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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舵2》


第一章 舆情危机 1、领导们要来出席葬礼,却被杜林祥婉言谢绝

文康市兴龙县状元乡的杜家院子,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状元乡位于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冷落偏僻、荒凉贫瘠的地方。据说早些年间,乡里曾出过一位状元,状元乡便因此得名。但这种说法只是民间传说,在县志上得不到任何印证。根据县志记载,整个兴龙县,几百年间就出了一位进士。比起状元,还差得远!

不过近些年,状元乡倒是出了位大人物,那便是杜林祥。那个当年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子飞跑,在山坡上割草、放牛的杜三娃,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在省城河州,到处能瞧见他开发的楼盘,连全省第一摩天高楼,也是他投资兴建的。发达后的杜林祥,为乡里做了很多事。希望小学,敬老院,还有好几条公路,皆由他捐资修建。

三天前,杜林祥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过世。

杜家那所气派的宅院,一片素白,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刚刚降临。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两只石狮的脖子上也扎上白布条。长长的招魂幡挂在打谷场的旗杆上,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起,一会儿轻轻落下。打谷场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

天色慢慢黑下来。正屋已被布置成一个肃穆的灵堂。黑漆棺材摆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幔帐后边,灵堂正中一个醒目的“奠”字,“奠”字下是杜老太爷遗像。这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慈眉善目,面带微笑。遗像正下方的木桌上摆着供果、香炉。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十多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朝着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一记沉重的木鱼声后,和尚们便同时哼了起来。许多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却又都蹑手蹑脚。

又过了半小时,杜林祥领着兄弟姐妹走了进来。依照风俗,开孝仪式要逝者的亲人围着棺木转圈行走,一直到凌晨。在前方僧人带领下,杜家人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棺木行走,每走几步便要鞠躬作揖。刚走了几圈,老五杜林阳便有些吃不消。他低声说:“都什么年代了,有些繁文缛节可以改一改。”

杜林祥没有说话,只用阴冷的目光扫了一眼。五弟讨了个没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灵堂四周摆满了花圈,杜林祥不时也会用余光瞟一眼。从文康市委书记赵晓东到某大型银行洪西省分行行长张清波,厅级干部送来的花圈,少说也有十多个。尤其是灵堂中间的两个花圈,落款分别是陶定国与吕有顺。这两人可是省城河州的党政一把手,官居副省级。杜林祥又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心中默念道:“爹啊,我这个当儿子的,也算给您争光了!”

快深夜一点了,开孝仪式结束。大部分人已经散去,只剩下山里的蛙声和虫鸣。大山里的村庄彻夜闪烁着灯火,第二天是老太爷出殡下葬的日子,杜家人要在这里彻夜为父亲守灵。

杜家老大打着哈欠说道:“咱爹的丧事,办得够风光了。那么多人来吊孝,停的汽车都快把村口坝子挤爆了。”老大一辈子都跟父母住在状元乡,没能像弟弟那样,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杜林祥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个二哥,只可惜年少夭折。大哥比杜林祥年长近十岁,因长年劳作而显得苍老,两兄弟看上去,仿佛差着辈分。

“这算什么?”搭腔的是四弟杜林斌,他虽然也披麻戴孝,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老四杜林斌与老五杜林阳,如今都在杜林祥的企业工作,比起一辈子在乡下的大哥,自认为见多识广。他略带遗憾地说:“文康还有省城河州的许多领导,都说要来给老爷子上一炷香。吕市长、张行长都打了好几个电话。可三哥说送了花圈,就已经够意思了,死活不要人家过来。要这些大官都过来了,那叫一个气派!”

“你懂个屁!”杜林祥对这两个弟弟真有些不耐烦。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公司里的人,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他俩。没办法,谁叫是亲兄弟呢,总不能撵人家走。更何况,两人虽然才具平平,一副忠心却是外人比不了的。

杜林祥说:“咱们老家的人,死后都是土葬,谁也不愿去火化。出殡的时候有领导在,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没准儿哪天就有人举报,说某某领导身在现场,明知有人违反政策搞土葬,却不闻不问。送个花圈表达心意,就很好了!”

这正是杜林祥的过人之处——心思缜密,精于人情世故,还能随时为“朋友们”考虑。

儿子杜庭宇听了这一席话,受益匪浅。他越发崇拜自己的父亲,脱口而出道:“爸,你看事情就是比别人深!”接着,他又低声说:“这次回来奔丧,我能不能不走了?”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杜庭宇在海外留学多年,毕业后靠着吕有顺的介绍,在新加坡的一家大型跨国企业工作。不过,他却总吵嚷着要回河州,跟父亲一起打拼。杜林祥心里也是指望子承父业,却又怕儿子过早加入自己的企业,成为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得不到锻炼。

后来,他同意儿子回国,但在进入纬通集团之前,还得经历一番磨炼——先自己开家街边店,做点小生意,再去广东一家工厂当工人,最后去北京干一段时间推销员。

离开了跨国企业的海归硕士杜庭宇,如今正在东莞一个家具厂当工人。他的顶头上司,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打工妹。杜庭宇借着奔丧的机会,琢磨着提前回到父亲身边,没想到被杜林祥断然否决。

到了下半夜,灵堂中更静了。有人靠在椅子上打盹,杜林祥则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天终于亮了,太阳照射着大山里的状元乡。伴随着鞭炮和锣鼓声,杜老太爷的棺木被众人抬起,绕着村子到后山入土。当地人有风俗,下葬要走通车的大路。因为全村的村民都要为他送行,每家每户都要在门前放鞭炮,所以大队人马要走两公里才能到下葬的后山。

官场里的朋友被杜林祥婉拒了,可还有商场上的伙伴以及公司众多的员工,送葬的队伍足有好几百人,杜家老大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曾有乡亲说,干脆就让杜林祥抱遗像,结果被他一口回绝。长幼有序,大哥就是大哥,杜林祥有天大的本事,回到家里还是三弟。

墓地是风水先生精心挑选的。据说这里三山合围,藏风聚气,尤其是西面的山峰高大挺拔,东面的小山丘地势缓落。风水先生说,西面的山是“左青龙”,东面的山是“右白虎”,“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乱抬头。西面的山比东面的山高,实乃大吉之地。”

风水先生特别叮嘱,此地阴凉潮湿,所以要在墓穴中摆上厚厚的一层纸钱。下葬前点燃纸钱,既为老太爷的阴宅祛祛潮气,也可让后代子孙的运势越烧越旺。

就在坑中燃起熊熊大火之际,杜林祥失声痛哭起来。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此刻,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不再是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商界强人。他就是杜三娃,一如当年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淘气,被父亲拿着竹竿满村追打……

接下来,杜家人还在村中准备了丰盛的坝坝宴席。几十张桌子摆在村中心的广场上,桌上的菜肴,全是地道的农家菜。

从后山回来的路上,杜林祥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心绪逐渐平静。公司副总裁林正亮与行政总监高明勇等企业高管跟在身后,好像老在低声说着些什么。杜林祥很心烦,回头问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林正亮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杜林祥没好气地转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妻子周玉茹也在队伍中,江小洋则一直在旁边搀扶着她,还不停地劝说:“姐,你不要太伤心!”

江小洋的确很会打扮。一双纯白色的休闲鞋,一套黑色运动服,左胸口处还有一个醒目的白色耐克标志。黑白相间的搭配,很适合这种场合,但比起那些沉重压抑的正装,一身运动服又显得不落俗套。

杜林祥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与江小洋发生的事,心中怅然若失。随即他又自责起来,还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父亲的葬礼刚结束,怎么能动这些脑筋?”

坝坝宴即将开席。作为杜家人的代表,杜林祥要上台讲话,感谢前来出席葬礼的亲友。秘书昨晚专门为他准备了讲稿。杜林祥正在台下低头看稿子,为几分钟后的讲话做准备。身边的林正亮、高明勇却还在嘀咕个不停,而且脸色越来越慌张。

杜林祥彻底火了:“你们俩今天到底有什么屁事?”

高明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正亮呆呆地摇着脑袋。杜林祥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身走向讲台。

这时,纬通集团常务副总裁安幼琪快步走了过来。她拦住杜林祥,低声说:“把稿子给别人吧。林阳、林斌两兄弟,谁都可以去讲。你现在得跟我们回河州。”

杜林祥很是诧异:“出了什么事?”

安幼琪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路上边走边说。”

杜林祥简直出离愤怒!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能说走就走吗?你安幼琪自以为和我有特殊关系,就能对我发号施令?

安幼琪并不在乎杜林祥神情的转变,她转身对杜林祥的秘书说:“把讲话稿给别人吧!”

秘书不得已点头答应。杜林祥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便发作。大庭广众下,当着老婆、儿子的面,总不能和情妇大吵一架吧?

杜林祥铁青着脸,跟在安幼琪身后追问:“到底什么事?”

安幼琪语气很急:“河州冶金厂那边出事了,是大事!”

一听河州冶金厂出了大事,杜林祥心中的怒火消减了一大半,并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林正亮、高明勇也紧紧跟在后面。

纬通集团的数名高管,分别钻进三辆轿车中,飞驰着离开了坝坝宴现场。

第一章 舆情危机 2、先抛出一个明知对方不会接受的条件,借此预留谈判空间

坐在奔驰S600宽大的后座上,杜林祥焦躁不安地问:“冶金厂到底怎么了?”

安幼琪回答说:“工人闹事。从早上一直闹腾到现在,砖头与铁块齐飞,连防暴警察都冲不进去。”

“怪不得林正亮与高明勇一上午都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杜林祥喃喃自语道。停顿了几秒钟,他又语气严厉地责问:“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报告?”

安幼琪说:“今天是老太爷出殡的日子,大伙都不敢来打搅你。我也是听说事情越闹越大,迫不得已才告诉你的。”

安幼琪接着说:“我们派去冶金厂的总经理陶雪峰,一大早就打电话求救,说被一群工人殴打。半小时前再打电话过去,连人都联系不上了。”

杜林祥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心绪却早已飞回了河州。

河州冶金厂是一家有四十年历史的老牌化工企业。半年前,杜林祥通过并购将其揽入怀中。

河州冶金厂曾是洪西省的明星企业,20世纪90年代末期,企业登陆上交所,成为全省首家冶金行业上市公司,一时风光无限。可上市半年后,企业爆发腐败窝案,管理层几乎集体沦陷。此后企业经营状况逐年下滑,陷入困境。

来自南方的一位资本玩家谷伟民,五年前收购了河州冶金。谷伟民对于冶金制造一窍不通,他所看重的只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壳资源。入主河州冶金后,谷伟民便一门心思玩起资本大挪移的游戏。经过一系列的洗壳运作,冶金主业被从上市公司中剥离,河州冶金变身为一只科技题材股票,并被更名为伟民机电。企业的总部,也从河州搬去了上海。

近几年,伟民机电在资本市场不断上演分分合合的大戏,看得外界眼花缭乱。然而原来在河州的生产基地,却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企业愈加艰难,工人们经常几个月领不到工资。

谈及这段历史,河州市长吕有顺总有一股锥心之痛。他曾在私下场合说过:“当时的领导,根本不懂经济,更没有意识到一家上市公司的壳所蕴含的巨大价值,让谷伟民把河州人当傻子一样玩。好处全让他拿走,最后还扔下一个烂摊子。”

上市公司的壳已经让谷伟民拿走了,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厂区的土地。河州市政府牵线搭桥,让杜林祥的纬通集团从谷伟民手中买来河州冶金厂,并在这块地上进行房地产开发。

当初的设想是,冶金厂整体搬迁至市郊工业园区,原址上开发高档小区。买下冶金厂的价格还算优惠,但政府也给杜林祥提出一个条件——解决好厂里一千多职工的就业问题。

搬迁工作业已启动,没想到此时竟横生变故!

车队驶入河州市区,心急如焚的杜林祥让驾驶员不要顾忌红绿灯,以最快速度冲向紧邻河州冶金厂的大冶宾馆。河州市公安局等多个部门,已在宾馆内建立起处置此次事件的临时指挥部。

杜林祥快步走进宾馆会议室,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唐剑却面露不悦:“杜总,这可是你的企业在闹事!一大早就跟你联系,你却姗姗来迟。”

坐在一旁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出来打圆场:“杜总也是有特殊情况,他家老太爷今天出殡。”

杜林祥连忙问:“听说工人把厂子围起来了,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我派过去的陶雪峰,怎么一直联系不上?”

唐剑抿了一口茶,摇着头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陶雪峰已经被工人们打成重伤。”

“什么?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杜林祥急了,“应该赶紧组织力量,冲进去把人救出来。人命关天,先得把陶雪峰送去医院。”

副秘书长叹了一口气说:“杜总,现在工人的情绪十分激动。公安如果强行进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陶书记、吕市长请示,他们都不敢下令硬冲进去。”

唐剑接过话茬:“真要硬冲,就会爆发激烈的肢体冲突。不管工人还是警察,哪边出现伤亡,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站在一旁的林正亮急得直跳脚:“警察如果怕担责任,我把公司保安调过来。我带领弟兄们冲进去,一定要把疯子救出来。”陶雪峰在公司里是林正亮的铁杆亲信,不管人前人后,林正亮都十分亲切地把陶雪峰唤作“疯子”。如今兄弟命悬一线,林正亮岂能见死不救。

“你当我们公安是吃干饭的?”唐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两拨人就在公安眼皮底下大打出手,却要我们不闻不问,亏你想得出!现在防暴队已经在外围警戒,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杜林祥也觉得林正亮的主意太冒失。你和陶雪峰再兄弟情深,这时候也不能做出任何添乱的举动。陶雪峰的命固然要紧,可防止事态进一步升级更加重要。在这一点上,杜林祥和河州市领导的想法完全一致。

杜林祥又抬头瞅了瞅窗外,工厂办公楼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周边尚有数百人围观。广场上到处是“纬通是黑心奸商,陶雪峰滚出去”的横幅。

杜林祥搓着手说:“老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啊!工人们闹,总得有什么诉求吧。能不能请他们派几个代表出来,大家沟通一下。”

“好啊,我们就等着杜总去和工人们对话呢。”唐剑说,“刚才陶书记还打电话说,由企业去和工人们谈,这件事就是劳资纠纷。实在谈不拢,政府还可以出来收拾残局。如果政府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反而会被动。”

“都他妈是些人精!”杜林祥在心中骂道。遇到难事,谁都希望躲得越远越好。

半个小时后,从厂里走出来四个人,他们是工人一方的谈判代表。领头的一个姓薛,是厂里的保安科长;还有一个叫庄智奇,是三车间的副主任;另两人则是厂里的老工人。

双方刚刚落座,林正亮便先声夺人:“对话开始前,请你们先把陶雪峰放出来。据我们所知,他已经受了重伤,亟须得到医疗救治。”

薛科长毫不退让:“这不可能!就算我们几个在这里答应了,广场上的工人也不会同意。”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你们有难处,我完全理解。不过陶雪峰纵有再多不是,也是条人命啊。老百姓都知道,人命关天!要不咱们都退一步,先派几个医生进去,就地为陶雪峰展开救治?”

几分钟前杜林祥特别叮嘱,让林正亮一上来就提出放人的要求。对方能答应最好,实在不行也能退而求其次,派几个医生进去展开急救。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已被锤炼成不折不扣的谈判高手。他知道,先让林正亮提出一个希望渺茫的条件,即便被对方拒绝也不要紧,自己还能提出第二方案,这时被接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这就叫拉高谈判筹码,预留谈判空间!

薛科长一时也很为难,转头征询庄智奇的意见。只听庄智奇说:“这样也行吧。姓陶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杜林祥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也充满自信,论起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这些五大三粗的工人师傅,显然与自己不在一个量级。

杜林祥乘胜追击,说道:“各位,如今我们都是同事。人海茫茫,能凑在一起工作,也是缘分。发生今天的事,总归是我这个老板的工作没做好,该检讨的地方一定检讨。但我听说,整件事的起因,就是陶雪峰早上去厂区巡视,发现有个保安竟然在上班时间喝得酩酊大醉。陶雪峰当即宣布让这个保安下岗,结果保安借酒发疯,殴打了陶雪峰。我想问的是,难道保安上班时间喝酒是理所当然的?陶雪峰作为管理人员,就应该对违纪行为听之任之?”

薛科长与两位老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口里却大声吼道:“你们今天还想不想解决问题?工人还在外边候着,我们没时间听你训话。”

杜林祥并不介意对方桀骜不驯的态度,一脸和蔼地说:“我当然想解决问题。刚才只是题外话,随口一说。”

刚才所说,自然不是题外话。这一番开场白,就是杜林祥在谈判中祭出的第一件武器。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今天的事,工人们要负主要责任。薛科长等人刚才的焦躁不安、色厉内荏甚至急于转移话题,恰恰反映出他们理屈词穷。只有这样,谈判的天平才会开始倾向杜林祥一方。

不料,坐在一旁的庄智奇说话了:“杜总刚才所说,我想回应几句。保安上班时间喝酒,当然是错误的。但稍微有点管理经验的人都懂得,面对一个醉汉,说什么都是多余。应该让这名保安立刻回家休息,等他神智完全清醒时,再做出处理。陶雪峰当场就让保安下岗,保安借着酒劲,极有可能做出过激举动。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陶雪峰的管理水平何其低下。”

庄智奇接着说:“况且,今天上千工人聚集,绝不是为一个喝醉酒的保安打抱不平。这件事,顶多算是根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纬通集团收购河州冶金厂后,屡屡做出侵犯工人权益、伤害工人感情的事情。大家忍无可忍,最终无须再忍!”

庄智奇话音刚落,旁边的薛科长就附和说:“老庄说的没错!句句讲出了工人的心声。”面对杜林祥的责问,薛科长与几位老工人除了提高嗓门,一时真找不出什么驳斥之词。多亏身边有个庄智奇,说话有理有据,硬生生地把杜林祥顶了回去。

杜林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庄智奇。没想到一个车间副主任,讲起话来竟这般滴水不漏。他又仔细端详了庄智奇一遍——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左手上的佛珠,令他与一般工人师傅的形象大相径庭。

此时的杜林祥还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对他日后的事业产生何其重要的影响!

杜林祥干咳了一声,说:“言归正传吧,工人们有哪些具体的诉求?”

薛科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说:“第一,陶雪峰那个王八蛋,必须滚出冶金厂。第二,纬通集团收购冶金厂不到半年,就裁掉了一百多人,必须停止裁员行动,保证现有工人的工作机会。第三,这次搬迁不仅涉及生产车间,连工人们原本的宿舍也要拆掉。纬通给出的拆迁补偿太低了,必须提高。”

“还有吗?”杜林祥问。

薛科长摇了摇头:“暂时就这些。”

“那好,我现在就逐条给你们答复。”杜林祥说,“先说陶雪峰的问题。他在冶金厂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叫他挪窝。而且,今后的管理体制,也要变一变。收购完成后,一名总经理、三名副总经理,都由集团公司派出。我看以后领导班子就设一正四副,总经理与两名副总经理仍由集团派出,剩下两位副总就在厂里选拔。比如老薛你,年富力强,在工人中有威信,就很有竞争力嘛。”

杜林祥从老家赶回河州的路上,就已经在心里酝酿冶金厂的人事调整。半年前因为摩天大楼的事心力交瘁,做决策时的确有些草率。陶雪峰脾气急,管理作风粗暴,根本就不是将帅之才。即便不出这档子事,杜林祥也琢磨着要把他换下来。

领导班子成员全由纬通集团派出,断了厂里许多老人的晋升之路,自然也会引发矛盾。更关键的是,杜林祥此时扔出两个副总经理职位,也能分化瓦解闹事的工人。总之,当务之急就是缩小对立面,一定得让一部分人感觉有盼头,才会对自身行为有所收敛。

杜林祥接着说:“至于第二点,我得先解释一下。当初收购冶金厂时,我在政府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保证不会减少大家的工作机会。前段时间的人员变动,并不是裁员,而是岗位调整。现在实行现代化管理,许多后勤工作可以外包,厂子里的确不需要这么多人。那些离开工厂的员工,也被安排进集团公司旗下各楼盘的物业公司,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工作。”

“这些情况我们也清楚。只是大家担心,裁员风一直刮下去,终究有一天会波及一线的生产工人。”听说自己有望竞争未来的副总经理,薛科长的态度比刚进门时好了一点。

旁边的两位老工人也附和说:“是啊,大家都有这个担心。尤其是陶雪峰多次在会议上说,中国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老子看谁不顺眼,分分钟叫他滚蛋。”

安幼琪在一旁插话:“这一方面是双方缺乏沟通,造成了误解;另一方面,也怪陶雪峰胡说八道。”

“前两个问题就算解决了,现在我来谈最后一个。”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厂区宿舍的拆迁补偿,比起市场价的确要低一些。但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纬通集团承诺过要保证大家的工作机会,这条承诺也是真金白银啊!既然是一家人,企业内部的搬迁改造,自然不能比照市场价格。”

薛科长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亲兄弟之间还要明算账呢!工人们这些年来工资本来就低,还经常被拖欠,就指望着拆迁老房子能弄点钱回来。现在这个价格,我们无法接受。”

比起前两个条件,最后这条才是棘手问题。杜林祥当然不愿让步,但又唯恐事件僵持下去收不了场。他抖了抖烟灰,说:“这个条件我们先记下来,回头集团公司就召开会议讨论。”

“不行!”两位老工人几乎跳了起来,“甭指望靠拖延来解决问题。谁都不是好糊弄的!”

杜林祥无奈地说:“一旦提高补偿金额,可不是个小数目。企业总得有个讨论决策的基本程序。”

好一阵没有说话的庄智奇开口了:“记得收购之后,杜总来厂里训话,里面专门提到,像河州冶金厂这种老国企,决策拖沓,办事效率低下。纬通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拼杀出来的现代企业,想必决策效率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另外我也很清楚,杜总你是纬通集团的大股东,而且处于绝对控股地位。你发了话,董事会都无权否决。”

庄智奇表情平静,语调和缓,但一番话严丝合缝,比起老工人们歇斯底里的咆哮,更让杜林祥难以招架。

拖延战术看来是行不通了。杜林祥狠狠心说:“必要的决策程序还是需要的。这样吧,我下去马上开会研究,四个小时之内给你们回话,怎么样?”

四人异口同声地说:“好!”

杜林祥又说:“就咱们对话这会儿,进去为陶雪峰治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他伤势很重,必须到医院接受治疗。我已经展现出我的诚意,你们是不是也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一下,先把陶雪峰放出来?”

杜林祥又盯着薛科长说:“老薛,陶雪峰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已经过去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在冶金厂工作,你们何苦再为难他!”自打杜林祥抛出副总经理的职位后,薛科长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杜林祥现在就将他作为突破口,希望他回去说服工人。

薛科长同身边的老工人耳语几句后,说:“我们回去尽量做大家的工作。但陶雪峰平时太嚣张,民愤极大。工人们能不能同意,我也没把握。”

杜林祥点头微笑:“拜托了。我们这边也马上开会,研究工人们提出的条件。”

众人正要起身离开时,庄智奇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出来。厂里技术科的几位工程师,因为待遇太低正谋划集体跳槽。纬通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他们。拆迁补偿的大钱杜总如果都肯出,应该不会在乎给工程师加点薪水。”

庄智奇提出这一要求,不仅杜林祥感到奇怪,连薛科长等人也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这都火烧眉毛了,谁还在乎几个要跳槽的工程师?

安幼琪说:“这些都是小事,以后再从长计议吧。”

“这不是小事!”庄智奇纠正道,“大家心知肚明,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这个壳;杜总收购,看中的是厂里的土地。谁也没把心思用在生产经营上。如果工程师集体跳槽,厂子多年来积累的一点技术全都付诸东流。这样企业即便完成搬迁,也不会有多大起色。说到底,厂子扭亏为盈,能为杜总你创造利润,工人们的饭碗才会真正有保证。”

杜林祥此刻来不及多想,便答道:“事件平息后,我亲自去慰留工程师。我可以承诺,他们的薪资不会低于同类企业,大可不必为了待遇问题跳槽。”

庄智奇刚才说的没错,在纬通集团,杜林祥做出任何决策,都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所谓开会研究,自然是搪塞之词。送走薛科长一行后,杜林祥便一个人钻进房间,给市长吕有顺打去电话。

杜林祥向吕有顺汇报了对话过程之后,便开始不停叫苦,说纬通因为摩天大楼项目背负巨额债务,资金链十分紧张。对于工人们提出的条件,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鉴于目前事态严重,只能向政府求援,“资金方面,政府能不能帮企业一把?”

杜林祥希望用让步来换取事件的尽快收场,不过让步的成本,却想扔给政府承担。他认为领导们出于维稳的目的,比自己更担心事情闹大。况且,纬通集团债台高筑的财务状况,吕有顺心里也有数。

一小时后,市政府办公厅就回话了:“现金补贴绝不可能。但有关这个项目的所有税费,都将进行最大限度的减免,以此作为对纬通集团的扶持。”

杜林祥满心欢喜地计算着,这些政策如果全部落实,那也是一千多万元的真金白银啊。用这笔钱来填补提高拆迁补偿的亏空,绰绰有余了。

杜林祥唤过秘书:“快去把工人代表找来,就说他们提出的条件,我全部答应了。”

秘书正欲转身,却听见窗外传出几声闷响,继而四面八方的警笛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杜林祥冲到窗口一看,那些已在楼下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的防暴警察,此刻正分作几路,冲进厂区。十多部探照灯同时打开,将夜幕下的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强行清场?”杜林祥惊呼起来。

第一章 舆情危机 3、抓一个人,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再提心吊胆

当杜林祥躲进大冶宾馆的套房,与吕有顺在电话中讨价还价时,厂区内的形势已发生逆转!

薛科长一行回到厂区后,立即向所有工人通报了谈判情况。但当薛科长提出先放陶雪峰出去治伤时,却遭到部分工人的激烈反对。

有人大声吼道:“不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甭想放姓陶的出去。”

还有人提出:“今天咱们把陶雪峰打了个半死不活,人家秋后算账怎么办?”

大抵老国企都有一个毛病,里面的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各种小帮小派林立。今天事发突然,所有人出于对陶雪峰的憎恨走到一起。一旦陶雪峰确定将走人,这个短暂而松散的联盟便立时瓦解。

人群中不时有人吼出:“你们谈的是卖国条约,不能代表大多数工人的意见。”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走上台来,声言驱逐陶雪峰只是第一步,最关键的是赶走纬通集团,恢复冶金厂的国企身份。

庄智奇在一旁劝说:“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抱着国企身份不放?工厂改制都五年了,你们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

老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你懂个屁!姓庄的,你还有脸说这些?咱们这好端端的厂,就是被你们搞垮的。”

或许庄智奇平日里在工厂的人缘并不好,老师傅一通指责,台下立马有人附和,庄智奇涨红着脸,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捞着。

薛科长又站上台说:“我们今天真是为了大伙的利益着想。姓陶的被打得只剩半条命,该出的气我们也出了,没必要非把人家往死里整。”

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人都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谁的主张更激进,谁更敢撂出狠话,谁就能获得掌声与支持。任何理性的声音,都只能湮没在工人的怒吼声中。

此刻不知谁在台下吼了句:“杜林祥刚才承诺让姓薛的当副总经理。他已经把大伙出卖了,他跑回来就是当内奸的。”

宾馆里的对话一结束,杜林祥就让人去广场上放消息,说薛科长答应当副总,然后回来做工人的工作。这种真假莫辨的消息,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加之冶金厂里派系林立,那些跟薛科长平素就有过节的工人,立时被煽动了起来。

薛科长也是怒火中烧:“放你妈的屁,老子什么时候答应当副总了?今天我可是站在大伙的立场去和杜林祥谈判,一片好心被有些王八蛋这样糟蹋!”

台上台下,互相叫骂了起来。现场气氛顿时紧绷,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就着。这时,有个暴脾气的工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径直朝台上扔了过来。薛科长避闪不及,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

薛科长身为保安科长,身边自然也有一帮铁杆弟兄。有人眼尖瞧见了是谁扔的砖头,马上挥舞木棍撵下台去,要为科长报仇。累积在厂里多年的矛盾来了个总爆发,部分工人甚至分成两拨,在广场上大打出手,嘴里还不停叫骂,说对方是内奸叛徒。

这一幕,守候在外面的警察自然看在眼里。一直在大冶宾馆会议室里坐镇指挥的唐剑,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公安。他认为现在场面混乱,正是强行清场的绝佳时机。机会稍纵即逝,不能有丝毫犹豫。他拿起桌上的对讲机,下达了立即行动的命令。

于是,杜林祥在窗户中看到的那一幕出现了。防暴警察分作几路,冲了进去。经历了一整天的对峙,加上刚刚发生的内斗,工人们显然已经疲惫,清场行动持续了十分钟便宣告结束。广场上的工人被驱散,困在包围圈里近十个小时的陶雪峰,也被人用担架抬了出来。

坐在宾馆套房里的杜林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一支烟点上,嘴角露出微笑。自从得知父亲过世的噩耗,杜林祥已好几天都没有笑过了。

半小时后,高明勇走了进来,详细汇报了厂区内的情形以及公安清场的过程。杜林祥颇为兴奋地拍着高明勇的肩膀:“当初叫你去放消息,说薛科长被我们收买了,只想着尽量分化瓦解他们,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我可当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大打出手。这就是天意!”

杜林祥起身俯瞰一片狼藉的广场,不免窃喜。工人们被驱散,这次聚集事件就算被平息了。他当初只答应了工人前两个条件,至于最后那个条件,答不答应的主动权,现在就操在自己手里。关键是,从政府那里要来的优惠政策,已经白纸黑字下发了文件。今天这一番折腾,没准老子还能净赚一笔。

庆幸之余的杜林祥,又惦记起父亲的后事。他掏出手机,给留在老家的五弟杜林阳打去电话,询问今天的情况。杜林阳说老家一切都好,杜家人摆的是流水席,村里老老小小,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对那些为父亲丧礼出了力的村民,杜家也准备了红包,明天一早就挨个上门答谢。

杜林祥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叮嘱五弟:“有些年纪大的长辈,这次丧礼虽然没怎么出力,也不能忘了人家。多准备几份红包,明天顺便也去看望一下。”

接着,杜林祥又给儿子杜庭宇打去电话:“爸爸这边事情很多,赶不回来了。你就代表我,跟着几个伯伯、叔叔,明天去看望一下村里的乡亲。”

一切安置妥当后,杜林祥走出大冶宾馆,钻进了自己的奔驰座驾。昨晚给父亲守孝熬了个通宵,今天又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中,他迫不及待地将疲劳的身子扔到二米宽的床上,酣睡过去。

凌晨三点,熟睡中的杜林祥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来电显示是安幼琪。杜林祥心中一惊,又出了什么事?接通电话,安幼琪语气急促地说:“我正从家里往医院赶。刚传来的消息,陶雪峰死了!”

杜林祥睁开惺忪的眼睛,一时睡意全消。

短短一天之中,陶雪峰便挨了三顿暴揍。早上巡视厂区,和醉酒的保安发生冲突,被保安摁在地上重重地扇了耳光,周围的人也不忘对他的脑袋补上几脚。好不容易逃回办公室,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工人又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拳打脚踢。到了下午,工人把他从办公室里拽了出来,推到广场上游行示众,一时砖头和棍棒齐舞。陶雪峰再是条精壮的汉子,也不堪这般蹂躏。

最可怜的是,奄奄一息的陶雪峰被困在厂内,得不到任何有效救治。晚上九点过,公安冲了进去,被抬上救护车的陶雪峰那时还能勉强说话。可到了医院后,伤情迅速恶化,最终不治而亡。

杜林祥赶到医院时,走廊上已挤满了人。陶雪峰的妻子看到杜林祥,跪下来大哭道:“三哥,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如今的纬通集团,在河州已是一家大企业。公司新进的员工,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杜林祥为“杜总”,能喊杜林祥“三哥”的,全是当年的创业元老。陶雪峰十年前便投奔杜林祥,一路从普通施工员干到公司高管。

杜林祥的眼泪也止不住流出来。陶雪峰毕竟是跟随自己十年的兄弟啊!人就这么走了?他搀扶起陶雪峰的妻子,好言相慰。杜林祥知道陶雪峰有个儿子正在读高中,便问道:“你们儿子怎么没来,他知道这事了吗?”

陶雪峰的妻子点点头:“刚才都在。这会跟着他林叔出去了。”

林叔自然就是林正亮。这个时候,他们出去干什么?杜林祥唤过周围的人一问,才知道林正亮和陶雪峰的儿子,领着一帮兄弟直奔冶金厂而去。临走时林正亮放出话:“那些踢黑腿的咱们找不着,先去把那个喝醉酒的保安抓出来。”

一听这话,杜林祥吓得打了个冷战。我的乖乖,今天出的事已经够多了,林正亮千万别再去捅什么娄子。他抓起电话,打给林正亮:“你在哪儿?”

林正亮语气中满含悲愤:“我带了几十个弟兄,马上就要到冶金厂门口了。”

杜林祥总算松了口气。只要林正亮他们还没动手,现在制止就还来得及。他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回来!如今不是争强斗勇的时候。”

“三哥,疯子可跟了我们整整十年,他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林正亮在电话中咆哮道。

事态紧急,杜林祥的语气也愈发坚定:“你如果还认我这个三哥,马上回来。”

林正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好吧。”

放下电话,杜林祥还是不放心。他顾不上此刻是凌晨,直接打电话把公安局局长唐剑吵醒。杜林祥通报了陶雪峰死亡的消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恳请唐局长在冶金厂附近加派警力。

杜林祥注意到,这几通电话打完,陶雪峰妻子看他的眼神,已从期待变成冷漠、埋怨。他的心中也有一股隐隐的痛。唉,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大局,我只能忍。身边人怎么看我这个三哥,怕是顾及不到了!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在医院守候了一夜的杜林祥,带着安幼琪、高明勇等人赶回了公司。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杜林祥决定上午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一下应对之策。只有林正亮请了假,他说自己要亲自送疯子去殡仪馆。

杜林祥知道,林正亮平时与陶雪峰的感情最深。对于昨晚杜林祥强令人马从冶金厂撤回,林正亮心里也有怨气。杜林祥不去计较这些,只是嘱咐林正亮代表公司,妥善安排陶雪峰的后事。

企业高管很早就被叫到会议室。杜林祥扫视了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昨天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谈谈你们的想法,怎么善后?”

“杜总,我认为当务之急还不是考虑善后,而是如何确保不再生出新的事端。”高明勇说。

“还能出什么事?”杜林祥问。工人已经被驱散,陶雪峰也撒手而去,该来的祸事似乎都来了。

高明勇说:“昨晚上,公司里许多和陶哥交情不错的弟兄,情绪都很激动,声言要报仇雪恨,最后还是您把这股火给压下去了。可我们有没有想过冶金厂里的情况?他们听说陶雪峰死了会是什么反应?昨晚工人们已被驱散,如果陶哥只是小伤,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恰恰因为陶哥死了,工人们会感到恐惧,甚至因为担心遭到报复,再次拧成一股绳。”

高明勇说的对啊,工人们得知陶雪峰已死,一定会人人自危。今天凌晨,林正亮带人去寻仇的事虽然被制止,想必风声已传出去。工人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因为自保再次与纬通爆发激烈冲突?

杜林祥焦急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高明勇说:“应该马上派人去厂里,和工人们沟通,表明纬通决不秋后算账的态度,安抚工人们的情绪。”

杜林祥点头道:“有道理!派谁去?”

杜林祥这么一问,下面竟没人搭话了,就连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高明勇,此刻也闷头盯着笔记本。大家心里是真怕啊!昨天才打死一个陶雪峰,天晓得今天又会出什么事。况且按高明勇的说法,现在的冶金厂简直是个柴火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点燃。

“都是一帮饭桶!”杜林祥有些恼怒,“平时吹牛聊天,一个比一个厉害。真到了紧要关头,全是没用的东西。算了,原本也不指望你们。我亲自去!”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许多高管的心中却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管谁去,反正老子不用去了!

杜林祥正欲起身,安幼琪却一把拦住了他:“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众人一齐用惊奇的目光盯着安幼琪。冶金厂那个龙潭虎穴,男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你一个女人却要单刀赴会?

安幼琪笑了笑说:“杜总是一把手,他去如果谈崩了,就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再说我一个女人反而安全,总不至于一千多号工人,来围殴一个女流之辈吧?”

杜林祥感激地看着安幼琪。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当真是梁红玉一般的巾帼英雄。他关切地说:“我派十个保安跟着你一块过去。”

安幼琪摇摇头:“那帮人的厉害,昨天我们都领教了。真要出了什么事,哪怕一百个保安也不顶用。”

杜林祥认为安幼琪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再坚持。他抿了一口茶,又想起另一件事,说道:“和公安局联系一下,请他们尽快把那个喝醉酒后殴打陶雪峰的保安抓起来。”

底下有人不解,不是说要稳定工人情绪,缓和矛盾吗?怎么还要急着抓人?

杜林祥紧皱眉头:“陶雪峰这条人命,于理于法都要有人来负责。昨天动手打了陶雪峰的,起码有百十来个。严格说起来,他们都是凶手,内心也都担心遭到清算。那个保安是第一个动手的,把他抓起来,等于是告诉所有人,你们不用担心,责任由这个保安来负。”

安幼琪也点头附和:“这样处理很好。如果没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反倒会有更多人担惊受怕。”

安幼琪动身前往冶金厂后,杜林祥接到了吕有顺的电话。吕有顺接获陶雪峰的死讯,十分担心事态会再次恶化。吕有顺在电话中交代了两点:赶紧派人去冶金厂稳定工人情绪;另外把第一个动手的保安抓起来,并向工人们表示,处理到此为止,不会殃及他人。

杜林祥通通应承了下来,内心也不免得意,吕市长你能想到的,我其实都已经想到,而且还吩咐人去做了。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老杜总算有点进步了。

中午时分,安幼琪打来电话,说由于沟通及时,厂里的情况已基本稳定下来。杜林祥十分欣慰,并一再叮嘱安幼琪注意安全。

下午,杜林祥又赶去殡仪馆。陶雪峰是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且不论功劳,起码苦劳少不了,杜林祥一定要去陪陶雪峰走这最后一程。短短几天,杜林祥便参加了两场丧礼,听着灵堂里的哀乐,他的心情十分晦暗。

就在殡仪馆里,杜林祥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周刊的记者,看见网上有一条帖子,说是纬通集团派驻到下属企业的总经理,被工人打死了,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该死的网帖!身处网络社会,任何事都难以遁形啊。杜林祥立刻在电话中解释说:“事件已经妥善解决了,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我现在就在殡仪馆参加死者的丧礼,公司会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冶金厂那边,我们也派出了专门人员,工人的情绪很稳定。”

短短一个下午,杜林祥就接了近十通电话,都是各路记者在了解情况。每一次,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回应对方,并称事件已妥善处理。到了晚上,杜林祥实在不堪其扰,干脆关机了事。同时,他还让高明勇与北京的删帖公司联系,一定要把网上关于此事的帖子删掉。通过以前几次合作,杜林祥对删帖公司的业务能力颇有信心,他相信这一次,删帖公司那帮小伙子依旧会把活干漂亮。

第二天一早醒来,打开网页时,杜林祥才发现一切竟大大出乎意料!

几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全是有关陶雪峰之死的新闻,下面还有大量网友的跟帖、评论。有家网站的新闻标题竟是“纬通集团董事长称,陶雪峰之死系误伤”。河州市公安局局长唐剑看到新闻后,打来电话质问:“公安局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怎么能对外说陶雪峰之死是误伤?”

杜林祥十分委屈:“我压根就没说那样的话。”

后来杜林祥仔细阅读了新闻,记者是根据他说的那句“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发展解读出了误伤一说。而且还把“误伤”两字,醒目地放在标题中。“妈的,这不是坑人吗?”杜林祥狠狠地骂。

后续的跟进报道也不断推出。有记者跑去殡仪馆,采访了陶雪峰的妻子。陶妻悲愤交加,当着记者的面喊出了“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一个都不会放过”。冶金厂的工人看到报道又紧张起来,他们质问安幼琪:“不是说就处理那个醉酒闹事的保安吗?‘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是什么意思?”

还有记者在稿件中说河州冶金厂的改制是贱卖国有资产,甚至暗指杜林祥通过官商勾结,践踏了工人的权益。杜林祥看到这些报道更是怒火中烧:“就算贱卖国有资产,那也是五年前谷伟民干的好事,与我杜某人何干?老子可是从谷伟民手上买来的厂子。”

创业这么多年来,有几篇关于纬通的负面新闻见诸报端,对杜林祥来说已见怪不怪。可如此大篇幅、高密度,甚至连续数日的追踪报道,却是杜林祥从没经历过的。对于打来电话采访的记者,他总是耐心解释,可不管他说什么,最后出来的报道都出人意料。

第一章 舆情危机 4、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话

纬通集团遭遇媒体轮番炮轰,把吕有顺都给惊动了。他派出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说是来协助纬通处理舆情危机。

这位副部长姓阴,据说是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尤其擅长写赋。在河州的政商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知道许多官场人物的典故。譬如这位阴部长,有一条关于他的段子便流传甚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上流行称呼领导时把“长”字去掉,比方陈局长直接叫陈局,李处长直接叫李处。阴部长当上宣传部副部长后,也有人叫他“阴部”。

对这个称呼,阴部长自然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多个场合说过,希望大家别这样叫。隔了一段时间,几名从县里来挂职的同志,不知道这条规矩,又在办公室里称呼“阴部”。碰巧另一位副部长路过,便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们再这样叫,人家阴部长毛了。”

杜林祥是在一次饭局上听到这条段子的,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同桌的另一位官员则感叹道:“汉字真是博大精深,同样几个字,断句不一样,意思就大相径庭。‘阴部长,毛了’和‘阴部,长毛了’差得太远。”

杜林祥自然不会在称呼上犯错。宴请宣传部一行时,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阴部长”。阴部长也是个性情中人,几杯酒下肚,便拍着胸脯保证要发动河州所有媒体,打一场漂亮的舆论反击战,把那些外界的不实之词一一戳穿。

接下来一连几天,《河州日报》《河州晚报》等本地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为纬通集团辩护。可这一轮报道过后,又引来外地媒体新一轮针锋相对的质疑,甚至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杜林祥手眼通天,花钱买通了当地报纸。

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还有秘书送上来的各种报刊,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林祥,心里真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还击,只能天天等着人家骂上门来。

说舆论能杀人或许夸张,但要毁掉一个人却是轻而易举。这不,杜林祥的奸商形象已跃然纸上。不少媒体刨根问底,说他与某位市领导关系密切,又说他与某位公司高管关系暧昧,还有的说他的小舅子卷款潜逃……总之所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翻了出来!

最可气的是一家北京的报纸,该报记者打电话给河州市公安局,问“对于发生在纬通集团内部的这起刑事案件,警方是否会继续调查”,公安局当然回答说“展开调查”。可报纸的标题却写成“河州警方称将调查纬通集团”。

这就是典型的“标题党”手法!你不能说他这个标题不对,但它又的确能引导读者展开错误联想。于是,纬通集团遭到调查、杜林祥本人已被警方控制的流言四处传播。

连日来媒体的挞伐,让杜林祥心力交瘁。一天,他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过来一看,来电号码是一个北京地区的座机。该不会又是哪路记者打来的吧?杜林祥现在看到010打头的电话,心里都会一阵发毛。

杜林祥犹豫再三,终于按了接听键。手机中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哥,你最近还好吧?”

“哦,是小袁啊。你怎么不用手机?我刚开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还不想接呢。”杜林祥说。

打来电话的正是袁凯。自从上回因为摩天大楼的事不打不相识后,杜林祥与袁凯的关系日渐热络。杜林祥欣赏袁凯的才气,袁凯也感激杜林祥关键时刻的“仗义相助”。袁凯本来称呼杜林祥为“大哥”,后来杜林祥却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许多人都叫我三哥。你也叫我三哥吧,我听着顺耳。”袁凯自然受用不已。从“大哥”到“三哥”,仿佛表示杜林祥已把袁凯当成自家人。

跟袁凯关系密切之后,杜林祥也不忘叮嘱公司内的人,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袁凯知道,他父亲上回在“花茶馆”里被抓,其实是杜林祥设的圈套。

“我人在办公室,所以就用座机打的。”袁凯说,“三哥,我看最近有许多关于纬通集团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我这回是被记者们给修理惨了!”杜林祥唉声叹气。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电话那头的袁凯,曾经不就是个记者吗?

从河州到南方某著名媒体,袁凯都是响当当的名记。后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袁凯抛弃了坚守多年的新闻理想,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媒体混混。他靠采写负面新闻,并以此勒索企业与地方官员,搞了不少钱。

杜林祥说:“小袁,你倒说说,这次为什么媒体盯着我不放?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袁凯笑着说:“三哥,不是你招谁惹谁,而是你整天给记者们提供新闻素材。记者们可喜欢你了,有了你,他们天天都能挣稿费。”

杜林祥像是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我这次应对媒体时屡屡失误?”

袁凯思忖了一会说:“咱们不是外人,有话就直说了。我是专业媒体人出身,站在我的角度,三哥这次大大失策。”

“我马上叫秘书给你订机票。你今晚就飞回来,我要好好向你请教。”杜林祥有个优点,就是不摆架子,不耻下问。只要他不懂的东西别人能懂,就会毫不犹豫地“夜半虚前席”。

袁凯有些惊讶:“三哥,今晚就回来,是不是太匆忙?”

杜林祥说:“没什么匆忙的!怎么和媒体打交道,我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次稀里糊涂被人家糟蹋得这么惨,接下来怎么应付,正想找个人请教。”

袁凯不好推辞,说:“好吧,我马上打的去首都机场。”

下午四点过,袁凯赶到了纬通大厦。这座洪西第一高楼的六十六层,杜林祥正在自己宽大豪华的办公室里等候着袁凯。

两人一见面,杜林祥就怒气冲冲地说:“我刚和北京删帖公司那帮小子通了电话,把他们大骂了一通。收了我的钱,屁事也办不好,网上铺天盖地针对纬通的负面报道。小袁,这些删帖公司以往不是很牛吗,这次怎么也不行了?”

袁凯点上一支烟说:“顾名思义,删帖公司就是删除网站上的各种帖子。比如哪个网友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删帖公司就动用各种关系,把帖子删掉。几年前我写的三哥公司强拆闹出人命的帖子,就是这样被删的。但这次不同,各家媒体已经介入,并采写出大量报道。这些都是专业媒体采写出的新闻,再经由门户网站转载,与普通网友发布的帖子不是一回事。删帖公司当然无能为力!”

袁凯继续说:“删帖应该是一种前端危机公关。就是说有网友发布了帖子,而众多新闻媒体还没有跟进时,通过删帖就能把危机扼杀在萌芽状态。一旦大批媒体跟进,删不删帖的,就不重要了。打个比喻吧,删帖就是感冒冲剂,一般的感冒发烧,吃它当然管用,可要已经烧成肺炎了,它自然就不行。不是药的质量有问题,而是不对症。”

杜林祥苦笑着说:“看来是我这个庸医,开错了方子。”他接着说:“这个帖子上午才出来,为什么那么多媒体下午就跟进?”

袁凯说:“因为这个帖子,太有新闻价值。那些坐在办公室,正为找新闻发愁的记者,一看这帖子肯定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所谓新闻价值,就因为死了个人?”杜林祥问。

袁凯摇摇头:“新闻价值是个很残酷甚至很冷血的标准。它不在乎人命,只关心新闻。哪怕河州一辆大巴翻出高速路,死了一二十个人,也不如死一个陶雪峰有新闻价值。因为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才是最大的新闻看点。”

袁凯接着说:“非洲的一场内战,动辄死几万人,美国‘九一一’事件死了三千多人,可全球媒体无一不把‘九一一’事件当成重大新闻。我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偏见,反而是尊重新闻规律的表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非洲地区内战频繁,仗打多了,那就不叫新闻。‘九一一’事件史无前例,当然就是大新闻。”

聊起新闻,袁凯总有些激动,已被磨灭的理想与热情似乎又在体内涌动。他不禁回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广州的地下室里,抽着五块钱的白沙烟,疯狂敲击键盘,秉笔直书,激浊扬清。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当年的袁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如今的他,是算幡然醒悟抑或自甘堕落,谁也说不清!

杜林祥的话又把袁凯拉回现实:“小袁,你觉得我这次应对媒体时,是不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为什么记者老是对我穷追猛打,扭住不放?”

袁凯深吸了一口烟,说:“三哥,我觉得你这次应对媒体时,走了三步臭棋,才会如此被动。”

杜林祥很喜欢袁凯讲话直来直去的性格,他挺直腰板问道:“哪三步臭棋?”

袁凯说:“诚如我刚才所说,这件事最大的新闻价值,不是一个人死了,而是作为总经理的陶雪峰,被工人们活活打死。如果你一开始不向记者承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件事的新闻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杜林祥有些不解:“事实摆在那里,难道要我公然撒谎?”

“当然不是说谎。”袁凯说,“在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叫作模棱两可的话。比如,纬通方面可以说陶雪峰患有心脏病。当时现场混乱,的确出现了互相推搡的情况。不过陶雪峰的死因,究竟是外伤还是受到刺激后心脏病发作,还有待进一步确认。”

袁凯接着说:“你没说陶雪峰不是被打死的,但又没有确认,这就叫模棱两可。它与谎话还不一样!”

杜林祥说:“我如果这样说,记者就不报道了?”

袁凯摇摇头:“不报道是不可能的,但经你这样一说,媒体在报道时就会有所收敛。媒体写报道,也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如果一上来就大肆渲染陶雪峰被工人打死,后来调查结果证明陶雪峰是死于心脏病,怎么去收场?所以,本来写一个整版的,大概就压缩成半个版了。后期编辑时,他们也会在许多说法上注意留有余地。”

袁凯继续说:“可你一上来就向记者确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记者只要坐实了这一点,就能大肆炒作一番了。”

杜林祥也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好多地方的新闻,不就用一句‘还在调查中’搪塞过去了?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就是没有结论。”

袁凯笑起来:“三哥真是一点就通!”

杜林祥又问:“第二步臭棋是什么?”

“你不应该频繁接受记者采访。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说都是错的,都会被人揪住辫子。”袁凯说。

过去几天的情形,正如袁凯说的那样,不管杜林祥说什么,都会被记者拿去过度解读,然后回过头又把他批判一通。但杜林祥也有委屈:“有些事情外界存在误解。纬通受了冤枉,就不能去解释、澄清?”

“媒体不是法院。”袁凯说,“厘清事实真相,那是法院的责任。媒体感兴趣的,就是把事件中那些吸引眼球的东西抓出来。言多必失,何况面对那些存心挑刺的记者。你只要开口说话,他们就找到了素材,能把这条新闻继续追下去。”

袁凯接着说:“陶雪峰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说话,如果纬通与冶金厂方面都缄默不言,那记者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采访不到,想写也写不出来东西。”

杜林祥又问:“记者找上门来怎么办,我就直接把人家撵走?”

袁凯说:“撵倒不必,就是客客气气地拒绝。比方说,你可以说你有重要事情要处理,改时间再接受采访;或者说有关媒体采访的事,全由集团办公室负责,让记者去找办公室,这样来回踢皮球、推太极。不仅三哥你不能说,还要给身边的人打好招呼。像陶雪峰的妻子,突遭大变,面对记者难免说出一些过激的话,什么血债血偿、以命抵命,记者最喜欢听了,因为他们又可以拿来炒作一下。”

“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杜林祥说,“那第三步臭棋是什么?”

袁凯说:“三哥尤其不应该组织河州媒体进行反击!”

杜林祥说:“这都是那个宣传部阴部长的主意,说要打一场反击战,把舆论主动权夺回来。”

“他懂什么?”袁凯不屑地说,“真理是不是越辩越明,我不知道,但新闻一定是越炒越热。新闻是指新近发生的事。陶雪峰挨打的事经过连篇累牍的报道,已经成为旧闻。可河州的媒体一反击,新的话题就出现了。正愁没稿子可写的记者,终于又找到噱头了。”

杜林祥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你几天前怎么不和我联系?早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如此狼狈。”

袁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我想着三哥神通广大,用不着我瞎操心。”

杜林祥接着问:“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快给我支支着。如今还有些媒体盯着这事不放。”

“唯今之计,就只能什么话都不再说,死扛着!”袁凯语气坚定地说。

“死扛?”杜林祥一脸疑惑。

袁凯笑着说:“死扛有时也是一种策略。我以前看过一本白宫新闻官的传记,像美国总统要是因为什么丑闻被媒体扭住,实在无力招架时,就会选择死扛。死扛其实就是等待。”

杜林祥又问:“等待什么?”

袁凯说:“等待下一个新闻啊!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资讯爆炸的年代,每天都有新闻事件发生。现在媒体都在炒河州冶金厂的事,再过一两周,指不定哪里又冒出什么事,到时关注度就全部转移了。你要知道,读者是很健忘的。”

杜林祥掐灭了烟头:“对,就死扛!老子不信报纸天天写我的新闻。我不烦,看报纸的人还会烦呢!”

后来事件的发展,正如袁凯所料。一周后,南方某城市因为一个化工项目发生群体性事件。半个月后,北方某省又突发山洪泥石流。媒体的关注焦点迅速转移,等到二十多天后,河州冶金厂的事,已经无人提及,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晚,杜林祥与袁凯就在办公室吃的工作餐。两人谈话的主题,依旧是企业与媒体的关系。杜林祥好奇地问:“我经常听人讲,某某大企业的媒体公关能力很强,有关它们的负面新闻,绝对报道不出来。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就靠两样东西,权和钱!”袁凯说,“有些背景深厚的公司,连政府都不敢惹,甭说媒体了。当然,这类企业毕竟是少数。剩下那些民营企业,进行媒体公关就只能撒钱了。”

“花钱也得有个花法啊。全国的新闻单位,少说好几千家,每家都给钱?”杜林祥追问道。

“那倒不必!”袁凯说,“通常说来,本地媒体报道本地的负面新闻时十分谨慎,真出了什么状况,公关也相对容易。而那些外地媒体,看似数目庞大,其实真正能做出有影响力的跨省舆论监督稿件的,也就北京、广州的那一二十家。把他们搞定了,其他的虾兵蟹将,根本不在话下。”

杜林祥摇摇头:“不对吧,那些小媒体也不能轻视啊。就说老弟你吧,在北京鼓捣一个什么不知名的报纸,不也到处去写负面新闻吗?那些被报道的对象,还不是怕得要死。”

“三哥说话真是不给我留面子。”袁凯哈哈笑道,“我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主要是很多小地方的人,对媒体圈的事浑然不知,才被我牵着鼻子走。”

袁凯解释说:“就说我那张报纸吧,一天的销量还不到两千份,根本谈不上什么话语权、影响力。放在以前,就算我写出十个版的新闻,人家也不用担心。但现在不同了,得益于网络的发展,那些小媒体采写的新闻挂到网上之后,一样到处疯传。”

“可是,成也网络,败也网络。”袁凯叹了一口气,“企业只要同几大网站搞好关系,网站不转载这些小媒体的报道,那它们就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换句话说,只要下力气搞定几大网站,那些不知名的小媒体,大可以不理它。”

杜林祥沉吟一会儿道:“按你的说法,搞定几家大的网站,以及那一二十家确有影响力的媒体,就够了。”

袁凯说:“基本差不多吧。”

“当然了,要搞定这些机构,也不容易。”袁凯接着说,“于公,要向这些媒体投放巨额广告;于私,还要跟具体的负责人建立联系。我知道国内有家著名的电商企业,一年的媒体公关费就好几亿。它随便搞一个新品发布会,就要把全国各地数百家媒体的记者召集过来,不仅来回机票、酒店住宿全包,每个记者还要发一千块的红包。你算算,就这么一个普通发布会,它的成本是多少!投入就有产出,像这家企业,几乎看不到有关它的任何负面新闻。”

杜林祥叹了一口气:“人家家大业大,花得起这个钱。”

袁凯说:“它的那一套打法,咱们不必学,也学不来。但通过这次事件可以看出,纬通不妨花点儿钱在媒体公关上面。现在行走江湖,指不定哪天又遇到什么事。平时铺好路,总胜过临时抱佛脚。”

杜林祥点点头:“毛主席说,革命胜利靠枪杆子和笔杆子。以前我还纳闷,笔杆子怎么能和枪杆子相提并论?这回算认识了舆论的威力。你说说,就我这种不大不小的企业,怎么去做媒体公关?”

袁凯想了想说:“以纬通目前的实力,当然还不到可以四处烧钱的地步。主要的精力还得放在前端预防上,比如签一个长期合同,让删帖公司的人搞个网络预警软件,由他们二十四小时监控任何与纬通有关的负面消息。一旦有帖子冒出来,就能立即删除。”

“网络预警软件,还有这种玩意?”杜林祥睁大眼睛。

“当然!”袁凯说,“这种软件,技术上毫无困难,我回北京就帮你联系一家。比起出了事再去救急,这样可谓事半功倍。”

杜林祥笑得乐开了花:“好,好,好!这东西好啊!”

袁凯继续说:“三哥还可以招聘一个负责媒体公关的高管。这人得熟悉媒体圈,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平时施些小恩小惠,和那些编辑、记者套上交情,真到了有事时,抱着钱起码知道往哪儿送!”

“你有合适人选吗?”杜林祥问。

袁凯摇摇头说:“一时还想不到,回头留意帮你物色一个。”

第一章 舆情危机 5、留住人才,就得靠票子与位子

一晃几个月过去,已进入初夏时节。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午后,原本蔚蓝的天空突然变成了一块大黑幕,连最耀眼的太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刚刚的满眼猩红。突起的风凌厉地穿梭着,将人们的惊呼抛在身后。柔弱的小花小草早已战栗地折服于地,静候一场暴雨的洗刷。

杜林祥坐在办公室里,左手夹着烟,右手拿笔在批阅文件。看见窗外乌云密布,他不由得挂念起安幼琪来。上午安幼琪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情,下午三点要来办公室当面汇报。她快到了吧?赶上下大雨,河州的道路必定堵得水泄不通,别到时耽搁在路上。

这几个月,安幼琪一直以纬通集团常务副总裁的身份,在冶金厂主持工作。风波渐渐远去,工人们的情绪已稳定下来,搬迁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杜林祥甚至为冶金厂物色了一位职业经理人,再隔一段时间就要走马上任。集团这边还有一大摊子事,安幼琪必须尽早抽身回来。

杜林祥办公室那扇用真皮装帧的厚实大门被推开,安幼琪快步走了进来。杜林祥语气温和地说:“看这天色,我还担心你会被暴雨堵在路上呢。”

安幼琪笑了笑:“这天气也真怪。一个多小时前便黑云压城,可就是不见下雨。”

杜林祥问:“冶金厂那边,又有什么事?”

安幼琪轻抿一口茶,说:“今天过来有两件事,先说第一件吧。当初第一个动手打陶雪峰的保安,后来被公安抓走了。据说下周就要开庭审判,冶金厂不少人到我这儿说情,希望纬通能出面做工作,尽量轻判这个保安。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认为若真能从轻发落,对于冶金厂目前的局势,是有好处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冶金厂目前的局面来之不易,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枝节。无论工人、企业还是政府,都希望不愉快的一页尽早翻过去。轻判这个保安,既是为整起事件画上一个句号,更兑现了杜林祥绝不秋后算账的承诺。

“你说的有道理。”杜林祥用手指敲击着办公桌,“我也不想因为重判这个保安,又引起什么波动。但这毕竟是人命官司,而且已经进入司法程序,咱们能怎么办?”

安幼琪说:“我咨询过律师,想让法院轻判也很简单。就是陶雪峰的家属,必须和保安达成谅解,并在法庭上为保安求情。反之,如果被害人家属坚持要重判,问题就很麻烦。”

杜林祥问:“陶雪峰的妻子,现在是什么态度?”

安幼琪说:“她一直向法院施加压力,要求严惩凶手。法院的朋友告诉我,按照法律规定,如果被害人家属不松口,法院就找不到从轻发落的理由。”

杜林祥已经明白了问题症结之所在,他问道:“你去找过陶雪峰的老婆没有?”

安幼琪点点头,然后一脸无奈地说:“她现在的情绪依旧很激动,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还说如果法院不能主持公道,让凶手以命抵命,她不仅要上诉,甚至还会上访。”

杜林祥不由得双眉紧皱。从内心来说,他也对陶雪峰的死悲愤不已,但为了企业的长远发展,必须尽快让此事归于平静。

真要重判那名保安,冶金厂的工人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陶雪峰的妻子如果一直闹下去,更会搅乱大局。杜林祥想起了上次与袁凯的对话,陶雪峰之死过去几个月了,已经不算新闻了。可要是陶的遗孀四处上访,不又成了一则新闻?

“不能由着一个妇道人家胡闹。”杜林祥加重了语气,“雪峰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死我也很痛心。但胡闹一通,就可以让雪峰活过来?你还得去和她谈一谈,让她以大局为重。当然,企业这边也会对陶家人做出力所能及的补偿。”

安幼琪摇摇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可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陶雪峰是林总的老部下,我看让林总出面去谈,效果会好一些。”

杜林祥默不作声地点燃一支烟。让安幼琪再去谈,的确是强人所难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纬通集团内部也隐隐分成两派。当年那一伙建筑队的老臣,都聚集在林正亮身边。营销部门的人,则唯安幼琪马首是瞻。两拨人早已是互不买账。陶雪峰是林正亮的心腹,莫说他死后其家人不给安幼琪面子,就算他在世时,他对安幼琪的话也经常阳奉阴违。

杜林祥知道官场上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没想到自己的企业,刚有了一点规模,竟也分起山头。真是印证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等有机会时,自己一定要亲自出手,治一治这股歪风。

杜林祥拉回自己的思绪,给秘书打电话说:“马上叫林总来我办公室。”

五分钟后,林正亮走了进来。杜林祥指着安幼琪说:“你把咱们刚才商量的事,给正亮说一下。”

没想到安幼琪刚讲到一半,林正亮就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这是什么馊主意?不是叫我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疯子可是跟了我们十年的兄弟,如今被人活活打死,我们不能替他报仇就够窝囊了,还要让他老婆去原谅凶手?”林正亮与陶雪峰的交情的确不浅,人都死了好几个月,林正亮还是用亲昵的“疯子”来称呼。

安幼琪刚想解释,林正亮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别拿三哥当挡箭牌。我了解三哥,他绝不会想出这种主意。我倒想问问安总,你是存心想把三哥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还是要搞散公司的人心?”

安幼琪岂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主,她针锋相对地说:“有话好好说,别大呼小叫的。我把我的想法跟杜总汇报,有什么不可以?我是从大局着眼,为了企业的长远发展考虑。不像有些人,只知道惦记自己小圈子里那点破事。”

这句话,算是戳到了林正亮的痛处。他怒不可遏:“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不清楚。我今天才是在为企业长远利益考虑。一个员工,在工作岗位被人打死了,企业居然让家属不再追究,这会让多少人寒心,今后还有人肯去卖命吗?”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杜林祥从座位上呼的一下站起来,大声吼道:“吵什么吵?这件事你们谁说了都没用,我说了才算。”

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三人都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这时,几道闪电划空而过,哗哗哗,雨终于下起来了。远处的树木、房子似被轻烟笼罩着,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直响,办公室外的观景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安幼琪说:“你先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办公室里,只剩下杜、林二人。杜林祥明白,林正亮刚才发的那一通火,其实早就憋在心里。当初自己阻止林正亮去冶金厂寻仇,林正亮就闹过一阵情绪。今天总算逮着机会,来了个一吐为快。林正亮毕竟不敢直接对着自己来,就把安幼琪当作出气筒。

“接着。”杜林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扔给林正亮,“三哥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也知道你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我让安总先出去,现在就我们兄弟俩,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杜林祥念书不多,但在洞察人情世故方面却是无师自通,堪称一等一的高手。他知道,凭多年的关系与自己的威望,要说服林正亮不难。说服不了,还可以压服。但如果安幼琪也在现场,挨训的林正亮会觉得很没面子,逼急了甚至还会顶撞两句。让安幼琪出去,再亲切地扔给林正亮一支烟,仿佛告诉对方,咱哥俩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关起门来好商量。

这一招果然奏效,接过烟的林正亮感激涕零:“三哥,刚才我有些莽撞了。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实在是看不惯安幼琪那娘们。”

杜林祥微笑着说:“咱们兄弟之间,我会在乎这些吗?”

杜林祥拿起烟,林正亮赶忙上前点燃打火机。林正亮说:“三哥,疯子跟了我们十年,现在出了这事,我们怎么能去欺负孤儿寡母?”

“不能说欺负吧,应该叫安抚。”杜林祥说,“真要是血债血偿,雪峰就能活过来?这事早些了结,他们一家人也能早日开始正常的生活。”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现在冶金厂的局面,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要是重判那个保安,指不定又会出什么事。我们如今是大企业的负责人,考虑问题要从大局着眼,你说呢?”

林正亮不置可否,只是说:“这样做,怎么对得起疯子一家人?”

杜林祥说:“雪峰去世后,企业已经发了一笔抚恤金。这次如果他的家人能够在法庭上为保安求情,我可以再追加一笔补偿。还是那句话,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总得继续生活吧。在补偿金方面,我绝不会吝啬。拿了这笔钱,陶家人以后几十年都能衣食无忧。”

“这可是条人命啊!咱们就拿钱打发了?”林正亮依旧在坚持。

“你说的对,这是条人命!可我们有什么办法,把人命救过来?”杜林祥提高语调,“就算把凶手毙了,陶家人能得到什么?只能是出口恶气!这口气能够去买房子,去缴孩子的学费?你也知道,三哥我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雪峰出了这事,我一直很痛心。抚恤金是企业的表示,作为我个人,也不会撒手不管。雪峰的父母,今后就是我的父母;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的老婆,就是我的亲妹妹。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开口。”

杜林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正亮只好坐在沙发上,闷不作声地抽烟。杜林祥放缓口气:“正亮,这次你就帮三哥这个忙。我知道,现在陶家人谁的话也不会听,只会听你的。”

安幼琪不在场,杜林祥说话时不用再想着如何照顾林正亮的面子,甚至也不用顾忌自己的面子。他开头对林正亮剖之以理、晓之以义,是用老板的威严在压对方,最后这一句,就几乎是兄弟间的动之以情了。

林正亮还能再说什么,只好应承下来:“三哥发了话,我只有照办。”

林正亮悻悻地走出办公室。杜林祥回头看着窗外的雨景,心中有些迷茫。他不知道,用这种方式对待一个跟随自己十年的兄弟,是不是太冷酷。唉,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以后雪峰家的事情,自己多尽一份心意,也算是种补偿吧!

正在沉思时,安幼琪又走了进来,她轻声问道:“林总答应去做工作了?”

杜林祥回过神来:“他答应了。”他接着问:“我不是让你先回冶金厂吗?”

安幼琪说:“我给你说了,今天过来有两件事,刚才只说了第一件。”

“对,对!你看我这脑筋,记性太差。有什么事,你说。”杜林祥说。

“冶金厂有个叫庄智奇的,你记得吗?是三车间的副主任。”安幼琪说。

杜林祥想了想:“有印象。不就是当时来和我们谈判的那个代表吗?”

“对,就是他。”安幼琪点点头,“昨天他给我递了辞职报告,说要离开冶金厂。”

“就这事?”杜林祥问。

“嗯。”安幼琪回答道。

杜林祥不耐烦地说:“瞧你大惊小怪的!一个车间副主任,要走就走呗,又不是我撵他的。”因为陶雪峰的事,杜林祥的心情有些晦暗。另外,他想不通,一个车间副主任的去留,也值得安幼琪专门汇报?

安幼琪此时提高嗓门:“放走了庄智奇,你不后悔?”

杜林祥更加奇怪:“小小的车间副主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可别小瞧这个车间副主任。”安幼琪说,“周玉杰、高明勇,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未必有庄智奇的本事。”

杜林祥被茶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安幼琪的话太令他吃惊了!在杜林祥心中真正被倚为左膀右臂,进入企业核心层的,也就是曾经的周玉杰以及如今的安幼琪、林正亮、高明勇等寥寥几人。安、林、高三人,如今都是河州地产圈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周玉杰虽然身败名裂,生死未知,好歹也曾干下惊天动地的大事。须知,能在芸芸众生中遗臭万年的,必定也不是平庸之人。

安幼琪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从来就没把大老粗林正亮看上眼,所以只提到了周玉杰、高明勇与她自己。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认为一个车间副主任,竟比他们三人还厉害。

杜林祥捶着胸口,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你今天特意过来,是想演一场萧何月下追韩信?”

安幼琪笑了笑:“我把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你想不想当刘邦了。”

经安幼琪这么一说,杜林祥开始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与庄智奇有关的信息。他们之间的交集实在太少,能够让杜林祥稍微留下一点印象的,只有那场针锋相对的谈判。

杜林祥依稀记得,正是这个庄智奇,在谈判中毫不相让,多次把自己逼入墙角。杜林祥还记起了一件事,谈判即将结束时,庄智奇忽然抛出一个条件,让纬通高薪慰留那些即将跳槽的工程师。对于庄智奇的这一举动,连冶金厂的工人代表,都有些疑惑不解——老子们是来争取自己福利的,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这个庄智奇,倒真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杜林祥在心中默念。

杜林祥端起茶杯,问:“一个车间副主任,真值得你给他那么高评价?”

“你别一口一个车间副主任的。”安幼琪说,“庄智奇七年前就是冶金厂的副总经理。当时企业还没改制,论级别人家还是正儿八经的处级干部。”

杜林祥差点又被一口水呛住:“七年前就是副总经理,怎么现在却成了车间副主任?他是怎么混的?”

安幼琪坐在沙发上,向杜林祥细细讲述起了庄智奇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

庄智奇是湖南人,当年以全县理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中央财经大学。大学毕业后,庄智奇跟着女朋友来到河州,并进入冶金厂工作。

傲人的文凭让他很快脱颖而出,二十八岁就担任厂里的团委书记。同时,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在西南财经大学拿下金融学硕士学位。庄智奇的硕士毕业论文题目,就是“如何利用现代资本市场,助推国有企业的改革”。

在庄智奇刚到而立之年时,命运给了他一次展布满腹学识的机会。冶金厂谋划上市,作为厂里唯一的金融学硕士,庄智奇被任命为上市筹备小组常务副组长,组长则由公司一把手兼任。此后的两年时间里,庄智奇殚精竭虑,终于成功运作河州冶金登陆A股市场。紧接着,庄智奇被任命为副总经理,还被评选为全省劳动模范。

然而河州冶金成功上市不到半年,一连串的打击便接踵而至。时任河州冶金总经理的王树春卷入证券市场的内幕交易案锒铛入狱,庄智奇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整天被证监局的人喊去问话,最后还被降职处理,发配到营销部当了个部长。

后来谷伟民入主河州冶金,一门心思借用这个壳去圈钱。庄智奇多次站出来反对,甚至向上级部门写信反映情况。这样一来自然不受待见,营销部部长很快就变成办公室副主任。

谷伟民经过一连串运作,终于拿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壳,却把一个百孔千疮的工厂扔在河州。经过政府牵线搭桥,杜林祥买下河州冶金厂。被派往冶金厂主持工作的陶雪峰,声称要精兵简政,把办公室的冗员都打发去生产一线。就这样,庄智奇才当起了车间副主任。

因为企业上市并未给工人带来多少实惠,庄智奇在工厂也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甚至千夫所指的角色。不时有老工人戳他脊梁骨,说就是姓庄的成天瞎折腾,鼓捣什么上市,才把好端端的工厂作践成这副模样。当初冶金厂工人闹事,推举庄智奇为谈判代表来和杜林祥对话时,就有许多人反对,说姓庄的骨子里就是个工贼。只不过众人觉得厂里就数庄智奇文化水平高,又见过世面,暂且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杜林祥若有所思地说:“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倒是有些名堂。你有什么想法?”

安幼琪说:“我当然想留住他。要留人,就得拿出位子与票子。”

杜林祥追问道:“多少票子,什么位子?”

安幼琪说:“像庄智奇这样的人才,年薪不说跟林正亮看齐,最起码得和高明勇一个档次。一年五十万?”

杜林祥犹豫了一下说:“五十万年薪,他值这个价吗?据我所知,冶金厂的车间副主任,如今的月工资才两千多块,咱们一下就给他涨这么高?”

安幼琪坚持道:“五十万年薪要真能留住庄智奇,你也是赚大发了。”

杜林祥点点头:“好吧,就依你的。那位子呢?”

安幼琪说:“我回集团后,就让庄智奇在冶金厂主持工作。他的能力水平,比你物色的那个职业经理人,强多了。”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冶金厂毕竟是收购来的企业,一把手还得从集团这边派过去,不能用厂里的老人。”

“那你的意思是……”安幼琪问。

杜林祥说:“既然你那样欣赏他,就先提拔当个副总吧。这样我们也能再观察他一下。”

安幼琪有些担心:“就怕庄智奇不答应。”

“死了张屠夫,就吃浑毛猪?没有那回事。”杜林祥说,“咱们也算礼贤下士,拿出足够诚意了。难不成当老板的,还去低声下气求员工?”

安幼琪起身道:“我回去再做做工作吧。”

办公室里又剩下杜林祥一人。他抬头望着窗外,大雨已经停歇。天边隐约出现一道彩虹。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河州的污染状况也在加剧,这种彩虹当空的景象好久没有见过了。杜林祥不自觉地打开窗户,贪婪地呼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烦闷的心情,一时好了许多。

这时,抽屉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杜林祥拿起来一看,竟是赖敬东打来的。他兴奋地按下接听键:“赖总,你好!”

第一章 舆情危机 6、从来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能领袖群伦的帅才却不常见

当初在那间号称京城最高的餐厅,赖敬东纵论资本江湖,令杜林祥大开眼界。分别之后,杜林祥又从媒体上了解到更多有关赖敬东的消息,对于这位声名显赫的商界大佬也愈发崇拜。他曾多次邀请赖敬东来河州,为纬通的发展指点迷津,可赖敬东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客客气气地婉拒杜林祥。

这一次,赖敬东主动打来电话,杜林祥自然十分欣喜。两人在电话中寒暄一阵后,杜林祥再一次邀请赖敬东来河州度假观光,顺道也考察一下自己的企业。

赖敬东笑呵呵地说:“好啊!我这几天正在洪西邻省的一座名山旅游,真要赶来河州倒也很方便。”

杜林祥很高兴:“赖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双方约定了时间,三天后赖敬东乘火车由邻省赶赴河州。赖敬东还特别说,他的一位朋友是河州大佛寺的主持,来河州后要先去大佛寺拜会老友。杜林祥爽快地答应:“具体行程怎么安排,自然是听赖总的。我只是全程陪同,当好导游,只要赖总不要嫌我累赘就行。”

三天后的早晨,赖敬东如约抵达河州火车站。他身着全套休闲装,背着一个大号旅行包,和妻子手拉手走出站台。这身行头,活脱脱一个老年背包客,实在与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沪上证券大亨的形象相去甚远。

许多身家几千万元的老板,出门尚且前呼后拥,大摆阔气,倚红偎翠包个小蜜更不在话下。而这个赖敬东,虽出入金马玉堂之门,如今却怡然自得于山水之中;曾八面威风,指点江山,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老妻共度晚年。这是遍尝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还是历经牢狱之灾,正隐忍待发时的刻意低调?抑或,这才是高人真正与众不同之处?

“杜总,你亲自来接,实在不好意思!”留学欧美。驰骋京沪的经历,显然没有改变赖敬东浓重的乡音。他操着陕西口音招呼杜林祥,这声音如同从水缸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

杜林祥热情地将赖敬东夫妇迎上轿车,然后吩咐司机直接驶往城郊的大佛寺。车上,赖敬东问:“大佛寺的海空法师,是我在上海时就认识的朋友。自打他来了河州,好多年没见了。听说大佛寺在河州很有名?”

杜林祥对河州寺庙并不熟悉,坐在一旁的高明勇答道:“是的,大佛寺在河州可谓香火鼎盛。好多外地的信徒,都要来这里朝拜。只是从前不知道,这座庙的住持,竟然是赖总的老朋友。”

赖敬东微微一笑:“看来海空法师当初选择来河州,是来对喽。”

说话间,车已驶近大佛寺——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墙,巍峨的门楼,庄严肃穆。大佛寺住持海空法师迎候在寺外,见赖敬东走下轿车,便双手合十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赖居士别来无恙。”

赖敬东也双手合十还礼:“一别近十年,有劳老友牵挂。”接着,他又把杜林祥一行介绍给海空法师。

海空法师领着众人走进寺内。这寺庙果然气派非凡——朱墙之内一派幽静、肃穆气氛,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芳草青青。每间佛殿门楣正中都高悬金匾,门上雕刻着精美的仙佛、花卉图案。大雄宝殿倚山而建,前墙高数丈,后墙仅三砖高,大佛端坐殿内,高达三丈,金碧辉煌。走过大雄宝殿便是大士殿,这里供奉千手千眼观世音。观世音对面是一尊金甲金刚,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寺内东厢房里,十八罗汉塑像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有的拈胡须,有的扇扇子,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盘腿而坐,还有顽皮的,像猴子玩耍。

一行人落座后,小僧端上特制的清茶。海空法师笑着说:“茶是僧人们在后山种的,水也是寺里的井水,其他地方可喝不到。”杜林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当真是清香怡人,比起自己办公室里那些名贵的龙井、普洱,别有一番韵味。

赖敬东与海空法师聊起当年在上海的旧事,旁人自是插不上嘴。后来,海空法师担心冷落了客人,便安排一位叫玉祥的僧人,带着杜林祥等人去寺内参观。

玉祥和尚是浙江温州人,十年前跟着师父海空,从上海来到河州。比起师父,玉祥健谈很多,一路上跟杜林祥聊起大佛寺的往事。

据玉祥和尚介绍,大佛寺始建于1857年,到20世纪90年代寺庙已破损严重。寺里仅有一座三间房的殿,名为大佛殿,只住着三个老和尚。

后来,有传闻称大佛寺所在地的后山有一处仙人洞,洞中还有仙人泉,泉水可延年益寿。很快,几名道士以及当地的一个巫婆就把各自信奉的神像供了进去。到最后,竟然形成佛、道、巫三方势力共占大佛寺的局面。

那时如果有游客来大佛寺,走到庙前碰到的是佛教功德箱,再往殿内走是道士在占卦算命,山顶的洞里则有巫婆在十块钱一桶卖仙人泉泉水,每走一步都得花钱。

有感于这种乱象,河州市佛教协会中有人就提出,干脆请个会念经的外来和尚,好好整顿一下大佛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海空法师领着一众弟子来到大佛寺,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神话。

刚到大佛寺时,海空法师与弟子们根本无法修行,杀猪宰羊祭祀供奉就在庙中进行,每天还有络绎不绝的人来算命、求仙水。因此,整顿的第一步,就是将道士与巫婆撵出大佛寺。几方你来我往斗了数个回合,最激烈的一次,不甘被逐出大佛寺的一方,将神像装在小货车上,由数十人护送着向寺庙内冲去。两拨人大打出手,为阻止车辆进寺,还有僧人躺倒在公路上阻挡货车行进。

用雷霆手段驱逐了“邪魔外道”后,海空法师终于能按照自己的理念重新打造大佛寺。这里的香火日渐鼎盛,成为当之无愧的河州第一寺。破旧的建筑被全部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大殿。去年除夕的头炷香,竟以九十九万元的高价拍出。如今寺庙的供奉,“只担心太多,不担心不够”。

谈起海空法师,玉祥和尚更是满含崇敬之情。“所有的居士对师父都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见到师父所乘坐的汽车,居士们会集体起身鞠躬致礼。”“经过师父开光的手机号码,在市场上卖到十几万。”

大佛寺声名日隆,不少外地的寺院慕名前来,希望与大佛寺开展合作。具体的合作形式,就是对方出资金、出场地,由大佛寺派驻管理团队,并进行品牌输出。

在一旁的高明勇插话道:“这种模式,就跟那些酒店管理公司差不多嘛。比如喜来登、香格里拉等酒店品牌,都是用这种方式向外扩张。”

“是的,师父也是这么说。”玉祥和尚说,“去年我们考察了七八座寺庙,最后只选择了一家合作。师父说品牌输出虽是好事,但一定要选择靠谱的合作对象。不能为了点小钱,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品牌搞糟了。”

听着玉祥和尚手舞足蹈的介绍,杜林祥心中想,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啊!海空法师在大佛寺筚路蓝缕的创业史,比起那些在商海中沉浮的企业家,也是毫不逊色。

到了午饭时间,海空法师请大家吃庙里的斋饭。饭桌上,玉祥和尚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海空法师不悦道:“高僧说过,凡夫学道法,当自观身行少言说。”玉祥吐了吐舌头,这才闭口不言。

海空法师的话不多,更不会像玉祥那样,吹嘘大佛寺的头炷香拍出了九十九万元的高价。他倒时常说起另一句话:“出家人持不捉金钱戒。”海空法师还讲了一个故事,去年通信公司计划在寺庙周围建设手机信号基站,他得知此事后,亲自上门找到对方负责人,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人家放弃这一计划。“大佛寺的僧人,还有来此修行的居士,身上都没有手机。这里地处偏僻,也没有手机信号。实在不想让那些滴滴答答的声音,干扰我们的清修。”

杜林祥掏出自己的手机一看,果然没有信号。不过联想起刚才玉祥和尚说师父为手机号码开光的事,杜林祥心中不免发笑。

刚才参观时,高明勇向杜林祥建议,既然海空法师能为手机号码开光,不如叫他也给纬通旗下的几栋别墅开光。这样拿到市场上,就能多卖钱。杜林祥并不信什么高僧开光的法力,但能找个噱头为房子加价,他自然乐观其成。饭桌上,杜林祥主动说起:“法师是得道高僧,不知能否请你为我们企业旗下的几栋别墅开光?”

海空法师思忖了一下,说:“杜施主是赖居士的朋友,你发了话,我敢不从命。”

杜林祥开心地说:“有劳法师了。开光是要耗费法力的,为一栋别墅开光,我们酬谢大佛寺十万元……”

“莫要提钱!”杜林祥还没说完,海空法师便打断道,“我为杜施主帮忙,是看在彼此的缘分上。如果谈钱,请杜施主另请高明。”

杜林祥讨了个没趣,只好说:“是我太俗气了,还望法师见谅。”

后来,海空法师领着一众弟子来为纬通集团的别墅开光,果然是分文不取。不过又过了大半年,大佛寺要扩建寺庙,却来找杜林祥化缘。有了前面这一番铺垫,杜林祥好意思不给钱吗?最后拿出去的钱,可比当初在饭桌上承诺的每栋别墅十万元,还要多一些。

离开了大佛寺,赖敬东夫妇又去河州北郊的风景区游玩了一天。之后才回到河州市区,去纬通集团考察了一番。考察过程中,赖敬东的话不多,他问了问目前纬通集团的土地储备、负债、现金流等情况后,就几乎不再开口,甚至在集团会议室,杜林祥请赖敬东讲几句话,赖敬东也一口婉拒。

赖敬东夫妇第二天就要返京了,临行前一天晚上,杜林祥在洪西宾馆设宴款待,安幼琪等公司高管悉数到场作陪。

洪西宾馆位于河州西郊,是洪西全省唯一一座国宾馆。说起各地的国宾馆,也是一件具有中国特色的产物。1958年,为接待来华参加国庆典礼的外国元首和政府首脑,中央决定以钓鱼台风景区为主,重新兴建国宾馆。后来这个国宾馆就定名为钓鱼台国宾馆。

北京有了国宾馆,各省也纷纷效仿,开始兴建自己的国宾馆,用以接待到当地考察的中央领导与国外政要。国宾馆与那些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相比,最大不同就是没有动辄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各地国宾馆都采用园林别墅式的建筑风格,里面遍植名木古树、奇花异草,亭台水榭点缀其间。国宾馆一般也不会参与酒店的评星活动,不过里面的居住环境、装修水平,绝对毫不逊色。

到如今,各省会城市与副省级城市一般都修建了国宾馆,比较著名的有上海西郊宾馆、重庆渝州宾馆、广州珠岛宾馆、杭州西湖宾馆等。

选择国宾馆来宴请赖敬东,一来是因为在杜林祥心中,赖敬东是最尊贵的客人;二来嘛,杜林祥也想隐隐展示一下自己在河州政商两界的深厚人脉。

众人刚落座,高明勇就说:“明天洪西宾馆有个重要的接待任务,今晚上这里原则上是不对外营业的。后来杜总亲自去找了省委谢副秘书长,宾馆才为我们特地准备了一桌。”

“这都是些小事!国宾馆什么的倒不重要,来这里吃饭,就是图个清静。”牛皮,高明勇已经吹过了,杜林祥作为老板,则要保持必要的低调。如此一唱一和,效果才最好。

赖敬东不喜欢茅台、五粮液,独好山西汾酒,于是一桌人都陪他喝起了汾酒。酒过三巡,杜林祥说:“赖总,你是商界大家,今天去纬通考察之后,还希望你为我们指点一二呀。”

赖敬东慢悠悠地说:“今天在会议室,杜总让我讲几句,我就婉拒了。讲什么呢?不好讲啊!说假话吧,不是我的个性;说真话吧,又担心动摇了你们的军心。还好,今晚上在座的都是你们集团高层,不像在会议室时那样人多,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赖敬东接着说:“纬通过去的发展历史,我不太清楚。但仅凭目前的财务状况,你们还能撑下去就颇为不易啊。而且对于你们提供的某些数据,我还持保留意见。比方说负债吧,按照纬通的企业规模,修建完浩大的摩天大楼工程后,不应该就那么一点贷款。”

“赖总真是火眼金睛!”杜林祥由衷赞道。因为担心面子上挂不住,杜林祥之前特意让财务人员在汇报时“打了埋伏”,却没能瞒过久经商战的赖敬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看今天赖敬东问话不多,但句句是在点子上。短短几个小时,人家就对纬通的状况了然于心。

杜林祥向赖敬东介绍了纬通的发展历程。说到目前企业陷在摩天大楼的项目里,资金链紧绷的窘境时,还不免长吁短叹一番。

赖敬东说:“企业就像一个人,不同阶段有不同需求。比方说有些人,需要多读点书,增长些知识;还有些人,需要多锻炼身体,注重养生之道。恕我直言,纬通目前的情况,就像一个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其他说什么都没用,赶快输血才能把命救过来。”

“赖总这句话在理啊。”杜林祥说,“经过摩天大楼的折腾,纬通太缺钱了。如果没有大笔资金注入,什么长远发展都谈不上。赖总,你是证券业元老,上次在北京又听你纵论资本之道。依你看,纬通能够走上市融资这条路吗?”

“难啊!”赖敬东摇摇头,“纬通在河州是鼎鼎有名的大公司,可放在全国范围来看,还是太小。这种量级的企业,要想在A股市场直接上市不容易。”

杜林祥又问:“直接去国外上市如何?我有一个深圳的朋友,不久前就把公司弄到美国纳斯达克上市了。一下子就圈了好几亿美元。”

“圈好几亿美元?我看还指不定谁圈谁的钱呢!”赖敬东说,“美国佬玩股票多少年了,中国人玩股票又有几年?学生都还没当好,就想着去圈老师的钱,有那么容易吗?那些赴美上市的企业,真能圈走美国人钱的凤毛麟角,倒有不少让美国人把咱中国人的钱圈走了。”

赖敬东解释说:“中国公司早在1992年便开启了赴美上市的征程。到现在,差不多有两百家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之所以大家都挤着去美国上市,就是因为在中国上市太难。A股中小板的上市条件中有一条便是‘最近三个会计年度净利润均为正数且累计超过人民币三千万元’。那些到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大多达不到这些条件。甚至好几家中国网络公司,在美国上市的时候,不要说盈利,连盈利模式都还没有。”

赖敬东接着说:“美国不认为交易所、监管部门有能力甚至有义务通过上市审核把控公司的质量,他们把鉴别好公司、坏公司的事情交给投资者自己。甚至上市以后,监管方和交易所也只管信息披露,对上市公司的监管更多是依赖投资者和第三方市场力量自己完成的。于是乎,中美资本市场冰火两重天的境况出现了。在中国虽上市不易,可一旦成功,基本塑成不败金身,实在不行了,弄个卖壳重组概念,没准也能拉上十个涨停板。美国资本市场则相反,上市容易得很,基本来者不拒,但上市后不好混。投资者、对冲基金、事务所、媒体、交易所一天到晚盯着你,‘蛋’上稍露条缝,肯定有‘苍蝇’来叮。有好几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股价一落千丈,最后还不得已退市。”

赖敬东又说:“对于众多中国企业来说,在美国资本市场圈钱的好梦落空之余,往往还得交出一笔不菲的学费。近来在网络上被热炒的一位中国企业家与美国投行之间的骂战,便将中国企业与美国投行之间的恩怨纠葛公之于众。他们之间商业道德的高低我无从判断,但最起码,任何一个看罢这场口水仗的观众都会有一个印象——不是中国企业圈了美国股民的钱,而是美国投行圈了中国企业的钱。”

赖敬东这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可算让众人长见识了,就连坐在一旁的林正亮,也在不断点头称是。这正是杜林祥尊崇赖敬东的原因之一——有些学者一讲起资本市场,满嘴术语,唾沫横飞,听众却如坠五里雾中。赖敬东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哪怕是林正亮这种刚认识几个大字的粗人,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中国人聪明是不假,可也不要把美国人当傻瓜。傻瓜能打赢两次世界大战,称霸世界一百多年?最近不是有多家中国公司在美国遭遇股东集体诉讼吗?麻烦还在后头,弄不好又得退市!”赖敬东戏谑道。

“登陆A股市场遥遥无期,去美国上市的后续风险太大,那买壳上市如何?”杜林祥近来十分关注资本市场,也学了不少专业术语。好不容易把赖敬东盼了过来,正好将心中的疑惑一一说出来请教。

赖敬东思忖了一会说:“买壳算是一条捷径。而且在A股市场买个壳,价钱也不会太贵,几千万就能搞定。但有一句话说得好:买壳容易洗壳难!”

“什么意思?”杜林祥一脸疑惑。

赖敬东说:“正如我刚才所说,中国证券市场的退出机制还没有建立,所以壳是一种稀缺资源。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把自己手里的壳卖出来?那些真要对外抛售的壳,必定已是百孔千疮,里面甚至隐藏着数不清的财务黑洞。买来一个壳后,要把这个壳洗干净,让它重新恢复融资功能,是要下一番力气的。洗壳花的钱,往往是买壳的好几倍。”

赖敬东又说:“洗壳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需要专业人士来操作。据我观察,目前纬通还没有这样的人才。”

“没有懂行的人不要紧,可以对外招聘嘛。”杜林祥放下筷子说道,“以前做地产,我也是一窍不通。我不懂,就让懂的人来干。”

赖敬东微微一笑,眼前这位草莽出身的杜林祥,身上倒有一股举重若轻的领袖气质。他说:“杜总这话没错,找一个懂证券市场的人不难,难的是有一个知人善任的好老板。我看杜总就是这样的好老板!”

杜林祥谦逊地说:“赖总这话过奖了。”

“这绝不是客气话。”赖敬东说,“早年我的一位朋友,在北京做家电生意起家。此人十六岁被迫辍学,可对于资本运作却颇有天赋,同时还不惜重金延揽了一批金融专才。他后来登陆香港资本市场,经过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运作,竟将几十亿的财富汇集在自己名下。其并购手法之精妙,让诸多资深玩家瞠目结舌。所以啊,从来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能领袖群伦的帅才却不常见。”

这则故事,无疑激发起了杜林祥对资本市场更大的兴趣。他更对整个故事中的两点印象深刻。第一,上市融资可以轻而易举圈来几十亿元资金,果真如此,纬通集团的资金链困局不就迎刃而解了?另一点,是赖敬东提到的他的那位朋友“十六岁被迫辍学”。因为这句话,杜林祥信心大增。原以为玩资本的,都是华尔街那些名校毕业的高才生,没想到初中毕业的中国人也能玩。既然大家都没文化,那谁怕谁啊!

赖敬东又说:“有一则关于中国国航前董事长李家祥的故事。这位李总军旅出身,后来直接从沈阳军区调来国航工作。此前他没管理过企业,更没接触过资本市场。当时国航正筹划去香港上市,对于国际投行制作的上市方案,李家祥不甚满意。那些投行的专业人士就说,您没卖过股票,上市没您想象的那么简单。可李家祥却说,我没卖过股票,但小时候在农村卖过黄瓜。”

一桌人都大笑起来。赖敬东却一脸严肃地说:“我认为李总的话讲得很好。不论股票、黄瓜,总归是笔买卖。买卖之间,总有一些大道理是相通的。天下的生意,说到底就是花成本生产或买来一个东西,再把这个东西高价卖出去,赚取其中的差价。卖黄瓜是这样,卖房子是这样,卖股票也是这样。”

杜林祥若有所思地说:“赖总讲的有道理啊。”

“不是我讲的有道理,是人家李总讲的有道理。这位李总,如今早已高升了。”赖敬东说,“资本市场,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场买卖。懂得买卖之道,比懂得那些所谓的专业知识更重要!”

眼瞅谈兴渐浓,杜林祥趁热打铁说:“不知赖总是否愿意出山,我们好好合作一把?”

赖敬东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已经是个过气人物,聊聊天可以,真要干事差太远。”

杜林祥也没坚持。他清楚以赖敬东的江湖地位,跑来与自己合作,实在是纡尊降贵。有些话人家不好明说,自己要知趣。他只是摇头感叹道:“近来我也请教了不少所谓专业人士,可大多是空有其名。河州是个小地方,难觅高人啊!”

“那倒未必!”赖敬东说,“当年我在上海时,就接触过一家河州的上市公司,叫河州冶金。这家公司里有个负责资本运作的年轻人,好像叫庄什么的,此人对于资本市场倒是颇有造诣。”

坐在一旁的安幼琪立刻插话:“是不是叫庄智奇?”

“对,就是这个人。”赖敬东说,“当年接触过几次,给我的印象很深。此人堪称资本圈几十年一遇的奇才。”

杜林祥吃了一惊。没想到如今郁郁不得志的庄智奇,竟能获得赖敬东这般褒奖!

林正亮搭话道:“河州冶金的壳被谷伟民买走,这家企业日渐衰落,庄智奇也去车间当了个副主任。”

“哦,太可惜了!”赖敬东喝了一口茶,接着以一副不屑的口吻说,“谷伟民这个小屁孩,如今据说也算号人物了。当初在上海,这小子整天想请我吃饭,我都没空搭理他。后来实在磨不开面子,才答应出去一趟。结果谷伟民提前一小时就坐到酒店里等了。”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哪怕赖敬东这等谦恭有礼的君子,碰上把酒依依话当年的时候,也免不了张狂一回。

第二章 狭路相逢 1、不当大官,如何干大事

第二天,杜林祥亲自去机场送别赖敬东。回程的路上,他问坐在身旁的安幼琪:“上次咱俩说的庄智奇那事,后来怎么样了?”

“庄智奇说他考虑一下。”安幼琪说,“昨晚上听赖敬东一说,你知道我不是瞎吹了吧。”

赖敬东的话,的确令杜林祥有所触动。他点点头说:“只要是人才,咱们就不能眼睁睁看他溜走。”

安幼琪笑着说:“你当初不是说,难不成当老板的还去低声下气求员工吗?”

杜林祥也笑了:“你有一个缺点,就是记性太好。”

安幼琪说:“既然求贤若渴,要不我把庄智奇带到你办公室,你亲自跟他谈一次?”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算了,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亲自上门找他。”

安幼琪说:“上次你说我是萧何月下追韩信,这回你自己要当三顾茅庐的刘备?”

杜林祥笑而不语。他的心思,自然不是安幼琪能全明白的。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杜林祥按照安幼琪提供的地址,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庄智奇的住处。庄智奇住在市中心的一处老旧小区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岳父生前留下的杜林祥将车停在路边,一个人走了进来。小区的树荫下,一群人正围坐在一起下象棋。杜林祥远远望去,在棋盘跟前托腮沉思的,不就是庄智奇吗?今晚天气闷热,围在棋盘边的人,大多是白色背心搭配短裤,脚下踩着一双塑料拖鞋。唯独这个庄智奇,一身装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褐色长裤与天蓝色t恤熨烫得笔直,一双黑色皮鞋擦得锃亮。尤其在这样一个大热天,庄智奇还将t恤严严实实地扎进裤子中。

杜林祥一眼就看出,庄智奇身上穿的不是什么名牌,置办这几件行头,怎么着也超不过一千元。可就这样一身打扮,庄智奇还要费尽心思熨烫整理一番!

杜林祥不禁想起儿时在村小读书时的老师。这位老师姓何,据说留过洋,新中国成立前还在旧政权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发配到偏远的农村。何老师自然是村里公认最有文化的人,另外他的许多生活习惯也显得不合时宜:坚持每天刮胡子、刷牙;领到工资就买回一摞宣纸练字;出席村里的红白喜事前,还会将瓷杯盛满热开水,并以此替代电熨斗,将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熨出一条醒目的裤线。

后来落实政策,何老师回到县城。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黄土都埋了半截,他却东挪西凑弄来点钱,买了架二手钢琴摆进自己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少不更事的杜林祥,也曾嘲笑过何老师。这些年来,他的思想却发生了变化——原来在普遍贫穷的年代,世代贫农与落魄贵族还是不一样!落难的英雄毕竟不是可怜虫!

再看看眼前的庄智奇,杜林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此人会是卖马的秦琼、刺配沧州的林冲吗?”

杜林祥是个粗人,琴棋书画里,唯一有点造诣的就算象棋了。小时候爱在村口跟长辈对弈,出来打工后,还会去路边和那些江湖艺人下几局残棋。久而久之,他的棋艺竟罕有对手。

杜林祥往棋盘上一看,不禁摇了摇头。庄智奇的局面煞是被动,双车尽失,士象不全,就剩下一马一炮,在和人家苦苦周旋。“开盘时一定下得很臭,不然怎么把好东西全丢了。”杜林祥低声自语。

旁边的一位老人搭话说:“小庄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他可是先让出一车一炮,才和人家下的。”

听了这话,杜林祥有些吃惊。他又看了几步棋,感觉庄智奇对面坐着的,绝非一个菜鸟。和这种级别的人对阵,庄智奇居然主动让出一车一炮?身旁又有一个中年人说道:“他不让子怎么行?他要不让子,这里没人能下赢他,那还有啥子意思?”

这一番吵闹,也让庄智奇抬起了头。他一眼瞧见杜林祥,颇为吃惊:“杜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找人?”

杜林祥笑着说:“嗯,来找人。看见有人下棋,就过来瞧瞧。”

“哦。那你去忙,我这儿正下着,就没法陪你了。”无论过去、现在,不管在国企、民企,庄智奇体内就没有拍马屁的基因。

“我找的人就是你啊。”杜林祥说。

庄智奇更吃惊:“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有事一会说,你先把棋下完。”

庄智奇“哦”了一声,又埋头钻研起棋局。不知是杜林祥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心绪,还是开局就让出一车一炮,力量过于单薄,十分钟后,庄智奇终于败下阵来。

庄智奇刚要起身,杜林祥却来了兴趣:“别忙,咱们再来杀一盘。”

庄智奇显得不太情愿:“咱俩就别下了。”

杜林祥却说:“怕什么,我又不叫你让子。咱们就兵对兵,将对将,认认真真下一局。”

旁边立时有人发出嘘声:“老庄不让棋,你会输得很惨。”

“谁说的?”杜林祥有些不服气,“他能赢你们,未必能赢我。”

被杜林祥一激,庄智奇湖南骡子的脾气也上来了。好你个杜林祥,论钱我不如你多,论下象棋,这么多年我已是求一败局而不可得。

庄智奇坐下来,在棋盘上布好子。杜林祥让他先走,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来者是客,理应你先走棋。”

杜林祥也不客气,把炮往中间一移,来了个“当头炮”。庄智奇悠闲地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把马支起来。围观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走车,有人说飞象,一时吵翻了天。

差不多半小时后,庄智奇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棋盘上,杜林祥的双马已杀至对方腹地,远远地还有一枚炮坐镇中路,时刻准备给予庄智奇致命一击。庄智奇的一个车,老是被牵制在边路,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最可气的是自己那个马,一开始就被别住脚,始终不能跃出本方半场。

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太少了!尽管小区里的人都承认棋艺不及庄智奇,但此刻却一个个跳出来支着,吵得庄智奇心烦意乱。又过了十分钟,随着杜林祥大军合围,庄智奇只得缴械投降。

围观的人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天外有天,原来战无不胜的庄智奇,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

庄智奇无奈地摇着头:“没想到杜总的棋艺如此精湛。棋下完了,有什么事到我家去说吧。”

庄智奇家中的陈设很老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挂着一幅遗像,黑白照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杜林祥知道,这女子便是庄智奇的亡妻陈宜津。

庄智奇与陈宜津的故事,杜林祥曾听安幼琪讲过。两人相识于北京的校园内,并在那里私订终身。当初庄智奇有着自己的人生规划,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家人也在省城长沙为他联系好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已坠入爱河的陈宜津,也期盼着毕业后跟随自己的情郎,一起去那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楚云湘水之畔,一起去洒满帝子爱情之泪的斑竹故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为丈夫浆洗缝补、生儿育女。

然而陈宜津父亲的一场车祸,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生活轨迹。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陈宜津不得已回到老家。为了心爱的女人,庄智奇也背井离乡来到河州。初入冶金厂的庄智奇,被单位当作重点培养对象,他的工作很忙,业余时间还要攻读硕士课程。可即便这样,庄智奇依旧和妻子一起照顾瘫痪的岳父。接尿端屎,翻身擦背,任劳任怨,旁人都说这样的女婿,不知比儿子强多少倍。

岳父最终撒手人寰,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至——陈宜津被检查出罹患乳腺癌。那时正值河州冶金上市冲刺阶段,庄智奇晚上在医院照顾妻子,白天来到单位又像加满油的引擎。

上市成功了,企业却因为一把手的贪腐案陷入危机,庄智奇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庄智奇被通知去接受问询时,因为长期化疗而瘦骨嶙峋、头发掉光的陈宜津,便时常扶着栏杆守候在楼下。性情温和、从不发脾气的陈宜津,有一次竟然拖着病体冲进调查人员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丈夫是清白的。我活不了几天了,谁要和我丈夫过不去,我就和他拼命。”这一幕,连调查人员都感动得落泪。

陈宜津走后,庄智奇没再结婚。他悉心照料着儿子,每年亡妻的忌日,他都会捧着鲜花来到坟前,再用口琴演奏一曲陈宜津最喜欢的。

安幼琪在给杜林祥讲庄智奇的往事时,眼眶都湿润了。这段故事无疑也增加了她对庄智奇的好感。哪一个女人,不希望遇到一个甘愿呵护照顾自己的体贴男人?哪一个女人,不渴望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专一爱情?

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被男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大的卧室当作书房,自己和儿子在小卧室里搭了两张床。客厅、餐厅合二为一,就连小孩平时做作业也在这里。庄智奇的儿子今年九岁了,小孩很有礼貌,见杜林祥进屋,不待庄智奇介绍,就主动问候:“伯伯好!”

为了不打搅儿子做作业,庄智奇将杜林祥请进了书房。紧凑的书房,似乎只有两样东西:各式各样的书籍与庄智奇、陈宜津的合影照。比起客厅的黑白照片,这些生活照显得阳光活泼。任何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对夫妻曾经的真挚爱情。

杜林祥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庄智奇真是一个重情的奇男子!”

人性中,的确有些真善美的闪光点,用个时髦的词,就叫正能量!杜林祥的私生活不会如庄智奇这般白璧无瑕,甚至他也不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但当他见识过庄智奇后,还是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杜林祥抬头一望,书柜上有金融类书籍,有历史小说,有佛经,还有十多本象棋棋谱。杜林祥指着棋谱笑道:“怪不得你的棋艺在小区里无人能敌。”

庄智奇尴尬地说:“都是些雕虫小技,今天不就败在杜总手里了?”

杜林祥摆摆手:“一盘是偶然,下三盘才能见真章。要不咱们再来杀两局?”

庄智奇越来越迷惑了,敢情堂堂的杜总,今天就是来找我下棋的?不过刚才败下阵来,庄智奇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爽快地答道:“好啊。”

两人在书房又下了两局。第一局走出了一盘和棋,最后一局,庄智奇终于将杜林祥斩落于马下。

庄智奇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杜总,你该不是故意让棋吧?”

“让棋?”杜林祥哈哈笑道,“我有这个本事吗?能够让棋而不露声色,起码得比对方高出几个量级,我自问还做不到。”说这话时,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张清波。当初为了与张行长拉近关系,他便高薪聘请了一位乒乓球教练,经常陪张清波打球。那位教练告诉他,让球比打球难多了。让得太明显,对方发现后就失去了兴趣;真刀真枪干,张行长又会输得很难看。要把握好这里面的尺度,水平起码得比对手高几个档次才行。

庄智奇点头笑了。的确,能比自己高出几个量级的,那就得是国手水平了。眼前的杜林祥,无疑还差得远。

“论棋艺,我不如你。之所以第一局能赢,有一个原因。”杜林祥解释道,“一看你书柜里的棋谱,就知道你是走学院派路线,不擅长下江湖棋。”

“江湖棋?”庄智奇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杜林祥说:“就像今天这样,旁边站上十来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点子多。其实都是些馊点子,把真正下棋的人搅得心烦意乱。你以前在小区里下棋,围观的人应该也不少,但你的棋艺比他们实在高出太多,纵然受点影响也无所谓。可今天碰上我,是需要你费点脑筋才能赢的对手,就麻烦了。”

庄智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后面两局在自家书房,少了旁人打扰,他能够沉机默运,仔细运筹,所以反败为胜。“杜总,看来你是下江湖棋的高手?”庄智奇问。

“算是吧。”杜林祥说,“从小到大,我一本棋谱也没看过,下棋这点本事,全是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尤其在工地打工时,每次下棋身旁都围着十几号人,有些工友还在一旁下注赌输赢。那个嘈杂劲,恨不得把房顶都掀了。久而久之,我倒习惯了这种氛围,任凭他大吵大嚷,我自气定神闲。”

庄智奇笑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不行喽。”杜林祥摆手叹道,“光有实践而无理论指导,终究无法长久。比方说,我能侥幸赢下第一局,后面却只得甘拜下风。有位著名军事家说过,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总这番话,不仅在讲棋艺,更是说商道与人生。”庄智奇收敛起笑容。此刻他对杜林祥的印象改变不少——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会是个大老粗,最起码算得上不学有术。

杜林祥从身上掏出红塔山香烟,给庄智奇递过去一支。庄智奇有些奇怪:“杜总就抽这种烟?”

杜林祥笑了笑:“多年来的习惯,改不了。”杜林祥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听一听你对冶金厂未来发展的建议。”

庄智奇说:“杜总买下冶金厂,惦记的不就是厂区那块地?说到未来发展,自然是把厂房拆了搞地产开发嘛。”

杜林祥说:“你这人啊,说话太直接。我琢磨着搞地产开发不假,但当初签协议时,也向政府承诺过,要保证工人们的就业机会。厂区搬迁后还得继续维持生产啊,我不求它能创造多少效益,起码得把工人们的工资挣回来。”

“杜总讲话也很直接。”庄智奇笑着说,“既然今天问到我,那就胡乱说几句。河州冶金最大的问题,出在产品线上。工厂始终端着明星企业、国企大厂的架子,产品线很全,几乎什么都在做,最后却没有一样东西具有竞争力。”

庄智奇接着说:“河州冶金错过了历史机遇,已经不可能成为一家大而强的企业,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小而美的方向去发展。有些产品,必须果断停产;甚至有几条生产线,可以直接当破铜烂铁卖掉。集中精力弄出一两款拳头产品,起码大伙的工资就有了着落。”

杜林祥面无表情,心里却认同庄智奇的说法。他接着问:“现在厂里有什么拳头产品吗?”

庄智奇说:“近年来厂里研发了一项新技术,就是从报废的电器中提炼铜和铝。这项技术目前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一旦投入生产,效益应该不错。”

杜林祥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谈判时,你让我高薪慰留技术人员。”

庄智奇说:“为了这项技术,厂里前前后后投入了近千万。而一家浙江公司,几十万年薪就想把核心技术人员挖走。留不住这批人,以后杜总可真要为工人们的工资发愁喽。”

此时的杜林祥颇为庆幸。当初冶金厂情势紧急,工人们在乎的是几万块拆迁赔偿,自己着急的是如何平息事端。幸亏还有一个庄智奇,在惦记工厂的长远大计。可叹这样的人,既不受老板重用,也不被工人们待见。

杜林祥说:“一招鲜吃遍天的时代毕竟过去了,一项新技术,在市场上也就火个两三年。接下来又怎么办?”

庄智奇笑着说:“趁着厂子红火的时候,赶紧卖出去。”

杜林祥一拍大腿:“咱们这回算想到一块了。”他抽了一口烟,旋即又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庄智奇:“我是老板,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为什么你也这样想?从你坚持要我慰留技术人员来看,你对工厂很有感情嘛。”

“我从大学毕业就来到这里,当然有感情。”庄智奇缓缓说,“汇源集团董事长朱新礼有句名言,企业就得当儿子养,当猪卖。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也是商品,买与卖都是常事,不用大惊小怪。真有好的买家,杜总扔出了累赘,工人们也有更好的归宿,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冶金厂下回真能卖出去,新东家一定会比杜总强。”

杜林祥并不介意庄智奇的直率,他只是不解地问:“新东家就一定比我强,这话怎么说?”

庄智奇说:“谷伟民买下工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的壳;杜总买下工厂,看中的是这块地。一番折腾下来,壳没了,地也没了,还能卖什么?只能卖生产线,卖工艺技术,卖熟练工人。因此,下回如果有买主,一定是家熟悉冶金行业的公司。把厂子交到一个懂行的老板手里,可比杜总你这样的地产商靠谱。”

庄智奇接着说:“冶金行业技术升级的速度很快。纬通毕竟不是专业的冶金企业,几年后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状况。因此我倒奉劝杜总,见好就收,趁早脱身。地产开发这一块的利润,你已经赚足了。至于工厂这边,只要能持平,哪怕略有亏损,都不妨大胆甩出去。杜总刚才说得好啊,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林祥哈哈笑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庄智奇的语言有多幽默,而是他欣喜于这一趟没有白来。难怪安幼琪大力举荐,赖敬东赞赏有加,此人当真是个人才!思路清晰,举重若轻,就是说话时锋芒太露。杜林祥揣度,以庄智奇的才华,却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估计没少吃性格直率的亏。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当初河州冶金的总经理王树春因为内线交易被抓,很多工人都骂你是王树春的死党。听说每年春节,你还会去牢里看望他。”

庄智奇搞不清楚杜林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刚才还在探讨厂子未来的发展,怎么忽然又扯到这些陈年旧事上了?庄智奇淡淡地回了句:“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王总触犯了法律,已经受到了惩罚。但对我个人,王总是有知遇之恩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在来之前,他又通过各种渠道将当年河州冶金的内幕交易案了解了一番。以王树春为首,整个领导班子集体沦陷,唯有庄智奇独善其身。然而在接受调查时,庄智奇却为王树春说了不少好话。当初上级机关本来有意让庄智奇保留原职,但就因为庄执意为王开脱,领导们认为此人与王树春走得太近,即便没有涉案也不能重用。

从庄智奇对待亡妻与老领导的态度,杜林祥认定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才干暂且不论,仅说德行也堪称人中龙凤。

杜林祥顿了顿说:“安总应该给你说过,希望你收回辞职报告,来出任冶金厂的副总经理?”

庄智奇点点头:“说过。”

杜林祥挥动有力的大手:“安总的话不算数。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副总经理你就别想了。”

庄智奇一脸错愕。杜林祥主动上门,难道就为了羞辱自己一番吗?

“我给你准备了另外的位置。”杜林祥说,“你可以来纬通集团总部上班。至于职务嘛,我把总裁的位置让给你。以后我是董事长,你就是总裁。”

庄智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纬通可是河州赫赫有名的大企业,自己这样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甚至几个月前还和杜林祥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一夕之间竟成为这家公司的总裁?

杜林祥接着说:“现在纬通有两个副总裁,就是安幼琪与林正亮,你来之后,位置自然在他们前面。企业正谋划上市,除了年薪,你还会获得相应的股权。”

庄智奇愣了好半天才说:“杜总,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杜林祥一脸严肃。

庄智奇的眼光中依旧闪烁着迷惑,他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口:“杜总为何会给我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

“因为你配得上这个条件。”杜林祥说,“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企业需要一个熟悉资本市场的人才。我听很多人说过,庄智奇是资本奇才。当年的你能够成功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我也相信如今的你能助纬通一臂之力。”

庄智奇弹了弹烟灰:“如果是这个原因,恐怕我要让杜总失望了。河州冶金上市,并不是一个成功案例,否则企业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再说了,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我那一套早就落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些海归博士,甚至有华尔街工作背景的资本精英,不知比我强多少倍!杜总还是另请高明吧。”

杜林祥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在他看来,庄智奇的这番推辞,一半是客气,另一半就是虚伪了。杜林祥没有多少文化,因此他对知识分子怀有天生的敬意与鄙视。一方面他崇敬有文化的人,另一方面他也看穿了读书人的臭脾气。中国文人,想着“修身、齐家”的不多,却时时惦记着“治国、平天下”。甚至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演化成一种狂热的自恋癖。中国文人往往是最不甘潜心书斋的一群人,他们念兹在兹的,就是经世致用,展布平生所学。就连那位学富五车,颇有仙风道骨的柯文岳教授,言谈中不也有一丝哀怨?既惆怅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更感怀那些“万里觅封侯”的先贤。

庄智奇是文人,是大知识分子。所以杜林祥认定,他心中有建功立业的冲动,多年来的潦倒,不仅没有让这种冲动磨灭,反而会更加强烈。当然,臭老九身上都有些酸腐气。不端端架子,欲迎还拒一番,那还称得上什么文人风骨?

杜林祥说:“河州冶金之败,败在王树春的贪腐。后面卖壳给谷伟民,更不是你能左右的。可悲的是,很多人以成败论英雄,竟然对你庄智奇操盘企业上市时展现的过人韬略视而不见。”

“杜总真是难得的明白人。”庄智奇发出感慨。这么多年来,他承受了太多责难,却找不到一点辩解的机会。没想到眼前的杜林祥,倒是个难得的知己。

杜林祥继续说:“华尔街的人我也接触过,但实在不放心把公司交到他们手上。一个个自命不凡,对于中国国情却缺乏基本了解。河州冶金当年是国企,纬通是民企,不过在精细化管理方面,两家企业恐怕算得上难兄难弟。有人来纬通考察后说,这家企业连一本符合上市公司要求的账册都没有。那些满嘴专业术语的洋和尚,是念不来纬通这本歪经的。”

庄智奇点点头:“这个状况,倒和当初的河州冶金一模一样。”

“所以啊,才要请你出山。”杜林祥说,“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将游击队一步步锤炼成正规军,你有的是办法。比起那些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海归博士,不知要强多少倍!”

庄智奇说:“如果把今天理解为一场面试,我和杜总聊了棋艺,聊了冶金厂,甚至聊了许多陈年旧事,但对于工作,尤其是推动企业上市这方面的工作,杜总为何只字不提?这样的面试,可有些不合常理啊。”

“有两个原因。”杜林祥哈哈大笑,“首先嘛,我没读过多少书,即便后来做建筑、做房地产,也不过知道些皮毛而已。对于资本市场,实在是狗屁不通。我也想问你几句,可开口问什么?就算你答了,我又能听懂多少?”

庄智奇也笑了:“杜总真是直率人。”

“还有第二个原因。”杜林祥说,“招揽一个中层管理人员,我只管他上班时间的表现,只要能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任务,其他时间哪怕狂嫖滥赌,我也没兴趣管。但招揽一个高级管理人员,我更关心他下班时间干什么,白天喝什么酒,晚上读什么书,有什么个人爱好,如何对待亲人朋友,我通通关心。中层人员是做事的,高管则是做人的。能做好事,不一定能做好人;能做好人,就一定能做好事。”

“杜总不仅直率,更有举重若轻的领袖气质,怪不得纬通能有今日之成就。”以庄智奇孤芳自赏的个性,很少能吐出这样的溢美之词。

庄智奇缓缓说道:“感谢杜总的邀请。不过事发突然,我还是想认真考虑一下。”

“没问题。”杜林祥的笑容真诚而热烈,“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尽可以好生考虑。”

“还有几句话,想一吐为快。”杜林祥掐灭烟头,“我杜某人自诩挥金如土,爱才如命,只要是人才,什么票子、车子,毫不吝惜。我知道,你庄智奇如今没有票子、车子,但我更知道,你不在乎票子、车子。”

许多时候,杜林祥都以憨态示人,不过此刻他却像个激情四射的演说家:“有句话说‘要立志干大事,不要立志当大官’。可是,不当大官,怎么干大事?以布衣而号令三军,小说中写过,现实中可能吗?所以,如今的庄智奇不在乎票子、车子,却在乎位子。更确切地说,是在乎一块真正的用武之地。”

庄智奇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杜总的话,句句说在我心上。”

杜林祥继续说:“我生平记住的诗词不多,但中宋江那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算是记忆深刻。如今的庄智奇,不就是那只卧荒丘的猛虎吗?看看这满屋的书,还有一肚子的学问,不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真叫一个憋屈。更可恨的是,明明是只猛虎,许多人却当它是病猫,河州冶金兵败,为企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却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你就不想找个机会,让所有人见识一下山中虎啸?”

杜林祥留意到,庄智奇夹烟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他自信这番话足以打动庄智奇!宝马香车或许不足以让庄智奇动心,但一个怀才不遇的男人,怎会对一次实现人生抱负的机会视而不见?这样的机会,王树春曾给过庄智奇,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因此,庄智奇更会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杜林祥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之后,我再登门求教。希望到时能传来佳音。”杜林祥知道,知识分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所以他要给足庄智奇面子。一个礼拜之后,不用庄智奇联系自己,而是自己再度登门。

出门时,杜林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说道:“三盘棋下来,我自知棋艺不如你。不过既然是棋友,也就斗胆直言,除了不擅下江湖棋,你还有一个软肋。”

庄智奇恭敬地说:“请指教。”

“你太怕对子了。”杜林祥说,“每当我要和你对子时,你就退避三舍。你那个车,还有那个卧槽马,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威力。当然,高手过招,一般是不太主张对子的,这样太没技术含量。但我从不在乎这些,一马换一马,一炮对一炮,只要不吃亏,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杜林祥微笑着说:“你的棋风优雅,或许不屑走我这种野路子。但该出手时,也不要瞻前顾后。”

庄智奇一愣:“杜总高论,受教了。”

第二章 狭路相逢 2、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

离开庄智奇的小区,杜林祥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以他的观察,庄智奇已经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动心。所谓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一半是要满足庄智奇身为文人特有的虚荣心,一半则是展示杜林祥求才若渴的最大诚意。

回到家中,杜林祥身姿舒展地躺在沙发上。一双臭袜子,被他扔在客厅中间价值不菲的地毯上。妻子周玉茹体贴地为他沏好一杯碧螺春,转身又把袜子拾起,赶紧拿去洗净晾晒。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又想起安幼琪的那句话,“这回你自己要当三顾茅庐的刘备?”他的内心不禁欣喜:没错,自己正是礼贤下士的刘备;至于庄智奇,假以时日没准真是纬通集团的诸葛亮。

杜林祥更得意的是,看过的人不少,但能读懂刘备良苦用心的却没几个。自己这样一个粗通文墨之人,或许才是刘玄德真正的知音。

事业发达后,杜林祥也看了一些书。但他注定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读者,更不会有“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苦恼。也许是文化底子太差,也许是天赋太高,他读书时往往天马行空,衍生出许多离经叛道的解读。

比如三顾茅庐的故事,杜林祥就认为刘备既是爱惜孔明之才,更有借此打压关羽、张飞之意。杜林祥还得出一个结论,挑选二把手,就得找诸葛亮这类人。有才华,少野心,同时缺乏足够的资历,甚至不足以服众。

庄智奇,不正是一个称职的二把手吗?

纬通如今做大了,身上也沾染了大企业病,甚至还有许多类似官场倾轧的恶习。安幼琪与林正亮,凭着各自的资历以及与杜林祥的特殊关系,手下都有一拨人马。在处理陶雪峰后事时,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陶雪峰是林正亮手下的人,安幼琪身为常务副总裁,出面去做沟通,人家就是不买账,非得林正亮出马才能解决问题。杜林祥很忧心,长此以往,企业内部山头林立,哪还有什么战斗力?

杜林祥不止一次想解决这些问题,最后却不了了之。都是企业的元老,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下手时轻不得也重不得,真是烦透了!

内部解决不了,就引入外力吧。来了一个庄智奇,实际上就同时打压了安幼琪与林正亮。庄智奇与安、林二人不同,他在纬通可谓无尺寸之功,只有杜林祥这个唯一的靠山。以庄智奇的聪明,他会懂得如何行事的!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杜林祥不再让安幼琪出面去做庄智奇的工作,而要亲自登门,封官许愿。第一个举荐庄智奇的,是安幼琪,如果最后又是安幼琪把庄智奇带来自己的办公室,庄智奇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把安幼琪当成恩人,但这并不是杜林祥乐见的局面。庄智奇这样的人,只能把自己当恩人!

杜林祥是个权力欲极强的男人,从内心来说,他不想把总裁的位置让给庄智奇。尽管在这家公司,无论当不当总裁,他都是无可置疑的一把手,但杜林祥依旧不愿意哪怕一丁点的权力从手中溜走。可安幼琪已经是常务副总裁,要让庄智奇后来居上,总不能把安幼琪的常务副总裁拿掉,那样也太不近人情。没办法,只好忍痛把总裁的位置让出去!上面有自己这个董事长盯着,下面还有两个心怀怨气的副总裁,庄智奇除了拼命干活,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

既延揽了一位资本奇才,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企业内部的权力调整。杜林祥弹了一下烟灰,舒心地笑了。

杜林祥又吸了一口烟。既然已把庄智奇扶上了总裁的位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手术动得更彻底一些。安幼琪、林正亮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现在当然不能干自断臂膀的事情,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再多设几个副总裁的位置吧!人一多,权力的含金量自然会被稀释。

都安排哪些人呢?杜林祥首先想到了五弟杜林阳。这小子虽然能力差了点,但毕竟是亲兄弟,忠心没的说。还有谁?高明勇如何?杜林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小子太圆滑世故,是个和稀泥的高手,把他提拔起来,达不到彼此制衡的目的。杜林祥忽然想到,前不久有人向他推荐过一个台湾女人叫林千惠,以前在上海的地产公司工作,据说是运作商业地产的高手。两人面谈过一次,杜林祥对她印象不错。杜林祥点了点头,就她吧!引入一些新鲜血液,不失为一件好事,再说公司做大了,弄个台湾女人当副总裁,也能撑一下门面。

至于高明勇,既然喜欢当和事佬,就让他去办公室做主任吧。新提拔一个总裁,两个副总裁,大家一起共事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里面有许多微妙的关系,正好让高明勇去和稀泥。

这一番人事安排敲定之后,杜林祥心情大好。他一向认为,在如何识人用人方面,自己几乎就是无师自通。只是自己一直在做生意,没有踏足官场,否则论起玩弄权术,一定不会比那些书记、市长差。

杜林祥自认并不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恐怕多半要归功于自己那双慧眼。选择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这些人就能为你卖命,帮你挣钱。

识人用人是门大学问啊!所谓领袖,不需要你亲自做什么,只需要你有识人之眼光,用人之魄力,容人之度量。

尽管内心交织着爱恨情仇,可对于吕有顺与万顺龙的能力,杜林祥还是很佩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北大才子,贵为市长;一个是复旦高才生,号称洪西首富,都是厉害角色。

但杜林祥也认为,自己在识人用人方面,比起这二人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私下总结过,吕有顺有识人之眼光,而无用人之魄力,往往欣赏一个人却不敢大胆使用,破格提拔。当然,这或许与政府部门的体制有关,另外吕有顺头上毕竟还有个书记。

万顺龙呢,有识人之眼光,也有用人之魄力,但没有容人之度量。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万顺龙只想用人家的优点,却不愿包容别人的缺点,那怎么行?到头来,他手底下的人,全是些没有棱角的家伙。执行力没的说,创造力谈不上。

杜林祥自认既有识人之眼光,又有用人之魄力,更不乏容人之度量。周玉杰人品有亏,安幼琪小肚鸡肠,高明勇贪财好色,林正亮莽里莽撞,所有这些人,一个个不都在自己手下干得风生水起?杜林祥觉得,正因为自己是个粗人,眼里容得下沙子,所以才让手下的人无拘无束,生龙活虎。

想太远了!杜林祥不禁拉回思绪。他又把人事调整方案在心中仔细过了一遍。“只等庄智奇点头,纬通集团这一轮力度空前的人事调整就将拉开大幕。”杜林祥在心中念道。

一周后,杜林祥如约来到庄智奇家中。并不出乎意料,庄智奇最终接受了杜林祥的邀请。针对纬通未来的工作,两人还长谈至深夜。临别时,杜林祥将自己那台奔驰S600的车钥匙,交到庄智奇手上:“以后你就开这辆车,我还是去坐奥迪。”

庄智奇连声推辞:“这不行,这不行!”

“怎么不行?”杜林祥拍了拍他的肩膀,“刘邦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登台拜将?就因为韩信资历尚欠,威望不足。不管我坐什么车,都是纬通的老板。你初来乍到,难免有人不服。把我的奔驰车给你,正好用来立威。”

如此心思缜密、体贴入微的老板,怎能不让庄智奇感动?他接过车钥匙,没再说什么。庄智奇不是一个爱把“士为知己者死”挂在嘴边的人,但在心中,无疑正涌动着强烈的感恩之情。

第二天,杜林祥便在纬通大厦的豪华会议室里,端出了酝酿已久的人事调整方案。不出所料,会议室里炸开了锅。“庄智奇是谁?”人们交头接耳。

林正亮首先发言,他认为直接空降一个外来户,太冒进了。就连曾经力荐过庄智奇的安幼琪,也一如杜林祥所料,站出来反对。毕竟,安幼琪当初想的,是为自己寻觅一个得力助手,而不是顶头上司。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杜林祥丝毫不为所动,把脸一沉,“企业要上台阶,就得引入高素质的人才。我自己把总裁的位子都让出来了,你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杜林祥就是纬通的皇帝!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把安幼琪找来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道:“小琪,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咱们对于资本市场都很陌生,如果下定决心走上市这条路,不请几个高人怎么行?”

“小琪”这两个字已经好久没从杜林祥口中吐出了。安幼琪记得,在这场婚外情的热恋阶段,杜林祥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还有那一次次灵与肉的交融中,杜林祥也呼唤着这个名字,时而轻柔,时而癫狂。

“就这么简单的理由?”安幼琪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杜林祥说,“要不然,我怎么肯把总裁的位子让出来。不管怎么说,咱们才是自己人。真到拿主意的时候,还是我和你商量着办。对庄智奇嘛,既要用,也不能不防。”

安幼琪淡淡地说:“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安幼琪起身便要离开,杜林祥问:“今晚有空吗?”

“什么事?”安幼琪的语气依旧冷漠。

“我在香格里拉酒店开了一间房,咱们晚上去。”杜林祥脸上浮现轻佻的笑容。

“今晚不行,我有其他事。”安幼琪走出了办公室。她与杜林祥好长时间都没有享受鱼水之欢了。有一次,她精心准备了一套性感内衣,本想让杜林祥纵情狂欢一回,可惜杜林祥晚上喝多了酒,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任她万般挑逗也无济于事。

女人是需要甘霖滋润的。若在平时,杜林祥主动提出这种要求,安幼琪会欣然应允,内心还免不了激动一场。然而今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她的内心,正被一股巨大的悲凉所笼罩。

安幼琪不是林正亮那样的大老粗,她已经看出了杜林祥的真实用意——这是要借庄智奇,削弱她和林正亮在公司的影响力。

从工作到生活,乃至身体上的器官,她都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这些年来,杜林祥变了。不断增长的野心,更圆滑的处事方式,还有对权力近乎痴狂的顶礼膜拜。在纬通,杜林祥已然拥有帝王一般的权威,但他还是觉得不够,疑心越来越重,甚至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危机感。那些讲企业现代管理的书,杜林祥读不进去,办公室的抽屉里却老锁着一本厚黑学。他还会不时用所谓的帝王之道或者官场权术,来处理企业内的事情。

这些变化,仅从杜林祥的着装就能窥出端倪。刚认识那会儿,杜林祥毫不在乎穿着,一眼看去就像个土气的包工头。企业不断发展,杜林祥也从善如流,开始置办名牌服饰,什么古奇的皮鞋、LV的包、阿玛尼的西服,应有尽有。如今呢,杜林祥不再爱穿什么名牌,倒是喜欢打扮得官味十足,整天都是一套白色衬衣搭配黑色西裤,偶尔还会穿一件深色夹克。官员们在电视上穿什么衣服,杜林祥总会不自觉地跟风。

杜林祥如今不是官,从前更没当过一天官。但随着事业的发展,他似乎更爱将自己往官场上靠,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处事方式。

换位思考,安幼琪也能理解杜林祥的某些变化,但她不能原谅杜林祥的虚伪与冷漠。就像刚才在办公室,如果杜林祥坦然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安幼琪也就释怀了,可杜林祥偏要装出一副假模假样。杜林祥啊杜林祥,你对我,难道也要用这些手段吗?面对自己,杜林祥依旧会脱光衣服,却再也不会袒露心扉。

安幼琪或许不懂得,每个中国男人心中,都深藏着浓厚的政治情结。事业上的成功,更为这种情结的发酵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杜林祥是如此,还有那么多成功的中国企业家,同样概莫能外!因此,才有那么多成功商人,成为某位领袖的虔诚信徒,成为的忠实读者。

安幼琪更不明白,在一个充满权力欲的男人心中,儿女私情是可以退居其次的。曾有人精辟地总结过:对易牙来说,儿子是拿来烹的;对吴起来说,妻子是拿来杀的;对汉唐皇帝来说,女儿是拿来卖的;对杨广来说,老爸是拿来弑的;对赵光义来说,兄弟是拿来砍的……

父母妻儿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情妇!

第二章 狭路相逢 3、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

连日阴雨,河州成了一幅潮湿的山水画。

夜幕低垂,雨也下得小了些。在城郊一处荒僻的曲流处,市长吕有顺垂下他的钓钩。一旁的杜林祥,没有一丁点大企业家的架子,此刻他更像一个殷勤的侍从,正忙着把周围的蚊香点燃,还将一瓶风油精小心翼翼地放到吕有顺身旁。选择夏季的夜晚垂钓,蚊香与风油精是比精良钓具更重要的装备。

夏夜,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白天暑热难耐,入夜后水温适宜鱼类活动,鱼更有安全感,环境条件也最适合觅食。所以鱼的进食量大,吞钩的机会多,正是垂钓的良机。对于吕有顺来说,喜欢夜钓还有另一个原因,白天钓鱼时,没完没了的工作电话会大大搅了他的雅兴。

在吕有顺看来,垂钓之乐更多在于独享这浮世的片刻安详与宁静,至于鱼,不过只是副产品。他尤其喜欢柳宗元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时山水人皆静,唯雪花簌簌而落。垂钓若此,当然志不在鱼,不过借一竿一线于天地间寻一栖身之处。

杜林祥常听吕有顺讲柳宗元的诗。后来他专门让秘书整理出柳宗元的生平事迹,认真研读了一番。看着柳宗元其人其诗,杜林祥心中倒生起疑惑——胸怀抱负却遭贬谪的大才子,在写出“独钓寒江雪”的千古名句时,真能放下那满身心的思与想吗?

于吕有顺而言,垂钓的地方越偏僻越好。因此陪他钓鱼,就是件颇费体力的工作。譬如今天这处曲流,根本不通车,唯田埂可行,加之连日阴雨,小径甚是泥泞,杜林祥肩背手提钓具,行不过数十步便已狼狈不堪。

此处的景色,倒真是不错。连日梅雨的河水显得浑黄,衬得对岸的竹与树愈发苍翠。夜色浓稠,美景渐渐化为一片漆黑,唯犬吠、鸭鸣可闻。垂钓中途,手握钓竿的吕有顺开口问道:“林祥,听说你最近破格提拔一人,叫庄什么来着?”

唯恐说话的声音吓跑水中鱼,每每垂钓时,杜林祥都给自己立下规矩:吕市长不开口,自己就绝不吱声。见吕有顺主动发问,杜林祥低声答道:“这人叫庄智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人才,尤其对于资本市场十分熟悉。”

吕有顺点了一下头:“是人才就得破格提拔,我相信你的眼光。”

杜林祥自嘲道:“听说外面很多人都在笑话纬通,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直接让车间副主任当上了集团公司总裁。”

“他们懂什么!”吕有顺说,“提拔一个人就像投资,风险越大,收益就越高。你论资排辈提拔一个人,谁都不会感激你。越是破格提拔,人家越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见鱼一直不上钩,吕有顺索性放下钓竿,将身子往后一仰,给杜林祥讲起故事:“那位在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的道光皇帝,在暮年时倒干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他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试后,将当时还是从四品衔侍读学士的曾国藩,猛然间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连升四级。更令人不解的是,曾国藩的考试成绩名列二等第四,并不优异,考试之前也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爷凭什么对曾国藩如此恩宠。道光死后多年,曾国藩组建湘军,百战沙场,为朝廷收复江南,在手握重兵功盖天下的时候,并不造反,而且益发忠心耿耿。直到此时,人们才称赞道光皇帝多么富有远见,为子孙后代拔擢了一位国之柱石。”

“还有那个张之洞。”吕有顺接着说,“慈禧太后力排众议,将已经四十多岁却久不得志的张之洞,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从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直接外放为从二品的山西巡抚。要按现在的官阶,慈禧提拔张之洞,就相当于把一个国家部委的副司长直接任命为省委书记。清朝官制也是讲究循级提升的,像曾国藩与张之洞这样的连升几级,在晚清几十年的历史中,堪称特例。”

杜林祥说:“道光与慈禧的名声都不太好。重用曾国藩与张之洞,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得意之笔。”尽管文化底子很差,这些年杜林祥倒是抽空读了些书,谈起一些历史人物,也能搭上几句话。

吕有顺笑了一下,看来他很满意杜林祥的进步:“大家都说曾国藩与张之洞不仅才干过人,更难得的是有一份对清廷的愚忠。有果必有因。我倒觉得,这份愚忠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正是在报答当年皇家的知遇之恩。再看看后来,清廷对袁世凯疑心重重,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权势熏天的军机大臣,竟弄得差一点脑袋搬家。武昌起义后,再要袁世凯替你卖命,就只能是痴人说梦。”

“是啊!”杜林祥感叹道,“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我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如吕市长学识渊博,能将历史典故信手拈来。”

吕有顺说:“这正是你的长处。你读书不多,却早已洞悉书中道理。有些人读书破万卷,里面的道理却没有参透。”

夜已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少,蛙声稀疏。又有几声狗叫之后,世界安静下来了。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上钩。

猛然间,鱼漂上浮两目。重量沿着钓线和钓竿迅速传递到吕有顺的手臂,他毫不犹豫地提竿。安静的水面被不情愿的鱼挣扎着划开,钓线牵引着鱼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水痕。这条可怜的鲫鱼一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三秒前它还在庆幸无意识巡游中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而现在,它成了吕有顺的战利品。

吕有顺得意地笑起来,摸出一支烟点上。吕有顺平时从不抽烟,唯独垂钓时烟不离手。烟雾缭绕中,他说道:“既然不惜高官厚禄延揽庄智奇,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喽?”

杜林祥点点头:“靠常规发展,资金回笼的速度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银行那边,也很难再贷出多少钱。所以,我一直琢磨着走上市融资这条路。”

吕有顺说:“摩天大楼这个项目,的确拖累你了。尤其在关键时刻,还遇到万顺龙暗箭伤人。”

提起万顺龙,杜林祥就是一肚子火,他狠狠地吐出一句话:“这小子作恶多端,不得好报!”

吕有顺说:“但凡河州的公司上市,我作为市长都会大力支持。尤其像纬通这种为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政府一定会为你们添一把火。”

“多谢吕市长费心。”杜林祥说。

吕有顺接着说:“政府即将出台一份《河州市政府关于鼓励企业上市的暂行办法》。下面的人拟出了几个版本,正在征求意见。这份文件你看到了吗?”

杜林祥说:“政府办公厅给企业发过来一份,我已经看到了。”

吕有顺弹了弹烟灰:“针对现在拟出来的几个版本,谈谈你的想法。”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现在一共有三个版本,后两个还不错,写得比较具体。”

吕有顺面无表情:“你是说第一个版本不行?为什么?”

杜林祥鼓起勇气:“在吕市长面前,我就实话实说。第一个版本里空话套话多了些,没有多少干货。唯独比较具体的,就是说企业上市成功,政府将奖励两百万。”

吕有顺没有回应杜林祥的话,却岔开了话题:“夜钓可比大白天钓鱼麻烦多了,既考验手艺,还得准备更多器材。就像咱们这一趟,不仅有常规的钓竿、钓线,还要备上手电筒、发光管以及电子夜光漂。不过在北京时,我却认识一个垂钓高手。他夜钓的器材很简单,甚至从不使用鱼漂。按照行话,这就叫无漂钓。”

“没有鱼漂怎么钓鱼?”杜林祥很惊讶。稍有垂钓常识的人,都知道鱼漂的重要性。鱼漂是垂钓时鱼咬钩的讯息反映工具,人们通过鱼漂的起伏,判断出鱼吃食的情况,从而决定提竿的时机。根据鱼漂的自重和浮力的不同,可分为中空鱼漂和实心鱼漂。根据鱼漂形状的不同,还可以分为卧漂和立漂。由于夜钓的特殊环境,不少垂钓者还装备了特制的电子夜光漂。

吕有顺说:“无漂钓我也是见人家玩过,自己不敢尝试呀。据那位高手说,在流动的江、河、湖、泊中夜钓,由于流水轻重缓急难以把握,看漂不那么清楚,即使有各种发光管和电子夜光漂,往往也很难发挥它们的特有功能。既然这样,不如一试无漂钓,就凭手感钓鱼。因为钓线在流水的推动下,会绷得较直,有一种拉动感。只要鱼咬钩,其力量便会很快反应到竿上。”

杜林祥“哦”了一声。听吕有顺这么一说,他感觉无漂钓还真有些道理。

“我从无漂钓中悟出了另一点。”吕有顺说,“有某些复杂环境中,不要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就凭感觉办事,反而是上策。”

吕有顺继续说:“把具体政策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反而没有了运作空间。而空话套话,你可以理解成什么话也没说,也可以理解成什么话都说了。比方说吧,上级部门有规定,某项税费最大优惠幅度不超过10%,河州出台的文件能写15%吗?如果那样写,不是明目张胆违背上级指示吗?要是写给予最大幅度优惠呢?表面看这没有违规,但在实际工作中却保留了弹性。”

如今的杜林祥已是一点就通,他立刻领悟过来,吕有顺这是在借无漂钓讲那份看上去空话套话连篇的文件。比方说文件中有一句典型的空话套话:市级各部门要立足实际,大力支持拟上市企业的发展。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件里都没说。正因为如此,才留下巨大的运作空间。比如国土局,纬通以后拿地时能否优惠一点?又比如经信委,冶金厂的搬迁改造,他们能否配套一点技改资金?还有环保局,企业项目做环评时,能否采用更灵活的标准……如果文件上一五一十全写清楚了,就相当于划出一条醒目的红线。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一目了然。

正因为文件里全是空话套话,谁也不知道红线在哪里,下面的人哪怕干出些违规的事,他们也能找到借口:这是落实文件精神,扶持本地拟上市企业的发展。反之,如果有人捅了娄子,更大的领导怪罪下来,吕有顺也能义正词严地说:“政府文件没那么说,下面一些人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总之,好处人人有,责任全没份。

杜林祥笑着说:“我明白吕市长的意思了。”

隔了一会儿,吕有顺又问:“像纬通这种企业,财务状况本来就不好,估计直接在A股上市有困难。你有什么打算?是走买壳上市的路子还是直接去境外上市?”

杜林祥手握钓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他思忖了一下说:“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目前我们都在尝试,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吕有顺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说这夜钓吧,也有两种流派。一种说夜钓最忌灯光,灯光一来,鱼全溜走了;还有一种却主张借光诱钓,据说在灯光照射下,会有大量昆虫乱扑乱飞,一旦飞虫扑进水中,便成了鱼类捕食的对象,此时恰是借光垂钓的绝佳机会。不管哪种方法,只要最后鱼上钩,都是好方法。夜钓是这样,经营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林祥说:“吕市长说得对。以纬通目前的状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吕有顺钓鱼时烟瘾大得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每次垂钓,他揣的烟都不够,最后还要靠杜林祥接济。杜林祥也有了经验,除了自己抽的红塔山,每次也带两包好烟留给吕有顺。接过杜林祥递上的香烟,吕有顺说:“上市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干。于公于私,我都会大力支持你。”

杜林祥感激地说:“没有吕市长,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恩人。”

吕有顺摆摆手:“都是朋友,不说这些。”吕有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按说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万顺龙这小子心眼多,你也要留意一下。”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摩天大厦那一仗,他败得太惨。对于万顺龙的“心眼”,他可是有着切肤之痛。

见今天吕有顺心情不错,杜林祥也顺势说道:“河州现在都在传,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是当仁不让的下一届书记人选。”杜林祥早已将自己绑上吕有顺的战车,他也希望吕有顺的仕途一帆风顺。

“当仁不让?”吕有顺轻轻哼了一句,“官场上哪有什么当仁不让。河州是省会,也是副省级城市。这里的一把手,可有不少人盯着。就说那些已经是省委常委的人吧,比如什么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真叫他们来河州担任市委书记,一个个也是欢天喜地。而我,毕竟还不是省委常委。”

杜林祥说:“可你在河州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况且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吕有顺摇摇头:“林祥,你如今也是领导了。当你公司忽然出现一个人人争抢的肥缺,你会仅仅从工作能力来决定继任者吗?”

杜林祥没有吭声。就说破格提拔庄智奇吧,除了工作能力,自己不也有平衡各派势力的考量?一家企业尚且如此,遑论高深莫测的官场。

吕有顺又说:“几个月后,有位旅法画家要来河州办画展。我想着就安排在摩天大楼里吧。你准备一下,既要端出排场,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一般的画家来河州办画展,堂堂市长是不会上心的。杜林祥立刻意识到,这位旅法画家必定大有来头。在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听说过某些画展里的名堂,他试探着问:“都有些什么画,要不我安排企业买几幅?”

吕有顺摇摇头:“你手头也不宽裕,这方面就别费心了。把场地安排好就行。”

时间已是深夜,吕有顺伸了一下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我还要飞去北京。”

今晚的夜钓,吕有顺与杜林祥都斩获不少。这些可怜的鱼,若克服类似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也能活得更长久些。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曾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呢?

第二章 狭路相逢 4、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

早上七点半,奔驰S600驶入庄智奇居住的老旧小区。前排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一双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今天是庄智奇正式走马上任的日子,司机按时来到楼下,迎接纬通集团的新总裁。

车门合上,汽车飞驰而去。坐在后排宽大的皮椅上,庄智奇扭头瞟了瞟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在冶金厂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慧眼识珠的伯乐。蛰伏已久的雄心逐渐苏醒,从未冷却的理想再一次热烈燃烧。

杜林祥亲自在楼下迎接庄智奇,之后带着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下午五点,杜林祥又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怎么样?新来第一天,感觉还行吧?”

庄智奇恭敬地站起身:“杜总替我安排得很周到。”

杜林祥挥手示意他坐下:“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不要拘束。”杜林祥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之前咱们就交流过,企业财务状况十分严峻,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对于上市融资,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庄智奇说:“当初河州冶金上市前,是响当当的明星企业,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可按照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并不符合中国证监会关于拟上市企业需连续三年盈利的资质要求。另外据我所知,在A股上市的程序十分烦琐,如今好多符合条件的企业,尚且在中国证监会门口排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杜林祥指尖敲着膝盖:“直接在A股上市肯定不行。买壳或者去境外上市呢?”

“也只有这两条路。”庄智奇思忖了一下说,“境外资本市场的审批手续比国内相对简单,堪称一条捷径。至于买壳上市,是指非上市公司购买一家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来取得上市的地位,然后注入自己有关业务及资产,实现间接上市的目的。用买壳的方式,不必按国内监管机构所规定的苛刻条件审批。”

杜林祥问:“据说买壳容易洗壳难?”

庄智奇回答说:“真要是一个好壳,谁会舍得卖出来呢?要把买来的壳洗干净,不费一番功夫是不行的。打个比方吧,就像你们做房地产开发,低价买下一块地,但这块地以前却是地雷场,在进行开发之前,先得排雷。”

“这比方很贴切。”杜林祥说,“那从现在开始,咱们就得训练出一支精干的工兵队伍。”

庄智奇说:“光我一人肯定不行。还得招募一个团队,人不必多,但一定要精干得力,专门负责运作纬通集团上市的事情。”

“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定了就行。”杜林祥大手一挥。

两人正说着话,敲门声响了。庄智奇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文员走了进来。庄智奇第一天来公司,有好多人并不认识,倒是杜林祥开口问道:“小茵,有什么事?”

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声回答说:“三叔,刚才去您办公室,他们说您到庄总这儿来了。这是一份急件,高主任让我第一时间送给您签字。”

杜林祥“哦”了一声,拿过文件扫上几眼便签了字。把文件递回去时,杜林祥笑着说:“给你说过多少次,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

女文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真该死,我又忘记了。下次一定记住。”说着话,她便快步走了出去。

庄智奇在一旁瞅着这小姑娘,只见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清淡的朱唇和润红的脸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看到这样清纯美貌的少女,庄智奇不由得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庄智奇随口问道:“这是你侄女?”

“嗯。”杜林祥点头说,“这女孩叫尹小茵,大学刚毕业。她父亲是我老婆的表弟,两家人几十年来也一直在走动。”

从小县城走出来的尹小茵,打小便是有名的美人坯子。杜林祥和妻子周玉茹都很喜欢这个女孩,尹小茵一毕业,杜林祥就让她来公司上班。

“对了,”看着尹小茵的背影,杜林祥说道,“你不是要招募一个团队吗?就让小茵跟着你学习一下吧。她虽不是学金融的,但当个助理,送送文件跑跑腿什么的,还是蛮不错。”

庄智奇自然会尊重杜林祥的意见,他点头说:“我听你的安排。”

杜林祥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便说:“还有一件事,我过来就是邀请你参加晚宴的。今晚公司为你们几位新上任的老总,举行欢迎宴会。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去吧。”

多年前,顺龙集团办公楼顶层的那间豪华宴会厅,曾给杜林祥带来过强烈的感官刺激。因此装修纬通大厦时,他也特意在顶层打造了两间气派十足的宴会厅。纬通集团的重要宴请,大多安排在这里。杜林祥有时自己也会奇怪,明明对万顺龙恨之入骨,可许多行事风格,为何却又偏偏要模仿对方?

酒风看作风。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对于一个单位或者公司来说,也是如此。纬通集团的酒风之剽悍,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从杜林祥到林正亮、高明勇,人人都是一斤以上的量。平时宴请客人时,大家自是奋勇争先,就算没有客人,杜林祥也会不定时召集众人,聚在一起切磋酒量。杜林祥在酒桌上有句名言:“有敌杀敌,无敌练兵!”今晚杜林祥心情不错,一来就立下规矩:每人碗里先盛满半斤酒,把这半斤解决之后,才能出来互相敬酒。

从台湾来的林千惠,因为是女人,被特许喝酒时打五折。可就这样,林千惠还是早早败下阵去。倒是庄智奇,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酒席中,喝得满脸通红的林正亮,拉住庄智奇要跟他来个“月月红”,连干十二杯。庄智奇欣然应允,十二杯酒下肚后,还执意要“还礼”,再回敬林正亮一个“月月红”。二十四杯酒喝毕,满桌一片喝彩。杜林祥又发话,说为了祝贺两个“月月红”完美收官,也为了向庄总、林总致敬,在座的人同饮三杯。

杜林祥算是瞧出来了,庄智奇在酒桌上也是狠角色。从这一点来看,新总裁与纬通的企业文化倒可以无缝对接。更令他吃惊的,则是尹小茵的酒量。按说以尹小茵的身份,参加这类晚宴还不够格,不过杜林祥说她以后就是庄总的助理了,要时时刻刻为领导服务,就叫上一起来赴宴。酒桌上,尹小茵比较矜持,从不主动敬谁的酒。可有谁来敬她,她也来者不拒,而且口里还总念叨一句:“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随意喝,我干了。”

几圈酒下来,尹小茵喝的酒不少,可脸上依旧是桃花般灿烂的笑容,看不出一丝醉意。杜林祥把她唤到身边:“小茵,你一个女娃子家,酒量到底有多大?”

“三叔……”尹小茵一开口,就发觉自己又把杜林祥的交代忘记了,忙不迭地说,“对不起,杜总,我……”尹小茵刚喝了七八两白酒没见脸红,这一下,脸却一下子红了。

杜林祥笑着挥挥手:“我是说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私底下怎么叫都行。”

尹小茵接着回答道:“说到酒量嘛,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醉过。”

“从没醉过?”杜林祥吓了一跳,“你老爹以前是出了名的海量,看来你是继承了他的基因。”

尹小茵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爹是喝酒上瘾,一天不喝就受不了。我可是一丁点也不喜欢喝酒,觉得喝酒就跟喝中药似的,得捏住鼻子使劲往下灌。没酒的时候,我三五年也不会去惦记。”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插话说:“既然喝酒的时候那么难受,喝下去又是什么滋味?”

“反正跟喝药差不多,就觉得苦,其他倒也没什么感觉。”尹小茵一五一十地说。

杜林祥继续追问:“喝完酒之后,会有反胃或头晕的感觉吗?”

尹小茵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味道挺苦,没有汽水好喝。至于反胃、头晕什么的,从没有过。”

杜林祥与庄智奇几乎同时吸了口冷气:“那谁敢跟你喝?”

尹小茵嘻嘻笑了:“上大学时,有三个男生想灌我酒,最后他们全部睡在餐馆里,我一个人赶公交车回宿舍了。”

杜林祥拍了拍庄智奇的肩膀:“智奇,以后出去应酬时,你不用担心了。”

庄智奇也笑了:“多谢杜总给我派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助理。”

宴席结束后,高明勇拉住庄智奇:“庄总,这才九点过,咱们俩再加上林总,一起去找个地方玩一会儿。”

高明勇如今是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庄智奇初来乍到,不好驳他面子,便说:“好啊,我听你的安排。”

庄智奇与高明勇坐电梯下到车库,钻进了林正亮的宝马轿车。林正亮平时从不管什么酒后不能驾车的规定,但今天实在喝得太多,才破例把司机叫了过来。

见车上坐着四个大男人,高明勇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坐在后排的庄智奇听着听着,才发现自己是上了“贼车”。原来,高明勇所谓的“玩一会儿”,就是到城郊的一处高档会馆去寻花问柳。

高明勇讲得唾沫横飞:“那可是个好地方,得通过熟人引见,办理会员卡,人家才会接待。里面的花样多得很,什么制服诱惑、沙漠风暴……”

原本烂醉如泥的林正亮此刻却来了精神,一副馋得直流口水的模样。接着林正亮又骂骂咧咧道:“明勇,你可得找个靠谱的地方。别又像上回那个喀秋莎宾馆,整个一挂羊头卖狗肉。”

“林总,这话怎么说来着?”高明勇从前排扭过头,“上次咱们去玩了之后,你不挺开心吗?”

“狗屁。”林正亮骂道,“说是什么外国女人,全他妈扯淡。不久前有个北京的俄语教授来河州,也去那里玩。教授用俄语同小姐交流,她们却懵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最后才弄明白,全是从中国西北来的。这种假冒伪劣产品,工商局也不管管?”

高明勇笑得更开心:“这种事,工商局可管不了,得公安局出面。”

车上全是淫词浪语,庄智奇紧绷着脸,浑身不自在。以他的个性,绝不愿踏足那种污秽不堪的场所。眼看汽车就要驶出市区,庄智奇摸着额头说:“我忽然头痛得厉害。你们去玩,我就不去了。”

高明勇关切地问:“庄总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庄智奇说:“老毛病了,睡一会儿就好。我自己打个的士回家,你们继续去玩。”

高明勇一再说要送庄智奇回家,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最后只得让汽车靠边。庄智奇下车后,朝他们挥了挥手:“今晚玩得开心点。”

摇上车窗玻璃,林正亮铁青着脸:“装什么装?老子不信他就不睡女人。”高明勇没有吭声,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庄智奇,显然与林正亮不是一路人,甚至同杜林祥的个性也大相径庭。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想要伺候好新老板,看来老套路是不行了。

此后仅仅两个月时间,庄智奇就组建起了一个精干的团队,成员全部毕业于中国财经名校。纬通集团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上市筹备的部门,叫作战略发展部,庄智奇兼任部长。

关于这个部门的名字,庄智奇原本打算直接叫上市筹备部,杜林祥却不同意。杜林祥认为,上市是纬通的既定战略,但能否成功,谁都没有把握。如果叫作上市筹备部,最后却没能顺利上市,岂不是告诉所有人,纬通的战略部署失败了?叫战略发展部,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都有转圜余地。

部门的成员,全都是庄智奇亲自招聘进来的。面试时庄智奇本来邀请杜林祥到场,杜林祥却一口回绝:“你们聊的那些专业术语,我听都听不懂。谁有真才实学,谁是滥竽充数,我更是分辨不出来。你看着合适的,拍板定了就算数。”

对于庄智奇进入公司后的表现,杜林祥十分满意。不仅上市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就连企业原有的些许暮气,也因为新总裁的到来一扫而空。当他得知那天晚宴之后,庄智奇拂了林正亮与高明勇的面子,没有一起去寻花问柳时,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你们不是一路人就好办。我担心的,恰恰是你们没几天工夫就打成一片。”

各项工作逐渐步入正轨,庄智奇领着这帮资本精英,已经瞄上了几家意欲卖壳的企业,正准备展开进一步接触。一个礼拜四的上午,杜林祥将庄智奇叫去了办公室:“智奇,你这几日有什么安排没有?”

庄智奇摇着头:“没有。”

“那好。你就跟我去趟北京吧。”杜林祥说。

庄智奇问:“什么事?”

杜林祥说:“原本我去北京是为了纬通大厦招租的事,有一家大型央企准备租下两层摩天大楼用作他们的区域总部办公室。这是个大单,我要亲自去接触一下对方高层。可就在刚才,咱们的一位老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知道我要去北京,想请我吃顿饭。”

“咱们的老朋友?”庄智奇一脸迷惑,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与杜林祥之间会有什么共同的老朋友。

杜林祥笑了笑:“就是谷伟民啊。”

庄智奇恍然大悟。杜林祥就是从谷伟民手上买下了河州冶金厂,他们两人自然是认识的。而自己与谷伟民,更是不折不扣的老相识。当年谷伟民买下河州冶金的壳,玩起资本大挪移的把戏,庄智奇多次站出来反对,还向上级部门寄过告状信。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我和这姓谷的没啥交情。当初为了购买冶金厂的地皮,双方见面谈过几次。今天怎么突然热情起来了?让我到北京后一定要联系他,还说要尽地主之谊。”

庄智奇轻轻哼了一声:“这小子鼻子灵得很。他该不是听说纬通集团准备买壳上市,准备在这里面做点文章吧?”

杜林祥说:“我也是这么认为。早就听说谷伟民是出了名的资本玩家,整天鼓捣的就是买壳卖壳的生意。所以啊,才决定让你和我一起去北京。”

庄智奇点了点头:“好吧。有几年没见这位谷总了,这次正好去会一会。”

杜林祥拿起电话,吩咐秘书预订三张下午飞北京的机票,庄智奇与高明勇跟着他一道过去。

飞北京的航班很少有准点的。原本下午四点过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到北京时天色已晚,众人就近找了间宾馆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杜林祥如约去拜会了那家央企的高管。直到中午过后,杜林祥才和谷伟民联系:“谷总,我昨晚已经到北京了。”

谷伟民很是热情:“你怎么不早点说,我好派车来机场接你啊。”

杜林祥笑着说:“谷总太客气了。”

谷伟民说:“今晚上,还望杜总赏脸,到寒舍一叙。”

杜林祥说:“好啊。”

谷伟民说:“你们先在宾馆休息一会儿,下午五点过,我派人来接你们。”

杜林祥说:“不用派车来接,太麻烦了。再说我们一行三个人,分散在两处地方。到时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谷伟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安排两辆车分头去接。杜总,咱们之间你可千万甭客套。你们分别在什么地方?”

杜林祥笑了:“我有两位同事在东直门附近的卡尔顿酒店,而我下午在301医院。这一东一西,正好扯在两边。”

谷伟民语带关切:“杜总身体不舒服?”

“没有。”杜林祥解释说,“有位老朋友住院疗养,我过去探视一下。”

谷伟民说:“哦,我到时派车去接你们。”

所谓去301医院探视老朋友,纯属瞎掰。在杜林祥的行程中,根本没有这项安排,这全是高明勇想出的鬼点子。昨天在飞机上,高明勇说既然要谈生意,就得摆出阵仗。谷伟民如果派车来接,就让他到301医院高干病房。能住进301医院高干病房的,起码得是省部级以上的领导。这也从一个侧面,向谷伟民展示出“实力”。

杜林祥欣然应允,还连声夸赞高明勇脑筋灵活。他出差时总爱带上高明勇,除了高明勇能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地做好服务,也因为此人能不时想出一些剑走偏锋的点子。

对于这个主意,庄智奇并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商者,真乃诡道也。这里面哪有一丁点真话?就连去何处接人的细节,竟也充斥着谎言!

既然要骗,索性就骗到底!杜林祥还故意“姗姗来迟”,让对方在医院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走出医院,杜林祥钻进谷伟民派来的宝马轿车,连声说着抱歉。前排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穿职业装的美貌女子,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杜总是我们尊贵的客人,等等您是应该的。”

她随后自我介绍说:“我叫谢依萱,是谷总手下的行政部副经理。谷总专门让我来接您。”

杜林祥打量着谢依萱,面容姣好,略带古铜色的皮肤彰显出青春活力。头发不怎么烫,带着点挑染柔顺地披在肩上,露出耳朵上一闪一闪的钻石耳钉。杜林祥有些遗憾,这样落落大方的白领丽人,自己公司里可没有。

汽车驶上长安街,一直朝东开去。谢依萱介绍说,谷总几年前在东交民巷附近买了一处四合院,之后重新装修。现在这处取名楣园的宅院,既是谷总在北京的住所,也是他宴请贵宾的地方。

杜林祥暗自思忖,以往来北京商谈购买冶金厂地皮的事情时,谷伟民都是在酒店宴请自己。今天,谷伟民显然是提高了接待标准。

杜林祥随口问道:“谢小姐你是哪里人?”

谢依萱说:“我是北京人,在香港读的大学,大学一毕业就加入了谷总的公司。”

杜林祥说:“谷总公司的总部在香港,谢小姐也是两地跑?”

谢依萱点点头:“作为属下,当然得追随老板的身影喽。”谢依萱坐在前排,她与杜林祥说话时总是侧着身子。俊俏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偶尔眨动一下。她的眼睛很清澈,宛若秋风中的湖波。

看着谢依萱,杜林祥忽然觉得,这般迷人的眼神,以前在哪见过?

去接庄智奇与高明勇的车早已到了。杜林祥抵达楣园时,庄智奇正与谷伟民站在门口,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杜林祥。两人一副聊得甚是投机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将彼此视若寇仇。毕竟,都是场面上的人,都会应付场面上的事。

下车后,杜林祥伸出双手:“谷总,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谷伟民热情地说:“没关系。趁着等你这一会儿间隙,正好和智奇叙叙旧。杜总你应该知道吧,我和智奇在河州冶金厂时就是老朋友了,那时你们或许还不认识呢。”

庄智奇也笑着说:“算起来我和谷总得有五六年的交情了。”

“可不是嘛!”谷伟民说,“一会儿在酒桌上,咱们得好好喝几杯。”

看着两人的虚情假意,杜林祥暗自发笑。此时,谷伟民又向杜林祥介绍说:“这便是内人陈嘉楣,她久闻杜总大名,早就想一睹尊容了。”

杜林祥赶紧伸出手去:“谷夫人,你好!”

与陈嘉楣握手时,杜林祥不禁忆起一段往事。过去他带着妻子周玉茹出去,都会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说话也文绉绉起来,杜林祥对周玉茹的介绍就变成“这是我夫人”。

旁人不好说什么,后来还是安幼琪提醒他:“我没资格当你夫人,但还是要说一句。介绍自己老婆时,最好别说夫人。夫人是尊称,别人称呼你的妻子时,可以叫夫人,但自己介绍时,则不宜使用尊称。”

杜林祥恍然大悟,看来自己附庸风雅又闹出笑话来了。刚才谷伟民介绍陈嘉楣时,说的是“内人”而不是“夫人”,这就很得体。杜林祥当然也清楚,礼仪涵养并不是忠厚老实的同义词。而且根据他的经验,越是谦逊有礼的君子,越是谈判桌上难缠的对手。

杜林祥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嘉楣。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此话对于眼前的贵妇显然不适用。今天要出席宴会,陈嘉楣刻意化了妆,浑身上下尽是名牌服饰。怎奈底子实在太差,模样让人不敢恭维。杜林祥心里叹息,陈嘉楣花在脸上的钱应该不少了,到头来还是这般模样。要是生在寻常人家,此人就得归于不堪入目的类型。

谷伟民是商界出了名的帅哥,英俊挺拔,仪表堂堂。陈嘉楣则是马来西亚富商的女儿。外界传闻,谷伟民的第一桶金,就靠陈嘉楣慷慨相助。唉,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每条路上,也都有各自的艰辛坎坷啊!

第二章 狭路相逢 5、谷伟民身为江湖老手,为何一出招就犯下兵家大忌

谷伟民领众人走进园内,大家一看,那装饰的确气派。据谷伟民介绍,买过来时原本破败不堪的梁柱,全部用取自东南亚的上好木料替换。院子里的园林假山,是专门从福建运来的。屋内的家具,材质都是越南红木。尤其是客厅里的一套长椅,是花大价钱收购的明代家具,古朴典雅中透出雍容华贵。

杜林祥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可看见院内的装饰,还是忍不住啧啧称赞:“去年我去杭州参观过胡雪岩的旧居,比你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谷伟民说:“不瞒大家说,为了做生意撑场面,不得已打肿脸充胖子。都是些金银俗物,入不得各位的法眼。”

杜林祥走着,心中却生出疑窦,谷伟民主动联系自己,到北京后又是专车接送,又是把一行人请进私家花园,以贵宾之礼相待,如果是为了卖壳的事,谷伟民岂不有些热情过度?卖家如此着急兜售手里的东西,买家正好尽情砍价。谷伟民号称商场老手,怎么一出手就犯下兵家大忌?

入座后,谷伟民便叫厨房上菜。陈嘉楣是马来西亚华人,因此特意从当地请了几位厨师,专做娘惹菜。

这娘惹菜大有来头。六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不少部属后来没有回归故土,留在马来半岛定居下来。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便成为当地有名的土生华人。这土生华人,与19世纪清朝末年移民潮时移居马来西亚的华人大不相同,土生华人有很多都与当地人通婚,从相貌看,既不像华人,也不像马来人。据说这些土生华人,在清朝建国一百多年后,依然奉大明的正朔。土生华人里,男性称为“巴巴”,女性称为“娘惹”。

顾名思义,娘惹菜就是土生华人在几百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中创造出的菜系,它与中国的几大菜系完全不同。土生华人生在异乡,找不到做中国菜所需的食材,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煎煮烹炸等制作方法。最后,便诞生了融合传统中国菜烹饪方法与马来香料的娘惹菜。

娘惹菜端上来了,餐具也一一摆放在各人面前。菜都是盛在中式的盘子里,可面前的餐具只有银质的勺子与叉子,并无筷子。原来,近二百年来,马来半岛长期作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娘惹菜的餐具也演化为西式。

杜林祥不禁感叹,吃娘惹菜,简直就是在读一部历史书。他兴致勃勃地端起一小碗叻沙面线品尝起来,但味蕾的强烈反应,令他将碗放了下来。杜林祥的第一感觉就是:真难吃。杜林祥看了看桌上的人,除了来自马来西亚的陈嘉楣吃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他人都是浅尝辄止。看来,不要说中国人与欧美人,就连生活在内地的中国人与海外华人,生活习惯也早已相去甚远。

菜不好吃,就多喝酒吧。谷伟民酒量惊人,他满面笑容,频频举杯。当然,以纬通集团的企业文化,喝酒自然是不会怯场。

几圈酒喝下来,谷伟民放下酒杯,说:“杜总,这次请你光临寒舍,一来是叙旧,二来也还有件小事。”

“什么事?谷总只管吩咐。”杜林祥一直闭口不谈生意,其实是等着谷伟民切入正题。杜林祥谈生意向来喜欢以逸待劳,对手主动些,自己就能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河州有个顺龙集团,老板叫万顺龙。杜总认识此人吗?”谷伟民问。

杜林祥很是诧异,谷伟民忽然提起万顺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认识啊。顺龙集团是河州一家很有名的地产公司。”

“万顺龙这个人,有没有实力,人品如何?”谷伟民又问。

杜林祥更疑惑了,说:“我与万总是同行。同行之间,不好互相评价啊。”

谷伟民说:“这段时间我与万总接触了好几次。他正在谋划企业上市的事,想从我手里买一个壳。对于万总的实力、人品,我心里没有底。想来想去,在河州就杜总这么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所以就想通过你,了解一下万顺龙这个人。如果对方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当然可以合作下去。如果有什么问题,趁早打住,免得浪费时间。”

杜林祥心中一惊,他又想起当初夜钓时吕有顺的话: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真是冤家路窄!在摩天大楼项目上,自己被姓万的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如今两家企业又要为上市展开一番贴身肉搏。

杜林祥心中的另一个疑团此刻也烟消云散。谷伟民今日的举动太热情,几近不合情理——将杜林祥请到府上好吃好喝,然后说自己有个壳想卖,不知对方是否愿意接手?这样谈生意,可谓未战先输,岂不摆明了让杜林祥端起架子砍价!

谷伟民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仅不会走出未战先输的臭棋,反而是在谋划着未战先胜。刚才一番话,巧妙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手里有一个壳,如果价钱合适可以出手。但谷伟民又不把话讲透——我可没说要卖给你杜林祥。当然,如果买家感兴趣,尽可自己开口。更绝的是,谷伟民搬出了万顺龙,相当于谈判开始前就给杜林祥制造了一个强劲对手。想买我手里的壳,可得看你们谁出价高!

杜林祥的酒意已消去大半。眼前的谷伟民,不愧是名动江湖的资本玩家,自己得好生应付。他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并不去回答谷伟民的问题,而是说:“谷总手里的壳可不止一个,不知这次打算卖给万总的,是哪一个?”

谷伟民说:“是大众股份。这个壳捏在我手里好几年了,如果不是万总多次上门,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出手。”

杜林祥又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万总打算出多少钱买壳?当然,这是你们的商业机密,谷总不方便可以不说。”

谷伟民连忙说:“哪里话!杜总是自己人,在你面前不必藏着掖着。我要价四千多万,双方还在进一步谈。”

双方都是老江湖,各自心里也都清楚,这番闲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拉开了谈判的序幕——壳是哪个壳,报价多少钱?

谷伟民继续说:“万总心里也着急啊。中国证监会对于房地产企业的上市,一直采取严格限制的措施。沪深两市一百多家房地产上市企业中,直接上市的只有三十多家,其他全是买壳。在历史性的大牛市2007年,只有四家房地产企业实现直接上市,到了2008年,这一数据变成了两家。哪怕顺龙集团号称河州房企龙头,想上市也只有走买壳这条路。”

谷伟民笑了笑:“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有句名言,说房地产商这些年钱赚了不少,心情却不大好。谁说不是呢?一会儿扶持,一会儿调控,像上市这类事,还受到严格限制。”

谷伟民这些话,自然也是说给杜林祥听的。以万顺龙的实力,尚且只能买壳上市,纬通想上市融资,难道还有别的路?而我手里握有的壳资源,足以令你们垂涎欲滴。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你给万总的报价,可是不低啊。”

谷伟民微笑着说:“去年顺龙集团的销售额有好几十亿,今年动工建设的楼盘却不多,万总手里的现金流应该很充沛。”

杜林祥趁势说道:“听谷总这么一说,你对顺龙集团的家底很清楚嘛,还向我打听什么?”

谷伟民一笑,说:“多听些意见总是好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是,是,是。”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但谁也不愿把话说破。

谷伟民的礼数很周到,晚宴结束后,他把杜林祥一行送到门外。巷口停放着两辆车,杜林祥依旧坐上那辆宝马,庄智奇、高明勇则钻进后面的奥迪。谢依萱坐在宝马车的前排,脸上挂着一副职业微笑。

刚才与谷伟民一番过招,杜林祥或多或少有些疲倦。见到谢依萱,心情好了一些,他语调轻松地说:“夜幕下,谢小姐愈发漂亮了。只是这么晚了还劳驾你送我们一趟,不好意思呀。”

谢依萱说:“谷总特意交代,让我把杜总一行送到宾馆。再说了,能送杜总也是我的荣幸。”

杜林祥问:“刚才晚宴上怎么没看见你?”

谢依萱说:“我只是个小角色,还没资格参加。”

杜林祥一副体贴的样子:“那你还没吃饭吧?”

谢依萱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我们工作人员在外面吃的。”

杜林祥知道谢依萱是北京人,一路上便主动发问,“这是哪里”,“这座建筑叫什么”,等等。谢依萱似乎很乐意回答杜林祥的问题,两人开心地聊着,不一会就回到宾馆。

谢依萱把杜林祥一行送进宾馆大堂,之后才转身告别。在电梯间里,杜林祥忽然问高明勇:“刚才送咱们回来的谢小姐,你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高明勇摇着头:“没觉着眼熟啊。”

杜林祥继续问:“你不觉得像河州的一个人?”

高明勇更迷糊了:“河州的人?谁呀?我认识吗?”

杜林祥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不是谁。我就随便问问。”

第二章 狭路相逢 6、掏空上市公司的“五字诀”

第二天上午,杜林祥一行飞返河州。在首都机场时,杜林祥就让高明勇打电话,通知公司的几位核心人物下午开会。

下午三点,除开林千惠因为摩天大楼招商的事去上海出差,杜林祥、庄智奇,还有三位副总裁安幼琪、林正亮、杜林阳,以及办公室主任高明勇都齐刷刷地坐到会议室里。

杜林祥斜靠在椅子上,以一副轻松的口吻说:“智奇,你就先给大家讲一下,咱们在北京和谷伟民过招的情况。”

庄智奇清了清嗓子,向众人讲述了昨晚谷伟民在楣园宴请他们的情况。末了,他微笑着说:“谷伟民这小子贼得很啊,既不动声色地表明自己有个壳在寻找买家,又抬出万顺龙,给我们制造心理压力。”

杜林阳第一个接话:“姓谷的没想到,他那些伎俩没逃过三哥法眼。”杜林祥的这个宝贝弟弟,自打当上副总裁,本事没见长,拍马屁的功夫倒突飞猛进。

安幼琪说:“谷伟民的这些招数算不上新鲜,不过就是基本的谈判技巧,林阳也不用大惊小怪。关键是他手里的货怎么样?大众股份那个壳,对于我们究竟有什么价值?庄总你不是专家嘛,不妨多给我们讲讲。”

对于杜林阳,安幼琪向来没什么好感。由于自己与杜林祥的特殊关系,她同杜林阳说话时从不客气。对于庄智奇,安幼琪的内心很复杂。她欣赏庄的人品、才干,可一想到人家一来就把自己踩了下去,总觉得不是滋味。

林正亮粗声粗气地说:“安总说得对。”林正亮向来看安幼琪不顺眼,不过如今突然空降几个外来户,在许多事情上,他倒开始不自觉地倒向安幼琪这方。

庄智奇抿了一口茶:“提到大众股份,堪称股市上的一朵奇葩。近些年来一直流传一句话:大众股份,服务大众。”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大众股份的故事,可以写几部小说了。过去五年,有影视明星、跨国公司、投机客、资本玩家、It新贵等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个个都有精彩演出。它是一家小上市公司,几易其主。从卖汽车开始,之后变身互联网先锋企业,又在网络泡沫破灭后转型零售行业,五年时间三次卖壳换东家,配股、发转债,各种名目抽水集资八次,成功套现三亿多元。公司本身从来没有赚过钱,两年前还猛亏五千万。最后一次卖壳给谷伟民时,还价值两千多万。所谓服务大众,就是说这只股票是专为各路玩家到股市圈钱来服务的。”

圈钱?这不正是杜林祥朝思暮想的事情!他说:“能圈钱是好事啊!管她以前睡过几个男人,只要娶回家能把我伺候舒服就行。”

众人都笑了起来,林正亮附和道:“三哥讲的,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一回事。”

庄智奇摇着头:“关键是她以前接触的男人,都是放浪形骸、劣迹斑斑的角色。一个女人周旋在这样几个男人中间,指不定染上了什么花柳病。”

杜林祥搓着手掌:“智奇,你有什么看法?”

庄智奇说:“大家都知道,买壳容易洗壳难。从谷伟民往上说,大众股份的好几个东家,都是声名狼藉的资本玩家。我虽没有什么证据,但完全可以想象,这伙人一定会在掏空上市公司方面动许多心思。我担心这个壳已被掏得千疮百孔,咱们接盘后,光洗壳就会耗掉太多精力。”

杜林祥说:“智奇,在座的除了你,对于资本市场都不熟悉。你能不能说一下,掏空上市公司,究竟怎么一个掏法?我们接盘后,又会有哪些风险?”

要回答这个问题,对庄智奇来说无疑小菜一碟。但困难的是,如何把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翻译成让初中毕业的杜林祥都能听懂的语言。所幸庄智奇早有准备,他挺直腰板说:“作为控股方或大股东,掏空上市公司的手段很多。我自己给他们总结了五个字:截、挪、垫、借、套。”

庄智奇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先说截,大股东很容易截留募集资金据为己用。一家江苏的上市公司就是这样,由于贪大求全,四处出击,企业上市之前已经债台高筑。作为独家发起人,股票上市仅三个月,集团公司就提走募股资金1.8亿元左右,以后又陆续占用数笔资金,累计高达3.3亿元,相当于全部募集资金的80%。”

庄智奇继续说:“第二是挪。一家黑龙江的上市公司1997年上市时募集资金4.81亿元,发布公告称计划投向四个项目。在当年年报中,公司谎称这些项目进展顺利。而1998年年报就显示这些项目有的被取消,有的被改建。实际上,这些募集资金早被控股股东挪为他用。”

说起资本市场的事,庄智奇神采飞扬,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道:“第三是垫,就是所谓的我办事,你付款。广东一家上市企业的大股东以集团的名义投资,用的却是上市公司的钱,等项目成熟了再由上市公司收购,十多亿元就这样打了水漂。当年谷伟民就是用这个方法掏空河州冶金的。他自己在北京的地产项目,却让上市公司河州冶金去垫资。”

庄智奇抖了抖烟灰说:“第四是借。大股东从上市公司借钱,这些钱最后要不回来,就成为死账。比如,湖北一家上市企业的大股东通过上市公司从银行贷款,然后再转手借给大股东及其关联企业。就这样,股东累计欠了上市公司十二亿元。”

“最后是套。”庄智奇顿了顿说,“这就是所谓的关联交易。关联交易是大股东套取上市公司资金最为常用的手法。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家白酒企业,上市公司曾花九千多万,向大股东购买无形资产商标使用权。很多人都质疑,这样左手倒右手,等于把股民的钱直接送给大股东。”

一口气讲完掏空上市公司的“五字诀”,庄智奇坐回座位轻抿一口茶。作为一名金融学硕士,他自认刚才的许多话有欠严谨。但唯有此种表述方法,才能让在座的门外汉,尤其是杜林祥听得明明白白。

杜林祥听得聚精会神。在他印象中,能把深奥的资本市场讲得如此浅显易懂的,只有赖敬东与庄智奇两人。看来当初力邀庄智奇出山,是做了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连林正亮也不得不佩服庄智奇的才学,大声说道:“老庄有两下子,讲起这些,真是妓院客满——井井有条。”林正亮大大咧咧惯了,赞扬一个人也夹杂着这类段子。

庄智奇笑着说:“本来买壳上市,就要做好为以前的大股东擦屁股的准备。但我就是担心,大众股份早被各路玩家弄残了,其本身的窟窿实在太大。到时,为了堵这些窟窿,纬通恐怕要出血本。”

“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谷伟民几年前在香港曾有一次经典战役。他先入主一家上市公司,大肆掏空后又把这个壳转手卖给山西的煤老板。煤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过去的窟窿堵上了,可没想到,谷伟民背后还藏了一记杀招。谷伟民虽然把自己名下的股票全卖给了煤老板,实际上却以其他人的名义,暗中控制了大量公众股份,并在二级市场进行操作。趁着重组的利好,股价一路飙升,谷伟民自然赚了个盆满钵满。接下来,他又以此为筹码要挟那位煤老板——要么出高价再把这些公众股份买下,要么他谷某人就要大肆抛盘,把股价打入谷底。可怜那位煤老板已经上了贼船,只好任由谷伟民予取予求。为了护盘,对方最终买下这些公众股份。单就这一个项目,谷伟民获利好几个亿。”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轻拍着办公桌,心中却回想起楣园夜宴的情景。看来彬彬有礼的谷伟民,随时都会成为冷酷无情的资本杀手,置人于死地。对付这号狠角色,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安幼琪此时问:“谷伟民的报价怎么样?”

庄智奇说:“杜总曾试探过姓谷的,他报价说四千多万。我估计砍砍价,最后三千万左右能拿下来。”

杜林祥问:“智奇,你之前说已经关注了几个有意卖壳的公司,他们的报价如何?”

庄智奇答道:“他们的报价比谷伟民高,都在七千万左右。”

杜林祥又问:“他们的壳干净吗?”

庄智奇双手一摊:“这个谁也说不好!还是那句话,真是干净的壳,谁愿意卖出来?就是窟窿到底有多大的问题。”

杜林祥点点头:“既然如此,不妨先同谷伟民接触一下。货比三家,没有坏处嘛。”

杜林祥已经决定同谷伟民展开接触,庄智奇自然就要启动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庄智奇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高明勇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庄总,你看天气这么好,咱们要不出去喝会儿茶,放松一下。”

庄智奇摇着头:“算了,还有一大摊子事,下午得处理。”

高明勇一脸殷勤:“庄总工作这么忙,可得注意身体啊。”

“谢谢高主任关心。忙起来把什么事都忘了,真要闲下来,反倒不自在。”庄智奇礼貌地说。

高明勇说:“庄总老是待在办公室,也该出去透透气。我知道一家茶坊,在河州可是数一数二。里面环境清幽,还有许多外边喝不着的好茶,最适合庄总这样的雅士。再说到了那里,你也能批阅文件。不仅不会影响工作,没准效率更高。”

庄智奇来公司的第一天,高明勇就盛情邀请他去高档会馆“开心快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打那以后,高明勇就在琢磨如何讨得新上司的欢心。在纬通,杜林祥是不容置疑的大老板,庄智奇如今坐着第二把交椅,也是不容小觑。身为办公室主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伺候好各位老板。要伺候好老板,首先便要知道人家的爱好。高明勇向来认为,办公室主任如果不知道领导的爱好,就如同会计不会做财务报表,属于严重失职。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高明勇发觉,庄智奇对于吃喝嫖赌这些事,不仅提不起兴趣,甚至是深恶痛绝。但庄智奇绝不是一个没有爱好的人!只不过他的爱好颇为高雅。譬如下棋,每天午休时,庄智奇都会在办公室摆上棋盘。有时杜林祥会过来下几局,实在没人,庄智奇也会一人下两方,来个左右互搏。

对于茶道,庄智奇同样颇有研究。庄智奇闲聊时说过,自己是个爱茶之人。过去买不起好茶,就在泡茶用的水上做文章。他曾经在寒冬腊月骑着脚踏车去郊外山上,铲几桶雪回家,待雪融化成水后,架着铁锅煮沸。最后再用这费了几天工夫得来的好水,泡上一杯廉价的茉莉花茶与儿子分享。

高明勇是个有心人,他会随时留意上司的一言一行并记在心里。碰巧几天前有个朋友找上门,托高明勇办件事。他想到庄智奇对于茶道的痴迷,就琢磨着来个一箭双雕:既讨了老板欢心,又帮自己办成事。

高明勇精心准备的说辞,的确打动了庄智奇。庄智奇抬起头:“外面喝不到的好茶?都有些什么茶?”

高明勇搓着手:“庄总这可为难我了。你知道我对于茶道是门外汉,好些东西人家说了我也记不住。我就知道茶坊老板是个有名的茶精,特别在行。咱们河州本是茶乡,茶厂无数,茶人如云,这老板眯缝着眼睛,稍稍品咂,立刻指出该茶的厂名,甚至能指出制茶师傅是谁,且一说一个准儿。”

庄智奇的兴趣立时被勾了起来:“还有这号人物?”

见招数奏效,高明勇趁热打铁:“要不咱们去瞧瞧?”

庄智奇犹豫了一下后,终于点头:“好吧!”

高明勇欢天喜地地领着庄智奇出了门。高明勇口中的茶坊就坐落在河州老城中心的一处小巷内,名叫“茶言观色”。别看周围环境嘈杂,“茶言观色”里面却古朴静谧,别有洞天。玻璃天花顶采光,让小院整日沐浴在天地灵气之中,院内家具均为明清时期的遗留古董,古琴声声,檀香袅袅,在莺啼鱼游的翠绿环境中,使人远离尘嚣。

踏进小院,庄智奇便觉茶香怡人,令人沉醉。或兰花,或桂香,或百花汇聚,奇异之芬芳,四处飘荡……小院里的服务员,清一色是年轻美貌女子。她们穿着淡紫色旗袍,显得端庄典雅。最令人称奇的是,其中还有两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子。这二人穿上旗袍,真是中西合璧,令人大饱眼福。高明勇低声告诉庄智奇:“她们是洪西大学的留学生,一个是新西兰人,一个是俄罗斯人,来茶坊上班也算勤工俭学。”

两人找了间包房坐下。高明勇对服务员说:“请你们老板出来一下,就说我带来了一位贵客。”

几分钟后,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热情地招呼高明勇:“勇哥你要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高明勇一脸堆笑:“我来不来无所谓,关键是今天有贵客登门。”他接着介绍庄智奇:“这位就是庄总,他可是大才子,对于茶道更是造诣颇深。”

女子大方地伸出右手:“庄总你好,我叫陈锦儿。你叫我锦儿就可以。”

高明勇在一旁说道:“庄总,这位陈锦儿,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位茶精,她也是这家茶坊的老板。”

庄智奇有些吃惊,想不到高明勇口中的茶精,竟是位妙龄女子。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陈锦儿,好看的瓜子脸,妩媚而不失端庄。粉衣罩体,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散发出令人沉醉的女性之美。

落座后,高明勇说:“锦儿,庄总可是行家。有什么好茶,快端上来。”

陈锦儿笑呵呵地说:“勇哥发了话,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锦儿让服务员将茶叶、茶具端进来,她亲自动手沏泡。陈锦儿的动作娴熟且优雅,庄智奇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高明勇也佯装认真的样子,只是眼光时常不自觉地扫到陈锦儿俊俏的脸颊上。

茶的确是好茶。一泡、二泡……经历了八九道的冲泡,依然芬芳。庄智奇端起茶杯有些舍不得入口,他用鼻尖嗅了一下,只觉奇异的香气亘古、厚朴。“山场气!的确是三坑两涧的好茶。”庄智奇脱口而出。

陈锦儿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庄智奇:“庄总当真是行家!”

坐在一旁的高明勇不知就里。他当然不知道,所谓山场气,乃茶友间的行话,是说采自名山的好茶,沾染着岩石深处的气息。庄智奇只是一闻,便知道此茶来自三坑两涧。三坑两涧说的是著名茶乡武夷山的核心茶山山场——牛栏坑、慧苑坑、倒水坑,流香涧、悟源涧。

庄智奇微笑着说:“行家不敢当。只是锦儿这茶,当真是市面上不好找的极品。”

陈锦儿仿佛遇到知音:“庄总大驾光临,仅这武夷山的乌龙,自然是小气了。”陈锦儿立刻吩咐服务员:“把我办公室的提袋,还有冰箱里的水拿来。”

陈锦儿从提袋里翻出一份小茶,轻语道:“这茶也试试?朋友所赠,峨眉绿茶,三月新采。”

庄智奇摆手道:“有这三坑两涧的名茶足矣。再多就是暴殄天物了。”

陈锦儿莞尔一笑:“喝茶,也讲究季节。春天,喝点儿清茶,润燥;夏天,喝点儿绿茶,清神;秋天,乌龙,进补;冬天,红茶,暖胃。如今正值夏末,理应喝点儿绿茶。”

庄智奇不再推辞,心里却想:“高明勇的确没有说错。这位茶坊老板真是个行家。”

陈锦儿举起从冰箱取出的矿泉水瓶:“去年河州的第一场雪特别大,我攀登上城郊的山峰,取了雪水,珍藏于冰箱,泡这份新绿茶。”

高明勇拍掌道:“以前我听庄总说过,他曾经去郊外取雪水泡茶。没想到,真正痴迷于茶道的人,都是如此。”

换了个大玻璃茶壶泡茶,透明清澈。热气袅袅间,翠绿的茶叶漂浮,叶尖向上,嫩绿鲜活,生机盎然。众人轻抿一口茶,顿时,心灵清澈起来——有鸟语在云间飞扬,有云丝于绿叶上缭绕。既有雪水的晶莹剔透,又有新茶的清越芬芳。

放下茶杯,陈锦儿说:“像庄总这样的行家,家中一定也有不少好茶吧?”

庄智奇笑着摇头:“我家中一直算不得殷实,哪有什么钱去收藏好茶!喝过不少好茶,也全是茶友们接济。大家看我对于茶道还算略知皮毛,聚会时就喜欢叫上我。我这个人从不蹭饭,对蹭茶却情有独钟。”

庄智奇摸出一支烟,问陈锦儿:“抽烟可以吗?”陈锦儿微笑着:“当然。”庄智奇的烟瘾不小,但与杜林祥不同,当着女士抽烟,他总会事先征得对方同意。

庄智奇点燃烟:“过去还有不少人劝我,如茶道这般奢侈的爱好,于我实在不适合。”

“这一点我不敢苟同。”陈锦儿说,“有一句话说,普通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由此可见,茶绝非富贵人家专享。品茶,首先品的是心境,感觉身心被净化,滤去凡尘的浮躁,沉淀下反观人事的深思。心中牵绊太多,纵然富甲天下,也难品出茶中滋味。人们常有个误区,以为只要有了钱,一切烦恼就烟消云散了。其实,天天在电视上播给平民百姓看的大宅门里金粉世家的故事,演的全是有钱人家的烦心事。丑小鸭有烦恼,绝代佳人也有烦恼,也许后者不比前者少。”

庄智奇拊掌而叹:“锦儿这番话,实在精辟!”听着陈锦儿的话,庄智奇心中不禁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一幕场景——妻子陈宜津站在身旁,窗外潺潺的雨夜,屋内融融的炉火。闲闲地一捧香茗,一卷诗书。茶绝非极品,却清香怡人,夫妻俩呷一小口,任那清清浅浅的苦涩在舌间荡漾开来,充溢齿喉。之后,深吸一口气,让余香满唇,在肺腑间蔓延开来,涤尽一切的疲惫冷漠,人仿佛也醉了……

庄智奇有感而发:“关于茶道,就算没钱,也有不花钱的玩法。去年我想买一个煮茶用的火钵,去网上淘了一番,价格最低都在四位数。正发愁时,碰巧邻居搬家,翻出一个炭盆来,据说是过年熏腊肉烧锯木屑用的,一看大小正合适,我便据为己有。再去车间请机工房的师傅做了一个火架,真就可以烧炭煮水了。”

说起这则往事,庄智奇满是得意,间或流露出大男孩般的天真。陈锦儿听得仔细,偶尔会心一笑。几天前高明勇告诉她庄智奇精于茶道时,她还将信将疑,如今得遇知音的兴奋已冲散所有怀疑。

见庄智奇兴致颇高,高明勇暗自得意,他插话说:“中国人向来视‘道’为体系完整的思想学说,是宇宙、人生的法则和规律,所以,中国人不轻易言道。不像日本,花有花道,香有香道,剑有剑道,连摔跤搏击也有柔道、跆拳道。在中国饮食、玩乐诸活动中能升华为‘道’的,只有茶道。”

这番议论,让庄智奇、陈锦儿同时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正是高明勇的过人之处,尽管只是司机出身,他却能在各种场合说出最得体的话。高明勇当然更知道自己的斤两,他见好就收,不再多说,闷头品起茶来。

陈锦儿接过话茬:“庄总看来,何谓茶道?”

庄智奇思忖了一会儿说:“佛家认为道由心悟。如果一定要给茶道下一个定义,将其作为一个固定、僵化的概念,反倒限制了茶友们的想象力。月印千江水,千江月不同。茶道如月,人心如江,每个茶友心中对茶道自有不同的美妙感受。”

陈锦儿的目光中已夹着一丝倾慕:“是呀,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品出来的茶意就大不相同。”

关于茶道,庄智奇与陈锦儿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不觉已至傍晚,庄智奇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只得告辞了。”

陈锦儿赶紧说:“就在这儿吃饭吧。”

“谢谢锦儿的盛情。”庄智奇礼貌地说,“有个约好的饭局,没办法。”

陈锦儿泛起惋惜的神情,她顿了顿说:“刚才我让服务员还沏了一壶茶,这茶名气不大,但我却格外珍视。”

端上桌子,连见多识广的庄智奇也叫不出此茶的名字。只是茶的芬芳却令人迷离,及至品饮,竟然舍不得吞咽。希望茶香一直引领自己攀爬峻岭、行走峡谷、穿越小溪,闻花香鸟语、蜂鸣蝶吟……

庄智奇惊问:“此系何茶?何处而得?”

陈锦儿嫣然一笑:“深山,老僧,偶得。”

第二章 狭路相逢 7、向来低调的万顺龙,忽然显摆起与省长的关系

楣园夜宴之后,杜林祥一直与谷伟民保持电话联系。双方都是老江湖,同时摆出了欲迎还拒的样子。推了好一阵的太极,才把买壳的事正式摆上桌面。然而正在这时,谷伟民又说自己要去中东度假,生意上的事等回国后再说。

当杜林祥等候着谷伟民的消息时,却接到万顺龙打来的电话:“林祥,人在河州吗?”在如今的河州,能直呼杜林祥之名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杜林祥说:“在啊。”

万顺龙说:“后天下午,有个活动想请你捧场。”

杜林祥问:“什么活动?”

万顺龙笑呵呵地说:“我的一本新书正式出版了,打算在河州搞一个首发仪式。”

杜林祥说:“大好事呀,我一定到场祝贺。”放下电话,杜林祥心里在想,这哪里是去捧场,分明就是去朝拜。万顺龙自诩“洪西的有钱人里,我最有文化;洪西的文化人里,我最有钱”,此人向来好为人师,喜欢别人站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自从在摩天大楼项目上被万顺龙设局套进去之后,杜林祥就对万顺龙又恨又敬,恨的是他心狠手辣,敬的也是他心狠手辣。但杜林祥也记下了吕有顺那句话——朋友就是你一时还战胜不了的敌人。起码在目前,两人还不能翻脸。

当然,杜林祥也不得不承认,名校毕业,又经历宦海沉浮的万顺龙,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才气。譬如说写书这事,就是杜林祥无论如何做不来的。

首发仪式当天,杜林祥早早来到现场。河州几位大企业家,还有柯文岳等著名经济学家,也陆续到来。万顺龙一改平时西装革履的派头,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褐色唐装。杜林祥与万顺龙握手时说:“万总,今天你这一身打扮,很特别啊。”

万顺龙开怀大笑:“都是晓静的主意,她说今天这种场合,穿唐装效果不错。”

如今穿唐装的,要么是大师,要么是大哥。万顺龙今天这身打扮的确胜人一筹,既展现文人风范,又让周围如杜林祥这般一身西服的企业家,看上去就像小跟班。

杜林祥走进大厅,马晓静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杜总,你好!”一件天蓝色旗袍衬托出马晓静凹凸有致的身材,这哪里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倒像一名花样年华的少女。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便已然隐去所有岁月的痕迹。

“马姐,你好!”杜林祥开心地笑起来。对于马晓静,杜林祥心中始终有着难以名状的好感,虽然这个女人的丈夫曾让自己陷于绝境,这份好感也没有丝毫减弱。杜林祥一直坚信,设局害自己的,只是万顺龙,马晓静是不知情的。再退一步,即便马晓静知道又怎样?哪怕这个聪明过人的女子,根本就是主谋之一,又能如何?尽心辅佐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品德吗?

万顺龙的新书叫《顺龙有悔》,类似于一本个人随笔。杜林祥找个位置坐下,随手翻起书来。万顺龙的自序如此写道:费正清在《剑桥中国史》中提到,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的发展中,中国商人阶级,没有占据显要位置。它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官僚、外交官、将军、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作为当代商人,我们能摆脱这种宿命吗?

尽管发自内心地憎恶万顺龙,但这一段话,倒让杜林祥心有戚戚焉!

仪式开始后,万顺龙第一个上台发言。他举起装帧精美的图书:“大家都看到了,这本书书名是《顺龙有悔》,主要是写小弟我从商几十年来的一些经历与感悟。当初取书名时,有人说叫‘顺龙奇迹’,被我否决了。自己这点小生意,也能叫奇迹?传出去只会惹笑话。又有人说,全书共分十八章,不如就叫‘顺龙十八掌’。我想着也不妥。郭靖大侠的降龙十八掌,堪称武林绝学,小弟这点三脚猫功夫,真要去华山论剑,估计在山脚就得被打趴下。”

底下的听众已爆发出笑声。万顺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顺龙十八掌’的创意倒是提醒了我。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就是亢龙有悔,当初郭靖单用这一招,就让老江湖梁子翁奈何不得。郭靖这人脑筋笨,这一点倒和小弟有些相像。同样天资有限,只好以勤补拙。于是,我就决定把书名取作‘顺龙有悔’。有两层意思,首先是说我的功力尚浅,降龙十八掌,刚学会第一招;第二嘛,就是表明我愿意像郭大侠那样,踏踏实实练功夫,以期笨鸟先飞。”

台下那些商学院的大学生,已激动地鼓起掌来。这位万总的演讲,旁征博引,诙谐有趣,比起死气沉沉的课堂,实在精彩太多。

杜林祥并不以为然。以他的了解,万顺龙绝不是一个笃信笨鸟先飞的人。相反,万顺龙对自己的精明睿智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甚至已到自负的程度。真要华山论剑,万顺龙也会认定老子是武功天下第一。刚才那番话,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却是把听众当傻瓜。

看着大学生们一脸狂热,几乎把万顺龙当作人生导师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怀:“孩子们哪,你们还是太单纯。走自己的路吧,别整天被那些成功人士忽悠。”

仪式结束后,杜林祥又礼貌性地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就准备离开。万顺龙却叫住了他:“林祥,吃过饭再走吧。我就在楼上的酒店,备了一桌薄酒。”

杜林祥摆手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万顺龙说:“晚上就一桌人,除了出版社的领导与柯老,商界朋友就你一个。难得聚在一起,吃完饭正好和你聊聊天。”

杜林祥不好再推辞,同时他也警惕起来。万顺龙找我聊什么天?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桌上,万顺龙频频举杯,同时也享受着众人的一片恭维。被万顺龙特意安排在上席的柯文岳,一直没有开口。马晓静主动去敬柯文岳的酒:“柯老,您是大家。顺龙的书有什么缺点,还望您赐教。”

万顺龙也丢掉一脸陶醉的表情,做出虚心的样子:“是啊。若蒙柯老赐教,必是受益良多。”

柯文岳微笑道:“实话说,书的内容我还没看过,谈不出什么观点。但就这书名来说,还是不错。”

万顺龙心中十分得意,脸上却愈发谦恭:“柯老过奖了。”

柯文岳说:“针对书名,顺龙下午专门做了一番议论,我认为讲得很好,但有一点还没讲到。”

万顺龙问:“哪一点?”

柯文岳说:“亢龙有悔既是金庸先生小说中的招数,也是语出《周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居高位的人要戒骄,否则会因失败而后悔。你的书名叫顺龙有悔,我的理解,是否也在提醒自己,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也要戒骄戒躁?”

“经柯老一点拨,这书名更有深意了。”万顺龙拊掌叹道。

柯文岳又说:“你在演讲中,提到郭靖,还说自己和郭靖一样,也是以勤补拙。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我和你的父亲是老友了,知道你从小就机灵得要紧,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万顺龙腼腆地笑起来。柯文岳却话锋一转:“至于郭靖这人嘛,我觉得也不像你所说,属于脑筋很笨那一类。郭靖是有大智慧的,而且他的智慧,还迥异于常人。你们想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都是当世高手。他们也有各自的徒弟。像全真七子、欧阳克等人,都是跟着王重阳、欧阳锋学了几十年武功。郭靖却后来居上,把他们全甩在身后。若说郭靖是个笨蛋,可能吗?”<strike>rike>

杜林祥从没读过金庸小说,但的连续剧却看过好几遍。他此时来了兴趣:“是不是其他人的师傅教授不得法?”

柯文岳摇摇头:“我就是个老师。如果从教徒弟这个角度,天性懒散的洪七公,或许才是五绝里最不称职的。”

马晓静问:“郭靖究竟聪明在哪里?”

柯文岳说:“我觉得郭靖学东西,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对一种武功他上手的时候极难。比如打一套最简单的拳,常人可能练两三天就能入门,他练二三十天还记不住动作。但过了一百天,常人在入门后往更高境界走的时候遇到瓶颈了,这时他终于进入了状态,开始把别人甩在后面。”

柯文岳继续解释:“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样:两三天的时间,常人练武,按照师父教的口诀要领照样学样很快就能上手,但是对这门武功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并没有多想。而郭靖在刚上手的时候,总要去钻牛角尖,对于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要去深究其原理。当然,以两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这就好比学数学,教材里给出了很多基本公式,学生做题直接拿来用就是了。但有个二愣子非要去探究这些公式怎么推导出来的,等把这套东西弄明白了,其他人都用公式做一百道题了。不过,这时这个二愣子已经建立起完整强大的理论体系,对其中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这时开始追赶,看见前面的人遇到了复杂的函数被卡住,停在那儿哭天抢地的,他一看题,却觉得再简单不过。”

马晓静微笑着说:“柯老这番见解,倒是别出心裁。”

杜林祥几乎鼓起掌来:“柯老真是高人!”柯文岳这一番分析,既令杜林祥折服,同时也等于反驳了下午万顺龙的说法,两重因素叠加在一起,杜林祥怎能不开心。他甚至在心里念道:“万顺龙,你那一套就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这世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

晚宴结束后,万顺龙让马晓静亲自开车送柯文岳回家,然后扭头对杜林祥说:“我的车送柯老去了,那就麻烦林祥绕道把我送回去一下?”

杜林祥说:“万总肯坐我的车,那是给面子。”

来到停车场时,司机已提前将奥迪轿车发动。杜林祥快步上前,打开车门,请万顺龙先坐进去。万顺龙却连称不敢当,一定要让杜林祥先上车。两人在车门边推搡了半天,最后杜林祥说:“万总你从这边先上,我从另一边的门上去。”杜林祥几步从车后绕了过去,两人同时坐进轿车。

车上,杜林祥继续言不由衷地称赞着万顺龙的新书,万顺龙说平时工作太忙,没时间对作品精雕细琢,要不然还能更进一步。杜林祥顺势问:“万总最近又在忙什么项目?”

万顺龙说:“房地产开发的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在办。我最近主要的精力,都在忙上市的事。”

杜林祥心中咯噔一下,之后面不改色地说:“还顺利吗?”

万顺龙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顺龙集团走到今天,也的确该走上市这条路了。以前我还没太在意,直到半年前和菊人省长吃饭,他才提醒我要多往这方面考虑。菊人省长说了,现在洪西的上市企业,尤其是民营上市企业还不多,所以希望顺龙集团把步子迈得快一些。”

万顺龙与省长姜菊人过从甚密,杜林祥是清楚的。然而,万顺龙平常几乎从不提自己与姜菊人的关系,今天是怎么了,竟主动拿出来显摆?杜林祥笑着说:“万总的企业本来就是河州房地产的龙头,加上政府的大力扶持,上市一定没问题。”

“难啊!”万顺龙叹了一口气,“直接上市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只好去买壳。这段时间我接触了一个叫谷伟民的商人,双方谈了好几次。对了,据说这人你也认识?”

杜林祥说:“嗯,认识。我在河州冶金厂的那块地,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杜林祥在话里打了个埋伏,只说与谷伟民有过土地买卖的交易,对于目前买壳的事闭口不提。

万顺龙倒是单刀直入:“我听谷伟民说,纬通也有买壳上市的打算,还和他接触过?”

“是吗?”杜林祥已经明白万顺龙今天要找自己聊什么了,他故意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我不久前专门招聘了一个总裁,负责运作企业上市的事情,许多具体事自己倒没过问。听说是联系了好几家有卖壳意向的企业,并展开了初步接触。但这些企业中,是否有谷伟民我还不清楚。回去马上问问。”

杜林祥在说谎,万顺龙也知道他在说谎,杜林祥还知道万顺龙知道他在说谎。但这并不重要!谎言,有时也是交流中的润滑剂,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

万顺龙说:“你和吕市长是好朋友,应该知道谷伟民可是让河州吃过大亏的人。几次接触下来,我也发觉这小子贼得很。我在想啊,咱们可不要被姓谷的牵着鼻子走。到头来因为彼此间的竞争,让他在那儿坐地起价。”

杜林祥此刻内心的想法很多,表面上却点头说道:“万总说的有道理。”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不仅私人间是朋友,公司之间也是合作伙伴嘛。我租了你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还有好几亿的借款放在你那儿。有些利益上的协调,不妨摊开谈一谈。”

杜林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万顺龙今晚的话看似东一句西一句,其实主题很明确,就是希望纬通知难而退,不要出来搅局。先搬出省长姜菊人,说明顺龙集团上市的事,连省领导都是大力支持的。还说到顺龙与纬通间的合作关系,是否也在暗示,如果纬通退出,万顺龙可以给予一些利益上的补偿?

杜林祥心里也在骂谷伟民,这个王八蛋,先拿万顺龙来吓唬我,接着又借我来向万顺龙施压,一刻也不肯闲着啊!

汽车眼看就要驶到万顺龙的别墅,万顺龙忽然很感慨地说:“柯老今晚讲的郭靖的故事,我认为就很有道理啊。先把基础打牢,后面的发展才能水到渠成。练功夫是这样,做企业也是如此。”

这句话在杜林祥听来却格外刺耳,你不就叫我先踏踏实实做好房地产,打牢基础,接下来再考虑上市的事吗?妈的,关键是我现在欠着一屁股债,不去外面圈点钱,拿什么打基础?

杜林祥更觉得好笑的是,原本是柯老纠正你万顺龙所讲的话,你反倒拿来开导我,是太会举一反三,还是脸皮太厚?

杜林祥明白,今天万顺龙既是来劝降,也是来下战书。你如果乖乖退出,人家可以施舍你一点口粮,如果要执意迎战,以万顺龙的个性,一定会奉陪到底。自己能战胜万顺龙吗?杜林祥心里没有底。论后台背景,论资金实力,自己好像都处于下风。唉,一个是比泥鳅还滑溜的谷伟民,一个是比毒蛇还狠毒的万顺龙,杜林祥有些左支右绌了。

送别万顺龙后,杜林祥并不着急回家,而是让司机载着他在街上兜风。夜晚的河州要美丽得多,就像是浓妆淡抹的现代美女,时尚而炫目。那些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变成了巨大的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广告画面与标语。那些高档酒店灯火通明,里面一定有人在推杯换盏,意在不醉不休。

杜林祥抬头看着车窗外,天上没有星星,也就失去了星空下那些美丽的传说,失去了夜间神秘的遐思。街上过客匆匆,谁又能看透这座城市?她太美丽,太繁华,也有太多伪装。霓虹灯点亮了都市的奢华,也掩盖了星月的清辉,放肆地把变幻的彩色投向天空。天空朦胧,连黑也不纯粹了。

第三章 各显神通 1、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一天下午,高明勇夹着一叠文件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接过文件,庄智奇正准备批阅,高明勇开口说:“庄总,上午我在咱们公司遇见陈锦儿了。”

庄智奇对那位相貌出众、谈吐不凡的茶友印象十分深刻,抬头问道:“她来公司干什么?”

高明勇说:“她准备在摩天大楼里弄一个高档茶舍,上午去招商部谈合同。”

庄智奇随口说道:“锦儿眼光不错。将高档茶舍放到河州顶级的摩天大楼里,双方都能增色不少。”

高明勇点头道:“是啊。不过听她说,谈判进展不顺利,双方在价格上有些分歧。”

庄智奇“哦”了一声。他开始意识到,高明勇当初向自己引见陈锦儿,绝不是单纯地品茶。

庄智奇默不作声,高明勇却并不甘心。他说道:“庄总,锦儿经营的茶坊的确很上档次,在河州也有品牌效应。我觉着,真能把茶坊引入纬通大厦,一定是件双赢的事。”

庄智奇已然明白高明勇的用意,他停顿了一会儿,才为难地说:“这事我的确插不上手。明勇你知道,我这个总裁,主要精力放在了上市这一块。地产方面的业务,是安总负责的。”

高明勇摇头叹息:“安总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她那里不好说话呀。”

庄智奇手里转动着钢笔:“你也知道我和安总的关系,你去都不行,我去更不顶用。”

“要不这样?”高明勇说,“我让招商部写份报告,就说陈锦儿的茶舍很有档次,能够吸引许多河州的达官显贵。这些人常来纬通大厦,也给咱们提供了结交的机会,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有帮助。因此,在租金上给予适当优惠,划得来!”

庄智奇默默听着,心想这个高明勇真能号准老板的脉!他提出的,无疑是最能打动杜林祥的理由。

见庄智奇没有反对,高明勇趁势说:“报告打上来,能否麻烦庄总签个字?然后我再交给杜总。最后如果杜总、庄总都同意了,安总那边自然不会有意见。”高明勇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分量还不够,更清楚杜林祥对于庄智奇的信任。报告上有了庄智奇的签字,过关的概率无疑会大增。

换作其他人,庄智奇是不愿多管闲事的,可这次偏偏是陈锦儿!能帮上人家就帮一把吧,何况高明勇刚才那番说辞,也并非全无道理。庄智奇点点头:“行吧,到时我签个字。”

见高明勇欢天喜地走出门去,庄智奇心中苦笑:高明勇这小子可是个人精,从不做吃亏的事,在陈锦儿那边,没准还要拿什么好处!

来纬通有些日子了,庄智奇发觉做大了之后的民企,许多地方竟和国企差不多。这或许与企业性质无关,只能叫“大企业病”。林正亮分管工程建筑,那些老板想在纬通承包工程,不把林总打点好,门儿都没有。高明勇这个办公室主任,更少不了干些损公肥私的事情。比方说今天,优惠了租金,吃亏的可是企业。

庄智奇还发觉,杜林祥对于下面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清二楚。杜林祥压根没想杜绝这些现象,他只是约束着所有人,凡事不要过度。只要不过分,挣点小钱就当是老板发的福利吧。

这或许才是杜林祥洞察人性后的高明之处。普天之下,谁人不贪?撵走了高明勇,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也会想方设法捞钱。况且,别人还未必有高明勇这等和稀泥的本事。

庄智奇的工作实在太忙,渐渐地也就把这种小事抛之脑后。半个月后的周末,他却接到一个电话:“庄总,你好!我是陈锦儿。”

陈锦儿的声音很甜美,一如芬芳的茶香。庄智奇礼貌性地回了声“你好”,陈锦儿便说:“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感谢你一下。”

庄智奇意识到,大概高明勇已经把茶舍的事搞定了。他笑着说:“别这么客气,小事情。”

陈锦儿说:“看来庄总是接受我的邀请了!那真是荣幸之至。好吧,下午六点,我开车过来接你。”

庄智奇一开始并没打算接受对方的邀请,一句“别这么客气”不过是客套话。无奈陈锦儿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自己推辞的机会。庄智奇只好说:“不用那么麻烦,到时我开车过去就行。”

陈锦儿坚持说:“那地方不好找,还是我来接你吧。”

下午六点,陈锦儿准时将车驶到楼下。庄智奇直到六点一刻才下楼,钻进车里,他抱歉地说:“给小孩做晚饭,耽搁了一会。”

陈锦儿并不介意,笑呵呵地说:“早听说庄总是个模范丈夫,一般说来,模范丈夫也会是模范父亲。”自打第一次见面后,陈锦儿便打听了许多有关庄智奇的事。那段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陈锦儿自然是知道的。

汽车驶出院子,陈锦儿掏出电话,拨通后问对方:“今晚你在哪儿?”

得到对方的回答后,陈锦儿说:“按老规矩给我做两个人的菜,半小时后就到。”庄智奇有些纳闷,陈锦儿问人家今晚在哪儿,难不成餐馆还是流动的?

到了地方一看,庄智奇才发觉,所谓餐馆,就是一条小渔船,船上只能摆下一张桌子。老板平时以打鱼为生,哪里鱼多,船就往哪里开。老板不仅鱼打得好,还有一手好厨艺。刚打上船的鱼,经他的烹调美味无比。

这样的餐馆,通常只招待熟客。庄智奇感叹道:“锦儿不仅精于茶道,对河州民间的美食,看来也是如数家珍。”

麻辣鲜香的鱼端上桌,老板还拎来一瓶白酒,热情介绍说:“这是老家土酒作坊里产的,好些人喝过后都竖大拇指。”

庄智奇担心这类高粱酒度数太高,说道:“这儿有女士,船上还有红酒吗?”

老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陈锦儿却说:“这里就一种酒。没事,白酒我也能喝。”

端起酒杯,陈锦儿满脸开心:“这次茶舍的事,麻烦庄总了。”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庄智奇也满饮了一杯。酒很烈,有些“一线割喉”的感觉。看着陈锦儿若无其事的样子,庄智奇大抵也知道了她的酒量。

陈锦儿与庄智奇第一次在茶坊相见,是在高明勇的安排下,怀着一种十分功利的目的的。这样的场面活,陈锦儿经历得多了。那些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深藏不露的官场老手,抑或是附庸风雅的假道学,不知见过多少。唯独这个庄智奇的学识、谈吐,让她真正折服。后来了解到庄智奇的许多往事,更对这个才华横溢、用情专一的奇男子青睐有加。她早就想再见庄智奇,可又找不到合适机会。今天借着感谢对方的名义,终于得偿所愿。

庄智奇对于陈锦儿的茶坊印象深刻,问道:“你那间茶坊叫‘茶言观色’,茶自是好茶,色又指什么?”

陈锦儿莞尔一笑:“色当然就是指美色。庄总应该看得出来,我茶坊里的服务员,个个都是美女。”

庄智奇说:“最难得的是,还有一位艳压群芳的女老板。”

能得到庄智奇的赞许,陈锦儿心里甜滋滋的。她说:“很多人讳于谈色,其实大可不必。如同好酒、贪财一样,有几人不好色呢?男人好女色,所以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女人也好男色,才有‘美女爱英雄’的说法。好色只是一个中性词,如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关键是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从喝酒到谈吐,陈锦儿俨然一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庄智奇点头说:“有道理,难怪有酒色财气一说。”

陈锦儿说:“酒让男人勇,色让男人雄,财让男人豪,气让男人威。本质上说都不是坏事,关键是把握好度。所以,茶坊里多点美色,也添了几许生气。可要是出卖美色,那就超过了度,不是茶坊,而是青楼了。”

与陈锦儿在一起,庄智奇的心情很放松,他侃侃而谈:“我以为,青楼才是将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地方。现在的人,老是把青楼等同于妓院,但两者压根不是一回事。古代的妓院,一般的叫法是窑子,偶尔也被称作红楼,那里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可青楼呢,一般是王孙贵族们畅谈风月的地方,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压根进不去。青楼里的女子,大多才艺双绝,而且对外宣称是只卖艺不卖身。”

庄智奇接着说:“我认为古时候的青楼,更像如今的娱乐圈,青楼女子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私生活可能是糜烂了一点,与妓女毕竟有天壤之别。青楼里的老鸨,类似经纪人的角色,负责包装策划。像李师师、陈圆圆、柳如是等人,应该算是那个时代的超级影后,要不怎么那么多达官贵人,争着抢着娶进门?”

陈锦儿放下筷子:“原来青楼和妓院不是一回事。这顿饭,又长见识了。”

小船已驶到江心,伴着江风,吃着最正宗的河鲜,感觉无比惬意。两人的话题转到各自家世,庄智奇问:“你的普通话里有南方口音,大概不是河州人吧?”

陈锦儿答道:“父母都是河州人,我也生在河州。九岁的时候去了香港,后来又去澳洲留学。三年前才回河州。”

庄智奇说:“父母在河州还是香港?”

陈锦儿眨了眨眼:“父母在我很小时候就过世了。我干爹在香港做生意,我跟着他在香港长大。”

庄智奇赶紧说:“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陈锦儿说:“没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到这话,庄智奇颇有感触:“是啊,过去的事终究是要放下。”

陈锦儿知道庄智奇一定又思念起了亡妻,便说:“我听很多人讲过你的家事,如今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见。”

庄智奇只是干笑了一声。陈锦儿接着说:“你还不到四十岁,身边总得再找个女人。”

庄智奇摇摇头:“结婚是件大事,不想去折腾。”

陈锦儿笑了笑:“那就找个红颜知己。”

庄智奇说:“红颜知己的标准更高。所谓红颜知己,就得红颜而不红脸,知己还得知彼,你说难不难?”

陈锦儿笑得更开心:“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逗!”

“对了,你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国外有什么好茶没有?”庄智奇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刚才陈锦儿那番话,他不可能听不出一点弦外之音。于是,庄智奇赶紧岔开话题。

陈锦儿有些气馁,但她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当然,国外也有很多好茶。比如印度的大吉岭红茶,日本的玄米茶,欧洲的伯爵茶。我在纬通大厦的新店,就会有一个外国名茶专区。”

庄智奇说:“好啊,到时一定要来品鉴一番。”眼看天色已晚,庄智奇主动告辞,陈锦儿略带怅然地开车将他送了回去。

第二天是工作日,刚到办公室的庄智奇,就被杜林祥找去。杜林祥开门见山:“昨天谷伟民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从中东回来了。我约他来河州,他说事情忙走不开,反过来还邀请我去香港面谈。”

庄智奇问:“你要去吗?”

杜林祥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让你去一趟,全权代表我和谷伟民接洽。”

庄智奇左手托着下巴:“这样也好,不能显得咱们太主动。”

在杜林祥看来,谷伟民是拿捏谈判节奏的高手。一开始把自己请到北京,并不直说卖壳的事,而是借打探万顺龙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放出消息。当自己表达买壳意向后,谷伟民又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推说人在中东度假。现在回到香港了,居然连河州都不肯来,就等着杜林祥主动送上门去,他好挟主场之利漫天要价。

杜林祥如果真跑去香港,就显得太猴急,以后还有什么议价能力?所以先派出庄智奇进行火力侦察,自己再视情况发展做出应对。总之,谈生意时,该摆的架子还得摆一摆。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你这次去,主要是听他怎么说,看看他有什么具体条件。另外,你也可以直接告诉他,咱们联系了好几家上市公司,正在展开接触。姓谷的别以为,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庄智奇说:“这个我明白。有什么事我会随时向你汇报。”

杜林祥又问:“你准备带谁去?”

庄智奇想了想说:“就带尹小茵与祝天瑞两人吧,他们都是战略发展部的,对情况熟悉。”

“祝天瑞?是战略发展部组建时招聘进来的?”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

庄智奇说:“嗯。小伙子是海归的金融学硕士,工作中也很能吃苦。怎么,杜总觉得不妥?”

“不!不!”杜林祥说,“战略发展部的事,你说了算。对于祝天瑞这个人,我也没什么印象。”

杜林祥接着说:“把高明勇也带上吧。他这几年经常去香港,对那边的情况熟悉。另外,这小子有股机灵劲,出去为你做些服务工作,还是挺称职的。”

庄智奇笑着说:“我原本想着明勇是集团办公室主任,要留在杜总身边。你肯放人,我求之不得。”

杜林祥说:“回去准备一下,这几天就出发。”

第三章 各显神通 2、权力的本质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奥迪轿车停在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杜林祥缓步下车,夹着公文包,径直朝里走去。市长吕有顺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杜林祥决定让庄智奇奔赴香港,自己留在河州,除了是一种谈判策略,也的确因为有要事在身——吕有顺无比在意的那场旅法画家的画展,几天后就要在纬通大厦举办。

杜林祥知道,吕有顺正处于仕途的关键时期,能否接下市委书记,并跻身省委常委,形势依旧不太明朗,而各方势力的角逐也几近白热化。河州官场都在流传一个消息,吕有顺工作中太强势,得罪的人太多,与现任市委书记陶定国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陶定国与吕有顺围绕河州新城主导权展开的斗法,在河州官场已是尽人皆知。开发建设河州新城,当初是吕有顺力排众议的结果,多年来他也一直兼任河州新城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组长。新城建设大获成功,各界好评如潮。吕有顺不仅顺理成章地将其纳入自己的政绩簿,甚至俨然把河州新城当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这种状况,是身为一把手的陶定国无法容忍的。一年前,河州就出现一种声音,说为了新城进一步发展,应该让市委书记陶定国亲自兼任领导小组组长。市委书记伸手抓权,吕有顺不好硬抗,便想出了以退为进的招数。吕有顺在市委常委会上主动提出对领导小组进行班子调整,设一正一副两个组长,分别由陶定国与自己担任。而领导小组内的办公室主任一职,则由自己兼任。

领导小组下设的办公室,是负责具体工作的机构。以往,办公室主任由市政府秘书长担任。吕有顺的如意算盘,就是让出组长头衔,把实权抓在手里。陶定国毕竟是市委书记,不可能事必躬亲,自己身为唯一的副组长,又兼任办公室主任,不怕有人兴风作浪。

与吕有顺求学北大、京官外放的傲人经历不同,陶定国是乡政府电话员出身,一路战战兢兢爬上高位,即便官居副省,学历一栏也不过是略显寒酸的党校在职大专。说到抓经济工作的能耐,陶定国的确不如吕有顺,可要论起官场之术,陶定国也是顶尖高手。他对吕有顺以退为进的把戏心知肚明,心中不免冷笑:你小子跟我玩这套,太嫩!

在常委会上,陶定国拒绝了吕有顺的提议,表态说组长一职,还是由吕有顺担任。他高度评价近年来河州新城的发展成就,同时声色俱厉地痛批某些传言是在班子成员间制造不团结。

表明自己无意组长一职后,陶定国又指出随着经济实力的提升,领导小组的力量有必要加强。他提议,增设四个副组长,由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分管工业经济的副市长以及市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四名市领导担任。

比起吕有顺的以退为进,陶定国的这番以退为进更加老辣。一方面明确表态自己不会伸手进来,展示高风亮节,堵住所有人的口;一方面又把河州新城这块肥肉抛出来,那些被提名担任副组长的人,无不跃跃欲试。

有一把手的权威,又有那些分享到利益者的大力拥护,吕有顺只得表态同意。以前的领导小组,除了吕有顺这个组长,压根就没设副组长,如今冒出来四个副组长,论级别还都是市领导,一言九鼎、独掌大局的好日子,注定要和吕有顺说再见。

事件落幕后,有些官场老人评价,比起吕有顺,陶定国更懂得权力的真谛——权力的本质就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与陶定国斗法落于下风,在省领导眼中,吕有顺也未必得到多少青睐。上周杜林祥与某大型银行洪西分行行长张清波打乒乓球时,张清波说起一则见闻。据张清波说,河州财政局爆发窝案,局长以及多名副局长落马。尽管吕有顺并未牵涉其中,但这名局长是外界公认的吕有顺的爱将。

省委书记来河州调研时,又提到这件案子,对吕有顺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要他吸取教训。接下来,对市委书记陶定国就没那么客气了,当着众人的面一顿痛批。张清波就在现场,他回忆说:“陶书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检讨,可话还没说几句,又被领导打断。”

杜林祥起初不解:“省委领导给吕市长留情面,是好事啊。”

张清波摇着头:“被领导骂,不是坏事,说明领导把你当自己人。领导对你客客气气,说明你根本没进人家的圈子。”

见杜林祥似懂非懂的样子,张清波讲起一则典故。蒋介石过世后,蒋经国将他父亲生前的几任侍卫长请进官邸。蒋经国对众人执晚辈礼甚恭,但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便是郝柏村。郝柏村当时不满六十岁,在历任侍卫长中算资历较浅的。蒋经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这里没做对,那里要改正,还要他多向前辈请教。郝柏村立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离开官邸后,一位受到礼遇的侍卫长垂头丧气。旁人大惑不解,他解释说,小蒋把我们当成他父亲的人,人家如此客气,是感谢我们忠心耿耿伺候他父亲多年。郝柏村不同!小蒋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那还客气什么?

此话果真被言中!郝柏村日后飞黄腾达,成为蒋经国时代台湾政坛最耀眼的明星。

讲完这个故事,张清波摇头叹息:“我看省委领导,是把陶书记当成自己人,打轻一点打重一点都没关系。至于吕市长,唉……”

听了这番话,杜林祥不由得心头一紧。吕有顺与张清波,不仅与自己私交甚笃,更是事业上必须倚靠的两座大山。吕有顺的仕途,某种程度也与自己息息相关。正因如此,杜林祥更得使出浑身解数,把吕有顺看重的这场画展办好。

杜林祥看过画展的相关资料,这名旅法画家叫李晴,是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女子。杜林祥深信,吕有顺心中看重的,绝不是李晴的什么画家身份。

电梯门打开,吕有顺的秘书已等候在此。握手后,秘书低声说:“吕市长在办公室等你,其他来汇报工作的,都被我挡下来了,等你这边谈完,才放他们进去。”

今天没有公开活动,吕有顺的头发没吹,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正在座椅上看报纸。见杜林祥走进来,他将报纸往桌上一撂:“画展定在后天,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杜林祥说,“地点就安排在纬通大厦内的五星级酒店。环境很高档,外人也不会打扰。”

吕有顺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我大概八点半过来。”

杜林祥说:“我在地下车库等着你。还专门准备了一台电梯,咱们从车库直接上去,中途在任何楼层都不会停。”

“很好。”吕有顺点点头,“客人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杜林祥说:“安排好了。李画家,还有北京来的胡总,以及香港的几位企业家,都安排在总统套房。其他随行人员,入住酒店的商务单间。”

吕有顺说:“把胡总和李晴的套房安排在同一个楼层,彼此隔得越近越好。”

杜林祥听吕有顺说过,胡总叫作胡卫东,与李晴是大学里的师兄妹,这次画展,背后正是胡卫东一手策划。杜林祥心中暗笑:日理万机的吕市长,考虑问题时也很细致嘛!

“画展结束后的晚餐呢?”吕有顺问。

杜林祥说:“按照您的意思,不要上大餐,体现地方特色,我就安排在郊外的一个土菜馆。这家餐馆的味道很好,做的全是河州家常菜。当天我们包了场,不会有其他客人。”

吕有顺将双手叉在胸前,思忖了一会儿:“弄点家常菜是不错,但跑那么远,总归不太方便。能不能把厨师请过来,就在纬通大厦里吃?”

杜林祥说:“没问题,我马上去联系。索性就在大厦顶楼的包间,那也是纬通集团宴请贵宾的地方。”

有关画展的所有细节已安排妥当,杜林祥准备起身离开。吕有顺倒记起一件事,说道:“你们企业是不是在河州新机场门口,弄了一个大幅广告,是宣传纬通大厦的?”

杜林祥不明白吕有顺为何忽然提起一个广告,他点头说:“有这事。”

吕有顺说:“回去把广告语换一下,有人提意见了。”

杜林祥从来不是一个舞文弄墨之人,广告语的具体内容都是营销部的人定的,自己也记不清楚。杜林祥不解地问:“广告语,换什么?”

吕有顺说:“广告上是纬通大厦的图片,配了一句广告语:河州,从此以我为中心。”

杜林祥记起来了:“对,是这么写的。纬通大厦是河州最高的建筑,也是整座城市的地标,地址又正好处于河州新城的中心,营销部的人就想出来了这句广告语。怎么,有什么问题?”

吕有顺淡淡地笑着:“我是觉着没什么问题,但有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有意见。他们说河州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以党委为中心,要以一家私营企业为中心?”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杜林祥既惶恐又愤怒:“这他妈什么狗屁话!”

“的确是狗屁话。”吕有顺的脸色很不好看,“不仅是我,包括陶书记,还有大多数市委常委都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换个广告语嘛,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为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吕有顺又说:“我今天不是给你下命令,只是朋友间的一个提醒。有些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作为商人,杜林祥当然不愿冒引火烧身的风险。他点头说:“回去我就让人换。”

回公司的路上,杜林祥想起这段小插曲,只觉既滑稽又可气。但从这件事上,杜林祥也明显感觉出,经历过宦海中的无数风浪,吕有顺身上的霸气不再如当初。以作风强势著称的吕市长,也拾起了中庸之道。

画展当天,吕有顺准时来到现场。画展的主角李晴与胡卫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上午九点过,还没从宾馆套房里出来。吕有顺领着杜林祥以及几名专程从香港飞来的企业家,在画作前端详了好一阵。众人一边看,一边交口称赞。杜林祥不知道别人是否真懂画,反正他自己是狗屁不懂,但这丝毫不影响无数个“好”字从自己口中说出。

九点半,主角终于亮相。李晴主攻的是西方油画,今天却穿了一件中式旗袍,配上她精致的身材,甚是得体。一旁的胡卫东,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西装,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

吕有顺赶紧上前与二人握手,胡卫东说了些“这次画展,麻烦吕市长”之类的客套话。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李晴领着众人又在展厅走了一圈,每到一幅画前,她都会做一番讲解。吕有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会发问。李晴的回答也很得体,尤其是她笑起来时,脸上的小酒窝特别可爱。

杜林祥不懂画,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已炉火纯青。这一圈走下来,尽管胡卫东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几乎没怎么说话,但仅凭着彼此间的身体语言与眼神,杜林祥已将众人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先说胡卫东与李晴,杜林祥百分之百肯定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大学师兄妹关系。当然,他们更不可能是正大光明的夫妻。是红颜知己、情妇抑或小三?管它呢!这些词语,在杜林祥心中,原本就没什么差别。

至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应该和胡卫东、李晴原先并不认识。看样子,他们或许是吕有顺的朋友。吕有顺在香港工作多年,在当地企业界人脉深厚。

参观完画展,吕有顺对胡卫东说:“胡总,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就不能陪你们了。晚上就在这座大厦,我略备薄酒,大家再一醉方休。”

胡卫东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吕有顺又扭头对几位香港企业家说:“诸位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会儿有什么安排?河州有许多风景名胜,下午去参观一下?”

一位香港企业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河州的风景再美,也不如李小姐的画美。吕市长你去忙,我们还想再仔细看看李小姐的画。”

“你们可真是识货。”吕有顺点点头,“河州的风景名胜就在那儿,什么时候去都有。李小姐的绝世佳作,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

临出门时,吕有顺又叮嘱杜林祥:“大家是在你的大厦里,你可要尽好地主之谊。”

杜林祥忙不迭地点头:“能为大家效劳,不胜荣幸。”

吕有顺走后,这群香港企业家又围着李晴的画作转了好几圈,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后来,终于有人开口说:“李小姐,不知我们能否收藏几幅你的大作?”

李晴有些为难:“办画展前就说好,只是展览,不对外出售的。”

一位香港企业家仍旧心有不甘:“看在朋友一场,你就不能破破例?”说完,他又以求助的语气对胡卫东说:“胡总,麻烦你帮大家敲敲边鼓。”

胡卫东看着李晴:“吕市长为这次画展出了不少力,这些企业家都是吕市长的朋友,你看……”

李晴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是朋友,索性就送几幅给大家吧。”

对面的人连忙摆手:“这些画饱含李小姐的心血,如果白送,我们反而不敢要了。”

站在一旁的杜林祥看着两边你推我让的样子,心中哂笑。他知趣地退出现场,摸出一支烟点上……

晚宴定在六点,吕有顺提前半小时就赶到。杜林祥听大厦工作人员说,香港过来的几位企业家,一下午都泡在胡卫东的套房里,看样子双方是成交了。李晴卖了几幅画,收了多少钱,杜林祥不清楚,也不想去打听。

对于胡卫东,吕有顺始终是恭敬有加的模样,酒桌上还介绍起近年来河州的发展情况。胡卫东仔细听着,却没有搭话。

饭局的气氛很融洽,吕有顺与胡卫东甚至聊起各自的童年时光。吕有顺感慨不已,说自己家里穷,父母走得早,全靠舅舅拉扯大。胡卫东倒是来自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国企工厂的工程师,从小生长在厂区大院里。父母前些年已退休,如今移民到了国外。

听着这些,杜林祥心中一阵纳闷:这个胡卫东,只是一个生意人,没有一官半职,父母也不是什么权贵。以吕有顺的身份,犯得着同这种人套近乎?

敬酒时,杜林祥客气地说:“胡总是京城里的大企业家,欢迎你来河州投资发展。到时也好有机会向你请教。”

胡卫东说:“杜总才是大生意人,是我该向你请教才对。说到生意,我虽然在河州没有什么动作,不过在洪西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却投资了一个旅游项目。杜总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合作嘛。”

“真能与胡总合作,简直是荣幸之至。”杜林祥依旧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胡卫东也是老江湖,一眼看出杜林祥的心思,没再多说什么。

晚宴结束后,吕有顺亲自将胡卫东送回房间,两人又在套房里聊了一个多小时。杜林祥一直等候在外面,今晚他还有最后一项任务——送吕有顺回家。上午参观画展时,吕有顺带着秘书与司机,出席晚宴时他却将秘书支开,还告诉司机不用等他。

钻进轿车,吕有顺拍着杜林祥的肩膀:“这次画展很成功,辛苦你了。”

“这是哪里话?没做好的地方吕市长还得多担待。”杜林祥露出标志性的憨笑。

吕有顺吩咐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开河州了。香港来的朋友你不用管,就把胡总与李晴送去机场。我跟机场也打了招呼,直接走贵宾通道。”

杜林祥对胡卫东的背景的确好奇,他试探着问:“这个胡总,在北京做什么生意?”

“生意?”吕有顺冷笑一声,“没个谱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或者说人家做什么,什么就赚钱。”

“天下还有这种生意!”杜林祥更加疑惑,“刚才听胡总说,他家里没什么背景啊。”

吕有顺盯着窗外,好一阵才转过头来:“林祥你不是外人,实话告诉你吧,胡卫东是个好命人,他没有好爸爸,却有个好同学。”

与晚宴上的谈笑风生不同,此刻吕有顺的神情略带几分苦涩:“胡卫东的确是个平民子弟,可他的大学室友,却是位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人物。胡卫东此前一直在一家央企工作,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几年前他的那名室友从国外归来,胡卫东辞职做起生意。那名室友身份特殊,好些时候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得把胡卫东推到前台。”

杜林祥明白了,胡卫东只是一双白手套。白手套尚且能令吕有顺恭敬有加,背后那只手,能量该有多大!胡卫东今年不到四十岁,他的室友,年龄应该也相当。这种年纪的人,如果是自己在官场打拼,还远未到出人头地的时刻。胡卫东的同学究竟是什么背景,杜林祥已能猜出个大概。

一路上吕有顺的话不多。杜林祥知道吕有顺还算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对于长袖善舞、曲意逢迎那一套,骨子里是排斥的。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吕有顺有喜悦,更多的却是无奈。

需要贵人提携的,何止一个吕有顺!如今的杜林祥,更不乏攀龙附凤的热情。第二天送胡卫东去机场的路上,杜林祥一本正经地问起胡卫东在洪西投资的旅游项目,并表达出十分强烈的合作意愿。

胡卫东呵呵笑道:“杜总有兴趣是好事啊!我立马让人把项目资料传给你,回头咱们再琢磨一下具体的合作方式。”

第三章 各显神通 3、做生意就像谈恋爱,有时不能过于主动

正当杜林祥忙于在河州张罗画展时,庄智奇已经带着高明勇、尹小茵与祝天瑞飞抵香港。

一行人乘坐下午的航班,到达香港时已是傍晚时分。飞机上的茶点似乎不顶事,庄智奇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高明勇对香港很熟,他在赤角机场里找了一家埃及餐厅,安排大伙坐下来。这家餐厅在机场美食区里很有名,是正宗的中东风味。餐厅里的服务员基本来自国外,所以点菜必须用英语。高明勇操着蹩脚的英语,点了这里最出名的羊肉三明治,招呼大伙一起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谷伟民安排了轿车在机场外等候,并提前为他们订好了宾馆。一行人上了车,直奔市区而去。车上,接待人员用一口港式普通话介绍说:“谷总本来要亲自接机的,可临时要接待新加坡的客人,就赶不过来了。他为你们预订的是香港半岛酒店。尽管香港的高档酒店多如过江之鲫,但唯有半岛酒店最能浓缩港岛的百年沧桑。”

庄智奇很多年没来过香港了,但对于半岛酒店并不陌生。号称“远东贵妇”的半岛酒店,在1928年开业时,就成为当时亚洲最豪华的酒店。此后,这里曾作为英军的临时军营,二战期间又成为日军指挥中心。1941年香港沦陷时,港督也是在这里,向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递上投降书的。

原先的酒店只有七层,呈h形。到1994年时,酒店进行了扩建工程,保留原建筑的同时,在北面加盖一幢三十层的新楼,楼顶还设有直升机场。

当年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时,庄智奇也会来香港拜会客人。一位港商曾带他去半岛酒店喝下午茶。半岛酒店的下午茶蜚声全球,并俨然成为香港的一种文化符号。它由三样东西组成:正宗的英式茶与茶点;半岛大堂茶座华丽典雅的环境;大堂乐队现场演奏的古典乐曲。优雅贴心的服务和殖民时代古色古香的环境,无声无刻不撩动着人们的心弦。张国荣、钟楚红等明星,都是半岛酒店下午茶的常客。

下午茶是从下午两点到七点,今天肯定是赶不上了。庄智奇想在香港的这几天,一定要抽空去重温一下旧日情怀。

谷伟民为他们每人都预订了一个单间。房间很宽敞,里面还摆有一套沙发。拉开窗帘后,维多利亚港的美丽夜景尽收眼底。

庄智奇斜靠在沙发上,心中依旧盘算着明天与谷伟民的过招。他忽然想到一组财务数据还需要再核对,便起身前往祝天瑞的房间。按了几下门铃,里面却没有反应。庄智奇又敲了隔壁高明勇的房门,依旧没有动静。

倒是尹小茵听到声响,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庄总,你找他们?”

庄智奇点了下头:“这两个家伙,跑哪儿去了?”

尹小茵说:“刚才在过道遇见他们,说是出去买报纸。”

庄智奇打趣道:“他们倒还勤学上进,一到香港就琢磨着充电学习。”

尹小茵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数据,想找他们再核实一下。”庄智奇说,“既然人不在,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你这会有事没有?”

尹小茵回答说:“没有。”

庄智奇说:“那我请你去楼上酒吧,我给这俩家伙打个电话,叫他们一会儿直接上来,咱们边喝酒边等着。”

尹小茵显得很开心:“好啊,这就走!”

位于半岛酒店二十八层的Felix酒吧,在全球都享有盛誉。酒吧由法国著名设计大师菲利普·斯塔克设计,并以其太空主题吸引客人纷至沓来。观景玻璃360度环绕,可从黄昏待到深夜,坐拥维多利亚湾百变夜景。Felix酒吧还有一个“男人千万不能错过”的地方,那就是“全亚洲景色最好的男厕”。大块落地窗正对着维多利亚湾,暧昧的霓虹灯,如铁柱般高耸的摩天楼,让每一个站在这里的正常男儿,都有一种征服的本能冲动,荷尔蒙的急速提升自不在话下。

庄智奇和尹小茵从半岛酒店左侧Felix专属木雕电梯进入二十八层。出了电梯,仿佛进入了法国电影《第五元素》那个飞往外星的超光速飞船的走廊,有种新潮的怪异感。铝制桌子及玻璃底面,营造出现代的冰山感觉。高贵的葡萄酒像鱼群一样排列在弧形的墙上,让亲临者可以坐在这酒海里畅饮。

尹小茵还是第一次来香港,对周围的一切都颇为好奇。坐下后,她笑吟吟地说:“庄总真是体贴下属,紧张的工作中还带我们来这么潮的酒吧放松一下。”

“第一是放松身心,第二也是感谢你。”庄智奇说。

尹小茵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天真无邪:“感谢我什么?”

庄智奇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照顾我们家毛毛的生活,还辅导他作业。你是公司派给我的工作助理,生活上的事,不是你分内的。”毛毛是庄智奇儿子的小名,如今还在读小学。

尹小茵说:“庄总工作忙,帮你照顾好家庭,你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再说,我真的很喜欢毛毛,这孩子挺懂事的。”

说起自己孩子,庄智奇流露出笑容:“毛毛的确很懂事,学习也刻苦,就是性格太孤僻。这段时间经常和你相处,我发觉他变得开朗很多。他特别喜欢你,一口一个小茵姐姐。”

尹小茵开心地笑起来:“毛毛告诉我说,‘爸爸老是批评我孤僻,其实他就是个孤僻的人。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不是读书就是下棋。不像小茵姐姐你,整天乐呵呵的。’庄总,毛毛可在给你提意见哦。”

“儿子给老子提意见,老子只能虚心接受。”庄智奇笑着说。

庄智奇抿了一口酒:“小茵,工作不忙的时候,欢迎你去我们家,和毛毛多交流。他许多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只听小茵姐姐的了。”

两人聊天的主题始终围绕着毛毛,庄智奇脸上不时荡漾起父爱的温暖。半小时后,高明勇和祝天瑞回到酒店,也径直来到酒吧。庄智奇招呼他们坐下后说:“天瑞是大才子,只是不知道明勇你也喜欢读书看报。”

“那是,那是。跟在庄总身边,一定得加强学习。”高明勇脸上浮现笑容,谄媚中却又带着一丝憨厚。

尹小茵见祝天瑞腋下夹着厚厚一叠报刊,说道:“买这么多啊?给我一份瞧瞧,我也学习一下。”

祝天瑞脸上有些慌张:“街头小报,有啥好看的?”

尹小茵说:“干吗那么小气!”

庄智奇也在一旁帮腔:“几张报纸,给小茵看看怎么了!”

高明勇出来打圆场:“不是天瑞小气,只是小茵最好别看。外面包着几份报纸,里面是几本杂志。女士不宜,呵呵。”

尹小茵依旧一头雾水,庄智奇却明白过来:“明勇,刚才你说跟着我要加强学习,我可没让你去学那些东西。”

尹小茵追问:“是什么杂志?”

庄智奇说:“咸书。”

尹小茵还是不懂:“咸书是什么书?”

庄智奇解释说:“咸书是香港的叫法,其实就是色情杂志。”

高明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刚才我去天瑞房间里聊天,说起香港的色情杂志不错,就跑出去买了几本。”

尹小茵毕竟是80后大学生,她没有什么害羞的神情,只是噘起小嘴:“不就色情杂志嘛,弄得神神秘秘的。”

庄智奇说:“香港允许色情杂志存在,但需要用胶袋封着卖。在亚洲,香港的性文化算是很开放的。日本色情杂志只能露上身,下半身要打格子的。香港除了不可以有男女一起的那个什么之外,其他都行。”他又拍了拍祝天瑞的肩膀:“在香港看看这些也没什么,但不要带回内地。如果在机场被海关查到,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祝天瑞连忙点头,高明勇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庄总的知识就是渊博。比方说香港人把色情杂志叫作咸书,我就不知道,平常也就把这些咸书当成来读。”

庄智奇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那你可真把给糟践了。一部巨著,在你心中倒和色情杂志一个档次?”

高明勇把马屁拍到马蹄上,一脸迷惑地说:“也是巨著?”

“当然。”庄智奇说,“有位伟人说过,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是的老祖宗,没有就写不出。”

庄智奇上大学时的中文老师,就是一位研究的专家。他绝非好色之徒,对于的文学造诣,向来推崇备至。庄智奇侃侃而谈:“我个人以为,中国能称得上雅俗共赏的小说,只有三部:。大名鼎鼎的好则好矣,就是过于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是看不太懂的。而《三国》与《水浒》都是由俗到雅,只有是由雅到俗。”

祝天瑞曾是个文学青年,他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叫由俗到雅?”

庄智奇解释说:“《三国》与《水浒》,是根据许多民间传说整理而来的,最后却成为能登大雅之堂的皇皇巨著,这就是由俗到雅。而,原本是一部细腻雅致的小说,最后却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淫书,便是由雅到俗。”

庄智奇接着说:“书中尽管描写了一些荒淫无道的生活,却还有很多伦理纲常的东西。西门庆本是色中饿鬼,有五个老婆,但书中没有他同时找两个老婆一起上床的描写。还有,西门庆是家中的绝对权威,可以任意把哪个老婆抓起来一顿暴打。但是,当他要和下人发生性关系时,比如说与家奴来旺的媳妇宋惠莲,那么苟合的场所一定是野外或伙房,而不会是正儿八经的卧室。上下尊卑有别,下人是不能入正室的。”

庄智奇又说:“大概写于明代中晚期。这就说明,经过宋明理学的教化,三纲五常已深入人心。你再看看唐朝人写的香艳小说,比如《赵飞燕外传》之类,那里面的性爱场景就更加开放露骨,几乎跟如今的日本AV不相上下。”

祝天瑞听得津津有味,间或还若有所思。高明勇嘴角挂着笑容,尹小茵似懂非懂,眼中却满是崇敬的目光。

“好了,”庄智奇止住话头,“下次有空再聊吧,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把几个数据核对准确,这样明天与谷伟民接触时心里才有底。”尽管有些意犹未尽,众人还是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工作中。

第二天清早,庄智奇拉开窗帘,只见维多利亚港透出了一片无以名状的深蓝,忽而飞近忽而飞远的海鸥,更像是大自然浪漫的一笔。待到光芒射向海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又搅起满眼碎金。

庄智奇凝视窗外,手里夹着十块钱的云烟,不停地吞云吐雾。他的这个习惯与杜林祥很相似,不论成功还是失意,都不会改变对某种烟草的偏好。纬通集团每到开会时,董事长面前一盒红塔山,总裁面前一盒云烟,倒是林正亮、高明勇等人,嘴里叼的却是动辄上百元的名烟。

谷伟民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上午在办公室恭候大驾。用过早餐,庄智奇一行便直接前往谷伟民的办公室。谷伟民是个不折不扣的空中飞人,在北京、上海、香港,都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与豪宅。他在香港的办公室,就在中环附近一栋高档写字楼里。

谷伟民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并让秘书沏上一壶台湾冻顶乌龙。庄智奇开门见山地说:“前段时间,我们杜总已经和谷总进行了初步沟通。杜总工作太忙走不开,所以委托我来香港,就是想听谷总谈一谈具体的意见。”

谷伟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说:“既然是谈买卖,那最关键的就是价格。我现在是大众股份毫无异议的大股东,只要杜总出的价钱合适,我可以把这些股份全部转让出去。以后这家上市公司的壳,就是你们的了。”

庄智奇问:“谷总开价是多少?”

谷伟民说:“上次在楣园时,我就谈过,河州的万顺龙也打算买这个壳,目前双方谈的价格在四千五百万左右。我和杜总是老朋友了,在同等价格下,可以优先把壳卖给纬通。但如果你们的报价低于这个价格,恐怕我就很难出手了。”

庄智奇说:“据我所知,谷总买这个壳时,只花了两千多万。这才几年时间,价格就翻番了。”

“庄总,你是资本市场的老手,不过刚才说的,可就是外行话了。”谷伟民展现出强势作风,“大家都知道,买壳容易洗壳难。我为了把这个壳洗干净,理顺这里面的债务关系,花的钱多了去了。”

庄智奇笑了笑:“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如果谷总已经把这个壳洗干净了,你会舍得卖出来吗?只怕我们接手后,还得重新洗一遍。”

“庄总说话,总像冲锋枪上刺刀——连打击带讽刺。”谷伟民在办公椅上比画着刺杀的动作。

庄智奇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谷伟民说:“做生意嘛,讲究自愿。如果杜总觉得我要价过高,也可以选择放弃嘛。说实话,万顺龙那边,可是一天几个电话在催。”明明对面坐的是庄智奇,谷伟民却说“杜总觉得我要价过高”,他的意思是说,我跟杜林祥才是老板,这价究竟高不高,你庄智奇说了不算。

庄智奇见对方咄咄逼人,主动退了一步:“买卖嘛,是谈出来的。作为买家,当然是希望价格越低越好。”杜林祥交给他此行的任务,是来探听虚实,庄智奇不想一上来就和谷伟民闹僵。

接下来,话题进入大众股份这家公司的具体运营情况。庄智奇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是谷伟民在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眼看临近中午,谷伟民起身说:“中国证监会的领导召见,我下午就要飞去北京。接下来的时间不能陪诸位了,所以中午略备薄酒,款待一下大家。”

谷伟民是商场老手,他也看出庄智奇此行,就是衔命进行火力侦察的。既然自己已经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基本情况介绍清楚了,就没必要继续陪他们耗着。

谷伟民的用意,庄智奇自然能猜到。他笑着说:“谷总一番盛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

谷伟民订的餐厅是利苑,也位于中环附近,走路就能过去。谷伟民边走边介绍说:“利苑是香港很有名的一家高档粤菜馆。它由广东军阀、国民党军政大佬‘南天王’陈济棠的幼子陈树杰先生于1973年创办,风靡中国港澳地区及新加坡。利苑最擅长在传统粤菜的基础上加入世界上其他美食元素,以及大江南北菜式的精髓,变化万千。”

众人走进包间,一位穿着得体的白领丽人,早已等候在里面。谷伟民正想介绍,高明勇却主动说:“不用谷总引见,这位谢小姐,我们在北京就见过。”

“对,对。”谷伟民拍着后脑勺,“瞧我这记性!”

对于谢依萱,高明勇可谓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谢依萱有什么特质令高明勇过目不忘,而是北京楣园聚会后,杜林祥忽然问自己,谢依萱是否像河州的某个女人。

高明勇绞尽脑汁,也没发觉谢依萱长得像谁。此番相遇,高明勇把谢依萱仔细打量一番后,心中仍在嘀咕:“像谁呢?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小谢,你辛苦了。”谷伟民对待下属也是彬彬有礼。

谢依萱点头微笑道:“谷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谷伟民招呼众人落座,并对谢依萱说:“你也在这里一起吃吧。”

谢依萱却说:“公司里还有事情,有一份文件让我下午一定要传到新加坡。”

谷伟民“哦”了一声,之后和蔼地说:“工作忙,你也要保重身体。”

尽管谷伟民、庄智奇心中都藏着心事,在席间却对生意闭口不谈。他们都明白,做生意就像谈恋爱,有时不能过于主动。

谷伟民是个在酒桌上调节气氛的高手,他主动引出一个话题:“我以前看过一本书,把城市比作女人,可谓入木三分啊。说起北京,书上是这样说的:北京是一位清朝格格。清朝完蛋了,格格自然也就地位尽失。但是,她是贵族,骨子里的贵族气还在,天生的丽质还在。解放军进城了,一位放牛娃出身的大将军一眼就看中了这位气质超凡的格格,娶了她。她于是和这位泥腿子高官过起了貌合神离的日子。”

尹小茵欢喜地拍着手说:“这书我也看过。”尹小茵没有那些白领丽人的成熟知性,却多了份青春活泼。

谷伟民笑着说:“小茵,接下来的段子就由你讲。书里对上海是怎么形容的?”

尹小茵说:“说起上海,它是这样写的:上海是十里洋场的交际花,国民党时代某位权臣的姨太太。全国解放了,这位姨太太被某位新权贵接收,仍然是姨太太。然而,后来一夫一妻制被严格执行,姨太太属于非法,这位姨太太因此流落民间。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她因为有海外关系,摇身一变,开始珠光宝气,青春焕发。”

庄智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样的比喻实在贴切啊!那它又是怎样形容香港的?”

尹小茵摊摊手:“可惜啊,这本书好像没说到香港。”

谷伟民说:“书上的确没写香港。不过你们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却把香港这一段给补上了。”

尹小茵问:“怎么说的?”

谷伟民想了想说:“香港是广东一户地主家里的小女儿。地主老爷和丫鬟生下她后,不便留在家里,便让丫鬟带着她远赴海外。这女孩吃着牛奶面包长大,读的是莎士比亚小说,说一口再地道不过的英语。但当她长大成人凭自己努力混迹于西方上流社会时,却苦于那一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黄种人面孔。中国人把她当洋人,西方人又当她是东方人。这几年中国有钱了,她又回故土来淘金,还开始慢慢学着说普通话。”

尹小茵笑了起来,就连坐在一旁的高明勇、祝天瑞也异口同声地说:“形容得真不错。”

庄智奇夹了一口菜:“是河州哪位大才子啊,有这等本事?”

“万顺龙呗。”谷伟民漫不经心地说,“上次他来香港,我也是在利苑款待他的。”

庄智奇放下筷子:“万总不愧是出了名的儒商。这种段子,我们杜总就编不出来。”接着他又指着高明勇与祝天瑞:“我刚才这句话,你们可不能回去打小报告啊。”

满桌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看似在漫谈风月,谷伟民却故意扯出万顺龙的旗号,就是提醒所有人,后面还有一个买家在等着。庄智奇偏不吃他这套,做出轻松自如的模样,还用一个小幽默来调节气氛。

接下来,谷伟民开始给庄智奇灌酒。庄智奇的酒量很好,白酒一斤往上说,啤酒几乎没醉过,红酒却不怎么在行。不知谷伟民是否早就知道庄智奇的短板,坚持说:“到了香港,就得入乡随俗,喝红酒!”

高明勇想来帮庄智奇挡酒,谷伟民却死活不干。最后尹小茵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谷总,感谢您的热情款待,我敬您一杯。”

谷伟民以嘲弄的口气说:“庄总,咱们老朋友了,让一个小姑娘来挡酒,说不过去吧。”

庄智奇还没来得及开口,尹小茵就抢着说:“谷总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帮庄总挡酒,实在是仰慕谷总,特地站起来表达敬意。”

女人,尤其是美女劝酒,总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谷伟民一拍大腿:“小茵发了话,我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帮庄总挡酒,我不介意。不过和美女喝酒,我是有讲究的。喝一杯?形单影只,太寂寞。喝两杯?好事成双,容易让人误会。喝三杯?桃园三结义是男人的事。喝四杯?太不吉利了。就喝五杯,怎么样?”

见着美女,谷伟民自然开心。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用五杯酒,吓退尹小茵。尹小茵似乎有些胆怯:“五杯太多了!谷总,您是领导,我只是下面的员工。您敬我五杯酒,实在折煞我了。”

尹小茵的嘴很甜,谷伟民开心地笑起来。他也认定尹小茵不敢接招,便大声说:“哪有什么领导、员工?上了桌子,就是兄弟姊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大哥?”

尹小茵连忙摆手:“不是那意思。既然谷总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从命了。”尹小茵端起杯子,连干了五大杯。

谷伟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凶猛的女将。可话都让自己说满了,只好扭头把五杯红酒硬灌了下去。

谷伟民刚想坐下,尹小茵又过来倒酒:“大哥敬了小妹五杯,如果不回敬你,那就是我这个小妹不懂事了。”

谷伟民此刻才发觉,今天遇到高手了。他摇晃着脑袋说:“今天就算了,酒已经喝得不少了。”

高明勇趁势说:“谷总,小茵妹妹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你这个大哥不开心了,你连碰杯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回去好好修理她,该写检讨写检讨,该下岗就下岗。”

尹小茵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谷总,我哪里做错了,您尽管批评指正,可别害得我丢饭碗。”

起码在酒桌上,谷伟民也算个性情男儿。被高明勇一激,加上尹小茵的撒娇,谷伟民一下子站起来:“好妹妹,我听你的,喝!”

这一来,又是五杯酒下肚。谷伟民晃晃悠悠地走去洗手间,一路上还在嘟囔:“喝这么多酒,下午别不让我上飞机。”尹小茵回到座位上,朝庄智奇得意地眨了眨眼。

从洗手间回来后,谷伟民坐在椅子上,朝庄智奇竖起大拇指:“庄总有福气啊,有位大美女愿意挺身为你挡子弹,你可要珍惜啊。”

尹小茵喝酒时脸没红,听了谷伟民这句话,脸颊倒一下子绯红。宴席结束后,谷伟民起身说:“我这就要去机场了。庄总你们既然来了,就在香港多玩几天。我让公司的人帮你们安排一下,找个好导游?”

庄智奇说:“不必了。刚才我跟河州的同事打了电话,我们坐晚上的飞机回去。”

“这么急?”谷伟民说。

庄智奇说:“今天和谷总谈了这么多,我还要赶回去向杜总复命。”

谷伟民笑了笑:“代我向杜总问好,我也盼着有机会与他把酒言欢。”

回到半岛酒店,庄智奇连拨了几通电话,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下午两点过,他提着行李箱步出酒店。回头看了看半岛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堂茶座,不免有些遗憾:“此刻正是半岛酒店下午茶开始的时间。可惜,这次又无福享用了,遗憾只能留待下次弥补。”

庄智奇钻上一台的士,轻轻说了句:“去中港城。”

汽车启动后,庄智奇拨通了高明勇的电话:“今晚你们先回去,我有点私事,要在这边多待几天。”

电话那头的高明勇有些吃惊。刚才不都说好了,搭晚上的航班一起回河州,为何突然变卦?

庄智奇又强调了一句:“我向杜总请过假,他已经同意了。”

高明勇立刻说:“好的。”

第三章 各显神通 4、朋友之间也得讲规矩

位于尖沙咀广东道33号的中港城,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金色玻璃幕墙建筑物,也是香港著名的商业综合物业,拥有宽大的购物空间,网罗了负有盛名的各式店铺。香港的中国客运码头亦设在这里,每天二十四小时有喷射飞船驶出,搭载香港市民前往澳门。

庄智奇自然没有逛商场的心情。他急匆匆地走过检票口,登上了驶往澳门的客船。往返于港澳之间的喷射飞船,迄今已运行四十多年,成为两地市民的共同记忆。

飞船驶出码头,庄智奇立刻感到船体出现明显的震动。喷射飞船不同于常规排水型船舶,在高速航行的时候,船体会抬升出水面,只有水翼和水翼支柱处于吃水状态,整艘船依靠水翼提供的升力来保持平衡。因此在船体离开水面与扎入水中时,乘客会感觉到震动。

上午谷伟民的一番话,把大众股份吹得神乎其神。如此物美价廉的好壳,简直难得一遇。庄智奇闭着眼睛也知道,谷伟民的话里是掺了水分的,但水分究竟有多重,他心里没底。

买壳上市,当然就得做好接手后去洗壳的准备。但这个壳究竟有多脏,需要投入多少成本才能洗干净,却是在买壳前一定要弄清楚的。尤其面对谷伟民这样的资本玩家,双方交易前的正规财务审计,恐怕也未必能把所有问题摊在阳光下。

从河州到香港,直至中午的酒席,庄智奇都在冥思苦想,如何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大众股份的真实信息。最终,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叫伍新福,多年前是大众股份公司保安科科长。

庄智奇与伍新福之间,还颇有些不打不相识的味道。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后,工人们曾多次进京上访,向相关部门检举谷伟民掏空上市公司的行径。彼时的大众股份,也在谷伟民掌控之中。谷伟民派伍新福率人到北京截访。这个伍新福虽是个粗人,却性情耿直,一来二去,还和庄智奇成了朋友。

后来两人联系不多。庄智奇中午回到宾馆后,拨了好几通电话,才知道伍新福离开了大众股份,目前混迹于澳门的赌场。庄智奇决定亲自去一趟澳门,力争找到伍新福,并从他那里探听到有用信息。

庄智奇把这个想法同杜林祥汇报后,杜林祥十分支持。庄智奇当即说:“那就让公司把我们四人的机票都退了。”

杜林祥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去吧。公司还有其他事,让他们三人先回来。另外,这事暗中进行,要注意保密。”

于是,庄智奇只对高明勇说有点私事,要在香港滞留几天,自己悄悄奔赴澳门。

港澳两地的航程只有一个多小时。庄智奇再次感觉到船体的震动——喷射飞船开始减速并重新扎入水中。登上码头,庄智奇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过。他暗自为自己打气:一定要找到伍新福。

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忙活了一整天的庄智奇依旧一无所获。从大众股份员工那里打听来的手机号码,一直关机。去到澳门几家赌场询问,人家都让庄智奇吃了闭门羹。有家赌场的保安,甚至警告他,再跑来问东问西,老子可不客气。

找人,尤其是到赌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人,的确不是庄智奇所长。他有着典型的独行侠性格,自恃才高,万水千山我独行。身边几乎没有朋友,生活中不善交际应酬或者说不屑于交际应酬。

庄智奇甚至有些遗憾,如果杜林祥不把高明勇召回河州,让他来干这事,倒是合适人选。

正当庄智奇情绪低落时,手机响起来。拿起一看,是陈锦儿打来的:“在香港玩得开心吗?”

庄智奇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香港?”

陈锦儿咯咯笑起来:“昨天我去纬通大厦看新店的装修进度,听你们的员工说,庄总去香港公干了。”陈锦儿接着说:“我也来香港了,抽时间吃顿饭?我在香港生活了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尽地主之谊。”

庄智奇说:“真是不巧。你到香港,我却去了澳门。”

陈锦儿有些诧异:“你也喜欢赌博?”

庄智奇解释说:“不是赌博。来澳门办点事。”

陈锦儿立刻说:“那更巧了,我今晚也要去澳门,现在就在中港城码头。咱们就在澳门聚一下。”

“你也要来澳门?”庄智奇问。

陈锦儿说:“怎么?我就不能去澳门?”

“随口问一下。”庄智奇说,“我去码头接你吧,反正现在没什么事。”

陈锦儿很开心:“好啊。到时见。”

庄智奇来到澳门氹仔码头,枯坐了两个多小时,陈锦儿才走出来。庄智奇问:“打电话时你就说自己在香港的码头了,怎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到澳门?”

陈锦儿说:“香港那边排队上船的人很多,耽搁了时间。”

庄智奇说:“今天又不是周末,怎么那么多人?”

陈锦儿噘噘嘴:“我怎么知道。”其实,两人通电话时,陈锦儿还躺在自家沙发上。她听说庄智奇到了澳门,便灵机一动,说自己也要过来。

澳门是个舒适的海滨小城,生活节奏比香港慢很多。这里的教堂有时会播放流行歌曲,街边小店的门口煮着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古色古香的建筑述说着澳门的历史,猪扒包、葡式蛋挞、烧鹅这些特色小吃,更为小城平添了几分滋味。

两人在澳门的老街漫步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暗,便走进一家小吃店。陈锦儿点了几样小吃,然后问:“你怎么突然跑来澳门了?”

庄智奇说:“过来找个人。”

陈锦儿说:“看样子,进展不顺利?”

庄智奇点点头:“来了一天,一点眉目都没有。”

陈锦儿问:“找什么人?”

庄智奇说:“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其他人给我的手机号码,总是打不通。”

陈锦儿说:“虽说澳门不大,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也不容易啊。”

庄智奇说:“是啊。这人近些年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就听说他混在赌场里,但究竟干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陈锦儿忽然眼睛一亮:“你确定你的朋友在赌场混?”

“嗯。”庄智奇说,“他以前的同事,都说他在赌场里。”

“那就简单了。”陈锦儿得意地敲着筷子,“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庄智奇说:“他叫伍新福,是山西人。几年前在深圳一家叫大众股份的企业当保安科科长。”

陈锦儿掏出手机,拨通后说:“干爹,我有点急事,要在澳门找个人。这人叫伍新福,据说就是混在赌场里讨生活的。”

对方好像有些为难,只见陈锦儿撒娇道:“干爹,这事你可一定要帮帮锦儿啊。我知道,你最疼我了……”

几分钟后,陈锦儿放下电话,朝庄智奇笑道:“搞定了,明儿上午就回话。一定帮你把这个人找出来。”

庄智奇听陈锦儿说过,她从小跟着干爹来到香港。不过他依旧将信将疑,陈锦儿干爹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在鱼龙混杂的澳门,轻易找到一个人?

陈锦儿却显得信心满满:“只要他是吃赌场饭的,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吃完饭,陈锦儿说:“你的事我帮你解决了,你怎么感谢我呀?”

庄智奇笑着说:“你尽可开条件,我愿意效劳。”

陈锦儿说:“就陪我去赌场玩一会儿。”

庄智奇一口答应下来:“那没问题。”

澳门是享誉世界的赌城,城市中心就坐落着好几家高档赌场。赌场内人头攒动,各色人物川流不息。每座赌场里都有免费的食品和饮料,各种风情的表演,让你在赌博兴奋之余调节心情。富丽堂皇的装饰,温文尔雅的服务生,迷醉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赌场周边遍布当铺、银行,金钱在这里变了味道,变得一文不值。

两人玩了好一会二十一点,庄智奇运气不错,陈锦儿却手风不顺,所幸下注不多,输赢也不是很大。趁着荷官发牌的空隙,庄智奇随口问了一句:“赌场楼上是干什么的?”

陈锦儿说:“是VIP包间。你是不是见今天手气不错,想上去试一试?”

庄智奇连忙摆手:“我这点散碎银两,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陈锦儿却来了兴趣:“来都来了,咱们就上去瞧瞧。不赌也能去看看热闹嘛。”

陈锦儿硬拽着庄智奇上了楼,一路走还一边介绍说:“大多数企业都有一个二八定律,就是说80%的利润,是由20%的产品创造的。赌场也一样,能进入VIP包间的客人不足20%,但他们创造了赌场80%以上的利润。”

庄智奇笑着说:“听你这口气,对赌场很熟嘛。”

陈锦儿听着这话,没有吱声。一般的赌客是没有资格进入VIP包间的,陈锦儿却仿佛是这里的熟客,周围的服务生也对她礼敬有加。

VIP包间不大,金色的房间挂着精裱的油画与一副铠甲。包间里客人围坐一周,桌上摆着长方形的大额筹码,一摞摞高叠着,身着制服的荷官优雅地将牌派到每个玩家面前。

陈锦儿告诉庄智奇:“像这种包间,赌场里有几十个。内地一个有名的富豪,就是在左边隔壁的包间里,输掉十亿港币。”

原本说上来瞧瞧的陈锦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坐上了赌桌。或许她真是个大赛型选手,仅仅一个小时时间,就赢下十多万元港币。看着她在桌上一掷千金的豪赌模样,一旁观战的庄智奇不由得心惊肉跳。

与陈锦儿刚认识时,庄智奇只觉得她是个精通茶道的才女,接触久了,发现她身上除了过人的才气,偶尔也透着一股邪劲。金庸笔下的小东邪郭襄,说的大概便是这类女子。郭襄能成为小东邪,是因为有个老东邪的外公,不知陈锦儿的干爹,又是怎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角色?

离开赌场,已过了凌晨三点。陈锦儿说:“糟了,今天光顾着玩,忘记订宾馆了。”

庄智奇顿了顿说:“我问一下我住的那家酒店,看还有没有空房间。”

“好吧,那我就先跟着你,去你住的那间宾馆。”陈锦儿小声说道,脸上泛起妩媚的红晕。

坐上的士,陈锦儿伸了个懒腰:“真的有些困了。”说完后她将头一偏,靠在庄智奇的肩上。陈锦儿感觉得到,庄智奇的心跳在加快,呼吸声也重起来,她的内心不免得意。陈锦儿慢慢闭上眼睛,充满幸福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庄智奇却将手伸向裤兜。他摸出手机,自言自语道:“忙了一天,这会儿倒可以上网看看新闻。”借着掏手机的动作,庄智奇巧妙地将倚靠在自己肩上的陈锦儿扶了起来。

陈锦儿大失所望,但她并不气馁,又笑着说:“要是一会儿你住的酒店也没有房间了,那可怎么办?”

庄智奇说:“酒店多的是。这家不行,还可以换另一家。”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机揣回裤兜内。所谓上网看新闻,只不过是个借口,庄智奇的心思压根不在那里。

陈锦儿顺势又扑到庄智奇的大腿上:“人家累了,躺一会儿怎么了?不动那些歪脑筋,你就不会这么小气了。”

陈锦儿如此一说,庄智奇反倒不好拒绝了。陈锦儿的身体默默躺在庄智奇的大腿上,车内安静了下来。陈锦儿分明感觉到,庄智奇的两腿间有一个硬物逐渐挺起。张爱玲曾在小说中,形容过女人坐进男人怀抱的感觉:“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陈锦儿此刻正触摸到这件东西,无论它是狮子、老虎的尾巴抑或包着绒布的警棍,总会撩拨起女子的心弦。

手机又响了。陈锦儿有些懊恼,庄智奇接完电话却轻松地说道:“酒店正好还剩一个单间,我替你订下了。”

“哦,知道了。”陈锦儿淡淡地答道。

第二天十点过,庄智奇房间的电话响起。拿起电话,是住在楼上的陈锦儿打来的:“还不起床呢?”

庄智奇睡眼惺忪:“嗯,昨晚睡得太晚。”

“伍新福找到了。”陈锦儿说。

庄智奇这下彻底清醒了:“他在哪儿?”

陈锦儿说:“中午干爹会派人过来,到时慢慢告诉你。”

庄智奇焦急地说,“我得赶紧去找他。”

“放心吧,一个大活人,跑不了。”陈锦儿说,“我干爹亲自给伍新福打了电话,他今晚自己会到宾馆来。”

“真的?”庄智奇显得十分兴奋。

陈锦儿说:“当然是真的。你就安安心心再补一会儿觉,养好精神吧。”

中午,庄智奇准时来到宾馆餐厅,陈锦儿却直到十二点半才走进来。她不仅换了套新衣服,刚才还去美发院做了个新发型。

陈锦儿介绍身旁的一位帅气小伙:“这位周先生,是我干爹公司的,今天一大早从香港赶过来。你叫他小周就行。”

握手寒暄后,庄智奇急切地问:“伍新福现在在哪儿?”

小周说:“他现在住在珠海,今天下午就会赶来澳门。”

庄智奇说:“不是说他一直混在澳门赌场吗,怎么又住在珠海?”

小周说:“伍新福是赌场的‘沓码仔’,长期往返于内地与澳门之间。他和他的家人,就住在珠海,是去年刚买的房子。伍新福这个名字如今很少有人提了,赌场里的兄弟都叫他‘豹哥’。”

庄智奇心想,怪不得自己找不着伍新福,敢情人家在道上有个新名头。他又一脸迷惑地问:“什么叫‘沓码仔’?”

小周笑了笑:“‘沓码仔’是道上的黑话,就是指澳门赌场贵宾厅和赌客之间的中间人。‘沓码仔’要去发掘潜在的内地赌客,调查客人的资金实力,安排接待客人到澳门赌博,再从赌场拿回扣。”

小周接着说:“内地对于个人携带大笔现金离境,是有严格管制的。所以就需要‘沓码仔’为客人‘洗码’,即按照客人的实力为他们提供相应的筹码,使大陆客人免受没法带大量资金到澳门赌博的限制。但这种筹码不能直接兑现,只能在赌桌上使用,被称为‘泥码’。”

庄智奇说:“这些年来,伍新福就在做这种生意?”

小周点点头:“客人赢了,要通过伍新福把筹码换成现金并转移到内地;客人输了,伍新福要想办法把赌债要回来。只要能把赌债讨回,赌场就会按1%-1.2%的比例给他提成,这部分收入被称为‘码粮’。伍新福的生意做得不错,在澳门赌场,‘豹哥’也算小有名气了。”

庄智奇嘘了一口气:“没想到啊,他竟然做起这门生意。”

小周说:“为了追讨赌债,非法拘禁、恐吓威胁这些手段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伍新福当过保安科科长,认识些道上的兄弟,这方面自然轻车熟路。另外,伍新福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优势——他是山西人。在澳门赌场,山西煤老板是优质资源中的优质资源,难以统计每年山西煤老板有多少资金因此流向澳门。这几年,‘沓码仔’中有相当多的山西人,甚至不是山西人的也要学几句山西方言。”

庄智奇说:“伍新福今晚确定会过来?”

小周说:“他本来上午就要过来的,我考虑到庄先生昨晚睡得太晚,怕打搅你休息,特地叫他下午过来。”

庄智奇说:“这次太麻烦周先生了。”

“千万别这么说。”小周谦虚地说:“我就是个跑腿的人,还是徐先生面子大,他一个电话,伍新福就得屁颠屁颠赶过来。”

庄智奇猜想,小周口中的徐先生,大概就是陈锦儿的干爹。听这口气,道上有些声望的豹哥,在徐先生眼中不过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

用过午餐,庄智奇要去前台帮小周开一间房,让他下午好好休息一下。小周说自己的房间已经订好,而且庄智奇与陈锦儿下榻的房间,也由他负责结账,甚至这顿午餐,小周也已早早埋单。

庄智奇连说“这怎么行”,小周却很坚持:“徐先生专门从国外打电话交代了。他说锦儿小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庄先生,您真要抢着埋单,就是为难我们这些下边的人了。”

整整一个下午,庄智奇都待在宾馆里看电视。陈锦儿或许因为昨晚的事有些失落,也没有主动联系庄智奇。直到下午五点半,小周才打来电话:“庄先生,伍新福已经到了。就在楼下餐厅。”

庄智奇心急火燎地赶下楼去,只见伍新福带着一个马仔,正站在餐厅包间门口,和小周聊天。庄智奇快步走过去:“老伍,生意做大了,就忘了老朋友?”

伍新福定睛一看,也很吃惊:“这不是老庄吗?怎么是你?”

庄智奇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伍新福说:“徐先生打电话,说有位河州过来的老朋友想见我。我还在纳闷呢,这辈子都没去过河州,从哪儿钻出一个老朋友?想不到是你!”

小周说:“你们故人相见,好好聊。我就先告辞了。”

伍新福说:“周老弟,你别走啊!今晚我请大家吃饭,你赏个光嘛。”

小周连连摆手:“不用了,锦儿小姐下午专门交代,今晚你们老友相聚,我们就不打搅了。”

庄智奇不禁为陈锦儿的善解人意而感动。今晚要与伍新福聊的事,的确不想让外人知道。下午他还在犯愁,到时怎么把陈锦儿与小周支开,没想到,人家早就考虑到了。

走进包间,伍新福拍着庄智奇的肩膀:“老庄,最近在哪儿发财?”

庄智奇笑着说:“谈不上发财,在河州一家企业打工。不像你,已经自己当老板了。”

伍新福摇着头:“我算哪门子老板?老庄既然是徐先生的朋友,以后还指望你帮我美言几句。”

尽管庄智奇从没见过什么徐先生,但也点头道:“好说,好说!”

坐上桌后,庄智奇自然聊起了与伍新福相识的往事:“我们冶金厂的工人去北京上访,刚出火车站,就被你拦下了。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去救人,你也是好一顿拳打脚踢。”

“放屁!老庄,你这人好没良心。”伍新福说话声音很大,“从头到尾,老子动过你一根汗毛没有?至于那几个工人,也是后来实在不听话,甚至还要翻墙逃跑,老子才叫人动手的。你是文化人,我这辈子就敬重文化人。”

与伍新福在一块,庄智奇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大:“你既不是公安,也不是武警,凭什么把人家关在京郊的小破屋里?工人们当然要跑了。”

伍新福嘿嘿笑道:“当年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谷伟民是大众股份董事长,我是公司的保安科科长,他叫我干的事,我能不干吗?”

庄智奇说:“你这专门帮谷伟民截访的黑保安,最后怎么也不干了?”

伍新福摇摇头:“毕竟都是些昧良心的事。当初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呀。看着那些可怜兮兮的工人,我心里也不好受。加上后来企业不怎么景气,我就索性辞职,来澳门闯荡了。”

“听说你现在成了‘沓码仔’,在道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豹哥了。”庄智奇说。

“也就是瞎混呗。”伍新福说,“过去是帮着老板对付工人,现在是帮着赌场对付那些老板,工作性质差不多。”

庄智奇哈哈笑起来:“你这人啊,说话倒是直截了当。”

餐厅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了上来。伍新福拿筷子指了指:“先吃饭,边吃边聊。”动了两下筷子后,二人又举起酒杯,互敬了几大杯。

伍新福属于那种一喝酒就上脸的人。他放下酒杯,涨红着脸说:“老庄,你大老远跑来澳门,不会就找我叙旧吧?有什么事直说。”

庄智奇吞下一大筷子菜,压了压胃里的酒劲:“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大众股份的事。”

庄智奇放下筷子,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伍新福听完以后,双手不停地搓起来:“老庄,咱俩是朋友,按说我应当帮你。而且,我也早看谷伟民那王八蛋不顺眼了。可惜这事,实在有心无力。”

伍新福接着说:“大众股份这几年的状况,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每年都在裁员,员工工资也在下降。但我所知道的情况,也就这么多。我以前是保安科科长,只负责一些打打杀杀的事,根本接触不到核心工作。”

伍新福说的是实话,但庄智奇并不甘心:“你是企业的老人,就算离开了,里面总还有些老关系。就不能想想办法?”

伍新福摇摇头:“公司原先分管财务的人,全被谷伟民撵走了。现在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全是他自己带过来的亲信。如今大众股份的财务总监叫焦天明,据说是跟随谷伟民多年的铁杆亲信。”

庄智奇点了点头。这像是谷伟民的套路,当初收购河州冶金后,谷也在第一时间派人接管了所有财务工作。

“就没一点办法?”庄智奇眉头深锁。

伍新福沉默了一分多钟,才开口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或许可以试一试。”

庄智奇说:“什么主意,快说!”

伍新福点燃一支烟:“这个焦天明,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还是个色鬼。这些年在澳门赌场,输了不少钱。听说上个月,又跑来澳门豪赌一场,栽了五十多万进去,现在正在到处筹钱还赌债呢。”

庄智奇说:“你的意思,是花钱买通他?”

伍新福摇了摇头:“钱肯定要花,但光花钱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得用上其他手段。”

庄智奇知道,伍新福这人除了黑吃黑,也拿不出什么别的手段。他有些担心:“别干出什么违法的事来。”

伍新福说:“不犯法,就和那姓焦的温情脉脉地聊天,你聊上几天几夜,也没个屁用。”

庄智奇又问:“焦天明是欠你的钱?”

“不是。”伍新福说,“他是欠另一家高利贷公司的。但澳门的债务是可以转手的,我们花钱买下他的这笔债,就能名正言顺地上门讨债了。”

庄智奇说:“好吧,只要能拿到有用的信息,钱不是问题。另外你的辛苦费,也少不了。”

伍新福说:“咱们老朋友了,不谈钱。”

庄智奇说:“朋友之间也得讲规矩。这事成了,单独表示二十万辛苦费。”

伍新福笑了起来:“还是老庄你够朋友。”

伍新福又向庄智奇讲了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焦天明。庄智奇觉得办法倒还不错,可就是阴损了点。最后,伍新福拍着庄智奇的肩膀:“老庄,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安安心心回河州,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庄智奇连声道谢,还询问对方要不要先汇点钱过来,作为活动经费。伍新福大手一挥:“不用,事情成了再收钱。你是徐先生介绍的,我还怕你赖账?”

庄智奇本想从伍新福嘴里,打听一下这位徐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刚才还在伍新福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和徐先生很熟的样子,要是开口一问,岂不立马露馅!

吃完饭,伍新福又拉着庄智奇去夜总会,一直玩到深夜一点过。回到宾馆后,陈锦儿却不见了。庄智奇掏出手机,发现晚上九点多,陈锦儿就给自己发了短信,说是临时有事,和小周一起回香港了。

庄智奇有些怅然若失。自己的拒绝,或许真令陈锦儿生气了!

第三章 各显神通 5、能编谣言的,都不是一般人

庄智奇搭乘下午的航班飞回河州,高明勇亲自到机场来迎接。汽车驶出机场,高明勇说:“我来接你时,杜总交代了,晚上有一个饭局,让你一起去。”

庄智奇问:“什么饭局?”

高明勇说:“河州成立了一个地产商协会,万顺龙当选为会长。今晚万顺龙设宴,除了杜总和你,安总也要参加。”

奔驰轿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庄智奇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路边的田埂上,不时有农户在燃放鞭炮。庄智奇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农户们都在放鞭炮?”

高明勇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啊。刚才出城那一会,市区里也到处在放鞭炮。我看了看日历,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前排的司机插话说:“你们还不知道啊?上午河州城就传开了,每家每户都要放鞭炮,否则自家的孩子就危险了。”

高明勇问:“怎么回事?”

司机说:“前天晚上,河州北郊的一座道观突然垮了。然后今天一早,就有人传说,道观垮了,阎王爷很生气,派人来河州,要收一百个孩子去阴曹地府。只有放鞭炮,才能把来收人命的小鬼撵走。我老婆中午也买了一串鞭炮来放。”

庄智奇问司机:“你也信这套?”

司机笑着说:“谈不上信。反正一串鞭炮值不了几个钱,就当花钱买个心安呗。”

高明勇有些不屑:“这都什么事啊?几句鬼话,就让全城人忙活起来。”

庄智奇心中也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心情又有些沉重:“河州的高楼大厦,比起香港、澳门已经差不了多少了,可许多老百姓的观念,还是相当落后。”

回到办公室,庄智奇稍微休息了一会,就跟着杜林祥、安幼琪一道前往顺龙集团的办公楼。万顺龙与顺龙集团常务副总孙兴国等人早已恭候在顶楼豪华包间里。杜林祥走进去后热情地伸出双手:“万总,祝贺你啊。现在你当了会长,就是我们的领导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万顺龙笑着说:“林祥,你老提那个什么破会长,我可要跟你急。就是一个屁用没有的虚名,我实在推脱不掉,才勉为其难去当的。什么领导啊?以后我命令纬通集团的房子售价不能超过一万,或者哪块土地拍卖,纬通不准参加,你会听我的吗?”

杜林祥哈哈笑起来:“万总讲话,总是一针见血。”

万顺龙同安幼琪早就认识,打过招呼后,他又握着庄智奇的手:“这位想必就是庄总吧?”

庄智奇点点头:“万总,你好,久闻你的大名。我就是庄智奇。”

万顺龙说:“早就听林祥介绍过你,是一位顶尖的资本市场人才。”

庄智奇连声说:“过奖了,过奖了。”

众人落座后,杜林祥问:“怎么就我们一家,其他的房地产企业呢?”

万顺龙微笑着说:“我就请了你。那个什么协会,全是空架子,没啥用。河州的地产界,也就咱俩了,其他开发商,凑一块也赶不上咱们。”

杜林祥说:“万总家大业大,说话有底气啊。我可没有你那样傲视群雄的气魄。”

万顺龙悠闲地点燃一支烟:“去年本土开发商中,顺龙与纬通加起来的份额,占了60%多。我这句话哪里夸张?这几年发展下来,那些小开发商,早被咱们甩出去老远了。”

杜林祥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小弟我比起万总,还差得远。”

万顺龙说:“今天就是借这个狗屁协会的名义,请林祥兄弟,还有安总这样的老朋友,以及庄总这样的新朋友聚一聚,大家来个一醉方休。”

安幼琪说:“万总今天打算请我们喝什么酒?”

孙兴国说:“今天请诸位贵宾体验一下我们最新式的喝法。”

在座的,都是成天泡在酒坛子里的人,大阵仗见得多了,实在不知这酒还有什么新喝法。孙兴国招呼服务员:“把东西端上来。”

只见从外面走进两名服务员,一人手里拎着一瓶高档白酒,另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筲箕,筲箕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米饭。

杜林祥小时候在农村就编过筲箕。那是一种用细竹篾丝编织的圆形浅竹筐,用来盛米淘米,上面有许多细条小槽。他顿时来了兴趣:“这是怎么一种喝法?”

万顺龙拍着杜林祥肩膀:“你别急,再看看。”

服务员将盛着米饭的筲箕放在一口大碗上面。另一个服务员则拧开酒瓶,将满满一瓶白酒缓缓倒进米饭里。大约一分钟后,这些白酒便滤过米饭与筲箕,流入下面那口大碗中。

庄智奇颇为好奇:“这酒滤出来是什么味道?”

孙兴国对服务员说:“赶紧给每位贵宾倒一杯,让他们尝尝。”

见众人杯里都盛满了酒,万顺龙便举起杯子:“来,兄弟我先干为敬。”

杜林祥等人也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杜林祥有些陶醉:“这酒香里又夹杂着一股米香,别有一番滋味。”庄智奇也说:“经过热腾腾的米饭一过滤,酒喝起来还有温度。”

杜林祥竖起大拇指:“以前只知道万总海量,不晓得你还是个懂酒之人。酒到了你这儿,果真喝出了新名堂。”

万顺龙哈哈大笑:“这哪里是我的发明,真正的智慧在民间啊。”

万顺龙解释说:“前段时间到乡下去看望一个亲戚,发现他们竟然是这么一种喝法,我便学了回来。如此一弄,酒就发生了三种变化。第一是经过加热,酒有了温度;第二,就像刚才林祥说的,酒香中夹杂米香,有点像醪糟,但又不是醪糟;第三,过滤之后,白酒的度数降低了。”

安幼琪说:“有道理。今天咱们喝的是52度高度酒,但我刚才喝了一杯,感觉比以往要温和一些。”

万顺龙说:“我回来之后,又做了许多试验,比如用什么米过滤,酒最香甜。我试了泰国香米、东北的珍珠米,最后发现还是洪西农家刚打出来的新米最好。在时间上也有讲究。如果想米香味再重一些,可以把米饭放在大碗里,倒进酒后泡一阵子再过滤,也可以像今天这样,直接过滤就端上桌喝。”

庄智奇说:“这种喝法,等于降低了酒精度数,也算是养生之道。”

“不过它也有弊端。”万顺龙说,“就是过滤后的酒,不能再存放了。哪怕就放上一天时间,也会变质,所以今天咱们得努力,把这些酒消灭干净。”

有了万顺龙这番开场白,酒桌的气氛自然被调动了起来。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趁着兴致高涨,万顺龙也讲起了酒段子:“据说有个局长天天喝酒,喝得老婆都受不了。老婆就到处去反映情况。告到纪委去了,纪委书记说,该喝不喝也不对;告到人大常委会,人大主任说,喝酒的开支早列在预算内;告到妇联,妇联主席说,我家那位也是天天醉;最后找到书记,书记拍板了:喝死了我们为他开追悼会。”

满桌一阵大笑。孙兴国站起来给杜林祥敬酒,杜林祥此刻心情也不错,便打趣道:“孙总,你知不知道酒桌上有句话:屁股一抬,喝了重来。”

孙兴国反应也很快,立刻说:“真没听说。但我晓得另一句话:屁股一动,表示尊重。今天站起来敬杜总,就是表示一种尊重。”

“还是老孙名堂多!”杜林祥大笑起来,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酣耳热,杜林祥拍着万顺龙:“万总,你的那本《顺龙有悔》,我可给公司每个员工都买了一本,让他们好好学习。”

“哦。”万顺龙扭头说,“大家看后有什么意见?”

杜林祥说:“就我手下那帮人,能把书中精髓学个十之一二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什么意见。”

万顺龙说:“你这话,我担当不起。”他又指着庄智奇:“庄总,早听说你是大才子。你给我说说,那书有什么问题?”

庄智奇放下酒杯,说:“书的确是本好书,我们只有顶礼膜拜的份。但我有一个疑问,今天正好向万总讨教。作为一本成功商人写的书,书中谈商业的篇幅不多,更多在谈历史、谈艺术、谈人生,不知当初万总是怎么考虑的?”

素来好为人师的万顺龙,自然不会放过卖弄学问的机会,他坐直身子开始侃侃而谈:“南怀瑾先生说过,所谓历史,常常人名、地点、时间是真的,内容却是假的;小说呢,人名、地点、时间都是假的,但那个故事往往是真的。叫我写一部顺龙集团的商业发展史,怎么写?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拿出来与外人分享的。可如果要违心讲假话,那我还写书干什么!所以,我决定少谈商业。总之,有些话我不能说,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

杜林祥默不作声,他知道万顺龙这番话确是有感而发。就说顺龙集团发展历程上,姜菊人所给予的巨大帮助,万顺龙敢写吗?还有万顺龙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使阴招,让我杜林祥在摩天大楼项目上栽了个大跟头的事,他会写吗?所有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别说顺龙集团了,现在中国哪家企业,敢把自己的发展历程毫无保留地摊在阳光下?这些年来,杜林祥就从没读过企业家传记之类的书籍。在他看来,书里那些激动人心的励志故事,还是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

“按万总这么说,那历史书就没有读头了。”庄智奇笑道。

万顺龙正色说:“读当然要读,但正如孟子所讲,尽信书不如无书。我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三国时的夷陵之战,历史学家都评价说刘备不听诸葛亮的劝告,执意兴兵,最终惨败而回。但我认为,刘备力排众议决定出兵,倒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

杜林祥读书不多,但对于却是烂熟于心。他不解地问:“事实最后不是证明,刘备败了吗?否则也不会有白帝城托孤。”

“林祥,你这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了。”万顺龙说,“《三国》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越读到后来,就越觉得刘备当时必须伐吴。关羽大意失荆州,等于把一个战略要地拱手让人。失去了荆州,就注定蜀汉政权只能偏居一隅,永远不再有逐鹿中原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万顺龙自问自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几十万大军想沿着这条险路杀出去,何其困难!所以诸葛亮六出祁山,都失败了。退一步说,就算他成功了又怎么样?出了祁山,大军还在陕西一带,离魏国的首都远着呢。但荆州不同,从荆州出发,四面都是平原,粮草辎重便于运输。只需几天时间,大军就能直指许昌、洛阳。”

见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万顺龙愈发得意:“所以对于刘备来说,荆州不能丢。丢了荆州,就丢了国运,往后哪怕撑个几十年,也不过苟延残喘。况且从当时形势分析,蜀国兵强马壮,是有可能夺回荆州的。蜀、吴交战之初,蜀军不就势如破竹吗?换作我是刘备,也一样会以倾国之兵,杀向荆州。”

“过去人们指责刘备伐吴,是出于一时义愤,为关羽报仇,这更是无稽之谈。”万顺龙说,“刘备一代枭雄,连儿子都可以摔,哪里会在乎一个兄弟的死活?况且关羽死在公元219年,刘备伐吴是在公元221年,中间隔着整整两年呢!刘备绝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为自己出兵找个借口而已。”

“听万总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会有夷陵之败呢?”庄智奇此刻也来了兴趣。

万顺龙说:“出兵讨吴,战略上是正确的,但具备战略眼光的刘备,在战术上犯了大错。蜀军百里连营,营寨又都是由木栅所筑成,周围全是树林、茅草,一旦起火,就会烧成一片。最后,让陆逊火攻得手。”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现在看历史,就得一分为二。不能因为刘备战术上的失误,就否定其兴兵伐吴的战略正确性。”

杜林祥拍起手掌:“听万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这句话,杜林祥是发自肺腑的。他甚至觉得,万顺龙如果不经商,应该会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

万顺龙哈哈笑道:“我这人啊,没事就喜欢瞎琢磨。而且对于许多早有定论的事,我也要去质疑。我最推崇胡适先生那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哦,”庄智奇说,“万总还有哪些高见?”

“随便举个例子吧。”万顺龙说,“都说崇祯杀袁崇焕,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自毁长城。我当初就大胆假设,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袁崇焕真是一个内奸,崇祯杀对了。只不过后来满人得了天下,反过来矢口否认和袁崇焕有勾结,还把一个天大的屎盆子扣在崇祯头上。我带着这个疑问,就去翻书,查阅各种史料。直到目前,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来支撑我的观点。不过在此过程中,我却明白了另一点,即便崇祯中了别人的反间计,也谈不上是自毁长城。”

“怎么说?”庄智奇问。

万顺龙说:“袁崇焕虽然有过宁远大捷,炸伤努尔哈赤致死的壮举,不过其复出后督师辽东那几年,也是战绩平平。和八旗铁骑对阵,顶多算是没吃大亏,但绝对没占着便宜。满人把袁崇焕当成入关路上的绊脚石,或许不假,但要说对其多么忌惮,就言过其实了。有袁崇焕在,明朝也收复不了辽东;袁崇焕不在了,换个吴三桂,山海关照样没丢嘛。”

庄智奇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早就听说万总是有名的儒商,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万顺龙算是来了兴趣,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他的专场学术报告会。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任由他指点评说。

眼看饭局接近尾声,万顺龙才收起了学者派头,重新露出商人的狡黠。他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林祥,你买壳上市的事,运作得怎么样了?”

杜林祥一听这话,知道今天饭局的主菜终于端上桌了。他顿了顿说:“不是太顺利,也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一样。”万顺龙叹了一口气,“谷伟民这个王八蛋,精得很哪!”

万顺龙话锋一转:“下个月,城西又有两块地要拍卖了,纬通有什么想法没有?”

安幼琪目前分管公司的地产业务,她接过话茬:“那两块都是黄金宝地,在商言商,纬通当然想吃下来。不过听说万总也看上那两块地了,我们和顺龙集团相比,实力还有差距啊。”

万顺龙笑了笑:“据我所知,外地的大开发商目前对那两块地没什么兴趣,报名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本地企业。正如我刚才所说,河州本地房企,除了顺龙与纬通,都是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如果林祥真对那两块地感兴趣,我可以成人之美。”

万顺龙接着说:“生意场上,就得互相给面子嘛。为了两块地,咱们在拍卖会上使劲加价,到头来即便一方获胜,也把成本抬高了。与其这样,不如我知难而退。林祥,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知道纬通自打运作摩天大楼之后,资金链一直很紧张。瞅着眼前有个赚钱的项目,我也就发扬一下风格。”

“万总真是大气。”杜林祥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主动退却,绝非万顺龙的性格。万顺龙先提上市的事,接着又说到土地竞拍,实则是想和自己做笔交易——顺龙主动退出土地拍卖会,纬通则放弃从谷伟民手上买壳的打算。

安幼琪也是心知肚明:“万总,你这次成人之美,有什么附加条件没有?”

万顺龙续上一支烟:“谈条件就俗了。只能说,咱们之间互相支持一下。关于顺龙集团买壳上市的事,林祥能不能支持一下呀?”

“万总的意思我明白了。”杜林祥搓着手,“但纬通的情况你也清楚,如今债台高筑,就指望在资本市场圈点钱回来救急。”

万顺龙说:“纬通的情况我当然清楚。我向来是把纬通当成合作伙伴而不是竞争对手,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企业走上正轨。当初纬通情况危急时,我不是既花钱买楼,又借出一大笔款,帮助你们渡过难关吗?以后根据情况发展,那笔借款你们也能延期偿还。”

杜林祥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个“呸”字。他最讨厌万顺龙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老子能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姓万的,你等着!

“是啊,感谢万总当初仗义出手。”杜林祥强迫自己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庄智奇这时开口:“万总,今天你提出的方案,恐怕我们得回去开会研究之后,才能答复你。”

杜林祥很感谢庄智奇跳出来替自己解围,他点头说:“这种大事,是得研究一下。”

“当然,当然。”万顺龙点头说,“这也是情理之中。”

“你看我,”万顺龙忽然拍着脑袋,“说不谈生意,怎么这会儿又扯到生意上去了?还是喝酒!兴国,还剩多少酒?”

孙兴国答道:“还剩小半瓶呢。”

万顺龙说:“咱们还得再使把劲呀。开头我就说了,大米一过滤,这酒就存放不了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又开始把酒言欢。

安幼琪觉得包间里太闷,想透透气,便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一片爆竹声响,烟花满天。她也听说了河州百姓今天放鞭炮驱鬼的事情,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些。”

孙兴国却得意地笑起来:“不好意思。满城鞭炮响,吵着安总的清净了。”

“老百姓放鞭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安幼琪奇怪地问。

杜林祥立马想起了什么:“万总,这鞭炮……”

万顺龙瞪了一眼孙兴国:“你这嘴巴,实在可恶。”

“我说怎么全城老百姓都放起鞭炮了。”杜林祥一拍大腿,“听说几个月前万总收购了一家鞭炮厂,准备拆了在原址搞地产开发。今天这满城鞭炮响,我就一直在纳闷,可又不好意思问你。”

万顺龙哈哈大笑:“那个鞭炮厂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准备拆了厂房修个度假酒店。后来发现仓库里还堆着许多鞭炮,就琢磨着把鞭炮折价卖了。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把地方腾出来。可最近没什么节庆假日,那些鞭炮哪怕亏本甩卖也没人要。”

万顺龙接着说:“项目经理天天在我面前叫苦,还说鞭炮是特殊产品,实在不行还得花钱请专业公司来销毁。我一听这话就气得拍桌子。我教训他说,顺龙集团不缺这点小钱,但好端端的产品,拿在手里卖不掉,最后花钱来销毁,实在是一个商人的奇耻大辱。正好这时,城郊的道观垮了。临机编了个放鞭炮驱鬼的段子,只半天时间,仓库里积压的鞭炮便销售一空,而且还是高价。”

庄智奇感慨道:“以前听过一句话,谣言止于智者。我觉得还应加一句,谣言起于智者。古往今来的那些谣言,可真不是一般老百姓能编出来的。”

安幼琪说:“恕我直言,万总你这一招,放在那些民智已开的地区,恐怕就不吃香了。”

万顺龙点头说:“安总说得太对了。甭说在国外,哪怕就是北上广深这些城市,估计也没人信这套。但中国太大了,依旧有许许多多像河州这样的城市。另外还有更多的城市,比河州还落后。仔细一想,这不是发财致富的契机吗?几十年经济发展下来,老百姓兜里都有点钱,也具备一些购买力了。可大多数人的意识,还是相当落后。正所谓人傻钱多,就看生意人能不能速来了。”

酒席结束了,万顺龙亲自送杜林祥一行下楼。坐上车后,杜林祥问庄智奇:“这顿饭吃下来,对万顺龙有什么印象?”

庄智奇思忖了一会儿,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杜林祥笑了起来:“为了认清这个人,我花了几年时间,交了几亿的学费。你不简单,一顿饭的工夫就大功告成。”杜林祥又问:“今天万顺龙算是把话挑明了,你怎么看?”

庄智奇说:“大主意还得杜总拿。”

杜林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然后恶狠狠地说:“当他是在放屁!”

第四章 抢壳大战 1、大佬之间的见面,都是有讲究的

杜林祥当然不会退出这场竞争。

从得知万顺龙也在图谋买壳上市的那一刻起,杜林祥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这一局中胜出。如今面对万顺龙时,杜林祥表现得越来越谦恭。但在内心深处,对万顺龙的恨意却与日俱增。杜林祥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击败万顺龙。这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商业竞争,而是带有复仇的性质。

在出席完万顺龙酒宴的第二天,杜林祥就召集公司战略发展部的全体人员,进行了一场关于上市的专题会议。

在公司内部,杜林祥脸上不会再有面对吕有顺、万顺龙时憨厚的笑容。他一脸威严,凛然不可侵犯。扫视全场一圈后,杜林祥言简意赅地说:“今天上午,庄总已经把香港之行与谷伟民会谈的情况向我汇报了。现在关于买壳上市的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一步怎么做,你们谈谈各自的想法。”

慑于杜总的威仪,全场鸦雀无声。庄智奇摸出一支烟,亲自点将:“天瑞,你先说说,平时我看你不是挺有想法的嘛。”

祝天瑞如今很得庄智奇的赏识,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公司已经确定了买壳上市的战略,也选定了壳公司,下一步自然就是进入实际操作环节。根据行业惯例,为顺利实施买壳上市,收购人应聘请有资格的中介机构,如财务顾问、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和资产评估事务所。”

杜林祥点点头:“这一点,庄总也跟我提到了。与相关中介机构的接触早已展开,下周我就要去上海,和他们签订正式合同。”

祝天瑞又说:“收购开始前,还应当先确定合适的控股比例。确定控股比例的原则是:在保证控制的前提下尽量少持股。因为,既然花钱买了壳,就得实际控制上市公司,不能大权旁落;同时又要量力而行,不能为了买壳把自身实力耗尽,收购比例越高,收购成本就越高。在确定收购比例之前,应当分析壳公司的股权结构,尽量选择一个可以达到控股目的的最低比例。”

庄智奇对祝天瑞投以赞许的目光。他补充说:“打个比方吧,所有股份平均分散在十个人手里,每人持股10%,我们只要从其中三个人手里买进股份,持股30%,就是大股东,能够相对控股。可要是有人手里持40%的股份,哪怕咱们手里有35%的股份,也依然是小股东。”

“选择最佳持股比例,前提是做到知己知彼。”庄智奇继续说道,“有些上市公司,其股权很分散,但是关联关系十分复杂。买壳上市后,这些散落的股东可能联合起来对抗你,注册成立一个新公司,作为投资人进行控股,这样你就很难控股。”

杜林祥点头说:“所以啊,我们必须对大众股份的股权分布进行全面了解。这方面,战略发展部的同事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杜林祥今天心情不错。不仅因为众人的发言条分缕析,思路清楚,更缘于今天会上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以前来战略发展部开会,那些专业的资本市场名词,经常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杜林祥曾找庄智奇谈过:“咱们两方面都要努力啊。我这边要加强学习,尽量补课;你那边的人也要学习,学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资本市场的事讲明白。”

从今天会议情况来看,杜林祥的专业知识突飞猛进,庄智奇手下这帮秀才,经过强化培训也掌握了深入浅出的本领。

头脑风暴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关于买壳的许多具体细节,都在这次会议中敲定。杜林祥最后伸了伸懒腰:“谷伟民不好对付啊,我们必须考虑到各种细节,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是那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真是个豺狼,咱们手里也要端着火药枪。”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特意拍了拍祝天瑞的肩膀:“小伙子,表现不错,努力干!对于那些真有本事的人,纬通是能够给他提供一个平台的。”能得到董事长的垂青,祝天瑞自是喜不自禁,众人也投来艳羡的目光。

诚如杜林祥所说,谷伟民是一头狡猾的资本饿狼,其对于商业谈判节奏的把握,堪称一等一的高手。自打庄智奇回河州后,谷伟民就没再同纬通方面联系过,摆出了一副优哉游哉、爱买不买的模样。与此同时,大众股份即将展开资本重组的消息却在股市不胫而走,上海的财经媒体甚至刊发了消息,称有意出资重组的,是一家来自内地的房地产企业。受此利好影响,大众股份连续两天涨停。

杜林祥自然关注大众股份的一举一动。他找来庄智奇,把报纸往桌上一扔:“这个谷伟民,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子,背后小动作却很多呀。”

庄智奇笑了笑:“我认真分析了大众股份的行情,前两天连续涨停,都是在午后接近收盘的半小时内,股价急剧飙升,庄家操盘的痕迹很重呀!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谷伟民有意为之。”

杜林祥说:“谷伟民就是想造成这种效果,让我和万顺龙都着急。”他接着问:“谷伟民还是没和我们联系过?”

庄智奇摇摇头:“从没联系过。”

“老江湖,沉得住气。”杜林祥说,“看来我们得主动找他了。”

庄智奇略显迟疑:“他不急,我们急,这样一来,岂不把主动权交给他了?”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下周安总要去广州召开一个纬通大厦在华南区的招商大会?”

庄智奇说:“我听安总提起过,具体时间是下周四。这次招商会,主要是向华南的知名企业推介咱们纬通大厦。”

杜林祥说:“招商会我亲自出席,另外把地点改在深圳。”

庄智奇明白了杜林祥的意思:“好主意。大众股份的总部就在深圳,另外深圳离谷伟民的老巢香港更近。关键是,怎么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他。”

杜林祥笑了:“当初谷伟民不是把我请去北京,向我打探万顺龙的底细吗?咱们这次也依样葫芦,请他帮个忙。你给谷伟民打电话,邀请他参加招商大会,另外就说谷总在深港两地朋友多,请他引荐些企业家,到时来捧捧场。”

庄智奇点头说:“这一来,显得咱们不卑不亢,又把皮球踢到他那里了。”

回到办公室,庄智奇就拨通了谷伟民的手机。谷伟民先是一副热情的样子,说杜总来到深圳,一定要好生款待。可当庄智奇通报了招商会的具体时间后,谷伟民又显出为难:“真不巧,那天我刚好要去上海出差。”

不过谷伟民随即便说道:“我不在没有关系,我会安排公司在深圳的负责人,一定把杜总吩咐的事办好。另外,杜总难得来深圳一次,也请他顺道去大众股份公司坐一坐嘛。”

放下电话,庄智奇乐了。杜林祥与谷伟民,打太极的功夫都已炉火纯青,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招商会当天,谷伟民没有现身,不过他的确邀请了众多企业家来捧场。上午会议结束后,大众股份的负责人又盛情邀请杜林祥去公司考察,还说这是谷总再三交代的。杜林祥一脸笑容地回答:“这次招商会,谷总帮了大忙,他既然发了话,我只能从命。”

下午,杜林祥一行便来到大众股份。所谓考察,不过是走马观花。大众股份之于杜林祥,就好比当年河州冶金之于谷伟民,杜林祥关心的,可不是这家企业的未来,而是如何把这个壳买来洗干净,然后堂而皇之地更名为纬通股份。

与企业高管座谈时,庄智奇第一次见到了焦天明。这位大众股份的财务总监,谷伟民的铁杆亲信,看上去神采奕奕。庄智奇与素未谋面的焦天明握手时,心中充满了得意与歉疚。得意的是,伍新福几天前来过电话,说计划进展顺利,焦天明已经跳进圈套中;歉疚的却是,对一个没有任何恩怨纠葛的陌生人,竟下如此重手。

晚上,大众股份的高管宴请杜林祥一行。这顿饭也算送别宴,杜林祥已经订好了机票,明天一早就要飞回河州。饭局即将结束时,杜林祥举起酒杯:“这次到深圳来,感谢诸位朋友的热情接待。明天我就要回河州了,这最后一杯,既是不舍的分别,也是诚挚的邀请。希望各位有空到河州去走一圈,让我杜某人也尽一下地主之谊。”

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在这时,焦天明的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走到屋外,隔了大约十分钟才回来。焦天明走到杜林祥身边:“谷总打来电话,他刚从上海飞回香港,这会儿已经出了机场。家都顾不上回,直接叫司机开车来深圳了。谷总说杜总大驾光临,他无论如何要赶过来喝一杯。”

“这如何使得?”杜林祥着急地摆手,之后又亲自拨通谷伟民的电话:“谷总,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旅途劳顿,赶快回家休息,就不必过来了。”

谷伟民的态度十分坚决,杜林祥又推辞了几句后,终于说:“感谢谷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焦天明这时笑着说:“谷总特意交代了,刚才咱们喝的只能算上半场,下半场,等他赶来后继续。杜总,咱们这就去八卦一路,那里是深圳有名的夜宵一条街。”

八卦一路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大大小小的餐厅,汇集了天南地北的各种风味。他们一行人,为了找几个停车位,就折腾了十多分钟。

落座后,焦天明叫服务员扛两箱啤酒上来,而且全部把瓶盖撬开。庄智奇说:“不是说下半场等谷总过来后再开始吗?”

焦天明说:“烟抽多了,嗓子不舒服,就弄点啤酒润嗓子。大家边喝边等吧。”

焦天明虽然气势如虹,却吓不住杜林祥这些“酒精”沙场的老将。甭管是润嗓子还是伤肝,喝就喝!

晚上十点左右,谷伟民到了。杜林祥起身相迎:“谷总,原本等着你来喝下半场,可焦总太热情,把中场休息的时间直接取消了。”

谷伟民挨个热情地握手,然后说:“下半场完了没关系,还有加时赛嘛!”

庄智奇插话说:“我们都被焦总灌得快醉了,谷总这样的生力军加入,我们还不得立马溃败。”

谷伟民见尹小茵也在,便指着她说:“生力军不如娘子军。有小茵在,我能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以为谷伟民在玩小幽默,笑了起来。但庄智奇清楚,上次在香港拼酒,谷伟民吃了大亏,想必是对尹小茵颇为忌惮。

尹小茵端着酒杯先站了起来:“谷总已经发话,我只好向您赔罪。”

“明知不敌,可我还是要勉为其难。”谷伟民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了下去。

庄智奇看着尹小茵喝酒的样子,觉得小姑娘挺可爱。她的酒量,就是天生的,不像其他人,是在生意场中历练出来的。大多数能喝酒的女人,都有一股久经沉浮的老练,尹小茵却透出涉世未深的天真率性。还有许多女人,一上酒桌就嗲声嗲气,处处想着以性别为理由喝酒打折。可尹小茵不管对谁,都是一杯杯硬干。或许她还不知道,女人在酒桌上是可以享受优待的。

接下来,谷伟民充满自责地说:“这几天一直在上海,杜总过来了我也不能陪,实在罪过!这样,我自罚三杯。”

杜林祥赶紧说:“谷总这样说,我可担待不起。这次招商会,有劳谷总费心了。你如果罚酒,就是在责备我老杜了。”

两人在那儿论了好半天的理,最后才达成一致——三杯自罚免了,两人一起干它六杯。

两箱啤酒已经被扫荡一空,谷伟民又叫服务员上酒。他拉着杜林祥的手:“杜总,听说你明天要回去?”

杜林祥点点头:“机票都订了,一早的飞机。”

“那不行!”谷伟民说,“请你无论如何多留一天,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天,我陪杜总在深圳好好转一圈。”

杜林祥说:“今天让谷总这么晚赶过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明天怎么能再耽搁你的时间。”

谷伟民说:“杜总这样说,就是还在生我的气。”

杜林祥摆手道:“咱们兄弟之间,哪里会生谁的气。在河州,公司里还有些事。”

谷伟民没理杜林祥,而是指着庄智奇:“老庄,咱们是老朋友了。你给我说实话,杜总回河州,有什么紧要的事?”

庄智奇知道他们二人都在演戏,只好笑而不语。谷伟民趁势说:“老庄不说话,就证明没什么事。杜总,多留一天,就这么定了。”

杜林祥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谷总这般盛情,只好多叨扰一天了。”

回到酒店后,已是深夜一点过。庄智奇平躺在床上,仔细回味这趟深圳之行。杜林祥、谷伟民的出身、背景迥异,但说起逢场作戏,全是顶尖高手。此番高手过招,又几乎打了个平手。

杜林祥想见谷伟民,谷伟民也想见杜林祥。当然,这不是兄弟情深,而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但是,两人都想在即将进行的谈判中占据主动,不愿表现得太猴急,只好暂时按捺住“相思”之苦。

杜林祥首先破局,他不说要见谷伟民,而是要来深圳开招商会。谷伟民接过橄榄枝,趁势邀请对方考察大众股份,不过他本人却躲了起来,直到最后时刻才现身。什么从上海飞回香港,什么连夜开车来深圳,庄智奇认为全是瞎话。

所幸,经过一番折腾,两人还是见面了。关键是,两人都显得不急不躁,似乎都不跌份。庄智奇不知道,这是否能叫双赢?

中国有句古话,王不见王。两军对垒时,双方主帅的会面,是十分讲究的。到了现代,为了两个国家的领导人会面,外交人员有时得花几年时间做准备。总之,双方都是大腕,一定得保证大家都有面子,都能找到台阶下。

尤其当两国关系剑拔弩张时,领导人的会面就更考验双方的政治智慧。20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紧张。苏联领导人想来北京与中国领导人面谈,缓解局势。但毕竟是称雄世界的超级大国,主动跑来北京,岂不让外人笑话?

于是,苏联领导人柯西金便借着到越南出席胡志明葬礼的机会,提出想在北京机场降落加油。这样一来,起码可以对外界解释是顺道路过。

当苏方的要求一层层上报,中方最终同意时,柯西金的飞机已经从河内回到苏联境内。他立刻下令掉转机头,绕道上万公里,来北京的首都机场降落加油,从而才有了柯西金与周恩来之间那场著名的“机场会谈”。

大人物有大场面。大佬之间的见面,都是有讲究的!

谷伟民赶到八卦一路夜宵店时说:“下半场完了没关系,还有加时赛嘛!”没错,真正的加时赛,现在才开始!

第四章 抢壳大战 2、观澜湖高尔夫球场上的交锋

起床后,谷伟民便领着杜林祥一行去盛世唐宫酒楼喝早茶。

谈及岭南文化,早茶便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每天清早,广东人便扶老携幼,或约上三五知己,齐聚茶楼“叹早茶”。“叹”在广东话中是享受的意思,由此可见,喝早茶在广东人的心目中是一种愉快的消遣。

位于东门新园路上中海商城里的盛世唐宫,是深圳最正宗的港式酒楼之一。每天早上,这里都是人山人海。众人在靠墙角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谷伟民说:“杜总,不好意思啊,这里的环境有些嘈杂。焦天明本来说去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喝早茶,那里要清静一些,但我认为,要感受最正宗的早茶文化,还得到这种店里来。”

杜林祥说:“富丽堂皇的装修,耳畔响着古典音乐——那就不是喝早茶,而是喝咖啡了。就要这种熙熙攘攘老百姓经常光顾的餐厅,才是最正宗的地方。谷总的安排,煞费苦心啊!”

盛世唐宫里的早茶,品种多到你数不过来。谷伟民对正在点餐的焦天明说:“把这里的招牌菜,都点上。”

庄智奇说:“合适就行,多了我们也吃不完。”

谷伟民却热情地说:“端上桌的不一定都得吃完。但每种点心,我们总得尝一下味道不是!”

服务员很快把点心端了上来,有榴莲酥、冻蟹、流沙包、烧鹅、花胶汤……餐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杜林祥不禁感叹,得风气之先的广东人,当真懂得享受生活。一顿早餐,都弄得如此丰富多彩。

杜林祥夹起一个奶黄水晶包,只见它晶莹剔透,奶黄亦是若隐若现。咬上一口,里面的奶黄流出,却将杜林祥的嘴烫得好生难受。当着这么多人,杜林祥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忍着。

“妈的,怎么老不长进!”杜林祥在心中骂自己。当初在上海吃灌汤包,也被包子里溢出的汤汁烫过一回,这回到了广东,还是没吸取教训。或许是年少时的贫苦,让杜林祥的饮食习惯中,从没有细嚼慢咽这个概念。

早茶从早上喝到了中午。谷伟民则像一个称职的导游,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深港两地的风土人情。到了快要结束时,焦天明才对谷伟民说:“去大众股份考察时,杜总提出了一些问题,有些我们已经做了解释,还有一些,是在我们的权限范围内无法解释的。既然谷总来了,您看是不是由您亲自跟杜总说明一下?”

谷伟民说:“好啊,就看杜总他们的时间安排。”

这次是谷伟民主动发球了,杜林祥顺势接了过来:“客随主便。”

焦天明说:“那我这就跟公司打电话,让他们把会议室准备好。”

谷伟民摆手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去什么会议室?就去高尔夫球场吧,一边交流,还能一边活动筋骨。杜总,你看呢?”

杜林祥笑道:“早就听说,谷总是高尔夫高手,今天正好开开眼界。”

谷伟民与杜林祥带着各自的属下,分乘三辆轿车,直奔位于深圳市区东北方的观澜镇。这座风景美丽的小镇上,坐落着亚洲最大的高尔夫球场。

深圳观澜湖高尔夫球场,横跨十几平方公里的青山绿水,共由七块球场组成。今天谷伟民选择的俊岭球场,是由日本“球坛超人”尾崎将司设计的。球场位于崇山峻岭之间,设计者把球场的险峻与幽静融为一体,体现出浓郁的亚洲风格。尾崎将司本人曾评价这块球场:观澜湖优美的湖景配山形地道,令球手沉醉于一幅天然图景中,享尽挥杆乐趣。

庄智奇自称从没摸过高尔夫球杆,不敢出来献丑,就由焦天明陪着,在休息室喝茶。谷、杜二人换上一身高尔夫衫,步入绿草茵茵的球场。谷伟民是出了名的美男子,穿上清爽的球衫,愈发英气逼人。杜林祥黝黑的皮肤与纯白色球衫搭配在一起,很不协调。尤其那发福的肚子,就像个四处乱滚的圆球。

谷伟民是高尔夫球运动的忠实拥趸,也是观澜湖高尔夫球场的会员,他津津有味地介绍说:“高尔夫首次传入中国是在1916年,到了1917年,上海虹桥高尔夫总会开始投入运营。当时的球场是一个九洞球场。但后来有很长时间这项运动在中国大陆无声无息了。”

杜林祥对于高尔夫的了解很有限,为数不多的几次挥杆经历,都是应朋友之邀。他随口问道:“谷总是专家,在你看来,现在中国最好的高尔夫球场在哪里?”

谷伟民想了想说:“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实在说不好。要说硬件设施,当然还是北上广深几座一线城市的球场更好,比如深圳的观澜湖、北京的华彬、上海的佘山。”

杜林祥说:“北京的华彬我去过,就在昌平的华彬庄园。”

谷伟民点点头,接着说:“但要说起特色鲜明,恐怕就得数那些分布在二线甚至三线城市的球场,比如云南与大连的球场。”

“它们有什么特色?”杜林祥问。

谷伟民说:“云南有两座球场,在圈内名声显赫。分别是昆明的春城湖畔球场与丽江的玉龙雪山球场。春城湖畔球场坐落于碧水荡漾的阳宗海湖畔,高尔夫球场四周是天然的松树林,群山怀抱,水天一色。许多香港和东南亚的朋友,对春城湖畔情有独钟,周末经常坐飞机去昆明打球,并称其为‘亚洲高尔夫天堂’。丽江的玉龙雪山球场位于三千一百米海拔的高原上,是全世界球道最长的球场,也是亚洲唯一的雪山球场。前九洞与后九洞依自然山水地貌不同而风格迥异,布局精巧雅致。”

谷伟民接着说:“至于大连的金石高尔夫球场,则是中国为数不多的海景球场。球场三面环海、一面临山,再加上六亿年前的龟裂奇石,堪称上帝的杰作。海风海浪是在金石打球需要面对的最大障碍,海风不猛烈的时候,球场是温柔的,宽阔的球道上的容错率也很高。但大多数时候,需要面对不断变化、时大时小的海风。”

“以我个人感觉,最喜欢的就是金石球场。”谷伟民回忆道,“一个三杆洞的发球台,坐落在高高的山头上,对面小小的果岭仿佛漂浮在大海之中。细小的果岭以及惊涛拍岸声,都是对心理承受能力和技术的双重考验。”

果岭是高尔夫运动中的专业术语,是指球洞所在的草坪。“果岭”二字即为英文green音译而来。选手在打球时,第一个目标即是将球打上果岭,再进一步以推杆来进球。果岭的草比球场其他区域的草更为娇贵细嫩。女士穿高跟鞋是绝对不得进入果岭的,因为会踏坏草坪。杜林祥其实并不懂果岭是什么意思,但看着谷伟民一脸陶醉的神情,又不好意思去问。

两人挥了几杆后,都有些兴味索然——实力差距太悬殊,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杜林祥说:“谷总的球技,比起在资本市场中的财技,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杜林祥也想借由这句话,把话题引入彼此都感兴趣的领域。

“过奖了。”谷伟民笑着说,“提到财技,杜总才是高手。这次买壳的谈判,你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让人佩服啊。”

杜林祥说:“做买卖嘛,稳一点,大家都不吃亏。”

谷伟民说:“上次庄总来香港谈过,这次杜总又去公司实地考察了,不知下一步,你们有何打算?”

球打到这会儿,打球的事正式成为球事;话讲到这里,终于切入正题。杜林祥打起了精神:“就我个人来说,还是感觉谷总的报价太高。”

“这个价实在不高呀。”谷伟民说,“我们同顺龙集团谈的,也是这个价。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老朋友,即便在同等条件下,我也倾向于同杜总合作。可要是你们的出价明显低于顺龙,我也不能做赔本买卖。”

杜林祥并不吃这一套:“你们和顺龙的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可到如今还没正式签订协议,就足见双方在很多方面没有达成一致。否则,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谈话了。”

谷伟民针锋相对:“我一开始就向杜总报了价,如果你们真觉得我是在漫天要价,恐怕头也不回就走了,同样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谈话。”

杜林祥又说:“大家都知道,买壳容易洗壳难。而真正在市面上流通的壳,没几个是干净的。因此,我们在谈论这个壳的价值之前,必须进行细致的财务审计。”

谷伟民说:“当然,这是基本的商业规矩。”

杜林祥说:“双方接触多次了,对彼此的诚意应该都有所了解。依我看,这次咱们是不是能拍板定下来,正式进入操作阶段。回头,我就安排相关中介机构进行审计。只要审计中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价格上好说。”

谷伟民说:“好啊。关于审计的事情,我会打招呼,让公司的人全力配合。但有一点,审计必须秘密进行,在双方签署正式协议前,不能对外公布。作为一家上市公司,这也是最基本的商业规矩。”

杜林祥说:“没问题。大家都是讲规矩的人。”

“还有一点,”杜林祥又补充说,“作为一家房地产企业,现金流是我们的弱项。如果达成合作意向,我想用一些房产来抵扣收购资金。”

“这恐怕有问题。”谷伟民说,“监管部门早就有规定,股权交易必须采用现金的形式。”

杜林祥笑了笑:“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对这种规定,其实很好规避。打个比方,咱们私下谈好,股权转让价格四千万,其中三千万用现金,另外一千万用房产抵扣。那我们就按三千万的价格,签署股权转让合同。另外咱们再签个合同,我把价值一千万的房产低价卖给你。两份合同看似毫不相干,监管部门抓不到任何把柄。”

所谓监管部门的规定,只是谷伟民的托词,但他没料到,杜林祥早想好了应对之策。谷伟民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做企业的都知道,现金为王。尤其我是做资本营运的,手上留那么多房子做什么?”

杜林祥说:“如果谷总一点都不通融,恐怕纬通即便有合作诚意,也是力有不逮。”

谷伟民犹豫了一阵说:“看在咱们交情的分上,可以通融一下。但有两个前提:第一,用来抵扣的房产,必须是商铺、写字楼等商业地产,住宅地产我不要。”

杜林祥心想,谷伟民的确是个人精。商业地产比起住宅地产,拿到银行去抵押贷款时,程序更简单,价值也更高。杜林祥说:“这没一点问题。第二呢?”

谷伟民说:“抵扣房产的总额,不能超过收购金额的15%,余下部分必须用现金交易。”

杜林祥说:“15%太低了,20%吧。”

“不行。”谷伟民的语气很坚决,隔了一会他又说,“最高18%,这是我的底线。”

杜林祥狠狠心:“好吧,就依你。”

坐在休息室的焦天明,远远就看见谷伟民驾驶电动车,载着杜林祥往回走。他对庄智奇说:“看两位老板有说有笑的样子,应该谈得不错。”

庄智奇说:“一把手就是一把手,好多事要他们才能拍板。咱们这些人,谈几个月,也不如他们面对面谈几个小时。”

焦天明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晚上众人没有回市区,就下榻在观澜湖度假酒店。酒店的豪华客房宽敞舒适,每间客房外还有一个眺望高尔夫球场的露台,尽览壮观的球场景致。谷伟民提议晚餐就在露台上吃,他还安排焦天明在附近农庄订购了一桌野味。

广东人爱吃野味的名声,早已传播在外。焦天明订的这桌野味十分丰盛,有红烧蛇、砂锅煮水鱼、爆梅花鹿肉,焦天明还指着一道汤介绍说:“这是广东野味中的一道名菜,叫海陆空汤。怎么样?听名字就霸气十足吧。汇集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黄沙水鱼、珍珠鸡、黄游鸟、鹧鸪,再辅以上等中药材,才能炖出这一锅汤。”

今天与杜林祥谈得不错,谷伟民心情大好,他问:“这汤是有了,酒是什么酒?”

庄智奇昨晚喝得太多,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谷总,昨晚喝多了,今晚就算了吧。”

“这是什么话?”谷伟民说,“我去年春节的时候,还大醉过一场呢。这一顿酒管一顿酒的事!昨天的酒与今天的酒,去年的酒与今年的酒,压根不是一回事!”

庄智奇算是看出来了,这谷伟民是个有酒瘾的家伙。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第四章 抢壳大战 3、情场里也暗藏兵法韬略

万顺龙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休闲夹克,脚蹬圆口布鞋,正在自己那间堆满了线装书的办公室里埋头阅读。

公司的常务副总孙兴国推门走了进来:“哟,不好意思,打搅万总看书了。”

“没事。”万顺龙将书放在茶几上,“看了几个小时了,正好休息一会儿。”

孙兴国说:“万总工作那么忙,还是不改书生本色。”

万顺龙笑了笑:“喜欢看书的习惯,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兴国,你也是个博览群书的大才子,在我面前就不必谦虚了。”

孙兴国恭敬地问:“万总最近在看什么书?”

万顺龙将茶几上的书拿起:“喏,就是施耐庵的。”

“老书新读,想必万总又有许多收获?”孙兴国说。

“是啊。”万顺龙点点头,“金圣叹先生曾经说过,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年轻人血气方刚,看了《水浒》之后,更容易莽撞。老年人经历过世事沧桑,再去看《三国》里的尔虞我诈,太累!不过这次重看《水浒》,我对金圣叹的话却有了更深的理解——年轻人看《水浒》,往往会混淆大是大非。”

“此话怎讲?”孙兴国问。

万顺龙点燃一支烟:“梁山泊的一百单八将,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年轻时读《水浒》,也把他们当成替天行道的英雄。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大谬不然!我只举两个细节。一个是江州劫法场救宋江时,黑旋风李逵冲在最前面,书中原话是‘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看热闹的老百姓有什么错?这就是滥杀无辜。放到现在,可以算作恐怖主义行为。还有另一个,李逵的妈被老虎吃了,他杀掉老虎后返回梁山。当好汉们听说这件事后,书中只写了四个字:‘众人大笑’。不都是结拜弟兄吗?李逵的妈也是他们的妈呀。自己妈被老虎吃了,很好笑吗?再者说,哪怕就是个陌生人,听说人家母亲遇害,也不应该放声大笑。”

孙兴国心悦诚服地说:“万总看书,确实读出了一般人读不出的意味。《水浒》我也看过好几回了,像这类细节,却从没留意过。”

万顺龙吸了一口烟:“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孙兴国压低声音:“据说,杜林祥亲自去了深圳,还和谷伟民面谈过。纬通方面的人员如今已进驻大众股份,开始进行审计。杜林祥从深圳回河州后,连夜去找了吕有顺与张清波,希望政府和银行对于他即将展开的收购工作给予支持。吕有顺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已经明确提出要大力支持纬通上市。”

万顺龙掐灭了烟头:“杜林祥的动作挺快嘛!谷伟民那边呢,有什么消息?”

孙兴国说:“谷伟民的秘书昨天给我打了电话,生意上的事倒没说,就说谷伟民对万总的高尔夫球技十分佩服。他周末要去丽江打高尔夫,想邀你一块去。”

万顺龙冷笑了一声:“这个谷伟民,不仅脚踏两条船,还想着两头通吃。”

孙兴国说:“谷伟民与杜林祥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那个杜林祥,上次请他吃饭,万总可谓苦口婆心,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万顺龙轻蔑地说,“不过后果可要他自己承担。”

孙兴国问:“谷伟民那边,怎么回复?”

“去啊。”万顺龙说,“说起打高尔夫,我在河州的确找不到对手。谷伟民的球技不赖,可以和我切磋一下。谷伟民不是喜欢喝酒吗?告诉他,打完球,我请他到束河古镇,去喝用玉龙雪山泉水酿制的丽江窖酒。”

当秘书将万顺龙准备赴约前往丽江的消息报告给谷伟民时,他正在办公室里打游戏。谷伟民按下暂停键,面无表情地说:“这只狡猾的狐狸,终于出洞了。”

秘书又说:“顺龙集团的孙总还说,打完球后,万总想请你去古镇喝当地的特产酒。”

谷伟民冷笑一声,挥手让秘书出去,接着拿起座机拨给焦天明:“杜林祥派来的审计团队,在你那里进展如何?”

焦天明回答:“一切正常。第一阶段审计明天结束,审计人员要回河州去汇报。他们还邀请咱们也派几个人过去,一起参加汇报会。”

“好啊。”谷伟民说,“这也是惯例嘛。咱们就派几个人过去,由你带队。”

焦天明点头道:“好的。”

谷伟民特别叮嘱:“见到纬通的人,一定要把架子端着。记住,越是想把东西卖出去,越不能让别人看出咱们心急。你这次去,就得装出一副不仅是参加汇报会,也是顺道考察他们有没有实力的样子来。”挂掉电话,谷伟民轻点键盘,继续打自己的游戏。

杜林祥坐在纬通大厦的办公室里,接过高明勇呈上的谷伟民派来参加汇报会的人员名单。他扫视了一遍,在其中看到了谢依萱的名字。自从上次北京一别,有些时候没见了。这个女人,实在给自己留下了很特殊的印象。

当着下属,杜林祥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扭头对庄智奇说:“这个汇报会,你主持吧,我就不去了。”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官场上不是讲究对等接待吗?焦天明又不是谷伟民,他带队过来,我出面宴请一次就差不多了。”

作为办公室主任,安排好接待宴请自是高明勇的职责。他问道:“宴请安排在哪里?就在纬通大厦?”

杜林祥摇头说:“这里的东西都吃腻了,再说也没什么特色。安排个有特色的地方,最好是郊外的农家菜。”

“农家菜?”高明勇低声自语,开始琢磨起来。

“西郊不是有个大碗菜吗?上次我和明勇去吃过,感觉还不错。”杜林祥说。

高明勇点头说:“我记起来了。不过那里距市区很远,得有八十多公里,开车起码一个多小时。”

“这有什么?”杜林祥说,“通知小车班,到时把车准备好。”

走出办公室,庄智奇拍着高明勇的肩膀:“这回又得麻烦你订餐馆了。”

高明勇说:“都是分内的事。”

庄智奇问:“那家大碗菜味道很好吗?我看杜总念念不忘的样子。”

高明勇笑着说:“应该还行吧。”回到办公室,高明勇却摇头疑惑起来,自己分明记得,上次陪着杜林祥去大碗菜吃,杜林祥还说这地方又远又难吃。这一次,为何评价变了?

晚宴当天,一行人长途跋涉八十多公里,终于来到大碗菜。高明勇准备了上好的五粮液,不过平素海量的杜林祥却出人意料地滴酒未沾。杜林祥对焦天明连声说着抱歉:“急性扁桃体炎,喉咙痛得厉害。医生特别叮嘱,千万不能喝酒。”

以杜林祥的地位,他下定决心不喝,自然不敢有人硬灌。杜林祥自己不喝,却要别人奋勇争先:“智奇、明勇,你们的酒量我可知道,今天不能藏着掖着!不把焦总陪好,我可不答应。”

大老板发了话,庄智奇与高明勇立刻分头出击,将宴会气氛推至高潮。焦天明不仅酒量大,更对有关女人的话题情有独钟。趁着桌上女士去洗手间的空隙,他还骄傲地讲起自己在网上的泡妞之道:“我在QQ上新加一个陌生女人,一定会第一时间问,你搞不搞一夜情。”

“这也能行?太直接了吧。”高明勇搭话说。

焦天明说:“这样问十个女人,十个女人都不会答应,有些人甚至还会破口大骂。可再隔几天就会发现,十个女人中,已经有七八个女人把你拉黑了。但还有两三个女人,尽管依旧会骂你,却并没有删除。”

“那又怎样?”高明勇问。

焦天明拉高音调:“那就说明,她们内心深处,对这件事并不完全排斥。只要肯下功夫,慢慢去磨,就能把她们哄上床。上网泡妞,经常会做无用功。跟一个女人聊天费了老大的劲,最后却竹篮打水。用我的方法,其实是在第一时间对目标群体进行精确划分。哪些是重点客户,可以投入精力,哪些根本没有购买意向,完全不用搭理,一目了然。放在企业,这就是精准的目标客户分析。”

满桌人都被这话逗乐了。就连不好此道的庄智奇也笑着说:“老焦,你的名堂还真多。”见去洗手间的女士回来,一桌人的笑声才平息下去。

酒过三巡,杜林祥把高明勇叫了出去:“明勇,今天的气氛不错。把客人款待好,吃完饭后,你好好安排一下。”

高明勇点着头:“我马上在河州最好的KtV订一个豪包。”

杜林祥说:“唱歌喝酒当然少不了。另外我看焦总是个性情中人,到时找几个美女,开心一下。”

既招待客人,自己还能公款嫖娼,高明勇乐不可支。不过旋即又面露难色:“其他人都好说,就是谷总这次还派了个女人过来。有她在,不好安排啊。”

“女人,谁呀?”杜林祥问。

高明勇说:“谢依萱啊。”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杜林祥搓着手掌,“反正我今天不能喝酒,一会儿就借口身体不适先离开,顺便也把谢依萱带回市区。剩下的都是男人,你就好安排了。”

“这样好。”高明勇一个劲点头。

“对了。”杜林祥又说,“谢依萱要是不跟我走,怎么办?”

高明勇咧开嘴笑了:“没事,我有办法。”

干这种事,高明勇有的是招。他早就看出焦天明是个好色之徒,悄悄把焦天明叫到身边,一番叮嘱后,焦天明一面感谢杜总考虑周到,一面说保证配合。

眼看晚宴接近尾声,杜林祥说:“明勇,这里结束之后,你负责安排一下后续节目。”

高明勇立即点头:“好的,一定要让焦总满意。对了,河州有家烧烤店,专门做烤老鼠的,要不咱们去尝尝?”

焦天明拍手说:“好啊。这烤老鼠还没吃过,今天一定要尝尝鲜。”

谢依萱本能地觉得恶心:“烤老鼠,太夸张了吧。”

焦天明笑起来:“看来你没这个口福。咱们也不强人所难,你要真不吃,就早点回去休息。”

谢依萱求之不得,一口答应。杜林祥这时说:“今天我身体不适,没法喝酒,就不能多陪大家了。既然小谢要回去,就搭我的车吧。”

杜林祥今天早就做好不喝酒的准备,连司机都没有带。他自己驾驶汽车,谢依萱坐在副驾位置,一齐朝市区驶去。

杜林祥一脸亲切地说:“老是叫你谢小姐,感觉太生疏。痴长你几岁,我就叫你小谢了。不介意吧?”

谢依萱笑着答道:“杜总哪里话?在你这样的成功人士面前,我老是感觉紧张。你叫我小谢,我反而放松一些。”

“小谢,”杜林祥的笑容愈发灿烂,“第一次来河州吧?”

谢依萱点点头:“嗯,第一次。”

杜林祥说:“以后来河州,就给我打电话,一定会把你招待好。”

“好啊。”谢依萱说,“到时就得麻烦杜总了。”

杜林祥听见谢依萱一口一个杜总,觉得很别扭,可要让人家改口叫老杜,似乎还不到时候。杜林祥说:“你父母在北京还好吧?”

谢依萱说:“他们都是退休教师,无欲无求,在家里颐养天年。就是我父亲有风湿的老毛病,有时疼得下不了床。”

杜林祥仿佛抓住了天赐良机:“风湿?去医院看过吗,医生怎么说?”

谢依萱说:“北京的大小医院,不知看了多少次。像这种慢性病,医生也束手无策。”

杜林祥说:“慢性病有时中医更管用。我知道一个河州的老中医,治疗风湿很有一套,让他给你父亲瞧瞧。”

谢依萱是个孝顺女儿,一听这话很是感激:“好啊,抽个时间我带父亲来河州。”

“来什么河州?”杜林祥说,“老人家有病在身,出门不方便。我安排人,请上这位老中医,去趟北京。”说完这话,杜林祥就掏出手机,直接找到了集团公司副总裁,同时也是自己弟弟的杜林阳。他以命令的口气,要求杜林阳必须在本周内带着老中医赶赴北京。

谢依萱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杜林祥接着又说:“你工作忙,到时或许人不在北京。我让他们直接去你家,你什么都不用管。”

“谢谢杜总!”谢依萱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男人,生活上会如此细心。

谢依萱对杜林祥的好感增添了许多,两人在车上越聊越投机。杜林祥刻意降低了车速,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恨不得开上一天一夜。

世间许多事,都如商场上的谈判一般,绝不能显得过于主动。杜林祥毕竟是个成熟的男人,车到酒店后,他抑制住再请谢依萱去咖啡屋坐一会儿的冲动,强忍着说了再见。下车时,谢依萱似乎也有一丝恋恋不舍,杜林祥看在眼中,内心充满狂喜。

杜林祥坐在驾驶室,目送谢依萱走进酒店大堂。直到谢依萱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烟后,他咧开嘴笑了。这笑声中,实在包含着太复杂的情愫。

初识谢依萱时,杜林祥就觉得谢依萱那清澈得宛若秋风中湖波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这个人,既是杜林祥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包裹得最深的秘密——她就是马晓静,杜林祥死敌的妻子,也是曾救他出囹圄的恩人。

杜林祥还记得与马晓静的第一次相见。彼时万顺龙被抓,顺龙集团风雨飘摇。知性婉约、柔弱似水的马晓静却站出来独撑危局,一面搭救丈夫,一面力挽企业于危局。顺龙集团渡过难关后,杜林祥又无数次见过马晓静,那时的她,退居幕后,小鸟依人。

马晓静符合杜林祥关于女人的所有完美的想象。马晓静有自己妻子周玉茹的温柔贤惠,却有周玉茹难以企及的智慧、美貌与干练。马晓静有安幼琪的那份练达机敏,却比安幼琪少了一份泼辣,多了一份令男人着迷的柔情似水。

然而,杜林祥对马晓静只有仰慕,从未有过一丝淫邪的念头。马晓静已为他人妇,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在杜林祥心中,马晓静是只能用来仰慕的女神,绝不是可以亵玩的女人。

甚至,杜林祥对万顺龙的仇恨中,也夹杂着一丝嫉妒——这个男人,真是好命!

男人的一生中,有些秘密是要带入坟墓的。譬如杜林祥对马晓静的仰慕,就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也唯恐外人窥出一点端倪。当他发觉谢依萱与马晓静神似时,内心还藏着隐忧——别人会发觉这一点吗?

所以在北京宾馆的电梯里,杜林祥向高明勇发问,高明勇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这一下,杜林祥反倒释然了,因为外人不会因为谢依萱而联想到马晓静——这恰恰是杜林祥最恐惧的。

以高明勇的机灵,为何不能发现谢依萱与马晓静的神似?杜林祥认为原因很简单,众人皆赞马晓静,却少有人能真懂马晓静之美。那种藏于眼神间的魅惑,只有用心仰慕者,才能真正领悟。

杜林祥人到中年,事业上大获成功。他不可能如冲动少年一般,去疯狂追求心仪女子。对谢依萱的思念,只能藏于心底。他等待着一次机会。这次机会,最终谷伟民送给了他。见到名单上有谢依萱的名字时,杜林祥欣喜若狂。所以,他吩咐高明勇带着焦天明去寻花问柳,这样才能获得与谢依萱独处的机会。还刻意将晚宴地点定在荒僻的郊外,返程的时间越久,两人碰撞出火花的机会才越多。

一切严丝合缝,相信精明如高明勇者,此刻也未能参透玄机。想到这里,杜林祥开心地笑起来。自己当真是个企业家,就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事,也暗藏兵法韬略。

杜林祥正欲发动汽车,手机短信响了。是谢依萱发来的:“杜总真是个热心人。我父亲的事,太感谢你了。”落款是“小谢”。

杜林祥立刻回了一条:“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这事就咱俩知道。嘻嘻。”

杜林祥年纪不小,近年来伴随事业成功,说话做事愈加老气横秋。当手指打出“嘻嘻”两字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第四章 抢壳大战 4、心若安处,便是故乡

感谢上天的恩赐,让中国西南有了一处叫作丽江的地方。许多人说,没去过丽江会向往,去过了会爱上它。这里的水,清冷有声,洁净无泥,穿街过巷,入院过墙;这里的城,浑厚自然,枕水而建,从容伸展;还有沉静安然的老桥,伟岸峻峭的雪山……江南水乡的浪漫情致和高原古镇的高亢壮阔,在此处完美结合。

坐在丽江三义机场贵宾室里的万顺龙,眺望远处的雪山,感叹道:“月影迷幻,流光满地,对于这座古城,所有人皆是匆匆过客——无论是商是儒,为道为僧!”

“心若安处,便是故乡!”一旁的谷伟民开口道,“不必执着于,去何处去,无谓计较他,归何时归。”

“谷总高论,在下佩服。”万顺龙颔首微笑。

谷伟民看了看表:“万总,时间快到了,我没法再留恋古城的美景,得先上飞机了。”

“谷总,一路平安。”万顺龙端着一杯咖啡,“回河州的飞机一小时后起飞,再坐一会我也该走了。”

握手道别时,谷伟民又提到昨日球场上的较量:“万总的高尔夫球技,的确不同凡响,这次我算领教了。”

“太客气了。”万顺龙说,“昨天我们在玉龙雪山球场打了整整一下午,还是没分出个高下。”

谷伟民说:“能和万总这样的高手过招,过瘾啊。真希望我们的合作能顺利推进,到时,就能经常在一起切磋球技了。”

“那是一定。”万顺龙说,“昨晚我们的沟通就很愉快,对许多问题也取得了一致看法。剩下的,都是一些细节问题。”

谷伟民开始起身拖行李:“尽管只剩下一些细节问题,但我还是希望能加快进度。大众股份的情况万总也清楚,真要有人赶在你之前,兄弟我也为难啊。卖给其他人吧,对不起万总请我喝的酒;不卖,公司其他股东那里不好交代。”

万顺龙哈哈笑起来:“真让兄弟这么为难,就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对了。放心吧,不会有人比顺龙集团的脚步更快。”

“那就好,那就好。”谷伟民再次伸出双手,同万顺龙依依惜别。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机场周围的景物依次向后倒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巨大的机身腾空而起。谷伟民坐在宽敞的头等舱里,俯视身下的皑皑雪山,忽然有一种十分疲惫的感觉。

昨晚喝的丽江窖酒,口感还不错,就是度数太低。这样的酒,对谷伟民来说实在难说过瘾。谷伟民好酒,尤其喜爱高度酒。多年来遍尝天下佳酿,最令他魂萦梦绕的,还是母亲酒坊里酿制出的高粱酒。

谷伟民的家乡,就在江汉平原上的一座小镇。父亲是镇上小学的民办教师,勤劳的母亲则以开酒坊为生。在清苦却温馨的少年时代,谷伟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总能闻到酒的香味。酒坊门前摊晒着酒糟,酒糟经阳光一晒,内里的酒精分子如母亲怀里的孩子受到水果吸引,欢快地跳了出来,满场子上转圈。

酒坊大堂里有十几口大缸,两个人合抱般粗。父亲经常在红纸上书写各种字体的“酒”,母亲再把这些红纸贴在大缸上。缸口系着红丝绸,犹如学校广场上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谷伟民课余时间也会帮母亲的忙——他将柴火塞进灶膛里,再瞅着酒顺着竹筒子咕咕咕地往外冒。“酒出来了,酒出来了!”母子俩一起欢快地呼喊。

二十多年前,谷伟民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梦想,肩负着父母亲人的殷殷期望,更带着从小练就的好酒量,离开了美丽的故乡。从此,他便很少回到那片并不富饶的土地。

大学四年,谷伟民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他将全部精力扑在书本上。可与那些来自大城市名牌高中的同学相比,他的课业基础还是太差。勤虽能补拙,可离出类拔萃却差了一大截。大学毕业时,望着那些进入政府机关与大企业的同学,谷伟民心中充满挫折感。

后来,他南下上海,加入了一家不知名的证券公司。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注定与这个来自湖北小镇的农家子弟无缘。七年沪上时光,谷伟民甚至连一套小户型的首付款也没能凑齐。在那个中国证券行业疯狂生长的草莽时代,一幕幕大戏登台,一个个明星站到镁光灯下,接受万众膜拜。而谷伟民,始终那般默默无闻。以至多年后,接受中国最著名财经期刊采访时,谷伟民自嘲在上海滩时,“连个跑龙套的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给剧组送盒饭”。

谷伟民毕竟是落魄的英雄,而不是可怜虫。纵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他却用自己的智慧,分析着每一出大戏的起承转合,以及每一位明星的成败得失。谷伟民虽然没能摆脱窘迫的生活,但与大多数浑浑噩噩,一辈子都只会“送盒饭”的人不同,谷伟民已经练就了敏锐的商业嗅觉,以及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深刻洞察力。身无半亩的他,积蓄起巨大的野心。他充满自信,认为只要命运肯给他一次机会,他就能纵横捭阖,掀起惊天巨浪。

为了这次机会,谷伟民最终同大他两岁,而且离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南洋富商之女陈嘉楣结婚。父母为此几乎要同他断绝关系,就连陈嘉楣的家人,也从骨子里鄙视他,认为这个仪表堂堂的中国男人,比那些吃青春饭的小三,只是下半身多了一根棍而已。

正是在一片嘲讽声中,谷伟民开启了自己的资本之旅。陈嘉楣违抗父母之命,悄悄借给他的两千万元资金,以几何级数爆炸式增长。短短几年时间,谷伟民就成为纵横沪港两地、操盘数家上市公司的资本巨鳄。

甚至陈嘉楣的父亲,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并不待见的女婿,也只能甘拜下风。刚结婚那会儿,谷伟民要与陈嘉楣一起回马来西亚槟城老家过年,陈父以各种理由婉拒。最后妻子一家人去到槟城,谷伟民只好跟一帮菲佣在吉隆坡家里“欢度新春”。最近几年,陈父主动打电话,邀请谷伟民春节时去槟城,“一家人聚一聚”。谷伟民却推说自己工作忙,来不了。

飞机荧幕屏上的航线图显示,客机一路向北,已进入湖北境内。脚下就是自己的故乡,那片号称千湖之国的美丽土地。谷伟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窗外。可惜云层太厚,除了白云苍茫,竟不见一物。这便是谷伟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生命中最挚爱的两人——父亲与母亲也长眠在此。

父母都有幸看到了儿子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与天下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并不期望子女的报答,依旧过着平淡的生活。父亲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可惜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连自己的身份问题也没解决。父亲四处写信,还跑到县政府上访。谷伟民劝道:“解决了你的身份,政府又能补偿多少钱?这点儿小钱,我直接给你不就得了!”父亲却连连摇头:“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三年前,郁郁寡欢的父亲撒手人寰。悲痛之余的谷伟民,想接母亲去香港,母亲却死活不愿意。此后,母亲依旧靠开酒坊度日,甚至连谷伟民寄回的钱,她也舍不得用一分。她只对谷伟民提出一个要求:“以前缸子上的‘酒’字,是你爸写的。现在他人不在了,这字你接着帮我写。”于是,谷伟民便经常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握住特意买回的名贵毛笔,在一张张粗糙的红纸上,写下各种字体的“酒”字。之后,再将这些字寄回湖北老家。

就在四个月前,身体一直很好的母亲也离他而去。据说离世当天的早上,母亲还在酿酒。中午说有点头晕,去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就断气了。村里的许多老人十分羡慕谷伟民的母亲,人生四大福,生得好、病得少、活得长、死得快,不知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竟能走得这样爽快?

想起这些,谷伟民的眼眶不禁湿润。飞机开始下降,美丽的空中小姐,用温婉标准的普通话通知,航班将在半小时后抵达首都机场。谷伟民俯瞰机窗外的华北平原,忍不住一声叹息。从起飞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十分疲惫。可惜四个小时的空中旅行,连盹都没打一个。身体越疲惫,神经就越紧张。越是想休息,脑子里就越会冒出各种各样的事情。唉,这段时间一直在吃药,失眠的症状却没有一点缓解。

谷伟民轻揉太阳穴,在心中安慰着自己:“要同时对付万顺龙与杜林祥这样的人精,身体会不疲惫吗?神经能不紧张吗?”

谷伟民曾经颇为得意,自己为大众股份同时找到两个买家。比起得风气之先的香港、上海,河州只能算边鄙之地。那里的开发商,不过都是些土豪,应该不难对付。就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吧,老子坐山观虎斗,好不逍遥!

可惜几番交手之后,谷伟民不得不承认,无论万顺龙还是杜林祥,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谈判中进退有据,节奏拿捏恰到好处,而且两人似乎都已看出自己脚踏两条船的伎俩,还故意摆出一副不徐不疾的姿态。

事已至此,谷伟民只得把危险游戏继续下去。尽管进展缓慢,但毕竟万顺龙与杜林祥还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摆下的八卦阵。谷伟民已经打定主意,必要时可以把底线稍微降一降。不管是谁,只要出价高,动作快,就把这个壳甩出去,赶紧将资金套现。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谷伟民拿出手机打给秘书:“告诉梅总,我已经回北京,今晚上就能和他见面。”谷伟民口中的“梅总”,是位来自山西的富商。这次专程从丽江赶回北京,就是为了和梅总见面。梅总有意买下谷伟民在东交民巷附近的豪宅楣园,双方已经接触了好几回,一切顺利的话,月内就能签订正式合同。

真能把楣园卖出去,也是几千万元的真金白银啊!谷伟民深知,自己如今太需要钱!

今晚要宴请梅总,谷伟民特意叮嘱秘书带两瓶飞天茅台。失眠的老毛病,吃药看来是没用了,只能多喝酒,酩酊大醉之后,什么忧愁都会忘记,才能安稳地进入梦乡。他还不忘给自己鼓劲,忙过了这一段,或许就能真正解脱了。

第二天中午,结束与梅总的谈判后,谷伟民又匆匆赶往机场,搭乘班机飞往香港。按原计划,谷伟民要三天后才回香港,迎接从河州赶来的杜林祥一行。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必须赶回去扑灭后院燃起的熊熊大火。

这天上午,怒不可遏的妻子陈嘉楣,大闹了一场新片发布会,并当众扇了新片女主角的耳光。这位女明星,正是谷伟民的情妇。两人认识有几个月了,谷伟民还花钱为她在香港租下一套豪宅,并预付了两年租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最终传到了陈嘉楣那里。香港的狗仔队举世闻名,媒体逮着这么好的新闻,自然不会放过。平时上惯了财经版新闻的谷伟民,一想到明天要出现在报纸的娱乐版,就禁不住头痛。

回到香港的几天里,谷伟民少不了两边安抚,既对妻子表忠心,又向情妇献爱心。眼看风波逐渐平息,他接到了庄智奇的电话:“谷总,原先已经说好,周末杜总率队来香港,就收购的最后细节展开协商。不知道现在谷总是否有时间?”

看来,自己的这点桃色新闻已经传到河州。谷伟民尴尬地笑了笑:“商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我早就答应了杜总的事,怎么会没时间。你们确定了航班号就告诉我一声,到时我亲自去机场迎接。”

当谷伟民抛开儿女情长的琐事,在香港恭候杜林祥一行时,杜林祥却不得不爽约了。

星期五上午,杜林祥召集庄智奇、祝天瑞等人开会,商讨第二天赴香港谈判的细节。会议进行中,杜林祥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售房部的负责人:“今天一大早,有一伙业主跑来售楼部闹事!”

“什么原因?”杜林祥问。

下属汇报说:“最近房地产市场不景气,纬通旗下的部分楼盘出现了降价。那些原先买了房的业主,就跑来要我们赔偿损失。”

“去他娘的!”杜林祥愤怒地骂道,“降了价就要老子赔损失,那房价涨了,是不是老子也要找他们赔偿损失?对这伙无理取闹的,不要太客气。”

会议继续进行。可隔了没多久,林正亮的电话又来了:“三哥,一伙民工跑来工程部讨薪。”

杜林祥没好气地骂道:“你不是成天和那帮包工头称兄道弟,打得火热吗?怎么现在这些交情就狗屁不值了?”

林正亮支支吾吾地说:“虽然欠着些工程款,但跟大伙都说好了的,不应该出问题啊。”

杜林祥说:“我正在开会,明天要去香港。这些小事,你自己看着办。”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九点过。杜林祥又把所有细节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对庄智奇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还有什么准备不到的,只得随机应变了。”庄智奇笑着回答:“对于明天的谈判,我很有信心。”

“好吧,时间不早了。今晚睡个好觉,明天精神饱满地奔赴香港。”杜林祥招呼着大伙。

来到地下车库,众人挥手告别。杜林祥、高明勇坐着奥迪轿车先驶了出去,庄智奇、祝天瑞乘坐的奔驰车紧跟在后面。

两辆车驶离纬通大厦大约几公里后,行至一处僻静的十字路口。这时,路边忽然冲出来几十个人,将杜林祥、庄智奇的座驾团团围住。这些人不停地敲打车窗玻璃,口中大骂道:“滚出来!”

面对这伙来历不明的人,杜林祥当然不会下车。他缩在车内,叫高明勇赶紧报警,同时打电话给林正亮,让他立刻带手下过来增援。

庄智奇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可定睛一看,发现领头的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而且自己还认识此人。庄智奇走下车来,少年却扑过来,抓住庄智奇大叫:“你们这群畜生,抓了我爸爸,现在又撞伤我妈妈。横竖是个死,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

庄智奇认识这个少年,他就是河州冶金厂里打死陶雪峰的那名保安的儿子。当初冶金厂爆发罢工事件,纬通方面派出的总经理陶雪峰被群殴致死,法不责众,只好抓第一个动手打陶雪峰的保安治罪。

“抓了我爸爸”的事庄智奇清楚,可“撞伤我妈妈”是怎么回事?庄智奇问:“到底有什么事?”

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庄智奇渐渐听明白了。原来一周前,这名保安的老婆去菜市场买菜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伤,至今还躺在医院。有人传说,这是杜林祥搞秋后算账,派人撞了保安的老婆。

庄智奇觉得这种谣言实在是荒谬透顶,以杜林祥如今的身份地位,犯得着去和一个保安的老婆计较?

“一派胡言。”庄智奇大声说,“我现在就是纬通集团的总裁,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杜总绝没有派什么人去撞谁。”

“庄智奇,我操你妈!”这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举起木棍就朝庄智奇头上砸去。

庄智奇躲闪不及,立时血流如注。瘫倒在地上后,这拨人依旧不依不饶,拳脚相加。还有人拿起铁棍,猛击庄智奇乘坐的奔驰轿车。车窗玻璃碎了一地,车内的祝天瑞吓得尖叫起来。

坐在前车的杜林祥看到这一幕,再也坐不住了,他吼道:“快,下去救人!”

高明勇一把抱住他:“他们人多,咱们去也是吃亏。”

“怕个!老子又不是没打过架。”杜林祥一膀子甩开高明勇,从车座后面抄起一个修车用的扳手,恶狠狠地冲下去,一边走还一边大骂:“王八蛋,老子操你妈!”

高明勇见老板已经冲在前面,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杜林祥,大叫起来:“这人是杜林祥!”

杜林祥毫无惧色,大喝一声:“老子就是杜林祥。”说着便挥起扳手,朝刚才对庄智奇行凶的大汉砸去。幸亏大汉闪得快,脑袋躲了过去,手臂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杜林祥可不是庄智奇那样的文弱书生,他自幼膂力惊人,刚出来打工那会,为了和人赌钱,他硬是与林正亮一起,把一个重达五百斤的保险柜举了起来。

杜林祥挥动扳手见人就砸,可惜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杜林祥这方渐渐落于下风,高明勇被人摁在地上,连吃重拳。杜林祥的后脑,也挨了几下闷棍。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正亮带着四辆面包车赶到。看见连杜林祥都负了伤,林正亮怒火中烧:“在河州地界,有人敢打我三哥!老子看他是活腻了!”

行凶者中有几个眼睛尖的,见势不对立马开溜,那些脚上没抹油的,就被围在中间。林正亮高声吼道:“刚才谁动手打的三哥,老子要挑他狗日的手筋!”

杜林祥刚才拿出混迹江湖时的狠劲,实在是庄智奇危在旦夕。此刻他倒保持了难得的冷静,把扳手往地上一扔,说道:“都别动手,就在这儿等警察来。另外赶紧叫救护车,把庄总送去医院。”

十分钟后,警察终于赶到。高明勇一瘸一拐地上去说明情况,并跟着警察一起回局里录口供。

庄智奇住进医院,杜林祥也受了伤,香港之行只得延后。庄智奇躺在医院,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睁眼一看,床前站着陈锦儿。手上裹着绷带的高明勇,也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

见庄智奇醒来,高明勇显得很开心:“庄总,醒过来就好。医生说了,就是失血太多身体虚弱,其他没什么大碍。”

陈锦儿的眼眶有些湿润:“你可把人家吓坏了。”

高明勇在一旁帮腔:“锦儿昨晚上得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还在病床前守了一夜。”

“谢谢你们了。”庄智奇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既感激陈锦儿,又担心自己和陈锦儿的事会被添油加醋,传得满城风雨。

庄智奇问:“杜总没事吧?”

“没事。”高明勇说,“杜总说他长得皮实,挨顿打没什么。他连诊所都没进,就回家自己擦了点药。”

庄智奇依稀记得,昨晚杜林祥冲下车救自己的样子——挥舞扳手,满口脏话,与平时西装革履的杜林祥判若两人!自己一介书生,的确没有杜林祥身上的那股狠劲。

高明勇识趣地说:“锦儿你在这里陪下庄总,我还有点事,先回公司去。”庄智奇脸上更加尴尬,陈锦儿却欣喜地点头。

高明勇刚走没几分钟,病房门又开了。尹小茵带着庄智奇的儿子毛毛走了进来。毛毛看见病床上的父亲,哭泣着说:“爸,你没事吧?”

“男子汉,哭什么?”庄智奇说,“一点皮外伤,医生都说没事了。”

尹小茵抚摸着毛毛的头:“庄总,听说你受伤,我也很心急。不过我想这种时候,更需要有人陪着孩子,所以昨晚就没有过来看你。今天毛毛中午放学了,我才把他接过来。”

庄智奇欣慰地点着头:“嗯,辛苦你了。”

“智奇,吃块苹果。”陈锦儿走到床前。“我自己来。”庄智奇刚想伸手,陈锦儿却说:“受了伤,别乱动,张嘴,我喂你。”

庄智奇感觉浑身不自在。陈锦儿不仅亲热地称呼“智奇”,还要给自己喂苹果。

尹小茵还没见过陈锦儿,便问:“这位是……?”

庄智奇说:“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叫陈锦儿。这位尹小茵,是我同事。”庄智奇又拉着毛毛的手:“这就是我儿子。”

陈锦儿热情地说:“小茵,你好。以前老听智奇提到你。”庄智奇一时纳闷不已,自己没有在陈锦儿面前提到过尹小茵啊。陈锦儿今天怎么了,有些反常啊!

尹小茵说:“锦儿姐姐,你好。你长得真漂亮。”她又拉着毛毛:“快叫阿姨好。”平素颇有礼貌的毛毛,这时却闷头不语,甚至目光也不朝陈锦儿身上瞟一下。

陈锦儿倒不生气,还笑吟吟地说:“这小子,长得就像他爸爸。”

毛毛下午还有课,尹小茵只坐了一会,便带着毛毛离开。尹小茵离开后,陈锦儿反倒不再称呼庄智奇为“智奇”,她笑着说:“以前只知道庄总是个痴情种,没想到也有多情的时候。”

“什么意思?”庄智奇一脸茫然。

陈锦儿说:“你那个漂亮的女下属,对你一往情深,你就没看出来?”

“胡说什么!”庄智奇终于明白,陈锦儿今天许多反常的举动,都是做给尹小茵看的。她或许是在用这种姿态,向尹小茵宣战。不过在自己心中,从来都是把尹小茵当妹妹看待。

陈锦儿扑哧笑了:“女人这方面的感觉是最准的。”

第四章 抢壳大战 5、强队不大举压上,弱队怎能打出一击致命的防守反击

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杜林祥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有些苦涩,索性把香烟放在烟灰缸边沿上,任其自由自在地燃烧。他挺直腰板,认真听着高明勇的汇报。

据高明勇说,那晚行凶的人群中,真正下狠手的几个,见林正亮一到,早就溜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就是那名保安的儿子,以及他家里的亲朋。经过警方调查,这些人都是听信了谣言,一时冲动干出傻事。

“给公安局的人说一声,把人放了吧。”杜林祥重新拾起烟。从业主闹事、民工讨薪直至深夜遇袭,一连串的事绝非巧合。杜林祥有充分理由怀疑,幕后黑手便是万顺龙。目的嘛,自然是延缓纬通买壳上市。

但杜林祥也有一丝狐疑,对于阴险狡诈的万顺龙来说,仅仅使用这些下三烂的招数,是否太没有技术含量?

高明勇接着说:“公司遇到一连串的事,杜总受了伤,庄总住进医院,部分员工人心浮动,士气低落。”

杜林祥用力拍着桌子:“天塌不下来!当初修摩天大楼时,遭遇宏观调控,企业离破产只有一步之遥了,最后怎么样?我们还不是挺过来了。现在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对,只要有杜总在,什么风浪我们都不怕!”高明勇几乎吼了起来。此人拍马屁的功夫已入化境,既能含情脉脉地拍,也能意气风发地拍。甚至刚才那番“人心浮动”的描述,也不过就是为自己表忠心做铺垫。

尽管是马屁,杜林祥依然受用不已,还夸奖了高明勇几句。这时,安幼琪走了进来。她脚步匆匆,还没落座就问:“我刚从外地回来。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杜林祥淡淡一笑:“都是皮外伤,没事。”

安幼琪“哦”了一声,坐到沙发上。杜林祥打量着安幼琪涂抹淡妆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多年来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安幼琪功劳赫赫。过度的劳累,也令这个女人花容不再。安幼琪比许多同龄的女人更显衰老,两米以外,都能清晰看到她眼角处的鱼尾纹。能拥有这样的下属,杜林祥理当欣慰,作为情人,心中却不免苦涩。

两人的情感世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男女相处日久,爱情渐渐淡去并不可怕,只要这份爱情能转化为亲情,譬如夫妻。关键是杜林祥与安幼琪之间的爱情,并未完成这类神奇的化学反应。两人之间,更像是上司与下属,有的是关怀与敬重。

杜林祥清楚,这种变化不仅自己深有体会,安幼琪也有察觉。刚才那句问候,不能说安幼琪就是假惺惺,但着实缺乏情人间的浓烈感情。

当然,对于杜林祥的事业来说,安幼琪仍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久前,安幼琪便衔命飞赴北京,去办一件大事。

杜林祥挥手让高明勇出去,然后扭头询问安幼琪:“谈得怎么样?”

“八百万。这是对方报价,而且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安幼琪说。

“你去现场看过吗?”杜林祥问。

安幼琪点点头:“看了。”接着她以一种抱怨的口气说:“如果卖家不是胡卫东,八十万我都觉着贵。”

安幼琪此番进京,正是去拜会那位神秘的白手套——胡卫东。得益于那场略显诡异的画展,杜林祥认识了胡卫东,并从吕有顺口里,打听到此人的真实底细。能和这类手眼通天的人物攀上关系,自然是求之不得。送胡卫东去机场的路上,杜林祥主动提出,愿意与对方在商场上合作。

胡卫东此前提到过,自己在洪西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投资了旅游项目。感受到杜林祥强烈的“合作意愿”后,胡卫东亮出了底牌:所谓合作,就是让杜林祥买下这个项目。安幼琪亲赴北京拜见胡卫东,对方则毫不客气地喊价八百万元。

安幼琪接着说:“回到洪西后,我没有回河州,而是直接去项目所在地看了一下。所谓旅游项目,说白了就是几座荒山。基础设施极其落后,根本不具备旅游开发的条件。”

杜林祥冷笑着问:“当初胡卫东买下几座荒山,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安幼琪说,“以他那样深厚的背景,或许不用花钱。别说他了,就算咱们纬通集团出面,稍微动用点关系,三五十万也能拿过来。”

安幼琪接着说:“这个项目,胡卫东攥在手里几年了,没有任何后续投资。仅仅是注册了一家网站的域名,另外邀请北京的几个摄影家,去当地拍了几张照片,制作了一套画集。所有开销绝对超不过三十万。”

杜林祥摇着头:“要价八百万,他也不怕吓着自己。”杜林祥忽然记起了吕有顺对胡卫东以及胡卫东背后那双手的评价,“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或者说人家做什么,什么就赚钱。”

“简直是恬不知耻!”安幼琪愤怒地骂道。

杜林祥又点燃一支烟:“几座荒山,不值这个价。但胡卫东和他后面那个人,值这个价。”

“你真打算就这么送他几百万?”安幼琪问。

杜林祥的表情很痛苦:“放在以前,我眼都不眨一下。结识上这层关系,八百万不算多。可惜现在纬通境况不佳,我也有心无力。”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这事暂时缓一缓。别拒绝他,也别这么快答应。等企业财务状况好点再说。”

安幼琪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杜林祥一看号码,是远在北京的袁凯打来的。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河州老乡,中过杜林祥的圈套,却至今对杜林祥感恩戴德的媒体混混,会有什么事?

杜林祥拿起电话:“小袁,好久没你消息了。”

袁凯的语气有些急促:“三哥,中午和几个媒体圈的朋友吃饭,听说有人正在弄纬通的黑材料。”

杜林祥立时紧张起来:“别着急,慢慢说,越详细越好!”

据袁凯说,他与国内一家著名财经期刊的记者廖海涛吃饭,廖海涛听说袁凯是河州人,就吹嘘说,河州有人找上门,出大价钱希望他弄一篇报道。报道内容就是写纬通集团骗贷,以及目前正在运作借壳上市,希望去股市圈钱来缓解财务危机。廖海涛说对方已经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只需稍微整理,就能整出一篇火力十足的稿件。

廖海涛还告诉河州方面,做新闻是需要噱头的。就是说,为什么在某一个时间段,要推出这篇稿件?不能莫名其妙就冒出一篇稿子。对方则答复廖海涛,找噱头还不容易?立马就在河州造出点动静,到时就能跟进做深度报道。

袁凯特别说:“三哥,这家媒体在全国的影响力很大。如果让稿件发表,后果不堪设想。”

“该死!”杜林祥不由得加快语气,“一定不能让稿子发出来。小袁,你在媒体圈朋友多,能不能想想办法?”

袁凯说:“三哥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回头我就托关系,争取把稿子灭掉。不过听廖海涛说,对方可是出了大价钱,咱们这边要灭火,不花点银子,恐怕也很难。”

杜林祥立刻说:“只要能封杀这篇稿子,花点钱不怕。下午我就安排财务给你打钱,如果不够,你随时开口。”

放下电话,杜林祥脸色愈加难看。安幼琪已猜出个大概,她说:“又是万顺龙在捣鬼?”

“除了他,还有谁?”杜林祥说,“他们炮制了一篇重磅新闻,想置纬通于死地。这几天发生的事,不过是为推出这篇稿子,准备一点噱头。也不奇怪,仅仅是组织民工闹点事,也太小看万顺龙的气魄了。”

安幼琪焦急地问:“咱们怎么办?”

杜林祥说:“我已经让袁凯去想办法,争取把稿子灭掉。能不能成功,谁也没把握。”

安幼琪还想说点什么,杜林祥却挥挥手:“我想一个人静静。”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杜林祥一个人,他默默地抽着烟,笼罩在周围的,是一种无助与恐惧。纬通的财务状况太糟糕,自己与万顺龙的实力又那样悬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寄望于好运气,还能怎么办?

“姓万的,不要欺人太甚。”杜林祥心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轻揉起太阳穴,一遍遍提醒着自己:冷静,冷静!

两人对阵,强弱分明。这时,强者如果处处谨慎,步步为营,绝不轻易出杀招,弱者反而没有赢的机会,还会因为实力的悬殊被活活耗死。相反,强者若是招招凌厉、剑剑封喉呢?弱者纵然狼狈不堪,但强者自己终究也会露出破绽。就像足球比赛,强队不大举压上,弱队怎能打出一击致命的防守反击!“万顺龙,你就放马过来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杜林祥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接了袁凯的电话后,杜林祥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从下午到晚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晚饭也没吃。

秘书进来过几次,都被杜林祥臭骂了出去,其他下属更是躲着不敢进来。晚上九点刚过,办公室的门开了,杜林祥刚想发火,却看见头缠绷带的庄智奇。

杜林祥压下怒火,说:“智奇怎么来了?医生不是说,让你在医院多待几天嘛。”

庄智奇说:“已经在医院住了几天,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刚才打电话给明勇,他说你还在办公室,我就直接过来了。”

“有什么事吗?”杜林祥问。

庄智奇走近杜林祥的办公桌,压低声音说:“澳门那边的朋友传来消息,说一切准备妥当,打算最近几天就动手。”

杜林祥露出笑容,这大概是近几天听到的唯一好消息了。他振作起精神,说:“你明天亲自去一趟,一定要把准信给我捎回来。”

“我去?”庄智奇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有伤在身,而是以他的个性,实在不想亲自出面去干这类见不得人的“脏活”。

杜林祥的语气不容商量:“就你去!这是大事,别人去我还不放心。”

庄智奇只得点头:“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第五章 联手做局 1、为了报答知遇之恩,自己真的已丧失底线了吗

珠海拱北情侣南路附近一座星级酒店的套房内,大众股份的财务总监焦天明急匆匆脱掉裤子,把一名妙龄女子按在床上。

焦天明的心情很糟,在澳门赌场接连吃败仗,已经欠下上百万元赌债。自己的老板谷伟民最近更会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把底下人痛骂一番。因此在床上,他的动作有些暴戾,下面的女人不住求饶:“焦哥,太疼了,停一下,停一下……”

起码在床上,焦天明绝不会怜香惜玉。他扯住对方长发,使劲摁在枕头上,嘴里发疯似的咆哮:“停什么?你疼我才舒服。”

砰砰砰!此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焦天明还没反应过来,外面的人居然拿门卡打开了房门。

冲进来的是三个彪形大汉,领头的一个,胳膊上绣满文身。焦天明用床单遮住下半身,大吼道:“你们干什么?”

领头的大汉上来就给焦天明一耳光:“你这王八蛋,居然敢睡我老婆!”紧接着,三人一齐围拢过来,对着赤身裸体的焦天明一顿毒打。

几分钟过后,焦天明蜷缩在沙发旁边,鼻子、嘴里都在流血。他颤抖着说道:“好汉,我不知道她是你老婆。况且从头到尾,也都是你情我愿,我没有强迫她。”

“你情我愿?操你妈的,老子打的就是这你情我愿!”大汉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焦天明又猛踹几脚。大汉掏出手机,一边拨号码一边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吗?敢睡我老婆,你是活腻了!我马上叫我老大过来,让他收拾你个王八蛋!”

半小时后,老大现身了。焦天明躺在地上,用自己那一双“熊猫眼”望去,感觉此人有些面熟。这时,只听刚进屋的老大惊呼起来:“这不是原来公司里的焦总吗?”

焦天明也记起来了,这位老大,不就是大众股份原来的保安科科长伍新福吗?听说伍新福离开公司后,在澳门混黑道,不想却在这里碰见。尽管两人之前没多少交情,焦天明依旧下意识地叫起来:“老伍,快来救我。这都是一场误会。”

话还没说完,又是几记铁拳砸在焦天明脸上。大汉叫嚷着:“老大,别听他瞎说。睡人家老婆的,就是这王八蛋。”

“先住手!”伍新福厉声喝道,“有什么事好好说。焦总我认识,人家可是有身份的人。对了,把衣服还给焦总,老这么光着身子算怎么回事!”

待焦天明穿好衣服,伍新福扔给他一支烟:“抽着,先压压惊。焦总,你说这事是误会,我相信你。不过道上混的兄弟,最讲究的就是个面子。你毕竟睡了人家老婆,几句话就算了?”

焦天明赶紧说:“先前几位兄弟拳打脚踢,那都是我自找的。另外要什么赔偿,好说。”

“有这个态度就很好嘛。”伍新福笑起来,“既然是市场经济,那还得用钱解决问题。”

伍新福自个儿点燃一支烟:“今晚我略备薄酒,一来给焦总压惊,二来咱们也好好把这事做个了断。”

事到如今,焦天明岂敢说个不字。他赶紧收拾好东西,跟着伍新福走出宾馆。伍新福设下的压惊宴,就在珠海横琴岛外的一艘货轮上。走上船后,伍新福说:“我的办公室就在这条船上。船上条件差,只好委屈焦总了。”

焦天明忙不迭摇头:“老伍,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对了,你离开大众股份后在做什么生意,怎么跑来船上办公?”

伍新福说:“焦总经常去澳门赌场,一定听说过‘沓码仔’。我就是‘沓码仔’,有老板要去澳门寻开心的,我一定做好服务工作。要有欠了赌债不还的,我就负责追债。”

焦天明当然知道“沓码仔”是做什么营生的。此刻在他心头,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伍新福指了指船舱里的一间小屋:“有个山西的煤老板,欠了赌场三千万。最后我把他关在里面,几鞭子下去,两天就把钱还了。”

饭菜已经上桌了,焦天明一点胃口也没有。伍新福自顾自地夹了一大口菜,放下筷子,他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下,用脚抹匀。焦天明主动说:“老伍,咱们不是外人,你就开个价?”

伍新福微微一笑,伸出五根手指。焦天明问:“五万?”

伍新福摇头说:“五十万!”

焦天明目瞪口呆,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不是太多了?”

“多吗?”伍新福眼里露出一道凶狠的目光,他接着说,“这件事之前,咱们还有另一件事要了结。”伍新福从皮包里掏出几张字据,扔到焦天明面前。

焦天明拿起一看,大惊失色道:“这是我写给澳门放水公司的欠条,怎么在你这儿?”

“亏你还常去澳门!”伍新福说,“你难道不知道,澳门的赌债是可以转手的?你的赌债现在已经转到我手里,我就是你的债主。利滚利,赌债是一百五十万,加上给我兄弟的赔偿款,总共二百万。”

焦天明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冷地说:“老伍,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干吗给我下套?”

伍新福大笑起来:“字据上白纸黑字,都是你自己写的,怎么说我下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焦总想赖账,大可以试试。隔壁那间小屋,我可安排人收拾好啦。”

伍新福点上一支烟,悠闲地吐着烟圈:“我手下兄弟都是暴脾气。上回那个煤老板,我三番五次说手下留情,最后还给人弄了个左腿粉碎性骨折。这回你又睡了人家老婆,下手有多重,可就不好说了。”

焦天明不禁回想起下午被暴打的场景,不禁心惊肉跳。他语带哀求:“欠的钱我一定还。”

伍新福跷起二郎腿:“焦总,你的运气可不错,命里总能遇到贵人。有一位朋友,听说你出了事,千里迢迢赶过来,还答应替你出这二百万。”

焦天明一脸茫然,只听得伍新福大喊:“老庄,你还不出来,桌上的菜可凉了。”

这时从船舱门口走进一人,焦天明定睛一看,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庄智奇!”

庄智奇头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用来遮掩伤口。庄智奇呵呵笑起来:“焦总,小弟救驾来迟,让你受惊了!”

焦天明再傻,此时也全都明白了。他气愤地说:“姓庄的,你今天弄这么一出,究竟想干什么?”

庄智奇依旧一脸笑容:“不干什么,就是希望焦总帮个小忙。”

焦天明气愤地说:“什么忙?”

庄智奇说:“我想知道大众股份最真实的财务数据,尤其是它与谷伟民旗下其他公司之间互相担保、拆借资金的情况。”

“不可能。”焦天明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财务总监,不该说的话绝不会说。尤其是今天你干出这么下作的事,咱们就更没什么可谈的了。”

庄智奇说:“焦总,你真打算自己还两百万?”

焦天明站起身来:“自己还就自己还,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赖账。”焦天明话刚说完,就感觉到一件白晃晃的东西朝自己飞来。他躲闪不及,重重挨了一下,登时额头上流血不止。回过神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伍新福操起桌上的盘子,恶狠狠地砸了过来。

“操你妈,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伍新福怒骂道,“敢这么同老庄说话,你是不想活了。”

焦天明也是条血性汉子,尤其想着自己遭了别人暗算,更是恼恨交加。他毫不理会额头上的伤口,发疯似的冲向伍新福:“老子跟你拼了!”

伍新福毕竟练过功夫,虽被焦天明揍了几拳,最后还是将对方制服在地。船舱外的兄弟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焦天明便又要动手。

还是伍新福制止了大伙:“姓焦的,看你下午那副熊样,没想到还有两下,算条汉子!你们都住手!我平生就敬重有血性的男人。”

伍新福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吩咐下边的人:“把东西拿上来!”

不一会,便有人从后舱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伍新福打开电脑,朝显示屏指了指:“姓焦的,你自己看。”

焦天明挣扎着抬起头,只见电脑屏幕上,一对男女正颠鸾倒凤,其中一人,正是自己。

“姿势还挺新潮啊。”伍新福奚落道,“你勾搭上阿亮的老婆,其实在被捉奸在床之前,就被人拍下了。”

焦天明悔恨不已。这个女人自称叫小霞,是在深圳的一次饭局上认识的。此后,小霞就不停发短信约焦天明,还主动投怀送抱。现在看来,这根本是别人设好的圈套,等着自己往里跳。

伍新福朝焦天明吼道:“你说你要还钱,两百万你拿得出来吗?哦,对了,焦总可是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给你些时间准备,或许还真能凑足这笔钱。但这段视频放到网上,你还能当总监吗?到时候,你拿什么还钱?”

一直没有说话的庄智奇扶起焦天明,和颜悦色地说:“焦总不是政府官员,乱搞男女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毕竟是上市公司高管,也算公众人物,闹出绯闻来,不好收场啊。你和老伍,还有我,都是在谷伟民手下干过的人。咱们都清楚,谷伟民可是个刻薄寡恩的人。真到了那时,他丢车保帅不会有丝毫犹豫。”

焦天明瘫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久,才说:“给我支烟。”拿过庄智奇递上的烟,他猛吸了几口,接着又把饭桌上的一杯白酒灌下肚子。

庄智奇见他的态度已经软化,便挥手让伍新福带人出去:“我只是向你打听些情况。而且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焦天明摇头叹息:“大众股份的情况,其实和审计组审计出来的情况差不多。”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庄智奇掏出一本厚厚的审计资料,“但对里面的几个数据,我还想跟你请教……”

两个小时后,焦天明一瘸一拐地离开轮船。看着焦天明的背影,站在船头的庄智奇有些内疚。庄智奇尤其记着焦天明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姓庄的,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的所作所为,比禽兽还不如。”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进庄智奇的心窝。

海上明月共潮生。南中国夜空下的美景,庄智奇本不想欣赏。昨晚在杜林祥的办公室,他就表示出不想来珠海。庄智奇实在不想干这种脏活!让高明勇出马,远比自己合适。看着焦天明的惨状,庄智奇更有些怜悯甚至是内疚。他一遍遍问自己,为了报答杜林祥的知遇之恩,真的已丧失底线了吗?

来不及想这些了。庄智奇掏出手机,伴着怡人的海风,拨通了杜林祥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远在河州的杜林祥平静地放下电话。他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然后一支接一支,连续抽了三支。庄智奇珠海之行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面对纷繁复杂的局势,杜林祥心中终于有底了。

杜林祥又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接着立即掐灭。他站起身来,拨通了袁凯的电话:“小袁,上次说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袁凯说:“三哥,我今天跑了一天,到处托关系。算是有些眉目,但离最后搞定,还差着一截。”

“那就好,那就好!”杜林祥长舒一口气,“你先把这件事停一下。明天一早,我就让高明勇飞北京找你。明勇会告诉你怎么做,到时你在一旁多协助他。”

“什么意思啊?”袁凯一头雾水。

杜林祥说:“明天见着高明勇,你就明白了。”

放下电话,杜林祥立刻把高明勇招来办公室。直到深夜两点过,高明勇才走出办公室。高明勇没有回家,就在公司打了会儿盹。早上六点过,他前往机场,搭乘早航班飞去了北京。

第五章 联手做局 2、故意卖个空子,实则是把对手引进设好的埋伏圈

从北京回河州的航班上,河州市长吕有顺一直微闭双眼。洪西官场即将发生重大变化,在这场变局中,自己能抓住机遇吗?吕有顺心中没有底。

飞机刚落地,他便接到秘书的电话:“吕市长,刚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下午的省委常委扩大会议,通知您出席。”

吕有顺问:“下午的会议是什么主题?”

秘书回答:“据说是研究洪西省北部欠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工作。”

“我知道了。”挂断电话后,吕有顺却有些纳闷。尽管并非省委常委,但作为省会城市的市长,吕有顺经常出席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不过此次会议的主题显然与河州的工作无关,为何要把自己给“扩大”进去?

因为身体原因,省委书记于永辉正在北京疗养,省长姜菊人主持省委日常工作。下午的会议上,姜菊人就坐在省委一号会议室正中间——过去于永辉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发号施令。整个下午,吕有顺都没有发言的机会。直到会议结束时,姜菊人一边起身整理文件,一边说道:“定国、有顺,你们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陶定国、吕有顺一边点头,一边也在各自盘算:姜省长单独召见省会城市的党政一把手,会有什么事?

姜菊人办公室里的陈设颇为老旧,但办公桌上那部直通北京的红色电话机,却彰显出主人的不凡地位。陶定国、吕有顺都不抽烟,因此河州的大小会议上,禁烟规定都得到最坚定的执行。姜菊人却是洪西有名的“烟枪”,当着两位下属,他更不会克制自己的烟瘾。

姜菊人点燃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杂志:“杂志里有一篇关于河州的文章,你们看了吗?”

见两人摇头,姜菊人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书记和市长,都快当成甩手掌柜了。拿去好好看看。”

陶定国与吕有顺拿起杂志快速浏览起来。这家国内知名财经期刊,最新刊发了一则长篇报道,标题就叫作《高楼上天,纬通落地》。文章不仅曝光了纬通的财务危机,同时直指该企业正准备通过买壳上市去股市圈钱。

吕有顺心中叫苦,这几天忙着在北京拜会朋友,竟不知道有这篇报道。他也埋怨杜林祥,媒体公关能力为何如此差劲?这份杂志在业界影响力不小,任由事态扩大,没准整个河州市的形象都会受牵连。

姜菊人弹了弹烟灰:“这篇报道说的是企业,但我也听到另一种议论,说为了支持纬通上市,河州政府提供了巨大支持。有些扶持政策,甚至超越了红线。”

陶定国解释说:“我们的出发点,也是想让河州多几家上市公司,这样有利于推动地方经济发展。”

姜菊人一脸严肃:“出发点是好的,但做法值得商榷。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能搞这种行政命令?”

吕有顺说:“纬通是河州重点培育的企业,该企业为了城市发展,尤其是河州新城的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

姜菊人挥手打断了吕有顺:“我还是那句话,支持企业发展天经地义,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授人以柄。现在企业出了这么多事,如果政府还一味推动其上市,不合适。据我所知,这篇稿子已经引起北京一些领导的关注。”

吕有顺还想争辩,只听身边的陶定国说:“好的,我们一定落实菊人省长的指示。”

姜菊人点点头:“事缓则圆,不必争一朝一夕嘛。先避过这阵风头,再说上市的事也不迟。”

省长打了招呼,市委书记表了态,作为市长的吕有顺,也是无力回天。从省委出来的路上,吕有顺的心情更加晦暗,既为杜林祥的企业担忧,也为自己的仕途焦虑。

晚上还有一个外事接待,就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吕有顺接到了杜林祥的电话:“吕市长,我有事想跟你汇报。”

吕有顺肚子里憋着火,真想责备杜林祥几句。不过想想杜林祥的处境,吕有顺没把话说出口,他只是说:“我晚上十点回家,你直接来我家吧。”

去见吕有顺时,杜林祥总是毕恭毕敬。晚上九点半,他就来到吕有顺家中,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十点二十分左右,吕有顺终于回家了。他一面招呼杜林祥,一面吩咐保姆:“按老规矩,把菜给我热一下。”

杜林祥了解吕有顺的习惯,在正式宴会上根本吃不饱饭,回家都得加餐。吕有顺特别喜欢吃剩菜,尤其是剩菜重新加热后里面的葱姜蒜末。他说这东西吃着特入味,新炒的菜都比不了。看着吕有顺狼吞虎咽的样子,杜林祥心里不禁笑道,五星级酒店的大餐,竟然不如保姆的残羹剩饭香甜!

“林祥,咱们不是外人。”吕有顺终于开口了,“这次你怎么如此大意?记者来采访,你竟浑然不知,事后也不采取一点补救措施。这篇稿子,弄得我们很被动。”

杜林祥一脸委屈:“今天找吕市长,就为了汇报这事。这个叫廖海涛的记者,人从没来河州,就躲在家里把稿子弄出来了。这样毫无采访、偏听偏信的稿子,怎能叫人信服?”

“你呀,还是不了解媒体的杀伤力。”吕有顺指着杜林祥,“稿件的影响已经出来了,难道现在去告这家媒体,说他们虚假报道?这样闹下去,对企业,乃至对河州,没有一丁点好处。还是赶快做补救措施,可不要让人家再弄个追踪报道。”

“吕市长,我就要告他们。”杜林祥说,“这不仅是虚假报道,还是有偿报道。这个叫廖海涛的记者,收了万顺龙的钱,才炮制出这篇东西。万顺龙的目的,也是要阻碍纬通借壳上市。”

吕有顺依旧摇着头:“我也猜到,背后是万顺龙在捣鬼。关键是空口无凭,没有证据!”

杜林祥语气坚定:“这次,我还真抓着证据了,而且是铁证。”

吕有顺有些吃惊:“什么铁证?”

杜林祥从皮包中掏出一个U盘,说道:“这里面有一段视频,还有一段录音,都是悄悄录下来的。从这里面就能发现,廖海涛收了顺龙集团常务副总孙兴国的钱。”

吕有顺拿过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认真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吕有顺以异常严厉的目光直视杜林祥:“这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万顺龙找记者对付你?”

杜林祥低声说道:“我在媒体圈也有朋友,之前就得到消息,万顺龙在整纬通的黑材料。后来索性将计就计,还联系了私人侦探,终于掌握了他们搞有偿新闻的证据。”

杜林祥顿了顿说:“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吕市长,万顺龙在背后捅我刀子可不是一两次了。上回摩天大楼的事,这小子手段用尽,连你和张行长都被他忽悠了。”杜林祥特别加上这一句,就是要唤起吕有顺对万顺龙的满腔怒火。

吕有顺面无表情:“故意卖个空子,让万顺龙一时得手,实则却是把人家引进你设好的埋伏圈。林祥,你这手段也不简单。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杜林祥说:“我准备报警,把他们之间的龌龊交易公之于众。”

吕有顺跷起二郎腿,手指有节奏地敲击膝盖:“刚才听录音,现场好像只给了记者几万块钱,还说事成之后,剩下的钱打进卡里。这方面的证据,你掌握没有?”

杜林祥摇头说:“私人侦探弄些偷拍还行,要调查银行转账记录,他们没这个本事。”

吕有顺说:“私人侦探不行,公安却可以。要弄,就得把每一项证据都坐实了。”

杜林祥心中窃喜,看来吕有顺已经认可了自己的方案。也怪万顺龙当初太张狂,得罪的人太多。杜林祥说:“那我明天就去报警。”

吕有顺忽然紧锁眉头,“你准备向哪里的公安局报案?”

杜林祥脱口而出:“当然是河州市公安局。”

吕有顺摇摇头:“河州市公安局的唐剑,本身就是市委常委。他是姜省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据说和万顺龙也走得很近。”

吕有顺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姜菊人当市委书记时,万顺龙就是他的下属。万顺龙弃官下海后,姜省长对他更是赏识有加。如今于永辉书记在北京疗养,姜省长主持省委日常工作。只怕……”

杜林祥明白吕有顺的意思,姜菊人如今权势熏天,莫说是在河州,哪怕在整个洪西省,姜菊人打个招呼,也能把事情压下来。况且,人家有充分正当的理由——都是洪西的企业,家丑不可外扬,大事化小,各退一步。这样一来,可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杜林祥问:“于书记什么时候回来?要不等他回来再说?”于永辉与姜菊人的关系,比起陶定国与吕有顺,也好不了多少。省委两位领导间的纠葛,在洪西已是公开的秘密。杜林祥盘算着,等于永辉回到洪西再动手,那时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吕有顺苦笑着说:“于书记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杜林祥一脸错愕:“怎么了?于书记出事了?”

“那倒没有。”吕有顺说,“于书记的人品操守有目共睹,他会出什么事?”顿了顿,吕有顺说:“北京也意识到洪西省委领导班子的团结问题必须解决,很快就会有所调整。林祥,这件事你知道就行,千万不要说出去。”

从吕有顺这里传出的消息,自然错不了。杜林祥继续问:“姜省长会接书记吗?”

吕有顺冷笑一声:“谁都有可能,就是他不可能。姜菊人继续担任省长的事,已是铁板钉钉。至于新书记是谁,似乎还没有定下来。”

杜林祥终于明白,吕有顺这段时间为何老是往北京跑。杜林祥壮起胆量问:“上面的人变了,对于你接任市委书记,是好事还是坏事?”

吕有顺近乎茫然地摇着头:“新老板是谁都不知道,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杜林祥算是看出来了,吕有顺此刻的焦灼与无奈,并不比自己少。比起商场中的云诡波谲,官场里的明争暗斗绝不会逊色多少。杜林祥拉回话题:“如果在河州不行,去其他地方报案,让其他地方的警察出面怎么样?”

“其他地方?”吕有顺思忖了一下说,“报案也得依法办事,起码也得讲究属地管理原则。纬通是河州的企业,你在河州报案顺理成章。另外,你也可以在那份杂志所在地报案。至于其他地方,道理上似乎说不通。”

杂志总部位于沿海地区的一座大城市,杜林祥试探着问:“在那里,吕市长你有什么关系没有?”

吕有顺摇头说:“认识的人倒有几个,可要办这种事,毕竟交情不够。”

杜林祥愁眉不展,在沙发上不停变换坐姿。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我去想个法子。”

吕有顺略显惊讶:“你有门路?”

杜林祥说:“试试呗。”

第五章 联手做局 3、无论官场、商场,真正的强者只会和赢家做朋友

第二天就是清明假期了。参加完一个饭局的廖海涛,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回到家中。家中的妻子正和女儿一起收拾行李,明天一大早,一家人还要赶回河北老家扫墓祭祖。

身为在业界颇有名气的财经记者,廖海涛此刻还没有察觉,在他所乘坐的出租车后,一直跟着一辆白色商务车。

出租车抵达小区门口,廖海涛刚下车,身边就围上几名黑衣男子。其中一名男子掏出拘留证,冷冰冰地说:“廖先生,有些情况要了解,请跟我们走一趟。”

商务车的后门打开,廖海涛被押解上车……

一小时后,杜林祥便接到胡卫东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杜总,你的事已经办妥了。”

杜林祥连声感谢,胡卫东客客气气地说:“大家是朋友嘛,小事一桩!对于廖海涛这种新闻界的害群之马,我也是深恶痛绝。”

停顿一下,胡卫东又说:“在杜总这里,我算交差了。下面就看警方的动作了。”

杜林祥笑着说:“铁板钉钉的事,廖海涛赖不掉。”

放下电话,杜林祥志得意满地点燃烟。那晚从吕有顺家中出来,杜林祥就急忙联系上胡卫东。除了表示自己愿意以八百万元的价格接手胡卫东手里的旅游项目,也想请对方顺便帮个“小忙”。胡卫东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下来。

胡卫东的能量的确惊人,自己一筹莫展的事,他几个电话就搞定。是啊,比起让吕有顺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抓一个廖海涛实在是小事一桩。胡卫东能否帮上吕有顺目前还不得而知,但起码在这件事上,人家手起刀落,一点不含糊。

抓一个廖海涛,当然不值八百万元。杜林祥还有自己的算盘——从吕有顺迷茫的神情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啊,自己可不能永远吊在一棵树上。眼前的胡卫东,不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参天大树?纬通的财务状况再严峻,这八百万元,该花也得花。

杜林祥接着拨通了袁凯的电话,除了表达谢意,也通报了廖海涛被捕的消息。这一次,袁凯立下了大功。正是他第一个通报消息,还与高明勇联手合作,通过一位在京城赫赫有名的私人侦探,弄到了顺龙集团常务副总孙兴国与廖海涛密谈的资料。

就连今天这个抓捕时间,也是袁凯提议的。接下来三天是假期,不会有多少人关注记者被抓的事。这三天,也是留给警方审讯廖海涛的“黄金时间”。

“黄金时间”转瞬即逝。清明假期一结束,廖海涛被警方抓捕的事件立刻发酵。因为廖海涛此前不久发表的那篇报道,杜林祥立时成为舆论焦点。他不得不关闭手机,因为打电话来采访的记者太多。集团办公室一上午就接了三十几通电话,回答却永远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所有舆论,一边倒地痛批警方与纬通集团官商勾结,打击报复记者。甚至该期刊的上级主管单位,也发表声明吁请各方关注记者权益。

对于这些,杜林祥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河州市政府新闻发言人的一番公开讲话,却令他措手不及。这名发言人告诉记者:“实施抓捕的是杂志所在地警方,河州并不知情。不过纬通集团总部设在河州,河州相关部门将根据情况展开调查,弄清楚在该事件中企业一方是否有涉嫌违法的行为。”

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发言,岂不坐实了外界的种种质疑?难怪此言一出,媒体便大肆跟进,万箭齐发,箭靶中心的纬通与杜林祥,几乎被射成了筛子。

杜林祥有些沉不住气了,在清明假期结束后的第四天晚上,他又来到吕有顺家中。吕有顺正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见到杜林祥后调侃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活动能力这么强,外地警察的关系都搞定了。这几天大报、小报都在点你的名,感觉不错吧!”

吕有顺又拿起一份报纸:“这是人家今天刊登的一篇特稿,叫作《爸爸快回家》。文章模拟廖海涛女儿的口吻,说自己正和妈妈在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家人回老家。结果,爸爸却被一帮坏人抓走了。场景描写细腻,煽情恰到好处,就文章来说,真是难得的佳作。”

杜林祥摇头叹息:“当初还是有些心理准备,可没料到暴风雨来得这么猛。其他人乱说也就罢了,怎么河州市政府的新闻发言人也跟着起哄?作为政府的发言人,对媒体说这些太不负责任。吕市长,我知道姜省长那边肯定给了很大压力,但是……”

吕有顺依旧目光悠闲地盯着电视:“发言人说的话,是我亲自授意的。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提前审过。姜省长那边,倒还没施加什么压力。”

杜林祥很吃惊:“吕市长,你可是知道内情的人,怎么……”

“别着急,听我讲个故事。”吕有顺不徐不疾地说,“冷战时期,苏联击落了一架在其境内从事间谍侦察的U-2飞机,并俘虏了机上的美国飞行员。赫鲁晓夫手里抓到了一副好牌,可他并不急着打出去。相反,苏联透过各种渠道散布消息,说U-2是机毁人亡。美国人一看,觉得反正死无对证,就开始放心大胆地撒谎,一会说飞机是搜集气象信息的,一会说飞机导航系统出了问题,才误入苏联国境。看到美国人表演得差不多了,赫鲁晓夫就在莫斯科搞了场公开审判,让被俘虏的美国飞行员,自己站出来揭穿这一个个谎言。这一来,美国对别国实行间谍侦察,同时还公然对国际社会撒谎的事实,就彻底暴露了。”

杜林祥逐渐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再蹦跶一阵?”

吕有顺点点头:“林祥啊,你的手里抓着好牌,可别浪费了。廖海涛收钱的证据已经坐实,你还怕什么?让他们闹腾吧,最后都是扇自己耳光。”

杜林祥终于露出笑容:“这几天,廖海涛简直被外界塑造成了大英雄,等到真相公布,看他们还怎么说。”

吕有顺说:“你如今遭遇的谩骂越多,未来就会收获越多的同情。”

杜林祥搓着双手:“廖海涛被抓已经有些日子了,事情似乎也不宜久拖。”

吕有顺说:“你们动手抓廖海涛的时机选择得很好,清明假期前的晚上,此后三天放假,警方审讯时外界压力会小很多。至于公布的时机,我看下礼拜一不错。西方的新闻官都知道,发布对自己不利的消息,一般选礼拜五晚上;发布对自己有利的消息,最好是礼拜一一大早。”

杜林祥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吕有顺端起茶杯却不急着喝,他问道:“真相披露后,接下来又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适可而止。”杜林祥说,“把矛头聚焦在廖海涛身上,至于万顺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去点名了。指望用这件事彻底扳倒万顺龙不现实,主要是让他有所收敛。”

吕有顺抿了一口茶:“林祥,这些年你的长进不小啊。这盘棋,你算看清楚了。”

杜林祥毕恭毕敬地说:“这都是你耳提面命的结果。”

吕有顺说:“当初那篇稿子出来后,省里领导还打招呼,让河州不要不讲原则地去支持纬通上市。出了这档子事,把上面的嘴也堵住了。关于上市的事,林祥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杜林祥露出憨笑:“到时候,还得麻烦吕市长。”

吕有顺淡淡说了句:“该出手时,我不会犹豫。”

礼拜一上午,被媒体穷追猛打了一个多礼拜的警方,终于召开新闻发布会,几十家媒体将发布会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憋足了劲,准备在发布会上发难的各路记者,面对警方出示的一件件证据,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廖海涛创作这篇稿件时,根本没有对纬通集团进行任何采访,他手里的资料,全是河州另一家企业提供的。稿件刊发前,廖海涛就收了人家的钱,正式见报后,对方又向他的银行卡里打了十万元。

新闻发布会上还播放了一段廖海涛在看守所接受媒体采访的视频,廖海涛对于警方指控的犯罪事实全部承认。当有记者追问是哪家企业在背后指使廖海涛时,警方发言人只是微微一笑:“案件还在调查过程中,相关情况不便披露。”

这一爆炸性新闻,立刻攻占了各大媒体的头条。舆论风向立即调整,对杜林祥的批判销声匿迹,记者们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挖出廖海涛搞有偿新闻的内幕。

杜林祥决定趁热打铁,赶在第二天举行纬通集团的新闻发布会。如今的杜林祥,可以周旋于高官巨富之间,长袖善舞,但要在公开场合面对无数记者的追问,心里还是没底。他决定派出庄智奇,代表纬通集团出席发布会。

发布会当天,庄智奇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现场,还同每一位与会的记者交换名片。庄智奇的开场白可谓情真意切:“纬通的企业文化是低调、务实,我本人同媒体打交道的经验也很欠缺。不过,今天看到这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朋友,我心里一点都不紧张。为什么呢?有话直说,实话实说,有什么可紧张的!只有挖空脑袋去编造谎言,心里才会紧张。尽管纬通此前遭到外界的误解,但我一直相信,媒体记者是社会良心的守护者,是最值得尊敬的人。像廖海涛那样的害群之马,只会是个别现象。”

接下来的提问环节,记者们异常踊跃,庄智奇也做了耐心细致的回答。当有记者问到“你能否说出在背后指使廖海涛的,具体是哪家公司”时,庄智奇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案件正在侦查阶段,相关结果应该由警方发布。纬通作为当事人,实在不方便多讲什么。”接着,庄智奇又按照杜林祥的授意,逐字逐句讲道:“我们通过各种渠道,也了解到一些消息。在背后指使廖海涛的,并非这家企业的决策者,而是个别中层管理人员。因此,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说这是某家公司的企业行为。”说完这句话,主持人宣布发布会结束。庄智奇起身挥手告别,快步离开会场。

万顺龙也在自己那间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收看了电视转播。发布会结束后,他扭头对站在身旁的孙兴国说:“姓庄的一开头不是说什么‘有话直说,实话实说’吗,怎么到最后谎话连篇?什么个别中层管理人员,不代表企业行为,敢情我还得谢谢他们!”

孙兴国低着头:“万总,都是我的错。”

万顺龙叹了一口气:“兴国,你知道错在哪儿吗?”

孙兴国摇着头不敢吱声。万顺龙冷笑一声:“民国初年,国务总理赵秉钧派人暗杀了宋教仁。凶手后来被抓,一时举国哗然。赵秉钧向袁世凯检讨时,也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袁世凯问他哪里错了,赵秉钧说他错在不该动杀念。袁世凯不以为然地挥手说,杀人不是问题,咱们北洋的弟兄没少杀人。不仅我们杀人,我们的敌人也杀人,杀人从来不是错。错就错在,你杀人,被人家逮到了。”

孙兴国满脸羞愧:“都怪我办事不力。”隔了一会儿,孙兴国又问:“杜林祥他们,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万顺龙说:“除了适可而止,他们还能干什么?要靠这件事扳倒我,还差得远。他们故意不点顺龙集团的名,甚至炮制出个别中层管理人员所为这样的弥天大谎,就是给我个台阶下。当然,杜林祥不会做赔本买卖,他的目的,无非让我退出借壳上市的争夺战。”

孙兴国说:“说不定还有转机。上午马姐不是去找姜省长了吗?只要姜省长肯站出来说话……”

“难啊。”万顺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话间,办公室的大门推开,身着一套淡黄色连衣裙的马晓静走了进来。这套连衣裙是马晓静上个月在巴黎定制的,配上她曼妙的身材,可谓相得益彰。万顺龙依旧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并没有搭理自己光彩照人的妻子。孙兴国主动发问:“马姐,姜省长怎么说?”

马晓静叹了口气:“还没等我开口,姜省长就把我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说顺龙与纬通都是洪西的明星企业,为什么要私底下搞小动作,互相拆台?”

孙兴国说:“他老人家就不能帮我们说几句话?”

马晓静摇头说:“姜省长说昨天晚上吕有顺亲自找到他,表明了河州市政府的态度,那就是希望顺龙与纬通以和为贵。吕有顺还说杜林祥很顾大局,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姜省长当时就表扬了杜林祥,还让吕有顺把他的表扬转达给杜林祥。”

万顺龙冷笑着说:“姜省长表扬了杜林祥,那对我有什么指示?”

马晓静说:“就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到此为止,这句话他也对杜林祥说了。第二句话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万顺龙无奈地摇着头:“退吧,退吧。不退又能怎样?证据都捏在杜林祥手上,硬撑下去,人家可不会再这么客气。”

孙兴国有些懊恼:“这么多年的朋友,姜省长就不能帮咱们一把?”

“幼稚!”万顺龙呵斥道,“水涨船就高,水浅暗礁多。无论官场、商场,真正的强者只会和赢家做朋友。这一局咱们输了,所以不配有朋友。”

这时,万顺龙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吕市长,你好啊。”

吕有顺也笑呵呵地说:“万总,今晚有空没有,到市政府食堂,我请你吃饭。”

万顺龙说:“市长大人的召唤,我岂敢推辞。不知道今晚还有哪些贵宾?”

吕有顺说:“贵宾没有,都是几个老朋友。我把林祥也叫上了,大家好好聚一聚。”

万顺龙淡淡一笑:“好的,晚上见。”

晚宴只有六个人参加。纬通方面是杜林祥、庄智奇,万顺龙带着孙兴国,政府方面则是吕有顺与一位副秘书长。

开始的气氛有些尴尬,吕有顺提议共饮三杯暖暖场。放下酒杯,吕有顺说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也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把大家找来。”吕有顺瞟了一眼杜林祥:“林祥,我先要批评你。有再大的委屈,你就不能来找我,非得去报案?弄得沸沸扬扬。报案也就罢了,还跑去外地报案,你是不相信河州?别忘了,这些年河州政府对纬通的扶持可不小。”

杜林祥很佩服吕有顺的演技,他赶紧说:“吕市长批评得对。关于去外地报案,主要是廖海涛供职的杂志社在外地,我这也是遵循属地管理原则……”

吕有顺挥手打断道:“我不管什么属地管理原则,总之这件事弄得河州很被动。人家把廖海涛都抓了,我和市委陶书记才知道情况。”

这时,吕有顺话锋一转:“当然,你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抓了人后,没有得理不饶人。我看了昨天你们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没有点顺龙集团的名字,这就很好嘛。”

吕有顺加重语气:“对于纬通集团的这些举动,不仅我个人持肯定态度,市委陶书记,省里的姜省长,都提出表扬。”

吕有顺这时转过头,轻言细语地对万顺龙说:“万总,这次顺龙集团的一些举动,是否也有欠妥之处?”

万顺龙当然清楚,吕有顺刚才声色俱厉地批评杜林祥,实则是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他双手搓着大腿,一脸尴尬:“我律下不严,给领导添麻烦了,更对不起林祥。警方一旦查实,顺龙集团内是谁在勾结廖海涛,我一定严惩不贷。”

万顺龙的语气无比诚恳,但满桌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心中都在发笑,说谎话时要不要这么恳切?不过很快,吕有顺便以更大的“真诚”回报给他:“下面的人犯了错,万总你不护短,这很好。”

杜林祥这时说道:“万总,这么多年你对兄弟我的帮衬真不少。现在这件事,我只把它当成一场误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吕有顺一拍大腿,也端起酒杯:“林祥这话说得好啊。我来陪一杯。”

三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吕有顺说:“无论顺龙、纬通,都是河州市的重点企业,应该齐心协力,共同为河州经济社会的发展添砖加瓦。下一步,你们企业都有哪些大动作?”

杜林祥说:“今年纬通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企业发展到这一步,上市这条路必须得走。如今和一家准备卖壳的上市企业正在接洽,应该很快会有结果。听说这家企业,和万总也有接触?”

“上市是好事啊。”吕有顺说,“大家都是河州的企业,还得注意协调合作。比方说借壳上市这事吧,市场上的壳多的是,没必要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否则,到头来,反倒是河州的企业吃亏,卖家得了利。”

万顺龙当然能听懂吕有顺的弦外之音,若是以往,他大可以在吕有顺面前据理力争,甚至还能玩些阳奉阴违的把戏。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万顺龙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立即止损。

万顺龙说:“今天当着吕市长与林祥的面,我表一个态,在借壳上市这件事上,顺龙绝不会和纬通形成竞争关系。”

“好啊,团结就是力量。为了咱们河州企业的大团结,大家干杯。”在吕有顺的倡议下,在座所有人共饮了一个满杯。

晚宴结束后,杜林祥与万顺龙一起走到停车场。杜林祥依旧主动为万顺龙拉开车门,还一个劲地说:“廖海涛的事,万总千万别介意。”

“林祥客气了。”万顺龙笑了笑,“全国解放后,毛泽东第一次访问苏联。毛泽东有些委屈地说,自己是长期受打击排挤的人,有话无处说……斯大林立即打断毛泽东的话:不,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公理。”说完这句话,万顺龙便弯腰钻进车里。

杜林祥坐回自己的轿车,朝庄智奇说:“这个万顺龙,还是那样心高气傲。”

庄智奇说:“不管怎么说,这一局,毕竟是咱们赢了,而且赢得十分精彩。”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给谷伟民打电话,明天咱们就去香港。”

第五章 联手做局 4、谈判桌上,时间也是一种成本

飞机刚在香港赤角国际机场降落,庄智奇的手机就响了。接完电话,庄智奇扭头对杜林祥说:“谷伟民打来的,说他正在机场出口等着咱们。”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来:“这小子忽然变殷勤了。”

庄智奇点头道:“万顺龙退出后,谷伟民谈判的筹码少了,他不想殷勤都不行。”

杜林祥与谷伟民同乘一辆车。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谷伟民开口道:“杜总运筹帷幄,一战而扭转乾坤。小弟我在香港看着河州的大戏,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林祥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为之,让谷总见笑了。”

谷伟民说:“杜总此番挟河州大捷之余威前来香港,想必也是要对我举起屠刀喽。”

“言重了。”杜林祥笑了起来,“对于我的诚意,谷总应该清楚,否则我也不会急匆匆赶来香港。生意人,和气生财,手里哪有什么屠刀?不过砍砍价,那是少不了的。”

“怎么个砍法?愿闻其详。”谷伟民依旧一脸轻松。

杜林祥说:“对大众股份的财务审计基本完成了,许多细节双方也达成一致。就是成交价,我希望能在原有基础上下浮10%。如果谷总认可这个价格,马上就能签合同。”

谷伟民摇头说:“杜总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原先谈好的价格,双方都没有异议,为什么突然下降10%?这一刀,也太狠了点儿。”

杜林祥说:“大众股份还是原来那个大众股份,万顺龙却不是原来那个万顺龙了——这就是原因。”

谷伟民冷笑一声:“杜总太自负了吧。放眼全国,想买壳的企业多了去了,没有万顺龙,还有张顺龙、王顺龙。”

“这我毫不怀疑。”杜林祥说,“关键是时间。重新找买家,然后接触、谈判、审计,是需要大把时间的。”

谷伟民眉头一皱:“杜总何以觉得,我会没有时间?”

“谷总误会了。”杜林祥哈哈笑道,“不是说你没有时间,而是说,时间也是一种成本。算上时间成本,或许还不如降价10%。”

说话间,轿车已驶抵酒店。走进大堂,杜林祥远远就瞧见谢依萱。谢依萱今天穿一套深色连衣裙,显得落落大方。谢依萱刻意避开杜林祥的目光,走到谷伟民身边轻声说:“房间已经订好,晚餐我也安排好了,就在酒店四楼的中餐厅。”

谷伟民点点头,便招呼众人先到房间休息。刚走进宽敞的套房,杜林祥就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正是谢依萱发来的:“不好意思,老板安排我去吉隆坡出差,晚上的航班。祝你在香港愉快。”

从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刻意躲闪的眼神,到发出这条短信,杜林祥能感觉到,谢依萱和自己的关系,已经进入某种状态。杜林祥发起的一波波攻势,正在收到效果。

几个月前,杜林祥不仅安排河州著名的老中医赴北京为谢父诊病,还特别叮嘱医生,药方上一定要弄几味价钱奇贵而且市面上不太好买的药。谢家拿到药方后,果然犯难。这时,杜林祥再一次给谢依萱打去电话,一面宽慰她,一面保证把这几味中药弄到。为了这事,杜林祥花了好几万元,还专门派人去青海、内蒙古等地采购。

两人之间的电话联系,逐渐多起来。有一次得知杜林祥去北京出差,谢依萱还专程从香港飞了过来。一起品尝京城小吃时,杜林祥提到自己打算抽空去夏威夷度假,并邀请谢依萱一同前往。谢依萱的脸当时微微泛红,却并未回绝杜林祥的邀请。

当然,能够打动谢依萱的,绝不仅是这个成熟男人的慷慨与仗义。谢依萱觉得,杜林祥不仅是名成功的商人,更是一条真性情的汉子。杜林祥那一口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像在唱歌;尽管他在谢依萱面前努力克制,但依旧会在不经意间蹦出几句脏话;他经常会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含蓄;还有那肆无忌惮抽烟的样子,完全不顾及旁边坐着一位女士。

杜林祥绝不是一个绅士!你可以埋怨他的粗野,也可以欣赏他的直率;你可以骂他是个带几分痞性的乡下人,也可以爱他是个无拘无束的硬汉。谢依萱的父母是老师,从小家教甚严,几乎不会接触到杜林祥这类粗人。她的经历与杜林祥格格不入,但真在一起相处时,又发现人生仿佛打开了另一扇窗。

有句话叫异性相吸。这个“性”,除了性别,恐怕还应包含性格。就如杜林祥与谢依萱,截然不同的性格,相互间反倒充满新鲜感。正因为找不到共同话题,才更想听听对方口中那十分陌生的故事。

走进酒店浴室,杜林祥洗了一把脸。相思之苦只能藏在心底,此刻,他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去对付谷伟民这个强劲的对手。

正式谈判在第二天展开。整整一天,双方围绕着每一处细节讨价还价。时间已近傍晚,双方都有些兵疲马困。庄智奇振作起精神,最后说道:“双方接触已经大半年了,对大众股份的财务审计基本结束,许多细节也达成一致。谈了一整天,现在其实就卡在一个问题上:谷总是否能够接受我们关于收购价格下调10%的建议。”

谷伟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10%这个降幅,想都不要想。”

杜林祥对谷伟民目前的处境心知肚明,他笑了笑说:“我很欣慰谷总说‘10%这个降幅,想都不要想’,而不是说‘降价的事,想都不要想’。打开窗户说亮话,价肯定是要降的,谷总认为降多少合理?”

谷伟民挺直身子:“3%。不能再多了。”

杜林祥手指敲着桌子:“各让一步,5%。”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沉默不语。一场上市公司的壳交易,理应是何等复杂绵密,涉及的文件资料可以堆满一间小屋,各类财务数据能让专业人士头晕目眩,可在最后拍板的时刻,一切程序都简化了,就如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

谷伟民转了两圈脖子,缓缓说:“成交。”

杜林祥站起身来,朝谷伟民伸出双手:“大功告成,合作愉快。”

庄智奇在一旁鼓着掌说:“今天咱们就能签订合同。半个月后,纬通就把第一笔款两千万打过来。”

谷伟民露出一丝苦笑:“我是该怪杜总太精明呢,还是该埋怨那位万总太愚蠢?他犯了错,我还得跟着遭殃。”

杜林祥哈哈大笑:“那你得去问万总!”

杜林祥在香港谈判成功的消息传回河州,纬通管理层立刻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一家创建不到十年的公司,即将成为洪西省首家房地产上市企业,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壮举!

杜林祥从香港打回电话,欣喜之余却指示不要大肆庆祝。杜林祥的理由是,“等到交易手续完成,再举行一系列隆重的庆祝活动,把气氛推向最高潮。”

万顺龙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在办公室里一边练字,一边听着孙兴国的汇报,孙兴国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万顺龙生气地把毛笔掷向书桌,狠狠地骂了句:“小人得志。”

杜林祥第二天便飞回河州,接下来就是与银行展开紧锣密鼓的谈判。谁都知道,纬通债台高筑,账上根本拿不出几千万元的现金。要收购大众股份,只得仰仗银行贷款。这次为纬通提供贷款的,将是河州本地的几家商业银行。虽然实力比不上央企大银行,但拿出几千万元支援纬通还是不在话下。何况,针对纬通上市的事,几位市领导都是打了招呼的,说是要“倾全力支持”。

早在当初规划借壳上市时,杜林祥就设计了一条让纬通脱离财务困境的路径。某央企大银行洪西分行行长张清波,与杜林祥私交甚笃。张清波的银行才是真正财大气粗的阔主,只是这家银行因为摩天大楼项目,已向纬通提供了十多亿元贷款,这一回收购大众股份的事,的确爱莫能助。

不过张清波说过,银行对于上市公司与非上市公司,完全是两套授信标准。尽管现在不能向纬通提供贷款,但并不意味着以后不行。纬通用从河州本地商业银行那里贷出的“小钱”,完成借壳跻身上市公司行列之举后,张清波那里就能源源不断贷出“大钱”。有了这笔钱,整个纬通集团的财务状况将大大改观。最后,当大众股份度过磨合期,恢复融资功能后,杜林祥再将一双急不可耐的大手伸向股市,就能彻底摆脱财务窘境。

与河州本地商业银行的谈判,可谓一路顺遂。几千万元贷款不到一礼拜就全部到位,庄智奇更是领着祝天瑞等人,夜以继日地加班,争取尽快制订出接手大众股份后进行洗壳的详细计划。

杜林祥到公司巡视,整天也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天午饭之后,他又拨通了谷伟民的电话:“谷总,按照合同,明天我们就要把第一笔款两千万打到你账上来。”

谷伟民笑眯眯地说:“杜总是什么身份的人,难道我还担心你赖账?”

杜林祥说:“赖账是不会的。不过想请你今晚来河州一趟,有些小细节,咱们再确认一下。”

谷伟民有些狐疑:“当初签订合同时,不是把所有事情都敲定了?还要确认什么细节?”

杜林祥的语气很坚定:“你过来就知道了。谷总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我明天可真要赖账了。”

“好,好!”谷伟民说,“我马上订机票,一会儿就飞河州。”

庄智奇、高明勇奉命去机场迎接。谷伟民带了两名随从一齐来到河州,众人握手寒暄后,庄智奇让谷伟民与自己一同乘坐奔驰轿车,高明勇则领着两名随从登上另一辆本田奥德赛商务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飞驰向市区。要下机场高速时,庄智奇说:“谷总,咱们直接去杜总的办公室。明勇带着你那两个手下,先去酒店安顿下来。你放心,明勇会把他们陪好的。”

谷伟民一头雾水:“你们什么意思?”

庄智奇拍着谷伟民的肩膀:“见到杜总,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正当谷伟民朝纬通集团总部疾驰而来之时,杜林祥也把自己的两个弟弟杜林阳、杜林斌招来办公室。打虎亲兄弟,关键时刻,这两个平素有些窝囊的弟弟还得担起重任。杜林祥说:“我已经打了招呼,我办公室这层楼的秘书、文员今天不用加班,一会儿他们就会离开。但你们今晚得加班,去挑六七个保安,把这层楼给我守住,任何人不准上来。”

这兄弟俩平时在公司不受待见,今天见三哥亲自安排事情,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杜林祥特别叮嘱说:“挑的保安要绝对可靠。另外,你们只是把这层楼守住,不准靠近我的办公室。不管办公室里发生什么,没我的命令,一律不准进来。”

杜林阳一边点着头一边轻声问:“三哥,什么事这么神秘?”

杜林祥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不要问。”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件事就你们知道,绝不准说出去。”

下午六点过,谷伟民来到纬通大厦。杜林祥在办公室外迎接谷伟民:“劳烦谷总亲自跑一趟,不好意思。”

谷伟民笑着说:“杜总召唤,岂敢怠慢。不过咱们是不是先吃了饭再谈,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了。”

杜林祥说:“吃饭的事不急。到办公室听我一席话之后,保证谷总不会再说饿。”

杜林祥、谷伟民、庄智奇三人走进了办公室,杜林祥特意把门反锁上。杜林阳、杜林斌率领的七名保安已全部到位,分别把守在各个楼梯口。他们忠实地执行了杜林祥的命令,绝不靠近办公室。不过,杜林阳还是隐约听到办公室里传出争吵声,还有好像茶杯砸碎的声响。无奈杜林祥严令在前,所有人只好各守岗位。

晚上十一点半,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杜林祥、谷伟民、庄智奇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尤其杜林祥与谷伟民,两人勾肩搭背,煞是亲热。庄智奇跟在后面说:“几个小时前,谷总就说肚子咕咕叫,这会儿我的肚子简直是翻江倒海,咱们还是去把这问题解决一下。”

“好啊。”杜林祥高声说,“谷总是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人,咱们干脆去路边整点烧烤,也让谷总感受下河州特色。”

谷伟民连声说好:“来河州好几趟了,早就听说这里的烧烤有名,就是从没尝过。”

杜林祥指着五弟杜林阳说:“老五,赶快通知办公室派车,我和庄总陪谷总去吃烧烤。”接着他又对四弟杜林斌说:“去把我办公室里的碎茶杯扫一下。刚才说起未来的合作前景,谷总太激动,一起身把茶杯都碰地上了。”

谷伟民说:“都怪我不小心。杜总办公室里的茶杯,别是什么宋元明清的文物,那我可赔不起。”

杜林祥大笑起来:“你看我一个大老粗,像收藏文物的人吗?”

那一晚,三人在河州路边的烧烤摊,一直喝到凌晨三点过。第二天,谷伟民在宾馆睡到中午一点才起床。洗漱后,他给公司财务人员打电话,对方告诉他,纬通集团已将两千万元打到账上。晚上,杜林祥又举行了一场隆重宴会,正式宴请谷伟民一行。纬通集团所有副总悉数出席,当晚的气氛很欢乐,在众人的倡议下,杜林祥与谷伟民还站起来喝了一杯交杯酒,以庆祝合作顺利。

谷伟民离开河州后,纬通公司便成立了一个接收小组,飞赴深圳正式进驻大众股份。杜林祥还给庄智奇下了死命令,必须在半个月内拿出接收大众股份后洗壳的详细方案。

周末休假已经取消,庄智奇领着战略发展部的全体同人,在郊外一个度假山庄召开闭门会议。杜林祥虽然对许多专业财经术语依旧一知半解,可他还是坚持全程出席会议。礼拜六中午,正当会场内激烈讨论时,杜林祥的手机响了。

杜林祥掏出手机,热情地说:“张行长,有什么指示?”几分钟后,杜林祥的神情逐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示意庄智奇主持会议,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二十多分钟后,杜林祥走进会场。他手指着庄智奇、祝天瑞说:“你们马上跟我去趟北京。剩下的人接着开会。”

庄智奇不知就里:“杜总,出了什么事?”

杜林祥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说道:“下午三点过的飞机,咱们必须马上动身。具体情况飞机上说。”

从河州到北京的两个多小时旅程中,杜林祥面色严峻地告诉庄智奇与祝天瑞:“张清波那边传来消息,总行审计洪西分行的贷款业务时,忽然指出关于摩天大楼的贷款有很多问题。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张行长说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庄智奇顿时也紧张起来:“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来?张行长那边,不仅是央企大银行,还占了纬通集团所有贷款的大头,他那里出了问题,可真是釜底抽薪。”

祝天瑞也说:“如果河州几家银行知道消息,对咱们的贷款肯定会异常谨慎。没有后续资金,拿什么去收购大众股份?”

“钱、钱、钱!”杜林祥用力捶着大腿,“老子就是吃了缺钱的亏,否则也不会这样举步维艰。”

第五章 联手做局 5、贺老不收钱,就说明他不会尽全力去帮我们办事

张清波安排了车来首都机场接机。三人上车后,便直奔张清波下榻的北京饭店。杜林祥和张清波的关系不一般,走进房间,杜林祥便直接问:“老张,节骨眼上出了这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张清波摇着头:“这次是例行审计,倒不像有人故意使坏。本来,对纬通的放贷,有些地方的确不合程序。”

杜林祥关心地问:“总行那边有什么结论吗?”

张清波点燃一支烟:“这就是我急着叫你来北京的原因。总行那边只说发现了问题,还没下最后结论。我也是趁着来北京开会的机会,才从朋友那里探听到消息的。你也知道,中国的事向来是可大可小。发现问题不要紧,关键是最后如何处理,写份检讨,自查自纠是处理,限期追回贷款也是处理。”

杜林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还好老张你消息灵通。这几天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还能做什么?”张清波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当然是托关系,走后门。一定得找到那几个说话管用的人,大人物开个口,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

“谁说话管用?”杜林祥追问。

张清波说:“总行的刘行长,他是分管这一块业务的副行长,这次审计也是由他主持。他要说句话,事情自然就搞定。”

杜林祥仿佛看到了曙光:“你同刘行长熟吗?”

张清波叹了口气:“刘行长是空降干部,我同他没交情啊。想来想去,这事还得麻烦杨行长出面。”

“杨行长?”杜林祥用手搓着额头,“是不是吕市长的那位同学,以前是广东分行的行长?”

张清波点头说:“对。上回为了摩天大楼的事,杨行长可费了不少心。他跟吕市长交情很深,对你也有印象。杨行长与刘行长现在都是副行长,彼此能说上话。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夫人还是大学同学,关系不一般。”

杜林祥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张,那就麻烦你联系一下杨行长?”

张清波又点上一支烟:“我跟杨行长都约好了,明晚就在对面的长安俱乐部吃饭。我也给他说了,届时河州的杜总会到场。他没有推辞,这是个好兆头。不过老杜,你那边也得准备一下。这年头,光靠交情恐怕不行。”

杜林祥立刻说:“这个你放心,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杜林祥就安排祝天瑞去准备了十万美元,并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黑色小皮包里。之后,一行人便窝在酒店里,满心忐忑地等待着晚上的见面。

天安门广场沿长安街向东五百米,一座镶着蓝色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与北京饭店带有岁月厚重的牌楼仅一街之隔,“长安俱乐部”五个镏金大字高悬顶端。这里,便是号称京城四大俱乐部之首的长安俱乐部。尽管此地位于北京城最繁华的王府井商圈,人来人往,却鲜有普通人能自由出入这家俱乐部。进门之前,工作人员会客气地要求出示会员证,如若拿不出,那就不好意思,谢绝入内。

张清波与杜林祥都不是长安俱乐部的会员,所幸杨行长提前打了招呼,工作人员才允许他们的轿车驶入地下停车库。张清波以前来过长安俱乐部一次,他还向众人介绍说:“别看楼顶的‘长安俱乐部’几个大字覆盖了整座大楼,但实际上,这整栋楼只有五个楼层被长安俱乐部所用,其他则是写字楼性质,对外出租。”

来到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屏风宝座”,通体金箔,甚为夺目。据称,它由中国紫檀博物馆出品,按故宫乾清宫龙椅比例制作。旁侧的“紫檀如意”,与其相呼应。穿过左侧木质拱形门,乘电梯上至八层,则是号称京城最精致、最有范儿的中餐厅“清樽红烛”。 餐厅堪称一座艺术收藏宫殿,不仅有巨幅画《贵妃醉酒》,还有各式各样的古典家具和灯饰。与之配套的几十个贵宾包间也布置得相当雅致,包间的名字就很讲究,分别是一品、双喜、三元……一直到九如、十全。

大约七点半,杨行长带着秘书走进包间。张清波引见后,杨行长与杜林祥握手说:“早就听说过杜总的大名。”杜林祥半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当初摩天大楼项目,就承蒙杨行长关照。”

杨行长笑起来:“小事情,不值一提。再说这是你们吕市长给我下了死命令的,我这位老同学不讲理啊,他告诉我,河州的项目,不支持也得支持。”

杜林祥来到杨行长座位前斟酒,还一边说道:“吕市长特别让我向您转达问候。”回到座位,杜林祥又拿出手机,拨通了吕有顺的电话:“吕市长,我和张行长正在北京,向你的老同学汇报工作。你要不要跟他讲几句?”

杨行长接过手机,又在电话里同吕有顺开起玩笑。接下来的晚宴,杜林祥向杨行长汇报了摩天大楼的经营情况,大家还聊起河州的风土人情,气氛甚是融洽。几圈酒喝了下来,庄智奇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他朝祝天瑞眨了眨眼,祝天瑞便把准备好的皮包递到杜林祥手上。庄智奇与祝天瑞同时起身,找借口离开了包间。

下到车库,庄智奇摸出一支烟,祝天瑞赶紧替他点上,同时紧张地问:“杜总这次能成吗?”

庄智奇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办这种事,人越少越好,所以咱们必须先出来。你没看刚才张清波也把杨行长的秘书支开了?”

祝天瑞叹了口气:“现在做点事不容易啊!什么交情、关系,最后还得用钱摆平。”

庄智奇深吸了一口烟:“要改变社会风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看西方人去教堂干什么?祷告、忏悔,那是在与神灵交流。中国人去寺庙干什么?许愿、还愿、上香,说难听点儿,那不就是在与神佛做交易,甚至向神佛行贿吗?我给你点儿钱,你就帮我办点儿事。”说完后,庄智奇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半小时后,杜林祥与张清波也来到车库。瞧着两人的脸色,没有一丝喜悦。上车后,杜林祥把皮包撂了出来:“什么招都使尽了,杨行长就是不肯要。”庄智奇、祝天瑞见事情没成,坐在车上只好不吱声。

回到宾馆,四人都走进张清波的房间。张清波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今天也不能说一点收获没有,毕竟杨行长给我们指了条路。”

杜林祥问:“杨行长说的那位贺老,是什么人?”

张清波说:“就是刘行长的岳父。别看这老爷子一辈子不过是个正厅级干部,当年在财经系统可是个风云人物。刘行长能有今天,也全靠他岳父提拔。”

张清波接着说:“杨行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他与刘行长都是副行长,各管一摊,有些事不好开口。如果贺老能给自己女婿说句话,刘行长应该会听。”

杜林祥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关键咱们都和贺老说不上话!”

张清波说:“别急。杨行长不是说帮我们穿针引线吗?他说明天中午之前回话。杨行长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他答应的事,不会不了了之。”

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张清波便给杜林祥打来电话,说杨行长已经帮忙联系上了贺老。老爷子这几天就在家里,随时去都行。

杜林祥又是一番精心准备。这次除了十万美元,他还让祝天瑞去采购了两条高档香烟。杨行长说了,这位贺老当年就是部里出了名的烟枪,如今都年过八十了,还是每天一包烟的量。

当天傍晚,张清波亲自驾车,载着杜林祥一行前去探望贺老。贺老的家就在三里河附近的原国家计委大院,从北京饭店开车过去,十多分钟就到了。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政府以三里河为中心兴建了各大部委的办公地,随后各个机关的家属大院也相继建成。这里也成了首都高干以及高级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由此形成的大院文化独具魅力。在各机关大院中,原国家计委大院很有代表性。有人计算过,从原计委大院陆续走出过二十一位国务院副总理、国务委员和二百多位部长、副部长。曾经,计委的红塔礼堂位列北京四大礼堂之首(其他三个是地质、物资、政协的礼堂),红塔礼堂是那时候北京文艺青年心目中最重要的文艺地标。1978年,新中国成立后首位来访的西方小提琴大师斯特恩选择在红塔礼堂举办他的独奏音乐会。

如今的原国家计委大院已有几分落寞,在灰色的天空和枯萎的树枝映衬下,苏式老楼越发显得破败,很多窗户已没了玻璃,用塑料编织袋勉强堵上。贺老居住的房子,还是20世纪70年代分配的。其实女儿、女婿为他在京郊购置了一套宽敞的新居,但总觉得生活起来没有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方便。尤其一帮大院的老人,聚到一起聊天时都会感叹:“大院里应有尽有,如同一个小城市,食堂、粮店、百货公司、公共澡堂,还有邮局、招待所……差个火葬场就齐全了。”

杜林祥曾陪着吕有顺来过大院一次,那是看望一位对吕有顺有提携之恩的老领导。张清波有许多同事也是当年的大院子弟,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对杜林祥感叹:“别看房子破破烂烂,从这里走出来的孩子,和咱们这些从底下摸爬滚打上来的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杜林祥问。

张清波说:“来洪西之前,我在另一个省的分行当行长,手下的副行长就是大院子弟,他的父亲是当年计委的一名干部。他总是跟我炫耀,如今某位大领导的儿子,读小学那几年,买冰棍的钱还是问他借的。还说另一位大领导当年也是个热心人,他们家的煤炉坏了,人家带着工具,和他家老爷子一起修到半夜。”

“我明白了。”杜林祥点点头,“咱们都没有一个官位显赫的老爸。我们从小看这些大人物,就只能踮着脚仰视。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把人家当成街坊邻居。”

车泊好后,张清波与杜林祥一前一后走上楼去。杜林祥左手拎着香烟,右手夹着装有十万美元的皮包。庄智奇与祝天瑞依旧守候在楼下,张清波刚才在车上特意叮嘱了:“办这种事,人不能多。”

大约一个小时后,张清波、杜林祥走下楼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背稍微有些驼的老者。老者一直把二人送到汽车跟前,张清波指着车边的庄智奇、祝天瑞介绍说:“这两位是杜总的同事。”接着他又说:“这位就是贺老。贺老可是中国财经界的泰斗,如今好些风云人物,都是贺老的门生。”

庄智奇、祝天瑞赶紧上前与贺老握手,贺老倒还挺客气,笑盈盈地说:“小张抬举我了,你们可别听他瞎说。”

祝天瑞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杜林祥,只见他的笑容很僵硬,尤其是那个黑色皮包,依旧夹在腋窝下。汽车驶离大院后,杜林祥忍不住叹了口气:“香烟贺老是收下了,可这钱人家却说什么也不要。”

庄智奇问:“刘行长那边,贺老同意去打招呼吗?”

杜林祥说:“贺老说他可以去说,但能不能成,没有把握。”

张清波手握方向盘,摇了摇头:“两条烟值几个钱?贺老不收钱,就说明他不会尽全力去帮我们办事。”

听张清波这么说,车上的人皆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一行便飞回河州。三天后,张清波在北京开会结束,也返回河州。一下飞机,张清波来不及回银行,就直奔杜林祥的办公室。

庄智奇等一干高管正在杜林祥办公室里开会。见张清波来了,杜林祥紧张地问:“昨天你说总行的处理意见出来了,怎么说?”

张清波是杜林祥这里的常客,他倒也不拘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刚跑了几千里地,容我喘口气再说。”

杜林祥赶紧吩咐秘书给张清波泡茶,然后示意其他人离开办公室。那一天,两人足足谈了四个多小时,连晚饭时间都没有出来,只是让秘书送了两份工作餐到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便召开总裁办公会,具体操盘买壳上市事宜的战略发展部的几位负责人也列席了会议。

杜林祥脸色憔悴,眼袋凸显,眼球布满血丝,他第一个开口说话:“为了咱们的事,张行长在北京找了许多关系。虽然没有彻底摆平,总算是大事化小。绝大部分贷款都没问题,只是其中的四千万,需要一周内还回去。”

安幼琪说:“自打修了摩天大楼,企业的资金链一直很紧张。不久前买下胡卫东的旅游项目,又花了八百万,一周内到哪里去凑足四千万?”

杜林祥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昨晚我想了一下,两天后河州市商业银行不是有笔三千万的贷款要到账吗?就拿这钱去救急。加上公司现有的流动资金,应该差不多。”

庄智奇说:“当初河州市商业银行贷款给我们,可是说好了用作收购大众股份的,咱们私自挪用了,不太好吧?”

杜林祥说:“咱们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挪用了?现在是急着用钱,拆东墙补西墙,只要哪座墙都不倒,就是本事。”

庄智奇摸出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河州商业银行那边应该能糊弄过去。实在不行,毕竟都是河州企业,还能通融一下。可谷伟民那边怎么办?咱们把钱截留了,拿什么去付给他?”

杜林祥也点上一支烟:“就不能让他通融一下?我把张清波那边的事应付过去了,马上把钱转给他。”

“难啊。”庄智奇摇着头,“谷伟民是个什么人,咱们都知道。他的眼里可没有什么交情、信义,只有一个钱字。”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说:“能否借壳上市,只是发展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的问题,张清波那边,则是事关纬通生死的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祝天瑞开口问道:“按合同,下周我们就要给谷伟民打第二笔款。到时谷伟民来问,我们怎么回答?”

杜林祥不耐烦地说:“你们自己想办法。总之张清波与谷伟民,两边都得给我稳住。”

按照杜林祥的指示,原本用作收购大众股份的资金,偿还给了银行。张清波那边,的确稳住了,可谷伟民那边,却无论如何稳不住了。

过了约定打款期后,谷伟民一天几通电话来催。见电话沟通无效,谷伟民干脆带着一份律师函亲自跑来河州。在杜林祥的办公室,谷伟民撂出重话:“鉴于纬通单方面撕毁合同,我也将考虑终止合同履行。大众股份我不卖了,两千万我更不会退,还要找你们赔偿违约金。”庄智奇赔着笑脸,好说歹说才把谷伟民劝回宾馆,并让他再宽限几天时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纬通资金链出问题的消息,河州本地银行很快也知道了。尤其河州市商业银行的黄行长,听说纬通擅自挪用贷款,气得火冒三丈,把告状电话打到了市长吕有顺那里。其他几家银行的行长,也纷纷跑上门来要说法,弄得杜林祥疲惫不堪。

第五章 联手做局 6、城楼上被绑的是田雨而不是秀芹,李云龙还会开炮吗

河州市郊的高尔夫球场,万顺龙挥出了一记漂亮的小鸟球。旁边的人都为万总的精湛球技鼓掌,谷伟民竖起大拇指:“万总的球技,比起当初在丽江玉龙雪山球场,可是精进不少。”

万顺龙摆着手,淡淡一笑:“小鸟球可遇不可求,运气成分更多,不能证明一个人的水平。”

谷伟民却摇着头:“商场上的人,还真不能不信运气。比如那位杜总,整个一倒霉蛋,而且谁跟着他谁倒霉。”

万顺龙悠闲地说:“事情我也听说了。这几年因为盲目扩张,纬通的资金链绷得很紧,出现一些问题是正常的。”

“如果是和万总你合作,哪有这些麻烦?万总,不是我说你,当初怎么就着了姓杜的道?因为一个廖海涛,局势竟然大逆转。”看着万顺龙一副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的样子,谷伟民认为得戳戳他的痛处。

万顺龙脸上有些挂不住:“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吃一堑长一智吧。”

住在河州的这几天,谷伟民一刻也没闲着。他几次约万顺龙见面都被对方婉拒,直到今天下午,才答应来高尔夫球场上“切磋一下”。对于万顺龙的伎俩,谷伟民心知肚明:“不就想端着架子,来个欲擒故纵吗?”

谷伟民说:“我已经给杜林祥下达了最后通牒,半个月内必须把钱付清,否则老子就不客气!”

万顺龙问:“他怎么回复你的?”

“还能怎么回复?”谷伟民摇头叹气,“他当然说尽量想办法。不过我看他那样子,估计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谷伟民此时已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也顾不上什么谈判技巧,直接切入主题:“万总,咱们还能再合作一把吗?”

“怎么合作?”万顺龙问。

谷伟民说:“由顺龙集团接盘收购大众股份,把杜林祥撵出去。”

万顺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高尔夫球杆:“几个月前发生在河州的事,你是清楚的。甚至在市领导那里,我也承诺过,不和纬通去抢大众股份的壳。顺龙集团不好出面啊。”

谷伟民将球杆递给随从,对于高尔夫,他此刻没有一丁点兴趣:“我当然知道,杜林祥借廖海涛事件逼退了顺龙,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你和他抢,而是他自己出了问题,面对一桌美味没这个胃口。万总此时出手,是帮所有人解套,最后的结局也是皆大欢喜。”

万顺龙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微笑:“你倒说说,怎么个皆大欢喜?”

谷伟民说:“先说河州市政府这边。现在情况明摆着,纬通吞不下大众股份。与其让机会白白浪费,不如由顺龙出面,这也算为河州弄回了一个宝贵的壳资源。至于顺龙集团,实现借壳上市,可谓得偿所愿。”

谷伟民说:“再来说我和杜林祥,这样拖下去真是两败俱伤。虽然我口口声声要去告杜林祥,但真要是因为违约打起官司,那更是旷日持久。纬通会不会垮掉我不关心,问题是一旦进入司法程序,涉及大众股份的所有交易都得冻结。说句实话,兄弟我也拖不起啊。”

谷伟民这番话,也是告诫万顺龙,别指望等到我和杜林祥都拖垮了,你再进场收尸!真到了谷伟民与杜林祥对簿公堂时,大众股份这个壳也就不复存在。

万顺龙说:“承蒙谷总看得起,实在受宠若惊。只是,现在想买壳的大有人在,你干吗不去找别人?”

谷伟民说:“重新找买家,接触、谈判到最后拍板,又得不少时间。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杜林祥这王八蛋,把时间都糟蹋光了。”说到激动处,谷伟民忍不住爆出粗口。

谷伟民接着说:“万总你不同,对大众股份的情况比较清楚,前期我们也接触到了相当程度,只是中途遭了杜林祥的小人算计。如果重启谈判,估计很快就能取得成果。”

万顺龙面无表情:“杜林祥怎么说?他肯让出来吗?”

谷伟民提高了音调:“这可由不得他,不让也得让。”谷伟民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知道杜林祥和万总有些过节,不过他更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关键时刻会懂得取舍。”

万顺龙笑着说:“我看谷总还是先和林祥聊一下,如果他同意你的方案,咱们再沟通不迟。我和林祥是多年的朋友,近来因为下面的人处事不当,可能有些误会。尤其这种时候,我更得谨小慎微,免得别人说我落井下石。”

谷伟民点了一下头:“好。”

从高尔夫球场回市区的车上,万顺龙与孙兴国坐在后排。孙兴国显得很兴奋:“杜林祥终究还是败在了万总手里。”

万顺龙摆摆手说:“就像下午打出的那记小鸟球,非战之功,运气好罢了。谁能想到,杜林祥的资金链会突然出问题。”

万顺龙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大众股份那边,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

孙兴国说:“这家公司我们原先就派人去做过财务调查,没发现大的问题。杜林祥聘请了上海一家专业的财务审计公司,也对大众股份做过财务审计,依旧是顺利过关。上海公司的审计报告,我已经拿在手里。我又把他们的报告与咱们之前的审计结果做了对比,同样没发现问题。”

孙兴国接着说:“杜林祥与谷伟民签署协议后,纬通方面向大众股份派出了接收小组,他们掌握到更多的财务数据。从那里反馈的情况来看,大众股份这个壳相对来说还算干净。”

“这也符合常理!”万顺龙点点头,“杜林祥正是因为看清楚了大众股份的价值,才不惜一切地想得到它。”

孙兴国说:“杜林祥至今还没死心,据说昨天又飞去北京找关系去了。”

万顺龙问:“有什么进展吗?”

“依旧碰了一鼻子灰。”孙兴国轻蔑地说,“他现在是黔驴技穷。我一想起当初张清波领着杜林祥在北京求爹爹告奶奶,包里揣着十万美元,结果硬没送出去的事,就觉得好笑。”

万顺龙也笑了:“林祥这个人呀,处理人际关系时还是太庸俗。不过话说回来,像他这样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要和领导攀上关系,想必也只能拿钱开道。”

“那是,”孙兴国附和道,“万总才是真正的儒商。杜林祥和你比起来,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万顺龙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搭话。最近,他总会不时嘲笑杜林祥没文化,昨晚在家里,妻子马晓静问:“杜林祥没文化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过去从未因此瞧不起人家,现在却为何挂在嘴边?”

万顺龙平时还没注意到这点,便问:“你说为什么?”

马晓静眨了眨眼:“想听真话吗?”

“当然。”万顺龙说。

马晓静缓缓说道:“过去的杜林祥,不仅才气差你一大截,论企业影响力、商场谋略,更不是你的对手,你完全没把人家放在眼里。现在呢,纬通的发展势头很猛,甚至廖海涛那件事,杜林祥还能设局把你给套进去。有文化,是否就成了你仅有的优势?”

妻子说的对吗?万顺龙不知道。不过他是一个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人,他从不认为杜林祥真能超越自己,因为廖海涛的事,更憋着一腔怒火。万顺龙必须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告诉所有人:我才是真正的强者!

孙兴国的情报很准确,杜林祥这几天一直在北京。这天见了几个朋友,直到晚上八点过才回到宾馆。正在浴室洗澡时,手机响了。杜林祥裹上一条浴巾走了出来,一看号码,是谢依萱从香港打来的。

杜林祥心头一热,接通电话:“小谢,什么事?”

谢依萱声音很低:“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你说。”杜林祥说。

谢依萱说:“听说因为资金的问题,收购大众股份的事有了变数?”

谢依萱的关心,令杜林祥很受用:“一点小问题,相信能解决。”

停顿了几秒,谢依萱说:“不能收购大众股份,或许不是坏事。”

杜林祥脸色一沉,紧张地问:“什么意思?”

谢依萱说:“在谷伟民的公司,我顶多算个中干,许多绝密资料,我是接触不到的。目前我也只能把话说到这儿。”

挂断电话后,杜林祥扔掉浴巾,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并不急着点燃,两只手不停地上下搓着。隔了十多分钟,杜林祥站了起来,把烟点燃,深吸了一口之后,拨通了谷伟民的电话……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纬通集团上下,也被一股失败情绪所笼罩。杜林祥最终没能破解资金困局,只得再一次与万顺龙签署城下之盟。

面对一脸倨傲的万顺龙,杜林祥提出了一项条件——签约仪式不在河州举行,放到大众股份总部所在地深圳,而且仪式必须简洁,不通知任何媒体。杜林祥说,这是希望给自己留一点儿面子。“买回的壳居然留不住,够丢人的了,别再大张旗鼓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万顺龙点头答应了,他认为这是胜利者对于失败者的宽容与怜悯。如释重负的谷伟民,当然更不会提出异议。

庄智奇昨天便赶赴深圳,代表杜林祥出席签约仪式。杜林祥看了一下表,心里默念道:“此刻在深圳,签约仪式应该开始了吧。”

高明勇这时走了进来,一脸关切地问:“杜总,晚饭想吃点什么?”杜林祥连着好几天足不出户,每餐都由高明勇安排人送进来。

“没胃口。”杜林祥摆摆手,接着问道,“深圳那边有什么消息?”

高明勇说:“暂时还没有。如果有什么消息,庄总一定会打电话。”

杜林祥接着问:“万顺龙、谷伟民那边怎么样?”

高明勇说:“两人昨晚都赶到了深圳。万顺龙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据说河州这边已经在筹备庆祝典礼。谷伟民那边,最近公司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杜林祥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高明勇说,“我也是听谷伟民手下的人聊天,说公司行政部副经理谢依萱涉嫌职务侵占,谷伟民报了案,谢依萱被警方带走了。”

杜林祥面无表情:“谢依萱,名字好像有点熟。”

高明勇说:“她还来过河州。当初杜总让我招呼好焦天明,谢依萱就是搭你的车回的市区。”

“哦,想起来了。唉,真要是点儿小事,内部处理就是了,干吗报案?谷总这人,对待下属还是不够宽厚。”杜林祥的演技很高,他与谢依萱之间的关系,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高明勇瞟了一眼杜林祥的电脑:“杜总在网上看连续剧?”

杜林祥点点头:“这几天太累,看看连续剧权当调节情绪吧。”

“杜总平常工作太忙,是得注意劳逸结合。”高明勇猜想老板的心情不会太好,知趣地退出办公室。

杜林祥轻击鼠标,眼光重新盯住电脑屏幕。在办公室闭门不出的日子,他一直在看连续剧。这部片子,杜林祥以前就看过。谢依萱曾经说,感觉杜林祥很像里的男主角李云龙,都是大大咧咧、充满阳刚气的硬汉。

杜林祥尤其喜欢剧中李云龙率部攻打平安县城那一段。李云龙的新婚妻子秀芹被日本人抓到平安县的城墙上作为人质,秀芹却大喊着让李云龙赶紧开炮,还说“今天要是你不开炮,我就瞧不起你这个男人”。面对稍纵即逝的战机,李云龙最终下令开炮。平安县城攻下了,死敌山本一木命丧黄泉,李云龙与秀芹,从此也阴阳两隔。

此时的杜林祥,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城楼上被绑的是田雨而不是秀芹,李云龙还会开炮吗?”冥思许久也没有答案。

晚上七点过,杜林祥接到庄智奇从深圳打来的电话:“合同已经签署。万顺龙的动作很快,今天就把几千万打到了谷伟民的账上。”

杜林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不会有什么变数吧?”

庄智奇说:“铁板钉钉的事,想变也来不及。”

杜林祥放下电话,重重地坐回皮椅上。河州的夜空飞着小雨,杜林祥双眼仰望着天花板,任凭手指间的香烟自由燃烧。掐灭烟头,他拨通高明勇的电话:“马上给我订明早去香港的航班。”

第五章 联手做局 7、越是后发制人,越要洞察先机

杜林祥从香港飞返河州,已是三天之后。他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笑容满面地说:“近来工作太忙,好久没有切磋棋艺了。今天正好有空,下一盘?”

“好啊,难得杜总有雅兴,我一定奉陪。”庄智奇说。

布好棋子后,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将炮往中间一撂:“今天我就当仁不让,下个先手。”

庄智奇将马一支:“那我倒要学习一下杜总,来个后发制人。”

杜林祥拱了一步卒:“越是后发制人,越要洞察先机。智奇,你倒说说,为何从一开始你就感觉大众股份这个壳有问题?”

庄智奇知道,令杜林祥念念不忘的,绝非此刻的对弈,而是那一盘下了几个月的大棋。庄智奇说:“第一次去香港,谷伟民告诉我,他在大众股份的持股比例很高。我当时就生疑,在资本市场上,很少有人追求那么高的持股比例,因为这样会占用大量资金。谷伟民是名震江湖的资本玩家,为何犯此大忌?只有一种合理解释:这个壳实在太烂,只有绝对控股,才能把所有窟窿暂时掩盖起来。”

庄智奇接着说:“当然,这些都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

杜林祥笑了:“从焦天明那里,咱们最终拿到了证据。那趟珠海之行,才是整盘棋的胜负手。”

庄智奇也点上一支烟:“一般人,都明白胜负手的重要性。但如杜总这样的高手,却将这个胜负手,立时变换成一盘更大棋局的起手式,令人佩服啊!”

庄智奇不禁回忆起那个皓月当空的南国之夜。精神几近崩溃的焦天明,禁不住自己的连番逼问,最终吐出实情——大众股份根本是一个脏壳。谷伟民在掌控大众股份的几年时间里,不仅大肆圈钱掏空了这家上市公司,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担保黑洞。谷伟民以大众股份作为担保,向数家银行贷款近五亿元。这些钱没有一分留在大众股份,全被转移到谷伟民控制的其他公司账户上,其中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通过地下钱庄流往海外。

谷伟民不愧为资本奇才,在他的精心打理下,大众股份的账本依旧光鲜亮丽。更要命的是,许多债主看穿了谷伟民已是个空架子,不可能偿还欠下的债务。他们索性装聋作哑,在一定程度上配合谷伟民的演出,只待谷伟民将这个肮脏不堪的烂壳扔出去,再向新东家讨债。

这五亿元的担保黑洞,甚至连焦天明也不完全清楚。他当初透露给庄智奇的,也不过两亿多元而已,剩下的,则是庄智奇用几个月时间顺藤摸瓜才一一理清。

杜林祥的棋风一如既往地剽悍。他的一个车已越过楚河汉界,摆出一副不惜与庄智奇对子的态势。庄智奇不喜对子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他将自己的车往右一摆,暂时避开杜林祥的锋芒。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来:“当时我在河州已是焦头烂额,万顺龙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后面的故事,正应了那句话:逼上梁山。万般无奈之下,我就想到,何不将计就计,让万顺龙吞下这个烂壳。”

庄智奇盯着棋盘,缓缓说道:“棋局之妙,就在于杜总不仅懂得后发制人,还将欲擒故纵演绎到了极致。”

杜林祥说:“以万顺龙的精明,如果我无缘无故退出这场抢壳争夺战,他一定会加倍警觉。我能够通过焦天明拆穿谷伟民的骗局,万顺龙未尝不能做到。”

“不但不退,反而攻势更盛。”庄智奇抿了一口茶,“廖海涛落网,万顺龙在抢壳战的第一局中黯然落败。此刻的万顺龙,对大众股份的戒心必然减弱——既然杜林祥不顾一切要抢,那么这个壳应该还不错吧。”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杜林祥哈哈笑道,“我太了解万顺龙,此人心高气傲,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失败,尤其是败在他向来不屑一顾的杜林祥手里,复仇的怒火会让万顺龙更冒险、更激进。”

“杜总高明啊!”庄智奇说。

杜林祥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这盘棋最终大获全胜,还在于有两个好帮手。光靠咱们,未必就能把万顺龙斩落马下。”

庄智奇问:“你是说张清波与谷伟民?”

杜林祥点点头:“说来也怪万顺龙树敌太多。自打上次摩天大楼的事之后,张清波就对万顺龙恨得咬牙切齿。当我向老张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时,他可是拍着大腿在喊:‘对姓万的千万别手软,要弄就往死里弄。’”

杜林祥手下的车看似威风凛凛,却冷不防被庄智奇用一枚炮轰掉。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心情,脸上笑容依旧:“谷伟民最后的入伙,却是由不得他了。”

庄智奇说:“我认识谷伟民有些日子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对了,那晚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

“没错,就在这里!这小子,拿起茶杯气急败坏地朝我砸过来,幸亏我反应快。”杜林祥愉快地回忆起降服谷伟民的过程。

在即将打款的前一夜,杜林祥将谷伟民请来河州。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杜林祥、谷伟民与庄智奇三人。杜林祥没有绕圈子,一上来就向谷伟民摊牌。谷伟民彻底愤怒了,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向杜林祥砸了过去,还不停大骂:“你们这些王八蛋,竟然用这样下三烂的手段!”

躲过谷伟民掷来的茶杯,杜林祥风度翩翩地坐回椅子:“如果我们这叫下三烂,你留下五个亿的担保黑洞,又叫什么?”

谷伟民依旧拍着桌子怒骂:“姓杜的,你想怎样?”

庄智奇拉谷伟民坐下,为他点上一支烟,还重新沏上茶。之后,庄智奇将一则典故娓娓道来:

明朝宣德年间,御史李浚奉皇帝之命来到浙江钱塘县督理粮储事宜。然而当时的钱塘县令对李浚并不买账,表面上恭恭敬敬,内心里却一直想要设计害他。一次,县令寻找到了一个机会,将自己的一个心腹送到李浚的身边做侍从,因为李浚毫无防人之心,所以这个侍从很快获得他的信任,并找到机会偷走了李浚的御史官印。当李浚办公要用印的时候,这才发现印盒里已经空了!

李浚的部下知道后,便想带兵去县令家搜查,李浚当即阻止了,因为光是心里知道没用,根本没有证据。若是兴师动众地去搜查,很可能会使对方在慌乱中扔掉“赃物”,那样李浚不仅无法取回官印,反而还会将自己逼向死胡同,因为丢大印可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失职事件。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丢了官印,李浚只能装作生病暂时停止处理公事。

后来,李浚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邀请县令到家里来喝酒庆贺。两人正喝着酒,不知道为什么李浚家的厨房突然着起了火,李浚连忙从卧室里取出一个印盒交到县令的手上说:“代我保管一晚,明早将其送回,此刻我扑火要紧!”说完不容县令有什么推辞的机会,直接跑开救火去了。

厨房的火其实是李浚自己提早就安排好家仆放的,火势当然也不会烧得很大,三下五除二就被扑灭了。然而,县令可就不一样了,他捧着空盒子回到家。如果原样送回,那就意味着他把御史大印给弄丢了,那可是株连全家的大祸!左思右想之下,县令只能把自己命人从李浚身边偷来的官印重新放回盒子里,第二天早早地把印盒送回李浚家。李浚接过盒子后当场打开检验,里面的大印赫然在目!

听完庄智奇的故事,杜林祥悠闲地说:“谷总,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告诉所有人,大众股份是个空盒子;要么与我们合作,把空盒子交到万顺龙手上。”

谷伟民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目光却渐渐由愤怒变为阴冷。几分钟后,他用力掐灭烟头,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上了贼船,就跟贼走。”

至此,请君入瓮的大戏筹备妥当。接下来张清波的逼债,还有谷伟民气急败坏之下,去找万顺龙再续前缘,不过都是按脚本进行。

杜林祥问道:“万顺龙还在筹备上市成功的庆典,他到目前依旧没有察觉?”

“不清楚。”庄智奇摇了摇头,“不过就算发觉中计,庆典也会继续。万顺龙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手上端着一个空盒子,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声张。”

杜林祥又拱了一步卒。庄智奇盯着棋盘,喃喃自语:“杜总拱卒的决心真是坚定。为了护送两个小卒过河,一个马成了残废,还失掉一个炮。”

杜林祥再拱一步卒:“你还说漏了一个。两卒过河,到如今只剩一个。就为了仅存的这个卒,我真可谓费尽满盘之力。”

庄智奇分析着棋局:“功夫不负有心人,杜总的这个小卒,如今已杀到我的腹地,我还真得小心。”

“千万不可轻视过河的小卒。”杜林祥说,“自打你来到公司,经常陪我下棋,也给我讲了许多棋谱。比如说中国象棋的四大名局,七星聚会、蚯蚓降龙、野马操田、千里独行,让我大开眼界。我也仔细分析了这些名局,除开野马操田,其他三个,最后真正左右胜负的,恰恰是一个过河小卒。”

杜林祥接着说:“就说和万顺龙、谷伟民的这局棋,那个过河小卒,也是功不可没。”

庄智奇面露惭愧:“都怨我一时大意,竟然把一个内奸招进公司。”

杜林祥大手一挥:“没有这个内奸,想赢下万顺龙,真没这么简单。智奇,你为公司立下了大功。”

庄智奇问:“杜总你何时发现祝天瑞是个奸细?”

杜林祥说:“我们刚去北京和谷伟民接触,万顺龙便跑来旁敲侧击,我当时就怀疑公司里有人走漏了风声。后来仔细调查了一遍,才锁定祝天瑞。一开始我想过把他撵走,后来又觉得没准这是个蒋干式的人物。”

庄智奇说:“万顺龙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中了反间计。他最后大胆吃进大众股份,一定没少听祝天瑞的主意。这也难怪,凡是祝天瑞接触的资料,都在说大众股份这个壳如何不错,是个人就得心动。我更佩服杜总,带着祝天瑞去北京转一圈,还去拜会杨行长与贺老。消息传回河州,万顺龙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都是小儿科。”杜林祥摆着手,脸上却满是得意。北京之行,的确堪称这出反间计中的得意之笔。就连张清波都对杜林祥佩服不已,说此招一出,万顺龙在劫难逃。

杜林祥让祝天瑞亲手把十万美元装进皮包,然后约出杨行长,拜会贺老,到处跑关系。不过每到关键时刻,庄智奇就会带着祝天瑞离开。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向高官行贿时,自然在场的人越少越好。

当祝天瑞离开,现场只剩张清波与杜林祥时,他们并没有把皮包送出去,大家只是继续闲聊一阵便分手告别。无论杨行长与贺老,都不会在意那只始终拎在杜林祥手里的黑色皮包!朋友相聚,你杜林祥手里拎个包,关我什么事!

不过远在河州的万顺龙,却认定杜林祥是因为银行逼债,资金链断裂而不得已中止收购。他做梦也没想到,由杜林祥、张清波、谷伟民等人联手做好的局,正在等着他。

棋盘上杜林祥的局势并不占优,面对庄智奇的步步紧逼,杜林祥将车往中间一横。庄智奇摇头道:“杜总又想对子?”

杜林祥微微一笑:“几十年的棋风,改不了。怎么,你还不对?”

庄智奇说:“我不喜对子的棋风,估计也难改了。不过这次,我一定不会吝惜。只是这么对子,杜总有些吃亏。”庄智奇果断吃下对方的车,杜林祥也立刻飞象报仇雪恨。

“你且说说,我哪里吃亏?”对子之后,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一开始,杜总就想和我把车对了,我退避三舍。棋下到现在,我两车尚在,你却只有一个车了。这种时候对子,我不吃亏,杜总更不占便宜,所以我愿意来对。”

“你说得没错。”杜林祥说,“棋盘上我已落入下风,按说这种时候来对子拼消耗,于我不利。但你再看看形势,不对子,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如果我稍有迟疑,几步之后,估计连对子的机会也没有。横竖是个死,总得拉一个垫背的。”

庄智奇笑了:“杜总的棋风果然剽悍。越是形势危急,越是剑走偏锋。”

“那也是不得已为之。”杜林祥说,“就说这次吧,虽然把万顺龙套了进去,可我也没得到什么,只能算干了桩损人不利己的买卖。”

“是啊!万顺龙陷进去了,咱们也没挣脱泥潭。纬通的资金困局,依然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庄智奇叹道。

杜林祥语气沉重:“所以,这依旧是一场没下完的棋。”

庄智奇忽然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杜总,我想到一步险棋,你敢下吗?”

“什么险棋?”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把整个纬通集团,当成一枚过河小卒。”

“把纬通当成一枚过河小卒,怎么说?”杜林祥好奇地问。

庄智奇抿了一口茶:“如今的大气候下,作为一家房地产企业,想在内地A股上市太困难了。不过香港股市,对于内地的房企,倒还始终张开双臂。”

“更重要的是,”庄智奇放下茶杯,“过去几十年中,香港的基金分析师以NAV而不是市盈率来衡量房地产公司的市值。”

杜林祥疑惑地摇起头:“那个NAV,是什么东西?”

庄智奇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过于专业了,他立刻解释:“NAV就是一种对上市企业的评价体系。这种评价体系的具体标准,我就不细说了,只不过在这种评价体系下,土地储备规模庞大的房地产公司往往得分更高。”

杜林祥终于明白过来:“就是说,一家房企的土地储备量越大,在香港投资者眼中就越吃香?”

“就这个意思。”庄智奇说。

杜林祥又摇起头:“纬通的土地储备规模,在河州当然算不错,可和国内其他房企比较,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庄智奇说:“纬通目前的土地储备确实不多,但咱们可以增加储备啊。”

杜林祥说:“增加土地储备,说白了就是花钱去买地,纬通现在哪里有钱?”

庄智奇说:“杜总在房地产业深耕多年,一定知道,在内地市场买地,是可以赊账的。”

杜林祥当然明白“赊账”的意思。在中国内地的房地产市场,从政府手中拍下一块土地后,并不用立即将购地款如数上缴。通常做法是,先缴上20%左右的购地款,余下部分,双方约定在未来几年内分期缴清。更有甚者,如果企业愿意提高土地的购买价格,政府方面还会酌情降低首付款比例和延长结算周期。

杜林祥隐约明白了庄智奇的意思,这是要利用香港股市以土地储备规模为重的评价体系,以及内地土地市场可以分期付款的便利,打一个时间差!

杜林祥说:“不惜背上更沉重的债务,在内地大肆圈地。而后凭借规模巨大的土地储备在香港上市,再用股市上募集的资金,偿还欠下的巨债。这的确是一步险棋啊!”

庄智奇说:“所以我说,是把整个纬通当成了过河小卒。小卒一旦过河,就没有回头路。况且你毕竟只是一枚小卒,河对岸,人家还有车、马、炮,兵强马壮,可以随时吃掉你。”

“的确是险棋。”杜林祥说,“如果最后失败了,纬通会是什么结局?”

“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无翻身之日。”庄智奇面色沉重,“一旦走出这步棋,纬通起码要再背负几十亿的债务,会欠下各地政府巨额的土地出让金。在全国同时铺开几十个工地,建筑商的垫资也会是天文数字。如果最后不能成功上市,神仙下凡也救不了纬通。”

杜林祥站起身来,他的注意力,已无法集中到眼前小小的棋盘上。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心中权衡着一盘更大的棋。

杜林祥停住脚步:“如果成功了呢?”

庄智奇说:“不仅目前的财务困境不复存在,纬通还将凭借巨大的土地储备,以及在全国市场攻城略地的品牌影响力,一举跻身国内一线开发商的行列。”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重新坐回棋盘前。他看了看目前的棋局,庄智奇已完全占据上风。杜林祥指着棋盘上的小卒:“我的小卒,已经杀到你的腹地。面对满盘劣势,就靠这枚小卒能扭转乾坤吗?”

庄智奇的目光在棋盘上扫视一圈:“不行吧。恕我直言,这盘棋杜总败局已现。我仕、象齐备,想防住这枚小卒易如反掌。再者说,我真把车、炮调回来,灭掉这枚小卒也非难事。”

杜林祥叹了一口气:“我的棋艺,本来就差你一大截。这一局,看来无力回天了。”

庄智奇低头没有说话,只听杜林祥继续说:“棋盘上的小卒,注定难逃一死了。不过纬通这枚小卒,该过河还得过河。宁可苦干,绝不苦熬!与其整日窝囊受气,不如放手一搏!”

庄智奇缓缓说道:“这不仅是苦干,更是一场豪赌。”

杜林祥笑起来:“没有豪赌,就没有我杜林祥的今天。智奇,论棋艺我不如你,论赌性你不如我!”

庄智奇说:“这是大事,是不是把安总、林总找来再商量一下?”

“不用。”杜林祥掐灭烟头,“小事情可以找人商量,大主意从来是我一个人拿。”

杜林祥接着说:“当然,该开的会还得开,不仅是几位副总,公司的所有中干都参加。大家不是来商量应不应该做这件事,而是商量如何把这件事做好!”

第六章 宝剑出鞘 1、赚钱只是技术,藏钱才是艺术

位于狮子山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塘,是香港市区罕有的低密度发展区。区内以平房和别墅为主,环境清幽。几天前,谢依萱将家搬来这里。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谢依萱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并没有人。她裹起被子,重新闭上双眼,脸颊上浮现出甜蜜笑容。谢依萱脑海中不断闪现昨晚销魂蚀骨的场景。“别去想了,怪不好意思的。”她提醒着自己,却总也无济于事。脸上的笑容更加甜蜜,还泛起一丝红晕。

这几天,一种巨大的幸福与刺激,就像软绵绵的被子,包裹着谢依萱的身体。她不是第一次尝试这种游戏,却收获了从未有过的惊喜。很多男人误以为,女人把身体交付给了你,就是把性交付给了你。其实,女人有一道心理的堤坝。她也许一生睡在你身边,你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器官,几如左手摸右手,然而那条堤坝小心翼翼围着情欲的堰塞湖,始终沉睡在她身体里,终其一生,与你缘悭一面。而一旦调动起来,必然是翻江倒海,水漫金山。

谢依萱那片情欲的堰塞湖,终于被一个男人掘开。决堤之后的样子,会是一个女人难忘的体验。关于性的记忆被定格于此,它是某种巨大的狂喜和感伤,无法克制,无法模仿,无法超越,也无法重现,那是谁也无法触及的秘密。

谢依萱不敢相信,掘开这片堰塞湖的,会是一个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她还记得两人间的第一次,她出乎意料地顺从了这个粗鲁男人的一切要求,听任他摆布。有性经验的男女都知道,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一定是关于主导权的一场暗战。谁听谁的,不是简单的习惯问题,而是按照谁的节奏,以谁的期待来定位性的尺度的问题。这是床上必争之地!谢依萱主动放弃,只因甘愿从此成为这个男人的附庸。

杜林祥此刻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他已记不清,上次自己起床做早饭,是在多么久远的过去。杜林祥哼着小曲,心情难得地轻松。他也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昨晚:如丝的媚眼、诱惑的双唇,迷幻的月影和摇落满地的香江流光……

对于谢依萱,杜林祥除了不可自拔的情欲,更有深深的歉疚。在与万顺龙斗法的关键时刻,杜林祥接到谢依萱的电话,隐晦地告诉他,不能收购大众股份,或许不是坏事。杜林祥立时无比警觉,并通知了谷伟民。

谷伟民同样如临大敌,他调动一切手段,最终发现就在当天下午,谢依萱悄悄破解了企业内网的加密装置,查看了许多她原本接触不到的核心资料。谷伟民从惊恐转为愤怒,他告诉杜林祥,要立即开除谢依萱,还会罗织罪名,让谢依萱去警局里待一段时间。

杜林祥一开始坚决反对。他已经爱上了谢依萱,不忍心这个女人受一丁点委屈。而且这次谢依萱以身涉险,更足以证明对自己的一往情深。

“现在可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谷伟民在电话中回戗,“女人为了爱情,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谢依萱为了不让你掉进陷阱,不知道还会折腾出什么事。要是动静闹大了,让万顺龙嗅出风声,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就没有其他办法?”杜林祥苦苦哀求。

谷伟民语气坚定:“这就是让谢依萱闭嘴的最好办法。那里边我有熟人,保证她进去这段时间,既不能乱说话,更不会吃一点苦。卖壳的事一结束,她也会因为证据不足重获自由。”

理智战胜了情感,杜林祥咬着牙说:“就按你说的办。”

正因为此,在谢依萱身陷囹圄时,杜林祥一遍遍观看,还反复问自己:“如果城楼上被绑着的是田雨而不是秀芹,李云龙还会下令开炮吗?”尘埃落定后,万分狂喜的杜林祥最牵挂的,就是被警方带走的心上人。他甚至等不及庄智奇从深圳归来汇报具体情况,就急匆匆赶赴香港。

谢依萱毕竟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子,她有马晓静般迷人的眼神,却远没有马晓静那样缜密的心机。直到现在,她还庆幸于杜林祥在收购大众股份一事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仍以为自己的遭遇,完全是谷伟民痛下杀手。她不知道,那个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正是同谋!

杜林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真相,永远不能让谢依萱知道。甚至两人的关系,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在河州公司里,无论庄智奇还是高明勇,都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已然抱得美人归,还在香江之畔金屋藏娇。

这间高档公寓,是杜林祥为谢依萱租下的。谢依萱并不是一个爱钱的女子,当着杜林祥,更是绝口不提钱字。然而杜林祥心里已打定主意,只待公司的财务状况好转,就在香港为谢依萱购置一套真正的豪宅。

杜林祥端着早餐走进卧室。谢依萱搂住他的脖子:“不想吃这些。”杜林祥问:“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想吃……”谢依萱浅浅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勾魂的意味。

杜林祥的下半身隐隐有了反应。他很想一把扑过去,但又心怀犹豫。昨夜的战况实在太激烈,再来一次会不会……杜林祥快五十岁了,尽管身体还算硬朗,不能说力不从心,不过总该有所节制。就如建筑工地上的重体力活,现在的杜林祥狠下心肠也能干上一整天,但毕竟不如年轻时那会儿。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谢依萱感觉十分扫兴,杜林祥倒暗自庆幸。杜林祥拿起手机,走出了卧室:“智奇,有什么事?”

电话正是庄智奇从河州打来的:“杜总,跟你汇报一下。因为上市的事,我约了几位香港证券市场的朋友,准备今晚聚一下。听说你也在香港,不知是否有空,到时一起去?”

“好啊!这几天我在香港帮吕市长办点事,晚上正好有空。”杜林祥撒了一个谎。当初离开河州,他只给办公室的人说,自己来香港出差。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他已坠入温柔乡。

放下手机,谢依萱已走了出来:“今晚有事?”

杜林祥点点头:“要去见几个朋友,还是为上市的事。”

谢依萱问:“晚上还住这儿吗?”

杜林祥说:“我倒想住这儿,可不行啊!你父母不是下午要从北京过来吗?”

谢依萱离开了谷伟民的公司,也没去找新的工作。她没有将自己的事告诉父母,只是说换了个公司,工资比以前还高。至于和杜林祥的关系,谢依萱更不敢告诉父母。父母都是教师,他们无法接受女儿和一个已婚男人厮守在一起的现实。

谢依萱语带惆怅:“那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杜林祥说:“以后我会常来香港的。你要真想我,也可以来河州。”

两人一直窝在家里看电视,午饭是谢依萱下厨做的北京炸酱面。下午三点过,两人一齐奔赴机场,而后又在机场大厅里依依惜别。谢依萱要去接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父母,杜林祥则等待着庄智奇。

见到杜林祥后,庄智奇有些吃惊:“杜总怎么亲自来接?”

尽管赶来机场,只是想和谢依萱多待一会,但杜林祥还是笑着说:“那边的事都办完了,闲着也没事,就来机场接你。”

晚宴九点过才结束,在回酒店的路上,杜林祥揉着太阳穴:“一屋子人,大部分说广东话,还有几个讲英语的老外,许多话我都没听明白。”

庄智奇说:“我的英语也不好,有些话也是一知半解。下回这种事,看来得带个翻译。”

杜林祥笑了:“其实你们讲那些专业术语,就算给我用普通话翻译出来,我也依旧一头雾水。”

“对了,”庄智奇说,“晚宴时我接了个电话,是陈锦儿打来的,说她干爹知道杜总来香港了,想约你见面。”

“陈锦儿,谁呀?”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咱们河州一个茶坊的老板,在纬通大厦里也开了一家店。上次我去澳门找伍新福,就是陈锦儿的干爹帮了大忙。”

“记起来了,你给我说过这事。”杜林祥说,“她干爹应该很有能耐,他找我干什么?”

庄智奇说:“不清楚。陈锦儿就说,她干爹认识你,还和你见过面。”

“认识我?”杜林祥有些惊讶,“她干爹姓什么?”

庄智奇说:“我听下面的人称呼他徐先生,应该姓徐吧。另外,她干爹也是洪西人。”

姓徐,洪西人,人在香港,还认识我!杜林祥在大脑中不断搜索。莫非是他?杜林祥心中猜测。

“去吗?”庄智奇问。

“去。”杜林祥说,“他乡遇故知,是个好兆头。”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陈锦儿便开车来到酒店楼下。陈锦儿今天穿一件粉红色运动开衫,配条牛仔裤,清爽不施脂粉,海藻般浓密的头发散发出纯真的气息。坐上车后,杜林祥忍不住说了句:“年轻就是好啊!”

陈锦儿微笑着答道:“杜总今天这身休闲装,也很显年轻嘛!”

杜林祥呵呵笑起来。这身衣服,还是前天去商场,谢依萱为自己挑的。与谢依萱在一起后,杜林祥的确有种变年轻的感觉。

庄智奇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陈锦儿说:“去流浮山。我干爹已经在那儿订好了座位,咱们去吃海鲜。”

“吃海鲜?”庄智奇说,“我真还没一大清早起来吃海鲜过。”

“这你就老土了吧。”与庄智奇说话时,陈锦儿没什么顾忌,“去流浮山吃海鲜,就得一大早。我小时候,干爹经常带我早上去。清早刚上岸的海鲜最新鲜,另外这几年来香港旅游的人太多,中午和晚上流浮山总是塞车,餐馆连个位置也没有。”

半个多小时,汽车便已驶抵流浮山。其实,流浮山并不是一座山。它位于香港新界元朗区的西部,靠近后海湾,三面环山,地势平坦。因为临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这里特别适合养殖海鲜。

陈锦儿泊好车后,便领着杜林祥、庄智奇走进海鲜街。两人从没到过流浮山,看着街边低矮的店铺,都不禁感叹:“想不到香港还有这么老派的建筑!”

陈锦儿在一家装潢十分普通的餐馆前停下脚步。餐馆门口站着几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朝陈锦儿招手示意。“就这儿了。”陈锦儿说。

走进餐馆时,这几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反复打量着杜林祥与庄智奇,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警惕。杜林祥很不自在,低声对庄智奇说:“这都是些什么人?长相怪怪的。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印度人。”

庄智奇低声回答:“估计是喀保镖。”

“喀保镖?”也怪杜林祥读书太少,这时还不知道喀保镖的赫赫威名。他一面嘀咕着,一面朝里走。

在餐馆的一角,坐着一位高大清瘦、头发花白的老者。杜林祥定睛一看,立即便认出此人。自己猜得没错,果然是他!

“干爹,这位就是……”陈锦儿刚想引见,这名老者起身打断了她的话:“杜总,咱们认识。”

“没错,没错。老朋友了。”杜林祥热情地伸出双手,“徐总要见我,招呼一声就是,何必让锦儿传话,绕这么一圈。”

此人正是徐浩成——早年纵横洪西江湖的徐瘸子,后来在港台两地令新义安、竹联帮的江湖大佬也不敢小觑的狠角色,如今避居海外的商界大亨。

鬓毛已衰,但乡音未改。徐浩成用一口浓重的洪西话说:“上次在泰国清迈和杜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贵人多忘事,我怕贸然打电话给你,杜总却不记得了,到时好生尴尬。”

“哪里话!”杜林祥说,“徐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不敢忘记呀。”

徐浩成招呼大家坐下:“这里的环境是简陋了一些,但味道还算正宗。就说这个小桃园酒家,可比锦儿的年纪还大。”

陈锦儿噘起小嘴:“干爹一有空就取笑我。”

徐浩成哈哈笑起来:“我是在夸你年轻,哪里是取笑。对了,我还没点菜,锦儿快去把菜安排一下。”

陈锦儿转身去点菜。徐浩成又说道:“锦儿的父亲,是我的生死之交。当初在洪西,她的父亲英年早逝,也是受我的连累。后来锦儿跟随我来到香港,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留学归来,原本打算让她跟着我做生意,可她偏偏痴迷于茶道,还执意要回河州去经营茶坊。说来小女在河州的生意,还承蒙二位的关照。”

“不敢当!过去不知道锦儿是徐总的千金,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杜林祥说。

不一会工夫,一桌港式海鲜就端了上来。徐浩成举起筷子:“椒盐濑尿虾、干煎豉油皇大虾、秘制酱汁炆石斑腩……这些都是流浮山的招牌菜,只是不知是否合你们的胃口?”

出于对主人的尊重,杜林祥夹了一筷子,他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桌上的菜肴。杜林祥试探着问:“不知徐总找我来,有什么吩咐?”

“杜总是个急性子呀。”徐浩成微微一笑,“这样也好,我也讨厌讲话绕圈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请杜总来,有两件事,第一是祝贺,第二是求教。”

每当遇到大人物,杜林祥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会浮现:“徐总是前辈,有事就吩咐,千万别说求教。至于祝贺嘛,唉,最近流年不利,有啥好祝贺的。”

徐浩成拿起一只虾,一边剥皮一边说:“杜总的连环计,让精明过人的万顺龙最终栽了大跟头,这还不可喜可贺?”

杜林祥一脸痛苦的表情:“做生意也得讲八字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廖海涛的事上先胜一局,可惜最终还是没争过万顺龙。”

徐浩成摇着头:“杜总没说实话。如果仅仅是抓捕一个记者,以此逼退顺龙集团,算得了什么连环计。我佩服杜总的,倒是你瞒天过海、欲擒故纵,最终让万顺龙吞下一个烂壳。”

杜林祥心头一紧,脸上依旧装出不知就里的样子:“徐总这话,我可真不明白。”

徐浩成哈哈大笑:“大众股份这个壳里有什么猫腻,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不过对谷伟民目前的行踪,倒听到些风声。”

“谷伟民怎么了?”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谷伟民不仅把大众股份的壳卖给了万顺龙,还把旗下另一个壳卖给了东北一家国企。另外,他跑去马来西亚,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紧接着,又离开中国,去非洲当什么志愿者。”

对谷伟民近来的事,杜林祥也有耳闻,暗地里还为其金蝉脱壳的本事庆幸。不过当着徐浩成,杜林祥决定继续装傻充愣:“谷总这也算功成身退,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徐浩成缓缓说道:“我在非洲有些朋友,他们告诉我,谷伟民在非洲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就神秘消失。如今,谁也不知道这位昔日的资本奇才,究竟身在何方。杜总,这隐退和失踪,不大一样吧?”

杜林祥这下被逼到了墙角,除了憨笑几声,实在不知说什么。徐浩成继续说:“祝贺的事,如果杜总不领情,那也算我自讨没趣吧。”

“哪里,哪里。”杜林祥额头冒出冷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当着徐总,兄弟我这点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杜林祥接着说:“这件事还得感谢徐总。当初智奇去澳门找人,就多亏你出手相助。”

徐浩成挥着手:“小事情,不足挂齿。”他话锋一转:“送上了祝贺,我也有一事相求。”

杜林祥下意识坐直了腰板:“徐总请吩咐。”

徐浩成扶了扶眼镜框:“我听朋友说,抓捕廖海涛时,有人出面打了招呼。甚至洪西方面派去当地打探消息的人,也全都无功而返。背后打招呼的人是谁,大家都清楚。我有些事,正想求助于贵人,不知杜总能否牵线搭桥?”

杜林祥心中惊叹:“这个徐浩成,十几年不回内地,可对故土的事清楚得很哪!他知道万顺龙中了圈套,也清楚胡卫东背后的那双手是何方神圣。至于洪西方面曾派人去打探有关廖海涛被捕的消息,这些事自己都还不知道。”

“徐总说笑了!你家大业大,才是真正的贵人,哪里还需要求助于他人。”杜林祥恭维道。

“贵人?”徐浩成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贵人?说到底就是一个商人,而且是一个背景不怎么好看的商人。提到商人,我在华人圈里,最佩服两个人。”

“哪两人?”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第一位就是罗星汉。”

杜林祥并不知道罗星汉是何方神圣,倒是庄智奇开口说道:“金三角的大毒枭,被称为世界海洛因之王。”

徐浩成点点头:“当年我在缅甸经营赌场时,听很多人讲过罗星汉的故事。解放战争结束后,国民党残军93师溃退到缅甸果敢地区,并很快成为当地最大的一支鸦片武装。93师在果敢开办了军事学校,网罗了很多人入校学习,其中有几个少年日后成长为震惊世界的人物,譬如坤沙、彭家声,还有罗星汉。”

大毒枭坤沙以及“果敢王”彭家声,在中国颇有知名度,杜林祥问:“这个罗星汉,和坤沙、彭家声还是同学?”

“嗯。”徐浩成继续说,“论起辈分,罗星汉可比坤沙、彭家声还要高。20世纪60年代,罗星汉就是果敢的领导人,手下有拥有数千匹骡马的马帮,从事毒品贩运,还自建若干个海洛因提炼工厂,人家可是上了美国中情局名单的毒品大王。此人更传奇的经历是,利用手里的武装力量,先赶跑了国民党残军,接下来又终结了缅共的历史。”

庄智奇插话道:“后来罗星汉的结局,却比坤沙、彭家声都要好。”

徐浩成笑了笑:“坤沙被软禁而死,彭家声销声匿迹,只有罗星汉,能够在仰光的别墅里颐养天年。晚年的罗星汉俨然就是一个大慈善家、侨界领袖。云南会馆是缅甸云南籍侨胞最有影响力的团体,罗星汉目前就是云南会馆的最高顾问。”

正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徐浩成忽然问道:“你们知道,罗星汉为什么能够成功漂白?”

杜林祥摇着头:“不知道。”

“听政府的话,和政府搞好关系。”徐浩成说,“赶走国民党残军,终结缅共,都是在为政府冲锋陷阵。而且20世纪80年代以后,罗星汉不仅不碰毒品,还到处大讲禁毒的必要性。你给了政府面子,政府自然会回报好处。罗星汉有靠贩毒累积的巨额财富,还有政府的人脉,很快便成为缅甸华人首富。他旗下的公司,如今在缅甸交通、金融、地产、贸易等多个领域呼风唤雨。”

看着徐浩成滔滔不绝的样子,杜林祥明显觉得,与其说徐浩成仰慕罗星汉,不如说他无比渴望成为第二个罗星汉!杜林祥搓着手:“罗星汉的故事,发人深思啊!”

徐浩成夹了一口菜:“所以啊,像我这种人,更需要贵人提携。”

杜林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是否要把胡卫东引见给徐浩成?这个胡卫东,可是老子花了八百万元才攀上的关系。况且此人身份特殊,并不喜欢抛头露面。就算为了亲朋好友的事情,杜林祥也不愿动用胡卫东的关系。眼前这个徐浩成,论起和自己的交情,无疑还差得远。

杜林祥也不愿贸然拒绝徐浩成。徐浩成的江湖地位显赫,自己没准哪一天还会有求于人家。帮助徐浩成攀上高枝,有了交情,或许徐浩成就能成为自己的贵人?

“不知能入徐总法眼的第二人是谁?”杜林祥内心还在盘算,此时不妨抛出话题让徐浩成侃侃而谈,自己也能有时间再权衡一番。

徐浩成说:“这第二人嘛,就是李嘉诚。”

“哦。”杜林祥点着头,李嘉诚毕竟名声在外,不需要多做介绍。

徐浩成却说:“我欣赏李嘉诚,倒不是他赚了多少钱,而是他能赚钱于无形。”

庄智奇好奇地问:“什么叫赚钱于无形?”

徐浩成顿了顿说:“很多人都知道李嘉诚是华人首富,却不知道在我们身边,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离普通人更近的李嘉诚帝国。求医问药时,有些常用药,比如板蓝根颗粒、复方丹参片,就有李嘉诚的影子。和记黄埔旗下有专门的医药科技公司,在医药行业是不折不扣的‘隐形大户’。国人熟悉的日化品牌白猫洗洁精,从2006年开始,就已经是李嘉诚的资产。2006年和记黄埔收购了白猫集团所持有的上海白猫有限公司80%的股份,共同组建上海和黄白猫有限公司。”

徐浩成接着说:“在中国入世前,李嘉诚受邀到黑龙江投资稻米,并于1998年成立合资企业,开发近一百五十平方公里产粮地。华南地区能吃到的东北大米,许多就来自和记黄埔在黑龙江的生产基地。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些原来是李嘉诚的产业,人家却把大伙儿的钱赚走了。”

杜林祥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徐总在大陆的那么多产业,全是隐形的。譬如工厂、酒店、百货商场,都拥有各自品牌,外人很少知道这些全是徐总的资产。”

徐浩成说:“赚钱不是什么难事,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钱,却不是好事。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闷声发大财。”

“赚钱只是技术,藏钱才是艺术。”杜林祥一脸诚恳地说,“李嘉诚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尽管刻意低调,但华人首富的名声依旧无人不晓。不像徐总你,神龙见首不见尾。”

徐浩成挥手笑道:“和李超人相比,我可差得远。”

杜林祥迟迟不肯就引见胡卫东的事表态,徐浩成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他重新举起筷子:“别光顾着说话,浪费了一桌的海鲜。”

上午十点,徐浩成主动提议结束聚餐,一行人离开了小桃园酒家。毕竟是江湖大佬,已然开口求过杜林祥一次,就绝不会再喋喋不休。

徐浩成走路一瘸一拐,这是那场矿难留给他的终生记忆。陈锦儿在一旁搀扶着干爹,几名属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门口站着的精壮汉子,警惕地扫视周围,其中一人为徐浩成拉开车门,另几人见徐浩成上车后,迅速地钻进一辆越野车。

徐浩成邀请杜林祥坐自己的车。陈锦儿与庄智奇的车在前面开道,保镖们乘坐的越野车紧紧跟随在后面。杜林祥瞟了一眼身后的越野车问:“这些保镖看上去不像中国人?”

徐浩成点头说:“他们都是喀保镖。”

“什么是喀保镖?”杜林祥有些好奇。

徐浩成没有说话,倒是前排的秘书回答说:“这些喀保镖此前都是廓尔喀雇佣军,退役后当起保镖。他们都是尼泊尔人。”

“廓尔喀雇佣军,很厉害么?”杜林祥对喀保镖的兴趣愈发浓烈。

秘书得意扬扬地说:“廓尔喀人是尼泊尔一个山地民族,身材不高,但体格健硕,吃苦耐劳,被誉为天生的战士。后来在英国人的调教下,他们成为一支闻名世界的劲旅。如今在英国与印度的军队中,都有廓尔喀雇佣军的身影,他们参加了近百年来英国与印度所经历的每一场战争,并成为两军中的精锐之师。除了骁勇善战,他们的另一个特质就是对雇主忠诚。香港的许多富豪,都喜欢雇佣退役的廓尔喀雇佣军当保镖。”

秘书特意说道:“刚才为徐先生开车门的保镖,曾经在阿富汗服役。他一个人在深夜击退了十多个塔利班武装分子的攻击,与他同属一个陆军团的廓尔喀人,甚至一个人击退过三十多个塔利班分子,并因此被英国女王亲自授予勋章。”

“别听他瞎吹。”徐浩成打断了秘书的话,“廓尔喀雇佣军的确骁勇,但也不是百战百胜。20世纪60年代的中印边境冲突,廓尔喀雇佣军与解放军对阵,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我喜欢用喀保镖,只有一个原因。”

杜林祥问:“什么原因?”

徐浩成回答说:“这些廓尔喀人,既听不懂普通话,也听不懂广东话,不容易被收买。”

杜林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接着说道:“徐总想和胡卫东联系,这事急吗?”杜林祥终于打定主意,帮徐浩成引见一位贵人,更让自己身边多一位贵人。

徐浩成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谈不上多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

杜林祥说:“恕我直言,徐总的经历毕竟与我不同,以你的身份,如果我就这么贸然引见,恐怕适得其反。”

徐浩成的语气有些低沉:“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杜林祥接着说:“胡卫东固然贪财,但他绝不缺钱。如果仅仅以钱来做敲门砖,效果也不会好。”

徐浩成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杜林祥说:“在内地乃至香港,胡卫东手眼通天,不需要谁的帮助。可在国外,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胡卫东的情妇是个画家,经常去欧洲与东南亚采风,不妨让她遇到点麻烦,到时我再来求徐总出手相助。事情了结后,就是胡卫东欠你的人情了。”

徐浩成又扭头盯着窗外,面无表情。

第六章 宝剑出鞘 2、厚黑学、厚黑学,厚在黑前啊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在办公室研究起一份资料来。这份资料是庄智奇带着人整理出来的,里面是两家著名房地产企业的发展案例。庄智奇当初就提到:“纬通如今想做的事情,以前有两家著名的房地产企业也做过。就是举债圈地,快速增加土地储备规模,再利用土地储备的优势赴港上市,偿还之前的负债。那家广东的地产商最终成功上市,而天津的地产商却折戟沉沙。”

员工开始整理资料前,杜林祥就吩咐过:“我只有两点要求,第一是把话说到点子上,要一语中的,另一点就是深入浅出。什么叫深入浅出呢?我能看懂就是深入浅出。”

员工们忠实执行了老板的指令,资料篇幅不长,关键是满足了杜林祥“深入浅出”的要求。整整一个下午,杜林祥都在办公室里阅读这份材料,看得太专注,竟然把时间都忘了。快到七点了,妻子周玉茹打来电话:“晚饭都做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杜林祥这才记起,今晚有一场重要的家宴。“我马上回来。”杜林祥将材料锁进文件柜,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只见满满一屋人。四弟杜林斌、五弟杜林阳带着妻子,还有林正亮夫妇,都已经到了。众人纷纷起身,恭敬地叫着“三哥”。杜林祥朝大伙点了点头,然后问:“那臭小子去哪里了?”

周玉茹说:“刚上楼去,说要给朋友回个电子邮件。”

杜林斌说:“什么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要是女朋友,也该带来让我们见见。”

大伙笑了起来,杜林祥大声叫道:“庭宇,快下来!发什么邮件?难道叫一屋子的长辈,等你一个人?”

穿着一身运动装的杜庭宇,从楼上走了下来。有些日子没见着儿子了,素来严厉的杜林祥,与儿子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旁边的林正亮问:“三哥,刚才听嫂子说,庭宇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杜林祥点了一下头:“嗯,就让他跟着我历练一下。”

“早该这样了。”林正亮说,“上阵还得父子兵。三哥这么大的家业,不交给自己儿子,交给谁?”

坐上桌子,林正亮、杜林斌、杜林阳都要给杜庭宇敬酒,周玉茹忙不迭地挡着,说儿子不胜酒力。杜林祥却说:“酒量不好,那怎么行?就从现在开始练。长幼有序,庭宇你是晚辈,不能让叔叔们敬你,你先走一圈,主动敬一下在座的长辈。每个人三杯,少一杯我都不答应。”

周玉茹的担心实在多余,杜庭宇的酒量实际上一点不差。父亲发了话,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主动敬了一圈酒。

酒桌上,众人自然也谈到公司的事情。林正亮似乎有些牢骚:“三哥,我看来看去,还是这几个跟着你从文康老家出来的人最可靠。”此言一出,杜林斌、杜林阳纷纷点头附和。

杜林祥将手叉在胸前:“你们对公司忠心耿耿,我都清楚。这些年你们也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企业要发展,还得引进一批专业人才。比如说到上市,庄总的知识就比你们多;还有地产营销,安总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杜林斌开口说:“咱兄弟几个的确吃了没文化的亏,可老杜家也有有文化人。庭宇留学海外多年,又在世界五百强企业里干过,他难道不比庄智奇、安幼琪本事大?这次既然回来了,我看就直接安排个副总裁的位置。”

“对!”林正亮说,“子承父业,庭宇当个副总裁,名正言顺。”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纬通是个正规企业,不是村口的副食店。庭宇回来了,也只是公司里的普通员工。真有本事,就一步步从基层干起来。”

林正亮等人讨了个没趣,倒是杜庭宇脸上,看不出丝毫失望的神情。晚宴到十点才结束,林正亮与杜林斌、杜林阳是老牌友了,三人相约着去附近茶坊夜战。周玉茹在厨房收拾东西,杜林祥则把儿子叫来书房。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看你小子酒量还不错,抽烟吗?”

杜庭宇摇头道:“不抽。”

杜林祥点了点头:“我是想戒但戒不掉了。你要没学会,最好也不要去学。”

杜林祥接着问:“他们说让你当纬通的副总裁,你怎么看?”

“哪有寸功未建,就当副总裁的道理!我就从基层干起。”杜庭宇响亮地答道。

“好!”杜林祥拍了一下桌子,“有股子志气,像我的儿子!”

杜林祥让儿子坐到沙发上,他弹了弹烟灰:“你在海外留学多年,毕业后又去世界五百强干过,后来,我却要你去开小卖部,当推销员,甚至去广东的小工厂里打工。知道我的用意是什么?”

杜庭宇说:“爸爸是想锻炼我一下。”

杜林祥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他接着问:“当初开小店的时候,你是赚了还是赔了?”

杜庭宇有些沮丧:“在广州的一个小区门口,开了家小超市,生意很清淡,最后亏了几万块钱。最可气的是,几个当地的地痞,跑来我店里收保护费。打电话报警,公安好像也不愿管。”

“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有多不容易了吧?”杜林祥笑着说,“这些东西,可不是你在商业管理学院与大企业里能学到的。”

杜林祥吸了一口烟:“你在国外留学,后来又进入跨国公司,能够见识一下这些现代化企业是如何运作的,自然是人生中的一笔财富。后来我之所以拿钱出来,让你开个小店,就是想让你再体验一下小生意人的艰辛。生意不好做吧?除了买卖本身,还要协调各种关系,否则黑道上的人欺负你,白道上的人也不会帮你。”

杜庭宇深有感触:“论见世面,开小店当然比不了大公司。可要说到做生意,开店半年,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几年都多。”

“当老板和打工,大不一样啊!”杜林祥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咱们开店亏个几万,根本不算什么事。但你想过没有,真要是那些辛辛苦苦打工好几年,攒下这么一点钱来创业的人,这种挫折,足以让他一辈子爬不起来。”

“人生的第一桶金,是最困难的!”杜林祥说这话时,仿佛回忆起当初在工地上当泥瓦匠的时光。他又说:“你很幸运,不用为第一桶金发愁。以后爸爸的事业都是你的。但你应该去体验一下,真要刨第一桶金,是多么辛苦。”

杜庭宇理解父亲的苦心,重重地点了点头。杜林祥此时似乎又在自言自语:“有人说,有个好爸爸,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这句话当然没错,但节约了二十年光阴,也就丢掉了二十年的磨砺,二十年的体验与感悟。”

杜林祥接着说:“谈谈你在家具厂的情况吧,听说厂里除了你之外,文化最高的就是一个中专生。”

杜庭宇找到了机会,倾泻着肚里的苦水:“厂里那帮愚昧的农民工,整日里尽干些不着调的事。明明像丑八怪一样的村姑,却抱着一本言情小说,指望哪天遇见白马王子。男人们,除了围在一起赌博,就是去录像厅看黄片。领着工厂的工资,还想着占工厂的便宜,有人偷厂里的材料卖,还有人半夜摸进办公室,就为了用办公室的电话和网友聊天。”

“你的观察倒挺仔细。”杜林祥将身子靠在皮椅上,“那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什么优点没有?”

杜庭宇摇摇头:“真没发现。”

“你老爸当年,也和你的那些工友一样。”杜林祥叹了一口气,“你说他们自私、愚昧,甚至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些我毫不怀疑。但是你想过没有,有朝一日自己当了老板,下面的员工是些什么人?就说纬通吧,那么多工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农民工,他们也会干出这些龌龊勾当。我当年也和他们一样,自然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以才能管住这帮家伙。一个不了解自己员工的老板,会是好老板?”

杜庭宇低着头:“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杜林祥接着说:“你说没发现这些人身上的优点,那就很遗憾了。一个人,身上一定有优点与缺点。你老爸做生意马马虎虎,知人善任的本事自问还不错。千万不要以个人好恶去判断一个人,不能因为讨厌一个人,就忽视他的优点,也不要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

“不能发现别人的优点,恰恰就是自己的缺点。”杜林祥重重地说道。自从杜庭宇出国留学,父子俩总是聚少离多。面对初出茅庐的儿子,杜林祥太想将自己多年来的感悟与积累倾囊相授。

离开广东的工厂,杜庭宇又去北京当起推销员。杜林祥问:“在广东厂里打工跟在北京做推销员比起来,哪个更累?”

杜庭宇毫不迟疑地说:“北京更累,是心累。”

“怎么回事?”杜林祥追问。

杜庭宇说:“我的工作,是去写字楼里推销电脑耗材。经常还没开口,就被人扫地出门。有一次,写字楼里的人直接骂脏话叫我滚出去,我差点和他打起来。保安把我拎出去了,回公司又挨了一顿批。做这种工作,哪有什么狗屁尊严?”

“体验一下尊严扫地的滋味,也算去对地方了。”杜林祥笑着说,“你是留洋硕士,又在跨国公司干过,知识、能力应该不错,可我就是担心,书读多了,你也和那些臭老九一样,揣着一颗廉价的自尊心不肯放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呵斥、羞辱,这些你都经历过了,以后也不必那么在乎面子。”

杜庭宇依旧疑惑:“一个人要成功,真得把自尊心抛之脑后?”

“那得看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杜林祥说,“你只想当个职业经理人,可以讲自尊心,但当老板,就别讲什么自尊心。比如诸葛亮可以有自尊,你不三顾茅庐,老子就不出山。但刘备能讲自尊吗?当然,做上皇帝之后,刘备可以讲自尊了,毕竟那时有实力了。厚黑学、厚黑学,厚在黑前啊!脸皮厚的人,比心肠黑的人,更难对付。”

杜林祥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现在很多年轻人分不清做人与做事。才走上社会,别想着做人,就踏踏实实做事。到了你老爸这个程度,可以既做人,又做事。再往上,就只做人,不做事。因为事情下面有人帮你做,你只需要把人做好。”

杜庭宇点点头:“有句西谚说得好,自尊心是颗种子,捧在手上只能枯死,非得踩进泥土,从磨难中汲取养料,才能成长、成熟。在有足够的实力前,请勿过分强调你的自尊心。”

杜林祥开心地笑了:“还是你有文化。我讲了半天的道理,你引经据典一句话就说清楚了。”

“爸,接下来你打算让我去哪个部门?”杜庭宇问。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去战略发展部。”

杜庭宇说:“那是筹划纬通上市的核心部门,由庄智奇亲自分管。”

杜林祥点了一下头:“上市是纬通必须迈出去的步子。你在外面见过世面,对于上市这一套,起码比我熟悉,去那里正好施展所长。庄智奇是难得一见的资本奇才,你对他一定要尊敬,跟着人家多学些东西。”

“另外,”杜林祥缓缓说,“你也要盯住庄智奇的一举一动。”

“你对庄智奇不放心?”杜庭宇问。

杜林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庄智奇是外来户,目前看来和咱们是一条心,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一开始我就把尹小茵安排在庄智奇身边,小姑娘毕竟和咱家沾亲带故,信得过些。不过最近我发觉小茵有些情窦初开的模样,不大令人放心。”

杜庭宇小时候就见过尹小茵,知道她是个美人坯子。杜庭宇笑了:“小茵喜欢上了庄智奇?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随便。”

当着儿子的面,杜林祥不想谈论太多男女之事,他轻咳一声:“当然,你跟着庄智奇,学习是主要的,其他事多留个心眼便是,千万不能做得太明显。”

杜庭宇一边点头一边感叹:“家里的四叔、五叔,还有林叔,总归是这些老家出来的人,更靠得住。”

“你错了!”杜林祥掐灭烟头,“他们靠得住,不是因为忠心,而是因为本事太小,所以兴不起风,作不起浪。记住,不要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一夜,杜林祥没有回公司,就住在家里。离开书房,妻子周玉茹已在卧室等候着他。杜林祥与妻子,已经好久没有同房。看着原本就相貌平平的妻子年老色衰,杜林祥在那方面提不起一丝兴趣。

但杜林祥依旧与周玉茹聊了很久,回忆起年轻时光,还有独子杜庭宇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这不是销魂蚀骨的激情,撩拨不起人的欲望,但一份厚重的亲情,却让人备感温暖。

一个男人,注定将经历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年少时男欢女爱、卿卿我我;中年时含辛茹苦,一起养育儿女;年老时相依相扶,共同走完人生。能陪自己经历完这三段感情的,除了妻子,还会有谁?

第六章 宝剑出鞘 3、杜林祥又玩起互为牵制的老把戏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带着儿子来到公司。上午,纬通集团将召开一场重要会议,讨论在全国圈地扩张的战略。杜林祥告诉儿子:“这种会议按说你还没有资格参加,不过为了你的成长,我可以破例。到了会上,你不要说话,关键是认真听。”

会议九点半准时开始,纬通集团的副总裁与中干悉数出席。杜林祥摸出一支烟,并不急着点燃。旁边的林正亮、杜林阳等人,却争先恐后地掏出打火机,忙着为三哥效劳。杜林祥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撂在烟灰缸上。伴随着身边烟雾缭绕,杜林祥发表了开场白:“纬通的目光,不能再局限在河州。为了满足上市的条件,我们必须在全国范围内开疆拓土。”

在纬通内部,安幼琪是唯一一个敢当众唱反调的人,她抿了一口茶:“关于在全国扩张,而后凭借土地储备规模赴港上市的事,前几天我和庄总聊过。我至今仍认为,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另外,就说在全国买地开工吧,尽管购地款可以分期支付,总得有启动资金吧,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杜林祥不耐烦地打断安幼琪:“这是早就定下的事,就不用再讨论了。在全国范围扩张,当然需要钱。纬通现在的资金状况不算好,但这一点大家不用担心,找钱的事我和庄总会负责。你们就说说,如果手里有了钱,应该怎么办?”

安幼琪不再说话,倒是林正亮等人先后发言,夸奖了一番杜林祥决策的高瞻远瞩。对于这些赞扬,杜林祥也不买账:“今天不是表彰大会,大家就说说,纬通从河州走向全国,到底应该怎么个打法?”

全场沉寂了一阵,安幼琪重新开口:“庄总几天前组织人弄了一份材料,主要介绍天津与广东的两家房地产企业。它们都是指望通过大肆扩张实现土地储备规模的飙升,而后上市融资,缓解资金困局。两家公司,一个成功,一个失败,教训与经验都值得我们总结。”

“这份材料我也看了。”安幼琪接着说,“上市融资这一块,庄总是专家,我就不多说。但以我的观点来看,两家企业的不同命运,除了上市策略的选择,更在于自身的管理风格。就说天津这家企业,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经验明显不足,管理漏洞很大。”

“安总说的有道理。”庄智奇不自觉地点头。杜林祥也来了兴趣:“再说具体一点。”

安幼琪说:“刚才杜总说钱的事情会有着落,不过除了钱,我还担心人。把摊子铺出去,我们需要多少个分公司经理?新来的人是否有能力胜任?内部腐败、与招标单位串通、拿回扣这些问题如何防范?”

杜林祥频频点头:“你说的这些都很重要,有什么应对之策?”

安幼琪说:“那些成熟的大公司,可以用企业文化来慢慢熏陶员工。比如新提拔的分公司经理,先在总部工作半年之类。但是,如今的纬通显然负担不起时间成本。企业文化行不通,就只能用铁的纪律来约束人。”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安总说的我完全赞同。这些铁的纪律,如何落到实处?”

“标准化!”安幼琪回答,“以后纬通在买地、规划、招投标、营销等房地产的重要环节都要形成一套系统的、模块化的东西。集团总部下达任务,比如买一块什么样的地,开发什么样的产品,怎样做营销,分公司照标准完成即可。”

安幼琪加重语气:“标准化绝不是说说,而要体现在细节上。比如纬通在不同城市做的同一类型项目,路灯、大门、门把手的型号都要一样。”

庄智奇插话说:“纬通的扩张之路,的确要坚持标准化。此外,如何管控资金?纬通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安幼琪说:“要把每一笔钱用在刀刃上,就必须让每分钱都流动起来。可以想见,未来纬通会在全国运作若干项目。我建议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和财务主管每晚十点与总公司对账,哪个项目账上有闲钱,立即汇到更急需用钱的地方。在纬通处于大力拓展阶段时,不能容忍任何项目上趴着闲钱。”

“这个建议好。”杜林祥说,“今后每晚对账,风雨无阻,周六、周日也不例外。只要我在河州,就要亲自参加。”

庄智奇点燃一支烟后说:“我看过关于大连万达集团的报道,万达在向全国扩张时,王健林画出一条红线,各个项目之间,绝不能互相划转资金。王健林说,这样有一个好处,哪怕一个项目垮了,其他项目也不会受连累。如果让资金在各个项目之间流动,真要出现风险,恐怕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杜林祥挥动着手:“纬通与万达,没有可比性,打法自然不一样。我如果家底厚一点,也会选择王健林的路子。现在的情势,纬通顾不得什么多米诺骨牌效应了。”

庄智奇默默抽着烟。是啊,杜林祥正率领纬通进行一场豪赌。此时,敢于压上全部身家的豪气,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安幼琪继续说:“要想省钱,还得加快开盘速度、控制建筑成本。开盘速度越快,资金回笼就越快,纬通就有钱继续去投资下一个项目。”

杜林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安幼琪:“如何加快开盘速度,安总有的是招数。当初南国春早的开盘速度,震惊了河州地产界,连万顺龙也自叹不如。至于控制建筑成本嘛,我认为不妨实施集中招标。对于各类主体、装修、园林等大型工程,全国各地的项目均由集团统一招标。这样一来,还能凭借公司在全国开发项目的规模优势,以合理价格享受更优质的服务。”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今天安总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大家也不要拘束,有什么话敞开说。”

会场内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在座的毕竟都是在房地产业打拼多年的人物,肚子里都还有点货。众人轮流发言,杜林祥在笔记本上认真做着记录。

会议接近尾声时,坐在角落里的杜庭宇站了起来:“我还有一点建议。”

公司里有许多人还不认识杜庭宇,纷纷投以惊异的目光,还有人在交头接耳:“这个小伙子是谁?”

林正亮大声说道:“大家还不认识他吧?他就是三哥的公子,人家在海外留学多年,还在世界五百强企业里工作过,可是一位难得的人才。”

“你刚来公司才几天,懂什么?”杜林祥面露不悦。开会之前他就叮嘱杜庭宇多听大家的意见,不要发言,这小子怎么不听招呼!

杜庭宇只好坐回座位上。杜林斌这时说道:“三哥,今天的会大家都可以发言,为什么不让庭宇说?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定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大家都叫你说,那你就说几句。”

杜庭宇重新站了起来:“我认为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别故弄玄虚,说点实在的。”杜林祥语气严厉。

杜庭宇说:“纬通的扩张重点,应该锁定在二三线城市。至于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暂时可以避开。一线城市的水太深,拿地难度大,许多知名房企早就在当地耕耘多年。我们将重点放在二三线城市,可以避开与万科等传统房企正面交锋。其次,二三线城市地价不高,有助于我们压低土地成本,快速回收投资。最后,到这些城市盖房子,面对的主要是刚性需求,能尽量降低国家宏观调控的影响。”

“刚才说的,是天时、地利。此外还有人和。”杜庭宇滔滔不绝,“二三线城市的发展渴望比较强烈,当地政府没有理由不欢迎大企业参与当地的城市建设。”

杜林祥还在掂量儿子的这番话,安幼琪却开口说道:“庭宇说的很有道理,我完全赞同。”

杜林祥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你小子这几年在外面,总算没有白混!”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专门对安幼琪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幼琪走进办公室,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淡淡一笑:“关于纬通下一步的发展,还想跟你聊一下。”

安幼琪的面容越发苍老了,与青春靓丽的谢依萱,完全没有可比性。其实,杜林祥在与谢依萱如胶似漆之前很久,就与安幼琪疏远了。两人间的情人关系,可以说名存实亡。对于这种结局,两人似乎又都有准备。

杜林祥曾经担心,与安幼琪情感的降温,是否会影响工作?后来他发觉,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安幼琪始终是他得力的助手,更是享誉河州地产界的铁娘子。

不做情人,便成仇人,或许只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精神世界。自己与安幼琪,都是那种将事业成功当作人生最大追求的人。曾经的肌肤相亲,不会成为工作中的尴尬,反而会带来难以言说的默契。

杜林祥在香港出差时,陪着朋友去听了几场在自己耳中索然无味的粤剧。戏台上的唱词,他一句也没听懂,倒是关于粤剧大师红线女的故事,引发了他的兴趣。

红线女堪称粤剧界的一代宗师,关于她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向邓小平递字条。1988年4月7日是“世界无烟日”。第二天下午,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选举国家领导人。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邓小平投票后回到座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吸起来。

台下的人大代表红线女看见了,决定向邓小平提意见。很快,一张字条传到了主席台上邓小平的手里。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请小平同志不要吸烟”。邓小平赶紧把正在吸着的烟掐灭。此后,主席台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吸烟了。

有关红线女的另一段佳话,是与前夫马师曾在戏台上的珠联璧合。马师曾也是一代粤剧大师,他与红线女1955年离婚后,依旧经常同台演出。情感世界分道扬镳的二人,在艺术上仍然是最佳拍档,甚至比当初在一起时,取得了更引人注目的成就。光耀粤剧舞台的马红流派,恰恰是在两人离婚后的一场场演出中,最终被发扬光大。

由这则故事,杜林祥联想到自己与安幼琪!

杜林祥敲击着办公桌:“为了在房地产开发过程中实现标准化,控制建筑成本,我打算成立一家纬通建筑设计院。全国各地的项目采用什么建筑标准,使用什么材料,都由设计院定夺。”

安幼琪点头说:“这样好,把标准化落实到实际工作中。”

杜林祥又问:“建筑设计院的院长,你看谁来担任?”

安幼琪说:“公司施工建筑这一块,不是一直由林正亮负责吗?”

“正亮?”杜林祥思忖了一会,摇着头说,“他跟我一样,没多少文化。关于施工建筑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工地上一点点琢磨出来的。让他去当院长,不合适吧。”

安幼琪笑着说:“施工方面的事,不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嘛!我可听说,好多建筑学院的教授,到了工地上还没有林正亮主意多。”

“你非得逼我说出实话?”杜林祥也笑了,“正亮这人,干工程是把好手,可就是不拘小节。承包商给他送钱、送女人,他可是来者不拒。以前纬通的项目全在河州,大方面有我盯着,出不了纰漏,一些小事情,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他发的福利。现在摊子铺大了,要他独当一面,我放不下心。”

“你大事倒还不糊涂。”安幼琪说,“我有一个人选,是我之前北京公司的同事。人家正儿八经的建筑系科班生,毕业后又在房地产业工作多年。”

“好啊。”杜林祥说,“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去把他挖过来,工资待遇好说。”

安幼琪又问:“这样一来,林正亮会不会有意见?”

杜林祥说:“正亮的工作,我去做。”他接着话锋一转:“院长是没他份了,还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总顾问的头衔。平时有什么事,他也可以出出主意。施工这方面,正亮毕竟经验丰富。”

安幼琪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她知道,杜林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正如同不放心林正亮那样,他也不会放心其他人。杜林祥玩的,还是互为牵制的老把戏。

安幼琪抿了一口茶:“你儿子真是不错,今天一番话很有见地。我看假以时日,准比你强得多。”

“他还差得远!”杜林祥嘴巴这么说,脸上却是一脸笑容。但凡说谁比谁更强,弱的一方大多心中不爽,唯独说儿子比老子强,老子心里却乐滋滋的。

安幼琪说:“庭宇去公司哪个部门?要不就让他来我这边,将来向全国扩张,正是用人之际。”

杜林祥摇着头:“我让他去战略发展部,跟着智奇多学些东西吧。”

安幼琪“哦”了一声,接着说:“今天的会一开,企业未来的方向就定下了。如今的情势,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杜林祥当然知道安幼琪口中的“东风”指的是什么。他说道:“最近我和智奇拜会了许多有意向的投资者,希望能有所突破吧。你这边把该做的事做好,只要资金一到位,就要在全国地产界刮起一阵纬通旋风。”

安幼琪脸上依旧有一丝不安的神情:“你可得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纬通真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

杜林祥笑了起来。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几乎让听者感觉到恐怖。止住笑声,杜林祥缓缓吐出一句话:“这就是杜林祥!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第六章 宝剑出鞘 4、资本市场愿意为美好的故事埋单

庄智奇飞去香港了。他在香港联系了几家有名的投行,希望能为困境中的纬通借回“东风”。杜林祥只让儿子杜庭宇跟着庄智奇一道去香港,自己留在了河州。

身在河州的杜林祥,一天中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手机号码他并不熟悉,只看见尾数是四个八。接通电话,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杜施主,你好!”

杜林祥这下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大佛寺的住持海空法师吗?杜林祥说:“法师,你好。好久没联系了。”

海空也向杜林祥问好,接着又说:“当初我为你们公司修建的几栋别墅开光,这几栋别墅,如今卖出去了吧?”

“都已经销售出去了。”杜林祥还记得这事,海空法师为别墅开光后,坚持分文不取,事隔一段时间,却为了修缮寺庙的事来找自己捐款。

“那就好!”海空说,“像杜施主这样有善心的人,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

客套了好一阵,海空终于言归正传:“下周大佛寺要举办一场论坛,到时来的嘉宾很多。纬通大厦里的酒店,如今是河州最高级的,我们想让一部分嘉宾来酒店下榻。我的几个徒弟和酒店的人联系过,房间也都安排好了。就是这价格上,不知杜施主能否优惠一下?”

杜林祥终于明白,敢情人家是来套交情打折的。杜林祥倒也爽快:“法师开了口,还有什么话说。我直接让他们按最低折扣收费。”

“谢谢了。”海空说。

杜林祥随口问道:“这次论坛,都有哪些嘉宾?”

海空报上了几位高僧大德的名号,杜林祥却没听说过。“对了,”海空最后说,“咱们的那位老朋友,赖敬东赖居士届时也会莅临。”

杜林祥认识海空,正是赖敬东引见的。一听说赖敬东要来河州,杜林祥显得很兴奋,他十分渴望这位中国证券市场的大佬,能再次为他指点迷津。与海空通话结束后,杜林祥立刻拨通赖敬东的手机:“赖总,我听海空法师说你要来河州,怎么不给我说一声?”

赖敬东呵呵笑起来:“杜总是大忙人,实在不敢叨扰。”

“赖总太客气了。”杜林祥说,“你何时到河州?我来机场接你。”

赖敬东推辞道:“我们是一大帮人,大佛寺安排了大巴车来机场迎接,就不麻烦杜总了。”

这种情形,杜林祥实在不好喧宾夺主,他转而说:“那行吧,就依赖总的。不过你到了河州,我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论坛下周二如期举行。看在赖敬东的面子上,杜林祥也来到会场。尽管纬通的境况并不太好,不过在海空法师眼里,杜林祥依旧是难得一遇的金主,他对杜林祥自然是殷勤备至。

杜林祥被海空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不好推辞,心里却暗暗叫苦。自己只是来陪赖敬东的,这些高僧大德满口佛经,哪里听得懂?溜到后面,还能玩玩手机,这到了第一排,非得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论坛开始了,杜林祥也装模作样地竖起耳朵。不过刚听了一会儿,他却有了惊喜的感觉。论坛上讲的东西,他完全能听懂!

一位来自东北的和尚,一开始就呼吁在座人士利用各自的影响力向有关部门建言献策,解决僧侣的社保问题。见自己的发言引发众人共鸣,这名和尚继续说:“常有人跟我反映,有些年纪大的出家人,一辈子都勤于苦修,没什么名气,没什么社会影响,也没什么徒弟,晚景都有点凄凉。甚至有的寺庙明确规定只要四十岁以下的,听着叫人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们期待能建立完善的保障机制,现在已经有几个经济发达的寺院在试点进行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佛教被纳入整个社会保障体系之中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出家人如果连基本保障都没有,真是说不过去。”

接下来又谈到寺庙的商业活动。一名安徽的和尚说:“印度的佛教以乞食为主,而且印度人都习惯供养出家人,不光是佛教的出家人,其他宗教的出家人他们也供养。但是中国人并不习惯供养出家人,因为大家会觉得你们佛教出家人是不劳而食。在这种情况下,寺庙进行一些商业活动,只要不被一些商业利益集团绑架,我认为无可厚非。”

这名和尚还引经据典道:“其实中国早就有寺院的经济建设。敦煌文献的发现,让大家直观地看到了当时寺院经济的真实情况。20世纪50年代,法国学者谢和耐还出版了一本书,专门研究中国社会的佛教经济。”

一名来自福建的和尚这时插话:“寺庙经营实业并不奇怪。虚云老和尚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革旧立新的时候,允许把山林承包给僧人打理。在他亲自与涌泉寺常住僧人共同议定的《鼓山涌泉寺重订安单规则》中规定:‘议本山森林,亟待培植。加以时世迁变,崇尚实业,若有劳资并出,发心承办者,见利后得与常住平分所得。’新中国成立后,僧尼为了自养,寺庙开办了很多厂,如僧服厂、被服厂、毛巾厂、袜子厂,等等。”

这些观点,杜林祥以前从未听过,他颇有些兴趣。

一名来自北京的和尚开口说道:“佛教界人士也要自强,同时要适应新形势,做到与时俱进。比如说我们以前讲山林佛教,就是寺院在深山老林里,讲都市佛教,即寺院在红尘闹市的都市里,但这些形式是否适应如今快节奏的生活,有待商榷。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你去一次寺庙,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大家会觉得麻烦,一年难得去几次。”

这名操着一口京片子的和尚继续说:“我们就正在探索社区佛教的路子。如果在社区,你的邻里就有佛堂精舍,有可以礼佛修行闻法的地方,不是很好吗?比如我们北京的一处茶馆,就是一位高僧创办的社区道场,虽然叫茶馆,但讲经、坐禅、抄经等佛教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当然,社区佛教很难有像寺院那样的庄严肃穆感,让人去掏香火钱,或者其他捐献。这就需要通过我们的知识才能、文化创意,整合一些资源和优势,既兼顾弘法,同时还能自养。”

仿佛就是一场产业发展研讨会,置身这样的环境中杜林祥丝毫不觉枯燥,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下午大佛寺安排了参观活动,晚上又在庙里吃的斋饭。海空法师原本安排赖敬东去纬通大厦的五星级酒店下榻,赖敬东却执意留在大佛寺里住,还说自己喜欢这里清幽的环境。

杜林祥连吃了两顿斋饭,尽管肚子已是咕咕直叫,但依旧陪着赖敬东走进小僧们刚收拾好的房间。落座后,一名小僧送来大佛寺自制的绿茶。杜林祥抿了一口:“赖总的确是高人,所有红尘喧闹,在你眼中皆是过眼云烟。”听高僧大德议论了一天,杜林祥也捡来几句时髦词,现学现用起来。

赖敬东淡淡一笑:“个性使然吧。”

杜林祥说:“多日不见,我看赖总的身体愈发好了。”

赖敬东说:“闲云野鹤,其他事干不了,只能整天打理自己的身子骨。杜总你也不错啊,借壳上市这一战,玩得真漂亮。”

“哪里话,赖总过奖了。”杜林祥不知道,赖敬东究竟看出了多少门道,只好用几句客套话搪塞过去。

赖敬东笑着说:“我不认识万顺龙,不过倒听朋友说起过此人。其人精明强干,可谓人中之龙。杜总沉机默运,以连环计一战而破万顺龙。这条河州地产界的蛟龙,想必未来几年都只能龙困浅滩了。”

杜林祥笑得有些腼腆。看来眼前的赖敬东,与远在香港的徐浩成一样,早已对局势洞若观火。这也不奇怪,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而赖敬东与徐浩成,不仅是内行,更是名震江湖的大佬。

杜林祥恭维道:“像赖总这样的高人,早已识破玄机。”

“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赖敬东说,“卖壳之后不久,谷伟民远走海外,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又听说有大众股份的债主找上万顺龙,才恍然大悟。”

赖敬东又感叹道:“万顺龙的本事也不小啊。直到如今,此事也不过是在小圈子里流传,积蓄已久的危机并未总爆发。大众股份的股价,也基本稳住了。”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来:“面对谷伟民扔下的几亿债务,万顺龙得脱层皮。外人虽然看不出,但我很清楚,顺龙集团在河州拿地的风头已大不如前。”

赖敬东点头微笑,接着又问:“听说纬通正在谋划赴港上市?”

杜林祥点点头:“赖总的消息可真灵通。”他接着说:“如今纬通依旧举步维艰,还望赖总为我们指点迷津。”

大佛寺地处郊外,气温比市区要低。夜幕低垂,杜林祥愈发感觉屋里凉飕飕的。屋外的小僧倒很贴心,主动拿来两件外套,让赖敬东与杜林祥披上。

赖敬东披上外套后说:“对纬通的财务状况,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此时强推上市,的确是步险棋。在我的记忆里,来自天津与广东的两家地产企业曾经这样干过,举债圈地,再靠着上市融资还钱。这两家企业,你研究过吗?”

“我都研究过。其中一个大获成功,另一个功败垂成。”杜林祥答道,“在赖总看来,两家企业成败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管理风格。”赖敬东说,“尤其在全国跑马圈地时,一家是中央集权,铁腕管理,所以漏洞很小,最后才能撑到上市成功的那一刻;另一家看似激情澎湃,实则各分公司各自为政,外边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里面就不战自溃。”

“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认为。”杜林祥有些激动地说,“前几天我们公司召开会议确定未来战略时,就专门说到这一点。将来纬通在全国扩张,也会特别注意吸取这些经验教训。”

赖敬东笑着说:“你们连未来战略都规划好了,不错嘛!”

杜林祥说:“目前只是一个初步的会议纪要,以后会形成一个系统的文件。”

“哦。”赖敬东点着头,“能不能让我先听一下你们的规划?”

“好啊!”杜林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打算在哪些城市买地,到标准化的建筑体系,再到资金调拨与财务管理,杜林祥讲了二十多分钟,赖敬东默默听着,没有插一句话。

一口气说完后,杜林祥问道:“赖总觉得有什么问题?”

“很好啊!按照这个规划去做,成功大有希望。”赖敬东接着话锋一转,“万事已然俱备,东风何时而至?”

杜林祥的情绪不再如刚才那般高亢:“庄总正在香港联系投行,不过目前都还没敲定。”

赖敬东说:“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商场上,粮草就是钱啊。不引入几笔大的投资,再美好的规划也是一厢情愿。”

杜林祥说:“以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要吸引有实力的投资者,是得费番波折。”

赖敬东说:“资本市场从不缺钱,因此钱绝对不是问题。关键你要讲出一个足够精彩又能自圆其说的故事,资本市场是喜欢故事的!你看许多业绩平平的公司,不仅能够成功上市,股价还一飞冲天,关键就在于人家讲出了故事。”

“故事?”杜林祥有些疑惑。

“对。”赖敬东说,“故事,一定要精彩,至于真假,倒还在其次。资本市场愿意为美好的故事埋单。他们不介意你说谎话,只介意你的谎话骗不了他们。”

“精辟啊!”杜林祥感叹道。

赖敬东接着说:“比方纬通吧,如果仅仅是借钱来缓解资金困局,估计没人肯伸出援手,但因为你有这则全国举债扩张,而后上市融资的故事,总会有人感兴趣。”

小僧送来的外套并不合身,前面的扣子扣不上,杜林祥只好把手叉在胸前抵御寒气。他低着头说:“有兴趣的投资者,倒谈了几家,可惜条件都很苛刻。”

“怎么个苛刻法?”赖敬东问。

“主要是对赌协议。”杜林祥说,“一家新加坡的投资机构明确提出,可以投资纬通,占20%的股份,但必须签对赌协议。如果纬通按时上市,他们的股份不会变;如果不能按时上市,他们所占的股份就得翻番。”

“这种条件还苛刻啊?”赖敬东哈哈笑起来,“杜总,我看你是还没想明白。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赖敬东说:“投资机构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是钱生钱!往一家企业投钱,等待这家企业上市升值后,套现离场。如果说对赌,投资机构是最不希望赌赢的。因为企业成功上市,堪称双赢;如果上市失败,则是双输。”

赖敬东接着说:“投资机构为了规避风险,搞出个对赌协议,但在现实中,可操作性并不强。就拿纬通来说,以你们的财务状况,未来在全国跑马圈地,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上市了,皆大欢喜;不上市呢,纬通就得垮掉。这种企业的股份,毫无价值可言。别说40%了,就算投资机构拿到90%的股份,也不过是烫手山芋。”

赖敬东又说:“术业有专攻,投资机构的专业是投资。交给它一家百货公司,一家电子企业,一家钢铁厂,它能玩转吗?到头来还得依靠当初的创业团队。中国还有特殊国情。中国的企业家都愿意赌,却没几个服输。对赌失败,最后耍赖的比比皆是,什么创业高管以辞职相威胁,经销商反戈,工人罢工,各种花样都玩得出来。还有人还挥舞民族主义大旗,打悲情牌,说什么外资设套吞并民族品牌。两家企业之间的协议,把民族大义都扯进来,真是不要脸到家。最后舆论一鼓噪,就连这种烫手山芋,人家也不敢来捡了。”

听完赖敬东这番讲解,杜林祥禁不住拍起手来:“高论,高论啊!对赌协议,真就是个屁!”

“听赖总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杜林祥兴奋地站起来,在小屋内来回踱步。

赖敬东为两人的茶杯续上水后接着问:“有没有哪家投资机构,意向比较强的?”

杜林祥点点头:“有家香港的投资机构,兴趣很大。他们说愿意投一个亿。”

“美元?”赖敬东追问。

“不是。”杜林祥摇着头,“是港币。”

赖敬东神情中有些不屑:“我当多少钱,结果连一亿元人民币都不到。这点钱,要实现杜总的宏图大略,实在是杯水车薪。”

“是啊。”杜林祥显得很无奈,“可惜我们之前和投资机构接触太少,一时间也找不到真正有实力的。”

“杜总如果有意,我倒可以帮你引见一家。”赖敬东笑眯眯地说。

“那太好了。”杜林祥感激地说。

赖敬东不徐不疾地说:“这家投资机构叫台江资本,是一家美资公司,近年来在中国市场发展,先后投了几家公司,最后都成功上市。这家公司亚太区总裁叫陈远雄,是我的一个学生,我本人还在公司挂名当了个顾问。”

赖敬东接着说:“台江资本的实力我还是清楚的。最后向不向纬通投钱,我这个挂名顾问自然说了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要投,绝不是一亿元港币这样的毛毛雨。”

杜林祥满面笑容地再次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感谢赖总!”

“现在说谢还早了点,期待合作成功吧。”赖敬东颔首道。

眼看天色不早,杜林祥问道:“赖总何时离开河州?”

赖敬东说:“论坛今天就结束了,原打算明早就回去。不过柯老打来电话,邀我中午小聚,我就改签了明晚的机票。”

赖敬东接着说:“杜总明天中午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去吧。”

对于柯文岳教授,杜林祥素来敬重有加,他爽快答应:“好啊!我好久没见柯老了,也很想念这位仙风道骨的大儒。”

柯文岳安排的午餐地点,离市中心还有段距离。杜林祥一大早给柯文岳打去电话,说自己开车搭赖敬东过去,还问柯老这边是否需要派车来接。柯文岳说自己搭另一位朋友的车,就不麻烦杜林祥了。

杜林祥载着赖敬东,中午十二点准时赶到柯文岳预订的餐厅。在停车场等了几分钟,一辆国产奇瑞轿车开了进来。柯文岳匆匆从副驾驶位置下来,为自己的迟到连声说着抱歉。

驾驶员将车停好后,也走了出来。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又是熟人!他几步凑过去,热情地伸出双手:“冯总,你好!”

给柯文岳开车的驾驶员,正是《洪西日报》副总编辑冯广。当初省委书记于永辉来河州视察时,有一站便是正在修建的摩天大楼。吕有顺介绍杜林祥去找冯广,冯广大笔一挥,帮杜林祥设计出专门应付领导视察的“十问十答”。于永辉来现场视察时提出的问题,几乎都在“十问十答”之内,早有准备的杜林祥应答如流,让于永辉大加赞赏。

午餐算不得奢华,都是些家常菜。不过对于刚吃了一天斋饭的杜林祥来说,只要菜里有荤腥,便是难得的美味。

席间,杜林祥与冯广闲聊:“报社不是给你配了台奥迪,今天怎么开辆国产奇瑞?堂堂省报副总编,未免太寒酸了。”

冯广微笑着回答:“奥迪是公车,奇瑞是我的私车。今天是私事,自然开私车。”

杜林祥心中发笑,这冯广才气纵横不假,可要说清廉若水却有些勉强。当初对于自己送上的香烟、红包,冯广可是堂而皇之地笑纳。杜林祥当然不好提这些事情,只是随口说了句:“冯总真是公私分明的典范。”

冯广摇着头:“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了,以后没有奥迪坐了,我也得提前适应一下退休后的生活。”

杜林祥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假装正经,而是退休综合征的表现。柯文岳安慰道:“退休好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有案牍之劳形。”

柯文岳又对赖敬东介绍说:“这位冯总,肚子里可装着大学问。当年是洪西省委的头号笔杆子,给几任省委书记写过材料。”

冯广一脸沮丧地说:“别提那些事了,搅了大家雅兴。什么大笔杆子?都是些官样文章,混口饭吃。”

看着冯广垂头丧气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慨,这仕途上的艰辛,丝毫不比商场上少啊。就说冯广吧,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一辈子谨小慎微,从没得罪谁,可头上的官帽,始终不能换个更大尺码的。

杜林祥听说过冯广的故事。此人年轻时怀着一颗入仕之心,干起工作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为了完成领导吩咐的稿子,甚至连熬过三个通宵。三十二岁时,他就是省委办公厅的处长。可惜,最后在正处的位置上枯坐二十年,眼睁睁看着好些个后辈飞黄腾达。直到五十二岁,才调去《洪西日报》当副总编,解决了副厅级别。组织的意图很清楚,念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安排个养老的地方吧。至于再往上爬的机会,就你这岁数,趁早别想!

冯广多年来也是牢骚满腹,逢人就说自己名字没取好。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爹妈给自己取这名字,就不指望儿子当大官。如今谁要提起自己的坎坷仕途,冯广依旧会长吁短叹。

午餐渐至尾声,柯文岳说:“赖总难得来河州一趟,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赖敬东连忙推辞:“柯老太客气了。咱们之间,再送什么礼物,就俗气了。”

“不俗,不俗!”柯文岳笑着说,“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雅致着呢。上回在北京,赖总对我身边的一幅字赞不绝口。可惜,那幅字落款上已经写着是送给我的,再转送给赖总不太合适。这回我专门请出这位书法大家,为赖总挥毫泼墨。”

赖敬东不再推辞,脸上甚至有一丝惊喜:“上回听柯老说过,这位书法大家绝非那种有求必应之人。能请到高人出山,有劳柯老了。”

柯文岳说:“我与此人是多年老友,不过光我这面子,人家未必要给。这不,我把冯总也叫上了。那位高人就是冯总的舅舅。有我,再加上冯总,他想不写也不成。”

用过午餐,一行人便直奔这位高人的住所。路上,杜林祥从柯文岳那里打听到,这位书法大家叫作赵家亮,年轻时就是享誉中国文坛的小说家,“文革”时与柯文岳关在一个牛棚。此人的性格远比柯文岳刚烈,所以吃的苦头也更多。“文革”结束后,赵家亮不再写小说,转而专攻书法。

两辆车停在一处农家院落门前。这座白墙青瓦的农家小院,安静地隐匿在一片树林中,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下车后,赖敬东便指着院门口的两块木匾说:“木匾上的字刚健有力,想必是出自赵老手笔。”

柯文岳颔首道:“正是。”

“字好,对联也好!”赖敬东指着对联念起来:“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舞文弄墨自然不是杜林祥所长,不过这副对联的确意境十足,就连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杜林祥,读来也回味无穷。

“这副对联的内容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赖敬东问。

冯广答道:“李鸿章。”

“对,对!”赖敬东拍着脑袋,“正是李鸿章。这位背负了一百多年骂名的卖国贼,实则也是一代人杰啊。书生投笔从戎,历经沙场鏖战、宦海沉浮,才能写出如此有大智慧的对联。”

走进院内,冯广高声喊道:“舅舅!”

过了几分钟,屋里才有了回声:“来就来了,大呼小叫干什么?”一位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人打开房门,老人身材高大,只是背有些驼,花白的头发,一张脸通红。他瞟了一眼院中,缓缓说道:“老柯,你这给我带的什么人来?”

柯文岳介绍说:“这位是北京来的赖总,这位是咱们河州的杜总。”

赖敬东猜想此人应该就是赵家亮,双手作揖道:“叨扰赵老了。”

赖敬东猜得没错,此人正是赵家亮。赵家亮伸了个懒腰,缓缓说:“哦,是老赖、老杜啊。里面请。”

杜林祥暗想,此人的口气不小,连职务都不叫,直接就喊老赖、老杜。我倒无所谓,就是赖敬东被人唤作老赖,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屋里凌乱不堪,茶几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半瓶白酒。赵家亮招呼众人坐下后,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手揉了揉胸口,接着打了一声响亮的酒嗝。

冯广说道:“舅舅,你怎么又喝上了?医生说你的糖尿病很严重,最好戒烟戒酒。”

“扯淡!”赵家亮自己抿了一口酒,接着点燃一支烟,“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全听别人的,活着有个什么劲。不是还要当官的戒贪吗,几个人戒了?”

柯文岳说:“老赵,洪西大学里有你的房子,干吗跑来荒郊野外住?你回到大学住,我也好有个伴。”

“不想回去。”赵家亮说,“那他妈什么大学,跟个衙门似的。厅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看着就累,老子不去凑这热闹。”

赵家亮又对赖敬东和杜林祥说:“我这人‘出口成脏’惯了,你们别见怪。”

“哪里话。”赖敬东笑起来,“中国文人,向来有两类。一类枯坐书斋皓首穷经,另一类仗剑江湖载酒行。赵老应该就是后一类。”

“看来今天是遇着知音了。”赵家亮笑起来。

赖敬东说:“听说赵老年轻时还是小说大家,后来才专攻书法。”

“书法好啊!”赵家亮说,“当初因言获罪,老子被折腾怕了,不想再蹚浑水。从古至今,倒没有几个人因为书法惹祸的。”

“舅舅,你这张嘴还是不饶人。”冯广在一边说。

赵家亮不以为然:“你一辈子唯唯诺诺,不也没当上大官?还到处说什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怪爹妈名字没取好。我这个当舅舅的,真想替你爹妈教训你一顿。”

“小子,听说你也要退休了?”赵家亮继续说,“退休就退休,别那么伤感。你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扔在大街没人看,不写也没啥遗憾!”

“我写的官样文章,自然比不上舅舅当年的小说。”冯广自嘲道。

“狗屁!”赵家亮骂骂咧咧,“自己没本事,还赖着官样文章了!我是没写过官样文章,可真要写,也一定比你强。”

冯广有些不服气:“舅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写起官样文章,可不容易。”

“胡说八道。”赵家亮弹了弹烟灰,“给当官的歌功颂德,叫不叫官样文章?”

冯广点头说:“当然。”

“舅舅今天教教你怎么拍马屁。”赵家亮说,“当年有个文人,也要写文章拍领导马屁。这个文人叫李白,这领导呢,就是秦始皇。人家怎么拍的?听好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冯广不以为然:“李白的这首《古风》,我几十年前就会背。他那是咏怀古人,和给当今领导歌功颂德,能一样吗?”

“有道理。”赵家亮说,“李白是唐朝人,去拍秦朝皇帝的马屁,的确远了些。那唐朝诗人拍唐朝皇帝马屁的诗,你也该知道吧?‘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可是杜甫赞颂唐太宗李世民的诗,比起你写的官样文章,高下如何?”

冯广有些语塞,赵家亮接着说:“别说给领导歌功颂德,就算给领导情妇歌功颂德,一样能写出好文章。就说李白那厮,当年已经把文人的廉耻塞进屁眼里了,为了有个好前程,连唐玄宗爱妃杨贵妃的马屁也要拍。但纵然是拍,也得拿出文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文字够无耻的吧,但你能说人家文章写得烂?”

“李杜之才,我是望尘莫及。”冯广已甘拜下风。

赵家亮又说:“唐朝的诗人王维,当年要歌颂朝廷早朝议事的盛况。拿给你,这稿子怎么写?又是‘热烈庆祝某次大会胜利召开’?看看人家的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冯广低头抽着烟:“舅舅一席话,说得我好生惭愧。”

赵家亮不依不饶道:“如今的时代,没人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这样伟大的诗句,那也罢了。可气的是,居然也诞生不出‘万国衣冠拜冕旒’、‘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纵是拍马屁却还拍得有点水平的东西。所谓风骨,对于中国文人,从来都是奢侈品。没有就没有吧,咱也不奢望!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气质哪里去了,格调哪里去了,血脉传承哪里去了?以至于连拍马屁的官样文章都写不好!”

坐在一旁的赖敬东拍掌叹道:“赵老这番话,发人深省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实在可悲。”

“人心不古?”赵家亮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他接过冯广递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中国人说人心不古说了几千年,人心何时真正‘古’过?孔老二自己都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看来他认为自己生活的时代也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到了后来,又有很多人去思念孔圣人生活的时代,感叹当下人心不古。这就不是可悲,是可笑了!”

“不扯这些闲话了。”赵家亮挥手道,“你们上门,不就是叫我写字吗?写什么快说。我喝了酒,有些犯困,早点写完,早点上床睡觉。”

赖敬东算是看出来了,赵家亮是位性格怪僻、不太好打交道的老人。他恭敬地说:“刚才在门口看到赵老书写的那副李鸿章的对联,实在仰慕得紧。”

赵家亮问:“你就让我写那副?”

“不。”赖敬东赶紧解释说,“我更喜欢李鸿章的另一首诗。”

“哪首?”赵家亮问。

赖敬东说:“《入都》中的第一首:‘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不用你背了。”赵家亮站起身来,“这首诗,我几十年前就记下了。冯广,给舅舅研墨。”

赵家亮来到书桌前,先凝神屏气了几分钟,接下来才俯身挥毫。这首气势磅礴的七律,赵家亮一气呵成: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好诗,好诗!”冯广不禁赞道,“李鸿章写此诗时,不过一介布衣。当年就有此等豪迈气魄,难怪日后能统驭千军万马,叱咤神州风云。”

赖敬东入神地瞧着这幅字,隔了几分钟才开口说道:“赵老的字,狂放不羁,自成一体。当真是字如其人!”

赵家亮将毛笔往桌上一扔,闷下一大口白酒:“字如其人与人心不古一样,都是不值一驳的鬼话。宋朝的蔡京、秦桧,明朝的严嵩,若论书法,都可谓开一代风气的宗师,可要说到人品,全是遗臭万年的大奸大恶之徒。”

“我困了。”赵家亮朝里屋走去,“字已经写好,你们可以走了。出门的时候把锁给扣上。”

走出小院,赖敬东又扭头看起赵家亮门口前的对联。柯文岳却笑道:“赖总对李鸿章的这副对联赞誉有加,可最后向老赵讨字时,还是要了另一首《入都》。”

“各有各的意境嘛。”赖敬东说。

柯文岳说:“晚年的李鸿章,经历过位高权重,也体验过世态炎凉,才写出这副对联,自比山中宰相。《入都》却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所作,那年李鸿章奉父命由安徽老家入京,参加顺天乡试。一个才华满腹、抱负满腔的青年,诗中自然充沛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赖敬东笑了:“对李鸿章的典故,柯老是如数家珍。”

柯文岳说:“赖总既然喜欢这首《入都》,想必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绝不甘于做什么山中宰相。”

第六章 宝剑出鞘 5、大棒无法接受,可胡萝卜又不忍拒绝

杜林祥匆匆赶去北京。他得知一个消息,市长吕有顺的夫人正在北京住院,于公于私,都得去探望一下。

在北京一家大型医院的住院楼下,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拦住了杜林祥:“大哥,你稍微等一下。有一位老板的同学正在病房探望,等他出来,咱们再进去。”

近些年,杜林祥刻意结交刘光友,两人之间早已称兄道弟。杜林祥拍着对方肩膀:“等会儿就等会儿,没事!这回还得感谢老弟给我通风报信,不然我还不知道吕市长夫人生病了。”

刘光友摇头叹息:“为这事,老板还批评了我一顿。说实话,这次我只告诉了大哥一个人,连下面的县委书记,我也一个没说。”

杜林祥笑起来:“大哥一定记着你的关照,回河州请你喝酒。”

“以后还真得靠大哥提携。”刘光友抱怨起来,“我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以后就指望跟着大哥发点小财。”

“胡说。”杜林祥说,“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仕途到头。”

刘光友说:“我当秘书有些年了。趁着这次干部调整,老板打算让我挪挪窝。”

“秘书外放,好事呀!我要祝贺你高升。你跟着吕市长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位置。”杜林祥笑容满面,心里却咯噔一下。

刘光友沮丧地说:“说出来你都不信,老板给我安排的位置,就是去市文联做党组书记。的确是把副厅级别解决了,可这位置有多少含金量,大哥应该清楚吧。”

两人说话间,就见吕有顺送他的同学下楼来了。吕有顺的目光已经瞟到杜林祥,却假装没有看见,只是陪着那位同学边走边聊。杜林祥很懂规矩,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问:“吕市长的同学,是干什么的?”

刘光友说:“是沿海一个省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叫作陈枫。”

杜林祥“哦”了一声,又说道:“就一个副厅级干部嘛,级别比吕市长低多了。”

刘光友说:“陈主任的夫人,就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处长。这次联系床位、安排医生,陈主任帮了不少忙。另外,你可别小瞧人家这个副厅,他可是省长的大秘,好多市委书记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吕有顺将陈枫送上车后,终于回头来招呼杜林祥:“林祥,麻烦你跑这一趟,太不好意思。”

杜林祥一脸真诚的笑容:“应该的,应该的。”

吕有顺夫人住的是个普通病房,一共两张床。因为托了关系,这几天就安排她一个人住。吕有顺一边沏茶一边吩咐刘光友:“你嫂子想下楼走走,你陪她一下。我和林祥说会儿话。”

刘光友搀扶着吕有顺夫人走了出去,杜林祥关切地问道:“手术做了吧,没什么大问题?”

吕有顺说:“就是一个小手术。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再隔两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杜林祥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接着说,“嫂子就一直住这种病房?干吗不安排个环境好点的?”

“我爱人就是一个医生,这都是她的主意。”吕有顺笑着说,“按说这种小手术,河州也能做,可她非得坚持来北京做,还执意住普通病房。”

“为什么非得来北京,还要住普通病房?”杜林祥有些不解。

吕有顺说:“当初体检是在咱们省医院做的。本来就是个小检查,但院长听说是我爱人,摆出了大阵仗。检查之后,组织专家会诊。会诊过程中,意见分成两派,一派坚持应该药物治疗,一派坚持应该手术治疗。而关键在于,坚持药物治疗的都是外科医生,坚持手术治疗的都是内科医生。”

“听懂了么?”吕有顺无奈地笑起来。

“啥意思?”杜林祥越发疑惑。

吕有顺说:“无论内科还是外科,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于是拼命地推给对方。”

吕有顺接着说:“我爱人就是医生,她以前也给领导看过病。她告诉我,所谓的会诊,往往是走过场,出个报告,让领导满意也就行了。对于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医生们都不太愿意接,身份太贵重的病患,谁都怕担责任。实在推不掉接了,也只敢按照书本上的保守方法治疗。所以啊,干脆就以普通患者的身份,来北京开刀。”

“医院这帮家伙,都忽悠到领导头上了。”杜林祥感叹道。洪西省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里面真可谓人满为患,一床难求。不久前,老家的一位亲戚检查出脑瘤,需要开刀。但医院告诉他没有床位,得排队等半个月。后来求到杜林祥,他托了不少关系,医院才在走廊上临时加了一张病床。杜林祥不知道,与自己的穷亲戚相比,享受了“专家会诊”的吕有顺夫人,面临的是否为幸福的烦恼?

吕有顺也苦笑着:“当领导的,不就是整天被人忽悠吗?”

杜林祥又说:“到了北京,也可以安排个高干病房呀,何必挤在普通病房。”

吕有顺说:“我们住院期间,这间病房不会安排其他人,环境也算清静。另外我爱人说了,普通病房的医生,临床经验最为丰富,医术也最高。你想啊,普通病房的医生,一年看多少病人,得遇见多少疑难杂症。”

“那也是。”杜林祥点头道。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故意把话题往刘光友身上扯:“这几天,医院里就光友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

吕有顺说:“还请了个女护工,小刘就负责去缴费、取药什么的,人手也差不多。”

杜林祥点了点头:“光友跟着你这些年,也真是尽心尽力。”

“林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吕有顺跷起二郎腿。

“嘿嘿。”杜林祥脸上又浮现出招牌式的憨笑,“刚才在楼下,和光友聊了一会天。他说自己有可能去文联工作,还说都是得益于吕市长大力举荐,才把他的副厅级别解决了。”

“你没说老实话。”吕有顺似笑非笑,“小刘如今应该是牢骚满腹,哪里还会感谢我。”

杜林祥说:“吕市长,我个人倒是觉得,让一个市长的秘书,去文联当党组书记,的确屈才了。纵然一时没有更好的位置,也可以把事情缓一缓。你又不是马上要离开河州,干吗急着安排自己秘书?”

对于刘光友的仕途,杜林祥其实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吕有顺急于安排自己的秘书,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意味。吕有顺本人的工作岗位,是否也即将调整?杜林祥在河州听人说过,吕有顺想接市委书记难度不小,还说吕正在四处活动,如果不能在河州扶正,就谋划去省委组织部,甚至再退一步到宣传部当部长,好歹也能进入省委常委班子。

这些传言,靠谱吗?借着为刘光友美言的机会,杜林祥想探一探吕有顺的口风。

对于自己的仕途,吕有顺依旧闭口不言,他只是评价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小刘这个人,有才气,这些年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但他也有缺点,就是不太注重小节。真要到了更重要的岗位,对他个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杜林祥倒有些佩服吕有顺的识人之明。刘光友岂止是不注重小节!就拿当初向杜林祥咨询新房装修的事来说,基本算得上公开索贿了。让刘光友去到发改委、财政局这些核心部门,或是去下面当个县长,没准真会捅出大娄子。

杜林祥更清楚,吕有顺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如果日后自己的秘书出了事,对他来说起码是颜面无光。所以,打发刘光友去文联,也算未雨绸缪。

吕有顺继续说:“文联党组书记这个位置,级别虽然不低,但着实清淡了些。不过我也为他做了些安排。几个月前我专门协调财政局,给文联拨了一笔款,修建新的办公大楼以及培训中心。就文联那点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东西,到时出租出去,每年光租金,也不会穷着他这个党组书记了。”

杜林祥说:“吕市长对下属真是体恤有加。”

吕有顺说:“小刘如今发几句牢骚不奇怪。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你倒不妨跟他多聊一下,劝一劝他。”

“好的。”杜林祥答道,“对了,吕市长这回来北京,去看望于书记了吗?”杜林祥知道吕有顺对于个人的政治前途向来口风很紧,索性也就死了心,他转而想打听一点洪西省高层的动态。

“前天就去看了。”吕有顺说。

“于书记身体好些了吗?”杜林祥明知故问。

吕有顺苦笑起来:“身子骨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心病,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杜林祥此时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于书记看来不会回洪西了,姜省长扶正的机会也不大,新的省委书记会是谁?”

吕有顺摇着头:“局势未明,不好说啊。”

见吕有顺这番态度,杜林祥不好再多问。离开医院,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汽车刚上机场高速,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打来的是赖敬东:“杜总,你好,在河州吗?”

杜林祥说:“我在北京,来办点事。一会儿的航班回河州。”

“你在北京?那太好了。”赖敬东说,“上次在河州,我不是说帮你引见一位投资机构的总裁吗?他今天人也在北京。如果方便,大家不妨见面聊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我马上改签机票。赖总你有时间吗?到时你也一起去?”

赖敬东笑着说:“我在外地,赶不回来了。远雄是我学生,有什么事,你们直接谈就是。我一会就让远雄直接和你联系。”

杜林祥让出租车调头回市区。过了几分钟,他就接到陈远雄的电话,对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做了自我介绍:“杜总,你好,我是台江资本的陈远雄。”

“陈总,你好!”杜林祥热情地说。

陈远雄说:“刚听赖总说,杜总就在北京,不知晚上是否有空,我们见面沟通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

陈远雄说:“我把地方订好后再和杜总联系,恭候你的大驾。”

陈远雄订下的是位于北京金融街上的金悦利湾鱼翅鲍鱼酒店。在酒店服务员的引领下,杜林祥走进宽敞的包间。坐在餐桌正中位置的一名中年男子率先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杜总,你好!我就是陈远雄。”

两人握手之际,杜林祥打量了陈远雄一番——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轻抿的唇,带着一份高贵与优雅。

落座后,陈远雄便吩咐上菜。金悦利湾酒店不仅装修富丽堂皇,菜品更是精致绝伦:深海珍稀鱼类的鲜美、法式鹅肝的香浓、燕窝鱼翅鲍鱼的全新演绎……此处的消费自是不菲,人均大都在千元以上。酒店距离中国证监会仅五百米,许多证券业的重量级人物常出没于此。对于那些向来一掷千金的阔主,一顿饭的钱当然是微不足道。

陈远雄早年投奔在赖敬东门下,后来又留学美国,他的言谈举止有一股直来直去的美式做派。介绍了台江资本的状况以及个人履历后,便开门见山道:“赖总多次向我推荐纬通,对于这个项目,我们有些兴趣。”

“能让陈总感兴趣,我万分荣幸。”杜林祥放下筷子,“只是不知你的兴趣,主要指哪些方面?”

陈远雄侃侃而谈:“上市这件事,如果简单来说,大致有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引入战略投资者,这既是完成上市前股份制改造的要求,也有利于企业拿到资金加速自身发展。第二步就是找一家合适的投行,投行是负责股票承销业务的中介机构,承担股票承销与资金交流的任务。说白了和房屋中介差不多,忽悠着老张、老王,来把老李手头准备上市的股票买下来,事成后收点中介费。高盛、摩根士丹利之类,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最后一步,就是投行领着企业去路演、过会,让机构投资者认购新股,最终完成上市。”

陈远雄继续说:“我所谓的兴趣,主要在两方面。其一,台江资本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其二,就是利用我们在业界的影响力,重新包装纬通。”

“怎么个包装法?”杜林祥问。

陈远雄说:“企业上市过程中,包装是门大学问啊。比如说引入战略投资者这事,投资额的多少固然重要,然而是谁投的,也不可小觑。同样是五千万,由山西煤老板来投还是由巴菲特来投,价值大不一样。台江资本在业界还有几个朋友,即便是我们投资,也会联合几家有知名度的基金,共同组建一个投资团队。全球顶级的投资基金看好纬通,应该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

杜林祥默默听着,心中开始盘算:同样的话,庄智奇也给自己说过。能找来名气大的机构投资者与投行,对于纬通上市当然有加分效应。哪怕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自己依旧乐见其成。

杜林祥不动声色地说:“陈总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更关心,台江资本能投多少钱进来,另外你们会开出什么条件?”

“杜总快人快语,和你谈生意,当真是痛快。”陈远雄笑起来,“台江资本的实力,杜总大可以放心。至于我们具体的投资金额以及条件,还得根据贵公司的实际情况来做决定。”

杜林祥说:“赖总是台江资本的顾问,我们公司的情况,想必赖总已经向陈总做了介绍。”

陈远雄说:“赖总不仅是公司的顾问,也是我的老师。有赖于他的牵线搭桥,我和杜总今天才会坐到一起。不过具体的投资事宜,最后还得公司董事会决定。我对纬通的两样东西尤其看重,其一是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就是你们打算如何实施全国扩张战略;其二就是目前企业的财务状况。这两样东西,赖总都谈到一些,不过我需要更具体的。”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说:“如果双方真有合作诚意,这些东西我们自然会开诚布公。我立刻安排公司整理一份较为详尽的材料,一周后就传给陈总。”

“好。”陈远雄说,“杜总拿出了合作的诚意,我们也一定会让你感受到台江资本的诚意。”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通报了自己在北京与陈远雄接触的情况。庄智奇听完后说:“我会叫人弄一份材料,按时传给陈远雄。”

“这个台江资本,实力到底如何?”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比起高盛、美林这些大公司,名气自然小得多。不过听说这几年,在中国市场倒也运作了几家企业成功上市。”

杜林祥说:“你在资本市场熟人多,想办法打听一下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

纬通整理的资料传给台江资本后,对方不到三天时间就回了函。回函中列出了若干个财务方面的数据,希望纬通方面进一步做出说明。庄智奇将资料细化后,又发给台江资本。一周后,台江再次回函,提出自己关心的几个问题。

如此电函往复持续了近两个月后,陈远雄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杜总,我想来纬通实地考察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杜林祥热情地说,“随时恭候陈总大驾。”

几天后,陈远雄一行十数人便飞抵河州。除了实地考察,杜林祥还安排了三场情况介绍会,分别由庄智奇介绍上市计划,由安幼琪介绍公司拟定的全国扩张战略,由财务总监介绍企业财务状况。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推太极的功夫已炉火纯青。对陈远雄一行,杜林祥虽然殷勤有加,却绝不主动提及投资的事。倒是陈远雄有些沉不住气,考察结束后主动提出:“既然我们来了河州,双方能否针对投资一事,展开正式谈判?”

“好啊。”杜林祥暗自高兴,“让陈总白跑一趟,的确说不过去。那就明天吧,我们好好沟通一下。”

坐上谈判桌,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烟,先说了一通欢迎陈远雄莅临河州的客套话。然后,他不徐不疾地说:“双方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台江资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们也是毫无保留地做出回答,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一步,双方能否有更实质性的合作,我想听一听陈总的意见。”

说完这番开场白,杜林祥悠闲地抽了一口烟。此刻他的心中,隐隐有一股胜利者的喜悦。在他看来,陈远雄的态度太急迫,这给自己留下了进退自如的广阔空间。他甚至觉得,留学美国多年的陈远雄,谈起生意就像个美国牛仔,到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中国商场的韬略。此人比起万顺龙、谷伟民,还是生嫩太多。

陈远雄开口说道:“台江资本对于与纬通的合作,始终抱有极大诚意,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来河州。通过前期接触,我对于双方的合作更加充满期待。杜总刚才提到一个词‘实质性’,我以为现在的确应该触及实质性内容。”

陈远雄接着说:“我们反复研究了纬通方面的上市计划以及财务状况,同时也对台江资本自身实力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估。根据目前的状况,如果双方能够合作,我们愿意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一亿一千三百万。”

“一亿一千三百万?”庄智奇右手托着下巴,“是人民币还是港元?”

“都不是。”陈远雄把身子往后一仰,“台江资本是美资企业,我说的当然是美元。”

“美元?”庄智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元。”陈远雄重复道。

谈判桌上纬通一方人员出现小小的骚动。一亿多美元,可就是七亿多元人民币,以往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还没有谁这般慷慨。

杜林祥瞪了下属们一眼,瞧你们那点出息,没见过钱是吧?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淡淡一笑道:“一亿多美元,说不上太多,但的确不算少。不过我更想听一下,陈总投资纬通,会开出哪些条件?”

陈远雄说:“庄总之前也讲过,你们会成立一家新公司,名称大概是纬通股份,至于如今的纬通集团,日后就是纬通股份的大股东。对吧?”

庄智奇点点头:“集团公司是集团公司,上市公司是上市公司,两者泾渭分明,这是股市的惯例。再说了,以纬通集团目前的财务状况,不可能整体上市,只能先把债务剥离到集团公司,然后力推优质资产上市。”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要投资的,自然是拟上市的纬通股份,而不是负债累累的纬通集团。也就是说,我们投的每一分钱,都将用于企业在全国的扩张以及未来上市,绝不能挪作他用。尤其是那些负债率较高的项目,只能留在集团公司里,不要塞进上市公司。”

陈远雄接着说:“在纬通股份里,杜总自然是大股东,我们作为投资者也有一席之地。如果未来上市成功,杜总怎么用融到手的资金反哺集团公司我管不着,不过目前,新注入的资金只能用来开拓新项目,而不是补旧窟窿。”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道,“陈总投的钱,会全部用到纬通在全国的扩张战略中,不会用来偿还旧债。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我们的投资,要采取可转股债的形式。”陈远雄接着说。

杜林祥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这些年杜林祥恶补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庄智奇能够随时请教,对于可转股债,他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譬如说吧,甲借给乙一百万元,约定时间偿还,这一百万元就是债务;甲向乙的公司投资一百万元,占有乙公司里3%的股份,这一百万元就成了股份。所谓可转股债,就是甲给了乙一百万元,这一百万元暂且算作债务,然而根据约定,可以在某一个时间,将债务转变成股份。

“为什么要选择可转股债的形式?”庄智奇问。

陈远雄笑了笑:“纬通向全国扩张,会欠下巨债。如果上市失败,就是倾家荡产,我拿着股份干什么?可转股债不一样,如果上市成功,我们就是纬通的股东,如果上市失败;我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债主。”

“妈的,好事你们全占着,风险扔得远远的。”杜林祥在心中骂道。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什么条件?”

陈远雄说:“双方约定上市时间。如果届时纬通不能上市,就要对我们做出相应赔偿。”

庄智奇也摸出一支烟点上:“陈总的意思,是签署对赌协议?”

“没错!”陈远雄说。

杜林祥第一时间想起赖敬东对自己说的话,“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是啊,纬通上市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陈远雄有再多股份也是白搭。

杜林祥轻松地说:“赌,我很感兴趣。不知陈总是怎么个赌法?”

陈远雄说:“有很多投资机构都热衷于在占股方面对赌,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上市失败,就意味着这家企业的股份大幅贬值,甚至是一文不值。要赌,就拿出真金白银。纬通在河州有许多商业地产,比如商业步行街、住宅小区里的商铺、摩天大楼等,如果无法在约定时间上市,这些资产就要拿出来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杜林祥摇着头:“暂且不说这样的赌法是否公平,就说陈总提到的这些资产,目前也并不在我的手里。纬通的财务状况你们清楚,凡是值点钱的东西,全抵押给银行了。我不能拿着银行的东西,来和陈总赌吧。”

陈远雄轻松地笑起来:“杜总是大名鼎鼎的成功企业家,庄总更精于资本之道,我想对这些项目做点技术性处理,不是什么难事。”

陈远雄继续说:“债务也是可以转移的。比方说商业步行街,可以先拿钱还掉贷款,把项目从银行手里拿回来,接下来再把这笔欠款转移到摩天大楼身上。如此一来,纬通集团的债务并未增加,商业步行街却有了清白之身。”

庄智奇说:“要运作债务移转,短期内需要大笔流动资金,上哪里去找钱?”

陈远雄说:“在一亿多美元注资以外,我们可以提供搭桥贷款,而且利率会远低于市场价。”

“陈总倒为我们考虑得周到。”杜林祥摸出一支烟,接着转身递给庄智奇,“抽支烟,放松一下。”

给庄智奇递烟,其实是杜、庄二人平时约定好的一个动作。谈判桌上,如果杜林祥遇到那些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直接开口问显得太丢脸,于是就给庄智奇递烟,告诉对方刚才那句话自己不明白。

庄智奇自然会意,他接过烟说道:“陈总,大家都知道,搭桥贷款又叫作过桥贷款,是指在公司安排较为复杂的长期融资以前,为公司的正常运转提供所需资金的短期贷款。比如说为了从银行赎回步行街,你们可以给纬通借款,这笔钱虽在纬通账户上,却处于双方共同监管下,一旦债务转移完成,资金马上划转回你们那边。像这种短期融资,利率通常奇高。我不知道你所谓远低于市场价,究竟是指多少?”

庄智奇与杜林祥的配合的确渐入佳境。刚才一番话,既是对陈远雄发问,又言简意赅地告诉杜林祥,什么叫搭桥贷款。

陈远雄这时说:“可以比照市场利率的一半执行。”

“不行!”弄明白什么叫搭桥贷款后的杜林祥,显得火冒三丈。

陈远雄耸了耸肩:“杜总如果认为利率过高,你认为多少才合适?”

杜林祥挥着手:“不是利率高低的问题,而是这种合作方式,本身就无法令人接受。用可转股债的形式注资,意味着上市成功,你们享受股东的权益;如果失败,你们不仅不承担风险,还可以作为债主上门讨债。”

“更可气的是对赌协议。”杜林祥真的有些恼怒,“用什么搭桥贷款,从本已负债较多的纬通集团,硬生生剥出几个无债一身轻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上市失败,这些项目就要赔偿给你们。别的不说,光商业步行街,如今就价值几个亿。那也就意味着,哪怕你们投下的一亿多美元颗粒无收,最终还是可以靠赔偿挽回损失。”

杜林祥用力掐灭烟头:“这还叫合作吗?所有风险由我们承担,你们没有一丁点责任。要是上市成功了,利益倒要共同分享。”

“杜总不要激动嘛。”陈远雄微笑着说,“你刚才的理解,大致是正确的。站在我们的角度,最大限度争取权益、规避风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远雄看了看表:“今天我们已经亮明了观点。杜总不用急着回答,尽可以多考虑一下。晚上我还要赶去香港,此时恐怕就得说再见了。”

杜林祥真想一口回绝陈远雄,可惜话到嘴边,又自个儿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很有风度地与陈远雄握手道别,还特意嘱咐办公室主任高明勇,安排车辆送陈总去机场。

送走陈远雄,杜林祥立刻把庄智奇叫来办公室。庄智奇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杜庭宇。庄智奇清楚杜庭宇的特殊身份,如今无论干什么事,他都喜欢带上杜庭宇,既是增加小伙子的历练,也是助其早日上位。

杜林祥的怒火还未平息,他狠狠骂道:“这狗日的陈远雄,简直是个周扒皮,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

庄智奇点点头:“陈远雄提出的条件,的确很苛刻。不过……”

“不过什么?”杜林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庄智奇说:“目前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中,数陈远雄出手最阔绰。”

杜林祥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是啊,一亿多美元啊。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老子早把他撵走了,半分钟也不会耽搁。”

“刚才我也在会议室里听了,”杜庭宇这时插话,“陈远雄开出的价码,是一亿一千三百万。”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杜庭宇回答:“刚才我去请教了安总,按照目前制订的全国扩张计划,手里需要准备多少现金。安总说根据现金流量,可以有多种打法。但如果手里能有七亿多元资金,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我又按照目前的汇率,把一亿一千三百万美元折算成人民币,与安总所说的理想状态,误差在百万元以内。”

杜林祥左手摸着后脑勺:“陈远雄开出的价码,还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

“这一点我还没注意到。”庄智奇说,“听庭宇一说,真是这么回事。一般的投资机构,开口就是整数,很少有这么精确的。”

“我小看陈远雄了。”杜林祥说,“人家对于我们提供的材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陈远雄这回是吃定咱们了。他一上来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大棒是我们无法接受的,可胡萝卜又是我们不忍拒绝的。”庄智奇感叹道。

“等等看吧。”杜林祥说,“咱们不答应他,也不要拒绝他,沉住气观察一下。香港那边的投资机构,也得继续联系。”

“嗯。”庄智奇说,“我和一家有央企背景的投资机构联系了,明天准备再去一趟香港。”

“好的。”杜林祥点头说,“下周我也要去趟缅甸,有重要事情办,四五天后回来。等咱们都回来后,瞧瞧陈远雄有什么动静,到时再见招拆招。”

第六章 宝剑出鞘 6、从徐浩成口中,杜林祥终于知道了新任省委书记的确切人选

杜林祥在缅甸处理完要事,返回河州后,却发觉见招拆招的愿景落空,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发招。自打那次谈判结束后,陈远雄没同纬通方面任何人联系过。

刚开始时,杜林祥还讥笑陈远雄显得生嫩,不懂得拿捏谈判分寸。现在看来,应该嘲笑的,反而是自己。陈远雄的确没有展现出多高明的谈判技巧,实力摆在那儿,犯不着用什么狗屁技巧!扔出一亿多美元的胡萝卜,杜林祥你想吃,就自己脱裤子来挨大棒。你要臭美,老子还没空陪你玩!

杜林祥现在明白,什么叫弱国无外交了。两方势均力敌时,谈判桌上还能斗智斗勇,实力过于悬殊,那还谈个屁!就像身高一米六几、身材瘦弱的武林高手,遇见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斤的拳王,甭管你是推太极,还是什么擒拿手、鹰爪功,打在人家无比壮硕的肌肉上,就跟蚊子叮一下一样。对方挥拳的姿势固然笨拙,连出十拳有九拳都被你闪躲过去,可就那一拳,也能叫你眼冒金星。

在泥潭中挣扎太久的杜林祥,一想到一亿多美元就不禁怦然心动。再说了,陈远雄提出的所有苛刻条件,都是针对上市失败后的状况。如果上市成功了,一切问题也都不复存在。他找来庄智奇,吩咐道:“陈远雄沉得住气,咱们看来得主动些了。”

庄智奇苦笑:“人家有底气,当然可以不着急,纬通却是急等着米下锅。”

杜林祥说:“你给陈远雄打个电话,争取重启谈判。那一亿多美元,纬通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至于他提出的那些苛刻条件,双方再谈一下,尽量多争回一些权益。”

“也只好这样了。”庄智奇无奈地点着头,他接着问,“如果继续谈,杜总你亲自参加吗?”

杜林祥摇起头:“你先谈着,我就不去抛头露面了。这回倒不是有意端架子,而是有其他事。”

“哦。”庄智奇轻声说。不过他不明白,如今还有什么事,比同陈远雄的谈判更重要。

杜林祥说:“隔几天我要去日本,你就先应付着陈远雄。”

庄智奇笑起来:“刚从缅甸回来,又去日本,杜总这是围着中国转圈啊。”

杜林祥也笑着说:“没办法。”

庄智奇大致已猜出,杜林祥在忙着办什么事,只是杜林祥没有点明,自己也不便多问。

数天后,当庄智奇应邀赴上海与陈远雄展开新一轮谈判时,杜林祥也踏上了飞往日本的旅程。全日空的航班抵达东京成田机场后,一名来自中国东北的关姓导游在大厅迎接杜林祥。关导游在日本生活了十多年,早已入乡随俗,见到杜林祥便来了个90度的鞠躬礼。

杜林祥此行的终点站是位于九州的大分县。河州没有直飞大分的航班,只得来东京转机。东京有两座机场,分别是成田机场与羽田机场。成田机场主要执飞国际航班,国内航班则集中在羽田机场。关导游早已订好机票,杜林祥将搭乘晚上的飞机,由东京飞抵大分。

从成田机场到羽田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关导游驾驶一辆丰田轿车,搭着杜林祥急匆匆赶赴下一站。出了停车场,杜林祥看见路边有人拉起横幅,还在呼喊口号。他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关导游笑着回答:“他们都是日本的钉子户,就在机场周围,已经闹腾了几十年。”

日本也有钉子户?杜林祥来了兴趣,问道:“他们闹什么?也是为了钱?”

“好像不光是为钱。”关导游说,“20世纪60年代,日本政府决定修建成田机场。这就涉及大量征地,不过一部分当地居民不愿意搬迁,无论政府出多少钱,死活不肯搬走。这不,从当初闹腾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杜林祥有些惊讶,“这些钉子户够厉害的,四十多年也拆不下来。”

关导游说:“你瞧成田机场附近,不是有好几座破败的农屋?全是钉子户的。日本人还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作‘团结小屋’。就因为这几个钉子户,成田机场的一条跑道还被迫改道。”

杜林祥有些纳闷,以高效执行著称的日本人,怎么会四十多年来拿几个钉子户没辙。河州修建新机场时,也遇到几个钉子户。吕有顺盛怒之下,严令要在三天之内,把那几座房子铲平。结果下面的人只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别说政府出面了,就连自己手下的林正亮,拆房子也不会是这种效率。

从东京飞往大分,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所幸有关导游陪着,一路上聊着东瀛岛国的风土人情,时间倒过得挺快。

晚上下榻的酒店位于海滨。服务员是身着和服上了年纪的女性,前台悬挂着橘枝。房间以“樱”“松”“竹”“梅”等做名字。杜林祥住在“梅”字房间里,果真屋内的拉门、壁橱、小桌上都绘有梅花。屋内装潢也是和式风格,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睡觉的时候拉下卷帘,耳畔响起有节奏的海浪声,感觉整个人就睡在海边。

一大早起来,杜林祥便出去散步。酒店附近的景致很优美,红叶、流水、乡间石板路以及清冽的空气,无不让人心旷神怡。杜林祥一边走着一边想:“多美的风景啊,他们可真是会挑地方。”

回到酒店用过早餐,关导游便来敲门。杜林祥拉开房门,只听关导游低声说道:“徐先生已经到了,在他房间里等着你。”

“好,我马上过去。”杜林祥答道。

杜林祥千里迢迢赶来日本,要见的人之一,正是徐浩成。徐浩成的房间叫作“竹”,屋内四处绘着青竹。见着杜林祥,徐浩成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杜总,又辛苦你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杜林祥笑道。

徐浩成握住杜林祥的手:“半个月前在缅甸,也是劳你费心啊。”

“都是徐总面子大。”杜林祥说,“你一个电话,就让李晴化险为夷。李晴感恩戴德不说,胡卫东也打来好几个电话,说一定要当面谢谢徐总。”

说到这里,两人几乎同时诡异地笑起来!

徐浩成腿脚有疾,不习惯日本人的坐法,吩咐手下搬了把椅子进来。杜林祥倒是入乡随俗,跪在用蔺草编织而成的榻榻米上,腰背部保持挺直,然后把臀部坐在腿上。如此一来,上半身的体重全部压在两条大腿上,杜林祥觉得很不舒服,可为了图个新鲜也强忍着。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也遇见不少模样俊俏的东洋女子,就是腿型不敢恭维。长年这样坐着,双腿怎能修长!

徐浩成开口问道:“胡卫东和李晴,什么时候到?”

杜林祥说:“昨晚和他们通了电话,说是一大早从北京启程,算上在东京转机的时间,下午应该就到了。”

徐浩成点点头:“胡卫东不是说自己对日本温泉情有独钟吗?这一路旅途劳顿,到时正好去泡泡温泉。”

杜林祥说:“当时我就告诉胡卫东,说徐总不愿回内地,要见面最好安排在国外。胡卫东一口答应,还说他喜欢日本温泉,加之来日本的路途不算太远,才定下这趟日本之行。不过徐总,你干吗安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从东京到大分,坐飞机还得一个多钟头。我查了资料,东京附近的富士山温泉,不也挺有名?”

徐浩成摇着头:“富士山温泉我多年前就去过,美则美矣,只是如今时候不对。”

“怎么说?”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富士山之美,在于山顶那有如皇冠的皑皑白雪,所以泡富士山温泉,得冬天去。身在池中,远眺富士雪山,着实惬意。而没有白雪的富士山,远望不过一座煤山。”

“再说了,胡卫东一定更喜欢这里。”徐浩成笑起来,“大分县的温泉数量和涌出泉量均居日本第一位,堪称名副其实的温泉王国。另外,到这里泡温泉的外国游客,大部分来自韩国,很少有中国人。不像东京和北海道的温泉,到处可闻故国乡音。”

“徐总,考虑周到。”杜林祥也笑起来。

胡卫东与李晴抵达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徐浩成把随从支开,只与杜林祥一起站在酒店外迎候。下车后,胡卫东与杜林祥热情握手,杜林祥拉着胡卫东介绍道:“这位就是徐总。”

“徐总,你好!”胡卫东又握住徐浩成的手,还把李晴唤到身边,“还不来感谢徐总,这次人家可帮了你大忙。”

“以前总听杜总提到你,说你是大英雄,今天总算一睹尊容了。半个月前在缅甸,真是太感谢徐总了。”李晴声音温婉,脸上浮现着感激的笑容。

徐浩成将手一挥:“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再说什么感谢,太见外了。”

“对!”杜林祥在一旁附和,“朋友之间,那么客气干啥!”

晚餐就安排在海边的沙滩上。因为说好一会去泡温泉,就没有上酒,菜品也以素食为主。尽管没有酒,徐浩成却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他讲出的段子,逗得李晴笑逐颜开。与胡卫东之间的关系也迅速升温,双方都不再称呼什么“徐总”“胡总”,胡卫东改称徐浩成为“徐哥”,胡卫东在广东长大,徐浩成就亲切地称呼他“阿东”。杜林祥冷眼旁观,只觉滑稽好笑,另一面却也佩服徐浩成的手段。毕竟是江湖上闯过来的,应付场面上的事有的是招数。

晚餐结束,众人便去泡温泉。与在国内泡温泉不同,日本温泉讲究“洗心”。入温泉之前,先得在洗浴间里冲洗一道。杜林祥在国内也常泡温泉,不过向来是把温泉当澡堂用。有一次在云南的一处著名温泉,还让秘书在温泉池里给自己搓背。“下次可不能再出这种洋相。”他暗暗叮嘱自己。

日本温泉大多因火山地貌形成。今天他们泡的温泉,便因富含各种矿物质,水质呈现蓝、红等颜色。胡卫东常来日本,对日本温泉的特性颇为熟悉。他拿过杜林祥手上的烟头,对着温泉吹一下,温泉上的蒸汽顿时变大。这一招,令徐浩成与杜林祥惊叹不已。

日本温泉的另一个特色,便是温泉鸡蛋。将鸡蛋放入温泉中煮上一段时间,捞上来便可食用。杜林祥泡在温泉中,手里捏着鸡蛋:“温泉也能把鸡蛋煮熟了?我们煮鸡蛋,用的可是一百度的沸水。温泉池里的水,顶多也就五十多度。”

胡卫东笑起来:“真给煮熟了,那还叫什么温泉鸡蛋?温泉鸡蛋的妙处,就在于没煮熟。”他继续说道:“普通的煮鸡蛋,煮熟了,蛋清、蛋黄都是硬的;没煮熟,蛋清是硬的,蛋黄是软的。温泉鸡蛋,因为煮鸡蛋的泉水温度都到不了一百度,不能把鸡蛋完全煮硬。呈现出来的特色是,蛋清是软的,蛋黄是硬的。”

李晴插话道:“中国南方的温泉,几乎都没有温泉鸡蛋。东北的几座温泉里有,可惜不怎么正宗。我就在当地吃过一次温泉鸡蛋,结果蛋清、蛋黄全是硬的。”

听了这话,几人同时大笑起来。此时徐浩成又发出一通感慨:“每次来日本,总有些复杂的情愫。这里的高楼大厦与欧美无异,可文字又有许多汉字,还有和服,像极了中国汉服,日本人的坐姿,不也是中国古人的坐姿?京都我是没去过,据说那里简直是唐代长安的翻版,可比西安更值得一去。”

“原本一衣带水嘛。”胡卫东说,“中国影响了日本,日本也影响过中国。服务、组织、纪律、政治、革命,这些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词,都是一百多年前从日本舶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则典故。”徐浩成说,“晚清重臣张之洞素来以开明著称,可面对强势的日本文化,也有些愤恨不已。一次幕僚撰写的文书上,提到‘健康’一词,张之洞提笔痛批:‘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他的幕僚也不示弱,立刻回了一句:‘名词乃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

“徐哥真是博闻强识。”胡卫东赞道。

“不敢当。”徐浩成连连摆手。

泡在温泉池里,徐浩成身上的几处刀疤清晰可见。杜林祥听着徐浩成引经据典,再看看那些刀疤,不禁自惭形秽——徐浩成起于草莽,也没读过几天书,可人家今日肚子里的墨水却远胜自己。从江湖大佬到商界大亨,徐浩成能有今天,倚仗的可绝不仅是混迹街头时的那股狠劲。

众人闲聊中,胡卫东问道:“徐哥在非洲的几座矿山,效益不错吧?”

“还行。”徐浩成说,“目前我又在中国西北投资,准备挖掘几座大矿。”

“有发现吗?”胡卫东问。

徐浩成说:“进展比较顺利,估计两年内能有重大突破。就是前期投资较大,后续资金有点吃紧。”

胡卫东热心地说:“需要我去帮你协调一下银行的贷款吗?”

“那倒不用。”徐浩成说,“我说,老弟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入股。”

胡卫东呵呵笑起来:“这是不是叫插队?”

“哪里话?”徐浩成摆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钱大家赚嘛!”

胡卫东问:“徐总投资的矿山,在什么地方?”

“温泉里太闷。你们聊着,我出去透会气。”见徐浩成与胡卫东谈起生意,杜林祥知趣地离开了。

杜林祥没再回到温泉池,他穿好衣服,独自一人回宾馆休息。徐浩成与胡卫东泡完温泉后,又来到附近的茶室,长谈到晚上十二点多。

第二天一早,众人奔赴大分机场,踏上归国的行程。一同飞抵东京后,胡卫东先行一步,搭飞机赶回北京。徐浩成要去曼谷,杜林祥则是回河州,他们预订的航班几小时后才起飞,只得在成田机场休息一阵。

成田机场很大,食肆基本集中在四、五楼。徐浩成说这趟日本之行,还没机会品尝日式料理,趁着这会儿功夫,得把遗憾弥补了。手下很快在五楼找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徐浩成拉着杜林祥走进店去。

徐浩成心情不错,还点了日本清酒。杜林祥抿了一口清酒,感觉并不太适应这种口味,他放下酒杯问道:“徐总此行,有点收获吧?”

徐浩成微笑着说:“不错,不错。多亏你穿针引线。”

“能为徐总效劳,不胜荣幸。”杜林祥说。

徐浩成说:“昨天我和胡卫东谈的那座矿山,你有兴趣也可以来入股。实话告诉你,这个项目,只有赚,不会赔!”

杜林祥知道,这大概就算徐浩成对自己的犒赏吧。他苦笑着:“我不是胡卫东啊,如今囊中羞涩,能把纬通的局面应付过去就不错了。其他再赚钱的项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浩成问道:“大众股份落入万顺龙之手,你的上市规划,还顺利吧?”

杜林祥说:“正在努力中,目前还看不清结果。”

徐浩成说:“前不久赖敬东到了河州,你可是全程陪同。关于上市的事,他应当有很多办法。”

杜林祥有些惊讶,拿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徐总,你十几年不回大陆,怎么什么事都清楚?”

徐浩成笑道:“我听赵疯子说的。”

“赵疯子,谁呀?”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就是赵家亮啊。当年在河州,我就认识他。他年纪比我大,彼此算作忘年交吧。”

“哦。”杜林祥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赵老是徐总的朋友。”他接着说:“赖总对于纬通上市的事,的确提供了许多指导意见。目前我们正在接触的一家投资公司,也是赖总引荐的。”

徐浩成点了点头:“赖敬东在中国资本市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要不是当初那场牢狱之灾,现在怎么着也是副省级高官,或者哪家大型央企的总裁了。”

杜林祥说:“你认识赖敬东?”

徐浩成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的一个朋友,以前同他合作过。那时赖敬东刚出狱不久,他们共同运作一家内地国企来香港上市。”

杜林祥随口问道:“你那位朋友,如何评价赖敬东?”

徐浩成顿了顿说:“他说赖敬东是位难得一见的精明商人。”

“就这一句?”杜林祥问。

“就这一句。”徐浩成饮下一杯清酒,满脸惬意。

徐浩成接着问道:“我有些日子没见吕市长了,他还好吧?”

“还好,还好。”杜林祥说,“回到河州,我一定向吕市长转达徐总的问候。”

“不必了。”徐浩成说,“咱俩之间的交情,大可不必让吕市长知道。”

“明白!”在政商圈子混迹久了,如今的杜林祥一点就通,他微笑着点头。

“对了,”杜林祥问道,“河州的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能接任市委书记吗?”吕有顺那边口风很紧,杜林祥思忖着,从神通广大的徐浩成这里,没准能打听点消息。

“不清楚啊。”徐浩成叹了一口气,“咱们当然都希望吕市长更上一层楼,可惜咱们说了不算。于永辉久病北京,关于吕市长在内的众多洪西官员的前程,恐怕都得等新省委书记到任后,答案才会揭晓。”

杜林祥又说:“听说姜省长这次没戏了。”

徐浩成点点头:“于永辉、姜菊人大打内战,最后全都是输家。姜菊人赶跑了于永辉,于永辉则不惜用自己的裸退,来堵住姜菊人的升迁之路。”

杜林祥发觉,徐浩成所了解的政坛秘闻,甚至不比身在官场的吕有顺少。他接着问:“新书记是谁,定了吗?”

徐浩成停顿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各种传言很多,莫衷一是。但是,昨晚胡卫东告诉我,新任省委书记是贺之军。他还说不会有变数,最快半个月内就会宣布。”

“贺之军?”杜林祥说,“此人现在哪里?”

徐浩成说:“贺之军现在沿海一个省当省长,正部级已经好些年了。这回来洪西,总算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哦。”杜林祥夹起菜,却忽然记起一件事,他急匆匆放下筷子,“你说的是哪个省?”

徐浩成重复了一遍后,杜林祥搓起手,面无表情地说:“以前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不知道这人又是什么套路。”然而此刻在他心中,却激荡起阵阵狂澜。

杜林祥回忆起在北京医院住院部楼下的那一幕。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告诉他,吕有顺为了妻子住院的事,去拜托了一个叫陈枫的老同学。杜林祥当时只知道,陈枫是某位省长的大秘。如今从徐浩成之口才获悉,这位外省的省长,即将成为洪西的最高长官。

吕有顺啊吕有顺,你恐怕早就知道贺之军将赴任洪西的消息!甚至利用妻子生病的机会,去和人家套交情,拉关系。那天当着我的面,你却装出浑然不知的模样,不肯吐露半个字!

徐浩成看了看手表:“去曼谷的航班马上要登机了,咱们就此别过了。”

杜林祥起身相送:“改日到了香港,再去叨扰徐总。”

徐浩成伸出右手,特意说了句:“这次的事,有劳你了。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徐浩成在一干随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去。离登机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杜林祥一个人在成田机场宽敞的免税店购物区里闲逛。走到免税店内的电器区域,杜林祥停下脚步。谢依萱是日本数码产品的忠实粉丝,两人昨晚才通了国际长途,熬不住相思之苦的谢依萱,决定最近要飞来河州与杜林祥幽会。既然来了日本,怎么着也得给谢依萱买几件礼物。

成田机场免税店里,大多有几名中国工作人员,语言交流不成问题。杜林祥对数码产品并不熟悉,只是在店员的推荐下,购买了一台索尼超薄数码相机以及一部JVC便携式iPod音响。

就在刷卡付费的一刹那,杜林祥又生出些许歉疚之情。情人的礼物准备妥当了,家中的妻子呢?说起给周玉茹买礼物,真还令他犯难。妻子从不用香水,也不好珠宝,对数码产品更是一窍不通。想来想去,只能去买些护肤品了。尽管来机场的路上,导游就告诉他,在成田机场免税店里买护肤品,是极不划算的。导游说日系护肤品在中国颇受追捧,不过成田机场的护肤品牌却以欧美系居多,日系品牌只有资生堂和植村秀等少数几种,价格也不比市区便宜。杜林祥不在乎这些,他走进商店,专门挑选了几款标价较高的护肤品。

第七章 高手过招 1、下属明知谜底,却还要循循善诱,让上司揭晓答案

残阳从西山上斜射过来,地面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

因为航班晚点,庄智奇一行飞抵河州时已近傍晚。这几日在上海与陈远雄周旋,令他有些疲倦。一出舱门,庄智奇重新振作起精神,给杜林祥打去电话:“杜总,你晚上没什么事吧?关于此次与陈远雄接触的情况,我想向你汇报一下。”

杜林祥三日前已从日本归来。接到庄智奇的电话,他有些犹豫,隔了好几秒钟,才狠下心说:“你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庄智奇走进杜林祥的办公室时,只见宽大的茶几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杜林祥笑着说:“我叫下面的人把晚饭端上来了。为了上市的事,你忙得脚不沾地,不过饭总得吃吧。”

茶几上摆着三样菜,两荤一素,外加一大碗汤。杜林祥将一次性筷子的塑封撕开,然后递给庄智奇:“农家小炒肉、剁椒鱼头,都是你们湖南人爱吃的菜,我特意点的。”

庄智奇接过筷子,内心有些感动。这位平时大大咧咧的老板,对待下属也有体贴入微的一面。

杜林祥吃饭的速度很快,他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一碗米饭,又拿勺子盛了一碗汤,喝了几口,便将碗放下:“这次与陈远雄谈得怎么样?”

庄智奇一边嚼着饭,一边说道:“他有些寸步不让的味道。”顾不得碗里还剩一半的米饭,庄智奇丢下筷子,开始详细汇报起自己与陈远雄谈判的经过。

听完庄智奇的讲述,杜林祥把后背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咱们是等米下锅,人家是不慌不忙,主动权在陈远雄身上。”

庄智奇说:“遵照杜总的吩咐,我也通过一些朋友,打听了台江资本的背景。”

“快说说!”杜林祥来了兴趣。

庄智奇说:“台江资本的注册地位于美国五大湖地区,公司是前几年才成立的,规模并不大,股权结构却异常复杂,外人根本搞不清楚。陈远雄的正式身份是台江资本亚太区总裁,不过台江资本除了中国,并未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开展过业务。其实,‘亚太区’的概念都太大,应该叫‘中国区’。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区开展的业务,就是台江资本的全部生意。”

“难道是家骗子公司?”杜林祥皱起眉头。

“那倒说不上。”庄智奇说,“只能说他们是假洋鬼子。我敢肯定,这是一家由中国人创办,专做中国人生意,只不过注册地在美国的公司。这几年,台江资本的确运作了好几家公司上市,在业界有些名气。这次在上海逗留期间,陈远雄还带我们去参观了一家江苏的企业,这家企业就是在去年,经由他们之手运作上市的。”

庄智奇接着说:“其实这类公司,在如今中国有很多。说白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既不显山露水,最大限度规避了法律风险,又实实在在享受到外企的税收优惠。”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陷入到沉思中。沉默了几分钟后,庄智奇接着说道:“通过这次谈判,我觉得陈远雄身上有两点颇为蹊跷。”

“哪两点?”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这个陈远雄,对于纬通的情况似乎很熟悉。有些数据,是在发给他们的相关资料中有所体现的,他能信手拈来倒不奇怪。关键有些东西,分明是我整理材料时故意打了埋伏的,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破绽,甚至好几次把我逼入墙角。”

杜林祥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弹了弹烟灰:“还有什么?”

“陈远雄的谈判风格颇为奇怪。”庄智奇也点上一支烟,办公室里顿时烟雾缭绕,“比方说吧,我们会就许多问题爆发争议,陈远雄当天并不会妥协,但也不会直接拒绝。第二天重上谈判桌,他又把这些问题端出来,同时做出明确回应。”

杜林祥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踱步:“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

庄智奇摇着头:“我一时间想不明白。”

杜林祥停住脚步:“说明陈远雄背后,还有高人。或者说,陈远雄只是个受人支配的木偶,自己做不得主。”

“没错。”庄智奇掐灭烟头,“杜总这么一说,我总算豁然开朗了。”

“妈的!跟老子玩这套,陈远雄还嫩了点。”杜林祥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沙发。

其实,庄智奇是何等聪明的角色,他能在谈判的细枝末节中,瞅见陈远雄身上的种种异象,又岂会洞察不出,陈远雄背后另有高人。只是他乐于做个引导者,最后的答案,让杜林祥说出。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手把手教导学生,鼓励学生说出答案。看见学生满面的成就感时,再毫不吝惜地献上掌声。

庄智奇知道,杜林祥不在乎面子,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要面子。文化不高,对资本市场的许多基本常识也浑然不知,事事要请教庄智奇,对于杜林祥来说,心里并不好受。因此,庄智奇更得把握好分寸,不可处处显露自己的高明。最好让杜林祥有种感觉:你庄智奇不过有些小聪明、小才情,真正能对大局洞若观火的,还是我杜某人。看见刚才杜林祥志得意满的样子,庄智奇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

两人又在办公室里聊了一阵,直到九点多,庄智奇才起身告辞。临走时,他拿出一叠材料:“陈远雄邀我下周再去上海谈判。我列了一份提纲,纬通方面希望在下次谈判中解决的几个重要问题,都写在上面。杜总你要不要过目一下?”

“不了。”杜林祥摆手道,“细节问题,你全权处理好了。”

不过庄智奇刚走到门口,又被杜林祥叫住了:“智奇,你把提纲复印一份,明天送到我办公室。我不会有任何修改意见,只是看一看。”

庄智奇不太明白杜林祥的意思,既然没有任何修改意见,为何还要看一看?来不及细想,他只是点头说了声“好的”。

送走庄智奇后,杜林祥急匆匆地来到地下车库。钻进提前准备好的一辆老款别克轿车,飞驰向市郊的一个小区。

今天下午,谢依萱从香港飞来了河州。谢依萱喜欢吃西餐,杜林祥原本订好了一处河州有名的西餐厅,可最后又觉得不妥。自己在河州认识的人太多,被人瞧见和谢依萱单独在一起,难免会尴尬。

谢依萱倒也不计较,只说能陪着杜林祥,就比吃什么美味都开心,还说自己做好晚饭,等着杜林祥。可惜,因为庄智奇要赶来汇报工作,杜林祥不得不爽约。

为了迎接谢依萱的到来,杜林祥特地在市郊小区租下一栋联排别墅。杜林祥看上这里,只有一个原因——每栋别墅都配有独立的地下车库。将车开进车库后,走上十几步楼梯就到了客厅,不会与任何外人有照面的机会。

客厅的灯亮着,却没有人。杜林祥听见二楼卧室里电视机的声音,便匆匆奔向楼上。推开房门,只见谢依萱正斜靠在床头,手里摁着电视遥控器。谢依萱并未起身,只是捋着头发,轻声说了句:“你可来了。”

杜林祥打量着谢依萱,雪白修长的大腿在紫色镂空睡衣中若隐若现,尽管已脱掉胸罩,一双乳房却还是那样挺拔,尤其是两颗乳头,隔着睡衣也能瞅见两个凸起的小点。谢依萱的乳头有些与众不同,不仅粉嫩,而且修长,长得不合比例,长得不讲道理。杜林祥甚至觉得,不应该叫它们为两颗乳头,而应该叫两条。但奇怪的是,这样的乳头长在谢依萱身上,丝毫不让人反感,甚至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杜林祥走近床边,深情凝视着谢依萱。谢依萱面上已泛起兴奋的红晕,但眼中却流露出羞涩的目光。她低下头,声音更轻柔:“不要嘛。晚上再做,好不好?”

暧昧的拒绝,才是最销魂的挑逗。杜林祥体内的欲火熊熊燃烧,谢依萱又朝着这团烈火,浇上了最高标号的汽油。

战斗结束后,杜林祥坐到卧室里的贵妃椅上,点燃香烟,猛吸了几口。谢依萱躺在床上,直到几分钟后,抓紧床单的手才慢慢松开,紧绷着的大腿与臀部也松弛下来。她裹起一条浴巾,独自走进浴室。

杜林祥手指弹着烟灰,又瞟了瞟自己大腿、手臂上的抓痕。回想起谢依萱刚才不顾一切的挣扎,杜林祥的自信心也几近爆棚——看来我还没有老!杜林祥听过一则典故,叫作“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但他不以为然地认为,要观察一个男人是否老去,与其看他能硬撑下几碗米饭,不如让他亲身过一趟美人关!

冲完澡后,谢依萱一丝不挂地依偎在杜林祥怀里:“你知道吗?人家在香港,想死你啦。”

杜林祥右手搂着她的肩膀,左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屁股:“我在河州也想你啊。主要是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不然早就来看你了。”

谢依萱问:“你什么时候能不忙?”

杜林祥苦笑着:“工作上的事,可说不准啊。”一番激战,他也出了不少汗,有些口渴,便抓起茶几上的咖啡抿了一口。放下咖啡杯,杜林祥说:“这咖啡味道有些特别,香醇中带有一些土腥味。是你从香港带来的?”

“嗯。”谢依萱点着头,因为没穿衣服,胸前的乳房,也跟着她的脑袋摆动起来。

谢依萱站起身来,重新披上睡衣:“我特意从香港买来的。这咖啡叫猫屎咖啡,产自印尼。印尼有种野生动物叫作麝香猫,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新鲜的咖啡豆。它们吃下咖啡豆后,通过其体内的消化,最终将咖啡豆变成猫的粪便排出来,人们再从粪便中把咖啡豆提取出来加工。这些咖啡豆由消化系统排出体外后,经过胃的发酵,产出的咖啡别有一番滋味。”

杜林祥一脸错愕:“敢情我刚才喝的,就是猫的大便?”

谢依萱笑着说:“你别小看猫的大便,这可是全世界最名贵的咖啡。许多年前,这都是印尼进贡给欧洲王室的贡品。上海世博会期间,一杯十二克猫屎咖啡粉制成的咖啡叫价三百八十元,一天限十二杯,供不应求。在德国,一杯猫屎咖啡差不多五十欧元,换算成人民币可是五百多。”

杜林祥拍着脑袋:“中国人说点石成金,这洋人可是‘点屎成金’,把猫的大便都卖出天价了。”

谢依萱说:“猫屎咖啡你应该喝过。谷伟民当初在楣园招待你时,喝的就是它。谷伟民特别喜欢猫屎咖啡,我第一次品尝,也是跟着他去印尼出差时。”

“哦。”杜林祥点着头。提起谷伟民,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谷伟民公司里的账册,究竟是谁在负责?”

“怎么忽然问这个?”谢依萱问。

杜林祥说:“这不聊天说起了谷伟民嘛。谷伟民号称资本奇才,他手下负责财务的,一定也是高手吧。”

谢依萱说:“公司里有CFO,就是首席财务官。不过最核心的机密,只掌握在谷伟民一个人手里。当初我破解了公司的加密装置,进入只有谷伟民有权查阅的资料库,才发现了一些大众股份的问题。”

“回想起来真是悬啊!要不是阴错阳差,我就钻进谷伟民设的圈套里。”杜林祥淡淡一笑。当着谢依萱,他依旧隐瞒着事件的真相。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谷伟民现在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谢依萱摇着头:“我在公司里,只不过是个中层员工。谷伟民如今的去向,别说我了,就连当初那些他的亲信,也未见得知道。”

“今晚你是怎么了?”谢依萱噘起小嘴,“干吗老提起那个人?”

杜林祥笑了笑:“没什么,就随口一问。”他张开双臂,重新将谢依萱揽入怀中。

此后两天,杜林祥每晚都来到这里,与谢依萱厮守在一起。直到第三天,他才怀着一百个不情愿,狠心地让谢依萱回去香港。别墅的环境很隐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杜林祥只是觉得,自己太爱这个女人,以至于有她在身边,就无法将精力全部投入工作中。如今大战在即,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聚精会神。

杜林祥回到办公室,品尝完谢依萱留下的猫屎咖啡后,决定拨打两通重要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赖敬东的,客套几句后,杜林祥说:“我们与陈远雄的谈判还在继续,下周庄总又要去上海。纬通方面将希望在下次谈判中解决的几个重要问题,列出了一份提纲。赖总经验丰富,德高望重,能否看一下这份提纲,帮我们把把关?”

“不太好吧。”赖敬东说,“我是台江资本的顾问,与杜总又是朋友。有关谈判的具体细节,实在不便插手。”

杜林祥诚恳地说:“这哪里算得上插手?只是想请赖总看在朋友的分儿上,给我们指点一下。”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赖敬东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让杜林祥把文件传过去。

接下来,杜林祥又拨通了徐浩成的手机。徐浩成此刻正在非洲,因为时差的关系,当地还是晚上。打搅了对方休息,杜林祥连声说着抱歉,徐浩成却打着呵欠说:“没关系!杜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杜林祥恭敬地说:“有件事情,想麻烦一下徐总。”

“什么事?”徐浩成问。

杜林祥说:“我想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谁?”徐浩成继续问。

杜林祥回答:“谷伟民。”

徐浩成思忖了一阵后说:“我尽力。无论成与不成,半个月内给你答复。”

第七章 高手过招 2、领导的考察行程,大有学问

正当杜林祥等候着徐浩成的答复时,洪西政坛传闻已久的高层变动终于来临。原省委书记于永辉调回北京,沿海某省的省长贺之军,则成为新任的洪西省委书记。

就在贺之军履新洪西后的第四天晚上,杜林祥接到了河州市委办公厅的电话:“杜总,如果你在河州的话,一个半小时后的晚上十点,到市委一号会议室开会。如果你不在,请务必安排公司的高层领导出席会议。”

杜林祥如今身为河州著名的民营企业家,去市委、市政府出席会议倒是常事,可他从没见过这种会议通知——口气不容商量,还把开会时间安排在晚上十点。

杜林祥按时赶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河州各大局的局长,下面各区的书记、区长,满满坐了一屋。与会的企业家,除了杜林祥,还有四五人。杜林祥与河州的官员大多熟识,热情握手之余,他也打听道:“什么事,这么急?”

财政局局长摇着脑袋:“我也不知道啊。”这时一位县委书记凑过来:“你们就别猜了,猜也没用。刚才碰见市政府的刘副市长,他说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是陶书记亲自通知的。”

晚上十点过,市委书记陶定国、市长吕有顺出现在会场。会议正式开始后,陶定国开口说道:“晚上下班前才接到省委办公厅的通知,贺之军同志将在三天后来河州调研。今天召集大家开会的目的,就是研究一下如何把这次考察调研活动安排好。有顺同志,我看你先讲几句?”

“好。”吕有顺摁了一下面前的扩音器按钮,“之军书记来洪西工作还不到一周时间,他把自己考察调研的第一站选在河州,充分体现出省委主要领导对河州的高度重视,这也是对河州工作的一次总体检验……”

吕有顺把调子拉得很高,似乎比一把手陶定国还要激动。坐在台下的杜林祥,当然理解他的心情。陶定国马上就要退休,没必要非得在贺之军面前留下什么好印象。吕有顺则不同,他必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吕有顺继续说道:“之军书记来河州考察调研的行程,基本确定下来了。今天的会议,我们把所有涉及此次考察调研活动的单位负责人,都通知来了。大家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把各自的事情做好。”

吕有顺补充道:“以往省委书记来河州考察,大多会提前一个礼拜通知,我们做准备工作的时间也相对充裕。这一次时间紧、任务重,大家务必打起精神。”

在座的这么多人,谁不想在新任省委书记面前留下好印象?吕有顺的动员令一下达,下面个个精神振奋。杜林祥拿起行程表认真看了起来,行程中有两个地方和纬通集团有关。第一个当然是全省第一高楼纬通大厦,另外一站就是近两年才崛起的河州工业园,包括河州冶金新厂在内的纬通旗下的两家企业,都在工业园内。在纬通大厦,自己理所当然要唱主角。到了工业园,负责介绍情况的是园区管委会,自己当好配角便是。

杜林祥又将行程表仔细研究了一遍。所有在河州市区的考察活动,其实都在第二天。而省委书记赴河州调研的第一天,是去距离市区一百多公里的卢山县。贺之军要参观卢山县的农民工创业园,还要去该县的小山村,考察新农村建设情况以及基层党建工作。

杜林祥有些纳闷,河州近年来经济飞速发展,各方面的亮点很多,可为什么,省委书记视察的第一站,要选择经济落后、位置偏远的小县城?是贺之军点名要求,还是河州方面的推荐安排?

会议直到晚上十二点过才结束。回家的路上,杜林祥还接到吕有顺的电话:“林祥,纬通大厦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不会有问题。吕市长放心吧。”杜林祥拍着胸脯保证。他又想到当初于永辉来纬通大厦视察时,自己请冯广去设计“十问十答”的事。如今的杜林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再碰上这种大场面,不用麻烦他人了。

不过,吕有顺依旧没有放下心。第二天中午,杜林祥又接到通知,下午两点去市政府门口集合。吕有顺要带着相关负责人,沿着贺之军的考察行程,挨个去踩点。

吕有顺准时登上考斯特中巴车,他的眼圈泛红,显然是昨晚没休息好。不过与众人打招呼时,依旧强打精神:“下午的踩点,原本陶书记要亲自参加的,因为临时有个外事接待活动,就让我带队。”

吕有顺特别说:“今天把沿途涉及单位的负责人全通知过来,实际上也是互相检查、互相帮助。你们一路上多留心,不管是谁,发现哪里有问题,马上提出来。”

踩点的第一站就是纬通大厦。这些年来,纬通大厦接待过许多大人物,在这些方面的经验还算丰富,众人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

接下来是去河州工业园。按照计划,贺之军要在一片正在紧张施工的工地上,听园区负责人汇报建设进度。这些展板都是园区管委会精心制作的,可谓图文并茂。吕有顺看后却摇起头:“展板是不错,赶上一个好天气,让贺书记就在工地旁边听汇报,既生动直观,又有现场感。但要是下雨怎么办,难道叫贺书记在雨中听汇报?”

园区负责人说:“我看了天气预报,当天没有雨。”

“天气预报就能信吗?”吕有顺呵斥道,“天气预报不准的时候多了。我们一定要把各种可能考虑进去。”

园区负责人说:“要不准备点雨伞,真赶上雨天,就让工作人员给领导撑伞。”

吕有顺说:“陪着贺书记来的,还有许多厅局的领导,这些老爷都不能得罪。给贺书记撑了伞,给不给他们撑?现场要是几十把雨伞一起打开,会显得乱哄哄的。”

市政府秘书长在一旁插话说:“吕市长考虑得对。要不把汇报这个环节,安排在园区办公楼内?”

吕有顺犹豫了一会儿说:“气氛终究不如在现场啊。”

园区负责人说:“要不这样,在这里搭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简易棚?有了它,现场就不需要撑伞了。”

秘书长说:“这个办法不错。可要当天不下雨,立这么个棚起来,岂不显得怪怪的?甚至有些煞风景。”

吕有顺想了一下说:“把搭棚的材料准备着,让工人随时待命。天气好就不用,要是赶上下雨,提前几个小时把棚搭好。”

园区负责人却犯了难:“真要在几小时之内把棚搭好,还得把现场清理干净,不容易啊。”

吕有顺皱起眉头,半晌说不出话。这时,搞建筑出身的杜林祥灵机一动:“今天就把棚搭好,到时如果天气好,再把棚拆掉。搭棚的确慢,但拆棚快呀,连着把现场收拾干净,几十分钟就能搞定。”

“对,就这么办。”吕有顺终于露出笑容,周围的人也纷纷夸赞:“还是杜总办法多!”

踩点的最后一站,是卢山县小山村。杜林祥在路上才知道,小山村是吕有顺的基层联系点。他多次来过这里,与村上的干部也很熟悉。听完村里的汇报后,吕有顺专门提出要去厕所看一下。

围着厕所转了一圈,吕有顺比画着说:“来的路上,我就担心厕所,果不其然,还真有问题。厕所太小,尤其是男厕,只有一个蹲坑。到时那么多人来,怎么够用?”

村支书急得汗水都快出来了:“那怎么办?就一天时间了,扩建厕所也来不及呀。”

吕有顺说:“叫办公厅的人,连夜运十几个简易卫生间过来,就放在这里。应该差不多了!”

接下来到了一户乔姓村民家中。这户村民,几乎就是当地的接待专业户,无论领导视察还是记者采访,都会被带到这里。按照安排,两天后贺之军也将来老乔家做客。在老乔家里转了一圈,吕有顺特意指着墙上一幅“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字说道:“这幅字什么时候弄的,上次我来时怎么没看到?”

旁边的县委书记说:“半年前全市开新农村工作现场会时,所有与会人员要来老乔家参观,这幅字就是当时挂上的。吕市长那时在国外招商,没有出席会议。”

吕有顺点着头:“这幅字挂在老乔家正中,很不错嘛。”

老乔呵呵笑道:“当时我自己写了一幅字,可他们说我的字歪歪扭扭太难看,最后还是请县里书法协会的主席,重新写了一幅。”

“糊涂。”吕有顺指着县委书记说,“老乔的字虽不好看,却道出了他的心声。其他人的字再好看,又怎么比得了?别说你们县里书法协会,就是中国书法协会那些大家的字,贺书记也见多了。再漂亮的字,贺书记也不感兴趣。挂上老乔自己写的字,贺书记没准会留下印象。”

县委书记赶紧点头:“吕市长说得对。”

“那我赶紧写一幅挂上。”站在一旁的老乔,主动请缨。

几分钟后,字便写好了。的确难看至极,杜林祥甚至感觉,老乔的字还不如自己写得好。吕有顺却满意地点着头:“这样写出来,就有些味道了。”可隔了几分钟,他又觉得不对劲:“这幅字太新,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抱佛脚挂上的。”

众人再次犯难起来。有人还拍着杜林祥问:“你的主意多,有啥法子?”杜林祥一脸无奈:“刚才在工业区说起搭棚拆棚,那是我的老本行。这舞文弄墨的东西,我可不懂!”

最后,卢山县的一位副县长站了出来:“在古玩界,把新品做旧,办法有的是。”他取来一碗水,轻轻洒在字上,然后找来电熨斗,小心翼翼地把字熨干。如此反复三次,这幅字不仅变褶了,还微微泛黄。吕有顺高兴得连连点头,县委书记则拍着副县长的肩膀:“你小子平时捣弄古玩的小把戏,现在还派上了大用场。”

踩点工作结束时,已是晚上九点过。一行人分乘两辆考斯特中巴,还要赶回河州市区。吕有顺太疲倦了,上车后就打起瞌睡。市长要休息,车上自然鸦雀无声,好些人也微闭双眼,仿佛睡着了一样。

快到河州时,吕有顺睁开眼睛。车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刚才“睡着”了的人,全都“醒”了过来。坐在后排的杜林祥,看到这一幕只觉好笑。

卢山县的县长说:“还是吕市长心细,小山村我去了好多趟,像厕所的问题就没发现,太马虎了。”

吕有顺倒也不谦让:“我在企业工作过。企业里有句话,细节决定成败。所以我在工作中,尤其关注细节。”

车内响起一片颂扬声。或许是考虑到吕有顺的工作太劳累,建设局局长决定讲个小段子,让领导放松一下:“当初我还在下面做常务副县长时,赶上省委书记于永辉来县里视察。就因为厕所的事,还有个小插曲。”

“什么小插曲?”车上的人都来了兴趣。

建设局局长顿了顿说:“于书记到下面一个村小学视察。村小的厕所哪有什么好的,后面几个蹲坑,前面一排尿槽,中间毫无遮挡。进去解决大小问题的人,彼此都一览无遗。大伙当时谁也没想到弄几个简易卫生间,结果考察时,于书记正好要去解决大问题。”

他继续说:“于书记倒也不是嫌弃厕所的卫生条件,而是人家这么大个领导,蹲在那儿拉屎放屁的,进进出出的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点不好意思。他去厕所转了一圈,见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就没蹲下去。可过了几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才又回去蹲下。幸好市委陶书记及时看清楚了状况,派人把门守住,不让人再进厕所。可于书记后来还是发了通无名火。”

车里顿时笑声一片,吕有顺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呀,于书记才走几天,就开始编排人家的笑话。”

市政府秘书长这时说:“河州毕竟是省会,省委领导来这里视察,咱们不要考虑住宿问题。否则,还有的忙!”

“是啊!”吕有顺有感而发,“上回为了接待外省的领导,光这住宿问题,下面就忙活了一周时间。”

“就算领导当时住舒服了,后面也还有一堆麻烦事。”车上的一位副市长这时说,“几年前,一位领导去洪西省下面一个县里视察。当天赶不回来,就在县城的五星级酒店住了一晚,领导离开后,其住过的房间顿时行情看涨。县委书记第二天就住了进去,还特意打招呼不用换床单被套,说是要沾沾贵人之气。也赶巧了,这位沾了贵气的县委书记,两个月后就被提拔为副市长。接下来,各色人等纷纷入住。有家长让孩子高考前去住一晚,以便高考时有贵人相助,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要去住一晚,希望生下来的孩子大富大贵。”

副市长笑着说:“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多,原本市价两千多一晚的套房,最后炒到了上万块。消息传到北京,该领导大为光火,亲自打电话给省委书记于永辉。于书记连夜派人下去彻查,酒店负责人被叫去公安局问话,已升任副市长的原县委书记还被查出经济问题,丢了官帽。最后,酒店斥资近千万,将该楼层重新装修,那间在老百姓口中传得比寺庙还灵验的房间,从此不复存在。”

这则故事,车上的人大多听说过。有人会心一笑,还有人跑来插话补充,丰富故事的细节。

眼看即将回到市政府,农业局局长开口说:“卢山县在河州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小山村在该县也是出了名的穷村。可自从吕市长去那里驻点以后,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均收入大幅提高,基层党建工作成为全省的典型。”

车内又是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吕有顺却挥手道:“这几年河州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广大的农村地区与之相比,发展速度还是太慢。现在下决心抓农村工作,也算是补欠账。”

杜林祥听了这番话,倒像是明白了吕有顺为何如此看重小山村,为何要在贺之军的考察行程中,刻意展示河州三农工作的亮点。长期以来,吕有顺被人称为“金融市长”“地产市长”,吕有顺如今要改变这种形象,要补自己的欠账。他力图让贺之军觉得,自己对于农村工作、基层党建同样得心应手,他吕有顺不仅是一个经济专才,更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帅才。

第七章 高手过招 3、世间哪有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

贺之军的考察活动安排得有条不紊,中间没有一丁点瑕疵。对于这些表面功夫,杜林祥没什么兴趣。他的注意力,倒在吕有顺与陈枫身上。陈枫跟着贺之军一同来到洪西,如今的身份,是洪西省委副秘书长。一番冷眼旁观下来,杜林祥发现,吕有顺与陈枫在公开场合几乎没有任何互动,两人仿佛压根不认识的模样。也正因为这一点,杜林祥对于吕有顺的仕途,反倒生出些许信心。

接下来的几天,庄智奇又去上海,继续与陈远雄展开谈判。杜林祥则赶赴新加坡,与徐浩成长谈了一番。在新加坡仅仅逗留了两天,杜林祥又转道去了位于中东的迪拜。一周后,他从迪拜飞回了河州。

休整几日后,杜林祥拨通了赖敬东的电话:“赖总,你好!你在北京吗?”

赖敬东笑呵呵地回答:“我在重庆,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杜林祥说:“真羡慕你这种无拘无束、云游四海的生活。”

赖敬东说:“山野村夫,比不得杜总这样的大忙人。”

杜林祥又问:“赖总什么时候回北京?”

赖敬东说:“研讨会今天刚开始,估计要持续一个礼拜。你有什么事吗?”

杜林祥顿了顿说:“有件重要的事想跟赖总请教。要不我干脆赶来重庆吧?”

“什么事?”赖敬东说,“不能在电话里说?”

杜林祥坚持道:“电话里怕是说不清楚,最好能见上一面。”

“劳驾你亲自跑一趟,太麻烦了吧?”赖敬东客气地说。

杜林祥说:“没事。”

当天下午,杜林祥便赶到了重庆。赖敬东说自己正在位于嘉陵江畔的陈诚公馆喝下午茶,杜林祥便径直赶了过去。

陈诚乃国民党军政大佬,他不仅是蒋介石的浙江同乡,更是蒋一生倚重的黄埔嫡系。位于重庆的陈诚公馆,是陈诚在抗战时期担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时的官邸。熟知历史的人,都知道第六战区在全国抗战大局中举足轻重的地位。1940年国军在枣宜会战中失利,鄂西重镇宜昌沦陷,陪都重庆已在日军觊觎之下。危急时刻,蒋介石决定重组第六战区,并钦点爱将陈诚出任司令长官,同时兼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由此时直至抗战结束,第六战区都肩负着在正面阻挡日军、拱卫陪都的重任。鉴于陈诚在国民党内的显赫地位,陈诚公馆也成为当时公认的建筑精品,见证着重庆作为陪都的那段沧桑岁月。

房屋当年的主人最终客死台湾,今日的政商名流倒不时出入其中,谈笑晏晏。近年有企业出资重新修缮了陈诚公馆,并将其打造为西南地区最顶级的私人会所。装饰一新的陈诚公馆坐拥视野开阔的江景资源,俯瞰横卧于嘉陵江上的黄花园大桥,与江北嘴中央商务区两相辉映。这里烹制出的粤菜,无论口味与价格,都令人印象深刻。

赖敬东在公馆门口亲自迎接,他对杜林祥笑道:“大老远赶过来,杜总辛苦了。”

“赖总,你好!”杜林祥热情地伸出双手,“叨扰你了,还望见谅。”

赖敬东领着杜林祥朝楼上走去,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做着介绍。如今的陈诚公馆,共有四层楼高。每层楼的楼梯间,都摆放着陈诚各个时期的照片,从青年求学,到北伐、抗战,直至在台湾担任蒋介石的副手。陈诚公馆的每个空间,也用与陈诚有关的事迹来取名。一楼设有德馨厅、辞修厅,德馨为陈诚的乳名,辞修则是陈诚的字。二楼原本为官邸的会议室,如今改为包房,取名上将厅,意指陈诚曾官至国民党一级上将,包房内采用长餐桌配合较方正的座椅,宛如高阶军事会议场所。

赖敬东喝茶的包间位于三楼,叫作宇廷厅。陈宇廷是陈诚的次子,美国哈佛大学毕业,喜参禅,后半生都在从事公益事业。包间装修也呼应陈宇廷的个性,采用蕴含禅意的中式风格。

在宇廷厅坐下后,服务人员立刻微笑着奉上茶饮。杜林祥抿了一口说:“以前到重庆时,只是听说过陈诚公馆,却从没来过,今天也是托赖总的福。”

“我也是借花献佛。”赖敬东摆手道,“今晚一位台湾的朋友约我小聚,这些从台湾过来的老板,尤其喜欢这里。知道此地坏境不错,我索性下午就过来坐一会,一边欣赏江景,一边读书品茗。”

“赖总真乃雅士。”杜林祥说。

“见笑了。”赖敬东耸了耸肩,“附庸风雅,打发些时间而已。对了,杜总急着赶过来,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我越想越奇怪,只好请教赖总。”杜林祥点起一支烟,“我们公司的庄总,前几次与陈远雄谈判后发觉,这位陈总似乎做不得主。谈判中的任何事,都要等到第二天才给出明确答复。庄总因此揣测,陈远雄背后,应当另有高人。”

赖敬东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杜林祥继续说道:“之前为了下一阶段的谈判,庄总拟了一份提纲,上面都是纬通方面认为接下来谈判中要解决的重点问题。这份提纲,我也传给了赖总。”

杜林祥加重语气:“奇怪的是,陈远雄的谈判风格近来大变。对于纬通提出的问题,无论他是否接受,起码都会在谈判桌上当场做出答复。想必陈远雄背后的高人,已经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谈什么;同时也指点了陈远雄一番,哪些条件可以答应,哪些当场驳回。”

赖敬东放下茶杯,哈哈笑道:“看来杜总已经认定,陈远雄背后的高人,就是在下?”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恐怕台江资本的实际掌舵人,也是赖总你吧!”

窗外的嘉陵江水缓缓流淌,黄花园大桥上车流如织,原本宽阔的大桥,此时倒显得不堪重负。包间内难得地沉默了一阵,大约半分钟后,赖敬东摇头叹息道:“雕虫小技,终究难逃杜总法眼。”

“言重了。”杜林祥说,“露出破绽的是陈远雄,绝不是赖总你。”

“唉!”赖敬东叹了一口气,“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他缓缓说道:“当年的牢狱之灾,阴影现今犹在。刚出狱那会儿,靠着朋友们关照,生意渐渐有些起色。不料麻烦事又找上门,有人给我带话,说赖敬东是有前科的人,如今生意做这么大,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初抓他抓错了?”

赖敬东神色哀戚:“树大招风的道理亘古未变。尤其像我这种人,稍微有什么动静,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没办法,只好退居幕后。最后在美国成立一家台江资本,把我的学生陈远雄推到前台。”

“这也是人之常情。”杜林祥微笑着说,“我倒佩服赖总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精神。”

赖敬东苦笑着说:“我隐居幕后自然是有苦衷,但与杜总朋友一场,竟也没有吐露实情,实在说不过去。不过,或许正因为咱们是朋友,有些话更不好开口。”

“怎么说?”杜林祥问。

赖敬东说:“大家都听说过一句话,在商言商。我作为台江资本的掌舵人,自然要优先考虑台江资本的利益,可要与杜总这样的老朋友坐上谈判桌针锋相对,似乎磨不开情面。思来想去,干脆就让陈远雄冲在第一线吧。”

赖敬东此时双手作揖:“冒犯杜总了,还请见谅!”

林祥哈哈大笑:“赖总这番话,在情在理。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杜林祥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赖总你实在多虑了。大家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的道理谁不懂?你为台江资本争取利益,我为纬通集团争取利益,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用得着遮遮掩掩!”

赖敬东也笑了起来:“杜总当真是性情中人!”

杜林祥说:“这次急着来重庆面见赖总,就是想把话摊开了。与其让陈远雄与庄智奇在上海磨磨蹭蹭谈半天,不如咱俩开诚布公。”

“杜总快人快语,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赖敬东说,“陈远雄提出的那些条件,自然都是我的授意。作为朋友,这些条件不仅苛刻,甚至可谓不近情理。不过作为商场上的合作伙伴,我认为那几点并不为过。”

赖敬东继续说:“杜总带领纬通集团向全国扩张,进而凭借土地储备规模赴港上市的计划,无异于一场豪赌。既然是豪赌,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与收益。作为一家以逐利为天性的企业,我们对这项计划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十分感兴趣。同时,尽可能规避掉所有风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杜林祥淡淡一笑:“对于我,的确是场豪赌。但赖总似乎对这场赌局不感兴趣,你的如意算盘,是做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哪一个生意人不是如此呢?”赖敬东跷起二郎腿,“商人毕竟不是赌徒。恕我直言,杜总之所以如今兵行险招,是因为在上一场关于摩天大厦的赌局中输红了眼。为了捞回本钱,你只能压上全部身家,继续赌下去。而以台江资本如今的处境,的确不必如杜总那般心急火燎。”

赖敬东的话戳到了杜林祥的痛处,杜林祥阴沉着脸,半响说不出话来。赖敬东把语气放缓一些:“不管怎么说,台江资本毕竟拿出了一亿多美元的真金白银。毋庸讳言,杜总如今需要钱,这也是我们手里唯一仰仗的筹码。既然是谈生意,自当你情我愿。是否答应我们的条件,决定权还在杜总手上。”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说:“趋利避害,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意逻辑。但既然是生意,还得讲究起码的规矩。”

赖敬东双手叉在胸前:“杜总认为我们不讲规矩?”

杜林祥说:“陈远雄提出的条件,核心无外乎两点。第一是可转股债,上市成功你们是股东,失败了你们就当债主,不用负半毛钱的责任;第二就是拿纬通旗下的商业地产项目来对赌,如果纬通不能按时上市,你们就直接把这些价值不菲的商业物业收归己有,甚至连这些物业过去欠下的债务,也要全扔给我。”

杜林祥愤愤不平:“一行总有一行的规矩。赖总是资本市场的前辈,对于行规应该比我清楚,你们这些条件,合乎行规吗?”

“杜总之言,不敢苟同。”赖敬东说,“我在资本市场沉浮多年,从没见过什么一成不变的行规,倒见过不少行规,被人踩在脚底下。”

赖敬东又说:“纬通近来一直在筹划上市,杜总应该知道每家企业在上市前,都会聘请一家投行。”

“当然。”杜林祥点点头,“投行是企业上市时的中介机构,专门负责将拟上市企业的股票推销给投资者。上市成功后,投行收取佣金作为报酬。”

赖敬东接着问:“那投行的佣金大概怎么算?”

杜林祥说:“我听庄智奇说过,如果采用现金支付的方式,投行佣金一般按照融资额7%左右的比例收取。”

“说得没错。”赖敬东说,“这7%就是行规。不仅是中国的行规,也是全世界的行规。”

赖敬东抿了一口茶:“但杜总是否知道,美国著名网络公司谷歌上市时,给投行的佣金是多少?”

“多少?”杜林祥问。

赖敬东伸出三根手指头:“3%,连所谓行规的一半都不到。而且负责谷歌项目的,全是那些平时牛皮哄哄的华尔街大投行。不客气地说,像杜总这样的客户,人家或许根本不拿正眼去瞧。可是面对气势如虹的谷歌,这帮家伙还为3%的佣金争得头破血流。”

赖敬东笑了笑:“有家美国投行的高管告诉我,做谷歌的项目,不为赚钱,只为强化本投行的影响力以及促进品牌价值的提升。”

“所以说,世间哪有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坐在充满禅意的包间里,素来喜欢礼佛参禅的赖敬东,却不似平日那般温和谦让。此时的他,只是一个霸气十足的商人。

杜林祥无奈地说:“赖总的话句句刺耳,可我却反驳不了。”

赖敬东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有缘做成这单生意,台江资本多赚几个亿而已;杜总如果不愿合作,我们也不损失什么。买卖不成情义在嘛!不过对于纬通,这却是一场不生便死的豪赌。”

杜林祥苦笑着说:“赖总是吃定我们了!”

赖敬东将后背靠在沙发上:“佛家讲究缘分。能与杜总相识,也是一场缘分啊。这些日子,我亲眼见到杜总临危不乱,独撑大局,更目睹你涉险滩、过难关,一战而破万顺龙。我不是吃定杜总,而是佩服杜总。之所以如今双方能有合作意向,也是因为我看好杜总你这个人。以纬通目前的处境,若非有杜总坐镇,我还不愿与之合作。”

“再者,”赖敬东继续讲道,“生意场上,哪有谁吃定谁的事,杜总完全可以拒绝我们。至于拒绝我们之后,是否还能碰到如此慷慨的投资者,那就是另一回事。”

杜林祥说:“比台江资本有钱的投资机构多的是,不过比赖总更了解纬通,更了解我杜某的人,恐怕是没有。”

“杜总这话说得透彻。”赖敬东笑道,“就纬通目前的窘境而言,如果不了解杜总的非凡胆识与过人魄力,恐怕真没有投资者敢拿出一亿美元。”

杜林祥不停地抽着烟,缓缓说道:“赖总知道我这个人,靠着勤奋努力,做包工头赚到第一桶金。多年前,我已算个小财主,不太会为钱发愁。”

“不过这些年来,我脑子里琢磨的又全是钱字。”杜林祥话锋一转,“为什么呢?因为我认定,杜林祥有三千万或三个亿,差别并不大,但杜林祥是个企业家抑或土财主,却有天壤之别。”

赖敬东点头道:“没有这番雄心壮志,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杜林祥又说:“赖总的意思,是把上市失败的风险全部转嫁到我身上,台江资本则要毫发无损地退场。其实,上市一旦失败,我个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纬通会倒闭,我也要倾家荡产。那么,杜林祥身上是背着三十亿还是五十亿的债务,差别又有多大呢?既然一丁点风险就能压垮我,全部风险由我来担起又有何妨?”

赖敬东说:“杜总的意思,是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杜林祥说:“城下之盟,我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但有一点,我绝不接受。”

“哪一点?”赖敬东问。

杜林祥说:“前几天正在上海谈判的庄智奇给我打来电话,说关于可转股债的形式,陈远雄又提出新的条件。在未来债转股的过程中,你们的占股比例要和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

赖敬东说:“有这回事!所谓可转股债,就是纬通上市成功后,我们的投资会转为股份,如果失败,它就作为债务。如果一开始就占股,纬通上市失败欠下巨债,台江资本作为股东就会被其他债主缠上。而将占股比例与股票发行价捆绑,目的也是确保我们的收益。债转股的过程中,占股多少随发行价浮动。如果股票发行价高,我们的占股可以低一点,如果发行价低,我们的占股比例则随之增加。总之,股价乘以股份后的总收益,是台江资本最为看重的。”

杜林祥的目光忽然变得坚毅:“赖总看重收益,我看重的是对纬通的控制权。如果未来发行价偏低,你们的占股不断扩大,我岂不是成了小股东?我说过,杜林祥是个企业家抑或土财主,才是我最在意的。我绝不容忍自己亲手创立的企业,落入他人之手。”

赖敬东忽然笑起来:“杜总果真是谈判高手,我想这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刚才谈的可转股债,拿物业项目对赌,都是虚晃一枪。谈判桌上,你步步退让,为的只是最后提出这个条件。是啊,你杜林祥都让步成这样了,我赖敬东再丝毫不退,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杜林祥掐灭烟头:“赖总退不退我无权置喙,不过我的确退无可退。”

“退,当然要退。”赖敬东说,“因为我原本就没想过进。我的兴趣不在控股权,而在于投资的回报。协议中可以约定,无论台江资本的占股比例如何扩大,始终不能超越杜总你。”

杜林祥终于露出笑容:“有赖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谈了一下午,终于有结果了。赖敬东看了看手表,“一会儿我那位台湾朋友就要来了。今天看来真的只能借花献佛了,就把朋友请客的这顿晚餐,当成咱们的庆功宴。”

“恭敬不如从命。”杜林祥说。

在陈诚公馆豪华包间里的晚宴,半小时后准时开始。台湾的朋友似乎也知道赖敬东的喜好,专程带来了在重庆并不常见的汾酒。杜林祥不知是由于谈判结束的喜悦,还是由于再次接受城下之盟的悲愤,酒量出奇地大。

晚宴间隙,杜林祥踱步到包间外的阳台。站在这栋具有历史沧桑感的建筑里,俯瞰璀璨夺目的山城夜景,吹着怡人的江风,杜林祥心中五味杂陈。他不自觉地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赖敬东走了出来,他拍着杜林祥的肩膀:“少抽点烟,你也快五十了,得爱惜身体。”不谈生意时,赖敬东那慈眉善目的表情终于回归。

“脑子里事情太多,烟怕是少抽不了。”杜林祥说。

“想什么呢?”赖敬东问。

杜林祥说:“我在想,拿到赖总的钱后,如何把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

“能否上市,就在于纬通全国扩张战略的成败。”谈到生意,赖敬东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你们拟定的战略规划总体框架不错,但还可以细化。”

赖敬东继续说:“你们的规划里有时间表,每季度拿下多少地,开多少盘,在哪些城市完成布点,资金如何调配,所有这些都写出来了,很详尽。不过在我看来,时间不应该仅仅精确到季度,而要精确到月,甚至是周。如今的纬通,每一步都不能踏空呀。”

杜林祥点点头:“我也这样想,所以让公司的人还在修订计划。”

赖敬东说:“我找了几家国际知名的咨询公司,还通过朋友关系,联系了几位中国地产界的大腕。我看就下个月,大家在上海聚一下,搞它一次头脑风暴,把即将付诸实施的战略规划的每个细节,再认认真真地模拟一遍。”

赖敬东笑着说:“这几家咨询公司的收费,可不便宜哟。这钱我出了,我也得为朋友出把力嘛。”

“赖总费心了,谢谢你。”杜林祥说。

赖敬东说:“现在还说这个谢字,就见外了。”

杜林祥摇着头:“对于我,这是一场豪赌。而赖总你,却签了一份稳赚不赔的合同。即便我赌输了,你也是毫发无损。所以呀,赖总这般热心,我理当致谢。”

赖敬东哈哈笑起来:“没有哪个生意人,心中只在乎毫发无损。我更希望你赌赢,这符合双方的利益。”

“是啊。”杜林祥说,“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与赖总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庆功酒。”

赖敬东眺望夜幕下的江面:“在离此几公里远的重庆朝天门,脚下的嘉陵江,便要与从青藏高原奔泻而下的长江汇流一处。大江一路向东,流过九省通衢的武汉,流过六朝古都南京,流过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浪涛滚滚,最终汇入太平洋。我相信,以杜总之才,终究有一日是要到宽阔的大洋中一展身手的。”

杜林祥笑得很沉重:“承你吉言,但愿有那么一天!”

第七章 高手过招 4、领导者身边没有亲信,所有下属就全是你的亲信

从重庆返回河州后,杜林祥立刻将自己与赖敬东见面的情况,通报给了庄智奇。说完后,杜林祥长叹一声:“能做的让步,我都已经让了。下面你和陈远雄的谈判,速度应该可以加快了。”

庄智奇说:“我会抓紧与陈远雄谈,尽早把所有细节敲定。”

“越快越好。”杜林祥说,“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纬通向全国扩张的架势已经摆出来了,就等着资金到位。”

庄智奇说:“陈远雄如今也很急切,盼着早日签署协议。尤其是派财务审计团队的事,他已经说了好几次。”

“就是审计那几个拿来和他们对赌的商业物业?”杜林祥问。

“嗯。”庄智奇点头说,“就是商业步行街那几个项目。审计结束后,他们便提供搭桥贷款,把项目原有的债务转移到我们身上。剩下几个干净的项目押在那里,如果不能按时上市,这些项目就要作为赔偿拱手相让。”

杜林祥冷笑一声:“他们的算盘,打得贼精啊!”

“是啊。”庄智奇一脸无奈。

“其他事可以快一点,这件事却不要急。”杜林祥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大腿,“等上半个月,再让他们过来。”

庄智奇说:“陈远雄可是催得很急。”

杜林祥语气坚定:“无论找什么理由,先耗上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们的审计团队就可以进驻河州了。”

“好的。”对于庄智奇来说,让谈判再拖延半个月,显然不是难事。

庄智奇第二天便赶赴上海,按照杜林祥交代的节奏,与陈远雄谈谈停停,一点一滴地消耗着时间。杜林祥则一直留在河州,不过这一段时间,他极少来办公室。公司的人大多不知他的去向,好多时候打手机也是处于关闭状态。

半个月后,庄智奇如约回到河州,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台江资本派出的财务审计团队。团队阵仗不小,一共二十来号人。领头的两人,一个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太,说一口陕西话,据说与赖敬东是同乡;另一位则是老外,来自英国,是位资深的注册会计师。

抵达当晚,杜林祥就设宴款待了审计团队一行,不过饭桌上众人实在聊不到一起去,杜林祥听不懂老太太的陕西话,对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审计团队第二天便开始工作,杜林祥只交代财务部门的人积极配合,自己再未露面。

审计持续了二十多天。审计完成后,陈远雄很快便打电话给庄智奇,通报了审计顺利过关的消息。得知这一消息,杜林祥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他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里悠闲地抽起来。

掐灭烟头,杜林祥拿起电话,将儿子杜庭宇召来办公室。杜庭宇来之后,杜林祥开口问道:“接待台江资本审计团队的事,你全程参与了,感觉怎么样?”

杜庭宇说:“他们白天到公司财务部查账,晚上回宾馆接着开会,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除了要求我们提供各种各样的财务报表,几乎从不和我们的人接触。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高明勇原准备周末安排他们去郊游,结果也被婉拒。”

杜林祥面无表情:“这就叫职业精神,以后咱们纬通的员工出去办事,也能有这副模样,就不错了。”

杜庭宇说:“他们办事的确认真,可笑话也闹了不少。”

“什么笑话?”杜林祥问。

杜庭宇说:“那两个领头的,一个是英国人,名牌大学毕业,成天一副绅士派头。另外那个老太太,不仅是赖敬东的老乡,还给赖敬东当过好些年保姆,四十多岁才去财务学校自修会计,至今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最可笑的是两人交流的样子。英国人的翻译是个上海姑娘,根本听不懂老太太的陕西话,这时就得靠另一人把老太太的陕西话翻译成普通话,上海姑娘再把普通话翻译成英文。”

见儿子一脸的嘲弄与不屑,杜林祥摇头道:“赖敬东能有今天,难道还不如你高明?”

杜庭宇挨了训,呆呆地站在原地,内心却不服气。杜林祥接着说:“你见多识广,还去国外留过学,知道什么是喀保镖吗?”

“知道。”杜庭宇回答,“就是来自尼泊尔的廓尔喀雇佣军,素来以骁勇善战著称。许多廓尔喀雇佣军退役后,改行当富豪的保镖。”

“没错。”杜林祥对于儿子的博闻强识还算满意,“我还是前不久去香港才知道的。就是那个徐浩成,他身边便有好几个喀保镖。你知道他为什么信赖喀保镖吗?”

“不就因为这些人训练有素,战斗力强!”杜庭宇说。

“原先我也这样认为。”杜林祥说,“不过徐浩成却告诉我,之所以信赖喀保镖,是因为他们既听不懂普通话,也听不懂广东话。”

杜庭宇大概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你是说赖敬东故意派来两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是啊。”杜林祥点点头,“连语言沟通都有问题,收买起来自然难很多。尤其那个英国人和陕西老太太,他们之间交流,竟然需要两个中间人充当翻译。这种状况下,两人想合伙干点坏事,简直难如登天。”

杜庭宇说:“据说他们两人是分头工作,中途极少交流,最后呈交两份审计报告给赖敬东。”

杜林祥冷笑一声:“这也算是赖敬东精心设计的安全阀,或者叫风险防范机制吧。”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你跟着庄智奇有些日子了,学到些东西没有?”

杜庭宇说:“庄总的确精于资本市场的运作。他对我也是尽心辅导,将肚子里的知识倾囊相授。”

杜林祥满意地点点头:“对庄智奇这个人,你怎么看?”

杜庭宇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更难得的是,此人没多少权欲之心,更不喜欢拉帮结派。”

“何以见得?”杜林祥问。

杜庭宇顿了顿说:“我来公司有段时间了,据我观察,无论安幼琪还是林正亮,手底下都有一帮人。安总分管的营销部,林叔分管的工程部,两拨人时常互不买账。庄总倒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他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但公司里也没人是他的铁杆亲信。”

“你的观察没错。”杜林祥说,“庄智奇的确不是一个权欲熏心的人。他不喜欢搞小山头,或者说他身上的独行侠性格,注定搞不了小山头。庄智奇愿意辅佐我,更多是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杜庭宇笑着说:“那你还要我继续在一旁监视着他吗?”

“当然。”杜林祥说,“对一个人放心,绝非就可以放手不管。某种特殊情况下,那些并非权欲熏心的人,也可能被下面的人拥戴出来,哪怕他本人并不情愿。”

“就像陈桥兵变时的赵匡胤、辛亥革命时的黎元洪。”杜庭宇说。

杜林祥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如今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做。盯庄智奇的事,先放一放。”

“什么事?”杜庭宇问。

杜林祥说:“与台江资本的合作协议,估计很快就要签署了。战略发展部这边完成了阶段性任务,暂时没多少事。公司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就是向全国扩张。我打算让你去一家分公司,当副总经理。”

杜林祥接着说:“纬通毕竟是一家地产企业,除了资本市场,你对地产行业的特性也必须熟悉。纬通即将组建各省的分公司,你去到新建的公司,从选地、拿地到施工、营销,所有事情都经历一遍,对地产企业的运作模式就会了然于心。”

“另外一点,这也是你建功的机会。”杜林祥说,“在战略发展部跟着庄智奇,你只是个帮手,功劳终究是人家的。到了分公司,就能独当一面,干出来成绩,功劳自然记在你的头上。先立功,再立威,等到你真正接班时,下面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杜庭宇有些激动,他禁不住说道:“为什么是副总经理,干吗不让我去当总经理?”

杜林祥笑了:“你也跑来老子这里要官当了?”

杜庭宇说:“当不当官不重要。可你既然想让我建功,干吗去当副手?有了成绩,还不是别人的!”

“不要急。”杜林祥跷起二郎腿,“你能想到的,老爸都替你想到了。未来向全国扩张,你知道哪里是硬骨头,哪里顺风顺水吗?哪家分公司业绩最耀眼,哪家分公司吊车尾?”

杜庭宇摇着头:“不知道。”

杜林祥说:“别说你了,我在商海里扑腾这么多年,现在也不敢妄下断言啊。经商就像打仗,将领固然重要,但很多时候也得看天时地利。贸然把你派去一个分公司当总经理,结果因为各种原因,当地的业务迟迟不见起色,到时怎么办!”

杜林祥接着说:“皇帝御驾亲征,是不能打败仗的。而你未来要接掌纬通,要让所有人拥戴你,因此也不能打败仗。”

“爸,那你的意思是……”杜庭宇问。

杜林祥说:“你先随便去一家分公司,干着副总经理,权当熟悉一下工作。过个一年半载,哪家分公司是需要长期耕耘的,哪家分公司是能最快出业绩的,我心里大致也有数了。到时,我会把你扶正,更会把你派去最能出彩的地方。”

“好吧。”杜庭宇感谢父亲的良苦用心,不过作为一个极其自负的年轻人,他的内心却不免五味杂陈。

“对了,”杜林祥说道,“我打算把尹小茵也调离战略发展部,让她去一家分公司。”

“把她也调走?”杜庭宇有些不解,“当初你让我和小茵去战略发展部,不就是盯着庄智奇吗?如今怎么把我们两人都调走?”

杜林祥说:“盯着庄智奇的事,我会安排其他人。再说你看小茵对庄智奇一往情深的样子,她还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杜庭宇说:“我刚来纬通时,爸就说小茵对庄智奇有好感。不过这段时间在一起工作,我还真没发觉。在公司,他们二人的关系没看出多热络。倒是尹小茵与庄智奇的儿子,相处得很融洽。”

“在这一点上,我看你还不如尹小茵聪明。”杜林祥笑了,“情场如战场,也是要讲究谋略的。对于庄智奇这种家庭责任感很重的男人,关心照顾好他儿子,恰恰才是赢得他真心的最高明手段。那个陈锦儿,整天只知道围着庄智奇打转,比起尹小茵已落下风。”

杜庭宇也笑了:“爸让小茵去外地,陈锦儿倒要开心了。”

“这恰是我的初衷。”杜林祥说,“很多事还要仰仗陈锦儿的干爹徐浩成。让庄智奇与陈锦儿保持某种亲密关系,对于企业发展很有必要。”

“有道理。”杜庭宇接着说,“爸,我去外地分公司,想带上两人一起去。”

“谁?”杜林祥问。

杜庭宇说:“一个是我留学时的同学,去年刚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是难得的人才,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他来纬通工作。另一个就是四叔的儿子,他从小和我关系铁,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在纬通工作。”

“不行!”杜林祥断然拒绝,“不仅他俩不行,其他人也不行。我劝你多学庄智奇,对周围的人客客气气,但永远不要和谁太亲近。”

“为什么呀?”杜庭宇有些想不通,“你不是让我出去建功立业吗?我身边总得有几个信得过的帮手!”

“儿子呀,爸爸犯过的错,不希望你再犯。”杜林祥叹息道,“安幼琪、林正亮算是我的左膀右臂,算是信得过的人吧?可你在公司也看见了,他们各有各的山头,弄得我有时都头疼。为什么会这样呢?”

杜林祥自问自答:“小圈子里用人,就是这种结局。工作中的下属也是你生活中的朋友,下手时轻不得重不得,恼火得很。爸爸当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事业初创,没有几个人才来投奔,不靠着这些人,也走不到今天。你的事业平台不同了,用人一定要讲究五湖四海,不要再去找什么同学、兄弟来当所谓的心腹,这样只会得不偿失。”

杜林祥继续说:“都知道我是文康人,公司里有很多文康的老乡。既成事实,想改变也难。但公司向全国扩张延揽人才时,我就定下一个规矩,不要说文康人,就连籍贯是洪西省的,也一律不要!纬通要成为全国性公司,就一定要汇集各地的人才。”

杜庭宇默默听着,不时点头。只听杜林祥接着说:“你的身份特殊,会有很多人刻意来接近你,以为日后进身之阶。不要得罪谁,但也不要和谁走太近。张三、李四都希望成为领导的心腹或亲信,如果张三成功了,李四难免失落,甚至会离心离德。领导者身边没有亲信,所有下属就全是你的亲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杜庭宇说。

看到儿子一点就通,杜林祥颇为欣慰,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下面有几个山头不要紧,身为一把手,可以去平衡各个山头的利益,但有一点是大忌,那就是领导者划出个小圈子,自己去占座山头。蒋介石为什么失败?不是因为国民党内派系林立,而是因为他身为领袖,不去平衡各派系势力,反而自己成了黄埔系、浙江帮的老大。如此一来,把自己封闭在小圈子里,其他派系的人,还会把他当成真正的领袖吗?”

杜林祥虽然读书不多,活学活用的本事却了得。关于蒋介石失败原因的分析,还是那天在重庆陈诚公馆,赖敬东在饭桌上讲出的。如今,杜林祥结合纬通的现状,又把这番道理讲给了儿子。

第七章 高手过招 5、大官出行,下面一定是“四大天地”

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舰,再次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与台江资本的投资协议最终签署,一亿多美元的投资很快陆续到账。万事俱备,东风又至,纬通开始势不可当地向全国扩张。

早在赖敬东的投资到位前,安幼琪已派出两百多人分赴全国各城市找地,而在签署投资协议当月,纬通便在全国吞下四块土地。纬通的拿地速度很快,但在地块选择上却严格遵照当初制订的计划——纬通拿地的城市,全部为国内二三线城市,所吃进的地块,也处于所在城市的郊区。由于是“生地”,这些地块并不被注重短期利益的当地开发商看好,竞争相对不算激烈,而且未来有升值潜力;基本上没有拆迁的遗留问题,有利于迅速开工和交付;地块面积普遍较大,适合建设大规模的中低档住宅楼盘。

得益于杜林祥的严厉督促以及贯彻始终的标准化战略,安幼琪与林正亮,企业的营销部门与建筑施工部门出现了难得的精诚合作,纬通的开盘速度屡屡让同行目瞪口呆。在北方一座省会城市拍下一个四十万平方米的地块,从进场施工到开盘销售,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在华东一座地级市竞买地块得手后,安幼琪在拍卖会现场宣布项目要在六个月内开盘,在场同行均认为绝无可能。因为按照行业常规,从规划设计到开盘销售,一般起码需要一年,但是纬通竟然打破常规,真在六个月后如约开盘。

纬通甚至创造出一日之内在全国四盘齐开的壮举。纬通旗下位于西南、华东、东北、华中的四个楼盘,在同一日开盘,且盘盘热卖,一举刷新开盘纪录。

仅一年多时间,纬通便俨然成为国内地产界的明星企业。在全国几十座城市,都能看到企业旗下热火朝天的工地,在各地媒体最黄金的板块,不时会出现纬通楼盘的促销广告。

当然,与疯狂扩张相伴的,还有不断飙升的债务。纬通拿地时在价格以外,更在乎首付款比例与结算周期。只要首付款比例低,结算周期长,它们就敢吃进。拖欠政府的土地出让金之外,还有建筑商的垫资。如此一来,纬通每拿下一块地,就等于在债务簿上添加一笔。

纬通令业界震惊的开盘速度以及秉持的快速开盘、绝不囤地的经营理念,其实正折射出企业资金链紧绷的窘境。杜林祥在内部会议上说过:“地产界谁不想着囤地,谁他妈不知道,囤地的收益高?但目前的纬通,赚不了这个钱。没有速度,就形不成规模,必须快速开盘,快速回笼资金。对于纬通来说,速度比效益更重要!”

纬通位于华中某座城市的分公司的状况,就是企业疯狂扩张的真实写照。这家号称正在运作千亩大盘的公司,债务数亿元,账上现金居然长期不足万元。拿下该地块后,杜林祥只投入数千万元付清了购地首付款。惊人的开盘速度以及还算不错的销售业绩,使得资金迅速回笼。不过每卖房收回一笔钱,杜林祥就会毫不犹豫地抽走。他盘算着,离土地出让金的结算周期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时间,绝不能让钱闲在那里。正好抽走这笔钱,去另一个城市买地交首付款。等到结算周期临近,再从其他分公司调拨资金过来。

纬通的举动,引发外界的巨大关注,许多地产界大佬开始对企业甚至杜林祥本人口诛笔伐。有位北京的房地产大佬接受媒体采访时,公然斥责纬通破坏行规。这位大佬表示,为了拿地,纬通不惜出高价,为了卖房回笼资金,往往又低价促销。“这种行为根本是在捣乱。他们不想赚钱,也丝毫不顾及债务风险,只想着圈地。”

已然赌红了眼的杜林祥,只会将这些话当作耳边风。内部会议上,他拿赖敬东的那句“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来回戗。杜林祥甚至授意安幼琪在公开场合,驳斥这位大佬所言是“歪理邪说”。

一路狂飙突进中,杜林祥倒偶尔会关注万顺龙这个老冤家。下属向他汇报,大众股份那个脏壳,始终被万顺龙捂在怀里,他甚至搭上顺龙集团的老本,去为远走天涯的谷伟民偿还旧债。此时的杜林祥,总不忘奚落对方:“好汉打掉牙和血吞。万顺龙的做派,倒还像条好汉。”

下属还汇报,与纬通的全国扩张战略不同,顺龙集团始终不肯迈出洪西半步。万顺龙为企业制定的战略规划就是深耕洪西,他提出在省会河州,顺龙集团要确保领先优势;用三年时间,在洪西省所有地级市完成布点;再用十年时间,在洪西每一座县城,都要有顺龙集团开发的楼盘。

内心深处,杜林祥认同万顺龙的决策。顺龙集团毕竟不是纬通,虽然遭遇重创,伤筋动骨,但还远不到命悬一线的地步,此时选择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属上策。不过在嘴巴上,杜林祥仍要讥笑几句:“万顺龙想着十年把房子修到洪西的县城,我如今的目标,是在五年内把房子盖进北上广深。”

杜林祥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下属一片掌声,可惜他自己倒有些底气不足了。对于纬通扩张路上一次次拿地、开盘的大捷,基层职工自然欢欣鼓舞,不过杜林祥、庄智奇、安幼琪等高层都清楚,所有这些成绩,不过是在一场豪赌中,将筹码重重地压上赌桌,决定胜负的底牌,并未翻开。

周末两天,杜林祥穿梭于三个城市之间,去视察纬通位于当地的楼盘。礼拜一中午,他回到河州。一下飞机,杜林祥便赶往公司会议室。

庄智奇、安幼琪、林正亮等人都在会议室等着杜林祥。纬通处于高速扩张期,几位公司高层经常在外地公干。就说刚刚过去的周末吧,庄智奇在香港拜会投行人士,安幼琪在北京与一家广告公司洽谈合作协议,林正亮则赶往了西北一座省会城市的建筑工地。他们都是星期天中午接到通知,说是星期一下午回公司总部开会。

杜林祥快步走进会议室,脱下风衣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让人制作了一套企业的宣传画册,主要展示这一年多时间,纬通向全国扩张所取得的成就。制作单位上周已经把样书交给我了。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众人接过初具雏形的宣传画册,认真看了起来。大家心里也不免犯起嘀咕:“就为了一套宣传画册,把大伙从全国各地召回河州?”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这套画册,宣传重点有两个,一个是企业庞大的土地储备规模。另外一点,就是说咱们手里的土地,都是具有巨大升值空间的宝地。围绕这两点,大伙可以谈一谈意见。”

“另外,”杜林祥加重语气,“画册开头的文字,也要再推敲。现在没几个人有工夫看完整套画册,大多就是把开头的文字浏览一遍,再随手翻几页相片。所以开头的文字,必须言简意赅,句句说到点子上。”

杜林祥的开场白结束后,众人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如今在企业内部,杜林祥是无可争议的权力核心,他的行事作风,已不能归于强势,而应该叫作霸道。至于在会议上随意打断哪个人的发言,简直是家常便饭。

今天的会议倒有些特殊。杜林祥只是默默地听,从不插话。旁边还安排了一个秘书,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众人的发言。会议结束后,杜林祥又把庄智奇、安幼琪单独叫去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杜林祥解释道:“刚才我一言不发,就是想鼓励大家多提建议。如果我老是插嘴,下面有些人反而不敢讲话了。甭管他们说的有道理没道理,通通记录下来。现在咱们三个聚到一起,再把所有建议梳理一道。务必在今晚定稿,明天就让印刷厂开始印刷。”

办公室里没了外人,安幼琪忍不住问道:“一套企业宣传画册,你干吗这么重视,把大家从全国各地喊回来,开会时还这样发扬民主?”

杜林祥反问道:“你这是批评我平时没耐心,不民主了?”

安幼琪笑而不答,就连旁边的庄智奇也干笑了几声。杜林祥坐回办公桌后的皮椅,说道:“企业发展很快,成绩喜人,做一套有说服力的宣传资料,对于提升企业形象,应该很有用处。另外,下周末是徐浩成的六十大寿。我想趁着为他祝寿的机会,送一套画册给他。纬通如今的发展势头,也该让他了解一下。”

难怪杜林祥要求在宣传画册里凸显纬通手里的土地,具有巨大升值空间!这一切,都是写给徐浩成看的。庄智奇、安幼琪同时明白了过来。

“赖敬东投了一亿多美元,你还嫌不够,还要把徐浩成拉进来?”安幼琪问。

杜林祥摇着头:“如今倒还用不上徐浩成。不过像他这样财大气粗的老板,搞好关系总没有坏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安幼琪又问:“徐浩成一直不肯回大陆,他的六十大寿在哪里操办?泰国还是中国香港?”

“在香港。”庄智奇说道。

“哦。”安幼琪点点头,转而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待庄智奇回答,杜林祥就笑着说:“当然是那个大美女陈锦儿告诉咱们庄总的。”这一回,轮到安幼琪在一旁干笑了。庄智奇脸上倒有些不好意思。

杜林祥又说:“智奇,下周你跟着我一起去香港,给徐浩成贺寿。”

“我就不去了吧。”庄智奇推辞道。

“你不去怎么行?”安幼琪打趣道,“徐浩成可是陈锦儿的干爹,没准以后就是你的老丈人,可得提前搞好关系。”

杜林祥、安幼琪都开心地笑起来,庄智奇越发尴尬了。笑声停下后,杜林祥说:“言归正传,咱们还是好好议一议这套画册……”

一周后,杜林祥、庄智奇带着精心准备的寿礼以及这套刚印刷完毕的画册,一同飞赴香港。

徐浩成六十大寿的寿宴,就安排在他位于浅水湾的别墅里。浅水湾位于香港太平山南面,依山傍海,海湾呈新月形,号称“天下第一湾”,也有“东方夏威夷”之美誉。浅水湾波平浪静,水清沙细,且冬暖夏凉,历来是港人弄潮的胜地。昔日香江八景之一的“海国浮沉”,指的就是浅水湾的海滨浴场。众多的别墅豪宅,就坐落在浅水湾的坡地上。

陈锦儿半个月前就赶来香港,为干爹的六十大寿张罗。寿宴当天,她穿着一身喜庆的彩色套裙,热情招呼着各路客人。以徐浩成的江湖地位,就算摆上一百桌寿宴,依旧会座无虚席。不过徐浩成并不想大操大办,只在别墅里备下了三桌宴席。去机场迎接庄智奇时,陈锦儿告诉他:“收到请柬的客人,都是干爹挑选的。干爹还亲自交代,把河州来的杜总、庄总安排在主桌。”

中午十二点过,身着紫色唐装的徐浩成走下楼来,他挨个与客人握手,满脸的笑容。转了一圈,徐浩成又唤来随从问了几句,随后说道:“我有个朋友,路上有些耽搁,现在正往这边赶,只能麻烦大家等一会儿了。”

在座的当然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纷纷点头称是。快到一点了,这名客人终于赶到。还在门外,此人便高声喊道:“徐瘸子,来晚了,不好意思,待会儿先自罚三杯。”

杜林祥当即觉得声音蛮熟悉。待这人走进屋内,果然正是他——赵家亮,那位性格怪癖的河州大儒。当初在日本时,杜林祥就听徐浩成提起过,他和赵家亮相识多年。今日六十大寿,赵家亮理应也是座上宾。

赵家亮的头发依旧凌乱不堪,穿着一件白衬衣,搭配褐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这身打扮,与装修豪奢的浅水湾别墅比较起来,着实反差太大。

徐浩成一瘸一拐地上前迎接,并亲自把赵家亮拉到身旁坐下。他介绍说:“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赵疯子。我和他,可以算作忘年交了。”

赵家亮当众称呼徐浩成为“徐瘸子”,徐浩成又回敬一句“赵疯子”,两人的交情,看来的确不浅。徐浩成嘻嘻笑道:“我和他可是不打不相识。当年赵疯子提着两把菜刀跑到我家里,口口声声说要剁了我。身边的兄弟们都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居然敢上门找我徐浩成的麻烦?”

“把我惹急了,天皇老子也敢剁。”赵家亮高声说道,“那时我在河州立交桥下摆了个小摊,一面写书法,一面卖书。几个小王八蛋,居然上门收保护费,还砸我的摊子。老子一打听,他们是徐瘸子的手下,二话不说,提着菜刀就找上门去。”

徐浩成说:“后来我才晓得,在立交桥下摆书摊的小老头,竟然是威名震洪西的一代大儒,赶紧赔礼道歉,一来二去还成了好朋友。”

徐浩成又说道:“你说你也是,叫你直接飞来香港,你非得先飞深圳,还得倒车过来。大家等你一会儿无所谓,关键你一大把年纪,干吗费这番折腾!”

赵家亮说:“直飞香港比起飞深圳,贵了一千多。我一个靠写几笔字混饭的人,不敢那样铺张。”

“怎么不早说!”徐浩成说,“我直接让人为你订机票就是,哪里用得着你掏腰包!”

“别价!”赵家亮挥手道,“相识这么多年,我喝过你的酒,你也喝过我的酒。不过你没拿过我的钱,我也不拿你的钱。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也可浓如酒,但一沾钱字,就全变味了。”

“你这怪脾气是改不了了。”徐浩成笑道。接下来,他又为赵家亮介绍桌上的客人。轮到杜林祥时,赵家亮主动说道:“这是老杜嘛,咱们见过。”“是见过。赵老,你好!”杜林祥恭敬地答道。

午餐时间已拖到一点过,徐浩成赶紧吩咐上菜。一盘盘菜端上了桌,有蒜泥白肉、东坡肉、回锅肉……尽管都是家常菜,不过腹中空空的杜林祥并不介意这些,举起筷子大快朵颐。

赵家亮尝了几口后却调侃道:“味道是不错,不过瘸子你这么大的老板,又赶上六十大寿,不上些生猛海鲜,尽弄些猪肉家常菜,忒小气了。”

徐浩成哈哈笑道:“在座的除了你赵疯子,都是些吃腻了生猛海鲜的大老板,上些家常菜,没准正合大家胃口。再者,这些家常菜对于我来说,也有些特殊意义。”

徐浩成继续说:“诸位都知道,我年轻时遇到矿难,在医院躺了好几天,腿也瘸了。最后矿上问我,要么解决正式工身份,去传达室收文件;要么领一笔慰问金。最后我选择了后者。”

“领到慰问金后,我就开了间餐馆。”徐浩成接着说,“餐馆生意红火,加之我为人仗义,还在那里认识了许多弟兄。正是这帮弟兄,日后跟着我打出了一片天地。当初餐馆做的,就是家常菜,我亲手炒的回锅肉,无论道上弟兄还是过往食客,无不竖起大拇指。”

听着徐浩成动情的回忆,杜林祥也有些感慨。造化真是弄人,当初徐浩成要是去了传达室会怎样?若干年后,洪西或许会多一个下岗职工,江湖上却少了一位大佬!

徐浩成说:“把这些家常菜做好,也不容易啊。我们锦儿,为了今天这顿饭,可是费了番功夫。从请厨师到选食材,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月。锦儿,你就给大伙说说这些菜的讲究。”

陈锦儿莞尔一笑,站起身来:“中国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主打一般都是猪肉。但诸位恐怕不知道,如今的猪肉,可与以往的猪肉大不一样。”

赵家亮来了兴趣:“猪肉与猪肉,有什么不一样?”

陈锦儿说:“就举东坡肉的例子吧。这道菜色泽均匀,肉质酥烂,入口即化,并且,丝毫感觉不到油腻。作为杭帮菜的经典,东坡肉自一千多年前的苏东坡开始,便是中国大小餐桌上的一道名菜。但是,不是用什么猪肉做成东坡肉都能达到此种境界的。在美食界广为人知的是,正宗的东坡肉须选用浙江本地的猪种‘两头乌’。‘两头乌’即闻名遐迩的金华猪,金华猪皮薄、骨头细,肉质细腻,更为重要的是肌内脂肪含量高、分布均匀。肌内脂肪越高意味着做菜时越香,炖成东坡肉时能保证肉质松软、酥烂。”

“还有回锅肉。”陈锦儿继续说,“在众多川菜大师眼里,做出最正宗的回锅肉须选用四川土猪——成华猪。成华猪一身黑毛,头方、颈粗、腿短、背宽、屁股大。回锅肉,顾名思义须两次下锅,这就要求肉质不能太瘦,不然二次煸炒出锅时肉质可能很硬。而成华猪肉质很肥,肌内脂肪含量高,故而做出的回锅肉松软可口。”

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徐浩成开口说道:“中国人爱吃猪肉,但有一点各位恐怕还不清楚,中国猪肉市场95%以上的份额都由洋猪品种占据,最常见的有原产英国的大约克夏猪、原产丹麦的长白猪、原产美国的杜洛克猪。哪怕寻常农户家饲养的所谓土猪,其实也是洋猪的猪子猪孙,祖宗不是咱中国的。”

杜林祥插话道:“这话的确不错。去年春节回老家,我老婆的一个堂弟是县畜牧局副局长,他告诉我说,老家县里的猪,已经清一色全是洋猪。从国外进口洋猪后,在中国交配产出小猪,农民再从种猪场里买走这些小猪,抱回家饲养。”

陈锦儿说:“尽管各位经常出入高档酒店,但我敢肯定,你们吃的什么东坡肉、回锅肉,也是用洋猪肉做出来的。因为中国的本土猪越来越少,有些已经濒临灭绝。比如说最适合做回锅肉的成华猪,只剩下一百多头,比熊猫还少。”

“长见识了!”赵家亮拍着桌子说,“想不到天天都在吃的猪肉,还有这么多名堂。咱中国人干吗不养中国猪,非去国外进口种猪回来?”

徐浩成答道:“洋猪出栏快,抗病能力强。而许多本土猪,出栏太慢,而且养殖成本高。因此,不管农户还是专业养殖场,都愿意养洋猪。比方说吧,一头杂交的育肥猪,往往三个半月就能出栏,而成华猪需要七个月才能出栏,如果喂粮食,一年才能出栏。”

“瘸子,这么说今天咱们吃的,全是正宗的中国猪?”赵家亮问。

“当然。”徐浩成笑道,“比方这东坡肉,就是专门联系浙江的农户,订购的正宗金华猪。至于这盘回锅肉嘛,因为成华猪的确太少,市面上很难买到,不得已用其他土猪肉代替了。”

“其实,选择合适的猪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做法,同样很讲究。”陈锦儿说。

“锦儿,你快给我们讲讲。”杜林祥说。

陈锦儿说:“干爹是做回锅肉的高手,还是让他说吧。”

徐浩成接过话茬:“回锅肉人人都会做,无外乎先把肉在锅里煮一下,再回锅炒一道。但是,煮肉的环节,其实大有讲究。没煮好自然不行,可要煮过头了,炒出来口感也不好。当年开餐馆时我就钻研过,发觉煮肉时最好一直用90摄氏度的水来炖。大家都知道,沸水是100度,要保持90度的水温,就要一边煮,一边加凉水。如此反复多次,虽然麻烦,但味道肯定更好。”

陈锦儿又指着一盆肉丸白菜汤说:“肉丸很普通吧,许多人把肉买回来,放进绞肉机过一道就行了。肯下点功夫的,也不过自己拿菜刀来把肉剁碎。殊不知,这样做出的肉丸,根本没有嚼头。肉丸的精髓,其实是打烂了肉还连着筋。今天大家吃的肉丸,就是百分之百手打。不用菜刀,更不会用绞肉机,而是用两条长方形的铁棒把肉打烂。一条铁棒足足三斤重,起先捶打要用棒子窄的一面,稍后要用宽的一面,而且与砧面要保持平行。用的砧板少说也有两百斤重。五公斤的肉,昨晚师父连续捶打一个钟头方才罢休。”

众人夹起肉丸,细嚼慢咽后都竖起大拇指:“味道果然不同!”

佣人这时端上一盘白肉片,赵家亮拿筷子指着问:“这白肉片又有什么讲究?”

陈锦儿答道:“我听厨师讲的,白肉片其实是清朝宫廷菜,也叫汆白肉。正宗的白肉片,不能将肉切了再煮,而是用精选全猪,整个放锅里慢慢煨熟。”

“白肉片的烹调方法我不清楚,但听过有关这道菜的一则典故。”赵家亮说道,“清朝乾隆皇帝的宠臣福康安,就特别喜欢这道菜。众所周知,大官出行,下面一定是‘四大天地’,出来时是惊天动地,到了以后是昏天黑地,老百姓是哭天喊地,走了以后大家欢天喜地。有一次福康安出巡,下面的人又忙活开了,沿途驿站都为福大人准备了他喜欢的白肉片。四川的一个驿站,上面早就吩咐厨子安排大锅煮上全猪,在福康安快要到的时候,厨子突然爬上大锅,解开裤子就向锅里撒尿。旁边的人大惊,厨子说,忘了买硝,只好拿这个顶了。后来,福康安品尝用了尿的白肉片之后,居然感觉甚好,说是一路上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白肉片,因此赏了厨子一匹绸缎。”

听完赵家亮的讲述,一屋人大笑起来。徐浩成笑罢说:“这桌上的菜好,你赵疯子的学问更好。不过,我宁肯味道差一点,也不愿让人往菜里撒尿。”

赵家亮的年纪,或许是所有宾客中最大的,喝起酒来却不遑多让。午宴结束时,他已是醉眼蒙眬。依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赵家亮又要去午睡了。徐浩成的兴致挺高,还说自己牌瘾发作了,要搓麻将。

趁着徐浩成、杜林祥等人“修长城”的空隙,庄智奇准备出去散散步,一旁的陈锦儿立刻说:“我给你当向导吧。”

两人漫步于浅水湾海天一色的如画风景中,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叫作影湾园的建筑前。从外观来看,这是一座集住宅小区、俱乐部、酒店服务式公寓、商场于一体的综合建筑,其坐拥的“无敌海景”更是令人艳羡。

庄智奇赞道:“这座建筑真是漂亮,尤其建筑中间那个巨大的镂空方洞,看上去很有韵味。”

陈锦儿笑起来:“这个镂空方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怎么说?”庄智奇问。

陈锦儿说:“香港人最信风水,影湾园后面的山便是港岛‘九龙顾主’风水格局中的一条。龙是要入海的,这楼挡住了龙的去路怎么行?于是便在龙头所向的部位开了一个大大的窗子,据说这样就能顺风顺水、一顺百顺了。可设计者当初也担心,在一栋完整建筑中间,造出一个镂空方洞,是否会影响美观。当工程完工后,这种担心不仅烟消云散,整座建筑还因此增色不少。”

“还真是阴错阳差!”庄智奇感叹道。

陈锦儿又说:“影湾园里有一处喝下午茶的地方,咱们去坐坐?”

“好啊。”香港的天气闷热,庄智奇在户外行走了一会儿,真想休息一下。

两人来到影湾园南翼一楼,服务生端上了正宗的英式下午茶。与茶香一同弥漫的,更有一股复古情调,天花板上的铜制吊扇,木框门窗搭配米白色墙面,仿佛让人回到了20世纪20年代。

陈锦儿抿了一口茶问道:“你那位情妹妹走了,心里是不是空落落的?”

“什么意思?哪个情妹妹啊?”庄智奇反问。

“就是尹小茵啊。”陈锦儿呵呵笑道,“小姑娘对你一往情深的,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装哪门子糊涂。尹小茵一年前被你们杜总派去沈阳分公司。东北苦寒之地,又离着河州那么远,你这心里就没挂念?”

“别胡说。”庄智奇解释说,“我和小茵就是上下级关系。只不过,她和我们家那小子挺合得来。”

“你以前不是管人家叫小尹吗?什么时候改叫小茵的?”陈锦儿仿佛真的有些生气,“还敢说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

庄智奇也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管尹小茵叫“小茵”的,今天经陈锦儿这么一说,自己才回过神来。他依旧摇着头:“一个名字的叫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倒也是。”陈锦儿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像你这种男人,要是没几个女人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我都替你冤。”

庄智奇笑了笑,岔开话题:“这家下午茶餐厅挺精致的。”

“那是当然。”陈锦儿说,“你或许今天才知道影湾园,但在影湾园之前,这里还有一栋建筑,它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庄智奇颇为好奇。

陈锦儿说:“在影湾园之前,这里原是一座酒店。酒店在1982年被拆掉,并在原址上建起影湾园。以前的那座酒店,就是浅水湾酒店。”

“怪不得,怪不得!”庄智奇惊呼道,“这里就是原来的浅水湾酒店!”

香港浅水湾酒店于1920年完工,当时与位于尖沙咀的半岛酒店并称为港岛酒店业的双子星座。而令这家酒店真正声名大噪的,则是张爱玲的小说。“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张爱玲以其特有的笔调勾画出浅水湾酒店的风韵。这里,也是张爱玲笔下两大情场高手范柳原、白流苏的斗法之地。

陈锦儿说:“书中男女主角范柳原、白流苏就是初识于浅水湾酒店的露台餐厅。20世纪80年代,浅水湾酒店被拆,在原址上建起影湾园。不过大名鼎鼎的露台餐厅还是保存了下来,并依照原貌修建在影湾园中。”

“就是如今咱们坐的餐厅?”庄智奇问。

“对。”陈锦儿点头答应,接着又问道,“你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吗?”

“谈不上喜欢,看过一些。”庄智奇回答。

陈锦儿说:“张爱玲的小说,我全都看过。说到最喜欢的,却还是这部。”

“为什么?”庄智奇问。

陈锦儿的眼神中闪烁着迷离:“有才情的女子,往往不会拥有幸福的人生。张爱玲是这样,她笔下的小说人物亦是如此。中的曹七巧,中的葛薇龙,中的许小寒,真是令人既爱且怜。不同,它是张爱玲笔下几乎唯一以团圆形式结局的故事。”

庄智奇抿了一口茶:“你也是个有才情的女子。”

陈锦儿直勾勾地盯着庄智奇:“那么,我能收获一个结局圆满的故事吗?”

庄智奇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他瞟了一眼窗外:浅水湾风轻浪平,温暖,宁静,安详,无数游人徜徉在软绵绵的沙滩之上。所有的一切,定格成记忆里一道难忘的风景。隔了半晌,庄智奇才开口说道:“我或许不是那个能给出答案的人。”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陈锦儿想起了的女主人公白流苏,这位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偶然认识了风度翩翩的范柳原。白流苏决定拿自己当作赌注,远赴香江,博取范柳原的爱情。原本白流苏似是博输了,转机却在最后时刻出现。范柳原即将离开香港时,日军开始轰炸浅水湾,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生死攸关之际,两人得以真心相见,许下天长地久的诺言。

庄智奇盯着窗外。他也想起了中关于浅水湾的描写:“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多美的景色啊!不过,刺眼的阳光又分明提醒着庄智奇,此刻正值初夏,与张爱玲笔下的时节相去甚远。

第七章 高手过招 6、在贺之军的棋局中,吕有顺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庄智奇、陈锦儿回到别墅时,徐浩成的牌局刚好结束。一起用过晚餐后,徐浩成将杜林祥、庄智奇叫去书房。徐浩成的书房很大,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杜林祥见过许多高官巨富的书房,一个比一个气派。徐浩成的书房固然不小,却远不能拔得头筹。吸引杜林祥目光的,倒是书桌上的几本书。其中一本书,摊开着摆放,还有几本书里,夹着书签。

由此可见,与许多爱用满屋书籍装点门面的人不同,徐浩成真把读书当成一种习惯。杜林祥赞道:“徐总百忙之中仍不忘读书,令人钦佩。”

徐浩成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年轻时游手好闲,读书很少,如今只好努力补课。”

“徐总知道,我小时候读书也不多。可时至今日,还是拿不出你这种决心来埋头读书。惭愧之至啊!”杜林祥这几句话,真是出自肺腑。

徐浩成说:“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提起读书就头疼。直到赵疯子的一番话,让我感觉醍醐灌顶。”

杜林祥问:“赵老怎么说?”

徐浩成笑起来:“赵疯子说,小时候不读书的人,脑中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混迹于江湖,经历几番浮沉,阅历自然丰富一些。因此,像你我这样脑中既没有条条框框,又有些阅历的人,读起书来反而事半功倍。”

杜林祥与庄智奇默默听着,一时分辨不清,赵家亮的话,究竟是至理名言还是歪理邪说。只听徐浩成继续说:“听了赵疯子的话,我索性扔掉条条框框,连读书也来它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这样不仅轻松许多,而且收获颇多。”

庄智奇问:“有什么收获?”

徐浩成正色道:“比方,人家从前往后顺着读,我却从后往前倒着读。”

“倒着读?”杜林祥更加疑惑不解,庄智奇则想起金庸小说中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的故事。

徐浩成解释说:“将倒着读,颇有意思啊。小说开篇就是如来佛祖将真经交给唐僧师徒,让他们去东土大唐传教。”

杜林祥与庄智奇都读过,他们好奇地追问:“接下来呢?”

徐浩成说:“东去传教的路上,遇到各种妖怪,打来打去发现他们都有后台。八戒和沙僧心灰意冷,一个躲进了高老庄,一个钻进了流沙河。只有悟空坚持到底一路斩妖除魔护送师父,但他得罪人太多,天庭面子挂不住,便去找如来佛祖商量,我们可以保证唐三藏平安到长安,不过你得把孙悟空这个刺儿头给办了。如来最终妥协。天庭与如来联手,悟空败下阵来,被压在五指山下。唐三藏却抛弃了孙悟空,孤身来到长安,在长安传完教,被封为御弟,享受完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再后来,”徐浩成抿了一口茶,“悟空愤愤不平,想尽办法指望逃出五指山。天庭与如来再次联手,将压住悟空的石头彻底锁死,断了悟空出逃寻仇的路。为掩人耳目,他们把五指山改名成了花果山,还强令一大群猴子来此定居。”

“有意思!”杜林祥大笑起来。庄智奇则叹息道:“顺着读,不过是部神话小说,徐总倒着读,反而成了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佩服,佩服!”

“小说可以倒着读,不过杜总送我的画册,还是得顺着读。”徐浩成拿起纬通集团的宣传画册说道,“咱们纬通这一年多时间的发展,可谓突飞猛进啊!”

杜林祥说:“当着徐总我也不客套,纬通这一年多拿下的地块,未来都会大幅增值。不过目前,我还是负债累累,只能期望尽快上市化解危局。”

“做企业,难免如此。”徐浩成说,“关键是把资金链维护好,就不会有大问题。我相信杜总的眼光,你看准的项目,日后升值潜力一定十分巨大。就说河州那栋摩天大楼吧,尽管当初欠了些债,但听说这栋大楼的租金近两年可涨得厉害。”

“没错。”杜林祥说,“只要资金链不断,未来这些项目都能赚钱。”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事。”徐浩成说,“杜总前不久在武汉拍下一块地,准备开发楼盘。我的一个朋友,是做度假酒店生意的,他也看好这块地,想拿过来盖酒店。知道我与杜总是熟人,就想打听一下,这块地你能否转手?”

“刚拍下的地就转手,不太好吧。”杜林祥一脸为难的表情。

徐浩成接着说:“在商言商,当然不能让杜总吃亏。我那朋友打听了,这块地杜总只付了四千万的首笔土地出让金,剩余部分两年内付清。另外前期的建筑施工成本大约两千万。我的朋友说,他愿意出一亿二千万拿过这块地,剩余的土地出让金,也由他负责。”

徐浩成笑了笑:“杜总投入了六千万,才两个月时间,转手就赚了一倍的利润,也不算太为难吧。”

杜林祥立刻盘算起来,武汉项目如果顺利完工,自己的利润当然不止六千万元。不过实现预期收益,是需要付出时间成本的。自己得辛辛苦苦施工,等到开盘才能回笼资金。从开盘到将所有房子卖出,起码还得一年时间。这中间,尚有许多不可预估的风险。转手就卖一亿二千万元,利润固然少了点儿,但节约了大笔时间成本。用这些钱,还可以去运作其他项目。目前的纬通,资金链绷得太紧,赚快钱一直是自己的经营原则。从这点来看,将项目转手,是笔划算的买卖。

杜林祥还意识到另一点,徐浩成口中的那位朋友,没准正是徐浩成自己。生意场上,用“我的朋友”来做试探,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招数。徐浩成旗下一家注册地在泰国的企业,不就在专门运作度假酒店吗?

从流浮山的那餐海鲜开始,自己就在刻意结交徐浩成,以备将来需要时,人家能出手拉一把。如今,徐浩成伸出一张热脸,好歹要给些面子吧!

无论从生意本身,还是考虑到与徐浩成的关系,杜林祥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正当他准备开口答应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在脑海。“别忙,再想一想。”杜林祥在心中提醒自己。

“智奇,你怎么看?”杜林祥拉出庄智奇,希望借此消磨些时光,也好让自己再考虑周全一些。

庄智奇当然明白杜林祥的心思,他顿了顿说:“徐总,我们在武汉那块地面积不小,你的朋友仅仅盖一座度假酒店,就需要把整块地拿过去?”把问题抛给徐浩成,让对方侃侃而谈,庄智奇的任务就算完成。

徐浩成又讲了起来。杜林祥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心中反复权衡的,是另一件事情。

待徐浩成一席话讲完后,杜林祥终于拿定主意。他双手不停搓着:“徐总,如果你看上那块地,拿去便是,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不过既然只是你朋友,我就实话实说,武汉那块地,是我亲自选的。尽管如今位置偏了点,但处于建设中的地铁沿线,附近又有一座大型立交桥。按目前那个区域的房价来看,你朋友一亿二千万的报价确实不低,不过从长远看,我赚的远不止这么点。”

杜林祥这回真没给徐浩成一点面子,一句话硬生生把人家顶了回去。徐浩成微笑着端起茶杯:“杜总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我叫朋友再寻其他地方吧。”

“徐总,真不好意思啊。”杜林祥一脸歉疚。

“哪里话!做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徐浩成笑意依旧,不过眼光中却闪过一丝不悦。坐在一旁的庄智奇则有些疑惑,刻意要来与徐浩成套交情的杜林祥,为何这般坚定地拒绝了对方?

第二天,庄智奇飞回了河州。杜林祥说还有事情要处理,要在香港逗留几天。这当然只是一个借口,他不过是到谢依萱的温柔乡里,寻求片刻轻松。

与谢依萱在一起的生活是甜蜜的,谢依萱也令杜林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杜林祥学会了在做爱前弄些前戏,调节下气氛。譬如现今的他,也会将谢依萱脱光衣服放在床上,慢慢地抚摸、亲吻,并不急着直奔主题。

可惜这一次的前戏,却被吕有顺搅乱了。杜林祥与谢依萱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气氛,因为吕有顺的电话而彻底打破。吕有顺告诉杜林祥,自己正在北京,还让杜林祥订明早的机票,立刻飞去北京相见。

在杜林祥的印象中,市长大人还从未如此焦急地召见过自己。望着床上一丝不挂的谢依萱,他却再也无法集中精力。

杜林祥搭乘早上七点四十的航班,从香港奔赴北京。早航班向来准时,上午十点半,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首都机场。一出舱门,杜林祥就给吕有顺打去电话。吕有顺说自己正在河州市驻京办,还让杜林祥马上赶过去。

河州驻京办位于东直门附近,是一栋修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老建筑。尽管外观毫不起眼,但历任书记、市长都舍得在内部装修上花钱。就在去年,陶定国、吕有顺亲自拍板,又对驻京办进行了一轮彻底的装修。如今的驻京办里,配有媲美五星级酒店标准的客房、餐厅,尤其是新打造的两间总统套房,可谓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吕有顺正在总统套房里等着杜林祥。两人握手后,吕有顺说:“不好意思,大老远把你从香港叫过来。”

“这话言重了,吕市长有什么事,我理当鞍前马后效劳。”杜林祥客气地回答,内心却疑惑起来。驻京办里的总统套房,杜林祥进来过多次,不过每次都是探望其他人。杜林祥还听驻京办的人说过,套房装修时,吕有顺来视察过几次,甚至对装修细节提出过意见。不过装修完毕后,吕有顺却从没进来过。吕有顺的家就在北京,一般来北京出差都是回家住。偶尔需要住在驻京办,吕有顺也坚持住普通单间。今天,吕市长为何破例住进豪华的总统套房里?

吕有顺抿了一口茶:“今晚有个饭局,我是叫你专程赶来埋单的。”

“吕市长说笑了。”杜林祥不大相信,吕有顺会因为一顿饭钱让自己奔波千里。

“我可是认真的。”吕有顺说,“今晚我请客,你来埋单。就三个人,除了我和你,还有另一位朋友。餐馆我都订好了,这一顿吃下来,怎么也得好几百。你包里的钱带够了吧?”

“带够了,保证没问题。”杜林祥已认定吕有顺在和自己开玩笑。他接着又问:“另一位客人是谁?”

吕有顺说:“省委副秘书长陈枫,你应当听说过吧?”

“听说过。”杜林祥连忙点头,“他是省委书记贺之军的大秘。”

“嗯,就是他。”吕有顺说。

杜林祥问:“今天有什么好事,吕市长要专门设宴?”

吕有顺说:“喝一场送别酒,为我送别呀。”

“送别,送什么别?”杜林祥云里雾里。

吕有顺说:“我马上就要离开河州了。”

杜林祥半晌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回过神,他立刻神情紧张地问:“离开河州?吕市长要去哪儿?”

吕有顺顿了顿说:“我要回北京工作了,去一家央企当总经理。国资委领导已经代表组织,正式和我谈过一次话。省委贺书记那边,也点头答应了。”

杜林祥惊得目瞪口呆。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杜林祥都以为吕有顺接下河州市委书记已十拿九稳。再不济,也可以去省委组织部或宣传部工作,进入省委常委班子。毕竟,吕有顺搭上了胡卫东那条线,与陈枫的交情也不浅。贺之军来洪西这一年多,多次肯定河州的工作,对吕有顺的印象应该也不错。

杜林祥开口问道:“陶定国马上要退休了,吕市长干吗不直接在河州接下他的市委书记?”

吕有顺苦笑道:“我也想这样啊。可惜啊,这种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在河州就是副省级,到了央企依旧是副省。在河州时,头上有个市委书记,回到北京上面也还有个董事长。转了一大圈,一点进步也没有。”

杜林祥听出了吕有顺口气中的抱怨,他说道:“为什么会这样?胡卫东就一点忙帮不上?”

吕有顺叹了一口气:“不仅是胡卫东,还有贺之军身边的陈枫,这回可都帮了我大忙。正是他们,早早告诉我,市委书记的事不要去指望了,省委常委也没我的份。与其在河州苦熬,不如赶紧另做打算。”

杜林祥又问:“他们就不能帮你争取一下?”

“争取有什么用?”吕有顺说,“省委常委这等重要的人事安排,贺之军岂会被一个秘书左右!胡卫东固然手眼通天,但贺之军既然能当上省委书记,他本人又何尝不是一个可以通天的人物?”

杜林祥也陷入一种巨大的失落之中。吕有顺有市长任上的骄人政绩,有胡卫东的奥援,还有省委书记身边的大红人陈枫为其美言,可惜到最后,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祥,有烟吗?”吕有顺问。

这还是第一次,吕有顺在垂钓以外的时间,问人要烟抽。杜林祥赶紧掏出一支红塔山,递了过去。吕有顺倒不讲究,点上烟猛吸了几口:“去央企也不错,级别一样,责任远没有市长来得重。另外,正儿八经地拿几百万年薪,收入也多得多。”烟雾飘荡在宽敞的总统套房中,杜林祥也终于明白,吕有顺为何一反常态住进豪华的套房。都他妈要离开的人,还在乎什么狗屁影响!

杜林祥摇着头:“我还是想不通,像吕市长这样难得的人才,居然就……”

“我不是不想再进一步。”吕有顺说:“该做的事我也都做了,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退一步想,官场诡异,早点离开或许不是坏事。”

“那个贺之军,为什么就不肯重用你?”到了如今,杜林祥少了许多顾忌,问起话来倒是直来直去。

吕有顺靠在沙发上:“老实说,贺之军对我的印象不算坏。他不是不肯重用我,而是手下有更需要重用的人。而我,当然只能为他们让路。”

“贺之军要重用谁?”杜林祥迫切想知道,谁会是未来河州新的掌舵人。

“徐万里。”吕有顺说。

“徐万里?”杜林祥说,“就是如今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他要来河州?”

吕有顺弹了弹烟灰,点头称是。杜林祥却有些迷惑:“徐万里已经是省委常委,还是常务副省长,他干吗非来河州不可?”

“贺书记高明啊,他老人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吕有顺笑起来:“我就要离开官场了,索性今天就向你一吐为快。徐万里前几年从邻省交流来洪西,一开始只是排名末位的副省长。你知道,是谁提拔了他,让他成为位高权重的常务副省长?”

“应该是前任省委书记于永辉吧。”杜林祥说。

“没错。”吕有顺说,“那于永辉为何会提拔徐万里?”

见杜林祥摇着头,吕有顺继续说:“省长姜菊人,省委副书记余晖,都是土生土长的洪西干部,在此地深耕多年。于永辉虽然贵为一把手,但毕竟是外来户,好多事情也颇感掣肘。同为外来干部的徐万里,自然成为于永辉的同盟军。”

吕有顺喝了一口茶:“于永辉拔擢了徐万里,徐万里也懂得投桃报李。当初于永辉与姜菊人斗法,徐万里可是坚定地站在于永辉一边的。”

于、姜之争,在洪西早已是尽人皆知。杜林祥摆着脑袋:“可惜最后是两败俱伤,贺之军成了新老板。”

“贺之军与于永辉一样,也是外来户。”吕有顺说,“他也唯恐姜菊人坐大。而河州市委书记这个位置,太重要,既有省委常委之尊,又掌管全省第一大城市的人财物大权,不仅不能被姜菊人的人马抢了去,还得安排一个与姜菊人不和的人。”

“而我,”吕有顺又叹了一口气,“没啥后台,多年来见着菩萨就烧香,谁也不敢去得罪,自然不是贺之军眼中的合适人选。”

杜林祥大致明白了吕有顺落败的原因。这官场里的水实在太深,有时你树敌太多,不广结善缘不行;可像吕有顺这样,逢人便笑,绝不树敌,到头来也不行。

杜林祥问道:“让素来与自己不和的徐万里接掌河州,姜菊人就这么认栽了?”

“这正是贺之军的过人之处。”吕有顺说,“面对这样的结果,姜菊人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可权衡利弊后还是会接受,甚至会附和贺之军的提议。官场是讲究资历的,徐万里本来就是常务副省长,来河州不过是平调。贺之军提出这个人选,任谁也不大有理由反驳。另一方面,徐万里当常务副省长,就在姜菊人眼皮底下处处闹别扭,对于姜菊人无异于眼中钉。将徐万里打发来河州,大不了就是肉中刺。眼中钉与肉中刺,姜菊人恐怕更不希望前者。”

吕有顺又说:“据我所知,省委秘书长林浩会接徐万里的常务副省长。林浩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而且年纪也大了,仕途上已没有更上一层楼的指望,用这样的人去给姜菊人当副手,应该会很听话。这大概也算贺之军送给姜菊人的一份礼物。”

“来河州,徐万里他愿意吗?”杜林祥问。

“当然。”吕有顺说,“以后有机会,徐万里可以从这个位置,直取省长宝座。河州毕竟是省会,还是副省级城市。在其他省,由副省级城市一把手直接晋升省长的例子很多。因此来河州,徐万里并不会失去什么。相反,这里还更容易出政绩。”

“我还听说一个消息。”吕有顺又说,“贺之军曾找徐万里长谈过一次,说徐万里在邻省时,一直在财政厅工作,之后由厅长升任省长助理,后来又交流至洪西。徐万里一直没有主政一个地方的经验,这对于个人履历的完整性来说,是块硬伤。让徐万里来河州,也算是弥补这类缺陷。据说徐万里听了这番话,一度感激涕零。”

“看来贺之军谋划很久了,他的工作也做得很细致。”杜林祥说。

吕有顺“嗯”了一声:“贺之军比于永辉厉害得多。于永辉固然很精明,从不做赔本生意,但他不明白另一点——只顾自己赚钱,不肯分利他人的事,也很难成功。让大家都有好处捞,有来有往,买卖才能长久啊!就说贺之军这一招吧,我都不知道是一石几鸟了。拿下洪西最重要的山头河州,把徐万里收于帐下;姜菊人拔除了眼中钉,因此也不会激烈反对;林浩老来得福,还捞着一个肥差。”

“我看还有一点。”杜林祥补充道:“省委秘书长是贺之军的大管家,放一个老油条林浩在那儿,只能说利弊参半。如今逮着机会,将林浩礼送出境,贺之军也能去寻觅一个真正令他放心的人物。”

“对,你这分析很有道理。”吕有顺微笑着点头,不过只隔了几秒又转喜为悲,“在这样一盘大棋局中,牺牲掉我这样的小卒,贺之军当然不会吝惜。”

杜林祥说:“纵然这次没有机会,你就不能再等等,非要离开河州?”

吕有顺又点燃一支烟,今天他抽烟很厉害,几乎一支接一支:“贺之军倒是给我暗示过,说让我等待下次机会,还要我在河州继续干市长,辅佐好徐万里。”吕有顺接着冷笑一声:“领导的封官许愿,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几年后的事情,谁也保证不了。再说我也累了,索性回企业挣点钱。”

杜林祥一脸沉重:“陶定国要退休,吕市长再一走,河州党政一把手都要换,这震动来得也太大了。”

“那是贺之军考虑的事,不用我瞎操心。”吕有顺说,“我提前回北京,估计徐万里来河州会先接下市长的位置。半年后,再顺理成章顶替退休的陶定国。”

“徐万里当书记,市长谁来?”杜林祥又问。

吕有顺摇着头:“具体人选现在谁都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会是一个林浩式的角色,好好先生,性格温和,不会与徐万里顶牛。贺之军既然要栽培徐万里,当然会扶助徐万里在河州大权独揽。派个作风强势的市长来,就难以实现初衷。”

“林祥,”吕有顺此时换了一种语气,“我来河州这几年,自认为帮了你一些忙,你也帮了我不少,以后恐怕我也有心无力了!趁着今晚这顿晚餐,我想把你引见给陈枫。你是聪明人,引见之后该怎么去做,不用我多说。”

杜林祥忽然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吕有顺,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杜林祥一度将吕有顺视作朋友,经历许多事后,他明白自己与吕有顺终究有天壤之别,两人是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的。不过,吕有顺终究有恩于自己,哪怕不是朋友,也是恩人,还是一个在最后时刻都不忘拉自己一把的恩人。

“吕市长,你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杜林祥动情地说。

“咱们之间,不说这些。”吕有顺轻摆着手。顿了顿,吕有顺又说:“这一年多,纬通发展很快。从土地储备规模来看,已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全国性地产企业。估计离正式上市那一天,应该很近了。不能在河州帮你一把了,但我会在北京,静候你大捷的佳音。”

第八章 以退为进 1、向领导汇报工作时,不妨准备些废话

礼拜一一大早,赖敬东来到位于北京东三环的办公室。赖敬东的办公室只有二十多平方米,装修也很简单。深黑色的办公桌上,就摆着一部电话、一个笔筒与一副台历,桌面上干净得一张纸都没有。他一直坚持“今日事今日毕”,从不把工作拖到第二天。

秘书端上刚沏好的普洱茶,手里还拿着一张当日全球新闻列表。赖敬东抿了一口茶,之后一边掏出身上的老花眼镜,一边对秘书报以微笑:“谢谢。”赖敬东待人很客气,即便下属做错事,也极少见他有雷霆震怒、声色俱厉的时候。

赖敬东拿过这张新闻列表,认真看了起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到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新闻。公司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两人小组,负责将《华尔街日报》《经济学人》《金融时报》等全球知名媒体当天的新闻标题——包括文章的主标、副标,以及各段落的小标题,整理到几页纸上。

许多管理者看文件前,喜欢让下面人整理出一个内容摘要。但赖敬东很反感这样,因此他坚持只整理标题,不弄什么摘要。他认为一份文件的重点是什么,不同人会有不同解读,别人归纳出的重点,或许并非自己关心的。长此以往,甚至还会让别人的思维来左右自己。浏览标题时,他觉得哪一部分是重点,再让秘书把原文呈上来。

一位友人曾说,这种习惯,反映出他内心的焦虑,他对周围的一切缺乏信任感,唯恐被人欺骗。对此说法,赖敬东一笑置之。

上午十点过,专程从上海赶来的陈远雄走进了这间狭小的办公室。台江资本的总部位于上海,幕后老板赖敬东的办公室却设在北京。通常情况下,赖敬东只会遥控指挥公司的一切事宜,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他才会将陈远雄招来面授机宜。

“老师。”陈远雄毕恭毕敬地叫道。在外面,陈远雄称呼赖敬东为赖总,在公司内部,陈远雄则称呼对方“老师”。

赖敬东点点头:“上周你去河州,情况怎样?”

陈远雄说:“与纬通签署合作协议,已有两年时间。杜林祥这次邀请我们过去,就是通报一下他们公司在全国扩张的情况。双方会谈结束后,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还抽空会见了我们一行。徐万里会见时表态,河州市委、市政府对于纬通上市,将给予一如既往的支持。”

“当地政府大力支持,自然是好事。”赖敬东抿了一口茶,“纬通如今的土地储备,达到什么规模了?”

陈远雄说:“相当可观。纬通近年来在全国各地的扩张异常迅猛,楼盘销售情况也不错。以他们如今的土地储备,已经迈过了赴港上市的门槛。估计下个月,纬通就将在全球展开路演,向机构投资者推荐即将上市的股票。”

“好啊。”赖敬东面露喜色,“成功上市,符合双方的利益。我听说,他们已经联系了一家投行作为此次上市的保荐机构?”

“嗯。”陈远雄点头说,“原本我给他们推荐了一家投行,不过杜林祥却选择了另一家。他们已经正式签署协议。”

赖敬东说:“杜林祥对我们的戒心还是很重呀,连我们推荐的投行,也弃之不用。这也怪不着他,人之常情嘛。”赖敬东又问:“他联系的是哪家投行?”

陈远雄说:“一家有欧洲背景的投行。不过这家投行大中华区的负责人,说来还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谁?”赖敬东问。

陈远雄答道:“宋金池。”

“哦,我知道这家投行。”赖敬东说,“小宋当初在上海,也算我的部下。”

赖敬东又问:“杜林祥与宋金池签署的协议的具体内容,你拿到了吗?”

“还没有。”陈远雄说,“不过宋金池公司里的一位高管,和我私交不错,他对我说起,协议中有关于认股权的条款。”

“你确定?”赖敬东追问。

陈远雄则点了一下头:“杜林祥支付给投行的佣金,一部分是采用现金的方式,另一部分则是认股权。作为一家现金流紧张的公司,纬通采用这种方式也合乎情理。”

一家企业上市,是需要专业的投行作为保荐机构以及承销商的。上市在即的纬通,自然也会与一家投行建立合作关系。所谓认股权,就是上市企业向投行支付佣金的一种方式。企业向投行支付佣金,除了现金形式,往往还会采用直接占股或者认股权的方式。直接占股,就是企业将佣金折算成股份支付给投行;认股权,就是投行获得一个权力,在企业上市之后,投行可以按照发行价的一个溢价,认购一定数量的企业股票,然后投行在二级市场抛售以赚取差价收益。

“真是天助我也!”赖敬东笑起来,“原本想着怎么去说服宋金池与我联手,现在看来,几乎不用费多大工夫了。”

陈远雄当然明白自己老师的意思。赖敬东希望纬通成功上市不假,同时他更希望纬通上市的发行价不要太高。当初与杜林祥签订协议时,双方同意将占股比例和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纬通的发行价越低,台江资本的占股就会越高。赖敬东此刻想的,自然是与宋金池联手打压纬通的股票发行价。

赖敬东缓缓说:“当初答应过杜林祥,确保他对纬通的控股地位,因此我们的占股不会超过他。但是,在不超过杜林祥的前提下,台江资本也应谋求多获得一些股权。纬通的发展势头不错,一旦上市成功,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我们占股越多,收益就会越大。”

陈远雄笑了:“因为佣金中有认股权的条款,估计宋金池不会拒绝与我们合作。”

“是啊。”赖敬东说,“如果发行价低,投行按一定溢价比例认购企业股票的价格也就低,进而在二级市场可能赚取更多的差价收益。先把新股的发行价压一压,未来再炒起来,宋金池会对我的方案感兴趣的。”

“路演马上就要开始了,得抓紧时间联系宋金池。”赖敬东敲着桌子说道。

陈远雄说:“这几天宋金池就在北京,我马上和他联系。”

赖敬东思忖了一下说:“你给宋金池打电话,就说我约他吃饭。这次我亲自和他谈。”

“好的。”陈远雄答道。

陈远雄转身离去后,赖敬东抬头望着窗外。京城下起了小雨,雨点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好像唱着歌,雨水顺着玻璃窗滑落下来,留下了一道道水痕。赖敬东心情不错,他站起身来俯视楼下。行人都撑开了雨伞,各式各样的雨伞,五彩一片,瑰丽一片,和着那雨水的清脆声音,真是一幅妙不可言的景色。

此刻,千里之外的河州却是晴空万里。为了迎接即将开始的路演,纬通上下正紧张有序地准备着。杜林祥已不知连加了多少个晚上的班,在下属眼中他依旧保持着旺盛精力,但他眼眶中的血丝越来越多,只要坐进办公室,就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大战临近的气氛,使他的烟瘾愈发大起来。

不过刚从河州市委办公厅传来的一份通知,让杜林祥不得不暂时腾出精力,来应付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中午时分,杜林祥接到通知,说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将于两天后亲赴纬通视察。

杜林祥将在家的公司高管紧急召集起来,布置迎接徐万里一行的工作。对于徐万里的到来,杜林祥既激动又忐忑。徐万里来河州主持工作后,与杜林祥在各种场合接触过多次,不过正儿八经来企业视察,这可是头一遭。

得益于吕有顺在北京的提前交底,杜林祥对于河州政局的动向早已洞悉。此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也与吕有顺当初所言分毫不差。就在那次谈话后半个月,吕有顺正式接到调令,回北京央企任职。徐万里则从常务副省长的位置上调来河州,接下市长一职。七个月后,市委书记陶定国退休,徐万里又毫无悬念地成为继任者。

吕有顺曾经预言,徐万里将会在河州大权独揽,这不仅由于其个人的性格,更缘于贺之军在背后力挺。果不其然,徐万里一到河州,就展现出十分强势的作风。训斥下属那是家常便饭,就连市委常委班子里的同志,徐万里也时常耳提面命一番。

徐万里初来河州时只是市长,市委书记依旧是陶定国。虽然同为省委常委,但陶定国资历更老,排名也在徐万里之前。况且,陶定国毕竟离退休还有几个月时间,他仍是名义上的河州市委一把手。不过,河州上上下下所有人,从没听见徐万里叫过陶定国一声“陶书记”,他通常只会称呼“老陶”或“定国同志”。

那段时间《河州日报》的头版新闻,也颇值得人玩味。陶定国深居简出,好几天没有一次正式活动,报上自然没有他的新闻。徐万里却精力旺盛,一天连赶好几个场。有一天的《河州日报》,一版居然就有徐万里的四条新闻:上午主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午宴招待外国投资团,下午去工业园区调研,晚上还带着好几个部门负责人,去夜查城市光彩工程。

最令《河州日报》编辑头疼的,还是陶定国、徐万里一起出席的会议。陶定国轻描淡写讲几句,接下来徐万里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关键在于党报的新闻报道有规矩,书记、市长同时出席的活动,关于市长的报道内容绝不能超过书记。甭管陶定国再日落西山,徐万里再旭日东升,一篇党报的会议报道,三百字的“陶定国指出……”,七百字的“徐万里强调……”,也是不成体统!

所幸《河州日报》的编辑脑子活泛,发明出一种新的写作方式。但凡两人同时出席的会议,开头就写“省委常委、市委书记陶定国,省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市长徐万里出席会议”。接下来两人的讲话内容,直接用“会议指出……”“会议强调……”“会议认为……”。

陶定国退休,徐万里正式扶正后,其锋芒就更加显露无疑。徐万里以市委书记身份主持召开的首次市委全委会,就别出心裁了一回。除了讲话中屡次提及危机意识,徐万里还组织所有市委委员,在会议召开途中外出实地考察了一回。考察地点,不是欣欣向荣的工业园区,也不是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而是僻远贫瘠的农村与城市中的棚户区。徐万里一路看一路点评:“河州的父老乡亲,还有很多生活并不如意。我们的工作,也有许多死角。”

对于徐万里的这番举动,外界褒贬不一。有人议论道,要说死角,这自然不是徐万里工作的死角,而是前任的工作死角。如此作为,不是在打陶定国、吕有顺的脸吗?不过省委书记贺之军倒对此举赞赏有加,还亲自给《洪西日报》打招呼,让报纸在头版头条报道河州市这次令人耳目一新的市委全委会。

而在另一件事上,徐万里还不惜与昔日的顶头上司——省长姜菊人杠上了。河州市区通往郊县的两条公路,一直设有收费站。徐万里称收费站阻碍了地方经济发展,一定要在两个月内拆掉。

省国资委不干了,把状告到姜菊人那里。原来,这两座收费站属于省国资委旗下的交通投资集团,交投集团原本打算以两条公路的收费权为抵押,从银行贷出一笔钱去修建省内另一条公路。如果收费站撤销,抵押物都没了,银行那边自然贷不出钱。

姜菊人闻讯勃然大怒,让省政府直接给河州下达文件,立即叫停此事。徐万里却置若罔闻,还对前来督办此事的省政府秘书长发了一通火:“交投集团还是我当副省长时组建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也别扯着省政府的大旗,跑来吓唬我!几个月前,我还是省政府的常务副省长。”

事情最后闹上了省委常委会。姜菊人与徐万里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贺之军站了出来,把徐万里批评了一通。贺之军说开会是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不是比谁声音大,你徐万里对班子里的同志,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可令人不解的是,批评完之后没多久,两个收费站还是撤掉了。

外人不可理解的事,杜林祥当然见怪不怪。吕有顺当初交底时说得够清楚了,贺之军处心积虑将徐万里扶上市委书记的宝座,为的不就是今天?人家贺书记只批评徐万里开会时态度不好,又没批评撤收费站的事!

徐万里越是在河州一手遮天,杜林祥就越急着同人家攀上关系。徐万里上任以来,对纬通的扶持力度不小,但这种支持在杜林祥看来,似乎更像是市委书记与市内重点企业之间的公事公办。两人私下的关系,和他与吕有顺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杜林祥十分渴望与徐万里之间,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互动。

对于迎接领导视察,如今的纬通已是驾轻就熟,但杜林祥依旧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准备情况。视察前那个晚上,他还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一边抽烟一边把所有细节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晚上十一点过,杜林祥终于思索到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他立即打电话召来办公室主任高明勇,认真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的视察,一切按部就班。徐万里先后去到纬通的施工工地、商业步行街视察,最后一站,就是去纬通集团总部听取汇报。汇报开始前,杜林祥安排高明勇去给领导们的茶杯续水。高明勇立刻起身,走到领导桌前,端起茶杯再去往会议室角落里的饮水机。

见高明勇如此往返几趟,陪同徐万里视察的市委秘书长调侃道:“杜总你这么大企业,怎么既没有一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也没有一个温水瓶?还得麻烦高主任一趟趟去饮水机跟前接水!”

杜林祥尴尬地笑起来:“原本有个服务员,昨晚忽然请假了。而且温水瓶也被她锁在杂物室里,别人还没钥匙。”

高明勇一边接水,一边笑着说:“领导们平时为人民服务,我今天能为领导服务一回,感觉无比荣幸!”

“是啊!”杜林祥接过话茬,“如果我不在这儿做汇报,恨不得自己给领导们接水。这可是福分啊!”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听着杜林祥与高明勇一唱一和,心中有股怪怪的味道。这般谄媚的言语,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汇报前半段,主要是讲纬通近年来取得的成绩。重头戏在后面,杜林祥将向领导们提出几点希望政府帮忙解决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关于税费优惠的问题。只要徐万里点头同意,对于企业来说就意味着数千万元的真金白银。

偏偏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秘书拿着手机走进会议室,向徐万里报告有一个重要电话打来。徐万里接过手机,立刻起身走出会议室。

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杜林祥正准备切入正题,提出税费优惠的事,偏偏一把手离开了。在座的还有市委秘书长与两位副市长,可惜他们却不是能拍板的人物。关于税费优惠的事,就算他们三人都同意,只要徐万里不点头,依旧屁用没有;反之,哪怕他们三个都反对,只要徐万里首肯,一样顺利过关。

杜林祥焦急地瞟了一眼门外,徐万里拿着手机越踱越远,看来这通电话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主角不在了,戏还要接着演吗?杜林祥喝了一口茶,没有提税费优惠的事,而是话锋一转:“纬通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实在是得益于在座领导们春风化雨般的关怀。”接下来,杜林祥将在座三位市领导曾给予企业的关照,挨个梳理了一遍。给三位市领导表完功,徐万里还没有回来。杜林祥又开始回忆河州各局委对企业的扶持,说者情真意切,听者笑容满面。

对于现场的气氛,杜林祥颇为满意。当初自己的精心准备,看来没有白费!

向领导汇报工作时,一把手却忽然离场——这类事看似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实则大有学问。继续汇报吧,拍板的人都走了,讲了也是白讲;停下汇报等待一把手回来吧,一来会冷场,二来还会令其他在座领导不满。

杜林祥就曾经历过一次会议,当时在座的最高领导便是吕有顺。吕有顺因为临时有事,暂离会议室。正在汇报的局长见市长离开,索性放下念到一半的汇报材料,静候吕有顺归来。当时会议室的气氛很尴尬,尤其几位副市长,脸色很不好看——咱哥几个说话的确不如吕市长管用,但你小子也别做得太明显啊!

经历过那件事后,杜林祥就一直在琢磨,自己碰到这种事该如何处理?前思后想他得出一个结论:跟领导汇报工作时,不妨准备点废话。废话藏在心里,平时不用说出来,一旦发生一把手离场这类小插曲,才抛出来救急。譬如刚才徐万里离开了,杜林祥便赶紧中断汇报程序,扯出一大堆废话,细数领导们对纬通的关照。在座的都不至于失掉面子,会议室的气氛也无比融洽。

杜林祥的“表彰大会”还没开完,徐万里就坐回座位。杜林祥赶紧言归正传,提出税费减免的问题。杜林祥特别说道:“纬通为了赴港上市,两年前开始在全国扩张。如今上市在即,企业资金链也处于最紧张的时候。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尤其希望得到河州各位领导的大力支持。”

徐万里抿了一口茶,扭头问一位副市长:“税务部门是你在分管,谈谈你的看法?”

副市长赶紧说:“徐书记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徐万里微微一笑:“都不肯担责任,看来只有我来说了。支持企业发展,本来就是党委、政府的应尽职责。纬通要是能顺利上市,对于河州的经济也会带来拉动效应。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我看有些税费可以适当减免。”

徐万里接着说:“具体减免哪些税费,减免到什么程度,刚才杜总提出了要求。税务部门根据这些要求,具体去落实。凡是河州能够决定的事,必须优惠到位。有些事咱们河州不好开口子的,也要积极向上级汇报争取。我的态度很明确,既要为企业减负,也不能与大的原则方针相抵触。”

“谢谢徐书记的大力支持!”徐万里话音刚落,杜林祥便激动地说道。尽管徐万里的话滴水不漏,任何人也抓不到把柄,但他已经把态度亮明,下面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去落实书记的指示。

考察结束后,杜林祥将徐万里送到楼下,还亲自为徐万里开车门。徐万里上车前,特意回身握住杜林祥的手:“我们可都等着纬通成功上市的捷报!”

杜林祥笑容满面:“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送别徐万里后,杜林祥立刻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庄智奇以为杜林祥要谈上市路演的事,手里还拿着相关的材料。不料杜林祥却指着茶几上的玻璃杯说:“智奇你是有名的茶精,看看杯子里装的是什么茶?”

庄智奇有些纳闷,自己的老板平素对茶道并无兴趣,今天是怎么了?庄智奇走近茶几,认真瞅了瞅:“瞧颜色就是普洱茶。”

“普洱茶的种类很多,这是哪一种?”杜林祥又问。

庄智奇拿起茶杯,用鼻子嗅了一下:“老班章!”

杜林祥继续问:“老班章是啥?”

庄智奇说:“品茶的人都知道一句话,红酒论酒庄,普洱讲山头。云南普洱茶由于地理环境不同,所产茶叶的口感滋味也大不一样。一直以来,人们便以山头的名称来界定特定口感的普洱茶。老班章即位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的一处高山村寨,那里产的普洱,就叫老班章。”

“这茶怎么样?”杜林祥点燃一支烟。

庄智奇说:“普洱中的极品,被外界誉为茶王。老班章的茶树,大多有几百年的树龄,真正的老班章春茶每季不超过十吨。很多茶友,都以拥有一饼老班章为炫耀资本。”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智奇,你确定这是老班章?不会看走眼吧?”

庄智奇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如果连老班章也会看走眼,还敢叫茶精?老班章有一种独特的‘班章味’,嗅之有一种如蜜的韵香。这种‘班章味’,别的茶是决计不会有的。老班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香气很强,在茶汤、叶底、杯底上都可以嗅到,而且杯底留香比一般茶叶更强更长久。杜总可以将玻璃杯中的茶水倒掉,隔一阵子依旧能从杯中闻到香气。”

杜林祥拍手赞道:“说起茶,智奇真是高人啊!”

庄智奇笑了笑:“老班章可不便宜。谁这么大方,给你送的老班章?”

杜林祥摇着头:“不是送的,是偷的。”见庄智奇一脸迷惑,杜林祥接着解释:“近来我观察,徐万里出席大小会议,从不喝会场里摆的茶,他的秘书总会把一个不锈钢茶杯摆在徐万里面前。我猜测,徐万里是一个喝茶十分讲究的人,可惜不锈钢茶杯不透明,外人根本看不清茶叶的模样。”

庄智奇恍然大悟:“所以刚才你让高明勇趁着给徐万里茶杯续水的机会,从他杯子里倒出了茶水!”

“对!”杜林祥笑着说,“什么服务员请假、温水瓶锁在杂物间都是骗人的鬼话。让服务员提着温水瓶,去徐万里跟前续水,照样不知道徐万里究竟钟情于什么茶叶。高明勇拿上徐万里的茶杯去会议室角落里的饮水机前接水,趁着众人不注意,就将杯里原有的茶水倒了点出来。”

“杜总真是用心良苦。”庄智奇嘴上这么讲,心里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杜林祥掐灭烟头,站起身来:“知道了徐万里的爱好,也算一个不小的收获!”

第八章 以退为进 2、考虑再三,杜林祥决定中止上市

纬通的全球路演正式登场。

路演开始的具体日期,还是香港与河州的两位风水大师一起选定的。当天,杜林祥率领纬通一众高管奔赴香港,异常高调地出现在国际投资者面前。在接下来为期十二天的路演之旅中,纬通的团队还将先后前往苏黎世、法兰克福、伦敦、纽约、洛杉矶、新加坡等数座国际金融重镇,与投资者进行沟通互动。

路演,被称为上市前的最后一里路。通过路演途中的推介会,企业向投资者就公司的业绩、产品、发展方向等做详细介绍,充分阐述拟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让准投资者们深入了解具体情况,并回答机构投资者关心的问题。此外,路演也是各路投资者申购股份的时候。投资者申购的积极性越踊跃,申购价格越高,这家公司未来的前景就越被人看好。

路演的主角自然是拟上市企业,而具体的操盘手,则是投行。投行作为上市公司的保荐机构,在上市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确定发行股票的价格区间,然后通过路演等方式将股票向客户推销。

全球各家投行其实大同小异。一般说来,为了成功上市,投行内部会有四个部门参与进来分工协作,分别是投行部、定价部、销售部、研究部。投行部主要联合律师、会计师等对企业进行尽职调查,审查企业在合规性方面是否达到监管部门及交易所的法定要求,以及起草招股说明书;定价部对企业进行估值,确定股票发行价的区间;销售部将企业的股票推销给基金等投资者客户;研究部就企业股票价值撰写股票评级研究报告,供股票购买者参考。

位于全球各地的投资者,对于上市公司未必十分熟悉,但与专职从事股票承销业务的投行却是长期合作的关系。路演过程中,投行会将所有投资者在各个价位上的申购量进行累计计算,得出一系列在不同价格上的总申购量,然后与企业商议一个确定的发行价。最后,报价在发行价以上的认购者,都获得认购资格,而对于入围者的股票分配数量,则完全由投行自主决定。

在这样的制度设计下,投行在定价及股票分配方面拥有很大的话语权。上市公司在这个过程中,基本都是被投行牵着鼻子走。

纬通路演首日,全球股市普遍下挫。美国道琼斯指数、香港恒生指数纷纷出现大幅下跌。负责纬通上市业务的投行,当晚就给庄智奇打来电话,说鉴于全球经济不景气,股票发行价大概只能维持招股说明书中的下限。

按照纬通的招股说明书,此次上市计划发售约17亿新股,招股价介于3~5港元之间,募集资金51亿~85亿港元。发行价只能维持下限,就意味着融资量萎缩30多亿港元。接到汇报后的杜林祥,心中十分不快,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在他看来,能通过上市融回50亿港元,纬通的财务困局也将迎刃而解。尽管算不上圆满结局,毕竟可以接受。

不过当纽约的推介会结束后,投行总裁宋金池又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说是路演过程中,投资者的申购并不踊跃。按目前的情况,股票发行价还要下调。

杜林祥气愤地问道:“宋总以为,发行价定在多少比较合理?”

宋金池顿了顿说:“这个还需要根据目前的申购情况,进行精确的计算分析。”

杜林祥又问:“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结果?”

宋金池说:“现在香港是早上九点,估计下午三四点就能算出准确数字。香港与纽约的时差是十二个小时,那时正好是纽约的凌晨。为了不打搅杜总休息,我让下属今天晚上八点,也就是纽约早上八点,把数字传给你。”

“不用。”杜林祥说,“第一时间传给我。不看到你们计算出的数字,我睡不着觉。”

“好吧。”宋金池答道。

在位于曼哈顿东区的希尔顿酒店的高级套房中,杜林祥一直没有合眼。窗外飘着小雪,杜林祥就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凌晨三点半,他收到宋金池从香港发来的信息。他们最后计算出的发行价,是2.76港元。

看到这个数字,杜林祥立刻被一股不祥之感笼罩。他顾不上正值凌晨时分,将庄智奇召来自己房间。

一分钟后,西装革履的庄智奇走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杜林祥看着他这身装束,问道:“你也没睡?”

庄智奇点点头:“不等到宋金池的准信,睡不着!”

“他们的准信来了,2.76港元。”杜林祥冷冷地说。

“2.76港元?”庄智奇有些惊讶。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杜林祥痛苦地摇着脑袋,“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难道……”

“是啊,太接近了。”庄智奇一脸严肃,“比起2.74港元,只差两分钱。”

两人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2.74港元,是他们此前反复计算过的另一个敏感数字!

与赖敬东签署的合作协议中,双方约定赖敬东的最后占股比例,要与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发行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后来在杜林祥的一再坚持下,合同中写入了另一条,为保证杜林祥的控股地位,赖敬东的持股比例不能超越杜林祥。依据这两则条款,当股票发行价低至某一个价位后,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再随股价下跌而自行增加。

路演之前,杜林祥与庄智奇反复计算过。那一个至关重要的临界点,就是2.74港元。股价只要维持在2.74港元之上,股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如果股价低于2.74港元,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会再增加。

纽约夜幕深沉,雪花飞舞,杜林祥的情绪却无比激动。他站起身来大声吼道:“差着两分钱,或许是人家自己讨吉利。比起四,六可要吉利得多。宋金池抛出这个发行价,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与赖敬东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庄智奇也点上一支烟,“按照这个发行价,我们的融资额会大幅减少,赖敬东的持股却变多。等到上市之后,赖敬东再与宋金池联手把股价炒起来,他们可真要赚个盆满钵满。”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情绪,坐回沙发上说:“你以前说过,衡量一次上市是否成功,也是有标准的。”

“没错。”庄智奇说,“但凡一家企业在证交所挂牌,媒体都会说成功上市——那只是外行看热闹而已!在我看来,即便股票挂牌交易,也不能断言这是一次成功的上市。衡量是否成功有两个标准,第一看市盈率,第二看股票上市后三个月内的波动幅度。”

庄智奇接着解释:“所谓市盈率,就是股价和每股收益的比率。不同的行业,市盈率差别很大。高科技行业的市盈率普遍较高,传统行业则会低一点儿。一般说来,我们会将身处同一行业的不同企业拿来比较。比如纬通是房地产企业,如果其他房地产企业的市盈率普遍是六到七倍,而我们的市盈率只有四倍左右,那就证明我们的发行价偏低。至于波动幅度,我认为上市后三个月内无论涨跌,只要超过30%,都说明上市过程有瑕疵。下跌超过30%,说明企业被股民看衰,毫无前景;上涨超过30%,说明上市时股价被低估,本来企业能够多融一些资金的,却没有做到。”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接受宋金池的价格,那么纬通的上市,也算不得成功。”

“恐怕是这样。”庄智奇叹了一口气,“按照2.76港元的发行价,只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比之前的预估,少了一大截。”

“一群王八蛋!”杜林祥恨恨地骂道。

时值纽约的冬季,户外温度很低。因为供暖需要,宾馆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的烟味已有些呛人,但杜林祥依旧续上一支烟:“咱们能接受这个价格吗?”

庄智奇顿了顿说:“以这个价格上市,咱们肯定是吃亏的一方。不过真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倒能解纬通的燃眉之急。企业的资金链实在绷得太紧,有了这四十多亿,不敢说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起码能松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接受他们的条件?”杜林祥问。

“不!”庄智奇说,“我只是分析目前的局势,最后的决策,还得杜总拍板。”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这些年来,我杜某人吃的亏够多了。真能拿回四十多亿的救命钱,也不在乎再吃一次亏。赖敬东、宋金池也是瞅准了纬通急需用钱,才敢这样张狂。赖敬东或许早已判定,为了顾全上市的大局,我会吞下这枚苦果。”

“吃点小亏无所谓。但是,你想过没有?”杜林祥话锋一转,“以2.76港元上市,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会大增。尽管有合同约定,他的持股没有我多,但双方已经很接近了。宋金池是有认股权的,上市之后,他手里也会有纬通的股份。这次两人便狼狈为奸,如果上市之后,他们再联起手来……”

庄智奇说:“我测算了一下,即便他们的股份加在一起,比起你的占股还差1.5%,你依旧是控股大股东。”

杜林祥眼睛盯着天花板:“1.5%,这绝不是一个保险数值。未来在二级市场上,稍微动点手脚,赖敬东就有可能成为最大股东。”

“杜总的担心不无道理。”庄智奇说,“以他们的财力,如果在二级市场上展开收购,后果很难预料。”

杜林祥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纬通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他赖敬东想拿走,门儿都没有!”

庄智奇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没准赖敬东只是吃定了纬通急需上市融资,所以故意打压股价,逼我们就范。未来把股价拉上去,他再套现出货。按理说,一家投资机构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没道理那么在乎控股权。”

“也有道理。”杜林祥点了点头,但瞬间脸色又阴沉下去,“赖敬东的心思,咱们哪里猜得到。真到了那时,万一他干出违反常理的事,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庄智奇低着头闷不作声。他知道,在事关纬通控股权的议题上,杜林祥半步也不会退让。

沉默了好一阵,杜林祥才开口说道:“绝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坚定。

庄智奇说:“我明天再跟宋金池沟通一下,争取把发行价往上调一下。”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说:“他要是寸步不让,怎么办?”

庄智奇一时语塞,他真不知道这样的僵局该如何化解。杜林祥说道:“他如果不肯让步,咱们就立刻中止上市。”

庄智奇惊得目瞪口呆:“中止上市?”

“对。”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庄智奇说:“中止上市,震动太大了吧。没有股市上的融资,纬通怎么撑下去?还有,没在规定期限上市,咱们的好几个项目,可要赔偿给赖敬东。”

杜林祥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是他们欺人太甚。”

庄智奇又问:“杜总,你真的决定了?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大事!”

杜林祥本想立即做出肯定答复,但内心又犹豫了一下。庄智奇说得没错,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重大决策,一旦踏出去就没有回头路!是不是再谨慎一些?他松开捏紧的拳头,缓缓说道:“我再想一下。今天之内,一定会做出最后决断。”

庄智奇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我就先出去了?”

“好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杜林祥答道。

庄智奇知趣地转身离去。跟随杜林祥多年,他已经吃透了老板的脾气——越是细枝末节的事,杜林祥越喜欢找来一帮人听取意见;倒是那些命运攸关的重大决策,杜林祥只会一个人静静思考,最后乾纲独断。

纽约的冬季天寒地冻。不知是屋内暖气太足,还是自己心事太重,杜林祥的后背不停冒着汗。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烟灰缸里堆积成小山的烟头,内心更加烦躁。一夜未眠,此时天边已露出一抹亮色,杜林祥索性裹上防寒服走出酒店,漫步在清晨的曼哈顿。

入夜便降下的雪花,让这座世界金融之都银装素裹。纽约的雪,不是东方淑女般的轻歌曼舞,而是吉卜赛女郎似的任性而奔放。因为迎着风走,雪花大片大片地扑上来,几乎让杜林祥睁不开眼睛。别说在河州了,就算在北京,他也没见过这般大雪。

踩在雪地上,杜林祥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赖敬东的身影——质朴的陕西腔,一脸的温良恭俭让,身体内却潜伏着不可遏制的野心。杜林祥曾仰慕过他,如今却充满提防与不信任。他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想从纬通的股票上赚一笔暴利,还是觊觎企业的控股权?杜林祥实在吃不准。

为了触手可及的四十多亿港元,接受宋金池的报价?庄智奇的分析也不是全无道理,赖敬东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他没道理太在乎一家企业的控股权。真当上纬通的最大股东,对赖敬东又有多大好处?杜林祥心中反复衡量着。

雪越下越大,雪花甚至钻进围巾和领口,把杜林祥的鬓角和脖子弄得湿漉漉的。对于刚才的想法,杜林祥下意识摇起头。绝不能退缩,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城下之盟!哪怕基于理性分析,赖敬东想赚一笔暴利的可能性高达99%,觊觎控股权的可能性只有1%,这样的险,杜林祥依旧不敢去冒。因为,这次的赌注是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纬通控制权,是杜林祥绝对输不起的东西。

庄智奇能说动宋金池,或者说宋金池背后的赖敬东会让步吗?杜林祥没有把握。自己的这个对手过于强大!合作伊始,似乎就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中,偶有的反抗与挣扎,也是那般微弱与无力。自己也曾机关算尽,譬如陈远雄推荐的投行,就被一口回绝。杜林祥担心的,就是投行与赖敬东会勾结在一起。没想到,宋金池与赖敬东,最后还是联起手来,把枪口对准自己!

杜林祥叹息之余,也把目光投向更长远的未来。如果勉强上市,赖敬东则会是名正言顺的第二大股东。此人既有领袖群伦的真才实学,更有玩弄大阴谋、大诡计,杀伐决断、敢做敢当的奸雄气魄。这样的人坐在身旁,不知他何时出手,自己这个大股东也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早起的店家和住户已经开始打扫门前积雪。这倒不是美国人觉悟高,只是纽约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门前因雪滑跌倒摔伤,所有医疗费由此家负担。在医疗费奇高的美国,实在没有比这条法律更有效的扫雪动员令了。欢快的扫雪场景,却无法令杜林祥感到一丝轻松。他脑中盘算着,一旦中止上市,接下来怎么办?

杜林祥并非一点底气也没有。近些年纬通南征北战,赢下一个又一个漂亮仗。企业目前的土地储备、楼盘品质、品牌效应,都令业内对手不敢小觑。哪怕是举债扩张,能把活儿干得这么漂亮,摊子铺那么大,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此时,杜林祥倒有些感激安幼琪。这位铁娘子一般的人物,正是纬通向全国扩张的头号功臣。

况且,杜林祥手里还留着一个撒手锏。一旦祭出这件武器,想必赖敬东也得投鼠忌器。想到这里,杜林祥嘴角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

中止上市绝非停止上市,而是蛰伏一段时间,等待更好的时机。可以想见,中止上市的消息一传出,各方压力肯定会接踵而至。杜林祥那时迫切要做的,就是再去找一笔钱。有了这笔钱,就能撑过最艰苦的日子,就能熬到重启上市的时刻。去哪儿找钱,能找到钱吗?杜林祥心中已有些头绪,但远说不上有必胜的把握。

杜林祥又摸出一支烟,可惜纽约街头风太大,打火机始终点不燃。他不得已蹲到街角,连摁几下,总算把烟点上。深吸几口烟,杜林祥意识到,自己又将开启一场豪赌。如果不能尽快找来钱,企业只能倒在血泊中。

回到酒店,杜林祥再次唤来庄智奇:“我决心已定。你告诉宋金池,如果发行价不能大幅上调,我们就立刻中止上市。”

第八章 以退为进 3、正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去求徐浩成,才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

子夜时分,京郊一座中式风格别墅的书房里,依旧闪烁着灯光。赖敬东身披睡衣,戴一副已经掉漆的老花眼镜,正捧着本线装书阅读。

书房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行楷:“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这是晚清重臣曾国藩写给弟弟曾国荃的对联。曾国荃乃湘军名将,收复江宁的头号功臣。剿灭太平天国后,曾国藩担心曾氏一门功劳太大,重蹈鸟尽弓藏的覆辙,主动叫曾国荃“回籍养病”,并写下这副对联。十四个字,既有希望弟弟戎马倥偬后仍不改书生本色的浓浓亲情,又有参透官场险恶的大智慧。

赖敬东十分喜欢这副对联,将其带在身边多年。他甚至将自己的书房,也起名为“再读居”。

急促的门铃响起。佣人打开门后,台江资本亚太区总裁陈远雄快步走进书房。赖敬东摘下老花眼镜,问道:“他们的新闻稿,你看到了?”

陈远雄点点头:“来的路上已经看到。就在几个小时前,纬通方面已经正式发布消息,称由于国际经济形势整体欠佳,决定中止上市。”

“这个杜林祥,是不是疯掉了?”陈远雄恨恨地说了句。

“的确出乎意料。”赖敬东说,“几天前宋金池打电话问我,说要不要在发行价方面退一步,我说大可不必。如今的杜林祥,根本没有和我们讨价还价的本钱。为了成功上市,他是不会在乎让我们多赚几个亿的。”

陈远雄摇着头:“杜林祥就为了赌一口气,竟然对到手的几十亿视而不见?如今中止上市,他还要回头赔偿我们。这家企业,除了破产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或许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赖敬东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杜林祥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否则我也不会与他合作。没想到啊,竟是一个十足的莽夫,脑袋一发热,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陈远雄问。

“按合同办。”赖敬东说,“既然纬通不能按时完成上市,我们自然要把那几处物业收归名下。纬通垮了,咱们投的钱怕是要不回来。手上有几处物业,也能弥补损失。”

陈远雄说:“老师真是高明。当初签对赌协议时,提出用实物对赌,为的就是今天。纬通在河州的商业步行街、建材商贸城等几处建筑,价值也不低,而且早已把债务剥离出去。咱们拿过来,这单生意起码不会赔本。”

“夜长梦多!”赖敬东说,“你赶紧派人去河州办交接手续,把东西拿过来。”

“好的。”陈远雄点头道。

赖敬东重新拿起书:“明天我要去五台山还愿,完了就在山上住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咱们电话联系吧。”

此刻在大洋彼岸的杜林祥,顾不上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到刚租用的一间视频会议室里。纬通在国内的众多高管,也接到通知,按时坐到电脑前。过去三天,杜林祥的睡眠时间不到十小时。他两眼通红,声音也有些沙哑。

利用视频通信设备,杜林祥向国内通报了暂停上市的消息。他随即说道:“从长远来看,这一决策有利于企业发展。如果勉强上市,反而不利于纬通。但是,短期内纬通也会面临一系列困难。现在需要全体同人共体时艰,全力以赴。”

杜林祥接着说:“资金链是企业的生命。从现在开始,公司的财务管理将进入非常时期。账上的每一分钱,都将劈成两半来用。同时,开盘速度必须加快。原定一年内开盘的项目,全部要压缩到半年左右。越快开盘,就能越早回笼资金。这对如今的纬通,意义太重要了!”

视频会议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杜林祥要求每位分公司经理都要发言,汇报所在地区楼盘施工进度以及现金流状况。他不时插话,遇到那些不能令他满意的回答,则会破口大骂一番。就在这次视频会议上,有位分公司经理被杜林祥认为工作不在状态,当场宣布免职。还有另一位分公司经理,因为销售业绩骄人,被杜林祥当场重奖三十万元人民币。杜林祥强调说:“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纬通缺钱。但我更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越是这种时候,老子越是要用重典,不管赏还是罚,都要从重。”

视频会议结束后,杜林祥便启程回国。这一次,他破天荒选择了经济舱。杜林祥刚做出了一项规定,非常时期,自他以下公司所有人出差,都不准乘坐商务舱。如今的纬通,是得勒紧裤腰带了。也是在刚才的视频会议上,安幼琪提出,各分公司新办理电话和网络开通事宜,全部拿员工的身份证以个人名义去办,因为这比以公司名义报装,要便宜一些。杜林祥听后立刻拍板,就这么办。如今的他,恨不得省下每一分钱。

抵达国内后,随行人员转机飞回河州,杜林祥与庄智奇却留在了北京。杜林祥要在北京求见吕有顺。如今的吕有顺可是财大气粗的央企总经理,看在多年交情的分儿上,杜林祥希望对方能伸出援手。

碰巧吕有顺在国外出差,几天后才回来。杜林祥也趁此机会,在宾馆好好休整了一下。几天时间里,他最害怕的事,就是看新闻。纬通中止上市的消息,被无数家财经媒体刊登在头条。在舆论的渲染中,杜林祥已然成为一名悲剧人物,还有媒体直接将纬通中止上市评为本年度地产界最悲壮的一幕。

正在上海出席地产论坛的老对手万顺龙,则当着无数媒体发出“百日预言”。万顺龙说:“企业突然中止上市,无论资金上还是心理上都会造成巨大冲击。此次事件也证明,大肆增加土地储备规模,再以此上市融资的模式,遭遇了重大瓶颈。”

面对媒体追问,万顺龙并不愿点出这家企业的具体名字,他只是断言:“一旦资金链断裂,企业撑不过一百天。”

杜林祥拿着报纸对庄智奇说:“咱们这位老朋友,什么时候成算命先生了?”

庄智奇一脸苦笑:“这世上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杜林祥却叹了口气:“万顺龙这话倒也不尽是胡言乱语。如果找不到钱,纬通真的很难撑过一百天。”

四天后,吕有顺回国了。他十分关注纬通的情况,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来到杜林祥下榻的宾馆。在自己房间里,杜林祥抛出了启动二轮融资的计划。他希望吕有顺能够成为新的战略投资者,注资纬通。

杜林祥告诉吕有顺,纬通在全国扩张的战略获得了巨大成功,手里囤的地未来有大幅升值空间,企业的品牌形象也获得了消费者的认可。只要渡过这次难关,纬通还将再次启动上市。届时吕有顺的投资,会获得超额回报。

介绍完企业情况,杜林祥最后以几近哀求的口气说:“吕市长,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就拉我一把吧。”尽管吕有顺已不再是市长,但杜林祥在称谓上却一直没有改口。

吕有顺却为难地摇起头:“我也知道,只要能有一笔资金注入,纬通未来的前景是看好的。从个人关系来说,我应该帮你。但有些事,的确力有未逮。上面三令五申,主业并非房地产的央企要退出房地产领域。这种时候,我怎么还敢往房地产企业投资!”

吕有顺离开后,杜林祥一脸落寞地坐在房间里。庄智奇走了进来,轻声问道:“谈得不理想?”

杜林祥摇头叹息:“吕有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务之急就是找钱。吕有顺这里指望不上,还能有谁?”庄智奇说。

杜林祥说:“纬通需要的不是一笔小钱。几天前在美国我就盘算着,能拿出这笔钱的,只有吕有顺和徐浩成这样的大老板。吕有顺这边是国企,因为政策原因,看来指望不上了,只能再去找徐浩成试一试。”

“徐浩成自然是个阔主。杜总和他也有些交情,只是……”庄智奇说。

“只是什么?”杜林祥点燃一支烟。

庄智奇说:“那次徐浩成办六十大寿,把杜总和我叫去书房,提出想买下我们在武汉的地块,杜总最后一口回绝了。我听陈锦儿说,徐浩成为这事有些生气。”

杜林祥点点头:“这个我知道。这一年多,他从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估计心里有些不痛快吧。”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当初徐浩成的报价不低,按理说我可以答应他。但我正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去求人家,才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

庄智奇愈发糊涂了,既然早就准备着去求人家,为何还要拒绝徐浩成那并不算苛刻的要求?

杜林祥说:“论起交情,我和徐浩成也不算浅了。他和胡卫东认识,我就是中间人。这些年徐浩成搭上胡卫东,可是赚了不少钱。据说徐浩成在非洲的一座矿山,不久前高价转让给北京的一家公司,狂赚了几个亿,中间牵线的人就是胡卫东。”

杜林祥继续说:“徐浩成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想从他那里借几千万,靠交情或许还行。真想让他拿几个亿的真金白银,交情就靠不住了。这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徐浩成觉得,自己拿出几个亿,是能获得丰厚回报的。”

“我明白了。”庄智奇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到这儿他自然对杜林祥当初的用意一清二楚,“你拒绝徐浩成,就是要告诉他,纬通手里的地可是宝贝,未来升值潜力大着呢,你出这点钱咱们可不会动心。”

杜林祥点点头:“当初他出高价,连武汉的一块地都买不去,此时趁着纬通缺钱的机会,他却有可能低价入股。徐浩成应该会去算这笔账,想一想自己占了多大便宜。”

“杜总这一招,实在高明!”庄智奇发出赞叹。

杜林祥又吸了口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肯不肯掏钱出来,主动权毕竟在徐浩成手里。这招管不管用,现在也说不好。”

庄智奇思忖了一阵,开口说道:“杜总这招欲迎还拒固然不错,不过我倒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去找吕有顺更管用。”

听到这话,杜林祥有些惊讶:“吕有顺已经拒绝咱们了,再去找有什么用?”

“有用!”庄智奇说,“吕有顺不是没钱,而是他的钱,不好光明正大投向纬通。我的意思是……”

庄智奇的话刚说到一半,杜林祥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摁了接听键:“赖总,你好!”

打来电话的,正是赖敬东。此刻他已中断了在五台山小住的计划,心急火燎地赶回北京。赖敬东问道:“杜总,你在哪里?”

杜林祥懒洋洋地说:“我正在北京。中止上市了,得出来到处找钱啊。”

赖敬东说:“我也在北京。不知能否请杜总到舍下小坐?”

“有什么事吗?”杜林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赖敬东说:“有点事,你过来就知道了。”

“好吧。”杜林祥说。

下午三点,杜林祥走进了赖敬东那间取名“再读居”的书房。赖敬东尽管心中积压着满腔怒火,但依然很有风度地与杜林祥握手,还亲自沏上茶。坐定后,赖敬东缓缓说道:“我们公司这几天一直有人在河州。按照合同,纬通没有按时上市,在河州的几处物业,就要赔偿给台江资本,他们就是去做交接工作的。”

“我知道。”杜林祥说,“当初我还在美国时,就给公司的人打了电话,说中止上市后,赖总手下的人,大概会来当接收大员。咱们愿赌服输,尽力做好配合工作。”

“多谢了!”赖敬东冷笑一声,“当初我就纳闷,杜总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为何甘冒企业倒闭的风险,也要中止上市?现在我才明白,杜总手里还藏着撒手锏。”

“什么撒手锏?”杜林祥心中明镜似的,却继续装着糊涂。

赖敬东从抽屉中取出一叠材料,递给杜林祥:“杜总,这是怎么回事?”

杜林祥拿过来瞟了几眼后说:“这材料太厚,我一时也看不完。有什么事,赖总直接说好了。”

赖敬东强压下怒火,说道:“当初签对赌协议时,我们专门提供搭桥贷款,把这几处物业的债务全部剥离了出去。但如今接收到手里一看,这些物业根本就是债台高筑,资不抵债。再说明白点儿,在我方当初进行财务审计时,你们动了手脚。”

赖敬东愤怒地拍着桌子:“杜总,故意做假账,那可是犯法!是要坐牢的!”

“做假账?不会吧?”杜林祥一脸笑容,“为了当初的财务审计,赖总可是上了双保险,既有一个连普通话也不会说的陕西老太太,还有一个英国洋会计。两路人马,各司其职,互为监督,背后还有赖总、陈总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坐镇,我们做假账,你们会发现不了?”

“你很得意是吧!”赖敬东投来一束阴冷的目光,“也怪我看走了眼。只知道杜总出身草莽,贵公司财务部那些人的本事也是稀松平常,我却忘了,你们还有一个财经高手庄智奇!想不到啊,当年的大才子,今日也堕落到做假账的地步。”

杜林祥哈哈大笑:“赖总真是错怪庄智奇了。智奇做假账的本领,我是没见识过。不过以他那样的文人脾性,估计本事也高不到哪儿去!要让他做假账,我还担心瞒不过赖总的法眼。”

杜林祥接着说:“今天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假账的确是做了,但操刀者却另有其人。”

“谁?”赖敬东问。

“谷伟民。”杜林祥说,“财务审计前,我还是托一位老友,才在迪拜找到了销声匿迹已久的谷伟民。这位谷总,做假账的功夫真是天下一流。当初卖壳时,无论我还是万顺龙聘请的审计公司,都看不出一点问题。要不是内部人出卖了他,还真让这小子蒙混过关了。”

“原来是谷伟民出手,难怪我们的人没发现猫腻。”赖敬东恨恨地说,“当初在重庆那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还有日后的一次次接触,杜总全是在演戏。你早就打定主意,既要我们的投资,又不肯拿出物业来对赌。你是不想承担一丁点风险啊!”

“没错。”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如果不请到谷伟民出山,我还不敢签这份对赌协议。不过这也是跟赖总学的。你弄的那些可转股债,还有拿实物对赌,甚至用搭桥贷款把债务全剥离给我们,不也是不想承担一点风险吗?”

“放屁!”这几乎是赖敬东多年来第一次骂人,“我的所作所为,全都符合商业规矩,而你却使用做假账这种下三烂的招数。”

杜林祥笑了:“当初在重庆,赖总有一句话我可是记忆犹新啊!赖总教诲我说,世上哪有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

赖敬东顿了顿说:“我一亿多美元的投资,杜总当初收下了。如今不能按时上市,赔偿给我的物业,全是资不抵债的垃圾。你不会以为我就这样善罢甘休,让你讹走这笔钱吧?”

杜林祥悠闲地点燃一支烟:“咱们毕竟是朋友,我就帮赖总分析一下局势。赖总如今只有三条路走。第一条,正式向法院提告,通过法律途径,讨回你的投资。可惜这条路,很难行得通啊!在中国打这种官司,可是旷日持久,没个一年半载下不来。”

“更重要的是,”杜林祥拉高语调,“刚中止上市的纬通,再被赖总生剥走几处商业地产,另外还被曝光做假账,估计就只能破产倒闭了。我杜某人做假账证据确凿,下半生也就在监狱度过了。然而,赖总的钱怕是也要不回来了。你心里清楚,纬通的债主可不止你一个,讨债也得排个座次。起码有两类债主,赖总是比不过人家的。第一类,就是河州的各大银行,他们都是国有企业,会在第一时间把纬通的物业收归名下。第二类,就是全国各地的建筑商,纬通欠着他们工程款,他们也欠着农民工的工钱。领不到薪水的工人聚集起来讨薪时,没有哪个书记、市长还会记着有赖总这样一个债主。”

杜林祥弹着烟灰:“纬通有几斤几两,赖总心里有数。真被前面两类债主洗劫一遍,还剩个啥?赖总的钱,估计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赖敬东脸色铁青,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地颤抖:“你这是在吓唬我!”

杜林祥说:“绝无此意,只不过就事论事。下面我说第二条路。赖总的钱看来要不回来了,但你的面子不能不要啊。纵然我杜某人一辈子坐牢,也难解你心头之恨。干脆请几个人,把我‘做掉’。不为钱,只为争个面子。”

“这些地痞流氓的招数,只有你想得出!”赖敬东气愤地说。

杜林祥看似一脸诚恳地说:“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我有负赖总,而非赖总负我。就算被你‘做掉’,我也毫无怨言。不瞒赖总说,我已经跟身边人交代了,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纯属咎由自取,与赖总无关。这辈子我还不了的债,只能下辈子还了。”

赖敬东气得脸色发白。陈远雄说过,只有初中文化的杜林祥,有些像刘邦,身上带有几分痞性。赖敬东看着杜林祥这副破罐子破摔、无所谓的样子,真与刘邦当年面对项羽要活煮自己父亲的威胁,不仅不为所动,还让项羽到时分杯汤的德行颇为神似。

“第三条路呢?”赖敬东问。

杜林祥说:“赖总暂且隐忍不发。这笔钱就当是我借你的,待纬通上市成功之日,我会如数奉还。”

“亏你想得出!”赖敬东强忍住没有爆粗口。

“我可是认真的。”杜林祥说,“这也是在我看来赖总目前最可行的一条路。要怪只能怪当初来河州搞财务审计的那几个家伙,正是他们办事不力,才让赖总如此被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怒不得。”

赖敬东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恐怖:“我说你当初怎么敢中止上市,原来早就吃定了我。”

杜林祥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尤其要赖总这样的大人物,忍受我这种不入流的角色,自然不好受。不过赖总也应该想得通,你又不是看在我杜林祥的面子上,而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赖敬东平复了一下情绪。杜林祥今天的话,虽然混账,却并非全无道理。逼着纬通破产,自己的银子可真要化成水了。他问道:“要重启上市,你就得先找来一笔钱渡过难关。如今纬通这般处境,你还能找到钱?”

杜林祥已经听出来,赖敬东是打算妥协了。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赖敬东是何等聪明的人,人家绝不会意气用事。杜林祥笑着说:“找钱的事,大致已有眉目。如果一点希望没有,我也不敢叫停上市。”

赖敬东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再吐出来:“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但赖总更应该想想,你除了相信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当初你们没能识破谷伟民做的假账,就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望着杜林祥离去的背影,赖敬东瘫坐在椅子上。几分钟后,他又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股怒火再也无法平息,他抓起书桌上的茶杯,重重地摔了下去,口中还恶狠狠地骂道:“杜林祥,你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茶杯摔碎的声响,连楼下的佣人都听到了。佣人急忙走进书房,只见赖敬东拿着扫帚,正弯腰打扫地上的污渍。佣人问:“怎么了?”

赖敬东转过身,使劲从阴云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刚才不小心,茶杯掉地上了。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就能打扫干净。”

佣人离开书房后,赖敬东坐回椅子上,脸色重新变得严峻。他有些懊恼,怎么会如此冲动,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住?平时那些修身养性的功夫,都到哪儿去了?

赖敬东重新沏好一杯茶,又从书架上找出一本王阳明的,认真读了起来。王阳明是明代大儒,无论从政、治学,其造诣一直为后世推崇。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曾在日俄战争中率军全歼实力远在己方之上的俄国舰队,东乡平八郎的名字,在日本家喻户晓,山本五十六、冈村宁次等小字辈,更是把东乡平八郎奉为“战神”。据说东乡平八郎身边一直挂着腰牌,腰牌上面只有七个字:一生伏首拜阳明。

赖敬东对于王阳明同样是推崇备至,他尤其欣赏王阳明关于“养气”的学问。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今天竟然这般失态,赖敬东有一种“枉读圣贤书”的感觉,只好拿起,再好好温习一遍。

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赖敬东始终无法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玩了一辈子鹰,这回反倒让鹰啄了眼,老江湖赖敬东怎能不恼羞成怒!

晚上,赖敬东把陈远雄召来。两人走出别墅,去到湖边漫步。知道赖敬东心情不佳,陈远雄一直闷不作声。最后,还是赖敬东开口自嘲道:“听说杜林祥中止上市,我还笑他是个莽夫,人家可是心思缜密啊!早在几年前,就设好圈套等我们钻。”

“杜林祥此举,简直就是流氓。”陈远雄说。

赖敬东摇着头:“也怪咱们一时大意!”

陈远雄说:“现在回头来看,杜林祥中止上市,发行价过低只是一方面,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咱们占股过多,威胁他的控股地位。不过,我们从头至尾也没想过吞下纬通。作为一家投资公司,我们对地产生意没兴趣,只是想从这笔投资中获取尽可能多的收益。”

赖敬东苦笑着:“就如同我不相信杜林祥一样,杜林祥压根儿也不相信我。正是基于这种不信任,杜林祥宁可朝最坏方向设想。可惜的是,他不相信我,能够中止上市;我不相信他,却拿不出任何反制措施,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老师,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陈远雄问道,“杜林祥中止上市,依旧是一场豪赌啊。而且一旦失手,就会倾家荡产。他当初如果答应我们的条件完成上市,即便按照最坏的设想,也不过失去控股权。他个人依旧是纬通的第二大股东,身家数十亿的大富豪。”

“我们千算万算,恰恰就是算漏了这一点。”赖敬东叹了一口气,“一边是亿万富豪,一边是倾家荡产,正常人都会懂得趋利避害。但杜林祥不一样,他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纬通是他亲手缔造的,他也可以亲手毁了它,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沦为他人的嫁衣。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甚至自以为是的可能性,他也要极力杜绝。有句话叫作‘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杜林祥的心思也差不多,哪怕毁掉纬通,也不能叫别人拿走!”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的确忽视了杜林祥身上的这点个性。”他接着问:“纬通必须启动二轮私募,再去找一笔钱。这事靠谱吗?”

赖敬东摇了一下头:“不清楚啊。杜林祥从美国回来,连河州都不回,整日就在北京找钱。看他那犹如热锅上蚂蚁的样子,估计进展不顺利。不过,此人城府极深,如果没有一点把握,估计不敢贸然做此决断。”

赖敬东的心情愈发沉重:“最可怜的是我们。被他欺骗了一场,还得希望他最后成功,早点还咱们的钱。”

陈远雄又问:“河州的那些物业,咱们还继续接收吗?”

“当然。”赖敬东说。

陈远雄说:“当初他们在账上做了手脚,好多债务根本没有剥离出去。这些东西几乎都是资不抵债,拿到手上也是烫手山芋。”

赖敬东说:“别管那么多,先把东西拿过来。纬通有一天真的垮了,毕竟咱们手上还捏着几样东西。到时肯定有无数债主找上门来,但我们也可以拿出证据,说自己是被骗了。就慢慢扯皮吧,总比什么东西也拿不到好。”

第八章 以退为进 4、越是去求人,越要端起架子

杜林祥、庄智奇飞去了香港。万里云天之上,杜林祥一言不发,庄智奇则不禁想起荆轲那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两人都清楚,此行所肩负的重要使命!

杜林祥听从了庄智奇的意见,又去找了吕有顺。面对杜林祥的再三恳求,吕有顺最终答应助一臂之力。吕有顺原本今天也要飞来香港,但临时有个重要会议,改在明天中午赶过来。他让杜林祥与庄智奇先去拜访一下徐浩成,等到明天自己赶到后,几人再最后商定大事。

杜林祥、庄智奇乘坐吕有顺公司在香港办事处的奔驰轿车,来到徐浩成的别墅。一下车,杜林祥就握住徐浩成的手:“徐总,你好!这次又来麻烦你了。”

徐浩成一边将他们迎进书房,一边说道:“我和杜总是老朋友了,吕总又打了招呼,理当效犬马之劳。”与杜林祥不同,其他人称呼吕有顺时,都已改口叫“吕总”。

杜林祥点头道:“原本吕市长今天要和我们一起过来,临时有个会,走不开。他明天中午就赶过来,今天先让我和智奇来打前站。”

走进书房,徐浩成立刻吩咐人沏茶。他坐到书桌后的皮椅上,笑呵呵地说:“吕总对你们的事很上心啊!今天人在北京开会,又给我打了几通电话。”

杜林祥点头道:“吕市长对纬通,的确很关照。不过这次,更得有劳徐总。”

徐浩成摆摆手:“咱们几个老熟人,再说这些客套话,就见外了。”

“是啊,是啊。”杜林祥的笑容更加灿烂。

徐浩成说:“这几天在电话里,吕总把他的意思都对我说了。他会出手帮助纬通,只不过碍于身份,想从我的公司走一下账。”

“正是!”庄智奇说,“徐总也知道,上面三令五申,主业非地产的央企,要从地产领域退出。吕总如果此时大张旗鼓借钱给纬通,难免招来非议。另外他毕竟在河州做过多年市长,和杜总又是老朋友。消息传出去,恐怕有人会说闲话。吕总也是考虑到,他们公司和徐总有业务往来,徐总和杜总又是老朋友,就想请徐总旗下公司出面,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借钱。同时,吕总会安排人,通过合适的渠道把钱打到你们公司的账上。”

“吕总对朋友,可真是仗义啊!”徐浩成感叹道。

“吕市长出钱,还要借徐总之名。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杜林祥说。

徐浩成抿了一口茶:“据我所知,最近对于央企的财务管理,上面盯得很紧。可为了纬通的事,吕总依旧两肋插刀。不得不说,他可是担着风险啊!”

杜林祥一脸感激地说道:“这种做法,真要查起来的确不合规矩!吕市长说他当初答应我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徐浩成点点头,接着问:“吕总要借给你们多少钱?”

杜林祥说:“三个亿。一年后纬通上市成功就归还。”

徐浩成笑了笑:“一年后纬通真能成功上市?”

“当然。”杜林祥底气十足地说,“我如果愿意折价,这次就能成功挂牌,四十多亿现金早到手了。只是觉着没必要为了抢这一年半载的时间,贱卖自己的资产。”

徐浩成又说:“据我所知,以纬通的处境,就算拿到吕总的三个亿,也撑不到明年吧。”

杜林祥说:“三个亿,的确只能撑半年多。不过现在已是三月,再有半年时间就是九月。众所周知,房地产市场有‘金九银十’的规律。到那时纬通旗下多个楼盘同时推出,又能回笼大笔现金。”

庄智奇在一旁帮腔:“当时在美国做出中止上市的决定,我们是做了精确计算的。没有这个底气,也不敢直接叫停上市。”

徐浩成说:“我旗下的公司,与吕总他们在海外一直有合作,双方也经常有资金往来。不过这次毕竟是三个亿,时间又是整整一年。究竟用什么方式,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还得再斟酌。”

杜林祥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徐总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不是。”徐浩成解释道,“我这边是私人企业,账怎么做都没关系。我是替吕总担心,他毕竟是国企,头上还有婆婆。”

徐浩成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投行开出2.76港元的发行价,你们一口回绝了?”

杜林祥点点头:“是啊。没有4港元以上的发行价,我实在舍不得出手。”

徐浩成微笑一下:“杜总的心气蛮高嘛。”

杜林祥说:“这几年纬通的情况,徐总是知道的。尽管背负了一些债务,但在全国的土地储备,还有整体运营水平,绝对居于行业前列。4港元这个价,真还不算高。”

这几天香港的天气有些潮湿,徐浩成的腿疾又犯了。他用手捏着大腿,缓缓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具体细节,就等明天吕总到了,大家再一起商量吧。”

“好的!”杜林祥答道。

徐浩成当晚设宴款待了杜林祥一行,席间他也会偶尔问及纬通的情况,杜林祥有问必答,却也不多说什么。

第二天,吕有顺如约赶到。徐浩成还专门把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叫来,众人一起进到书房,商量起过账的细节。雁过必有痕迹,何况是三亿元的巨额资金。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尽管绞尽脑汁,仍有许多细节有待敲定。

徐浩成这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口说道:“先吃晚饭吧。吃了饭再接着聊。”

大事还未敲定,晚宴上杜林祥也没什么心情喝酒。倒是徐浩成频频举杯,还盛赞吕有顺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义举。放下酒杯,徐浩成又问吕有顺:“上面对于你们企业大笔资金的流向,应该查得很紧吧?”

“是啊。”吕有顺点点头,“上面已经三令五申,主业非地产的央企要退出地产市场。如果换作其他人,我肯定不会冒这种险。但和林祥有多年的交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徐总刚从非洲回来,给我们谈谈非洲的见闻吧。”杜林祥故意岔开话题,他唯恐徐浩成的话,动摇了吕有顺的决心。

徐浩成却自顾自地说着:“咱们之间的资金往来虽然频繁,但一般也就几千万,很少上亿的。而且结账周期很短,最多一个礼拜。这次可是三个亿,又要在我账上待一年时间。吕总那边,交代得过去吗?”

吕有顺苦笑着:“到时尽量想办法呗。”

杜林祥这时说:“真是感谢吕市长了。我这边也会加快步伐,一旦资金周转过来,立刻把钱还回去。动作抓紧点,或许还到不了一年时间。”

徐浩成说:“杜总,恕我提醒一句,生意场上的事,你还是把时间计算宽裕点好。你这拍着胸脯保证一年内还钱,我们也就按一年时间来筹划,可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还不上钱,咱们就被动了。”

杜林祥轻咳几声。他似乎对徐浩成的举动很是不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不容易才说动吕有顺,你可别一直在旁边说泄气话呀。

吕有顺放下酒杯:“徐总难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徐浩成思忖了一下说:“我始终觉得,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不太保险。万一出个纰漏,吕总那边交代不过去,杜总这边的正常经营也会大受影响。”

杜林祥一副强忍着没有发作的表情。徐浩成继续说道:“我虽然比不上吕总财大气粗,但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大家也都是老朋友,不妨就直接由我出钱,帮助杜总一把。”

吕有顺自然喜出望外:“那敢情好啊!”

杜林祥也是眉开眼笑:“徐总肯帮忙,真是求之不得。”

吕有顺又指着杜林祥:“我这边嘛,毕竟是国企,咱们当初就说过,利息就按最低标准支付,只要能让我交代过去就行。但徐总这里不一样,人家一分一厘都是自己的。关于利息,我看你得提高标准。”

杜林祥连忙点头:“那有什么问题!一切好说!”

杜林祥端起杯子就要敬徐浩成的酒,徐浩成也不推辞,爽快地干了一杯。放下酒杯,徐浩成说道:“还有几句话,今天也一起说了吧。”

杜林祥满脸笑容:“徐总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徐浩成说:“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再说借钱就见外了,就改成投资吧!我投钱到纬通,成为企业股东。”

杜林祥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投资?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徐浩成笑道,“大家合伙做生意嘛。风险共担,利益均沾。”

饭厅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将借钱改成投资,一旦纬通上市,徐浩成作为股东的收益,将比拿利息高出许多倍。

庄智奇开口道:“我们原计划就是向外借点钱,还真没有增资扩股的打算。吕总这边,不也就是借贷关系,没说投资占股的事?”

徐浩成说:“吕总的企业,借钱给你们都得偷偷摸摸,占股更是想都不敢想。我无所谓,头上又没有国资委管着,大可以名正言顺入股嘛!”

杜林祥笑着摇头:“徐总的提议太突然,我们毫无准备。我觉着还是借钱比较好,哪怕利息高一点纬通都愿意承担。”

徐浩成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自己抿了一小口。

吕有顺此时倒开口了:“林祥,我觉着徐总的意见,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徐浩成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不出所料,吕有顺果真与自己站到了一起!徐浩成近年来一直关注着纬通的发展,他认为杜林祥关于企业的介绍,虽然有吹嘘成分,但大体上还算靠谱。纬通此时跌落谷底,恰恰也是逢低吸入的好机会。作为精明的商人,徐浩成当然不想做急公好义的及时雨宋江,将几亿元资金这么白白借给杜林祥。他盘算着,趁纬通遭遇危机低价入股。

要是能拿到吕有顺的借款,杜林祥或许不会考虑自己入股的要求,所以徐浩成特意当着吕有顺的面,抛出这个计划。徐浩成知道,吕有顺无比在乎头上的官帽。碍于情面帮杜林祥做这笔借贷,毕竟担着风险。见自己愿意出手,吕有顺正好找个台阶溜之大吉。

杜林祥变得焦躁起来:“我还是倾向于借款。投资入股的话,纬通损失太大。”

吕有顺说:“纬通这几年发展很快,在全国市场打出了一片天地。眼见着能赚钱的买卖,当然不愿别人掺合进来。不过纬通现在不是急需钱吗?我这里借给你钱,毕竟属于违规操作,万一出个纰漏,谁也不好交代。徐总身为商人,希望投资获得丰厚回报,也是人之常情。”

吕有顺甚至回忆起往事:“当初张清波违规贷给你很多钱,后来上面一追究,纬通必须在限定时间内还钱。像这类事,对于企业的运转其实危害相当大。”

见吕有顺与徐浩成一唱一和,杜林祥苦笑着:“过一下账,找谁不行?真不该来找徐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杜总真是错怪我了。”徐浩成说,“我可是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绝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吕总违规借出这笔钱,毕竟担着风险。杜总如今确实又需要钱。我这一出手,实则是为二位分忧。”

“是啊,是啊。”吕有顺端起酒杯,“我敬徐总一杯。”吕有顺此刻心情大好。徐浩成出手了,自己终于可以不再蹚这趟浑水。

杜林祥一脸悔恨的模样,待在那儿半晌没出声。隔了好一阵,庄智奇才打破沉默:“徐总愿意出手相助,我们自是感激不已。你看能不能这样?咱们也别说借钱了,徐总也不要入股,纬通在全国有几块不错的地,我们折价卖给徐总。”

“这样好!”杜林祥赶紧附和,“只要徐总愿意,价格好说。除了地块,还有几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徐总如果看得上,也可以拿去。徐总旗下也有房地产企业,把这些地块、工地拿到手上,转手就是钱。”

徐浩成悠闲地夹着菜:“折价得来的土地,能有多少赚头?比起股票上市后的利润,简直不值一提。我是看在朋友的分儿上,才出手投资的。杜总老这么斤斤计较,可就有些不够朋友了。”徐浩成口口声声说朋友,但谁的心里都清楚,生意谈到这个份儿上,每人都掉进钱眼里,哪还管什么朋友!

吕有顺说:“我们都知道,纬通在全国市场取得巨大成功,前景也十分喜人。手里揣着宝贝,当然不愿便宜卖。不过,如今纬通是遇着一道坎了,为了渡过难关,林祥你也不妨大气一些。何况,徐总又不是其他人!”

吕有顺又笑着说:“大家都是朋友。纬通上市后徐总发了财,你在非洲那么多矿山,到时也打折卖几个给林祥嘛。有来有往,一起赚钱!”

徐浩成笑嘻嘻地说:“那有什么说的!”

吕有顺与徐浩成已然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徐浩成想着低价抄底,急于逼杜林祥就范;吕有顺则渴望徐、杜二人达成一致,自己能尽早脱身。

杜林祥似乎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你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徐总打算怎么个入股法?”

徐浩成放下筷子:“我也投资三亿。至于占股比例,还要财务人员经过测算后才能确定。”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三亿是借钱时说的价,既然是投资入股,三亿肯定不行,起码六亿!”

徐浩成摇着头:“昨天杜总不是说了,有三个亿就能撑到上市。”

杜林祥针锋相对:“徐总刚才也说了,生意场上的事,还得计算宽裕点。钱多了,不咬手。”

吕有顺又出来打圆场:“徐总提出投资入股,林祥也已经答应了,这就很好嘛!至于具体的细节,大家还可以沟通。都是大老板,谁也不会计较蝇头小利。”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次原本以为只是借徐总的公司,过一下账,所以我只带了智奇一个人过来。如果涉及投资入股的事宜,还得把公司相关负责人召来香港,让他们和徐总的手下具体对接。”

“好啊。”徐浩成说,“我也有此意。你们大概来几人?我马上吩咐预订宾馆。”

杜林祥与庄智奇耳语几句后,便拿出手机,通知身在河州的几位高管,明早飞来香港。吕有顺这时拍着手说:“我这次来香港,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终究也不是白跑一趟。你们正式签合同的时候,可记得通知我,我还要来讨杯酒喝。”

一周后,杜林祥与徐浩成在香港签署了合作协议。关于投资额,双方都做出了让步。徐浩成投资五亿港元,获得了7.5%的股份。

签约仪式当天,吕有顺因为去澳洲出差,没能来到现场。徐浩成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杜林祥却有些垂头丧气。签约仪式后的晚宴上,杜林祥对徐浩成说:“比起从吕市长那里借钱,这份合作协议,让我起码损失了好几个亿。”

徐浩成哈哈笑道:“杜总你得了钱还抱怨,太不应该。”

杜林祥摇着头说:“当初徐总的朋友出价一亿多,想拿走纬通在武汉拍下的地块,我都觉得划不来。如今呢,区区五亿港元,你就拿走了整个公司7.5%的股份。徐总占了多大便宜,你自己去算吧!”

徐浩成笑得更开心:“咱们虽然是朋友,但身在商场,也要在商言商嘛。”

杜林祥长吁短叹:“当初真不该来找徐总你过账。你太精明,简直是雁过拔毛!吕市长那边,看见你一出手,巴不得退出,我也不好再去找人家借钱。徐总啊,你口口声声朋友,却把我这个老朋友逼入绝境,不厚道啊!”

“行了,行了!”徐浩成拍着杜林祥的肩膀,“牢骚太盛防肠断,哪来的这么多抱怨?我真要赚了钱,就像吕总说的,到时也拿出几座矿山,邀请杜总入股。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杜林祥说:“徐总这单生意赚钱,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可等着你的矿山生意。”

“好,一言为定!”徐浩成语气豪迈。

杜林祥那晚看上去心情很郁闷,大口地喝酒,颇有些借酒消愁的味道。只一会儿工夫,杜林祥就醉倒了。庄智奇把杜林祥扶上车,送回酒店房间。到了房间,杜林祥又拿出手机,给吕有顺拨去电话。

电话一接通,杜林祥似乎就从大醉中清醒过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吕市长,合同已经签了。徐浩成说明天就打款。”

身在澳洲的吕有顺,也有一种心中巨石落地的感觉:“林祥,从头到尾我可为你捏了一把汗。徐浩成如果始终不接招,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玩的游戏,可是越来越刺激了。”

杜林祥笑了起来:“这次多谢吕市长了。”

“没事。”吕有顺说,“就是演出戏,小事一桩。如今融资到位了,你那边上市的事可得抓紧。”

放下电话,房间里的杜林祥与庄智奇同时笑起来。杜林祥从沙发上蹦起来,一把搂住了庄智奇:“多亏你当时的主意,连徐浩成这么精明的人,都被咱们骗过了。”

杜林祥扔给庄智奇一支烟,自己也兴奋地点燃一支:“你说说,当初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庄智奇说:“我也是受杜总的启发。”

“别给我戴高帽!”杜林祥说。

“这可是真话。”庄智奇说,“杜总告诉我,当初你拒绝徐浩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去求他时更容易。是啊,他那时出价一亿多想买武汉的地,咱们还不卖,现在去请他投资入股,几个亿就能拿走那么多股份,徐浩成自己算笔账,就知道赚大发了。”

庄智奇接着说:“我就举一反三,与其这么来求徐浩成,不如请吕有顺出来演场戏。徐浩成知道吕有顺与杜总的关系不一般,吕有顺不惜违规也要借钱给你的事,逻辑上是成立的。”

杜林祥笑着点头:“吕有顺把官帽看得很重,想从他那儿违规借钱出来,怕是不现实。不过让他帮忙演出戏,倒是没有拒绝我。”

庄智奇抽了一口烟:“这时再来香港找徐浩成,就用不着低声下气了。有了吕有顺那笔根本兑现不了的借款,咱们看上去就压根不需要徐浩成投资。徐浩成反倒还要动一番脑筋,琢磨怎么横刀夺爱。”

杜林祥笑得合不拢嘴:“如果就这么来求徐浩成,无疑是告诉他,纬通就指望这笔救命钱,不知道他的架子会端多大。有了吕有顺配合,咱们倒是不徐不疾,就等着他上钩了。”

庄智奇说:“原本计划着,徐浩成要是不主动上钩,就让吕有顺在无意间开口引出这个话题。没想到啊,徐浩成自己憋不住开口了,这样一来咱们就更主动了。”

杜林祥止住笑容,问道:“不用这一招,你估计徐浩成能拿出钱来吗?”

庄智奇说:“徐浩成多年来一直关注纬通的发展,以他的经验,自然知道此时投资纬通是抄底的绝佳机会。所以,就算咱们不使这招,估计徐浩成最后也会投钱。只不过,一开始就是咱们求他,生意的谈法大不一样,条件也会苛刻许多。”

“是啊!”杜林祥点点头,“现在的谈法,是徐浩成主动贴上来。最后谈出的结果,比起当初和赖敬东,真是好了太多。”

杜林祥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感叹道:“生意场上,越是去求人,越要端起架子。”

庄智奇说:“杜总,看着你一次次拒绝徐浩成,我心里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杜林祥说:“你的表现也不错!一会儿不同意人家入股,一会儿又提出什么折价卖地。咱们这虚虚实实,任他徐浩成再精明,也辨不出东西南北。”

庄智奇弹了弹烟灰:“吕市长的演技也不错啊。以前只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吕市长到处做重要指示的样子,没想到还有这手绝活。”

杜林祥哈哈笑起来:“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天天在演戏,干起这事自然驾轻就熟。”

庄智奇说:“杜总的演技还是更胜一筹。刚才扶你回酒店时,我都以为你真醉了。现在的徐浩成,还以为杜总吃了个闷亏,心里难受着呢。”

杜林祥一脸得意的表情:“这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杜林祥今晚的心情大好,送走庄智奇后,又独自一人坐电梯去到楼上的房间。谢依萱,正在房间里等候着杜林祥。尽管来香港有几天了,但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杜林祥,始终没有抽出时间去看心上人。

今日大功告成,杜林祥在签约仪式上就给谢依萱发信息,让她在酒店另开一个房间。其实,谢依萱早就想在酒店再开一个房间,能够让杜林祥抽空与自己幽会。杜林祥担心被人发现,起初没有同意,趁着今日大捷的喜悦,他也不再顾虑那么多。

杜林祥知道,有了徐浩成这笔注资,纬通就活过来了。他太需要和心爱的人分享这种喜悦,他也需要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让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

谢依萱穿着一件在杭州旅游时买的真丝旗袍,她还特意让裁缝将旗袍修剪了一番,尤其是把旗袍的开衩口上移。将充满东方含蓄美的服饰,注入了一股性感与狂野。曼妙的身材、修长的大腿,因此更加令人着迷。

杜林祥带着征服者的狂喜走入房间,一把将谢依萱摁到墙上……

高潮刚刚过去,两人的身体还纠缠在一起,可恶的电话却响了。庄智奇向杜林祥报告,香港证券业的几位朋友,要来酒店拜访。杜林祥狠狠心说:“我刚出去散了会儿步,马上赶回来。”

杜林祥起身整理衣服,临出门时还深深吻了一下谢依萱。谢依萱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她似乎还在留恋与回味,不愿从巨大的快感中挣脱出来。

杜林祥房间里的会客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过。送走客人后,他拿出手机,只见有一条谢依萱发来的短信:“死鬼,刚才我说自己脱衣服,你偏不让,结果你把我的真丝旗袍撕了个稀巴烂。我来酒店就带了这一件外衣,明天怎么回家?”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第二天一早,杜林祥独自来到酒店里的服装专卖店,挑选了一件新衣服。将新买的衣服送给谢依萱时,两人相视一笑。来不及再有一刻缠绵,杜林祥匆匆下楼,和下属们一起赶往机场。

第八章 以退为进 5、在报上留些负面新闻,反而制造出正面效果

得到五亿港元可谓救命钱的私募资金后,杜林祥开始磨刀霍霍,备战“金九银十”的房地产销售旺季。按照他的计划,纬通将在全国范围展开特价促销,回笼几十亿元资金。

七月流火的夏末,杜林祥将各分公司的负责人召回河州,为即将到来的销售大战做最后部署。会议开始前,杜林祥出人意料地拿出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你们都知道吧?”杜林祥问。

“知道。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代表作,据说马尔克斯正是凭借这部名著问鼎了诺贝尔文学奖。”下属们回答。

杜林祥点点头。他第一次看到这部小说,是在谢依萱的书房里。翻了几页,觉得有些生涩难懂,索性就让谢依萱给自己讲一讲故事梗概。可惜,谢依萱将故事讲到一半时戛然而止了。因为,她也没有看完整本小说。

杜林祥接着说:“小说的名气大得很,没看过这本书,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爱好文学。可惜我杜某人文化底子太差,就是看不进去。”

台下的人尽管想笑,却只得使劲憋着。只听杜林祥继续说:“我看不下去倒不奇怪。令人惊奇的是,有一次同庄总聊天,他说他也没看完过整本小说。庄总说自己就读了开头跟结尾,中间部分全跳过去了。”

安幼琪插话说:“庄总看这本书的方法,倒和我差不多。”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大家知道,庄总可是大知识分子。人家读书那个一丝不苟的劲,咱们学都学不来。可为什么看这本书,庄总也要囫囵吞枣呢?”

庄智奇接过问题,笑着说:“的确是经典名著,就凭它的名气,也是不得不看。但小说中描述的拉美百年风云变幻,离中国人的生活毕竟太远,文笔又过于晦涩,所以读起来,总不那么顺畅。”

杜林祥吸了一口烟:“庄总说的是大实话。你们在座的,刚才提起都说自己知道。真正从头到尾,把小说看完的,举手给我看看。”

见台下无人举手,杜林祥拉高语调问道:“你们知道,这本书在中国卖了多少本吗?”

“两百万本啊!堪称超级畅销书。”杜林祥自问自答,“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曾买过三本,起码十多次下决心要把小说看完,可最多的一次也才看到一半。”

“这说明什么?”杜林祥又把小说举起晃了晃,“世界上没有卖不掉的商品,只有行不通的营销策略。”

讲到这里,下属们终于明白老板今日拿出的深意。

安幼琪顺势说:“杜总说得没错。只要营销策略对路,没有销售不出去的产品。地产界不是有句名言吗?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只有卖不出去的价格。”讲这番话时,安幼琪甚至想起当初万顺龙编出阎王爷要收一百个孩子的鬼话,结果把仓库里的鞭炮销售一空的故事。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纬通楼盘的建筑品质,大家心里有数,在业界绝对不落下风。为了回笼资金,我们这次又不惜舍弃一部分利润,搞特价促销。产品好、价格低,东西再卖不出去,就真是无能了。”

杜林祥扫视了会议室一圈:“‘金九银十’向来是房地产销售旺季,对于如今的纬通,其意义更是至关重要。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打赢这场营销战。”

各位副总裁以及分公司的负责人开始陆续发言,会议的气氛十分开放,任何人想到好的点子,都能随时插话。

会议进行到中途,杜庭宇站了起来:“各位同人刚才分享了许多宝贵意见,不过我倒想谈一谈面临的困难。”在杜林祥的刻意拔擢下,杜庭宇已是纬通集团华东某省分公司的总经理,而且这家分公司的销售业绩,在集团也是名列前茅。

杜林祥望着自己儿子:“今天所有人开诚布公,有什么困难但说无妨。”

杜庭宇说:“这次特价促销,的确可谓产品好、价格低。要说困难,我认为只有一点,就是外界的舆论环境。”

杜庭宇解释说:“自从纬通中止上市后,各种负面新闻就不断。尤其是万顺龙抛出的那个‘百日预言’,大博媒体版面,相当有市场。上个月在杭州的一次地产论坛上,还有一名北京的开发商当众说,如果纬通这样的企业不出问题,那就是咱们这个行业出了问题。”

“放他娘的狗屁!”杜林祥愤怒地拍着桌子。如此不留情面的直言进谏,公司里也只有自己儿子敢了。其他人慑于老板的威严,是不敢把话讲得这么直接的。

杜庭宇说:“这些话固然荒谬透顶,但对于企业的销售,的确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情绪:“舆论也能杀人啊!对于这些负面报道,我们当然要重视。”杜林祥又掏出手机,拨给办公室主任高明勇:“你们到了没有?”

放下手机,杜林祥示意会议继续,又有几名分公司负责人汇报了各自的营销计划。会议临近尾声时,高明勇领着一人走进了会议室。后面还跟着几名员工,拖着沉甸甸的拉杆行李箱。

杜林祥站起身来,热情地和来人握手,然后转过身说道:“这就是袁凯,我的好兄弟。过去是大名鼎鼎的记者,如今自己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在座的有许多人都认识他,还有一些人不认识,所以我就再介绍一下。”

将袁凯夸赞一番后,杜林祥说:“刚才庭宇提到的有关负面报道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这不,千里迢迢把小袁从北京请回来了。他以后就是公司的宣传部部长,专门负责媒体公关。”

杜林祥给袁凯递上一支烟,给众人说道:“上周我给袁凯打电话,在电话中我说,你三哥如今遇到难关了,不知兄弟能否拉三哥一把?小袁是个性情中人,当场决定把北京的公司关了,回来河州帮三哥。”

杜林祥又指着众人:“说起媒体公关,小袁可是一等一的高人。我把高人请来了,有关媒体负面报道的事,集团会出面解决。下面分公司不要有负担,只管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杜林祥当着公司全体管理层隆重推出袁凯,而且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这令袁凯十分感动。他说道:“这么多年,三哥对我关照有加。今天三哥发了话,我还有什么说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杜林祥带头鼓掌,底下自然也是掌声一片。只有高明勇在鼓掌时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袁凯得知当初自己父亲嫖娼被抓,就是杜林祥设的套,会做何感想?

袁凯是个文人,骨子里就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愫。杜林祥越是对他礼遇有加,他越是急于报答这份知遇之恩。袁凯甚至来不及收拾在河州的新房,只把行李堆在办公室,便启程奔赴京广沪,去联系各家媒体的负责人。

半个月后,袁凯回到河州。杜林祥第一时间在办公室召见了他:“这一圈跑下来,收获怎么样?”

袁凯喝了一口茶:“这次出去拜会了好几家媒体的老总,我直接开出条件,用投放广告来换取他们停止对纬通中止上市事件的炒作,他们也基本同意。”

“好啊!”杜林祥兴奋地说。隔了几秒,他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全国那么多媒体,不会有漏网之鱼吧?”

“不会。”袁凯说,“几年前河州冶金厂闹事时,我就给三哥说过,只要拿下那些重点媒体以及门户网站,其他的小虾米大可不必在意。哪怕他们写出报道,网站不转,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把这些媒体搞定,要花多少钱?”杜林祥问。

袁凯说:“投放广告是大头,另外对某些关键人物,私下也要表示一下。总体算下来,大概几千万吧。”

杜林祥沉思片刻后说:“几千万固然不算少,但真能让有关纬通的负面新闻销声匿迹,还给纬通的地产打了广告,也值得了。你就放手去做吧!”

袁凯点了点头,接着缓缓说道:“回河州的飞机上,我想起了一件事,跟如今做媒体公关似乎没多大关系,但细想起来又有点联系。”

“什么事?”杜林祥问。

袁凯说:“我在广州当记者时,楼下小区里有家卖床上用品的商店。店里的生意不怎么好,老板挂出打折促销的广告,也没多大起色。有一天,店里遭了火灾。因为扑救及时,尽管房子烧得焦黑,货品损失却不大。”

袁凯接着说:“老板沮丧之余,把那些货摆到店门口的大街上卖。奇怪的是,生意立时大好,两天时间就把存货销完了。事后我问老板,着火后你的折扣是不是比平时低?老板说没有啊,跟往常的折扣一样,他也不知道生意为啥就好起来了。”

对这个故事,杜林祥有些兴趣,他分析说:“如今商家搞打折促销丝毫不新鲜,消费者根本吃不准,你是真打折还是假打折。商店遇到火灾,存货摆在街上卖,消费者反而因此觉得,这家店是在真打折。一旦认为自己有占便宜的机会,消费者自然络绎不绝。”

“没错。我也是这样分析的。”袁凯说。

杜林祥听出了袁凯的弦外之音,他说道:“你的意思是,要让全国消费者确信,纬通这回是在真打折!”

袁凯点点头:“商品房打折的广告如今也是铺天盖地,消费者哪里分得清楚。要让消费者确信纬通是在真打折,在媒体上出现一些有关纬通的负面消息,我倒觉着不是坏事。纬通中止上市,导致资金链紧张,所以才搞低价促销,哪怕不赚钱也要回笼资金——消费者心中一旦建立起这种逻辑,购房热情自然空前高涨。”

杜林祥沉思良久才开口:“有一个问题:房子毕竟不是床上用品,尤其现在销售的,好多都是期房,购房者付了钱,还得等一段时间才交房。消费者要是认定纬通缺钱,会不会担心无法按期交房,最终反而不买咱们的房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袁凯说,“所以控制好负面新闻的度就是关键。要让外界认为,纬通现在缺钱,但绝不会垮掉。甚至要营造一种气氛,纬通的确是有财务危机,但这个危机很快就会过去。一旦过了这段时间,那些再想低价买房的人,门都没有了。”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思路不错,能不能再说具体点。”

袁凯说:“和各媒体做好沟通,他们可以上一些有关纬通缺钱的稿子,但有关纬通完成二轮私募,从香港融回大笔资金的消息,也请他们见诸报道。其实,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平衡报道原则。比起全面封杀负面报道,这样做的难度低很多。以此去和各大媒体谈,估计几百万就能搞定,绝对用不着几千万。”

“省下来的钱,去做另一件事。”袁凯说,“捐款做公益。这几天的河州媒体,不是在报道一个白血病女孩吗?纬通不妨承担下所有医疗费用,并设立一笔白血病救治基金。另外,河州大学的图书馆,正在拉赞助,纬通也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嘛。还有,南方遭遇了洪灾,据说北京马上还要搞赈灾晚会。纬通可以出手大方一点,最起码在洪西全省所有企业中,捐款额要拔得头筹。”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留一些负面消息,告诉外界纬通正缺钱;大手笔捐助,又透露出不差钱的信号。既让消费者认定纬通是在真打折,同时更是告诉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纬通跨不掉。”

“正是这个意思!”袁凯说。

办公室里沉寂了几分钟,杜林祥只是大口地抽着烟。最后,他掐灭烟头,大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这回要把负面新闻做出正面效果来!”

第八章 以退为进 力6、实力相当的两人联手后,究竟谁听谁的

天气逐渐转凉,地产界“金九银十”的销售大战如期上演。纬通再一次展现出“价格杀手”的本色,让业界为之震惊。企业在中部某城市的楼盘,开盘当日即销售2.3亿元,创下该市的楼市销售纪录。

袁凯献上的“负面新闻,正向操作”的主意也大获成功。消费者坚信中止上市的纬通,正在割肉甩卖,断臂求生。这种抄底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杜林祥坐在办公室,看着媒体上关于纬通资金链紧张的报道,非但不再恼怒,反而感觉简直就是免费广告。

放下报纸,杜林祥让秘书去把庄智奇请来:“智奇,下周陪我去趟云南。”

“云南?”庄智奇有些不明白,“公司在云南,暂时还没有开发楼盘啊。”

杜林祥笑着说:“我不是去看楼盘的,而是去云南买茶叶。你号称茶精,当然得请你去参谋一下。”

“杜总过奖了。”庄智奇客气了几句,接着又问道,“下周就是‘十一’黄金周了,‘金九银十’的销售季里,黄金周可是重中之重,杜总你不在河州坐镇指挥了?”

杜林祥语气轻松:“大局已定!纬通此番多盘齐开,特价促销,回笼大笔资金是铁板钉钉的事。河州有安总坐镇,媒体方面袁凯也会盯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秋茶采摘的时节到了,千万不能错过。”

“杜总如此雅兴,我自当作陪。”庄智奇说。

“除了我、你、高明勇,还叫了一个人。”杜林祥说。

庄智奇问:“谁呀?”

杜林祥说:“陈锦儿。人家也是茶中高手,多一个行家,咱们买茶时也放心一些。”

庄智奇耸耸肩,尴尬地笑起来。

一周后,四人飞赴云南西双版纳。在当地租了一台三菱越野后,便朝茶山进发。到茶山的路很差,越野车用十五迈的速度,行驶在波浪式的山路上。陈锦儿对于这种充满挑战性的路段倒是饶有兴趣,她坐在驾驶位上,右手不断地在一挡和二挡之间来回拨弄。

山路的确颠簸,两边车轮走过的路面的最高落差会有五十厘米左右,车子经过时,众人就像坐在一个充分摇起来的摆锤上,车钥匙撞击车体发出的金属声从未停过。杜林祥忍不住骂道:“这他妈是什么路?”

“是啊,就算咱们乡下老家,现在也没有这么烂的路。”高明勇也在一旁抱怨。庄智奇也被颠簸得难受,但他的眼睛却瞅见了路边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遇山过山,遇水过水”,另外还配有悍马越野车的大幅图片。庄智奇心想,这或许是中国最烂的乡村公路,但沿路如此豪奢的广告牌,恐怕也是中国之最。

越过这条长度为三十二公里的山路,就到了也许是中国最富裕的村庄——老班章。从这个村庄出去的茶,也以老班章命名。曾有媒体报道过,农村信用社在老班章开了第一个村级银行。仅仅四个月时间,银行的存款额就达到了四千多万元。

杜林祥一开始说要来云南买茶时,庄智奇还有些疑惑——自己这位老板,一直以来对于茶道就没什么兴趣呀。后来,当庄智奇听说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双版纳的老班章时,终于明白过来,杜林祥是要精心准备一件礼物。如今的市委书记徐万里,不正是老班章的忠实拥趸吗?

杜林祥叫上陈锦儿,还真是有先见之明。陈锦儿不仅是茶精,更是地地道道的茶商,她也是四人中唯一之前就来过老班章的。得知陈锦儿要带朋友过来,当地茶农还热情地准备了午餐。

餐桌上,陈锦儿介绍道:“这几年老班章的茶价一路飙升,村里一百多户村民,几乎都已是百万富翁。有一次来老班章买茶,晚上就住在县城。县城里的居民,提起老班章满口抱怨,说就是这个小村子,把县城的物价都抬高了。村民们到县城买电器、家具,就跟去菜市场买白菜似的。”

庄智奇接过话茬:“就在2000年的时候,老班章还不流行,一公斤茶才卖几十块。没想到,仅仅几年之后,茶价就翻了几百倍。”

村民这时开口道:“多亏当年茶价便宜,要不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杜林祥放下筷子问道:“这话怎么说?”

村民笑呵呵地回答道:“2000年的时候,县政府为了提高茶叶的产量,通过行政命令让茶农对茶树进行低改。就是把大茶树砍掉,让它重新长枝发芽,这样茶叶的产量就会多出很多。为了激发茶农的积极性,县茶叶办的人还承诺,只要参加低改,每家可得一袋化肥。茶叶办的人雇了十多辆摩托车,把化肥送到老班章。不过我们这里的村民,没一人愿意参加低改。当时大伙觉得,反正茶叶不值钱,再去付出劳动不值得。茶叶办的人气得连化肥都不要,转身就下山了。”

村民接着说:“谁晓得没过多久,市面上开始流行古树茶。越是年纪大,没经过修剪的茶树,就越是宝贝。县里有几个村寨,那里的茶树原本比老班章还好,只可惜进行了低改,不能再算古树,价格比我们也差了好大一截。”

听了这段故事,饭桌上的众人感慨不已。高明勇更是感叹:“人要发财,还真得看八字啊。就像人家,偷懒也成了致富手段。”

吃过饭后,陈锦儿问村民:“上回我给你说的茶叶,准备好了吧?”

村民连连点头:“准备好了。”

陈锦儿说:“是真货吧?可别忽悠我。”

村民说:“绝对正宗的单株古树茶。再说你可是见过大世面、跑过全国那么多茶山的人,谁还敢忽悠你?”

村民将茶叶端了上来:“是不是真货,你们自己瞧。”

陈锦儿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拿鼻子去闻了闻,之后她又对庄智奇说:“你再看一下。”

庄智奇闭上双眼,将茶叶放置在鼻尖处。隔了十多秒,才睁眼说道:“应该没问题。”

“是真货就好。”一旁的杜林祥拍手道,“老乡,你说这单株古树茶六万块一公斤,我今天就拿四公斤。”

村民却摇起头:“老板,我真没有四公斤的单株古树茶。最多只有两公斤。”

杜林祥说:“你就不能去想想办法?”

村民说:“没办法呀,单株古树茶每年产量就那么点,而且全被熟客买走了。说实话,如果不是陈锦儿老板提前打招呼预订,连两公斤都没有。挣钱的买卖谁不想做?但我也不能拿假货糊弄你,最后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公斤就两公斤。”杜林祥说,“你把茶叶分成四份,包好了给我。明勇,去车上拿钱。”

高明勇转身从越野车上取来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现金。多年以来,老班章的村民只习惯用现金交易,什么信用卡之类,村民是不愿尝试的。曾经有位广东的茶商,上山时带了两千万元现金,装了几个蛇皮袋。

两公斤单株古树茶,一共十二万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完成后,杜林祥又特意请茶农带着自己到茶树下转了一圈,末了还邀请茶农合影留念。高明勇则从头至尾,不停地摁着相机快门。

庄智奇猜测,杜林祥一定会通过某种合适的方式,让徐万里看到这些照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况且,这老班章的茶叶还不是鹅毛!

将茶叶包好放在车上,杜林祥一行便踏上返程的道路。尽管山路颠簸,高明勇的疑问却始终萦绕心间,他最终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我也知道老班章是普洱中的极品,一般在市面上也就几千块一公斤。今天这茶,怎么一公斤就要六万?”

陈锦儿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不停拨动挡位,繁忙之余还不忘回答道:“今天咱们拿的,可不是一般的老班章,而是单株古树茶。如果说老班章是普洱中的极品,那么单株古树茶就是老班章中的极品。”

“什么是单株古树茶?”高明勇问。

见陈锦儿驾驶汽车有些忙不过来,庄智奇便代替她答道:“近年来茶叶市场可谓泥沙俱下,茶树改组和品质拼配之风盛行,许多茶叶的原味不断丢失,喝到一杯原味的茶汤甚至成为奢望。于是,很多发烧级的茶友或者是茶商喜欢自己去茶园找年龄最大的一棵茶树上出的一些茶青,单独做成茶,称之为单株古树茶。”

庄智奇接着说:“单株古树茶在所有茶叶中,绝对堪称金字塔的塔尖部分。一般都不会流落到市场上去,都是在一些茶友之间相互赠送、品饮。”

杜林祥说道:“之前我就向锦儿打听过,她说要买真正的单株古树茶,必须亲自来茶园,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陈锦儿说:“咱们这次运气挺好,一下就买到两公斤。起初我以为,能买到一公斤就不错了。”

听着众人高谈阔论,高明勇馋得直流口水。他真想尝一尝,这单株古树茶喝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可惜,喝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杜林祥在购买茶叶时,并没打算给高明勇留一份。

陈锦儿还要去云南另一座茶山买茶,不会跟着杜林祥回河州。分手时,杜林祥将一份茶叶交到陈锦儿手上,并请陈锦儿转交给徐浩成。回河州的飞机上,杜林祥又送给庄智奇一份。庄智奇再三推辞,杜林祥却说:“这些年来你辛苦了!再说宝剑赠英雄,这等好茶不交给智奇这样的茶精收藏,倒是可惜了。”

收下茶叶后,庄智奇说:“太谢谢杜总了。当时我还在纳闷,你干吗让他们把茶叶分成四份?敢情你早就把东西分配好了。”

杜林祥点点头:“是啊。你一份,徐总一份,就还剩两份。”

庄智奇笑着说:“还有徐书记一份,杜总自己留一份,不多不少刚刚好!”

杜林祥却摇起头:“徐书记那一份,自然少不了。不过我大老粗一个,真要我来品茶,实在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就不留了。”

庄智奇问道:“最后这一份,杜总打算送给谁?”

杜林祥说:“赖敬东也是一位喜好茶道的雅士,就送给他吧。”

“赖敬东?”庄智奇有些吃惊。自打中止上市以来,杜林祥与赖敬东早就势同水火。

杜林祥笑了笑:“‘十一’黄金周之后,我打算去北京拜访这位老朋友。上好的单株古树茶,正好作为见面礼。当然,除了茶叶,我还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庄智奇问。

“邀请他继续与我们合作。”杜林祥说,“从徐浩成那里拿回五亿元投资,这次特价促销又回笼大笔资金,纬通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下一步,我们就会重启上市了。我答应过赖敬东,欠他的钱上市后会如数奉还。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想与他继续合作。赖敬东如果同意将债务转化成对纬通的投资,成为上市公司的股东,那么他的获益将更加丰厚。”

杜林祥的手指愉悦地敲击着飞机上的扶手:“你说赖敬东会收下这份礼物吗?”

庄智奇说:“尽管赖敬东对杜总有颇多不满,但他还是会收下礼物。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当初投资到纬通,赖敬东图的就是股票上市后,自己的投资能获得丰厚回报。只不过双方后来闹僵,才约定上市后还钱。即便日后我们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他也不过是不赔不赚,可要重新成为股东,获利会多得多。”

杜林祥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庄智奇问:“纬通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杜总为何还要给赖敬东送去这份大礼?”

杜林祥说:“当初决定中止上市,绝不仅仅是因为发行价太低,而是因为我担心赖敬东持股太多。哪怕我暂时保住了最大股东的地位,但以赖敬东的实力,日后一旦发难也是难以招架。现在赶跑了赖敬东,迎来了徐浩成,不过徐浩成真就值得我们信赖吗?”

“所以杜总要请回赖敬东。到时以徐制赖、以赖制徐!”庄智奇说。

“我正是这样想的。”杜林祥说,“论起商界实力,这二人都在我之上。要对付他们,真有些力不从心。索性前门进狼,后门迎虎,让他们虎狼相争,我倒轻松了。”

庄智奇沉思片刻后说:“互为制衡自然是好事。但怕的是,他们会不会联起手来?不管是以前对赖敬东,还是现在对徐浩成,杜总都是最大股东,掌握着控股权。但两人同时进来后,他们手上的股份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你了。当初赖敬东可以和宋金池勾结在一起,难道他就不会与徐浩成沆瀣一气?”

“这个担心大可不必!”杜林祥笑起来,“有一个难题困扰中国人几千年,到现在也没法解决,那就是实力相当的两人联手后,究竟谁听谁的?赖敬东太强,宋金池偏弱,两人勾结自然是宋听赖的。而赖敬东和徐浩成之间,谁也不甘受谁的指挥,所以注定无法联手。”

“杜总高明!”庄智奇说,“两人势均力敌,你反而能稳坐钓鱼台。”

杜林祥说:“隔几天我就飞去北京找赖敬东。重启上市的事也要抓紧了,万事俱备,东风已至,这一次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庄智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知道,杜林祥等待这场迟来的加冕礼已经太久,而在经历一次次波折之后,纬通也该到登上巅峰的时刻了!

飞机降落在河州机场。走出机舱的杜林祥与庄智奇,尽管言笑晏晏,内心却有一股紧张与凝重——重启上市的时机已经成熟,真正的决战就要来了!

尽管已是十月,河州的天气却仿佛停留在夏季。飞机降落时,透过机窗就能看见天空中阴云密布。接机的轿车驶出机场时,外面已是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即使坐在车内,也感觉得到那种地动山摇的气势。路边的大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在耳边。闪电越来越亮,雷声越来越响,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降落大地,整个世界笼罩在茫茫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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