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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


第1章 序 下山

世界是相对的。

中土大陆隔着海洋与大西洲遥遥相对。东方地势较高,那里的天空似乎也高了起来,云雾从海上陆地上升腾而起,不停向着那处飘去,最终汇聚在一起,终年不散。

这里便是云墓——世间所有云的坟墓。

云墓最深处隐隐有一座孤峰,峰顶直入虚空,不知通向何处。

传说中,世界由五片大陆组成,每个大陆都有不同的风景,只有那些进入神圣领域的强dà

生命,才能看到所有的风景。对于普通人来说,传说只是传说,他们不知dào

其余的大陆在哪里,不知dào

怎么去,不知dào

云墓里那座孤峰便是通往其它大陆的通道。

自然,也没有谁见过云端之上的风景。在这里,平静的云层像白色的丝绵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似乎没有尽头,上方的虚空镜面后是无尽的黑色深渊,里面有无数颗星辰。

忽然间,有两颗星星亮了起来,越来越明亮,原来是在向着镜面高速靠近。那两颗星星来到镜面的前面,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两团神圣洁白的火焰。

隔绝真实世界与夜空之间的镜面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然后瞬间修复。

那两团神圣的火焰,已经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出现在镜面这面的真实世界里,淡薄的空气,被灼烧的不停波动变形——那不是神火,只是它的眼睛。

整个世界,因为巨大的降临而不安,光线不停折射,云面上出现一道如山般的阴影,空间开始撑拱变形,似乎可能被挤裂。

一条黄金巨龙,出现在虚空与云层之间。

远方那轮红日,被它巨大的身躯完全遮蔽,云层上方数万公里的世界,因此而黯淡起来,四周的气温急剧地下降,云中开始有霜结晶,反射着无数缕光线,变成怪异的闪烁的水晶镜面一般。天地因之变色,这便是顶级生命的威严。

黄金巨龙俯瞰着这个世界,眼神漠然。

云端上的风景,它看过很多次。

黄金巨龙向着天边那座孤峰飞去,快要接近的时候,恐怖巨大的龙躯,向云雾深处沉入,就此湮没不见。无尽数量的雾气被恐怖而巨大的身躯破开。孤峰崖间乱石嶙峋,陡峭至极,没有植物,连苔藓都没有,死寂一片,就像是坟墓。

就这样向雾深处飞行,经过漫长的日夜,不知究竟飞了多远,却始终还是在雾中,没有遇到别的事物,只是隐隐能够看到崖间出现了青苔,云雾也比最上方要浓厚了很多,或许是自我挤压的关系,云雾里开始形成很多结晶,那便是水滴,于是空气也湿润了起来。

黄金巨龙对这些变化没有任何兴趣,继xù

向着下方飞行。

孤峰里的植物变的越来越多,云雾越来越湿,水滴落在崖上,渐渐变成无数道青叶粗细的水流。无数万道细细的水流,在崖间汩汩流淌着,落入雾里。

黄金巨龙看着孤峰间的万涓细流,眼瞳里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很多,两团神火愈发幽然——这里是所有云的坟墓,也是所有水的源头。

无数道水流,从孤峰间落下,它只看其中一道。

黄金巨龙在雾中,随着那道溪水沉默下飞,经历无数日夜,似将永无止尽的重复,然而就在某个时刻……它面前的雾散了。

云雾之前,是地面。

云雾的下缘很平滑,完全依着地面的起伏,完美地保证云雾与地表之间,有五尺的距离,刚好是一个人类的高度,似乎来自造物主的设计。地表与云雾之间五尺的空间,通向遥远的地方,远处隐隐有光线,却看不到太阳,地表上,有无数道溪流。

雾气在巨大的龙首前消散,露出地面以及那条小溪。

溪水来自孤峰里的湿露,清澈平静冷冽,溪水里飘着一个木盆,盆里有几层麻布,麻布上有个婴儿——婴儿脸色微青,闭着眼睛,明显刚出生没有太长时间。

溪上的雾像花一般绽放,开出无数万朵瓣,拥挤、涌动、破散、嗤嗤声响,一颗比宫殿还要巨大的黄金龙头,缓缓探出云雾,来到溪面上。

溪面与雾之间的五尺距离,对它来说很窄——黄金巨龙的身躯隐藏在雾里,龙首也有部分隐藏在雾里,显得愈发威严、神mì

、恐怖。

黄金巨龙静静看着溪面。

木盆还在溪水里微微起伏。

渺小的木盆中,是被抛弃的、闭着眼睛的、脸色发青的新生婴儿。

……

……

雾渐流散,一切回复宁静。

然而,宁静只是暂时的……雾气深处,甚至直到孤峰附近,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无数凄厉、恐慌的啸声与嚎叫!

本以为静寂无生命的世界里,原来隐藏着那么多飞禽走兽,雾中到处是扑扇翅膀的声音,独角兽慌不择路撞断万年巨树的声音,甚至有一声极清亮的凤鸣!

一道神念形成的无形火线,从溪畔向着天际蔓延而去,湿漉的草地,顿时变得干燥无比,甚至就连溪里的水草,边缘都蜷缩了起来!

黄金巨龙眼瞳里依然没有什么情绪,高贵,漠然,君临天下。

云雾下方世界万兽奔逃,它不在意,即便是那只雏凤,它也不在意,它只是盯着眼前这条小溪,盯着溪上的木盆。孤峰落下数十万道溪流,它只盯着这道溪;时隔三万年,它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盆中这个婴儿,怎能挪开眼光?

一根很细的光丝缓缓落下,那根光丝外表是金色的,里面则是神圣的洁白,仿佛能够自行发光,光丝前端极细,后段渐粗,直至如儿臂一般,表面极为光滑完美,尤其是从深处透出的光泽,更添美丽。

这道光丝的材料如金似玉,给人感觉应该很沉重,实jì

上却很轻,随着溪面上的微风不停摇摆,仿佛在舞蹈,想要轻触那只木盆,却又瞬间收回。

那是黄金巨龙的龙须。

此时,黄金巨龙眼瞳里的神火,已经变得不再那般永恒稳定,漠然已经被思索所代替,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两道龙须的前端,像轻柔的手指,在溪上木盆的边沿轻轻触碰,似在抚摸,实jì

上却并未真实的接触。

这条黄金巨龙已经度过了极为漫长的岁月,拥有难以想象的智慧,然而此时那只木盆,却似乎是它无法解开的难题——它眼瞳里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渴望,也有警惕,犹豫,最后变成了挣扎,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有意,小溪上方的风势微变,那道本应擦着木盆边沿掠过的龙须轻轻一颤,终于第一次真zhèng

地接触到了木盆,甚至在盆中婴儿的耳下擦过!

就是这样轻微的接触,便产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黄金巨龙眼瞳深处的两粒神火,轰的一声散开,变成万千星辰,那片星辰海洋里,赤裸裸地流露出冷酷而贪婪的****!

那份****,是赞美,是动容。

是对生命的赞美,是因为生命而动容。

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黄金巨龙看着溪上的木盆,张开了嘴,龙息如碎玉般倾渲而出。

盆里的婴儿依然闭着眼睛,根本不知dào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溪水被阴影笼罩。

龙息落在木盆的四周。

下一刻,木盆及盆里的婴儿,便会成为黄金巨龙的食物。

就在此时。

一只手落在木盆边缘,把木盆向溪畔拉去!

那是一只满是伤疤的手,有些瘦弱,很小。

哗哗水声里,溪水荡破,那只手拉着木盆,拼命地向溪畔跑去。

那只手的主人,是一名三四岁的小道僮。

小道僮把木盆拉到溪畔,藏在岸石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然后转身,抽出腰间的剑,望向溪面上那颗恐怖的、巨大的黄金龙首。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小道僮。

他瞎了一只眼睛,缺了一只耳朵,先前在溪里拼命奔跑时,看得出来腿也有些跛,看空荡荡的袖管,就连手也只有一只。

难怪他只能把木盆藏进身后,才能拔出剑来。

看着溪面上的巨大龙首,小道僮脸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不是被冰寒溪水冻的,而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龙。他甚至不知dào

龙是什么,他只知dào

害pà

,但他却没有逃走,而是拿着那把单薄的木剑,把盆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黄金巨龙神情漠然地看着小道僮,只有同样晋入神圣领域的超级强者,才能看出它眼瞳最深处的愤nù

与冷酷。

小道僮喊着什么,脸色苍白,恐惧异常,却没有松开手里的盆。

黄金巨龙愤nù

起来,龙息笼罩了小溪两岸,死亡即将到来。

小道僮手里的木剑落到水中,他转身把木盆抱进怀里。

黄金巨龙身上的鳞片与雾气磨擦,溅起无数天火,溪水开始燃烧。

便在这时,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溪畔。

中年道人看着溪面上的黄金巨龙,神情宁静。

溪面上的天火,忽然间熄了。

黄金巨龙看着那名中年道人,发出一声龙吟!

龙吟极为悠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一般,那是极复杂的音节,听着就像是最复杂的乐曲,又像是自然界最恐怖的飓风的声音,挟杂着难以想象的威力!

中年道人看着黄金巨龙,说了一个字。

那是单音节的一个字,发音极为怪异难懂,似乎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语言,片段里便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古意盎然!

黄金巨龙听懂了,但它不同意。

于是溪面上的雾剧烈地涌动起来。

龙息到处喷吐,溪畔湿漉的草地与树林,瞬间变成恐怖的火场。

那名小道僮背对着小溪,根本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地低着头,闭着眼睛,只是把怀里的木盆抱的紧紧的。

……

……

不知dào

过了多长时间,溪畔终于安静下来。

小道僮鼓起勇气,回头望去,只见溪水清澈,溪两岸的火也已经熄了,只有被烧焦的树木与烤裂的石头,在述说先前那场战斗的恐怖。

云雾深处传来一声龙啸。啸声里满是痛楚、不甘和怅悔,它在告sù

整个世界五片大陆,自己先前的犹豫,带来了怎样沉痛的遗憾。

小道僮吓了一跳,单手抱着木盆,从溪里一瘸一拐地爬上岸,走到那名中年道人的身边,怯怯地望向云雾深处。

中年道人伸手掸熄肩头的火焰。

小道僮想起什么,有些困难地把木盆举起来。

中年道人接过木盆,把盆里那名婴儿轻轻抱起,右手指尖隔着麻布,落在婴儿的身体上,下一刻,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的命……真的很不好。”他看着被麻布裹着的婴儿,怜悯说道。

……

……

东土大陆的东方,有个叫西宁的小镇,小镇外有条小溪,溪畔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却没有僧人,只有一名中年道人带着个两个徒儿在此修行悟道。

山是无名青山,庙是废弃佛庙,两名徒儿大的道号余人,小的叫陈长生。

西宁镇在周国境内。大周王朝自八百年前起立道教为国教,直至如今正统年间,国教一统天下,更是尊崇,按道理来说,师徒三人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无奈西宁镇太过偏远,那座破庙更加偏远,平日里人烟罕见,所以只能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

道人,自然要修道。当今世间修行法门无数,那中年道人所授的道法,与别的宗派道法截然不同,不讲究修行体悟,不理会命星坐照,不关心神魂淬炼,只是一字记之曰:背。

余人自幼便开始背诵道门典籍,陈长生更是刚睁开眼睛便要被迫对着那些泛着黄的旧书发呆,他最开始认识的东西便是满屋子的道经典籍,学会说话后便开始学认字,然后便开始背诵那些道经典籍上的文字。

诵而时习之,以至能够熟背如流,这便是破庙里两个小道僮的生活。

清晨醒来,他们在背书,烈日炎火,他们在背书,暮钟破哑里,他们在背书。春暖花开,夏雷震震,秋风萧瑟,冬雪凄寒,他们在垄上,在溪畔,在树下,在梅边,捧着道经不停地读着,背着,不知时间之渐逝。

破庙里有整整一间屋堆满了道经书卷,余人七岁的时候曾经无聊数过,足足有三千卷,大道三千卷,一卷或数百字,或千余字,最短的神明经不过三百一十四字,最长的长生经却足足有两万余字,这便是他们要背下的所有。

师兄弟二人不停地背诵,只求记住,不求甚解,他们早就清楚,师父永远不会回答自己对道藏的任何疑问,只会说:“记住,自然就能明白。”

对于世间那些贪玩的启蒙孩童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好在青山荒僻,少见人烟,无外物萦怀,可以专心,两个小道僮性情特异,竟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背着,不知不觉便过了数年。

某一天,数年没有停止的读书声停止。两个孩子坐在山石上,肩并肩,一本书搭在两人膝盖上,看一眼书,又相互对视,都有些神情茫然。

此时他们已经背到了最后一卷,却没有办法再继xù

下去,因为他们看不懂,这卷道典上的文字很陌生——准确来说是很怪,那些偏旁部首和笔画明明都认识,组合起来,却成了完全古怪的东西,怎么读?什么意思?

二人回到庙里,寻到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说道:“大道三千,你们看的是最后一卷,这卷一千六百零一字,相传其间隐着天道终义,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更何况你们?”

陈长生问道:“师父,你也不懂?”

中年道人摇头说道:“没有谁敢说自己真的懂,我也不能。”

师兄弟对视一眼,觉得有些遗憾,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把三千道藏背到今日,只差一卷未能竞全功,自然不会喜悦。但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从懵懂时便开始与道经相伴,性情也有些清淡,二人准bèi

转身离开。

便在这时,中年道人继xù

说道:“……但是我能读。”

自那日起,中年道人开始讲授道典最后一卷的读法,逐字传授读音,那些发音特别怪异,很简单的单音节,却要利用喉咙里的某块肌肉,对声带也有特殊的要求,总之,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陈长生完全不明白,只是像小鸭子般,老老实实按着师父教的发音模拟,余人却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师父对着那个恐怖生物说出的那个字。

余人和陈长生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个字的读音,却依然不解其意,问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时,他们已经在这最后一卷上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然后他们开始像以前那样,捧着最后一卷继xù

诵读,直到能够背下。

当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背道典的生活时,中年道人要求他们开始读第二遍,无奈的孩子们被迫再次开始重复,或者正是因为重复,这一遍对道藏的颂读,他们反而觉得辛苦许多,甚至觉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生出不解,师父为什么要自己二人读这些道经?为什么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经上面写过,道人应该修道,应该追求长生才是啊。

其时,余人十岁,陈长生六岁半,也正是在这年秋天,有白鹤破云而来,带来了远方故人的问候以及一封绢书,绢书上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一份婚书以及信物——某位曾经被中年道人所救的达官贵人,想要践行当年的承诺。

中年道人看着婚书微笑不语,然后望向两名徒儿。余人摆手,指着自己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微笑拒绝,陈长生神情惘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糊里糊涂地接过婚书,从此便有了一个未婚妻。

其后数年间,每逢年节时,那只白鹤便会破云应期而至,带来京都那位贵人的问候,还会捎带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礼物,送给陈长生。

陈长生渐渐明事,知dào

婚约意味着什么,每每在夜里,借着星光看着那封静静躺在抽屉里的婚书,他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想着那位听说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宁静的喜悦,有些害羞,更多惘然。

平静的读书生涯,在陈长生十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次意wài

。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诵完道藏最后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飘离了身体,开始在青山里的树林里飘拂,他就此昏睡不起,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异香。

不是花香,不是叶香,也不是脂粉香。说淡,却在夜风吹拂下久久不散,说浓,飘入鼻端,却是那般的飘渺,不像是人间能够出现的香味,无法捉摸,极为诱人。

最先发xiàn

陈长生情况的是余人,闻着那道异香,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严峻。

树叶遮蔽略幽暗的青山里,有狮吼虎啸,有鹤舞蛟突,有本应夏夜才会出现的如雷蛙鸣,青山东方那片无人敢进的云雾深处,隐隐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不知是何生物,在无数生命贪婪敬畏眼光的注视下,陈长生散发着异香,闭着眼睛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余人在榻旁拼命地扇着风,想要把陈长生身上的香味扇走,因为那道香味让他口齿生津,让他生出一种很古怪、很恐怖的念头,他必须扇风,把这个念头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厢房里,他站在榻畔,看着紧闭双眼的陈长生,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因又在何处呢?”

一夜时间过去。

晨光洒落青山的那瞬间,陈长生身上的异香骤然敛没,再也闻不到丝毫,他回复了从前的模样,青山里的万千奇兽还有云后那道恐怖的身影,也不知何时离去。

余人看着沉睡中的师弟,终于不再惊慌,嘘了口气,想要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才发xiàn

肩膀因为拼命地摇了一夜的扇,而痛的无法动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虽然沉睡一夜,但他知dào

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神情痛苦的师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中年道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说法,陈长生的病是因为先天体虚,身体里的九段经脉不能相连,昨夜的异香,便是神魂无法中继循环,只能被迫随着汗排出,那些汗水里面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精华,自然带着一种异香,这是一种怪病。

“那……您能治吗?”

“不能,没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岁生辰之后,那只白鹤便再也没有来过青山,京都那边断了消息,婚书的另一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陈长生偶尔站在溪畔,看着西方,会想起这件事情。

当然,他想的更多的事情,还是自己的病,或者说命……他没有变得虚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着极为健康,根本不像个早夭之人,他甚至开始怀疑师父的判断。可如果师父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怎么办?陈长生决离开破庙,去繁华的人世间看看,趁自己还能看,他要去看看传说中的天书陵,还要去把那门婚事退掉。

“老师,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京都。”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着。”

“我说过,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来,只有三个人改命成功过。”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试试。”

京都,陈长生总是要去的,无论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总是要去的,不止是因为他要改命,也因为婚书的另一边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过余人师兄递过来的那把小剑,转身离开。

十四岁的少年道士,下山。

第2章 我改主意了

“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沉稳,坐了半个时辰,姿式都没变过。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应该是出于礼貌,其后便没有再喝过……事实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谨,更像是谨慎,心思深刻,戒备心很强,甚至隐有敌意。”

“看来是个聪明人,至少有些小聪明……多大了?”

“十四岁。”

“我记得应该也是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稳,看着总觉着要更大些。”

“就是个普通人?”

“是的……气息寻常,明显连洗髓都没有经历,虽说看不出来潜质,但已经十四岁,就算重新开始修道,也没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难道还能和长生宗掌门弟子相提并论?”

“夫人,难道那婚约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约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爷当年怎么会……给小姐订下这么一门亲事?”

“如果老太爷还没死,或者你能问出答案……开门,我去见见他。”

伴着一道吱呀声,房门缓缓开启。清丽的阳光,从院外洒进室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颜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先前与她对话的那位老嬷嬷站在角落里,浑身被阴影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很难发xiàn



夫人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风拂弱柳一般缓步前行,头发插着的名贵金簪和身上的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有十余株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石径两侧没有任何仆役婢女的身影,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跪着,静寂的气氛里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那些直挺挺向着天空的树木,又像是花厅里四处陈列着的寒冷兵器。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周王朝战功赫赫的御东神将徐世绩。神将大人治府如治军,府里向来严肃安静,因为今天发生的那件事情,所有婢役都被赶到了偏园,此间的气氛自然更加压抑,那些院墙外吹来的春风,仿佛都要被冻凝一般。

徐夫人穿过庭院,来到偏厅前,停下脚步,望向厅里那名少年,双眉微挑。

那少年穿着件洗到发白的旧道衣,容颜稚嫩,眉眼端正,眼眸明亮,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能够看到很多事物里隐着的真相,就像镜子一般。

少年的脚边搁着行李,行李看着很普通,但被整理的极有条理,而且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风尘,行李上面系着的那个笠帽,都被擦的干干净净。

令徐夫人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桌上的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这名少年却依然神情平静,看不到丝毫厌烦的情绪,有着这个年龄很难拥有的平静与耐心。

这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好在,这种人往往也是很骄傲的。

……

……

进入神将府后,与那名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再没有人理会过自己,在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自然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但陈长生自幼便习惯了冷清,也不觉得如何难熬。

他一面默默背着华庭经第六卷经注篇的内容打发时间,一面等着对方赶紧来个人,他好把婚书退给对方,把这件事情解决后,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案上的茶他确实只喝了一口,就沾了沾微干的嘴唇,却不是如那位嬷嬷猜想的那般谨慎或者说是戒备,而是他觉得在别人家做客,万一茶水喝多了想入厕,不免有些不礼貌,而且神将府里用的茶碗虽然都是极名贵的汝窑瓷器,他还是不习惯用别人的物器喝水。

在这方面,他有些洁癖。

他站起身来,向那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行晚辈礼,猜到对方大概便是神将府的徐夫人,心想终于可以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把手伸进怀里,准bèi

把婚书拿出来。

徐夫人伸手示意不急,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过管事妇人端上来的茶,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天书陵还没有去逛过吧?奈何桥呢?或者去离宫看看长春藤,风景也是极好的。”

陈长生心想这便是寒喧了,他本觉得没有寒喧的必要,但既然是长辈发话,他自然不能缺了礼数,简短而恭敬应道:“还未曾,过些日子便去看。”

徐夫人端着碗盖的手停在半空,问道:“如此说来,你一到京都,便先来了将军府?”

陈长生老实应道:“不敢有所耽搁。”

“原来如此。”

夫人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从穷乡僻壤来的破落少年,居然不被京都盛景所吸引,直接来到府上谈婚事,心思如此热切,实在可笑。

陈长生不明白原来如此四字何解,站起身来,再次把手伸进怀里,准bèi

取出婚书交还给对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他不准bèi

考虑更多时间。

然而他的动作,再次产生了误会,夫人看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你取出婚书,也没有意义。”

陈长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师父所救,然后定下了这门婚事……这似乎是一段佳话?”

徐夫人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但实jì

上那是戏文里才能有的佳话,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妇,谁会相信?”

陈长生想要解释,说自己的来意是想退婚,然而听着这段居高临下的话,看着徐夫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xiàn

很难开口——此时他的手还在怀里,已经触着微硬的纸张边缘,一张纸上是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张纸上写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爷四年前仙逝,这门亲事便不再存zài

。”

徐夫人看着身前的少年,继xù

说道:“我知dào

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继xù

这场亲事,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能够获得怎样的补偿,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陈长生把手从怀里取出,没有拿着婚书,垂至腰畔:问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不是聪明人应该会问的问题。”

徐夫人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你老师医术不错,依然只是个普通的道人,而我这里是神将府,因为你只是一个只穿得起旧道衣的穷苦少年,而我女儿是神将府的小姐,因为你是个普通人,而神将府就不应该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地方。我的解释够不够清楚?”

陈长生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很清楚。”

徐夫人看着这张犹有稚气的脸,决定给他再施加一些压力,她很清楚,聪明而骄傲的少年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稍后,他一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她将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你案上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两白银才能买一两,这茶碗出自汝窑,更是比黄金还贵,茶冷了,你不饮,说明你就没有喝这杯茶的命,你只是烂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砾,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夫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她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所有这些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陈长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过攀附神将府改为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骄傲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责,为了能够昂起头、骄傲地离开,很多人大概都会选择愤nù

地辩驳,然后取出婚书撕成两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两口唾沫。

而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画面——如果不是那份婚书太过特殊,她没有太好的方法,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费上这些心神?

偏厅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她冷冷地看着陈长生,等待着少年的愤nù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陈长生看着徐夫人平静说道:“其实您误会了,我这次来神将府,就是想把婚书交还给府上,我本来就是来退婚的。”

满堂俱静。

风从园里来,吹拂的廊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夫人微讶,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因为意wài

而难以想象,无论这少年是不愿意丢了颜面,故yì

这般说,还是真是来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偏厅角落里,那位仿佛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嬷嬷脸色都有了变化。

徐夫人神情不变,手掌却轻轻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将府,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轻了很多。

陈长生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道:“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府里的春风再次变得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为压抑,偏厅阴暗角落里,那位嬷嬷脸上的皱纹,深的像是无数道沟壑,忽然间被洪水冲垮。

徐夫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强行压下心头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温和些,说道:“既然已经想通,何必负气说这种话?不如……”

然而她愕然发xiàn

,那少年根本没有继xù

听自己说话的意思。

陈长生从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厅外走去。

第3章 为什么

看着消失在偏厅处的少年身影,徐夫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她想要举起茶杯喝口茶润润有些燥意的嗓子,却发xiàn

自己杯里的茶也已经凉了,她想要把茶杯掷到地上以渲泄情绪,自然不会在意汝窑瓷器有多贵,却不想让下人们听到声音,知dào

自己此时的情绪。

她现在情绪非常不好。她能够感受到少年想要传达给自己的意思——很抱歉,这或者让您不愉快,但至少可以让我高兴起来。或者是因为她先前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事实上,那名少年始终表现的很有礼数,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只用了意思截然不同的两句话以及最后转身就走这个动作,便成功地做到这点,这或者也是一种天赋。

那名嬷嬷的脸色也极为阴沉,走到夫人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我原先以为只是个骄傲的少年,现在才知dào

,居然真是个阴险狡猾的小人,如果他是真想攀着我神将府寻好处,谨慎到连茶都不敢喝口,又哪里敢带着婚书进府?最麻烦的是……从开始到现在,有谁看到过那封婚书?”

徐夫人知dào

嬷嬷的意思,面色微沉说道:“不过既然是聪明人,便应该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最开始的时候,便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做尽。”

……

……

陈长生很不理解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明自己是来退婚的,怎么最后却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更想不明白,神将府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这场婚约,为什么看着就很精明的徐夫人却选择了这种最愚笨的法子?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xù

去想,只是想着偏厅里徐夫人那些盛气凌人的话,他不禁对那位徐府小姐产生了很多好奇,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是否漂亮?当然,在这样的府里长大,想来性情也不可能太温柔善良……

神将府极大,甚至比整个西宁镇都大,没有仆人接引带路,他很自然地走迷了路,待发xiàn

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正在一片清幽树林外,想着看过的那些书籍里记载着的破落女婿被无耻的老丈人暗中谋害的故事,有些不安,又因为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无趣。

便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望去,只见树畔石径尽头一座石拱门处站着位姑娘,才知dào

自己并不是迷路,而是被人刻意引到了这里。

那位姑娘约摸十三四岁,衣着华丽,身上随意一件饰物,便比他全身家业都要值钱,容颜秀丽,再长大些,绝对是个标致的美人,黑黑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可爱,只是目光显得格外大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火辣辣的厉害。

陈长生微惊,心想难道这位便是徐府小姐?

他自幼读经不辍,耐性极好,任由对方这般打量着,也不发问。

最终,还是那位小姑娘说了第一句话。

“道士难道也可以成亲?”

陈长生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道髻上,解释道:““我不是道士。我虽然穿着道袍,结着道髻,但那只是平时的习惯,不代表我就是个道士。”

那位小姑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神情严肃问道:“你是普通人?”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普通人是什么意思,应道:“是的,我未曾修行。”

小姑娘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未曾修行,而不是不会修行,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你和小姐真的有婚约?”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才知dào

这位小姑娘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徐府小姐,略感放松之余,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姑娘是?”

“我叫霜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

陈长生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丫环能够穿如此华美的衣裳,联想到此时四周静寂无人,对这丫环以至那位小姐在神将府里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我和你家小姐确实有婚约。”

那名叫霜儿的丫环,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后,再也不要说这句话。”

“为什么?”陈长生认真反问道。

霜儿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有些恼火,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和我家小姐在一起?赶紧把婚书交出来为好,不然对你也不是好事。”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还是这三个字。

霜儿看着这名少年道士端正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对方,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场婚约,不然谁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是真心为了这个乡下来的穷少年着想——虽然小姐不可能嫁给他,但看在曾经有过婚约,小姐也知dào

此人的前提下,总得让对方好好活着才是——但她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落在对方耳中,更像是无耻的威胁。

陈长生沉默,心想难道神将府真的会对自己下黑手?他看过的书里,还有那些戏文里,都有类似的故事,但现在圣后在位,谁敢在京都里做这等事?

他说道:“神将府要我死,先前夫人就不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位老嬷嬷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反正没几个下人见过我,直接把我杀了,埋在花下作肥料,谁也不会知dào

不是?既然我现在还活着,那么,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霜儿冷笑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神将府,所以在府里,你反而是安全的,但如果到了府外,你还像先前那般瞎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不明白。”

霜儿说道:“如果让人知dào

你与小姐有婚约,长生宗会怎么想?秋山家会怎么想?就算是在神都,那些人想要杀死你,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陈长生问道:“长生宗和秋山家?这是什么地方?”

霜儿像看白痴般看着他,问道:“你什么都不知dào

?”

陈长生不解,问道:“我应该知dào

什么?”

……

……

有些事情,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不知dào

,但那些事情,整个天下都知dào

,比如现在大周王朝是正统年间,比如御东神将徐世绩深受圣后信任,他的父亲是前朝太宰,而他的地位现在更主要却是来自他的女儿。

徐世绩只有一个女儿,徐有容,乃是天凤转世之身,拥有难以想象的天赋血脉,极幼时便洗髓成功,十二岁远赴南方圣女峰研习天书,据传现在已经突破坐照上境,声名远播世间,受万民敬爱,被认为是光明神教下一代圣女的不二人选。

无论身世、血脉还是师门背景都近乎完美的少女,爱慕者自然众多,据闻就连魔族那位传说中的嗜血少主,都是她的狂热崇拜者,然而每每谈及徐有容将来可能花落何方,人们往往只会提到一个名字,那是同样光彩夺目的一个名字。

秋山君。

秋山家是南方第一大族,这一代秋山家,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子弟,名为秋山君,据说是神龙转世之身,乃是长生宗本代大弟子,神国七律之首,随南方教派长老修行,今年十八岁,被公认为是今后数百年,东土大陆最有可能成为最强者的人选。

天凤与神龙,秋山君和徐有容这对同宗师兄妹,实在是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对象,根本再也找不出来第三个同等级数的年轻人。

全天下都知dào

,秋山君一直爱慕徐有容,一直在默默等着她长大,长生宗的长辈弟子、大周朝和秋山家的人们,都以为这必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周皇宫里的莫言姑娘都曾经说过,就连圣后老人家,都看好这段人间佳话。

然而,忽然有一名少年道士拿着婚约来到将军府。

他说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如果让这件事情流传出去……

或者,整个大陆都会惊呆吧。

……

……

庭园静寂,有竹叶被风吹过石拱门。

“现在你知dào

了。”霜儿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和小姐的世界隔着浩瀚的星河,你永远没有办法越过,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忘记这件事情。”

陈长生确实没有想到,与自己订婚的那位姑娘居然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想了想后问道:“为什么夫人先前没有告sù

我。”

霜儿说道:“因为夫人不想让你知dào

这些事情后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告sù

我?”

霜儿说道:“因为小姐在信中提到过你,小姐是个心善之人,她虽然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愿意看着你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dào

这些事情后,应该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做出唯一正确的那个决定。”

陈长生说道:“我知dào

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拱门那面走去,鞋面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霜儿怔住了,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霜儿松了口气,小手轻抚胸口,等着他的决定。

陈长生看着她问道:“我要出去,该走哪边?”

第4章 这是个俗气的名字,但,是我的名字

霜儿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看得出来,这名少年道士,并不是刻意在嘲弄、戏耍自己,而是真的没有把自己说的那些话听进去,看着对方认真平静的神情,她不知为何,越发生气。

她恨恨说道:“你会死的。”

陈长生睁大眼睛,说道:“每个人都会死。”

霜儿说道:“你知dào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告sù

我这些。”

霜儿面色很难看,说道:“夫人要退婚,你答yīng

便是,自有回报,何必非要赌气,说自己是来退婚的?难道觉得这样才能挽回些颜面?若真这般倒也罢了,为何最后又改了主意?反复的模样,实在谈不上好kàn

。”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你们信不信并不重yào

,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退了。”

“为什么?”

陈长生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现出笑容,因为确认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因为……你们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霜儿没有听明白。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夫人还是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叫陈长生,我知dào

这个名字很俗气,但师父希望我能够长生不老,意头很好,所以一直用的这个。”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霜儿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道士,身上流露出某种光泽,大概是那种认真的气质?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走进神将府到现在,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愤nù

、受羞辱的感觉,无论面对夫人还是霜儿,都表现的很有礼貌,不欠缺任何礼数,甚至显得有些沉闷,但很妙的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比他更加不愉快。

不是他很擅长让人不愉快,而是他在认真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论退婚还是改变主意,他都认为那是正确的,无比地肯定,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否定的感觉,于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会郁闷到无法愉快起来。

霜儿自幼生活在神将府里,因为小姐的缘故,地位极高,即便是神将大人和夫人都对她没有什么重话,她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长生这样的人,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下意识里生出不安的情绪,不知dào

是为了说服陈长生还是说服自己,加强语气说道。

“整个大陆,只有我家小姐有真凤之血,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家师兄的笔记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这时候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够认真体会,他说:每个人在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

……

……

长街尽头有一处简陋的石拱桥。桥下不是洛河,而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陈长生走到桥上,回头向将军府方向望去,只见那处一片清静,却不欠繁华,无数大宅美院,徐府是其中最显眼、最显赫的所在,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进京都后,没有去那些风景名胜,也没有急着去天书陵,而是在洛河边稍作梳洗后,便直接去了将军府——他要退婚。他真的很着急,如果他和将军府的小姐成婚,如果自己那病治不好,何必连累对方?就算能治,大概也要花很多年辰光吧。

他不想耽搁对方的青春年华,却没想到,会在徐府里对上那些白眼、那些轻蔑、那些嘲弄。现在回想起来,从十岁之后,庙里便再没有收到对方寄来的礼物,双方断了来往,说明对方早有悔婚之意。他今日来京都主动退婚,本是水到渠成、彼此心甘情愿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阵仗,于是乎他当场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修行,也不是道士,但自幼读道藏,深受影响,加上本身命途黯淡,所以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顺心意——所谓顺心意,就是心安理得。万里迢迢来京都退婚,是顺心意。不退婚,也是顺心意——神将府无礼,他便不想让对方顺心意——因为那样,他的心意就难顺了。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陈长生只是想让那位将冷漠藏在和蔼面孔后面的将军夫人和那个眼睛只会看天的丫环着着急,过些天,他自然会把婚书退给对方。人命关天,那位徐小姐一生的幸福,总比自己遭受的这点冷遇和那些白眼要重yào

的多,他依然这样认为。

只是,终究还是令人很不愉快啊。有时候,陈长生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他终究是个少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被羞辱了总会有情绪。

他走下石桥,在街边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蹲到河沟畔的石板上,一面啃着烧饼,一面看着远处的神将府,心里有些微酸的情绪,他知dào

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更清楚如果任由这种情绪泛滥,会伤到身体,而且对解决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帮zhù



远处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云,河对面的长街上,有来自西方的狼骑,隔着极远,仿佛都能闻到那些巨狼嘴里的腐臭味道,有阴影在水面飘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匹生着雪白双翅的天马正拖着一辆华美的巨辇向北方飞去。远处城墙箭楼处,负责军事传讯的红色苍鹰不停起降,更远处的碧空里,有巡城司四方巡游的飞辇,看着就像庙外那些烦人的蜻蜓……

这里就是大周王朝的京都,有无数乡野鄙民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陈长生啃着烧饼,睁大着眼睛,津津有味看着这些画面,与道藏上面的记载做着对比,心想不知dào

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那些神奇灵物,比如离宫里那只承着石柱三千多年的灵龟,不知dào

皇宫里还有没有那些传说中无比高贵威严的龙,据说最罕见也是最尊贵的黄金巨龙,更是已经数万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自己将来可有机会看到?对了,还有传闻中的凤凰……

烧饼很香,也很硬,吃起来很费神,陈长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在神将府里的遭遇尽数抛到脑后,成功地消解了那些微酸的情绪,然而想到凤凰二字,他很自然地想起今天才听说的真凤之血,想起那个拥有真凤之血的徐府小姐,又想起了多年前曾经收到的那些小玩意……

他看着手指间最后那块烧饼,发了会儿呆,才送进唇里,仔细地咀嚼了三十二下再吞进腹中,从袖里取出手帕将手上的碎渣擦干净,起身背起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车辕不起眼的某处,有一个色泽微黯的血凤徽记,当然,就算他看到,也不会知dào

这个徽记代表着东御神将府——徐家小姐出生后,圣后娘娘便将血凤赐给神将府做为新的徽记,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某种宣告。

车前的战马有独角兽的血脉,眼睛看着桥下的流水,显得很冷漠,车厢时那位老妇人的眼神也很冷漠,但其间也藏着些讶异与警惕不安。

从陈长生离开神将府后,她一直跟着他,她没有想到那少年在看到大周京都后,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完全不像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孩子,那是因为她不知dào

那少年自幼看过无数卷书,在书里已经看过无数风景,行过无数里路。

……

……

徐世绩坐在书房里,魁梧如山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隔着窗,十余丈外树上的翠鸟,惊恐地把脑袋藏在翅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道带着血煞的强dà

气息,证明了这位大周神将恐怖的实力,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让他心情如此暴躁的,是书桌上那半块玉佩。

“当年父亲在太宰位上,深得神后信任,奉命远赴泰山主持告天式里的焚书,魔族为了破坏其事,派出公羊春暗中刺杀父亲,父亲身受重伤。教宗大人亲赴泰山也无法治好,直到有位游方的道人经过泰山县,才治好了父亲的伤势,于是便有了这个婚约。”

徐夫人低声说道:“如此看来,那道人确实有些本事。”

徐世绩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碧空说道:“大千世界,风虎云龙,强者无数,那道人在医之一道上可称圣手,当然不凡,不然父亲怎会将容儿许配给他的后人?”

徐夫人有些不安,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份婚书……如果那道人没甚来历,不是什么重yào

人物,事情操持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徐世绩神情冷漠说道:“让那小道士清醒些。”

徐夫人声音变的更低,甚至如果不仔细,根本都听不清楚:“那小道士似乎不是随意好处便能打发的人,如果他死缠烂打怎么办?明年天书陵开园,南方诸圣肯定会派使团过来,到时候只怕便要正式向朝廷提亲,可不能出岔子。”

徐世绩微微眯眼,如猛虎将眠,说道:“那就把他烧成灰扔进洛河里去。”

再过些天就是雨季,洛河即将涨水,无论灰还是骨,落进河里,都会瞬间消失。

第5章 天道院

像过去十四年来每个清晨一样,陈长生五时醒来,即时睁眼,用五息时间静意,翻身起床,套鞋穿衣,铺床叠被,开始洗漱,在客栈前堂吃了一碗鸭肉粥、四个第一笼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回到客房,用昨夜的陈茶再次漱嘴,对着铜镜整理衣着,然后走到小院。

——现在不在西宁镇的小庙,不用砍柴挑水,他对着初生的晨雾与远处透来的天光,闭着眼睛开始静思,在脑海里默默颂读道卷,直至神清气爽,才算是完成功课,从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人群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手里有一张名单,上面是京都几座学院的名字,向坊市管事问清楚第一座学院的地址后,加快了脚步,没有留意到,后方有一辆马车跟着自己,没有发xiàn

那匹马有独角兽的血统,更不会注意到车辕上那个有些隐蔽的血凤标识。

无数年前,天书降世,民智开启,发展出无数学门,但万变不离其宗,追其源头,都包罗在道藏经典之中,农工商学,都是如此,而对这些进行评判的标准,现在公认最权威的,便是大周朝每年一度的大朝试。

大朝试由大周太祖皇帝始创,无论入朝为官还是入伍为将,或是入国教为神官,大朝试的成绩都是最重yào

的标准,最关键的是,太祖皇帝明令,只有大朝试列入三甲者,才有资格入天书陵观天书——因为这项规定,世间不知多少强者,每年初都会来到京都——当年第一场大朝试,太祖皇帝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大陆各宗门天才如鲫而入,笑着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也就此奠定了大朝试的地位。

南方诸国尤其是长生宗等世外宗门,对于这个规矩,自然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天书陵虽然在大周京都,但天书乃是神石降世,当然是全大陆的共有财富。为此,南方曾经数次抵制大朝试,双方关系闹的极僵。

只是天书陵对修行者太过重yào

,大周朝虽然强势,也没有办法冒天下之大不韪独占,南方诸势力,也根本没有办法抗拒进入天书陵观碑的****,即便魔族被击退后双方渐远的那段岁月里,南方明面上抵制,依然有很多南方宗派强者,以私人名义参加大朝试。

至圣后执政,大周朝终于与南方诸势力达成协议,南方诸国诸宗派,可以自行派出使团参加大周朝的大朝试,评判也以双方共同为准,并且南方学子可以不接受大周朝的封官赏爵,其余则是一视同仁,再就是,大朝试在这个新协议里有了全新的名字。

无数年来,大朝试选出了无数强者,据说如今大陆最巅峰的那些强者,都曾经有过来周朝京都参加大朝试的经历,更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当代国教教宗,南方圣女峰长老,都曾经是大朝试的佼佼者,更不要提西方妖族的某些天才曾经化身为人参加大朝试,就连魔族也曾经有位少君冒险前来京都,却被前代教宗识破行藏,以大神术直接镇为青烟。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现在人们更关心的是,明年的大朝试,长生宗的秋山君会不会参加,神国七律有几位能进一甲,徐有容会不会提前突破,离开圣女峰返回京都,那位在魔族荒野里以冷酷神mì

著称的天才强者是会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会继xù

与魔族强者血腥地彼此追逐?除了这些,京都的人们最关心的则是京都学院里,会出现哪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才。

是的,京都里有很多学院,圣后执政,政令严苛之下,吏治清明,民众生活渐好,这数十年,更是海晏河清,堪称盛世,各种学院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甚至几年前还出现了很多专门以大朝试为目标、由国教强者私下暗中授课的私人学院。当然,最出名也是最强dà

的学院,还是历史最悠久的那几间,其中有两家的历史,甚至要比大周朝的时间都要更长。

陈长生的名单上有六家学院,此时去的天道院排在首位,事实上,在整个大陆,天道院都有资格排在极前的位置——近两百年来,天道院的学生在大朝试里一共拿到过二十四次首榜首名,在这里求学的学子无一例外都天赋过人,这座学院为国教输送了很多地位重yào

的神官,为各宗门奉献了无数修行天才,最重yào

的是,当代国教教宗,便曾经是这座学院的学生。

天道院在大朝试的历史上成绩最好,自然也最难进入,但报考的人数依然最多。陈长生走到天道院门口,看着那座巍峨大气的墨玉院门,看着上面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写的院名,很自然地生出景仰向往的感觉,但紧接着,这种情绪便被院门如菜场般热闹的环境和刺鼻的汗臭味、墨臭味尽数消解,他下意识里低了低头。

离开西宁的时候,他已经算准了时间,抵达京都时,正是各大学院春季招生的日期,他也能想到,天道院必然报考的人数极多,却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尤其是院门口那群穿着神情惫赖,歪歪斜斜站着,对着人群指指点点的青年,让他有些不适应。

那些青年穿着的衣裳样式相近,大体黑色,腰缠金带,应该是天道院的院服,陈长生知dào

这些人应该是年初没有通过大朝试的旧年学生,这些人心高气傲,却又因为落榜而意气难平,对今日前来报考天道院的新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听着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看着那些青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嘲弄,他下意识里把头更低了些。

低头不是害pà

什么,而是因为他有些轻微的洁癖,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所以他不想闻到人群散发的汗臭味,也不想听到那些话。

“瞧瞧那个白痴,长的跟头猪似的,脸上还生着几个麻子,偏偏还要在脖子里插把扇子?以为自己是换羽公子?也不想想,丫脖子上那千层肉,都快把扇子给折断了。”

“不错,看他脚步虚浮,最多也就是两个月内才刚刚洗髓,只怕筋骨都还没有打熬过,居然敢来报考我天道院?他以为我们这里是哪儿?国教学院?哈哈……都不明白这些白痴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凭那点微弱可怜的神识,也能通识道藏?”

“通识道藏?读书如痴的苟寒食也不敢说这个话吧?你们同情那白痴呆会儿的遭遇,我倒同情他父母,呆会儿受辱倒是其次,之前花销的那些银钱,可是没办法再收回来了。我要是那白痴胖子的父母,倒不如拿那些钱去教坛求些丹药吃,减些肥肉,至少娶个老婆。”

“娶了老婆又如何?哪怕是寒梅丹也只管了自己,将来他生十七八个儿子女儿,一样要如他般生的肥胖憨痴,养猪养一窝,难道是好事?”

那些学生哈哈大笑着,肆无忌惮地议论着那些报考者,言语难听之极,而且根本没有控zhì

音量,甚至可能是刻意想让被议论的对象听着,极为可恶。那名被议论的胖子少年,满脸通红,却根本不敢反抗,因为那些学生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是十余日前才刚刚洗髓,想要考进天道院基本没有什么可能,最关键的是,就算他运气逆天进了学院,也不能得罪这些前辈。

陈长生从人群里穿过,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眉头微微挑起,心想如果被议论的是自己,不知dào

自己能否忍住。好在他低着头,而且气息太过寻常,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很难被注意到,于是幸运地避过了被嘲弄的境遇,很顺利地穿过了墨玉院门,走了进去。

因为在想着这些事情,又低着头,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天道院进入的石道两侧,有两面极大的石壁,上面雕刻着异花神怪,中间则是密密麻麻写着数百个名字,似乎是个什么榜单,有很多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炙热而仰慕。

跟随报考新生一起来的家人仆役,都不准进入天道院,所以进得院内,环境顿时变得清静了些,陈长生从袖里取出洁白的手帕,将额上微细的汗珠擦掉,吐了口气,感觉轻松了些。跟着前面那名学生,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后方。

报考天道院的人数很多,队伍很长,看着就像是西方妖域里传说中的百丈歧蛇,从远处的建筑一直延到草地这面,中间甚至过了一条清澈的溪河,好些报考的新生都站在河面的木桥上,被初春的寒风吹着,脸色冻的有些铁青。

很快,便有人从那座建筑里走出来,都是些少年少女,他们的脸色就像桥上的同伴一样铁青,很是难看,既然不是冻的,肯定就是考试进行的极不顺利,还在排队的人们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紧张起来,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情。

陈长生谁都不认识,自然没有闲聊,他看着远处那座建筑,显得有些好奇,他现在只关心天道院的招生考试,是不是像书上说过的那样,还是用的那种方法,这些没有通过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还是说天道院的考试真的变了?

人群不停向前移动,过了草地过了溪河,还没有靠近那座建筑,来到一列竹棚下。看着石桌后面那位脸色严肃的天道院老师,看着桌上那块像火山石一般黝黑的岩块,陈长生认出了那是什么,想起在道卷里见过的一桩旧年官司,微微一怔。

第6章 青衣少年三十六

参加天道院招生考试的少年们,在那名神情严肃的教习先生命令下,依次上前拿起那块石头,紧握三息时间。大多数时候,那块黑石在人们的手里都会微微发亮,明暗之间有些极细微的区别,只有少数人拿起那块石头时,石头没有任何变化。

那块黝黑的岩石,有个很普通的名字:感应石。道藏里有一卷经书,讲述的是山河海里的奇异出产,名为万物生经,陈长生在那卷典籍里曾经看过这种石头的画面,知dào

它的神奇之处——这种黑石里天然蕴有一种类似神念的能量,只要与人体相遇,便会分出一缕进入人体之内,激发人体自身的真元,然后就像钓鱼一般,把那人真元里的一缕带回到黑石之内。握住石头那人体内的真元越充沛,神识越强dà

,黑石所受补充越多,便会越明亮,经过很多年的尝试,人类已经总结出一套规则,可以通过黑石的明亮程度,判断那人的实力程度。

天道院每年报考的人数太多,所以才会加了这样一道入门考核的流程。不停有人伸手握住黑石,或明或亮,有的人继xù

向那座建筑前进,有的人则是被那名老师很冷漠地示意离开队伍,队伍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一名少年握住那块黑石,黑石却没有任何反应,被示意离开时,少年格外绝望,哭喊着请求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紧紧地握着石头不肯放手,马上被天道院的杂役拖走,除了惹来一阵嘲笑,没有任何意义。

考核依然在继xù

,能让黑石变亮的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没有让石头变亮的人,则是沮丧至极。

溪河那面隐隐传来老生们的耻笑声,负责感应石考核的老师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从清晨考核至今,已经有数百人握过感应石,虽然很多人都能让感应石变亮,证明他们已经洗髓成功,但与往年相比,今年这些应试者表现出来的水平太过寻常,前面只出现了一名洗髓三级,竟连一个洗髓境圆满的人都没有,至于年纪轻轻便能进入坐照境的天才,更是完全看不到,老师的情绪自然不怎么好。

人类修行与妖族、魔族有很多不同,最开始的时候,讲究学以开心智,悟以养神识,借智慧明天地之理,借神识借天地之力,以能量淬炼身体,由皮肤毛发而始,直至筋膜肌肉,直至深入骨髓,炼至强壮,力能举石,身康体健不畏普通疾病,故名洗髓。

魔族先天身躯坚若金石,如果人类没有通过洗髓的步骤,根本无法在战场上与对方厮杀,所以人类军队里,至少要初步洗髓成功,才有资格充担精锐野战士卒,除此之外,洗髓还有更关键的重yào

性,体现在别的方面——洗髓除了强化筋骨,也可以明目开窍,大幅提升记忆力与分析能力,用道藏总论里的话来总结,那就是见另一方天地!

大道三千,这只是一个大而论之的说法,世间典籍浩瀚如海,无数墨字代表着无数知识,如果不洗髓明智清心,怎敢蹈海求知?单凭勇气去闯,只怕会瞬间迷路,被万丈狂澜拍至筋骨尽碎而死,天道院这些年添加的这个考核步骤,从这方面来思考,其实是极有道理的事情,你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又有什么资格去修行那些精深的法门?

昨日在神将府里,陈长生曾经两次承认自己不曾修行,自然,他也没有洗髓成功,这也就意味着,稍后他握住那块黑石的时候,黑石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会被老师逐离报考的队伍,但奇怪的是,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不怎么担心。

这时候,他已经离那张桌子很近,在前面只有三个人。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名穿着单薄青衣的少年,那少年走到那张桌前,不待天道院老师发话,直接伸手,拾起了那块黝黑的感应石,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些紧张。

可能是因为那名青年少年显得太过平静的缘故。

初春京都云盛,太阳被遮在后方,天道院里清幽一片,忽然间,溪河两畔的草地变得极明亮,嫩绿新发的草枝,仿佛成了翡翠细枝,残留的露珠变成了明珠,清澈的溪水里,细细的游鱼瞪着眼睛看着天空,被突然到来的光明僵硬了身躯。

人们下意识里遮住了眼睛,以为是云破日出带来的光明,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就算是最明媚的春日也不可能如此明亮,如果不是日光……那么这片光明来自何处?

明亮渐淡,眼睛也略微适应了些,人们放下遮目的手,看见天道院那位老师张大了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同时人们也看到了那片光明来自何处——来自那位青衣少年的掌心,那块黝黑的感应石,此时仿佛变成了火山口里最高温的石头,从指间里散发出无数光线,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坐照境……居然是……坐照境?”

那名天道院的老师,声音颤抖着说道。此时他看着那名青衣少年,就像是看着一块宝玉,急急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前,低着头贪婪地看着他的手掌,看着那些漏出来的光线。没有人觉得这位老师失态,要知dào

……那名青衣少年面容犹有稚意,明显没有超过十六岁,却已然是坐照境!

这意味着什么?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溪河那头的老生们,早已停止了冷嘲热讽,他们像看鬼一般看着竹棚下面。先前说话最难听的那名老生,更是惊地坐石凳上滑落到地上,却完全感觉不到尾骨处传来的疼痛,颤着声音震惊说道:“怎么可能?关白师兄也是十六岁才进的坐照境……这小子……这小子是不是生的脸嫩?不然怎么可能!”

便在这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

“既然他是唐三十六,那就没有不可能?”

“唐三十六?他就是唐三十六?”众人听着这名字,更加震惊,有人说道:“他已经是青云榜三十六名……怎么会离开汶水来京都?为了明年的大朝试?但以他的能力,想进天书陵没有任何问题啊。”

有人解释道:“唐三十六最是孤傲,谁都不服,别说神国七律,便是连北方那个狼崽子都不服,他既然要参加明年大朝试,肯定是想把自己名字给改了,如此……自然要提前来京都,既然来京都,当然要入我们天道院。”

说到唐三十六的名字,诸生想到关于这名汶水天才少年的传闻,不由啧啧赞叹,又有人说道:“神国七律别的人可以不服,难道他还敢不服秋山君?”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先前黑石的明亮程度,只怕他还有所保留,就算没有初照圆满,只怕也差不了太远。”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想起先前那道苍老的声音,愕然回首,却发xiàn

来人是天道院最可怕的庄副院长,不由唬了一跳,连连揖首行礼,鸟兽而散。

……

……

强者或者说天才,理所应当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参加天道院考核的少年少女们,没有认出那名青衣少年的来历,感受却更加震撼,看着他的背影,流露出惊恐敬骇的情绪。陈长生看着那青衣少年也好生佩服,他没有这样的天赋,实在是有些羡慕。

青衣少年神情冷漠向前行去,不多时便进入天道院深处那座建筑,而其余人的考核还要继xù

,不一会儿终于轮到了陈长生。他走到桌前,看着那块外表粗励,隐隐有无数细孔的黝黑岩石,犹豫了会儿,伸手握住黑石,举到眼前,开始细细打量。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清凉怡人的气息,从黑石的某个细孔里溢出,顺着自己的掌心进入身体,然后在经脉里高速流转,试图去往更深的位置:比如日海焚轮等处搜索自己的真元,那道清凉的气息很明显没有什么意识,自然也没有恶意,他没有作任何反抗,任由它四处寻找,当然,即便他想反抗,也没有什么能力,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在自己着手开始治病之前,那道气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发xiàn

,既然没有真元回流,也没有神念感应,黑石自然也不会变得明亮起来。

没有任何意wài

发生,黑石还是黑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里。

他把黑石搁回桌上,看着那名天道院老师说道:“没亮。”

在旁观人的眼中,他只是拿起石头然后放下,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却如此郑重其事的确认了一遍,未免显得有些可笑,奇怪的是,却没有人笑出声来,看着他端正的神情,人们总觉得有些怪异……先前那些没能让黑石变亮的少年们,都会觉得有些丢人,又因为失败而黯然神伤,甚至可能会像先前那个丢脸的少年一样痛哭流涕,他……却太平静了。

难道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看着又不像。

老师微微皱眉,他本应该直接挥手示意陈长生离开,却因为场间莫名的安静,莫名地多问了一句话:“你不会修行?”

“我没有修行。”

陈长生说了一句昨天在神将府里重复了两次的话。

老师面无表情看着他,意思是那你为什么还不主动离开?

陈长生行礼致意,然后离开。

但他离开的方向不是天道院的正门,而是那座建筑。

那老师怔了怔,才明白他想做什么,大怒喝道:“站住!”

第7章 开卷有喜

陈长生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老师,有些不解,然后他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画,才明白了对方的怒意来自何处——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应试者在这个环节之后都颓然退走,那名老师以为自己也应该如此,他却自行继xù

向前,想来这让对方有些不悦。

他不愿意让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口角与误会上,向那位正在起身的老师认真行了一礼,直接解释道:“老师,我并不是在捣乱。”

那名老师正准bèi

喝斥他在这等庄严考场之上捣乱是何意图,忽然听着他抢先说出这句话,不由一滞,被憋的有些够呛,咳了两声,喝道:“那你还不速速退去!”

那些排在陈长生身后的待试少年们,等的本就有些焦虑心急,这时候见他不肯离开,以为他在耍无赖,很是生气,也跟着老师喝骂起来,又有人嘲笑他患了失心疯。

陈长生将那些话与笑声听在耳里,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平静的令人有些无措,他看着那位老师,极有礼数地再施一礼,有条不紊说道:“我不曾修行,但我依然可以报考天道院。”

老师愣住了,不知dào

这少年想说些什么,既然你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哪里有资格继xù

参加考试?这些年来哪里有过特例?就算有,又凭什么轮到你身上?

陈长生说道:“依据天道院院规第十七章第四律第八条备注项,入院招生的试卷是唯一的标准,十一年前清吏司也曾经有过判例。”

看着他朴素的衣着,那名老师下意识里便准bèi

训斥,不是嫌贫爱富,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个明显来自穷乡僻壤的少年,怎么可能比专司招考第一关数年之久的自己更清楚天道院的院规?什么备注项……院规里有这条吗?为什么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然而就在他准bèi

让人来将这名少年带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吏司这个词,不由一惊,收回了将要出唇的话语。

清吏司本是大周朝吏部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机构,随着圣后开始执政,由她老人家宠信的著名酷吏周通一手打理的清吏司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不知有多少忠于皇族的老臣旧将在那几幢外表寻常的建筑里莫名死去,渐渐的,这个名字令所有周朝官员权贵闻之丧胆……

天道院虽然不在清吏司的管辖范围内,但难免有些忌惮,最令这名老师有些不安的是,清吏司为了洗去恶名,最讲究在民间的名声,遇着民众伸冤,最讲所谓“道理”,如果天道院院规里真有少年提到的那条,那只怕真会有麻烦了……

看着陈长生平静的神情,这名老师忽然觉得有些不自信,犹豫了会儿,皱眉向队伍后方喝斥了几句,竟是转身就此离开,不知去了何处,人群的喝斥声、嘲弄声渐渐止歇,变成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阵时间,那名老师才回来,望向陈长生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陈长生知dào

对方先前大概应该是去查院规,而且看到了自己提的那条备注项——他自幼在庙里读书不辍,大道三千卷尽在脑海,无数典籍文章倒背如流,便是连诸国的规章制度与礼仪细节,都看过不知多少遍,自然不会记错。

“就算你继xù

考试,也没有任何机会,何必浪费时间?”

老师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神情很是严厉。

陈长生说道:“学生还是想试试。”

老师道:“你没有洗髓成功,又怎能做出那些题来?而且你会伤神,确定要考?”

这句话其实不假,洗髓清心之后,与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差别,除了身体的强度便是神识的强度差距,这是先天际遇,无法凭人力改变,非洗髓肯定无法做出那些艰难的题目,甚至极有可能严重受创——于是竹棚这方小桌、桌上的黑色感应石成为了考核里必经的一关,只要无法让黑石变亮便被淘汰,这已经成为了惯例或者说常识,所以先前没有任何失败者提出异议,直到出现了陈长生这样一个异类。

陈长生行礼道:“学生确定要考。”

老师的脸色有些难看,心想既然你只是因为不知dào

从哪里机缘巧合看到了那条规章制度便要浪费自己时间,也要耽搁所有人的时间,那便随你去吧,若真的神识被伤变成白痴,也是咎由自取。

“那你去吧。”

陈长生再施一礼,不复多言,走出竹棚,向着天道院深处那座建筑走去。

那名老师不再说什么,望向剩下的那些学生,面色如霜道:“下一个。”

……

……

没能通过感应石考核,却继xù

参加天道院的入院考试,十余年来,陈长生是第一个人,那些看着他远远离开的待试少年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知dào

些内情的人们,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钻空子终究只是钻空子,没能洗髓,无论记忆力还是分析计算能力都只是寻常,根本不可能做出天道院的入院试题,陈长生的行为顶多是件有趣的插曲罢了。

那座建筑是天道院的甲字号楼,看着走进楼里的陈长生,很多人不以为然,而提前结束考核,理所当然成功进入天道院的那位青衣少年唐三十六,却是深深地看了陈长生两眼。他也不认为陈长生可以通过考核,但他很欣赏对方那股子认真甚至执拗的劲儿,因为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己。就在这时,天道院副院长出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你以为那少年有机会?我不认为,上一个以普通人的身份考进天道院的是谁?那个人叫王之策,而这片大陆,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像王之策那样的人了。”

王之策,是这片大陆曾经的传奇人物,太祖末年,此人以十六弱龄考入天道院,便是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自天道院毕业后,一直在朝廷里做着普通的文书工作,直至四十岁时,忽而京都夜有长啸,王之策一夜悟道,开始修行,短短数载时间,便直至巅峰,最后更是成为人类联军的副统帅,在大败魔族的战役里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直至今日,他的画像还挂在凌烟阁楼上。

人间不见王之策久矣。

唐三十六说道:“我也不认为他能通过考核,更不认为他是下一个王之策,但我想,如果想要成为王之策那样了不起的人物,至少要像刚才那少年一样,拥有不言败的精神,而且活的足够严谨——我从来不认为天才有多么了不起,真zhèng

最可怕的人,是对自己最狠的那些人。”

副院长摇头说道:“当年王之策在族学读书,冰天雪地食冻粥,手不释卷,那少年又能学得几分?”

唐三十六说道:“至少那少年要比其余庸碌之人强太多。”

副院长看了他一眼,说道:“果然是唐棠,看事看人就是这般与众不同。”

唐三十六微微蹙眉,说道:“请叫我唐三十六。”

副院长笑了起来,说道:“入我天道院,你这名字想来又会改了。”

唐三十六正色说道:“那是必然之事。”

副院长看了一眼那座楼,感受着窗间隐隐溢出的香意,问道:“你要继xù

等下去?”

唐三十六说道:“是的。”

副院长问道:“为何?”

唐三十六说道:“虽然他不可能通过,但我很想知dào

,他能得多少分。”

……

……

案上的试卷极厚,像座小山一般。陈长生不知dào

试卷的具体内容,难免有些紧张——众所周知,天道院之所以极难考进,是因为入院试题包罗万有,从道门真义到天书初辩再到兵法什么都有,甚至还经常会出现农稼方面的考题,即便是洗髓圆满境界,想要在香燃完之前,把如此多的试题全部答完,都是很难做到的事情,更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坐在案前,闭目养神五息时间,然后睁开,伸手掀开了试卷的第一页。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复杂,那是对未知的好奇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安,却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知原因的期待。

他的手指忽然僵住,明亮如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都说天道院的试题很难,如果是考较教典精义,往往在最偏僻处寻最生涩篇章,可为什么……这第一页的第一道试题,自己看上去就这般眼熟?岑参子与第七代教宗辩析三十一参真义?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过的?好像是三岁那年……那是南华经淮南注疏著上不起眼的一小段,但他确认自己看过,背过,而且在第五岁第十一岁时,都曾经再次看过背过。

何止眼熟,他对这些,已然烂熟于心。

陈长生有些不解,但毕竟还是少年,更多的是惊喜,不再多想什么,拾起墨笔,便开始将脑海里的那些篇章片段,那些前贤大能对此抒发的真知灼见往纸上抄写,然后他翻开了第二页,不出意wài

,看到的又是眼熟的篇章……

大道包罗万有,天道院入院试的考题,几乎尽在三千卷里。

那三千卷,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这样的考试,又如何能够难得倒他?

(20140604修改)

第8章 陈唐相遇

香燃尽时,有金声响起,示意这一轮学生的考试结束。陈长生随着其余的待试学子走出楼出,并不理会那些望向自己的异样目光,按照指引前往湖后石坪发榜的地方,等着暮时最终的考试结果。

别的人大多数还留在楼前,互相对照答案,或是痛诉考试的困难,当他来到湖后时,石坪上还很清静,只有那名先前曾经大放光明的青衣少年站在湖畔,他想着天才难免孤傲,没有上前,没想到对方却走了过来。

“我叫唐三十六。”青衣少年说道。

陈长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前来攀谈,整理衣衫,礼貌应道:“耳东陈,陈长生。”

唐三十六怔了怔,似是没想到这名少年的名字会如此俗气,便是乡下的富家翁大概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如此取名,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名字倒是朴实,我不好说差。”

陈长生心想你说话倒也老实,不过你的名字也挺奇怪。

“我叫陈长生……是因为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师父希望我能够长命百岁,你呢?你为什么叫唐三十六?难道你在家里排行三十六?你家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你家是哪儿的?兄弟姐妹这么多,背书的时候会不会太吵?”

唐三十六愣住了。

当面询问对方名字的来历,不是很礼貌的事情,更何况,他长着一张清冷、生人勿近的脸,那些不知dào

他名字来历的人,哪怕再如何好奇,在他面前也都忍着,不敢当面询问,却没想到,这个少年就这么随便地问了出来,还附赠了那么多话题。

其实陈长生想的很简单,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在满是嘲讽与冷眼的天道院里,对方明明是个天才人物,却主动前来亲近自己,那么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回赠更多的热情与善意,至少应该主动寒喧,聊些什么。

他自幼与师父和师兄在一起生活,师父很少说话,师兄更是不说话,所以他根本不知dào

寒喧应该如何进行,显得有些别扭生硬,虽然是想把好的心意传达给对方,却很容易产生误会,就像昨天在神将府里那样。

然而有趣的是,唐三十六非但没有因此不喜,反而觉得陈长生这个人很诚实、很真切,唐三十六此生最想做的就是一个真人,在世间所遇却要莫是些庸碌之辈,要莫是些虚妄之徒,忽然遇到陈长生这样的人,他很满yì



“我族中同辈确实很多,背书都在各自家里,所以不吵。我之所以叫唐三十六,不是因为在家里排名三十六,而是因为我去年十五岁时第一次进青云榜,排名三十六,我觉得很丢人,尤其和那个女人和那个狼崽子比起来……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唐三十六,以此提醒自己现在的境界实力何其不堪,嗯,好像问题都回答完了,是的,都答完了。”

以上这段对话,便是陈长生离开西宁,来到繁华京都之后,开展的第一次交际,同时也是唐三十六离开汶水,来到京都后开展的第一次交际,当时陈长生十四岁,唐三十六将要满十六岁,在这方面都有些懵懂青涩,这场交际毫无疑问是生涩的,有趣而可笑的,但事后很多年的历史证明,这场交际极其成功,甚至可以说,这是自太宗皇帝与魔族族长那场盟约之后,最成功也是最重yào

的交际。

“你答了多少道题?”

唐三十六问道。他对这个答案确实有些兴趣,因为他总觉得陈长生虽然是个普通人,但……应该不是个普通的人。待他看到陈长生脸色有些苍白,才发xiàn

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妥,那些如海般的试题,便是他这样一个天才,都觉得有些吃力,很明显,陈长生的心神损耗的太过严重,看情形,结果也应该不会太好才是。

“有些修行方面的问题,实在是答不上来,神识、真元、还有聚星焚日……”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着,心里有些侥幸,他自幼通读道藏,那些看似艰深的学术问题,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反而是修行方面的问题,他实在是没有答案,好在毕竟只是招生考试,那方面的内容不是太多。

唐三十六听着听着便觉出有些不对,答不上来的问题只有这些……难道其余的题目这小家伙居然全部答出来了?便在这时,他留意到湖那面,一名教师抱着厚厚的试卷,快步向某处走去,那老师似乎心情荡漾难持,上石阶时竟险些摔跤,他不由微怔,联想着陈长生先前的话,不禁生出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猜想,难道这小家伙真的要给所有人一次震撼?

“其余的……你都确定自己答出来了?”

“不敢说确定……太上清心咒有两个版本,国教初立那年做了一次编撰修订,后来大家一直用的都是编修后的版本,但那题目上说的年代在一五七三年之前,所以我不知dào

应该用哪个版本做答,最后只好把两个版本都答了上去,只怕会惹得老师不喜,扣分。”

唐三十六听着这话,不由沉默。

那道题他只知dào

一个版本,也只答了一个版本。

过了会儿时间,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总以为我和那个家伙,是年轻一代里最嚣张的人物,没想到,你比我们更嚣张。”

陈长生不解,心想自己又哪里嚣张了?

……

……

榜单贴了出来。

上面并没有陈长生的名字。

陈长生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

人群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带着讥讽嘲弄与轻蔑,如果不是唐三十六与他并肩而立,大概此时已经有很多难听的话出现。

“我不明白。”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也不明白。他相信这个令自己感觉亲切诚恳的少年不会说谎,既然他说大部分题目都答出来了,就应该是答出来了,那么按照分数,就算不排在最前面,至少上榜应该是绰绰有余。

陈长生找到了最开始负责感应石考核的那名老师,说道:“我要查卷。”

那名老师整理着杂事,没有直视他平静而坚持的目光,说道:“既然你用规章制度,获得了考试的资格,就应该知dào

……我天道院的试卷向来不允许重查,这代表着对天道院的尊重,你没有考上便是没有考上。”

陈长生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转身离开。

……

……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dào

他想说什么……这样一个怒而不出恶言的小家伙,真的很了不起。”唐三十六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湖那面,转身望着某人讥讽说道:”像这样的人才天道院都敢不收,果然了不起。“

“你比他只大两岁,说他是小家伙,实在是有趣。”

天道院副院长说道:“更有趣的是,你怎么知dào

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我之所以知dào

,是因为如果我受到他这样的待遇,一定会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道院会因为拒绝一个普通学生而后悔?”

“他不是普通学生,他是像我一样的天才。”

天道院副院长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过那少年的试卷,没有洗髓,便能博闻强识如此,确实可以说是天才,便是比起当年的王之策也差不了太多,若是往常,我绝对会招他入院,然后亲自教导,只可惜今次不行。”

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有人打了招呼。”副院长说道。

“谁?”

“神将府。”

“当今大陆,一****、五圣人、八方风雨,逍遥榜上无数****,还不提魔族那些藏在荒野里的家伙,三十八神将固然强dà

……但天道院是什么地方?居然会听神将府的号令?”

“你父亲将你托给我照看,所以这件事情我不瞒你,但你不得再往外说……区区神将府,自然无法影响到我天道院,但那座神将府不同,因为那是东御神将府,府里的主人叫徐世绩。”

“徐世绩……即便圣后宠信,实力强dà

,终究只是个神将。”

“但他家有只凤凰……”

唐三十六眉宇间的冷漠骄傲在听到凤凰二字后再难保持,瞬间消融,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陈长生那家伙,居然会惹到那只凤凰?他究竟是什么人?”

副院长平静说道:“不用理会是什么人,他终究已经十四岁,就算再开悟也已经晚了,世间天才太多,他就算再有潜质,又能如何?先前拿他与王之策相比,如果他真有王之策的毅力与机缘,在不在天道院,又有什么关系?”

……

……

陈长生并不知dào

自己落榜与徐府有关。他以为自己大概是占了京都哪家权贵子弟的名额,所以被人使了手段。他虽然初涉红尘,但在道藏戏文里已经见过太多尔虞我诈、阴秽不堪之事,只能沉默。现在的他,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离开天道院向名单上第二间学院走去,依然没有留意到,那辆有着血凤暗徽的马车在远远地跟着自己。

(20040605修改,感谢读者指出三处错误。)

第9章 摘星

当今世界,修行以国教玄门正宗为主,真元最主要的来源便是满天繁星——光明教讲究的就是光明二字,照亮夜穹的正是星光——破坐照入通幽,然后聚星,靠万千星辰洒落人间的能量,改造凡人的身躯神魄,这便是修行的最终目的,由此可以想见星之一字,在修行界的地位,各国各宗门都有观星台,名胜大川无数望星楼,却极少看见揽星夺星之类的名字,因为那会显得对星辰有些不敬。

但陈长生名单上的第二家学院,赫然就叫做摘星学院。

摘星——这家学院取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名字,国教却没有任何意见,这件事情本就很霸气。

全天下只有这家学院敢用、够资格用这个名字。

因为这家学院直属大周军方,无数年来培养出无数勇敢而坚毅的年轻人,走出的将领繁若群星。多年前与魔族的那场惊世大战,人类初期濒临绝境,摘星学院从院长到普通学生,纷纷奔赴战场,前仆后继,战死沙场者十有八九,大战之后,偌大的学院竟然凋蔽寂寥有如坟墓,凭此,摘星学院在人类世界里获得了无人能够企及的尊重,也拥有了难以想象的气势。

这样一间学院,别说摘星,就算想用焚星做名字,又有谁敢提出意见?

世间所有人都很了解摘星学院这段血腥残酷而荣耀的历史,陈长生也不例外,师父把摘星学院列在名单第二位,实jì

上在他的心目中,摘星学院则排在首位,所以没能考进天道院虽然让他有些郁闷,但他并不是太过在意。

他相信摘星学院,肯定不会像天道院那般徇私,至少不会做的那般过分。

就这般想着,他来到气息肃杀的摘星学院,开始准bèi

第二场考试。

摘星学院与天道院果然不同,院门外虽然也围着黑压压的人群,但不知dào

是因为院门口那些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如鹰般的目光,还是学院院门那块写满了殉国将领姓名的石碑令人太过压抑,场间一片安静,没有任何杂声。

填写简单的报名表,领取号牌,在几名军官的带领下,六百余名待试少年走进了院门。

与天道院的考核类似,摘星学院也准bèi

了一场提前考试,目的也是提前淘汰掉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普通少年,为随后的正式招生考试减轻压力,只不过摘星学院毕竟有军方性质,方法要比天道院简单、也直接的多——这里没有什么感应石,只有一块石盘。

那块石盘很大,很像一块磨盘——事实上,那本来就是摘星学院后厨外的石磨上临时卸下来的磨盘,重三百斤。能够举起这块磨盘,走上三十级石阶的考生,就算是通过第一关考核,有资格参加正式的招生考试。

三百斤的重量,除非洗髓成功,筋骨锻炼如松,普通人很难举起来,更何况还要走这么长一段石阶。有很多没能洗髓成功的少年看着那块磨盘,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很多人垂头丧气地退去,就连有些已经洗髓成功,但境界不稳的少年,判断出自己今年还无法做到,连连摇头,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放弃,当然,也有些普通少年勇敢地凭籍自身原本的力量,尝试进行了挑zhàn

,却没有一个成功的。

未能洗髓,便举起这块磨盘,在摘星学院的招生考试里,其实并不算少见,比如现在镇守伽蓝关的白虎神将,当年初入学院时便未能洗髓,但凭着天生神力,竟是极轻松地将那块磨盘直接扔到了湖那边……

但终究这也不是太常见的事情。

教官有些遗憾,看了看天时,决定加快速度,让考生自行申报自身水平,然后由洗髓成功的考生先行考试,再让普通的少年进行尝试。

很遗憾,直到日过中天,依然没有一名普通少年创造奇迹。

就在人们觉得无趣,好些围观者准bèi

离去的时候,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拿着号牌走进场内,极轻松地举起那块磨盘,蹬蹬蹬蹬,连上三十级石阶,气不喘脸不红,甚至还又把那块磨盘重新扛回了原处!

场间一片哗然。

那少年举手向四周示意,骄骄然地再次走上石阶,向学院深处走去,有趣的是,他生的太过憨厚老实,再如何想刻意表现出骄傲得yì

,在围观的人们眼中,也只是可爱,没有任何嘲弄,只有一片善意的笑声。

待那魁梧少年走后,很多人都开始猜测他的来历,直至有人忽然提到,这少年先前脚踝处隐隐可见的青色花纹,众人才愕然噤声,因为……那代表少年极有可能拥有妖族血统,甚至就有可能来自西方妖域!

数百年来,人族妖族因为曾经共同抵抗魔族的缘故,关系虽然谈不上融洽,但也算得上相安无事,有些能够化形的妖族贵族,甚至就在人类世界里生活着,大周京都里肯定也有——只不过毕竟人妖殊途,人类世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此事都不怎么提起,只要那些妖族不乱来就好。

那名被怀疑是妖族的魁梧少年,成功举起磨盘,仿佛推开了一扇门,紧接着,竟又有两名来自大老岭的猎户少年,也仅凭着自身的本原力量,就举起磨盘走上了石阶,虽然显得很是辛苦,还是赢来了阵阵喝彩。

在石阶上方拿着笔黑做统计的军官微微点头,看来很是满yì

今年的成绩。

时间流转,终于轮到了陈长生。围观的人群看着这名面有稚意的少年,善意地助了几声威,便不再如何关注,因为这少年明显年纪还小,没有发育完全,别说像那名妖族少年一样魁梧,就连那两名猎户少年的精壮也远远不如,怎么看也不可能举起那般重的磨盘。

在天道院,陈长生靠的是对院规律条的熟识直接跳过了洗髓挑选的那一关,此时在摘星学院,他或者还能想到别的方法,但不知dào

是不是受到学院肃杀却又热血激昂的气氛影响,又或者只是想试一下,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走到磨盘前缓缓蹲下,双手稳稳地把住磨盘两侧,平缓而深长地进行了五次呼吸吐纳,将全身气力尽数灌注到腰腹与双臂之间,低哼一声,骤然发力!

斜斜石阶前忽然变得一片安静,那些正在闲聊着什么的人们愕然忘了接话,张大嘴望向场间。

磨盘缓缓地上升,最终被陈长生举到了胸前,不多不少,刚刚超过考核标准一寸!

他的脸有些红,但神情还算平静,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慌乱和紧张的情绪。

轰!场间响起热烈地喝彩声,人们不停地替少年助威,用有节奏的喝声,想要帮他抬动脚步。

陈长生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他的膝盖便有些颤抖。

把磨盘举起来是一回事,举着如此沉重的磨盘走上石阶,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气息变得有些乱,脸变得越来越红。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微微鼓起的脸颊处能够看到,他在用力地咬着牙。

他一步一步向石阶上走去。

……

……

陈长生确实没有洗髓成功,他的筋骨肌肉强度,按道理只有普通少年的强度,甚至,因为他自幼患病的缘故,他理应比普通少年更加虚弱才是,但正是因为有病,还是很难治的病,所以西宁镇外那间破庙里的三个人、包括他自己最在意的便是他的身体。

刚刚懂事,他就开始被迫背诵破庙里的三千道藏,同时那位有些神神道道的道士师父挖来无数草药熬成药汤让他泡浴,余人师兄则是拿着棘条和木棍不停助他打熬身体,十余年来,他最熟悉人的是庙里的三个人,他最熟悉的味道,便是书籍的味道、药的味道以及棍棒的味道。

漫长时间的治疗与打熬,他的病没有治好,他没有办法变成妖族少年那样天赋神力,但本应无比虚弱的他,现在在身体方面已经不弱于普通人,甚至还要更好一些,虽然这只是表面的健康与强dà

,但也让他很高兴。

一个自幼患病,十岁后便被笼罩在黑暗阴影里的少年,会比别的人更在意身体方面的事情,会无比在意那些细节,所以,今天在摘星学院,他沉默地走到磨盘前,只想凭自己的力量来通过这场考核。

他想举起那块沉重的磨盘,向自己证明一些事情,同时向师父和师兄表达谢意。

……

……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陈长生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难看,束的极紧的黑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但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平静肯定。

石阶两旁的助威声、喝彩声已经停止,所有人看着那名低着头,艰难前行的少年颤颤巍巍行走在石阶上,很是担心,又很是佩服,好几次那少年眼看着便要倒下,但不知dào

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支撑着他坚持住了!

教官在石阶上看着陈长生,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

……

七步,八步,九步。

陈长生的脚步越来越慢。

教官眼里的赞赏情绪越来越浓。他很意wài

于这名少年表现出来的水平——身为军人,他在意的是陈长生表现出来的毅力与勇气——他已经决定,就算陈长生没能把磨盘举到石阶上,也会让他通过这场初试。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到学院和大周军方的声誉……

教官看着紧张的人们,心情略安,暗想应该不会,看来绝大多数人都像自己一样认为。

认真而努力的孩子,值得特别的嘉赏。

……

……

想着这些事情,教官有些走神,没有一直看着石阶上,直至某一刻,他醒过神来,忽然注意到人们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他转头望去,只见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浑身湿透,疲惫至极的少年。

教官心想自己不用为难了,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长生走到了石阶上方。

那方沉重的磨盘在他的脚下。

他成功了。

第10章 我有做错什么吗?

陈长生成功地进入摘星学院的正式招生考试之中,这一次,不像天道院里迎接他的是戏谑或是冷漠,等着他的是殷切的期望与温柔劝勉的眼神鼓励,为此他觉得很温暖,很有决心,状态可以说很好。

京都诸学院招生各有不同的侧重点,天道院偏重于国教教义与修行方面的天赋,摘星学院对修行却不是太过在意,大周军方总以为修行是入院之后才需yào

注意的事情,他们更在意那些考生的军事素养以及纪律性,所以摘星学院的试题数量不像天道院那般多,但对应对格式甚至姓名的书写方法都有极严格的要求,而试题的内容也基本上偏重于战场模拟以及战例分析。

如果说陈长生有什么天赋,自幼熟背如流的千万本书籍便是他最大的天赋,就像天道院考试一样,掀开试卷,他看到的第一道题又很眼熟,大道三千包罗万象,这句话真没有半点虚假,世间无数学门如星沙般的内容都在其间,自然也包括那些著名的兵法纪要以及历史上著名的战例,对于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更是描述的极为翔尽,他记得那些,自然不会答错。

很顺利的,陈长生结束了考试,和其余的同伴们来到军纪楼前,等待着最后榜单的颁布。站在代表着大周军方森严军纪的神兽前,他回想了一下试卷的内容,确认自己考进摘星学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放松了些,看着那名面容苦涩的妖族少年,善意地踮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示安慰——很明显,这位天赋神力的妖族少年对人类的兵法战例没有太多了解,考的有些糟糕。

夕阳快要落山,微红的光照耀在神兽与军纪楼冰冷的铁栅栏上,让环境产生了一种神妙诡魅的感觉,陈长生站在光影里,看着还是空空如野的石壁,稚嫩的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与对未来的期待。

然而他并不知dào

,稍后自己迎来的依然是苦涩的失望。

……

……

“为什么?”

先前主持举磨盘初核的那名大周军官以及另外一名神情肃然的教官,站在书案之前,看着案后一名中年将军质问道,他脸上的神情铁青异常,很明显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愤nù



那名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眉若墨蚕,不怒而威,听着下属愤nù

的质问,微微皱眉,说道:“你这是向上级询问的态度?”

两名教官闻言一窒,其中一人指着楼外的夕阳说道:“看到那封试卷的人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但关注那个叫陈长生的考生的同僚还有很多,我的态度或者不好,可如果让同僚们知dào

结局,一样也会提出相同的疑问。”

中年将军说道:“终究不过是个洗髓都未能成功的普通少年,你们为何如此看重?”

那名教官愤nù

地上前一步,指着案后已经被揉成废纸的那张试卷,说道:“您也看了那份试卷,您应该很清楚,十几年来,入院招生考试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完美的试卷,无论是答题规范还是战例分析,没有任何漏洞,没有一个错别字,就连稍粗些的笔画都没有。是,那孩子可能无法成为像您这样英勇强dà

的神将,但他绝对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参谋军官!”

中年将军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来自宫中的命令,我不需yào

给你解释。”

那名教官闻言一怔,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声音微沉说道:“但……我需yào

给那孩子一个解释。”

中年将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让他过来,我给他解释。”

……

……

走进森严的楼阁,看着案上正在燃烧的烛火,陈长生沉默不语,垂在身畔的双拳渐渐握紧,脸有些苍白,不知dào

因为疲惫还是愤nù

,或者兼而有之,当他看到石壁上依然没有自己名字的时候,他真的很愤nù

,比昨天在神将府里遇到冷眼与轻蔑时还要愤nù

无数倍。

因为他对进入摘星学院抱有极大的期望,他对摘星学院抱有极大期望,而所有的期望在看到榜单的那一刻,尽数变成了失望,他为之而付出的努力,现在看起来都成了笑话,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需yào

一个解释。

案后那名中年将军说要给他一个解释,他想知dào

会是什么。

“抱歉。”

中年将军站起身来,像猛兽盯着小白兔般冷漠盯着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抱歉两个字。

“身为一名大周军人,我要违背自己的行事原则,很抱歉。”

“我的行为或者会让摘星学院声誉受损,很抱歉。”

“你有才能,有前途,你只是个孩子,我却要暂时中止你的前途,抱歉。”

“我不能告sù

你这是为什么,抱歉。”

“但我想你很快就会知dào

原因,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陈长生听完这番话,沉默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

……

第二天凌晨五时,陈长生如昨日如过去十四年里每一日那般准时醒来,洗漱穿衣,静思明心,然后离开客栈,继xù

自己的求学之路。

他按照名单上的顺序,去了另外两间学院。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遭遇,自然令他郁闷不悦,但他是世上最珍惜时间的人,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愤nù

与悔怅里,只愿意把时间用在有价值的地方,这种表现有时候给人的感觉,便是百折不挠。

昨日的遭遇看上去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认真准bèi

,谨慎应试,用脑海里的知识储备与坚韧的意志,成功地通过了这两间学院的入院考试——从试卷内容来看,他自己认为应该能够成功通过——然后又没有任何意wài

地落榜。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陈长生不再那般失望,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

他很清楚,肯定有人在暗中针对自己,至于是谁……那个答案也很清楚。

傍晚时分,他走出第四家学院,终于第一次看见了那辆神将府的马车,看见了车辕上那个有些旧淡却又让人觉得清晰的惊心动魄的血凤徽记,当然,那是因为对方专门把马车停在了院门前、就是要让他看见的缘故。

陈长生看着马车,知dào

答案将要揭晓。

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看到试卷的感觉终究有些不一样。

那名中年妇女从车厢里走了下来。

“你只是个孩子……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让神将府做这么多事。”

中年妇人走到他身前,面无表情说道:“但我们还是做了这么多事,因为我们很担心你因为过于年轻而对局面无法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我们很认真地展现实力让你看到,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只要我们不同意,你在大周朝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陈长生记得她,在神将府里,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行礼致意,然后直身,没有说话。

中年妇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没有想到,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少年还能如此冷静,甚至没有忘了对自己行礼,这种表现实在是令人有些无措,甚至令人有些不安,但她必须把这件事情做完。

“我们想要什么,你很清楚……如果你同意,我们从你身上剥夺的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天道院、摘星学院、宗祀所……随便你挑,想要学什么,随便你挑,想要跟随哪位先生,随便你挑,学成之后,你是想进军队还是想进国教或者入朝为官……所有一切,都随便你挑。”

中年妇人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而如果你不同意,过去两日的经历,便将是你人生不停重复的画面。”

陈长生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中年妇人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该如何选。”

陈长生看着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师兄笔记里写过,聪明人会活的不快活,所以做人要难得糊涂。”

中年妇人笑了笑,说道:“但你确实很乖,很聪明,没有把婚约的事情告sù

任何人……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陈长生现在终于确认,过去这两天东御神将府一直派人跟着自己。

中年妇人说道:“当然,你不要误会……我先前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圣后在上,神将府向来遵纪守法,从来不会欺负人,只愿意帮zhù

人,只是需yào

你付出一些……你本来就准bèi

付出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帮zhù

你获得很多。”

本来就准bèi

付出的东西,自然就是那份婚书。

帮zhù

你获得很多,可那些本就是自己能够获得的东西。

陈长生忽然觉得,和繁华的京都相比,旧庙后面满是凶兽的山林是那样的美好。

他看着那位中年妇人,忽然开口说道:“婆婆,我有做错什么吗?”

中年妇人怔住,一时语塞。

她在京都生活百余年,看着小姐嫁入徐府,看着姑爷拼杀出越来越好的前程,见惯了朝堂高官、世外强者,习惯了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看似幼稚、却极难回答的话。

所以她答不出来。

第11章 何日上青云

“看来我没有做错什么。”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说道:“既然我没有做错什么,那么我为什么要改变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呼吸极难引人注意地变得粗重了些。

只有他师兄才知dào

,这个细节表示他已经非常生气。

中年妇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你不怕死吗?”

“我……很怕死去。”陈长生声音像铁那样硬,“……所以我来京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神将府退婚,就在昨天,我也准bèi

考进天道院或摘星学院之后,择天再去退婚……但很抱歉,我现在真的改主意了。”

中年妇人盯着他,目光微冷。

陈长生静静回视着她,说道:“除非你们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记住我的名字。”

中年妇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其实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陈长生,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这几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生活起居,我从来没有见过在这般年龄便如此自律的少年,还有这四场入院试,你表现出来的东西很少见,很值得赞赏……我甚至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把她嫁给你也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陈长生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但被赞扬,总要做出些回应,他想了想后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种时候说谢谢,有些可笑,有些可爱,有很多可敬。

中年妇人望向院门侧后方那道石壁,说道:“但遗憾的是,全世界都没有人会认为小姐应该嫁给你。”

陈长生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青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很多名字,这里是学院的正院门后,这不是入院试的榜单,那么是什么榜?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院门后,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石壁,上面都刻着很多名字。

青石壁的最上方刻着一行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看到这行字,陈长生想起书里的记载,才知dào

青石壁上刻着的便是传说中的青云榜。

大陆强者无数,但天才总自少年始——青云榜便是二十岁以下强者的排行榜。能够登上青云榜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各国各宗门全力培养的内门核心弟子,或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只要没有半途消陨,这些名字最终都会成为真zhèng

的强者。

京都以至别处的所有学院院门处都有青云榜,院方想以榜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字,激励学生们奋勇上进,增加学院同窗之间的凝聚力,只是效果并不怎么好——学生们很清楚自己想要进青云榜没有任何可能性,那些名字让他们仰慕敬畏,直至绝望。

青云榜不问学识不问境界、师门,不分男女,只问强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不得超过二十岁。曾经有好些次,有相对低境界的人偶尔战胜高境界的强者一次,便在榜单上排到了前面——这引来了很多不满。

当年天机阁设榜之初,这种评选标准便曾经被多次质疑,但天机阁的回答简单而有力——无论学识境界哪怕修养精神气质,最终集合在一起,才是综合实力,青云榜评的是综合实力,最好的判断方法最好就是、也只能是胜负。

陈长生的目光在青云榜上那些名字上移动。那些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里面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姓氏,可能是妖域的少年强者,也有可能是南方森林里的土族天才,忽然,他在第三十六的位置上看到了唐棠的名字,想到在天道院里,那位青衣少年说起自己唐三十六这个名字的来历,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很是替对方感到骄傲光彩。

最终,他的目光来到了石壁的最高处,看到了孤悬在那里的、高高在上而显得有些孤单、孤单而显得更加冷漠骄傲的那个名字,那个他知dào

的名字,那个他应该很熟悉的名字——徐有容。

“青云榜录尽世间少年天才,我大周朝人才济济,只是神都便有十余人在榜单上,天道院有四位,摘星学院有三位,但与南方长生宗、槐院等地相比,也算不得特别优异,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后,南北胜负方分……”

中年妇人看着石壁,难掩骄傲,也不需yào

掩饰自己的骄傲,淡然说道:“……两年前小姐初次入榜,便直接列在首位,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下来过,后面的那些少年天才们不要说追赶,便是连接近都很困难。”

陈长生看着石壁最上面那个名字沉默无言。婚书这四年来都是由他自己保存,他看过很多次,他很清楚她的闺名,也很清楚她多大,如此算来,这位徐府小姐十二岁时便在青云榜上一望无dí

……真凤之血果然很了不起啊。

中年妇人收回目光,望向陈长生肃然说道:“你确实很优秀,洗髓未成功,也有能力考进那些学院,但是,你和小姐之间的差距太大……这和奋斗无关,和天赋无关,和努力也没有关系。你在你的人生路上不停向上攀登,我相信你可以登到很高的山峰上,但小姐她早就已经离开了那里,如果你固执地想要跟随她,迎接你的必然是天上降落的雷霆。”

陈长生沉默,然后想起丫环霜儿提到的那位真龙转世,那位举世公认与徐有容是天生一对的天才人物。

“秋山君……”

中年妇人没有想到他知dào

秋山君的存zài

,面无表情说道:“秋山君两年前一直在青云榜的榜首。”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他会出榜?因为不想输给徐小姐?”

中年妇人说道:“秋山君两年前提前突破坐照后境,现在是点金榜魁首。”

陈长生叹了口气,发xiàn

自己很难在这件事情上面寻找到任何安慰,因为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他自己,不要说登上青云榜……就连想要登上学院的招生榜都困难的不行,果然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啊。

他问道:“先前您说我与徐小姐之间的差距与天赋无关,与奋斗无关,那么,究竟会与什么有关呢?”

中年妇人说道:“……只与命运有关。你哪怕是最优秀的普通人,始终还是个普通人,而小姐她从出生开始,就不是个普通人,你生来是人,她生来是凤,双方之间的差距有若天地。”

“原来……又是命运啊。”

陈长生感慨,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着中年妇人认真说道:”您大概不相信,我来京都就是为了改命的……虽然和婚约无关,但命运两个字,对我真的没有什么说服力。“

中年妇人微怔,没有想到已经把话说的如此清楚,他还是不肯放手。

夕阳西下,陈长生向街对面走去,随着人群走向更远处。

中年妇人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头有些低,身子有些微佝,显得有些落寞疲惫,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身子渐渐挺直,头也渐渐抬起,重新开始平视街上的人群与远处的落日。

暮晖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在燃烧。

……

……,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律的少年,饮食起居自我控zhì

的非常严厉完美,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或者娱乐,他很珍惜时间,太珍惜以至于我总觉得有谁在追赶他,又或是有鞭子在不停地抽打他,但他却又不会给身边人焦虑的感觉,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享受生活,或者说生命……就是有一些轻微的洁癖,第一天时我有数过,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应该也有五条以上。”

神将府里,中年妇人站在徐夫人身前,面无表情说道:“夫人,我必须要说,这个孩子很不错,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成长的很快,如果再有些好的机缘,或者能够有很好的前程。”

徐夫人没有想到,跟随自己数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这妇人,居然会替那个孩子说话,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中年妇人说道:“小姐当然不可能嫁给他……但像眼下这般打压羞辱,倒不如直接杀了,不然将来真给他机会翻身,府里即便不惧,也会有些麻烦,再者……我以为那少年为人不错,何必如此。”

这种逻辑,普通人大概很难明白,但徐夫人听明白了,没有想到妇人是真的欣赏陈长生,又想起徐世绩那夜在书房里说过的那句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有很多人盯着神将府……尤其是那些不肯死心的老家伙们,如果府里出了丑闻,即便影响不了大局,圣后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喜,所以这事要办的小心谨慎些,能够用和平手段拿到婚书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后,那少年还是要坚持自己可怜的自尊,或是想要谋取更大的好处,那么只能让他悄无声息的死去,那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把麻烦的源头除掉,也算是个法子。”

……

……

霜儿回到房间,在桌边发了半天呆,想着先前在夫人房门外听到的那番对话,觉得情绪有些躁乱不安,端起凉茶壶灌了半壶下去,也没能更冷静些,她知dào

自己能够偷听到这么多话,其实只是夫人想让自己听到……夫人知dào

她经常与小姐通信,故yì

让她听到这些话,自然是想通过她告sù

小姐这件事情,算是通知。小姐当然不能嫁给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但真的用得着那样吗?小姐会同意吗?

她走到桌边,铺平纸张,提笔蘸墨,想了想后,开始写信。

第12章 这两个家伙

明明还是初春,今天却有些燥热,陈长生不知dào

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情绪的问题,总之,当他走回客栈,发xiàn

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打湿,粘着道上的尘土后变得有些脏,喜爱干净的他情绪变得更加低落,直到看到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客栈大堂正中间,微抬着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野鹤,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正在抵头啄食的群鸡。

这间客栈地近天书陵,人流量极大,此时正是饭时,进出客栈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却没有人敢靠近他,青衣少年就像是洛渠里那些孤单的石柱,潮水遇之则分,画面有些诡异——陈长生认识这名青衣少年,但客栈里的人们并不认识,那么之所以会出现如此诡异的一幕画面,想必先前已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么呢?

他走到青衣少年身前,与之见礼,然后便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了。

青衣少年正是在天道院招生试里与陈长生有过一面之缘的唐三十六,他的名字来自于在青云榜上的排名,有趣的是,他与陈长生一样,都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还礼之后,也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于是很快便冷了场。

客栈里鸦雀无声,不敢招惹唐三十六的人们低头吃着饭菜,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议论,只是很多双目光都落在这两名少年的身上,人们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冷场是很令人尴尬的一件事情,在万众瞩目之下冷场,是尴尬到无以复加程度,尤其是对于想要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自己宽和、成熟一面的唐三十六来说。好在他的年龄终究比陈长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后,终于想到了破题的方法,说道:“来了客人,也不请我坐坐?”

陈长生这才醒过神来,将他领进自己的房间,掏了十几个大钱,请客栈里的茶先生泡了一壶好茶。不多时,茶便泡好,一张书桌一壶茶,两个茶杯斟至七分,陈长生道了声请,然后便又是例行的冷场。

长时间的沉默真的很尴尬,唐三十六实在难以忍受,开门见山说道:“是不是还没考取?”

陈长生诚实说道:“第四次落榜。”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说道:“我知dào

是东御神将府做的手脚。”

陈长生抬头。他意wài

于对方居然知晓了此事的内情,却不知dào

对方知晓多少,带着疑问,目光便自然有些不同。

在唐三十六的印象里,陈长生就是一个天赋可期、气质可亲、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时他忽然发xiàn

这个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陈长生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令唐三十六有些郁闷的是,他说出东御神将府五字后,陈长生明显有所震动,却没有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沉默的就像只没用的鹌鹑,他有些恼火,双眉如剑出鞘,喝道:“难道你不生气?不愤nù

?”

陈长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翻了个白眼。

唐三十六正在喝茶,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古板甚至可以说死板的这个家伙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陈长生心想,自己郁闷的快要死了,但一定要让你知dào



就连婚约这件事情,他都不准bèi

让别人知dào

,更何况是因为婚约引发的四场入院试落榜冤案?

婚约的事情,到现在为止还是他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秘密——东御神将府连番打压,再加中年妇人那番话让他已经很生气,他还是不准bèi

把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是因为他害pà

神将府的恐吓,更不是怕被神将府杀死。只因为他相信最终自己还会把婚书退给神将府,那么何必让此事闹至街知巷闻?徐家小姐可能高傲而冷漠,就像她父母一样可恶,既然神将府到时候已经道歉,何必让一个女孩子以后不好嫁人?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终会退婚,因为他坚信神将府终有一天会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徐家小姐而被世人知dào

,或者是骄傲,或者是执拗,总之他想坚持一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依然还坚持走在名为天真的道路上。

……

……

很有趣的是,明明陈长生什么都没说,唐三十六什么都不知dào

,他却大概明白了陈长生的意思,无来由生出更多欣赏,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伸手拍着陈长生的肩膀,说道:“我很欣赏你。”

虽然是青云榜上排三十六的少年天才,是站在人潮人海里像野鹤般无人敢招惹的存zài

,但终究还是个少年,所以唐三十六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姿态都显得有些居高临下。如果是别的人,大概会很不适应,甚至有的人会直接愤nù

起来,陈长生却没有,他明白这个家伙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与安慰,只是很明显这个家伙很少做这种事情,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他说道:“谢谢。”

唐三十六说道:“口头称谢不够,你请我吃饭。”

依然是很笨拙地善意及结交愿望的表达——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只怕一辈子都在修行,难怪如此年纪便境界如此深厚,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dào

将来怎么办。

他想事情的时候向来很专注,看着便有些呆怔。唐三十六看着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很是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只怕一辈子都在读书,难怪如此年纪便能记住那么多典籍教义,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dào

将来怎么办。

总之,两个都没有资格同情对方的家伙,禀着同情对方的友善心理,开始了继天道院之后的又一次交际。

陈长生让店小二拿来菜单,估算着师父给自己的钱以及师兄私下塞给自己的钱,足够支撑自己在京都里过上几年好时光,便不再多想什么,把菜单推到唐三十六面前,说道:“随便点……嗯,这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

他完全没想到,这句话让唐三十六对他的同情愈浓,心想这家伙究竟是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

第13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上)

陈长生说随便点,在唐三十六看来,随便点这三个字,不管是随便点菜,还是相处随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对方之余,点菜的时候却没有怎么在意菜价,拿着菜单,便随意点了几个客栈拿手的招牌菜,最开始两道便是飞雀熬的汤、清蒸的双头鱼……正点着,他瞥见陈长生的眉皱了皱,以为对方银钱不够、有些心疼,对小二说道:“双头鱼不要了,换成鲈鱼,再就是……飞雀汤换成莼菜汤。”

果不其然,陈长生的眉头舒展开来。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观察入微,善解人意,随口说道:“再来一碗梅花铺底鹿脯团。”

陈长生皱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换掉……来碗梅菜扣肉。”

陈长生依然皱着眉。

唐三十六有些不悦,心想一碗肥猪肉,平日在家自己吃都懒得去吃,你居然还舍不得出这钱?

他对店小二说道:“直接来盘凉拌折耳根!再加一盘红油顺风!”

陈长生还是那副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唐三十六真的有些烦,说道:“看在你第一次请客吃饭,不懂人情世故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说什么。”

陈长生微怔,问道:“我哪里不对?”

唐三十六喝道:“就算身上钱不够,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流露出这种神情,真真令人生厌!既然是男人,头可断,血可流,脸面不可丢!哪怕待会儿去把身上的裘皮大氅当了,又算得什么?”

他自以为这道理很是应当,教育同伴的感觉很好,陈长生却听着感觉有些怪,问道:“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吧?”

唐三十六微恼,说道:“这是哪里话?”

“这是西宁的俗话。”陈长生认真地给出解释。

唐三十六怔住,心想自己问的是这个吗?正准bèi

发飙,又听着陈长生下一句话。

“……而且我也没有裘皮大氅。”

房间里变得有些安静。

唐三十六忘了发飙的事情,觉得这件事情确实很苦恼,这个家伙很可怜。

他只见过家族宗门里那些不如意潦倒的长辈和师兄们动不动拿着裘皮、蛟索去换酒吃,却没人告sù

过他,如果有人真穷到连这些都没有,又该如何不失颜面地请客吃饭,至于他自己……首先他从来不缺钱,其次,他也没有请人吃过饭。

他看着陈长生正色说道:“这顿饭我请你吃。”

陈长生微异,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你没裘皮大氅,肯定也没旁的值钱的东西,怎么能让你请我?”

陈长生有些无辜,说道:“但是……我有钱啊。”

……

……

再次冷场。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问道:“那先前我点菜的时候,你为何脸色那般难看?”

陈长生想了想先前的场景,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因为……你点的飞雀黄精汤,名为温补,实则燥意极大,在秋冬服用是极好的,现在是春天,那汤喝了容易生虚火,对身体不大好。”

唐三十六完全没想到,这家伙是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问道:“难道其余的菜也不好?那可都是招牌菜。”

“双头鱼是深海鱼,以鱼虾海蛇为食,体内毒素沉积过多,若是水煮倒了罢了,去汤尚可食,但清蒸着吃对身体是不好的,而且我们只有两个人,肉食太多对身体也不好,尤其梅菜扣肉用的是猪五花肉,油脂太重,最好别吃。”

陈长生最后补充道:“红油顺风里的猪耳朵倒是好东西,可红油真不好,再就是那盘折耳根,吃多了会涩肠乱心,对身体也……”

“停!”

唐三十六听不下去了——陈长生的话就像苍蝇一样,在他的耳朵边转来转去,让他很不舒服。无论是谁,在高高兴兴地点完菜后听着这么多“对身体不好”,都不会高兴——食物当然不可能每样都健康,但谁吃饭的时候会去注意这些细节?而且还注意的这般严苛?如果陈长生是个注重养生的老者倒也罢了,可他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对身体不好又如何?难道吃了会死不成?”

陈长生认真说道:“不会当场死,但肯定会早死。”

唐三十六无话可说,好奇问道:“那你平时吃什么?”

陈长生应道:“二两肉,牛羊最好,二斤菜,野菜最好,红薯杂粮随意,两日一条溪鱼,有鳞最好,不饮汤。”

唐三十六问道:“如此吃了多久?”

陈长生说道:“自记事起都是这般吃的。”

这次轮到唐三十六皱眉。

他觉得这些菜,只听着都不好吃,真要吃上十四年,那该是何等样凄凉的人间?

他发xiàn

自己越来越同情这个家伙了。

……

……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沉默,唐三十六觉得菜式太普通,陈长生觉得菜太不健康,总之各有各的不满yì

,当然,这件事情根本无法调和,就像豆花与粽子一样,饮食口味与健康追求,始终是人类三观碰撞最激烈的领域。

陈长生人生第一次宴请就这样草草结束,两碗香茶斟了上来,二人随意聊了几句天道院考核的情形,唐三十六又问了问他在摘星和另外两家学院的遭遇细节,对大周军方竟然也被神将府影响到表示了自己的不解和疑惑,然后便又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新结识的朋友一般在最开始的几场聊天里,都会说说小时候的故事以及成长经历,寻求某些共同的爱好,但他们两个人小时候的故事实在是单调乏味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没有可能从这方面着手,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太过尴尬,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端着茶碗在房间里随意走着,从厅室走到露台再走回来,想着这家伙能在天书陵外这等要地租这么大的套房,明显不差钱,自己先前的误会真的有些可笑。

走到厅室过博物架的时候,唐三十六的目光下意识落到架上,便再也无法离开——那里有一把剑。

那把剑很小巧,看着比正常的匕首也长不了多少,而且很细,看着非常秀气,剑鞘是普通的皮鞘,剑柄也很朴实,从里到外透着股寻常的气息,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没有灰尘或血迹,总之这柄剑普通到了极点,却让他很想亲近。

唐三十六伸手去握剑柄。

陈长生的手却拦在了前面,把剑柄抢先握在了手中。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这是我的。”

唐三十六端着茶杯,茶杯有热雾溢出,雾中他清俊的脸显得更加寒冷,“所以我不能碰?”

陈长生注意到他有些不高兴,有些不安,但依然坚持说道:“你应该先问我,我同意了,你再去拿。”

唐三十六收回右手,拂袖归座,把茶杯搁到面前的桌上。

陈长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好吧,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毕竟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所以看着对方不悦便有些慌,走到桌前,把手里握着的短剑递了过去。

唐三十六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陈长生把剑举的更近了些。

唐三十六不肯接剑,说道:“做事一点都不大气。”

陈长生无奈,心想到底是谁不大气?是谁在像小孩子一样赌气?他没办法,走回博物架旁把剑搁好,转头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在京都我就认识你这么个人,听说了你的事情,自然来看看,不用客气,我就是这么热情宽厚的人。”唐三十六神情漠然说道:“当然,这建立在我比较欣赏你的基础上,你要知dào

,我欣赏的同龄人很少,你应该感到荣幸。”

陈长生愣了愣,说道:“那……谢谢?”

“光谢谢就够了吗?”

“刚刚不是才请你吃了顿饭?”

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我决定收你做小弟。”

陈长生问道:“做小弟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解释道:“就是你从此以后就跟着我混。”

陈长生认真地解释道:“不行啊,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把时间给你。”

唐三十六是个很傲气的少年,怜惜陈长生怀才不遇,才有这番客栈探访,既然对方没有接下,自然不再多说,只是有些不解:“什么事情?继xù

考学?你为什么一定要进些学院?你坚持的原因是什么?”

陈长生问道:“你呢?你来京都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参加大朝试,我要拿第一。”唐三十六神情傲然说道。

忽然,他想起现在在南方圣女峰的那只雏凤,如果她提前回来……

“我要拿大朝试的第二。”

他纠正道,忽然又想起秋山君,如果那人参加今次的大朝试……

“好吧,我的目标是大朝试第三。”

唐三十六最后确认道:“但总之,我要在天书陵前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果然志向远大,佩服佩服。”

陈长生看着他赞叹道,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那到时候你岂不是要改名叫唐三?”

唐三十六无语,转而问道:“你呢?你来京都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陈长生诚实说道:“我也要参加大朝试。”

唐三十六有些没想到,但也不怎么吃惊。

陈长生说道:“我没想过拿第二或者第三。”

唐三十六劝道:“人确实要有自知之明,但不能失了信心,不要忘了,只要大朝试能进三甲,都能进天书陵……”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陈长生又说话了。

“我要拿第一。”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不能拿第二或者第三,我只能拿第一。”

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忽然很有转身离开的冲动。

他发xiàn

自己今天经常处于无话可说的境地。

因为这个家伙做的事、说的话,经常让人无话可说,只想吐血。

……

……

修改于201406100033

第14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下)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是个……普通人!”

“是的,我还未曾正式开始修行。”

“大朝试……首榜首名?”

“是的,我只能拿第一。”

唐三十六的问题很直接,很犀利,陈长生的回答很认真,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吃饭应该荤素搭配合合理,不要吃太咸太油,应该早睡早起,这样才能有一个健康的好身体。

人生就是吃喝拉撒,这并不错,这种举重若轻、化雅为俗的态度也很不错——问题在于,大朝试拿首榜首名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普通的吃喝拉撒。因为只能拿第一,所以会拿到第一,如此风清云淡、理所当然的述说,其实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说要把世界上最强dà

的黄金巨龙的龙须拔下来当剑,这是很美好的童话故事,但在现实里真有人这么说,只会被当作梦话。那个人一定会被当作疯子或者白痴,当然,也有可能是绝世天才。

天才与白痴之间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线就是可能性。

像陈长生这样完全无视这道线、并且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人,究竟应该排进哪边?

唐三十六向来很骄傲,很自恋,今天却发xiàn

了一个明明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天真甚至有些幼稚的家伙,竟可以在骄傲和自恋方面对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按道理来说,白痴的妄言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他这样真zhèng

的天才,问题在于,当陈长生用认真坚定的眼神说出如此荒唐事情的时候,他竟无法反驳或者嘲笑,仿佛他内心深处最总觉得那种不可能的可能真的有可能发生!

这是为什么?唐三十六如果知dào

陈长生曾经让东御神将府的徐夫人和那位妇人以及丫环霜儿,都曾经有过无言以对的时刻,那么他可能会觉得安慰很多,至少可以找到很多同病相怜的伙伴。

香茶饮尽,唐三十六甚至将茶叶都下意识里嚼了,才从先前的震撼里醒过神来,看着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先前根本没有说出那句话的陈长生,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家伙实在是令人无语。

“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我虽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从理智出发,实在没办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给你说些什么祝福的话,那样会显得我这个人太虚伪,我只想提醒你,东御神将府那边不会轻易放手。”

唐三十六不知dào

陈长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有什么恩怨,在他想来,京都毕竟是圣后治下的首善之都,东御神将府即便在暗中施了些手段阻挠陈长生的前程,也不可能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尽量躲着他们。”

唐三十六说道:“能躲的开吗?就连摘星都没有录取你。”

陈长生说道:“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

唐三十六说道:“东御神将府,影响不了摘星学院,徐世绩没有那个能力,听说……是宫里有人说了话,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问题,究竟还有什么隐密,居然会牵扯到宫里。”

陈长生这才知dào

摘星学院没有录取自己,背后还有这样的秘辛,很是惊讶,一时忘言,待醒过神来,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些——他所尊重的摘星学院面对着不可抗力,才会做出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事情。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为什么会有那道不可抗之力?

不提遥远而神mì

的大西州,中土大陆上有很多高高在上、凡人勿近的地方,比如南方某些大宗派的山门,北方那座雪城……而随着大周领导着人类在与魔族之间的战争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大周京都皇宫便成为了最了不起的地方。

传说那座皇宫里有无数通幽境的强者为侍,传说那座皇宫里有老太监是聚星境的高手,传说皇宫里有辆青竹小轿,传说中,那座皇宫里甚至有一条威武无双、忠诚千年的绝世巨龙!

在此前的十四年人生里,陈长生通过书籍对大周皇宫有很多认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这种高远而神mì

恐怖的地方发生联系,想着唐三十六说的那句话,他沉默无语,怎么也想不明白。

“圣后娘娘帘前跪着无数条狗,徐世绩是比较凶恶的一只,但也没有办法请动宫里那些人对摘星学院施压。就算能,他也没必要耗费如此大的代价,那么,不需yào

他付出太多代价,宫里的贵人却主动愿意去做……”

说到这里,唐三十六先前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但看着陈长生稚气未褪的脸,又觉得思绪有些乱——难道这个连请客吃饭都不会的家伙,真的……与那只凤凰有什么关系?

他真的很想问陈长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通过今日,他已经非常清楚陈长生的性情,知dào

对方既然不愿意说,那么就是怎样也不会说,所以最后他也只能说道:“……东御神将府真zhèng

重yào

的人一直都是她,你要清楚这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天巨澜,通过陈长生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细微处的神情变化,他可以很确定,陈长生和那只凤凰之间一定有问题,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问题。

“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传闻还是别人转述,她在性情方面没有太过特异的地方。”

唐三十六说到这里,发xiàn

真的很难解释,直到他看到陈长生的眼睛,才忽然间想明白了些什么。

“她……和你很像。”

“她,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当然,你让人无话可说,是因为你的态度太平静,说话的口吻太讨厌,让人郁闷的想吐血……传闻里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但她和你一样,都很容易让人郁闷的想吐血。”

陈长生有些疑惑不解。

“你和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只不过方法方式完全不一样,她不需yào

说话,不需yào

嘲讽,不需yào

轻蔑,不需yào

居高临下……她只要存zài

,只需yào

站在那里,便足够让很多人郁闷地想要吐血。”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有些落寞说道:“我承认,那些人里也包括我……拥有天凤血脉,童时便自主觉醒,修道无比顺利,偏偏悟性还极强,毅力亦强,什么都强……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过分吗?”

“好像是有些过分。”

陈长生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好像不能怪她。”

“让世间所有天才都绝望的少女,让世人无话可说的天才,这种人就是可恶。”

“这话没道理。”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为什么不能站在她那边?”

“因为……她身边不是谁都能站的住的。”

唐三十六静静看着他,说道:“她真的很特殊,事实上,很多人都以为,大概也只有秋山君才有资格站在那里。”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客栈。

陈长生怔了怔,开始日常的活动,将桌子擦至纤尘不染,很少见地没有去洗澡,很罕见地没有看书,走到院中,搬了把竹躺椅躺到树下,隔着疏离的花瓣与渐肥的青叶,看着夜穹里美丽的繁星,稚意十足的脸上没有情绪。

再一次听到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名字,他神情不变,情绪难免还是有所波动,毕竟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那种微酸微郁的情绪,是他过往非常排斥的情绪,入京都后却已经两次体会到了。

连续四次学院考试都因为东御神将府而失败,他很生气,皇宫出面压制摘星学院的意见,不是因为东御神将,必然是因为她,这让他更加生气,再加上此时的酸郁心情,他发xiàn

自己越来越讨厌那个叫徐有容的小女生。

小时候在庙里,他对师兄说过,自己或者会恨人,但却学不会讨厌人。

现在他却开始讨厌那个小女生。

是的,哪怕是让无数宗派天才、雪域少年噤声无语的天凤真女,在陈长生的意识里,只是个小女生。

他记的非常清楚,她生于十一月十一日,比自己小三天。

小一天也是小,更何况是三天。

这个小女生,真的很让人讨厌啊。

陈长生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心想师父怎么给自己订了这么一门亲事?他从椅上翻身而起,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放进了行李的最深处的匣子里,然后开始洗脸洗手,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心情终于好了很多。

那个匣子里有一封婚书,那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是他十一岁那年京都寄过来的,他记得寄东西的那只白鹤,记得随东西到来的那封信,记得信里面的那些话,也记得很清楚,那天之后那只白鹤再也没有来过。

……

……

今夜。

一只白鹤落到了南方圣女峰峰顶。

满天繁星下,崖畔坐着位少女。

修改于201406100049

第15章 徐有容

(故事剧情没有问题,一切尽在掌握,但文字感觉有些问题,不怎么顺,昨天晚上一直在修改,改的好了些,大家若需yào

,可以把昨天的两章再看一下,看看是不是通顺了很多,上章十一岁来鹤那里,并不是BUG,但和序章对比起来,确实容易产生误会,我在思考之后,决定还是不改,按照原定大纲去办,在书评相关传了篇关于推荐票的教程,不了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另外,这些话就不放到作者的话里了,为了更显眼一些,另外,我爱陈长生,但我也是爱徐有容的,只是他们彼此不爱罢了。明天两章,谢谢大家。)

……

……

当今世间,国教上承天书之泽,一统宇内信仰,因为天书陵在京都的缘故,教坛自然也在京都,大周之前,教宗皆是商人,商灭周立,每任教宗必然是周人,以京都建国的中原王朝实力本就强dà

,再加上国教护持,自然成为了人类世界的中心。

与以往的大商以及随而代之的大周相比,中土大陆南方势力丛多,诸国诸宗派各领其域,相对松散,但强者的数量并不少,甚至隐隐要超过大周,其中尤以圣女峰的南溪斋以及长生宗还有秋山家等势力最为强dà



人类与魔族之间惨烈的战争结束后,同样做出很多牺牲的南方势力,自然想要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他们认为天书陵应该是人类世界共有的圣物,不应该由周国单独掌握,同样,天书的解释权也不能由以教宗为代表的国教正统控zhì



为此,南方诸势力在大朝试的流程以至名称上与周朝前后三任帝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并且在国教内部也分裂出了南方教派——南方教派依然属于国教正统,但只奉教宗大人为精神领袖,实jì

事务则是由圣女管理。

南方教派圣女,自然都是境界超凡的至高强者,只是历任圣女需yào

平衡南方林立的诸多势力,又没有强dà

的军队以为后盾,所以实jì

权力和地位自然不如北方教宗,但依然是南方最尊贵的大人物,在精神层面上与教宗南北抗礼、地位仿佛。

历任南方教派圣女都出自南溪斋,这也是为了什么这个传承无数年的宗门所在的山峰,就叫做圣女峰,圣女峰的主人一直都是南方女性,数千年来都没有例外,直至今世终于可能出现变化。

因为如今的南溪斋只有一名传人。

那名少女叫做徐有容,乃是天凤真身转世,修道天赋举世无双,精通道藏真义,十二岁初赴圣女峰,便能解得天书真迹,圣女峰诸位长老惊为天人,最终竟是不顾她是周人,昭告世间,收她为南溪斋内门唯一女弟子。这意味着,如果没有意wài

,这名叫做徐有容的少女便会成为下一代的南方教派圣女,会成为与北方教宗分庭抗礼的宗教领袖!

……

……

夜色深沉,繁星满天,仿佛永远不会移动,又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移动,肃穆的令人陶醉直至心悸,飘着淡淡雾气的夜峰一片安静,忽然间,一声清亮的鹤鸣破云而落,片刻后,一只白鹤从夜空里降了下来。

夜色下的白鹤,被星光照耀的很不真实,仿佛纸做的一般,没有一丝污垢。鹤鸣传遍空幽的山崖,破云而落,震雾而飞,或者只是时间到了的缘故,夜色就此渐渐消退,东方天际出现一抹白色,晨光就这样突兀地来到人间。

坐在崖畔的少女,从白鹤身上解下锦囊,取出那封信,随意拆开,平静阅读。读信过程里,她如画的细眉偶尔挑起,大多数时间都很平静,映着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美丽的眉眼间还有未褪的稚意,却没有懵懂。

晨光渐盛,南方湿意极重,于是雾也重了起来,光线被湿润的水汽驱散,落在她的脸上时,变得更加柔和,于是她的容颜没有变得更清晰,但却更美丽,美丽里甚至隐隐带上了某种神圣的意味。

……

……

“那个家伙很奇怪,口口声声说是来退婚的,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不退了。真不知dào

他是在玩什么手段。我本以为他是觉得脸面上过不去,才故yì

这么说,但事后想来却不是,因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很冷静,没有任何愤nù

的感觉。”

“婆婆盯了他几天,听说那个家伙每天凌晨五时都会准点起床,做事情一丝不苟,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而且有洁癖,听着总觉得像是小姐你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些阴险****之人,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好吧,小姐,我得承认,那个家伙其实生的不难看,我当时和他说话的时候,就觉得他挺讨喜的,让人很想亲近,但这就更可怕了,那可是我第一次见他呀,不是吗?”

“婚约的事情,那个家伙应该没有对外说,也不知dào

他是聪明还是笨,不过反正家里一直派人盯着他。小姐,我总觉得那个家伙很虚伪,心机很深,图谋很多,我看最近情况,如果他还这样纠缠,老爷太太可能准bèi

做些事情。”

“小姐,我虽然觉得那个家伙罪不至死,但想着他拿着婚书便对府里冷眼相加,有恃无恐的样子,就觉得他很可恨,而且……听说秋山家明年就会来京都提亲,如果那个无赖到时候闹事怎么办?”

……

……

少女坐在崖畔,静静看着信,披在肩上的衣裳随晨风轻扬,黑发如丝轻飘,飘过侧脸,将令人悦目的稚美添了些许凛然之气。

看完信后,她沉默了会儿,喃喃自言自语道:“居然真的来京都了?”

那只白鹤在她看信的时候,一直静静等在一旁,即便蹲着,也有半人高,此时见她合上信纸,白鹤转身,不知从哪里衔来一只笔,笔尖蘸着饱满却不会流溢的墨汁,那墨汁不知产自何地,竟透着股幽香。

少女微笑着伸手摸了摸白鹤光滑的细颈,接过毛笔便要回信,却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

她与祖父自幼亲近,若不是祖父去世,或者她也不会十二岁时便离开京都来到南溪斋问道,便是身旁这只白鹤,也是祖父留给她的,如果是别的祖父交待的事情,她肯定会照办,但……婚约肯定是不行的。

那个西宁镇的小道士应该姓陈吧?

她微微蹙眉,回想着小时候听说的那些事情,发xiàn

对那个小道士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

她记得那份婚书是祖父专门请托当代教宗大人加持为鉴,只有男方才能退婚,又想起信里霜儿说的那些话,细眉微挑,默默想着,那个小道士真的这般虚伪无赖吗?记得小时候感觉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知dào

京都里有很多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希望自己代表大周与南方联姻,绝对不会允许那个姓陈的小道士影响到这一切,甚至,极有可能会杀死他——她觉得那个小道士真的很愚蠢很白痴,难道他真觉得凭自己这些小聪明小狡猾就能从神将府里获得更大的好处?

想到此节,她有些不悦。

不悦,对她来说这是很罕见的一种情绪,只不知dào

是因为那个小道士不懂得自爱自保,还是因为……

好吧,那个小道士,真的很让人讨厌啊。

好吧,不管那个小道士变成什么样,婚是肯定要退的。

只是……何必害他。

……

……

一声清鸣,白鹤带着她写的两封信破云而去,在晨风相送、晨光相伴中,向着遥远的京都飞去。

少女将墨笔搁到石间的水洼里浸着,站起身来,披着棉衫走到崖畔,负手而立。

她眉眼犹清稚,气度却不凡,不是说她像陈长生那样拥有超过年龄很多的成熟与淡定,而是她拥有一种名为大气的东西,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崖畔被晨风吹拂,竟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感觉。

渊渟岳峙,一般用来形容活了数百年的宗师级人物。

她今年才十四岁,但已经可以配得上这四个字。

晨风继xù

吹拂,拂动她肩上披着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发,发丝在她稚美的脸颊上飘过,带起一丝微笑。

她只用了五息时间,便忘却了先前的那封信,忘却身外之物,只余宁静,于是微笑。

她在春风里一笑,于是满山野的花都开了。

无数异鸟飞来,清鸣不绝,甚至还能看到数只青鸾。

百鸟来朝。

她是人间独一无二的雏凤。

她是下一代南方教派圣女。

她是青云榜第一。

她是徐有容。

她依然天真,但那种天真不是调皮,而是无邪。

她笑的烂漫,但这种烂漫不是情绪,而是春风。

她不在乎世间的人与事,世人以为与她相关的,其实并无关联,比如那份她快要忘记的婚约,也包括秋山君。

她承认秋山君师兄很强dà

,甚至很完美,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伴侣,但是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是她要的。

当然,那个小道士更不是她想要的。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是临崖、赏雪、听雨、采药、读书、读书、一直读书。

书中有大道,一卷便胜过情爱无数。

她一心奉道,谁能动摇她的心意?

……

……

陈长生离开客栈,向着师父给自己名单上的倒数第二间学院走去。

他很想知dào

,今天那位徐大小姐又会用什么手段来让自己失败。

当然,就算再次失败,他也不会动摇。

他自幼做的事情,便是守庙、扫雪、遮雨、吃药、读书、读书再读书再三读书。

书中有大道,一卷便胜过千山万水。

他一心问道,谁能留住他的脚步?

……

……

修改于201406110137

第16章 一只黑羊

……

……

陈长生走路很有特点,特点就是很没特点,抬膝总是那么高,一步总是那么远,平视,能够望远,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并不刻意挺拔,却自然有种青松劲儿,黑发束的极紧,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随意扎着,便是一丝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发白,极为干净,就连鞋面上也没有一点污迹,很是讲究,随着行路,系在腰间的短剑微微摆荡,那把剑也很普通。

前几天他一直把短剑留在客栈里,今天是第一次带在身旁,普通的短剑代表着不普通的意思。在与那位中年妇人一番谈话后,如果东御神将府真的想要继xù

做些什么,这把短剑便是他的准bèi

,只是那把短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普通寻常,极难引起注意,不要说传闻里的“霜余”、“两断”、“逆鳞”,就连道畔行人腰间配着的兵器都很难比较,又能帮他些什么?

在客栈外,他并不意wài

地看到了东御神将府的那辆马车,在朝阳的照耀下,车辕上略显黯淡的血凤徽记变得清楚了很多,甚至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那头有着独角兽高贵血统的战马,高傲的抬着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走过那辆马车,他握住了短剑的剑柄,片刻后还是松开,在车窗外驻足,沉默行了一礼,然后继xù

向前,迎着朝阳走去。窗帘掀起,中年妇人看着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陈长生向城北走去,名单上倒数第二间学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长时间走到后,有些惊讶地发xiàn

这里居然距离皇宫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筑,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宫殿里历史的味道。

走进百花巷深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靠近皇宫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一家学院?可为什么会如此冷清?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学院的正门,两侧的石壁被青藤覆盖,阳光穿过留下极淡的斑驳,没有名字。

就是这里吗?他想问问人,但巷子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学院门外那般热闹,站了半晌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些破落的院门默默地陪着他,这般闹中取静、地近皇宫,无比清贵的地方,现在竟像是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他走到院门旁的石壁下,伸手拉开密密的青藤枝叶,终于看到了下方壁上刻着的一个字,那是一个“国”字,深刻的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无数年的风雨侵蚀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

想着名单上这家学院的名字,陈长生微怔,才确认真的是这里,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师父给自己挑选的前几家学院都是京都乃至整个大陆最出名、最优秀的学院,为什么这间学院破落冷清到了这种程度?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手还握着青藤,又往下扯了扯,于是看到了第二个字,那是个“教”字,他来不及做更多感慨,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无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泻,惊起好些烟尘。

陈长生向后退了数步,以免被青藤尘砾沾着。

青藤落地,烟尘渐敛,不多时,那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天日的石壁,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斑驳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字。

“国教学院”

深刻入石的字迹上已经没有太多漆色,只有积着的灰土,还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叶败絮,甚至边角处已经被风雨侵凌的有些残破,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很难认出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怔怔看着石壁,陈长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生出挫败低沉的情绪。一心问道的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是的,他现在很想转身就走——这样破败的学院,就算考进去,对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么帮zhù



他抬头看了看天,确认还有些时间,决定进这家破落的学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单上最后一家学院。

他的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声。

时隔多年,国教学院的院门终于再次开启了。

……

……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停在百花巷外,那头骄傲的白马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车厢里,中年妇人的情绪则不像它那般平静,眼睛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喃喃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处的那间学院早已凋蔽,只是想着那少年似乎很擅长给人带来意wài

,也不敢怠慢,手指轻击窗棂,示意白马拉车进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辆车从斜后方驶了过来,直接拦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仅能容一辆马车前行,此时被那辆车极不讲理地拦在前面,神将府的马车自然难再前进,中年妇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只是想着此地与皇宫极近,所以并没有即刻喝斥对方让开。

那辆忽然出现的车很矮小,甚至显得有些简陋,青布为帷,前方拉车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纯黑,似乎是头驴,中年妇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着,这京都城里居然还有人用驴车,实在可怜。

中年妇人尚未动怒,白马却忍不住了,有独角兽血统的它,怎么可能允许一头小黑驴拦在自己前面?它愤nù

地昂起首来,便欲嘶啸恐吓,便在这时,那辆青布车前的牲畜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驴,那是一只通体幽黑的黑羊,毛发顺滑有如丝缎,明显不是凡物。

最难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样幽深冷漠,仿佛云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说白马因为独角兽血统而高贵,那么这只黑羊的高贵完全来自于它自身的气度,在它的面前,白马完全就像是个易怒暴躁的顽劣孩童,而它却是宫殿里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只黑羊转头看了白马一眼。

白马正欲暴怒嘶鸣,看着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安静,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前蹄骤然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躯,膝屈身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浑身颤栗不敢起,如对那只黑羊行臣子之礼。

中年妇人掠出车厢,看着跪在地面的白马,震撼无言,心想这马乃是神将大人座骑的独子,向来高傲霸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待她转头望向那只黑羊时,才忽然间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辆青布车时,眼神变得极度惊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对着青布车行礼,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说话。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青布车里传出。

“我想先进去,花婆婆有没有意见?”

听见这道声音,中年妇人心情略安,原来来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边的婆婆。至于那位婆婆为什么知dào

自己姓花,在神将府里经常也被称为婆婆,她根本不需yào

思考,因为对方知dào

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青布车里也是一位婆婆,只不过与她这个神将府的婆婆比起来,那位婆婆必然是整个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将都闻风丧胆的周通大人,对着这位婆婆也要挤出几分笑容,她又算得什么?

“婆婆说的哪里话,奴婢先前未认出来,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见谅。”

中年妇人声音微颤说道,她先前并未出言喝斥,此时不免觉得有些侥幸,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隐瞒心思里曾经出现的那些恶意,因为传闻中,在那只黑羊之前,任何隐瞒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婆婆满yì



如果不是东御神将府与那位姑娘向来走的近,她此时连解释都不敢,只会断了自己的右臂,做为赔罪。

青布车里那位婆婆问道:“你来看那少年?”

中年妇人不敢抬头,恭谨应了声是,这时候才确认宫里那位姑娘确实一直都知dào

这件事情。

那位婆婆说道:“从今天开始就不用看了。”

中年妇人有些吃惊,低头声音微颤问道:“请婆婆示下。”

婆婆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做事需yào

向你解释吗?”

中年妇人以额触地,再不敢多言。

那只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着青布小车向百花巷深处走去。

直到很久以后,中年妇人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然苍白。

青布车里的婆婆做事,确实不需yào

向人解释,哪怕对方是神将府。

因为她是莫言姑娘身边的婆婆。

……

……

学院里的建筑,隐约还能看到当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没有人气。

陈长生站在湖边,看着脚下疯长的野草,沉默无语。他先前之所以决定进来看看,是因为记得在道藏里曾经见过关于这家国教学院的记载。能够以国教为前缀,这学院的历史自然悠久,曾经无比强dà

,培养出过无数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湖水轻漾,静寂无声,建筑陈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很多疑惑,却不知去问谁。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

他回首,看见了一只黑羊。

那是只通体幽黑的羊,给人一种有些诡异的感觉。

一般人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看到这样一只黑羊,下意识都会有些害pà

,至少也会躲开,但陈长生没有。他很喜欢这只黑羊。因为这只黑羊很干净,就像他一样。他从湖边摘了一些草,从袖里取出手帕将草上的露水擦干,递到黑羊前。

黑羊静静看着他,偏了偏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dào

他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喂过这只黑羊吃草。

无论是陈留郡王,还是太子,都不敢喂它吃草。

宫里所有人都知dào

,它只吃莫言姑娘亲手摘的果子。

“吃啊,没露水,不会拉肚子。”

陈长生看着这只黑羊,摇晃着手里的青草,认真说道。

黑羊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眼神微变,像是看见了一个****。

陈长生哪里懂得,依然举着手里的青草。

黑羊有些厌烦,但不知为何,又觉得这少年的气息有些让自己欢喜。

它犹豫了会儿,终于向前走了一步,试探着向前,微微低头,从陈长生的手里卷过几根青草,缓缓开始咀嚼。

不远处树下,一位手持黄杨木杖的老妇人,正看着这幕画面,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就像被风拂过的草。

即便是当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震惊过。

第17章 一间学院

那位老妇人之所以震惊异常,是因为她很清楚那只由莫言姑娘一手养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异常喜爱洁净,甚至成了某种怪癖,只有人间罕见的独角兽才能与之相仿,不要说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里那些皇族国戚子弟精心调制的食物,它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然而此时此刻,它竟然从那个刚刚见面的少年手里接过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来的画面,让老妇人更加吃惊,因为那只黑羊吃完那几根青草后,并未离开,而是将头抵到在那少年的掌心里轻轻蹭着,显得极为亲昵,神情也是极为享受,仿佛很喜欢与那少年接触。

这究竟是为什么?老妇人微微蹙眉,握着黄杨木杖缓步向湖畔走去,看着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寻常眉眼里那道天然的亲切气息,心情微宁,旋即生出极强的不安,能让她这样的人心神放松至此的人,必须警惕。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老妇人问道:“婆婆,这是您养的羊?”

老妇人微微眯眼,说道:“你知dào

我是谁?”

陈长生微讶,说道:“不知dào

。”

老妇人淡漠说道:“那你为何叫我婆婆?”

陈长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这么大年纪的妇人,不叫婆婆叫什么?神将府马车里那位是婆婆,客栈洗碗的是婆婆,来时路上船家负责煮饭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老妇人见他茫然神情,才知dào

自己想多了,对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余,忍不住微微皱眉,愈发觉得不妥当,因为她很清楚,这几句对话里自己表现出来的警惕,完全来自对这少年的喜爱。

这少年如此寻常,却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要亲近的感觉,无论黑羊还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这是为什么?

老妇人望向破旧的建筑,想着当年此间的盛景,想着那些血腥而阴森的故事,再想着这少年的特殊,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决意不再耽搁时间,直接说道:“你可以叫我宁婆婆。”

陈长生躬身行礼,说道:“宁婆婆好。”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你知dào

,不让你进摘星学院的人就是我,你还会觉得我好吗?”

初春犹寒,湖风轻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静。

陈长生直起身,看着老妇人,很是吃惊。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栈里说过,东御神将府影响不了摘星学院,应该是皇宫里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这位宁婆婆的说法……难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着那份婚约,还敢在京都到处行走,我真不知dào

你这少年是愚蠢还是胆大。”宁婆婆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除了神将府,没有人会理会我。”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人知dào

你是凤凰儿的未婚夫,无数人都会来杀你。”

陈长生说道:“我还活着,证明神将府比我更不想别人知dào

这个婚约。”

宁婆婆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是神将府要杀你呢?”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圣后当朝,总要顾全一下大局。”

宁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这名十四岁的少年,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神将府表现的如此为难的真实原因:“时间拖的越久,压力越大,总有那么一天,神将府不会愿意再忍下去。”

“那我会试着反抗。”陈长生握紧腰畔的剑柄说道。

宁婆婆看着他腰间那柄寻常无奇的短剑,微讽说道:“你不会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剑就能对抗东御神将府里的强者?你以为你这把短剑是什么?传说里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长枪?还是秋山家那柄逆鳞?”

陈长生没有说话。

“即便你不交出婚书,你也可以活着。”

宁婆婆说道:“但不得把婚约的事情告sù

任何人,否则,就算魔君亲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因为不是威胁,只是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没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为宁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宫的意志。

陈长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悦,但宁婆婆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前天考摘星学院的时候,对方会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现在却又会改变主意。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不受打扰,我家姑娘却很不喜欢看到所谓变数,所以她不喜欢你有前程有可能,本来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宁婆婆看着冷清破落的国教学院的建筑,忽然微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自己跳进了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陈长生被这段话后面的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于是错过了最前面那六个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烦?

他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按照这位宁婆婆的话来推论,自己走进国教学院可能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他毫不犹豫说道:“我还没有决定进国教学院。”

宁婆婆看着他说道:“你必须进国教学院。”

“为什么?”

“你自己走到了这里,所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介意杀死你。”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dào

自己无法拒绝,但却依然有些不满。

“我还没有考试,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连老师都没有,自然不会有考试,但可以招学生。”

宁婆婆从袖里取出一张薄纸,递到他身前,说道:“这是教宗大人亲笔写的荐书,你可以进所有学院。”

不待陈长生说什么,她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只能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潦草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见教宗大人的笔迹,似乎应该激动,可眼下的场景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浓淡,应该不是最近签的,那份荐书的学院名称倒是刚刚填好,应该正是这位宁婆婆的笔迹。

“一,不能告sù

别人婚约的事情。二,你会活着。三,不再有人阻拦你的前程。”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成交。”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缠着她素色的裙摆。

以她的身份,亲自前来与一名十四岁的少年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无趣。

她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婚书还有什么重yào

?虽然她觉得那少年人不错,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错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应该知dào

该怎样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这般想着,宁婆婆渐行渐远。

那只黑羊随她而去,在进入廊墙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长生。

陈长生站在湖畔,手里拿着那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dào

那位宁婆婆是谁,但他已经被迫接受了一场交yì



他不知dào

这场交yì

幕后的真相,但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来这个选择只可能对他没有好处,但事实上他要的好处在他拿到那张纸的那一刻,就已经到手了。

所以他并不愤nù

,只是有些微酸。

他来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约,也不是那个叫徐有容的女子,与神将府、皇宫、这些以前仿佛远在天边的名字更没有任何关联,他也不想和这些地方产生关联。他只想读书、修行,然后参加大朝试,拿到第一名。

大朝试之前是预科考试,就在下月举行。他不会修行,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肯定无法合格,连参加大朝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拿到第一名?为此,他必须考进名单上那六座学院里任意一所。

那六座学院都是在京都历史最悠久、最好的学院,院门外都生着很多青藤,所以经常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有资格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

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学生,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间学院院门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这是离开西宁镇之前,师父和师兄帮他设计好的道路。

但很明显,他们没有想到曾经在历史上写下过无数瑰丽篇章的国教学院,现在已经破落到了这种程度。

陈长生站在湖畔,看着明丽阳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学院,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在春风里醒来,做了五次极为深远绵长的呼吸吐纳,将胸腹间最后的那抹不适与酸涩尽数排出体外,将那张薄纸叠好收入怀里,顺着湖畔野草里隐约可见的旧道,向学院深处走去。

第18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上)

陈长生很珍惜时间。

发xiàn

婚约的那头是一只凤凰、连续承受大人物的羞辱与欺压、甚至出现了皇宫……如果是个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郁闷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溃,但他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没有愤nù

的时间,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所以一旦他看准目标,便会毫不犹豫地直线向前,不会彷徨、不需yào

呐喊,沉默执着,只争朝夕。

现在他的目标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对还没有洗髓成功的他来说,这个目标实在是太过遥远,昨日他在客栈里说出来后,便是最自恋骄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无语,但陈长生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他越发珍惜钟表的每一次嘀嗒、壶里的每一颗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细微的阴影笔画。

国教学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筑爬满了青藤,眼看着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会,没时间理会,他专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离开湖畔、意气风发走进学院深处,准bèi

找到人后马上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涯……

半个时辰后,他独立中庭,满地野草,隐有昆虫鸣叫,形单影只,四顾茫然。

他没能找到人,一个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为国教学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败,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师或是看门的老头,谁能想到,他把整间学院都找了个遍,别说人影,就连最近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国教学院中庭后方是曾经巍峨壮观的教学正楼,现在已然变成阴森的废墟,二楼以上的建筑都已经垮塌,曾经的石狮喷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与时光也没有关系,应该是十余年前或者更早,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教学正楼受到了波及,才会变得如此凄惨。陈长生默然想着,摇了摇头,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筑。

那幢建筑由石木混建,高约数丈,石壁上爬满了青藤与青苔,梁柱与门窗上漆皮剥落,看着极为破落,正门石阶上方挂着匾,他认了很长时间才认出了其中两个字,确认这幢楼应该与藏书有关。

他走到窗边向里望去,光线有些昏暗,但还能够看清楚,里面的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很多书籍。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衰败多年的国教学院里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教殿没有收走,朝廷难道也不理会?

书籍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先接触、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对奶水的记忆差不多,先天亲近,能够给予精神上的无限慰藉——此时他隔窗看着这么多书,无来由,有些低落的情绪稍微变得昂扬起来。

他走到正门前,正欲推门而入,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那把铜锁表面暗哑无光,与门接触的地方隐隐可见铜绿,陈旧至极,不知dào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打开过,更重yào

的是,铜锁里隐隐传出极强dà

的气息。

他觉得铜锁里应该隐藏着一个很强的阵法。

——难怪国教学院荒废了这么多年,藏书还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没有被那些雅贼和差酒钱的混子偷走。想着这点,他的情绪变得更好了些,却不知该如何开锁,因为他没有钥匙,也不知dào

还有没有钥匙,就算有钥匙,钥匙在哪里?在谁手里?

他连问都不知dào

该去问谁,因为这间学院里谁都没有。

不担心有谁会把里面的书偷走,既然暂时进不去,他并不是很着急,向着先前寻人时经过的宿舍楼里走去。国教学院的宿舍由数十幢小楼组成,占据了不小的面积,到处都是青树蔓藤,当年可以说是环境清幽,现在看着未免有些阴森。

他随意寻了一幢小楼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霉味,他看了看房间里的灰尘,和梁角的蛛网以及破损的窗户,确认很难打扫干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整理妥当,摇头离开,心想要从客栈搬过来,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站在小楼外的石道旁,看着遮蔽天光的茂密树林,看着林间的野草,看着被野草漫过只能隐现一角的石凳,听着昆虫发泄精力的鸣叫,感受着阴森里的时间气息,还有那些已然被时间掩埋的真相,陈长生缓缓闭上眼睛。

数十年前,无数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并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并排而坐,林中偶有剑光掠过,到处都是颂读道藏的声音,他身后的小楼里不时会传出笑声,远处皇宫的钟声传来,同学们敲击着饭碗快乐地奔跑。

他睁开眼睛,那些画面都不存zài

,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与破落的小楼群。

国教学院地处京都最中心,就在皇宫隔壁,却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

曾经的辉煌与美好都已不复存zài

,欢声与笑语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这里。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被他从心里驱走。

他忽然觉得这里不错,如果能够重新看到那些画面。

……

……

能够看到数十年前国教学院热闹的景象,能够看到那些修行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能够看到那些过去的画面,不是因为陈长生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也不是他擅长脑补想象,而是因为他读过相关的书籍。

在院门外的石壁上扯下青藤,看到“国教学院”那四个字,道藏里很多相关记载便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泛起,变成切实的文字,转换成画面,深深地烙上,无比鲜明清楚,他才发xiàn

自己原来知dào

很多这间学院的历史和事情。

这并不是太难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够记得天道院的招生规则里最不起眼的旁注,能够记得摘星学院无比繁琐的军纪,他自然更应该记得国教学院的历史传承和相关的一些事情,三千卷道藏经典里,有太多东西。

现在国教学院可能只有他一名学生,甚至如那位宁婆婆所说,连老师都没有一个,但既然他开始在国教学院学习,那么总要做一些事情,比如他要去拿到图书馆的钥匙,比如他要去申请钱——他记得很清楚,大周朝廷对各学院都有相关的教育补贴,只要该学院存zài

,便会按年发放,摘星学院由军方发放,国教学院的补贴则是由神圣教育枢机处进行处理。

很凑巧的是,国教学院的钥匙和名册,应该也保存zài

那里。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神圣教育枢机处——那是一幢极不显眼的建筑,正门前的石阶有三十余级,石柱极高,但依然很不显眼,因为建筑外种着数十株红杉,将所有一切都遮掩在了里面。

即便天光再盛,也很难照亮里面的一切。

枢机处的正门处很冷清,过很长时间,才会偶尔看到一名身穿黑袍的教士走过,陈长生顺着石阶向上走去,感觉有些怪异,又注意到建筑后方某处极为热闹,有很多人在那里聊着什么。

走进枢机处,找到相关的办事人员,他说道:“我要拿名册和钥匙。”

“什么名册和钥匙?”

那名办事人员喃喃说道,眼睛微眯,满脸轻佻的横肉,不是在表示轻蔑,而是在春风里快要睡着,不知半梦着什么美事。

陈长生加大声音说道:“国教学院的名册和钥匙。”

办事人员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走到窗边洗了把脸,总算是清醒了些,走回桌前,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一面拉开一面说道:“再说一遍你们学校的名字。”

这一次,陈长生很注意发音清晰与否,字正腔圆说道:“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想也未想,只觉得这名字完全陌生,停下拉动卷宗的手,抬起头业,看着陈长生皱眉说道:“什么时候京都里又多了一家学院?报备了吗?该交的税钱交了没?谁批准的?”

“不是新学院,是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皱着眉头想了会,觉得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却又记不起来,过去这十年里,他与京都各学院打了无数次交道,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国教学院……忽然间,他想起来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沉郁,仿佛要滴下水来。

陈长生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陈长生有些惘然,心想您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那名办事人员猛地站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吼道:“你觉得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陈长生想说些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怒喝道:“你是哪家学院的小兔崽子!居然敢来戏弄老师!”

陈长生无辜道:“我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那名办事人员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编,你继xù

编。”

第19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中)

国教在京都,不谈南方教派,只说此间,便有六座圣堂,其中英华堂负责教化、培养年轻人,下辖天道院、枢机总院、助祭学校、以及国教学院等数十座学院,负责对这些学院进行具体管理。这里与大周朝的教育机构实jì

上是一套班子,神圣教育枢机处,便是朝廷和民间的称呼,又名教枢处,神圣与权力融合在一起的压迫感,也因为师道尊严,这幢建筑向来异常安静。

陈长生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恰好被巨大石柱的阴影所覆盖,他回头望向后方不远处那个房间,想着先前那名教枢处办事人员的喝斥声,心想果然不愧是国教圣堂所在,建筑修的极好,隔音竟是如此完善,外面的人竟是一点都没有听到。

京都共有数万余学子,都由这座建筑里的官员及教士管理,事务繁多,在明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无数双脚穿着各式各样的靴子走来走去,人潮如海般涌动下降,但除了脚步声依然一片安静。

根本没有人理会站在石柱阴影下的那名少年,也没有人主动前来问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日头转移,那道石柱阴影从他的身上挪到了更东方的位置,时间来到了下午,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zài



也或者是因为圣堂快要闭门的缘故,人们的情绪变得松散了些,建筑里的杂声多了起来,不复先前那般严肃死寂。一阵窃窃私语从陈长生的身后传来,那些声音因为压的极低,听上去就像老鼠在啃噬东西,让他的耳朵有些发痒,下意识把头更低了些。

“那少年站在那儿干嘛?我看他好像站了快一天了。”

“噢,你说那个小家伙?午饭的时候打听了一下,说是被辛教士赶出来的……听说是来申请今年的教育补贴,还要拿什么东西?”

“补贴?二月份的时候不是已经发完了?难道有哪家学院没拿到?不可能啊!以那些学院院长鼻孔朝天的气焰,若真欠了他们银钱,怎么可能会忍到今天?再说了,就算真欠了,又怎么会让一个学生来领?”

“谁说不是呢?所以辛教士哪里会理他,直接把他赶了出来,但这少年不知为何,却不肯离开。”

“这小家伙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据说是国教学院。”

“什么?”

“国教学院。”

一片轻哗,然后是笑声。

“这玩笑真没什么意思,难怪辛教士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谁不知dào

国教学院早就没人了?连老师都没有,又哪里来的学生?我估摸着,又是那几家学院每年的迎新活动,那家伙很可怜的被师兄们选中,要来咱们这儿做些事情,拿些东西,不然不算过关。”

“啧啧,这些学院的迎新弄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可不是,居然敢到教枢处来骗人。”

“哎,你们说这少年到底是哪家学院的?这活动倒也挺有意思。”

“应该是摘星。那少年站了整整一天,姿势都没怎么变,除了摘星谁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我看未见得。摘星军纪森严,往年迎新最多就是去守城司偷飞辇,哪里会来教枢处?我倒觉得最有可能还是天道院,院里的那些孩子对咱们这熟,而且也不怕什么,真惹出麻烦来,那些孩子随便请些兄长亲人过来,教枢处难道还敢不给面子?”

……

……

在教枢处的官员教士们的眼中,那个低头站在走廊前的少年,应该是哪家学院可怜的、被前辈们戏弄欺侮的新生,议论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要避他,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低,还是准确地传到了少年的耳里。

陈长生低着头看着地面,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偏移,快要触到石阶的平行截面,想着自己浪费了半天时间,心情有些微郁。待听到这些议论后,才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人会如此生气,始终不肯让自己再进屋。

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国教学院数年来的第一名新生?就算对方相信了,怎样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对方手里拿到图书馆的钥匙、学院工作人员的名录、学院的印章还有那些钱?他可不愿意为了这些事务,再像今天这样浪费时间。

有悠远的钟声从皇宫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天书陵方向传来的乐声,陈长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向着先前被赶出来的那个房间走去,这个突然的动作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推门而入,走到桌前对桌后那人说道:“你好,我要拿国教学院的名录、钥匙还有钱。”

那人便是先前人们议论中提到的辛教士,见陈长生去而复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喝骂道:“我说过你不要再来烦我!居然还敢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要我喊人把你打上二十戒棍,再把你开除出学院?”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您首先得让我成为学院的正式学生。”

辛教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阴冷说道:“你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不管东南西北风,我自抓着崖石不放松,不管你问什么,他总能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重复那个答案:我是国教学院的新学生——无论你们信或不信,我就站在这里,我就是。

“不要说国教学院,还是天道院。”

辛教士觉得自己要疯了,阴冷说道:“哪怕你是陈留郡王的亲弟弟,我今天也会让你知dào

,无视师长的下场是什么。”

“这是我的荐书。”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那张薄薄的纸,放到了桌上。

辛教士本打算把那张纸抓起揉成小团,然后塞进这个可恶少年的嘴里,但余光在纸上看到了有些眼熟的一个名字。他怔了怔,下意识里拿起了那张纸,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名字和字迹确实都有些眼熟。

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和这个字迹?

辛教士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内心深处隐隐有所不安。

就在下一瞬间,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确实没有看过纸上的字迹,也没有看过那个名字,之所以眼熟,是因为教枢处的名字,和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而那个名字每个国教信徒都知dào

、却不得谈及、不得写出,因为那个名字……已然神圣。

接下来,辛教士看清楚纸上那个殷红的印鉴内容。

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双腿中间有些隐隐抽搐。他有恐高症,这是去学宫月殿参观时才会出现的症状。

辛教士想喝口茶,手却颤抖的有些厉害,直接把茶杯扫到了地上。

他望向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完全控zhì

不住,声音更是如此。

这时候他才终于相信,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新生。

因为没有人敢冒充纸上的那个名字,冒充那个字迹。

“其实……您一直没拿出来这封荐信……真是个风趣的孩子啊。”

他看着陈长生,极艰难地堆出笑容,想要伸手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却又不敢。

“您”这个字与孩子完全不搭,孩子更很难称风趣。

陈长生明白对方因何会失态,有些无奈,解释道:“先前就准bèi

拿出来,但您一直没给机会。”

“您请坐,稍后有茶,我去替您办事。”

辛教士拿起那张纸,对他热情地招呼了声,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开始在空旷而严肃的大厅里狂奔。

那些跟随陈长生的目光,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画面,很是吃惊。

……

……

教枢处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腊梅,有照水梅,有龙游梅,有洒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则是静默地等待着,仿佛世间所有梅花,都在这里一般。

在梅树深处,是一面刻着天书降世画面的大型壁画,画前是一方极大的书案。

辛教士站在书案前,神情有些焦虑,额上满是汗水,但很明显,不像先前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只听他说道:“圣后娘娘在上……卑职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dào

……他能拿出这样一封荐书,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会让那个小家伙在走廊里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从书案后方站起来,看不出来多大年龄,眼神睿智而温和,从穿着的衣袍制式来看,应该是位枢机主教,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整个教枢处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与带着笑声的谈吐,很难体会到这一点。

“这封信上的印鉴与签名,都是真的。颜色浓淡,还有花押手法,最关键的是这纸……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够让人直接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啊,我看过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欢喜,记得那还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圣后娘娘请去教导相王世子和莫雨姑娘……”

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看着自己的亲信辛教士,忽然敛了笑容,淡漠说道:“好了,这些旧事不需yào

再提,这位叫陈长生的小朋友是什么来历无所谓,能成为国教学院十年来的第一位学生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件事情代表了什么?”

“教宗大人准bèi

重启国教学院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这些下属应该怎样配合呢?”

“这些,你都要好好地领会。”

“领会其精神。”

第20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下)

领会谁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么样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鉴和签名的更深处去思考,要触碰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从枢机主教大人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想着最后那句话,脸色依然苍白,心神依然不宁。他做了很多种揣摩,却依然无法确定哪个更正确。难道教宗大人真的决意重新振兴国教学院?为什么京都里没有任何风声?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来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国教学院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谁敢触碰这一块?

他走到陈长生面前时,所有思考必须结束,于是他用了十余步的时间,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做,堆起虚伪的笑容,说道:“这是名册和钥匙,不过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国教学院的名册上就算还有人,我们也很难把他们找回来。”

陈长生接过名册翻了两页,发xiàn

书页已经很陈旧,上面的名字绝大多数后面都有“注销”二字,问道:“那怎么办?”

辛教士心想难道这也是自己的事情吗?想是这般想的,却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亲自替国教学院呐喊助威,不需yào

牵涉及那些大人物们难懂的谋划里,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绝对要做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你觉得……在国教学院就读,现在还需yào

些什么?”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要什么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师调到国教学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着说道,自己也知dào

这话并不风趣,反而显得有些无奈。

陈长生说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渐敛,正色说道:“要多少人?”

陈长生认真说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变,双手却渐寒冷,心想难道真如枢机大人猜测的那样,教宗大人重新启用国教学院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这个少年学生为何开口就要人,而且要的还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犯忌讳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我能请问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吗?”

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神情极为严肃,随时准bèi

拒绝,然后转身逃走。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他的紧张,就算感觉到,也无法理解,说道:“国教学院面积不小,建筑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缮工作可以慢慢来,但要在里面读书,总得打扫一下,如果人手不够,只怕要耽搁很多时间。”

辛教士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害pà

,只是没想到。担心陈长生会反悔,毫不犹豫说道:“该有的补贴会马上发下去,该调拨的人手也不会少,临时我再调些杂役过去,不,我亲自带着杂役送您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亲热地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虚扶着陈长生的胳膊,向教枢处大厅外走去。平日里严肃无比的辛教士,居然会对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如此亲热,这幕画面不知dào

引来了多少目光,自然难够也引发了一些议论。

……

……

“陈长生真进了国教学院?”

“是的……宁婆婆离开后,过了不久他去了教枢处。”

东御神将府的书房,在这样两句简单的对话后,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绩神情淡漠,看着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说道:“既然是那边的意思,那暂时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担心说道:“为何忽然会出这样的变化?”

徐世绩说道:“我请她出面解决摘星学院的问题,不是为了那个小子。牺牲这么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约这件事情告sù

她,再通过她禀报给圣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么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忧色说道:“问题在于宁婆婆说的那两句话,要那小子活着?宫里为什么会管这种小事?”

徐世绩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头,轻声说道:“昨天夜里,霜儿姑娘进了一趟宫,据说是小姐有信寄回来了。”

徐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悦,说道:“这孩子,不给父母写信,给那些外人写信作甚?”

徐世绩微微皱眉,不想听这些话,说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圣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会理会,你担心那些事情作甚?给莫雨姑娘些面子,暂时让那小子活着,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议不迟。”

徐夫人说道:“只担心那孩子将来若真的飞黄腾达,会记恨府里。”

徐世绩忽然笑了起来,颇有深意说道:“飞黄腾达?”

徐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这种笑容便觉着有些害pà

,不敢继xù

再问,挥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声说道:“先前陈留郡王派人请老爷赴宴,到底去还是不去?虽说他颇得圣后娘娘欣赏,但他身份毕竟特殊,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自多年前,皇族最后一次试图将圣后娘娘从龙椅上请下来的举动被血腥的镇压之后,所有皇族三代以内的子弟,都被尽数请出京都,发往各州郡被监视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陈留因为年龄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里。

也正是因为年龄很小,所以圣后娘娘允他入宫和年龄相仿的平国公主殿下还有莫雨姑娘一道学习,二人****同饮同食,感情极深,他也等于是圣后娘娘看着长大的,所以圣后对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后也没有把他迁出京都,甚至直接让他做了郡王。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圣后娘娘对陈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陈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间极好的名声之外,更重yào

的是,圣后娘娘看着他的脸时,应该很容易想起当年自己死去的那些亲生儿子们。

但无论如何,陈留郡王终究还是皇族里的一员,他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液,没有人相信圣后娘娘对他没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器重的东御神将,饮宴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妥。

听着夫人的话,徐世绩沉默片刻,说道:“无妨,郡王已经再三传达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宫里也不见得对我会有什么好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并不是好臣子。圣后娘娘心如明镜,知dào

陈留郡王只是想通过我与秋山家搭上关系,好照顾一下远在南方苦熬岁月的相王。事涉孝心,圣后娘娘胸怀如海,又怎么会在意?再说相王老实了一辈子,就算圣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没有说话,心情却有些微紧。她比谁都清楚徐世绩的性情,平日里孤清寡言的他,此时竟说了这么多话来解释,自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那是解释给谁听?只能说明他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要去赴陈留郡王的宴请,这说明什么?

徐世绩说完这段话后,也发xiàn

自己表现的有些问题,稳了稳心神,看着夫人微笑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个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雨姑娘让他进国教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

国教学院的名字,听上去确实很了不起,能够以“国教”为前缀,怎么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要差。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当中,国教学院确实一直都是京都里最好、也最难进的学院。

但现在,国教学院早就已经衰败如秋草,被所有人遗忘,在国教内部没有任何地位。如果像过去数年一样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凡有一点声气,便会被无尽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师和学生,怎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流散一空?

国教学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便要说到数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当年国教学院的院长兼任国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门师兄,在国教内部的地位仅次于教宗,极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要居于其下,可以说是国教历史里的一大另类。

按道理来说,到了国教学院院长这种地位,应该已经很满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很难数清,更是无法看透。国教学院院长想要争夺教宗之位,但没有得到圣后支持,他竟与皇族里的遗老遗少相勾结,试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结果一夜惨败,国教学院院长被教宗大人亲手镇压成灰烬,而做为其最坚定后盾的国教学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后,也有人曾经试图恢复该学院的荣光,然而在圣后娘娘和当代教宗大人这两位人世间最顶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视下,国教学院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于是只用了两年时间,国教学院再也无法招到学生,老师自然也只有离开。

就这样,曾经无限荣耀的国教学院,变成了阴森的鬼园。

直至十余年后,国教学院才再一次迎来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陈长生。

“入学?”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远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徐世绩面无表情做出结论。

第21章 第一页

即便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徐世绩之所以对陈长生的命运做出如此残忍而坚定的判断,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国教学院这道深渊之上有两道没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锁——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宽仁慈爱,事隔多年后仇恨淡了,再次想起与当年那位国教学院院长的同门之谊,不忍国教学院真的成为历史,愿意闭着眼睛不去理会,那么圣后娘娘呢?当年国教学院是旧皇族反对她的最重yào

力量来源,她怎么可能允许国教学院重新散发光彩?

谁都知dào

,圣后娘娘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宽恕这两个字,无数倒在血泊里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婴儿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证。国教学院想要获得新生?除非圣后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圣后娘娘会退位吗?有人能够杀死她吗?没有,那么深渊必将永远是深渊。

陈长生回到客栈,像往常一样用了一刻时间洗漱,然后将衣裳鞋袜清洗了一遍,用洁白的毛巾把湿漉的头发揉至将干未干,穿上清爽的干净衣裳,端着一壶极淡的绿茶,走到院里树下的竹椅上坐好,开始看星星。

做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满天繁星虽然美丽迷人,他也只允许自己看上几眼,从那些星星永恒不变的位置里再次获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后,他从怀里取出有教宗大人签名的那封荐书,开始思考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

在教枢处走廊里站了半日,他才想起这封荐书,然后他才真zhèng

明白教宗大人的签名意味着什么,辛教士前倨后恭的反应太过明显,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带来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那位宁婆婆会把这封荐书给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闭嘴,甚至交出婚约,他相信这些拥有自己难以想象的力量的大人物们会有无数种方法,偏偏只有这种方法很难理解,这封荐书……仿佛是在弥补什么亏欠。

对方想要弥补自己什么?对婚约之事沉默不言?还是国教学院真的不是什么好去处?他记得清楚,当时宁婆婆说过,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对他是个例外。国教学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了解国教学院以前那些光辉的历史,但国教学院变成鬼园的那件大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离现在太近,圣后当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办法记入书籍道卷里,他只能通过辛教士的反应做些猜测——辛教士前倨后恭,但很明显还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教宗大人的荐书并没有完全发挥其作用,这说明国教学院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抵销教宗大人的威势。

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xù

猜想。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怎么在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们不想给的。他不想要这门婚事,只想获得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同时,他需yào

看很多书籍。

青藤六院里有很多书,关于这一点,师父没有骗他。

清晨五时醒来,他按照过去十四年里每天那样的时间表洗漱吃饭准bèi

,又多花了些时间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马车上,伴着右肩的朝阳,离开了生活了数日的客栈,向着城北皇宫附近的国教学院而去。

客栈的房间他没有退,因为他不差钱,也因为他知dào

自己肯定还会再回来——等他再回来的那天,他不会站在客栈后面的露台上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发怔,而一定可以走进天书陵,近距离地去看那些传说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处,与过去十余年里的冷清静寂不同,人声扰嚷,数百名杂役妇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里插着的火把残枝,这些人竟是从昨夜一直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

陈长生把行李搬到湖畔,发xiàn

辛教士果然没有出现,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yīng

他的事情没有出任何问题,昨日看着还像陵园一般的学院,此时随着杂草渐除,蔓藤渐去,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那些半成废墟的楼台,自然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好。但数百人昼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让那些建筑的外表重新拥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里的那几幢小楼,已经被打扫的相当干净,待霉味消除后,应该便能直接住人。

在学院里辛勤打扫的数百人,都是国教天德殿的底层职员,往年会负责天道院等学院的整体清扫工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整理早已废弃的国教学院,但做起事来很是熟练,即便熬夜打扫也没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缓移,小楼的打扫工作基本结束。陈长生背着行李,在杂役们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进紧邻藏书馆的那幢。扑面而来的依然是霉味,虽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还是能够清晰闻到,看来就算日晒风吹,或者也要过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除。

对于霉味这种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欢,把行李放好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转身出了小楼,向着一墙之隔的藏书馆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请求,藏书馆不需yào

打扫——钥匙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进去打扫——此时天道殿的工作人员都在主楼和几个附楼周围忙碌着,藏书馆四周没有一个人,清静无声。

他走上石阶,来到门前,取出从教枢处拿到的钥匙,插入那把旧铜锁里。随着钥匙的插入,陈旧的微绿锈痕像刨花一样缓缓卷起,然后落在地上,终于,“喀嗒”一声响起,仿佛有块石头落地,刚好落进铺着细沙的小洞里,给人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

钥匙轻转,顺滑无声,陈长生清晰地感觉到,铜锁里有些机簧被触动激发,然后各归其位,同时他曾经感应到的那道气息,也随之缓缓尽数敛入铜锁的最深处,整个过程很是神奇。

他推门而入,迎而撞来的便是一排排书架,书架深入藏书馆阴影之中,不见其尾,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刺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满着书,他看着这画面便生出很多喜悦,待发xiàn

这里的灰尘不像昨日眼睛所见的那般多,更加高兴。

国教学院荒废多年,其余建筑里的桌椅,都不知dào

被谁偷走卖了,住宿小楼里的床板都没有剩下一张,辛教士昨夜便开始让教枢处加紧修复和补充,只有这间藏书馆因为锁住的缘故,保存的相当完好。

陈长生拿来清洗工具,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四周近处,才发xiàn

地板光可鉴人,竟是用的名贵的油檀木,不由连连摇头,心想当年这间学院极盛之时,真是富丽堂皇到了极点,谁曾想一蒙尘便是这么多年?

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该修行了。

……

……

陈长生从藏书馆侧室的抽屉里找到名录,然后走进幽长的书架里,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书。

这本书叫《洗髓论》。

这本书名字很简单,一看便知讲的是洗髓相关的知识,正因为简单,所以也很常见。

为了对抗那些力量恐怖、战斗天赋无比强dà

的魔族,人类世界禁止把基础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门方法做当秘密——当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强dà

的方法——基础的修行法门就像天书陵的石碑一样,自由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本洗髓论便是大城小镇上都能买到的修行法门。

但陈长生真的没有看过,因为在过往的十四年里,师父总对他说没有必要学,到你该学的时候再开始也不迟。他问过什么时候才是该学的时候,师父却始终没有回答过他,直到这次离开西宁之前,他说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书陵与凌烟阁……

那天,师父终于对他说了一句话:那么,你现在可以开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论》,走回门前,坐到被擦干净的地板上,借着门外洒下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按道理来说,这种时刻,他至少应该会表现出些兴奋或是紧张。

但他没有。

整个过程,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很平静,就像在做已经做过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绝对想不到,这是他第一次读修行方面的书籍。

在东御神将府和天道院里,他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不会修行,只是还没有修行。

他有过无数机会可以开始修行,只是时机未到。

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或者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他反而已经没有了兴奋的力qì

,只剩下平静。

他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只见那页上写着八个字。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第22章 读书的方法

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xù

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xù

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xiàn

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xù

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xù

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zhèng

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yào

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yào

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yào

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bèi

修行已经准bèi

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dào

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xù

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xiàn

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bèi

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sù

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xù

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yào

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sù

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zhèng

需yào

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yào

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dà

,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zhèng

强dà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dà

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dào

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yào

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dào

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xù

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xù

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xiàn

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xù

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xù

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zhèng

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yào

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yào

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yào

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bèi

修行已经准bèi

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dào

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xù

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xiàn

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bèi

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sù

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xù

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yào

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sù

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zhèng

需yào

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yào

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dà

,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zhèng

强dà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dà

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dào

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yào

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dào

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xù

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xù

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xiàn

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xù

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xù

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zhèng

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yào

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yào

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yào

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bèi

修行已经准bèi

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dào

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xù

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xiàn

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bèi

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sù

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xù

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yào

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sù

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zhèng

需yào

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yào

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dà

,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zhèng

强dà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dà

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dào

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yào

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dào

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23章 就这么简单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是有人只需yào

十天,有人却需yào

半年,对于这种比较确实无话可说,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那名少女经常让人无话可说,陈长生自然只好不说话。

但不知为何,霜儿看着陈长生沉默以至木讷的样子便不高兴,或者是她总以为,既然你与小姐有婚约,那么即便实力相差甚远,至少也应该在意志或者雄心方面有所表现?

而且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小姐从南溪斋写来书信,陈长生现在只怕已经生死不知,哪里还有机会进入国教学院,坐在干净的地板上读书修行?不要你千恩万谢,却也不该如此沉默,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吧?

霜儿看着他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既然你现在有了难得的修行机会,就应该多加珍惜。从基础做起,脚踏实地,不要总想些什么歪门邪道,也不要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女人身上。”她不知想到什么,严厉说道:“修行,没那么简单,就算没有任何希望,我希望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怔了怔,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躲进这个像墓园一般的学院沉默地读书修行,难道神将府和那位徐小姐还觉得自己有些碍眼?

藏书馆外的日头正在高空,树叶哗哗然,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幸好还是初春时节,天气不算太热,那张纸上带着女儿家的清香,却没有什么汗水。

陈长生看着纸上那四个字,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自为之。”

纸上的字迹比较清秀,但谈不上多么惊人,而且笔画很直,看着有些憨稚可爱,他猜到这四个字应该是徐家那位小姐从遥远南方写给自己的,却怎样也无法把写出这样憨拙笔迹的少女与传闻里那个天才横溢的少女联系起来。

他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更是仿佛隐隐看到那位徐小姐在写出这四个字时的神情,想必她当时一定眼神淡漠,眉头微蹙,有些不耐,也有些不悦,更多的是无所谓。

她给他写了四个字,其实关键的就是那一个字,那个“自”字。

自,就是自己。

你自己生活。

你自己读书。

你自己修行。

你自己吃好喝好。

陈长生静静想了会,不再多想,将纸条收进袖中,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洗髓论》封底名录上的那四十九本书籍。一面寻着,一面想着先前霜儿丫环说的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手指在书册间移动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起来——真的只需yào

十天就能把这么多书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么看的?

《洗髓论》是修行总论,封底的四十九本书才是真zhèng

的学习对象,学生要用这些书里的知识与智慧,开启自己的心智,固化对世界的认识,从而强dà

自身的神魂。

这是纯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最初凝神这一步都是采用这种方法。或者是因为无数前贤总结出来,这种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载体,那么想要用前人的思想来帮zhù

自己的思想变成力量,自然也要通过文字这种桥梁。

既然用的是这种方法,那么《洗髓论》备注里的四十九本书,自然是人类社会公认最能够帮zhù

凝结神识的四十九本书,自一五八二年国教审定具体书目后,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陈长生在书架旁行走寻找,饶是他对藏书序列异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四十九本书找齐,然后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顺序排好。

他没有马上开始阅读,而是到百花巷里去吃了顿菜汤泡饭,又在密树搭帘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个时辰,直到神满yì

足,才重新走回藏书馆,拾起第一本书开始阅读。

先前寻书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书名确定这些书籍自己没有看过,稍许有些遗憾之余,也很好奇,这些书籍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居然能够帮zhù

人类凝结神识。

他拾起的第一本书叫做《朴门初解》,他确认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当他掀开这本书,看见有些眼熟的那些语句后,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试里一样。

这本书很薄,他却觉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着书上的那些内容,有些惘然地发xiàn

,自己早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这些内容,更准确地说,这些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过在西宁镇的旧庙里,这本书叫《抱朴经》。

他有些意wài

,因为仿佛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现场。他本以为那样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现,没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现,这让他有些恍惚,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

醒过神后,他很快翻开了第二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天书陵赞赋合集》

像清风拂书一般快速掀动书页,他很快便确认这本书自己也看过,那些前贤观天书陵之后的赞美诗赋,都在自己的脑海里,只不过五岁的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这些诗赋时,那个集子的名字叫做《诗华录》。

陈长生沉默片刻,翻开了第三本书。

依然如此。

这本书他同样也看过,只不过和小时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书,第五本书……他把四十九本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这些书自己都看过。

又这样吗?

这还算惊喜吗?陈长生重新拾起《洗髓论》,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默默想着,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

他想起霜儿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修行,没那么简单。”

他抬头望去,只见藏书馆门口光影斑驳,清风徐来,却已无人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还在,他真的很想告sù

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识。

但他马上又想到,徐有容将四十九卷书读百遍见真义,凝聚神识成功的时候才四岁,刚刚生出的那点骄傲心思顿时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论》上面的方法,将这四十九卷刻在脑海里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带的信息,尽数转化为自己强dà

神魂的养分,然后一举凝结神识。

换作任何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大概都会向下继xù

。但陈长生看了一眼天光,发xiàn

日头已然西移,暮色渐浓,竟将《洗髓论》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书籍,走出了藏书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

……

因为要吃晚饭,所以可以无视眼前触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说这是自律,这自律未免也太严苛残酷了些,更像是某种自虐,但也可以说是某种自信,因为他相信那机会不会溜走。

从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这四十九卷书籍在脑海里的再次发xiàn

,陈长生已经能够确定一些事情——师父早就已经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础,师父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远,而他和余人师兄自幼苦读道藏,万卷书尽在胸臆,便等于他比别人已经提前出发了很久,他已经走了万里路,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会比别人先到达彼岸。

陈长生向来很自信,现在确定了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时暮色渐浓,残阳渐没,但他更加开阔的心胸里,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哪里还会担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饭,他再次回到藏书馆里,烧了壶开水,冲了杯在百花巷里买的花茶,盘膝而坐,静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齐的四十九卷书籍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洗髓论》上。

书里的那些文字,从他脑海的最深处浮起,从他幼年的记忆里回来,变得异常真切,然后渐渐释fàng

出某种气息,依循着《洗髓论》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旧庙里,他已经完成了启智,此时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识。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然后渐渐忘记思考。

所谓明心见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

只是融汇贯通四字罢了。

时间渐渐流逝,藏书馆外的湿地里,不知何时响起了蛙鸣。

明明还是早春。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一个人的国教学院还是那样安静。

藏书馆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忽然间,馆里响起嗡的一声轻鸣。

这声音来自天地之间。

有风盈绕楼间。

陈长生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平静,最终被喜悦涂满。

一天一夜时间,他凝结神识成功。

修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第24章 星之海洋

陈长生顺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没有任何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别人知dào

,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尤其是在确认师父让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着什么之后。

当然,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能够凝神,便能够定星,能够定星,便能够引星光洗髓,能够洗髓便能够坐照自观,能够坐照自观,就能够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够通幽,便能够聚星于体,百病不侵,能够聚星便能够从圣而行,御风万里,最后方能神隐于天地之间,不在命轮之内,或者那时就不需yào

逆天改命了?

是的,对陈长生来说修行的目的永远是那样的明确,从来没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顺便追求一些别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体会一些普通人体会不到的感受,可以将受过的那些羞辱回赠给那些人,但这些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最后的目的。

只不过刚刚凝神,连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开始考虑只存zài

于传说中的神隐境界,就连陈长生自己都知dào

,这想的有些太多了,说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话,好在他永远不会对人说。

陈长生相对于同龄人来说,比较沉默寡言,处事更冷静,所以在西宁镇的时候,就时常被镇上的人们以为要比真实年龄大三四岁。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yào

是因为师父自小就给自己打好了基础,做好了准bèi

,但这绝对不表示自己就超过了徐有容这样真zhèng

的天才。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时起床,洗漱整理吃饭,昨夜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的作息带来任何影响,只有微显疲惫的眼神证明他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小楼里霉味未除尽,而是他真的很高兴。

国教学院里依然热闹,工匠和杂役们在正楼那边紧张地进行着修缮与打扫工作,藏书馆这边依然安静,因为他的请求,没有人过来打扰他继xù

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简要地分成三个步骤,凝聚神识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寻找命星。对于这听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骤,陈长生并不怎么担心,他真zhèng

担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体洗髓……到那时,他才能最终确定自己的身体问题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

……

所谓修行,便是将天地的力量借为人的力量。天书降世后,人类开始修行,发展出无数种修行的方法,尝试过无数种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亲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最终随着国教正式创立,也因为人类无数年的实践最终证明,人类修行渐渐开始以星辰为证。

火山口里高温炽烈的岩浆,确实可以转化成人体内的真元,帮zhù

修行者变得极其强dà

,田野里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这些能量来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里,位置永恒不变,以肃穆的姿态照耀着大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只要抬头望去,便能看到无限星光,从他们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终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对大陆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星辰是光明,是座标,是能量,也是时间:因为永恒。

人类最终选择化星光为真元,与这些带着文艺气息的形容关系不大,根本原因在于,星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能量来源,没有任何杂质,而且要比阳光、地火等物要温和的多。

妖族同样能够吸收星光,而且他们的体质特殊,不需yào

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将星光纳入体内,变成他们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够化身的妖族,总是力大无穷。

相对妖族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说,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为此,人类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修行功法,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人类开始了称霸大陆的道路。

——点亮命星。

夜空里有无数颗星,浩瀚如海,难以计数,数量要远比人类的数量更多,人类当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yào

在那亿万颗星辰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没有人能解释,命星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那颗星辰会与你之间形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什么隔着无数万里的距离,星辰可以与人类遥相呼应,即便是国教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都无法做出解释。

……

……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但只有凝结神识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从而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最终用自己的神识将那颗星辰点亮。

夜空繁星无数,只要你能发散神识,那么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而且这种关系就像很多关系一样,是绝对排他的,只要你与自己的命星建立联系,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夺走。

那么这便有个问题,什么样的星辰最适合做为修行者的命星?

现在大陆基本上有公论,命星越远越好。因为国教无数代学者,对无数修行者进行了跟踪调查,在进行了翔尽的数据收集统计之后,确认这个推论绝对正确。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岂不是应该那颗星辰距离地面越近越好?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国教学者们从客观现实倒推建立了一种模型,在这种模型里,修行者并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而是把夜空当作一面墙壁,点亮命星就是在这面墙上钉了一颗钉子,从而在自己与夜空之间系上了一根线,最终用这根线来回摆荡,吸收夜空里飘逸的星光能量。

在这个模型里,那道无形的线就像是一条被打湿的棉线,夜空里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那根线在春风里慢慢地飘荡,便能蘸到越来越多的柳絮,最终落在执线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线足够长,从皇宫最高的建筑一直连到天书陵的顶端,那么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干净。

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对国教的这个理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毫不经济、纯粹虚妄的推论。对此,那一代的教宗大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说道:唯有能够成立的推论,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论。

接下来,这位魔族大学者向整个大陆发出一封书信,他在信中问道:那根线究竟在哪里?

如果修行者与命星之间真的有根线,那么国教的理论便可以成立,因为通过对自然界的观察,可以很容易发xiàn

,线越长,振幅越大,能够产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说法。

问题在于,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根线。

教宗大人在京都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简要的回答:“既然命星与修行者之间有联系,那么二者之间必然有根线,我们看不见摸不到,不代表不存zài

。”

魔宗大学者通古斯又向整个大陆发出了一封书信,说道:“接触不到,对客观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样一根线存zài

与否,对我们没有意义,那么它就应该是不存zài

的。”

对于这个直指根本的论断,教宗大人在思考数月时间后,做出了最著名的那个回答。

“那根线,就是命运。”

是的。

无法解释的联系,就是命运。

夜空里的星辰,反映着的,就是人间众生的命运。

……

……

没有人教过陈长生怎么选择命星,他的师父肯定知dào

,但没有说过。

当然,他知dào

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那句话,道藏三千卷,不会没有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与命星之间的联系就是命运,所以他表现的很慎重——他十岁之后,最在乎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识的发散过程,他不知dào

十岁那年的异变后,神魂究竟还保留了多少,但让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识的发散过程与书上写的没有太多区别。

他闭着眼睛,任由神识离识海而出,在安静的藏书馆里飘拂着,明明没有看,脑海里却隐隐约约出现了四周的环境景象,有些模糊,而且光线有些迷幻,那是一种崭新的认知。

待夜色来临后,他没有像别的初学者那样,依然沉迷于神识对外界的感知之中,没有丝毫留恋,毫不犹豫调动神识越过窗户,向着夜空里飞去,越飞越高,穿越夜归的鸟的最细微的绒毛,穿越渐散的云的最细微的水汽微粒,穿越寒冷至极的风的絮流,终于来到了那无数明亮的光点之间。

那是星的海洋。

第25章 万千星辰,只取一颗

满天都是星辰,无限光明,其间蕴藏着无数能量,又有无数缕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玄妙的波动。

那就是所谓命运吗?

陈长生的神识向着更高处飘去,掠过无数星辰。与四周无比空旷的空间相比,和那些星辰里蕴藏着的磅礴能量相比,他的神识是那样的渺小,就像是狂风之中的羽毛,沙漠里一滴快要干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撕裂,会被蒸发成虚无,但奇妙的是,无论是那些星辰还是那些磅礴的能量,对他的神识都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他神识的左前方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烧,向着四周喷吐出恐怖的火焰。他不知dào

那颗星离自己有多远,只能从那些火焰近乎凝固的形状判断,非常遥远,可这颗星辰在他的神识里又是如此近,那么只能说明这颗星辰无比巨大,快要把他神识能够感知的空间占满。

燃烧的红色星辰向着虚空里喷吐着无穷的能量,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仿佛只要离的再近些,便会被焚烧成最纯净的能量,但又给人一种想要融化在其间的渴望。

陈长生有些不安,不是因为恐惧,因为他确定星的海洋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对人类的神识形成伤害,这种不安更多的来自于他对这颗星辰形态以及气质的抵触,换句话说他不喜欢。

于是他的神识继xù

向更高的地方飘去,越过一团似乎是星尘碎片的云絮状物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颗蓝色的星辰,那颗星辰显得格外冷傲,格外冰冷,表层似乎还覆着浅浅的霜,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它拒绝任何事物接近,他的神识在那里飘浮片刻后,继xù

向更远处去。

修行者的神识离开身体,距离自然有局限,随着境界修为的增长,逐渐加大,但唯有最开始点亮命星的时候,在空间向上的范围内不受任何约束,这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陈长生的神识继xù

飘行而上,见到各种各样的星辰与风景,也曾经路过数颗显得格外沉默的星辰,他的神识想要靠近,便会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推开,于是他明白应该是别人的命星。

越往星空的深处去,星星的数量便越多,也渐渐出现了很多奇怪的、不符合人类普通概念的星星,那些星星在虚空里静静悬浮着,不停地溅射着星辉,有的仿佛生出了无数只旋臂,像孩子的玩具,有的星辉凝成了明亮的双翼,像是某种神奇的禽鸟,也有的星辰给人一种猛兽般的威严感。

整整一夜时间,他的神识在星的海洋里飘行着,慢慢感受,生出很多难以形容的触动,那些触动与星辰有关,更多的则是来自自身,这种脱离肉身束缚的绝对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动力之一。

修行者的神识穿过夜空,飘游向星海的深处,这种情况在人间很常见,尤其是在藏龙卧虎的京都,每夜都有很多人尝试点亮命星,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陈长生的神识。

忽然某一刻,他的神识看到了极明亮的光线,那与星辰洒落的光线不同,更为炽烈,更为浑厚。他生出想去看的更清楚的冲动,却又隐隐想起了些什么,知dào

到了该回去的时刻。

他睁开眼睛醒来,发xiàn

自己还盘膝坐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神识飘了很久才走到星海的深处,回来却只是一瞬间,转眼望去,只见窗外天色隐隐作白,原来天亮了。

……

……

十四年来,陈长生的作息第一次被打乱,他白天的时候补充了一下睡眠,傍晚时分来到藏书馆里继xù

自己的星海漫游之路。第二次神识离体,更有经验,而且对夜空里的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开始那段星海里的风景他没有再去仔细观看,而是直接向更深处飘去,想要看看究竟能够抵达哪里。

天将亮时,那片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再次醒来。

第三天夜里,他再次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夜里神识都会走的比前一夜更远一些,能够看到更多的星辰,但他依然没有停留下来的想法。

修道之路漫长修远,他以为总想尽lì

走的更远些才好。

第六夜,他的神识来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不知dào

,极少有人的神识能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一方面或者与神识的强度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面经过的那片星海,对修行者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很少有人能够压抑住点亮命星,马上开始洗髓的渴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抵抗****的能力确实很强。

——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在这个世界上真zhèng

的****是什么。

但他很快便确认这里确实很少有神识来过,因为在这里他的神识在这里飘游了很长时间,没有像前五夜那样,不时会遇到已经被他人神识点亮的星辰。

到处都是新的,空间是新的,星辰也是新的,等待着他随意挑选一颗。

陈长生的神识依然没有停下,因为他感觉自己还能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

第七夜,他的神识终于遇到障碍,或者说,遇到了一堵墙,那是一堵无形的、透明的、甚至连存zài

感都没有的墙壁,但他知dào

那堵墙就在那里,他第一次产生了犹豫。

这堵无形墙壁的那边是什么?

他不知dào

这面无形墙壁,是分割空间的晶壁,自然也不知dào

,只有黄金巨龙这种最顶级的强dà

生物,才能穿行自如,但他能猜到这面无形墙壁,应该很难穿过去。

但他还是想试试。

如果这是南墙,他已经到了墙根,总得把头触上去,才能甘心。

他想试,于是试了,没有抱任何希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那边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经过的那片星海比较起来,他的神识反而觉得这边的星海比较熟悉,仿佛回到了家乡一般。

他的神识继xù

向上飘行,越来越淡渺,便是无心无物的状态里,他也知dào

,神识与自己本体的联系越来越弱,也许下一刻便会中断。

光线渐暗,星辰的数量渐渐变少。

陈长生感觉到,自己最远只能来到这里。

更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一片星海,像是万家灯火一般。

他看着那处,感觉有些遗憾,但知dào

,到了自己必须选择的时候。

他的神识向四周扫去,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选择命星,对每个修行者来说,都是一个难题,因为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大,而且没有一定之规,你可以因为喜欢那颗星辰的颜色而选,也可以闭着眼睛随便指上一颗。

陈长生没有遇到这种问题,因为他当想要选择的时候,那颗星辰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颗星星,于是他决定把它变成自己的星星。

那是一颗红色的小星星,与他最初看见的那颗相比,明显要小很多,表面也没有恐怖燃烧的火焰星辉,所有光线与能量仿佛都被那颗星星收敛在了最深处。

那颗红色的星辰很圆,外表特别光滑,看着很像一颗小苹果。

很可爱,很漂亮,很令人想要亲近,让人很想啃上一口。

陈长生这样想着,神识便飘了过去。

……

……

国教学院藏书馆里,夜风轻拂,窗外蛙声早停,一片静寂。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神情平静。

忽然间,他张开嘴,然后合拢,就像是啃了一口什么。

隐约可以听到他喉咙响动的声音,似乎在吞咽。

忽然间,他汗出如浆,瞬间打湿了身下的地板。

在遥远的星空的那头,一颗红色的星星骤然间明亮起来。

他睁开眼睛,望向星空深处。

他看不到那颗星星,但他能够感觉到。

因为,那是他的星星。

……

……

正如魔族大学者通古斯所说,没有人能够看到那根线。

所以当陈长生成功点亮自己命星的时候,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京都的夜空里更没有出现一道神圣的光柱,这片大陆依然像平时那样,平静而安宁。

而且他的那颗星星离地面太远,虽然有过一瞬间明亮,也无法被看到。是的,那颗星星太远了,远到京都西郊观星台的那些祭祀们都没有注意到。

但终究还是被人看到了。

因为圣后娘娘今夜正在观星。

这是很巧的一件事情。

只要天气适宜,圣后娘娘每夜都会在甘露台上看会儿星星。

今夜下过一场小雨,所以她出来的稍晚了些。

她刚好kàn

到了那颗星星被点亮的过程。

但即便是她,也不知dào

点亮那颗星星的人是谁。

那个人在京都还是在南方?

难道是雪老城?

圣后娘娘看着夜空深处,如墨般的浓眉缓缓挑起,声音毫无情绪。

“有些意思。”

第26章 甘露台与百草园

莫雨姑娘的睫毛很长,因为先前那阵微雨,前端凝着极小的水珠,看着很是美丽。可惜的是,在听到圣后娘娘这句话后,她的睫毛眨了眨,于是那滴雨珠落了下来,落入甘露台前仿佛深渊一般的黑夜里。

甘露台在皇宫正前方,高百丈,由纯铜铸造而成,极为壮观。台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隔着数十里,也能看到此间的光明,但今夜这些夜明珠却没有散发任何光彩。

莫雨望向甘露台边缘,黑羊站在那处的星辉里,抬首看着夜空里某处,她回首望向甘露台正前方,确认圣后娘娘也在看着夜空里那个地方,不禁有些疑惑。

“娘娘,您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莫雨姑娘在大周以至整个大陆都拥有极高的威望,因为她的家世,也因为她深不可测的实力,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与圣后娘娘的关系,能够与圣后娘娘如此随意说话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星光洒落在甘露台上,只能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背影。

只是一个简单的背影,却仿佛让人看到了万千世界。

因为她是千万年来世界上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大周的主人。

“有人点亮了一颗星。”

圣后没有转身,淡然说道。

莫雨姑娘沉默,每天夜里都有修行者点亮命星,但她清楚,即便是圣后娘娘也很难看到,但今夜圣后娘娘看到了,并且静静看了这么长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那颗星离我们很远。”

听到圣后娘娘的下一句话,莫雨以为自己明白了。

她想了想后说道:“就算再远……也不见得就代表是真zhèng

的天才。”

圣后没有说话。

莫雨像不被长辈重视意见的小女孩,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两声,说道:“秋山家那位四岁时定的命星是龙骧星,已经可以在百年内排进前十,但就在那夜,百里溪有个小宗派的弟子开始洗髓,定的命星竟比龙骧星更远,可难道他能比得上秋山家那位……洗髓终究还是要看体内经脉强度,普通人又如何比得过真龙血脉?”

这是很有说明力的例证。秋山君十八岁之前一直都是青云榜榜首,是世所公认的天才,而百里溪那个小宗派的弟子早已泯然众人矣,如果不是莫雨这样见识渊广的人,哪里还记得那人?

圣后说道:“今夜点亮命星的那人,神识之强,意识之宁,极为少见。我看只怕是位苦读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当年的王之策,厚积薄发,自然不俗。”

莫雨说道:“之策先生当年一夜聚星,整个京都都有感应……和今夜哪里相同?而且地面没有星辰的投影出现,说明不是天赋血脉,即便再强,只怕也有限。”

圣后没有转身,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在微笑:“你这孩子,又懂什么修行?”

莫雨年纪轻轻便已是聚星境界的大强者,无论是周朝还是南方的修行宗派都视为异数,便是教宗大人也多有赞赏之语,然而在圣后看来,她依然只是一个不懂修行的孩子。

整个大陆,有资格这样评价她的人,能有几个?

圣后自然是其中一人。

所以莫雨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但依然可以可爱,因为她面对的是圣后。

圣后自然知dào

她在身后做怪,微笑不语。

莫雨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夜空里的繁星,静静看了会儿后,忽然问道:“娘娘,命星……真的代表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我们能够看到将来的命运吗?”

圣后说道:“除了命运,或者还可以有别的解释。”

莫雨好奇问道:“什么解释?”

圣后看着夜空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里有颗遥远的星辰,曾经明亮了一瞬,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圣后说道:“也有可能是……命中的克星。”

……

……

陈长生点亮了自己的命星。

整个大陆只有极少数人机缘巧合看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

因为那道无形的晶壁的缘故,那些人对这颗星辰与地面之间的距离判断,出现了偏差,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命星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足以排进人类历史里最前的行列当中。

北方魔族的雪老城,南方的圣女峰、长生宗所在的离山,妖域深处的忘川,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没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会极为重视,试图发xiàn

是谁点亮了这颗星。

这些并不重yào

——夜空里有亿万颗星辰,与亿万人类之间的联系,始终是无法触及的世界。那根线永远没有人能够看到,只要陈长生自己不说,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dào



但总会有意wài

发生,或者说有例外。

有的人修行境界并不高,按道理来说,连夜空里那颗星辰明亮的画面都看不到,更不可能依循着那条线寻找到陈长生。但机缘巧合的是,当陈长生点亮命星的那瞬间,那个人刚好kàn

着夜空,就像圣后娘娘那样,更机缘巧合的是,当时她正在修行,神识散放到一墙之隔的那片废园里。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与星光之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联系,可以直觉地发xiàn

很多事情。

这是一种天赋,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种族天赋。

国教学院残破院墙的那面,是百草园。

她那天夜里就在百草园中。

她清楚地感觉到,点亮命星的那道神识是多么的宁静而坚韧。

她很好奇那道神识的主人是谁。

她想找到他,然后问他一些问题,为此,她不介意送他一些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

因为她叫落落,她很大方。

第27章 厚积

如果当天夜里点亮命星之后,陈长生直接开始引星光入体洗髓的步骤,与国教学院一墙之隔的百草园里那位少女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追循着没有断绝的感受发xiàn

他的存zài

。如果他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汗浆没有很奇怪地遇风而化,渗进地板里再也无法看到,她或者也能发xiàn

他。

问题在于,陈长生在这个时候再次表现出与普通人很不相同的气质或者说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抵抗住了洗髓的****,直接回到小楼洗澡睡觉,而地板上早就已经连一丝汗渍都看不到。

第二天,陈长生把《洗髓论》再次认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引星光洗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笔记。确认对那些内容已经完全掌握,便去湖畔草地上眯眼休息,直待斜阳落于城墙之下,夜色来临,他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都处于很良好的状态,才推开藏书馆的大门,正式开始洗髓。

他的神识散发至空中,没有穿越藏书馆的屋顶直上夜穹,却知dào

自己与那颗遥远的红色小星辰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这种感受并不真切,更准确地来说,他与那颗星辰之间的联系没有在他的身体以及精神世界里留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确信,那颗星辰就在那里,谁也无法夺走。

就像当年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一样:那根线真的存zài



陈长生闭上眼睛,宁静心神,敞开神魂,按照《洗髓论》上的方法,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绝对放松的境界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星光凝结成的精华顺着那根线来到自己身前。

时间渐渐地流逝,夜风时而温柔,时而凝结。

藏书馆外的树林里一片安静,昨日这片树林被教枢处的工役进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赘枝都被砍断,那些断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发着树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风送至远处。

那些断枝的茬口散发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浓烈,是因为那处正在向外渗透着近乎透明的胶状物,那便是树液,国教学院里的树木种类极杂,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闻。

有棵很粗的槐树,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断,其中一处看着极像伤疤,上面凝结出来的树胶已经很多,被夜风一拂便顺着树干缓缓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杀戮的人看着这幕画面,会觉得槐树被砍断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实jì

上在银色的星辉下,正在流淌的树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过了很长时间,如蜜般的树液终于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丛青草上,没能幸运或者说残忍地将某个昆虫变成琥珀的初形态,那么它最终将会成为那些昆虫的食物。

相似的画面,在藏书馆里也发生了。

无数星辰散发的光辉,落在那根无形、且无法察知的线上,被凝成略稠的精华,然后顺着那根线缓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过多少距离,无视藏书馆的屋顶,最终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星辉柔润,陈长生脸上的肌肤仿佛变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辉就像是穿过手指的沙与风一般渗了进去,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脸却一如先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还有很多星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辉仿佛能够无视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体表面,却依然未能停留,渗进身体深处,便不知去了哪里。

陈长生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也不知dào

发生的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鸡开始鸣唱,他才醒来。

他有些激动,十四年来很少这样激动过。因为如果洗髓成功,那么他便将踏上修行的道路,无论能不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对于自己的命运,他都将获得一些话语权。

这种情绪对身体不好,他对自己默默说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意志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然后望向自己的双手,神情微变,眼里尽是惘然与不解。

他的双手没有任何变化,如昨夜那般干净。

他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圆镜,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沉默片刻后,放下小圆镜,拉起衣领望向自己的身体,发xiàn

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干净。

洗髓成功,不应该是这样的。

按照《洗髓论》里的说法,人类在世界上生存,饮食呼吸,汲取养分的同时,也同时将天地间的那些污浊之气也尽数带进了身体里,所以才要引星辉入体,借助星辰最纯净最温和的力量,将那些事物尽数驱逐到体外。

按照前人的说法,洗髓成功后,人们的身体会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还会发生严重的腹泻,只有这样才证明身体里的污浊之气被排泄了出来。

然而陈长生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他很爱干净,但他此时竟无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体上能够出现那些污臭的黑泥,因为这件事情与干净无关,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陈长生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把手背贴到地板上,用力地磨了两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后,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现了一大片红印,隐隐还可以看到血丝,于是他知dào

,自己洗髓确实没有成功。

星光降临,首先接触的是皮肤,所以洗髓最开始的时候,强化的便是皮肤。

他的皮肤与昨夜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本以为自己经脉中断的问题,只会导致神魂容易流失,将来很难把星辉转化成真元留在体内,但以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这步,没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渐明,他站起身来,向藏书馆外走去。因为盘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缘故,身体有些酸痛,行走有些缓慢,从背后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走回小楼,看着火炉上冒着热汽的水壶,他有些难过——按照《洗髓论》里的记载,他以为自己回来时,必然浑身污秽,所以提前备好了热水,谁能想到自己竟是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洗个澡。

不是因为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为学院里还有些灰尘。

他的身体有问题,这让他很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脏。

他洗漱很勤,很爱干净,有轻微洁癖,其实都是因为这一点。

他把热水倒进墙角的大桶,走了进去,用湿毛巾贴盖着脸,靠着桶沿张开双臂向后靠着,感觉好疲惫。

湿毛巾下面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便在这时。

院墙那面,隐隐约约也传来了一声叹气。

陈长生心想,原来难过的人到处都是。

……

……

没有任何人知dào

陈长生尝试洗髓,即便那几位看到他点亮命星的人也不知dào

。因为洗髓是比定星更常见的事情,无论是洗髓境乃至聚星境界的大强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yào

夜复一夜地做这件事情,而且有能力看到命星被点亮的人,也无法看到那根线,自然更不知dào

那根线的另一头握在谁的手里。

人类的自我强化没有上限。

洗髓从来不是一日之事。

夜里,陈长生再次走进藏书馆,坐在地板上继xù

尝试。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挫败情绪里再次振奋起来,用的时间未免也太少了些。这些都要感谢他曾经经历以及将要经历的那些事情,当然他更应该怨恨那些事情。

他没有时间沮丧,只能不断尝试、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适。

静心冥想,无数浓稠却看不见的星辉精华,顺着那根无形的命运线条,从高远的夜空里淌落,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春风一般缭绕不去。

那些星辉像昨夜一般,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身体,然后再也无法看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天色将白,他才再次醒来。

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发xiàn

任何改变,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旧衣裳还是那般干爽,晨风从窗外飘来,可以轻松地拂动双袖。

他不明白,就算身体经脉断绝,皮肤毛发承受星辉,也应该有些变化才是。

那些星辉去了哪里?

他以为那些星辉都流散到了空中,化为了无形。

他并不知dào

,当自己闭目冥想静修的时候,那些星辉穿过了他的黑发与他的手,穿过了旧衣裳与腰间的那把短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流失。

就像雪片穿过风和树林落到了地面上。

没有一片树叶承接住了一片雪,这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但真的发生了。

现在看来这片树林依然郁郁葱葱,没有一点白色。

事实上呢?

树林下方的地面上,积雪已然渐厚。

这便是厚积。

总有一天,将会薄发。

或者,暴发。

第28章 已多年

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双眼。他不是睡醒,而是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确认自己的身体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摇了摇头,走回小楼开始洗澡。靠在木桶边缘,任由微烫的水浸着自己疲惫的身体与精神,叹息穿过湿透的毛巾后变成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这只木桶约半人高,搁在楼后的院墙下,距离墙面很近。下一刻,他听到墙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和一句满是苦恼意味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人呢?”

陈长生想起昨天清晨听到的那声叹息,将湿毛巾从脸上取下,转身望向院墙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墙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风景,也不知dào

说话的人是谁。

那个声音很稚嫩,应该是个女孩子——每个人的悲伤并不相同,但同样都是悲伤,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院墙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着实没有同情他人的资格。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他每天在藏书馆里阅读,到了夜间便引星辉洗髓,洗髓的过程里他始终闭目冥想,自然不知dào

那些星辉都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身体——单从外表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结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就像他的修行一样,国教学院的修缮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继xù

着。教枢处的那位辛教士没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该拨付的资金没有短缺,并且相当及时,工匠和役夫们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墙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国教学院在进行修缮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传播开来,国教学院多了位学生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国教学院败落的真实原因,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前来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增添了些谈资。

陈长生不知dào

外面的世界隐隐积蕴着风雨,他在百花巷深处的校园里沉默地读书修行,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觉得这日子过的很是单调枯燥。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实上他的心神尽数系于此,藏书馆的地板已经有数日没有擦洗过,对好洁净的他来说这很罕见,这便是明证。

洗髓没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间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收获。

他在藏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大多数书籍都是他在西宁镇上已经看过的,有些关于修行的书籍则是第一次看见,两相对照,他有些吃惊地发xiàn

原来自己从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与修行有关。

他小时候背那些道藏的时候,并不知dào

那些难懂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和师兄问师父也得不到具体的解答,便以为是形而上的那些东西,没怎么细想。直到现在他来到京都,在国教学院里看到了洗髓论之类的修行入门书籍,他才知dào

,原来世间有所修行法门、那些前代强者留下的宝贵经验、那些各大宗派不外传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强者的一些不传之秘,都在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里!

这意味着什么?

谁说他不会修行?不,他只是还没有开始修行,这是他以前的想法。现在,他知dào

这句话也是错的。谁说他还没有开始修行?不,他从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修行!

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关的无数知识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一片大雾,而现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门,便是极小的灰尘,在雾中成为核心,于是水汽开始结晶,下起了一场滂沱大雨!

陈长生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说旅程里,可以说是触类旁通,也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就像被当头棒喝,但其实最接近真相的形容还应该是那四个字:厚积薄发。

从计道人在溪畔拾到他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有余,他每日每夜读书不辍亦有十四年,这十四年的阅读生涯就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他已经打下了极为厚实的基础,最终需yào

的只是一个契机,便能将这十四年里掌握的知识,尽数转换成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及随后变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坛火药被一颗火星点燃。

陈长生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贪婪地阅读着藏书馆里的所有书籍,掌握修行的规则,从而将西宁镇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组合,重新温习然后真zhèng

的掌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了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门的细节。单以修行方面的知识而论,现在的世界上比他还要广博的人,恐怕已经极少!

没能洗髓成功,却忽然多出这样的大收获,对陈长生来说,这是惊喜,也是安慰。当他情绪平静下来后,又生出很多不解与不安。他走到藏书馆的窗边,望向西宁镇的方向,沉默想着,那间旧庙里的道藏并非凡物,师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为自己打下如此坚实的修行基础,为何却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让自己来到京都才开始?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病不好治,想让自己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机缘?

时间流逝,转眼间又是十余日过去,东御神将府的人再没有出现,那名叫霜儿的小姑娘也没有来,平静的生活不被打扰,这让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栈里留下了地址,想来对方应该能够找到自己,好吧,那家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里苦修吧。

国教学院只有陈长生一个人,这是他一个人的学院。

他静静的读书,默默地修行,渐渐要忘记外面的世界。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有时候想起在教枢处时听到的那些闲谈,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学院迎新活动的热闹,他有些羡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在西宁镇旧庙和师兄一起读书,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洗髓已经很多天,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会放弃,可终究还是变得淡然了些,他决定过些天如果还不行,就要去书籍里寻找些别的方法。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就是陈长生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着地板上蒙着的浅浅的灰尘,喜爱洁净的他眉头便蹙了起来,很是不喜。

这些不喜更多是对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变得懒了很多。

他从井里打出清水,开始擦洗地板。灰尘渐净,地板上某块被水打湿擦净后,隐隐散发出一道极淡的香味,他忘了这是那天点亮命星时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随意坐下,继xù

开始引星光洗髓。

国教学院里一片静寂,他闭眼静思,浑然忘记物我之分,自然没有听到窗外的树林里,本应休息的夜鸟忽然鸣叫起来,声音清脆动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鸣也重新响亮起来,无比喜悦。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来,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离去。

正是他刚刚擦干净的那块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条寻常巷陌,当然,它曾经很有名,因为巷子深处的国教学院曾经很有名,同时,在巷那头的百草园也曾经很有名,那里曾经是前朝的皇家园林。

大周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乱,也正是发生在百草园。当年还是亲王殿下的太宗皇帝,从王府向皇宫匆匆策马而去,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其余数位亲王殿下的伏击,其时太宗皇帝还穿着睡袍。

那次叛乱最终的结局,整个大陆的人都知dào

,太宗皇帝陛下惊险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那几位亲兄弟当场被处死,同时被砍去头颅的还有数百名追随者。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百草园被废去了皇家园林的地位,交由国教天德殿管理,用来种植药草与灵果。不知dào

是不是因为那天百草园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养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尸体数量太多的缘故,这里的药草与灵果生的极好,重新被朝廷重视起来,看管极为森严。

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才知dào

,百草园之所以看守森严,除了那些药草灵果太过珍稀之外,还因为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yào

大人物来居住,比如当年圣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宫时,便在这里的庙里带发修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道殿后来收获了极大的好处。

现在百草园里也住着一个贵人。

在爬满青藤的旧墙下方,有石制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里是极罕见珍贵的丛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带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红梅,长长的睫毛,嫩白的双颊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看着极为美丽。

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美丽,看着便让人身心愉快,而绝对不会有任何杂念。

小姑娘自己却不怎么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为她还没找到那个人。

第29章 翻墙遇见黑袍

小姑娘叫落衡,小名叫落落,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她说话之前总习惯性地加些字,比如她喊苍鹰落到自己小手上时,比如她让河里的巨鳄赶紧搭自己到对岸去时,总是会说:“咯咯,快点啊!”

落落今年十四岁,年纪还很小,因为某些缘故,容貌体态看着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小一些,稚态可掬。就像天真的模样,她从出生开始便享尽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即便远离家乡来到京都后也是如此。

她在京都百草园里已经生活了近一年时间,与外界极少接触,难免会有些孤单。

对此,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只关心怎么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问题无法解决,即便她那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解决不了,所以她才会千里迢迢来到京都。

她隐藏身份去天道院和摘星学院听过课,私下也请教过那些声名赫赫的教授,她甚至与大周皇宫里的供奉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那些问题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时候,一天夜里忽然感受到夜空深处一颗星辰被点亮。她不知dào

那颗星在哪里,但知dào

那道神识很强dà

、很宁静,而且与一般人类修行出来的神识明显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能够感受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拥有一种很特殊的天赋,所以她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于是她想找到那个人。

她想把困扰自己很多年的那几个问题放在那个人面前,希望能够得到解答。

然而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能找到那个人。那些被派出去的下属、甚至就连皇宫里的供奉高手都在帮忙找,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让她更加失望。

落落情绪有些低落,茶碗里名贵的丛雨新茶也吸引不了她任何注意力。放在平常,擅于茶道的她,怎么会对那些清香怡人的茶水做出无视——这样无理的举动?

便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香味。

落落睁大了眼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这股香味很淡,但进入鼻端后,却骤然间放大,变得极为清晰,仿佛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百草园里有无数奇珍异果,入夜后散发着各种香味,却竟是压不住这股香味!

她小时候生活的那片山谷里有满山野花,在夏初朝阳下一瞬盛放的时刻,竟也没有这么香!

她敢向满天星辰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偏偏,这香味还这般淡。

这是什么香味?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落落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发xiàn

那股香味消失了。只是瞬间,那股香味便不知去了何处,再也找不到丝毫残余,她有些怅然若失,总觉得错过了生命里很重yào

的东西。

她顺着墙沿向西走了数十步,走到青藤里花盛处,发xiàn

香味不是来自于此,下意识里向满墙的青藤望去,隐约觉得那香味似乎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墙那边是什么?好像是废弃的国教学院。她住进百草园里后,那边一直安静无声,就像墓园一样,只是从前些天开始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过去看看吗?

隐约间,她觉得这股香味和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之间有关系,

落落的手在宽袖里微微握紧,心情变得有些紧张,没有转身,余光往夜色里望去。

远处吊篮花后的油灯散发着光线,落入夜色深处,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存zài



她知dào

那些人是谁,那是负责保护她的族人,但同时,也是这些族人限制着她的行动,每次要去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都要提前准bèi

很长时间,更不会允许她深夜离开。

落落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没用,好胆小。

她忽然笑了笑,摇摇头,从左襟上扯下一颗扣子,然后松开手掌。

那颗由犀牛角磨至浑圆的扣子,从她的小手里落到地面。

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

烟雾笼罩着院墙下方,从青藤里钻进钻出。

嗖嗖嗖嗖,十余道身影从夜色各处如箭般射来。

为首一名中年男子伸掌一挥,将烟雾尽数驱散,却发xiàn

墙下什么都没有。

这十余人明显境界不凡,放在世间都应该是有数的强者,然而此时他们的脸色异常苍白,格外恐惧。

有人颤着声音说道:“殿……小姐……不见了。”

那名中年男人神情阴沉至极,低声喝道:“赶紧报知宫里!”

……

……

落落没有走远,她只是到了墙的另一边。

她相信那些族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找到自己——因为她刚才用的那颗看似普通的钮扣是千里钮。

千里钮是一种法器,可以让人瞬间之内走出极远的距离,就算面对再强dà

的敌人,也可以凭此远离,极为珍贵,甚至可以说就等于一条命,就算是大周皇宫和长生宗这种地方,也没有几颗。

但她就这样随意用了,而且只翻越了一堵墙。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暴殄天物的做法,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肯定族人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用了一颗千里钮,居然只翻了一堵墙,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

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耗费一颗千里钮又算什么?

她向来都是很大方的人。

大半年前住进百草园的时候,因为好奇和对十几年前那段旧事的兴趣,她曾经攀在墙头,向国教学院里看过一次,时隔数月她第一次真zhèng

进来,发xiàn

与当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四周依然安静,但湖畔的野草被剪平成了草枰,透过星光可以看到湖水里的水藻也被清理了很多,最大的变化还是那些建筑,除了正楼残破的太过厉害,其余的楼阁都快要被修葺一新。

夜色深沉,只有藏书馆里有灯。

落落向那边走了两步,忽然有风拂面而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捕捉到了风里残存的那丝香味,脸上顿时露出陶醉的神情,知dào

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当她睁开眼时,陶醉的神情变成了警惕,稚美的眉眼间隐有寒意。

湖畔树后,有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那个人穿着件及膝的黑袍,双袖被裁至膝间,看着极为利落,头脸却被蒙在黑袍的帽子里,显得神mì

十足。

落落看着那人微微一笑,右手悄悄伸到左襟,暗中用力,摘下一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那也是颗千里钮。

她不知dào

黑袍人是谁,但很明显对方一直等着自己出现,这就是问题。

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把自己置身于任何危险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个黑袍人……尤其是他手里紧紧握着的那个黝黑的物事,对自己会有很大的威胁。

所以她毫不犹豫准bèi

动用第二颗千里钮。

她真的很大方,很败家,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她松开手掌,钮扣向地面落下。

然而就在此时,那名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也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里握着一把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铁做的,两端很尖,中间微粗,表面光滑,看着像个梭子。

那个黝黑的铁器,比钮扣更快落到地面上,尖锐的尾端深深地****了草坪松软的土壤里。

喀喀一阵碎响,光滑的铁器表面,以极快的速度生出细微的鳞片,然后鳞片瓣瓣乍裂,变成无数细微的铁片,向着四周的夜空里悄无声息疾射。

随着那些铁片飞舞而去,一道强dà

的气息,瞬间笼罩住国教学院正中约数百丈方圆的位置。

烟雾渐散。

落落的身影赫然还在原地,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千里钮竟没能帮zhù

她离开!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落下的星光有些微微曲折。

不知dào

那个像梭子般的铁器是何法器,竟把如此大的空间都封锁了起来!

她的笑容已经敛去,看着树旁那名黑袍人,认真说道:“辛辛苦苦修到通幽上境……噢,我忘了……你们那边没有这种说法,但总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确定想要灰飞烟灭,而且你的家人族人都会被追杀一生一世,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这不是威胁,而是客观冷静的陈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试图对她不利的人,都必将承受八百里红河的无穷怒火。

“那么,首先必须得知dào

我是谁。”

那名黑袍人缓缓解下帽子,露出一张朴实无奇的面容。

这是一名中年男人,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往京都人群里一扔,绝对没有人能够记住他的模样。

尤其是当他梳起发髻的时候。

今夜,他没有做伪装,黑发披散在肩,于是,那两只黑色的恶魔角,在星光下是那样的清晰。

这名来自魔族的中年男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说道:

“……而且如果能在人类的都城杀死殿下,不要说我的生命,便是灵魂,我也愿意奉献。”

第30章 一言惊风雨

星光从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发生诡异的折射,落在这名中年魔族男子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看上去就像是北方那些不化的冰雪。

落落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看着他问道:“你们是想要掳我还是杀我?”

魔族男子平静说道:“掳您,我无法离开京都,所以抱歉,我只能当场杀了您。”

落落盯着他发间隐隐可见的那两只魔鬼角,问道:“看来,你等了我很长时间。”

魔族男子微微躬身,说道:“从殿下离开故国的那天开始,更准确地说,从殿下渡过那道满是血腥味的河流开始,我便一直在等待,等待今天的到来。”

落落说道:“那真是已经很久了。”

“我离开家乡已经数年时间,随您开始这趟旅程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在京都里像老鼠一样躲藏了大半年时间,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在夜色里默默地注视着您,很枯燥也很危险。”

魔族男子平静地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很淡然,实jì

上很残酷,甚至可以说悲壮——在人类世界最核心的都市里隐藏了这么长时间,他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尤其是精神上。

他沉默了会儿后,转身望向湖那面遥远的北方,感慨说道:“我很怀念家乡的风雪,也很怀念妻子儿女,谢谢殿下垂怜,今夜终于给了我完成这个伟大使命的机会。”

听完这两句话,落落心里出现了一些悔意。

她没有想到,魔族一直窥伺着自己,居然从家乡一直跟着来了京都,谋虑深远,用心深刻到这种程度,一旦被魔族抓住机会,肯定不会出现任何意wài

情况。

她后悔的是,这个机会是自己给魔族提供的。如果不是为了找到那个人,她用尽心机手段摆脱了族人的保护,对面这名魔族男子,大概依然只能继xù

藏匿,在人类的世界里消磨生命,直至老去。

她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明显折射的星光,知dào

那个法器成功地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虽然族人就在国教学院院墙的那面,但肯定无法听到自己的喊声。

此时此地,没有人能够来救自己,除了自己。

落落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平静下来,望向那名魔族男子,眉眼间的稚意,尽数被战斗的意志所取代:“通幽上境很强,但不够强,我不认为你有资格杀我。”

“京都居,大不易,这里的人类强者太多,如果我太强,容易惊动莫雨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大周皇宫随便来几位供奉,我便死了,所以我不能强。”

魔族男子看着她说道:“我的功法擅于隐匿,虽然不是特别强,但也不是特别弱,刚好够把殿下杀死,所以我是最合适的,所以今天出现在您面前的才是我,而不是别的人。”

落落说道:“我要知dào

知dào

你的名字。”

她这句话说的很平静,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叫摩河。”魔族男子很听话地回答道。

落落说道:“摩河是姓,不是名字。”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苍白的脸像白纸一般皱起,显得有些恐怖:“殿下,拖延时间没有意义。”

落落笑出声来,笑声很清脆,随着夜风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没有那道屏障的话,至少墙那面的人可以听的很清楚,而那名魔族男子没有任何阻止的想法。

“我以为你不在乎我拖延时间。”她不再尝试,认真说道。

魔族男子说道:“杀死殿下,我肯定也很难逃出京都,那么这段时光,大概便是我这一百多年生命最后的时间,能够与殿下这样的尊贵血脉说说话,想来我的灵魂可以更容易安息。”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微眨,好奇问道:“你不担心被人类发xiàn

?”

魔族男子指了指身前草枰上那些铁杵般的事物。

“这里离皇宫很近。”她很好心地提醒道。

魔族男子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就算圣后正看着这里,也发xiàn

不了我们在做什么。”

“好吧,我真的确认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落落叹了口气,明明愁眉苦脸,却显得有些可爱。

“那么,你确认真可以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极其明亮,像两颗明珠一般,右手从腰间解下一道皮鞭,那鞭子非常长,长到在她的脚下最终堆了起来,也不知dào

先前是怎么收在腰间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落雨鞭?”

魔族男子显得很感慨,不知是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神兵,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然后他望向落落,非常认真地说道:“无论您身边带着多少罕见的法器,殿下您今夜都必须死,因为这是军师大人的安排,那么便不会有任何意wài

。”

听到这句话,落落握着鞭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有些苍白。

魔族军师,这是大陆最可怕的几个名字之一。

便是她的父母,都极为重视此人。

当年大战结束,魔族惨败在人类与妖族的联军手下,但并未就此覆国,还能在寒冷的北域苦苦支撑,甚至近些年还有复苏的迹象,除了那位冷酷强dà

的魔君坐镇雪老城稳定大势之外,最重yào

的原因便是有一位军师替魔族出谋划策,无论是那些匪夷所思的阴谋还是堂堂正正的民生政策的幕后,都有那人的影子。

是的,是那人的影子。

魔族军师,是一个人类。

没有人知dào

,为什么一个人类愿意背叛自己的种族,替魔族卖命。但全大陆都知dào

,这个人类在魔族里极受尊重,只从这一点看,便知dào

此人究竟有多么了不起。

魔族军师布置的阴谋,从来没有失败。他的思维仿佛没有漏洞,他对人心的掌握以及利用,早已超越所谓炉火纯青的程度,已然变成难以言说的能力。

无数年来,不知dào

有多少次人类的北伐因为此人的阴谋诡计而失败,甚至大军尚未开拔便无疾而终,此人给人类带来的损失,甚至要比魔族恐怖的八大山人加起来还要多。

无数人类强者,以及妖族的勇士,都曾经试图找到这名魔族军师,然后暗杀他,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除了长生宗一位剑道强者,甚至再没有人找到过他。

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dào

这名魔族军师姓什么,长什么模样,是哪里人,有怎样的过往,才会让他选择背叛人类,投身魔族,甚至有传说,当年魔族惨败之后,这名军师根本没有随魔君回雪老城,而是选择就地隐匿身份,现在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他有可能是你身边的邻居,有可能是你的老师,甚至有可能是一名教士。

这正是魔族军师最可怕的地方。

人们只知dào

他经常穿着件黑袍。

魔族很多强者,提起他时,都会敬畏地称之为:黑袍大人。

……

……

落落看着树旁那名穿着黑袍的魔族男子,心渐渐沉下。

如果这是魔族军师的计划,那么自己可能真的很难幸免。谁都知dào

,那名魔族军师的计划看似简单,甚至随意,但从来没有任何漏洞,没有任何意wài

的情况会发生。

树旁那名魔族男子穿着黑袍,应该是那名军师的直接下属。

他身前草枰里那根铁制的法器,很直接地将所有的变化拒绝在世界之外。

她一个人来到国教学院。

再没有人能够看到她。

她自然便会死去。

这个局很简单,从逻辑上来说却无可挑剔。

她知dào

自己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争取活着。

但她更知dào

,那名传说中的魔族军师,对双方的实力一定做过最精确的计算。就像那名魔族男子先前说过的那样,他不算太强,但也不弱,刚好能够杀死她。

一定能够杀死她。

她能看出对方的实力境界,是因为她的天赋,不代表她能战胜对方。

按照人类的实力划分,她现在应该是坐照初境,以她的年龄来论,这个境界已然惊世骇俗,然而在与成年强者的生死搏斗里,这种境界并不足以让她活下来。

“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尊贵的殿下说这么多话,我很满足。”

魔族男子缓步向她走来,缓缓举起右手,指间隐隐可以看见白色的光芒。

那是真元凝成的光团。

落落感受着那光团里传来的恐怖气息,微微眯眼。

魔族男子的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靴子。

靴底踩在草坪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白天的时候,青草被剪短,断茬里吐露着令人愉快的味道。

青草似乎因为剪短所以变得比较有力,竟撑住了那魔族男子的靴底。

不,那只是瞬间的画面。

事实上,魔族男子在踏出第一步时,身影便开始虚化,然后消失不见!

落落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仿佛要照亮夜色。

她知dào

这名魔族男子能够在人类世界里隐藏这么长时间,肯定如他自己所说,功法极重隐匿,但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在战斗里,如此轻而易举地消失。

下一刻,那名魔族男子出现在她的身后!

那个恐怖的拳头,直接轰向她的后背!

魔族男子的实力比她强很多,但即便如此,他出手便是最强硬的手段。

他将真元尽数握在拳中,尽情一击,即便击中,他的右手也必然会废掉,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把这个小姑娘杀死,他连生命和灵魂都可以奉献,哪里还在乎一只手?

落落没办法挡住这只拳头,事实上,她连对方的踪迹都捕捉不到。

但她的鞭子能。

她右手握着的长鞭,像灵蛇一般弹起,鞭尾像蛇信似的,在夜色里嗤嗤破空而去,直刺身后魔族男子的咽喉。

同时,她松开手掌,第三颗钮扣向地面落去。

魔族男子苍白的脸上神情漠然,理都不理,依然一拳击下。

嗤的一声轻响。

他的咽喉上多出一个血洞。

但同时,他的拳头也落到了落落的背上。

魔族诞生于群山风雪之中,他们的力量以山为名。

他的拳头,就是一座山。

这座山直接轰向小姑娘的身体。

那画面看着很残忍。

……

……

那颗钮扣落到了地面上。

烟雾微作,未散时,落落已然转身,正面那只恐怖的拳头。

在那名魔族男子诡异的身法之前,按道理来说,她根本来不及转身,但她却做到了。

因为她提前又用了一颗千里钮。

千里钮没有办法帮zhù

她越过那道无形的屏障,但至少能够帮她转过身来。

但转过身来又能做什么呢?

那只恐怖的拳头越来越近,手指间溢出的真元光线越来越明亮。

只是因为尊严,所以在生命最后一刻,一定要直面死亡的到来?

不。

落落稚气十足的眉眼间现出坚毅的神情。

她清喝一声,握住小小的拳头,毫不畏惧地向迎面而来的那只拳头对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地板掀飞,烟尘大作,草坪上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深刻痕迹,刚被修理完的那片树林,迎风而倒!

夜风轻柔地拂过。

烟尘渐渐敛去,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那名魔族男子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情绪异常复杂,有数道血水正在缓缓淌下。

他的黑袍已经被割裂成无数碎片,露出苍白而强壮的身躯。

他的右拳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可见森然白骨。

最恐怖的伤势在他的头部。

他左边那根恶魔角,已经从底部断裂,鲜血正在汩汩涌出。

一颗微微发黄的尖牙,深深地钉在他的额头上,微微颤抖。

如果这颗锋利的尖牙,能够再深入几分距离,或者,便已经杀死了他!

魔族男子伸手想要拔出这颗尖牙,不知为何,却不敢触碰。

他知dào

,如果不是军师给自己的这件法器镇压着战场,那么他已经被这个小姑娘偷袭杀死了。

一念及此,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有些恐惧。

“这……就是大帝的獠牙?”

他盯着落落的眼睛,声音微颤,痛并愤nù

着:“果然不愧是传说中拥有无数宝贝的殿下,居然拥有这种级别的护身法器,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

三颗千里钮,一根落雨鞭,还有一颗大帝的獠牙。

无论哪一种,放在世间都是可以令人倾家荡产……不,是那些强者们宁肯家破人亡也要获得的宝物。

而这些,都在她的身上,就被她毫不吝惜地用掉了。

如果让世间强者们,看到今夜的画面,绝对会捶胸顿足,痛惜不已。

但她不会,因为她是落落,她很大方,那么,她首先对自己很大方,而且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

“我必须承认,殿下您的应对很出色,先天血脉的能力,果然强dà

,但遗憾的是……这是军师大人布置的计划,他肯定算到了您身上带的东西,确认那些不足以杀死我。”

魔族男子伸手将血涂遍苍白的脸,在微微弯曲的星光下,看着异常恐怖。

他最后说道:“我还活着,那您就死吧。”

落落的情况并不好,先前用袖子擦干净的唇角,再次溢出一道鲜血。

她看着魔族男子,轻轻抖了抖鞭子,长鞭反射着星光,在夜色里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蛇,而是龙。

风雨里的一条龙。

落雨鞭,百器榜上名列十七。

……

……

魔族男子消失,藏书馆四周呼啸之声大作,里面漏出的灯光如巨浪里的小舟,时暗时明,时隐时现。

落落低首静立,手里的落雨鞭,在夜风里不停狂舞。

隐隐有雨点落下。

偶有阴寒气息破夜色而出,便会被雨点挡回。

偶有厉光破风而至,风便骤然加急,形成一道屏障。

落雨鞭,能引八方风雨,用来防身,是最好的武器。

这也正是为什么她离开家乡的时候,选择用落雨鞭作为武器。

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境界只在坐照初境,与魔族男子的差距太大。

如果她没有用大帝的獠牙偷袭对方成功,魔族男子甚至可以凭借雄浑的真元,直接硬抗落雨鞭的威力,强行轰杀她,但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名魔族男子的身法太过诡异,依循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轨迹,在夜色里来去自如。

她的鞭子能够带动八方风雨,将自己保护的密不透风,却没有办法捕捉到对方的行踪,自然也没有办法攻击。

攻不能久,守又如何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落雨鞭即便再有灵性,终究也需yào

她用神魂驭使,每一道风雨起,便要消耗她的一道真元。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知dào

能不能撑到对方那个古怪的法器失效,撑到族人赶来。

她依然以超乎同龄人的冷静与毅力坚持着,等待着。

她等待着对方真zhèng

露出身形的那瞬间。

她随身的法器已经用完,依然未能脱困,但她还有鞭子,更关键的是,她还藏着手段。

只有她自己知dào

,她手里握的虽然是落雨鞭,用的却是剑法。

那套剑法里也有风雨二字。

钟山风雨剑。

这套剑法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可以将满天风雨凝为一点,攻击对方最薄弱的环节。

那名魔族男子已经身受重伤,不复先前的强势,她相信如果给自己一个机会,绝对可以杀死对方。

问题在于,那名魔族男子受伤之后虽然愤nù

,却依然没有失去理智,表现的极有耐心,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凭借那套诡异的身法,游走在风雨之外,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落落,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魔族强者的功法向来神mì

,掌握不了也罢了,可如果自己能够把钟山风雨剑的剑诀完全学会,如果能明白那招八方风雨的真义,何至于现在这般被动?

为什么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老师,都不知dào

怎么教自己?如果自己能够找到那夜的那个人,他是不是能够教会自己?对了,如果不是为了找那个家伙,自己怎么可能会遇到暗杀?怎么会这么惨?

是的,都怪那个家伙。

落落很委屈,所以她不想大方了,她决定以后如果能找到那个人,自己不要送他那么多礼物……

或者,把礼物减去一半?

想着这些事情,战斗依然在持续。

危险正在逼近。

她的颈上多出了一道血口,那是先前魔族男子抓住落雨鞭的漏洞,带来了近乎致命的一击。

落落不止委屈,更开始伤心起来了。

她可不想死。

她始终认为,活着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最美丽的事情——你看,天边的云很美丽,京都的云很美,有时候像街上姑娘的头发,家乡的云也很美,有时候像少年马贼的脸。

而且就算要死,她也不能被人在京都杀死。

因为那样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死去,比如街上姑娘,比如少年马贼。

落落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多。

落雨鞭也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那名魔族男子依然隐藏在夜色中,不知何处。

她很疲惫,然后觉得有点困。

落雨鞭在夜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风与雨也没有声音,那名魔族男子也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国教学院里一片安静,真的很适合睡觉。

她除了修行、游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了。

她知dào

自己这时候不能睡着,可是,真的很困呀。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打破了安静。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醒了过来。

落落也醒了过来。

“天星映腑,真元随意,平腕悬肩,风雨敛。”

落落不知dào

是谁在说话。

但她知dào

这是钟山风雨剑诀里的内容。

她下意识里握鞭转腕,左膝微屈,真元随意而上,不理剑诀里说的那些经脉,直接依循着身体里的通道,直接穿越脏腑,来到胸腹之间,然后她觉得自己握着鞭柄的手热了起来。

接下来呢?

她有些惘然地想着。

夜色依然深沉。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斗轸,奎柳。”

这是两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词。

但如果拆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便可以很清楚地知dào

那是什么。

斗轸,是分居东西方向的两颗星辰。

奎柳,是分居南北方向的两颗星辰。

星辰万古恒定不移,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星星,地面上的人们从老到幼,都能清楚地记得它们的位置。

落落怔了怔,不明白这是意思,这是方位?

难道要向着夜空里斗星的位置刺出?然后轸星?

忽然间,她醒过神来。

斗轸之间,可以画一道线。

奎柳之间,也可以画一道线。

两道线交会的地方,便是夜空里唯一的那个点。

落落睁大眼睛,向着那个地方望去。

她手里的落雨鞭,已经提前刺向了夜空里的那个点。

落雨鞭集百束风雨为一线,变成了一把剑。

钟山风雨剑。

国教学院里,风雨骤敛,剑意却大盛。

嗤的一声轻响。

一道鲜血从如漆般的夜色里喷射出来。

同时响起的,是那名魔族强者震惊而愤nù

的痛呼声。

第31章 旧书换新天

……

……

紧接着,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依然是四个字,四颗星辰,一个方位。

“宿枢、檀卫。”

落落手里的落雨鞭,闻声循位而去,夜色里的雨滴与风尽数凝居一道直线,来自钟山的剑意,凝成风雨,仿佛无视时间,准确地刺中夜空里的那个点。

只有漆黑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当落雨鞭刺中时,却再次带出一道血水,与一声痛哼!与先前那声痛呼里带着的震惊与愤nù

不同,这声痛哼里更多的是惘然,甚至隐隐还有些恐惧!

落落感觉着自己的真元在身体里高速地流转,明明没有按照剑诀里的要求流过那些经脉,却依然能够抵达握着鞭柄的手掌里,甚至要比平时练习的时候更加磅礴。

这让她很不解,但更多的还是惊喜。

接下来的时间里,那道声音不停响起,有时候说的是钟山风雨剑的剑诀,告sù

她应该用哪一招,有时候说的是真元的运行方法,却明显和剑诀里说的不同,更多的时候说的是夜空里的星辰。

听着那道声音,落落仿佛回到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崖顶的石坪上,指着天边的流云教导自己战斗的方法,她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冷静,根本不作任何思考,神识随意而行,手里的落雨鞭呼啸而去,如一柄锋利至极的长剑,不停向着夜色里刺去!

啪啪啪啪,看似空无一物的夜色里,响起无数声撞击声,那是坚韧恐怖的落雨鞭落在人体上的声音,随之有数十块碎布随风飘舞,落到地面上,那些碎布都是黑色的。

嗤嗤嗤嗤,狂舞的落雨鞭前半段已经被染红,无数道鲜血从夜色里喷洒而出,却看不到受伤的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笔蘸着朱砂磨成的墨,正在写着狂草,画面看着极其诡异。

一声痛苦而愤nù

地暴喝后,那名魔族强者终于无法再隐匿自己的行迹,从夜色里跌落出来,双脚刚刚触地,便贴着地面滚了十几圈,一直退到湖畔才敢停下。

这名魔族强者的身上到处都是落雨鞭刺出来的伤口,不停地淌着血,黑袍早已变成无数碎布,凌乱地挂在身上,看着异常狼狈凄惨,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他从夜色里被逼出来的第一念头便是后退,要离那把落雨鞭越远越好,在狼狈后撤的过程里,还没有忘了抽出插在草坪里的那件法器,因为他这时候已经被打的魂魄俱丧。

他像条狗般蹲在湖畔,右手拿着法器死死地护住头,声音就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沙哑难听之极,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nù

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谁?是谁!给我出来!”

能够得到黑袍军师信任,承担如此重yào

的使命,因为这名魔族强者擅长的功法乃是雪老城的绝学,极为擅长隐匿,如此方能在在人类的世界里长期生存,同时也是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坚韧意志,绝对不会因为一时挫败而沮丧,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过了他能够接受的程度,已经快要摧毁他的意志。

因为他最擅长的隐匿行踪,竟被对方完全看破!那个始终没有现身的敌人,竟似乎对他的功法了若指掌,能够完全判断出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这怎么可能?!

“你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

这名魔族强者看着漆黑的国教学院四周,又望向藏书馆外昏暗的灯光,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满是鲜血的脸上流露出极度强烈的不安情绪,声音颤抖的非常厉害。

藏书馆外草坪上的光线变得明亮了些,因为门开了。

紧接着,四周的光线又变得暗了些,因为有人走了出来。

一位少年站在石阶上。

他穿着旧道袍,握着一把短剑。

他脸色微白,有些紧张,但眼神坚定,没有退缩的意思。

……

……

陈长生一直在藏书馆里。

这些天的夜晚,他都在藏书馆里。

他在引星光洗髓。

之所以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不是因为藏书馆外这场激烈的战斗,而是因为魔族强者用的那件法器,对自夜空里落下的星光造成了某种干扰。

他走到窗畔,才发xiàn

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夜色下的国教学院里展开,他不知dào

那个小姑娘是谁,但看到了那名男子的魔鬼角,所以很自然地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一方。

然后,那名魔族男子消失在夜色里。

那名小姑娘手里的长鞭,悄无声息地召来满天风雨。

他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帮zhù

那名小姑娘,因为他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而那名小姑娘和那名魔族男子明显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他站在窗边的角落里,默默地观看着战斗,为那名小姑娘加油,没有出声,因为他不想给这场战斗带来什么变数,不想因为自己的存zài

,让那名小姑娘分神。

魔族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普通人类的死活,但那个小姑娘可能会。

哪怕是这种细节,他也不会错过,他是个很细心的人。

但下一刻,他有些吃惊地发xiàn

,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改变这场战斗。

那个小姑娘手里提着的长鞭明显并非凡物,用的却不是鞭法,而是剑法。

钟山风雨剑。

在西宁镇旧庙,陈长生曾经看过这套剑诀,他记的很清楚,那是在驭华经注第四卷里。

当然,那些剑诀更多是以道家贤者问辩的形式存zài

,直到前些天,他在藏书馆里找到对应书籍,才明白原来那些字句都是运行真元的方法以及妙不可言的招式。

这套剑诀,他能倒背如流,加上这些天的重温,自然能够看出那名小姑娘运鞭之时暗藏的剑法,只有钟山风雨淅沥其形,却无凄寒其意,而且她催动真元的方式明显有些问题,不然不会如此生涩。

是的,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真元,但他已经开始研究真元运行的方法。

这些天在藏书馆里与脑海里的修行知识相对照时,他尝试着突破经脉的限制来摧动真元,为此做了数种假设——他的九段经脉无法相连,他如果想要修行,便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方法。

他不知dào

这种方法有没有用,能不能驭使钟山风雨剑,因为他只是个没有真元的普通人,但那时候小姑娘已然浑身是伤,眼看着便要死去,他必须赌一把,希望能够帮到对方。

便是那句话。

“天星映腑,真元随意,平腕悬肩,风雨敛。”

幸运的是,小姑娘施展钟山风雨剑时遇到的真元运行问题,与他的状况非常相似。

更幸运的是,她不知dào

陈长生是谁,却下意识里听从了他的意见。

最根本的幸运是,陈长生做的那种假想,在她的身上成功了。

钟山风雨剑,终于发挥出了真zhèng

的威力。

……

……

“但你怎么能知dào

我在哪里?”

湖畔,那名浑身是血的魔族男子盯着陈长生,愤nù

而惘然说道。

落雨鞭威力惊人,尤其是在小姑娘得到陈长生指点后,能够使用真元施展钟山风雨剑后,那么只要能够发xiàn

这名魔族强者的位置,便一定能够重伤到他。

问题就在于,陈长生为什么能够一言喝破他的行藏?

“朔雪,梅步,三千余个方位,这些都需yào

硬背下来。”

陈长生走到小姑娘身旁,将短剑横在胸前,看着远处那名魔族强者,神色很是警惕,说话却很随意,“我以前不知dào

这就是耶识步,但我都背过。”

是的,这就是魔族最诡秘的身法——耶识步,借助这种步法,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来去自如,更关键的是,可以借由身法里藏着的风雪天机,隐藏自己的行踪。

即便在魔族内部,这种身法也是不传之秘。

但陈长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三千多个方位还有其间的顺序,都全部背了下来。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在看一本叫做《京华迷烟录》的宣教小说。直到八天前,在藏书馆里他看到一本国教前辈记载着的与魔族强者对战的实录,两相对照,才明白这本小说,实jì

上一本功法秘笈。

“所以你在撒谎,你不是摩河人,你不姓摩河。”

陈长生看着那名魔族男子严肃说道:“你是耶识族人,你姓耶识。”

那名魔族强者怔住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本以为藏书馆里那名少年,对今夜的计划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那少年洗髓都没能成功。

没想到,那少年竟然险些破掉黑袍大人布下的局。

他最没想到的是,那少年似乎更在意自己撒了个无关大局的小谎。

这让他很郁闷,很憋屈。

然后,他开始伤感起来,喃喃说道:“军师大人果然拥有无上的智慧,他算到我不想死,想用圣器护着自己离开……于是,他安排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你出现。”

第32章 天塌下来的时候,他在身前

陈长生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往小姑娘身前挪了挪,尽量把她挡在身后。

那名魔族男子面带悲戚,继xù

说道:“因为你的出现,我无法杀死她,便只能启用圣器,所以我也要随着一起去死,这就是军师大人的意志,谁都无法抗拒。”

陈长生隐约有些不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魔族男子起身,看着陈长生感慨说道:“少年,我不知dào

你是谁,但我想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惜你今夜就要陪我去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那件铁制的法器。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从天而降。无数细微的铁片,从夜色里飞回。那道隔绝世界的无形屏障消失一空。

一道如山般的黑色巨网向国教学院地面落下。

“烟罗?”落落脸色微白,喃喃说道。

百器榜第十九,烟罗。

魔族圣器。

传闻是第一代魔君狩猎时用的猎网。

一朝落下,天地皆困。

无物能破。

便是那些著名的神兵妖剑亦不能破。

按道理来说,如此强dà

的魔族法器,在百器榜上的排名应该更前一些,至少不应该在落雨鞭之后。但因为制作百器榜的是人类世界的天机阁,难免有些受打压,更重yào

的原因是因为,烟罗曾经严重受损。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烟罗的真实名字应该叫阎罗,却被某位实力强dà

到难以想象程度的绝世强者重创,再也不复最初第一代魔君手里的强dà

,所以才被改名叫做烟罗。

如果还是完好状态的阎罗,一旦施展开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网下的人变成虚无,现在受损严重的烟罗,亦可以隔绝天地,但如果要用来攻击,则需yào

施器者以自己的生命精血为祭!

这便是魔族男子最开始的时候一直不肯用这件法器进行攻击的原因。直到陈长生一言惊风雨,他身受重伤,知dào

再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杀死落落,才不得不启用这件法器。

被迫奔赴死亡,自然有些悲伤。

看着向地面落下的那道黑色大网,落落很震惊,脸色有些苍白,她认得这网是什么,知dào

烟罗就算不复遥远过去年代的恐怖威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

她的落雨鞭肯定无法挡住。

传说中的霜余神枪应该能破,但神枪在皇宫里,谁能来援?

她抬头望向夜空里那道黑网,手里的落雨鞭如电般刺出,带着风雨呼啸而去。

只听得一声闷响。

落雨鞭如被闪电击中的蛟蛇一般,骨碎成无数截,颓然折回。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顺着鞭柄传到她娇小的身躯里。

噗的一声,她口吐鲜血,向后倒下。

今夜这场苦战,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着实消耗太大,此时她再也无法支撑,眼前一片模糊,快要昏迷,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那少年拔出短剑,刺向黑色的夜空。

那把剑很黯淡,很普通,而且有些短。

少年的手举的很高,向着如整片天空一般的黑色巨网迎去。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给人的感觉有些悲伤。

因为差距太大,感觉太自不量力,很令人绝望。

就像是螳臂想要挡住一辆狂奔的马车,就像一颗鸟蛋从甘露台落下,砸向坚实的地面。

落落很难过,很抱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死吧。

然后,她昏了过去。

……

……

嗤啦一声响。

看似坚不可摧的黑色巨网,忽然从中间被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被隔绝很久的外界的夜风,向着网中央猛烈地灌入,随之到来的是真实的星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漫天星光深处忽然出现一团熊熊燃烧的云,那团红云不知何时出现,瞬间落到国教学院中央,草坪上青草微焦,槐树嫩叶枯卷,场间的温度不断地升高。

那是一只红云麟!

红云麟的前蹄重重地踏在那名魔族强者的胸前,只听得喀喇一声脆响,那魔族强者胸骨尽碎,鲜血狂喷,身体重重地陷进草地里,右手却依然死死握着那件法器。

又听得嗤的一声厉响!

一道极为炽烈的刀光照亮了国教学院的夜空。

那名魔族强者的右臂伴着血水高飞而起,远远落进了湖水里。

红云麟背上是名中年男子,浑身披甲,甲亦是殷红血色,神情肃杀,居高临下盯着此人。

那名魔族强者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神情,喃喃说道:“原来是你,难怪能破了烟罗……”

大周御天神将薛醒川,以红云麟为座骑,持血光神刀!

他深得圣后信任,掌大周禁军多年,

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

“耶识檀律,你果然藏在京城里。”

薛醒川看着座骑脚下浑身是血的那人,面无表情说道:“当然,你没有资格让本将寻找这么长时间,但我很想知dào

,你被送进清吏司后,还能不能不说出黑袍的下落。”

那名魔族男子原来叫耶识檀律。他本来就已经绝望,听到这句话才知dào

人类一直准bèi

着从自己身上找到军师大人,更加绝望,当他发xiàn

自己连自杀都做不到后,绝望透顶。

什么是真zhèng

的强者?薛醒川就是真zhèng

的强者!

在他的面前,你想死都死不成!

嗖嗖嗖嗖,国教学院里响起无数破空之声,夜空里隐约还可以看到数座飞辇正在高速靠近。

这场战斗发生的地方距离皇宫极近,当烟罗被破后,自然惊动了无数人。

薛醒川这等强者最先赶到,其余的禁军以及宫里的高手,也纷纷赶来。

夜色里,又有无数人影翻过院墙,出现,那些人看着场间的画面,震惊异常,根本没有理会那名被薛醒川制住的魔族男子,直接狂奔到落落身前,迅速将她带走。

薛醒川知dào

这些人的身份,没有阻止。能够在京都里找到魔族最擅长隐匿的耶识族人,而且还是生擒,由此或者可以更接近那名神mì

的魔族军师,这让他很满yì



只是耶识檀律昏死之前说的那句话……

薛醒川微微皱眉,他很清楚,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道烟罗已经破了。

有禁军将那名魔族男子加上禁制,拖入夜色之中,等待此人的将是极其悲惨的下场。

红云麟缓缓踏步转身。

他望向不远处那名少年,面无表情问道:“你又是谁?”

陈长生还紧紧握着那柄短剑,有些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这句话,他才醒过神来,将短剑收入鞘中,说道:“我是这里的学生。”

薛醒川神情微异,没有想到这名不起眼的少年,便是传闻里那个国教学院的新生。

他看一眼,便知dào

这名少年只是个普通人,那把剑也极寻常,今夜应该是受了池鱼之灾。

对于这少年居然敢拿起短剑,拦在那名魔族之前,他有些欣赏。但也只不过是欣赏罢了。没有人愿意理会国教学院,这是个被诅咒过的地方。他也不想理会。

有人上前核实陈长生的身份。

红云麟踏地而起,驭霞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皇宫里。

陈长生正拿着名册解释,抬头看了一眼。

……

……

第二天清晨,很早的时候,落落就醒了过来。她的身体本来就与普通人不同,昨夜主要也是消耗太多,并没有真zhèng

受什么伤,精神早已恢复到十足。

但她没有马上起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床帷上那些繁美的绣花,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自己昏迷自己看到的最后那幕画面,有些发怔。

那道黑色的巨网落了下来,就像天塌了一样。

就在她以为下一刻便会死去的时候,她看到那名少年站在自己的身前,拿起短剑迎了过去。

父亲以前总说,天塌了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这句话让她很不高兴,因为她觉得这是父亲嘲弄自己长的太矮,但这时候她却忽然很庆幸自己长的很娇小。

那少年长的其实不是很高,但比她高。

所以当天塌的时候,他替自己挡着了。

落落不知dào

为什么,觉得很开心,格格地笑了起来。

然后她想起些什么,微惊起身,喊道:“人呢?”

十余名族人呼啸而至,其势侵掠如火。

她不安问道:“他没事吧?”

能够近身服侍她的族人,无论男女,都必然是冰雪聪明的人物,听着这话,便知dào

她问的是谁,有人禀道:“薛醒州神将昨夜及时赶到,那少年没有受伤。”

落落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

“那就好。”

她翻身起床,说道:“我去看看他。”

那些族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有的人甚至红了眼眶。

落落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抱歉,以后不会再出昨夜这样的事情了。”

族人们觉得好生安慰,小殿下终于要长大成人了吗?

“但我真的要去看看他。”

落落看着族人们很认真地说道:“他是个对我很重yào

的人。”

听完这句话,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联想到昨夜小殿下之所以会偷偷离开百草园,最后被魔族找到机会谋害,就是因为要去和那名少年夜半相见……

族人们觉得好生惊恐,小殿下终于要长大成人了吗?

第33章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我知dào

昨夜是我行事不妥,我向大家再次道歉,但他对我真的很重yào

,你们拦不住我,也不要试图拦我,当然,我保证不会离开你们的视线。”

说完这句话,落落向屋外走去,一路自有婢女丫环递来香巾洗脸、水盂漱口,行走间,她对那些跟在身后的族人说道:“就算要跟着,也不要跟着太近,暴露了我的来历,把他吓着就不好了。”

在她身后,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名美妇对视一眼,脸色微白——他们是陛下派来侍候殿下的长史与女官,此时听着小殿下的话,明显便是民间故事里千金小姐与穷困潦倒的少年书生相恋的节奏,自然不安。

“金长史,现在怎么办?”那美妇低声问道。

叫金长史的中年男人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你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妇人都不知dào

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dào

?李女史,如果出了问题,你可是要全权负责的!”

落落在众人相送下出了百草园侧门,带着早令下属准bèi

好的事物,登上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向诸人挥挥小手,便自己驾着马车驶向百花巷的那头,至于族里的那些高手,早已提前暗中过去。

小姑娘行事,真可以说是雷厉风行。

李女史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抬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有些不安,却又有些欣慰,对身旁的金长史说道:“既然小殿下开始谈恋爱了,必须得尽快让陛下和娘娘知dào

。”

金长史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说道:“让陛下知dào

殿下和一个人类相亲相爱,你觉得我们还能活下去?”

李女史说道:“别忘了,陛下娶的不也是位人类的女子?”

金长史怒道:“娶与嫁,男与女,那是一回事吗?”

李女史冷笑说道:“有本事,这话你向娘娘说去。”

金长史闻言语塞,心亦塞。

……

……

百草园与国教学院只隔着一堵旧墙,即便绕行百草巷,距离也极近,那辆马车没行多远,便驶进了青藤初理的学院旧门,来到依然冷清却已有新生之意的校园之内。

国教学院安静一片,密林深处隐有鸟语,露出檐角的小楼反射着阳光,如琉璃一般,正楼外的石狮喷泉被打扫干净,野草尽除,看着还是有些沧桑意,但终究不再有废弃的感觉。

落落牵着马走到湖畔,看着草坪上那些深刻的痕迹,看着湖畔那些被掀倒的树木,想着昨夜那场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是魔族暗中筹谋数年之久的暗杀,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国教学院安静异常,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实jì

上藏匿着很多高手,有她族人里的强者,也有皇宫派来的高手,她很确定自己的安全没有任何问题,心情才渐渐放松。

藏书馆的门紧紧地闭着,但那把铜锁没有锁上,她知dào

里面有人。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有些紧张,向那边走了过去。

……

……

陈长生捧着一卷明华经在读,实jì

上,却是极罕见地在读书的时候开始走神,他也在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左手轻抚短剑的剑鞘,默然回想着那些画面,希望不会影响到自己在国教学院的学习——一名魔族高手居然在京都里潜伏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情负责的。

那个被魔族暗杀的小姑娘身份肯定非同一般,她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便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藏书馆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馆门将沉重的木门拉开,然后便看见了自己正在担心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很小,眼睛很明亮,很大,睫毛很长,嘴唇很红,很好kàn

,睁着大眼睛,眨睫毛的样子很可爱。

他没有与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打过交道,一时有些发呆。

落落睁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看着少年像呆鹅般的样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得yì

,心想母后教自己的手段果然有用。

“你好。”陈长生终于醒过神来,向后退了一步。

落落说道:“你好。”

陈长生认真说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落落微怔,心想昨夜才见过面,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你不明白我来做什么?不知为何,看着陈长生认真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也认真了起来,认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昨夜你救了我。”

小姑娘认真行礼的模样,有些笨拙,因为她真的很少需yào

给人行礼,尤其是离开家乡来到京都之后——但正所谓,认真的笨拙,配上好kàn

的脸蛋,那就是绝对的可爱——她这时候真的很可爱。

陈长生不好与异性肌肤接触,虚扶的动作也有些笨拙,连声说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很常见的客套话,落落却不愿与他客套,直起身来,乌黑眼眸微转,问道:“为什么是应该做的?”

陈长生微怔,想了想后,认真解释道:“你比我小,而且他是魔族,我们都是人类,那么我当然应该保护你。”

落落听着那句我们都是人类,笑了笑,然后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一个细节:他说的是保护你,而不是救你。

“但终究是你救了我。”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我要拿什么回报你呢?”

陈长生认真说道:“你专程前来表达谢意,这就足够了。”

落落想了想,望着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向藏书馆外走去。

她转身的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毅然决然。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娇小的背影,很是感慨,我说够了就是够了,说走就走,京都人做事真是大气啊。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回地板,准bèi

继xù

读书的时候……

小姑娘又回来了。

她从马车上搬了很多东西过来,然后一样一样摆在了陈长生身前的地板上。

……

……

第一样是颗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很大,虽然没有脸盆那么大,但绝对有面碗那么大,而且很圆,光滑至极,没有任何瑕疵。

陈长生看着在身前地板上滚来滚去的夜明珠,有些发呆。

他连夜明珠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这么大的。

他听说过,皇宫的甘露台上有无数颗硕大的夜明珠,但他相信,那些夜明珠绝对没有这颗大。

……

……

陈长生没有见过夜明珠,却知dào

那个像琉璃球似的东西是夜明珠,不是因为他在书籍上面看过相关记载与形容的原因,而是因为落落每拿出一样东西,都会稚声稚气地认真做番介绍。

落落很大方,但绝对不会让明珠暗投。

“这是离山剑法总诀……无论长生宗还是圣女峰,只要用剑的人,都要学这套剑诀,只不过那些南蛮子都很小家子气,不肯外传,我……我家为了弄到这套剑诀,真费了不少力qì

。”

她把一卷古意盎然的书卷递到陈长生手里,没忘了补充道:“这份才是原迹,现在离山剑堂里那卷是后来抄的。”

陈长生的精神有些恍惚,看着手里这卷书,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自己正把离山剑法总诀拿在手里?

大陆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离山剑法总诀被人偷走的消息啊。

或者说,这是被小姑娘的家人抢的?

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

……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将一个沉重的箱子放到陈长生身前,地板的缝隙里震出些许灰尘。

箱子被掀开,里面堆满了金叶子,但这不是全部,她用小手把金叶子像真zhèng

的落叶一般扫开,露出下面事物的真容,那是整整半箱极其珍贵罕见的晶石!

“对了,我住百草园,就在隔壁。”

落落从身后像变戏法一样,提出一个竹篓,说道:“……我也不知dào

你需yào

什么,就让人每样都随便摘了些。”

陈长生已经被那颗夜明珠、那卷剑诀还有半箱晶石震撼的有些麻木,但这时候看着竹篓里那些世间难得一见的药草奇果被人像野菜一样胡乱堆放着,依然被再次震撼,完全说不出话来。

落落好奇地看着他,心想难道这还不够?

她想了想,小手伸到左襟,微微用力,便扯下了一颗钮扣。

昨夜她已经扯了两颗,这颗钮扣被扯落,左襟垂落,露出洁白的颈。

陈长生被那抹白晃的醒过神来,赶紧转过头去,吃惊问道:“你要做什么?”

落落把那颗犀牛角制成的钮扣递了过去,说道:“咯……我把这个也给你。”

“这是什么?”

“千里钮,你听说过没有?”

陈长生接过那颗钮扣,想着道藏里关于这个奇妙法器的记载,好生吃惊,举到空中对着阳光细细打量着。

过了会儿,他醒过神来,赶紧把钮扣放回小姑娘的手里。

“无功不受禄。”

他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昨夜的事情,主要还是那位将军过来救了我们二人,我真的没做什么,就算做了些小事情,但先前也说过,你专程过来致谢便够了,我哪里受得起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误会了,这些不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

落落指着地板上那些事物,说道:“这些是拜师礼。”

陈长生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拜师礼。”

落落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异常坚定:“先生,我要拜你为师,跟随你修行。”

……

……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有清风从窗外拂来。

夜明珠在乌黑的地板上缓缓滚动。

古旧的离山剑诀轻轻翻动书页,出现数十个执剑而立的人形画像。

竹篓里的药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陈长生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不解问道:“为什么?”

落落说道:“六日那天夜里,是不是先生点亮了自己的命星?”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是的……不过,你看,我才刚刚点亮命星,洗髓都没能成功,昨夜我看过你和那个魔族战斗,你要比我强太多,怎么可能会找我来做你的老师?”

落落说道:“昨天夜里,我能击伤那个魔族,不都是先生您教的吗?”

陈长生说道:“首先,能不能不要叫我先生?”

落落甜甜一笑,说道:“好的,先生。”

陈长生很无奈,举起双手解释道:“那只是凑巧。”

落落依然笑意嫣然:“但先生您知dào

钟山风雨剑,知dào

耶识步,这不可能是凑巧。”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只是……看的书比一般人多些。”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说道:“那真元的运行方法呢?钟山风雨剑的剑诀我早已熟记于心,但就是不知dào

怎么用真元驭剑,这个问题,即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里的教授都不知dào

,但先生……您却能一言点化。”

陈长生沉默,他很想解释这真的是凑巧,只不过他关于在经脉受阻情况下真元利用有数种近乎猜想的理想实验,昨夜情势危急的时候,被迫尝试着喊了出来,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真的成功了。

但昨夜的成功,不代表可以一直成功。

他也没办法把自己身体的问题解释给这个小姑娘听。

当然,他更不能真的收这个小姑娘当学生。

虽然夜明珠很美、剑诀很吸引人、那些药草真的很好……

他站起身来,准bèi

离开藏书馆,却发xiàn

自己……迈不开脚步。

因为,他的腿被人抱住了。

落落侧身坐在地板上,身体前倾,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的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大腿上。

她看上去就像是被负心男子抛弃却不甘心的可怜小姑娘。

她的心里却充满着喜悦。

她默默想着:是的,就是这个味道!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她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陈长生,可怜兮兮说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yīng

你。”

第34章 拜师(上)

国教学院和百草园之间,就隔着一面旧墙,墙上爬满了青藤,墙脚满是青苔。

金长史和李女史踩着梯子,攀在墙头,偷听着远处藏书阁里的动静。二人境界高深,小殿下又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将那处发生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当他们看到小殿下做出那个动作后,顿时从墙头掉落,摔的不轻。

远处院墙处传来的重物坠地声,没有影响到藏书阁,幽静的建筑里,乌黑明亮的地板上仿佛竖着一幅静止的画,在那幅画里,落落紧紧抱着陈长生的大腿,陈长生就像个雕塑般,丝毫不敢动弹。

“你放手,你先放手。”

陈长生很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虽然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来岁,但毕竟是个女孩子,被娇小的双手紧紧抱着大腿,已是极为尴尬的事情,他哪里敢动,只能不停喊着。

“我一放手,先生就要跑掉了。”落落很认真地说道。

陈长生无可奈何,赶紧承诺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跑掉。你先放手,放开手了再来说话。”

落落表现的很听话,很相信他说的话,把双手松开,然后指了指身前的地板,示意他坐下。

陈长生想了想先前这小姑娘动作的敏捷程度,确认自己无法从对方的小手里逃掉,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看见他果然没有再次试图溜走,落落很开心。

藏书阁里寂静无声,陈长生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觉得有些尴尬,但很明显,落落不这样觉得。

她坐在他的面前,用手撑着下颌,很专心地看着他,带着笑意。

两个人隔的极近,陈长生能够看到她明亮的黑瞳里自己的脸,能够看出她发自内心的欢喜——那种极为单纯的欢喜,不知为何竟被感染,也觉得一种欢喜从内心深处里涌出来。

但他不可能因为欢喜,或者喜欢,就答yīng

她的请求,因为怎么看,这都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他认真说道:“我真的就是个普通人。刚才也说过,我才定命星,连洗髓都没能成功,你本来就比我强,怎么能拜我为师?

落落依然撑着下巴专心地看他,仿佛觉得他生的很好kàn

,怎么看也看不够:“先生,如果你只是普通人,怎么能做到那些事情?而且,你是个好人呀。”

陈长生不明白二人讨论的事情与好人与否有什么关系,不解问道:“然后呢?”

“昨夜我昏过去之前,看见先生你拿着剑拦在塌下来的天之前,所以,先生是好人。”

落落的笑容里忽然多出一抹别的意味,“但其实那不是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满天星辰,是真zhèng

的星辰,而那时候……御天神将薛醒川还没有到。”

陈长生这才知dào

被她看见了,有些无奈,说道:“那又如何?”

“先生,你的剑能够破开烟罗,自然不是普通的剑,那你,自然也不是普通的人。”

落落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那把看似很普通的短剑上。

陈长生望向窗外的天色,忽然惊讶说道:“啊!”

落落随他望向窗外,有些疑惑,心想怎么了?

“天色不早了。”

陈长生指着窗外说道:“我得先去吃饭,以后再聊可好?”

落落脸颊微鼓,像包子一样,很可爱,又像小老虎般,还是可爱。

她作势欲扑。

陈长生声音微变,说道:“别上手!”

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但落落已经大概了解了他的性格,知dào

逼的太紧不是好事,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手,看着已经悄无声息走到藏书阁门口的陈长生说道:“先生,你就收了我嘛。”

地板上,她的裙摆如花散开,她坐在花中间,可怜兮兮,可爱无比。

陈长生哪里敢回头看,不然定会心软,连连摆手,逃也似地跑了。

……

……

在百花巷里吃了碗菜泡饭,又去京都里逛了半天,估摸着那奇怪的小姑娘应该已经离开,陈长生才重新回到国教学院。走进藏书阁一看,果然没人,才总算放松下来。

夜色渐至,想着今天已经可耻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准bèi

,开始静思冥想,准bèi

再次引星光洗髓,然而还没有等他闭上眼睛,便看见星光下裙摆微摇,那小姑娘走了进来。

陈长生无奈问道:“我都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就像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自顾自说道:“先生,我把那些事物都搬到你的卧房去了。那些小楼里就一幢里面有炉子,应该是您住的吧?那些药草搁在阁楼里吹风,其余的都收在你的床下面。”

陈长生刚才已经注意到,地板上的夜明珠和剑诀等物已经消失不见,他本以为是小姑娘把东西带走,谁曾想对方竟是帮自己收进了小楼里,完全不知dào

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要修行。”

他很无奈,又实在舍不得再浪费时间,错过夜晚引星光洗髓,只好当作那小姑娘不存zài

,紧紧闭上眼睛。

忽然间,他闻到一道极淡的香味,从脸颊右侧传来。

他微惊睁眼,只见那小姑娘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小脸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再近些,便要接触到。

他无奈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瞬间明亮:“先生,我想拜你为师啊。”

陈长生无语,只好放弃,闭着眼睛,开始冥想。

不愧是自幼与道藏典籍枯燥相伴的家伙,在一个小姑娘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下,他居然还真的进入了冥想的过程。

天色渐白,有雄鸡唱响于民宅之间,传入国教学院。

陈长生睁开眼睛,缓缓醒来,忽然觉得右肩有些沉,还有些酸。

他回首望去,吓了一跳,然后叹了口气。

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正在香甜的睡觉,看样子,竟似睡了一夜。

陈长生轻轻推醒她,说道:“回家吧。”

“不要。”落落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说道。

陈长生叹息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昨夜先生引星光洗髓的时候,我抱着先生闻了很长时间……我确认了,那个味道就是你身上的味道。那味道真的很好闻,我在先生身边便觉得舒服,就像是吃了长生果一样。”

落落想起昨夜,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就像是晨光依然无法掩盖的那颗太白星,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xù

说道:“我没吃过长生果,但听母亲说过。”

陈长生再次无语,心想就因为味道好闻,所以要就要当对方的学生?只是为了能够天天闻对方的味道?

“我的修行遇到了很麻烦的障碍,没有人能解决,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教授都解决不了,但先生你能解决……钟山风雨诀的真元运行方法,我只能用您前夜说的那八个字,这就是证据。”

落落看着他认真说道:“所以,我一定要拜你为师。”

关于钟山风雨诀的真元运行方式,关系到陈长生身体里的秘密,当然,这并不是他拒绝这个小姑娘的主要原因:“我没有资格教你,而且我没有时间教你。我要读书,我要修行,我有很多重yào

的事情需yào

去做。”

落落看了他一天,自然知dào

他很珍惜时间,甚至显得有些过分,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的,这种对时间的珍惜,甚至显得有些焦虑。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眼里真切的关怀,忽然觉得微温。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焦虑不安,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说说话。

“我要参加大朝试,而且……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他看着她认真说道。

清晨的藏书馆是最安静的时候,没有蝉鸣也没有鸟叫,便是青蛙与昆虫都在睡觉。

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嘲弄,也没有吃惊的反问。

即便是唐三十六在听到陈长生这个目标的时候,情绪也会有些变化。

但落落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认真看着陈长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陈长生问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目标很可笑吗?至少……有些吃惊?”

“可笑?吃惊?为什么?”

落落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有些不解,说道:“先生参加大朝试,当然要拿首榜首名呀。”

藏书馆再次安静下来,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鸟鸣,但却更加安静。

陈长生怔住了。

她的语气,让他都觉得,自己如果拿不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没有吃过传说中长生果,但他想,就算吃上数百颗长生果,也不可能比这句话更令人身心舒畅。

“只是,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参加大朝试?”

落落并不知dào

自己的反应,给陈长生带去了多少安慰,好奇问道:“想看天书陵吗?我可以带先生去的。”

陈长生没有留意她这句话的最后那段。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的皇宫,望向凌烟阁的方向。

大朝试三甲可进天书陵观碑悟道,这是他想要的。

但大朝试,只有首榜首名,才有机会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

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第35章 拜师(下)

从在那条小溪畔被师父拾到开始,陈长生听的最多的那句话便是:你的命不好。尤其是在十岁那夜,他的身体溢出异香之后,这五个字便像是一道批注,始终留在他的心里。

如果想要改掉不好的命,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修行到神隐的境界,自然不在命轮之中——但神隐境只存zài

于传说之中,便是连那位曾经举世无dí

的****有没有进入神隐境,都是个疑问。

第二种方法自然就是逆天改命。传闻中、同时师父也对他说过,大周王朝开国以来,只有三次逆天改命成功,那三个人都有不世之才,更有举世之力,他只是个区区普通人,如何能够做到?

无论做不做得到,终究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他要参加大朝试,他必须要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有机会进入严禁任何人进出的凌烟阁,去看看那些画像上的人们,去看看他们留下了些什么。

凌烟阁里供着太宗年间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其后陆续又有别的名臣死后被绘像于此间。真zhèng

重yào

的还是最开始的二十四幅,那二十四幅画像里,可能便隐藏着大周王朝第二次逆天改命成功的证据与线索。

陈长生从沉思中醒来,视线从皇宫里某处收回场间,回首望向坐在地板上的那名小姑娘。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他不能收她为学生——小姑娘住在百草园,前夜被魔族暗杀,来历必然非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被圣后娘娘发配到外郡的皇族子孙,又被娘娘暗中接了回来,这种人物哪里能招惹。

而且他不想误人子弟。

“我要去洗漱,然后休息会儿。你先回家吧,不要跟着来了。”

陈长生说道,刻意让自己的语调和表情显得更冷漠些,不等小姑娘拒绝,便离开了藏书馆。

他只希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到了夜晚,回到藏书馆,看见小姑娘不在,终于放松了下来,继xù

开始引星光洗髓,于冥想状态里不知不觉便等到了晨光的来临,又是一夜时间过去。

那些星辉尽数进入了他的身体,他依然不知dào

这一点,只知dào

自己的皮肤毛发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洗髓没有任何进展。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点,只是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右臂处有些空虚,有些不习惯。

他沉默了会儿,离开藏书馆回到小楼开始洗澡。

木桶里的热水散发着雾气,顺着墙上的青藤缓慢地上升,然后被切割成无数缕如烟般的丝。他泡在热水里,靠着桶壁,闭着眼睛,有些疲惫。清晨的校园如此安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像先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xiàn

右臂少了些什么。

没有那道清脆好听的声音,没有谁依恋地抱着他的手臂。

只不过数天时间,他便习惯了那个小姑娘的存zài

。想到这点,他觉得有些尴尬,脸有些发热,才明白自己再如何修道静心追求顺心意,终究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虚荣心和别的情绪的影响。

他把湿毛巾搭在脸上,不想微烫的脸被晨光看见。

忽然,木桶侧方的院墙上响起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砖石纷纷垮塌。

陈长生将毛巾摘下,震惊望过去,只见烟尘之中,院墙上隐隐……多出了一个大洞。

烟尘渐敛,落落从院墙上的大洞里走了过来。

她转头便看见木桶里的陈长生,格外高兴,说道:“没算错位置,就是这里!”

这句话不是对陈长生说的,是对她身后那些拿着泥瓦匠工具的族人下属们说的。

一时间,安静的小楼后方,旧墙之下,响起密密麻麻的修砌声。

忙碌的人们没有一个望向木桶,仿佛看不到木桶里的少年。

看着这幕热火朝天的施工画面,陈长生觉得木桶里的水正在急剧变凉,他的身体也在变凉。他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一样,微张着嘴,觉得这场景好生荒唐,自己在这个场景里面,更是荒唐至极。

没过多长时间,一道崭新的木门便在院墙之间出现。

那些人如潮水一般退回百草园里,木门一关,国教学院一如先前安静。

好吧,多了一扇门,还有一个人。

“这下每天过来就方便多了,不用坐马车。”

落落双手扶着腰,看着那扇门,很是满yì



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她。

她回头望去,只见陈长生像只被冻僵了的鹌鹑一般,双手扶着木桶,模样看着很好玩。

落落正色说道:“先生,你请继xù

,不用管我。”

忽然,陈长生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眼中有无限惊恐。

他望着她后方那片湛蓝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龙?!”

落落吃了一惊,回首看去,只见那片天空瓷蓝一片,哪有什么龙。

便在这时,她身后传来哗啦水声。

她转身望去,只见陈长生以极快的速度套好了外衣,翻出水桶,向着树林方向狂奔而去,一路奔跑,一路淌水,看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如落水狗,更像丧家犬。

看着这幕画面,落落忍不住笑出声来,对着他的背影挥着手,喊道:“先生,你总会回来的!”

陈长生的身影消失在树林边缘。

落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显得有些伤心,轻声叹道:“先生,你怎么就不肯收了我呢?”

……

……

陈长生浑身湿透,黑发披散,脚上连鞋都没有,觉得好生狼狈,又不敢回国教学院去换衣裳,一座京都城,竟找不到地方去,因为无颜见人,也找不到人帮忙。

天书陵外那间客栈虽然还留着的,但要从城北走过去实在太远,他可不想被巡城司的士兵以衣衫不整、有碍皇城观瞻的罪名给逮起来,最终他只能迫不得已去了相对较近的天道院。

他成功地吸引了天道院学生的目光与嘲笑,对此他只能当作看不到听不到,直到他终于找到唐三十六的居所,毫不犹豫地一脚踹门而入,神情肃然说道:“借一套干净衣裳,我欠你一次人情。”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模样,先是一愣,然后大声笑了起来,只是前后的时间差距有些远,显得他有些木讷,或者说反应太慢,但这些笑声,对陈长生来说,依然还是那么刺耳。

“稀客……真是稀客……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我从来不愿意穿别人的衣服,但现在没办法,所以,请你快一些。”

陈长生的语气非常认真。

唐三十六能够感觉到,如果自己再慢点,这个家伙可能真的会生气,强行忍着笑意,起身给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顺便扔了两块毛巾过去:“把头发和脚擦擦,放心,都是新毛巾。”

“谢谢。”

陈长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妥当,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xiàn

这家伙果然不愧是青云榜上排三十六的天才,居然在天道院这种地方也能有自己单独的一幢小楼,只是看着满地的废纸团和不知哪天吃剩下来的饭食以及桌椅床上到处胡乱堆着的杂物,他发xiàn

小楼虽大,却没有自己能够坐的地方。

“坐啊。”唐三十六完全没有体会到他此时的痛苦。

“坐哪儿?”陈长生很认真地问道。

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这个家伙有些怪癖,无奈何起身,说道:“走,吃饭去。”

顺着天道院的道路向院外走去,陈长生再次引来不少目光注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狼狈的模样,而是因为他与唐三十六并肩而行。天道院的学生们很是诧异,心想这少年是谁,居然能与以高傲冷漠著称的唐三十六有说有笑?

在天道院外一间极清雅的食居坐下,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了皱眉,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去过客栈一次,看到你留的条子……你真进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点点头,说道:“你这些天在做什么?”

其实他想问唐三十六,为什么知dào

自己进了国教学院却不去找自己,要知dào

他在京都里就这么一个认识的人,虽然他向来信奉耐得寂寞百事可为,但如果可以不寂寞,也是不错。

只是以他的性情,实在很难直接问出口。

听他亲口承认进了国教学院,唐三十六的神情便有些凝重,但看他转了话题,以为这家伙不想谈自己的伤心事,应道:“青藤宴马上就要开了,我虽然不惧怕谁,但总要做些准bèi

。”

陈长生心想青藤宴是什么?

唐三十六又道:“说起来你怎么弄成今天这副模样?大朝试时,我只想考个首榜前三,便天天熬的不行,你的目标既然是首榜首名,还有心情与人打水仗?还是说……遇到了什么事?”

“国教学院那里……我是真呆不下去了。”

陈长生想着这几天的遭遇,想着无论睁眼闭眼、洗澡还是读书的时候,都能看到那个小姑娘,不由有些垂头丧气。对于他来说,这真是极难出现的情绪。

唐三十六以为是他在国教学院读书,受了无尽冷漠与轻蔑羞辱,不禁有些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实在不行,就从那里出来,我……写封信,让你去汶水读去。”

陈长生叹了口气。

唐三十六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便有些不悦,心想当初被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两番无情地淘汰,你都那般淡定从容,不然自己也不会看重你,为何现在却这般?难道那国教学院真是受诅咒的地方?

“喝点酒,睡一觉就好了。”

他让老板送上两壶极烈的佳酿,把一壶推到陈长生身前。

陈长生看着酒壶,有些好奇,然后老实说道:“我没喝过。”

唐三十六替他将泥封拍开,说道:“今天喝过,那就是喝过了。”

陈长生有心事,唐三十六其实也有心事,而且说实话,两个少年真的不算太熟,对彼此没有太多了解,自然没有什么好聊的,于是只好端着酒碗沉默地喝着,这便是所谓闷酒。

闷酒最容易令人醉,尤其是陈长生这种初饮初乐的家伙。

当然,唐三十六的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

“像我这种天才,哪有那个时间去参加什么青藤宴,但那帮白痴京都学生,居然敢怀疑本公子的实力……”

唐三十六看着栏外那些穿着天道院院服的学生,冷笑说道:“这次我一定要去打打那些人的脸!”

陈长生两手捧着酒碗,眼睛微眯,明显已有醉意,口齿不清问道:“青藤宴……到底是什么?……能……能有什么……好菜吃?……有酒不?”

……

……

京都有天道院、摘星学院、宗祀所……等六座历史最悠久、最受尊重的学院。

历史的沧桑尽数表现在这六座学院院门外的青藤上,所以这六座学院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可以不用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由此可以想见这六座学院的地位。

大朝试预科考试一般都是在夏天举行,青藤六院不用参加预科考试,但不想学生们错过一次磨砺自身的机会,所以当大朝试预科考试成绩公布之后,六院会邀请那些通过预科考试的学生,与六院自己的学生们,一起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这场宴会因为有青藤六院学生的参与,要比预科考试激烈的多。历史也已证明,这场宴会得出的排名,基本上与大朝试的最终排名极为接近,所以渐被视为大朝试的风向标。

当然,这里的排名肯定不包括那些尚在南方的学子和那些不会轻易出手的修道天才。

这场宴会便是青藤宴。

以唐三十六的性情,根本不屑于参加青藤宴。但他与天道院副院长的关系,前些日子被人刻意揭破,很是承受了些风言风语,又有几名青藤六院同在青云榜上的少年强者对此流露出了不屑的态度,所以他决定去参加。

为此他在天道院里闭关苦修,便是知dào

陈长生去了国教学院,也没时间去看。

陈长生搁下酒碗,以手掩唇,打了个酒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然后说道:“我祝你成功。”

既然青藤宴是那些的所谓天才们的较量,那么自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样想的,却忘了自己现在就读的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

当然,整个世界似乎都遗忘了这一点。

第36章 淫贼?废物?

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浑身酒气,醉意可掬,眯着眼睛,走路都已经有些走不稳,至于什么青藤宴的事情,更是早已经被他抛诸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藏书馆里没有灯光,他不在,国教学院自然如以往一般冷清。他走到湖畔,周遭寂静无人,只有星星在清澈的水里沉浮,对岸树林的倒影在夜色里并不清晰,深春的风拂面清爽。

他站在湖畔的石块上,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湖水里的星星,也望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闭着眼睛沉默地站立了很长时间,忽然对着湖水大喊了几声仿佛脏话般的字句。

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平静沉默,有着超越年龄的早熟,像这样的情泄渲泄极为少见,今夜趁着酒意做了做,才发xiàn

居然有些累,干脆坐到湖畔的草坪上,向后倒下,开始发呆。

藏书馆里一片漆黑,他没有去那里读书,也没有去星光洗髓,他只是躺在草坪上发呆,单纯的发呆,没有思考,这些年来、尤其是十岁那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第一次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眼睛,发xiàn

自己还躺在草地上,双手触着的草叶上有微寒的露水,脸颊上也有些微湿,远处的天边隐隐有晨光洒落,应该是五时前后——即便是醉后想要放浪形骸,可他还是如此准时地醒来,那些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作息规律与处事方法,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变成了某种本能,这让他感到很无奈。

习惯是很强dà

的东西,即便洗髓也无法洗掉——陈长生回到小楼,在水桶旁用湿毛巾认真地擦洗着脸,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余光看到旧墙上那扇紧闭的新门,不知为何竟生出些期盼。

上天从来不会有求必应,但今天应了。只听得吱呀一声响,那扇木门被推开,小姑娘像过溪踩石一般,跳过门槛,然后蹦蹦跳跳来到他的身前,一对乌黑的马尾辫荡的很是可爱。

落落看着他开心说道:“咯,先生,你看是不是很方便?”

小姑娘笑的很开心,但实jì

上她很紧张,她害pà

陈长生会像昨天那样跑掉。

陈长生没有跑,不知dào

是因为他今天没有赤身裸体泡在木桶里,还是因为昨夜宿醉未醒,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在小姑娘的纠缠之下放弃抵抗,还是说,其实他也蛮想看到这个小姑娘。

走出国教学院,买了两碗馄饨,他把其中一碗没有加辣椒的递给那个小姑娘,然后向藏书馆里走去,小姑娘端着馄饨碗,跟在他身后小碎步疾走,惊喜异常。

用完早餐,陈长生开始读书,极为熟练地在架上寻找到自己的目标,坐到地板沉默而专注地阅读,将那些更原初的文本资料与自己在西宁镇旧庙里看的三千道藏一一对照,他把这种方法叫做比较研究。

读书是件很枯燥的事情,而看别人读书更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陈长生安静地读着书,自然不会说话,落落最开始的时候很感兴趣,跟着他凑在一起看,看了会儿发xiàn

很多书看不懂,便开始觉得无趣,觉得早起真不是一件好事情,困意就像树底下的那些蚂蚁一样,前仆后继、源源不绝地杀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从阅读静思的忘我境界里醒过来,觉得右臂有些重,有些酸麻,顿时想到昨夜冥想洗髓醒来那刻的画面,转头一看,那小姑娘果然又抱着他的手臂在睡觉。

她的手其实没有环抱住他的右臂,只是轻轻地抓着他的袖子,她也没有靠在他的肩头——因为身体娇小的缘故,实jì

上是靠着他的上臂——这个姿式其实不怎么舒服,但她睡的很熟,甚至很香甜。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完全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眉眼间因为放松而展露无遗的稚意,笑了起来。

能够睡的如此熟,如此香甜,自然是因为她很放松。她之所以如此放松,是因为她很信任他。被一个人完全信任,这种感觉非常好,尤其是对于一个人在京都沉默前行的他来说。

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一般人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光线,只喜欢黑暗,但小姑娘明显与众不同,那道影子让她的眉皱了起来,鼻子也微微皱起,有些不满yì

地哼哼了两声,可能下一刻便会醒来。

陈长生喜欢看这个小姑娘睡觉,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望向藏书馆门口,下意识里挑了挑眉。

出现在藏书馆门口的是霜儿,不知dào

为什么,她脸上挂着寒霜,目光冷淡到了极点。

……

……

霜儿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白鹤再次从遥远的南方归来,又带来了小姐的一封信。

小姐不是那些被女驯女德之类的白痴书籍教昏了头的白痴,大周朝对女子也从来没有南方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很不明白,为什么小姐会关心那个不要脸的少年。

虽然有婚约,但那婚约终有一天是要被撕毁的,为什么小姐要关心那个家伙?好吧,小姐在信里只是说想知dào

一下那名少年的近况,算不得关心……但,为什么要知dào

呢?

霜儿其实很清楚,小姐只是不想那个少年因为婚约的事情,而变成京都河流里的灰尘,所以才要她去打听一下。

她很听话地打听了一下,知dào

陈长生现在成了国教学院多年来唯一的一名学生,而且看老爷和夫人的态度,那个少年虽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前途,至少生命安全不会有问题。按照小姐在信里的吩咐,她今天专门来国教学院,想问问他还需yào

什么帮zhù

,比如钱物方面,没想到,她走进藏书馆,竟然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那个小姑娘是谁?为什么会和那个家伙抱在一起?这是在读书吗?国教学院虽然破落,但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这个家伙居然在藏书阁里和那个小姑娘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看到这幕画面,霜儿出离愤nù

——你和小姐是有婚约的!虽然这婚约肯定不算数,但现在毕竟还没退婚,你的身份就是小姐的夫婚夫!不然小姐为何隔着万里还要关心你的安危,还要请宫里的大人物来保住你的小命?小姐虽然不会喜欢你,但对你依然照拂有加,你却与别的小姑娘勾勾搭搭!真是一对奸夫****!

霜儿本想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看着那个小姑娘稚美的模样,却有些不忍心,只好kàn

着陈长生恨恨地喊了声:“淫贼!”

说完这两个字,她哪里还有心情关心陈长生的近况,一拂衣袖,愤愤然转身而走。

国教学院幽静无人,湖畔的草坪绿茵喜人,霜儿小姑娘却是心情郁闷,越走越不高兴。

回到东御神将府,她开始给小姐写信,将打听到的事情……尤其是今天看到的这幕画面,仔仔细细地描绘了一番,虽然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照着所见所闻而书,但字里行间的贬斥之意却是藏之不住。

白鹤离开京都,飞向遥远南方的圣女峰。

傍晚时分,落日照耀着崖间的奇花异草,白鹤落在崖畔,少女伸手解下信封,略略一看,沉默良久。

白鹤再次衔来毛笔,蘸着恰到好处的墨,恰到好处地送进她的手里。

少女拈着墨笔,看着雪白的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叹了口气,用笔端挠了挠头,看着白鹤苦恼说道:“还真不知dào

该写些什么,按你以前形容的……那小道士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白鹤不会说话,自然不能帮她解答,轻轻用颈触碰她的手腕,示意她赶紧落笔。

……

……

淫贼?陈长生听到了霜儿转身离开之前说的那两个字。他知dào

她肯定误会了些什么,但他不在意,更不会追出藏书馆去解释什么——与神将府之间的婚约还没有撕毁,但在神将府做了那么多无耻的事情之后,他以为对方连误会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生气的资格,可是……不知dào

为什么,他反而有些生气起来。

落落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闻着空气里残留的脂粉味道,好奇问道:“先生,刚才谁来了?”

陈长生说道:“东御神将府的一个丫环。”

听到东御神将府四字,落落神情微变,正准bèi

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停下,向藏书馆外望去。

两名男子来到藏书馆外。

其中一人背着双手走进了藏书阁,不请而入,显得极为嚣张。

那人穿着天道院教谕专属的服饰。

陈长生注意到,此人神情极为冷漠,望向自己的眼神极为不善。

“荒唐!”

那名天道院教谕看了陈长生一眼,便转过身去,似乎多看两眼都会脏了他的眼,极蔑至极。

他看着旁边那人,严厉地训斥道:“国教学院已经废了,有什么资格还被列在青藤六院里?至于这人……一个连洗髓都没能成功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参加青藤宴!”

第37章 谢谢

这句话很刻薄、很寒冷。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沉默不语。落落很生气,但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好一同沉默——先生没有说话,没有指示,她以为自己这个做弟子的自然不能擅作主张。

来人站在藏书馆门口,说了两句极为无礼的话,看似无头无尾,但陈长生听到了里面的青藤宴三字,联想到昨夜唐三十六说的话,便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缘由。

他从来没有想过青藤宴会与自己有关,因为他像很多人一样忘记了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然而很明显,并不是整个世界都遗忘了这个事实,尤其在国教学院多了他这个新生之后。

陈长生望向天道院教谕身旁那名穿着教袍的中年男子,发xiàn

自己认识对方,正是教枢处的辛教士,虽然已经有好些天没有相见,但国教学院的重新修整工作,都是这位教士负责打理。

辛教士感应到他的目光,点头致意,只是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他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劝说道:“以往国教学院没有学生,自然不用参加,现在既然有了学生,当然要参加,朝廷和国教都已经批准,彭教谕,还是赶紧把认证程序做完就走吧。”

天道院乃是国教这些年最重yào

的院校,地位极为重yào

,天道院教谕自然地位也极高,远不是他这个教枢处的普通教士可以抗衡,如果是别的情况,看见教谕大人如此表现,辛教士肯定会随之而舞,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前这个看似普通寻常的少年,隐隐有极强硬的背景,他又哪里敢得罪,于是只好拼命地和着稀泥。

“你真的确认要这种废物参加青藤宴?”那名姓彭的天道院教谕神情阴寒说道。

辛教士无奈说道:“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不是?”

“规矩?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那我也来讲讲规矩!”

天道院教谕冷笑道:“按往年规矩,青藤宴拟大朝试规制,分作文试武试两场,各院学子并通过预科的学子择一参加,现在看来,这破烂学院只有这个废物一个学生,怎么参加?”

辛教士哑然无语,想起来青藤宴确实有这个规矩,只是来之前,他只是想着怎么让彭教谕和陈长生之间不要发生冲突,完全忘了这个条款,不禁有些着急,心想既然如此,你为何先前不说?

“要参加青藤宴,至少需yào

两名学生……现在就这么一个废物,你要本官如何认证?”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说着,声音里却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教士大人,你以为本官是真的抵抗不住教枢处的压力才来走这一遭?不,我只是来想来看看,国教学院这个笑话究竟可以让我发笑到什么时候!”

他站在藏书馆门口,望向幽静无声、虽经修葺但依然有残破处的国教学院,寒声感慨道:“国教学院……当年真是好大的名气!但现在呢?不过是一座死坟罢了!”

“再怎么修,这里就是一座坟!”

天道院教谕的声音越来越寒冷:“最近京都有些传言,说教宗大人要重启国教学院?莫说这说话如何荒唐,即便是真的,也要看看我们这些老人答不答yīng

!”

他转身望向陈长生,眼眸里燃烧着幽幽的火,喝道:“我就是要告sù

世人,妄言就是妄言!废了的国教学院就是废园!废物就是废物!谁也别想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国教学院里一片寂静,楼后没有被清除干净的野草里,弥漫着荒凉的味道。

陈长生静静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废物……笑话……废园……坟墓。

这些字眼还飘荡在安静的藏书馆里。

他不知dào

这名天道院教谕为什么对国教学院、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但他只知dào

一个事实——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唯一的学生,他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因为唯一,这座国教学院就是他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石,都是他的,他看着这里重现生机,他在这里安静学生,这里是他的乐园,而不是废园。

他不喜欢被人羞辱,更不喜欢国教学院被人羞辱。

他想起进入京都之后遇到的那些羞辱,想起先前刚刚离开的霜儿,决定做些事情。

“我会参加青藤宴。”

他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说道:“我不知dào

先生您为什么对我以及我的学院有如此大的意见,但如果你想把我拦在青藤宴外,我只能遗憾地告sù

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您的态度非常不礼貌。”

天道院教谕神情漠然说道:“参加青藤宴需yào

两名学生,或者……两名废物,即便你有胆子去参加,我也只能很遗憾地告sù

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整个大陆都没有人愿意进入国教学院,除了你这种白痴。”

辛教士没有说话,但他知dào

天道院教谕说的话是真的,没有人会愿意进国教学院——陈长生或者是被某些大人物流放至此,或者他承担着某些任何,但这样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藏书馆里很安静。

陈长生看着身前乌黑明亮的地板,忽然问道:“你还坚持吗?”

一道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我坚持。”

“我教不了你什么。”

“先生已经教了我很多。”

“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能会迎来很多白眼。”

“先生,我很擅长翻白眼的。”

“你可能……会承受很多羞辱与打压。”

“先生,没有人敢羞辱我。”

这段对话结束。

陈长生笑了起来,望向身边,说道:“我还不知dào

你的名字。”

落落眼睛明亮至极,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很担心他会反悔,说道:“先生,我叫落衡。”

陈长生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然后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说道:“你看,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

落落有些害羞,靠着他的右臂,像学舌的鹦鹉般跟着重复道:“是啊,两个人了。”

辛教士怔住。

那名天道院的教谕愤nù

至极,训斥道:“岂有此理!这破地方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学生!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说她是这里的学生,她就能算这里的学生!”

陈长生不理会他,示意落落从侧厢房里取出名册和笔墨。

他在名册上添上落落的名字,很凝重,很郑重。

落落举起,对着阳光,鼓起小脸,用力地吹着,希望快些吹干。

阳光下,名册被照的非常清楚,只有两个名字,但两个名字就够了。

“名册在我这里,我添上谁的名字,谁就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陈长生指着名册,看着天道院教谕说道:“就算你是教宗大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

辛教士赶紧打圆场,拼命地说软话,给天道院教谕台阶下,同时请他认证陈长生二人参加青藤宴的资格。天道院教谕沉默了很长时间,在辛教士手里的卷宗上盖下自己的私人印鉴。

事情还没有完。

天道院教谕望向陈长生和落落,面无表情说道:“青藤之宴,但凡通过预科考试的学子都有资格参加,有很多人来自大陆各处,像你们这样的废物,准bèi

去给我大周朝丢脸吗?”

陈长生想了想,准bèi

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落落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问道:“先生,我能说话吗?”

陈长生说道:“你现在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当然能。”

落落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认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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