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黑夜 - xp1024.com
《拯救黑夜》


病人

“你,怎么了?”

“我,病了。”

“什么病?”

“你该问,病在哪?”

“病在哪?”

“人类智慧的来源——脑子。”

“哦,你脑子有病。”

“准确,我就是脑子有病。”

她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觉得多余,便坐正了身子。

“你叫荀念?”

我有过不少名字,有外文的,有中文的,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好听的像荀念这两字儿,跟我不熟的人这么叫;难听的像混球、败类等,则出自于了解我的人,并且在我向他们请求资金援助的时候,出现得最为频繁。

现在我又多了个名字:病人。

“我是荀念。”

“说说吧,你的病。”

“是往大了说,还是往小了说?”

她右手一挥,黑巧克力色的指甲在幽黄的灯下显得异常光泽,“随你。”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次爆炸,大爆炸,让这天成了天,这地成了地,白昼成了白昼,黑夜成了黑夜……”

“停,还是往小了说吧。”她微笑得不那么友好。

“白昼还是白昼,却不是我的白昼了。”我紧接着说到。

自此她不再摆弄她的指甲,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哦?多久了?”

“从我开始害怕白天开始算,得有一整个我这么久。从不能在白天活动开始算,至少四分之一个我吧。”

“那么,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医生。”

“你该问,为什么找你来当医生。”

沉默在黑夜里与目光结交。不久以后,我们又同时友好地微笑起来。



这里是山城。山城当然不止有山,还有江水。江水在这座城市间穿梭,不分日夜,一如人生里的青葱岁月。

而在仿佛无尽的岁月中,人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终是圆满了长久以来对稳定、规律的渴求。于是人们开始遗忘,只记得太阳照耀着的世界,却遗忘了月亮升起后的时间。生活便这样继续走下去,有幸的是夜晚并不冷清,有人选择了白昼,也一定有人选择了黑夜。

我们是一群生活在黑夜的人;我们是一群享受着黑夜恩赐的人;我们是一群受到黑夜诅咒的人。与你想用怎样的语句来形容我们无关,我们的生活有自己的节奏,且独立、自由。若生活在白天的人是d——也就是dayman,那我们便是n——nightman。

夜游人没有忘记夜晚,却失去了白昼。像被抛弃的少数人一样,退出了“主流”世界的舞台,可谁说被抛弃的只能是少数人?与其说夜游人被d们抛弃,不如说白昼世界被我们所抛弃,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进化成了更好的人。

刚从诊所离开的我正前往所有n们的梦中天堂。坐落在江畔山腰的理想情人,这美妙夜晚里的至宝。也许带着几分夜游人的主观臆断,毕竟没了她,我们也再不能存在。因为唯一,所以珍贵。有那么种说法,“璀璨之石,你可以随时走进来;璀璨之石,你永远也别想离开。”今天是周六,一场狂欢秀即将在璀璨之石拉开帷幕。没人应该错过。璀璨之石是个酒吧,同时也是处理n们事务的总部。你看,那由不规则方块组成的外壳透着迷幻的色彩,在黄色的街灯下显得异常神秘,甚至连她头顶的天空都醉成了绯红。每每走进璀璨之石,都令我兴奋之余免不了寒毛耸立,这般魅惑的她,是否已拥有让这世界丧失理智的魔力?至少在白天她也得乖乖消失,变成一片荒地,和她的夜游人朋友们一起躲藏。

此刻,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轰隆的音乐声响在耳边,夹杂着嘶声力竭的叫喊,眼前的男男女女穿着暴露、酒气刺鼻。我绕过一个个沸腾的大厅,向着我的靶心前进。

我已经走到了这一层的尽头,这里音乐变得忧郁起来,灯光也转为蓝色,而我找到吧台一处空位径直坐了下来。服务员默默递过来黑色的酒品,又接着擦拭吧台的桌面。在我的人生里有一句话始终无法戒掉,“坐下,思考。”有些人不愿思考,他们凭着一股子气行走在这世间,也许不止是一股气,而是好几股气,有的几近相似,有的甚至互相矛盾,可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有气就足够。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他们。有的人会思考,却不坐下,他们有的追求正确,有的追求效率,一样的是不停前进,抛弃安逸,向往卓越。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同样佩服他们。我想要的只是思考带来的一点乐趣罢了。

我突然发现我的身旁坐着一位熟人,老糟头。此人混迹于璀璨之石,号称已喝遍这儿的所有酒饮。他也是我的酒友之一。我看着他那消瘦而充满胡渣的脸,突然来了兴致,一拳打在他肩膀。他踉跄着倒在吧台,放下手中的酒,对着我笑了笑。

“混球,还没死透是吧。”

“老糟头,我死了,只怕是没人帮你代付酒钱咯。”

“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大穷鬼,还帮我,自己一屁股债还清了吗。”他端起桌上的酒,我才发现它跟我那杯黑色的东西一模一样。

“我让你见的医生,怎么样?”他对我说到。

“能在白昼工作的夜游人,确实罕见,不过可信度还有待考究。”

“放心,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陈年往事中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你就安心治你的病吧。”说完他抿了一口手中的酒,又拿出风衣口袋里的烟来,顺手递给我一支。

我拒绝了他,追问到:“朋友的女儿?说来听听。”

“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我可怕了你了,别忘了上次的事儿……你可真是不涨记性!”

“谁让我是我,你是你呢。”我摊手对他说道。

“别了别了,老糟头还想多活几年呢。我们这儿的woman,可都是女中豪杰。”说完,老糟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吧台里的服务员,璀璨之石的服务女郎都经过专业的培训,以便于应付酒吧内的突发状况。可那些训练何止是专业,简直就是残忍,黑衣女郎处理事件之冷静、执行命令之果断,可令老糟头尝过不知多少苦头。

吧台的女服务员依然擦拭着桌子,老糟头转而又满脸灿烂,“你一定还没试过老板推出的新品。”

他端起手中的杯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张扬的橙红挤走了黑,“9度日光浴,新晋销售女王。”

“有意思,一群连太阳都见不到的人,反而享受起日光浴来。”

“无法得到所以才有了渴望”,他拿起杯子,和头顶的灯光对焦,显得无比快活自在,“有了渴望所以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老糟头并不是太老。倘若死亡本来是一种顽疾,人类与生俱来、逃离不了,我们所用语言中对年龄的划分则可以看作疾病的不同阶段,青年等同于轻度死亡,中年等同于中度死亡,老年等同于重度死亡。无法否认的是,生活中总有些轻度死亡的人过着重度死亡般的日子,而有些死亡病菌蔓延全身的人却替这些年轻人接手了他们的生活。死亡当然也会传染,尤其是在那些毫无热情的人之间,越发迅速、越发严重。而跟着老糟头总能给你带来一丝生活原本的芬芳,只有聪明的人才明白这份芬芳的来之不易,长在苦痛上的花往往更加娇艳。

当我回过神来时,老糟头已出现在了年轻女郎们的中央,正跟随节奏摇摆。就像我说的,老糟头还不算太老。“坐下,思考”带来的坏处之一就是,它让人时不时地进入自己的世界里,忽略环境带来的影响,就像刚刚那样。

老糟头口中的老板是老张,璀璨之石的拥有者。在这里,酒吧老板以及跟随他一起建立这里的n们的故事是那么精彩、那么让人着迷。建立秩序、开创历史,不正像极了某些人的幻想吗?像极了某些人曾暗自意淫过的游戏主角、人生赢家。曾几何时,我也站在某些人之列,误以为自己便是主角,仿佛眼所及之界便是界,眼所及之物才是物。这种思想荼毒我太久,以至于一想到他来我便忍不住皱眉。

一个男人的鼻子要是闻不出女人的味道,就不是男人的鼻子了。我的鼻子当然是男人的鼻子,即使皱着眉毛也丝毫不影响我闻到女人的味道,熟悉的味道。此刻,她倚在吧台上,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早听说过这里,璀璨之石。”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儿的人不全是病人,你也不用穿着白大褂来这儿。”我对她说到。

她对我摆了摆手,“谁知道呢,我是个医生,当然要随时准备着为病人服务,随时为潜在的病人考虑。”

“我决定正式的介绍一下自己,我姓任。”

“你说你第一次来这儿,所以,heaeto残忍的现实世界,玻璃心小姐。”

“所以到底哪里才有更具技巧的游戏,冷嘲热讽先生。”她摆了摆头,那撇乌黑的头发被甩到了侧脸旁,直视着我的双眼,又抵不住上扬的嘴角。

我抓住她的手突然向前跑,耳畔还依然嘈杂,铁肺斯克斯的悠扬、角落里谁的啜泣、欣喜若狂的尖叫,我们就这样穿过一桌又一桌,迎面而来的是不是风?吹得我心跳加速,粉色玫瑰从两边盛开,花杆稍稍低垂,用叶瓣指着前方一片柔光,玫瑰长在面具人的面具上,长在隔桌黄铜的n字硬币上,长在比手更软的心间,地下城变成了花的海洋,此时我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跳动,欣喜的、羞涩的,与上一种矫健的、热烈的心跳合奏,在这合奏里粉色玫瑰朝我们簇拥,柔光夹着风,逐渐遮蔽了我的视野。

其实“简单的赌博游戏”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作kissgame,红唇,也算是铜元地下城的经典游戏。地下城只在周六开放,除了给人们带来愉悦,你也能在这里用铜元交换一些,平日里买不到的东西。于是来这儿的人大多各怀心事,争斗不断,为了将游戏继续,脱掉衣服乞讨他人赠与合情合理,献出肉体也未尝不可,没筹码的人想要筹码,有筹码的人满足私欲。

现在我俩来到了大堂深处的一个子厅内,子厅并不大,而音乐变成了欢快的钢琴曲,从吧台旁的背带小子指间流出,他兴致勃勃地演奏着,嘴上两撇与年龄不相符的八字胡上下弹动,颇具喜感。

“哈喽哈!两位要找位置吗?和我坐一起怎么样?”一个牛仔服的青年上前跟我们打招呼,他的身前挂着一把乌克丽丽,说话的腔调也带着韵律。

我仔细看才发现,厅内一半的都穿着牛仔服,带着牛仔帽,时不时在交谈中发出大笑。“天呐,牛仔帮,你们怎么连这儿也来?”

“这些牛仔,不会把我们打成筛子吧?”医生问道。

“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

我跟眼前的青年异口同声。

我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找其他人玩去,我们对加入你们不感兴趣!”他的脸一下子因失落而哭丧下来,于是坐回吧台去。

我跟医生找到一处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坐下。

“地下城里也有帮派吗?

“不止是地下城,整个璀璨之石都有牛仔帮的人,他们相比于夜游人总数来说并不多,刚开始的时候势如破竹,现在风头倒是止住了。叫他们帮派真是给他们面子了,在酒吧只点牛奶,洗澡只洗泡泡浴,干架只射橡皮筋,岂止是幼稚,简直就是幼稚。”

“你不喜欢幼稚。”

“听着,人生譬如雪上前行,脚印或深或浅,可是无论哪一个脚印都不足以让你停下,所以我绝不会做出这样逆生长的行为。医生你知道吗,不得不说我很是佩服你的敬业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阅读我,这让我很感动。可我还是喜欢你能多做些回应,因为双方等量的语言交流能让我们始终保持在活跃状态,进而更快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我同意,可前提是你得先把我的手放开。”

我放开她的手,尽量表现得尴尬。

“要是真能保留一份他们那样的纯真,那该多好啊。也许你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了,也许你就能找到从未遇见过的满足感了。”医生对我说到。

“纯真意味着愚蠢,意味着狼狈。它在我厌恶的头百条事物中绝对名列前茅。他们自己已经受够的离别痛苦,仅仅是种种现实因素的综合结果。穿上可爱的衣服,保持乐观向上真能像他们所说的改变什么吗?没有,在我看来只是自我催眠罢了。”

“好了,关于你的那些独特的观点,我们可以到我的诊所去再聊。如果你还记得要教给我点什么,是时候了。”

“bepatient。”



“答题?”

“夜游人本是优雅、高等、敏慧的,夜游人的灵魂充斥着激情与创造力,我们拒绝平庸,以刺痛代替麻木、以疑问代替苟同。你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了。”我接着说下去,“一个铜元一次机会,一共五道题,全对奖励,五个铜元。”

她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的机器。“游戏机?你玩过游戏机吗?”她撩起大褂坐下,跃跃欲试。

“这可是铜元吞噬者,不知有多少人败在这位手里。”

“你非得将每样东西都说的这么……正式吗?”她对着我鄙夷一笑。

“你管我,我愿意。”

她投入铜元启动,机器立马轰隆颤动,游戏机的画面一闪,说到:“欢迎您,美丽的小姐。”

“您可以从以下a,b,c,d,e,五道题中进行选择,全部回答正确,即可得到五枚铜元。”

“您选择了a,请回答:什么东西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

“简单,是人。”

“回答正确。”

“您选择了b,请回答:什么东西吃掉花草虫兽,山川河流,化为己有,又将他们完整吐出。”

“是夜,夜晚。”

“回答正确。”

“您选择了c,请回答:什么东西只有一半,却是完整的;拥有光明,却侍奉黑暗。”

她轻轻皱眉,顿了顿说到:“是夜游人。”

“回答正确。”

“您选择了d,请回答:什么东西伤害别人而不被憎恶,肆意破坏却带来新生。”

她似乎被难住了,思考一会儿后站了起来,左左右右不停走动。时而看向了我,我只能对她摇摇头,“我不能帮你,你必须自己完成。”

“是,是……是拯救。”

“回答正确。”

她如释重负,可脸上的表情却意外的严肃。我嘴角不由得划过一道弧线。

“您选择了e,请仔细讲述,您是怎样成为医生的。”

她似怒非怒地盯着我,仿佛在问是不是我捣的鬼。我摊了摊手说到:“说过了嘛,铜元吞噬者,难度肯定是有的。”

“诶,你知道吗,一般来说喜欢打听别人故事的人,都很容易出事的,因为有故事的人恰好不是什么安全的角色,缺胳膊断腿事小,碰到严重的,恐怕你是当不成男人了。”

“冒险精神总该有的,特别是遇到,漂亮的人。”

“接着。”她右手一甩,原来是剩下的两个铜元。“玩得开心,荀念先生。”话说完她便扬长而去。

“荀念啦,这一次又吃瘪了吧。我就该听老糟头的话,毅然拒绝你啦。”游戏机发出声音。

“算了贝克,你他妈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你能有什么损失?我那东西可是给你了。”

“看见美女生气,总归是难受的啦。”

“滚。”我一脚踢在那游戏机上。

“无所谓啦,今天老张找我们有正事,别忘了来啦。”游戏机一阵轰隆,便没了动静。

“您好,您就是荀念先生吧。”原来是弹钢琴的八字胡小子,走到了我面前。

“什么事啊。”

“那个”,他神情焦急地说到:“我弟弟,在大厅里输光了,想请您帮忙……”

“既然是赌那一定有输有赢,我为什么要帮你弟弟呀。”

“因为我们都知道荀念先生偏偏爱管闲事儿,尤其是内容丰富,情节精彩的闲事儿。”被我骂走的牛仔青年喊道。

……

牌桌上鸦雀无声,他们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侧身的黄铜面具人一动不动,他经历了太多的牌局,每一次都有人欢喜有人愁,牌局的结果有时直接决定参与者的命运,有时候,生死也被决定。

“请开牌。”面具人伸出手示意。

“等等,这一次还加吗?”男人开口道,他气息平稳,声音富有磁性,不容置疑。“我可以给你机会,我押上所有的铜元,这一次我跟你一样一无所有。”

背带男青筋暴露,满头大汗。

“可是。”那个男人接着说,“你还剩下什么,可以加注。”

“呵,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命。我要把我的命也押上!”背带男咬牙切齿。

那男人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扯了扯尽是破洞的麻衣。“可是,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他看了看腿上的女人,他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从陷入他肉中的指甲里。“明白了,那我也押上,我这条命。”

背带男一一看向桌上的人,他知道这个乞丐已经给了他不少机会,他只用说准唇印在谁手里,便能获胜。会是谁呢?穿着修女服的女人似乎运气不错;胖子跟他一样被赶出地下城,现在胖子不仅找回了自己的衣服,手上的铜元也累积起来;乞丐?镇定自若,抑或是,虚张声势?他悄悄掀开自己手中的两张牌——空白。他的目光反复扫过,却始终不敢聚集在那个人上,选谁?到底选谁?

“我输了。”

“不可以!”他惊叫道。

“一个常年靠地下城为生的女人,有什么不可以的。规则就是规则,你很清楚。”穿旗袍的女人淡然道。

乞丐衣着的男人眼里依旧毫无波澜,“那就来吧,今晚我二人就靠你了小姐。”

他自然怒火中烧,而那乞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场景,意味十足地说:“你想要,可以跟我赌。”

而稍许时间后的现在,他已无路可退。他忽而又想起更早以前,和她一起度过艰难夜晚,夜游人的最底层的生活,便是早早地与这个该死的地下城打交道,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不得不如此。她想来一次豪赌,离开这里,到地上的世界,过些简单的生活,夜晚来临时可以什么都不想的狂欢,白昼来临时便留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他当然也这么想,可他总是比她更悲观,他们真的有机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吗?上层的生活真的不用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吗?这样的简单真的是他们需要的吗?

“哟喂,胖子,好久不见呐。”我抽了一把凳子坐在背带男身边,“气色不错嘛,是不是又瘦了?我还是觉得你胖点儿好看。”

那胖子干笑了笑,肥肉堆在脸上,“我不认识你啊,小哥。”

“扯淡,你忘了你这衣服怎么来的啦?”我接着说到:“怎么欠了别人钱,翻脸就不认人了?”

胖子疑惑地愣了愣,然后说到:“啊……这不是您老人家又长俊了嘛,没认出来,没认出来,哈哈哈……”

背带男望着我,苍白的脸止不住的颤抖,他开口问到:“你是?”

我一把摁住他的手,放在他的两张牌上,“你才多大呀,都说年轻人不惜命,还真是没错。可怎么岁数大的也不懂生命珍贵,来之不易的道理呀。”我看向正对面的乞丐。

“我们这一局,还尚未结束,阁下如果想参与,还请等下一轮,这次还是不要参与的好。”那乞丐说完,看了看站立一旁的黄铜面具人,面具人却依然一动不动。

“可我偏偏爱管闲事儿,尤其是内容丰富,情节精彩的闲事儿。”我回答到,背带男突然抬起头来。

我接着说到:“这人如果不能认识到自己是谁,那岂非本就没有生命;如果认识到自己却不能相信自己,那岂非自己不要自己的命了?”

“开牌吧。”我说到。

“是。”那面具人再一次伸出手来,“请开牌。”

“慢着,我要改!我选我自己!”背带男喊道,却是直视着穿旗袍的女人。

“那就请您先开牌。”面具人一边对乞丐男人说,一边翻起他面前的牌,两张空白。

他又走向下一处,两张空白。

修女,两张空白。

到了我和背带男面前,一张空白,一张正印着鲜艳的红唇。

“您赢了。”他对背带男说到,乞丐男人还是气定神闲,他声旁的贝雷帽小孩却坐不住了,上前来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你赢了,她,也是你的了,我的命,也是你的了。”那乞丐摆手阻止了贝雷帽小孩。

胖子站起身来说到,“好啊,这位背带小哥果然运气非凡,我总是猜错了赢家,这三个铜元是你的了。”身穿修女服的女人拿起铜元,对我们微微一笑,“我早就说了,今晚你是我的幸运神。”,可此刻背带男两人紧紧拥抱,根本无从应答。

“我这条命,你想怎么处置。”乞丐男人问道。

背带男停下思考片刻,说到,“我不要你的命,你这条命,就赠与这位先生吧。”他激动地指向了我。

“这么说,我的命是阁下的了,那么,阁下又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我想至少我得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不想要别人的命,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要了别人的命,却不知是我欠了别人,还是别人欠了我。”我苦笑道。“我叫荀念,你想记住就记住吧。”

“荀念……”乞丐男人嘴角终是上翘起来,“那可不行,规则既是如此,这命也就必须给了,您不想要也不行。以后我们会再见的,荀念。”于是乞丐男人与贝雷帽小孩一同离去。

走出地下城,贝雷帽小孩摁耐不住开口,“师傅,刚才明明有问题啊,为什么不向面具人说明情况啊?”

“在场的,有谁不知道有问题,可没人会说出来的。”乞丐男人微微抬起头,“因为那是荀念,夜游人的最高层。那胖子倒是不知道他是谁,可是……”

“可是,我们帮他赎回衣服的时候,告诉他我们背景强大,我们利用他在牌局上帮我们赢来这么多铜元,那荀念定是知道如此,才装作资助胖子的大势力,我们的顶头上司。”小孩回答道。

“胖子胆小,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你知道为什么,我偏要把命给荀念吗?”

小孩摇摇头。

“就像他说的那样,谁欠了谁,还不好说呢……”乞丐男人又不自觉地笑了。

“您就是荀念先生吧,我们私底下经常提起您,说您和那些其他的高层不一样……”那旗袍女人狠狠地拧了背带男一把,说到:“谢谢您,荀念先生。”

“是你哥哥来找我的,当然,不用谢我,这样有意思的事儿,我自然要来看看。五个铜元加上欠她一个人情,那穿修女服的女人当然愿意帮忙了,你们要遇见了她,倒是可以好好谢谢她,别有压力,我说了是为了我自己。”我回答到。

女人接着说:“那,以后要是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请您不要忘了我们,我们一定为您肝脑涂地!”

“是的,我们一定!”

“滚。”我突然笑了,“谁要你们肝脑涂地了,赶紧从我面前消失。”

两人相视无言,便转身离开了。

头顶稀疏地垂落几粒星,我闻着空气里的冰冷,有着小雨过后特有的湿润感,这时候若点上一根香烟,即是淋漓中的绝美,可惜,我不抽烟,我总觉得珍惜生命,对每个人都很重要。我不想强调生的来之不易以及多少人努力活着的事实,我们至少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美好只能在生命里体验,那生命不本就是美好的吗?有的人看不见生活中的美好,得出众生皆苦的结论,是啊,有限存在的我们,何时不在奔波着,劳累着。可也许,我们还有另外的选择。此刻的街道格外清静,柔黄色的灯光随着山势连绵起伏,生活在白昼的人们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他们在夜晚来临时陷入沉睡,整个夜晚都属于了夜游人。那白天呢?夜游人等不到白天,那意味着灰飞烟灭,于是我们躲在虚无的空间里,来逃脱白天的惩罚。

有时候,我也不喜欢热闹。人有时候需要孤独,他悄无声息感染你,激发你喷涌灵感。而这时我便不需要“坐下,思考”,思考会自然地蔓延至全身每个细胞。我不是一个暴躁的人,却见不得一个人侮辱另一个人的智商,至于脏话,说不定这个世界也等着有人来骂骂他,才不至于太无趣,我是这样以为的。

譬如看见这牛仔青年的瞬间,我就发自内心地想跟这个世界好好“打招呼”。

“哈喽哈!”他对我笑到,“您怎么出来了呀,荀念先生。”

“怎么哪儿都有你啊?锲而不舍是吧。”我转过身,背靠栏杆,“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芸,长草的云。”

“这段时间烦我好几次了啊,牛仔帮,迟早得收拾你们。”他低头笑笑。

“这样吧,你看见那边的山了吗?”他点点头,于是我继续说道,“我们比赛一场,谁先到山顶,谁赢。”

我指着江对岸的山,“抓一把山顶的土,带到这儿来,你要是赢了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好好谈谈加入你们的事儿。”

“那您可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当然。”我有些憋不住笑意,只见阿芸两步一闪,已经向左端桥头飞奔去,没想到身前挂着把小吉他,脚步还如此灵活,速度上佳,当真是青年出英杰。

可老子会飞啊。我心想到。

飞翔总是令人羡慕的,他象征着征服与自由。对于天空的渴望,是否早已融进人类血脉中?从很久很久之前,那位被石头绊倒的人,那位星空仰望者开始,无法逃脱,愈演愈烈。

人们想要拥有一双翅膀,哪怕是钢铁的,坚硬的,看起来缺少生气的,我这样的一双翅膀;哪怕连着翅膀的脊柱时常隐隐作痛;哪怕此刻人和非人的界限变得难以论述。

阿芸看着砖上的泥土,竟有些出离了。一个正常人理应对我的翅膀感到惊愕——夜游人好像算不得正常人,不管怎么样,这小子理应清楚,我是个危险的人。

“走吧,别再鬼鬼祟祟跟着我了。”我对他说到。

“长翅膀的荀念还是荀念吗?”他突然问道。

“鸟人是人的话,长翅膀的荀念也是荀念吧。”

于是,他自顾自地点起头来,又伤心地说到:“那好吧先生,我会回去转告大家,让他们不再纠缠你了。”

他转过身没走几步,后面传来我的声音。

“哎哎哎,顺便告诉他们,你们那衣服丑爆了!我忍你们很久了啊!”

三三

这是一间难以估计大小的房子,因为四周尽是不见五指的黑暗。至上而下的灯光打在一张圆桌,圆桌边,一人正坐在雕花红木的长椅上。红木椅上的牡丹绚丽多彩,青与玫的花瓣延展到把手部,缕缕鎏金丝线在这里汇集。

他把玩着怀中纯白的小猫,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颧骨。和白猫一般棕的瞳色溢出的却不是凶狠,是坚毅,平和,以及一份若有似无的灵动。

能让人忘记现存世界的人并不多,他便能。他什么也不用做,和他的白猫处在那儿,看见的人便能忘了世界的存在。而他自己也一样,能够忘记当下,更准确地说,是把周围的世界变成自己的世界,而周围的人都被拉入这个世界里来。

所以他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在我们一一坐下的时候。

“本来距离这个月的会还有一个星期,可这次我们等不了了。”他忽而抬起头,眼中的灵动终是消散,替而成了严肃冷峻。

平日里没个正经的我也跟着认真起来,老糟头面无表情,却和此刻的气氛相得印彰。

“酒吧照常运行,税收完美,资金稳定,秩序井然……”

“可是诸位,别忘了夜游人经历的种种从前。”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离开椅背。

“而今天,考验又到了。”

“莺……”左畔直立的女子身着黑甲,苍白的脸上眉眼如剑,英气焕发,她右手轻敲在腕表投射出的键盘上,于是红木椅背后亮起一块巨大的屏幕。

“夜晚一共六个小时,供夜游人补充物资,供璀璨之石吸收能量。时间就这么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我们必须在有限时间里完成所需要的工作,然后利用得到的夜晚能量传送回虚空,否则,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我想大家都清楚。”

“可是。”他额头的青筋紧绷,“我们没有完整的六个小时了,夜晚正在变短!”

一片死寂,没人会不清楚夜晚对n们意味着什么,除了倒吸一口凉气,我们不知该如何面对。

轰!整个房间剧烈颤抖起来,黑色逐渐褪去,连同白色的灯光迅速染成紫色,四周变成了紫的海洋,如同水滴落入静止的湖面,涟漪荡漾。此刻你能透过明亮起来的房间望见墙外的事物,虽然亦是同样的紫色。他的红木椅却依旧多彩,甚至在这紫色中更为鲜艳夺人,怀中的白猫哈着气,显得异常坦然。

震动逐渐停止,令人感到不适的紫色被处处分解,房间又恢复了黑白。而他背后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眼万分,十分零三秒六九。

“十分零三秒六九,夜晚足足少了十分零三秒六九。”他说到。

“我有问题。”开口的是坐在贝克左边的乔克,她穿着红黄相间的衬衣,一颗闪亮的蓝色泪滴拓在她左眼下侧,搭配鲜红的唇色。

“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什么原因……我们该怎么办?”

“璀璨之石的自我管理系统,是它帮助我们吸收能量,完成白昼夜晚交替时间的计算,以及传送的完成——自建立之初,我们的钟表也是以它计算的时间为准的。”贝克回答了她。

贝克接着说到,“也就是说,如果没人察觉,我们根本不知道时间出现变化,老张,这是第一次发现吗?”,他看向红木椅。

老张摇了摇头,“我已感知到了许久,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缩短的时间是不断增长的。”

他向一旁的莺点点头,于是她再一次轻敲键盘。一张地图展示在身后的屏幕上,其中两个红色圆点不停变换。

“结合这几个月以来,贝克观察到的夜晚可疑能量流动现象,分析计算后基本锁定为两个实在动点,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和夜晚的缩短有关。”他怀中的白猫挣扎起来,摆脱他的双手走下木椅。

他眼神犀利道:“结论,有人妄图亡我夜游人!”

“第一个点我们已经锁定具体位置,在市中心码头,仓库群。乔克,你带上你地下城的人,全副武装。荀念你也一起去,一切以乔克为准。务必,在明晚找到可疑能量源头,如有必要,全数歼灭。”他一撑红木椅的一双扶手,瞬刻站起。

“不管谁要我夜游人失去夜晚,让他消失。”

……

一行人走在霓虹里,依照公路修剪得整齐有序的灌木丛,传来尘埃掠过的嘶嘶声。

我偶尔捡起掉落的叶片,仔细端详一阵后,又丢在风中。

“怎么老是我俩一起行动啊,你说。”

乔克习惯性地把玩着随身携带的小刀,听见我的话后,嘴角上翘,说到:“你这人话多性格怪,受得了被你烦的人真不多。”,她用刀把指指我,“正巧我也好不到哪去。”

“得嘞,同病相怜。有机会给你介绍个医生。”

“你姐姐我从不看医生,我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恐怕医生更不好解决了。”

我俩安静下来,因为仓库群已在我们面前。我们一行十余人,队前两人,队末两人,我和乔克居中,其余的以我二人为中心散开,此时都警惕起来。

“这里仓库太多,我们被未知笼罩,队伍分散风险太高。”

“那让我一个人去。”我对她说到。

“送死吗?你打算怎么去?在空中目标太大……”

“大姐,我还不会蠢到去当夜光风筝。进行潜入式探索,确定具体情况,属我最合适,你们跟在我后面就好。”

“自己小心。”她扯下黄铜面具人腰部的荷包,“把这些小可爱放墙上,可比声纳有用。”

我接过荷包绑在自己腰上。

这些仓库有五层楼那么高。我压低脚步,快速掠过颜色各异的他们。每次经过,我都从腰间的包里拿出黄豆大小的……黄豆。原谅我词穷了。这些黄豆嵌入仓库外壁,伸出多只细长的腿来死死抓住,泛出淡蓝色的光芒。我轻触左腕的手表,表盘上的n字投射出小小的地图。而这些……干脆叫蜘蛛吧,这些蜘蛛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标识在地图上,当然你能清楚地看到被标记仓库的内部情况。目前为止并无异常,大多数仓库是空的,而乔克他们也正朝着我赶来。

终于,这间有了动静,我能依稀听见仓库内的声音。我透过窗口往里探,那是一个数米高的透明载液罐,顶部与底部各有四根漆黑管道分别连向屋内四角蓄电池般的装置。载液罐呈圆柱状,里面是墨色的胶状物。四角装置电光一闪,火花通过漆黑管道一路狂奔进罐子,墨色胶状物便开始燃烧,几秒后就全部消失。而罐顶撑起的荧绿色的触角逐渐变红,淡蓝色的、污渍状的斑块朝它们聚集,之后便一股股从罐子内流落罐底,墨色胶状物又一次产生。我分明感到那些触手之上的空间灰暗了不少。

两个手提棒球棍的人守在其旁,一个低头靠着墙,一个站在萤绿的载液罐子前面,时不时东张西望。我把探测蜘蛛钉在墙上,不一会儿,智能腕表投射出整个仓库的全息影像,这俩货自然出现在影像里,而那墨色的胶状物则呈危险的红色。

突然,一张面具出现在拐角,我下意识拔起枪指着他。面具人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才发现是乔克他们。

“怎么样?”乔克沙哑着说到。

我指了指窗口,她便伏在上面往里扫视。

“两个人?”

我点了点头。

她夺过黄铜面具人的步枪,从我腰间取出一只探测蜘蛛压入弹膛,紧接着她合上右眼,锁定着屋内那奇怪的罐子,眼下的蓝色泪滴在灯光下闪动。

“什么声音?”那人拖着棒球棍绕着载液罐走了半周,确定没有异常后,又站回了原位。

随着刚刚那清脆的声响,我们都坐到了地上,极力克制呼吸,乔克则继续敲打着自己腕表上的虚拟键盘。而那只探测蜘蛛恰巧卡在罐子与漆黑管道的连接环上,发出微弱的蓝光。她摸了摸金黄卷发下的耳麦,两只眼睛左右晃动,然后压低声音道:“那蓝莓果冻一样的东西,应该就是夜晚能量。”

“我们使用的夜晚能量是淡蓝色的液体,我向贝克求证过了,这是一种极其粘稠的夜晚能量形态。”

“拥有这样的浓缩技术,却只是凭空消耗掉这些能量。看来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了……”

“不需要夜晚能量的人、有理由消灭我们的人……”我看向她说到。

“白昼,他们是d。”她深沉地接了下来。

我又问她:“老张怎么说?”

“要了解具体情况,也要毁掉它。”

她左手拉上枪栓,撑着窗台站起来,右手举起uzi对那可怜的俩货一阵狂射,顿时惨叫一片。

“走吧,我们进去。”

于是我们跟着她翻进仓库,一步步走向血潭。

“啊,该死……你们,他妈的,你们,该死……”

看着被染红的白色卫衣躺在地上,我又看了看毫发无损、大步流星的金色卷发。是的,我们这儿需要医生。

突然一道光打在仓库的二楼,一位身着红色卫衣、带着墨镜的寸发男子站在强光下。他嚼着口香糖,拽拽地看着我们。也许他有理由拽,因为和他同样在聚光灯下的,是他身旁的一架重机枪。

他甩了甩头,把口香糖吐在一边,说到:“杀了他们。”

没曾想口香糖正落在控制机枪的白色卫衣人裤子上,那人一脸苦涩,伸出手去清理,却粘得他满手都是。

“我说杀了他们!”他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又是三盏灯亮起,又是三台重机枪,子弹如蜂群般涌向我们。黄铜面具人举起腕表,橘色的线从n字射出,形成一个小型保护屏障立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有机会举枪反击。可侧部和背部的子弹却抵挡不了,半数人在火力中倒下,其余人四散而逃,我夹住一个面具人张开翅膀往四角的柱子奔去。

屋中央的装置此刻被打得粉碎,蓄电池装置也相继爆炸,铁片横飞。我用翅膀紧紧裹住自己,身后的柱子也不停震动,刚才站立的地方现在堆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些许**从黄铜面具上溢出。

“妈的,脑浆都被人打出来了!”我忍不住骂道,忽然发现怀中的人没了动静,打开翅膀一看,我的双臂早已被鲜血染红。

我感到一阵头痛,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某年某日、那年那日,嘲讽的鲜红,冷淡的苍白。是某个晚上、那个晚上,从此我再不能生活在白天,从此我便是了夜游人。可是那个时候,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我记不起来,那些画面浮现在我眼前,只有那些零碎的、残忍的画面来供我猜想。仿佛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上碾过,仿佛千万种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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