山这等顶尖山门来说,割脚山算是一座小山门,只有两位仙人,一位辇仙,一位槛仙。

连位大仙尊都没有,无需多说,在这等大势面前,根本不够看,更镇不住。

所以,才会有一位位仙人入小乙,割脚山附近粗略估计,就有上千位仙人,虎视眈眈。

后来,割脚山就没了,被一位位仙人给打没了。

而敕令山眼皮底下的清流城,为什么会如此清净,一是因为敕令山的赫赫威势,二来,那位独夫大仙尊,张疯子太能打,而且最喜欢杀仙人。

第三,便是敕令山的听雷大阵,那座能够困住圣人的大阵,虽然只是半步圣人,但是,谁也不敢小视!

以致于一位位仙人,都逗留在清流城,上山的仙人,寥寥无几。

这一次爵公爷临世,争玺的仙人,少了,太少了。

真正有资格争一争的,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大仙尊。

其余仙人除了凑热闹,更多的应该就是抱着那一两分侥幸,看看能不能在大仙尊的争玺大战中,捡个漏。

譬如这斩龙坡瞧热闹的一位位仙人。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在圣人还没有成为传说的时代,一位资质并不如何出众的仙人,而且只是位刚刚迈过仙人这道槛的槛仙,便从一位位大仙尊的激战中,捡了宝玺跑路。

其后,居然成就圣人。

这一次,最不同于以往的,便是来了不少的大神灵,以前可没有什么神灵掺合到争玺的事情来,“小乙割脚”那一次,也只是去了一两位。

非非子望向先前郑政所在,人去楼空的轩榭,说道:“大侠,有没有听说过‘小天下’?”

“小天下”是相对于十洲七海的大天下而言,其中一洲一海都可以视为一座“小天下”。

“小天下”的概念,是一位术家老祖“褒子”首次提出。

而后,渐渐流传天下,形成了“一国即天下”的学说,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五岳四沌”说。

“五岳四沌”是相比于天下五嶽九渎而言,精心勘测,挑选五座大山,四条江河分别命名五岳,四沌。

据说,如此可以聚拢民心,昌盛国运。

只是,直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王朝,真正敕封过“五岳四沌”。

大侠挪了挪斗笠,眼珠子上翻,瞥向坐像端正的非非子,惊疑道:“你的意思,那几位大神灵,跑这来是找那位太子爷的?”

老神难过,就是风雨大神照样如此,根本不需多说,只要看一看偌大的一座清流城,有几座风雨祭庙,就明白了。

只有一座,而且破烂不堪,至于值年守岁的神庙,更是一座都没有。

为什么,因为他们一位位老神都被遗忘了。

其中原因,最主要的就是诸王纪元刚开始的时期,连年战乱,那时候的苍生,都在寻找一口吃的,谁还有心思理会神灵。

后来,天长日久,老神就被遗忘了,新神崛起。

如今清流地界,百姓祭祀的风雨神灵,就是那条水蛇出身的清平候,虽然没有天子敕命,但是那座清平庙的香火还算鼎盛。

如果得到一张金诏敕封,窥十青簪的清平候,定然登仙无虞。

只是,在风,雨,值年,守岁四位大神的眼中,那条小水蛇,不聪明。

即便清流开国成功,她能够登仙,但是,也就停在十一这步上了,再难寸进。

因为,清流太小了,撑不起她再进一步。

大玄王朝就不同了,尤其是北伐成功后的大玄王朝,不要说十一步的神灵,就是十三步的神灵,大玄也容得下。

所以,他们都想去见一见那位太子。

非非子抿嘴一笑,“这只是其一,那方稷山玺谁不想要,你不想?”

大侠重新遮上斗笠,呵呵道:“想,咋个不想,不然,也不会跑到这,瞅着能不能捡个漏。”

片刻后,斗笠下又说道:“听说那个黝黑的太子爷,快要把大玄王朝大大小小的诸侯给扫干净了,要再次北伐,北伐之后还要西征,你说,他西征能行?”

大玄西边,主要有三个大国,当然远远比不上大玄,分别是滑国,申国,柏绘国。

三国朝堂,青词诰弟子皆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

而大玄王朝一直以来只谈北伐,不说西征,这便是其中关键。

三国之后,就是那珠雨国,青词诰山门所在,珠雨国小,就是滑国这三国中最小的一国,都比不上。

但是,周围诸国,无一国胆敢攻伐珠雨国者,正如止屠山所在的橘子国,同样是个很小的国,却也没有一国出兵犯境者。

说白了,还不都是忌惮青词诰,止屠山这两家顶尖的山上仙家。

大玄历代先王,同样如此,将西征留给后人。

每一代大玄天子,都会问一问自己,西征能行?

最后,都没有西征。

当今太子郑政问过自己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西征能行否?

第九十二章 那是一个孤独的家伙

西征能行?

非非子还真回答不了,他倒是希望西征可行,大玄成为第一个控疆百万里的王朝,百万山水,尽在大玄律法之下。

没有山上山下,神仙与窥窥等,窥窥与百姓同。实现他们法家真正的一视同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今个的天气真是怪了,眼看着快要淹了清流城的大雨,忽然变小了。

瓢泼大雨收敛后,放眼望去,一条条雨线从天垂到地。

大侠又突然冒出一句话,“非非啊,你说易宫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非非子很想和这个是不是就要叫他“非非”的王八蛋,打一架,这个王八蛋不仅嘴欠,而且,还很自恋。

经常在他面前,摆弄那一双“纤纤玉手”,又细又长又白,好看的不得了,大侠很得意,说就是美人看了,也要自愧不如。

而且,他还把自己的两把本命剑,取了很艳的名字,一个叫“红花”,一把叫“绿叶”。

这哪里像是一个爷们?

易宫是够厉害的,二十年前,竟然能够推测出白藤谶言,这一点,着实惊到了一位位仙人。

二十年前,谁也没有在意礼宫宫卿,董丁忽然入住清流的举动,都以为只是又是六宫的老把戏,但凡强大一些的王朝,六宫总喜欢搞出一些国中国来。

裂大分小,天下十洲,除了那个最小的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六宫都喜欢插一脚。

只是,谁都没想到,董丁居然一直没有着急清流立国,一等等了二十年。

是个傻子都明白,那个董老儿明明就是在等白藤谶,不过,众人不明白的是,董老儿等在清流城,有什么意义。

他董丁能耐张疯子何?

即便董丁百年前,就要迈出那一步,跨入十三,成就柬仙大仙尊,如今,谁也不知道董丁究竟有没有迈出去。

便他迈出去了,可是,又如何,那是张疯子!

毋容置疑,三个董丁也打不过一个张疯子。

六宫和爵公的仇怨,由来已久,天底下的窥窥就没有几个不知道的,那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任爵公老爷,三,夷平了六宫山。

后来,一位位洗天下的爵公爷,最少有一半,是折在了六宫手里。

就是最近的爵公爷,那位乙丁道人,也不止一次,遭到过六宫的刺杀。

双方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照这样子,礼宫宫卿董丁,似乎谋划斩杀敕令山掌令道人张疯子,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反而很有道理。

还是那个问题,他董丁凭什么斩杀这位独夫大仙尊,张疯子?

非非子和大侠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一团乱麻,就没有再多想,倒是易宫,大侠一直啧啧称奇。

据说,易宫和史宫,要脱离六宫,这是一个白藤屋中的秘密消息。

流传来后,倒没有引起多少惊讶,毕竟,六宫不和的传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非非子想到了易宫的一个预言,“独夫绝,武夫兴,爵公无继”。

独夫绝没绝,他不知道,但是武夫兴,他亲眼看见了,这一任的爵公爷会不会真的便是最后一位爵公爷?

这以后,或许就再没有洗天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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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谈论三灯菩萨的孟居荷和陈规,便看见湖对面,亭子尖上,那个镇楼王,飘过来了。

孟居荷转头瞧了眼眯缝眼的陈规,笑呵呵道:“什么意思,这镇楼王飘咱们这来了?”

陈规漫不经心,随口道:“来就来呗,无非是争玺的破事。”

眨眼即至。

十八位镇楼王,十八座光明楼,他是第四位,金甲彩带,威风凛凛,俗称四王爷。

四王爷没有落在廊道顶上,就在边上,凭空而立,行了一个窥子礼。

孟居荷阴阳怪气,笑道:“呦,四王爷怎么得空,也到清流来了?”

十八座光明楼,都在阴阳交界处,生人不得进,恶鬼不得出。

还没有见过胆敢离开光明楼的镇楼王,这世道越来越热闹了。

放在以前,这位镇楼王必然是要在剐神台上走一遭的,擅离职守,其罪当剐。

四王爷是个粗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孟宫卿是在笑话我?”

孟居荷还是那个浪荡样子,“哪敢啊,你四王爷一只脚都要迈进大仙尊了,一座光明楼怎么放得下?”

四王爷对孟居荷的嘲讽,不以为意,冷冷道:“我还真不想在那座光明楼待着了,所以,就出来了,也没见六宫的人来抓我。”

然后,面貌粗旷的四王爷,直盯盯看向孟居荷,嗤笑道:“如今的六宫,还有几个办正事的?”

孟居荷收敛起嬉皮笑脸,双目圆睁,看向神态傲慢的四王爷,缓缓道:“如果光明楼里跑出来一只恶鬼,我便请下剐神台,剐了你,信不信?”

四王爷神情僵硬,脸色难看。

能不能和做不做,是两回事。虽然监察天下神灵,主要是礼乐二宫的职权,但是,六宫宫卿皆可请下剐神台,代礼司罚。

只是,如今六宫根本没有谁再去关注他们这些老神了,更不屑过问。

不是不能,而是不做。

然而,如果真要管,照样管得着,三皇五帝的敕命都还在身上呢。

他四王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除身上的敕命,做个自在仙人。

每一位老神都有敕命加身,这其中敕命又有所不同,仙窥之下的凡窥神灵,一般来说,都不在三皇五帝敕命神灵的那本宝册上。

宝册名为“点神”,但凡仙窥神灵,都要被“点神册”录名的,譬如十八位镇楼王,王王在册。

而要去除神位,凡窥神灵散去了一身的位业也就行了。但是仙窥神灵,必须要在点神册上除名,才能卸下神位。

这时,陈规开口了,“四王爷是不是找错人了,礼宫宫卿董丁,可在公府里闭关呢,到这来做什么?”

“咱们诗宫,书宫又不是执掌‘点神册’的地方!”

四王爷面色缓和许多,勉强笑道:“陈老,您不是不知道,我和那一位,有些过节,这事,还要麻烦您老给带个话。”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董丁居然跑到地府去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里做什么,他也没说。

只知道,董丁出来的时候,想从这位四王爷镇守的光明楼借过,然后,这位四王爷封楼了。

最后就是,董丁在地府待了一天一夜。

董丁是个什么样的人,六宫中没有几个了解的,陈规是少数知道董丁的几个人之一。

应该说,那是一个孤独的家伙。

第九十三章 我看人间起战争

轩榭顶上,半爿楼主沈潭子没有想到,一个“独夫绝”的消息,青词诰的诰主,眼前的绿袍老人,这位天下知名的绿素先生,反应这么大。

按说对这个消息最为敏感的应该是好出独夫的敕令山才对,一旦独夫断绝,以后的敕令山独夫无继,能不能稳坐腴洲第一山门这把椅子,都不好说。

青词诰,止屠山,还有星星台,自然也有独夫仙人,只是比起敕令山,要差些。

但是,也绝对是这个天下根底最为深厚的那一撮独夫。

譬如青词诰的四先生,九先生,止屠山的雨绸楼,流马阁两脉的掌印人,还有星星台的那位北极大星官,都是一等一的独夫。

这会,青词诰的九先生,止屠山的流马阁主,和星星台的北极大星官都在天上呢。

那一方雷池,出手争抢的,基本上是清一水的独夫,不是独夫都不敢靠近,要说腴洲谁对那方雷池最为在意,不用说,当然是敕令山,所以半步圣人的桃祖和腴洲辇仙之中战力最强的春秋道人,才会一起登天。

不过,老猴子也同样很需要那方雷池,因为老猴子的尸神,需要在雷池中洗一洗。

老猴子养尸神,对于几位大仙尊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们都没有见过老猴子的尸神。

传闻,见过老猴子尸神的仙人,都死了。

只有一个例外,张疯子不但见过,而且差一点把老猴子的尸神打得魂飞魄散。

这事,是老猴子亲口说出来的。

还有一句话,也是老猴子亲口说的,整个腴洲,他看得上的,就一个人,张疯子。

为什么,因为张疯子像个独夫的样子。

在这位绿袍老人的眼里,从古到今,只有三个独夫,张疯子算半个。

就像张疯子喜欢杀仙人一样,老猴子也有个爱好,喜欢宰独夫,尤其是仙人位的独夫。

“疯子”,“人猿”,“病秧子”,“守山犬”。

看上去,腴洲四位大仙尊,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在老猴子感叹那个年头后,一时,轩榭上的四位大仙尊都没有说话。

沉默许久。

老猴子忽然起身,不再斜躺在瓦顶,站立的老猴子,身形高大,一身绿袍上文字流动,如潺潺溪水。

比本就身形修长的沈潭子,还要高出一头,两人一北一南,相对而立。

此时,小小的轩榭顶上,站着四位大仙尊,突然有些拥挤。

黄斗老祖还是站在窄窄的飞檐上,无病剑仙依旧佝偻身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老猴子蓦然说了句,三位大仙尊都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去宰了声山的那个小白脸,怎么样?”

声山的小白脸,说的其实是面皮很白的那个声山山神。

声山山神,是个青年人模样的英俊男子,一副好皮囊,迷倒了不少仙子。

这其中,还有一位星星台的弟子,那位北极大星官的小徒儿。

老猴子要去宰了声山山神,为什么?三位大仙尊,面面相觑。

接下来,老猴子又说了一句话,“我心情不好,而且,我觉得那个小白脸该死。”

这似乎就是理由了。

一场看似突发的山洪,夺了三千条人命,而且个个都是青壮汉子,大玄王朝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那个小白脸可并仅仅是杀人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插手人间,左右了那场灭国大战。

神不可倾,更不可杀人,他违了圣人的规矩,而且,罪孽深重。

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董丁那个老东西,挡下了剐神台。

只是,老猴子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么一档子事,三位大仙尊都有些愣神,在他们眼里,声山山神,这个小小的仙窥神灵,实在微不足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沈潭子早早就听说过,青词诰的绿素先生喜怒无常,而且,这个老猴子城府深沉,有“心思沉潭,八面在眼”的赞誉。

黄斗老祖向前伸伸脖子,抬头看向老猴子,讥笑道:“那个小白脸怎么碍着你了,你要宰了他,也不怕别人笑话,好歹是位大仙尊,跟个小山神过不去,有意思?”

老猴子神色轻蔑,缓缓道:“他搅了我想看的一场大戏!”

二十年前的腴洲的确是一场大戏,拉开幕布的应该就是大玄王朝北伐的铁骑。

就在大玄王朝的铁骑即将跨过声山之时,迦音王朝,上济王朝,白熊王朝,三大王朝的铁骑,都已经整装待发,蠢蠢欲动。

然而,声山脚下的一场山洪,就如一记响彻腴洲的锣声,收兵。

刚刚风云激荡的腴洲顿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料到,一位大山神,为什么把爪子伸到了人间里。

最重要的是,剐神台都没有宰了那位山神。

所以,有些人心惶惶,将将就要燃起的战火,就都熄了。

老猴子神思飘远,悠悠道:“你们不觉得腴洲安静太久了吗,整个腴洲都被一座敕令山压得像个小娘们,没有一点精彩可瞧,都规规矩矩的。”

老猴子抬着头,似乎闭着眼,“要说还有点看头的,也就是百年前,咱们三个和张疯子打了一架,其次,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热闹。”

“那么大一出戏,一洲大地尽鼓声,看着那一幕幕金戈铁马,我满心欢喜,正要好好瞧一瞧,刚刚拉开大幕的好戏,就没声了。”

“你们说说,一个山神往人间伸什么爪子!人间是烟火袅袅的人间,是吃喝拉撒睡的人间和屎尿横流的人间,是爱恨情仇和生离死别的人间!那里才有滋味,才有哀愁!我以为心里面将将起波澜了,战争就灭了。”

“我觉得,人间的大戏,人间人想怎么唱便怎么唱,应该酣畅淋漓和肆无忌惮,最好多有些金戈铁马和爱恨情仇的戏码。你们说呢?”

三位大仙尊依然沉默。

老猴子忽然低下头,看向黄斗老祖,轻声道:“对了,听说北极那个家伙的小徒儿,是个很俊俏的小妮子,很是痴迷那个小白脸。你要不要把她给揪回去,到时候,别做了寡妇!”

黄斗老祖脸色难看,冷哼一声。

无病剑仙面无表情,瞥了眼老猴子,便淡淡收回视线。

作为半爿楼主的沈潭子,已然觉出不对,气氛有些诡异,老猴子似乎意有所指。

这个时候,如果还赖着不走,那就太没有眼力了,毕竟他是一个外乡人,在三位腴洲本土大仙尊眼里。

沈潭子只是笑了笑,一个转身消失不见。

一直神情淡漠的无病剑仙,开口说道:“你想干什么?”

老猴子蓦然笑道:“我看人间起战争。”

第九十四章 那个娘们是不是傻

无病剑仙冷冷道:“人间战不战,和一个小山神有什么关系?”

老猴子皮笑肉不笑,眯眼看向毫无表情的无病剑仙,笑道:“没关系吗?”

那一场山洪,是不是意外,一目了然。驻扎在声山脚下的可不是仅仅一支黑子卫,黑鹫子,白鹫子各部都有驻军。

偏偏那一场山洪就朝着黑子卫层层布防的中军大帐冲过去了。

敢说不是那个小白脸的手脚,不然剐神台也请不下来。

谁都知道,斩仙,剐神台台有灵,不杀无辜。

既然请得下剐神台,就说明此神当剐。

和一个小山神有什么关系?或许,真没什么关系,那个小白脸就像一个小卒子。

幕后面是董丁那个老东西,但是,并不单单是董老儿一个人。

还有老狗,还有病秧子。

明面上看得到的,只是礼宫宫卿董丁,兴风作浪。

暗地里,仔细瞧瞧,多想想,事情就明朗了。

老猴子又笑着问了一句,“没关系吗?”

无病剑仙脸色阴郁,黄斗老祖转头看向细雨如丝的天幕,神色便如天色一般。

两位大仙尊都没有接话。

二十年前,大玄王朝中,无论止屠山还是星星台,两大山门的弟子,都不多。

那时候大玄王朝的朝堂上,主要都是大玄境内本土山门的弟子,譬如傅菊就是本土山门宝麒台的弟子,也是兵家山门。

止屠山和星星台在大玄朝堂,也就是两小撮的分量。

再看一看二十年后,如今大玄朝堂,止屠山的弟子已经举足轻重,就连如今大玄王朝的右司马,都是止屠山弟子。

而止屠山弟子大举进入大玄朝堂,还得从二十年前,北伐失败,老王归天,新王初立的时候。

不言而喻,大玄北伐失败,得利最大的无疑是止屠山。

然而,这并不是预想中的结果,预料之中,应该是止屠山和星星台弟子在大玄朝堂平分秋色,左右朝局。

只可惜,黄斗那个老狗的裔孙,自作聪明,接了曹国的小宰印,就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贪心,招来杀身之祸。

其后,那个老狗更是愚蠢,竟然想要一指点死大玄的左司马,惹恼了那个刚烈的大玄天子,居然把星星台费心费力塞进去的那么一小撮弟子尽数给驱逐了。

好好一盘棋,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狗这个蠢货,白白便宜了病秧子,原本打算平分进入大玄王朝的弟子名额,眼睁睁看着都给了止屠山。

这才有了大玄王朝,止屠山弟子的猛然剧增。

他老猴子能够看得出来,相信张疯子同样看得出来。

只是,张疯子向来不喜欢过问这些破事。

事到如今,二十年前的那盘棋局,便分外明朗了。

老猴子笑容惬意,缓缓道:“如果我真要去宰了那个小白脸,你俩是不是要拦我啊?”

无病剑仙咳嗽了一声,轻轻说道:“老猴子,这个时候,爵公爷即将临世,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方稷山玺呢,你要想清楚,犯得着为一个小山神浪费精神吗?”

老猴子笑意不减,“耽误不了多少功夫,也就是一个打盹的时间。”

黄斗老祖慢慢收回视线,向前迈出一步,站在老猴子面前,笑容温和,道:“老猴子,你真要一意孤行的话,咱们就只能拦一拦了。”

老猴子笑道:“原来如此,看来那个小白脸也不傻,还知道要你们保住他的狗命。应该还有别的好处吧,要不要说说,我看看那个小白脸值多少?”

无病剑仙一手握拳,放在嘴唇前,轻轻砸了两下,随后说道:“我倒是想知道,是董老儿勾搭的你老猴子,还是你老猴子勾搭的董老儿?”

老猴子随手拈起绿袍之上一个流动的朱字,慢慢欣赏,反问道:“这重要吗?”

无病剑仙道:“不重要!”

老猴子稍微一用力,那个朱色的“太”字,怦然粉碎,星星点点,重新流入绿袍,“这不就是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董老儿没有看起你们两个老东西,不然,就会找你们了,而不是找我。”

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要说腴洲四位大仙尊,谁最能打,谁最厉害,当然非张疯子莫属。

其次就是老猴子了,然后才是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

张疯子可以一个打三个,老猴子也可以一个打两个,那两个就是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

虽然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联手,稳稳压制老猴子一头,但是,却绝对困不住老猴子,更杀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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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廊顶,四王爷离开前,又对陈规做了个窥子礼。说是离开也算不上,金甲彩带的镇楼王只是又重新回到湖对面那个亭子尖上。

说,就在那里等消息。

坐在廊顶的孟居荷,忽然问起董丁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规鼻翼微微翕动,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要说诗宫的孟居荷,就是那边史宫的蔚道,乐宫的萧金钿,应该都有这样的疑问。

董丁,这个老东西,算是礼宫最强势的一位宫卿了,就是礼宫宫主的令,他董丁都敢否了,而且,还擅自斩杀过一位与他同等职位的宫卿。

有传闻说,董丁是上任礼宫宫主的私生子。

其实不是,董丁是个孤儿,被那位老宫主收养在侧,悉心教导。

虽然不是父子,但那份父子之情,却是真的。

自从老宫主死后,董丁便再没回过礼宫。

陈规喝了口酒,看向那边龙血槐林的蔚道和萧金钿,蔚道还是捧着书,坐在一根槐枝上,稍高一些的枝头,萧金钿正在摩挲她那根金钿,边看向下方。

蔚道的书,从来没有离过身,只要没有什么大事,瞧见蔚道的时候,蔚道一定在看书。

萧金钿喜欢蔚道,这是六宫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蔚道喜不喜欢萧金钿,就都不清楚了,据萧金钿的说法,当然喜欢,不然为什么她萧金钿跟在蔚道身边的时候,蔚道从来不高兴过。

好像谁在蔚道身边,只要不打扰蔚道看书,蔚道都不会不高兴。

这时,萧金钿便会摆出一条条的事实,每一条事实,都能证明蔚道喜欢萧金钿。

譬如,她萧金钿在身边时,蔚道总会笑。

孟居荷便很不明白萧金钿为什么那么痴迷那个书呆子,蔚道看书看到精彩处,就会傻笑,这一点,都知道啊。

孟居荷顺着陈规的视线,便看到了那边树枝上,一脸幸福模样的萧金钿,痴痴看着那个书呆子。

孟居荷小声道:“那个娘们是不是傻?”

第九十五章 这事因为一首诗

陈规抿嘴一笑,说道:“你敢当着萧金钿的面,说她是个娘们吗?”

孟居荷神色古怪,撇嘴道:“不敢。”

他是真不敢,萧金钿那个婆娘,谁敢叫她娘们,她和谁玩命,对,就是玩命,不死不休的那种。

书宫就有一位宫卿,叫过萧金钿娘们,萧金钿当时就翻脸了,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亏得书宫宫主一手给分开了。

这还不算完,萧金钿竟然守在书宫那,整整守了一年,那位宫卿便干脆闭关,十年都没有露过头。

槐林远处有座小山包,山包上那个背后有一根黑色长棍的汉子,站在山包上,始终没有动过一步。

孟居荷望向那个面色刚毅的汉子,问道:“那一位就是良弓臧家的?”

陈规稍稍偏移视线,向山包处看去,“没错,是臧壶。”

臧壶,孟居荷听说过,一个资质,根骨都不怎么样的家伙,在臧家众多弟子中,很不受待见。

性格孤僻,沉默寡言。

不过,他与上济王朝那位果然公,关系极好。而且,听闻臧壶很少住在臧家,一般都是居住在那座果然公府。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一个普通弟子也根本没有资格被臧家的几位老祖放在心上。

更何况,臧壶的性格本就不招人待见。

直到臧壶突然成为了仙人,臧家的几位老祖才知道臧家还有个叫臧壶的好儿孙。

据说,臧壶四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迈过第一道槛,迟迟不能结丹,甚至有几位臧家的长辈,讥笑说,臧壶一辈子也就是个窥子五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四十岁的汉子,在四十一岁那年,一步入窥六,然后,便是一年一步,在四十六岁那一年,一步登仙。

一个四十六岁的仙人,实在是太年轻,就是在整个天下,古往今来,都没有几个。

这之后,臧家那位最老的老祖宗,亲自走了趟果然公府,请臧壶归家。

具体经过怎么样,不清楚,只知道那位臧家的老祖宗,在果然公府待了一天一夜。

后来,臧壶就回家了,仅仅止步于臧家的大门。

两只脚迈过臧家高高的门槛,然后,都没有转身,两只脚便都后撤了出来,又站在了臧家大门外。

就听见,那深深的府邸深处,传来臧家老祖宗的一句话,“你是臧家的儿孙,一辈子都是!”

进了门,就等于他臧壶还承认自己是臧家的人。

臧壶还是居住在果然公府。

臧壶来了,那位果然公很有可能也来了。

从上济王朝到大玄王朝,一路上山山水水,可不近。

孟居荷感叹道:“一年走一步,六七八九十,然后又是一步,就登仙了。这家伙真是个天才啊!”

陈规呵呵笑道:“这他娘的不是废话,你不瞧瞧那家伙才多少岁数,以后还有多少年月,臧家的那个老东西,腆着脸,求他回家,为什么?”

臧家并不是只有那位老祖宗一位仙人,除了臧壶外,还有两位,但是都是槛仙,止步于此,余生没有希望再迈出一步了。

臧壶不同,这是一位有望问鼎大仙尊的存在。

“因为,这将来很可能是一位大仙尊,腴洲还没有一手之数呢!”

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臧家的老祖宗希望臧壶能够脱离果然公府。

上济王朝的那点子破事都知道,上济天子的那位莞妃和果然公不清不楚。

上济天子对那位果然公,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早就动了杀心,只是一直隐忍不发。

为什么,还不是忌惮臧壶这位仙人。

连带着臧家都有些冷落,仙阀已经不像以前,可以高出凡尘,不问王朝是非。

这还要说到大玄王朝的“征山伐水”,开始把仙家山门纳入到王朝法度中。

其中,自然包括大大小小的仙阀,还有那一个个仙阀之下的“真家”。

“真家”的由来,就是根据窥窥坤真,绛真,上真的叫法而来,说白了就是没有仙人的一个个凡窥大族。

四大王朝,哪一个都有对付仙人的手段,而且,甚至于王宫之中还藏有仙器,譬如大玄王朝的那把传国宝器,穆王剑。

自从大玄王朝,征山伐水,镌法山水后,其余三大王朝,同样如此,只是力度要小的多。

但是,一个个仙阀大族,都看出了大势所趋。

而一些底蕴薄弱的仙阀大族,甚至主动归附,希冀能够在天子眼中博一个好感,占据一个好位置。

臧家就有点尴尬,不算臧壶的话,一位辇仙两位槛仙,很不错了,但是一旦辇仙的老祖宗归天,仅凭那两位并不出众的槛仙,臧家想要在上济王朝,保持超然物外的态度很难。

而且,那时候,上济王朝很可能要对臧家动手。

如果臧壶回归臧家,无需多想,臧家还是那个超然于王朝之外的臧家,尽管臧壶现在只是一位槛仙,但是他年轻,相对来说,很年轻。

现在的情况就是臧壶只承认他是臧家人,更明显的是,他是果然公的人。

那位上济天子便很不悦。

对臧家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其实都明白,主要还是看臧壶的选择,如果臧壶离开果然公,那么天子和臧家便相安无事,臧家安安稳稳还是超然在外的仙阀。

如果,臧壶死保果然公,那么很可能上济王朝就没有臧家了。

结果显而易见,臧壶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选择了果然公。

孟居荷突然神秘兮兮道:“陈老儿,你说腴洲双色,那个上济天子最宠爱的王妃,和那个风流倜傥的果然公,是不是真有那么一腿?”

陈规转头斜视那个大剌剌坐在廊顶的青年人,笑道:“想知道啊,要不你去问问那个臧壶,再不成你去敕令山,问问那个果然公?”

孟居荷嘿嘿一声,“你就确定那个果然公在敕令山?”

果然公,是一个很完美的男子,琴棋书画,弓马骑射,样样精通,而且,很英俊,最重要的是,这个完美无瑕的男子,一直未曾婚配。

上济王朝,多少位仙子美人,朝思暮想。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果然公有个爱好,喜欢花花草草,那座公府中,便有一处很大的花圃。

敕令山的桃花,想来那个果然公,应该不会错过。

陈规嗤笑一声,“怎么着,他在敕令山,你敢去?”

不敢,诗宫的人,就没有敢上敕令山的,即便桃祖不在,也不敢。

那位敕令山的老祖宗,说过一句话,但凡诗宫之人,不得上山,上山者死!

这事因为一首诗。

第九十六章 他来了

那首诗,是一位上山的诗人,一位窥十二的辇仙大宫卿,站在敕令山落鹜峰上,即兴而作。

金雷勾描粉霓裳,云海匍匐娇颜色,最怕春雨滴落尽,桃花一点不照顾。

然后,便被桃祖一根桃枝飞来,拍成了一滩烂泥。

那以后,再没有诗人胆敢在敕令山作诗。

这诗似乎是首艳诗,有亵渎桃祖的嫌疑,作诗的仙人死了,这首诗倒是流传下来了。

不过,没有几个人胆敢在大庭广众下吟诵,因为敕令山不容亵渎。

就因为这一首诗,张疯子连杀三位仙人,原因很简单,他们都诵了这首诗,而且被敕令山知道了。

孟居荷皱着一张脸,苦哈哈道:“不敢。”

视线又飘向臧壶身后,那根黑色长棍,问道:“那就是臧家的巨弓,能够射杀仙人?”

陈规道:“臧家的巨弓,就一把能够射杀仙人的,应该被供奉在臧家祖庙,其余的都是法宝等,哪里杀得了仙人?”

随后补充道:“臧家的弓分三种,小弓,大弓,巨弓。臧壶身后的那把,只是一把大弓。”

视线稍移,小山包附近还有一位汉子,背着一把大锯。

不用问,孟居荷就知道,那是班班家的人。

班班老祖的手艺,冠绝天下,天下皆知,那把叫做“锯”的玩意,就是班班老祖发明的。

班班家不在腴洲,在大甲洲,不是一般的仙阀,而是圣人之后。

班班老祖那是一位享誉天上天下的圣人,如今的班班家,仍然有一位大仙尊,地位尊崇。

陈规开口道:“那是班班朴素,班班家这一代中佼佼者,不足百岁登仙,用你的话讲,也是个天才。”

孟居荷便有些扫兴,他这个一百零一岁登仙的天才,似乎很不够看。

举目四顾,看样子这雨要歇了,蒙蒙细雨,都断了线了。

孟居荷突然心声传话,“陈老头,你说那几位有没有来?”

那几位,陈规明白,说的是腴洲的三位大仙尊,张疯子最有可能便是即将临世的爵公爷,其余的三位,怎么说,都会来争一争那方稷山玺。

虽然一直没有看见几位大仙尊的影子,但是,在场的每一位仙人,都知道那几位大仙尊一定会来,这关乎成圣。

陈规同样心声传话,“不知道,或许已经来了,就在你身边站着呢。”

孟居荷一个激灵,有点神色慌张,下意识便朝两边瞅了瞅,心声笑骂道:“你娘嘞,你要吓死老子唉!”

正要打趣孟居荷,视线飘远的陈规,忽然住了口。

他看到了两个人,俗称“俩个半”,就在城门口,一个骑着猪,一个肩膀蹲着猴。

俩个半,两个人都可以说是半个大仙尊,两人联手就是一位大仙尊。

孟居荷没听到陈规的回嘴,有点奇怪,便仰起头,看到了那个醉醺醺的老家伙望向远方。

“看啥?”

“俩个半。”

“俩个半,那俩货也来啦?”

“来啦,就在城门口呢。”

“呦,那我得好好看看。”

孟居荷也没有起身,还是坐在廊顶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视线便越过大街小巷,那高高低低的飞檐,脊梁,滑到了城门口。

仙人神通,坐观天地,耳闻八方,没什么稀奇的。

那个下巴颏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汉子,骑着一头白猪,叫费幕。

肩膀头蹲着猴子的老先生,一身花衣裳,身子瘦的像根干柴,叫杨采采。

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辇仙,窥十二的家伙,联手之后,有窥十三的战力,一点不含糊。

所以,才被人称作“俩个半”,意思就是说,两个“半大仙尊”。

关于两个“半大仙尊”的由来,还得从两人斩杀了那位天幕府的老祖宗说起。

天幕府是倒尾洲山上仙门,虽然算不上顶尖,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如果山门中,诞生一位大仙尊的话,板上钉钉就是顶尖山门。

也不知道该说天幕府走了狗屎运,还是倒了十八代的大霉。

天幕府两百年前,还真就出了一位大仙尊,一时风光无两,只是,那股子热闹气还没凉,那位刚刚迈入十三步的大仙尊,就死了。

因为,那位大仙尊觉得骑猪的费幕,名字很不好,和他天幕府犯冲,所以那位大仙尊要宰了费幕。

然而,最后的结果,那位大仙尊死了。

天幕府差一点便要被费幕和杨采采,拆了山门,地位一落千丈。

这二人向来是“费不离杨,杨不离费”,看到了一个,另一个转转头,一准看见。

费幕屁股下的那头白猪,从来不吃素,只吃肉,而且,还得是灵气饱满的肉,一般的凡物血食,瞧都不瞧一眼。

杨采采肩膀头上的那只猴子,更是个奇葩货色,荤素都不吃,它吃的是钱,神仙钱,一个个的蝉抱。

先前斩龙坡的风波,还没有进城的费幕和杨采采,自然也看到了,正如孟居荷坐在廊顶上便看到了城门口。

那时城外的费幕和杨采采,视线便越过高高的城墙,慢慢瞧着斩龙坡的热闹。

二人也没有想到,武夫都六境了。

这时,慢悠悠进城之后的二人,就停在了城门口。

一身花衣裳,瘦得像根干柴的杨采采,说话了,“咱俩该去哪,是留在这热热闹闹的清流城,还是上敕令山上看桃花?”

揪着猪耳朵的费幕,想了想,“看桃花,听说敕令山的桃花又大又香,还有金雷灿灿,咱俩可还没瞧过呢。”

杨采采笑道:“是这么回事,那咱就上山。”

那只猪哼哼似有不满。

杨采采转头一瞥,“咋的,这个惫懒货,不想上山?”

费幕一拍白猪屁股,白猪哼哼抬起蹄子,那蹄子久久不愿落地。

费幕道:“上山哪有平地走起来舒坦,采采,你说,如今的敕令山,大美人,小姑娘是不是一摞一摞的?”

杨采采哦呵一声,“那可不,这是啥时候,折枝会,那一支桃花,引来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公子佳人?!”

就见那抬着的蹄子,猛然落地,那只肥胖的白猪,四蹄如飞,踩在石板铺就的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费幕在猪背上晃晃悠悠,一脸惬意,杨采采一步步看似缓慢,始终走在那只好像血脉贲张,健步如飞的白猪旁边,悠哉悠哉。

这一幕,斩龙坡没有离去的仙人,都注意到了。

孟居荷神色古怪,嘀咕了句,“他娘的,白猪也好色!”

然后,骤然之间,所有人齐齐望向城门口,都站着,坐着的都起来了。

费幕和杨采采猛然止步,同时回头。

一时之间,清流城的目光,都在一个方向。

城门口,有个长袍男子,昂头挺胸,双手负后。

他来了!

第九十七章 你知道就好

他叫“峥”,他要摘一个天下最,摘一个“强”字。

他是个十二步的辇仙,更是个独夫,一个能在大仙尊手底下出拳的独夫。

十二步,每一步他都要摘下一个他认为还算不弱,冠绝一洲,同步独夫的脑袋,才肯迈入下一步。

他是“峥字门”的门主,一座没有山门,只有名号的宗门,而且是天下人数最少的宗门。

最开始,他一人即一宗。

他走到哪,峥字门就在哪。

后来,他收了徒弟,徒弟尽独夫,而今峥字门还是没有山门,不过峥字门不再是一人,还有他那一个个行走天下的徒弟。

传闻,三十年前,他占了一座小山头,盖了几座房子,立下了峥字门的祖师堂,山上住了一对童男童女,还有八九位奴仆,寥寥十余人。

在他的眼中,独夫就三个,三,一斛春,乙丁道人。

他要做第四个。

他朗声道:“希望我没有来迟!”

清流城中心,那座清流公府中,有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不迟。”

谁都明白,董丁说话了。

轩榭顶上,老猴子啧啧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一旁黄斗老祖自嘲笑道:“董老儿还真是瞧不起咱啊,咱还比不上一个十二步的独夫!”

无病剑仙一语不发,神情淡漠。

老猴子瞥了眼黄斗老祖,讥笑道:“一个敢向大仙尊出拳的独夫,怎么着,也比一个看家狗要强得多,而且还是那种不喜欢狂吠,就喜欢冷不丁给人一口,下死口的老狗。”

黄斗老祖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怎么着,他董老儿还怕我反咬他一口?”

老猴子看似随意道:“那可说不准。”

就像二十年前,北伐失败后,大局已定,即将大规模入驻大玄王朝的两大山门,自然不希望清流那么一块肥地,白白便宜了董丁。

所以,才有了清流军中那场鲜为人知的内讧,如果留在军帐中的不是“狐儿董”一具身外身,那个礼宫宫卿早被黄老狗一手捏死了。

可笑,老狗和病秧子,两位大仙尊竟然都没有看出那是具身外身,捏死之后,才知道董丁早早已经在清流城了。

被一位十二步的辇仙给耍了。

“狐儿董”是礼宫那位老宫主,对董丁这位养子的戏谑之言,知道的不多。

对于几位大仙尊,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宰了董丁一具身外身的黄斗老祖,也是因为知道这位礼宫宫卿“狐儿董”的外号,明白他还一定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所以,便收手了,没有再去清流城。

这时,无病剑仙淡淡开口道:“看来,二十年前,董老儿就知道了,易宫的能耐还真是不容小觑,白藤谶言都推演得出。”

“他这是在等咱们找他呢,故意恶心咱们。”

一个十二步的辇仙,在等两位大仙尊联袂登门!这叫什么事?

但是,想要从张疯子手里争玺,他病秧子,还有老狗,根本不可能,就是加上老猴子,也未必能成。

而董丁在清流城一等二十年,必然是有什么对付张疯子的手段。

董丁要杀人,他们要宝玺,都是奔着一个人,张疯子。

黄斗老祖看向无病剑仙,问道:“去不去?”

去哪?自然是清流公府,见一见那位狐儿董。

无病剑仙直了直佝偻的身子,漠然道:“去。”

老猴子嗤笑道:“哎呦,两位大仙尊,联袂拜访一个小仙尊,有意思!二十年前,你俩摆了狐儿董一道,二十年后,狐儿董摆了你俩一道。”

“一报还一报,妙得很,哦,对了,那老狐可能迈出那一步了,也可以配个‘大’字了,这样,你俩倒也是不算折面。”

老猴子满面春风。

接着,就要一步迈出。

无病剑仙伸臂在前。

一身黑衣,身子佝偻的老人抬头看向笑容满面的老猴子,认真道:“老猴子,你要去哪?”

老猴子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我啊,心情好,想去白园看一看,今儿有没有‘酱醋茶’那场大戏。”

无病剑仙面无表情,冷冷道:“是吗?”

老猴子笑道:“当然。”

接着,老猴子神色轻蔑,看向无病剑仙,轻笑道:“你是怕我去找那位太子吧?”

无病剑仙与老猴子对视,“怎么,难道不是吗?一个小小的清流,你老猴子会放在眼里?”

老猴子拍了拍无病剑仙伸出的手臂,笑道:“你管我?”

无病剑仙没有放下平伸的手臂,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青词诰的弟子,可能进入大玄王朝的朝堂吗?”

老猴子双眼微眯,“谁知道呢,这得看那位太子爷,有没有魄力,敢不敢接。”

老猴子视线稍偏,瞥向黄斗老祖道:“老狗,你说,星星台的弟子,进得了大玄王朝的朝堂吗?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丧家犬,还能回得去?”

三位大仙尊机锋相对,言辞犀利。

都想在腴洲东南这一块,蒸蒸日上的大玄王朝中,塞进自家弟子。

只不过,青词诰和星星台在大玄王朝的朝堂上,尚是一块白板。而在大玄王朝已经举足轻重的止屠山,想要流入更多弟子。

一个小小的清流,无病剑仙,黄斗老祖都不会放在眼里,小了,对于野心勃勃的老猴子来说,更小。

三位大仙尊眼里,都是那位如今监国,实则开始乾纲独断的太子爷。

黄斗老祖皱皱眉头,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

正像老猴子所说,星星台弟子被大玄王朝驱逐,不过短短二十年时间,如在眼前,想忘都难,大玄王朝对星星台可没有一点好感。

老猴子忽然垂下头,近乎贴着无病剑仙的脸,缓缓道:“病秧子,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吗,你不就是想要在大玄国都,那座朝武城中,起一座‘符翁堂’,彻底掌控大玄,做一个你兵家的国。”

“可惜,大玄的天子不傻,止屠山的弟子一直被有意压制,你是想趁着这次清流立国,多死一些人,当然不是你止屠山的人,这样,你止屠山弟子又可以再一次大量进入大玄,对吧?”

“其实,你很希望那位太子爷被人给宰了,最好是死在朱腾的手里。”

老猴子慢慢抬起头,“那样,誓必要为太子报仇的大玄,就算那支最能打的黑卒子,损失殆尽,估计也要踏平清流,后果就是大玄又一次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你止屠山大可以大摇大摆,再一次帮着大玄天子,稳定朝局。”

“而且,青词诰再也没有进入大玄王朝的可能,毕竟青词诰弟子杀了他们的太子爷,这种怨仇近乎无解啊!”

“你是怕我给那位太子爷说一说你这位止屠山符翁的打算?”

老猴子洒然一笑,“你想太多,那位太子爷凭什么相信我?我是真的要去看戏,那一出‘酱醋茶’。”

无病剑仙缓缓放下手臂,淡然道:“你知道就好。”

第九十八章 和尚

放眼腴洲,要说百家中,哪一家掌了一国,明摆着的,佛家。

迦音王朝,举国奉佛。

如果不是老猴子的青词诰横亘在腴洲最南方,估计那个三灯和尚,早早就佛法东传了。

说到三灯,就要说一说三灯的师父,燃光佛。三灯之所以叫三灯,便是因为燃光佛。

燃光之前,在棘洲这块大陆上,所有的佛家弟子都是外来的和尚。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句话放在棘洲实实在在是个嘲讽,因为人家没有见过和尚,哪管你会不会念经?

倒是有过几位小菩萨前来宣扬佛法,只是有来无回,就连尸骨都没处寻,而且,末了,竟然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

百家之中,棘洲这块地,好像没有佛家的份。后来,燃光成就大菩萨位,才终于在棘洲这块凶险之地,拉开一道门帘,双脚有了一处立锥之地。

即便如此,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燃光收徒,有一个奇葩规矩,每次收徒之前都要从天上抛下一盏灯笼。如果落地之前,灯笼不灭,捡到灯笼的家伙,就是有缘人。

与灯有缘,与燃光有缘,自然是要收作徒弟的。有一次,一位夜行的妓女捡到了燃光的灯笼,奈何那位眼窝子浅薄的娼妓死活不肯拜师。

燃光好说歹说,种种精妙佛法,长生自在,大道逍遥,磨破嘴皮子,那位有缘人就是不肯。

最后,燃光这位大菩萨竟然花钱买了那位娼妓所在的青楼,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实实在在的神仙钱,燃光竟然给了老鸨一颗玉抱。

亏得老鸨见识不凡,知晓一些山上事,尽管如此,还是不情不愿。毕竟,只有一颗,感觉亏大了。

当时,燃光拍着胸脯保证,绝对童叟无欺,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桩买卖才算做成,临走时,老鸨还翻了个白眼,一个大和尚买妓院!

此地无银三百两,淫僧!妥妥的。

终于,燃光以一座青楼的大价码作为交换,那位娼妓才满心欢喜低头拜师。然后,被逐出师门。

那时候,三灯不是三灯,朦胧不是朦胧。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倾国倾城貌,文弱书生和当朝最得圣宠的公主。秋天的时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个老掉牙的段子,一个百听不厌的故事,没错,公主和书生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那种。

只是,后来有个王八蛋,宣扬佛法,而且整天追在书生的屁股后面,乐此不疲,诲人不倦。后来有一天,天上落下来一盏灯笼,好巧不巧,落在了书生手里。那个老和尚说,这就叫缘分。

书生说,缘分还能跑到手里来?

老和尚笑了,谁说不是,只能怪施主慧根太深。

书生一转身,把灯笼扔到了江水里。

再一次,灯笼挂在了书生的肩膀上,那个老和尚屁颠颠又来了,说,这是佛祖的意思。

书生说,佛祖是谁?

老和尚挠挠头,说,佛祖是佛祖。

书生笑了,佛祖什么意思?

老和尚日,佛光在肩,与我佛有缘,施主来日做菩萨。

书生后仰身子,用力一甩,灯笼挂在了树枝上。

又一次,灯笼飘在了书生脚面上,果然,老和尚来了,老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说,读书人,爽快些,能不能舍老和尚一个乖徒儿?

书生说,早说啊!

于是,老和尚有了一个乖徒儿,那个读书人去发为僧,法号三灯。

佛法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所以,三灯问老和尚什么是空,什么是色?

老和尚告诉三灯,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和尚有些惆怅,三灯这个乖徒儿,太乖了些。那么好的一段姻缘,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屁话。

总不能反目成仇吧,公主一怒之下,迁怒整个迦音王朝的和尚,一条条铁链子,抓起来砍脑袋。

再者说,你修欢喜禅就好,佛祖不会怪罪。博得公主欢心,宣扬佛法,是大功德,大智慧。

即便为师亲自上朝提亲,也不是不可以,佛祖见谅!

后来,那个木头脑袋的书生,现在的三灯菩萨不仅没有娶了公主,反倒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舌绽莲花,渡化了公主。三灯说,这也叫眷属。

只是,后来,三灯很少见过朦胧菩萨。

老和尚问为什么,三灯说不好意思。

这些往事,真真假假,不过众所周知的是,燃光当初想要传承衣钵的是他的大弟子,那位以娶妻生子为人生最大事的汉子。

也是因为一盏灯笼,其实那个汉子的的确确不稀罕做什么大菩萨的弟子,即便是大弟子。

还是大菩萨的燃光佛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自己一大把岁数,总不能后继无人。

汉子反问道,你咋不早点收上几个徒弟,这时候扯什么淡?

燃光哭了,说,他娘的,佛祖见谅,贫僧立下宏愿,不成大菩萨,不渡人间。

汉子笑了,你渡你的人间,关我屁事?

燃光笑眯眯道,你是有缘人,你就是我的人间。

汉子一脸腻歪说,死秃驴,男人和男人,都要点脸。

燃光抹了把鼻涕,气势汹汹,是爷们,爽快些,你做不做?

汉子斩钉截铁道,不做!

燃光怒,说道,佛祖,您老人家看清楚,这个王八蛋捡了贫僧的灯笼,他若是不给个说法,贫僧锤死他,也是渡了。

然后,燃光大菩萨笑了,他娘的,原来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货色。

汉子提着灯笼,灯笼里火苗摇曳,于是,汉子有了法号。

法号叫做摇火。

燃光,摇火,三灯。

师徒三人,光,火,灯,就把佛家的薪火,在腴洲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主要还是三灯的功劳,法名摇火,身为大师兄的汉子,几乎很少出现在迦音王朝,那座孔雀山上的大灯寺。

因为他要带着自家的宝贝闺女,游历天下,希望给宝贝闺女找到个如意郎君。

他也是个要摘天下最的男人,他要摘得就是“男人”两个字。

他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为这事,他那个作古的师父,燃光佛,差一点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一个眼睛里只有婆娘孩子的人,把佛法放在哪?

最后,还是没舍得,毕竟是自己的大弟子。

他便蓄起了头发,开始念诵佛法,娶妻生子,做了个俗家菩萨。

第九十九章 坏种

蒙蒙细雨中,敕令山山脚,两株势若蟠龙,树冠交叠的听雷桃树,桃枝之上有雷霆炸裂,金光灿灿。

树冠之下,便是山门。

山门前已是熙熙攘攘,马车牛车,大轿小轿都有,一个个翩翩公子,娇贵小姐,仆奴丫鬟,贩夫走卒,各色人等吵吵闹闹,都在欣赏那桃枝生雷的奇景。

其中,人群中有个一袭宝蓝袈裟的和尚,还有一位手执玉箫的中年男子,最为引人瞩目。

那位手执玉箫的男子,一看就是个贵人,一身的贵气,雍容华贵。

和尚白面大耳,一副慈悲相,笑容和煦。

山门下大多都是进山之人,极少有出来的,明天就是折枝会,都想着趁早选一枝顺眼更顺心的桃花,守上一夜,明儿趁早折下来,就是自己的了。

这时候,敕令山最前面的两座大山头,挑霞岭,落鹜峰,从山顶上瞧瞧,就能瞧见一顶顶的帐篷,有豪奢,有简陋,从山脚一直快要排到山顶了。

落鹜峰山顶那株桃祖子桃树下,站着三位仙人,目光都在山门那边,冬道人,虞韭白,还有那个穿草鞋的汉子,农家许幼。

许家是极少和敕令山交好的仙阀之一。

许幼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帮助敕令山应对即将到来的争玺之战。

三灯来了,这个一心宣扬佛法的和尚,到敕令山做什么?

是为了争玺还是为了那位朦胧菩萨,折一枝桃花?朦胧菩萨好桃花,不是什么秘密。

或者兼而有之,既折桃花也争玺。

相对于三灯这个他们都认识的人,那个手执玉箫,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更让他们感兴趣。

冬道人轻笑道:“那一位,虞老认识吗?”

虞韭白还是那个和蔼的样子,神态可亲,笑道:“果然公。”

一向不大说话的许幼开口问道:“上济天子的弟弟?”

虞韭白道:“可不,就是那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家伙。”

冬道人又着意瞧了瞧山门周围,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缺少些什么?”

虞韭白瞥向冬道人,“那位臧家的天才,臧壶?”

从上济王朝到大玄王朝,可不是千里万里迢迢的,而是百万里迢迢。

那位上济天子的宠妃和果然公的秘事,山上山下很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上济天子对于自己弟弟的杀心,也似乎人尽皆知。

这般漫长的路程,没有几场刺杀,都说不过去。

而山门处,那位果然公没有着急登山,举目四顾,仿佛是在等人。

这时,虞韭白笑道:“来了。”

冬道人便看见山脚下,走来一位身背黑色长棍的汉子,板着脸,面无表情。

那汉子走到果然公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即上山。

三灯菩萨还在观望拱卫山门的两株桃树,怔怔出神。

挑霞岭山腰,一株桃树树枝上,蹲着一白衣少年。

附近有一刚刚搭建不久的帐篷,虽然算不上豪奢,但也很是华丽,精致。

少年手里捧着一把桑葚,时不时往嘴里扔一颗。

旁边青年人正在细细欣赏细雨中,有金色雷丝缭绕的桃花。

帐篷一侧是一对青年男女,同样也在欣赏雨中的桃花,那青年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紧身华服,更显英武,眉目含情,看桃花更是在看那个低头嗅桃花的姑娘。

那姑娘一袭鹅黄衫子,鼻子几乎贴在桃花上,身形瘦弱,脸蛋微红,有些娇羞。

而且,时不时偷偷转头,迅速瞥一眼,立刻便转过脸去。

另一边桃树上,有个一身黄衣的小家伙,正在采集桃花上的雨水,兴高采烈。

他听张骑虎说,桃花上的雨水用来酿酒,酿出的酒,格外有味道,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

可惜的是,酿酒的法子,只有福童知道。

黄衣觉得对付福童这样黑奸猾,绝对不能硬来,要智取,他想要那个酿酒的法子,只能通过小桃树,黑奸猾对小桃树向来疼爱有加。

他可以问一问小桃树怎么酿酒,不知道的小桃树就应该去问那个很疼他的师兄,那个多艺的黑奸猾。

黄衣正要轻轻抬脚,掠上另一个枝头。

这时,那个往嘴巴里扔桑葚的少年,忽然“唉”了一声。

黄衣抬头看去,那个家伙斜斜垮垮,一脚踩在树枝上,一脚搭在树杈里。

黄衣瞪着眼睛,硬邦邦问了句,“叫我?”

少年嚼完了嘴里的桑葚,砸吧砸吧嘴道:“你嘛呢?”

黄衣歪着脑袋,看了看少年,没有说话,然后,掠上另一棵桃树,继续采集雨水。

你谁啊,你管我?

少年笑了起来,神采奕奕,这个小娃娃,有点意思。

少年看着那个黄衣黄靴,小心翼翼采集桃花上雨水的小家伙,笑道:“小屁孩,你叫什么?”

黄衣猛然转过头,怒气冲冲,蓦然换上了一张笑脸,咧嘴笑道:“我叫黄大爷,大爷的大,大爷的爷!”

少年脸上笑意愈发浓郁,“呦,巧了,我叫大爷他大爷,大爷他大爷的大爷,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大爷?”

黄衣撇撇嘴,嘀咕道:“王八蛋,想骗你黄大爷!”

少年不以为意,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穿白袍,胖乎乎的小娃娃,总是和一个黑大个子待在一块?”

黄衣埋头一手轻轻抖动桃花,桃花上的雨水,便弹跳到一块,小小的一滩,一手举着葫芦,葫芦嘴紧贴在桃花边缘。

稍稍一个倾倒,雨水就流到了葫芦里。

黄衣没有理会少年的问题。

少年继续道:“那个小娃娃,一个打你俩!”

黄衣转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嘻嘻,你知道的真多。”

少年仍不死心,站起身,一个飞掠,落在黄衣相邻的一棵桃树上,悄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黄衣下意识撤了撤身子,隔着桃树,道:“不怎么样,不过,你要想说,我也不介意听听。”

少年笑容满面,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于是,向黄衣那歪了歪身子,悄悄说道:“你看那边那个看桃花的姑娘。”

黄衣顺着少年的视线,便看到帐篷那边,鹅黄衫子的姑娘。

少年笑容玩味,一惊一乍道:“那个姑娘,其实喜欢那边那个文弱的娘娘腔。”

这一次,少年没有压低嗓音,都听见了。

然后,少年一脸无辜看向黄衣,有些不敢相信道:“你怎么这样说?”

黄衣一脸呆滞。

就听那边欣赏桃花的青年人,嗓音有些尖细道:“赵擘画!”

少年嘿嘿一笑,“咋?”

星星台弟子魏官,破口大骂,“你个坏种!”

第一百章 无不可

赵擘画轻蔑一笑,看向帐篷那边。

那个轻嗅桃花的姑娘,顿时羞得一张脸通红,蹲下身,捂着脸痛哭。

身边男子,转头看向魏官,目光不善,随即又直盯盯看向黄衣,神情狰狞,一张脸想要吃人。

这种情情爱爱的破事,向来有看破不说破的说法。

气急败坏的男子何尝不知道,心爱姑娘一次次偷偷转头,瞥向那边那个面如傅粉的同龄人。

但是,比起那个小白脸,那个一身黄衣的小屁孩,更可恨。

如果这不是在敕令山,这座山上仙家宗门,他有一百种方法,让那个小屁孩生不如死。

青年男子恶狠狠收回视线,蹲下身,开始温言细语,安慰伤心的心上人。

魏官瞥了眼赵擘画,神情厌恶,转身离去。

黄衣气鼓鼓,瞪着相邻桃树上,那个一身白袍的少年,有些义愤填膺,“赵擘画是吧,老子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你黄大爷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你可别怪你黄大爷心狠手辣。”

“这世上,还没有胆敢戏耍你黄大爷的人!”

说着,黄衣一脚轻踩,在桃枝上飞快飘掠。

“今儿,你黄大爷认栽,你给老子等着!”

赵擘画一屁股坐在桃树枝桠上,笑嘻嘻,看着那个迅速飞掠的身影,心情大好。

清流城,斩龙坡。

老猴子当先一步离去后,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随后离开。

两人依旧如当初进城时,慢慢悠悠,一步步踩在虚空中,身形飘渺。

其实先前,老猴子要真想走,别说无病剑仙,就是和黄斗老祖二人联手,也未必拦得下老猴子。

只不过,从知道“娃娃其腴”那一刻起,三位大仙尊,都心知肚明,要再一次联手,彼此都给些面子,不想太难看而已。

从张疯子手里夺东西,谈何容易。

只是,董丁究竟有什么手段,竟敢奢望斩杀一位独夫大仙尊。

且不说杀不杀得了,就是能不能留住,都是两说。

一位一心要走的大仙尊,两三位大仙尊也未必留得住。

缓缓走在虚空中的两位老人,一身黑衣的无病剑仙突然说道:“老狗,你觉得董丁能有什么手段?”

身披星星袍的黄斗老祖,轻声道:“想不出。”

无病剑仙停了停脚步,“董老儿会不会动用那件圣器?”

黄斗老祖猛一个止步,看向无病剑仙,疑问道:“他一个大宫卿,有什么资格?”

的确,不要说一个宫卿,就是六宫的宫主,想要动用那件东西,最少都得四宫同意。

那件圣器就是泰皇印。

起初,六宫圣器是三印,天皇印,地皇印,泰皇印。

只是后来天皇印,地皇印都被打碎了,而今只余下一件泰皇印。

漫长岁月以来,六宫之所以能够保持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执掌圣器。

如今这个圣人成为传说的年代,圣器同样是个传说。

就是腴洲四大山门这样的圣人道统,都不曾有一件圣器,镇山之宝都是仙器。

传说,还有一件圣器,是把青铜勺子。

无病剑仙轻微点点头,随即一步迈出,向清流公府而去。

这边廊顶,孟居荷懒懒站起身,摇了摇脖子。斩龙坡的仙人,几乎走干净了,最先离开的便是那个木讷汉子,臧壶,然后,就是班班朴素。

接下来,一位位神灵纷纷起身。

只有那位镇楼王,还坐在亭子尖上。

陈规看向那边水榭,墨家的那位大侠,翘着两只脚站在飞檐尖上,头戴斗笠,身形摇摇欲坠,就是没有掉下湖去。

相貌端正的非非子站在瓦顶,还在眺望城门方向。

蔚道和萧金钿已经返回城墙。

孟居荷开口道:“陈老儿,我听说这一次办完差事,史宫和易宫要退出六宫,是不是真的?”

陈规呵呵道:“不知道。”

孟居荷显然不相信,斜瞥向陈规道:“还有你陈老儿不知道的事,你蒙我呢吧?”

陈规在廊顶缓缓踱步,“知道也不告诉你。”

孟居荷转身,走在陈规身边,“这就没劲了,六宫里面,我就没见过一个有意思的人,你陈老儿最没劲。”

陈规举起酒葫芦,喝了口酒。

孟居荷语气软了许多,又说道:“老陈啊,你能给咱说说,为什么六宫一直和爵公爷过不去吗?”

陈规一转头,没好气道:“你不是知道吗?”

知道?那位夷平六宫山的爵公爷“三”,宰了五位宫主,后来六宫便开始和爵公爷不死不休。

这事,天下人都知道。

说是怎么说,可聪明人都会多想想,说到底那只是“三”和六宫的仇怨,与历代爵公爷似乎没多少关系。

而六宫一直以来,都是对爵公爷纠缠不休。

这似乎就印证了那句“爵公废宫”的预言,六宫担心爵公爷废除六宫,所以处心积虑,要宰了爵公。

这句影影绰绰的预言,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六宫的人,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似乎也是由易宫中流出。

孟居荷翻个白眼,“知道啥?知道天下人都知道的那点破事?”

陈规一个身形模糊,走了,应该是去了清流公府,去找那董老儿。

孟居荷有点恼怒,他娘的,这就走了,一点实在话都不肯说。

孟居荷骂骂咧咧,一个闪身,回了城墙,躺在垛口边,开始喝酒。

就在陈规一个闪身,便要落在董丁闭关之地的时候,董丁突然传过话来,要他等等,他董丁有客。

隐去身形的陈规,坐在清流公府大门顶上,有些烦忧。

“爵公废宫”其实就是易宫推演的预言,预言中,言之凿凿,必有爵公废六宫,洗尽神仙天下清。

乙丁道人时代,六宫便一直人心惶惶,都以为那个废宫之人,必然是乙丁道人这位大爵公。

所以,乙丁道人时候,六宫都没有几位胆敢行走天下的宫卿,一个个都藏起来了。

那个时候的六宫,基本上就是形同虚立,废了。

那个时候的天下,应该算得上清明。

好不容易熬到乙丁道人之死,六宫都以为大劫应该是过去了,没想到,那则预言反而愈发明朗。

每一个字,都光辉熠熠。

那时,六宫宫主都在,人人心头震骇。

这件事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除了他们几位老人。

而这一次,则是六宫宫主鼎力,董丁执棋,六宫之人尽可调遣。

现在董丁的调令,就是六宫宫主都得听。

但凡六宫之物,无不可用。

第一百零一章 后来皆回声

大侠摇摇晃晃,开始在飞檐上来回踱步。

大侠抬头一瞥,瞧见非非子正在出神,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非非子抿嘴一笑道:“没什么,在想第四个。”

第四个独夫,三,一斛春,乙丁道人之后。

峥要做第四个,真正的独夫。放眼天下,有资格做第四个独夫的,还有一个人,就在腴洲这块大地上。

春秋道人,一个堪比一斛春道人的道人,甚至犹有胜之,而且都是敕令山的独夫。

在腴洲,春秋道人,三灯菩萨,北极大星官,辇仙之中的一二三,有个“胜负各对半,生死死二三”的说法。

意思就是春秋道人这个第一,对敌第二三灯菩萨和第三北极大星官,若论胜负,有五五之分,如果分生死,死的一定是三灯和北极。

这是三灯菩萨亲口承认,而且星星台的北极大星官,也深以为然,说三灯这个秃驴说得很实在。

大侠一只脚踩在飞檐上,身形摇摆,看向非非子,神色认真,“你怎么看,谁能争到第四个?”

非非子望向雨幕中,随口道:“看不出。”

大侠一时没有说话,非非子喜欢思考,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琢磨。

他抬头,眼睛里便是天空。

沉默许久。

非非子开口道:“我在想,董丁是要如何斩杀敕令山的掌令道人,张疯子。”

大侠轻声道:“想出来了?”

非非子摇摇头,“没有。”

他只看到了两步,没有看到第三步。一步就是仙人扶国,扶国的仙人应该就是峥,只有峥来扶国,才够分量。

第二步,就是敕令山的张疯子亲自入城,因为只有张疯子才能斩得了扶国的峥,以正圣人规矩。

第三步,应该就是董丁的大戏了,完成六宫的宿愿,斩杀刚刚临世的爵公爷,张疯子。

但是,非非子没有看出董丁的手段何在。

大侠一步掠下飞檐,站在非非子身边,轻笑道:“你说,六宫是不是连天上如今出现雷池,都算到了,而且,还算准了敕令山的志在必得,所以桃祖和春秋道人一起登天。”

“如果春秋道人在,按照峥的脾气,这时候应该打上了,并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活下来的那个,就是第四个独夫。”

非非子笑道:“很有可能。”

非非子随后问道:“这是不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就像乙丁道人的时候,一根铁枪挑天下?”

大侠忽然神色落寞,啧啧道:“我觉得我是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了峥,遇上了春秋道人,哪一个都打不过,人生都是满满的哀愁!”

“要是早生一个时代就好了,在那个时代里,我就是最耀眼的星星,你说呢?”

非非子打趣道:“为什么早生一个时代,你应该晚生一个时代,看一看这个时代的风流,不好吗?”

大侠摇头如拨浪鼓,“不好,我怕这个时代太耀眼,后来的人都没有心气,去追一追了!”

非非子顿时敛了轻松神色,一脸严肃,看向大侠。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大说法。

大侠无精打采,眼皮上翻,慢慢说道:“卜子家卜出来一句话,是在和老祖喝茶时,我在边上伺候,偷偷听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当时,老祖瞪了我一眼,应该是警告我,守口如瓶。”

非非子便垮了肩膀,歪了脑袋,斜向上直直盯着那个神色黯淡的大侠。

这个贼骨头,故意吊足人的胃口,想干啥,不就是想着欠钱不还吗?

三四个金抱子,多大点钱,至于吗?

非非子鄙夷道:“大侠,你是不是在等我把那笔钱一笔勾销啊?”

大侠装傻充愣,“啥?”

非非子便不厌其烦,又问了次,很有耐心,一字一句重复道:“大侠,你是不是在等我把那笔钱一笔勾销啊,啊,啊?”

大侠不再装傻充愣,脸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谄媚道:“手头紧啊,你知道的,我这人穷啊穷的,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呢,心里面老是压着一笔债,不舒服啊!”

非非子直起身子,冷笑道:“你昨个不是刚在如意楼大吃了一顿吗,还夸如意楼的酒水味道不赖呢?”

大侠便开始摇头晃脑,目光涣散,竭力作出迷迷糊糊的样子。

非非子就要抬脚离开。

大侠眼疾手快,一个下身就抱住了大腿,苦哈哈道:“非非先生,你可是法家的大先生啊,还在乎三四个金抱子,咱哥俩多少年的交情了?”

非非子低头瞥了眼,讥讽道:“大侠,你能要点脸不,你家老祖要是知道你这个可怜样,你说会不会扒了你的皮?”

大侠一个迅猛起身,大义凛然道:“非非子,你就说勾不勾吧?”

非非子便笑了,“是不是我不勾,就走不了了?”

大侠开始摩挲那一双纤细修长的玉手,也不抬头,淡然道:“你看着办呗。”

忍无可忍的非非子,终于吐出一个字,“勾。”

于是,眉开眼笑的大侠,趴在非非子耳朵上,说了一句话,“万古从此断,后来皆回声。”

非非子问什么意思,大侠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反正他明白,一个只有回声的后来,绝对没有什么值得瞧的热闹。

大侠还说了一些秘闻,关于腴洲四大山门,比如星星台有位仙尊转世的弟子,一体双魂。

青词诰忽然多出来一批先天窥坯子,一个个资质不凡,其中有个先天针坯子,竟然蕴育有两把飞针。

再就是,止屠山有了一位小兵主,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很不简单,得到了那枚疙瘩符的认可。

疙瘩符就是止屠山的镇山仙器,符翁执掌,是历代止屠山当家人的信物。

似乎敕令山要差些,听说三年前,春秋道人收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娃娃,先天精气很足,一个妥妥的独夫苗子。

其他,敕令山就没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鲜事情了。

最后,大侠告诉非非子,这还只是腴洲一地,天下十大洲,七大海,别的地方或许都是这般光景。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天下,会是个什么模样,一个个的天才横空出世。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天下这个舞台上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他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

一个太耀眼的时代,足以让后人失去追赶的勇气。

万古从此断,后来皆回声。

第一百零二章 他似乎在等什么

从早到晚,这一天的雨水,忽小忽大又忽小,奇怪的很,就像如今的清流城,诡谲多变。

傍晚时分,雨停了。

清流公府,那处偏僻院落中,洪少商依旧坐在窗前,抬头望向夜空,开始有一点两点星星。

有人推门而入,是小公爷洪少章,刚刚从沐儿那里过来。

那个姑娘柔柔弱弱,有些惊慌失措,伤心欲绝,她说,爷爷死了。

沐儿的爷爷,就是那位老仆田伯,这一点,其实洪少章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沐儿这个并没有多少心计的姑娘。

沐儿说,爷爷留给她一枚玉佩,那里面有爷爷的一缕神魂,既可以保护她,也能证明爷爷还活着。

但是,今天雷声大作的时候,玉佩突然碎了。

洪少商转头看了眼门口,随即又看向天空。

洪少章的脸色很不好,阴郁的厉害。

洪少章自顾走到桌前,端起一杯茶水,咕咕大口饮尽,渐渐舒展面容,长长吐出一口气。

洪少章俯身捞起一个圆凳,走到窗前,轻轻放下,然后就坐。

洪少商轻声道:“明天还去看桃花吗?”

洪少章神色落寞道:“不去了,沐儿现在哭得厉害,哪里还有心情看桃花啊!”

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兄弟俩都没有说话,夜空中多了一颗有一颗星星。

洪少章突然开口,缓缓道:“我想请大哥和父亲出城,离开清流,去哪都好。”

洪少商收回视线,低下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弟弟,手心轻轻摩挲轮椅把手,片刻后,才问道:“为什么?”

洪少章神情郑重,“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而且,大哥也知道,青词诰从来都没有真心想要帮扶清流立国。”

相比于清流三郡,青词诰真正渴望,真正在意的是大玄王朝的三十六郡。

单凭清流,还没有资格攀得上青词诰,这都是小公爷的师父,那位董宫卿的能耐。

不然,他洪少章也不会对入驻清流的青词诰弟子放之任之,没有派遣一点差事,由着他们悠哉悠哉。

而关于那场刺杀,按照洪少章的本意,就是青词诰弟子的差事,一个外人都不参与。

只是,那个朱腾也不傻,固执不肯。

最后,才有了那个只有朱腾参与的折中法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洪少章要的就是青词诰弟子刺杀大玄太子的事实,如此,就算青词诰主动倒向大玄,那也得看那位监国的太子,容不容得下。

其实,兄弟二人都明白,很大可能,那位太子容得下,如今的大玄朝堂,止屠山一家独大,很不好。

一个外人都看得出的事实,那位英明睿智的太子怎么可能看不出?

关键就在于那位太子爷,有没有破旧立新的魄力,不再拘束于敕令山与青词诰的怨仇,真正无畏无惧,有容乃大。

而不是一如历代先王一般,顾及敕令山的颜面,始终将青词诰弟子拒之门外。

洪少商淡淡笑道:“所以,你明知道青词诰不肯出力,还是坚持要青词诰弟子去刺杀那位太子爷,是想断了青词诰倒向大玄的可能?”

洪少商又抬起头,望向夜空,“你又不傻,何苦自己骗自己,那位太子爷的胸襟,怎么可能那么小。别说青词诰没有杀他的人,就是杀了,那位太子爷也照样容得下。”

日间的刺杀,兄弟二人早已经知道了详细经过。

片刻后,洪少商又道:“你是怕万一立国不成功,青词诰弟子会把我和父亲捆了,交给大玄投诚吧?”

洪少章的确是这么个心思。

就听洪少商有些失落道:“我一个残疾,又能走到哪里去?”

洪少章眼眶湿润,欲语凝噎。

大哥是个可怜人,天生跛足不说,时至今日,还是孤身一人。

不是没有想过为大哥娶一位佳人,凭着公府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就是一些山上仙子,也能娶得到。

只是,大哥执意不肯。

大哥说他希望身边人是个真心人,看上的不是权势富贵,是他这个人,仅仅是他这个跛足的人。

一个满腹经纶,袖里乾坤的人。

洪少章抬起头,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望向夜空。

洪少商轻声笑道:“想哭就哭吧,你应该为爷爷哭一哭,爷爷一世英雄,在大玄,在腴洲,大大小小的王朝,谁不晓得爷爷的威名,黑卒子为什么叫黑卒子,因为爷爷的名字,就是一个‘卒’。”

“列公尊殿老,天子唤阿兄。”

“如今呢,爷爷的名字还有几个人记得?”

洪少商慢慢转移视线,看向泪珠滑过脸颊的弟弟,缓缓道:“要知道,爷爷还没有后人呢!”

“如果咱们都死了,洪家就绝了,爷爷那么个英雄人物,竟然子孙断绝,不见祭祀。你忍心吗?”

洪少章有些哽咽,“我该怎么办?”

洪少商伸出手,为弟弟擦拭泪珠,温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再为父亲操心了,父亲绝对不会离开清流的,他有他的愚忠。我也不会走,我要守着祠堂,看看爷爷的神位。”

“你也不能走,你要立国。洪家的男儿,没有孬种,尽人事,听天命。”

“要走的是沐儿,而且,是一个圆房后的沐儿,你明白吗?”

洪少章点点头,大哥的意思,是要为洪家留后,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天命了。

洪少商似乎用尽了力气,有些疲惫道:“如果不是那个老东西一再阻拦,你和沐儿早早便成亲了,这会,估计都有一堆侄儿侄女围着我的膝盖打转转了。”

“你也傻,这么多年,就是不肯纳个妾,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放在府里养着就是了,重要的是传宗接代,年年岁岁,有个给爷爷上香的人。”

随后,洪少商问了一个问题,“齐涯生的五万大军到了吗?”

齐涯生,桐花侯,比清流公洪演小上几岁。

洪少章道:“到了,就在城外。”

洪少商道:“可以进城了,进城之后马上驻防城墙,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情,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

洪少章疑问道:“大哥是说,那位太子爷这两天就要攻城?”

没想到洪少商说了句,“不知道。”

然后,又说了句,“如果是我,今夜就会攻城,他似乎在等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忽然心安

清流城,那座院中有凉亭,还算宽敞的院落里,院墙四角有四位背箭,腰悬短矛,战刀的悍卒侍从,门口后,是一高一矮两个汉子。

将一座小院守得密不透风。

小院偏房,大司马傅菊独坐沉思。

正房那边暖阁中,黑色长几两侧,一边是郑政,一边是脂官。

长几边角有一盏烛火。

郑政趴在长几上,下巴颏压着两条交叠的胳膊,眼睛直勾勾瞧着对面端坐的脂官。

脂官还是那个冷冰冰的样子,不过,那把剑已经放在身侧,这还是郑政强烈要求的,以太子的口吻三番五次,要苏脂官放下剑。

手中无剑的脂官有些不适应,双手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双手互相拨弄手指,像个小孩子。

脂官是那种瘦削脸庞,鼻梁挺直,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一双英气眉毛下,眼珠特别黑,特别好看,有一种深邃感。

郑政看向脂官的时候,笑起来,有一种痴痴的感觉。

就像现在,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郑政忽然轻轻开口道:“脂官姐姐。”

脂官似乎吓了一跳,一愣神,那双黑色的眼睛,稍微上抬,目光就看向了郑政。

郑政咧嘴笑道:“脂官姐姐真好看!”

脂官撇撇嘴,没说话,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又开始不要脸了。

郑政便有些自言自语,语气欢快,“脂官啊,等我做了大王,你做我的王后,怎么样?”

苏脂官就低下了头,轻轻呸了声,他还是这么不要脸。

郑政歪了歪脑袋,目光向上挑,看着低头的脂官,那张如凝脂一般的脸庞。

郑政的笑容,如朝阳升起,在春天里,温温暖暖。

心里面,是明明媚媚,亮亮堂堂。

但是,也有些深深浅浅,因为脂官总是冷着一张脸。

苏脂官忽然抬起了头,嗔怒道:“你小心,我告诉大王。”

郑政的笑容就铺开了,哈哈道:“脂官姐姐,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苏脂官就要起身离开,这个王八蛋,明明告诉她,有要事商量,这会净是些不要脸的勾当。

眼看脂官就要恼,郑政便收敛了笑容,端正了坐姿,说道:“我想要脂官姐姐留下来,不再回止屠山。”

没想到,郑政猛地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苏脂官有些懵了。

就听郑政接着说道:“脂官姐姐当初为什么会上止屠山修行?”

说实话,苏脂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年前,他的父亲,突然告诉她,要她去止屠山上修行,而且,是跟随一位仙人师父。

她没有想太多,那位仙人师父就把她接上山了。

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那时候,朝局动荡,止屠山大批弟子涌入,对于稳定朝局的确助力良多。

然而,止屠山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在大玄王室中挑选弟子入山,当初一眼挑中的便是郑政,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天子没有答应。

之后,便选中了苏脂官这个王室之外,也算是王室的人。

苏脂官眉头紧皱,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又不傻,当然知道郑政话中有话,只是,她从来不喜欢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郑政便继续说道:“止屠山一直以来在图谋大玄,想要把大玄掌握在股掌之中,变成他止屠山的国。”

“最好的方法,就是控制大玄的王,现在的或者将来的,譬如我,这位太子。”

苏脂官便有些明白了。

止屠山可以控制苏脂官她这位门下弟子,进而影响郑政,或者说将来的大玄天子。

郑政对她的一番深情,她又岂会不知。

苏脂官又有些不明白,直接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迟迟不让我退出止屠山?”

郑政道:“那个时候的大玄需要止屠山,你也知道,二十年来,大玄就没有消停过,直到现在,现在不同了,大局已定,大玄可以不用再看止屠山的脸色。”

苏脂官还是有些不明白,她知道大玄朝堂,止屠山弟子举足轻重,怎么可以说不用再看止屠山的脸色。

郑政似乎明白脂官的心思,笑道:“止屠山虽然占据近乎半壁朝堂,但是军中,是我说了算,要知道那支黑卒子,没有一位止屠山弟子。”

显而易见,大玄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止屠山,不止是止屠山,就是以前的星星台弟子,同样如此,越是根深蒂固,庞然大物的山上仙家,大玄王朝越是要小心翼翼。

郑政看向神色越来越凝重的脂官,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山上过的并不好,你这样的冷清性子,根本不讨喜。你那个仙人师父,起初对你还算好些,后来便就不再待见你了。”

“因为,她本来就不想收你为徒,她想要收取的是独夫苗子,而你不是,而且,你对她这位师父,也是冷冰冰的。”

苏脂官有些恼怒,“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郑政眼神真挚,“我喜欢你,疼惜你,在乎你,你的事情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以知道的不详细?”

郑政又说道:“我知道,苏伯伯一直在告诫你,以大玄为重,以大玄为重,所以你才会老老实实待在山上。我也知道,你其实不想做个山上人,你想做个女司马,就像大司马那样,指挥大玄的千军万马,北伐,还有西征。”

“我还知道,止屠山传令要你回山呢,别回了,委屈了二十年,不应该再委屈。”

“不然,大玄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重要的是,我心疼。”

“脂官姐姐,留下吧!”

苏脂官神色忧愁,欲言又止。

郑政扯开一张笑脸,轻声道:“脂官姐姐忧愁的时候,也好看!”

苏脂官便真的有些恼了。

郑政急忙开口说道:“姐姐别恼,我知道脂官姐姐的担忧,你是想告诉我,止屠山作为腴洲四大山门之一,底蕴深厚,仙人众多,根本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世俗王朝的太子能够抗衡的。”

“我的确无法抗衡,但是,有可以与止屠山掰腕子的,而且,腕子不比止屠山弱了。”

苏脂官有些惊讶,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家伙,什么时候找来一处如此有力的腕子。

郑政俯下身,贴近长几对面的脂官,笑容满面,悄悄道:“在轩榭时候,有位老人,心声传话,说要和我做个大买卖。”

苏脂官盯着那个几乎靠近自己脸颊的黑脸家伙,忽然心安。

第一百零四章 你的面子比天大唉

郑政说的没错,止屠山确实忽然便传来一道归山令,要她速速回山。

打算连夜动身的苏脂官,这一夜,没有离去。

两人聊了很多,基本上都是郑政在说,脂官在听。

其中有件事情,郑政虽然轻描淡写,说得模糊,但是脂官听得出这之中的非同寻常。

朝中一些止屠山弟子秘密联络上了肥侯,肥侯这位小侯爷,正是太子郑政的弟弟,郑豹,比郑政小两岁。

这一举动,什么意思?似乎昭然若揭,止屠山弟子想要换个太子,或者干脆换个天子。

应该是觉得右司马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在他们手中,底气不弱。

再加上肥侯郑豹这个并不安分的小王子,这件大事看上去便什么都不缺了,唯独缺少一个合适的时机。

关于这件事,郑政浅谈则止,似乎只是想要脂官知道就好,至于其他,他不希望脂官想太多。

说的更多的,是一些散散碎碎的事情,譬如脂官喜欢吃的榛子酥,他已经学的差不多了,等忙完了这档子事,他就亲自给脂官姐姐做。

郑政还说,大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总是催他纳妃,可他心里面只有脂官姐姐。

脂官姐姐就算不为他着想,也应该为大王分忧,早早嫁给他郑政,生一个大胖儿子,给大王添个白胖的孙子。

一定,不要像他这么黑才好。

脂官难得没有恼怒,只是一直看着烛光。

期间,郑政忽然问到了大司马的重孙,那个叫司马桃树的小娃娃。

脂官说过,桃树是一个妥妥的独夫苗子。

郑政便问底子有多厚,根骨有多好。脂官说,非常好,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重的独夫苗子。

还说,她眼力浅,看不到多少根底,一般来说,像敕令山这般顶尖的山门,弟子的根骨,资质早早便被施法隐藏了,显露的底子都是真真假假。

不要说她,就是仙人也未必真正能够看出究竟。

她只知道,小桃树绝对不是什么普通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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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令山,小敕令山巅,昏睡一天的小桃树终于醒了,只觉得浑身疲乏,揉揉眼睛,走出茅屋,便闻到了一股子烤肉的香气,很香。

不用想,小桃树都知道,一定是师兄的手艺。

小桃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回来了,突然睡在了茅屋里,而且,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样。

他只记得,清流城那条小巷里,遇到了一个笑容邪魅的公子哥和一个佝偻身形的老仆,是两个坏人。

他们要杀了师兄和自己。

他怎么跑都跑不出那条小巷,师兄的眼神有点绝望。

后来,他就看见那个老仆按着师兄的脑袋,然后,他就像被人浇了一勺汤,醍醐灌顶,忽然便看见了岁月长河,看到了莽荒,看到了吃人,看到了许许多多,一幕一幕的。

再之后,就看见那个也要按住自己脑袋的公子哥,一动不动,也是个吃人的。

吃了好多的人,都是像他一样的小孩子,有富家的公子小姐,有流落街头的乞儿,有木笼里面的小奴隶,许许多多,都是娃娃。

在蒸笼里,惨不忍睹,死不瞑目。

然后,他就知道了,那是个畜生,一个比畜生还不如的畜生。

他就一个念头,他要杀了他,杀了吃人的畜生,然后,他便一拳拳打去,一叠又一叠。

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桃树迷迷糊糊,站在茅屋门口,就看见师兄支着火,正在烤肉。

小桃树神色有些不自然,“吃肉即罪过”,这是佛家的说法,他陷入了迷障里,“吃人才是罪过”,弱肉强食,是生存大道。

罪过?儒家的不仁,墨家的战争,农家的旱涝,就是各家的罪过。

他只看到了佛家的罪过,没有想到诸家的罪过,祖祖说,要心里面宽阔,眼里面长远,容得下。

他应该是一叶障目了。

还是没有好好读书的缘故,小桃树一时脑袋有点发懵,祖祖说的话不多,但是教给小桃树读的书很多。

道家,儒家,墨家,法家,杂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农家,商家,医家,小说家,还有佛家,十四大家的书籍,小桃树都有读过。

最近,便是在读太爷交给小桃树的那本残籍《纸师》,兵家经典。

小桃树读的不深,只在字面上,寻摸意思,就像桃祖告诉小桃树的那样,不要着急,去读深读透,慢慢读就是,都看一看各家的说法,想一想各家的味道。

再在自己个心里,想一想自己,问一问自己。

千万别陷在了一家一法里,一定要有自己个的想法,主意,把自己看成一个大家。

小桃树使劲搓了搓脸皮,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眼光便明亮了许多。

小桃树走过去,甜甜叫了一声,“师兄!”

其实,小桃树走出茅屋那一刻,福童便已经注意到了,只是,小师弟一直站在门口,懵懵的样子。

福童就没敢打扰。

福童还在担心小桃树“吃肉即罪过”的心关,原本想着给小师弟煮锅灵粥,只是,掌令老人家说要他福童给小师弟,整点肉吃。

所以,福童特意给小师弟,烤了两只鹿腿。

就是不知道小师弟过没过心关,吃肉合不合适。

福童转过头,笑容有些矜持,弱弱道:“小师弟,你醒了。”

小桃树嗯了声,使劲嗅了嗅,真香。

小桃树探过头,仔细瞧了瞧,皱了皱眉头,好像是两条鹿腿,也像是狼腿,不太确定。

福童便有些担心,这时候烤肉是不是不太合适,不然,再为小师弟煮锅灵粥,于是,福童小声道:“小师弟,咱给你煮锅粥吃吧?”

小桃树又嗅了嗅,应该是鹿腿,鹿腿要比狼腿,清香一些。

小桃树直起头,笑容灿烂,看着福童,欢快道:“师兄,是鹿腿吧,好香啊,能吃了吗?”

坐在那烤肉的福童,眼睛直瞪,有些愕然,小师弟这是要吃肉?

福童迟钝道:“能,能啊,小师弟真要吃,吃吗?”

小桃树看着有些呆呆的师兄,不明所以,“师兄,你怎么了?”

福童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声如蚊蚋,悄悄问道:“小师弟,你不是在闯心关吗?”

小桃树没太听清,“师兄,你说啥心关?”

福童便吞吞吐吐,说了五个字,“吃肉即罪过。”

小桃树就不好意思了,“师兄,你都知道了?”

福童轻轻点点头。

小桃树便学着师兄那样,盘腿坐在地上,拖着腮帮,就说了好多,说了好多桃祖告诉他的道理,说了好多书上的这样那样的讲头,总之,就是他小桃树读书读傻了。

忽然就陷到了迷障里,而且还自以为是。

小桃树抬着脸,问福童道:“师兄,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福童还是点点头。

小桃树便有些叹息,“师父会不会生气呢?”

福童摇摇头。

小桃树撅撅嘴,用手指擦了擦鼻子,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然后说道:“饿了!”

福童就笑了,赶紧递过焦焦香香的鹿腿,要小桃树慢些吃,别烫着。

小桃树双手捧着鹿腿,用牙齿一点点撕下,卷进嘴巴里,津津有味。

身上的白袍子,已经干干净净。

小桃树边吃边问起福童,他们怎么回来了。

福童说,是掌令老人家送他们回来的。

小桃树目瞪口呆,就傻眼了,咧着嘴巴,嘴巴里都是肉,掌令老人家?

福童重重嗯一声。

然后,福童有点幽怨道:“小师弟,你的面子比天大唉!”

咱可是知道掌令老人家亲自送你回来的,可咱呢,一脚就给踹回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道人烛

敕令山小敕令后方,那座叫做祖阁台的大山,山顶之上,桃树之下,祖师殿前方,有一位身穿宽大道袍的道童,站在崖前。

正是敕令山掌令道人,张太平。

张疯子双目如星海,眼眸中如有星辰明灭浮沉,不动如山,一目看山,一目望海。

虚空之中藏仙人。

张疯子缓缓转过身,身后是一位位仙人,皆是一样的道袍,只是色彩各异。

张疯子轻声笑道:“来的人不少。”

众位仙人齐齐一个稽首,“掌令!”

张疯子看向身穿绛色道袍的冬道人,“小桃树的农事,可行?”

冬道人恭声道:“可。”

张疯子淡然道:“既如此,小桃树就该来给祖师磕头了。”

随后,便见张疯子伸手一抓,祖阁台的山顶上,就出现了两个目瞪口呆的家伙。

小桃树手里还捧着鹿腿,嘴巴里嚼着肉。

福童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激灵,便看见桃树下一位位师伯正在瞧着自己个,那边悬崖前站着掌令老人家。

福童立马没收了小桃树的鹿腿,顾不得太多,赶紧拉着小桃树磕头,脑袋贴着地,都没敢抬起来。

心里面还在扑通扑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各位师伯师叔都来了。

小桃树双手油腻腻,嘴巴上也是油汪汪的,跟着师兄一个磕头到底,也没敢抬起脑袋来。

就听见有人懒懒道:“福童啊,你抬起脑袋来。”

这是二痴师伯的嗓音。

福童便抬起了脑袋,这才有胆仔细看了看,二痴师伯没骑牛,也没看书,不过还是那副慵懒神态。

不等福童再细看看,二痴师伯又发话了,“嗯,小桃树咋还低着一颗脑袋呢?”

小桃树就抬起了头,有点惊疑不定。

小桃树三年来,只见过冬师伯,夏师伯,二痴师伯,其他的几位师伯师叔就没有见过了。

这时,站在崖边身穿宽大道袍的道童便走了过来,小桃树知道,这就是掌令老人家,师兄亲口告诉他的。

小桃树又磕了个头,恭敬道:“掌令!”

张疯子点点头,随即转头看向身后,淡淡道:“你们都说说吧,让小桃树认一认他的各位师伯师叔。”

然后,张疯子第一个介绍,郑重其事道:“道人太平。”

随后就听一声声道人,小桃树还是跪在地上,抬起脑袋,看向一位位师伯师叔。

小桃树认得,绛色道袍的是冬师伯,红色道袍的是夏师伯,还有那个懒懒样子的是二痴师伯。

小桃树目光移动,就听一身黄色道袍的老头,朗声道:“道人蛰蛩。”

然后,便是一声声,“道人蒲佗子。”

“道人壑。”

“道人沉花生。”

“道人鱼目昆珠。”

“道人九拾三。”

“道人冬。”

“道人夏。”

最后是一声,“道人二痴。”

小桃树一一磕头,一一记下,沉花生师伯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妪,穿一身黑色道袍。蒲佗子师伯和壑师伯是中年男子,其中蒲佗子师伯是紫色道袍,壑师伯则是蓝色道袍。

再就是鱼目昆珠和九拾三两位师叔,都是看上去很年轻的青年人,鱼目昆珠师叔是一件绿色道袍,而九拾三师叔则穿了一件灰色道袍。

黄色道袍的蛰蛩师伯忽然开口,笑呵呵道:“小桃树,怎么没见你去挂雷崖练拳啊?怎么着,瞧不上那处寂然瀑?”

小桃树皱巴巴一张小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片刻后,终于鼓足勇气,羞愧道:“我那时不想练拳了。”

众位师伯师叔便都笑了,咱们敕令山还有不想练拳的独夫?

额头上有两道浅浅皱纹的蛰蛩道人,上前一步,俯下身子,两眼直直看向小桃树,冷笑道:“现在呢?”

小桃树怯生生道:“现在想了,我要好好练拳。”

蛰蛩道人就笑了,“这才像话嘛,别说不练拳,就是拳头软了,你都别说是敕令山的弟子,更别说是春秋师弟的徒儿,咱们敕令山丢不起这个人!”

跪在一旁的福童仍然惴惴不安,掌令老人家忽然把自己和小师弟,拘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可是祖阁台,祖师殿重地。

此时,张疯子说道:“今夜,小桃树便叩拜祖师,录入谱牒,赐法袍,定法号。”

福童大震惊。

一般来说,敕令山弟子三年农事后,勘验合格,叩拜祖师,正式录入山门,根本就不是在祖师殿叩拜祖师,而是在祖阁台山脚下三叩九拜。

通常都是冬师伯门下弟子带领,即便是嫡传弟子,也只是各自师父带着在山脚下磕头。

福童那时候就是春秋道人带着在山脚那座祖师堂,磕头焚香。

祖师殿是什么地方,那是供奉开山祖师和桃祖的地方,历代仙人陪祀的地方,非仙人不得入。

福童偷偷瞥向那座大殿,白云缭绕,霞光如带,那是一座通体乳白色,砖瓦皆灵透的大殿。

每一块砖瓦都是法宝,特意炼制,福童听师父提起过,砖是白玉流波砖,瓦是玉脂琉璃瓦。

小桃树跪在地上,抬着脑袋,是真的有些发懵了。

这是哪他都不知道,而且不是说要先勘验农事吗,冬师伯前两天还说不着急呢。

一边黑色道袍的老妪,那位沉花生师伯笑道:“起来吧,一会在祖师殿里再跪,给祖师磕头。”

福童神色局促,看向身边的小师弟,有些不敢起身,小桃树也看向师兄,同样一脸的局促不安。

夏道人莞尔一笑,手掌轻轻一个上抬,小桃树和福童便不由自主,起身了。

张疯子已经站在祖师殿门口。

众位道人便分两侧,站定在张疯子身后,其后就是小桃树和福童。

福童愈发不安,小师弟不知道其中的规矩,他却是知道的,祖师殿向来都是非仙人不得入。

他这个凡窥是不是,应该在外边等着,才对啊!

然后,就听见站在最前方的掌令,张疯子不悦道:“福童,放下你那颗惊惶惶的心,和小桃树一块进殿。”

接着,张疯子在祖师殿门口就是一个大大的稽首,一拜到地。众人紧随其后,跟着行礼。

如是三次,张疯子才推开祖师殿大门。

大殿之内皆祥云,云雾铺地。

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神位台,最上最后方,是一块格外高大的漆黑神牌,只是上边空无一字。

稍稍往下,是一幅画,画上有桃树,和桃祖本体桃树一般无二。

接下来,就是一个个寻常大小的神牌,牌位之上是一位位仙逝祖师的名号。

张疯子当先一步迈入,众人依然分两侧,依次进入。

进殿之后,众人分两侧站立,张疯子开始焚香磕头,小桃树和福童就站在大殿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这时,张疯子焚香磕头毕,转过身,看向小桃树,肃然道:“过来,给祖师爷磕头上香。”

小桃树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三幅字,大篆,桃祖教过小桃树一些。

恰巧,小桃树都识得,那三幅漂浮在祖师殿中,起伏飘摇的大篆分别是,“正”,“诚”,还有“两阙剑”。

小桃树规规矩矩,认认真真,跪地磕头,张疯子站在一旁,手中拈香,静静等待。

磕头之后,张疯子递过手中香,小桃树双手接过,高举过头,又是一个鞠躬到地。

那香便燃起来了,香烟袅袅。

小桃树端端正正,仔仔细细,翘起双脚脚跟,慢慢安插在香炉中。

而后,再次跪地磕头。

张疯子站在神位台前,面向殿门,朗声道:“敕令山弟子司马桃树,给自己取个道号吧。”

小桃树抬起头,想了想,说出一个字,“烛。”

因为太爷说过,人间最亮的地方,就是万家灯火,那一簇簇烛光。

张疯子颔首道:“道人烛,再叩首,敬告祖师!”

这意味着,今夜起,小桃树就正式成了一位道人,敕令山的道人,道人烛。

第一百零六章 有何不敢

翌日清晨,一处小巷子,有个吞吞面的摊子。

摊子不大,铺面也小,主人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也没有什么伙计,那位妇人的丈夫,一个闷闷的汉子就是伙计。

门口处有个四五岁的小童,面皮白净,很俊俏,像他娘亲。

郑政和脂官便坐在门外,一张方桌前,方桌不高,也就是及膝的高度,坐的是扎凳,一种很简易,很方便的小板凳。

两个木板框框,串在一起,再拉上十来道粗线就成了。

两边一拉,放在地上就能坐,随放随收,这是没有靠背的低扎凳,还有一种有靠背的高扎凳。

相邻桌上,坐着大司马傅菊和两个独夫汉子,刀疤以及麻秆。

另外一张桌边,围坐有那四位带刀带短矛的悍卒侍从。

之所以费了好大的功夫,七拐八拐,非要到这里来吃吞吞面,是因为郑政听说,满清流城,就这家吞吞面味道最好。

来的还算早,没有多少吃客。

汉子肩膀上搭着一汗巾,正忙忙碌碌在一张张方桌前,排放扎凳。

妇人满头大汗,站在锅沿前,一边招呼客客,一边把握下面的火候。

郑政和一侧的脂官,正在闲聊,脂官还是老样子,一股冷冰冰的架势,拒人于千里之外,手中握剑。

坐在扎凳上,有些不习惯。

反观郑政,倒是自然的多,郑政说,他们军中也备下了一些这样的扎凳,行军时候,偶尔拿出来歇息一下,很是便捷。

脂官询问什么时候出城,毕竟城里面怎么说都不安全。

郑政只是笑了笑,说不着急,要脂官放松些,好好尝一尝传说这清流城最好吃的吞吞面。

郑政说着扭头看向锅台边的老板娘,不施粉黛,很干净的一张脸庞,手法娴熟,正准备煮面。

一回头,便看到了一位老人,坐在方桌对面。

一身艳艳的绿色袍子,非常扎眼,老人笑容和煦,坐在那张矮矮的扎凳上,两条奇长的手臂,一条向上,手里抓把硬木小梳,慢慢梳理头发,另一条向外突出很多,微微弯曲,正用手指,捋胡子。

郑政报以微笑。

随即瞥了眼脂官,示意脂官坐到邻桌。

脂官环顾四周,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离开,坐到大司马旁边扎凳。

郑政笑道:“绿素先生早!”

对面的老猴子,随口笑道:“太子爷客气了,叫我老猴子就成,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那个女娃娃就是你的心上人吧?”

老猴子看向邻桌的脂官,郑政顺着老猴子的视线,同样看去,不过奇怪的是,大司马那一桌,似乎毫无察觉。

老猴子收回视线,轻笑道:“他们看不到我,只能看得到太子爷,但是太子爷的话,他们也是听不到的。”

郑政便明白了,应该是施展了覆碗神通,“先生何以教我?”

老猴子嗯哼一声,抬了抬眼皮,笑道:“太子爷谦虚了,我到这来,太子爷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郑政苦笑道:“绿素先生可别再一口一个太子爷,政当不起!”

老猴子便拢了拢头发,把那把硬木小梳别上,动了动身子,面对郑政道:“好说,老夫怎么说也是一大把的年纪了,就倚老卖老,叫你小子。”

郑政点点头。

老猴子继续道:“我到这来,你知道是为何而来吧?”

郑政始终保持笑意,回答道:“先生说了,要和小子做个大买卖。”

老猴子撇嘴一笑,神色讥讽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一个不高兴,把你扔到那个小公爷眼跟前,被一顿乱刀分尸喽?”

郑政神色如常,轻声笑道:“政相信,先生眼里不是一个小小的清流!”

老猴子双眼微眯,“哦,你很了解我?”

郑政神色自若,抬眼看向对面的高大老人,笑道:“政不了解先生,但是,政知道先生所求。”

老猴子展开一个笑容,“我有何求?”

郑政笑道:“青词入大玄,先生是想在朝武城,起一座青词宫,或者说一座不够,要两座,三座?”

老猴子咧嘴笑道:“我想起百座,千座,就是不知道你这位太子爷愿不愿意?”

郑政道:“这就要看先生的买卖够不够大?”

老猴子冷笑两声,没有说话。

郑政同样笑而不语。

气氛有些凝滞,两人都是笑意不减,就这么对视。

长久沉默。

老猴子突然自言自语道:“如果放在三皇五帝前,那个牧纪时代,一个人间的太子,有什么资格和大仙尊说话,不要说啰啰嗦嗦这许多的话,就是见上一面都不可能。”

“山上人就是山上人,高高在上,哪一个山上人的眼里,会把人间放进去?那是一个人间谁记得的时代,真正的长生逍遥,眼里面看见的只有大道。”

老猴子慢慢抬起头,望向天空,“三皇五帝,一下子就把窥窥拉下来了,从山顶到山腰,然后山脚下,然后红尘里,就像如今,窥窥都活在了人间中。”

“所以,我要和一个太子谈买卖,小子,你们这些人间君王之流,说到底都得谢谢三皇五帝老祖宗。”

郑政望向那个抬头望天的老人,沉默不语。

老猴子缓缓低下头,神色玩味,轻笑道:“小子,你想要多大的买卖?”

郑政说道:“不是我想要多大的买卖,而是先生能给多大的买卖?”

老猴子的笑容渐渐浓郁,胆子不小。

老猴子盯着那个不卑不亢的太子爷,缓缓道:“我说西征能行,而且加上一个珠雨归附,你觉得够大吗?”

西征能行,珠雨归附。西征是申,滑,柏绘三国,而珠雨国正是青词诰那座万寿山所在之地。

这个筹码真不小,很不小,青词诰这是打算放手一搏,都押在大玄身上了。

说实话,郑政有些没想到,眼前的绿素先生不像是开玩笑。

郑政身体前倾,一字一句道:“当真?”

老猴子手指敲击桌面,也是一字一句,“千真万确!”

随后,老猴子面露嘲讽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位太子爷,敢不敢,接?”

而后,老猴子身体微微后仰,躺在虚空中,轻轻摇晃,“大玄的历代君王,可没有一个敢接的,就是不知道是念着敕令山的功德,还是担心引来敕令山的反感,或者说,怒火?”

老猴子又问了一遍,“你敢吗?”

郑政笑容恬淡,抬眼看向那个悠哉悠哉的老人,反问道:“有何不敢?”

第一百零七章 贼秃最薄情

今日的敕令山格外热闹,折枝会到了。

这一日的小桃树身穿道袍,也是白色的,袖口绣有两朵桃花,这是敕令山独有道袍。

发髻上有一根桃木簪,是福童这个师兄连夜为小桃树削制打磨,说是送给小师弟的礼物,桃木簪上,篆刻了一个“烛”字。

小桃树说要练拳,先去桃花江边水扎,然后,再去挂雷崖那处寂然瀑下,领悟敲雷真意。

福童说,今天可以偷一次懒,因为今天是折枝会第一天,小桃树还没有赶上过呢,应该好好看看。

于是,二人早早就到了落鹜峰,敲开了太爷客舍的门。

太爷看到一身崭新道袍的小桃树,很高兴,放下手头书,跟着小桃树开始在落鹜峰四处转悠,小桃树想要试试能不能在漫山遍野的普通桃树中,找出一株灵桃树。

按理说,小桃树不可以折枝,但是,太爷可以。

福童一直尾随在小桃树身后,小桃树则一直牵着太爷的手。

山上山下开始人声鼎沸,许多卖相好的桃枝,天还没亮,就被人折去了。

小桃树在半山腰,将近绕了一圈,才看到一棵合心意的桃树,那棵桃树倒是不显眼,长在一山坳中,附近几乎没什么折枝人。

小桃树刚要爬过山坳外的大石,就听见后边传来一声脆脆的叫声,“桃树。”

小桃树不回头都晓得,一定是“花”。

果不其然,那个叫做陶昌泰的汉子,驮着花儿,正大步走来,身边是那位气质从容,很少说话的妇人。

还是挂着浅浅的笑意,让人望之温暖。

小桃树转过身,招招手。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陶昌泰便走到福童跟前,一手扶着脖子上的花儿,一手猛地搭上福童肩膀。

福童一咧嘴,陶老哥手力不小。

陶昌泰爽朗笑道:“福童老弟,你可是敕令山的弟子,总不能也折桃花吧?”

福童挤出一张笑脸,嘿嘿道:“哪的话,咱只是陪着小师弟随便逛逛,不折枝。”

陶昌泰目光一转,看向小桃树,惊讶道:“呦,小桃树你这一眨眼,成道人了,瞧着这道袍,够新的!”

不等小桃树说些什么,陶昌泰这个汉子视线又挪到太爷身上了,客客气气说了句,“司马老先生好。”

太爷笑着点点头。

花儿看向山坳中的桃树,手指一指,脆生生道:“阿爹,我要折那枝桃花。”

小桃树顺着回头看去,是那棵桃树上,唯一旁逸斜出的一枝。

他也觉得那根桃枝很中意。

陶昌泰舍了福童,颠颠两步走到小桃树跟前,尽力装出一副和善模样,笑道:“小桃树,这是你挑着的?”

小桃树抬着头,看向那张和善笑脸,点点头,“我为太爷挑的,太爷可以折枝唉。”

陶昌泰便慢慢蹲下身,花儿双手抱着汉子的脑袋,两只小脚还搭在汉子胸前,一下下轻轻踢踏。

即便如此,陶昌泰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还是比小桃树高出半个脑袋,花儿有点俯视小桃树的感觉。

陶昌泰笑着说道:“小桃树,能不能让给俺家花儿啊?”

小桃树便看向太爷,太爷一直想要在家里种一棵桃树的,三年前就想了,从知道小桃树给自己取了个桃树的名字后。

这事是福童告诉小桃树的,福童说太爷第一次来敕令山的时候,他就想给太爷折枝桃枝,让太爷带回去。只是,太爷说,他不敢坏了敕令山的规矩。

别看敕令山满山的桃树,这桃枝却是谁也不敢擅自折的,从敕令山开山的那时候起,桃树就成了敕令山的象征。

后来,定下了五年一度的折枝会,寻常时候就更没谁胆敢折枝了。

就是山下百姓,敕令山也严禁折枝,但是会赠送修枝时候,裁剪下来的桃枝。

太爷笑容和蔼,抚摸小桃树的脑袋道:“太爷只要有个念想就好,不拘哪一根都好。”

于是,小桃树点了点头。

陶昌泰哈哈一笑,慢慢直起身,夸奖小桃树是个爷们,又对着太爷点点头,表示感谢。

花儿的娘亲,那位始终笑容恬淡的妇人,只是微微躬身。

陶昌泰就要驮着宝贝闺女走向那处山坳,就听见一声“我佛光明”,不远处桃林中,走出一位和尚。

一身宝蓝袈裟,白面大耳,缓缓走来。

陶昌泰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一个薄情的贼秃。

虽然他没有见过三灯,但是,腴洲的和尚,那个辇仙之辈第二的家伙,从来都是披着一袭宝蓝袈裟,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陶昌泰看向那个白面大耳的和尚,讥笑道:“呦,俺这是看见谁了,这不是三灯菩萨吗?”

三灯菩萨面不改色,一副慈悲相貌,仿佛充耳不闻,依旧缓缓走来。

及至近前,三灯菩萨抬眼看向那个神情不屑,虎背熊腰的汉子,笑容和煦。

陶昌泰讥讽道:“俺就佩服你们和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能耐,俺现在就想知道,你这位菩萨是不是真的打不还手?”

三灯菩萨双手合十,嗓音平和道:“施主说笑了,敢问施主······”

陶昌泰打断三灯言语,冷笑道:“你想问俺叫啥吧,俺叫陶昌泰。”

三灯菩萨有些震惊,只是那抹惊讶神情一闪而逝,随即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态。

懿洲陶昌泰,那个大山走出来的汉子,一个战力强悍的独夫仙人。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陶昌泰是在峥手下活下来的独夫。

就是在窥子十一即将迈入十二,这两步之间,峥选择的那个独夫,就是陶昌泰。

一步步踩着独夫性命,走上来的峥,还从来没有在他手底下活下来的独夫。

陶昌泰活下来了,虽然一身骨头断了七七八八。

那一战后,天下都知道了懿洲有个叫陶昌泰的独夫,很强!

三灯菩萨依旧言语温和,“久仰大名!”

陶昌泰寒着一张脸,撇嘴道:“俺也是久仰你三灯菩萨的大名,人家好端端一个公主,哪点配不上你?就因为你长得好看,你长得白,还是你读书多,会说那一套一套的甜言蜜语?”

“人家那么一个痴情的姑娘,你都舍得辜负?”

“不是俺狂妄,实在是俺瞧不上那一个个薄情郎!”

“俺觉得,三灯菩萨应该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个薄情郎!”

三灯菩萨神色自若,轻轻闭眼道:“但为众生故,此身非我有。”

陶昌泰重重一声哼,“俺也不明白,情都没了,为的啥众生!”

贼秃最薄情。

第一百零八章 聊聊北伐

清流城,吞吞面摊子前,郑政突然下意识一转头,又一转头,便看到小巷两侧走来两位老人。

一位黄袍,一位缁衣。

坐在对面的老猴子注意到郑政毫无征兆,似乎是随意转头,就知道这是那两个老东西来了,故意牵引了对面太子爷的视线。

老猴子知道,老狗和病秧子早晚都会找到这,只是早一会晚一会的事情。

下一刻,那张方桌四方都坐上了人。

郑政和老猴子对坐,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对坐,每人占据一方。

无病剑仙率先开口,神色玩味,轻声笑道:“老猴子,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老猴子冷笑道:“说了,而且说了好多,你能把我怎么着?”

无病剑仙看向郑政,笑容随和,“那就要看太子爷信不信了。”

黄斗老祖同样瞧着那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华服,雍容华贵,身板挺直,剑眉星目。

最重要的是那股子从容不迫,山河在肩有静气。

早早便听闻大玄的太子爷,英明睿智,是个雄主,而且是个黑蛋。

郑政笑意不减,轻轻转头,先是仔细瞧了瞧语气不善,问话的无病剑仙,随后,又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打量自己的黄斗老祖。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对于腴洲四大山门的当家人,他都有了解。

而能和青词诰绿素先生平起平坐的,也只有那几位。

显而易见,问话的是止屠山老祖无病剑仙,那一位可劲瞧着自己的自然是星星台老祖,黄斗老祖。

郑政收回视线,随即双手抱拳,两个大拇指朝天,做了一个窥子礼。

黄斗老祖讥笑道:“太子爷知道的不少,还会咱们山上的窥子礼。”

郑政朗声道:“天下窥窥不忘祖,二圣眼中皆苍生,政知道一些,见过二位老祖。”

无病剑仙皮笑肉不笑,“是个人物,你不会答应了吧?”

郑政朝无病剑仙道:“符翁所言何事?”

无病剑仙阴阳怪气道:“老猴子能找你什么事?无非是青词入玄,我想知道你这位太子爷敢不敢破了你郑家列祖列宗的规矩?”

黄斗老祖嬉笑道:“我也想知道。”

老猴子神在在,一副慵懒神态,不言不语。

郑政笑道:“列祖列宗的规矩里,可没有不准青词诰弟子入大玄的说法,只是历代先王自己的意思。”

无病剑仙斜眼一瞥,哦了一声,意味深长。

然后,硬邦邦说道:“那你这位太子爷的意思呢?”

郑政坦然道:“我和绿素先生做了个买卖。”

无病剑仙那张干瘦脸庞上,似乎故意扯出一个惊讶表情,“多大的买卖?”

黄斗老祖接口笑道:“是不是西征可行啊?”

郑政似乎有些为难,看向老猴子,轻笑道:“二位老祖,为什么不问一问绿素先生?”

这时,老猴子淡淡开口道:“大买卖。很大的买卖。”

无病剑仙脸色难看,黄斗老祖也收敛了笑意。

看来这个黑黝黝的太子爷,胆子实在不小,他郑家祖宗对于敕令山,历来小心维系的那份尊重和善意,他都不顾了。

竟然真个接纳青词诰弟子的入玄!

青词诰弟子进入大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与止屠山弟子的分庭抗礼,虽然,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但是,只要几年的功夫,就会很明显。

到时候,止屠山弟子或许不仅仅要面对青词诰弟子的挤兑,还有大玄朝堂的排挤。

无病剑仙,这位一身黑衣的老人明白,止屠山弟子的争权上位有些着急,有些大胆了。

因此,止屠山在大玄朝堂的口碑并不怎么好。

而且,这个睿智的太子爷,也在明里暗里,有意无意打压止屠山弟子。

当然,凡事都是遵照大玄法度,都是在玄律的框架内,谁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按照无病剑仙的谋划,想要一家独掌大玄,是不可能了,委实是大玄对于止屠山的戒心太重,所以,他才要把星星台重新引入大玄朝堂。

看似两家抗衡,实则是同气连枝,慢慢掌握大玄。

这件事情,黄斗老祖同样乐见其成,不仅如此,而且期望甚高,腴洲东南这块宝地,盯着的真不少,而有资格分上一杯羹的很少。

除了那个向来富贵不沾身的敕令山,也就是青词诰,止屠山,还有他星星台了。

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老猴子居然这么舍得,西边那三个国家,青词诰的弟子都是身居中枢,位高权重的很。

其实,想想便释然。

这关乎一个第一。

一个天下第一王朝,自三皇五帝后,放眼天下,大大小小那么多的王朝,还没有一个控疆百万里的王朝,名副其实的大王朝。

而最有希望,能够率先出现第一王朝的那个洲,天下最小的瓶洲,一洲之大堪堪百万里。直到如今,才出现一丝一洲作一国的迹象。

其次就是腴洲这一块,只要大玄完成北伐西征,便足以控疆百万,摘下那个天下最。

天下第一王朝。

老猴子应该就是看重这一点,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自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现在就要看看黄斗老祖,拿得出什么价码,来打动这位太子爷了。

无病剑仙神色渐渐舒缓,取笑道:“你这位太子爷,就不怕敕令山一怒之下,那个张疯子一巴掌拍烂朝武城?”

郑政还是一副笑脸,“政倒是不担心敕令山,唯恐斗祖一个不高兴,又要捏死我大玄的大司马。”

“嗯···”老猴子满脸笑意,心情舒畅,笑道:“有点意思。”

二十年前,黄斗老祖一指想要点死傅菊这位大司马,被春秋道人拦下的事情,都知道。

黄斗老祖脸颊抽动,神情古怪,“小子,你这是找死啊,是不是觉得老猴子一定会保你,本老祖就奈何不得?”

郑政缓缓道:“政只是实事求是,而且,政以为斗祖也是来做买卖的吧,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动怒?”

黄斗老祖揉了揉脸,嘻嘻笑道:“不得不说,你郑家的爷们,胆子都不小,本老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生气,是吧。那咱们就来谈谈买卖。”

郑政伸手一摊掌,“斗祖请讲。”

黄斗老祖嘿嘿一笑,“既然老猴子卖了个西征,那咱就来聊聊北伐。”

无病剑仙突然插嘴道:“一个新的北伐。”

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终于动容。

第一百零九章 俱陪葬

一个新的北伐,不再是大玄君王历来谋定的北伐五国,西征三国。

而是北伐八国,西征五国。

使原本四大王朝中,版图就最大的大玄王朝,强势而出,一举成为腴洲第一王朝,而不再有什么四大王朝。

日后的腴洲,谈及人间,口口相传的是大玄,至于迦音王朝,上济王朝,还有白熊王朝,人们会说一句,那三个还算有点规模的国,马马虎虎吧。

这就是病秧子和老狗的谋划,只要郑政这位黑脸的年轻人,大玄的太子爷,有那份魄力敢接下青词诰。

他们相信,他就有那份勃勃的野心,展望一个新的北伐,一个更大更宏伟的北伐。

这也是病秧子和老狗,针对老猴子的青词诰,突军横入,强势进入大玄这盘他们煞费苦心的棋局而精心思量出的一招阳谋。

如果只是北伐五国,西征三国的大玄,有了青词诰的加入,或许就用不得星星台还有更多的止屠山弟子。

但是,一个北伐八国,西征五国的大玄,就必须要有星星台,以及止屠山弟子的大规模涌入。

这一切,就要看这个气度沉稳的年轻人,有没有,敢不敢,能不能。

有没有那份虎视天下的雄心壮志,敢不敢接下这份沉甸甸刚刚出炉的北伐西征,能不能容得下腴洲三大山门共同入朝的微妙格局。

或者说,沆瀣一气,到最后,三大山门暗通款曲,把大玄掏了个干净,架空了他郑家王室,郑家彻彻底底成了傀儡王。

一时之间,矮矮的方桌这片方寸之地,为之凝滞。

四人皆沉默不语。

老猴子神色凝重,一手下意识捋起胡子,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二人目光都落在那个双目炯炯,怔怔出神的年轻人身上。

锅台那边,那位姿色姣好的妇人已经开始捞面,往外一瞧,有些奇怪,只是脸上讶异表情一闪而逝,而且,还有沸水浓浓的雾气遮掩,别人更是瞧不见。

小巷不大,铺面外也就是摆了六七张方桌,这个时候,也就是吃面的客客刚刚开始上门,而那位背向锅台的年轻人一行,是一拨来客。

所以,妇人记得很清楚,四位护卫都是带刀,还有并不常见的短矛,背负弓箭,还有一高一矮两个汉子,以及那位只是看看便觉得满面杀气的中年贵人,应该是位常年征战的司马。

最后,就是那位黑色华服的公子哥,身边跟随一位青衫抱剑的姑娘,那姑娘俊俏是俊俏,就是冷冰冰的。

她记得,脸色黝黑的公子哥是和姑娘一桌而坐的,这会,那张方桌边,只有一位公子哥。

那位冷冰冰的姑娘,坐在那位满面杀气的中年贵人旁。

怪异之处就在于,那位公子哥似乎自言自语,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知道仙人覆碗神通,玄妙莫测,最普通的便是完全割裂出一片小天地,如在蛋壳中,俱不可见。

而高深一些,则是既可以显露身形,不闻声息,也可以抹去形迹,只听其声。

再高深些,就是覆碗在前,浑然不觉,随意之间消失出现,甚至于外人进入,毫无异样。

脸上沁出汗珠的妇人没敢多瞧,瞧那样子,似乎是有意显露出那位公子的身形,然而周围一点气机流转都感觉不到。

老实巴交的汉子已经放好托板,准备为各位客客上面。

妇人不经意间悄悄俯在汉子耳边,叮嘱了一下。

那汉子先是给大司马傅菊一桌端上了四碗热气腾腾的吞吞面,而后,又给那四名护卫上面。

好像故意漏了看上去一人一桌的郑政。

汉子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敢打扰。

就在汉子就要转身那一刻,忽然有一位身穿绿色袍子的老人出现在那位仿佛在沉思的公子对面,坐在扎凳上,笑容和煦。

老人招了招手,说先来一碗吞吞面。

老人的手臂奇长,汉子想不注意都难,就像一杆矛。

煮面的妇人心弦骤紧,脸色很不自然,汗珠突然多了好多,所幸在锅台边,没谁注意。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那位老人是一位仙人。

汉子愕然,茫茫点点头,快步给老人端上一碗面。

与此同时,傅菊以及脂官,同桌随行的刀疤,麻秆,还有那四名悍卒侍从,人人皆猛然站起,身形绷紧。

只是,随即又都听到了一个老人的笑声,在心海响起,是心声。

“别担心,咱和太子爷做买卖呢。”

这时,一直陷入沉思的郑政忽然按了按手。

傅菊还有脂官等人这才重新坐回扎凳,始终没敢放松心弦。

对于老人的身份,傅菊和脂官隐约猜到了,其余几人就是一无所知了。

只是下一刻,刚刚安稳的众人又猛然站起身,那边方桌,又出现了两位老人。

一位黄袍的矮胖老人,一位黑衣的瘦削老人。

那位锅台边的妇人,脸色更是变了几变,又是两位仙人。

这回绿袍老人不再是心声传话,呵呵笑道:“别紧张,这两个老东西,也过来谈个买卖。”

郑政转过身,蓦然一笑,轻声道:“不妨事。”

随后,郑政看向那位满头大汗的老板娘,笑道:“再来三碗吞吞面,有劳。”

那位妇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只是,郑政转过身后,众人明明看得到那边有说有笑,然而那处方寸之地却寂然无声。

老猴子一手执筷,挑了一根吞吞面,慢慢咀嚼,边吃边笑道:“没想到这个小狐妖的手艺,还不错。”

原来那位妇人是只狐妖。

很快,那个闷实汉子又端来三碗吞吞面,看上去,神色有些惶恐。

黄斗老祖笑容满面,挑起一大筷子,狠狠吐出一口气,吹了吹,送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嗯,不愧是清流城最好吃的吞吞面。”

黄斗老祖抬头觑向对面的无病剑仙,笑劝道:“病秧子,尝尝,味道还不错,倒是没想到一个小狐狸还有这份能耐。”

无病剑仙没动筷子,瞥了眼郑政,有些不悦道:“那个叫脂官的丫头还没有回山,你的意思?”

正要挑面进嘴的郑政便停了动作,抬头看向无病剑仙。

老人阴着一张脸,好像很不高兴。

片刻后,郑政才不咸不淡嗯了声。

就见无病剑仙一手伸出,转瞬之间,明明还坐在扎凳上吃面的脂官,已经被那位瘦削老人掐住脖子,整个人悬在空中。

脂官口齿间还有汤水溢出,一张冰冷脸庞已是青紫颜色。

郑政抬着头,双目圆睁,那张黑黝黝的脸庞竟然有些苍白,拿着筷子的那双手骨节毕现,横举的筷子上,吞吞面汤滴滴答答。

这一刻,光阴如止。

就是老猴子和老狗这两位大仙尊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无病剑仙冷冷道:“归山令不归者,死!”

郑政声音冷酷的可怕,低沉而坚决,“她若死,大玄境内,但凡止屠山弟子,俱陪葬!”

第一百一十章 敢否

敕令山落鹜峰那处山坳边,又走出来两位汉子,一个邋里邋遢,一个玉带玉鞋。

就像乞丐和王孙。

正是曾经的山神老爷咿呀呀喂,和那位姿容俊美的江河大神,白玉儿。

咿呀呀喂没有理会众人,满脸堆着笑,颠颠跑到陶昌泰跟前,叫了声“花儿”。

陶昌泰脖子上的女娃娃,甜甜答应了声,“咿呀呀喂。”

就见咿呀呀喂背后的那只手,突然拿出来,手里有一枝艳艳的桃花。

女娃娃没有接,她说她要那一枝,山坳里旁逸斜出的那一枝。

咿呀呀喂苦着脸,告诉花儿说,这事,他还真是帮不了,敕令山的规矩,人人只得折一枝。

陶昌泰还是没有给这位曾经的山神老爷好脸色,没好气问道:“你怎么跑山上来了,这可没有赌坊?”

咿呀呀喂一摔脸子,也没个好脸色,嚷嚷道:“咋的,我还不能来看看桃花啦?敕令山,你家的?”

陶昌泰冷着一张脸,便没有再说话。

那边白玉儿在和三灯菩萨见礼后,似乎自顾自看桃花,咿呀呀喂眼前一亮,又颠颠跑到小桃树跟前,啧啧道:“敕令山什么时候有这般小的小道爷了!”

一个三岁的小娃娃,穿着件崭新的白色道袍,那股子先天精气很足,妥妥的独夫苗子,就是还没有起火。

想要成为敕令山的弟子,很麻烦的,必须要三年田,而且还不能种坏了,这之后,能不能穿上敕令山的道袍,还不好说呢。

对于敕令山的这点规矩,都知道。

其实不止咿呀呀喂注意到了,三灯菩萨,白玉儿同样都注意到了。

小娃娃身边那位老人,一个窥五道花的窥窥,不值一提,倒是附近那个背刀的汉子,都猜到了。

应该是春秋道人的二弟子,福童。

春秋道人门下和峥一个德行,都是师徒俱独夫,只不过,春秋道人拢共只收了两个徒弟,不像峥,门下十来个徒儿呢,而且个个独夫底子都不俗。

只是这个小道童,究竟是什么人,咿呀呀喂,白玉儿,三灯菩萨一时都没有想出。

倒是隐约听说,春秋道人三年前收了一个刚刚坠地的婴儿为徒,难不成就是眼前的小娃娃。

这么快,三年农事,都勘验合格了。

这么说,这个小娃娃还是个种田的好手了。

小桃树抬头看向这个在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的邋遢汉子,一个稽首,朗声道:“道人烛。”

汉子忙忙还了一礼,“烛道人,有礼!”

这时,有个嘲笑嗓音忽然响起,“呦呵,这才一天不见,重孙子都穿上道袍了!”

在那边山坳桃树前,大石上,蹲着一个往嘴里丢桑葚的白袍少年,大石下还有个满脸歉意的灰衣老仆。

正是青词诰弟子,赵擘画。

小桃树知道,那位老仆其实是赵擘画的舅舅。

福童就要一步迈出,教训教训这个口无遮拦的王八蛋。

哪想赵擘画立刻说道:“黑大个子,你可别过来,你要是敢动我一指头,我就装死,让天下人都瞧瞧你们敕令山的待客之道。”

随后,那个嚣张的少年,又问了句,“嘿,那个小道爷,你叫啥,咱们都见过几次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我叫赵擘画,你知道吧?”

小桃树眼神清澈,字正腔圆,说道:“我知道,你叫赵擘画,你可以叫我烛道人,也可以叫我司马桃树,不过,你这个人很没有礼貌啊!”

赵擘画又往嘴巴里丢了颗桑葚,嬉笑道:“没办法的事情,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礼貌。对了,你吃点桑葚不,很好吃,灵气饱满,嚼一嚼就口齿生津唉?”

小桃树摇摇头。

赵擘画又说道:“也对,你这样的宝贝疙瘩,一定不缺灵果吃,听说敕令山的听雷洞天,里面就种了很多灵果灵稻。”

福童冷笑道:“小屁孩,你知道的挺多唉!”

赵擘画嘿嘿笑道:“没办法,我这个人就喜欢瞎打听。我还听说,春秋道人登天了,还没有回来,对吧?”

福童脸色难看道:“这要不是在敕令山,咱得教教你怎么做人!”

赵擘画的笑容愈发灿烂,“我明白,所以才会在敕令山这么说,你别握拳头,怎么着,还真要动手啊,你得三思!”

小桃树也觉得那张笑意浓郁的脸,确实很欠揍。

咿呀呀喂神情兴奋,蹲在一旁的桃树上,饶有兴致,瞧着那个山坳边大石上的少年。

真不是个好东西!

三灯菩萨,白玉儿都在不远处,有意无意瞧着这边。

陶昌泰脖子上的花儿,那个圆脸的女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瞧那个少年,又瞧瞧小桃树,再看看一边脸色越发黑了的福童,目光炯炯,似乎很感兴趣。

花儿斜着身子,悄悄歪向站在陶昌泰身边那位神情恬淡的妇人,小声问道:“阿娘,这是不是就叫吵架?”

妇人莞尔一笑,语音温柔,“花儿就当没听见,等花儿大了,就明白了。”

花儿哦一声,点点头,重新直起身子,抱着陶昌泰的脑袋。

陶昌泰眼睛上翻,满脸笑意,温声道:“花儿,阿爹驮你摘桃花。”

说着,陶昌泰就要迈步,向那处山坳走去。

这时,三灯菩萨突然站了出来,双手合十,一个躬身,平淡道:“陶施主,冒昧了,山坳里那枝桃花,能不能舍给三灯?”

陶昌泰一愣,随即神色玩味道:“俺说,三灯菩萨什么意思,觉得俺好欺负?还是想和俺打一架,直说就是,绕什么丸子,你一位菩萨,摘桃花做什么?”

那边少年笑着插嘴道:“姓陶的,你说他是不是想要做个花和尚?”

三灯菩萨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恼怒,也没有回头去瞧那个取笑的少年,“三灯之所以前来敕令山,就是为了她折一枝桃花,万望陶施主舍三灯这一枝。”

陶昌泰便皱起了一张脸,她,他知道,不就是那位朦胧菩萨吗,腴洲两位绝色之一。

倒是听说过,那位朦胧菩萨很喜欢桃花,住的院子里外栽着满满的桃花。

只是,这和俺有啥关系,俺宝贝闺女看上的东西,别说桃花,就是天上的星星,俺陶昌泰也摘得下来。

陶昌泰把脸一横,义正词严道:“这不成,俺宝贝闺女瞧上的东西,就没有让给别人的道理。”

三灯菩萨神色悲悯,语气平静道:“既如此,三灯愿和陶施主掰一掰手腕,赢者摘桃花,如何?”

陶昌泰脸上泛起笑意,“看样子,你是志在必得喽?”

掰手腕倒也是个好法子,输赢都不伤和气,也亏得这和尚想得出。

三灯菩萨目光坚定,看向陶昌泰,问道:“敢否?”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要送你一枝艳艳的桃花

在敕令山七山一水之一的这座大山头,落鹜峰,真想要大打出手,根本不可能,毁了这满山的桃花,谁负责?

桃花对敕令山的意义,不言而喻,众所周知。

再说了,落鹜峰山顶绝对有仙人坐镇,也绝对容不得山上有人毁坏桃树桃花。

掰腕子对于山下凡夫俗子来说,似乎也只是较量手力大小,而对于仙人来说,大不同。

一掌拍下,便足以崩山断江。

掰腕子看似普普通通,这其中气机流转,一身术法神通都在暗中角逐,一点也不轻松,方寸之中宛如两片天地倾轧。

而此时落鹜峰顶,除了冬道人外,虞韭白,许幼都在,山上动静尽收眼底,对面相邻挑霞岭山顶,一身红色道袍的夏道人,同样密切注视着挑霞岭山上山下。

折枝会,就放在敕令山七山之中这两座最前面的大山头,挑霞岭,落鹜峰。

两山之后,严禁擅入。

相对来说,落鹜峰要比挑霞岭高一些,山上的桃树,自然也比挑霞岭看上去繁茂些。

小桃树和太爷就是从挑霞岭,一路上逛逛悠悠,寻摸到落鹜峰来的。

大大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株山坳中的桃树,招引来那么多人。

虽然是一株灵桃树,可也不至于吧,落鹜峰挑霞岭,灵桃树怎么说最少也要有几十株。

小桃树牵上太爷的手,就想要喊上师兄,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别处再找找。

陶昌泰一脸笑意,缓缓蹲下身,方便自家的宝贝闺女滑下来,他好和这个菩萨掰掰手腕,看一看这位腴洲第二,到底有多少斤两。

正要滑下陶昌泰后背的花儿,就看见桃枝上,有个一身黄衣的小屁孩,贴着桃树飞掠。

而且脚上穿着一双黄靴子,那双眼睛像个贼,四处瞎打量。

花儿就坠在陶昌泰后背上,也不往下滑了,盯着那个黄黄的小屁孩,飞过来了。

小桃树顺着花儿的视线,就看到了黄衣。

黄衣在枝头上,从这一枝,掠到下一枝,身后桃枝枝头乱颤。

黄衣双眼猛然一亮,一个闪身,骤然便出现在小桃树身边。

黄衣神情兴奋,绕着小桃树瞧了又瞧,啧啧道:“桃树,你这是入了敕令山了,算是敕令山真正弟子了?”

小桃树打个稽首,自我介绍道:“道人烛。”

黄衣眨巴眨巴眼睛,有点羡慕道:“还别说,你这一身道袍,怪好看嘞!”

小桃树就笑了。

黄衣突然变了一副恼怒模样,气急败坏道:“对了,你这两天跑哪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还没等小桃树说什么,黄衣的小嘴,便噼里啪啦,啰嗦了没完。

什么骑虎巡山好像也没多大意思,不过二爷的虎背是真的很舒服,张棋好像一直想要出山,跑到天下去玩玩,就是舍不得二爷。

什么昨个,他自己个在江边也摸到了好多的肥肚,而且个头也都不算小呢,就是烤起来,那个味道怎么着都比不上福童那个憨奸猾。

还有就是他黄大爷竟然被一个王八蛋给耍了,那个王八蛋一副很欠揍的样子,不过,模样倒还过得去。

黄衣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戏耍他黄大爷的那个王八蛋,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然后,黄衣又搂着小桃树的肩膀说起了悄悄话,黄衣问,那个用干净雨水酿酒的法子,小桃树知不知道。

小桃树问是不是桃花醉。

黄衣使劲点头,肯定说道就是桃花醉,有没有酿酒的方子。

小桃树说酿酒的方子,在师兄手里呢,他不知道。

黄衣便有些唉声叹气,说这事,小桃树无论如何都得帮帮他,别的不说,就说他们二人的这份兄弟情,小桃树就没得说。

再说了,酿好酒后,他黄衣能忘得了小桃树,绝对不能,而且他还要给小桃树留出满满的一葫芦。

是小葫芦还是大葫芦,黄衣就没说了。

花儿已经滑下来,看向勾肩搭背的小桃树和黄衣,弱弱问道:“桃树,那是你哥哥?”

小桃树还没有探出头来,黄衣便笑容灿烂,看向花儿,洋洋得意道:“可不,我是比桃树亲哥哥都亲的哥哥,我叫黄衣,黄衣的黄,黄衣的衣。”

花儿咯咯笑道:“你真逗。”

这时,黄衣才有心思,瞧了瞧四周。

便看到了那个女娃娃边上站着位虎背熊腰的汉子,汉子身边有位气质淡雅的妇人,再往前些,那个魁梧的福童,正盯着自己个呢。

黄衣一转头,那边有位白面大耳的和尚,不远处是位一身华丽丽装束的俊美男子。

黄衣脸皮忽然抖了下,他娘的,山坳那边,就是那个坏的冒烟的王八蛋,还蹲着呢,嘴巴里嚼着桑葚。山石下有位灰衣的老仆。

黄衣视线一转,就在自己不远的桃树上,还蹲着位邋里邋遢的乞丐。

人还真不少,都聚在这干啥。

黄衣收回视线,想问问小桃树,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黄衣抬起脑袋,那位老人笑容和蔼,正低头瞧着他。

黄衣记得刚刚小桃树还牵着老人家的手,便弱弱笑问道:“您老人家是······”

太爷没等黄衣说完,主动介绍道:“我是桃树的太爷,你好,黄衣。”

就见黄衣一个撤身,然后扑通跪地,接着就是一个头磕到地,然后,黄衣抬起脑袋,眉开眼笑道:“太爷!”

“小桃树的太爷就是我黄衣的太爷,谁让我和小桃树是兄弟呢,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太爷有些哭笑不得,黄衣倒也不用人扶,接着就站起来了。

黄衣趾高气扬,站在小桃树跟前,骄傲道:“看见没,桃树,我可是言出必行的人。”

“对了,你在这干啥?”

小桃树便简单告诉了黄衣,折枝的事情,那位花儿的阿爹要和那边的好像叫做三灯的菩萨,掰手腕,谁赢了谁摘那枝桃花。

黄衣忽然大声“噫”了一声,随即问道:“就是那个王八蛋身后的那根桃枝?”

小桃树不知道黄衣口中的王八蛋是谁,黄衣便丢了个眼色,使劲斜向那处山坳。

小桃树点点头。

黄衣摇摇头,一脸高深道:“桃树,你信不信,那个王八蛋绝对会折了那根桃枝,就在他们掰手腕的时候?”

小桃树不明所以。

黄衣解释道:“以我对这种王八蛋的了解,他最想看到的就是两个掰手腕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谁都捞不到!”

黄衣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边蹲着嚼桑葚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嘿嘿,小屁孩蛮聪明嘛!

就在陶昌泰和三灯同时出手,想要折了那枝桃花的时候,赵擘画已经折花在手。

然后,少年朝远处喊了声,“魏官,别走啊,我要送你一枝艳艳的桃花!”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有狗狂吠

而后,那边桃林中,便走出来一位有些脂粉气的青年,身后跟随一方脸大耳的汉子,面貌粗旷。

正是星星台弟子魏官。

魏官笑容勉强,朝这边走来,众目睽睽。

停步在约十丈外,便不再前行,对众人一个躬身,抱了一个窥子礼。

然后,嗓音阴柔,朝赵擘画嚷道:“赵擘画你个小人,我可不稀罕你的桃花!”

赵擘画还是一张笑脸,笑意盈盈,故作讶异道:“咦,你魏官不是最喜欢这些花花叶叶,碾碎了,调成胭脂,应该特香,特红,特好看。”

赵擘画又作出一副惋惜态,“你是不知道,就为这么一根桃枝,我可是得罪了两位大仙人唉!魏官,你个娘娘腔,就一点不领情?”

后半句,赵擘画已然是狠戾样子。

魏官脸色涨红,眼看就要忍不住出手,只是随即又平静下来,气息和缓,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

然后,这个面如傅粉的青年人,笑道:“赵擘画,你要作死,犯不着拉我垫背吧?”

一手捧桑葚,一手拈桃枝的赵擘画轻轻嗅了嗅桃枝,香,“这你都不生气,我真是佩服你魏娘娘了!”

在场众人,除了小桃树,花儿,或者还有黄衣,三个小孩子外,就是福童都看出了那个山坳边,大石上的少年,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占据那块山石。

而不是随随便便,或者只是巧合。

因为那个少年就是奔着那枝桃花去的,他很有自知之明,如果是在其他任何位置,同一时刻,无论是三灯菩萨还是陶昌泰出手,他都是落在最后的。

只有在那个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才能一举得手。

这个白袍小少年,胆子的确很大啊!

一时之间,气氛就沉下去了。

三灯菩萨依旧还是慈悲神色,只是双眼闭合,双手合十,不言不语。

陶昌泰脸上挂笑,神情古怪,看得出来,心情很不好。

而一直置身事外的白玉儿,这时,才真正开始打量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少年神色自若,身边的灰衣老仆,则是双手抱出窥子礼,高举过头,朝众人致歉。

有点沉甸甸的沉默。

好久之后,一个老气横秋的嗓音突然响起了,“怎么样,被我说着了吧?”

黄衣挺着胸脯子,有点得意。

邋里邋遢的咿呀呀喂哈哈笑道:“有意思,我真该做个庄,赌一赌谁摘得到那枝桃花呢,亏大了!”

白玉儿鄙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

赵擘画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玉带玉鞋的俊美男子,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个,装傻充愣,表情夸张问道:“你说我?”

白玉儿只是淡淡瞥了眼,便收回视线,讥笑道:“难道还有别人比你狂妄?”

那少年好像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说道:“好像没有唉,小白脸!”

白玉儿猛然转头,双眼死死盯着那个狂妄至极的少年,冷冰冰,一字一句道:“你说我?”

赵擘画咧嘴笑道:“难道还有比你更白的,就是那个白面大耳的和尚,也没你白啊,你没点数?”

白玉儿气笑道:“好好好!”

随即,就见白玉儿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少年身侧,便要一手提起那个少年的脖子,笑容阴鸷道:“你找死!”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不仅不躲不避,镇定自若,反而歪了歪脑袋,露出脖颈儿,方便他白玉儿掐脖子。

只是,白玉儿突然住手了。

赵擘画呵呵笑道:“你也不傻嘛,还知道这是敕令山。”

言外之意都明白,还没有谁胆敢在敕令山杀人行凶,尤其是折枝会这种敏感时期。

曾经有一位仙人,而且是位大仙尊,便没有把敕令山放在眼里,就在敕令山落鹜峰相邻的那座挑霞岭上,杀了人。

并且打伤了一位敕令山仙人。

要说那位大仙尊,也真是能耐,竟然身怀重宝,破开了敕令山的听雷大阵,这还是漫漫岁月来,唯一一次敕令山听雷大阵被人破开。

只是,那位大仙尊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算完。

敕令山的那位老祖宗,桃祖还有当代的张道人一齐出山了,后来的结果就是,那位张道人拎着那位大仙尊血淋淋的脑袋,在腴洲绕了一圈。

这之后,就没有哪位仙人敢不长眼了。

这就是身在敕令山的青词诰弟子,赵擘画最直接最强力的依仗。

而三灯菩萨以及陶昌泰为什么对这个算计他们的少年,如此隐忍,这就是原因。

白玉儿脸色铁青,悻悻然收回手,一个转身,返回原地。

这位玉带玉鞋的江河大神,还没有站定,身后就传来了那个少年的讥笑声,“哟,这就走了,还以为多大的胆子呢,也是个胆小怕事的缩头玩意。”

转身后的白玉儿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离了敕令山,我抽了你的魂魄,当鞋垫?”

赵擘画慢悠悠又丢进嘴里一颗桑葚,拍了拍胸口,满脸笑意,而后,故作恐惧道:“吓死我赵擘画了,就是没被吓死,也要被你的脚气熏死,没看出来,你挺会恶心人啊!”

白玉儿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只是赵擘画却有些不依不饶,“那个小白脸,你不要吓唬我,我可是青词诰弟子唉,我家老祖宗脾气可不好,你把我吓出个好歹来,这事可没完,保不齐也学着敕令山,摘了你的脑袋,绕着腴洲跑圈。”

白玉儿这会彻底没了看花的心情,双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了。

赵擘画便有些意兴阑珊,视线一跳,便看向了远处的魏官,叫喊道:“魏娘娘,你真的不要,这么娇艳的桃花可不好找,你想清楚了。别多想,我对你没什么想法,我最讨厌娘娘腔了!”

魏官干脆学那白玉儿不言不语,只是低头欣赏眼前的桃花。

赵擘画又说道:“我可知道你是个吃胭脂的家伙,这样香甜的桃花,正合你胃口吧?想好了没,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要,我可喂狗了!”

吃胭脂,没错,魏官确实喜欢吃胭脂,但是,赵擘画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低头看花的魏官,当那个少年说出自己的秘密时,这个养气功夫很好的青年人,杀心陡起,只是又瞬间消弥。

然而,赵擘画却捕捉到了,嘻嘻笑道:“我瞎蒙的,还真猜着了,魏娘娘,你这修养功夫还是不行啊!”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魏官,抬头直视那个有些嚣张的少年,笑眯眯道:“赵擘画,我求你别死的太早,等我不高兴的时候,我亲自送你上路。”

随后,魏官又补充道:“哦,对了,临死之前,我会把你那两枚本命针揪出来,针眼里穿上你的头发,然后,一针一针把你的臭嘴缝起来,你说好不好?”

赵擘画撇撇嘴,摇头晃脑。

然后,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突然叫骂道:“你吓死你赵爷爷了!狗东西!”

这时候,忽然有狗狂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痴情的疯子

清流城那处偏僻小巷,老板娘是位狐妖的吞吞面摊铺前,在郑政吐出“俱陪葬”三个字后,小巷之中,如坠冰河。

这只是内心震怒的无病剑仙无意中溢出的那么微不可见的一毫剑意。

方桌附近,便有白霜开始蔓延,被无病剑仙掐住脖子的脂官,那张青紫脸庞顿时满面霜雪,整个身子颤栗不已。

不过,无病剑仙渐渐收拢的手掌,已经停下,就那么举在空中,掌中的脂官如同一只可怜的小鸡崽。

眨眼之间,整条小巷犹如银装素裹。

店铺门口,那个坐在门槛上玩耍的孩童,紧紧依偎在妇人怀中,即便如此,母子二人眼看就要坐在门槛上,冻成冰雕。

正要往锅底添柴的闷实汉子,还保持着弯腰续柴的姿势,锅底大火已然寂灭,那一根根还未燃尽的木柴,就像包上了一层雪衣。

巷子两头,有两拨正要抬脚进入的食客,同样被冰冻在原地,姿势各异。

而近处的傅菊,刀疤还有麻秆更不好受,以自己那点修为,竭力抵御无孔不入的冰寒,饶是如此,人人都是一身雪甲了。

至于那四位悍卒侍从,就更不堪了,勉强吊着一口气,不至于被冻死而已。

只有郑政安然无恙,显然那股子冰寒绕开了这位太子爷。

老猴子皱皱眉头,轻轻一挥手,便有春风拂面,万物温暖。

从方桌处,到铺面中,而后飘满整个小巷。

一切就活过来了。

老猴子语气不悦道:“病秧子,你是要冻死这些个小家伙?”

黄斗老祖有些和稀泥的意思,呵呵笑道:“老猴子,你较这个真做什么,你我都知道,病秧子那只是无意溢出来的一点。应该说连一点都算不上!”

老猴子转头瞧着黄斗老祖,神色轻蔑,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佩服张疯子吗?因为张疯子这个人,够简单,够疯,一辈子就两件事,守着敕令山,守着圣人的规矩。”

“如果张疯子的亲儿子违了圣人的规矩,张疯子二话不说就会宰了他的儿子,你能?病秧子能?还是我能?咱们都不能。”

“我觉得圣人的规矩,怎么着,都要守着点,不必要的杀戮就不应该杀戮,你说呢?”

黄斗老祖皮笑肉不笑,“你老猴子还在乎这些,就好像你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

老猴子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老人,不是!别的且不说,就说当初老猴子争那一杆绿素笔,坐上青词诰当家人位置的时候,就杀了一个人。

这件事青词诰人尽皆知。

青词诰素来有天青诰主和青词诰主的说法,巧的是,那一年,既有老猴子这位天青诰主,又出了位青词诰主。

最后,胜出的自然是老猴子这位如今青词诰的当家人。

而那位落败的仙人,却始终不安分,这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那个时候刚刚迈入柬仙的老猴子,封印自己修为,坚持以辇仙修为对阵同是辇仙的那位师兄,也就是本来理应成为青词诰当家人的青词诰主,如果没有老猴子这位天青诰主出现的话。

而且,老猴子也没有动用青词诰的镇山仙器,那杆诰主信物,代代相传的绿素笔。

那是老猴子唯一一次在青词诰出手,不要说青词诰的那一位位仙人修为的先生,就是那些刚刚进入山门还没有入窥的弟子,都看到了。

两人直接打没了青词诰一座大山头,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位不甘心的师兄,被钉在自家山头山顶悬崖边,被老猴子用自己那把本命梳,一下下给活生生,剐了!

自此后,青词诰上上下下,再没有第二个声音。

老猴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不要说外人,就是青词诰自家弟子也不相信他们老祖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

那位喜欢着绿袍的老人,向来杀伐果断。

老猴子双眼微眯,神色冷漠道:“我老猴子可是从来不杀山下人,尤其是这些手无寸铁的黎民。”

黄斗老祖便不再言语,看向那位神情冷酷的太子爷。

老猴子哪里是不杀山下人,他只是不杀庸人,他喜欢宰杀的是天才,是独夫,是这个天下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豪雄。

稍稍透过气的脂官,剧烈咳嗽了一声。

这时,面无表情的无病剑仙终于漠然开口说道:“什么时候,一位小小的太子爷,竟然敢对一位大仙尊如此无礼了?这天底下,还没有谁胆敢屠戮我止屠山的弟子,更不要说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来!”

“俱陪葬?你大玄有资格说这句话?就为了一个女人?你清楚后果吗?”

无病剑仙盯着那个直直瞪视自己的青年人,一问接一问。

虽然,如今的大玄,止屠山弟子并不能左右朝局,但也是举足轻重,况且,大玄而今的右司马,就是他止屠山弟子。

二十年前,那位已经死了的大玄先王,一句话就能把星星台弟子驱逐个干净,那是因为星星台弟子根本就没有几个进入他大玄朝堂。

那时候的止屠山弟子,同样如此。

但是,如今大玄王朝朝堂上下,他止屠山弟子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遍地开花,不要说这位小小的太子爷,就是当今的玄王,你问问,他能吗,他敢吗,他驱逐得干净止屠山弟子吗?

更不要说,什么大玄境内,止屠山弟子俱陪葬,这样狂妄至极的屁话。

一旦如此,大玄必乱,到时候就不是单单一个清流立国,而是一个又一个,大玄的天下还是不是郑家的,都两说。

就见那个神情狰狞的青年人,冷冰冰道:“不需要清楚后果,我只愿她一生安好,政宁把万里江山,换她回眸一笑!”

无病剑仙不以为意,嘲讽道:“好一个痴情儿郎,放着百万里大好河山不要,拼着你郑家灭族之祸,也要一个女人!都说你英明睿智,可怎么看起来比个傻瓜都不如?”

“你郑家的男人,一代代的铁血君王,还真没瞧见过这么痴情的种子!”

“年轻人,我劝你三思,你是要那个天下第一王朝,还是要这个女人?”

老猴子和黄斗老祖神色如常,仿佛置身事外,静静瞧着那个始终怒目圆睁,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君王多情的见多了,痴情的很久没见过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将来板上钉钉,成为大玄天子的年轻人,作何选择。

郑政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于政而言,脂官在则天下在,脂官亡则天下亡!”

随后,神色刚毅的郑政终于缓缓转头,看向依旧被无病剑仙一手掐住脖子,悬在空中的脂官,满目悲伤。

然后,郑政破天荒叫了声“病秧子”,霎时,三位大仙尊俱大惊讶。

真是好大的狗胆子!

而后,郑政接下来说出的话,三位大仙尊就不得不动容了,心头大震惊。

“脂官若是死了,政当凿山为陵,止屠山怎么样?”

一个痴情的疯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似乎换个人也不错

听这话的意思,这位太子爷是要踏平止屠山?

不说腴洲,就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谁胆敢豪言踏平止屠山吧,除非圣人,而如今是个圣人成为传说的时代。

在腴洲这块大陆上,谁最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张疯子。然而,张疯子真敢平了止屠山吗?不敢,他张疯子若是冒然要踏平止屠山,病秧子就敢大肆屠戮敕令山弟子。

但凡山上宗门,哪一位当家人没有顾虑,没有忌惮?

这也是大大小小的山门能够并存的道理,大家都守着一定的规矩。

而再看看这个大玄的太子爷,现在就是一混不吝了,一块滚刀肉,命不要,家不要,国不要,他只要那个女子。

这一次,无病剑仙是真的被气到了,那张干瘦脸庞渐渐笑了起来,“你郑家的男人,倒真是一个个的铁骨铮铮,你打量我不敢杀你?”

郑政直视无病剑仙,硬邦邦道:“你敢吗?你能吗?”

仙人杀君王,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有,只有一两例。其中有一位山门宗主,不过不是大仙尊,是一位小仙尊,窥十二。

诛杀君王后,那位原本有望迈入大仙尊的小仙尊不仅没有迈过去,而且心魔横生,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的脑袋给摘了。

不仅如此,就是他所在山门,一座有五六位仙人坐镇,一等一的仙家大宗,也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

事后想想,都有些匪夷所思。

这就是因果。

所以,后来,再没有仙人胆敢随意杀戮他们脚下的凡夫俗子,尤其是君王国储之辈,唯恐冥冥之中,因果缠身。

无病剑仙敢吗?说实话,他还真得掂量掂量。

至于能吗,关系到两个人。

首先,只要他病秧子胆敢诛杀这位太子爷,那位敕令山的掌令道人,最重规矩的张疯子,必然不会视而不见,即便没有赶来,事后,张疯子也定然会宰了病秧子,维护圣人规矩。

这一点,在座几人都清楚。

再就是,老猴子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无病剑仙杀了郑政这个买主,不然,西征可行,他卖给谁去?谁又能接的下?

他要的是一个国势鼎盛,锋芒毕露的大玄王朝,可不是一个动荡不安,分崩离析的烂摊子。

他要的是这个赫赫扬扬的王朝中,一座座青词宫拔地而起。

病秧子胆敢坏了他的大事,不等张疯子出手,他就敢宰了病秧子。

这个太子爷,他保定了。

无病剑仙笑容僵硬,第一次转头看向老猴子,淡淡问道:“怎么说?”

老猴子同样问了句,“怎么说?”

言下之意很明显,就算我老猴子不出手,你病秧子就真敢宰了这位太子爷?你就不怕那冥冥之中的大因果,你就不想想止屠山?

无病剑仙微一愣,随即说道:“只要你老猴子不出手,今儿我便宰了他。”

老猴子有些愣神,一时没有说话,病秧子既然敢杀,那么自然就是有了应对之策,他应该是有洗去这段因果的法子。

片刻之后。

老猴子笑意随和,轻声笑道:“看来你对这位太子爷不满已久啊,连洗去因果的法子都准备好了,你是不是很想他死啊?”

无病剑仙板着一张脸,讥笑道:“你青词诰不就是想要入驻大玄吗,换个当家的人,照样可以。一个乖乖听话的家伙远远比一个聪明痴情的家伙,要省心的多,你说呢?”

老猴子神色玩味,他倒是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当初大玄册立太子的时候,止屠山力主那位肥侯郑豹。

老猴子笑容古怪,“是那位肥侯,叫郑豹的小家伙?”

无病剑仙笑了笑,默认了。

只是,老猴子轻轻摇摇头,不以为然道:“那个废物能顶什么事,大玄王朝一个个能征善战的司马,谁会把那个肥侯放在眼里?他能压得住?”

无病剑仙刚要说些什么,老猴子便摆了摆手,继续道:“你要说,还有你止屠山来弹压大局?不是我笑话你止屠山,你止屠山凭什么,别忘了大玄的千军万马,可不在你止屠山弟子手中!”

说到这里,老猴子看向邻桌,那个一脸杀气的大司马,傅菊,轻笑道:“大玄的大司马在那呢,你止屠山弟子不过是个右司马,而且统率的不过是刚刚整编的白鹫子各部,当然,还有那么一两万黑鹫子。”

“更可笑的是,大玄最精锐的那支铁骑,黑卒子,竟然没有一个止屠山弟子。你觉得你宰了郑政后,那位对太子爷忠心耿耿的傅大司马,会效忠郑豹吗?”

“说到底,大玄的兵在这位太子爷手里。没有他,谁也握不住!”

“他死了,只怕那支黑卒子就算全军覆没,也要宰干净你止屠山弟子,为他们的太子爷报仇雪恨。到时候,好好的一个大玄王朝,转眼就是个烂摊子,你说,我要个烂摊子干什么?”

无病剑仙神色从容,一点也不着急,静静等待老猴子讲完,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老猴子什么时候,这么看重一个凡夫俗子了?”

“你说的没错,宰了这位太子爷,单凭止屠山根本压制不了大玄的汹汹朝野,可你忘了,还有星星台,还有你青词诰,咱们三大山门,如果还弹压不住一个山下王朝,那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不听话没关系,大不了从上到下,把大玄王朝洗一遍就是了。”

老猴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

无病剑仙嗤笑道:“你老猴子担心什么,担心敕令山?没那个必要吧,咱们三家还怕他一个敕令山,你不觉得可笑?”

老猴子仍然沉默不语。

无病剑仙似乎想了想,随后笑道:“是了,你不是担心敕令山,你是觉得和眼前的这位太子爷做买卖,更保险。毕竟,打仗还是要靠一位位司马,而大玄的兵马,眼里面看到的只有他们的太子爷。”

“你更担心,如果只是一味强势镇压,大军哗变,大玄终究还是一个烂摊子?”

这时,老猴子抬眼瞧向那个仿佛胸有成竹的黑衣老人,目光如炬。

无病剑仙轻笑道:“你想到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想想青词诰弟子进入大玄后,能有几位得到重用?别忘了,我止屠山弟子,二十年才摸到一个右司马的位置。而黑卒子里,更是一个都没有!”

言外之意很清楚,止屠山可是在大玄朝局动荡,不得不接受外援的时候,大举涌入,最后,也不过捞到一个右司马。

如今的大玄,正是国力昌盛的时候,你青词诰弟子又能捞得到什么高位?

老猴子便笑了。

似乎换个人也不错!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老猴子蓦然心情大好,举了举那奇长的手臂,招招手,叫道:“小狐狸,再给我来碗热气腾腾的吞吞面!”

先前桌上的四碗吞吞面都已经凉透了。

小巷两端想要吃面的客客,在手脚能够活动的那一刻,早早就跑了,就是原来坐在附近的寥寥几位吃面的客客,同样也没敢停留,走了个干净。

如今的小巷中,很安静。

傅菊,刀疤,麻秆还有隔壁桌的四位悍卒侍从,人人神色凶狠,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被掐住脖子的脂官,还有神情冰冷的太子爷,不敢妄动。

那一处,只看得到动作,依然听不到一丝声音。

那边摊铺门口,忽然听到绿袍老人一声叫喊,姿色姣好的妇人,忙忙放下怀中的孩子,重新起火煮面。

那个闷实汉子在听到“小狐狸”时,表情明显一滞,随即便恢复如常,看来应该是知道自家婆娘的真实身份。

郑政有些愕然,显然没想到老猴子态度转变这么快,这个一身黑色华服的年轻人,并没有多少惧色,还是一副冷酷神色。

无病剑仙那张干瘦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温和笑意。

郑政直视笑容隐隐有那么些得意的无病剑仙,直接道:“你就不怕敕令山那位张大仙尊?”

无病剑仙笑道:“怕?怕什么?怕他张疯子宰了我?”

随后,无病剑仙似乎有些无奈,“说实话,张疯子真要杀我,倒也杀得了,但是绝不是什么容易事,大不了我便窝在止屠山,从此不再出山就是了。”

“再说,如果老猴子和老狗,站在我这边,你觉得我还用在乎张疯子吗?”

这时,一直犹如置身事外的黄斗老祖突然说了句题外话,“你俩说,张疯子来没来?”

毕竟,这可是敕令山眼皮子底下。

无病剑仙轻笑道:“敕令山正焦头烂额呢,他张疯子还有心思管到这里来?”

忽然之间。

小巷之中,有一位身穿宽大道袍的道童,面容稚嫩,缓缓走来。

下一眼,那位道童便坐在了相邻方桌边。

然后,转眼看向病秧子,这位止屠山的符翁,淡然问道:“病秧子,你说说敕令山有什么焦头烂额的?”

无病剑仙脸色难看,不发一言。

来者正是敕令山掌令道人,号称张疯子的大仙尊,张太平。

张疯子视线稍抬,就见那个被病秧子掐住脖颈的青衫女子,已经气若游丝。

张疯子轻声道:“这是要杀人?”

无病剑仙冷哼一声道:“怎么着,我止屠山的家事,你张疯子要管?”

张疯子漠然道:“不管。”

无病剑仙呵呵道:“那就好。”

只是,张疯子又说了句,无病剑仙脸色就更难看了,“要杀就杀,不杀就放下来,你这个架势,看着碍眼!”

而今形势,看样子无病剑仙是不可能杀得了郑政这位太子爷了,如果杀了苏脂官这个止屠山不听号令的弟子,无疑是彻底得罪死了这个痴情的家伙。

对于止屠山来说,得不偿失。

只是,一位大仙尊的颜面何在?

一时,便僵住了,无病剑仙还是一手高举,没有放下脂官的迹象。

郑政站起身,整肃衣衫,转向张疯子,恭恭敬敬,双手抱拳,两大拇指朝天,高举过头,弯腰鞠躬,郑重其事,做了一个窥子礼。

朗声道:“大玄郑政,见过张大仙尊。”

张疯子搭眼一瞥,又看了看附近身形紧绷的傅菊等人,那剑拔弩张,一个个神色紧张的样子。

淡淡道:“都坐下吧。”

郑政便依言重新坐回扎凳,与此同时,伸手一按,傅菊等人随之也坐回扎凳,只是,没有一人神色有丝毫放松。

张疯子有些神色不善,眼神上抬,冷冷瞧向无病剑仙,嗓音冷漠道:“你的剑又快了?要不要试试?看看你病秧子的剑能不能斩开我的双手?”

气氛凝重。

老猴子突然出声笑道:“多大点事,病秧子,放下吧,犯得着和一个小辈较劲吗?”

黄斗老祖也笑道:“是这么个说法,那咱们和太子爷再谈谈,别伤了和气。”

明摆着的事情,张疯子在这里,想要杀了郑政这位太子爷,是不可能了。

最起码,现在是别想了。

那么,最好还是谈一谈那个新鲜的北伐,大家都有好处。

至于其他的事情,譬如换个人做太子,以后再说。

无病剑仙终于缓缓放下手臂,轻轻一甩,脂官便摔在地上,痛苦不堪。

无病剑仙冷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傅菊一个疾步,迅速出现在脂官身边,蹲下身,扶起浑身瘫软的脂官,刀疤和麻秆,同时出现在两侧,神情肃然。

然后,便见素来沉稳的傅大司马,突然面皮颤抖,转头望向方桌处,那个背对他的黑衣老人,杀气大作。

始终留心脂官的郑政,自然察觉到了傅菊的异常,转头看向傅菊,眼神询问。

傅菊痛恨道:“脂官被废了!”

便见郑政的脸色骤然如寒冰。

这时候,张疯子突然说了一句话,“活着比什么都好!”

随后,就见张疯子大袖一挥,傅菊,脂官,刀疤,麻秆,还有那四位悍卒侍从,瞬间消失。

郑政不明所以,有些茫然,转头紧紧盯着这位素来久仰大名的张大仙尊。

张疯子冷漠道:“看着眼烦,所以把他们都送出城了,你有意见?”

现今局势,把傅菊一行人送出城,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郑政自然明白,这个长时间神色冰冷的年轻人,那张紧绷绷的脸庞,终于缓和了一些。

郑政又是一个双手高举过头的窥子礼,感激道:“谢张大仙尊!”

张疯子一挥袖,就要躬身的郑政便被定住了身形,那一鞠躬终究没有弯下腰来。

张疯子嗤笑道:“你想太多,只是看着他们碍眼,没有别的意思!”

老猴子也是一声嗤笑道:“不怪他想太多,就是我都觉得你张疯子,今儿有点多此一举,你想干什么?”

张疯子嘲讽道:“还能干什么,看看你们谈买卖!”

老猴子哦了声,似乎顾左右而言他,“天上的事,差不多也该出个结果了,就是不知道桃祖她老祖宗还有春秋道人,能不能活着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张疯子神色如常,看似随意道:“老猴子,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果然公

敕令山落鹜峰那处山坳附近,一声狗吠后,桃林中便蹿出一只癞皮狗。

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小桃树身边的黄衣双眼放光,紧接着,神色不安起来。

那条癞皮狗,明显是奔着蹲在山石上,骂了一声“狗东西”的少年,赵擘画而去。

眨眼工夫,就要蹿上山石,犬齿突兀,看样子一口下去,就要咬掉赵擘画的脑袋。

只是,那边桃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喝,“骨头!”

前爪已经搭上山石,那条恶狠狠的癞皮狗,骤然一个转身,又奔着来路回去了。

众人便看到,那边桃林中走出来一位乞儿,脏兮兮的样子和咿呀呀喂不相上下,手里有一枝鲜艳桃花。

那乞儿光着脚,脚掌极大。

先前那条凶巴巴的癞皮狗,开始绕着乞儿打转转,狗头时不时蹭一蹭乞儿的小腿,一副可怜巴巴,温柔可爱的样子。

那乞儿自顾自嗅着手中的桃花,旁若无人。

黄衣有些局促,下意识往小桃树身后缩了缩,随后,扯了扯小桃树的道袍,悄悄道:“那条癞皮狗,够凶吧?”

小桃树和师兄福童,见过,就在昨天,清流城城北小巷中。

那个小乞儿还跟他们问过路。

当时,福童便和小桃树猜测过,应该就是那个抢了黄衣鸡腿的家伙。

小桃树也悄悄道:“嗯,就是它吧?”

黄衣有些恨恨道:“可不,娘嘞,那条癞皮狗,那会可比现在凶得不像话,吓死他黄大爷了!”

黄衣下意识拍了拍心口,继续道:“桃树,你都想不到,那条癞皮狗抢了我的鸡腿后,就叼在嘴巴里,巴巴赶回去,在那个乞儿身边,摇尾乞怜的样子!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狗腿子!”

“对了,那个乞儿叫阴生。那条癞皮狗就叫‘骨头’。”

黄衣撅撅嘴,不屑道:“桃树,你不知道唉,阴生一点都不嫌骨头脏,从骨头嘴巴里,抓起鸡腿来就吃,我亲眼瞧见的。而且,阴生吃鸡腿很有一套,也就是你砸吧三下嘴的功夫,阴生就能把一条鸡腿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鸡骨头一扔,那条癞皮狗一个飞蹿,就接在嘴里了,你是没瞧见,那副得意洋洋的狗样子!”

小桃树边听边点头。

最后,黄衣提醒小桃树道:“桃树,你可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在那条癞皮狗跟前吃鸡腿,不然,那条癞皮狗为了根鸡腿,是真的跟你玩命唉!”

那边,先前神色狠戾,想要宰了那条癞皮狗的少年,又恢复了一张笑脸,将手中所剩不多的桑葚,一把捂进嘴里,然后,站起身。

朝那边自顾自欣赏桃花的乞儿,高声喊道:“嘿,小乞子,你那条癞皮狗嚼不嚼桃花?送你了!”

说着,少年高举起手中那支鲜艳的桃花。

阴生只是转头瞥了瞥,而后收回视线,置若罔闻。

赵擘画便有些扫兴,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古古怪怪的小乞儿,这么没有脾气。

赵擘画目光开始在陶昌泰和三灯菩萨间游移,手里那一枝鲜艳桃花,轻轻招摇。

随后,那少年嘿嘿笑道:“二位,不如这样好不好,你们还是掰你们的手腕,谁赢了,这枝桃花,我就送给谁,怎么样?”

三灯菩萨无动于衷。

陶昌泰学着那少年嘿嘿笑道:“俺觉得,要不咱俩掰掰手腕子,谁输了,就摘了谁的脑袋?”

赵擘画笑容僵硬,翻个白眼,转过身去,摇头晃脑。

果然,一个比一个精明,都不好骗啊!

赵擘画便有些无聊,仔细瞅了瞅手中的那支桃花,忽然一个高抛。

那支艳艳的桃花,便落向粉红带金的桃林中。

小小的山坳边,突然便陷入了沉默,一拨拨似乎都在各自思量各自的事情。

陶昌泰,花儿,还有花儿的娘亲,那位沉默寡言,气质娴雅的妇人。

黄衣还贴在小桃树身边,另一侧站着太爷,附近还有福童。

不远处桃树上,蹲着邋里邋遢的咿呀呀喂,再远点,就是三灯菩萨,以及三灯菩萨附近的白玉儿。

山坳边山石上,赵擘画正在四处张望,山石下便是那位灰衣老仆,也就是赵擘画口中的舅舅。

那边的桃林中,魏官俯身嗅着桃花,身边是那方面大耳的汉子。

另一边,就是乞儿阴生,脚下绕着一条癞皮狗。

黄衣开始和小桃树嘀嘀咕咕,“桃树,你说赵擘画那个王八蛋,是不是一直在找死?”

小桃树微微侧头,悄悄道:“好像是那么回事!”

黄衣不满嘟囔道:“什么叫好像,明明就是,你打量打量,这里的人,他有几个没招惹的?”

小桃树想了想,“的确如此唉!”

黄衣满意道:“就是嘛,你说那个王八蛋,为啥玩命作死?”

小桃树摇摇头,“不知道。”

黄衣忽然沉默了,片刻后,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桃树,你说二爷一爪子,能不能拍死那个王八蛋?”

小桃树有点莫名其妙,二爷怎么可能会去拍死赵擘画呢?

现在山上可是严禁杀人的,谁都不行。

随后,黄衣补充道:“我是说如果,如果二爷一爪子拍下来,那个王八蛋是不是就成一摊肉酱了?”

小桃树没有回答,随口问道:“二爷在巡山吗?”

黄衣有些无精打采,“二爷和张棋这会估摸着,正在挑霞岭呢,你是没看到,那漫山遍野的都是帐篷,男女老幼都有,最可恨的是一个个郎情妾意的,都挤在桃枝下!不过,好像都没有珠露姐姐漂亮唉!”

黄衣又感叹道:“折枝会好像也没多大意思啊!”

这时,远处桃林中,传出一个温厚嗓音,“这么香艳的桃花,扔掉委实可惜!”

接着,就看见一位极为英俊的男子,缓缓从远处走来。

那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修长,腰间别有一玉笛,脚步沉稳,气度雍容。

身后两三步外,跟随一位看上去似乎木讷的汉子,板着一张脸。

渐渐走近,黄衣看清那人容貌后,又是一声感叹,“娘嘞,还有这么英俊的男人!”

那位中年男子,笑容温暖,停步在不远处,略略扫了一眼周围,便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窥子礼。

上身从左到右一个缓慢扭转,这就是与众人见礼了。

那边的魏官挑挑眉毛,突然出声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边的赵擘画一扫颓态,神采奕奕,看向那位英俊倜傥,其人如玉的中年人,嘻嘻笑道:“果然公!”

第一百一十七章 欺他不敢

魏官之所以认得果然公,便是因为在南下途中,特意绕路去了趟上济王朝,远远瞧过一眼。

纯粹是好奇心,他想瞧瞧这个被称为“郎艳独绝,世无其双”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最主要的是,那位姐姐想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臭男人,勾引得上济王朝乃至腴洲无数闺阁千金大小姐,一个个茶不思饭不香,魂不守舍。

小桃树望向那位果然公,觉得这应该就是儒家所谓的“温文尔雅,彬彬君子”了。

站在一旁的花儿,开口脆生生道:“真好看!”

黄衣皱巴皱巴脸,转头瞥向花儿,酸酸道:“我长大了,一定也是那么个英俊模样!”

陶昌泰干笑道:“以俺看,你长大可差远了。”

黄衣抽抽鼻子,重重冷哼一声,“你可别瞧不起人,听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女大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陶昌泰干巴巴道:“没有,俺只听说过女大十八变,没有男人的啥破事,你自己给自己说的吧?”

黄衣双手抱胸,恨恨转过头,不再理会那个讨人厌的汉子。

小桃树小声嘀咕道:“看样子,这一回,赵擘画瞄上果然公了,一定又要说一些难听话。”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那边赵擘画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声嚷嚷道:“魏娘娘,你相好的来了!”

魏官差一点就要出手,教训教训那个满嘴污秽的王八蛋,随即一个闭眼静气,又慢慢恢复笑容,转头望向赵擘画,手掌在脖子上轻轻抹过。

赵擘画毫不在意,大笑道:“你爷爷就不是吓大的!”

果然公只是一霎的失色,随即便神色如常,只是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为什么要扯上那个面如傅粉的青年人。

他与莞儿的事情,早已经沸沸扬扬,酸言冷语听到的实在太多,如果因为这样的小事生气,估计他就算一百条性命,也不够应付这些恶心人的难听话。

身后臧壶作势便要教训教训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

果然公一手伸出,轻轻摇摇头。

赵擘画斜眼看着笑容和煦的果然公,啧啧道:“果然是个美男子!怪不得一个个大美人小姑娘念念不忘的!”

然后,赵擘画探了探脑袋,似乎有意小声问道:“问你个事呗,上济天子的那位最得宠的王妃,是不是叫莞儿啊?”

果然公嗓音平和,轻笑道:“你知道的不少啊!”

赵擘画歪歪身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咦,哪里是我知道的不少,明明就是知道的人很多,你知道白藤榜闻吧?就那上边,你俩的事情,那叫一个精彩啊!”

果然公没有说话,笑意温和,望向那个山石上居高临下的少年。

少年似乎越说越来劲,“我还听说,你和那位美人,才是真心相爱,那个是叫莞儿的王妃吧,对你那位哥哥,从来都没动过心,不过是形势所迫。”

少年又唉声叹气道:“堂堂一位天子,够可怜的!”

少年忽然神秘兮兮道:“对了,那个叫做灵犀的小公主,不会真的是你俩的私生女吧?”

少年双眸圆睁,可劲盯着笑容不减的果然公。

众人虽然各站一方,但是心思都盯着这边呢,果然公和那位莞妃的风流事,别说腴洲,就是整个天下,又有多少人不知道?

赵擘画故意一点点说出来,明摆着恶心人,那位貌似木讷的汉子,如果不是果然公阻拦,估计早就敲碎了少年一身骨头。

这会好像瞧出了些苗头,安静站在果然公身后,不闻不问。

身份不难猜测,果然公的至交好友,臧家的臧壶,一个极其罕见的天才。

果然公晃了晃手中桃枝,笑道:“我想问一问这是哪一位的,如果真是不要的话,我就据为己有了。”

众人皆没有应答。

赵擘画笑眯眯,也没有说话。

然后,果然公忽然玩笑道:“不会是你的吧?”

赵擘画咧嘴笑道:“巧了,就是我的,我还要呢。你真想要?”

果然公笑着点点头。

赵擘画扬起脑袋,似乎在思考,片刻后认真道:“我记得,那位莞儿吧,好像喜欢的是梅花,不是桃花啊,果然公,你是不是又勾搭上另一个美人了?”

果然公不解道:“另一个美人?”

这时,三灯菩萨转身望来。

赵擘画嘴角勾笑,眼角余光显然注意到了,认认真真道:“是啊,腴洲有两个最美的美人,一个喜欢梅花,一个喜欢桃花,果然公你不会不知道吧,还是故意装憨卖傻?”

腴洲双色,果然公自然听说过,只是他对这些莺莺燕燕的事情,从来不留意,故而一时没有想起。赵擘画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了。

那一位是朦胧菩萨,很喜欢桃花,这点,他早有耳闻。

果然公摇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单纯喜欢花花草草,没有其他的意思。”

赵擘画故作惊讶道:“咦,这么回事啊,看见没,那可是朦胧菩萨的老相好,正准备宰了你,一绝后患呢。”

这时,三灯菩萨正色道:“佛门菩萨,不容亵渎。若是再有污言秽语出口,莫怪三灯封了你的嘴巴!”

赵擘画一愣头,不屑道:“三灯菩萨好大的威风哟,佛家不是最讲究个慈悲吗,咋就不能对我慈悲慈悲?”

三灯菩萨道:“你一再出口挑衅众人,言语尖酸刻薄,无非是为了砥砺那对本命飞针。然而也应该知道,砥砺是砥砺,作死是作死,过犹不及!”

若说蕴养法器,有一种最为极端的方法,那就是求死之道,以求死之道砥心砺器,生死仅在一线之隔,最为凶险莫测。

赵擘画即是如此。

这种方法砥砺的法器,最为锋芒毕露,势不可挡。

但是,胆敢以这种不要命的法子,砥砺法器的极少,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凶险莫测,更关键的原因是,成功率太低,几乎万中无一。

而且,长久之下,会影响到人的性情。

历史上,便有一位大魔尊,入窥之初就是求死之道,砥砺出一把魔刀,专吃心肝。那位大魔尊,入魔之前,竟然杀了自己的传道恩师,剖心挖肝。

赵擘画不怒反喜道:“臭和尚,眼力挺毒啊,就你能耐,就你看得出来?”

其实,在场的仙人都瞧出来了,所以,并没有谁跟他较真。

三灯菩萨神色悲悯,“三灯只是不想以后看见一位魔头,为祸人间。”

赵擘画森然笑道:“这样不是很好吗?省的你这位菩萨,还有敕令山的一位位道人,天天只是嚷嚷着降妖除魔,我成个大魔头,不正好免得你们没事干吗?”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问道:“你要不要宰了我这个很大可能成为一个大魔头的家伙,不然,以后就难杀了?”

三灯菩萨双手合十,不再言语。

赵擘画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不敢,连个青词诰的弟子都不敢杀,还妄想佛法东渡?”

“诰主老祖宗说得没错,被欺负惯了的,不敢反抗,你尽管欺他不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拭目以待

说到欺负,青词诰还真就算是欺负三灯了,腴洲四大王朝,单单只有迦音王朝,佛法昌盛,而其他三大王朝不是佛法不兴,根本就是佛法不存。

为什么,因为青词诰诰主,老猴子在迦音王朝周边大大小小的王朝,画了个圈,说了句话,但凡有佛家弟子,走出迦音王朝,一个秃驴的脑袋一个金抱子。

很值钱的。

所以,那以后胆敢走出迦音王朝的和尚基本上就绝了。

而今,也只有在那之前,一些个早早走出迦音王朝的和尚,在一些小王朝内,有所建树,建起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佛寺。

不过,不管怎样,最起码腴洲的兆亿生民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类叫做和尚的人。

三灯菩萨虽然耿耿于怀,却也无可奈何。

赵擘画故作哀求道:“我求你拍死我,你敢吗?”

三灯菩萨神色悲悯,充耳不闻。

赵擘画有些不依不饶,嘲讽道:“再不然,你跪在万寿山下,磕几个响头,求求诰主老祖宗,放你佛家一条出路,说不准老祖宗一个高兴,还真就给你裂个口子,你也好佛法东渡。”

且不说三灯菩萨,就是在场众人皆有厌恶之色。

小桃树觉得眼前的赵擘画十分可恶,黄衣这一次没再明言,以心声给小桃树嘀咕道:“桃树,你现在是不是特想一顿乱拳,打死那个王八蛋?”

小桃树同样心声传话,“我想揍他,可我没想打死他,再说了,我也打不过啊!”

黄衣撇撇嘴,不屑道:“桃树,你太善良了,要是我,非得把那个王八蛋打得跪地叫爷爷不可,也就是我现在小,不然······”

黄衣没有说出不然如何来。

好像是奈何不得,登高路上,一步先步步先,等黄衣站在了赵擘画如今的高处,不用说,赵擘画已经站在更高处了。

突然之间,那条癞皮狗猛然蹿入附近桃林中,随即,就看见一个文弱书生,慌慌张张,拼命跑出来。

向这边人群中跑来,还不忘大喊“救命”。

阴生一个口哨,不紧不慢追在书生屁股后面那条叫“骨头”的癞皮狗,便立刻转身,颠颠跑回去了。

终于歇上一口气的书生,气喘吁吁,使劲拍着胸脯,按说这是山后,折枝一般都在山前,很少有人寻到山坳这处偏僻地方。

书生一身素色长袍,文文弱弱,书卷气很重,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书生站的位置,很巧,大致就在众人无意中稀稀疏疏选择的落脚点,约莫围成一个椭圆形状的正中间。

喘过气来的书生,抬眼四顾,神色尴尬,好像哪边都有人,书生便有些惊慌,而且,那一道道目光,似乎都不怎么友好。

不等众人开口质问,书生当先抱拳弯腰,就是一个恭恭正正的窥子礼。

看来对山上事,知道一些。最起码,窥子礼一般的凡俗之辈不晓得。

而后书生笑容难看,怯怯道:“小生有礼了!”

谁都没有搭话。

书生笑容僵硬,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尴尬笑着。

然后,应该是开始自我辩解,书生说,他叫唐仰若,名字是他父亲亲自取的,因为他父亲仰慕一位叫做若的诗人,所以,就给自己儿子取了个仰若的名字。

他说,他是听说这座桃花山,山上的桃花很香很艳,而且,竟然还有金色的雷丝,神异非凡,所以才特意要跑来看一看。

只是,山前的人太多,尤其是那一对对痴男怨女,看到他,都嫌弃得很,便只好往后山跑。

好在后山的人,的确少了好多,稀稀拉拉的。

他一时兴起,不知不觉就逛到这了,一点偷窥窃听的意思都没有,完全就是个误会。

说到这里,唐仰若举起手就要发誓。

可撒眼一瞧,还是没一个友善点的目光。

书生便放下手,郑重其事说,他以他诗人的人格担保,如果他有半句假话,就让他一辈子做不出一首好诗,穷困潦倒。

最后,唐仰若抬头挺胸,豪气干云道:“我是一位诗人。”

众人的目光便有些古怪。

敕令山最不欢迎的,应该就是诗人了。

山坳那边的赵擘画神色兴奋,对于修起闭口禅的三灯菩萨弃之不理,又蹲在山石上,满面笑意,饶有兴致,打量起唐仰若。

耐心等书生啰哩啰嗦完后,赵擘画笑意和善,问道:“你是诗人?”

唐仰若转过头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肯定道:“当然!”

赵擘画笑意浓郁,又问道:“真的?”

唐仰若又昂起脑袋,坚定道:“诗人唐仰若,就是我!真真的。”

然后,唐仰若就看见山石上那个少年,神色玩味,视线越过自己,似乎是那边两三个小娃娃的方向。

赵擘画望着福童,讥笑道:“敕令山来了个诗人,你不管管?”

福童脸色有些不好看,没好气道:“咱管不管,关你屁事?”

赵擘画还是一脸笑意,嗤笑道:“那是,关我屁事,你敕令山多大的威风,谁不知道,人家那位仙人只不过喝酒时诵了一首诗,你敕令山就摘了人家的脑袋!”

“怎么着,一个凡夫俗子,你敕令山倒不敢了?还是说你敕令山只看得起山下人,看不起山上人?”

“那山下的一个个蝼蚁,你敕令山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反而山上同道,却是爱搭不理,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这般臭脾气?”

敕令山的臭脾气,天下窥窥几乎都知道,山上弟子不管有没有入门,内外弟子都没有端茶送水的说法,一概伺候农事。

只有挑霞岭那座桃花观中,寥寥一些弟子,接待山下百姓。

对于山上人,敕令山也不是完全不理会,最起码那一座座客舍,还算清洁雅致,只是没有服侍弟子等。

一句话,别违了敕令山的规矩,自便。

福童面色不善,冷笑道:“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唉!”

赵擘画笑眯眯答道:“那是,我对敕令山很用心的,知道为什么吗?”

福童笑容冷漠,摇摇头。

赵擘画轻笑道:“因为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够亲手宰了一位敕令山的仙人。”

众人皆大惊,只是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神色如常,惊讶神情露在脸上的,也就是小桃树和黄衣了。花儿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坠在一边桃枝上,荡秋千。

就是那个乞儿阴生,也没流露出什么异常神情。

青词诰和敕令山的那些打打杀杀,别说山上人,就是一些山下的王侯公卿都知道,最近的那次斗狠,也就一百多年前,才算停了。

结果就是,青词诰死了五位仙人,敕令山死了三位仙人。

两大山门都是元气大伤,这才算是止戈。

那时候,山上山下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动不动便是仙人殒落,唏嘘不已。

福童轻蔑道:“那真是难为你了,这得多少个猴年马月!”

赵擘画嘿嘿笑道:“不急,拭目以待!”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请赐教

知道一些山上事的唐仰若,听得一惊一乍,宰杀仙人,这得多大能耐。

唐仰若便想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可是偷偷打量下,好像无路可走,哪哪都有人。

下一刻,低头暗暗思量的唐仰若,就听见身后少年,呵呵笑道:“想走啊?”

于是,唐仰若只好抬头转身,脸上一个尴尬笑容。

赵擘画和颜悦色道:“问你个事,你知道关于这山上的一首桃花诗不?”

唐仰若想了想,摇摇头。

赵擘画惋惜道:“可惜了,那么意韵十足的一首诗,竟然没能流传开来!”

那首桃花诗是写桃祖的,众人都知道,这是敕令山的禁忌。

这一刻,一个个各自看桃花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转到了这边。

福童黑着脸,握了握拳头,咧嘴道:“你敢说出一个字,咱就敲死你!”

赵擘画眨眨眼,认真笑道:“我这不是没说吗,一个字都没说啊,对了,你是不是先敲死这个白面书生,他可是个诗人唉!”

唐仰若呆若木鸡,神情困惑,又有那么不知所措的惶恐,实在是不明白眼前少年为什么会说出这般话来。

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委实不是个好鸟。

福童道:“桃祖老祖宗的令,只是不准诗宫之人登山,其他的没说,再者说了,咱敕令山从来不杀山下人。”

赵擘画意味深长哦了声,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说法。

然后,就听赵擘画嘲笑道:“当然,敕令山的好名声,谁不知道,斩妖诛邪,心里面都是圣人的规矩,还有万民苍生。那一柄柄桃木剑,都快被山下的凡夫俗子,奉若神明了,也对,你们敕令山怎么舍得杀这些个又傻又可爱的仰慕者?”

福童就要一拳宰了那个王八蛋,这时,小桃树蓦然开口,有些生气道:“赵擘画,你最好住嘴,不然,依师兄的脾气,真会宰了你的!”

赵擘画饶有兴致看向小桃树,嬉笑道:“烛道人?”

小桃树点点头。

赵擘画笑意浓郁,轻声问道:“要不然,咱俩打一架?”

小桃树认真道:“我打不过你。”

赵擘画一手托下巴,怔怔出神,片刻后,缓缓说道:“咱们赌一把,好不好,我站着不动,让你出拳,只要我后退一步,就算输,怎么样?”

随即又补充道:“当然,你只能出九拳。”

说到这里,赵擘画神色感伤,挑了挑眉毛,淡淡道:“我想看一看,打死我家老祖的九叠嶂,有什么不凡,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小娃娃打不打得出?九拳正好够你一叠吧?”

小桃树还没有说话,黄衣抢先开口,故作强硬道:“甭说那些没用的,就说输了咋样,赢了又咋样。”

赵擘画轻轻笑了笑,“是你啊!你想怎么样?”

黄衣眼珠子急转,鬼头鬼脑道:“你要是输了,就给桃树磕三个响头,然后麻溜滚蛋!”

赵擘画想了想,笑道:“好,我答应,但是我赢了呢?”

黄衣嘀嘀咕咕,“你赢个屁,赢了能咋,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多长脸的事,哼!”

赵擘画目光转向福童,然后,轻笑道:“我要一句话,很简单,就七个字,但是,你要亲口说出来,而且,要大声,你敢吗?”

福童冷声道:“什么话?”

赵擘画一字一句慢慢笑道:“敕令山不过如此!”

这一次福童没有再握拳头,因为小桃树先前跑到他跟前,牵住了他的手,福童没有说话。

小桃树说话了,“好。”

赵擘画有些轻蔑道:“你的话,好使?”

小桃树道:“好使。”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个被牵住手的魁梧汉子,竟然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自家小师弟的主意。

赵擘画笑容玩味,也没有想到那个小娃娃居然是个做主的人,随即起身,轻轻一跳,跃下山石。

这时,蹲在一旁桃枝上,一直瞅热闹的邋遢汉子,咿呀呀喂,忽然跳下来,大喊一声,“今儿是个好日子,咿呀呀喂来坐庄!”

众人皆是一惊,附近桃枝上荡秋千的花儿,咯咯大笑。

咿呀呀喂转头瞥向赵擘画,笑道:“少年,我开个局,赌一赌谁输谁赢,不介意吧,要不要给自己押个赢,押一赔一,怎么样?”

赵擘画眼神熠熠,笑道:“有意思!”

然后,细细打量咿呀呀喂,嗤笑道:“你觉得我能相信你这样一个丐子吗?你不会是想卷点蝉抱,跑路吧?”

咿呀呀喂也不以为意,眉开眼笑,向那少年耐心解释道:“你是不知道,别看我这一副落魄样,以前我可是堂堂的一位大山神,手指缝里稍稍漏出些玩意,哪一件不值个千儿八百的蝉抱?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能赔不起你一点彩头?”

赵擘画笑意不减,淡淡问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咿呀呀喂便有些急了,望向那边的白玉儿,叫道:“白玉儿,你说我有一丁点的假话吗?”

白玉儿撇撇嘴,嗓音不屑而生硬道:“没有。”

咿呀呀喂就笑了,看向赵擘画,“怎么样,我就不是一骗人的人!”

赵擘画又说了一句话,咿呀呀喂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他说,“我为什么相信他?”

好像是这么回事,毕竟他们两位山水大神,那少年都不认识。

咿呀呀喂皱起一张脸,愁眉不展。

一直瞅着这边的黄衣,突然出声道:“那个坐庄的,我相信你。”

咿呀呀喂转头看向那个一身黄衣的小屁孩,没好气道:“你相信有个屁用,得他信才行。”

没想到,赵擘画忽然笑道:“我信了。”

咿呀呀喂扭过头,神情疑惑,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就信了。

赵擘画张嘴笑道:“我想信就信。”

说着,丢给咿呀呀喂五个银抱子,“押我赢。”

快速伸手接过五个银抱子的咿呀呀喂,满面放光,开始吆喝起来,“咿呀呀喂,开庄嘞,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押多赢多,押少赢少,咿呀呀喂,童叟无欺,咿呀呀喂!”

下一刻,就尴尬了,一个押钱的都没有!

咿呀呀喂环顾四周,好像一个个都无动于衷,咿呀呀喂满脸堆笑,看向黄衣,循循善诱道:“你不来玩玩,一个钱变两个钱,两个钱变四个钱,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黄衣有些心动,小声问道:“这边赢了,赔多少啊?”

咿呀呀喂一拍额头,懊恼道:“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说!”

接着咿呀呀喂大声宣布道:“少年赢,押一赔一,娃娃赢,押一赔三。”

黄衣挠了挠脑袋,抬眼瞥向那个邋遢汉子,老气横秋道:“你是看不起我兄弟桃树啊!”

汉子嘿嘿傻笑,也不搭话,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就算少年站着不动,那一身崭新道袍的小娃娃,就能把它打退喽?

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他能叠得了,就是那位春秋道人,三岁的时候也不成。

九拳和一拳,其实没分别,只要叠不来,就是九十拳,也白搭。

那个少年何尝不知道,分明就是故意如此,谅那个小娃娃叠不来,不要说少年,就是在场的这一位位仙人,说那个小娃娃能叠,谁相信?

咿呀呀喂不知道少年赵擘画知不知道娃娃的身份,但他相信,不光他猜到了,白玉儿,三灯,还有那边的臧壶,以及不远处的陶昌泰都猜到了。

三年前,春秋道人收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为徒,应该就是这个娃娃了。

见那汉子不搭理,黄衣便有些恼怒,使劲往怀里一掏,吭哧半天,掏出来一枚银抱子,攥在手心里,一脸不舍。

然后,小跑到小桃树跟前,悄悄道:“桃树,这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了,输了,我就成个穷光蛋了,你可一定得赢,你瞧瞧,那个坐庄的王八蛋都瞧不起咱们,俗话说,不争馒头争口气,明白不?”

小桃树哭笑不得,使劲点点头。

黄衣这才满意离开,大步走向咿呀呀喂,把手里那枚银抱子重重拍在邋遢汉子脏乎乎的手心里,豪气道:“我兄弟桃树,必赢无疑!”

咿呀呀喂半蹲着身子,笑容谄媚,瞧了瞧手心的银抱子,再抬头,那位“豪客”已经转身离去,气宇轩昂。

凡事有个牵头的,按说接下来生意就好了,可那一个个都在观望,似乎没有下一位豪客赏脸了。

咿呀呀喂瞪向那个玉带玉鞋的白玉儿,火气十足道:“白玉儿,你不照顾照顾我生意?一身子贵气,你恶心谁呢,赶紧的,押谁都行!”

白玉儿神色抑郁,嗓音清冷道:“我怕你赔不起!”

咿呀呀喂撸了撸破破烂烂的袖子,嘿呦一声,气笑道:“老子会赔不起,你多大的押头?”

白玉儿漠然道:“十个金抱子,行吗?”

咿呀呀喂就愣住了,娘嘞,十个金抱子,他要是赌赢了,就是二十个金抱子,放在以前就是屁大点事,可现在他还真拿不出。

咿呀呀喂干笑道:“行,就没有不行的说法,你押那边?”

白玉儿轻笑道:“一赔一就行,你确定赔得起?”

咿呀呀喂便有些生气,“赔不起?告诉你,老子就没欠过赌债,老子就是把自己个给卖了,也赔你,怎么样?”

白玉儿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一个弹指,十枚金抱子,就落在了咿呀呀喂手中。

咿呀呀喂神情有些纠结,而后又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模样。

就在咿呀呀喂准备大喊一声,“还有谁”的时候,果然公忽然笑道:“我看好那位小道长。”

身后臧壶便丢过来一个金抱子,咿呀呀喂爽朗笑道:“好嘞,一赔三,恭喜发财!”

这边花儿双目炯炯,盯着低头哈腰的咿呀呀喂,神情专注而兴奋。

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花儿目不转睛,脆生生道:“阿爹,我能不能也玩玩?”

陶昌泰蹲下身,笑道:“能,有啥不能的,花儿想怎么玩?”

花儿道:“我押桃树。”

陶昌泰便掏出一个金抱子,甩给不远处的咿呀呀喂,嚷了声:“一赔三。”

咿呀呀喂赶紧一个伸手,抓过来,笑得合不拢嘴,转过头朝花儿做了个鬼脸,鬼声鬼气道:“恭喜发财!”

花儿又是咯咯直笑。

赵擘画脸色便有些难看,一个个都如此看好那个小娃娃,还是因为厌恶自己个,故意恶心他呢。

赵擘画望向那边桃林的魏官,大声道:“魏娘娘,你不来赚几个小钱?”

魏官故作惊愕道:“押你?”

赵擘画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魏官嘴角勾起一抹笑,淡然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面子?”

赵擘画嘿嘿笑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怎么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还用得着想?”

魏官讥笑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赵擘画一愣,随即坦然笑道:“因为我叫赵擘画,言出必行!”

魏官脸上突然出现一抹阴柔笑意,随后,便把五个银抱子丢了过去。

咿呀呀喂差一点便没接到,这位邋遢汉子本以为那位青年人不会给面子。

似乎知道赵擘画会去烦他,乞儿阴生提前开口道:“别找我,我没钱。”

赵擘画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那个还在原来位置,无人理会,有些可怜的唐仰若,轻笑道:“诗人,你不赌一把?”

唐仰若有些羞愧道:“身上只有一些蚁鼻子,没有神仙钱。”

赵擘画便看向咿呀呀喂,问道:“蚁鼻钱也可以吧?”

咿呀呀喂满脸笑意,哈哈笑道:“可以,就没有不可以的,只要你敢赌,我就敢收。”

唐仰若慢吞吞抓出几个蚁鼻钱,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实在不知道往那边下注。

这时,赵擘画和善提醒道:“你看看两边的赔率,不就知道哪边赢面大了,别贪心,赢了就比输了强!”

唐仰若神色不安,递出那几个蚁鼻钱,押在了赵擘画身上。

他总觉得,那几个蚁鼻钱不会回来了。

赵擘画满意笑道:“放心吧,几个蚁鼻钱而已,输了算我的,再说,也不会输。”

对于唐仰若这个惴惴不安的凡夫俗子,少年神色以及语气中的鄙夷,丝毫没有掩饰。

赵擘画向前一步站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挡在他和小桃树中间的书生让开,唐仰若赶忙退到一旁。

赵擘画看向那边那个神色坚毅的小道人,身板挺直,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蔑笑道:“烛道人,请赐教!”

第一百二十章 你听,隐隐雷声

这时候,福童向前迈出一步,赵擘画下意识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只是一步,福童没再有其他动作,随意瞥了眼赵擘画,而后看向咿呀呀喂,淡定道:“咱还没下注呢,咱小师弟准赢!”

福童只押了一个金抱子,没押多,福童说,押多了怕咿呀呀喂赔不起。

咿呀呀喂的兴奋便收敛了许多,看那背刀汉子的神情,一点都不虚,难不成眼前的小道人,还真就叠了。

想想又不太可能,咿呀呀喂很是纠结。

赵擘画也是神色一肃,不再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准赢?他哪来的底气?一个三岁的小娃娃,能打得我退步?不可能,赵擘画不是看不起那个小娃娃,而是相信自己。

一个还没起火的独夫苗子,能有多厉害?

要知道,他赵擘画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底子都能称得上一个“夯实凝重”,一步纳履,二步宝宫,三步金壤,以及如今的四步镜楼。

一个十二岁的窥四,似乎算不得多么惊艳,但也绝对是天骄了。

这还是他一步步,故意止步不前,锤炼根基,淬炼体魄的结果。至于五步道花,就是一抬脚的功夫,他想迈就迈过去了。

所以,赵擘画有资格相信自己,往那一站,那个小娃娃不要说九拳,就是九十拳,他仍然岿然不动。

甚至,那个小娃娃叠了,也未必能够让他退后一步。

赵擘画讥笑道:“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福童低头看向小桃树,小桃树抬头望向师兄,师兄弟相视一笑。

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下一刻,小桃树就动了,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只是简简单单,一步出一拳,但是身法极快,足不沾地。

那一拳拳都打在虚空中,一抹白色身影迅速接近赵擘画。

赵擘画忽然之间,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身形下塌,双脚挖地,两臂横挡,一身气机流转,如山岳在前。

周遭一道道凝视目光,更多都放在那抹疾速前掠的身影上,小桃树八步出八拳,第九步,身形猛然一个小小拔高,接着一拳打出,这一拳才是实拳。

结结实实打在赵擘画双臂之上,赵擘画没有退,那个傲慢的少年,如在冰面上,骤然后滑。

一路尘土飞扬,地面有两道沟壑,不深。

赵擘画还是保持那个躬身遮挡的架势,在一丈之外,久久没有言语,身后是一棵桃树,桃枝乱颤,桃花飘摇。

一时间,寂静无声。

九叠嶂,九拳一叠,观战众人,在一位位仙人的视线中,小桃树的确是出了九拳,但是,每一拳都是一股意,在百骸之中,窍穴之内。

也的确打了一拳,诸意相叠,一拳贯出。

小桃树安静站在赵擘画原先立足处,看着桃花掩映下的赵擘画,没有说话。

一个个震惊表情中,最为夸张的应该就是黄衣了,目瞪口呆的黄衣,眼珠子贼圆,张着一张大嘴,完全可以放得下一个鸡蛋。

要说没有多少惊讶表情的,就是福童和唐仰若,福童早早已经知道小师弟的叠,而唐仰若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只是觉得,小桃树的力气不容小觑,竟然把那个少年打退一丈。

打破沉默的是咿呀呀喂,这位落魄山神老爷的一声大笑,这么一来,赔赔赚赚,他竟然赚了一个金抱子。

他还没有赌赢过这么多的钱,真真是赌运昌隆。

就在咿呀呀喂想要一声长啸,抬头的时候,便看见那边高空中,有个骑猪的家伙,瞧那方向,是去小敕令那座桃祖所在的山头。

那可是敕令山禁地,别说外人,就是敕令山也只有掌敕一脉,寥寥几人可以登山。

骑猪的来了,耍猴的就不远了。

俩个半,向来费不离杨,杨不离费。

咿呀呀喂正要转头,叫众人都瞧瞧,就听见了一声“姥姥”,是那头白猪在叫。

这一刻,挑霞岭,落鹜峰,漫山遍野的脑袋都仰起来了,望向高空。

高空中,有人骑白猪,有人倒躺黑牛。

仰头望天的小桃树下意识道:“二痴师伯。”

声音并不大,二痴师伯似乎听到了,一向懒懒的二痴师伯,慢慢直起身,向落鹜峰看了看,笑容和煦。

二痴道人手里还拿着书,用书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转头看向对面的费幕,慵懒道:“费白猪,你要去哪啊?”

费幕轻笑道:“不去哪,到敕令山了,就想着去瞻仰瞻仰桃祖老人家的风采,不行吗?”

二痴道人似乎心不在焉,随口道:“不行,你咋那么不要脸,去人家门上做客,连门都不敲,就想着翻墙头,往屋里跑?”

费幕笑笑,不以为意道:“我若是偏要翻墙头呢,你怎么着?”

二痴道人嗤笑道:“你说我是打断你的腿呢,还是宰了你屁股下面的肥猪好呢?”

白猪一个哆嗦,又是一声高亢的“姥姥”。

费幕揪了揪猪耳朵,笑骂道:“可惜了你一身的肥膘,那么一点胆,二痴,你拦得住我?”

二痴道人微微眯眼,“说的话有点多了,瞎耽误功夫,你敢再进一步,我今儿便请我小师侄吃猪肉!”

白猪又要哀嚎,亏得费幕定住了它的嗓子。

费幕加重语气道:“看一眼都不行?”

二痴道人干脆又躺了下去,不言不语,自顾自看书。

费幕冷哼一声,笑道:“我二人联手,你就不怕打坏了你敕令山的山头?”

二痴道人只是斜瞥了眼,便又埋头看书。

突然之间,一位花衣老人出现在费幕身边,肩头蹲着一只猴子。

与此同时,敕令山二痴道人对面的两座山头,挑霞岭,落鹜峰,山顶之上,有雷云蒸腾,金网流转。

眨眼工夫,就见小敕令之后,祖阁台,青瓶山,流烟峰,挂雷崖,同样雷云蒸腾,金网流转,而声势规模,更胜一筹。

刚刚站在高空中的杨采采,脸色有些难看,这还没说什么呢,敕令山的听雷大阵,就开阵了。

费幕同样神色紧张,实在是容不得他不紧张,这可是困杀半圣的听雷大阵。

二人都没有想到,敕令山是不是有些敏感了,他们只是想要看一看那株屹立敕令山,无数岁月来,近乎登圣的桃树。

当然,二人也希望折一根桃枝,桃祖的桃枝。

如今的敕令山,多少人都看着呢,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既是白藤谶又逢折枝会,热闹是真热闹,风波诡谲。

费幕缓了缓,神情尴尬道:“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二痴还是没有起身,呵呵道:“小题大做?是不是觉得桃祖不在,春秋师弟也不在,想要试一试掌令师兄在不在?如果都不在,你俩便闯过去,折根桃枝,想着敕令山犯不着为你俩起来这听雷大阵?”

“没有听雷大阵的敕令山,拦不住你俩联手?”

“还是说,你俩在为谁试一试虚实?”

二人立在原地,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误会,被敕令山给宰了。

就在二人惴惴不安时,二痴道人突然大声道:“此刻起,敕令山内,但凡有御空或越界者,杀!”

这一刻,挑霞岭,落鹜峰两座山头,但凡窥窥,皆闻雷音,嗡嗡振荡。

黄衣来到小桃树身旁,甩了甩脑袋,皱皱眉头,似乎有些疑惑。

于是,贴近小桃树耳朵,闷闷道:“桃树,你有没有听到打雷的声音,从天上传下来的?”

黄衣竖着耳朵,认真而专注。

小桃树仿佛也听到了,只是因为二痴师伯的那一声告令,听不太清。

黄衣蓦然惊喜道:“你听,隐隐雷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到敕令赠山水

清流城那处偏僻小巷,吞吞面摊前。

真身是只狐狸,打扮朴素的老板娘,还算有点眼力,重新做了五碗吞吞面,这一次没再让自家男人端面,亲自送上桌。

张疯子,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还有郑政每人一碗。

熄了锅底火,老板娘自觉退入铺子里,又悄悄关了铺门,和自家男人孩子向后院走去。

虽然不知道那几位的身份,修为,但是除了那位公子外,绝对都是仙人老爷,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多听一点,多看一点,一个不小心都会丢了脑袋。

两张相邻方桌,只有老猴子笑呵呵,一双筷子高高挑起热腾腾的吞吞面,然后使劲吹了一口气,热气飘散。

老猴子先是嗅了嗅,接着送进嘴巴,嚼了嚼,然后,转头笑道:“味道不错,张疯子你要不要尝尝?”

张疯子那张稚嫩脸庞面无表情。

老猴子似乎自言自语,“要说今年,那是真热闹,又是天上出雷池,又是白藤谶,还有这折枝会,偏偏敕令山都有份,这么一出子大戏,别人都是配角。”

老猴子咕涌咕涌嘴,似乎在回味吞吞面的味道,然后放下手中筷子,“大大小小的仙人,得来多少?估计这会子,敕令山周围,一朵朵云彩里,都窝着个仙人呢,老猴子,你不在敕令山安稳待着,万一有哪个头脑发热的玩意,突然想要在你敕令山撒野,怎么办?”

老猴子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桃祖不在,你不在,春秋道人也不在,算一算敕令山还算有点看头的就是二痴了,他能稳得住?”

这时,黄斗老祖嗤笑道:“你可以试试嘛!”

老猴子神色玩味,笑问道:“试试?”

这一声试试,显然是想探一探张疯子的态度。

张疯子冷淡如故,不言不语。

老猴子笑了笑,“我先来试一试?“

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皆是笑而不语,看向老猴子。

就见老猴子伸展伸展骨架,缓缓抓出一杆笔,通体墨绿,正是青词诰传承仙器,绿素笔。

黄斗老祖以及无病剑仙,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在意料之中。

一般来说,传承仙器向来不离山门。

随后,老猴子右手执绿素笔,左手拂空,虚空生波,波浪起伏,如一袭绸缎,光亮柔滑。

老猴子执笔右手,微微前送,开始下笔,笔毫之上,顿时朱墨灿烂,鲜艳欲滴,如雾如霞,流转不息,盈盈不绝。

那一袭柔滑绸缎,铺展开来,平平整整,如一方大镜,镜面之上,仍有涟漪荡漾。

小小方桌之上,如起海市蜃楼。

老猴子满面春风,精神抖擞,笔头重重一按,朱墨入镜,栩栩如蛟龙。

老猴子大袖飘摇,挥毫落纸,便见斗大二字,一气呵成,于镜面之上,熠熠生辉。

“山”,“海”。

镜面之上,顿时波浪滔滔,云蒸霞蔚,隐隐山山相簇,海海相拥。

老猴子继续下笔,那杆绿素笔笔杆翠绿如黛,笔毫娇艳如胭脂,朱墨如一条条小小蛟龙,赤身红嘴,在笔毫之上游走奔腾,如万溪入海,如火龙腾江。

先是“千山叠翠”,而后“万江归流”。

瞬间,青山绿水,千千万万,如花团锦簇,自镜面之中,冉冉上升,春意盎然。

镜面之上,山山水水,犹如实物,与敕令山遥遥相望。

再书“万紫千红”,接着“花香鸟语”。

山水之上,陡然绽放,绿绿红红,白白黄黄,然后有莺莺翠翠,铿铿亢亢,宛如百鸟朝凤凰。花香浓浓,扑鼻而来,一时间山活,水活,天地大生机,勃勃昂扬。

随后“巍峨来朝”,笔锋一转,“嶙峋在野”。

千山万峰,猛然拔高,巍峨高耸,摘天踏地,更有嶙峋怪石,峥嵘如爪,突兀纵横。

随即笔毫跳动,一书“天河倒挂”,再书“飞瀑卷山”。

即刻,有天河如纱衣,从天而降,不见源头,只见滔滔大河。再来万丈大瀑,白练飞来,绕山绕水,大浪激荡。

整片山河,山长水涨,摩天拔地而起。

老猴子转头望向城外,那边便是敕令山,随手一个划拉,空中如有一方大镜,镜中浩渺,遥遥看去,敕令山犹如一点,渺渺微微。

老猴子收笔在手,转头看向眼前这方寸之间,山河皆大,江山在握。

老猴子轻轻摇头,略略不满,似乎春风未劲,绿意不足。

那杆翠绿笔杆又是猛然挥毫,落墨在镜,龙飞凤舞。

“春神听旨,问春意几许,春意厚薄,不在天地之敕,不在人间之令。在我心,在我意,在我最高兴!”

“得意借春风,春风来八方,不要春鸭春鹅,春萍春藻,我取正正堂堂,大大方方,截山截水截风光。”

“春江春水,春花春草,春山春海,是春天!”

“春来万斛!”

霎时之间,四面八方,又来无数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山海春意如汪洋。

老猴子一声大喝,笔墨飞扬。

“磅礴兮!”

三字煌煌如日月,从镜中飞入那一片山山水水,春意汪洋。

骤然之间,山再高耸,水再澎湃,山海为之再度膨胀。

“婆娑兮!”

三字如斗,绽绽如翡翠,恍如绿江流动,犹如青青符箓,骤然,映如山水。

山海之中,花花草草,树树藤藤,一时间,大摇曳,姿态万千,春海荡荡,春意绵绵。

这一刻,山山水水俱皆生动,山根水脉,筋络分明,隐隐作呼吸声。

老猴子转头看去,张疯子依旧如故,对于老猴子不闻不问。

老猴子收回视线,笑意盈盈,食指一点,山山水水如浮在水光之上,直直射向空中那方大镜。一入镜中,山水俱大,如一方天地,猛然之间,从天而降,倏忽而已,砸向渺渺微微的敕令山。

与此同时,刚刚张开听雷大阵的敕令山,二痴总算没有为难俩个半,费幕和杨采采老老实实返回挑霞岭,前脚刚落地,还未转身,就悚然警觉,上方天幕山水如倾。

恍如灭世。

紧接着,敕令山上空便响起一声爽朗大笑,豪迈道:“天地心胸最开阔,我到敕令赠山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要一个娃娃

眼看巍峨山水,磅礴大势,倾覆如盖,依然在高空之中,尚未离去的二痴,终于从牛背站起身,收了手中书。

二痴一手举起,五指张开,然后,如有抓摄,轻轻合拢。

先是挑霞岭,落鹜峰,而后祖阁台,青瓶山,流烟峰,挂雷崖,最后小敕令一道道雷链飞来。

以七条雷链为骨架,二痴缓缓拧转手腕,如打起一把金色大伞,伞面上有一簇簇金雷迸溅。

这一刻,敕令山山头之上,渐渐有一条条网线交织,辉煌灿烂。

转瞬之间,一张金色大网横铺在敕令山上空,网格紧凑,网线之上,雷霆流动,肉眼可见。

二痴神色凝重,重重一拍雷霆大网,那张雷网如同剥离,就见又一张雷网从雷网中飞出,两张大网如出一辙,大小厚薄,还有那金雷声势,都不相上下。

上方那张剥离而出的雷网,飞速升空,迎向那一方巍峨山水,还有勃勃春意。

眨眼之间,雷网如兜,山山水水即刻停止,不停有山水炸裂,花草湮灭。

这边观望镜中的老猴子再次向前一点,山山水水重又生出,再度前行。

雷网渐收渐紧,二痴又是一拍,最初钩织的雷网迅猛升空,山山水水再度停滞,并且被金雷大网,勒出道道金色沟堑,沟堑之中,山水轰鸣。

一山崩灭一山起,千水枯竭千水生。

两网叠加,雷网光芒大盛,金雷如浆,原本纤细网丝,突然粗壮,如椽如蛇,如蟒如蛟,整张雷网愈发紧张。

山水崩灭之势越来越迅速,重生重起的劲头,远远跟不上崩灭速度。

山根水脉,条条粗壮脉络,被勒出一道道凸起。凸起之上,金雷缭绕,崩断在即。

紧接着,二痴以手做刀,横劈而出。一道煌煌雷光,横贯天地,向前劈去。

老猴子以绿素笔点出的山山水水,骤然崩裂。

山山水水如一抹镜光水画,风平浪静,天地清明。那张雷光大网,也渐渐隐去,消失不见。

看似声势煊赫,其实都并没有使出几分气力,一番试探而已。

这时候一身宽大道袍,貌若道童的张疯子,出声道:“老猴子,玩够了没有?”

老猴子收起笔,缓缓笑道:“二痴这个懒货,也能撑得起听雷大阵了,怪不得你张疯子还敢到这来闲聊。”

张疯子没有理会,又问了一句先前的问题,“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老猴子抬头望天,轻松笑道:“你是想问天上的,还是地上的,我都知道点?”

张疯子道:“天上的。”

老猴子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张疯子冷冷道:“不想说,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老猴子笑意不减,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你说,天上的那滚滚雷声,是争夺雷池快要打出个结果了,还是那条白龙要睁眼?”

如果说,黄衣和小桃树等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天上传来的雷声,那么在几位大仙尊耳中,雷声清晰且绵绵不绝。

张疯子转头看来,冷峻问道:“你想说什么?”

老猴子与之对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桃祖的安危,当然,还有春秋,我在想,北极和流马,这两个小家伙,会不会使什么绊子,万一春秋重伤了,保不住他俩会下黑手啊!”

北极自然是星星台的北极大星官,老猴子口中的流马则是止屠山的流马阁主。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同时逼视老猴子,脸色很不好看,隐隐有杀气。

老猴子无辜笑道:“这样看着我干嘛,我说的又不是假话!”

这事就是老猴子不说,张疯子也心知肚明,如果春秋道人真的重伤之后,只怕到时候,不止是北极,流马,还有青词诰的九先生,一个个都不会心慈手软。

要说谁想斩杀春秋道人,这位腴洲辇仙之辈的第一人,青词诰,星星台,止屠山都想。

但是,最想的应该是止屠山。

因为春秋道人宰了一位止屠山弟子,无病剑仙的弟子,而且是无病剑仙寄望很重,所选择的下一位符翁人选。

病秧子可从未忘怀。

再次就是星星台了,不说以往,就是二十年前,在春秋道人挡下黄斗老祖那一指头的时候,黄斗老祖便杀心骤起。

春秋可还没有迈进十三步呢,十二步就硬生生接住他一指,而且毫发无损!

如果一旦春秋道人迈入十三步,可想而知,必然是另一个张疯子,有过之无不及,敕令山照样压在他们头上。

关于天上那方雷池,一开始,星星台以及止屠山就没想争,所想的都是如何伺机阻拦敕令山得到那方雷池,再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一看有没有希望,把春秋道人给斩了。

无需多想,青词诰必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那位九先生对于春秋道人很是敬佩,根本不会出手。

这个特立独行的九先生,是青词诰内,唯一一个,老猴子会给点好脸的家伙。

而老猴子之所以还是派遣九先生上天,实在是因为青词诰只有这位九先生是位辇仙独夫,能够在那场争夺雷池的大战中,有出手的资格。

再者,老猴子的心思似乎本就不在天上,在大玄,在清流。

细细论起来,其实青词诰和春秋道人的仇怨最重,因为春秋道人斩杀了青词诰一位仙人,就在百年前,两大山门那一场斗狠落幕之前。

老猴子瞥向张疯子道:“张太平,咱们做个买卖如何?”

张疯子有点奇怪,“买卖?”

老猴子道:“没错,一桩大买卖。”

张疯子道:“说说。”

老猴子眼睛上挑,左右斜了斜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嬉笑道:“我帮你宰了老狗和病秧子。”

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几乎同一时间,身形后滑,连同屁股下的扎凳,瞬间退出三丈外,神色凝重,眼神如刀,冷冷盯着老猴子,还有那个自从来后,一动不动的张疯子。

俩人都还坐在扎凳上,如临大敌,静观其变。老猴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仿佛被遗忘的太子爷郑政,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张疯子缓缓道:“你要什么?”

老猴子收敛起嬉笑模样,一本正经道:“我要一个娃娃。”

随后补充道:“你应该知道我要的是哪一个娃娃吧?”

张疯子转过头,静静看向老猴子,淡淡道:“哪一个?”

老猴子还是那副严肃模样,“那一个。”

张疯子沉默片刻,一字一句说道:“你确定?”

老猴子点头不语,神色坚定。

张疯子了然道:“那就抓过来,你看一看?”

说着,张疯子便一手伸出,在虚空之中,轻轻一探,涟漪生起。

一抹白袍身影,如同水草,被人抓在手中,提出水面,悄无声息,突然出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戏开幕了

就如先前无病剑仙对待脂官一般,张疯子小手之中掐着一位白袍少年。

那少年如同一条离开江河的游鱼,在陆地之上,垂死挣扎。

老猴子一眼便认出了,他青词诰门下,那个先天针窥子,赵擘画。

少年识不得他这位老祖宗,但是,他对少年一清二楚,性格狠辣,杀伐果断,而且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

除此外,还是个有望登仙的好苗子,真正让老猴子这位青词诰老祖宗上心的是,赵擘画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以求死之道砥砺本命飞针的少年,在能够祭出飞针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位曾经羞辱他这个孤儿的同门少年,诱出山门,在不远处一座小山门的偏僻地方,事先布置下一小小的困阵。

然后,拼着身受重伤的代价,把那位高出他一步的同门少年杀了,虐杀。最先割下了那位少年的舌头,然后缝上嘴巴,其次耳,鼻,眼一窍不留。

最后,又祭出那对刺瞎同门少年双眼,导致少年心性大乱,惊慌失措下才被贯穿眉心而死的飞针,在少年尸体来回穿梭千百回后,终于泄了一口心头气。

那具尸体惨不忍睹,犹如万箭穿心,净是窟窿眼。

赵擘画这才吐出一口血水,催动本命火焚尸灭迹。

这一切,老猴子都看在眼中,按照赵擘画的计划,接下来就是栽赃附近的这座小山门,因为这座小山门背叛了他赵家老祖。

赵擘画的老祖就是那位被春秋道人斩杀的青词诰仙人。

仙人老祖死后,赵家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那座一直巴结赵家的小山门自然而然要改换门庭。

人情世故,山上山下都一样。

重伤回山的赵擘画没有得逞,他精心谋划的大事,似乎轻描淡写,不了了之了。

既没有盘问也没有追查,谁都没有多看一眼他这个重伤归来的弟子,就连那个死了的弟子,都没人过问。

赵擘画气愤不已,也只能窝在一座小小的山头上,心中积郁。

少年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老猴子特意安排的,无非就是磨练少年心中的不平气,砥砺道心。

老猴子寒着一张脸,声色俱厉道:“张疯子,你什么意思?”

张疯子平淡道:“没意思,你想要个娃娃,给你一个娃娃就是。”

说着,张疯子另一手拍在少年脑门上,一下,两下······

老猴子就要出手,只是张疯子一眼看来,眼神冷漠,止住了老猴子起身的趋势。

赵擘画竟然变小了,身体,年龄俱如此。

那张少年脸庞越来越白润,越来越幼稚。

已是孩童的赵擘画,幼稚脸蛋上表情惊恐莫名,干张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一下去一岁,只不过七八下功夫,赵擘画已经是个三四岁的娃娃。

张疯子松开手,笑看向这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娃娃,淡淡道:“你家诰主想要一个娃娃,去吧。”

赵擘画目瞪口呆,身体遮盖在白袍下,原来合身的白袍此时就像一张薄薄的被单,堆叠在地上。

不等变化为娃娃的少年多想,老猴子便一手抓来,同样是在脑门上连拍,一下又一下,如同敲鼓。

娃娃便渐渐成为少年。

光阴似乎就在手心里,一拍又一拍,回去又回来。

这就是大仙尊。

饶是一向沉稳,杀伐果断,心如铁石的太子爷郑政,此时,心头也是震动不已。

仙人神通,光阴逆转。

重返少年的赵擘画虽然头昏脑胀,但是摇摇晃晃的精明少年第一件事就要跪地磕头,迷糊脑袋里最清晰的一个念头,就是眼前老人是诰主老祖宗。

那个高高在上,每一个青词诰弟子心目中的神圣存在,仰慕之情,发自肺腑。

老猴子脸色如霜,一甩衣袖,已经半跪的赵擘画瞬间消失,然后,看向两步外,依然端坐在扎凳上的张疯子,强忍怒气道:“张疯子,你要想清楚了,我这可是为你敕令山留下一缕香火!”

老猴子言语激昂,“如今敕令山是个什么形势,你很清楚,风雨飘摇,岌岌可危?都不及,而是灭门大祸,大祸临头!当年天上三位圣人下来要灭了你敕令山,而骚气的一斛春,能够力挽狂澜,那是因为桃祖在,听雷大阵如同圣阵。”

“可现在桃祖不在,听雷大阵就在那,可你敕令山谁能调得起听雷大阵的真正威能?春秋或许可以,但是,他也不在敕令山。”

“二人都在天上,回不回得来,两说呢!”

老猴子双眼微眯,神色玩味道:“你不会忘了割脚山吧,虽然远远比不上敕令山,但是那也是一座不弱的仙字头山门,不照样连个废墟都没有,争玺大战中直接灰飞烟灭。”

端坐扎凳的张疯子面无表情。

老猴子松了松身架,扎凳有些小,对于身形高大的老人,坐久了不怎么舒服。

老猴子微笑道:“你清楚得很,你保不住那方子稷山玺,也保不住敕令山,敕令山一旦被破,你觉得能活下来多少弟子?就算你敕令山侥幸活下来一些弟子,不说我青词诰,只说星星台,止屠山,你不会以为他们会心慈手软吧?”

“到时候,必然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所以,我帮你宰了这两个老东西,劫后余生的敕令山弟子,说不定能多活几个。”

张疯子终于转过头,看着胜券在握的老猴子,稚嫩脸庞有一丝笑意,“应该说我帮你,老狗和病秧子一死,星星台和止屠山对于你老猴子来说,就实在不值一提了,而敕令山就像你说的那样,争玺大战后比割脚山好不了多少,在你眼中,不对,那时候的敕令山你不会放在眼里的。”

“这样一来,整个腴洲,青词诰一家独大,你的野心便可以实现了,千千万万青词宫,大大小小都供奉,腴洲的世俗里,一个个王朝中,王侯公卿,贩夫走卒,都是青词诰的信众,对吧?”

老猴子没有否认,笑意灿烂。

张疯子抬头望向天幕,“你说要存续敕令山一缕香火,这一点,我信,因为你要让青词老祖瞧一瞧,青词诰终于胜过了敕令山,我敕令老祖的香火都要绝了,还是你老猴子大发善心,保下来那么一缕,没错吧?”

张疯子没有低头,神思飘远,“你是要恶心我,还是要恶心我敕令老祖宗,敕令山如果当真难逃此劫,那么敕令山也只有一个个慨然赴死的弟子,没有苟且偷生的道人!”

“开山老祖宗没有教过后来人什么苟且偷生,什么寄人篱下,老祖宗留下的是惟正惟诚,问心无愧,当死则死!”

老猴子嗤笑道:“这时候,就不要还抱着敕令山的臭脾气,硬骨头了,敕令山再有担当,能肩的起天下吗?天底下哪一座山门,禁得起天下的重量?虽然不至于万千仙人扑小乙那般劲头,可百十位仙人,怎么着都有吧,一双双眼珠子都瞪着你敕令山呢,你不知道?”

老猴子撇撇嘴,无需多想,张疯子必然知道。

老猴子望向城中心方向,漠然道:“再者说,狐儿董在清流城等了你二十年,煞费苦心啊!你说,他能宰了你吗?”

张疯子缓缓收回视线,有些与那张稚嫩脸庞不相称的哀愁,“你是要告诉我,天上地上这些事都是狐儿董刻意安排的?掐准了时间,也摸准了敕令山的脉搏,就等着这个时候呢?”

“既杀人又灭门?”

老猴子眼睛一亮,嘿嘿笑道:“你不怎么爱说话,今儿的话,真多啊!”

张疯子忽然笑了,那笑容就像一个小孩子天真无邪,只是说出的话让人很不舒服,“胃口大了些,不怕撑死?”

这是在说谁?说他老猴子还是那个狐儿董?

老猴子笑容僵硬,张疯子那张娃娃脸,刚刚觉得可爱点,这他娘的,转眼之间,感觉好讨厌。

张疯子那张干净白润的娃娃脸神色落寞,“我是不是走不了了?”

老猴子难得认真道:“走不了了,从你出现的那一刻,你就走不了了!”

“你好像着急了些,峥还没有扶国呢!”

张疯子轻声道:“那个董狐,二十年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引我到这清流城中吗?扶不扶国有什么要紧?”

老猴子笑道:“没要紧。”

这时,清流城中,大军涌动,整个清流城都感受得到那股震动,那是甲胄在身的甲士,急速行军的踩踏声。

城头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手执戈矛的甲士。

城门之上,门楼之前,从未握剑的洪少章,手握宝剑,神色坚毅,望向前方。

城墙四周,角楼之上,东西南北,书宫陈规,诗宫孟居荷,史宫蔚道,乐宫萧金钿,分别站定一方。

老猴子看向对面皱眉不展的太子爷,笑道:“大戏拉幕了,太子爷该出去了,今儿是个立国的好日子。”

老猴子望向天幕,随手一摆,太子爷郑政瞬间出现在城外,郑政回头望去,清流城只见一个轮廓,而郑政身前,是一片黑云,黑甲黑马。

老猴子自言自语道:“听,那天上雷声轰隆隆,那一条白龙该睁眼了!”

白龙睁眼,兆民加身,爵公临世。

大戏开幕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雷声隆隆

在城中守军穿梭街道的震动停歇不久,清流城百姓又感觉到了大地震动,远远比先前震动要剧烈,沉闷。

而且极有规律,久久不息。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压抑。

那是清流城外,马蹄踩踏大地的声音,不急不缓,整齐划一。

城头之上,并不是清流甲士,而是桐花军,五万桐花甲士,几乎都在这面城墙上下,因为那支大军来自西边。

其余三面,则是清流甲士,三万驻军,尽数登城。

按说,强敌当前,精锐之师理应首当其冲,如此,才有可能挡得下那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势。

两支大军,显而易见,清流军才是精锐。

相较于桐花甲士而言,清流甲士战力不是高出一两点,而是高出一大截,名副其实的精锐,就是大玄之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劲军。

而之所以如此,便在于小公爷洪少章,他就是要拿这五万桐花甲士,来试一试黑卒子的火候。

其中桐花甲士一些老卒,二十年前便见过黑卒子,那时候整个北伐大军,基本上都是在黑卒子屁股后面,捡城拾地。

作为先锋军的黑卒子,就像一阵黑旋风,在北边诸国,一扫而过,一直打到了声山脚下,这才歇了歇,既是整军,也是为了等待后军会师。

有一位老卒就守在城楼附近,远方的那一线黑潮,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尤其是那杆漆黑的大纛。

五兵加身皆娴熟,攻城拔地第一等。

黑卒子,他只见过一次,黑卒子的攻城,那一次似乎是当时的大司马故意打给他们看的,为的是震慑军心。

他记得,那一次差不多有十八路大军,一位位统军公侯好整以暇,甚至有位侯爷准备泡茶,好好看一看黑卒子怎么攻城拔地。

他们一位位甲士,也都一个个懒洋洋,看向那支黑漆漆的三万大军,怎么拿下一座守军不下十万的雄城。

具体经过,他记不太清,也不对,而是他根本没有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那杆漆黑大纛已经插上城楼。

那位泡茶的侯爷,手里刚刚拿出茶盏,便目瞪口呆,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话。

那一线黑潮,越来越近,如一声声大鼓,敲响在城头。

城头守军已经面无人色,甚至有双股战战者,那位老卒终于绷不住了,一声大吼“黑卒子”,便要弃戈逃跑。

一时间,军心震荡,城头之上,几乎处处都有弃戈者,一个个新卒更是惶惶不安。

洪少章一声厉喝:“拿下!”

那位率先弃戈的老卒,就被两位卿客,押到了城楼前。

面色坚毅的小公爷什么都没有说,一剑拔出,斩了。

一时肃然。

而后,洪少章缓缓道:“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然后,洪少章缓缓举起手中剑,直视前方,大声道:“今日我便斩黑卒以立国,尔等皆是开国甲士,史册著名,后世不忘,与国同在,子孙富贵皆在此刻!”

大军骚动渐渐平息,那股关于黑卒子的恐惧却挥之不去,不过看上去已然没有惊恐神色。

洪少章久久没有放下手中剑,心思沉重,心头隐隐不安,昨夜他便按照大哥的吩咐,说要把沐儿送出清流城。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接她回来。

可是,一向柔弱的沐儿死活不肯答应,哭哭啼啼,说她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爷爷死了,她又能去哪里。

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他了,他不能不要她,她害怕。

洪少章终究没有狠下心来,依沐儿的柔弱性子,一旦离开了他的保护,或许被人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太柔弱了,而且又是一个没有多少心机的姑娘,就是一些人情世故都不懂。

再就是他的父亲,清流公洪演,口口声声骂他是个逆子,还一直指骂沐儿是个红颜祸水。

这时候,听到马蹄声的父亲会做什么,如果他在城头上,会不会立刻开门投降,会的,洪少章认为他那个优柔寡断的父亲做得出来。

已经不算太远了,模模糊糊看得到马上人物了。

大军中央最前方,是黑窥黑甲黑马的大司马,傅菊,旁边郑政还是一身黑色华服,没有披挂甲胄,郑政身旁,脸色惨白的脂官独自一马。

虽然身板挺直,可那份身体的虚弱怎么也遮掩不住,时不时会低下头。

郑政明白,这是脂官疼痛难忍,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痛苦表情。

郑政本意是不准脂官继续随军,然而,脂官坚持不肯,她说她就是要看看黑卒子,看一看大司马的黑卒子如何攻城拔地,二十年前她还小,所以不能随军。

二十年后,她可不想再错过了,哪怕死在这里,她也要随军。

郑政知道,他的脂官姐姐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位女司马,以为统率千军万马的女司马,尤其是统率黑卒子这般铁骑的女司马。

傅菊也是坚决不同意脂官的随军,实在是刚刚被废的脂官,身体就像一张薄纸,弱不禁风,一戳就破。

连一个普通人的体魄都不如。

最后,还是郑政心有不忍,艰难点头。

大军最后止步在城头百丈外,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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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四位大仙尊的小巷,老猴子左右瞧了瞧,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依旧神色凝重,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如果张疯子和老猴子联手的话,他们两人,谁也别想活。

老猴子的那点心思,二人都知道,只是没想到,老猴子居然当面说了出来。

他是自信和那个狐儿董能够杀得了张疯子,所以根本不在乎原本议定的四人联手?

最让二人奇怪的是,老猴子为什么会要一个娃娃,当真就是他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为即将大难临头的敕令山保存一缕香火?

老猴子轻蔑笑道:“都坐回来吧,怕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可打不过你俩,张疯子摆明了不会出手?”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仍旧各自在三丈外,无动于衷。

张疯子道:“你们三个人,好像不行吧,董狐还不来?”

老猴子笑道:“没到时候呢,狐儿董等着那方子宝玺落地呢,你听这雷声,越来越吓人了。”

张疯子抬起头,清流城上空,有一层天幕隐隐约约,光华流转,如一只白色瓷碗,碗口朝下,好大一座困阵。

这是仿照覆碗神通,以四位仙人主持的小覆天阵,很久没有见过了。

看来是董狐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天幕上,天上雷声隆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朔

隆隆雷声已经不是单单仙人听得清,但凡窥窥都听得清,就是耳力极好的凡夫,都能隐约听到。

整个天下,十洲七海,都听到了雷声,那是天上来的雷声。

传说,雷声是在叫醒那条酣睡的白龙,那是一位白龙圣。

那条白龙也是一件衣服,叫做兆民衣,是被二圣,也有说是十三圣炼制而成的一件白袍。

是爵公爷的官衣,谁也穿不得。

那条白龙睁开眼的时候,就是爵公老爷临世,登位的时候。

清流西门城头,刚刚平息不久的守城甲士,这会又有些骚动,实在是一些有些修为的甲士,听着那隆隆雷声,着实吓人。

与此同时,卒子旗下,素来纪律严明的黑卒子,人倒是没什么,可一些灵性战马,却有些恐惧起来。

一向一往无前的大司马傅菊战阵之前从来没有回过头,这次破天荒第一次拨转马身,传令全军安抚战马。

但是,任何人不准抬头望天。

傅菊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可是一位大司马首先想到的便是战局,战局之外,无关之事物,不惊不奇。

这是一位大司马的基本素养。

傅菊下令之后,又迅速转回,注视清流城,视线由左到右,由上到下,慢慢打量这座东南第一城。

傅菊冷笑一声,他没有想到的是城头甲士,竟然是不堪一击的桐花军。

太子郑政似乎心有所感,望向大军侧翼,那边走来三人,傅菊眼角余光,也注意到了。

那三人已被围住,擅闯大军,向来不是什么儿戏,杀头都算轻的。

只是,忽然有老卒下跪。

郑政立刻驱马赶去,他自然认得,那是大司马,还有大司马的重孙,小桃树,以及小桃树的师兄,那位魁梧的汉子。

只是,他不明白,这时候,大司马为何来此。

见是太子来此,围拢骑卒立马让出一条路来,那位下跪老卒,郑政认得,是曾经北伐的老卒,跟随大司马出生入死的老兵。

大司马弯着腰,双手托着老卒的肩头,那位老卒却迟迟不肯起身,一个大男人,竟然隐隐哭泣起来。

郑政翻身下马,疾走两三步,叫了声“大司马”。

小桃树和福童对郑政点点头,太爷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太子爷来了,又看了看跪地不起的老卒,眼眶便有些湿润。

黑卒子还记得他,司马朔。

太子笑容满面,帮着扶起那位老卒,随后下令各回各位,不得擅离。

这才带着太爷,小桃树和福童前往大军中央,只是,没走多远,那边傅菊已经纵马而来。

老远的距离,就翻身下马,随后就是一溜小跑,跑到太爷跟前,倒地便跪,有些泣不成声。

傅菊这位满面杀气的汉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叫道:“大司马。”

声音激动,似乎更多的是感伤,是一种哭腔。

太爷笑了笑,嘴唇颤抖,“傅菊,快起来吧,你现在是三军统帅,不要失了威仪。”

傅菊站起身,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大司马,身形消瘦,精神还算矍铄,心中便欣慰许多。

随后,一行五人缓缓回到大军中央,都没有骑马。

这时,郑政靠在太爷身边,指了指那杆漆黑大纛,太爷向上望去,漆黑旗面上,有一个白色大字,“朔”,格外醒目。

猎猎作响。

大司马,朔,就是黑卒子的方向,卒子旗。

太爷就保持着那个抬头望的姿势,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大玄没有忘了他,黑卒子也没有忘了他,太爷紧咬着嘴唇,身躯颤抖,小桃树握着太爷的手。

太爷的手是滚烫,滚烫的,太爷流泪了。

太爷笑了,太爷抽了抽鼻子,这才低头擦拭眼睛。

看到太爷后,一边马背上的脂官,也要翻身下马,只是有心无力。

差一点就要摔下马背,太爷眯了眯眼,仔细瞧着憔悴不堪的脂官,有点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飒爽英姿的丫头。

小桃树也很是惊讶,这才几天不见,那位冷冰冰的姐姐,好像大病一场,可怜得很。

福童只是扫了一眼,一身的窍穴都被废了,下手的人,够狠的。

太爷急忙摆摆手,示意脂官不要下马。

脂官没有下马,这个倔强而冰冷的姑娘,突然泪水满面,她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要她生不如死。

太爷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劝慰这个从小围在他身边的丫头,有些伤感。

傅菊站在大军前方,面朝大军,一手牵马,一手执蹬,然后,看向太爷,郑重道:“请大司马上马,检阅三军,黑卒子五万大军,翘首以待!”

太爷抬起头,摇摇头,他现在只是个赋闲的老翁,哪里还是大司马!

太子郑政两手托着太爷的胳膊,一个劲地往前推,力道轻柔,太爷心有向往,却迟迟不敢迈动脚步。

太爷神情纠结,他想看一看黑卒子,现在已经看到了,就不应该奢望更多,难道要黑卒子一直记着他这位大司马?

黑卒子是大玄的黑卒子,不是他司马朔的黑卒子!

最后,太爷使劲摇摇头。

郑政觉出了太爷的坚决,不解道:“大司马不想再骑在马上,看一看黑卒子吗?不想听一听黑卒子,再叫您一声大司马吗?”

太爷神色和煦,轻轻笑道:“殿下,黑卒子是大玄的黑卒子,谁的都不是,他们时时刻刻记住的都应该是大玄,是天子,不是老公爷,也不是我这位曾经的大司马!”

郑政后退一步,双手作揖,一躬到地,郑重其事,沉声道:“政受教!”

“也请大司马受黑卒子一拜!”

这时,傅菊转向大军,伸手高举,一个握拳,瞬间寂然。

傅菊朗声道:“大司马,朔,在此!”

接着,傅菊转过身,面向太爷,大声道:“全军听令,下马!”

不过眨眼之间,没有一人在马背之上,人人站在黑马右侧,无一例外。

傅菊又是一声大喝,“见过大司马,跪!”

先是傅菊,随后那一片黑色铁流,便矮了一截,五兵加身的架势,俱皆单膝跪地。

五万大军不约而同,齐齐开口,惊天动地,“见过大司马!”

就是远方的清流城头,搭眼一瞧,那边城墙上的一位位兵卒,又是一阵慌乱。

太爷就要跪地磕头,还了兵士的大礼,只是郑政连忙扶住了太爷。

两息之后,傅菊才抬起头,转向大军,下令道:“起身,上马!”

五万大军唰唰上马,无一人有一丝多余动作。

傅菊亦上马,抽刀高举,以刀背敲击胸脯,高喝一声:“朔!”

然后,便是山呼海啸,一声声“朔”字,叠在一起,震撼大地,激动人心。

茫茫黑卒尽举刀,朔字旗下生波涛。

小桃树情不自禁,也喊出了一个“朔”。

马背上面无血色的脂官,精神好了许多,笑意温柔,憋足力气,终于也喊出了一个“朔”。

郑政突然笑了,看着脂官那张煞白的脸庞上挂着丝丝温暖笑意。

于是,这个身材修长,脸色黝黑的太子爷,笑得像个孩子,昂起头,吼了起来,“朔!”

天地间,一声声朔字激荡,犹如天上雷,震耳欲聋。

隐隐压过了那天上传来的雷声。

风起,大纛飞扬。

朔!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一条白龙要睁眼

城外的那一声声“朔”字,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个“朔”字,是黑卒子的精气神,是这支铁骑的信仰。

是对太爷这位呕心沥血,创立黑卒子的老人的敬意和不忘。

是对未尝一败,最后一役葬送在山神之手,那位大司马的追念。

更是一个个大玄热血儿郎的铭志,前人未竟之功,他们来完成,他们要顶着这杆大纛,继续先人的事业,北伐,踏平声山,一雪国耻。

当然,还有家恨,为大司马讨一个公道。

一个“朔”凝聚了太多。

黄斗老祖和无病剑仙已经坐回方桌,只是对于老猴子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实在是老猴子太猖狂了,明目张胆,就要和张疯子,宰了他们俩。

而且,这还是三人之前秘密结盟的情况下,联手对付张疯子,还没动手,老猴子就要内讧。

老猴子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两边的老东西都摆着一张臭脸。

老猴子神色轻蔑,嗤笑道:“至于吗?多大点事,你俩有本事,现在宰了我,我一句怨言都没有,谁叫咱技不如人呢,是吧?”

无病剑仙冷笑道:“你是笑话我俩宰不了你?你就不怕,待会动起手来,我俩联手张疯子,宰了你?”

老猴子怪笑道:“你会吗?你们俩,眼光不怎么样,肚量也不怎么样,春秋不就杀了你那么个宝贝徒儿吗,同步对敌,死了只能怪自己,还是那句话,技不如人,扯那些没用的淡干啥?”

“还有黄老狗,你说二十年前多好的一盘棋,竟然因为一个小屁孩动怒,啥都没捞到不说,还惹了一身臭。”

老猴子满脸得意,“你俩就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都想着宰了春秋呢,要宰了春秋,你俩不杀张疯子,行吗?不行,到最后,还不得我来帮你俩?”

老猴子转过头,看向另一桌的张疯子,笑道:“张疯子,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

张疯子抬头望向天幕,随口道:“我在想董狐怎么杀我,就凭一个小覆天阵,能困住我多久?”

老猴子也抬起头,一个环顾,便看到了四角角楼上的陈规,孟居荷,蔚道,萧金钿,轻笑道:“这四个货,也就是能困你个一刻,不过,这不是还有老狗,病秧子吗,加上我,那个狐儿董,杀你应该不难。”

张疯子缓缓起身,随随便便一脚抬起,脚掌并没有落地,在地上三尺处,与地平行,另一脚随后伸出,依然没有落地,一脚更比一脚高,像是走在阶梯上。

张疯子就那么一脚一脚,慢慢登高,没有丝毫气机涟漪,就那么走在虚空中,从低处到高处,寻寻常常,平平淡淡。

似乎觉得够高了,张疯子这才停下脚步,放眼望去,整个清流城尽收眼底。

张疯子自言自语,有些伤感,“那么多年来,还没有仔细看过清流城,眼皮子底下的往往会被遗忘,等你想看了,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张疯子转头看向城中心,那里是清流公府,有一位老人,骨瘦如柴,须发皆白,穿一件单薄的灰白长袍,也站在空中,向这边望来。

一身宽大道袍的道童,望向那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位视线浑浊的老人,只是笑了笑。

老猴子,病秧子还有老狗,瞬间升空,这一刻,都看到了那位老人,老人又笑了笑。

老猴子骂咧咧道:“他娘嘞,狐儿董可算是露头了。”

老猴子望向那边的老人,大声嚷嚷道:“雷声够大了,就却一个引子了,你来还是我来,白龙老爷该醒了?”

引子,那是一首诗也是一道誓,叫做告衣誓。

这道誓,据说是三皇五帝老祖宗亲自写就,后来,每一次爵公爷临世,那条白龙将要睁眼的时候,都得听了这道誓,才肯加身,化作那件白龙袍。

噫!天地张耳兮,听我告誓!

兆亿黎民兮,为根为本

天上天下兮,有贼有盗

先圣无名兮,垂声于后

不得违令兮,不得违命

试看天下兮,我披白衣

浊浊清清兮,杀和诛

违命侯兮,无命。违令者,死。

山海捧爵位兮,帝皇在下矣!

兆民衣加身兮,兮,兮!

加身!!!

董丁没有回答,而是跪在空中,望向天穹,他在告誓。

这一刻,众人俱屏息静气,董丁厚重而略显沙哑的嗓音,就像在一座空荡荡的城中,格外响亮,余音袅袅。

“兆民衣加身兮,兮,兮!”

“加身!”

“加身”二字刚落,白昼霎时如黑夜,继而天空大放光明,雷声如在大地上,那声音恍如地裂山崩。

竟然有一颗颗星辰,突然闪烁,转眼间,夜空中,繁星点点。

天空繁星之上,渐渐两轮光明,渐远渐近,渐小渐大。东方太阳,西方太阴,日月在天,群星如裙。雷声终于撕破苍穹,一道如龙闪电,横劈而出,整座天下,十洲七海,处处可见。

夜空如波浪,群星摇曳,一道道金色闪电奔腾不息,雷霆如走兽,开始在天幕之上窜动奔走。整个天幕一时间金碧辉煌,如梦如幻。

而后,太阳太阴同时大放光芒,由天及地,煌煌如天柱,支天撑地。雷霆走兽,嘶鸣怒吼,绕柱奔走。更多雷霆喷涌而出,花鸟虫鱼,一一具现。

这一刻,天地众生,心神惶惶,在山,在水,在野,在泽,在土,在石,在穴,在洞,在陵,在巅,在谷,在海,在楼,在阁,在宫,在殿,无不举头,无不瞩目。

山下人只是惶惶以为人间大变故。

山上人心神震动,心潮澎湃,这一出大戏,真真正正开始了。

太阳太阴光芒大柱,东西遥遥相望,犹如天门,飞禽走兽俱是雷电化形,从天门中出,络绎不绝,最后,有两尾大鱼,其状如龙,巨尾拍打天柱,龙头狰狞吞吐,凶神恶煞。

两尾大鱼突然变色,雷电顿时如瀑布,天地瞬间黑暗。人间大恐怖,山上人亦大恐怖。以前诸次,从来没有雷电如墨的境况,更没有天地之间突然如坠地狱的传闻。

天地只有雷声隆隆,不见众生。

转瞬之间,乍放光明。雷电不再漆黑如墨,翻覆之中,浓稠如乳,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整个天幕,如同凝脂,光润照世界。

亦是隆隆雷声,愈发响彻天地,十洲七海共鸣,整座人间如在大鼓之中。

如是,乍黑乍暗,翻覆七次。

然后,双鱼交首,巨尾缚天柱,缓缓上升。最后,一尾捉太阳,一尾捉太阴。鱼首在天幕正中,如同门楣,金雷炸裂,龙鱼拱门。

但凡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无不匍匐在下,雷霆滚滚。

渐渐,雷声渐小,渐销,霎时间,天地如画布,栩栩如生,万籁俱寂。

骤然,一声龙吟,响彻天上天下。天幕之上,涟漪层层如波浪,隐隐可见天门,那道实质的天门,天上连接天下的大门。

众生大惊悚!

那一声龙吟,不是响在空中,不是响在地上,不是响在耳中,而是炸裂在心头之上。山上如山下,处处心头炸雷响。

或许,此刻,整座天下,唯一不受影响的应该就是那个小娃娃,小桃树。

这时候,城外大军如同死寂,人马仿如一副静止的墨画,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吵杂。

无论人还是马,都是仰头望天的姿势,目瞪口呆,格外诡异。

小桃树同样如此,身体僵硬,嘴巴微张,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一颗颗星星炸了,在雷霆洪流中,如一根发丝,杳然不可见。

两条巨尾龙鱼,缠绕日月,渐渐拔高,雷声始终轰轰隆隆,不见停歇。

天幕渐渐改变颜色,忽黑忽白,忽赤忽青,忽金忽紫,忽然湛蓝如水,山海倒影。

山海之中,渐渐有两点突出,渐渐粗大,渐渐伸长,乳白颜色,格外鲜明。

在那山海倒影之中,那两条白茫茫的巨大绳索,摇曳如天河,伸出天幕之外,搅动星河。

然后,天幕之上,山海之中,突然有一道鸿沟现形,在两天河之中,绛紫颜色,一如走兽嘴唇。渐渐显露,渐渐威猛,巨嘴吞山海。

而后,天幕之后,突然绽放两道光柱,照耀山河,光柱如日月,贯天贯地,煌煌烈烈。

这一刻,山上人,但凡知晓一些秘闻者,人人心头如镜光,蓦然明亮,白龙要醒了。

那一条白龙要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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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清流立国

那两道煌煌如日月的光柱,毫无疑问,定是白龙双目无疑。

而两条如天河粗壮乳白色的巨大绳索,不言而喻,乃是白龙双须。至于状如鸿沟,绛紫颜色貌似走兽的嘴唇,必然是巨大龙嘴刚刚探出时的样子。

倒影山海的湛蓝天幕之上,龙须,龙嘴,龙目之后,龙角峥嵘,如巍巍山岳,终于撞出天幕,一时间群星激荡,如波浪滔滔。

那颗如嶽似海的巨大龙头完整出现在天地之间,通体如玉,白光莹莹,宝辉流转,日月失色。整个天幕为之撕裂,龙头大而天地小。仿佛天地之间,无其他物,那颗天下至白,诸白失色的硕大龙头狰狞而恐怖,威严而神圣,正大光明施施然高高于天之上,俯视众生。

无远不远,无近不近,如高高在天,遥不可及,又如低垂在前,伸手即触。

偌大天地,八方上下,遥遥远去,只见白龙。

白龙抬头。

这一刻,天下处处有龙吟,但凡走兽飞禽,尽低头!

更有万蛟出海,水兽叩头!

这一刻,湛蓝天幕之上,山海倒影之中,犹如白龙出海,龙身显现,龙鳞寒光熠熠,龙爪五趾,趾趾如银钩,挥爪之间,捉星拿月。

那副无大不大的健壮龙躯终于慢慢挤进略显拥挤的天地之中,龙尾摆动,银河激荡,群星炸裂。

煌煌如日月的硕大龙目,随着龙头缓缓下顾,开始注视人间。

小桃树忽然有所感,白龙老爷看过来了。

只是小桃树依旧身体僵硬,不能动弹,心神紧绷,手脚冰凉。

那条充塞天地,日月在后的巨大白龙缓缓收回目光,紧接着,便看到那条巨大白龙收缩身躯,化作一道白光,飞向人间。

天穹之上,白龙去后,日月缓缓退去,光芒渐消,天幕作原来色。只是雷霆愈发汹涌,好比大海生波,一浪推一浪,一倾压一倾,渐渐天空之中,有雷池显现,雷池如大海。

清流城中,一道道目光,死死盯着那位站在高处的道童,在众人的预想中,这位即将登位的爵公老爷,马上就要白龙加身。

与此同时,清流城外,众人看不到的是,有一袭龙衣,龙须龙目,龙角龙趾,缭绕风雷,尤其是一双龙目,高傲冷漠,环视四人,如同俯视蝼蚁。

最后,目光停留在痴痴呆呆的小桃树身上,龙目泛光,似乎颇为满意。

这袭纯白龙袍,如泡在淡淡月色之中,光晕流转,龙袍之上,龙须轻轻摇曳,爪趾张扬,缓缓飘向小桃树。

这一刻的小桃树有些茫然,那是一件衣服,还是一条白龙,它似乎眯了眯眼。

只是如同禁锢在身,一点都动不得。

小桃树眼珠子使劲往旁边瞥了瞥,太爷,还有师兄都是如此,身形僵硬,一动不能动。

小桃树不知道的是,如今时间空间皆如静止,光阴不流,虚空如结。

这一刻的小桃树还得等,爵公爷的信物,还有一顶帽子,一方宝玺。

只有那顶撷取日精月华,上有万星点缀,下则山海簇拥,其中风雷如烟,云露腾腾诸般异象熔铸于一的冠冕,那顶叫做“万旒冠”的爵公冠,戴在那个小桃树头顶上的时候,才会天地如常,时如流,空如虚。

而那方宝玺,会随同那顶冠冕一块从天而降。

宝玺并不起眼,拳头大小,玺纽正是懿洲那座天下第一嶽,稷山的山貌形势,所以又叫做稷山玺。

玺纽中间是四个古朴大篆,“天地共主”。

玺面是方形,最外围有三道深浅不一的沟线,环绕一圈,三道沟线之中,同样是古朴大篆,十六个字。

勘神槛仙,称皇量帝,是非善恶,锱铢必较。

传闻,这十六个大字,是三皇亲自篆刻,又以自身血液喂养,所以,那十六个大字永远殷红如血,光辉璀璨。

而且,据说是三皇心头精血,即便那方稷山玺被打个粉碎,那十六字古朴大篆,不散不灭。

另外,传说,稷山玺其实是一座雷池,一座最大的雷池。

如今,只有静静等待,大冕加顶。

天穹之上,雷池之中,雷液如海,波涛汹涌。

雷池之中渐渐有大手升起,一手如山,巍峨磅礴,一手如海,深邃无量。两手渐渐合拢,大手如捧,雷液轰鸣炸裂,如滚滚江河,浇灌而下。

起初,雷液如江河,在两手指缝之间,渐渐如大沌,绵绵蜒蜒,掌心之中,汇聚如湖。而后,雷液忽然大沸腾,如同人间大渎,波浪滔滔,金光扎眼。

两手之上,如同大龙盘绕,一条条雷液大渎,覆盖整个手掌,奔腾不息,渐渐融入大手之中,与此同时,两只大手渐渐变做金色,璀璨光明,一如金刚琉璃。

整座雷池大海为之空无,天穹之上,只有空空雷池,一双遮天大手,如金刚,如琉璃,一掌托嶽,一掌擎海。

两掌微合,天地大光明。

日月星辰,纷至沓来,风云雨露,电闪雷鸣,更有山山海海,无尽投影,争先恐后。

人间十洲七海,五嶽九渎,山山水水,处处生雷光,山山奉山魂,水水献水魄。

两只擎天大手终于缓缓合拢,天地有大钟鸣,人间处处闻钟声。

风雷骤起,大冕出雷池。

山耸海绕,云遮雾罩,宝光灿灿,光晕流转,七彩变幻,时时有惊雷之声。

天穹之上,那顶霞光万道的大爵公冠,缓缓转动,其下如海雷池渐渐紧缩,不时有星星炸裂。

只见雷池渐渐缩小,如湖,如小湖,如大潭,如小潭,如宫,如殿,如楼,如阁,渐渐在方丈之间,如方方石桌,如正正棋盘,至于如印如玺。

那玺,看样子,就是稷山玺。

天地万方,山上山下,俱皆屏气凝神,举头望天,煌煌大冕,灿灿宝印。

清流城外,小桃树眼睁睁看着那袭白龙袍,朝他飘来,悠悠然落在他的肩膀上。

瞬间,消失不见,似乎滲了进去,钻到了骨子里,钻到了心海里。

与此同时,天穹之上,万旒冠那顶大冕顿时化作一道长虹,坠入人间,稷山玺紧随其后,两道长虹双双坠落。

整座天下,所有目光齐齐望向腴洲方向,那两道长虹毫无曲折,直直砸的就是腴洲。

转眼之间,消逝不见。

霎时间,天地清明,云开雾散,有大风呼呼来卷。

谁都没有看到那方稷山玺,还有万旒冠具体落在了哪,但是,落在了腴洲,确凿无疑。

不像上一次,所有人都守在小乙洲,却落在了大甲洲。

清流城中,不经意间,董丁,老猴子,病秧子还有老狗,四人各自占据一方,同时望向中间。

那个小道童神色安定,目光深沉。

忽然之间,城头之上,传来一声呐喊,“清流立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看到的只有人间

清流城上空,陷入一种对峙局面,双方都没有着急动手。

五位大仙尊的目光穿透巍巍城楼,望向城头上,那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单手举剑,豪情万丈。

原本辇仙的董丁,这时一身气机磅礴,不再遮掩自己迈入柬仙的事实,对于那个雄心壮志的年轻人,董丁没有多少感觉。

仅仅传授了一道长生法,名分上是师徒,其实形同陌路。

二十年来,师徒二人的对话寥寥可数,董丁需要的是一枚听话的棋子,而那个年轻人很听话。

这就够了。

至于他的聪明和隐忍,董丁不在乎,董丁在乎的是大爵公,关乎六宫存亡。

如果不是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大年头,董丁说不定会真的很喜欢这个徒儿,倾心相授,一个既有心计又有野心的年轻人,就像他年轻时候。

董丁的视线很快便转向城外,那一片铁甲洪流,黑压压,如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黑云压城城欲摧,放在这个时候,最合适不过。

如果没有仙人扶国,清流这座雄城,就像纸糊的,在那支铁骑面前,不堪一击,董丁二十年前,便亲眼目睹,黑卒子的攻城拔地。

其实,张疯子已经来了,就用不着仙人扶国这出戏了,但是,他说他需要仙人扶国,他这位仙人要看一看斩仙台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他走上了城头,站在了洪少章身边,看向城下,神情傲然。

董丁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骄傲的家伙,自有他的骄傲,就像峥,他要在斩仙台上走一遭。

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哪一位仙人能从斩仙台上活下来的。

城下大军,人人肃然,傅菊,郑政已然上马,望向城头。

而马下的太爷,还有福童,以及福童脖子上的小桃树,便格外醒目。

郑政说要给太爷三人从大军中挤出三匹马来,但是,太爷拒绝了,态度很坚决。

太爷说,每一个卒子,每一匹马相互之间,都需要长时间的磨合,才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心意相通,如有灵犀。

战场之上才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战马对于甲士来说,无异于就是他们的婆娘,谁舍得交给别人。

再说了,他这个糟老头子,多少还是个窥子,有点修为,能够保得住自己,而且,他又不参战,骑马做什么!

小桃树就更不用骑马了,因为小桃树不会骑马,他从小就没有骑过马。

福童难得开口,说让他的小师弟骑在自己脖子上,要比骑在马上,安全得多。

郑政就没再多说,于是,太爷和福童站在大军之前,打量城头,小桃树学着花儿抱着福童的脑袋。

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小桃树心海之中,那座孤岛上,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饿了好久一段日子了。

那只叫“闹心”的小老鼠,走了就没再敢回来。

小桃树也不理会他的叫骂。

所以,黑漆漆的小桃树特别孤独,特别无聊,每天光着屁股在这座茫茫大的岛上跑来跑去。

偶尔,会跳到海里面,可是海里面只有水,什么都没有。

他磨牙,瞪眼,勒脖子,打屁股,拍肚子,什么样的玩法,他都试过了,都不好玩,自己和自己玩,好像真的很没有意思。

最重要的是,没有吃的。

那个白白的王八蛋,倒是吃得胖乎乎的,他很不满意,都是一样的脸蛋,为什么他那么黑,小桃树那么白。

他想要出去,可是他哪哪都找了,就是没找到出去的门路。

他躺在地上,一只手垫在脑袋下,一只手悠闲拍着肚皮,拱着两条腿,一条搭在另一条上,翘着脚,一晃一晃。

这天,忽然掉进来一件白衣裳,然后,又掉进来一顶漂亮极了的帽子,还有一块玉疙瘩。

他瞪着眼睛,瞧了又瞧,然后,就穿上了白袍子,戴上了高帽子,手里面抓着那块玉疙瘩,往上抛,一下又一下。

那边城头上,峥往前迈出一步,就站在垛口前,身板挺直,神采奕奕,目光温润。

他居高临下,视线在远方,越过那片黑色铁流,在更高处,就是不知道春秋道人还能不能回来。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在那片黑云上,略一停留,有些惊讶,那一股子人气和杀气,都厚重。

这就是人间,越来越有气势了。

诸般尽头是人间,神仙走向尘埃中,二圣的话,峥不以为然,他不关心未来的尽头,他只知道现在,神仙就是神仙,不是凡夫俗子随随便便可以轻视,乃至亵渎,尤其是仙。

君王公侯,同样如此,在他眼中,都是那凡夫俗子。

譬如他,他要这天下人都瞧瞧,就是他扶了国,谁也奈何不得。

因为他是仙,高高在上。

峥拍了拍城头砖,从这边拍到那边,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公爷,轻笑道:“我在,城门就多余了。”

随即,砰然一声,就如过年时,那烟花的爆鸣,城头之上靠近城门这段,都感受到了脚下一瞬轻微的震动。

洪少章不明所以,很快就有守城甲士,奔上城头,那位甲士神情惶恐,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其实,事情很简单,城门没了,城门口只有一堆齑粉。

洪少章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这一位不仅说了,更做了,这就是他在的意义!

现在的清流城还叫城吗,一座没有城门的城,应该怎么守?

城门都没了,对于黑卒子来说,简直不要太慈悲,这根本就是把豆腐放刀刃上放。

峥闲庭信步,他还是第一次站在人间的城头上,那位小公爷的愤怒,虽然隐藏得极好,但是,对于峥来说,犹如明镜照花,既亮堂又清楚。

峥没有生气,在他眼里,小公爷这个小窥窥没有资格,最起码得是仙人,才值得他或多或少,生气或者杀人。

他看到的都是强者,仙人之下皆蝼蚁。

峥两手扶在垛口两侧的墙砖上,身子前倾,脑袋探出城外,向对面大喊道:“哎,我叫峥,我来扶国!”

洪少章看着那个微微跷脚的背影,有些奇怪感觉,好像他是来玩的。

峥回过头,一侧肩膀还露在城外,望向纳闷的洪少章,轻笑道:“你想的没错,”

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垛口上,仿若稚童般,饶有兴致,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说出下半句话来,“我就是来玩的。”

“不过,我是来玩一票大的,我想试一试,我能不能打烂斩仙台,教人间看一看仙人不可斩!”

洪少章没来由,壮起胆气,回了一句话,“你应该给爵公爷说一说。”

“你好像不怕死啊?”

“我只是不想死得无声无息,就像一根狗尾巴草烂在泥里。”

峥忽然来了兴致,问了一个问题,“山上和人间,你选哪个?”

洪少章的答案很奇怪,“我看到的只有人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来斩铡刀

有人说,人间,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间,那山山水水,神神仙仙都在人间。

也有人说,人间只是山下,是红尘,是一个个凡夫俗子,纷扰追逐人,求那功名利禄和一日三餐。

山上神仙清净客,不算人间。

洪少章的意思,显然就是第一种说法了,这种说法,峥听说过,但是从来不以为然。

峥皱了皱眉头,“你是说这山上也属于人间啰?”

洪少章道:“我说,我看到的只有人间,譬如清流立国,没有其他的意思。”

峥哦了声,“这么说,是我想多了,你是怪我毁了城门,而且也不认为我能从那斩仙台上活下来,坏了你清流立国的大业?”

随后,峥有些嘲讽道:“你这般的资质,根骨,好好修行,成就仙人不过板上钉钉的事情,一条仙人大道,还比不过一国功业,放着仙人不修,你立国做什么?”

“怪不得你看到的只有人间!”

峥跳下垛口,瞥了眼那个面无表情的小公爷,转身望向城下。

“你知道,我看到的是哪吗?”

峥自问自答,“我看到的只有山上,准确说,只有山巅。”

“那座巅巅山的山巅!”

巅巅山,洪少章听说过一些,天下独夫望巅巅,那是独属于独夫的一座山头,山顶上有三把椅子。

天底下独夫的圣地,一位位独夫登山,不要说山顶,就是能爬到山腰的,都很稀罕。

峥抬起头,身躯挺拔,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势,骤然生发。

他笑声朗朗道:“还不请斩仙台,更待何时?”

黑卒子依然是悄无声息,一片肃杀。

大军中央最前方,傅菊神色凝重,旁边的郑政同样皱眉不展,实在是看不懂清流城,这是唱的哪一出。

尤其是自毁城门,什么意思?

除此外,那位城头自称峥的仙人,似乎很是悠闲自在,只是瞥了眼黑卒子,再没有多看一眼。

最让郑政意外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催着请下斩仙台的仙人。

这是自信还是嚣张,或者说狂妄,对于山上事颇有了解的郑政,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仙人能够在斩仙台上活下来。

面对唾手可得的清流城,郑政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司马傅菊,傅菊也正转过头,两人相视,都没有开口,都只是点点头。

既然有仙人扶国,照例,请斩仙台就是了。

下一刻,五万大军齐声呐喊,声震四野,“有仙人扶国,请斩之!”

“有仙人扶国,请斩之!”

“有仙人扶国,请斩之!”

一时间,风云色变,天穹之上,犹如忽然生出一口海眼,停歇不久的雷声,此时有隆隆炸响,一道道闪电粗如江河,仿佛撕裂天幕。

海眼周围,有云海急速转动,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邃,与此同时,雷霆如沸,就像一张蛛网,忽远忽近,似乎下一眼,雷霆就落在了地上。

闪电绵绵不绝,连天接地,如一条条狰狞巨龙。

这一方天地中,既阴沉又璀璨。

而后,忽然之间,归于寂静。

海眼之中,缓缓漂浮出一座白玉台,台上有铡刀。

这时,所有人抬着头,望向哪一座白玉台,就是清流城上空的五位大仙尊也不例外。

百座斩仙台,座座仙人骸。

一座座斩仙台,可都是以仙人尸骸,炼制而成。

长三尺三,高二尺二,宽一尺一,通体如羊脂色,白玉无瑕。

斩仙台还没有完全露出,铡刀刀柄那一部分还在海眼之中,不过,刀锋溢出的杀气,已经把海眼附近的云海,撕裂成条条如碎布。

峥一步迈出,踩踏虚空而上,双手负后,抬头看向那方白玉台,眼神炙热。

天穹之上,那个高傲的男子,停下脚步,慢慢打量即将完全出世的斩仙台。

听说一座斩仙台,便是一百位仙人尸骨,杀气神意皆被熬炼其中。

所以斩仙台的杀气才会那么重,神意才会那么足,能够自行诛仙,不杀无辜。

小桃树骑在福童脖子上,抱着师兄的脑袋瓜,眼珠子瞪得老圆,使劲瞅着天上的那座白玉台。

师兄也抬着头,和小桃树嘀咕,说那个天上的家伙,好像要和斩仙台打一架。

小桃树便问,他能不能打得赢。

福童撇撇嘴,告诉小桃树,应该说他能不能活得了。

小桃树正要问为什么,就看见昏沉沉的天空,突然大放光芒,斩仙台出来了。

骤然之间,有白虹如瀑。

福童目瞪口呆,迟钝道:“小师弟,你知道那是啥不?”

小桃树张着嘴巴,有些失神,天上啥都看不见了,就看见那一道瀑布,横在上边。

那个男子好像被淹了。

福童又问了一遍,并且伸手拍了拍小桃树的屁股,小桃树这才回过神,“师兄,那是啥?”

福童神秘兮兮道:“那是杀气!”

足足过了三息,天色如常,一切异象消失,这会都下午了,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天黑了。

天空上,那座斩仙台收敛光芒,静静飘浮,峥依旧站在原地,只是身形有些狼狈。

小桃树低了低身子,眼睛还瞪着上边,悄悄问道:“师兄,是不是不打了?”

福童也是悄悄道:“慌啥,这还没开始呢。”

斩仙台缓缓转动,上面铡刀从凹槽之中,缓缓升起,一抹雪白刀光,迅速掠向峥。

只见峥双掌一拍,那抹刀光便如薄瓷片,在他掌中出现一道道裂纹,而后砰然一声,很细微的声音。

峥张开手,微微一倾,如蛛网遍布的刀光,顿时化为齑粉,簌簌消散。

似乎如此轻蔑举动,大大惹怒了斩仙台。

斩仙台剧烈震颤,而后一个猛然停顿,骤然飞扑,与此同时,天空之中出现一柄三百丈的铡刀法相,刀刃如银河,有星辰闪烁。

对着峥劈头砍下。

峥不退反进,没有理会铡刀法相,而是身形如箭矢,迎向那座实体的斩仙台,当先一拳打出,虚空炸裂,如巨石投湖,周遭气浪生出层层涟漪。

来势汹汹的斩仙台猛然一滞,嗡鸣大作。

峥同样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身形,此时,铡刀法相如影随形,兜头劈下,峥冷笑一声,不躲不避,反而脑袋一歪,送上了脖子。

铡刀法相,雪白刀刃上星辰颤抖,仿佛银河乱摇,突然止住下劈之势,一个猛然拔高,似乎蓄力一般,势大力沉,划出一个夸张弧度,猛然劈下。

峥冷眼旁观,双臂环胸,就那么看着铡刀法相从脖颈上一斩而过。

峥摸了摸脖子,有点凉。

一副法相而已,能如何,那把实体铡刀还差不多。

斩我?峥笑了,笑容灿烂,今日,便让天下人看看,斩仙台不过如此。

何谓强者,不欺弱小,有枷锁处破枷锁。

这就是强者。

峥以为,斩仙台就是那枷锁。

不是台斩他,而是他斩台。

峥一脚后跺,猛然前冲,斩仙台铡刀大开,白芒耀眼,铡刀脱离白玉底座,横掠而来。

峥双手握拳,如敲大鼓,猛然砸在刀刃之上,白芒迸溅。

铡刀翻飞,峥一双大手,莹莹如玉,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颤抖。

峥强压下一身如沸气血,愈发精神奕奕,爽朗大笑道:“今日我来斩铡刀!”

第一百三十章 九叠

如果说先前的斩仙台,只是小有恼火,这一刻,斩仙台便实实在在是勃然大怒了。

翻飞而去的铡刀,迅速飞回,巧妙绕开那一双拳头,对着峥的脖子,还有脑袋,开始狂砍猛劈,像一个疯子。

而斩仙台白玉底座,瞬间呼啸而来,夯实底座也不讲究什么花里胡哨的把式,只一味拍砸,角度刁钻,力道凶狠。

而且速度极快,虚空之中,有一道道细微白线,就像锐器划过光滑镜面,一条条伤痕,触目惊心。

那都是白玉底座,因为速度极快,边边角角在空中划过的线条,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峥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接连退后三步,才终于稳住身形。

白玉底座倒是没什么,他一位十二步的独夫,论起皮糙肉厚来,还真就不比那白玉底座弱了。

厉害的是那把铡刀,杀气内敛,神意充沛,轻轻一划,就能斩裂星辰。

峥自内而外,有流水溢出,若潺潺小溪,欢快清澈,从脚踝处,手腕处,脖颈处,一道道小溪蔓延,很快覆盖全身。

峥看上去恍如玉人,那溪水不滞不散,时而还有一两多浪花溅起,在峥身体上下,脉脉流动。

福童告诉小桃树,说这是神意,练拳也好,练剑也好,都是讲究,形,意,神。

到了神这一步,出神入化,就不是可以想象的了。

那只是看起来像是溪水,实际上可能是大江大河,可能是海,深不可测。

峥缓缓举起拳头,转了转手腕,森然一笑,瞬间消失在原地,眨眼之间,那座白玉底座猛然下坠。

上面站着峥,玉树临风。

铡刀迅猛飞来,雪白刀光,对着峥,一个猛然横剖。

峥拳出如雷,双拳交叠,极有韵律,如那迅猛大雨,雨点急而密,一拳拳急速砸在铡刀刀背。

铡刀铮铮如炸雷,刀锋直逼,这一次,全然不退。

脚下白玉底座,忽然一个迅猛下沉,早就留心的峥,虽然身形不乱,可还是差一点被铡刀刀刃削去手腕。

只是,晶莹拳头上,被割裂出一道纤细白线,渐渐滲出一滴乳白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那滴乳白血液刚刚成形,便瞬间消失。

这时,铡刀传出一声欢快轻鸣。

攻势更为迅猛,峥双眼微眯,一身气势节节攀升,饮血之后的铡刀,瞬间消失在原地,一个眨眼,出现在峥身后,铡刀高举,迅猛下劈。

看样子,一铡刀下去,峥就要被劈成两半。

转眼之后,猛然转身的峥,双手上举,两手掌心紧紧贴合,死死夹住就要劈斩而下的铡刀。

刀身剧烈颤抖,嗡嗡大响,峥竭力控制微微摇摆的双手,额头沁出汗水。

忽然之间,白玉底座一个闪烁,出现在峥身后,稍微停顿,迅猛撞来。

前后皆大敌,峥似乎已经无计可施。

谁都没有料到的是,下一刻,形势急转,峥一个欺刀而进,迅速松开双手,而后一个转身,握住了刀柄部分。

骤然拔高身形,双手死死握紧那把挣扎不已的铡刀,高高举起,猛然劈下。

来不及后撤的白玉底座,差一点便被一分为二,铡刀死死嵌进白玉底座中,再深三寸,白玉底座就是两个了。

一时之间,天地俱寂。

那个手握铡刀的男人,站在天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

微微弓着腰,望向天下。

天下面的人,都在望着他。

许多年后,小桃树还记得这个叫做峥的男人,霸气的很!

峥忽然松开了手,身形骤然紧绷,双手攥拳,如疾风骤雨一般,出拳不停,力道猛烈,灵性大损的铡刀以及白玉底座,被砸的摇摇晃晃,好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小船。

铡刀刀身,还有白玉底座上光华流转,随着峥一次次出拳,不断凹陷,又不断凸起,明亮波纹渐渐暗淡。

没什么看头了,这般架势,峥是要打烂斩仙台,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能耐。

董丁缓缓收回视线,看向张疯子,笑道:“该称呼一声张大仙尊,还是大爵公?”

张疯子环顾四周,西边的病秧子,北边的老猴子,东边的老狗,南边的董狐,还有中间的自己。

张疯子神情安详,轻声道:“叫什么都好,能不能说一说,六宫为什么和爵公爷不死不休?”

董丁神态安闲,想了想,“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爵公废宫’听说过吧?这不是杜撰,而是易宫早早推演出的预言。”

“所以,六宫和爵公爷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张大仙尊就是最后一位爵公爷了,杀了你,六宫就可以高枕无忧,再不用惶惶不安了。”

张疯子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果然如此,只是,你确定能够杀得了我?”

董丁笑了笑,“一位独夫大仙尊,想杀太难了,我自己当然不行,还好有帮手,四打一,应该可以吧?”

张疯子又抬头望向空中,貌似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斩仙台这么弱了,不过一位十二步的独夫,竟然斩不掉?”

乙丁道人那时候,斩仙台可是斩杀过一位独夫大仙尊。

董丁也眯了眼空中,漠然道:“漫漫岁月,就是不得温养的仙器都会灵性消散,何况斩仙台一直处在虚无之中。”

张疯子就要抬脚而去,瞬间四处方位的大仙尊,都动了动,就要动手阻拦,只是张疯子又放回了脚。

董丁道:“张大仙尊就不要想什么圣人的规矩了,你拦不住,也管不了,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独夫绝,武夫兴,爵公无继,开始了。”

“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什么新的独夫了,独夫死一个便少一个。”

张疯子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表情,随即恢复如常。

董丁心头有些讶异,看样子,张疯子以前的确不知情,可知道这个消息后,又太平静了些。对于好出独夫的敕令山,独夫绝,无异于是一则噩耗。

张疯子似乎心不在焉。

董丁有些好奇道:“张大仙尊有心事?”

张疯子随口道:“我在想天上,你董狐准备了什么手段。”

董丁了然道:“你是在担心桃祖,也是,敕令山如果没有桃祖,还叫敕令山吗?”

董丁又说道:“不如咱们做个买卖,张大仙尊交出那方稷山玺,并且摘了自己的脑袋,我饶过敕令山,怎么样?”

张疯子转过头,望向董丁,忽然笑道:“我可没打算饶过你!”

骤然之间,张疯子瞬间出现在董丁面前,一拳崩出,打在董丁腹部,直打得消瘦老人,后滑三百丈,虚空之中,如犁出一道沟壑,波纹阵阵,涟漪不绝。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同时出手,这才挡下张疯子追击之势。

董丁吐出一口血,大笑道:“张疯子就是张疯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宰了我。”

张疯子回过头,目光阴沉,“我觉得,我能宰了你。”

这一刻,其余四位大仙尊神色皆是一凛,想起了一句话,“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

这么说,张疯子九叠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太爷走了

在天穹之上,那顶万旒冠和稷山玺同时消失的时候,停留在敕令山的诸位仙人,一位位便慌慌忙忙下山了。

基本上都止步于清流城外,隐藏在虚空里,静观其变。

有趣的是,虚空里仙人扎堆,竟然有仙人碰头,当然只是极少情况。

陶昌泰也下山了,自己个独自下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一帮张大仙尊,此时,也站在一处虚空里。

敕令山上,没剩下几位外来仙人了,有虞韭白,许幼,再就是花儿的娘亲,除此外,好像就没了。

二痴道人击退老猴子春意盎然的山水法相后,没有下去,依旧留在高空中,躺在牛背上,眯着眼睛看书。

看似轻松,实则一直心神紧绷,山外虚空中,可不是几位仙人,而是一百多位,他虽然看不真切,可掌令师兄看得很清楚。

现在,稷山玺都落下了,离去的仙人也不过一半之数。

而留下来的,说白了,另有图谋,是奔着敕令山来的。

桃祖如果回不来,掌令师兄也没有回来的话,凭他又能支撑多久?外面的一个个仙人估计都是这么想的,只要来上几位大仙尊,几次三番打过来,敕令山势必被破。

一旦如此,一个个正好趁火打劫。

清流城上,因为张疯子一句话,局面好像陷入了僵持。

如果张疯子真的打出九叠的话,一旦被张疯子的拳头叠上了,老猴子也好,病秧子也罢,四位大仙尊必然有一位要死。

谁想死,谁都不想死。

四位大仙尊,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董丁皱着眉,神色阴晴不定。

老猴子呵呵笑道:“张疯子,你还是真是够闹的,不声不响,什么时候都九叠了?”

老猴子边笑边取出了那杆绿素笔,随后嗤笑道:“都别藏着掖着了,不想死,最好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

无病剑仙手里捧着那枚止屠山传承仙器,疙瘩符,看上去,很没有品相,就像一块铁疙瘩,黑黝黝的。

黄斗老祖凌空一抓,星星台的传承仙器,星星锏就握在了手中,那把锏七节七彩,表面遍布斑斑星点,星光熠熠。

三人同时望向董丁,董丁抬起头,神色有些沉重,犹豫颇久,最后缓缓掏出一方印。

那方印看过去,普普通通,浆色很足,年代久远,仔细感应,却没有一丝气息,就像一方子世俗俗物,而且品相都没有什么看头。

三人有点奇怪,随后就是震惊。

董丁轻轻一抛,那方印随即升空,就听董丁感慨道:“泰皇印,无数岁月来,还有多少人记得?”

泰皇印,那是泰皇信物,同时也是一件圣器。

或许是这个天下,仅存的一件圣器了。

泰皇印缓缓升高,还是巴掌大小,不再上升的泰皇印,慢慢转动了一下,整个清流城都感受到了那股威压。

首当其冲的五位大仙尊,身形齐齐猛然一个下坠,而据守四方角楼的陈规等,就更是不堪,直接跪下了。

倒是那些守城甲士,城中百姓似乎恍然不觉,各行其是。

就在五位大仙尊刚刚稳住身形的同时,那边那个出拳不停的汉子,一声大吼,接着便是轰鸣声起,震耳欲聋,白光炸裂。

五位大仙尊瞬间投去目光,斩仙台碎了。

铡刀刀片还有一块块白玉底座,四处飞溅。

这时,有一位位仙人猛然飞掠扑来,争抢那一块块刀片还有白玉碎块,这可都是好东西。

哪一块都是白玉无瑕,价值连城。

峥还停留在原处,气喘吁吁,一双拳头软绵绵耷拉下来,血肉全无,白骨嶙峋,不止如此,衣袖之中,两条小臂同样如此。

这还是峥一身如水拳意,潺潺流淌,不断滋润体魄的结果。

不然的话,就是他两条胳膊都断了,也打不烂斩仙台。

碎块有大有小,可相对于那天上一位位争抢的仙人,明显狼多肉少,对这样的值钱宝贝,就是一块碎渣估计都不会漏下。

然而事有反常,偏偏有一小块白玉底座碎块,骤然如箭矢,朝下方飞去。

看那势头,仙人之下谁也挡不住,不过转眼之间,那块碗口大小的碎块,猛然砸落,不偏不倚,就在大军中央最前方。

要说大军之中,谁能拦上一拦,也只有福童这位十步的独夫大窥窥,只是小桃树还在福童脖子上,根本来不及。

瞬息之间,白玉碎块已然落地,似乎并没有多大动静。

随即,五万大军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们的太子爷,面目狰狞,滚落下马,两手撑地,目眦欲裂,望向那边,脂官胯下的战马,只看得清一颗硕大马头,马头之下是一摊烂肉。

马嘴上瘫着大司马,嘴角血流如注,怀里面是那块白玉碎块。

附近趴着昏迷不醒的脂官。

那一刻,小桃树整个人木掉了,双目失神,呆呆看着奄奄一息的太爷,像个傻子。

福童也傻了,瞪着眼珠子,茫然无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司马傅菊,立刻召来医官,查看伤势,然后传令三军,稍安勿躁。

又连忙拍了拍福童,抱下了小桃树,二人这才回过神来。

小桃树瞬间就泪流满面,跪在马头旁,抱着太爷的脑袋,太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喉咙只有呜咽声。

福童立马掏出身上的丹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给太爷塞进嘴巴里一颗。

慌慌张张,差一点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应该施法帮太爷炼化,福童又忙忙一手轻轻贴在太爷胸前,小心翼翼,施法炼化那颗丹药。

小桃树一张脸全是泪水,刚一张嘴,泪水就灌进了嘴巴里,含糊不清哀哀地叫着太爷。

郑政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爬到了脂官身边,本就体弱的脂官,只有一丝游脉虚浮。

没死,但是能不能醒,就不知道了。

傅菊没忘向福童给脂官讨了颗丹药,但是无济于事。

郑政跪在地上,搂着脂官,这个从小到大从未哭泣的年轻人,哭了!

二十年前,大司马站在拱辰殿前,那个风雨飘摇的黑夜,宫门外血流成河,五岁的他躲在廊柱后面,看着天上的电闪雷鸣,他没哭。

一夜夜,他独自在漆黑冷清的大殿里,瑟瑟发抖,他没哭。

第一次骑马,摔下马,跌断了骨头,他没哭。

第一次参战,他背上挨了一刀,伤深见骨,他没哭。

那都是小时候,后来长大了,他就更没哭过了,他更不明白,一个血性男儿哭什么。

他仰着头,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流在了一块,他像一匹孤独的狼,凄凉而无助。

太爷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似乎要说些什么,小桃树赶忙抽了抽鼻子,俯下耳朵,但是眼泪还在流。

于是,就滴在了太爷的脸上。

太爷那张煞白煞白的脸庞,忽然有了笑意,太爷说话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终于说了出来,“烛儿,···要···好好···活···着···”

太爷的头忽然就垂下了。

太爷走了!

小桃树的泪水便像涌泉一般,汩汩流淌。

他想喊出来,他想喊住太爷,他不想太爷走!

他干嚎着,嚎着,就是喊不出声音,张着一张嘴巴,气喘吁吁!

福童也跪在太爷身边,看着难受极了的小师弟,这个魁梧汉子,强忍着泪水,嗓音轻轻柔柔,就像一阵呢喃,他一遍遍喊着小师弟。

他泪眼朦胧,看着小桃树,恳求道:“小师弟,小师弟,你哭出来,喊出来吧!”

“太爷走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原来是一条黑龙

城外沉寂寂如一座黑色铁城的黑卒子大军,即便在一位位仙人眼中,也颇为气势雄壮,不容小觑。

只是大军前方的情景,与肃杀森然的大军,似乎颇为矛盾。

一位年轻人怀里抱着姑娘,悲痛欲绝,一个小娃娃,两手抱着位老人的脑袋,张着嘴巴,无声的干嚎。

都跪在地上,仰着头,泪眼模糊,涕泪横流。

都伤心到了极处,人间的生离死别,在仙人眼中,再稀松不过。

只有寥寥几位仙人的目光扫过一眼,而后都在关注天上那座破碎的斩仙台,出手争夺的仙人很多,不争的仙人也不少。

这时候,已经不再隐藏身形,相对于斩仙台来说,那方稷山玺才是重中之重。

白龙袍,万旒冠,稷山玺,三件爵公信物,从天而降的方位都是腴洲,虽然历来无法确切感知降落的具体位置。

但是,有那个“娃娃其腴”就够了,而且,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做猜测,那边清流城上方,五位大仙尊,已然剑拔弩张。

似乎毫无疑问,敕令山掌令道人张疯子就是爵公爷了。

虚空中一位位显露身形的仙人,不少都不认得礼宫宫卿董丁,实在是董丁这位大宫卿本就孤僻,而且行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礼宫中人,认得的都不多。

基本上可以确认,那位占据南方的消瘦老人,就是董丁。

因为其余四位大仙尊,都好认,中间那位宽大道袍的道童自然便是张疯子,西边的病秧子,北边的老猴子,东边的老狗。

众位仙人疑惑的是,那方悬在空中的印,什么来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稀奇。

董丁望向空中那方慢慢转动的泰皇印,神色缅怀,如果三印还在,六宫就是什么都不做,在天下人眼里,也是高高在上。

泰皇印,天皇印,地皇印,三皇宝印皆圣器。

按照董丁的谋划,泰皇印不该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应该再等等,在敕令山上。

他觉得,泰皇印轻而易举便能砸塌敕令山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

只是,计划往往跟不上变化。

没想到张疯子居然九叠了。

清流城四边角楼,陈规,孟居荷,蔚道,萧金钿,四位仙人宫卿,人人神色凝重,各自坐镇一处阵脚,每座角楼中都有一件仙器,勾连清流城地脉。

大阵一起,封天锁地。

先是清流城周遭城墙处,隐隐出现一道道波纹,从下往上,如一幕水帘,渐渐清晰,慢慢聚拢。

眨眼工夫,清流城上方便出现了一只碗,一只碗口朝下,碗底在上,覆盖住整个城池的大碗,那是一只波光荡漾的大碗。

最高处,碗底上就是那方泰皇印。

张疯子抬头望去,神色格外凝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六宫会请出这方至宝,但是那个可能性极小,毕竟那是六宫的镇宫之物,意义非凡。

看来六宫对于爵公爷,这是放手一搏,必欲杀之而后快。

老猴子,病秧子还有老狗都很意外,委实没有想到,六宫居然如此舍得,有些像是赌徒的孤注一掷。

三人望向那方缓缓转动的宝印,眼神炙热,觊觎之心一闪而逝,圣器,和圣人一般近乎传说。

张疯子身形开始缓缓虚化,董丁猛然大喝道:“动手!”

大喝一声的董丁同样身形化虚,五人之中,那个最弱的,显而易见,自然是他这位新晋的大仙尊。

张疯子想要杀人,无疑他董丁就是最合适人选。

果不其然,下一刻,董丁刚刚挪转,张疯子转瞬即至,猛然一拳敲出,虚空激荡。

差一点便要把董丁从虚空中敲出来。

老猴子骤然而至,那条奇长手臂手握绿素笔,一笔点来,几乎擦着张疯子的后背。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紧随其后,二人似乎有意如此,不敢分开,唯恐张疯子一个不按常理,掉头寻上他们其中一位。

黄斗老祖一锏砸出,张疯子刚刚消失的虚空顿时崩塌,就像一层层薄薄的冰面,突然之间,毫无征兆便支离破碎,甚至能够听得到那声细微的碎裂声。

那一层层碎裂的薄冰,便横亘在虚空中。

无病剑仙轻轻抛出那枚黑黝黝的疙瘩符,微微一个停顿,便如流星一般,在附近虚空开始来回穿梭。

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逼出在虚空中挪转的张疯子。

董丁还在不停挪转,忽东忽西,故意没有规律,躲避张疯子的追杀,短短两三息,董丁已经挪转八次,而且每一次都没有接近老猴子三人。

既合作又提防,说不定张疯子没死,他董丁先死了。

张疯子似乎消失了,挪转之后,再没有露面。

老猴子目光逡巡,那只掌握绿素笔的大手,下意识收回身前,聚精会神,似乎在努力感应附近虚空波动。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背靠背,站在另一处,那枚极速穿梭的疙瘩符,围绕二人迅速转动。

不停挪转的董丁,露面之后没再立刻挪转,短暂停了一下,伸手向高空一抓,瞬即挪转而去。

就见泰皇印开始缓缓下沉,整个小覆天阵,渐渐收缩。

大阵之中忽然安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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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小桃树抱着太爷的脑袋,还是哭不出声,福童的眼泪也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遍遍轻轻呼唤着小师弟。

福童不知道如何劝慰小师弟,苦着一张脸,很快满脸泪水,一次次温声细语,呢喃着,要小师弟哭出来,喊出来。

他害怕小师弟伤透了心,憋坏了身子。

他一次次想要轻轻拍拍小师弟的背,可又一次次缩回手来,小师弟看起来总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喊出来了。

小师弟的脸色都变了,变得红彤彤,开始发青了,又有些黑了。

福童愈发不安,心里面愈发难过,他总是照顾不好小师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福童又一次伸出手,想要给小师弟拍一拍后背。

只是,还伸着手的福童愣住了,呆如木鸡,小师弟忽然站起来了。

小师弟的脸开始变得黑了,越来越黑,或许就像小师弟告诉他的那个黑漆漆的小师弟。

小师弟的脸黑了,脖子黑了,手黑了,在白色道袍的衬托下,愈发黑,比黑漆漆还有黑。

福童瞪着眼睛,茫然无措。

小师弟的脚下开始燃起了火,那么一点点的小火苗,那是黑色的火苗,火苗渐渐燃起来,就成了火焰。

然后,小师弟身周便忽然生出来一朵朵黑色的火苗,然后,便是一朵朵黑色的火焰。

就见一朵朵黑色的火焰猛然涨了,噗通一声,很细微很干脆的声音。

慢慢地,一朵朵火焰便连在了一起,小师弟的脚下就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火环。

那火环开始微微颤动,叮,裂开了,变得粗了些胖了些,开始绕着小师弟游曳,像一尾黑鲤。

又像一条蛇,忽然化作了鹿,似乎是兔,好像是牛,再一看是只老虎,又仿佛骆驼,突然变成了鹰,身子一扁,成了蜃。

又变了变,仔细瞧瞧。

那原来是一条黑龙。

黑焰缭绕,张牙舞爪。

第一百三十三章 脚下有龙头

那条黑龙身子缓缓拉长,龙头开始绕着小桃树的双腿,攀援而上,那神态有些亲昵,从身前绕到身后,又探出头来,望着小桃树的脸。

龙身不知不觉长了起来,随着龙头渐渐游走,小桃树身上便盘了一条龙。

最后,龙头搭在小桃树肩头,微微张嘴,一朵朵黑色火焰翻飞。

已经完全看不到小桃树那一身白色道袍,此时的小桃树黑气滚滚,身周上下有一朵朵黑色火焰浮沉。

最让福童心惊的是,小桃树的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摄人心魄。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小师弟这般模样。

上空争夺斩仙台碎块的仙人混战,接近尾声,差不多都是两三位仙人一伙,单个仙人出手的也有,很少。

大约碎裂为三十余块的白玉底座和铡刀刀片,其中最大的那块白玉底座以及铡刀刀片都在一个人的手里。

峥,他还在天上,正坐在最大的那块白玉底座上,仔细打量手中的铡刀碎片。

咿呀呀喂和白玉儿联手之下,得了一块不小的白玉底座,此时便站在陶昌泰身边的虚空中。

陶昌泰眉头紧锁,起先心思都在清流城上方,密切注意五位大仙尊战局的他,偶尔瞥了眼下方大军。

便看到最前头站着提前离开山坳的小桃树,骑在福童脖子上,旁边还站着司马老先生。

在斩仙台崩碎的时候,就是他也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块白玉底座,竟然能够在那么多位仙人的争夺中,漏掉,而且还偏偏砸在了大军前方。

他不是不想出手,只是当他注意到,已然为时已晚。

他看到了伤心欲绝的小桃树,哭成一个泪人,他也看到了忽然站起身的小桃树,脚下生出一条黑龙。

陶昌泰视线下移,神色凝重,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像个魔!

那边小覆天阵中,张疯子终于显露身形,一拳把飞来飞去的疙瘩符敲入清流城,正要脱身之际,老猴子当先出手,拧转手腕,绿素笔对张疯子脑门猛然点下。

黄斗老祖瞬间出现在张疯子身后,高举星星锏,迅猛砸向张疯子后脑。

与此同时,无病剑仙一剑劈出,仿佛割裂虚空,那道剑光一分为二,迅速分别掠向张疯子左右,如两泓秋水,阻断了张疯子左右退路。

三人几乎同时出手,衔接紧密,配合默契,转瞬之间,便断了张疯子再度挪转而去的可能。

方寸之地见生死。

张疯子没有理会脑后即将落下的星星锏,骤然之间,开始起拳。

便见一身宽大道袍的张疯子所立之地,一个又一个张疯子猛然出拳,身形缥缈,速度极快,不见拳头,只见残影。

一个张疯子叠在一个张疯子中,一个消失,一个生起,顿生沌灭,如同幻影。

老猴子瞳孔剧烈收缩,心头大不安,就要收回绿素笔,横挡在前,他看得清楚,那是九九八十一拳,九叠嶂,九叠。

张疯子一拳打出,就像穿过层层虚空,拳头后有叠叠波浪,那杆绿素笔瞬间消失,老猴子那只手齐腕而断,断面光滑而平整。

犹如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刃,瞬间划过,一丝滞顿的痕迹都没有。

黄斗老祖的星星锏没有砸在张疯子后脑上,因为张疯子出拳时候稍稍前倾的缘故,势大力沉的星星锏砸得张疯子一侧肩头歪塌。

张疯子一个踉跄,随即挪转而去。

这时,城下有万马齐喑。

因为黑漆漆的小桃树肩头那条黑龙,突然一个回头,万马齐喑,惊慌颤抖,躁动不安。

大军骚动不已,甚至有甲士从马背坠落,这在黑卒子历史上从未有过。

一位位仙人看向清流城上的目光,终于瞧了瞧下边。

那个黑娃娃肩头的黑龙,突然一声长吟,将要失控的战马,忽然便安静了。

没有一丝声音,一匹匹战马尽低头,诡异的很。

站在虚空中的一位位仙人,神态各异,大部分都是眉头微皱,脸上表情意味深长。

武夫第二境,火龙,据说修炼到最深处,那条火龙便能透体而出,宛若真龙。

而火龙,赤色。

从来没有过黑色火龙的记载,倒是那位桄榔岛的大魔尊,本命火是一条黑龙。

和下面那个小娃娃肩头的黑龙,极为相似。

难不成又是一个魔头?

小桃树直挺挺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福童跪姿换成了蹲姿,死死盯着小桃树,忧心忡忡。

天色黑了,开始有一颗颗星星闪烁。

小桃树眼睛里有黑火涌动,他低头看了看太爷,抬起头,饶过太爷的尸身,向前走去。

他身周,黑焰浮沉,火龙盘绕,像一尊神明。

他小小的个头,步伐沉稳,走在夜空下,孤独而坚定。

他忽然跑了起来,像一枚箭矢,然后,猛然一个停顿,身子一个趔趄,飞快旋转的手臂,瞬间抛出。

抛向高空,那里有一口大碗。

好像是一块小小的玉疙瘩,那一位位仙人也没有看清。

转眼之间,轰然一声,那一声震动了整个清流城,首先看到的是蓬蓬勃勃的气浪,然后那座清流城好像从大地之上弹了起来,一下又一下,震荡不止。

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就是一位位仙人都神魂激荡。

然后,稍稍回神的仙人,就看见碗碎了,缓慢而清晰,波光粼粼的碗壁上,忽然出现一道从碗口贯穿碗底的裂纹,随即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其后,一条又一条细微裂纹犹如蛛网,爬满了整个大碗,随后,一眨眼,无声无息,砰然消散。

接下来,原本碗底的位置,悬浮有两方印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响声后,两方印玺突然土崩瓦解。

霎时间,碎裂无数,骤然迸溅。

一股至圣至伟的气息突然弥漫开来,下一刻,细细感应后,反应敏捷的仙人二话不说,身形消失,急冲冲赶着追逐乱飞的碎块。

终于有仙人喊出,稷山玺!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稷山玺,还有泰皇印。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关心其他,高空中一位位仙人开始打生打死,就像一个个赌徒,面红耳赤,一点仙人的样子都没有。

小桃树咧开嘴巴,笑了笑,笑声如一只老鸮,阴滲滲,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仿佛从黑暗中,走来的一位魔王。

他抬起脚,脚下有龙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挺讨厌小白脸

实在是气浪震荡太过剧烈,原来守在敕令山的一位位仙人,齐齐转头,接下来便见一道道虚空涟漪,如一处又一处水花,忽然开放,悄然消散。

那是一位位仙人在匆忙挪转。

敕令山前,虚空当中空空如也,竟是一位仙人也没了。

二痴已经从牛背上站起,一手握书,双手负后,望向清流城方向。

与此同时,敕令山七山除小敕令外,山顶有一位位道人升空,挑霞岭是夏道人,落鹜峰有冬道人,祖阁台是道人壑,挂雷崖上道人蛰蛩,流烟峰顶道人沉花生,青瓶山头站着道人鱼目昆珠。

此外,高空中还有道人蒲佗子,道人九拾三。

虞韭白和许幼还在落鹜峰山顶,那棵桃树下,没有赶去凑那个热闹。

用虞韭白的话说,热闹太大,他怕去了回不来。

许幼说,他只是来帮忙,没想着抢什么稷山玺。

花儿和她娘亲就坐在那处山坳大石上,花儿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那位笑容恬淡的妇人说,再大的事情都和她们没关系,她和花儿只是来看桃花。

挑霞岭,落鹜峰两座山头上,赶来折枝会密密麻麻的人群,恍然不觉,只有一些参杂其中的窥窥,似乎心有所感。

具体怎么一回事,也是一头雾水,毕竟两座山头早早已经被覆碗神通所覆盖。

如被割裂,自成一方天地。

清流城上空,随着那一声轰鸣,大阵之内,虚空就像一阵阵波浪翻滚,张疯子身形有些狼狈,被逼了出来。

董丁同样没能挪转,在两方印玺骤然瓦解的时候,老猴子在接近城门的位置,西边那一块,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则是站在了北边,东边是身形微塌的董丁,看样子随时准备挪转。

南边站着目光深邃的张疯子。

局势微妙,谁都没有妄动。

大爵公另有其人,最重要的是,心心念念的那方稷山玺碎了。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五人基本上同时出手,齐齐抓向高空,猛然迸射,四处乱飞的印玺碎块,忽然如陷泥沼中。

只有一部分,约莫一小半的碎块崩向远方。

一眼望去,其余碎块如一块光滑镜面上的斑斑点点,就那么突兀的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在老猴子头顶上方,有一块碎块,格外大些。

清流城外的空中,争玺大战很快便结束了,委实没多少碎块,而且还都是一些很小的碎块。

相对来说,其中较大的一块,被杨采采和费幕抢去了。

白玉儿和咿呀呀喂一无所获,而陶昌泰根本没有出手。

峥也抢了一块,也不算小。

这时候,虚空中一位位悬浮而立的仙人,大约有两三百位,目光都瞄着城门附近那一块最大的碎块。

只是,谁也没敢动手。

五位大仙尊定住了头上的一方虚空,之后,互相打量,寂然无声,气氛诡谲。

没了泰皇印的董丁,九叠的张疯子,破碎的稷山玺,以及泰皇印。

老猴子瞥了眼张疯子,随后看向董丁,稍稍偏转视线,瞧着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笑容玩味,“怎么说?”

黄斗老祖嘴角勾起,轻笑反问道:“怎么说?”

老猴子低头看了看断腕,上面有一丝丝雷霆缭绕,眯眼道:“我得宰了张疯子,报仇啊!”

无病剑仙冷然一声,“好,速战速决!”

就见那枚早早返回的疙瘩符,瞬间飙射向张疯子,与此同时,病秧子身形忽然消失。

董丁见此,更是二话不说,霎时挪转,转眼间,便看见病秧子出现在董丁所在位置。

声东击西,哪一位心眼子都贼多。

老猴子和黄斗老祖同时迅猛升空,一掌抓去,就要收取那些印玺碎块,这时,张疯子拔地而起,如一道白虹,后发先至。

没有伸手抓取,只是一拳敲出,整个镜面波浪起伏,剧烈摇晃,而后,一声刺耳的咔嚓声,这方虚空碎裂为无数的星星点点。

那一块块印玺碎块,再度崩飞。

老猴子面目阴沉,恼火非常,没有理会张疯子,而是一个转身,迅速抓取那块最大的印玺碎块。

观望的诸位仙人一时间如鸟兽散,哄然飞起,同样去抓取一块块碎块。

而奔向那块最大碎块的仙人,尤其多,即便明明看见老猴子这位大仙尊出手,依旧没有几人后退。

本想退后的咿呀呀喂,瞧见白玉儿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只好跟在身后。

老猴子瞧着那悍不畏死,将近二十多位仙人,迅速接近,没有着急收取,神色嘲讽,真是不知死活的一群玩意,就是给了你们稷山玺,你们就能登圣?

何况,这只是一块碎块。

只剩一只手的老猴子,神情狠戾,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呢!

老猴子好整以暇,仅剩的左手中,那杆翠绿笔杆的绿素笔,在掌心缓缓转动,划出一条条碧色流萤,光芒闪烁。

老猴子停住身形,十丈之外,就是那块最大的碎块。

老猴子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碎块附近,那拨仙人已经大打出手,白玉儿和咿呀呀喂并没有争先,而是选择靠边位置,最先意图收取碎块的是一位接近十三步的仙人。

不得不说,二十余位仙人中,他是最有资格的。

随即便有三位仙人联手,逼退那位最先出手的仙人,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仙人,抱团接近碎块。

白玉儿和咿呀呀喂,仍旧小心翼翼游离在外围。

谁都不傻,都在小心试探,留有后手,哪一位仙人也没有真正使出手段。

老猴子便有些厌烦,都像那个样子,啰啰嗦嗦要打到什么时候,有贼心没贼胆,也敢跑这来凑热闹?

这位高大老人,一步迈出,瞬间站立在碎块旁边,看向一位位慢慢接近的仙人,嗤笑道:“都跟个娘们似的,等什么,这么大的热闹,不死上几位仙人,对得起这么个大年头吗?”

随后,老猴子微眯双眼,低了低头,微笑道:“想怎么个死法,我老猴子杀人很有一套!”

一位位仙人心弦骤然紧绷,脸色难看。

那么一瞬间,格外寂静。

下一刻,猛然之间,一位位仙人骤然逃散,更有仙人身形差那么一丝就要消失不见,挪转离去。

只是,上方突然浮现出一杆翠绿色大笔,粗如巨木,百丈长短,缓缓转动,割裂虚空,那杆绿素笔,都认得。

老猴子左手手掌如一把巨大蒲扇,迅猛拍击在绿素笔上,绿素笔猛然下坠。

下方一位位仙人如被困在山涧中,前后左右皆无退路,灭顶之灾,大祸临头。

白玉儿一脸绝望,咿呀呀喂面有不舍,神情悲凉。

就在此时,一抹高大身影,骤然而至,径直撞进绿素笔割裂的虚空之中。

脚步不停,一把揪起有些惊讶的咿呀呀喂,顺带拉上了失神落魄的白玉儿,迅速转身,一头撞了出去。

身法极快,转眼之间,便是百丈之外。

老猴子有些恼怒,淡淡瞥了一眼,一脚轻踢,便有一块印玺碎块迅猛射去,眨眼之后,那块碎块已经弹回了老猴子脚下。

老猴子嘴角勾起浅浅笑意,嘀咕道:“有点能耐,能从我手底下救人。”

“不过,你也太放肆了,救一个不成,还想救俩,这叫什么说法,我老猴子的面子,你得给!”

老猴子望向远处的那个黑点,轻声道:“其实,我挺讨厌小白脸。”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两个娃娃

天空之上,一位位仙人辗转腾挪,神通迭出。

大地上,在城墙与黑色铁流之间的开阔地带,小桃树孤身一人,脚踩火龙,黑焰缭绕,仰着头望向高空,那张漆黑小脸上,神色得意,笑容灿烂。

如一位隔岸观火的魔王,漠视苍生,尤其那一双眼眸诡异至极。

天上星辰一万点,下面仙人斗斗转。

那个狠狠抛出稷山玺的小娃娃仿佛已被遗忘,福童神色错愕,站在远处大军前方,紧紧盯着小桃树,不知所措。

张疯子出拳之后,便站在那处高空,神情漠然,上下环顾,视线慢慢移动,董丁挪转后一直没有现身。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一般,都在忙于收集印玺碎块。

四边角楼上,因为小覆天阵被破,遭受反噬的孟居荷四位宫卿,正在打坐疗伤。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张疯子身形横掠,速度极快,瞬间出现,瞬间消失,虚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残影,就像画布上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江河,而且曲折极多。

似乎在抓取什么。

下一刻,张疯子已然站在原地,身前悬浮有四块大小不一的印玺碎块。

骤然之间,分别激射向四方角楼。

四人几乎同时睁眼,迅速闪身撤离所在角楼,就连想要抵挡一下的想法都没有,那可是圣器碎块,即便仙器也未必挡得下,何况四件仙器都因为阵脚牵连,差一点便要沦为法宝。

就在四人刚刚撤出角楼后,四座角楼同时崩塌,碎石乱崩,烟尘激荡。

城墙四角外围地面皆被击穿,都是一个斜向下深孔,孔口不大但极深,附近地面仍然有微微震荡。

惊魂未定的孟居荷,轻轻吐出一口气,便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他眼前虚空中站着一个娃娃,一身宽大道袍。

然后,孟居荷便被掐住了脖子,像一条死狗被张疯子拖在虚空中,缓缓前行。

陈规,蔚道,萧金钿立在远处虚空中,脸色难看,就那么看着张疯子在虚空中走向城外,不敢上前。

张疯子缓缓转过头,漠然道:“董狐呢,他若是还不出来,我就宰了这个小家伙,然后,再一个一个宰了你们。”

这时,城外有龙吟大作。

小桃树身前十丈外忽然出现一位清瘦老人,老人略略佝偻,缓缓走来,神色安详。

小桃树顿时如临大敌,小脸紧绷,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火焰翻腾。

那条脚下火龙,下意识缩了缩龙头,似乎有所畏惧,又猛然探出脑袋,凶相毕露。

老人边走边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那个小娃娃原来是你,你才是大爵公!”

随后,老人似乎摇了摇头,嘲讽道:“谁能想得到,这天地间最后一位爵公老爷,居然是个魔头,一个魔头洗天下,那天下还能洗得白吗?”

小桃树脚下火龙开始不动声色,悄然后退,龙头狰狞,注视那个缓缓逼近的老人。

福童一手后伸,缓缓握住背上刀,然后拖刀在手,神色凝重。

福童开始奔跑,往天上奔跑,越来越高,越来越快,那是一条陡陡的弧线,在弧线拐点,福童便从天上跑了下来,如奔跑在一条很是陡峭的山坡上,一路向下。

那一身磅礴气势,如挟江河。

福童大喝一声,“小师弟,闪开!”

小桃树面无表情,但是一个横掠,让出了身后汉子前奔的道路。

老人好像并不在意,挑了挑眉毛,看向那个飞奔而下的魁梧汉子,刀意如江河滚滚从天上来。

汹涌澎湃,那把黝黑刀身有山岳虚影幻化,愈发沉重而内敛。

近了,福童骤然双手握刀,身形似乎微微下坠,腰部如弓,手腕一拧,如提山岳,然后,猛然提起,一刀劈出,开山分岳。

老人只是慢慢提起脚,然后一个上踢。

福童和刀就飞到了天上去。

福童还握着刀,在空中旋转。

小桃树忽然生出一股戾气,那条脚下火龙瞬间出现在老人身后,一张龙嘴大张,就要咬下老人的脑袋。

老人也没有回头,一手从肩膀上伸过,轻描淡写,就抓住了火龙大嘴下巴,任那条火龙如何挣扎,然而,无论如何就是合不上龙嘴。

老人收回手来,甩了甩,那条火龙开始剧烈翻腾,似乎极为痛苦。

让老人始料未及的是,手中火龙突然爆裂,化为点点火焰。

而对面那个娃娃脚下又有一条龙,一条白龙,和那条黑龙差不多大小,忽然出现,摇头摆尾。

那条龙昂起头,一声悠长龙吟后,双目冷漠,直视不远处那个微微佝偻的老人。

老人分明看到了那双龙睛中的傲然和轻蔑,就像白龙圣刚刚睁眼,打量人间的样子。

老人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从未听说过爵公爷的那件白龙袍,白龙加身后,还能游曳在外的事情。

要说对于爵公爷的了解,恐怕天下没有比六宫更清楚的了。

白龙睁眼,兆民加身,白龙袍加身后,爵公爷需要真正穿上那件兆民衣,才是名至实归,得到白龙圣认可的爵公爷。

白龙袍可不是那么容易穿的,一旦真正穿在身上,宛如坠入水火炼狱,肉身犹如冰冻,而魂魄如煎。

忽而,肉身又如置于熔岩中,而魂魄如沐寒髓。

如此一遍遍,还要经受那抽筋刮骨的痛苦,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历史上,因此陨落的爵公爷也不是一两位。

乙丁道人之前,接连两位爵公爷都是死在了白龙袍,这穿衣的事上。

不要觉得好笑,那份痛苦煎熬,不是什么神通术法能够规避的,更不是可以放弃的,即便仙人,一旦被选中,也只能老老实实接受考验,体魄神魂等都会像一个凡夫俗子那样。

而且,如此反复三天,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再者,加身之后,就是一件白袍子,没有化形而出的说法。

董丁停下脚步,收敛起轻松神色,神情凝重。

那声龙吟后,张疯子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小桃树身边,手里还拖着孟居荷。

然后,漠然看向董丁,嗓音冰冷道:“董狐,你找死!”

董丁身后高空中,老猴子,病秧子,老狗各自站立一处,神色玩味,俯视下方。

张疯子抬起头,一扫而过,而后收回视线,缓缓抬起手,另一手抓住孟居荷的脑袋,轻轻一拧。

一声清脆的咔吧声。

孟居荷身子随即软了下来。

在大仙尊的眼里,仙人和凡人没什么区别,只有得到了那个“大”字,仙人才真正算是仙人。

一时之间,天上地上都在注视那两个娃娃。

那个漆黑黑的小娃娃,脚下又生出了一条黑龙,看起来有些虚弱。

双龙环绕,黑白轮转。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意凛冽

其实,泰皇印也好,稷山玺也好,都不大,如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碎裂之后,大大小小的碎块,最小的恍如尘埃,如果不是那股子神圣气息,就是飘在眼跟前,估计也注意不到。

大的像一块小小的鹌鹑蛋,没几块,最大的那块,也就是被老猴子收入囊中的那一块,应该两个鹌鹑蛋大小。

原先为争夺碎块的一位位仙人,各样法宝,仙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璀璨光芒,五光十色,星空之下,熠熠生辉,格外绚烂。

在老猴子,病秧子,还有黄斗老祖这条老狗出手后,本就不够分的碎块,就更稀罕的很了,三位大仙尊几个身形闪动,出手迅速。

不止老猴子杀人,病秧子和老狗同样没什么心慈手软,胆敢挡在路上,就没几个活下来的。

那之后,一个个仙人就学乖了,只抢寥寥无几那些三位大仙尊看不进眼,微如尘埃的碎块,即便如此,仍旧有仙人陨落。

尘埃落定后,天上稀稀疏疏站立虚空中的仙人,近乎少了一半。

本就是抱着捡漏心思的一位位仙人,在那一刻,稷山玺骤然崩碎的时候,都放下了起初小心翼翼的心态,拼死一搏,希冀将来有那么一丝登圣的机会。

的确,有几个率先得手小小碎块的仙人,趁乱溜走,逃之夭夭。

在三位大仙尊停手后,幸存下来的一位位仙人随即停手,无论有没有得手,这一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地俱寂。

城头上,洪少章神色复杂,望向天空中一位位仙人,并没有什么惊叹,仰慕之情,而是眼神冷清。

他想的是清流立国,忽然之间已然化为泡影,不说城头上这一个个吓破胆的甲士,就是甲士依旧如虎狼,清流城也守不住了。

现在的清流城西门没了,四角角楼也没了,就像一出处处漏风的屋子,一下雨,哪哪都能灌进来。

所幸的是,城中百姓并无大碍,除了惶惶不安外,再就是街面被砸出了一个大洞,很深,在那位张大仙尊一拳敲下那枚铁疙瘩的时候。

他知道这其中有那座阵法的缘故,而且修为愈高,对于术法神通的掌控,愈为精妙,所以五位大仙尊打起来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威势,反而轻描淡写,种种威能没有丝毫外溢。

洪少章收敛思绪,低头望向城下,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位太子爷竟然如此痴情,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如此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而且是在大军阵前。

大玄的太子爷想要什么女人会没有,就是山上的一位位冰清玉洁,无暇无垢的仙子,都会有人送上门。

洪少章听闻,止屠山就不止一次,想要送出山上女弟子,丰腴,纤瘦,妖娆,妩媚,什么样的仙子都有,都是精心挑选的天姿国色。

只是,那位太子爷好像连朝武城,那座太子府的地址都不知道,自从入住军营后,就没有再回去。

倒是那位太子爷的弟弟,肥侯郑豹的正妻,好像就是止屠山弟子。

大军上方有一层淡淡光幕,像一个薄薄的水泡,缓缓起伏。

应该是一个防御阵法,毕竟神仙打架,很容易被殃及。

军威不衰,气势犹在。

洪少章忽然笑了笑,笑容苦涩,他在想已经坐回马背的太子爷城破之后,会不会把自己给煮了,投在大鼎里。

被一脚踢飞的福童,在空中急速翻了几番,终于稳住身形,迅猛掠回,只是,当福童刚刚落地,满面惊喜,正要给掌令老人家磕头的时候,又被一脚踢飞。

这一次,飞得很远,他直接飞回了敕令山,被站在牛背上的二痴道人给接住了。

清流城外,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脚踩双龙的小桃树,神情冷漠,有意识慢慢远离张疯子。

张疯子看向对面,面容冷峻,没有理会旁边小桃树的小动作,董丁在十步之外,后面虚空中,依次站着老猴子,病秧子,老狗。

再后些,稀稀拉拉站着那一位位大气不敢出的仙人。

“娃娃其腴”,谁都没有想到,大爵公居然真的是个三岁胖乎乎的小娃娃,而且看样子似乎得到了白龙袍的认可。

以往,得到白龙袍认可的爵公爷,也只是龙袍外现,袍子上,那条白龙在云雾之中,隐隐约约。从来没有过白龙化形而出的情况。

不要说最后面那一位位一头雾水的仙人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就是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这三位大仙尊也是眉头皱起。

一是爵公爷原来是那个小娃娃,二是,白龙现行。

只不过,老猴子的讶异有所不同,他只是不明白一黑一白两条龙是怎么个情况。

满脸褶子的董丁,那张沧桑脸庞上,暮气沉沉,望向那个小心翼翼后退的漆黑身影,心情沉重。

在那条白龙具现而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眼前黑漆漆的小娃娃,已然是真真正正的爵公爷了。

白龙护佑,天命所归。

但凡仙人,谁也杀不了那个小娃娃了,这就是白龙对于爵公爷的护佑。

不止如此,高出爵公爷修为三步的窥窥,能杀,但是不敢杀,因为没有几个人胆敢承受爵公爷的那份因果。

只有在三步之内,才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杀了不但不沾因果,反而有气运加身。

同步无敌,一步可杀,两步可退。

这个衡量独夫合不合格的标准,也是勘验爵公爷的标准。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么便实在配不上爵公爷的大位,当年的乙丁道人也是三步,但是是另一个三步。

一步无敌,两步可杀,三步可退。

所以,才有了乙丁道人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横压一个时代的结果。

如果爵公爷是张疯子的话,就没有什么白龙护佑的说法了,白龙护佑的只是仙窥之下。

让众人更加意外的是,那个小娃娃竟然入魔了。

历来爵公爷可没有一位魔头。

谋划落空的董丁缓缓开口道:“张大仙尊,这可是一位入了魔的爵公小老爷,敕令山向来有‘斩妖除魔’的美名,是不是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张疯子神色讥讽,漠然道:“你是要我敕令山杀了爵公爷?”

董丁道:“不然呢?”

张疯子冷漠道:“我眼里没有魔,只有爵公爷,只有我敕令山弟子烛道人!”

张疯子那张娃娃脸上,冷酷得吓人,小手缓缓握起,手掌处开始有雷霆闪烁。

一道道金色雷霆两尺长短,忽明忽暗,慢慢纵横交错,似乎是在一个凹槽中,缓缓流淌。

张疯子手腕一紧,握住了一把剑,剑身剑柄皆雷霆。

与此同时,老猴子,病秧子以及老狗,都是心神一绷,那是张疯子的本命仙器,剑名“雷狱”。

即便那次他们三人联手,张疯子也没有出剑,始终是一双拳头大开大合。

瞧这阵势,张疯子是准备大开杀戒了。

张疯子缓缓抬起头,视线飘忽,淡然道:“我要走,谁敢拦?”

一时,噤若寒蝉。

董丁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平静道:“张大仙尊三思,你把一个魔头带回敕令山,天下人怎么看?”

张疯子傲然道:“敕令山只求问心无愧,正诚在心,敕令在肩,天下人怎么看与我无关!”

这就是张疯子,一个眼里死守着圣人规矩,祖师遗训的道人。

一个刚刚登仙,就敢在千万里外,孤身闯魔窟的家伙,那一座万魔窟,虽然没有万魔之多,却也有八千之数,而且还有三位魔仙,其中一位更是一位小魔尊。

结果就是,张疯子差一点便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如果不是敕令山当时的老掌令,一眼瞅见张太平的本命灯扑闪扑闪,就要灭了,然后紧赶慢赶,才算是救下了那个被小魔尊放在嘴巴里,差点咽下肚子的年轻道人。

然后,老掌令一巴掌拍下来,气呼呼骂了声“疯子”。

更让老掌令气愤的是,张疯子还是我行我素,一点都不该。

那一把“雷狱”都多少年不露面了。

老猴子双眼微眯,心思转动,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一次清流城中张疯子其实就一直跟在这个小娃娃身边,而不是突然现身。

那时候,他就隐隐觉得“娃娃其腴”或许便应在春秋道人的这个小徒儿身上。

所以,他才会向张疯子要一个娃娃,就是想要试一试张疯子的态度。

很强硬,还是张疯子一贯的臭德行,但是张疯子的语气中那股杀气很重,那时,他就基本上确定了。

这一次又是为了这个小娃娃,不惜大开杀戒,要知道敕令山虽然脾气臭,但是口碑不错。为什么,就是因为敕令山向来不滥杀。

看来这个小娃娃不仅仅是爵公爷的身份那么简单,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老猴子视线轻飘,不动声色又仔细瞧了瞧那个黑漆漆的小娃娃。

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一个极好的独夫苗子,仅此而已。

老猴子皱皱眉,片刻后眉心舒展,轻笑道:“张疯子,你要走就走吧,这里也没谁拦得住你。只是可惜了,狐儿董本想着,拿泰皇印砸死你的。”

老猴子叹了口气,“怪我啊,要是我把你给困住了,泰皇印一准把你脑袋壳砸崩了,没成想,没困住你,我还没了一只手。”

老猴子扯扯嘴角,啧啧道:“这可是断腕之仇啊!”

说完,老猴子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不忘补充了句,“咱们敕令山见喽!”

董丁目光偏移,看了看已经悄悄远离张疯子两丈的小桃树,道:“看来,爵公小老爷不想跟你回去啊!”

张疯子瞥了眼,目光冷淡,二话不说,就是一剑挥出。

骤然之间,响起一声凄厉哀嚎。

黑漆漆的小桃树神情狰狞,被困在一雷霆牢笼中,痛苦不堪,脚下的双龙已然不见。

他努力蜷缩起身子,牢笼便跟着缩小,而且还有一条条雷鞭,猛然鞭挞。

很快,小桃树便皮开肉绽,黑气尽褪。

小娃娃双手抱着膝盖,窝在角落里,哭得稀里哗啦,手背上白骨森森,还粘着一点血肉,偶尔,炸起一丝雷霆,就看见小桃树猛一哆嗦。

张疯子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漠,身形一闪,揪着那座雷霆牢笼,瞬间消失。

只是,临走之前,那一个回头,看得董丁毛骨悚然。

杀意凛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风已死

张疯子离去时,看了两个人一眼,除了董丁,还有峥。

峥同样感受到了那股凛冽杀意,心中如窒,他还是第一次惊出了一身冷汗。

峥只是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关于张疯子的匆匆离去,他知道一些,天上的那场争夺该有结果了。

董丁帮他找回了两个人,所以他答应帮两个忙,其中一个是帮着清流立国,不过看样子清流这边,已经是个弃子了。

今夜的星星有些暗淡,不说其他,就是白龙睁眼的时候,便有一片一片的星辰炸裂,凡人瞧见的是星辉消散,实际上,一抹又一抹星光垂落人间,投胎转世。

未来的人间,必然人才辈出,大辉煌,大灿烂。

清流公府,有一处农家小院,院门上有两个字,“春风”,是洪少章亲自写的。

如沐春风,他的意思,他见了沐儿便如春风在怀。

沐儿是个清淡性子,也喜欢清淡生活,所以洪少章特意在公府中,建了这么一座小院,院里面有一汪潭水,潭水中有鸭有鹅,墙边载有修竹,旁边还有花田。

此外,就是沐儿休息的地方了,那是一座三间的茅舍,里面有竹椅竹凳,左侧是书房,右侧是闺房。

屋中陈设简单,都是些普通物件,就连香料都没有放,但是很干净,雅致。

细细闻,有一股淡淡的书香,颇为安适温馨。

然而,此时的茅舍中,地面上汪着一滩血,血泊中躺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脸颊上有两道泪痕,面容安详,似乎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孤苦伶仃的沐儿,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旁边站着满头灰发的清流公洪演,手里拿着一把长刀,门口,那位清瘦的大公子,洪少商正瘫靠在门框上,气喘吁吁。

洪少商脸色难看,这个向来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隐隐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洪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这位老人并没有多少高兴,反而很是失落,“妖女乱国,我当执刀”,他斩了。

只是脚下年轻女子的话,刺伤了他。

她说,她只是想平平静静的生活,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间生活。

她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公爷夫人,她只是喜欢少章,少章也喜欢她,她就很知足了。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错。

她还告诉老人说,她死了,少章一定会伤心的,如果少章回来了,可以告诉少章说她走了,听他的话,走了。

这样的话,少章应该会相信的,因为少章昨天就说过要她出城,去一个远远的地方,避一避,等他去接她。

最后,她就哭了,平平静静死在了他的刀下。

老人看到了她的笑容,那笑容分明有些高兴,老人的心便疼了一下,蜇啦啦的。

洪少商稳了稳气息,有些嘲讽道:“父亲!”

老人缓缓转过头,神色麻木。

洪少商看着苍老的清流公,一腔怒火,便慢慢淡了,仰头叹了一声,哀戚道:“或许天意如此,要绝了洪家!”

屋内烛火摇曳,洪少商慢慢转过身,一瘸一拐离去,脚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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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附近,空中的仙人一位位相继离去,洪少章眼神淡漠,看了看干干净净的天空,星光黯淡。

他招招手,那位传令甲士迅速跑来。

他只说了一个字,降!

传令甲士愣了愣,洪少章已经转身离去,他望着小公爷落寞的背影,晃了晃脑袋,小公爷说了,降!没错。

于是,清流城便降了。

仅仅一刻钟后,黑卒子就进城了,没有一丝欢快愉悦,从城头上望去,那一条黑色长龙,寂寞无声。

战马踩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格外沉重。

最前面,是一副黑布担架,担架上有一位老人,闭着眼睛,面容消瘦。

嘴角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迹,老人身上盖着一面黑色大旗,旗面上有一个白色大字,“朔”。

其实,老人不用死,他是为了救脂官,马背上的脂官根本躲不开那块碎块。

所以,他替脂官挡下了,以自己的瘦削身躯。

老人知道他也挡不下,他是一命换一命。

为了那个小时候缠着他,总说自己要做个女司马的女娃娃,那个叫脂官的丫头,有事没事就绕着他,一声一声大司马,叫得人心烦意乱。

可是,那个丫头有个讨人喜的好习惯,她总是偷偷从王宫里,偷了酒,然后悄悄送到大司马的帐篷里。

有时候,还有些花生米,鸡腿,以及汪着油的猪蹄子。

大司马走了,丫头也睡着了。

郑政骑着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块冷冰冰的生铁,寒冷而坚硬。

身边马背上便是大司马傅菊,傅菊那股久在沙场,浸染出的杀气,犹如实质,缭绕在黑甲之上。

马蹄缓慢而沉重,甚至没有步行走得快。

一声声沉闷声响,回荡在清流城中,久久不散。

闷在家中,闭门不敢出的清流城百姓,都感觉到了那种沉重的肃穆。

这时,清流城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好像就在城中央的地方。

清流城的气氛便愈发沉重,就像乌云压在了城头上,人人心里面闷的难受。

今夜清流城的孩童,许多年后,坐在自家门口,和同龄人闲聊时,还时不时提起这个沉闷而凝滞的晚上,心有戚戚焉。

清流公府,府门大开。

清流堂中,洪演望着那块“清流海江,与国辅弼”的匾额,神色缅怀。

洪少商坐在右侧长几后,无悲无喜,闭着眼睛,神情祥和。

而洪少章在春风小院中,茅舍里,抱着倒在血泊中的沐儿,像个傻子,怔怔发呆。

郑政翻身下马,没有着急进去,抬头看了看那块清流公府的门额,视线下移,望向里面。

这才几天功夫,也是夜晚,他和脂官就站在门额下,看到清流公从里而来。

傅菊下马后,轻轻叫了声:“殿下。”

郑政回过神,神色是掩抑不住的哀伤,二人前面,四位甲士还肩扛担架。

郑政轻声道:“进府,我要见一见洪先生。”

傅菊忽然有些错觉,感觉太子爷,有了些暮气,心如死灰的那种暮气。

年华犹在,春风已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上藏圣人

相对于清流城中惶惶不安,格外沉重的气氛,小半斋顶层斋子阁中的半爿楼主心情很轻松,甚至有几分高兴。

也有几分意外,他没有想到的是,张疯子居然九叠了,敕令山历代以来,只有那个道号骚气的一斛春道人,叠九,据说差一些就要叠十。

沈潭子神色和煦,这位大仙尊静静站在窗口,望向天幕中一颗颗在凡人眼中依旧明亮的星星,而在大仙尊的眼里,稀稀拉拉的星辰中,有一些已然死了,只是余辉还在。

星体支离破碎,或许今夜就要化为一片殒石。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就是一位双鬓微霜,刚刚迈入暮年的老人,也可以说是一位中年人,气度沉稳,平易近人。

他高兴的是,那方子稷山玺碎了,碎成了好多块。

而且那拨子悍不畏死的十一十二步的仙人们,抢到了不少,当然死了也不少,重伤的更多。

仙人,傻吗?不傻!山脚,山腰,和山顶,走出十步,终于迈出十一步的窥窥,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哪一位仙人会傻呢?

都不傻。

但是,都会有犯傻的时候。

就像商量山那位开山的老祖宗说的,众生皆有神性,众生皆有欲望,欲望燃起的时候,就是圣人都会犯傻。

登圣的那一丝契机,对于仙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欲望。

犯傻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只是,他们抢到手的碎块,多半要卖了,世间最大的道理,就是活下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或者修补本命器,或者疗伤,哪一样都要好多的神仙钱。

都明白着呢,看似争玺这一战结束了,其实,还早着呢,杀人越货,接下来就看谁能保得住了。

所以各自怎么选,痛定思痛后,估计都懂得,保命才是第一位。

其实,那一刻,沈潭子也想去抢,只是半爿楼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争。商家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这个和气便是与天下人和气。

天下人越是趋之若鹜,商家人越是要退在后面,这叫以退为进。

半爿楼能有今天“天下买卖割一半”的局面,就是因为无数年来,一直守着这四个字。

沈潭子微微摇摇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稷山玺竟然碎了,他来腴洲的最初目的,可没有关于稷山玺的买卖。

那一位位仙人的尸身,也是好东西,可惜都被几位大仙尊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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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令山七座山头上,那一株株听雷桃树,树冠上依旧雷云翻滚,像一口煮沸的大锅,其中雷霆如沸。

小敕令山顶,桃祖本体桃树下,那座小小的茅屋里,小桃树平躺在玉髓床上,身体时不时就要颤抖一下,有雷霆迸溅。

仔细看去,小桃树还被捆着身子,只是那一道道丝线已经嵌进了皮肉中,金色的丝线其实是一道道实实在在的雷霆。

泪痕满面的小桃树,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哭成了一张大花脸,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锁,闭着眼睛,眼角里还有泪水。

旁边站着貌若道童的张疯子,还有一脸纠结,抓心挠肝的福童。

福童张着嘴巴,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只是看着可怜巴巴的小师弟,心里面很难过,那种心都碎了的感觉。

张疯子面无表情,漠然道:“觉得小桃树太痛苦了?”

福童使劲点着脑袋。

只是,掌令老人家接下来的话,让福童那颗的心哇凉哇凉的,“这才是开始,就是被雷霆炼成了一副骨架,也比入魔好!”

说完,张疯子便转身离开,留下伤心欲绝的福童手足无措,看着小师弟,这个魁梧的汉子,可劲挠着头皮,眼睛里泪汪汪的。

张疯子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高空之中,旁边站立在牛背上的二痴,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就要见过掌令师兄。

张疯子一摆手,示意不必见礼。

二痴开口道:“掌令师兄······”

二痴道人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轻皱眉头。

张疯子目光深邃,视线飘忽,身形慢慢转动,从脚下的敕令山,望向头上的阴沉夜空。

仿佛知道二痴道人的心思,张疯子缓缓道:“小桃树没什么,只是一时伤心很了,走火入魔,雷笼之下,没什么大问题。”

“你猜的没错,这一局,董狐儿二十年前就布下了,雷池现世,白藤谶言,都是针对敕令山,当然还有我。折枝会只是凑巧了,封山。”

张疯子大袖挥了两挥,挑霞岭,落鹜峰那一个个前来折枝的山上山下人,尽数消失,然后,便见敕令山山脚处,开始有一缕缕金色雷霆,如同一道道细细裂纹,逐渐蔓延上山。

转眼工夫,两座山头,以及后边的一座座大小山头,然后小敕令,祖阁台,流烟峰,挂雷崖,青瓶山,尽皆如此,雷网细密,覆盖山头。

一时间,敕令山金雷灿灿,辉煌璀璨至极。

七座大山头顶,雷云中渐渐伸展出一条条金雷锁链,如成人胳膊粗细,以小敕令为中心,相互勾连。

整个敕令山上方如有一顶金灿灿的斗笠,只是那斗笠平展展的,没有帽尖,金雷流淌。

张疯子突然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二痴师弟,你觉得桃祖的那座小敕令能值多少蝉抱?”

二痴很纳闷,不明白掌令师兄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且不说一座山头值多少钱,桃祖老祖宗的山头,就是敕令山弟子死个干净,也绝对容不得亵渎,何况其他。

张疯子抬起头,继续道:“那个董狐的胃口很大,他不仅仅是想杀了我,还想着连敕令山连根拔起,灭了祖师爷的道统,再加上,老猴子,病秧子,老狗都有这个意思,所以这一局,他们以为稳操胜券。”

“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九叠了,更没想到的是,小桃树才是爵公爷!”

“这应该只是一些小意外,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回来。董狐还有老猴子都盯上小桃树了,他们应该是有更大的后手,自信足以对付桃祖,然后覆灭敕令山。”

“到时候,敕令山自然就是任人宰割了。一座山头,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直在想他们的后手在何处,是什么,却一直没有想明白,桃祖乃是半圣修为,天下天上,谁能伤得了?”

二痴道人皱眉沉思,忽然道:“或许,天上藏圣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惊雷炸响

落鹜峰那处山坳处,山石上坐着一家三口,花儿坐在中间,陶昌泰和自家婆娘坐在两边。

花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充满好奇,听阿爹说,眼前躺着的这位玉带玉鞋的神仙,死了。

旁边蹲着邋里邋遢的咿呀呀喂,咿呀呀喂唉声叹气,无可奈何。

花儿就看着白玉儿在自己跟前神魂消散,闭上了眼睛。

白玉儿还没死的那会说了好多话,其实也没多少,只是花儿看着那个躺在地上,被咿呀呀喂托着脖子,随时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俊俏神仙,觉得有点多。

那会,娘亲也在旁边。

白玉儿说他很羡慕娘亲,那时,花儿才知道娘亲叫薛薇尔,和白玉儿一样,都是数一数二的江河大神。

而且,两条江河都在同一个大王朝境内。

没说几句,咿呀呀喂就接过了白玉儿的话尾巴,咿呀呀喂看着神魂渐渐消散的白玉儿,有点物伤其类,都是山河大神,老神。

咿呀呀喂的语气既伤感又有些骂骂咧咧,说白玉儿不就是羡慕人家命好嘛!佩服人家的胆识嘛!

她薛薇尔,敢于不嫁君王嫁野夫。

当初,那个王朝天子看上了薛薇尔,想要娶了这位境内的江河大神灵。可薛薇尔死活不嫁,所以,那位天子不惜河道改流,枯了她薛薇尔那条江河,逼她就范。

而且,如果下嫁,还许以大渎的神位,简直狂妄至极。

后来更是有意思,也不知道那位天子是如何办到的,竟然把她薛薇尔的神位给削了。

那之后,那位天子居然调动大军,他想捕神,薛薇尔逃出来后,就剩了一口气,连跌两步,直接掉下了仙人位。

这其中,还多亏了白玉儿的暗中帮助。

再后来,事情就简单了,薛薇尔嫁给了一个山里出来的汉子,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总是一口乡音,俺俺俺的。

那时候,陶昌泰只不过是个窥八的独夫,虽然不算弱,可也不算怎么出众。

咿呀呀喂听说后,简直惊掉了下巴颏,薛薇尔别说在那个王朝内,就是在腴洲都是有名的美人,多少山上人日思夜想的女神。

最后,白玉儿留下了一道遗嘱,他说他的仙人琉璃无垢体留给花儿,算是报了陶昌泰的搭救之恩。

咿呀呀喂唏嘘不已,老猴子一脚踢出,那么远的距离,白玉儿还是被那块碎块,打碎了神魂。

落鹜峰顶。

冬道人神色凝重,向身边的虞韭白,许幼,左右一个稽首,而后郑重开口,向两位愿意出手帮助敕令山的仙人,说明情况。

这一次敕令山面对的并不是争玺之战那么简单,而是覆灭之祸,大难临头。

单单现在知道会出手的大仙尊就有董丁,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而且,到时候肯定还会有其他大仙尊。

最重要的是,桃祖能不能安然返回,很大可能桃祖凶多吉少,所以听雷大阵的威能会大大降低。

而这也是敕令山最大危机所在。

如果听雷大阵还有半圣威能,自然一切无足道哉,董丁等也不敢觊觎敕令山。

冬道人说,一旦敕令山被破,不说那几位大仙尊,就是一位位守在虚空中观望的仙人,也没一个想着空手而归,必然要把敕令山刮地三尺,满载而归。

对于帮助敕令山的仙人想必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而现在走还来得及,晚了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冬道人又说,这都是掌令师兄亲口所说,要他转述,即便二位现在就走,敕令山也毫无怨言,记得二位的情分。

冬道人神情真挚,有些劝告的意思,说敕令山的劫数之大,很大可能以后天下便没有敕令山了,犯不着跟着陪葬。

一身农夫打扮的许幼倒是没有多少犹豫,说许家历来与敕令山交好,那场多年前的劫难,如果没有敕令山的援手,也就没有现在的许家。

再说,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可惜帮不了敕令山多少。

而且,他这位家主死了,许家乱不了,来的时候,他早已有所安排。

虞韭白沉默良久,他不同于许幼,他只是和冬道人有交情,而且他还是九雅一脉的祖师,肩上的担子很重。

再就是,黄衣,这个他寄予厚望的顽徒,也在敕令山。

这位气质出众的老人,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随后苦笑说,其实,他来之前,起了一卦,卦相大吉。

而且,大吉之象明明便是落在了敕令山。

只是,看现在这般情势,不知道大吉何在。

虞韭白善卜,这一点不止冬道人知晓,就是天下人也都有所耳闻,可见虞韭白的卜卦学问不是泛泛。

不然,卜子家也不会三番五次想要老人在他们卜子家门挂个名,只是,老人始终不肯,一次又一次婉拒了。

冬道人明白他这位老友,一心想的是小说家的事情,想着把第九雅发扬光大,至于卜卦只是闲来的手头好,所以才会坚决不肯在卜子家的门墙内挂个名。

而且对于他那个小徒儿,格外看重。

虞韭白之所以迟迟不能决定,恐怕也是担心这一去,以后就失去他冬道人这位老朋友了。

冬道人善解人意说,朋友是朋友,山门是山门,如果他侥幸还能留下条命来,不管虞老决定留不留,但是以后虞老都是他冬道人的朋友。

就是此时此刻,虞老依然还在这里,敕令山就很是感激了。

虞韭白有些惭愧,吐露心声说,他一死倒没什么,他放不下的是那个顽徒,小黄衣,虽然顽劣不堪,但是将来必然是称宗做祖,能够为小说开枝散叶,再开脉流的人物。

许幼有些惊讶,那个一身黄衣的小屁孩,他见过,有事没事就在山里面晃荡,他没有想到的是,虞韭白这位小说家九雅一脉的老祖,对于那个小屁孩如此高的评价,竟然称宗做祖。

而冬道人则是震惊,对于虞韭白这位故交,他清楚,虞老可是从来不太夸人的,更不要说那么高的赞赏。

而且,虞老夸人向来都是夸一些外人,对于门下弟子严苛的很。

那个叫黄衣的小屁孩,作为虞老最小的徒儿,虞老还给出了这般评语,那么黄衣定然如此,或者将来成就更高。

虞韭白思量再三,终于艰难做出了决定,他留下。

只是希望紧要关头,敕令山能够保住小黄衣的性命。

冬道人一挥拂尘,又是郑重一个稽首,说了一句话,让虞韭白心中大定。

“便是敕令山的仙人尽殁,山中的孩子也定然无恙!”

虞韭白不知道眼前的老友,何来的这等底气,但是他相信。敕令山这等顶级山门,自有山门的底蕴。

月明星稀,寂静夜幕中,突然,惊雷炸响。

第一百四十章 管好自己的爪子

高远辽阔的夜幕上,先是一点光明,骤然绽放,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雷声,天穹如大海开始波浪起伏,一粒粒星辰在其中闪烁浮沉。

那点光明处,是一座巍巍天门。

天下天上当初绝天地通,留下了一百零八座天门,连通天地。

后来的漫漫岁月,一座座天门被打碎打残,而今也只剩下了三十来座,那一座位分腴洲。

光明中,似乎有人夺门而出,一抹虹光迅疾下掠,紧随其后,又一抹虹光闪现,与此同时,站立虚空中的张疯子拔地而起,猛然冲向天穹。

春秋道人与桃祖回来了。

转瞬之间,张疯子和春秋道人已然碰面,只是,桃祖并没有下来,还在那座天门处,天门之内如擂大鼓,震荡得整个天幕,颤抖不休。

桃祖是一位年轻女子,一袭粉红色霓裳,身材高挑,宽额丰颐,双颊皎皎,螺髻素簪,正在抓摄雷霆,封堵天门。

春秋道人神色格外凝重,身形挺拔,白色道袍,双眉紧敛如剑锋,看向身边张疯子,欲言又止。

张疯子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对于春秋道人的担心,他又何尝不是。

他虽然不知道天上具体情况,但是就这天底下的局势,一目了然,董丁的后手很有可能在天上。

张疯子也是愁眉不展,望向天门,天门之中云雾翻滚,一张如蛛网细密的金色雷网,逐渐成形。

那张雷网中并不仅仅只是天地雷霆,还参杂有桃祖的本命雷。

一般大仙尊也是破不开的,张疯子心头依旧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愈发沉重,桃祖檀口轻吐,一声疾喝,“敕”。

一个金光闪闪,硕大的“敕”字,仿佛雷霆写就,忽然出现,然后慢慢飘向天门。

剧烈颤动不已,金光闪烁的雷网,瞬间安静下来,平平展展贴在天门之中,而忽隐忽现的雷霆丝线,恍如实质,慢慢流淌开来。

天门之内,还有些微微的沉闷声响,但是,天幕逐渐趋于平静。

看样子,天门是封住了。

桃祖脸色有些苍白,又看了看,面有笑意,神色欣慰,而后一个转身,瞬间出现在春秋道人和张疯子身边。

敕令山抬头观望的众位仙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张疯子就要给桃祖见礼,桃祖笑了笑,略一摆手,示意不必,转头望向下方的敕令山,一片金光灿灿。

桃祖视线一定,望向小敕令山头,本体桃树下,那座小茅屋,桃祖透过茅屋,便看见了玉髓床上,身体抽搐的小桃树。

春秋道人皱起的眉头,始终不见舒展,如同张疯子一般,心中隐隐不安。

桃祖秀眉微皱,张疯子心中了然,明白桃祖一定是看到了小桃树,没有多说,只说了四个字,说来话长。

桃祖也没有多问,淡淡吐出一个“走”字。

三人迅速返回敕令山。

只是,三人刚刚转身,就听到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从天上传来。

桃祖一回头,便瞥见那张雷网,犹如一片金色的瓷器,密密的雷霆丝线上,一道又一道裂纹,砰砰响起。

桃祖止住脚步,然后双手连拍,张疯子还有春秋,就像两块陨石,迅猛坠落向敕令山,而桃祖一步迈出,又上天而去,她要挡住那道天门。

只是,桃祖还没迈出脚步,天门中伸出一只大手。

那只手缓缓伸出,晶莹如玉,白嫩皮肤下,犹然可见一条条脉络血管,手指细长,指甲素净,就那么没有一丝烟火气,从天上而来。

皓腕葱指亦不如。

这一刻,天地间众人眼中看到的只有那只手,那只漂亮极了的手,那只大手,很大很大,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握住天地咽喉。

那只大手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慢慢伸到天下来,然后,轻轻一拍。

桃祖如遭重击,身子顿时一个踉跄,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不等桃祖稳住身形,那只大手又是轻轻一拍。

桃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身不由己,一头栽向敕令山,重重砸在小敕令山顶。

桃祖本体桃树,桃花纷飞,桃枝折断无数,雷霆迸溅,就如一场金色烟花。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这时,张疯子和春秋道人刚刚在敕令山上方虚空停住身形,便骤然间心头大震动。

能够一只手便伤得了桃祖的,无需多想,圣人无疑了。

天上果真藏着圣人。

与此同时,听雷大阵雷光暗淡,一条条雷霆锁链,忽然变细了好多。

所幸桃祖及时偏转了一下,没有砸在茅屋上,不然,小桃树还有福童,估计都得死。

桃祖艰难爬起身子,伸手一抓又一甩,山顶之上的那座茅屋便不见了踪影。

桃祖摇摇晃晃,艰难走向桃树,又是一个没有忍住,喷出一口血来,身形一歪,倒进了桃树中。

一时之间,敕令山大大小小的听雷桃树,万桃朝祖,皆有雷霆生发,或粗或细,或长或短,霎时涌向小敕令山头。

那株桃花飘摇,枝叶零落的听雷桃祖,渐渐有新叶生发,桃花再生,开始呼喝雷霆。

但是,听雷大阵却淡薄了许多。

张疯子和春秋道人心中大定,桃祖根基未断。

那只遮天大手,缓缓向下,已露出整条臂膀,似乎还有轻轻一拍。

便在此时此刻,天地忽然如滞,出现诡异一幕,这一方天地好像被截了出来,就像一幅画,画中有天地,天地有万物。

万籁俱寂,光阴如止。

在这方天地大画的斜上方,忽然伸出了一把勺子,青铜勺子。

那勺子的勺头,看起来很深,有一把常常的勺柄,泛着沧桑的青铜绿。

勺子和大手一般,都是很慢很慢,缓缓地就伸到了这片天地中。

那勺子初看并不大,慢慢就大了起来,撑在了天地中,仿佛只要轻轻一捞,就能捞起这片天地。

画中的人物都极小,点缀在画布最下方那片山脉,敕令山的山头,上方无限广袤的天地中,除了最上方的一粒粒星辰,就只有两物,充塞天地。

一只大手,一把勺子。

那大手张开手掌,保持着想要按下去的姿势,就那么映照在天地间。

勺子始终没有露出最末端的把柄,一种斜向下的架子,像是被人提在手里,勺底就在手掌上面。

那把巨大的勺子停了停,突然动了,就像有人提起了勺子,以一种很慢,很懒散的态度,缓缓提起。

然后,对着那只大手臂膀上边的肩头,敲了一下。

对,就是敲了一下,很随意的样子。

天门晃荡了起来,然后,就听见“咔吧”一声,断裂的清脆声响。

然后,就见那只巨大的胳膊,好像从肩膀头,断了,连着大手一起坠落。

接着,那个好像很懒散的,提着勺子的,又提起勺子,敲了一下,敲在了胳膊上。

然后,那只胳膊连着手,都碎了,一点一点的,像天上的点点星光。

敕令山上,就像下了一场星星雨,那一点点星光便都溶进了敕令山的山山水水。

天门后,有一声怒吼,震荡天地,天穹之上那一颗颗真实的星星落下了好多。

这时,有个声音打着哈欠,像一个还没睡醒的家伙,有点生气道:“管好自己的爪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人何在

就说了那么一句话,那把勺子就消失了。

天地寂静。

只是,那把勺子消失前,似乎有意无意那么轻轻蹭了一下。

便见敕令山附近虚空中,出现一位位身形踉踉跄跄的仙人。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董丁都在,四位大仙尊还好些,都只是晃了晃,很快稳住了身子。

而那一位位仙人,就像喝醉了酒,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算站住了。

真不少,基本上清流城那边的,但凡没死的都来了。

不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定住身形的一位位仙人,目光便都齐刷刷瞧上了天上。

天门洞开,有仙人下来。

一位,两位······一道道虹光,五颜六色,都是奔着敕令山而来。

就像下饺子一般,哗啦啦都落在了敕令山前方虚空中,一位位仙人显出身形来。

当这拨从天而降的仙人露面后,刚刚稳定身形的那拨仙人,心里面又是齐齐一沉,那边五六十位仙人,竟然一位位都是独夫。

而且都是天下闻名的独夫,哪一个都是十二步。

最前面更有三位大仙尊,那一位银袍电目,双眼中时不时有雷花闪烁,面容严峻的中年人,与张疯子齐名,都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独夫大仙尊。

勘霆大仙尊,是大甲洲应元池的当家人,应元池中有两方雷池,一方雷池中尽是银色雷霆,一方雷池中皆是青色雷霆。

与敕令山一般,应元池也是精通雷法,但是要说天底下雷法宗首,还是敕令山。

那位青衣绕彩霞的大仙尊,认识的仙人不多,只是很快便有认识的仙人说出来了,那是端运洲顶尖山门,东华门的大仙尊,青霄大仙尊。

而之所以识得青霄大仙尊的仙人不多,便在于这位女大仙尊,素来闭关,很少在天下走动。

东华门与敕令山,过节可不算小,百年前,春秋道人的徒儿游历端运州的时候,宰了一位天上人。

巧的是,那位天上人与东华门某位仙人有些渊源,事情就像想的那样,那位仙人出手了。

当着福童的面,亲手杀了那个魁梧汉子的道侣,这还不算,一把火烧尽了她的血肉,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福童当即就要道心失守,心境破碎,如果不是春秋道人及时赶到,估计现在的福童不是傻掉了就是成魔了。

春秋道人也是个狠的,一怒之下差一点就要宰了那位仙人,可惜的是,青霄大仙尊出关了。

不得不说的是,春秋道人也是厉害,居然在一位大仙尊的手底下救走了自家徒儿,只是,那副白骨架至今还在东华门。

说到那一位头发杂乱,发丝有火焰升腾的大仙尊,知道的仙人就多了,那是燧大仙尊,相比于燧大仙尊,一位位仙人首先想到的是懿洲大穰宗。

大穰宗,就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一块大陆上,懿洲,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山门。

因为大穰宗有一位半圣老祖宗。

而且不止如此,大穰宗有两位大仙尊。

看这一位位,都是来者不善,站在虚空中的仙人,忽然都有些高兴,这等大势,只怕是敕令山在劫难逃。

到时候,多多少少都能有点捞头。

仙人之后,又来了两位神灵,转瞬即至。

那是两位雷神,可不是一般的雷神,而是雷公,雷部中一等一的神灵。

一位十三步的大仙尊,一位十二步的小仙尊。

那位雷公大仙尊坦胸露腹,尖嘴猴腮,背后一对翅膀,眉心有一只金色眼睛,身前挂着一只大鼓。

而那位小雷公,相貌和大雷公相差无几,只是不同处在于,他眉心并没有眼睛,而且身前挂着一串小鼓,从右侧肩膀头斜向下,一直垂到腰胯。

再就是小雷公左手执楔子,右手持锥。

皆是面貌狰狞,吓人的很。

虚空中,一位位大仙尊在前,仙人在后,两位雷公与仙人间,明显隔了一段距离。

且不说后边的一位位仙人,就是最前面,那一位位大仙尊渊渟岳峙,无形之中,那股子威压,也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董丁,勘霆,青霄,燧,还有那位大雷公,八位大仙尊。

敕令山听雷大阵上方,张疯子一身宽大道袍,凌空而立,神色漠然,春秋道人在侧,双眸湛湛,审视前方。

二人都没有一丝惧怕神色,凝重之中安之若素。

该战则战,当死则死。

大阵之中,有二痴道人,冬道人,夏道人,虞韭白,许幼,蛰蛩道人,蒲佗子道人,壑道人,沉花生道人,鱼目昆珠道人,九拾三道人,道袍各异,男女老少都有。

除去虞韭白,许幼这两位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外人神色如常外,一位位道袍颜色各异的道人,同样神色坦然,无一点畏惧颓丧。

反而有一股勃勃战意,缓缓溢出,回荡在敕令山大大小小百余座山头间。

顶顶种桃树,山山坐仙人。

除小敕令外,挑霞岭,落鹜峰,祖阁台,流烟峰,挂雷崖,青瓶山,六山山顶桃祖子桃树上,各有仙人盘坐。

分别是夏道人,冬道人,蒲佗子道人,沉花生道人,蛰蛩道人,鱼目昆珠道人。

就见有淡淡雷霆开始在六位道人身躯流淌,而后渐渐向两侧蔓延,如两条金雷绳索,于敕令山虚空中不断延伸。

不多时,十二条金雷绳索首尾相接,如一个巨大圆环,金光灿灿,环绕在敕令山众山之上,中间便是小敕令。

那圆环之中,如一条潺潺山溪,缓缓流动,循环往复。

这时,小敕令山顶有一方印玺慢慢升起。

初始拳头大小,渐渐如锅,渐渐如房,渐渐如山,开始绽放雷霆。

那一方如山大印,最终悬停在敕令山正中百丈高处,缓缓转动,印底之中,有八个大字,照耀的敕令山更加金光璀璨。

那八个大字,不止是敕令山弟子知晓,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敕令山的传承仙器,正心敕雷印,传说印底的八个大篆,是开山祖师亲自篆刻,同时也是那位开山老祖对于敕令山弟子的遗训。

尔敕尔令,惟正惟诚。

这一刻,敕令山听雷大阵,才算是真正开启。

能够困杀半圣,诛尽仙人,就是不知道现在的听雷大阵还能不能有昔日那般天大威势,毕竟桃祖重伤,已然不能主持大阵了。

而且,听雷大阵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道雷霆,桃祖的本命雷。

张疯子抬头望去,神色复杂,那八个大篆乃是祖师爷以心头精血写出来的,而后浸泡在雷池中,淬炼意蕴。

外人所不知的是,不止敕令山开山祖师,敕令山一代代仙人坐化之前,都会以心头精血,描摹八字大篆,而后重新放回雷池。

那一枚正心敕雷印,很沉重,他自掌令以来,还没有请出来过。

那是敕令山的大道根本,是敕令山一代代祖师的坚守和牺牲,斩妖除魔,但为我心,敢教敕令,必是正诚,惟正诚,方敕令。

敕令山的道人何惧过一死?

张疯子洒然一笑,大喝道:“道人何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外贼

然后,便是一声声的回应,首先大声回答的就是身边的春秋道人。

“道人春秋在!”

“道人冬在!”

“道人夏在!”

“道人蛰蛩在!”

“道人蒲佗子在!”

“道人二痴在!”

“道人沉花生在!”

“道人壑在!”

“道人鱼目昆珠在!”

“道人九拾三在!”

张疯子哈哈大笑,接下道:“道人太平在!”

敕令山内,也有一声声高呼,那是敕令山弟子的呼应,一声声在叠在一起,隆隆回荡。

“在!!!!”

这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爽朗笑道:“俺陶昌泰也在!”

说着,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看了眼妻女,拔地而起,瞬间出现在敕令山上方,气概豪迈。

又有两道高声大喝,接连响起,“许幼在!”

“虞韭白在!”

听雷大阵上方,便出现了一个朴实的庄稼汉子和一个看上去满腹诗书的老先生。

然后就见没有坐镇听雷大阵的二痴道人,壑道人,九拾三道人,同时起身,转眼已经站在听雷大阵之外,脚下雷霆流动。

落鹜峰山腰处,那位曾经的山神老爷,邋里邋遢的汉子望向空中,站在听雷大阵上的一个个,豪气干云的,汉子挠了挠腮帮,神情纠结。

汉子便看向那边坐在山石上的女娃娃,问道:“花儿,你说我是不是也上去,豪迈一番?”

花儿眨眨眼,好像没太听懂汉子的意思,尤其是豪迈二字。

汉子指了指上边,“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上去?”

花儿脆生生道:“你想去就去呗,明明很想去,还非得给自己找个去的理由,一点都不如阿爹!”

“阿爹想去就去了,你应该学学。”

汉子苦哈哈一笑,没有说话,花儿啊,你是不知道,去了或许就回不来了。

这位邋遢的山神老爷,没来由生出一股豪气,站直了身板,笑意开怀,那么多年窝窝囊囊的,就没风风光光过,谁还记得他这位山神老爷?

汉子朝花儿一笑,随即又做了一个鬼脸,笑道:“我去也!”

坐在山石上的花儿晃着小腿,又咯咯笑起来,还不忘对咿呀呀喂,竖起大拇指。

汉子猛然拔地而起,转眼便站在了陶昌泰身边,陶昌泰瞥了眼,有些意外,他还真是没想到咿呀呀喂敢冒头。

汉子望向敕令山前,呈弧形分布的一位位仙人,还有那一位位大仙尊,神色变了变,有些底气不足,嚷嚷道:“我咿呀呀喂,在!”

可好像谁也没在乎他这位山神老爷,这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汉子,有点鸡立鹤群的意思,在光彩照人的仙人堆里,格外扎眼。

谁也没有心思理会一个小小的山神,八位大仙尊的目光看向的是张疯子,是张疯子脚下的敕令山。

而众位仙人虽然心思各异,但是对于敕令山的这片山山水水,一个个都是眼神炙热。

仙人之体已然是琉璃无垢,而圣人呢,举手投足皆是天地道韵,身体发肤丝丝毫毫,都有道意流转,天地契合。

圣人如天地,天地多青睐。

现在的敕令山便是一处圣道宝地,放眼天底下,都没有几处,那可是一整条圣人臂膀浸化消融。

不仅仅更得天地青睐,而且这其中还有那位圣人的圣道滋润,非同小可。

随随便便搬走一座山头,参悟修行,都有可能帮助这些百年甚至几百年都难以更进一步的仙人,迈过去一步。

当然,迈不迈得过去,这还要取决于各自的资质,根底。

本是夜幕沉沉的时分,敕令山周遭天地却是因为听雷大阵的缘故,分外光辉灿烂。

那如笠帽的雷网之上,边缘之处,分别站着三拨人,张疯子和春秋道人是其一,陶昌泰,虞韭白,许幼,还有咿呀呀喂四人是一拨,另外就是敕令山道人二痴,壑,九拾三站立一处。

三拨人都相距不远,张疯子和春秋道人位于中间位置。

直面八位大仙尊,还有一位位,或高或低站立在大仙尊身后,疏疏落落的仙人。

犹如两军对阵,谁都没有妄动。

但是谁都没有闲着,都在忙着心声传话,娃娃身形的张疯子和身材挺拔的春秋道人,站在一处,同样如此。

师兄弟二人的话都不多,张疯子说的事就一件,只提到了狐儿董,说出了自己关于狐儿董意图的推测。

虽然只是一件事,却牵涉了很多,腴洲四大山门都搅进来了,还有天上那方雷池,都在董丁的棋盘上。

春秋道人细细说了天上争夺雷池的始末。

那时,他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那个问题,也在圣人出手的那一刻,迎刃而解。

在桃祖抢夺雷池得手后,春秋道人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没想到的是,那三位大仙尊出手是出手了,但都只是一些试探手。

都没有动真格的,原来还以为是他们忌惮桃祖的半圣修为,其实不是,而是在等,等圣人那一巴掌拍下来,把桃祖拍死。

怪不得一路追下来,他们并不着急。

只是,出了意外,不过桃祖没死但是重伤之下,连累听雷大阵也跟着威能大损,这对他们来说应该也不错。

没有桃祖主持的听雷大阵,对于大仙尊来说,虽然不至于来去自如,然而想走还是走得了,不会陷入像以前那般半圣下来都走不脱的局面。

结合掌令师兄的说法,天上那位圣人和六宫必然关系匪浅。

不然,单凭董丁可请不动一位圣人,而今看来,董丁想要的不仅仅是杀爵公,覆灭敕令山,还有一件大事,他想要打乱腴洲的大势。

事到如今,一些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事情便开始浮出水面。

端运州东华门,懿洲大穰宗,大甲洲应元池,三大顶尖山门,这背后应该都有董丁这个老狐狸的影子。

而那三位大仙尊之所以没有着急出手,自然是得到了董丁的风声,借着争夺雷池的由头,顺势进入腴洲。

下一步,便是覆灭敕令山后,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能不能抢到手,到手后,怎么分,分多少,就是三大山门自己的事了。

以及能不能扛得住青词诰,星星台,止屠山的打压,这都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腴洲这块大地,向来排外的很,就像一个大家族,有四个当家人,有脾气好的也有脾气不好的,关起门来闹哄哄,打打杀杀都是寻常事。

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腴洲这个家门口,来个三个财大气粗的外来户,要和三个当家人,瓜分另一个当家人的产业。

而且,这三个外来户,还很不好对付。

这时候,那三个当家人就很纠结了,费心费力灭了另一个当家人,到头来,便宜了外人,岂不是太傻。

病秧子,老狗,还有老猴子都明镜似的,阴着一张脸。

老猴子骂骂咧咧,说了一个很敏感的词语,外贼。

第一百四十三章 肯舍否

敕令山上方虚空中,略略一个弧形,从左到右,最前面依次间隔站着老猴子,病秧子,老狗,董丁,青霄,勘霆,燧,还有刻意站得远些的两位雷公。

老猴子“外贼”两个字就那般骂骂咧咧,说了出来,虽然相距甚远,但是三位外洲大仙尊都听得清楚,也明白。

只是三位外来大仙尊皆是神色如常,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依旧在打量雷霆流淌如溪流的听雷大阵,此时的听雷大阵犹如一顶没有凸起的帷帽,自那道圆环下,开始有淡淡薄薄的雷网垂下,如一层雷纱,轻轻飘摇。

慢慢遮掩起敕令山,更奇异的是,从上到下,有一个个文字流转,如在溪水中,只是那溪水金光灿灿。整个帷帽之上,都是那八个篆文,尔敕尔令,惟正惟诚。

这应该是正心敕雷印代替桃祖本体桃树,作为大阵中枢的缘故。

以前可没有听说过,这等异象。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两位雷公,那位大雷公,声音沉闷如炸雷,上前走了一步,很不客气道:“交出那方雷池!”

张疯子只是瞥了眼,便不再理会。

敕令山最不惧的便是雷法,一位雷神,即便是位大雷公,又如何?

以前的岁月里,敕令山的客人里,不是没有雷公,那位雷公脾气便很好,经常上山,和敕令山的祖师,讨教雷法。

而这一位大雷公,实在很没有礼貌。

尖嘴猴腮的大雷公,便觉大失颜面,他一位大雷公,何时如此被人轻视过,一张脸涨得红彤彤,眼里冒火,就要出拳试一试敕令山的斤两。

只是,他刚刚起身,便被人一拳打飞,百丈之外,才踉踉跄跄止住步子,喉头涌动,就要吐血,只是爱面子的大雷公硬生生咽下了。

大雷公一个闪身,迅速掠回,就看到依然站在原地的张疯子吹了吹拳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大雷公心头震惊,对于敕令山自然知晓,一是好出独夫,二就是闻名天下的九叠嶂。只是他没有想到,仅仅一拳,就被人打飞百丈。

再怎么说,他也是位大仙尊。

大雷公那张狰狞面目,便温和善良了许多,而小雷公则有些淡淡的恐惧,张疯子要是给他也来上一拳,估计他这会就是一具尸体了。

大雷公弯了弯腰,抱了个窥子礼,语气和缓道:“敢问,可是九叠嶂九叠?”

张疯子又瞥了眼,漠然道:“八叠半,九叠你就死了!”

大雷公心头又是一阵涟漪,不等涟漪消散,那位貌若道童的张疯子一句话,又让这位大雷公心头起来惊涛骇浪。

“如果不是看你是位雷公,刚才你就死了。”

这一句话,震到的可并不单单是大雷公,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张疯子既然敢如此说,那么便是承认他已经九叠了。

还有不知情的外来三位大仙尊,本就绷着的心弦,就更紧了,目光始终留意张疯子的一举一动。

谁也不想挨上这么一拳。

而那位大雷公之所以会被一拳打飞,无非是因为仗着自己是位大仙尊,心神轻松。

这样的蠢货,天底下不少,大仙尊也得看在谁面前,在一位独夫大仙尊跟前,尤其是张疯子这样的独夫大仙尊,一个不留神,就是死。

老猴子望向这边,嗤笑道:“张疯子,你竟然也有心软的时候,他娘的!”

随即视线微移,斜看向董丁,“董老儿,你那么大的一盘棋,到了收官的时候了,你还不出手?”

董丁面无表情,默默无言。

“你是不敢吧,怕被张疯子一拳打死,说实话,咱们都怕,可总得有人先出头吧!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啊!你看看后边一个个的,都盼着呢!”

老猴子又望向三位外来的大仙尊,讥笑道:“我说三位大仙尊,咱们都被董老儿拉进了一个局里,你们这是等什么呢?跑到腴洲来,巴巴的捡便宜?”

“就这么在人家家门口,瞅啥呢?”

老猴子转过头,瞧了瞧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轻笑道:“看着没,人家都不动手啊,这是等咱仨呢,病秧子,老狗,要不你俩上去,给张疯子练练手?”

老猴子忽然皱了皱眉,有点忧愁道:“唉,你俩不够看啊,张疯子的拳头忒狠!”

“不然,咱们仨撤了吧,可想想不是滋味啊,这是腴洲,咱们才是腴洲的主子,没有贵客临门,主人害羞的道理嘛!”

“再说了,还不知道人家贵客啥心思呢,是不是串个门就走,还是住下就不打算走了,然后慢慢地,就成主人了?”

无病剑仙冷笑道:“腴洲不大,也就是个巴掌,四家山门都挤得慌,招待不了贵客,若是贵客不识相,咱们仨家便应该教教贵客做客人的道理。”

黄斗老祖转头看向董丁,啧啧道:“都说老猴子心眼子贼多,可现眼下,你狐儿董才是最聪明的,我们白辛苦不说,你还想给腴洲换换主人?”

黄斗老祖转回头,轻笑道:“不如,咱们给张疯子商量商量,先把贵客送回去,再谈谈咱们腴洲的家事?”

老猴子哦了一声,笑意满面,“有点意思!”

无病剑仙眯眯眼,笑道:“不错!”

董丁还是那副淡然模样,似乎物我两忘,但是一身气机流转,宛如江河,水深无声,神意没有丝毫放松。

董丁知道,老猴子三位大仙尊,冷嘲热讽,甚至于要转而和敕令山联手,都只是说说而已。

其中真正目的,无非是逼迫三位外来大仙尊首先动手。

一来消耗张疯子这位独夫大仙尊那种一往无前,有我无敌的锐气,同时探一探张疯子的真正底细。

即便九叠,也有高下之分,譬如当年一斛春道人,一拳之下皆白骨。

张疯子便没有这般神意,那一拳也只能打断老猴子的手腕,当然就是不知道张疯子有没有留手。

二来,老猴子等观摩战局,可以揣摩双方根脚,神通术法,尤其是三位外来大仙尊,无论形势如何,他们皆可进退,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不介意留下一两位外来大仙尊。

也叫这天下看一看,腴洲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

其他九洲亦如是,就像一块庄稼地,收成有限,谁都不愿意多出个人来分粮食。

董丁明白,三位外来大仙尊也清楚得很。

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是打头阵的,天底下没有白白捡便宜的好事。

那位银袍电目的勘霆大仙尊站出一步,笑道:“我想要那方雷池,张大仙尊肯舍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容不下

张疯子淡淡问道:“舍如何,不舍又如何?”

勘霆大仙尊笑意温和道:“舍,我愿为敕令山一战,不舍,我与敕令山一战。”

这时,不止董丁,其余几位大仙尊都有些意外,一方雷池而已,勘霆大仙尊所在的应元池可有两方雷池呢。

为了一方雷池,为敕令山一战?

敕令山今日之局,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他也想陪葬?

值得?

且不说值不值得,张疯子的回复早在意料之中,“不舍。”

这就是张疯子,硬得像块臭石头。

勘霆大仙尊笑意不减,“张大仙尊,不妨再想想,敕令山的形势很不好啊!”

张疯子只是摇摇头。

勘霆大仙尊扯扯嘴角,有点无奈,笑道:“既如此,就要讨教讨教敕令山的拳头了。”

勘霆大仙尊一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落脚处,虚空为之一沉,肉眼可见,如行走在平静湖面上,脚步落处,即有一个不浅不深的脚印,约莫两寸。

过后许久,才有流水填充,恢复如初。

他每一步看似极慢,不过眨眼间,已经很远。

张疯子身形轻掠,如凌波微步,只是脚尖轻轻下点,两三下,一个停顿,便见停顿处如有巨石投湖,涟漪激荡。

张疯子如箭矢激射,一拳在前,迅猛而又缓慢,诡异至极。

两位独夫大仙尊似乎都没有求快,勘霆大仙尊也是一拳握紧,缓缓出拳,如张疯子一般,那拳头看着很快却又极慢。

顷刻之后,两只拳头对撞,无声无息。

勘霆大仙尊身形微微下蹲,一拳在前,而张疯子则是身子横在虚空中,也是一拳在前。

如画面静止。

片刻之后,好像有一声轻微的碎瓷声,勘霆大仙尊的拳头,掉了。

和老猴子一样都是从手腕处,齐腕而断。

勘霆大仙尊看都没有去看一下断腕,没有丝毫迟疑,另一只手迅猛一拳砸出,敲向张疯子的脑门。

张疯子只是脑袋一偏,然后双脚一点,再次出拳,就要砸断勘霆大仙尊的另一只手腕。

勘霆大仙尊猛然间一个身躯旋转,随之,急速后滑,如一道旋风。

张疯子只是站起身子,并没有追赶,眼神淡漠,看向那个已经退回原地的勘霆大仙尊。

两人都有点意外,张疯子没想到的是,勘霆大仙尊只掉了一只手,他以为他一拳之下,那一整条臂膀会整个掉下来。

勘霆大仙尊除意外外,更多的是震惊,九叠嶂的威名,不要说他这位大仙尊,就是天底下的窥窥都知道。

“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但是这个“杀”字,说的是窥窥,不包括独夫。

勘霆大仙尊就从来没有想过,谁能伤得了他的躯体,不是他自负,而是他有这个资格,说到淬炼体魄,放眼天底下,又有哪一家山门能够和应元池那样,泡在雷池里。

即便敕令山,也不舍得。

敕令山那一方雷池,是维持听雷大阵的关键,雷池中的雷液,就是嫡传弟子也不敢奢望。

而且,那方雷池中的金色雷霆,狂暴的很,对于淬炼体魄,风险极大,一个不小心,便很可能撕裂肺腑,炸毁丹田。

本就不适合淬炼体魄。

而应元池的两方雷池,一青一银,两种雷霆相对于金雷,都要温和的多,不仅有助于淬炼体魄,还有个最大的益处,那就是领悟雷霆真意,相对容易些。

他就是从小浸泡在雷池里淬炼体魄,而雷霆真意根本就没怎么领悟,便融会贯通,丹田中更是生就一杆雷竹。

可以说得上是,得天独厚。

勘霆大仙尊立在虚空中,虽然心中翻江倒海,仍是神色平静,仅剩的那只手抚摸断腕,缓缓感受九叠嶂的敲雷真意。

张疯子一身宽大道袍,大袖飘摇,就那么站在好似两军的中间,背负双手。

如一座无形大山,沉甸甸压在站立虚空中,那一位位仙人的心头。

若说震惊,青霄大仙尊,燧大仙尊和勘霆大仙尊仅是震惊,而老猴子和病秧子,老狗以及董丁撇开震惊外,更多的是疑虑。

勘霆大仙尊的独夫体魄,老猴子等四位大仙尊很清楚,天长日久浸泡雷池,天底下好像就没有比得上的,根本不用比,老猴子也知道自己的体魄照着勘霆大仙尊,要差了一大截。

可即便如此,打断了老猴子一只手的张疯子,同样也打断了勘霆一只手,这说明什么,说明张疯子当时留手了。

而且,余力颇多。

那么,如今打断勘霆一只手的张疯子,还有没有留手?

这就是老猴子等很忧心忡忡的问题了,如果张疯子还有余力,可能再交手,张疯子一拳之下,就能要了他们半条命。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不约而同目光碰在了一块,就连董丁都看了过来,四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身后虚空中,高高低低,松松散散的仙人等,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老猴子冷笑道:“董老儿,还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

董丁缓缓摇摇头,苦笑道:“没了。”

无病剑仙语气不善道:“没了?你不是打保票说的很自信吗,圣人出手,会拍烂敕令山所有的桃树,让我们等着捡便宜,这就是你说的便宜?”

黄斗老祖嘿嘿笑道:“他董老儿压根就没想着让咱们捡便宜,敕令山这块宝地,分明是给那三位贵客的见面礼。”

董丁神色如常,轻声道:“张疯子九叠,如果今夜拿不下敕令山,腴洲这块大地上,可就真正一家独大了,你们的那些小动作,大心思,都得收收了。但凡一点违背了圣人的规矩,张疯子就敢破开你们的山门。”

董丁神色玩味,“被敕令山压在头上,你们舒服?”

三人谁也没有开口,青词诰,止屠山,还有星星台三家的护山大阵,哪一家也拦不住一个九叠的张疯子。

当年九叠的一斛春道人,便凭着一双拳头,打烂了半圣大阵,宰了十一位仙人,那座当时名震天下的顶尖山门,高山楼,就此消散于历史中。

虽然张疯子比起一斛春还要差些,但是他们三家山门相对于高山楼,也多有不如。

老猴子阴阳怪气道:“董老儿,你现在都不玩阴谋了,直接摆出来阳谋,料定我三家容不下敕令山,或者说容不下一个九叠的张疯子。”

容得下吗?

容不下!

董丁笑而不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无敌

老猴子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温柔,他笑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的很难看?”

董丁也笑了,笑意和煦,神色从容,“想过,我应该会死在这,难看不难看就不知道了。”

无病剑仙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冰冷道:“死到临头也不消停的老东西,还想着搅乱腴洲的大势,你觉得你会死在谁的手里?”

董丁平静道:“死在谁的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死在敕令山里。”

黄斗老祖嗤笑道:“还惦记着那位爵公小老爷,真是有意思,一个小娃娃,六宫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你便让他成长起来,又能如何?”

“独夫都绝了,他一个还没起火的独夫苗子,乖乖的做个窥窥就不错了,如果便要鼓着劲,想靠着精气起火,到头来,一条火龙入大海,做个武夫,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断头路上的武夫,就更不值一提了。”

“你在恐惧什么?”

董丁转过头,看向敕令山,这位沧桑老人淡然道:“我只是把那个可能性,那个万一掐死,易宫的预言,很准的!”

那边青霄,燧,勘霆三位大仙尊已经齐齐上前一步,看来是打算共同对付张疯子。

老猴子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是时候动真格的了,都别藏着了,既然三位贵客那么自觉,那么咱们也得有点诚意。”

老猴子微微侧过头,向后面喊了声,“三灯。”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也都向后看了眼,后面仙人中便出来了三位独夫仙人,都是十二步。

宝蓝袈裟的三灯菩萨,络腮胡子的北极大星官,还有一位女子,一身紧身装束,腰间有一根金色软鞭。

英武不凡的女子正是止屠山流马阁阁主,金戈。

无病剑仙和黄斗老祖都瞥了眼三灯,有点意外又不意外,老猴子想要和三灯和尚做个买卖,三灯应该求之不得,譬如老猴子抹了那个圆圈,允许和尚走出来。

腴洲辇仙十二步的这一辈,第二,第三,还有第五。

第四是青词诰的九先生,那位九先生躲在后面呢。

再加上春秋道人,腴洲辇仙之辈前五人都到了。

“胜负各对半,生死死二三”,就是不知道加上个第五,会是什么结果。

听雷大阵上,春秋道人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中间地带,一身白色道袍,身姿挺拔,一手负后,一手在前,丰神俊朗,傲然独立。

一时说不出的风流写意。

这时,大仙尊之后,又走出来一位仙人。

同样身姿挺拔,一身长袍,昂头挺胸,旁若无人。

他是峥。

他一步步走向春秋道人,最后在二十步外停下,这个中年男人笑了,笑如春风,既有棋逢敌手的满足,也有对那个丰神俊朗的道人,视天下如无物的赞赏。

这样的人,才配去争那个第四,才配做他峥的对手。

二人皆无言,天地有罡风。

那边雷网上,一个汉子的大笑声,骤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陶昌泰哈哈大笑,两三步飞掠而来,“峥,俺可是惦记你好久了,那一回你可把俺揍惨了,俺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峥视线偏移,看向春秋道人身边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轻笑道:“那一次,你运气好,这一次,会死人的!”

陶昌泰一瞪眼,故作恐惧道:“娘嘞,吓死俺了,你被斩仙台伤得不轻吧,肚里心里那股子杀意你赶出来了?”

陶昌泰歪歪脖子,咧嘴道:“俺看不像啊,你这硬撑着,不怕伤了自己的大道根基,日后迈不出第十三步,你不得悔青肠子?”

陶昌泰眨眨眼,又笑道:“嗷,俺明白了,你是想要借助斩仙台的那股杀意,熬炼肺腑,淬炼体魄,其实主要是打磨神意。”

陶昌泰咋吧咋吧嘴,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佩服佩服!”

然后,汉子往前探了探脑袋,好奇问道:“你不怕一个不留神,把你的神魂斩个稀巴烂?”

峥看着那个糙汉子,依旧笑意和煦,“陶昌泰,你想死?”

陶昌泰愣了愣,翻个白眼道:“俺想打架,不想死,俺倒是担心收不住手,把你给打死喽!”

峥又看了眼白袍胜雪的春秋道人,然后一步步踩向高空,他要先去收拾了那个糙汉子,才能安安静静,好好和腴洲辇仙第一,争一争。

陶昌泰身形一个下蹲,然后猛然飞起,犹如箭矢。

春秋道人抬头看了看,随即收回视线,对面有三人掠来,三灯,北极,金戈。

那边张疯子前方不远处同样有三人,青霄大仙尊,勘霆大仙尊,燧大仙尊。

几乎是同一时刻,春秋道人和张疯子出拳如雷,实实在在的出拳如雷,拳头之上,雷霆缭绕,一个迅猛前掠,狠狠砸下。

张疯子选择的是那位看上去性情寡淡的青霄大仙尊,青霄大仙尊驾驭一天青色绸带,身影飘忽,忽远忽近,如在另一方虚空。

虽然早早就已经留心提防,不过还是被张疯子砸中绸带一角,连累青霄大仙尊,差一点便从虚影中跌出来。

张疯子抬手,就要一拳再次敲下,只是身侧一顶火焰王冠,已然近身,那王冠上火焰千万簇,熊熊燃烧。

王冠所划过那一道直线,虚空中尽皆焦黑,如一抹黑色长虹。

而且不断有轻微的剥落声,就像年久失修庭院中,微风吹过,风干的墙皮,扑簌簌化为齑粉,散落一地。

那是火焰烧焦的虚空。

张疯子手腕一转,一个斜身,那只白莹莹的小拳头,直接砸在王冠之上,火焰扑闪,火星乱崩。

熊熊火焰明显弱了许多,那只王冠轻微颤抖起来。

张疯子胳膊抬起又落下,显然要补拳,另一只手就要去抓住王冠,以防王冠下沉。

不想那王冠突然一个下沉,便要回掠,勘霆大仙尊剩余那只手,手执雷竹,从高处忽然下坠,来势汹汹。

雷竹三寸长短,如婴儿手臂粗细,大约七八段竹节,银青相间,晶莹剔透,甚至可以看得到,竹管之中两色雷液,汪汪如水。

雷竹上下,雷电缭绕,噼啪作响。

勘霆大仙尊脚上头下,高举雷竹,风雷滚滚,就要对着下面那个娃娃砸下。

一旦砸中,照张疯子的体魄,虽然不会脑浆迸溅,但是很有可能神魂激荡,心神失守。

不等勘霆大仙尊更多想,张疯子竟是逆流而上,而且出拳不停,一拳拳看不到任何威势,都打在虚空中。

只是,出拳速度极快,就连拳影都看不分明。

勘霆大仙尊瞳孔紧缩,骤然心惊,想要收身后撤,或者稍微偏移身形,可惜为时已晚。

又是九叠。

张疯子一拳打出,正巧打在勘霆大仙尊手抓的那一端。

勘霆大仙尊眼疾手快,迅速松手,对于雷竹不管不顾,接着便是一个横掠。

顿时,响起一阵好似爆竹的声音,格外激烈响亮。

那杆雷竹已然飞上天穹,如一支辉煌璀璨的炮仗,不断翻着个,金色,银色,青色三种雷霆砰砰炸裂。

远处的董丁,老猴子,病秧子,老狗神情复杂,同是独夫大仙尊,差距一目了然,都多少年了,敕令山又回到一斛春的时候了。

那时候,天下的独夫,有两种的说法,一种叫敕令山的独夫,敕令山外又是一种独夫。

就像那个道号骚气的道人说的那样,他们敕令山独夫,就俩字,无敌!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双拳头和诗情画意

相对于张疯子出拳的霸道,猛烈,春秋道人的拳,便轻柔了许多。

在春秋道人动身的那一刻,三灯菩萨便低头敛眉,双手合十,然后轻轻一拜,就有狮虎法相,跃然而出。

一左一右,皆是三丈高矮,威风凛凛,那一双眼眸灵性十足,竟转了转眼睛,看向三灯,有亲昵之态。不过眨眼工夫,高大身躯便汲取灵气,犹如实质,皮毛如绸缎。

然后,狮虎法相身躯微沉,一身皮肉紧绷,骤然之间,奔腾如飞,气势汹汹,迎向春秋道人,威猛雄狮出现在斜上方,抬起一只毛茸茸大爪,作势拍下,与此同时,那只斑斓猛虎张开大嘴,一嘴獠牙,闪烁瓷白色光泽,觑着脖颈儿咬去。

春秋道人只是瞥了瞥,然后,伸出一只手,这边敲一下,那边拍一下。

瞬间出现在三灯菩萨身前,又是一拳敲出。

身后仿佛被定住身形的狮虎法相,这时,才砰然碎裂,好像哗啦一声,碎了个干干净净,法相灵气消散天地。

三灯菩萨一扯宝蓝袈裟,那袈裟脱身而出,星光湛湛,迎着拳头包裹而上。

春秋道人看似猛烈的一记重拳,轻轻一缩胳膊,便收了回来,化拳为掌,随意推去。

没有一点快而猛,只是缓而慢,甚至有些轻飘飘的感觉。

那袭宝蓝袈裟便重新披回了三灯菩萨身上,北极大星官与金戈,一前一后,紧随而至,满脸络腮胡子的北极,一只拳头如砂锅,从春秋道人背后砸来。

而金戈则是抽下了腰间那条金色软鞭,一鞭挥出,从上到下,虚空如割,打向春秋道人的右侧肩头。金鞭过后,空中还留有一道细微的金色丝线,如一根长长的头发丝。

春秋道人仿佛一个趔趄,身子朝左侧歪去,只是左脚似乎钉在了虚空中,右脚随着身子歪斜,有点金鸡独立的样子,摇摇晃晃,倒的很厉害,脑袋几乎快与左脚等高了。

这一来,便躲过了北极的拳头和金戈的软鞭。

三灯菩萨微微身体后仰,右脚伸出,转眼间,蓦然长起来,也粗起来,右腿暴粗如大柱,脚掌如门板。

然后,三灯菩萨稍稍弯曲膝盖,瞬间猛然跺出,势大力沉。

那处春秋道人歪身的虚空地,便是蛛网密布,惨不忍睹,竟是把一方小小的虚空给踩碎了。

可见力道之大,出招之狠。

幸亏春秋道人手掌一撑,拔出似乎钉住的左脚,身子迅速一个旋转,及时离开了那处虚空。

春秋道人另一手顺势轻轻一拍,站起了身子,一个飞掠,拳头松松垮垮,对着三灯菩萨的面门砸去。

三灯菩萨后仰的身子,又是一个大幅度下沉,春秋道人的拳头便跟着下移,北极一拳落空,接着就是一拳补上,脚尖一点,身形又一个拔高,照着春秋道人脑袋砸来。

金戈手腕轻轻拧转,手中的软鞭,在虚空中划出一个金色光圈,然后那只紧紧握住软鞭的手,猛然一个下落,甩出一个诡异弧度,竟是从春秋道人脚下的虚空,向上鞭去。

鞭梢如一尾金鲤,突然跃出,直撩春秋道人的脚踝。

春秋道人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神态,脚腕只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摆动,就踢飞了鞭梢,那个松松垮垮的拳头还在追着身形下沉的三灯菩萨,所以身子便有些倾斜。

他转转头,看向从天而降的北极大星官,伸出没有出拳的胳膊,手掌握拳,也是松松垮垮的,肘部一曲,然后,一下敲出。

北极大星官的拳头便碎了,皮肉没破,骨头碎了。

北极大星官猛然一个拧转身子,硬是落在了别处,他可不想再被春秋道人敲上一拳头。

三灯菩萨现在的情况就如同春秋道人那会,双脚似乎钉在虚空中,身子后仰,应该说后躺了。

而春秋道人的拳头始终追在三灯菩萨鼻梁上方三寸的位置,随时可能敲下。

虚空中,三灯菩萨迅速下沉的身形轨迹,如一把折扇缓缓打开,春秋道人的拳头便一直跟着下滑,连带着身子同样如此,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

最终,三灯菩萨由原来的头上脚下,变成了脚上头下,春秋道人仿佛海底捞月,身子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咚,轻轻一声,松松垮垮的拳头,因为三灯菩萨够快偏转身子的缘故,敲在了三灯菩萨的肩头。

那条肩膀便松松垮垮垂了下来,因为肩骨粉碎。

而且,不止如此,头上脚下的三灯菩萨不由自主晃了几晃,才终于定住身子。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北极大星官和金戈又一次出手,算是挡下了要给三灯补上一拳的春秋道人,就那么一丝的迟滞,三灯菩萨终于得以喘息,以脚上头下的姿势,都没敢调整身姿,迅猛掠出。

逃离春秋道人的拳头之下。

北极大星官和三灯菩萨,似乎心有灵犀,同时转头,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春秋道人的九叠嶂,应该接近九叠了!

胜负各对半,生死死二三,这一次,怎么着都是输了,春秋道人的拳头已经快要赶上张疯子了。

胜负生死,就是再加一个二和三,输的也是二三,死的更是二三。

老猴子和董丁四位大仙尊,看的分明,张疯子喜欢重拳,春秋道人看似慢慢悠悠,其实每一拳都不慢,那是九叠嶂中的轻拳。

关于九叠嶂的重拳和轻拳,传闻,一斛春当年给了两个说法,分别叫做哤熊蹾山和乳燕啄瓷。

哤熊,异兽也!身高万丈,性烈如火,好蹾山,山崩无数,然,山崩无啸声,不惊天地,如玉盘碎裂,蛛网密布,铃铃然,叮咚悦耳,碎瓷无数。

当年,那个天下最嚣张的家伙,最好双拳,一重和一轻。如环佩轻碰,鸟鸣空谷。

所以,一斛春打架,有个文雅的说法,叫做拍盘子。

所谓重拳之后喂轻拳,大珠小珠落玉盘。然后有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只是,张疯子的拳头太霸道了些,春秋道人的拳头又太仙气了些,好像都没有得到一斛春的那份神韵。

不过春秋道人好像余力颇多。

而且,多多少少,那一份仙气空灵,行云流水的确有几分一斛春的味道。

那个骚气而嚣张的道人一斛春,无数年后,仍然有无数人,为之心神往之。

便是因为,那个爱捡桃花的道人,竟然把一双拳头,也能打得诗情画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摘下满天星斗光

相对于张疯子一双拳头的大开大合,春秋道人的拳头看上去便有些柔柔弱弱。

春秋道人一个抽身而出,好整以暇,三灯菩萨,北极以及金戈重新合并一处,三人皆是神色凝重。

这一刻,两个男人知道那个第五的女子,其实是个添头了,出不出手都没有多少意思。

此处战场忽然安静了。

春秋道人一袭白色道袍,傲立虚空,神色从容。

对面不远处,明知不敌的三灯菩萨以及北极,还有那个并不真正知晓春秋道人那一双拳头厉害的金戈。

忽然之间,北极大星官和三灯菩萨同时出手,迅猛前冲,一人单手出拳,一人单手出掌,去势凶猛,完全没有理会一旁茫然不知的金戈。

二人都想试一试,他俩真正联手,能不能求一个“平”。即便明明知道对面的春秋道人很大可能接近九叠,即便不敌,那也得出拳。

再说了,独夫如果连拳都不敢递出,还叫独夫吗?

春秋道人没有动,只是伸出双掌。面对北极大星官以及三灯菩萨的强劲攻势,犹如琵琶在前,轻拢慢撚抹复挑,仪态风流。

流泻出九叠嶂举重若轻的神意,别开生面,隐隐触摸到一斛春拳头当年那份写意风流。

北极大星官的拳头,每次出拳,必有星光炸裂,拳重势猛,一次次犹如山岳倒捶,惊心动魄。与之相反,三灯菩萨则是掌势绵柔,看上去柔柔如水。

只是,掌风过处,有粼粼波光,虚空如割。只见,春秋道人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其余三指相掐,轻轻向前一点,顿时指尖生雷霆,波光炸碎。

这一式,应该便是敕令山“点雷”。

随后,又见春秋道人身形轻转,同样是食指中指并拢,只是不再直如剑,而是弯如钩,双指关节外凸,猛然敲出。北极大星官迅猛砸来的拳头,被一指崩开。

毫无疑问,这是“指崩”,敕令山有名的招式。

据说,如今敕令山的大多招式,都是从九叠嶂中,演化而来,尤其是独夫之辈。

春秋道人好像一直在体悟九叠嶂的那份神意流转,那份道韵。

另一处高空中,陶昌泰和峥拳拳到肉,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多余动作,二人附近虚空中,一片白茫茫,拳罡肆掠。

二人的身影同样淹没在拳罡中,看不真切,只是隐约看出一个大势,似乎是势均力敌。

看来,峥在打碎斩仙台的时候,的确受伤不轻,远远没有看上去那般若无其事,意气风发。

在场众人,一双双眼睛几乎都盯着张疯子那边,偶尔打量打量春秋道人,以及陶昌泰的战局。

三处战局,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毫无疑问,自然是大仙尊的胜负乃至生死。

张疯子若死,敕令山无疑就是失去了擎天大柱。

不同于众位仙人,老猴子,病秧子还有老狗三位大仙尊的目光更多都放在了春秋道人的身上。

三灯菩萨与北极大星官看得出来,他们三位大仙尊同样不会看不出,接近九叠,其实和九叠差不多少,也就是那么一层窗户纸的事情。

说不定,这一战之后,春秋道人不死,便九叠了。

一个九叠的张疯子,他们已经很不舒服了,又一个九叠,腴洲大大小小的山门,难不成都给你敕令山当孙子?

天下人的口中,提及腴洲,估计也都只记得敕令山,没几个还记得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了。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三人的目光都望着那边,目不转睛,但是三人下意识的杀意,如有灵犀,彼此都感同身受,必杀之心,坚硬如铁。

董丁的视线更多的还是望进了敕令山里,他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爵公小老爷,那个入魔的小娃娃。

眼角余光瞥向张疯子处,道童模样的张疯子一对白玉拳头,浑然成了金色,金雷缭绕,身形转瞬即逝,不断变换。

那处战局看上去有些好笑,赤手空拳的张疯子在追着三位大仙尊打。

青霄,勘霆,燧三位大仙尊,也在挪转身形,毕竟谁都不想挨上张疯子的一对拳头,隐隐之中,呈犄角之势。

勘霆大仙尊手执那杆被张疯子砸向天穹,已经召回的雷竹,只是雷光暗淡了许多,而且竹节浑浊了几分,不再晶莹剔透。

燧大仙尊手托火焰王冠,王冠之上千万簇火苗,碧绿幽幽。

青霄大仙尊脚下一条天青色绸带,如海水中一条大蟒,飞速游动,忽隐忽现。

本该声势浩大的一场大战,忽然无声无息,好像一出捉迷藏。

张疯子在寻找机会,三位大仙尊亦如是,都在等,一个破绽或者停顿。

老猴子看向病秧子与老狗,轻笑道:“二位,都忙着呢,那里还有听雷大阵,你们就这么看着?”

黄斗老祖望向满天星辰,笑道:“今个夜色不错,那就我来试试听雷大阵还有几分底子。”

黄斗老祖一步迈出,身形拔高,伸手一抓,便握住了星星锏。

然后,振臂高举,手腕抖动,虚空之中,顿时生出淡淡白痕,勾勒描画,恍如北斗。

下一瞬,黄斗老祖手腕骤然停止抖动,夜空之中,无穷星光,如瀑如海,齐齐涌向星星锏。

星星锏霎时如同琉璃,光明璀璨,星光如乳,凝如实质,黄斗老祖握锏之手,已经变做纯白颜色。

接着,无穷星光猛然凝聚,天地灵气纷至沓来,丝丝缕缕,飘柔如缎带,光滑如水。随即,星光,灵气缓缓流动,水乳交融。

一杆崭新的星星锏,出现在夜空之中,乳白颜色,巍巍千丈,锏身光晕流转,星星闪烁。

锏身之下,黄斗老祖渺小如蚁,发须皆已转白,身形挺拔,凛凛生威。

蓦然,一声大喝,“斗转!”

夜空之中,万星星光,尽数向北照耀,北斗转南。

紧接着,黄斗老祖又是一声大喝,“星移!”

随即,夜空之上,万千星光,尽数垂落,北斗之中,有大星如山岳,倏忽垂落。

及至眼前,小如磨盘,通体如玉,晶莹剔透,迅速砸入星星锏锏尖之上,消失不见。

星星锏锏尖之上,顿时有光柱射出,直穿天穹,耀如白昼。

同时,夜空之中,万千星辰,摇曳如落叶,一道道星辰投影,迅疾没入星星锏中。

短短两息之间,星星锏锏身之上,尽是星辰,星辰摇动,如海生波,熠熠如星海。

这时,黄斗老祖已然松手,身形后掠,目光深邃,那杆巍巍千丈的星星锏,开始缓缓转动,光柱收敛,星辰如烙,不再摇曳。

此时的星星锏看上去更加古朴厚重,一锏之下,仿佛开天辟地。

只见,黄斗老祖一步前掠,并没有抓向星星锏,只是双手合拢,手掌虚握,仿佛锏在手中,对着敕令山,狠狠砸下。

黄斗老祖哈哈大笑,“摘下满天星斗光,送给桃祖做衣裳!”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正诚小娃娃

一时之间,古朴厚重的千丈大锏,星光激荡,瞬间飞向敕令山,直捣小敕令。

大锏之后,虚空生波,肉眼可见,如波浪起伏,激荡不已。

敕令山听雷大阵,以小敕令为中心,挑霞岭,落鹜峰,祖阁台,流烟峰,挂雷崖,青瓶山,雷霆皆是剧烈流动,那金雷圆环,更加金光璀璨。

面对那杆呼啸如电,转瞬即至的星星锏,小敕令桃祖本体桃树正上方法相巍峨的正心敕雷印,只是猛然跃出,然后渐渐小如拳头。

骤然之间,直直射出,扑向星星锏。

顿时,天地轰鸣,虚空崩塌,灵气紊乱,恍如海啸山崩,天雷地火,随起随灭。

那一方虚空,白光如浪,流光四溅,犹如层层波浪,波澜壮阔,久久不息,犹如被一刀抹去,从天地中湮灭。

小如拳头的正心敕雷印与巍巍千丈的星星锏,同时倒飞而回。

只是,相比于正心敕雷印已然静静悬浮于小敕令上方的轻描淡写,星星锏犹如一抹流光激射,遥遥万丈之外,光芒黯淡。

黄斗老祖举手一招,星星锏迅速飞回,仔细端详星星锏的矮胖老人,有点心疼道:“老祖宗的宝贝,这一回可伤得不轻,心疼死个人啊!”

敕令山中,金雷圆环剧烈颤抖,六位坐镇大阵的仙人都有点打摆子,强自稳定身形,掐印捻决,安抚因为大阵激荡暴动的雷霆。

其余山头还好,坐镇流烟峰身穿黑色道袍的老妪,那位沉花生道人,脸色涨红,却是吐出了一口血。

至于先前雷网之上的虞韭白,许幼,咿呀呀喂还有二痴道人等,早先已是回到大阵之内,帮着维持阵基。

那边春秋道人一掌拍飞冒然凑上去的金戈,改掌为拳,一个间隙,下一拳就要砸向北极大星官的后背。

与此同时。

骤然之间,三位大仙尊同时出手,青霄大仙尊那条天青绸带,蓦然飞掠,缠向张疯子一对拳头,速度极快。

燧大仙尊一拍又一拨,那顶火焰王冠,瞬间出现在张疯子胸前,如撞大钟,猛然撞向张疯子。

勘霆大仙尊旧调重弹,仍旧一个高高跃起,手执雷竹,敲向张疯子脑门。

不过眨眼之间,张疯子的一对金色拳头,就被天青绸带一圈圈包裹个严严实实,应该说臃肿,像一个大大的车轮。

三位大仙尊眼光都是一亮,显然没想到,这般容易。

不及多想,火焰王冠便撞出一片火海,从头到脚把张疯子笼罩其中。

勘霆大仙尊那一杆雷竹,同时结结实实敲在了张疯子脑门上,砰然有声。

似乎有些不对,三位大仙尊一个个脸色凝重,没有一丝喜色,张疯子这位独夫大仙尊,太好对付了些。

下一刻,三位大仙尊有些目瞪口呆。

火海中的张疯子忽然碎裂开来,像一片片花瓣,消失无踪。

身外身。

三位大仙尊同一时间恍然大悟,随之而来,便是神色凝重,心弦紧绷,一身气机流转,神意凝聚。

他们确定之前出拳的那位一定是张疯子本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成了一具身外身。

很有可能便是之前张疯子不断变换身形,而他们皆在挪转的时候,张疯子本体已然藏进了虚空中。

然而,三位大仙尊震惊的是,那具身外身的一身拳罡神意,和张疯子并无多少差异,几乎没有区别。

这说明张疯子九叠已久,只是藏而不露,不然短时间内,一具身外身怎么可能打磨出和本身可以说是毫无二致的神意。

这一幕,老猴子等四位大仙尊同样吃惊,重新紧了紧心神。

勘霆大仙尊几乎本能就要撤身横掠,然后便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拳头,被人砸在了后背。

勘霆大仙尊后背一片焦黑,雷霆炸响,竟是直接掉下了虚空,如果不是及时把那杆雷竹挡在身后,那么勘霆大仙尊就要肺腑通透了。

刹那而已,觑准时机的老猴子,突然出现在勘霆大仙尊原来位置,一笔点出,如捣江海,重重点在张疯子肩头。

肩头塌陷的张疯子身形如流星,猛然坠向敕令山。

紧随其后,春秋道人的下坠之势,更为迅猛。

原来就在春秋道人的拳头要砸散北极一身肋骨的关头,无病剑仙出手了,只是扔出了疙瘩符。

那枚品相实在不怎么样的铁疙瘩,一个闪掠,撞在了春秋道人小腹上。

春秋道人便口吐鲜血,身形颤抖。

北极大星官,几乎神意完满已至巅峰的一拳转身锤下。

势大力沉,开山崩岳。

张疯子加之春秋二人的猛烈撞击。

刚刚重新稳定的听雷大阵瞬间瓦解,一道道雷霆锁链崩裂,丝网消散,敕令山空中处处雷花绽放,光芒耀眼。

而那道最为粗壮的雷霆圆环,晃了两晃,然后咔吧一声,骤然崩解。

不止六位坐镇仙人,就是后来上前帮忙维持大阵的二痴道人,虞韭白等,一个个也是脸色惨白,浑身上下都是雷霆炸裂。

更有无数雷霆落到下方山中,遍山桃树几乎炸毁大半。

粉粉艳艳的敕令山黑一片白一片,格外难看。

一瞬间,虚空中一位位仙人迅速掠向敕令山,如飞蝗过境,一头扎向敕令山中。

在这之前,最先身形挪转,出现在敕令山的是一直留心听雷大阵的董丁,然后,便是老猴子,病秧子,燧,青霄,黄斗老祖略微慢了一步。

勘霆大仙尊生死不知。

就在此时,敕令山响起了一个娃娃的哈欠声,“哈哈,那么多的人,真热闹!”

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满山皆闻。

一位位仙人猛然止步,抬头望去,敕令山上方,那方正心敕雷印上坐着一个浑身光溜溜的小娃娃。

那娃娃还用小手捂着嘴巴,想要再打个哈欠,一副惺忪慵懒的样子,然后一双小手搓了搓眼睛。

就听那个小娃娃有点生气道:“都是哪里来的王八蛋,胆敢跑到敕令山来撒野?对了,刚才是哪个天杀的,竟然敢敲我的脑袋?”

小娃娃使劲摸了摸自己那个只有一撮毛近乎光秃秃的小脑瓜,气呼呼,“而且那么用力,这会还有点疼呢!”

小娃娃站起身,赤脚踩在正心敕雷印上,俯视下方,眼睛一眨一眨的,然后,伸出小手,轻轻抓了抓。

敕令山便又张起了一张雷网,比之先前还要大,还要密,还要厚重,还要金雷灿灿。

几乎就是瞬息之间,听雷大阵就起来了。

一位位止步不动的仙人,愈发不敢妄动,神色惶恐。

更是震惊,迷茫,从哪来的这么个小娃娃?

董丁从斜身转正,抬起头,认认真真望向那个小娃娃,身形消瘦的老人心如死灰,却又神色坦然。

那个小娃娃就是正心敕雷印,准确说,是印灵。

如果泰皇印印灵还在,就不会被稷山玺撞个粉碎。

圣器有灵。

敕令山藏的真深。

竟然蕴养出一尊圣器。

那个小娃娃看着下方的听雷大阵,雷霆荡漾,有点得意,哈哈大笑,“我是天下无敌,正诚小娃娃!”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是敕令山

这一次的听雷大阵不再是帷帽形状,就是简简单单,一张大网,完整罩住整个敕令山。

那个自称正诚,一丝不挂的小娃娃,就踩在小敕令正上方,缓缓浮沉的正心敕雷印上,两手掐着腰,趾高气扬。

他看着下边金光灿灿的大渔网,似乎有点不高兴,因为渔网外边还站着几个家伙。

陶昌泰和峥已然停手,大阵破解时,正打得胶着的二人,自然都没有下去,这时,望向下方,都是震惊莫名。

此外,附近虚空还零零散散站着几位仙人,一个个心有余悸。

远处那位小雷公同样没有下去,但是瞪着一对眼珠子,使劲往下瞅,一脸紧张和惶恐。

他本来也要下去的,还是大雷公多留了个心眼,要他等一等。

大雷公几乎是和那几位大仙尊同时下去,而且都是朝着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

这会,老猴子,病秧子,老狗,青霄,燧,董丁还有大雷公七位大仙尊便都站在小敕令山顶,桃祖本体桃树不远处,除了病秧子和老狗站在一处外,其余几位都各自占据一处,眼神戒备。

山腰处,有三灯菩萨,北极大星官,金戈,还有青词诰的九先生。

要说敕令山那座山头最尊贵,最值钱,无需多想,必然是小敕令,这一座山头上不仅有桃祖本体那棵仙桃树,还有雷池,还有听雷洞天。

哪一样拿出去,都是了不得的至宝。

这不是什么秘密,漫漫岁月来,早已经为天下所知。

敕令山另外的山头上多多少少都有仙人,便是那空中都还站着几位没有落地的仙人呢。

粗粗估计怎么着也得有一百五十多位仙人,实在是不少。

此刻,都呆呆望着上方,望着小敕令。

在董丁看透那个小娃娃根脚的时候,其余几位大仙尊也都明白了,那是正心敕雷印的印灵。

敕令山传承仙器已经不再是仙器,而是一件圣器。

其余仙人也有寥寥几位看出来了,可见这百十位仙人中,资质不凡之辈的确不少。

此时此刻,敕令山寂然无声,就像一座空山。

气氛压抑而沉重。

张疯子和春秋道人的身形缓缓出现在正心敕雷印两侧,都是惨白脸色,显而易见,受伤不轻。

许多事情似乎一目了然了。

董丁在做局,敕令山也在做局。

老猴子等一个个神色凝重,脸色阴沉的可怕,敕令山的这个局,实在太大,他是要把腴洲给洗一洗?

不用看就知道山中百十位仙人没有多少腴洲之辈,因为腴洲的仙人明知道敕令山在劫难逃,也没有几个有胆子,富贵险中求。

毕竟,还有个万一,万一敕令山挺过来了,那他们这些腴洲本土的仙人就是找死了。

所以腴洲胆敢来此的仙人,基本上都是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这与敕令山不相上下的三大山门,以及一些依附三大山门的仙人等。

不言而喻,敕令山这一次可是捞了一网大鱼,一旦老猴子,病秧子,老狗三位大仙尊都交代在这,那么,以后的腴洲的的确确就像洗了一样,是一个大势。

腴洲山门,只有敕令山高高在上。

至于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说轻了,没有大仙尊或许仍旧不失一等一的山门地位,说重了,可能就此分崩离析,一蹶不振。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三位大仙尊第一次走到一起,三位老人,两两无言。

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仨都被张疯子给耍了。

片刻后。

老猴子抬起头,望向张疯子,郑重其事,沉声道:“张疯子,你要干什么?”

一身宽大道袍的张疯子,静静站立虚空中,视线飘忽,漠然道:“杀人!”

老猴子厉声道:“你应该再想想,不说我们三个老东西,只是这百余位仙人的背后,你敕令山担得起吗?”

百余位仙人,除寥寥二十余位散仙外,大多都是山上数一数二的山门中人,在各自山门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们的死,自然牵涉极大。

这其中就是数不清的山门恩怨,因因果果。

这一点,那一位位仙人心中,也都明白,这无形之中,也是他们的一张保命符。

敕令山再厉害,总不能得罪天下山门,说天下山门夸张了些,可好歹也是百余家一等二等的大山门,别说敕令山,就是整个腴洲也得掂量掂量吧。

有圣器坐镇的敕令山,谁也奈何不得,但是敕令山的弟子总要出山,总要历练,总要行走天下。

如果敕令山这一下子都杀了,那么日后敕令山弟子行走天下,只怕能够活着回来的不多。

然后就是冤冤相报,仇杀这种事情,山上山下都一样。

张疯子无动于衷。

老猴子勃然大怒,疾言厉色道:“张疯子,你他娘,真疯了!你是打算往后敕令山弟子都不出腴洲了?在腴洲,你敕令山就能保全门下弟子?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除非你敕令山弟子永不出山!”

“一个弟子永不出山的山门,还叫山门吗?”

老猴子声音如滚雷,在敕令山嗡嗡回荡。

那一位位抱有侥幸心理的仙人,也不禁变了脸色。

这时,无病剑仙仰头道:“张疯子,可否打个商量?”

张疯子望向远方,毫无反应。

无病剑仙继续道:“我们三个老东西留在敕令山,你把那几个小家伙放了?”

黄斗老祖附和道:“没错,我老狗任你处置,你把北极,金戈还有小九放了,几个小家伙你张疯子还放不进眼里吧?”

上方虚空,仍旧悄无声息。

燧大仙尊缓缓开口,语气温和道:“张大仙尊,能否打个商量?此次冒犯敕令山,我愿倾尽所有,作为赔礼,而且,张大仙尊只要放我离去,大穰宗永记此情,他日必有回报,如何?”

附近青霄大仙尊神情冰冷,不言不语,东华门与敕令山的恩怨百年以来,不仅没有化解,反而越来越解不开,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东华门里应该有三架白骨属于敕令山弟子。

这位性子冷清的女大仙尊,料定自己难逃一死,反而神色愈发坦然。

没什么可说的,正如人间那句话,成王败寇。

张疯子视线微转,看向缓缓升空的勘霆大仙尊,银袍电目的勘霆大仙尊看上去很是狼狈。

佝偻着身子,那件有银白色细微雷霆闪烁的法袍,不仅暗淡无光,还有一片片焦黑,破破烂烂,双眸之中,时不时便有雷电蹿出,在脸颊炸响。

勘霆大仙尊抬手轻轻拂去鼻梁旁的雷电,远远望向张疯子,苦笑道:“张大仙尊的拳头,够劲儿!”

像个乞丐的勘霆大仙尊,视线下移,望着那张金雷大网,有些庆幸道:“这么看,我得谢谢张大仙尊,差一点便做了网中鱼。”

勘霆大仙尊细细打量了两眼听雷大阵,抬起头,笑道:“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

勘霆大仙尊转身就要离开,只是张疯子这时开口道:“想走?是不是得留下点买命钱?”

勘霆大仙尊转过身,脸色难看,挤出一张笑脸道:“不知道张大仙尊看上什么了?”

张疯子没有说话。

勘霆大仙尊笑容僵硬,不用说,买命钱当然是最贵重的东西了。他身上什么最宝贝,无疑是那根雷竹。

但是,那是他的本命物。

勘霆大仙尊一脸纠结,迟疑不决。

张疯子便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最终,勘霆大仙尊交出了那根雷竹,一个挪转消失不见。

张疯子接过雷竹,淡淡开口道:“这是敕令山,不是谁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嗓音中没有一丝火气,仿佛就是再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

音调不高,但是合山皆闻,如心头起鼓声。

尤其是那一位位仙人。

第一百五十章 此言当不虚

只是张疯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圣人规矩,不容践踏!”

接着,张疯子一闪而逝,远处站立虚空的峥,神色骤变,下意识便心弦绷紧,就要挪转而去。

张疯子瞬间出现,一拳砸下。

由于峥一个身形急速拧转,这一拳只是落在了肩头,那整条臂膀应声而断。

峥来不及转身,剩下那只手,一个猛然后甩,迅速扔出斩仙台铡刀碎片以及白玉底座碎块,总算迟滞了张疯子那么一瞬。

张疯子一手拿着那条手臂,仔细看了看,肩膀头断口处,有一滴乳白色血液,凝而不散。

张疯子抬眼望向远方,漠然双眸之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淬炼体魄,无非是皮肉筋骨血,而其中最难淬炼的便是血。

寻常血液皆是红色,这一点众所周知,对于窥窥来说,血液如水银便是小成,再进一步,血液银白如月光,就可以说是大成了。

一般仙人,琉璃无垢,差不多都是血色银白,皎皎如月。

但是,对于独夫来说,迈进仙人这一步,月白之上如太阳,金色血液才算一个合格的独夫。

再就是,褪尽颜色见乳璞,那一点纯白,凝而不散,粒粒如珍珠。

这就是淬血的最后一步,只是古往今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淬炼出那一粒粒珍珠来。

张疯子心意一动,收起那条乳白色血液滚动的臂膀,然后轻轻一挥手,空中的铡刀碎片以及白玉底座碎块,便飘向附近的陶昌泰。

意思很显然,这是敕令山对他陶昌泰的谢意。

陶昌泰双眼一亮,对张疯子抱了一个窥子礼,也不矫情,大大方方收入囊中。

不过两三息的时间,张疯子便挪转而回。

起初因为张疯子突然离开,想要开口说话而欲言又止的大雷公,这时,急忙开口道:“张大仙尊,我愿为敕令山守护山门百年,换我一命,可行?”

众人没有料到的是,张疯子居然点了点头。

看来敕令山对于雷神之属,格外友善。

那位大雷公长长舒了一口气,面有笑意,心满意足。

已然晋阶成为圣器的正心敕雷印印灵,正诚小娃娃有点不耐烦,转过头,撇着嘴,嘟嘟囔囔道:“小太平,现在我是不是可以一个个敲开他们的脑袋瓜了?”

张疯子还是那副天下皆是寻常事,万事不挂怀,超然物外的漠然神色,看向光溜溜的小娃娃,说道:“可!”

小娃娃向前伸出小手,又是轻轻一抓,敕令山大大小小百余座山头,山地之中皆有金光溢出,如水流淌,缓缓漫溢。

眨眼工夫,一座座山头,如涂上了一层金妆。

老猴子,病秧子以及老狗三位大仙尊,只一眼便知道,那是固山金壤阵,没多少大用处,顾名思义,就是坚固山头,应该说很坚固,仙人都打不烂。

不过,那是一座仙阵,耗费颇大,功用却小,所以根本没有多少山门会布置这样单单稳固山水,再无其他作用的仙阵。

说到固山金壤阵,当初是位圣人为了惩罚一位十二步的山神爷,让他山不得进,水不得入,无家可归。

之后,虽然流传开来,但是这样华而不实的仙阵,自然没几家山门使用,慢慢也就被人遗忘,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了。

固山金壤阵,范围越大,越是坚固,而且耗费也越大,像敕令山这样百余座山头尽披金妆的规模,恐怕就是大仙尊全力出手,也打不烂敕令山一块山皮。

看来敕令山早有预谋,连自家山头都算计到了!

不要说几位大仙尊,就是那一位位惶惶不安的仙人,也都明白了,敕令山这是要杀人了!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三位大仙尊几乎同时出手,绿素笔,星星锏,疙瘩符三件传承仙器骤然射向高空。

绿素笔蓦然变大,如椽子大小,轻轻一个搅动,便有碧绿海潮,波浪汹涌,如一个巨大漏斗,剧烈旋转,漏斗尖底,迅猛钻向那层金雷大网。

星星锏陡然光华绽放,一粒粒星辰光点,跃然而出,围绕古朴锏体,缓缓流转,然后一个停顿,便见天穹无数星辉尽数涌来。

星星锏如龙吸水,只是轻轻一个抖动,便吸了个干干净净,夜空为之一暗。

周遭流转的一粒粒星辰光点,这一刻,犹如实质,仿佛群星璀璨,星星锏瞬间消失,如一抹箭矢,飞射向上。

疙瘩符还是那个铁疙瘩的模样,只是开始从中逸出一个又一个“符”字,那符字有大有小,颜色各异,如云雾飘渺,缭绕在疙瘩符上方。

那五光十色的一个个符字,显而易见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那些符字,或刚劲有力,或骨架松垮,或飘逸潇洒,或苍遒雄健。

甚至更有像是小孩子的涂鸦,那个符字,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

霎那之间,所有符字,开始层层相叠,叠成了一个符字,光芒万丈,直冲云霄。

便见有一位位甲胄在身的司马,纷纷现世,手中兵器各异,刀枪剑戟都有,胯下或有战马,一位位司马拔地而起,气势滔天。

同一时间,那碧绿漏斗裹挟绿素笔,璀璨星星锏,一位位司马,出现在同一处雷网下,骤然发力。

如有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听雷大阵,雷霆大网如那一线大潮,一潮过后又是一潮,风雷滚滚,大起大落,眼看就要被整个撕裂开来。

尤其是那发力处,更是如有滔天巨浪,一时雷霆如水花,炸裂之声不绝于耳。

紧随其后,青霄大仙尊,燧大仙尊,董丁三位大仙尊眼疾手快,谁都没有再敢留手。

一抹天青绸带,忽然化作一吞天巨蟒,十丈,百丈,千丈,不到一息功夫,那条青色巨蟒,就要有万丈大小,蟒尾只是一个轻微摆动,便犹如雷声炸裂耳畔。

燧大仙尊一点火焰王冠,那万千簇火苗,骤然升腾,开始凝聚,如一滴水珠融进另一滴水珠中,悄无声息,眨眼之间,便有一根粗大火焰大柱,其中隐隐有龙吟之声。

下一瞬,就有一头狰狞火龙,嘶吼而出,龙首龙身,龙爪龙须,样样俱全,皆是火焰。

董丁只是轻轻抛出了两枚棋子,一白一黑,缓缓旋转,如生太极。

相比于那一蟒一龙,毫无威势。

诸般行为都在瞬间而已。

还是那一处雷网最激荡处,青蟒,火龙,双棋子,挟滔滔威势,冲天而起。

一时,万物都不见,只见那一处如海啸雷崩,天地失色。

一位位想要有所动作的仙人,皆是呆若木鸡,心中大震撼,大恐惧。

传闻,圣人弹指间,有灭世之能。

此言当不虚。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雀焚山

只是大仙尊出手,那一处已然是开天辟地的景象。

素来很少得见大仙尊出手的一位位仙人,这时,才明白那个“大”字,大与小,便如天和地,天壤之别。

怪不得,在大仙尊眼里,十二步的小仙尊,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一些不入眼的窥窥。

如是圣人,不可想像,那便真真正正,天地不仁,万物皆刍狗了。

正诚小娃娃皱了皱眉头,有些神色凝重,随后,双脚站定,双手下按,就要崩裂的雷网,骤然稳定下来,风平浪静。

暗淡许多的雷网,愈发凝实,如有一股新雷注入,突兀光灿起来。

而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是,那位大雷公差点一个踉跄,站不住脚,一张金色脸庞隐约白了几分,很是虚弱的模样。

雷网之中,忽然飞出无数道雷霆锁链,长短粗细都有,就像万柳飞扬,迅速向一位位仙人缠绕而去。

尤以六道飞去小敕令山顶的锁链最为粗长,宛如六条金龙,去势奔腾。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青霄,燧,董丁六位大仙尊望向转瞬即至的六条金龙,人人神色如常,并没有多少惶急。

六人联手,那般的惊天动地,也只是被那个印灵小娃娃,双手一按就给平息了,这就是圣!

还不是圣人,只是圣器。

从看到那个小娃娃的时候,六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明白这一次是在劫难逃,步步登高,三门两槛一道堑。

那道堑,就是仙与圣之间,怎么迈好像都迈不过去的天堑。

一旦圣人出手,即便大仙尊又能如何。

就像他们看待十三步之下,皆如蝼蚁;十三步之上的圣人,看待他们,也是如此。

但是,天下万灵,皆有天心,喜则笑,哀则哭。喜怒哀乐,便是天心,求生怕死也是天心。

走过漫长岁月的一位位大仙尊,哪一位都是道心圆满,但是天心犹在,他们同样是求生之辈,只不过诸般情绪都已洞然,明彻见己。

在一线生机前,没有那些惊慌失措,惶惶不安,而是努力博取那一线生机。

六位大仙尊甚至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流,便已经围成一个圆圈,背对背,面向外,合力抵御即将到来的六条金龙锁链。

及至眼前,那六条金龙锁链竟然也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逐渐收缩。

其中一条金龙锁链,尤其灵动十足,摇头摆尾,双眸之中分明有戏谑之色。

只是仔细一瞧,那条金龙锁链根本不是什么金雷法相,而是实实在在的锁链,六位大仙尊心头皆是一惊。

因为那条金龙锁链,叫做缚龙索,传说当年五帝时候,有金龙圣作乱,五帝剥皮抽筋,其中那条龙筋,炼了两条缚龙索。

后来便都下落不明,曾有一位捉妖人的祖师,穷尽一世,都没有找到一根。

要知道,缚龙索对于天下妖类,天生克制,这还只是一般的缚龙索,便已是莫大威能。

而那两条缚龙索,乃是真龙龙筋,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缚龙索。

虽然不能确定那条金龙锁链,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两条之一,但是,确定无疑的是,那是一件仙器,而且是不弱于传承仙器的仙器。

一般来说,仙器分两等,一等便是本命仙器,基本上十二步的仙人才有可能孕育出一件本命仙器,十二步之下几乎没有可能。

再一等,就是传承仙器,接近于圣器的仙器,其中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丝两丝圣器神韵,多是镇山之宝,山门底气所在。

这一刻,六位大仙尊心头有些沉甸甸,还是小看了敕令山。

除了传承仙器正心敕雷印外,竟然还有一件不亚于传承仙器的仙器,缚龙索。

六位大仙尊虽然手段迭出,但也是捉襟见肘,勉强自保。

而敕令山中,那一位位仙人就要凄惨的多,老老实实被捆住的还好,没有多少皮肉之苦,可那些拼死反抗的,一个个都被雷霆炸得皮开肉绽。

他们这些个琉璃无垢体,按说是能够不惧雷霆的,只是敕令山的雷霆有些异常,似乎不止一种雷霆。

有些仙人隐隐觉察到,雷霆中多出了一股本命雷,有点像雷公执掌的那种,暴烈非常,而且杀意很重。

小敕令山腰处,北极大星官,九先生,金戈,还有三灯菩萨,四位十二步的小仙尊,这时候同样如山顶一般,背对背,环成一个圆圈,抵御不断裹缠而来的雷霆。

看样子,大局已定。

正诚小娃娃一屁股坐在正心敕雷印上,有些意态慵懒,拍了拍小手,眉开眼笑,等会下去捉鱼就好了。

只是,刚刚坐下的小娃娃,一个激灵,立马蹦了起来。

天上落下来一盏灯。

一盏乳白色的灯,灯上有白雀,那白色干净得动人心魄。

那是白雀囚乳灯,大灯寺的镇山之宝,传承仙器。

当年燃光佛陀的本命灯,之后便一直放在大灯寺的挂灯台上。

有白雀展翅,不是法相白雀,是一只活生生的白雀,灯灵。

白雀瞬间升空,喙口轻啄,便有一点乳色火焰,冉冉明亮,火焰之中,有白雀纷飞,万万千千。

万千白雀,围绕乳灯翻飞盘旋,乳白火焰渐渐光明大放,夜空之中,突然骤起鸟鸣,白雀囚乳灯,白雀怒目。

蓦然,白雀囚乳灯开始法相大涨,乳白火焰犹如流水,环绕乳灯流淌不息,此刻,白雀囚乳灯更像是一方乳白大湖。

只是,乳白湖水尽是火焰。

遥遥远方,有人直视白雀囚乳灯,掐印诵佛,有威严声起。“星星点灯!”

霎那之间,又是星光垂落,满天星辰再度绽放光辉,那只灯口白雀,顿时身形陡涨,白羽白喙,喙口大张,朝天吞吐。

而后,只见那只硕大白雀,轻轻一吸,无数星光,尽数吞入腹中。更为神奇之处,那只白雀似乎意犹未尽,微微甩动长喙,翻个白眼,开始慢慢收缩身躯。

接着,又是一声大喝传来,“白雀振翅!”

这一刻,万千白雀纷纷振翅,争相投入灯口之中,白雀囚乳灯乳白之色更甚,照人心魄。随即,灯口白雀蓦然一声长鸣,振翅高飞,直直扑向敕令山。

双翅如扇,轻轻一摇,便有无数乳白火团,从天而降,纷纷如雨落。

乳白火团划过之处,虚空塌陷,犹有缕缕火焰燃烧,一时,虚空之中,遍布伤痕,恐怖狰狞。

敕令山上空顿时如降冰雹,白光灿烂,尚且遥遥未至,已经能够感觉到那股滔天热浪。

白雀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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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日出海

正诚小娃娃一步迈出,两掌之上便是两团雷霆,瞬间出现在灯灵白雀之上,就要一屁股坐下去。

他要撕了这只小白鸟!

白雀那一对如珍珠般的眼珠,一翻白眼,身形倏忽消失。

正诚小娃娃哇哇大叫,愤怒不已,两只小脚丫一步步踩在虚空中,速度极快,追着那只白雀,两手还不忘扔出一团团雷霆。

不过短短几息,从天而降的乳白火焰,已经把一张雷霆大网,灼烧的千疮百孔。

就在此时!

老猴子等六位大仙尊齐齐骤然发力,挣脱开即将收拢,完成捆缚的金龙锁链,如六道长虹拔地而起,整座小敕令山头,因为六位大仙尊的气势勃发,竟然开始轻微晃动,有嗡嗡鸣声。

郁郁不得出的六位大仙尊,这一刻,毫无保留,一身大仙尊的磅礴气息,如江河大海,滚滚奔涌。

与此同时,那一位位仙人,同样如此,一身气息激荡,再无余留,就要挣断雷网,从那孔洞之中,迅猛脱身。

只是,能够挣脱雷网的,实在寥寥无几。

正诚小娃娃,咬牙切齿,那只灯灵白雀,总是能够快上他一步,而且,还有闲工夫对他翻白眼。

小娃娃停下脚步,死死瞪着那只小白鸟,两手摸着自己的脑袋,摸来摸去。

那只白雀侧过脑袋,一只珍珠般的白眼珠,溜溜转动,瞥了眼小娃娃,神态闲适,然后,扭过脑袋,以羊脂玉般的白喙,轻轻梳理脖颈处的羽毛。

突然之间,小娃娃消失不见。

下一刻,猛然心惊的白雀,刚刚张开翅膀,就被光着屁股的小娃娃,搂住了脖子。

娃娃骑白雀。

下方,眼看就要冲出雷网的六位大仙尊,兜头便有一团团雷霆砸来,张疯子,春秋道人,同时出现在雷网之上。

但凡有冒头仙人,不闻不问,就是一拳砸下。

只是,老猴子等六位大仙尊,这时候再顾不得张疯子的拳头,一味向外冲来。

而另一漏洞处,北极大星官,三灯菩萨,九先生,金戈四位小仙尊觑准机会,也摆脱了雷链纠缠,迅猛而上,只是,当头一拳,又被春秋道人砸了下去。

上方,被正诚小娃娃搂住脖颈的白雀,剧烈挣扎,一团团乳白火焰乱飞,而眼角余光注意到三灯菩萨又被一拳打回后,蓦然戾气横生。

玉白色鸟喙猛然一个长长吸气,然后朝下,用力一吐,便有一个乳白颜色,巨大火球,正如小桃树睡觉的那座茅屋大小,轰然坠落。

接着,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悲鸣。

正诚小娃娃那张小嘴巴,咬着一片白色火海,翅膀形状。

千疮百孔的金雷大网,终于不堪重负,被巨大火球砸出一个大洞后,应声而断,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一时之间,但凡挣脱束缚的仙人,都没敢多想什么,一个个猛然激射,譬若笼中鸟,一朝得自由。

老猴子六位大仙尊,心头如有光明绽放,天地皆在眼前,可以去矣!

老猴子,病秧子,老狗,青霄大仙尊,燧大仙尊还有董丁,六位大仙尊,各选一方,迅速闪掠而去。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根桃枝,忽然从小敕令山巅,如一根长长的金鞭,迅猛扫来。

他们甚至看得到桃枝上,那粉粉艳艳,金光灿灿的桃花,但是却谁也躲不过那一根桃枝的抽打。

只有老猴子仿佛移形换位,瞬间出现在远方,而原地还有一个老猴子。

那是老猴子的尸神,其余五位大仙尊心下明白,却是身形如定,硬生生承受了那一记鞭挞,都是一个踉跄。

张疯子悄无声息,在董丁身后就是一拳砸下。

身形消瘦的老人顿时如断线风筝,飘摇坠落回敕令山。

仅仅便是这么一个耽搁,无病剑仙,黄斗老祖,青霄大仙尊,燧大仙尊,不等稳住身子,便急冲冲一个挪转,消失无踪。

那边,三灯菩萨,北极,九先生,金戈,同时分头飞掠,春秋道人似乎盯上了三灯菩萨,一拳拳打得三灯不断倒退。

那盏白雀囚乳灯就要直冲而下,救援三灯。

吃掉白雀一只翅膀的正诚小娃娃勃然大怒,又是一个低头,张嘴咬下,使劲一撕,天地之间又响起一声悠长悲鸣。

同一时刻,直冲而下的白雀囚乳灯摇摇晃晃,失去双翅的白雀骤然化作朵朵火焰,消散不见,如一捧皎洁月辉,转眼工夫,尽数涌入灯中。

正诚小娃娃一边嚼着那支翅膀,一边伸出小手,轻轻一招,正心敕雷印瞬间掠来。

小娃娃瞧向下方,两只眼珠子圆鼓鼓,有点气咻咻的样子,已经跑了四五十位仙人了,这下亏大了。

小娃娃看向那一个个还在迅猛而上的仙人,便掂了掂手中的正心敕雷印,然后往下抛。

一下又一下。

就听见乓乓砸地的声音。

一位位想要逃出生天的仙人,有被砸死的,有被砸昏的。

这时,有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突然闯入,速度极快,竟是硬生生挨了春秋道人一拳,不过好歹,给三灯菩萨创造了一个脱身的机会。

又是一拳。

那汉子身躯悄然碎裂,如一件瓷器,蛛网密布,然后那么轻微一声,崩散消失,如点点星光。

身外身。

能禁得住春秋道人两拳,这具身外身很不错了。

要知道,就是金戈这个腴洲辇仙辈第五的独夫,也不过就是禁得起春秋道人三五拳。

春秋道人立在虚空中,望向远方,面无表情,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三灯大师兄摇火那个汉子的身外身,倒是舍得。

白雀囚乳灯几个闪灭,眨眼之间,也是消失不见。

正诚小娃娃双手拍着肚皮,时不时便禁不住打个饱嗝,大摇大摆,慢吞吞向春秋道人走来。

他笑容灿烂,神色得意道:“小春秋,拳头不错嘛,快赶上小太平了,不错不错!”

然后,小娃娃转过头,看向已经来到这边的张疯子,神秘兮兮道:“小太平,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张疯子点点头。

小娃娃好像不太满意。

于是,张疯子使劲点点头。

小娃娃使劲一拍张疯子肩头,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春秋道人望向东方,那是三灯菩萨消失的方向,也是大海的方向。

蓦然之间。

天地之中升起一线光明,大日出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雷公看门

大灯寺在西方,西南那一块,而三灯菩萨却去往东方。

为什么,因为老猴子,这位损失一具尸神的绿素先生,除了被张疯子一拳砸中后背,生死不知的董丁外,相较于其他大仙尊,折损最大。

那具尸神,已经十二步,而且不出百年,极有可能迈出十三步,成就青词诰一门两位大仙尊的威名。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尸神极难蕴养,而一旦养成,裨益极大。

不同于一般的身外身,尸神如同另一个自己,所见所闻,所学所知,皆如我见。

就好比两个自己,同时修行,别人迈出一步的时候,你迈出了两步,其中差距,可想而知。

估计,这时候,老猴子应该就等在西边的路上。

三灯菩萨胆敢路过,老猴子实在不介意宰个和尚,如果摇火也在,那就更好了,燃光座下最有出息的两个徒弟,他老猴子一块料理了。

没有三灯和摇火的大灯寺,其余人等谁也撑不起佛法那盏灯,灯火暗淡是早晚的事情。

到时候,也好清理清理腴洲,把佛家给踢出去。

敕令山看似尘埃落定,其实还有诸多事项,千头万绪。

而且,敕令山所有仙人都已是身受重伤,张疯子和春秋道人之所以没有去追先前逃走的峥和三灯,便是因为二人很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们只是一直在强硬支撑,看起来坐镇听雷大阵的一位位仙人,受伤颇重,其实除桃祖外,二人才是伤势最重。

张疯子后背,实打实,承受了老猴子那杆绿素笔,两记重击,每一下都不轻,饶是张疯子独夫体魄,仍觉得筋骨塌陷,肺腑激荡。

这会,张疯子都不敢再开口,怕是一口血就要涌上来。

春秋道人先是被疙瘩符砸中小腹,再是北极神意完满的一拳重锤,如此一个相互对撞,当时春秋便差一点被打折脊椎骨。

丹田之中,裂痕遍布。

如今,敕令山真正能够看家的,也就只剩趾高气扬的正诚小娃娃,这个正心敕雷印的印灵了。

敕令山中,那漫山遍野的金妆,开始淡淡消逝,一位位或死或昏的仙人,都被正诚小娃娃一把抓起来,镇压在正心敕雷印下。

朝阳初升,霞光万道。

折腾了一个夜晚的敕令山,还没有褪尽的那层金妆,在阳光照射下,金光万丈。

只是,那座最高的山头,小敕令暗淡了许多,虽然还是云雾飘渺,红花金雷,但是以前金雷流淌的盛况却没了,只能说是金雷挂梢。

桃祖本体那株参天桃树下,大雷公颓然坐在地上,双目无光。

听雷大阵被破开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离去,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心敕雷印竟然摄取了他的本命雷霆,而且还揉进了听雷大阵。

这时的他,同样不好受,应该说很难受,大阵被破,遭受反噬最厉害的就是他这位大雷公了。

说不好,这一次,会掉下去,从十三步跌到十二步。

所幸,小雷公安然无恙,已然照他的吩咐,回去安心修行。

张疯子缓缓望向清流城方向,现在的清流城中,仙人还不少呢,对于昨夜的事情,应该看了个清楚。

不止清流城,四面八方虚空中,应该都有仙人在望。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敕令山竟然蕴养出一件圣器,更没有想到的是,大灯寺也养出了一件圣器。

而最为震惊的是,敕令山居然真的敢宰了那一位位背景深厚的仙人,那可是相当于一百多座数一数二的山门,其中仇怨,光是想想就脑袋壳发胀。

或许,天下也就只有敕令山这等顶尖的巍巍山门,担得起!

张疯子和春秋道人缓缓走下虚空,不紧不慢,一步步走向小敕令山顶。

正心敕雷印还在敕令山上方,缓缓转动,印座之下,如有一方雷池,池中层层叠叠摞着仙人。

印玺上躺着正诚小娃娃,他还拍着肚皮,有点无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

张疯子和春秋道人,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踏上小敕令山顶,大雷公已经起身恭候,脸色有些不自然,堂堂的大雷公,谁会想得到,忽然成为了一位山门供奉。

大雷公那副吓人容貌,挤出一丝笑容,牵强笑道:“见过掌令。”

一夜之间,再见一身宽大道袍貌若道童的张疯子,便不再是张大仙尊,而是以敕令山门下,要尊称一声掌令。

张疯子微微点点头,看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大雷公,随即视线上移,看向桃祖本体,那株桃树损伤严重。

枝叶稀疏,桃花零落。

春秋道人略略打量了两眼大雷公,开口道:“大雷公觉得委屈?”

只是,不等大雷公说些什么,春秋道人继续道:“委屈不委屈,不重要,重要的是,敕令山的规矩,要知道!”

“小敕令这座山头,非掌敕一脉不得入,擅入者,死!明白吧?”

“既然大雷公说要守护山门,今日起,便去山门守着吧。”

春秋道人言语中并没有什么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但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中,有那么一股不容拒绝的自信。

对于春秋道人,大雷公了解颇多,因为说到如今的敕令山,除了桃祖外,绕不过两个人。

一个是张疯子,另一个就是春秋道人。

这个一袭白色道袍,风度翩翩的中年道人,天下公论,是最有资格去争“第四”的独夫,是敕令山一斛春道人后,最有可能打出九叠,甚至九叠半的道人。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张疯子不声不响,便打出了九叠。

说实话,大雷公对于敕令山并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天下顶尖山门,如敕令山一般的,粗粗数来,怎么着也有近百家。

不过,有独夫大仙尊的山门,很少,屈指可数。

然而,大仙尊之间,论个胜负容易,一旦要分个生生死死,就很难了。

这便在于大仙尊的神魂体魄皆已接近于不坏永住的境界,但凡有一口气息不死,日久天长,就能慢慢恢复。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大雷公明明知道敕令山有张疯子这位大仙尊,仍是没有多少重视。

因为,他认为,就算他打不过,那张疯子也杀不了他。

如果张疯子没有九叠的话,意外的是,张疯子九叠了。

九叠嶂之所以敢有“九叠杀仙尊,大小都不论”的说法,根本就在于九叠嶂这门拳法,是打在魂魄上,能够斩杀神魂。

相对于张疯子,给大雷公压迫感更重的,其实是春秋道人。

大雷公挤了挤那个有点难看的笑容,抬头看了眼春秋道人,那个中年道人同样抬头,望向自己身后的桃树,眉心似乎轻轻皱起。

两位道人,都没有把他这位大雷公放在眼里。

大雷公神色复杂,一脸苦笑,略微佝偻身子,缓缓下山。

敕令山的山门,他知道,最前面的那两座山头,挑霞岭与落鹜峰之间,两株听雷桃树下。

从此,敕令山的山门口,有位雷公老爷,胸前挂着张大鼓,睡觉的时候,喜欢打呼噜。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吃肉

雷公老爷刚到山门口,就听到小敕令山顶传下来一道法旨,就两个字,封山。

听那淡漠而威严的声调,好像是张疯子又好像是春秋道人说出来的,这一道声音,越出敕令山,千里方圆之内的仙人,应该都听到了。

这一封,就是三年。

饶是雷公老爷这位大仙尊,三年来也看不清小敕令的山顶,那里始终是一片云遮雾障的景象。

开山的法旨是在今个太阳刚刚升起,那一缕霞光照彻大地的时候,也是从小敕令山顶传下来。

雷公老爷眯起眼,回头望向山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一些,桃祖本体桃树一点金雷都没了。

反而是一种雾霭氤氲的光景。

而且似乎一点威势都没有了,就是一株很高很高的桃树。

一声冷哼,蓦然炸响在雷公老爷心海中。

雷公老爷急忙收回视线,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应该是桃祖有些不悦。

雷公老爷毕恭毕敬,朝小敕令施了一个窥子礼。

然后,老老实实坐在茅屋前,看着两株听雷桃树拱卫而成的山门,心不在焉,他在想着事情。

那方雷池可不是普通雷池,那是一方始雷池,又叫做混沌雷池,万雷之祖。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威势,只是水缸大小的雷池中,有一缸米浆般的雷液,连点雷花都没有,甚至还不如雷霆之末的白雷震人心魄。

别说那一位位仙人,就是大仙尊恐怕也没有几位能够看出那方雷池的根脚来,他们雷公之属,得天独厚,自然晓得。

或许,应元池的那位勘霆大仙尊也看出来了。

桃祖自然不用说,不但是认得,这时候,应该已经炼化了其中的混沌雷霆,所以那株山巅的桃树,才会金雷尽褪。

很大可能,便是那金雷已经被混沌雷霆给吞了。

这一点,雷公老爷觉得八九不离十,毕竟听雷桃树本就天赋异禀,以雷霆为食。

雷公老爷有些不甘,失落,却又有些无奈,以及认命。

那方混沌雷池,不要说他们雷公,就是天上天下,但凡炼就本命雷的窥窥,哪个不想,哪个不疯狂?

只需一缕,便教得万雷俯首。

即便如此,如今作为敕令山看门人的雷公老爷,也不敢再奢望,宝贝再金贵,也得有命拿才行。

雷公老爷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山里面走出来两个家伙,一大一小。

师兄弟二人,他都认识,福童和小桃树。

福童还是一身麻布衣服,背着那把名叫“分岳”的断刀,魁梧身材,脸蛋微黑。

小桃树长高了好多,也瘦了好多,肩头上斜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看样子是要出山,而且要走远门。

雷公老爷望着渐渐走近的小桃树,有些感慨,谁能想得到这位爵公小老爷,竟然成了一位武夫。

那一条火龙入大海的隐约气象,他还是看得出的。

那条赤红色的火龙,身躯盘踞,几乎撑满整个气海丹田,饶是雷公老爷这位活过漫长岁月的大仙尊,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哪一位武夫,有这般火龙盘海的气象。

不过想想也释然,爵公老爷如果没有过人之处,还叫爵公老爷吗,还怎么洗天下?

只是不知道,张疯子或者桃祖有没有再为小桃树遮掩什么,或者遮掩了多少。

雷公老爷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遮掩了,即便遮掩也遮掩不了多少。

有这般气象的武夫,就是独夫都没有几个比的了的。

常理来说,武夫向来比不上独夫,甚至根本没有可比性,古往今来,也就寥寥无几的几个武夫,可以和独夫交手而不败。

其中原因,最重要的便是起火这一步,武夫的那一条火龙,和独夫起火万千烛火,千万光明的气象,有着天壤之别。

火龙游海只是在气海之中,然后,游走筋脉窍穴,淬炼体魄,而独夫一旦起火,便是人体天地处处皆光明,时时都淬炼。

好比手指,脚趾,乃至毛发细孔中,皆有火焰,对于体魄无时无刻不在淬炼。

两者优劣,高下立判。

但是,这条火龙如果足够纯粹,足够雄壮,能够一息千百转,那么便不亚于独夫那种处处烛火,时时淬炼的光景,甚至犹有过之。

故而,每一个武夫起火之时,都在最大限度追求火龙的纯粹,雄壮或者说活力,目的便是求那个一息千百转。

与独夫争雄。

只是,短短六百年的武夫历史上,实在没几个做得到,不要说一息千百转,就是一息百转的都不多。

而小桃树那般火龙盘海的气象,估计都不需要火龙游走,光是那条巨大火龙身躯散发的火焰,便足以时时刻刻淬炼四肢百骸。

这其实与独夫起火没多少区别了。

然而,独夫走的是登高,能够绛宫结丹,泥丸坐婴,是长生大道。

武夫却是一条断头路。

福童神情落寞,步子迈得慢腾腾,还没有小桃树走得快,小桃树还是一身白色道袍,头上发髻簪一根桃木簪。

个头有福童的腰那么高了。

二人走到山门前,对雷公老爷打了个稽首,雷公老爷没有起身,还坐在自家的那张大鼓上,难得神色和蔼,笑道:“小桃树,你要出远门啊?”

小桃树点点头,说道:“雷公老爷,我不小了。”

雷公老爷怔了怔,一个六岁的小屁孩,不小吗?也是,对于一个生而知之者,六岁其实也不算小了。

小桃树这个敕令山宝贝疙瘩似的小娃娃,雷公老爷多多少少打听了一些。

出远门,这是也下山历练了,听说当年张疯子八岁的时候,就敢自己个坐着班班大渡出海了。

相对来说,生而知之的小桃树六岁,便很不小了。

雷公老爷也点了点头,问道:“福童跟着桃树一块吗?”

小桃树摇摇头,“师兄送送我,到了清流城,我就要自己个了。”

果然,敕令山的嫡传弟子下山历练,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想青词诰,星星台等身边多多少少都会跟着一两位护道的长辈或者供奉。

不过,敕令山的仙人一般都会留神出山弟子的魂灯,以便及时搭救。

魂灯,对于山上数一数二的大山门,不是什么难事,基本上山中重要弟子都会有,但是,对于那些三等四等的山门,就难了。

因为小山门大多没有制作魂灯这样的秘法。

福童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总觉得小师弟还太小了,不该这么早下山,而且,小师弟怎么成了个武夫?

为这事,素来听话的福童还和师父吵了一架。

师父看着自己有点憨厚其实心灵手巧的徒儿,有点无奈道:“天道如倾,不容独夫。”

福童没太听懂。

春秋道人说,独夫这条路被老天爷给压断了,都走不过来了。

天底下的独夫就这么多了,死一个便少一个。

还有就是仙人这道槛,越来越高了,春秋道人笑着看着福童,问还想不想吃肉。

福童说,想。

春秋道人语重心长,说,福童啊,你一个十步的青簪,怎么护得住你小师弟啊,万一哪天小桃树遭了难,你不成仙人,瞬息之间可挪转不了千万里,等你赶到了,估计小桃树的尸身都凉了!

你再想一想,还想不想吃肉。

福童便皱紧了眉头,师父说的对。

之后,福童便努力抹杀自己吃肉的念头。

这个魁梧的汉子,有事没事,嘀嘀咕咕,不吃肉。

第一百五十五章 赠礼

这时候的福童没有嘀嘀咕咕,板着一张脸,语气不冷不热道:“雷公老爷,你不送咱小师弟点什么,咱小师弟都要出远门了,要自己个走好远好远的路,路上肯定会有些妖魔鬼怪,咱担心啊!”

“可是,师父不让咱跟着。”

大雷公看着眼前这个心情不好的汉子,还是温和神色,一点都没有生气,他知道,应该说整个敕令山都知道,背刀的福童最疼的是谁,是他的小师弟。

忽然小桃树就要出门了,这会,福童正忧心呢。

看守山门的大雷公,和福童不熟也不陌生,就像许许多多敕令山弟子一样,好像是得了上头的示意,总会有几个弟子,过来向他这位雷公毕恭毕敬,讨教雷法。

福童也来了,带来了酒和菜,都是他自己的手艺,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雷公老爷尝了尝,还不错。

只是,福童就来了那么两回,而且不是来讨教雷法的,那个汉子说,他是看着雷公老爷为敕令山守门的辛苦份上,没别的意思。

三年来,大雷公打心底里,觉得敕令山还不错,不像外面说的那样,臭脾气,他觉得敕令山的弟子都有那么股朴素气。

他这位大雷公,看着是位大仙尊,很了不得,但是敕令山的弟子都清楚,他不过是个阶下囚。

但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弟子对他这位守门的雷公老爷,既没有什么鄙夷,也没有敬畏,只是和气,对,就是那种平常心,以及对于长辈的尊重。

不止是这些弟子,就是那一位位仙人,也是如此,譬如挑霞岭和落鹜峰的夏冬两位道人,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打个稽首。

整个敕令山,有点像,人间那种“家”的感觉,其乐融融。

小桃树,大雷公见过几次,每次都是和张骑虎,还有黄衣那个小家伙,三个人一块来。

有时候,骑在那头白色的请山虎虎背上,有时候,三个人从挑霞岭的山头,一路奔下来,然后跑到落鹜峰,再一口气从山脚奔到山顶。

接着,就从落鹜峰呼哧呼哧,跑到他这山门来,然后,坐在他的大鼓上,气喘吁吁。

那个叫黄衣的小家伙,尤其不老实,每次来总要敲几下他的大鼓,才肯罢休。而且,还问,能不能送他,他觉得大鼓挺好玩的。

有时候,加上陶花那个小丫头,是四个小屁孩一齐来,陶花笑起来很好听,而且很有礼貌。

敕令山封山之后,虞韭白,许幼,陶昌泰,咿呀呀喂这些滞留敕令山的仙人都没有离开,顺势便都留在了敕令山疗伤。

其他的,大雷公就不太清楚了。

大雷公想了想,掏出了一杆槌,像是木槌,又像是石槌。

大雷公笑着递给小桃树,说道:“不是什么宝贝,一个小玩意,五步之下的妖魔鬼怪,可劲敲,能把他们的脑袋瓜敲个稀烂。”

小桃树站在原地,没好意思伸手接。

福童一步上前,抢在手里,然后塞给小桃树,有点不满道:“好歹是位大仙尊的雷公老爷,就这么点玩意!”

雷公老爷只是笑了笑,他倒是有些好宝贝,可是能给吗,不能,小桃树出山就是为了历练,那可不仅仅是作为敕令山弟子的历练,更重要的是身为爵公爷的历练。

哪一位爵公老爷,都注定要经历尸山血海,只有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爵公老爷,才是真正的爵公老爷。

只是,真正能够走到最后的,只有两位爵公爷,一位三,一位乙丁道人。

爵公爷的征途,他可不敢干预,那件雷槌也只是作为个小玩意,就是硬点而已,无他。

不止他,就是敕令山同样如此。

不然,以敕令山如今的家底,那可是打落了一百多位仙人,不说其他,就是那一具具琉璃体,便无价,随随便便给小桃树个两三件仙器傍身,都不是问题。

关键是,小桃树作为敕令山弟子前,先是爵公爷。

就像这次出山,其实就是作为爵公爷洗天下的开始。

相信三年来,敕令山一直都在为小桃树这位爵公小老爷洗天下准备着,该给的,能给的,应该都给了。

福童转过头,看向小桃树,有些生气又有些不忍,最后还是软了口气道:“小师弟,你脸皮可不能这么薄,记住了,以后甭管谁给你东西,都收着,这有啥?”

其实,福童不知道的是,他这句无心之言,还真是说对了,爵公老爷洗天下,天下人人可赠礼。

爵公老爷只管收下就是。

只是,那礼物什么都可以,哪怕一抔土,一碗水都行。

譬如,大雷公的雷槌,便可以算得上是,对于爵公爷的赠礼。

福童看着拿着雷槌,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师弟,叹口气,“小师弟,你得学学黄衣那个王八蛋,人家不给他都会自己要!”

福童蹲下身,轻轻按住小桃树的肩膀,头一次有点语重心长,“小师弟,记住了?”

小桃树迟疑道:“师兄,收人家的东西,不好吧?”

雷公老爷插嘴道:“桃树,收东西有两种,一种是陌生人的,一种是亲朋好友的。陌生人的不要乱收,一定要仔细检查清楚,千万别被人算计了,但是亲朋好友的,就可以放心收下,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在出门回来后,买点什么,作为回礼,送给亲朋好友,你说,对吗?”

小桃树认真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小桃树笑道:“雷公老爷,你想要点什么,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回来?”

大雷公摇摇头,笑道:“那件小玩意权当是给爵公小老爷的赠礼,可不敢要什么回报!”

小桃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着一定要给雷公老爷带点什么。

朝阳初升,又见艳艳桃花。

小桃树和福童走出山门,回头望去,两株参天听雷桃树,沐浴在霞光中,格外好看。

大雷公郑重其事,向小桃树抱了个窥子礼,朗声道:“祝爵公小老爷,一路平安!”

小敕令山巅,张疯子,春秋道人,还有两人身前的桃祖,都在望着山门,那朝阳中,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渐渐走远。

正如大雷公猜测的那样,三年来,敕令山一直都在为小桃树,这位爵公小老爷准备赠礼。

一份很重很重的赠礼,天底下独一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本命海

其实准确说,小桃树既不是武夫,也不是独夫。

因为小桃树人体小天地中,那火,很特别。

并不是大雷公所看到的那般赤红色的火龙,而是一条乳白火龙,不是火龙盘海,而是千千万火龙,万万千光明。

小桃树的四肢百骸,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中,处处都是一条条小小的乳白色火龙。

至于气海丹田中的那一条大龙,则是由无数条小小乳白火龙密密簇集而成。

然而,为什么会呈现赤红颜色,应该是和白龙袍有关,这一点桃祖和张疯子,还有春秋道人都没有明白。

就是在他们的眼中,看到的也是那一条赤红色火龙盘海。

还是小桃树告诉他们,他们才晓得那火龙原来是乳白颜色。

所以说,现在的小桃树既是武夫,也是独夫,应该算是双修。

更为奇特的是,小桃树心海之中,孤岛之上,不再是一片荒凉景象,而是多姿多彩。

孤岛中央处,是一株桃树,只是,那桃树通体洁白,树干树枝就连桃花都是洁白颜色。

桃树不高,也就是一丈左右,枝叶繁茂。

这株桃树,乃是桃祖万千年来蕴养出的一颗桃心生长而成,可以说与桃祖,是同根同源,天地之中的另一棵听雷桃祖。

甚至,犹有过之。

因为桃祖当年也不过是吞食金雷,而这一株却是吞食混沌雷池中的始雷,所以才会有通体洁白的异象。

树根之下,便是那方混沌雷池,桃祖足足留下了一半雷浆。

雷浆中有一把剑,还有两方印,一方完好,一方破碎不堪,只剩下些边角碎块。

那把剑还有完好的印,都是桃木的,都是白桃桃木。

剑是小桃树按照桃祖说的法子,给自己炼的桃木剑,就像每一个敕令山弟子一样,身后都背着一把桃木剑,斩妖除魔。

小桃树给自己的剑,取了个名字,叫做“垂髫”。

桃祖觉得很好听。

那方印是小桃树仿照细鼠刻的,印钮就是一只小老鼠,像极了“闹心”,周边雕刻桃花,印底下仿着碎裂的稷山玺,也刻了十六个字,都是大篆。

虽然没有稷山玺“勘神楷仙,称皇量帝,是非功过,锱铢必较”那般霸气,但是也有点小小的不可一世。

那十六个篆文是,童言无忌,神仙听敕,但见桃树,晏晏如如。

桃祖也觉得很好,而且还说比稷山玺的篆文霸道得多。

乳白色桃树周围,还有七七四十九棵普通听雷桃树,其实也不算普通,每一株都是灵株。

这四十九株听雷桃树,与中央乳白桃树之间,有一方稻田,还有一小撮竹林,有一座茅屋,茅屋上绿意葱茏,是一株葳蕤葫芦藤。

稻田中,稻苗也是白色,而且稀稀疏疏,只有百十株。

不要小瞧这百十株稻苗,每一株都是宝贝,那是因为吸食混沌雷池中雷浆的缘故,原本金色的雷花米,变做乳白。

而且,乳白色雷花稻米对于淬炼神魂的功效,三倍于金色雷花米。

只是,更难以培养。

稻田前有一方小潭,潭中水皆是一粒粒圆润水珠,晶莹剔透。

那便是浇灌雷花米,特意淬炼的水运精华。

而那撮寥寥只有七八株的竹林,其实是勘霆大仙尊那根先天本命雷竹,繁衍衍生。

张疯子当时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那根雷竹交给了小桃树,让小桃树种种看,不成想,竟然真的活了,而且还有竹笋冒出。

只是原本的银青二色,变做了如今的羊脂白。

茅屋就是小敕令山巅,小桃树睡觉的那座茅屋,只是其中的那张玉髓床却是没了。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在小桃树起火之时,竟然一点点融化了。

而那株葫芦藤上,就只是绿油油的葫芦藤,一个葫芦都没有结出来,葫芦种子便是便是洒洒送给小桃树的那颗。

当时,洒洒说,那枚葫芦种子很是宝贵,很有可能就是祖宗葫芦藤的籽。

茅屋前有张案几,案几下有张蒲团,那个黑漆漆的小桃树便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在看书。

他戴着万旒冠,穿着白龙袍,光着脚丫子,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不再是黑烟蒸腾的样子,而是像一精心烧制,黝黑的黑瓷,光亮而实在。

只是,那细细的脖颈只有一个轮廓,好像其中空虚。

以及裸露在外的小手和小脚,都是如此,就如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形体,中虚得厉害。

其实,小脸已经瓷实光亮的小桃树,只有一颗脑袋是实的,其他都是虚的。

按照桃祖,张疯子还有春秋道人三人的推测,那个黑漆漆一身魔气的小桃树已经死了。

被白龙袍给吞了。

如今这个安静看书的小桃树,是一个崭新的小桃树,和小桃树心意相通,神魂相系的小桃树。

就好比一个蕴养成功的尸神,但是远远不是尸神可以媲美的,天壤之别。

一个准确的比喻,就是小桃树一刀切下去,切出了两个气息神魂皆是一模一样的小桃树。

只是这个看书的小桃树身子虚弱些,慢慢发育就是。

细鼠“闹心”正懒懒趴在案几上,嚼着一粒雷花米,时不时龇牙咧嘴,那是因为被雷花米中蕴含的雷霆炸得焦麻麻的。

稀稀疏疏的桃林外,还有一片药田,也就一亩大小,都是些敕令山可以采得到的草药。

此外,还有一方湖水,面积不大,百丈方圆,里面养着些“肥肚”,还有一些虾蟹。

这些,就是小桃树三年来一天天慢慢累积的成果。

最外边的海水中,还是死寂寂。

桃祖说,等小桃树走到海边的时候,可以下海去捉些海里的鱼鳖,养在心海里。

小桃树以前也试着在心海的岛上,种过花花草草,养过鱼虾,但是都死了。

试了很多次,好像怎么都养不活。

小桃树问桃祖这是为什么,桃祖说心海里没有生气。

这一次应该是生气满满了,小桃树觉得。

小桃树不知道的是,为了让小桃树的心海活起来,敕令山付出了多少,那一百多具琉璃体将近耗掉了三分之二,其中还包括董丁这位大仙尊的那一具。

这一切就是敕令山给予小桃树这位敕令山嫡传弟子,这位爵公小老爷的赠礼。

只是这些也是九牛一毛。

因为小老爷的本命是一座海,他要养活一座海,就像别人蕴养一把剑,一把刀,与自己心有灵犀,本命即我,我即本命。

好大的一座本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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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变迁

小桃树想要背上那把名为“垂髫”的桃木剑,就像其他敕令山弟子下山的时候一样。

桃祖说,垂髫的灵性还太弱,需要温养,而且,小桃树最要紧的,是练拳,敲雷真意还差得远,连皮毛都没有摸着呢。

桃祖说话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太好,憔悴得很。

小桃树知道桃祖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掌令师伯,还有师父同样伤势不轻。这是小桃树在桃祖洞府读书的时候,桃祖告诉小桃树的,桃祖说,现在的敕令山,她们撑着,以后的敕令山就要靠小桃树来撑起了。

小桃树走下小敕令山头的时候,桃祖望着小桃树,笑着说,小桃树一定会是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爵公老爷。

小桃树突然跪下给桃祖,给掌令师伯,给师父,都磕了三个头。

然后,才转身走下山头。

师父说,爵公爷洗天下,兆民加身,就要行走天下的,都耽误了三年了,不能再耽搁,大玄要北伐了,小桃树正好去北边走走,就是小桃树要参军,担功名都没什么,因为小桃树是爵公爷啊。

小桃树看得出,师父的笑容里有点担心。

掌令师伯只送给了小桃树一句话,什么都别怕,该打打,该杀杀。

走在那条去往清流城大路上的小桃树和福童,都没有说话,福童还是心里不得劲,总是担心小桃树,前路凶险,心情沉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小桃树牵了牵福童的手,说道:“师兄,我都六岁了,读了好些书,知道了好多事情,而且,我的拳头很厉害的。”

“所以,师兄不用担心。”

福童侧着脑袋,看着小桃树,勉勉强强挤出张笑脸,忧心道:“小师弟,你一定要记住多看多想多听,再想,可别被人给骗了!”

“师兄出门的时候,就被人算计得很惨!”

小桃树重重点点头。

福童便放心许多,小师弟可是生而知之的人,比自己不知道要聪明多少倍,应该没事的,再说,小师弟只是在腴洲行走。

腴洲谁最大,咱敕令山最大。

临近清流城城门,小桃树有点激动,太爷就在清流城,太爷成了一位神灵,一位城隍老爷,这是三年前的事情。

因为封山,小桃树三年没见太爷了。

刚进城门,门神老爷老门子和那个赤脚小童“扇”,就现出了身形,扇还是老样子,个头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化。

扇瞪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着小桃树,有点不敢认,小桃树长高了,也瘦了,还穿上道袍了,但是,小桃树怎么成了一个武夫?

不是独夫苗子,应该成为一个根底很厚的独夫吗?

老门子自然也看了出来,独夫绝的消息也早早已经知晓,只是,他还是有些意外,他第一次见到小桃树的时候,小桃树就已是可以起火,完全应该在独夫绝这大道压制前,就起了火。

即便没有起火,大可以灵气起火,舍了独夫,做个长生有望的窥窥,也好过做个武夫。

老门子神情复杂,小桃树成为爵公爷的消息,早已经便是天下皆知。

只是,谁能想得到,这任爵公老爷,居然成为了一位武夫。

不过,倒也是件好事,一位长生无望的爵公爷,一位走在武夫这条断头路上的爵公爷,对于天下窥窥来说,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好比这一任的爵公爷,只是个名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就是放任他成长下去,都看不到威胁,顶天就是个止境,六境武夫,能如何?

如此,便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位爵公老爷了,小桃树以后的路,要平坦的多。

相信这会,爵公小老爷成为武夫的事情,已经被录上了白藤榜,天下皆闻。

其实,从敕令山到清流城这一路,虚空中隐藏的窥窥真不少,就是仙人都有几位,目的无非都是要瞧一瞧爵公爷究竟有没有成为独夫,在这个独夫绝的时代。

没有。

几位仙人看了又看,确定那就是一条火龙,只不过火龙盘海,是一个很了不得的武夫罢了。

人人心头松了一口气,正如老门子所想的那样,一个武夫实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虚空的窥窥很快就一个个散去。

老门子恭恭敬敬,躬身向小桃树抱了一个窥子礼,郑重其事。

不要说小桃树不解,就是福童也不明白,老门子一笑,解释说,但凡天下老神,见爵公如见三五。

爵公等同三皇五帝,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敕封,废除神位。

天地共主,可不是说说而已。

只是,因为六宫的缘故,所以真正尊奉爵公的老神,并不多。

估计这也是敕令山那几位当家人没有告诉这师兄弟二人的原因。

扇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迟疑道:“桃树,你成武夫了?”

小桃树点点头。

扇一脸惋惜,想要拍拍小桃树的肩头,安慰安慰,只是小桃树的个头高了,扇够不着,便收回了伸出的手,转移话题,“桃树,你是来看太爷的吧?”

小桃树说道:“嗯,我听说太爷成了城隍老爷。”

老门子看着脸上笑意淡淡的小桃树,心中赞赏,这位爵公小老爷,一点颓废气都没有,眼神还是一如三年前清澈干净。

似乎并不在意走上了武夫这条断头路,心境温暖,向阳花木。

扇来了精神,说起太爷那位城隍老爷,不得了,原来太爷并不仅仅是一位城隍老爷,还是一位公爵加身的城隍老爷。

敕封“朔公”,辖治清流大大小小的神灵。

扇说起来,便是啰啰嗦嗦个没完,边走边说,老门子在前带路,前往城中位置的城隍庙。

扇说这三年,就像翻天覆地一样,发生了太多的事。

如今的清流不再叫做清流,而是清流三郡,清流郡,小腰郡,大流郡,清流城便是属于清流郡,而且是一郡首府,城里面没什么清流公了,换成了郡守。

郡下面有一个个的县,当家的叫县令。

而且,最重要的是,以前的蚁鼻钱都换做了大玄三铢钱,也叫铜板,一个铜板三铢重,圆形方孔,上面还有四个字,很大气,万邦同玄。

扇侧抬着脑袋,望着小桃树,啧啧道,桃树,你知道吗,银子,金子现在也是钱了,银饼子,金饼子,可贵重咧。

一千个铜板才换得了一个银饼子,十个银饼子能换一个金饼子。

就那锅锅饼,一个铜板就能买上一个,你说要是我有个金饼子,那得是多少个锅锅饼?

一万个锅锅饼,哈哈,够我吃上多少年!

可惜啊,以前我捡了一块老大的金子,被我给踢飞了。

第一百五十际八章 风云际会

小桃树问,清流公爷去哪了。

扇叹了口气,说清流公爷走了,全家都搬走了,听说都搬到朝武城去了,扇掰着手指头,清流公洪演,小公爷洪少章,还有那位大公子洪少商。

走的时候,他都瞧见了,那位小公爷车上放着一具棺材呢,失魂落魄的。

不过,那位太子爷好像也不高兴,一张脸冷得很。

扇晃晃脑袋,感叹不已,他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煮人的。

他实在没想到,那位黑脸的太子爷,是那么心狠的一个人,居然架起一口大鼎来,把桐花侯,给煮了。

对,就是现在划成两个郡的桐花地界的那位侯爷,桐花侯,齐涯生。

他听说,那叫一种刑罚,烹刑。

扇越说越兴奋,扇说,如今大玄好像没有诸侯了,就是有那么几个,也都在朝武城里待着呢,大玄王朝除了王畿之地,余下所有地界划地分郡,分出了三十六郡。

再没有什么公卿属地了,而且所有的兵马除去镇守当地的一小部分,都开拔了,西边和北边。

听说,那位太子爷就在北边的那座雄城,大阳关。

大阳关内外,陈兵百万。

百万唉,扇又是一阵啧啧声,想想就激动人心。

对了,往后没有什么司马了,像太爷这位大司马,今天得叫大将军了,大将军下面,还有什么前后左右将军,再下面就是偏将军之类的。

然后,好像是校尉,军候等等。

扇知道的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扇又转过头,说这些都是些山下的事,山上就更热闹了。

首先,就是圣人,这个年代竟然还有圣人,而且天上天下都有。

再就是,圣器,扇那种震惊莫名的表情,有点夸张,他说,天下人应该都是他这副德行,谁能想得到,敕令山竟然蕴养出了圣器。

这还不说,连大灯寺都养出圣器了。

这是什么世道了,扇说,白藤榜上,吵吵闹闹的可厉害了。

都说,天下的圣器恐怕不止两件,应该还有,有人说,按照一洲两件的算法,最少天底下也得有个二十件了。

想想就不可思议。

就好像一夜间,回到了五帝那个圣人初兴的年代。

然后,就都是在讨论小桃树这位爵公小老爷,在这个独夫绝的年头,能不能起火,生出那万千光明来。

基本上,都以为爵公小老爷必然是成就独夫,为什么,因为那是爵公小老爷,天命加身。

扇使劲摇了摇头,说,就是他都没想到小桃树竟然成了一位武夫。

扇收了嬉笑语气。

他低声说,天下仇视敕令山的山门可多了,都是三年前那一场闹的。

然后,这个赤脚小娃娃,竖起大拇指。

他赞了句,敕令山,真是霸气。

他很心神往之。

扇就挨着小桃树,边走边嘀嘀咕咕,最后,他提醒小桃树,老门子还欠着小桃树一顿饭,如意楼的席面。

他问小桃树,今个有没有空。

小桃树说没有,扇便有些失落,看来如意楼的那顿饭,又得等了。

从城门到城隍庙,说远也远,但是对于窥窥来说,就算不上远了。

一旦入窥,踏入修行,体魄便时时经受淬炼,脚力自然要大大超出凡人。

其实,小桃树一进城,太爷便知道了。

作为坐镇一地的城隍爷,清流城中的风吹草动,只有太爷想看,便看得到,看得清。

太爷的修为不高,只是从窥五道花迈入了窥六,这还是得利于城隍爷的身份,香火鼎盛。

不过,太爷的城隍大殿中,有一位修为很高的部属,清平候。

就是那位叫做萍水的绿裙女子,海边得道的一条水蛇妖,窥十的大窥窥。

她倒是识时务,尘埃落定后,自己主动到清流公府,向太子爷请罪,其实也是一场豪赌,她在赌太子爷的胸襟。

众所周知,大玄北伐,正是用人之际。

结果就是,她赌赢了,她原以为要舍了清流的家业,跟随太子爷北伐。

只是,没想到,那位太子爷居然让她留了下来,而且,给了她一个城隍爷下,判官的神位,听城隍爷调遣。

一个六步的城隍爷,手底下是个十步的判官。

这应该是头一份。

她明白,太子爷之所以留下她,就是为了这位曾经的大司马,如今的城隍爷,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司马朔。

太子爷临走前,给她留下了一句话,大司马但有什么意外,整个城隍庙的属官都得陪葬,而修为最高的她这位判官,会活着。

只是生不如死,他会用雷鞭一点点敲烂她的魂魄,要她魂飞魄散。

那位太子爷说的时候,很冷静,黝黑的脸庞,如一块铁。

后来,她小心打听,才总算知道了一些其中的内幕,明白了城隍老爷在太子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对于城隍爷这位曾经的大司马,愈发恭敬。

从来没有一点十步大窥窥的架子。

城隍庙内,居中的是一副坐像,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身黑甲,头戴黑盔,一手执书,正凝眉看去。

颇有文雅之气。

两侧依次便是一位位属官,文武判官,日夜游神等,紧靠城隍老爷的就是一身绿裙,身姿窈窕的武判官,那是一座站像。

忽然,城隍坐像一阵轻微涟漪,素来很少现身的城隍爷,还是一身朴素衣衫的太爷,出来了。

整个城隍庙内,一座座塑像都开始有涟漪微生,身为武判官的萍水已然先一步站立在侧,相继便有一位位神官现出身形,神色紧张。

太爷有些哑然失笑,对于太子爷的安排,太爷多多少少知道些,这一位位属官,与其说是属官,其实更像是他这位城隍爷的亲卫。

太爷按了按手,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重孙要来看看我这位太爷,都回吧。”

众位属官有些迟疑,依旧没敢回身。

毕竟太爷的安危,谁都清楚,一旦有什么闪失,不止是自己,还牵扯到身后。

自从三年前开始,清流城中的窥窥便越来越多,而且其中大多都是外洲的窥窥,也不知是从哪传出的消息,据说城隍老爷和敕令山关系匪浅。

那一个个仇视敕令山的山门弟子,竟然真的便有不怕死的,在清流城刺杀城隍老爷。

当然,后果就是那一个个都死了。

基本上都死在了武判官的手里,还有一部分死在了鹫子府特意留守在城隍庙附近的那位黑鹫子手下。

死者的身份,天下十块大洲的窥窥都有,就好像天下的窥窥,一下子都涌到腴洲来了。

此处风云际会,大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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