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 - xp1024.com
《战国大司马》


第1章:宋国蒙氏

北亳,即景亳、蒙亳。

它位于宋国旧都商丘北侧约五十里处,因境内有一座名为「景山」的丘陵而称为景亳。

相传,景山乃商汤会盟诸侯、历数夏桀罪行之处。

而后,商灭夏、周又灭商,待等周武王于灭商的第二年过世后,其母弟「周公旦」摄政,平定了「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商纣王之子「武庚」等势力的叛乱,为了稳定国邦,分封诸侯。

其中,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被周朝册封到商丘一带,且特准允许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祭祀,与周为客,史称「三恪」之一。

因微子启乃「子姓宋氏」,是故他建立的国家被称为「宋国」,成为当时周朝分封的诸侯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殷商文化的国家。

在随后数百年,子姓开枝散叶,陆续出现华氏、戴氏、武氏、宣氏、穆氏、萧氏、乐氏、向氏、墨氏、朔氏、司马氏等百余个分支,而蒙氏,亦是其中之一。

子姓蒙氏一族,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北亳,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已无法追溯这个氏族的源头,留下这么大致三个说法。

其一,蒙氏乃「商汤时期」见证了「景亳会盟」的国人后裔,其祖先乃商之始祖「子契」的后裔。

其二,蒙氏乃「殷商时期」生活于景亳一带的国人。

其三,蒙氏乃「宋国初建」时,跟随「微子启」搬迁至蒙亳、或者此前就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后人。

这三种说法,以第一种最贵,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法否认蒙氏确实乃子姓后裔,乃是许久之前就已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国人。

而在宋国内,蒙氏一族历代的族长、或者称宗主,几乎皆在宋国担任「中大夫」之职,拥有蒙亳一带广阔的田地作为封邑。

据说在宋戴公时期,宋国国力颇为强盛,而蒙氏一族当时有族人多达五百余户,只可惜现如今,蒙氏一族日渐衰落,只剩下不到两百户族人。

当代蒙氏一族的族长叫做「蒙箪(dan)」,刚过五旬之龄,平日里和睦族人,在蒙氏一族中享有颇高的威望,是一位可敬的长者。

但是今日,这位蒙氏宗主却在乡邑的祖屋内大发雷霆,而他所针对的对象,此刻跪伏在他身前,一脸惨败的少年。

“愚子!逆子!”

这名少年叫做「蒙达」,今年十二岁,他乃是蒙箪的嫡长孙,是后者已亡故的长子「蒙鷔(ao)」的唯一子嗣。

蒙箪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名「鷔(ao)」,在近十年前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牺牲;次子名「鹜(wu)」,即此刻垂手恭敬在蒙箪身边的那名中年人。

这蒙鹜,目测三十岁往上,面庞刚毅、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勇猛之士。

据族人所言,蒙鹜的勇武比起其兄蒙鷔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现如今蒙氏一族极具勇名的健儿,若不出意外,他将会是蒙氏一族的下任族长与宗主。

而除了蒙箪、蒙鹜、蒙达祖孙三人外,屋内还有一位老者。

这位老者年纪与蒙箪相仿,容貌亦颇为相似,他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眉头微皱,一言不发,右手捋着髯须,瞧着蒙箪训斥其嫡孙而面露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位老者,正是蒙氏族内的长老,宗主蒙箪的堂弟,「蒙荐」。

“你父早亡,老夫从小对你细心教导,望你有朝一日能学有所成,承担族内重任,不曾想你竟如此短智……”蒙箪越说越气,竟然下意识就要举起拐杖抽打跟前的孙儿。

见此,长老蒙荐连忙劝阻道:“宗主,少子年幼无知,不知此事其中利害,然事已至此,宗主就算重惩于他亦于事无补,不如尽快将其送回,弥补……”

话音未落,就听蒙达用一种委屈的声音叫嚷道:“我不想回去!”

长老蒙荐被打断了话,还未露出不悦之色,然而宗主蒙箪却勃然大怒,当即高举拐杖,眼看着即将重重落在,抽打在其孙的背脊上。

见此,蒙荐再次劝阻,同时一个劲地给躬身站在一旁的蒙鹜使眼色。

蒙鹜会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父亲息怒,达儿少不更事,虽有不足之处,但终归……终归是兄长唯一的子嗣,望父亲宽恕他吧……”

听闻此言,蒙箪脸上怒色一滞,高举着拐杖,面色变颜变色。

他显然是想起了不幸战死沙场的长子蒙鷔。

良久,蒙箪黯然长叹一声,徐徐放下手中的拐杖,神色复杂注视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嫡孙蒙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蒙箪这位蒙氏的宗主如此震怒呢?

其实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是事关一位人称「庄子」的宋国大贤。

原来,蒙箪希望嫡孙蒙达能成为那位大贤的弟子,但考虑庄子从不轻易收徒,因此在两年前,蒙箪便亲自将蒙达送到庄子隐居的庄园,叫此子以仆从的身份去侍奉庄子,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不得不说,无论对蒙氏还是对蒙达自身,这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但没想到的是,蒙达这个不孝的孙儿,竟然在昨日偷偷逃回了蒙氏的乡邑。

得知此事后,蒙箪大惊失色,连忙乘坐马车从蒙亳城内来到城外的乡邑,在这座祖屋内命次子蒙鹜将不孝的孙儿蒙达唤出,厉声质问缘由。

过了片刻后,蒙箪逐渐冷静下来,沉着脸质问孙子蒙达道:“愚子,你为何不愿返回庄子身边?今日你定要说出个道理来!……你可知那是何许人物?”

蒙箪原以为蒙达是不晓得厉害,可没想到蒙达虽然畏畏缩缩,但开口给出的解释,却让蒙箪为之一愣:“祖父在上,孙儿知晓庄子乃我宋国大贤,孙儿也知晓,若能成为庄子的弟子,无论对于我蒙氏亦或对于孙儿自身,这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但是祖父您可知晓,在孙儿侍奉庄子的这两年内,庄子从未关注过孙儿,哪怕孙儿主动去请教学问,他亦视若无睹。……祖父您可又知晓,自两年前孙儿到那庄院侍奉庄子至今,庄子从未跟孙儿说过一句话。”

“……”

听了孙子的抱怨,蒙箪脸上怒气渐消,与长老蒙荐对视了一眼。

此时,蒙达稍稍抬头瞄了一眼祖父的表情,见其脸上怒气渐消,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语气亦显得镇定了些:“不止是孙儿,此时居住在庄子那座宅院内的其他家族子弟,皆认为拜入庄子门下实属无望……”

听闻此言,蒙箪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言不发。

而在旁,长老蒙荐倒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据传闻,自惠子过世之后,庄子便从此不与人言谈,性子也变得极不好相与……这一点,达儿倒并非信口胡诌。”

蒙箪捋着胡须沉思着,在斟酌了片刻后,告诫蒙达道:“老夫以为,或许那是庄子对你的考验……”

然而这话,却是连他自己也不信。

要知道迄今为止,似华氏、葛氏、乐氏等居住在商丘、蒙亳一带的家族,皆陆陆续续曾派族中子侄去侍奉庄子,期望着这些族子中能有人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庄子没有收一个弟子,就像蒙达所说的,庄子对他们从来都是视若无睹的。

良久,蒙箪沉声问孙儿道:“愚子,你当真不愿再回庄子处么?”

听闻此言,蒙达俯身而拜,低声说道:“孙儿在庄子的居所住了两年,其屋库内的各类简牍,孙儿都已经阅遍,虽然其中有诸多不解的困惑,但庄子又不肯亲自言传身教,因此孙儿以为,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裨益,不如早归家族。”

蒙箪闻言沉思了片刻,这才长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吧。”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他再次叹了口气,一脸叹息地摇头说道:“此子亦福薄啊。”

长老蒙荐闻言微笑着说道:“这些年来,诸家族皆陆续派子侄侍奉庄子,却无人有福拜入那位大贤门下,果真是诸子皆福薄么?”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恐怕在于庄子。”

“话虽如此……”

蒙箪皱了皱眉,其实他也并非不晓得庄子不好相与,但问题是,庄子在他宋国乃至天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自从人称「宋荣子」的贤者「宋銒」过世之后,庄子便成为宋国仅存的道家贤者,诸国的国君无不对庄子翘首以待、希望庄子辅佐他们治理国家。

比如宋国现任君主戴偃,以及楚国上任君主楚威王熊商,皆曾以国相之位相邀,然而庄子却皆视如粪土,屡次拒绝出仕。

倘若蒙氏子弟中有人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相信宋王偃必定会更加器重他蒙氏一族——这也正是蒙氏、华氏、葛氏、乐氏等大氏族,明知庄子不好相与却仍陆续派遣族中子侄前去的原因。

虽然希望是不大,但万一呢?

就在蒙箪沉思之际,忽听蒙荐在旁说道:“虽说成为庄子弟子一事极难,但蒙达不告而别,擅自归族,我蒙氏也理当给庄子一个交代,以免家族名誉受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若再遣几名族子侍奉庄子,以弥补今日之过。”

蒙箪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还是应该再挑选一名或数名族内的子侄,代替嫡孙蒙达前往侍奉庄子。

至于挑选的对象,当然是挑聪明伶俐的。

“族内另有合适的人选么?”蒙箪询问蒙荐道。

听闻此言,蒙荐那双眼睛微微闪亮,拱拱手压低声音说道:“宗主,我心中确有一个人选。倘若此子尚无法被庄子所看中,那么,恐再无族人能成。”

“哦?何人?”

见蒙荐竟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蒙箪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在旁,蒙鹜脸上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只见蒙荐捋了捋髯须,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自得之色。

“便是族人蒙舒的仲孙、蒙瞿的次子,蒙仲!”

第2章:蒙仲

“阿嚏——”

就当蒙箪、蒙荐两位老者商议人选时,在蒙氏乡邑内,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三名十岁上下的蒙氏子弟,正围在一名族中老者的身旁,听后者讲述着有关于宋国的过往。

期间,有一名少年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喷嚏,他那有些呆懵的表情,逗得在旁的同族兄弟们哈哈直乐。

这位老者名叫「蒙羑(you)」,乃是蒙氏一族中为数不多的、参与了宋国君主「子偃(戴偃)」发动的三场战争却仍幸运存活下来的老人。

“阿仲,莫不是受凉了?”蒙羑慈祥地问道。

他口中的阿仲,即长老蒙荐向宗主蒙箪所推荐的人选,蒙仲(zhong)。

蒙仲乃是蒙氏一族的普通族人,并非嫡宗,乃是「蒙舒」的仲孙、「蒙瞿(qu)」的次子。

细观此子,目测大概十岁左右,身材偏瘦,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衣,下摆没过膝盖,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虽脸庞颇显稚嫩,但已能看出几分俊朗英气。

而最为特殊的,莫过于他的眼眸,淡然而温和,不同于族内那些轻恣或懵懂的同龄人,时常流露出几分思索之态,仿佛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诸般心事。

听到长辈询问,名叫蒙仲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鼻子,有些困惑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就感觉鼻子有些发痒……”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方才大笑的小伙伴拆台,这名少年年纪与蒙仲相仿,不过个头却比蒙仲壮实,他指着蒙仲对蒙羑笑道:“莫不是因为昨日掉到河里的关系吧?”

由于对方乃是与自己关系极好的小伙伴,蒙仲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倒是蒙羑举起在一旁的拐杖,不轻不重地在那名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口中笑骂道:“没心没肺的小子,要不是因为你掉到河里,阿仲会被你牵连?你还要笑?”

那名壮实的少年缩了缩脖子,讪讪说道:“我会游水啊,再说了,虽然他当时是想拉我起来,但他脚滑又不是我害的……”

“你还敢顶嘴?”蒙羑瞪着眼睛斥道:“要不要老夫回头跟你父说一声,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一听这话,那名壮实的少年顿时老实了,只是在嘴里仍嘟囔着「我才是你亲孙子」之类的抱怨。

他可不敢得罪眼前这名老者,因为这位老者正是他的祖父。

见他如此畏畏缩缩,蒙仲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二人对视一眼,竟不由地笑了起来,可能是想起了昨日二人那滑稽的场面。

这名壮实的少年叫做「蒙虎」,是蒙羑的长孙,也是蒙仲平日里关系最好的两名小伙伴之一,他们二人再加上另外一名叫做「蒙遂」的少年,三人平日里几乎是形影不离,关系极好。

哦,叫蒙遂的少年,即是此刻席地而坐,坐在蒙仲右侧笑看蒙虎被其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脑袋的同龄人。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却能彰显出几分持重之态的蒙仲,蒙羑暗自叹了口气。

别难怪蒙羑不经意间会偏袒蒙仲,因为在宋国对外开战的那几场仗期间,乃由蒙羑担任统率蒙氏族兵的「家司马」,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皆是蒙羑的部下,父子二人均担任「车吏」的职务,即立于战车上,在战场前方指挥作战的低级武官,负责统率「一乘之兵」。【ps:一乘之兵,即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步兵编制,包括三名立于战车上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步兵。由其中一名甲士担任指挥,即车吏。】

但不幸的是,蒙舒在宋国与齐国的战争中战死,而蒙瞿在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蒙羑认为这父子二人的牺牲,他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是故平日里在族内颇为维护蒙伯、蒙仲兄弟,以及兄弟俩的母亲葛氏。

“好了好了。”

在三个小家伙一番玩笑之后,蒙羑打断了他们,慈祥而不失威严地说道:“身为宋国人,当熟络我宋国的过往,否则,日后有人问起,你等虽为宋国人却不知宋国的往事,这无疑会遭到旁人的耻笑。”

说着,蒙羑便开始讲述他宋国的历史。

关于宋国的历史,蒙虎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在旁一个劲地催促蒙仲、蒙遂二人跟他一同到田邑间玩耍,但蒙仲、蒙遂二人,却对这段历史颇感兴趣。

尤其是蒙仲。

毕竟在这个欠缺娱乐途径的时代,听族内的长辈讲讲宋国的历史以及天下各地所发生的趣事,这是蒙仲为数不多的解闷途径。

在蒙羑的讲述中,宋国虽然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但作为「三恪」之一,它与周为客,并非是周王室的臣属诸侯国。

所谓「三恪」,即周王室所奉行的,对前三代王朝后裔表示敬重的礼数,而周朝的前三代王朝,分别就是商朝、夏朝以及虞朝——虞朝即「黄帝王朝」、「虞舜王朝」。

周王室将殷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册封到商丘,由后者建立「宋国」;又使夏王朝的后裔建立了「杞(qi)国」;又让虞王朝后裔建立了「陈国」。【ps:杞国,即「杞人忧天」的那个杞人国家,而陈国的王室「陈氏」,即「田氏代齐」的那个「田氏」,古时陈通田。】

因此所谓「三恪」,即指宋国、杞国、陈国这三个与周为客的诸侯国,爵位皆为公爵。

再说宋国的历史,提到宋国历史,就不能不提及这么几位,即宋戴公、宋襄公、宋景公、宋剔成君,以及宋国目前的君主「戴偃(即宋康王)」。

先说宋戴公,戴公亦是子姓宋氏,名白,乃是一位有道明君,在位时深受国人的爱戴,因此在他亡故后,周平王赐予了「戴」的谥号,兼宋国乃是周王室的公爵,故称宋戴公。

而后,宋戴公的嫡子宋武公继位,后者的第二个儿子「公子撝」,以祖父的谥号「戴」为氏,因此出现了「子姓戴氏」这个分支。

后来篡夺「子姓宋氏」君位的宋剔成君「戴喜」,以及当代宋国君主「戴偃」,即是「子姓戴氏」这一支的王族贵胄。

自宋戴公往后,到了宋襄公在位年间,宋国的实力已颇为强盛,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国家了,再加上期间宋襄公帮助齐国平定了齐国的内乱——即齐桓公那几个儿子之间的内乱——这使得宋襄公野心膨胀,试图称霸中原,由此遭到了楚国的敌视,被楚国连年进攻。

期间最著名的,莫过于「泓水之战」。

当提到「泓水之战」时,蒙羑唏嘘不已,因为这场战争其实事关重要,倘若当时宋襄公能战胜楚国,或许就能使宋国一跃成为真正的强国,甚至是真正的中原霸主。

据蒙氏一族的家史记载,当时宋襄公率领卫国、许国、滕国等诸小国的联合军队,与楚国的军队在泓水隔岸对峙,那时傲慢的楚国军队,竟在宋国联军的眼皮底下试图渡过泓水,按理来说,这是宋国联军击败楚国军队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楚国的士卒比宋国联军的士卒勇猛,但他们在渡河的期间遭到攻击,照样会溃败,在孙子兵法中这叫「半渡而击」,是非常有利的境况。

然而,过度讲究仁义的宋襄公,竟然让楚国军队渡过泓水后排好阵列,然后再进攻楚军,白白错失了击溃楚军的天赐良机。

果然,这场仗宋襄公的军队惨败,宋国因此失势,失去了崛起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不光当时的宋国国人咒骂宋襄公,哪怕是到了当代,国人仍有因此‘痛恨’宋襄公的,认为宋国失去了晋升强国的机会,都怪宋襄公的愚蠢。

“可惜么?”蒙羑忽然问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倘若当时宋襄公能够把握机会,宋国不是没有机会击败楚国,挫败楚国向北扩张的野心。

“虽然可惜,但楚国也终归没能成为中原的霸主。”

捋了捋胡须,蒙羑用一种仿佛宣泄郁闷的口吻淡淡冷笑道:“当时成为霸主的,乃是晋国。”

见蒙羑在提到楚国时满带怨愤,蒙仲并非不能理解。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长达百年的「晋楚争霸」中,楚国的方阵始终是向北扩张,而宋国就恰巧在楚国的北方,也就是说,楚国想要称霸中原,就必然会进攻宋国。

正因为这个道理,宋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楚国所攻伐,甚至于,由于宋国殷富,像魏国、齐国、韩国等国家,皆对宋国垂涎三尺,以至于宋国夹在这些强国当中,艰难生存。

待等到宋景公在位时期,虽然当时作为中原霸主的晋国已逐渐衰弱,并且国君被国内的卿族势力逐渐架空,但宋国仍然奉行着「维护晋国霸权」的国策主张,趁机吞并了叛晋攻宋的曹国,使宋国的领土为之扩大,仿佛又出现了中兴之相。

然而没想到,此后宋国再次陷入王族内乱的局面,待等到宋辟公继位,由于这位君主荒淫无道,遂被权臣子罕夺了君位。

子罕,又名戴剔成,即「宋剔成君」——那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自称臣属,是故他不称「公」而称「君」。

促成「齐宋结盟」后,宋国迎来了中兴机会,虽然宋剔成君是弑君上位,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一位颇为贤明的君主,在他治理宋国的期间,宋国得到了发展的机会。

然而在宋剔成君二十七年时,其弟戴偃作乱谋反,宋剔成君战败,逃到齐国。

至此,戴偃成为宋国的君主,即当今宋国君主,因为在成为君主的第十一年时自称为王,是故称为「宋王偃」。

「宋王偃」横空出世,以强硬的手腕先后击败齐、楚、魏三国,使得宋国在诸国间威望大增,这才使宋国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对于宋王偃,世人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前者乃宋国中兴之主,有的则骂其为「桀纣再世」——桀乃夏朝亡国之君,纣乃商朝亡国之君,两者皆是昏庸荒淫的无道昏君。

“那,宋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听到最后,蒙虎突兀地问道。

蒙羑哑然失笑,在摇了摇头后,忽然反问三人道:“那你三人如何认为呢?”

听闻此言,蒙仲陷入了沉思。

第3章:蒙仲(二)

『有书友说人物名字过于生僻,其实那个时代的取名就这样。历史类小说嘛,就得有历史类小说的厚重,如果取些现代向的名字,就会感觉很违和。这样吧,以后作者取名的时候,尽量挑通俗的。』

——以下正文——

宋王偃是好是坏?

蒙虎能提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便知他还是小孩子天性。

诸国攻伐,那是各国君主间的博弈,只有利益之争,哪有那么多的好与坏?善与恶?

是的,只有利益!

对于宋王偃,蒙仲并无刻板偏见。

在他看来,近两任君主「戴喜」、「戴偃」,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区别在于戴喜、也就是宋剔成君治国时,宋国在外交上对齐国有些卑躬屈膝,但换来的则是齐国对宋国的支持——齐国也需要联合宋国来压制强盛的楚国。

因此,虽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在不少宋国国人看来有点丢脸——因为齐国已不再是当年齐桓公在位时的那个强盛的齐国,但在蒙仲看来,臣服于齐国以促成「齐宋联合压制楚国」的局面,这对宋国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至于戴偃,也就是宋王偃,他不满于宋国臣服于齐国的局面,篡夺了他兄长的国君之位,且此后悍然发动对齐国、对楚国、对魏国的战争,接连取得三场胜利,使诸国从此不敢再小觑宋国,这对宋国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总而言之,宋剔成君通过外交途径使宋国得到了短暂的和平,而宋王偃,则是强势地战胜了齐、楚、魏三国,以得到短暂的和平,这两者虽然通过不同的办法,但都得到了相似的结果。

但不可否认,宋王偃的做法后患很大。

宋剔成君虽然使宋国与他自身受辱,成为了齐国的臣属,但至少得到了齐国方面的支持,哪怕齐国只是将宋国视为牵制楚国的棋子,但终归会在楚国攻伐宋国时给予帮助——否则,若坐视楚国吞并了宋国,齐国或将成为下一个宋国。

而宋王偃嘛,虽然他让宋国‘独立’了,摆脱了齐国的控制,但也因此得罪了齐国。

倘若日后果真发生楚国军队攻入宋国的事,齐国究竟会雪中送炭帮助宋国,还是落井下石与楚国一同划分宋国,这就说不准了。

更要命的是,除了齐楚两国外,宋国现如今跟魏国的关系亦颇为恶劣。

换而言之,宋国如今虽然处于和平,但四邻却虎视眈眈——这些国家之所以暂时不对宋国动手,一方面可能是被宋王偃那句「五千乘之劲宋」给唬住了,不想自己国家当出头鸟;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其他强国的态度,不希望到头来给人做嫁衣罢了。

基于这些,事实上宋国现如今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这只是蒙仲基于他所了解的情况而得出了结论,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说不准宋国背后其实也有人撑腰呢!

否则,宋王偃怎么敢一口气得罪齐、楚、魏三国呢?

要知道,宋国与韩国的关系也很差,宋国之所以将国都从「商丘」迁往「彭城」,就是因为韩国的关系。

『国运坎坷啊。』

蒙仲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以上这些他的想法,却不敢开口告诉蒙羑,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他如何能考虑地这般周详——看看旁边的蒙虎,这家伙还停留在「好与坏」的阶段呢。

因此他含糊其辞地回答道:“现如今国人安居乐业,国家亦稳定和平,由此可见,大王应该是一位明君吧。”

蒙羑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点评两句,却忽然从旁有人笑道:“这话讲地好是取巧。”

蒙羑皱皱眉,抬起头瞧了一眼,旋即皱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而与此同时,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亦纷纷转头,便瞧见长老蒙荐竟站在不远处。

当即,蒙仲三人赶紧起身向蒙荐拱手行礼,其中,其中,蒙仲与蒙虎恭称「长老」,而蒙遂则称呼「祖父大人」。

是的,长老蒙荐即是蒙遂的祖父。

而此时,蒙羑也在蒙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在与蒙荐相互拱手行了一礼,口中略带调侃地说道:“宗祝大人竟有兴致来此处窥视我老小几人?”

原来,蒙荐在族内担任「宗祝」之职,即负责主持各种祭祀。

在这个年代,世人普遍视祭祀为头等大事——无论是祭祀神灵还是祭祀先祖,甚至于还严格规定了祭祀的礼仪。

正因为如此,一般负责宗族祭祀的长老,他在宗族内的地位非常高,倘若宗主不在族内,他可代为行使宗主的权力与职责。

总而言之,地位超然。

听了蒙羑的调侃,蒙荐亦笑骂道:“你这老物,为老不尊,教唆族子妄评国君,老夫在旁插一句嘴,竟还要被你奚落么?”

听闻此言,蒙羑亦哈哈大笑起来。

蒙荐与蒙羑,前者如今担任宗祝,主持族内大小祭祀,而后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蒙氏一族的「家司马」。

所谓司马,即当代的军职职官,与此类似的还有「县司马」、「军司马」、「小司马」、「大司马」等等。

家司马的职责,平日里负责操练族人,教授族人使用兵器;倘若国家发生战争,则由家司马率领本族族人跟随王师征战。

另外,「射礼」亦由家司马负责。

前些年,蒙羑感觉自己年老体衰,便向宗主辞去了家司马的职务,那时蒙荐便推荐了蒙羑的长子「蒙擎」接任。

蒙擎,即蒙虎的生父,蒙氏一族现如今的家司马,是一个非常勇武而严肃的男人,哪怕是蒙虎这般顽劣的家伙,看到父亲亦心生畏惧,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玩笑过后,蒙羑平和地问蒙荐道:“今日怎么有闲心到处闲逛?我还以为你正在忙碌夏祭之事。”

恰巧此时蒙仲就站在蒙荐身边,于是蒙荐便伸手摸了摸前者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族中发生了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我找此子说些事。”

“我?”

蒙仲本以为长老蒙荐找的是蒙遂,却忽然感觉到蒙荐的手搭在他脑袋上,再抬头一瞧,果然蒙荐这位长老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

蒙羑脸上露出几许好奇之色,但既然蒙荐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追问,便点点头说道:“阿仲,那你就跟着去吧。”

蒙仲点点头,跟在蒙荐身后渐渐走远。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蒙虎有些担忧地说道:“莫不是阿仲犯了什么过错,要被长老诘难吧?”

蒙羑乐了,用拐杖的头一敲蒙虎的脑袋,笑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小子那般顽劣啊!”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目视着远处蒙荐、蒙仲二人的背影,淡淡说道:“莫要操心了,宗祝视阿仲如亲孙儿一般,又岂舍得诘难?”

“当真?”蒙虎惊讶地问道。

还没等蒙羑开口,身为蒙荐真正的亲孙子,蒙遂点点头说道:“是真的,祖父曾不止一次叮嘱我照顾阿仲,要与阿仲亲如兄弟……”说到这里,他好奇地询问蒙羑道:“羑老,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

听闻此言,蒙羑伸手摸了摸蒙遂的脑袋,解释道:“在曾经我宋国的那场内乱中,我蒙氏一族遭到牵连,被迫跟随现如今的大王攻打国都,当时在战场上,是阿仲的祖父蒙舒,救下了你的祖父。”

“怪不得……”蒙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荐已带着蒙仲来到了僻静之地,周围皆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此时蒙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蒙仲说道:“好了,就在这里吧。”

见此,蒙仲朝着蒙荐拱了拱手,困惑问道:“长老,不知您找小子有何事?”

只见蒙荐沉吟了片刻,问道:“仲儿,你可知道「蒙达」?”

蒙仲点点头说道:“乃是我蒙氏的嫡孙。”

说罢,他用更加困惑的目光看着蒙荐,不明白后者为何突然提到那位族兄。

毕竟都是一个家族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顶多都是不熟悉,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罢了。

没有在意蒙仲脸上的困惑,蒙荐自顾自说道:“此子近两年不在族内,只因宗主叫他是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有朝一日此子能有幸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由于某些原因,此子耐不住性子,前两日私自逃回族内,惹得宗主勃然大怒。”

说着,他便将大致的情况与蒙仲说了一遍,旋即又说道:“总而言之,老夫在宗主面前推荐了你……”

“庄周?”蒙仲愣了愣,旋即眼眸中露出几许不符合年龄的思索之色,不晓得是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庄周的事迹,还是在计较此事的利弊。

见此,蒙荐便压低声音说道:“「你可愿意去侍奉那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像这样的话,老夫并不会问你。你必须去,而且必须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老夫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一缓,拍拍蒙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又说道:“并非老夫逼迫你,而是这机会千载难逢。老夫与你祖父情同手足,奈何他不幸亡故;你父,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兄弟二人,亦是老夫看着长大。你兄蒙伯,才能平平,或只能守家业。可你不同!老蒙舒家,日后势必当由你来振兴!……如你日后能出人头地,纵使老夫死后,亦有面目见你祖父。”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蒙仲颇为感动。

他点点头说道:“小子遵命。不过,且容小子先禀明母亲。”

“理当如此。”

蒙荐开怀大笑,亲近地拍着蒙仲的手臂。

在蒙氏一族当代的诸小辈中,他最看重的便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与其祖父蒙舒的交情,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蒙仲。

蒙荐始终坚信,倘若当代他蒙氏小辈中能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么,必定是此子!

第4章:家境

当日,长老蒙荐便跟着蒙仲来到了后者的家中,意在说服后者的母亲葛氏,让她允许自己的次子蒙仲离开身边,前往侍奉庄子。

蒙仲的家亦在乡邑内,没过不久老小二人便到了。

当蒙荐与蒙仲二人来到后者的家中时,蒙仲的兄长蒙伯正在院内修理家中的木质拉车,不经意抬头一瞧,刚好看到弟弟蒙仲的身影。

他正要开口打个招呼,却忽然看到弟弟蒙仲恭敬地将族内的长老蒙荐迎入院内,竟不由地愣住了,攥着木锤竟傻在当场。

『你倒是问候一声啊。』

蒙仲暗地都替兄长感到着急,在旁提醒道:“兄,荐长老来了。”

“哦哦。”蒙伯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放下手中的木锤,躬身施礼:“小子蒙伯,见过长老。”

“好好。”蒙荐拄着拐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虽然蒙伯的反应很迟钝,换做其他不熟悉前者的老人,怕是会因此而生气,但蒙荐很了解这个小辈,知道他性格憨厚、老实木纳,因此倒也不会见怪。

不过在心底嘛,他越发觉得蒙伯不如其弟蒙仲。

你看,明明兄长蒙伯要比弟弟蒙仲年长五岁,个人也要比弟弟高出一个半脑袋,身体长得颇为壮实,但此刻兄弟二人皆在长老蒙荐面前,兄长却唯唯诺诺、拘谨不安,反观弟弟蒙仲,却是守礼持重、落落大方。

如此也难怪蒙荐更加看重蒙仲。

可能是察觉到蒙伯见到自己后显得颇为拘谨,蒙荐便走上前与他随便扯了几句,先是问了问蒙伯正在修理的那辆拉车出了什么状况,然后又称赞了后者几句,总算是让蒙伯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

此时蒙荐这才开口问道:“孩子,你母亲在家中么?”

蒙伯点点头正要说话,北侧的正屋内刚好出现了一名盘着发髻的妇人的身影,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看向院中,待看到站于院内的蒙荐时,这名妇人连忙迈步走了出来,欣喜地招呼道:“长老来了?……这俩傻孩子,长老来了也不跟为娘说一声。”

她用责怪地语气对蒙伯、蒙仲兄弟二人说道。

这位妇人,即是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母亲葛氏,方才她本在屋内缝补衣服,忽然听到院内传来说话的声音,遂站起身好奇地朝着院内瞅了瞅,没想到竟然瞧见了蒙荐长老,是故连忙出屋。

“老夫也是才到。”

蒙荐笑呵呵地摆摆手,表示并不关兄弟俩的事。

见此,葛氏便向蒙荐行礼,旋即带着几分欣喜试探道:“长老今日前来,莫非是为了前几日妾身向宗族乞求的那件事?”

“啊?”

蒙荐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不知该回应什么,那发窘的神态,让蒙仲在旁看了强憋笑容。

好在他终归还没老迈到健忘的程度,在稍许回忆了一下后,便立刻想了起来,连忙说道:“不错不错,老夫今日专程为此事而来。”说罢,他还怕葛氏不信似的,又补充道:“有关伯儿婚娶的事嘛,老夫记得的。”

不过在说完之后,他朝着蒙仲使了一个眼色,想来是希望后者莫要拆穿他。

“这几日妾身一直在等着宗族的回应呢。”

葛氏虽然感觉蒙荐长老的神态有点奇怪,但也没有细想,欢欢喜喜地将后者迎到正屋屋内。

正屋,即一户人家家主所居住的房屋,在一座院舍内的地位最高,自从蒙瞿战死后,葛氏便独自寡居在此,至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此前都跟母亲睡在一起,但待等兄弟俩长到八九岁的时候,便按照俗礼,搬到院子东侧的屋子居住。

至于院内西侧的屋子,目前则作为厨房以及堆放木柴、杂物的柴房。

虽是正屋,但屋内的摆设却极为简单,大概三丈方圆的屋内,正中央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摆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质矮桌,矮桌的木料不得而知,不过看上面那一道道开裂的痕迹,不难猜测这张矮桌怕是已有些年岁,可能比蒙仲的年龄还要大。

在屋内的角落,摆放有两只半人高的瓦缸,想来是盛放谷麦粮食用的。

而在北侧墙壁的靠墙处,还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摆放着几尊泥像。

这几尊泥像称作「尸」,代已故的蒙舒、蒙瞿父子享受葛氏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供奉。【ps:尸最早就是专门指代替已故的先祖受后人供奉、祭祀的‘代替物’,有用活人代替的(一般是孙辈的小孩),也有用泥像代替的,到后来,才演变成神主牌,即灵牌。所谓的尸体,其实应该是屍体,屍才是专门用来指代已死之人的字。】

泥像总共有三尊,分别指代蒙舒、蒙舒之妻,以及蒙瞿,即蒙仲的祖父、祖母以及父亲。

当看到那张小案上干干净净,且三尊泥像面前的瓦盆中供奉着一些饭菜、鲜果,蒙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孔夫子过世一百多年后的当今,儒家正逐渐成为显学,虽然各国君主未必会真心选用儒学作为强大国家的思想主张,但儒学中的一部分思想,比如孝道,早已在中原各国传播开来,成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之一。

今日瞧见葛氏在平日里一丝不苟地供奉着公婆与丈夫,蒙荐心中很是赞赏,连带着对葛氏的评价,亦更为提高了几分。

在屋子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小门,通往东西两侧的内室。东边的内室,早先是蒙仲的祖母华氏居住的,葛氏则住在西侧的内室。

后来华氏过世,葛氏因在西房住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搬到东房,索性就将东房当做了杂物间,将公婆以及丈夫曾经所使用的家具、箱子,那些虽然陈旧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通通堆积在这里。

顺便一提,蒙瞿生前所使用过的皮甲、兵器,亦被葛氏珍藏在东房内箱子里。

“长老请坐。”

葛氏请蒙荐在尊位入座。

世俗的规矩,北为主位,是主人的座位,而中原普遍以左为尊,因此主人左手边(即东位)便是尊位,西位次之,最末是南位。

葛氏如今虽然是家中的女主人,但蒙荐的年纪比她大,且在族内的地位也比她高,因此按照礼数,她不应当坐在主位,而是应该坐在西位,作为对蒙荐的尊重。

在蒙仲的搀扶下,在矮桌旁东侧的位子跪坐下来,同时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敲了敲矮桌的靠南部分,显然是示意蒙仲在南位坐下——毕竟蒙仲在这里年纪最小嘛。

而此时,蒙伯已按照母亲的吩咐,端来了一碗热水,双手捧着送到蒙荐面前,结结巴巴地说道:“长、长老,请、请喝水。”

他那拘谨的表情,看得在旁的葛氏心中直着急。

“好,好孩子。”

蒙荐称赞一句,端过碗喝了一小口。

期间,蒙伯则被母亲葛氏叫到身边,跪坐在母亲身侧。

葛氏没有注意到蒙荐方才示意蒙仲坐下的小动作,见小儿子蒙仲亦在矮桌旁坐了下来,她便说道:“仲儿,为娘与长老要商量一些事,你到屋外去玩耍片刻吧。”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娘,不就是兄长的婚事嘛,就让孩儿在旁听听嘛,说不准孩儿还能给出出主意呢。”

一听这话,葛氏微微有些犹豫,毕竟相比较老实木纳的长子,的确是次子蒙仲聪明机灵,因此平日里有很多事,葛氏虽然不会瞒着长子,但是却会更多地与次子商量。

可是婚娶这种事,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这还为时过早吧?

想到这里,葛氏正要板着脸将小儿子赶出来,然而蒙荐却笑着说道:“无妨无妨,就让这孩子在旁听听吧,毕竟这孩子也十岁了,再过五年啊,就该轮到他成婚了。”

长老都这么说了,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当蒙仲不存在,与蒙荐商量起有关于他长子蒙伯的婚娶之事。

在这个年代,庶民以及士级贵族家的男子,一般会在一十五岁时就娶妻成婚——要是上层贵族家的嫡子,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就有可能先纳妾,等有合适联姻对象的时候再迎娶嫡妻正室——从此之后便可视为成人,承担起这个小家的责任。【ps:这里的十五岁成人,指的是在「世俗」的角度。但是在家族内部,一般要到二十岁行过冠礼,才会被族内长辈视为真正成年,此时才有资格对家族的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今年,蒙伯已年满十五,因此前间日,葛氏便到宗族内,拜托宗族为他的长子张罗一门婚事。

此时男女婚事,基本上是凭父母之命、族老之言。

虽说蒙氏一族内部其实就有年轻的未婚女子,但鉴于「同氏不婚」的原则——最初是「同姓不婚」,后来慢慢放宽为「同氏不婚」——蒙伯与族内那些年轻女子是无法成婚的,他只能迎娶其他家族的女子,比如兄弟俩的父亲蒙瞿,就娶了葛氏这位葛氏一族的女子为妻。

而家族间族人的通婚,主要就靠宗主蒙箪、宗祝蒙荐等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与其他家族提亲说项。

不受长辈、父母认可并且祝福的男女若是擅自结合,即称苟合,是为世道所不容许的。

第5章:商谈

“长老,据您所知,各家有适合的女儿愿意嫁入我家么?”

在进入话题后,葛氏有些急切地询问,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蒙仲家的家境还是蛮不错的,从祖辈起便是「士」级的下级贵族,虽然在当代,士级贵族相当常见,比如说儒家弟子基本上个个都是士,且儒士的地位要高过「兵士」、「军士」,但基本上只有通过军功获得的士爵,才是可以代代相传的。

比如蒙仲家,其祖上很早就获得了「士」的爵位,在打仗时可以穿戴甲胄,登上战车与敌军作战,不像一般的步卒,无论行军作战都得凭借自己两条腿。

蒙仲的祖父蒙舒,作战并不算勇猛,但是因为知晓一些兵法,又有嫡宗出身的蒙荐暗中帮助,是故被族内提拔为「车吏」,即指挥一乘之兵作战的指挥军官,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且还战死于「宋齐之战」,但在宋国战胜齐国之后,在宋王偃赏赐了蒙氏一族之后,蒙舒的妻儿还是得到了一些田地、财帛作为赏赐以及抚恤。

而蒙仲的父亲蒙瞿,则是族内当时的悍卒,作战勇猛丝毫不亚于蒙鷔、蒙鹜、蒙擎、蒙挚等族中兄弟,建立了比其父更多的功勋,他的战死,就连宗主蒙箪亦扼腕叹息。

祖辈的积累,再加上父亲因功得到的赏赐,是故蒙仲家有着整整八百亩的田地——此时寻常人家,只要拥有一百亩田地,就能在并不苛刻的国策下基本保证一家八口能够存活。

而蒙仲家的田地,则是寻常人家的足足八倍。

所以说,蒙仲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葛氏想要为长子蒙伯寻一桩婚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嘛,母亲终归是宝贝儿子,作为母亲,葛氏当然希望日后的儿媳妇相貌出众、品性端庄,这才是葛氏之所以担忧的原因。

毕竟,她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在蒙氏一族内,却也只在中游。

蒙荐自然猜不到葛氏心中所想,闻言便笑着劝葛氏道:“莫急,伯儿这孩子乃我蒙氏出类拔萃的族子,又岂会寻不到适宜的女子成婚?”

说着,他捋了捋髯须,老神在在地又说道:“过几日,我蒙氏将要祭祀先祖,期间设飨礼以宴邀葛氏、乐氏、华氏、辛氏等诸家族前来,介时,诸家也会将其族内适龄子女一同带来观礼。据老朽所知,葛氏、华氏、乐氏等,诸族皆有与伯儿年纪相仿的待嫁女子,你母子若瞧见瞩意的,便告诉老朽,老朽可代你家前去说亲。”

当代男女的婚事,基本上就是「联姻」、「通婚」、「招赘」等等,其中都有利益成分,几乎没有所谓的自由恋爱。

招赘即是男子入赘女方家族,这种大致可分两种情况。

其一,该男子家因为家中贫穷,因此其父将其卖给大家族当家奴,后由大家族的主人配以女奴成婚。

其二,女方将非奴隶身份的男子招赘到家中,与其女成婚称「赘婿」,与寡居女主人成婚称「后父」——两者都是属于赘婿的范畴。

无论在女方家族还是世俗眼中,赘婿、后父这类人最受轻视,这些人大多不事生产,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因此被国家、被君主视为毒瘤,倘若国家需要征召大量的兵员,赘婿、后父这类人有很大可能性会被强制性充军,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与刑徒无异,没有肉吃只能吃白饭,而且饭只有一般士卒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若是碰到心狠的将领,甚至会被残忍地用来填平敌方的壕沟。【ps:在魏国某位君主给将军的书信中就有这段,君主建议将军这么做。】

通婚,则是两个、或几个地位、实力相近的势力间,一种较为固定的婚姻方式,基本上用于普通族人。

联姻的性质与通婚相同,都是为了借两方的婚姻而拉近彼此间的关系,以这种方式达到稳固的联盟关系,不同之处在于,联姻的双方都是各方地位比较高的人物,比如某国的国君、太子、公子,亦或是某家族的嫡子、嫡孙等等。

总的来说,无论是通婚还是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

就拿蒙仲的兄长蒙伯来说,他是蒙氏一族的小宗子弟,因此他迎娶的对象,也将是葛氏、华氏、乐氏等与蒙氏一族关系和睦亲近的大家族的小宗女子,既不可能迎娶庶民之女,也几乎不可能会有大家族的嫡宗女子下嫁。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倘若这次婚娶的对象换做蒙仲,那么,长老蒙荐就绝对不会同意让蒙仲仅仅迎娶某家族的小宗女子为妻。

因为他对蒙仲的期待要更高,他会觉得那些小宗女子配不上蒙仲,那么蒙仲亦是小宗子弟出身。

总而言之,男方是什么地位,就迎娶大概什么地位的女子为妻,这称得上门当户对,这样既不会发生男方家瞧不起女方家、或女方家瞧不起男方家的情况,也不至于会被人嘲笑不懂礼制。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堪称古板严肃的封建制婚姻形式下,其实倒也有些许自由之处。

比如说蒙荐方才所提起的夏祭,事实上就是各家族年轻子女有机会相互接触的一种途径。

当然,祭祀先祖以及神灵,这本身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容不得有半点疏漏,但是在严肃庄重的祭祀典礼之后,一个宗族也会主持一些欢庆的活动,并邀请其他家族的人前来赴会,借此联络与其他家族的感情,甚至于针对某些事达成共识。

就比如飨礼。

在当代,一年四季都有祭祀,但并非回回祭祀都会设飨礼款待其他家族的宾客,似这般规模的宴宾客,一年大概也就只有一两回而已,主要是为了展示家族的实力(财力)、凝聚力以及公信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夏祭么?在几时?”葛氏好奇问道。

“若族内的筹备不出意外,应该在夏至日前后。”蒙荐解释道。

葛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长子蒙伯的头,一脸慈祥宠溺之色。

然而此时的蒙伯,却是低着头、红着脸,一声不吭,显然是因为葛氏与蒙荐提到有关于他婚事的话题,让他感到十分羞涩。

看到兄长这幅模样,蒙仲在旁亦感到有些好笑。

平心而论,蒙伯从小到大都对蒙仲极好,但凡有好的东西都给母亲葛氏与弟弟蒙仲,简直就是孝子贤兄的典范,唯一的缺憾就是性格太老实,以至于蒙仲虽然作为弟弟,但有时却需要为兄长感到担心。

正因为关系好,此刻他忍不住揶揄道:“兄,这事就是手快有、手慢无。待等到夏祭,你要是瞧见瞩意的,得赶紧告诉母亲与长老,若是迟了,未来嫂子就可不定落到谁家了……”

被关系极好的弟弟调侃,蒙伯当然也会还嘴,奈何眼下长老蒙荐在旁,再加上蒙仲说得又太过直白,他实在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红着脸,尴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葛氏呵斥了一句:“不许胡说!……长老面前,岂能放肆?”

听闻此言,蒙荐捋须笑道:“哈哈,老夫倒以为仲儿这孩子说得对。”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伯,笑着叮嘱道:“伯儿,要记住你弟弟的良言呐,到时候千万莫要羞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恒古之理。善待双亲、娶妻生子、延续家统、创立家业,这当是男儿所为。……记住了吗?”

“小子记住了。”蒙伯一个劲地点点头,让蒙荐与葛氏皆颇感欣慰。

蒙伯的婚事暂时告一段落,蒙荐寻思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对葛氏说道:“葛氏,今日老夫前来,除了伯儿这孩子的事以外,还有一件事。”

葛氏听得心中纳闷,恭谨地说道:“请长老明示。”

见此,蒙荐便指着蒙仲说道:“仲儿这孩子,自小聪慧,族中小辈无人能及,今老夫有意叫他去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能拜在其门下,如此一来,你蒙瞿家振兴可期。”

“庄周?”

葛氏喃喃念叨了一句,旋即睁大眼睛带着惊喜问道:“莫非是世人尊称「庄子」的那位庄周?”

一看葛氏这惊喜的表情,蒙荐就知道这件事成了,因此脸上的笑容也更甚了。

他点点头笑着说道:“然也!……葛氏亦知庄子?”

葛氏连连点头,惊喜地说道:“妾身虽愚钝,却也对庄夫子的大名耳闻能详,庄夫子乃是我宋国的大贤呐。”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然又流露出几分顾虑之色,在看了一眼蒙仲后,语气稍弱地询问蒙荐道:“长老,不知……不知仲儿需离家多久?”

蒙荐这般精明的老人,当然猜得到葛氏的顾虑,闻言捋捋髯须笑着宽慰道:“葛氏,老夫知你心中所想,放心吧,庄夫子如今隐居于浍水上游,就在「夏邑」与「蒙亳」之间,距离此地仅一日就能来回,若葛氏思念此子,老夫可叫家人用马车载你前往探望。”

一听庄子的居所就在这一带,葛氏心中的顾虑顿时打消,连忙摆摆手说道:“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到时候妾身自己走着去就是了。”

“还是老夫派家人送你去吧,终归国内最近也不是很安泰。”说到这里,蒙荐顿了顿,捋着髯须笑问葛氏道:“那么这件事……”

葛氏会意,低头颔首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道:“就依长老您的意思。……长老一直厚待我家,妾身无以为报,再次谢过。”

蒙荐闻言开怀笑道:“你公公蒙舒,与老夫情同手足,伯儿也好,仲儿也罢,在老夫眼中都跟亲孙儿一般,就无需说这些客套的话了。”

说着,他双手一扶矮桌,作势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葛氏见此连忙劝阻道:“长老,用过饭再走吧?”

蒙荐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老夫手头还有点事,就不在你家用饭了,改日,改日。”

见此,葛氏也只好作罢。

片刻后,在蒙仲的搀扶下,在葛氏与蒙伯二人的相送下,蒙荐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院子。

在离开时,蒙荐对蒙仲叮嘱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早到老夫家中来。”

蒙仲听了很惊讶,问道:“明日?明日就去庄子的居所么?”

听闻此言,蒙荐哈哈大笑,抚摸着蒙仲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老夫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两三日,你且住到老夫家中。……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纵使是你,也得事先做做功课。”

“……”

看着蒙荐意味深长的笑容,蒙仲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6章:庄子居

三日后,长老蒙荐命家仆驾驶马车,载着他与蒙仲前往庄子隐居之地。

此时的车厢内,除了蒙荐与蒙仲以外,还有蒙虎、蒙遂这两名蒙仲关系极好的小伙伴。

其中,蒙荐对亲孙儿蒙遂亦有类似的要求与期待,即希望蒙遂亦有幸能拜入庄子门下,至于蒙虎嘛,这小子纯粹就是因为有趣而去凑热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逃回家族。

庄子的隐居之地,位于「夏邑」与「蒙亳」两地之间,在临近「浍水」上游而远离道路的地方,那一带附近有许多竹林、树林,环境优美,是鲜有人迹的僻静之地。

估摸在经过了两个余时辰的赶路后,马车来到了一片密集的竹林,在竹林内,有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径,马车沿着这条小径徐徐向前,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庄子隐居的庄园——姑且就称作庄子居。

片刻后,马车在庄子居前的空地缓缓停下,长老蒙荐与蒙仲、蒙虎、蒙遂三个小家伙,依次步下马车。

此时,蒙荐整了整衣冠,旋即转身对三个小家伙叮嘱道:“切记,莫要失礼。”

见蒙仲三人点了点头,蒙荐便拄着拐杖,领着他们朝庄子居的门户走去。

庄子居的外围,那是一堵用泥土与石头堆砌的院墙,迎面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半敞着,虽然院门的上方钉着一块陈旧的木块,可能是作为类似匾额的作用,但是木板上却空无一字,什么都没有刻写。

所以说,这玩意是到底干嘛用的?

蒙虎眨了眨眼睛,已渐渐感觉到眼前这座庄园有几丝怪异。

径直走到了那扇半敞开的院门外,蒙荐稍稍一推门户,那扇木门便吱嘎嘎地敞开,将院内的大致呈现在诸人面前。

但未经主人允许擅自入内实属无礼,虽然此刻院门敞开,但蒙荐却不敢贸然领着诸子进入,遂站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吗?老夫蒙荐,特来拜会庄子。”

话音刚落,院内不知从哪走出两个身影,皆是与蒙仲几人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他二人在低语了几句后,便有一人疾步走向院内一间房屋,而另外一人,则赶忙走向院门处,朝着蒙荐躬身施礼,口中恭敬地说道:“此处乃庄夫子闲居之地,不知您有何贵干?”

蒙荐闻言微笑道:“老夫乃是蒙氏的蒙荐,特来拜会庄夫子。”

一听这话,那名少年脸上的讶色更浓了,赶紧走出院门再次拱手朝着蒙荐拜了一下,口中说道:“小子乃乐氏之族子「乐(yuè)进」,拜见蒙氏长老。”

“好好。”蒙荐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称赞这个少年守礼。

事实上在商丘一带,蒙氏、葛氏、乐氏、华氏等大家族间皆互有通婚,甚至在某些政治向问题中,诸家族基本是同进同退,是故这名叫做乐进的少年,对待蒙荐才如此恭敬。

“老夫为你等介绍一下,这三人乃是我蒙氏族子,蒙仲、蒙虎、蒙遂。……望你四人日后多多亲近。”蒙荐笑着介绍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

“谨遵长者之命。”

乐进瞧了一眼蒙仲三人,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但终归还是老老实实回应了蒙荐的期待,这让蒙荐对此子印象颇好。

待四个小家伙彼此行礼之后,蒙荐又询问乐进道:“乐进,庄伯现下可在居内?”

他口中的庄伯,即服侍庄周的老仆人,也是这座住居现如今的实际打理者,论年纪比蒙荐还要年长十余岁。

但事实上,这位‘庄伯’其实并不姓庄,而是姓「向」,亦是子姓之后,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位老人自愿放弃家族姓氏,前前后后服侍了庄子几十年,是目前庄子最信赖的人,是故才被尊称为庄伯。

“在的。”乐进点点头说道:“方才小子见长者前来拜会,已让族兄代为通传,相信庄伯片刻后就会……”

刚说到这,他见蒙荐抬起头看向他身后,遂下意识地转头观瞧,果然瞧见院内深处有一名老者正几步走向这边。

显然,那位老者即是庄子最信赖的家仆,庄伯。

见此,蒙荐主动迎上前去,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说道:“贤兄别来无恙,蒙荐这边有礼了。”

“诶诶。”

被称作庄伯的老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蒙荐的双手,口中说道:“老朽如何当得起蒙宗祝这一礼……”

事实上,蒙荐与庄伯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相识,记得当时蒙氏一族还邀请庄子前往家族的乡邑赴飨礼,不过自从庄子遁世隐居之后,二人就很少再有往来。

在一番寒暄之后,庄伯面带笑容地问道:“贤弟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说话时,他的目光瞥了几眼立于蒙荐身后的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眼眸中露出几许恍然之色,显然大概已猜到蒙荐的来意。

而此时,蒙荐则拱手说道:“贤兄,敝氏的嫡孙蒙达,前几日因为得知其母近日身体有恙,日夜记挂,是故才不告而别回族侍奉其母。事先未曾呈报,还望贤兄莫要见怪。”

庄伯似笑非笑。

作为庄子居的家令(管家),他当然知道蒙氏嫡孙蒙达不告而别的事。

但说实话,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其他家族子弟实在太多了,又岂是只有那蒙达一人?

至于这座庄院的主人庄子,那就更不会在意了,就像蒙达所说的,他在庄子居住了两年,但保不准庄子从未在意过,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用庄伯的话来说,他的主人庄子,此时已经沉浸在「道」的境界内,几乎不会再被世俗的人或事物影响。

但话说回来,既然蒙荐以「孝道」作为借口来掩盖蒙达不告而别的原因,纵使庄伯心中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不会拆穿,反而顺着蒙荐的话,心口不一地称赞了蒙达几句,大概是称赞孝顺之类的。

而在告罪之后,蒙荐就顺利正常地推荐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希望这三名族子代替蒙达侍奉庄子。

看了看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又看了看蒙荐,庄伯颇有负担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诸家族派来子侄侍奉庄子的这份善意,历来让庄伯颇感负担,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家族的目的,也清楚这些家族终归不能在他主人庄周这边达成心愿。

在庄子居呆了两年却仍未能被庄子收为弟子的,其实也并非特例,有时候庄伯真恨不得直接告诉那些家族:不要再派你族内的子侄过来了,我家主人不需要,并且,也不会再收弟子。

但这些直白的话,庄伯却不好直说,毕竟他也不希望得罪这些家族。

而就在这会儿,在北侧的正屋内,走出一名老者。

只见这位老者身穿着皂青色的布袍,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还用绳索系着一只两拳头大的葫芦,心无旁骛地徐徐走向院门。

“夫子。”庄伯拱手行礼,旋即问道:“夫子到何处去?”

显然,这位穿着皂青布袍的老者,即是庄周,只见他在听了庄伯的询问后,亦不开口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用左手食指斜指了一个方向,继而竟目睹了蒙荐与其余诸人,就这样从旁边走过。

见自己竟也被忽略,蒙荐脸上亦有些挂不住,连忙拱手施礼道:“鄙人蒙荐,见过夫子。不知夫子可还记得鄙人?”

庄子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蒙荐,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想表示记得蒙荐,还是单纯回应蒙荐对他的行礼。

在点完头之后,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期间,无论是乐进,还是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都没能让他的目光停留哪怕一瞬。

看着庄子离去的背影,蒙荐长长吐了口近乎被无视的郁闷之气,略带苦笑地对蒙仲说道:“你看,的确有必要事先做做‘功课’吧?”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目视着庄子走远。

最近三日,他都住在长老蒙荐的家中,由后者专门给他以及蒙遂做‘功课’,而这所谓的功课,即了解、熟络庄子那乖僻、自闭的性格与处世态度,以便对症下药。

“有把握么?”蒙荐又问道。

此时庄子的背影已从院门处消失不见,因此蒙仲便收了目光,点点头说道:“小子尽力而为。”

见此,蒙荐开怀大笑,拍拍蒙仲的肩膀说道:“好,若你能成为庄夫子的弟子,老夫定来为你庆贺!”

这话一说,庄伯、乐进二人皆面露惊愕之色。

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但迄今为止非但没有一人成功,甚至于,这些人甚至从来都没被庄子所注意到。

而现如今,蒙氏的长老蒙荐,竟然如此看好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

想到这里,庄伯笑呵呵地说道:“贤弟,看来你对此子期待甚高啊,然而,莫怪愚兄泼你冷水,想要成为我家主人的弟子,可没有那么容易……”

听闻此言,蒙荐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左手搭在蒙仲的肩膀上,目视着庄伯笃定地说道:“不!此子定然可以!……贤兄想与愚弟打个赌么?”

“……”

见蒙荐竟然如此笃定,庄伯心中浮现几丝错愕,转头目不转睛地打量起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来。

凭他个人感觉,这个叫蒙仲的小子虽看似稳重谦逊,但单凭这些,可不足以引起他主人的主意。

还是说,此子眼下锋芒内敛?

捋了捋髯须,庄伯若有所思。

虽然他并不相信蒙荐那盲目自信的话,但蒙仲这个名字,他却已经牢记心中。

第7章:首日

在蒙荐告辞离去后,庄伯便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带到了院内西侧的一间屋内,并告诉三人日后便居住在此。

庄伯离去后,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四下打量着屋内。

这间屋子,即是蒙氏嫡孙蒙达此前居住的,然而屋内却连张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张矮桌、一卷草席。

见此蒙虎忍不住嘟囔道:“在这破地方能住两年,那蒙达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换做是我,怕是三日都熬不住。”

听了这话,蒙遂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回乡邑吧,反正乡邑距离此地也不远。正好我与阿仲晚上睡得也宽敞些。”

平心而论,他留在此地,是为了帮助蒙仲成为庄子的弟子,自己若是也能被庄子收为弟子则视为意外的惊喜,但蒙虎这家伙,却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因此蒙遂根本没指望这家伙能帮上什么忙。

“别呀,咱要是走了,你俩可怎么办?咱还要给你俩出谋划策哩。”蒙虎笑哈哈地说道。

蒙遂闻言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

在旁,蒙仲笑着说道:“好了,先准备一下床铺的事吧,我看这屋内爬虫不少,如果不希望半夜被这些虫子蛰咬,咱们最好找点东西,把床铺搭高些,而不是直接将草席铺在地上。”

蒙遂点点头,附和道:“来时,我瞧见院内一角有几堆木柴,还有些稻草,应该可以用来铺个床。”

于是,蒙仲三人便又找到庄伯,解释了原因,希望能使用院内的木柴与稻草。

庄伯点头同意了,不过却也有要求,即今日蒙仲三人挪用了多少木柴与稻草,在几日内就要补足多少,毕竟那些木柴,是居住在院内的其他家族的子弟事先劈好的,庄伯不能为了蒙仲几人而增加那些子弟的辛苦。

对此,蒙仲几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他们此番前来庄子居,可不是为了享福而来,早已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至于额外索要的两张草席,庄伯表示待会会叫人送去,毕竟草席这种东西虽然便宜,但院内也并没有准备多少,他也得看看哪间屋子还有多余的。

片刻后,就当蒙仲几人将一些木柴、稻草搬到屋内,正忙着铺垫时,方才与他们见过的乐氏子弟乐进,抱着两卷草席从屋外走了进来,口中说道:“这是庄伯叫我转交给你们的。”

蒙仲道了声谢,继续忙碌着铺床,可那乐进却不离去,他在看着蒙仲半响后,忽然说道:“你叫蒙仲对吧?……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们三个到底是怎么想的。”

“唔?”

蒙仲停下手中的事物,转头瞧了一眼乐进,却见后者环抱着双臂倚着门站着,脸上带着几分莫名的笑容,调侃道:“蒙达逃离此地,这座院子里的人,都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没有告诉你们为何逃离此地的原因么?还是说,即便从蒙达口中了解了原因,你们三人反而觉得,「我也应该来这里尝尝这种滋味」?”

“喂,你这家伙……”

见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带着几分调侃,蒙虎当即就不乐意了,面色一沉瞪着眼珠就要走过来,却被蒙仲伸手给拦下了。

“阿虎,不要惹事。”

阻止了蒙虎后,蒙仲目视着乐进,面带微笑淡然说道:“抱歉,我三人与蒙达不熟,并不清楚你所说的那些。”

“原来如此。”乐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见蒙虎仍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遂摊开双手笑着说道:“可能你们是误会了,我可没有找事、挑衅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此地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你们,都不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在看了一眼蒙仲后立刻改口道:“哦,不对,你是例外。……你知道么,方才你蒙氏的长老夸口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这件事已在整个院内都传遍了,不少人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也包括你么?”蒙仲微笑着问道。

乐进愣了愣,旋即耸耸肩实诚地说道:“或许吧。……对于我来讲,有个乐子也不错,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这里究竟有多苦闷乏味。”

说罢,他走到蒙遂已经铺上的床铺旁,伸手拍了拍床铺,对三人说道:“怎么样,想听听么?”

见对方果真不像是来找茬的,蒙遂与蒙仲对视一眼,旋即对乐进说道:“请坐。”

在得到蒙遂的允许后,乐进在前者的床榻上坐了下来,收敛笑容说道:“先说说你们每日需负责的杂事吧。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虽然我辈被族内遣来侍奉庄子,但平日里需打理的事物倒并不繁重,无非就是捡捡柴枝、扫扫院子或者清洗一下庄夫子用过的竹牌。岂止是并不繁重,简直就是无所事事。虽然值得庆幸,但你我都不是为当仆从而来。……「各族遣族中子侄侍奉庄子」,你我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这相当难。自惠子过世后,庄夫子便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他的双目能看到万物,却唯独瞧不见我等俗人。方才你三人也瞧见了,若非你蒙氏的长者开口,庄夫子甚至连他都忽视了,可能在庄子心中,这座庄院内就只有他与庄伯,其余人的存在,就像路边的石子、野花一般……不对,石头、野花,可能庄夫子还会关注一二,但我等俗人嘛,呵……”

『跟祖父所述的情况差不多。』

与蒙仲交换了一个眼色,蒙遂暗自想道。

此时就听蒙仲笑着说道:“我懂了,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首先得引起庄子的注意。……对于这方面的事,兄可有什么传授的经验么?”

乐进愣了一下,好奇地问道:“难道那位长者并没有教给你们办法么?”顿了顿,他又摇头说道:“看在你称我为兄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诉你一件事,叫你少走些弯路。……假如你族中长辈教你用「惠子」的著作来引起庄子的注意,那么我告诉你,此事行不通。”

“惠子是谁?”蒙虎抓抓脑袋好奇问道。

蒙仲看了一眼蒙虎,解释道:“惠子即惠施,亦乃我宋国大贤,生前担任魏国的国相,乃是庄子为数不多的挚友与知己。庄子近二十年来闭口不言,据说就是因为惠子亡故。”

“哦哦。”蒙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乐进却抚掌笑道:“哈哈,看来你族中长辈果然教你等用惠子的著作来引起庄子注意。……但很可惜,行不通的。”

乐进猜得没错,这几日当蒙荐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庄子注意时,就曾提过这个办法,因为众所周知,惠子是庄子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与知己。

可是这个办法,却被乐进给否决了,这让蒙遂有点不服气,下意识说道:“你凭什么就说行不通?”

『当然是因为已经尝试过了……』

蒙仲看了一眼气愤的蒙遂,在他印象中,蒙遂平日里是很冷静很稳重的,然而今日乐进直言他祖父蒙荐传授的办法行不通,这才引起了蒙遂的不快。

果然,乐进歪着脑袋看着蒙遂道:“凭什么说行不通?因为这招用过了。不信?你们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迈步走向门外,片刻后去而复返,将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沉声说道:“这一册竹简,乃我族兄「乐序」所抄录的,惠子的《坚白论》,我族兄曾尝试向庄子请教这片论言,借此引起注意,但结果嘛……就像我所说的,行不通。”

接过乐进递来的竹简并将其摊开,蒙仲阅览着竹简上的内容,半响后嘴角微微一扬,笑着说道:“《坚白论》,这是个不错的开端。”

乐进闻言一愣,面色古怪地看着蒙仲,问道:“你莫非也要用此物去试试?”说罢,他不等蒙仲回答,便皱着眉头说道:“我已经说了,包括我族兄乐序在内,有不少人已试过此事,但庄子根本不为所动,这些话,你究竟是哪句听不懂啊?”

“喂,乐家的小子,你说话客气点。”蒙虎在旁不悦地呵斥道:“阿仲既然决定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何需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摆摆手安抚了易怒的蒙虎,蒙仲平静地对乐进说道:“试试又有何妨?若此事不成,你等不是正好可以看玩笑吗?”

“……”

看着一脸平静的蒙仲,乐进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响,他点点头说道:“总之我已劝过你,你即不听,那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面带疑虑地离开了。

在乐进离开之前,蒙虎板着脸一副对蒙仲信心十足的模样,但乐进一走,蒙虎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有些担心地对蒙仲说道:“阿仲,我瞧那小子不像在说谎,或许这事真的不成,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省得叫人平白看了笑话。”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大致可分两种方式,其一是博得好感,即示好,乐进等人用的便是这种方式,但事实证明示好并无法得到庄子的注意,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反其道而行……”

“怎么说?”蒙虎接口问道。

只见蒙仲掂了掂手中的竹简,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来:“怼他!”

听闻此言,蒙虎与蒙遂惊地倒吸一口冷气,后者连忙劝道:“阿仲,这不合适吧?若惹恼了庄子,这事不就……”

“不要紧,只要‘理’在我这边。”

瞥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蒙仲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计策。

第8章:首日(二)

当日,蒙仲找来了柴刀,与蒙虎、蒙遂二人一同到庄子居外的竹林中砍了一棵竹子,继而将其劈成竹片,准备制作成竹简。

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抄录那册《坚白论》。

对此蒙虎感到很困惑,忍不住问道:“乐进那小子已经将其族兄乐序抄录的《坚白论》赠予了你,为何还要再抄一遍呢?”

蒙仲笑着解释道:“当然是为了证明诚意,另外,排除一切或有可能会被对方反过来诘难的疏漏……毕竟,拿着别人抄录的书简去请教庄子,这或会被指责不够诚心。”

“原来如此。”

蒙虎、蒙遂二人点点头,遂帮助蒙仲一同编造竹简,抄录那卷惠子的著作。

三人一直忙碌到中午,此时乐进被庄伯派来喊他们用饭。

期间,乐进亦注意到了蒙仲等人正在忙碌的事,亦提出了这个疑问,蒙仲亦用「为了表示诚意」作为敷衍——乐进只是外人,蒙仲没必要像对蒙虎、蒙遂那般详细解释。

用饭的地方就在院子西侧的一间屋内,面积有蒙仲三人居住的屋子大概两间那么大,在移步前往的途中,乐进向蒙仲几人寥寥介绍了几句眼下仍住在庄子居内的诸家族子弟。

据他所言,庄子居内最多的时候曾住着数十名诸族子弟,但待等到乐进来到这里时,此地就只剩下二十三人,至于眼下,除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以外,就只剩下六人。

在这六人当中,乐氏子弟有两人,其一即乐进,还有一人则是他的族兄「乐续」——至于抄录《坚白论》的那位族兄乐序,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回乐氏乡邑去了。

至于剩下的四人,在中午一同用饭时,乐进亦代为介绍。

四人当中块头最大的那人,乃是武氏子弟,名叫「武婴」,当乐进介绍他时,他只是抬起头冲着蒙仲等人点了点头,旋即便自顾自吃盆中的饭菜,要么是不屑于与蒙仲等人交流,要么就是不善于交流。

但据乐进所说,武婴已经在庄子居住了四年,是庄子居内小辈中‘资格’最老的。而他那壮实的体格,亦让蒙虎感觉有些莫名的拘谨。

自武婴往下,年纪最大的便是向氏的子弟「向缭」,看似文文弱弱的,看向蒙仲几人的时候脸上充斥着讥讽之意,甚至于还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吧?久仰久仰。”

『看来是个蛮骄傲的人。』

蒙仲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继续听着乐进的介绍。

还有两人即是华氏的「华虎」以及穆氏的「穆武」,据说前者刚住半年、而后者则住满了一年,这二人的年纪与蒙虎几人相仿。

当乐进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亦像那向缭一般,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看着蒙仲几人,脸上挂着几许讥笑之意。

可以说,除了武婴自顾自以外,其余向缭、华虎、穆武三人,皆不看好蒙仲,甚至于将「蒙仲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看做是一个笑话。

“喂,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有听到么?”见蒙仲不理睬自己,那向缭有些不悦地说道。

蒙虎闻言就要发作,但却被蒙仲伸手阻止。

蒙仲环顾四下,打量着屋内这几人的神态。

在他眼中,虽然此刻跳出来找茬的是那向缭,但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这帮人中的领头人物——相比较之下,蒙仲倒觉得那默不作声的武婴更像。

平心而论,论打架,他与蒙虎、蒙遂几人从来不虚,但没有意义的斗殴,自然是能避就避,更何况,乐进、乐续兄弟俩的态度蒙仲亦摸不准。

想了想,蒙仲平静地对那向缭说道:“兄叫向缭对吧?我三人与兄首次见面,可兄却无故挑衅,这是什么原因呢?”

向缭愣了一下,语气为之一滞:“据说你蒙氏的长老今日夸口,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悦:“你这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么?”

蒙仲闻言恍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敝氏长老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这话是长老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兄迁怒于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兄要是觉得我族长老的话不恰当,兄不妨与我族长老理论。”

“你……”向缭为之哑然,愣了半响才还嘴道:“可他说的终归是你吧?”

“这话也不对。”蒙仲摇摇头说道:“敝氏长老那番话,只是出于他对我的爱护,但此事是否能成,还得看庄夫子的态度。就好比我这会儿说句,兄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难道兄就一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吗?兄因此而迁怒于我,这没有道理。”

“……”

向缭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看到这一幕,蒙虎私下笑着对蒙遂道:“这蠢材,被阿仲拐着弯骂了一通,还蒙在鼓里。”

『就你机灵!』

蒙遂给了蒙虎一个白眼。

而此时,庄伯其实就站在屋外,静静旁观着蒙仲与向缭的这段小冲突,当他看到蒙仲不温不火、有理有据地说得向缭哑口无言时,他心下暗暗点头。

『难怪蒙荐如此器重此子,此子确有不凡之处。不过,即使如此,此子恐怕亦无法引起主人注意……』

暗自摇了摇头,庄伯诚然为蒙仲感到可惜。

就好像他惋惜武婴、向缭等人一样,凭着许久的接触,他觉得这些各族子弟的天赋都很不错,遗憾的是,他们却被其家族遣到这里,迈上了一条可能根本没有结果的道路。

庄子居内的饭菜,与蒙仲平日在自己家里相差无几,主要的食材还是「尗(shu)」,也就是豆菽(大豆)。

在当代,煮豆做饭、豆藿(huo)作羹,即一般平民的真实写照。【ps:藿,即豆的叶。藿食者,即泛指一般平民,与‘肉食者’所指代的贵族相对应。】

像蒙仲家,平常也基本以豆饭、豆菜为主,除非是特殊日子,否则食肉的机会也很少。

而除了豆菜以外,桌上还有一条鱼,但是在庄伯还未动筷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先动筷。

这让蒙虎暗自撇了撇嘴,毕竟河鱼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不罕见,他时常与蒙仲、蒙遂到乡邑附近的河流捕鱼,以改善各自家中的伙食。

午饭过后,庄伯命蒙仲等人收拾的碗筷,顺便也向三人告诉了庄子居内的规矩,即不劳者不得食。

就像这顿午饭,豆与米都是庄子居附近的田地里收成的,武婴、乐进、向缭等人皆有出力,另外,烧火的木柴是武婴劈的,那条鱼是华虎从河里捉来养在缸里的,不夸张地说,这顿饭乃是庄子居内诸人辛苦所得,而蒙仲几人初来,尚未有什么贡献,因此理当担负起刷碗的杂事。

这还是看在蒙仲等人刚刚来到庄内,待等从明日起,蒙仲几人还得负责诸如洗衣、耕地、劈柴等杂事,一切看齐庄内其余子弟。

这很公平,蒙仲三人点点头表示接受。

事后在分配杂事时,蒙虎因为长得壮实,而被派遣跟着武婴砍柴,而蒙仲、蒙遂二人则负责洗衣。

虽然是负责整个庄内所有人换洗的衣服,但考虑到庄内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也并非天天更换衣服,所以说这个任务倒也轻松。

只不过一个时辰,蒙仲、蒙遂二人就在浍河旁将所有的衣服洗完了。

做完这一切后闲着没事,蒙遂便继续帮蒙仲劈竹片编造竹简,而蒙仲则拎了一捆蒙虎劈成的木柴当做凳子,抱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坐在院门附近,一边阅读惠子的著作,一边守株待兔,等着庄子经过。

看到他这幅样子,经过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面上均带着几分看好戏的讥笑,然而蒙仲不为所动。

当日黄昏前,庄子不知从外面何处返回居内。

见此,蒙仲立刻起身,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可能是听到了「惠子」这个名字,庄子稍稍瞥了一眼蒙仲,然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未见停顿,就仿佛没有听到蒙仲的话,自顾自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正屋。

此时,院中东西两侧房屋内的诸子都走了出来,其中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皆指着蒙仲哈哈大笑。

其中华虎还不客气地嘲笑道:“我还以为这家伙有什么高招,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在旁,向缭、穆武亦冷笑表示,倘若这么简单就能引起庄子的注意,他们早就是庄子的弟子了。

就连乐进,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对蒙仲说道:“你看吧,我早告诉你,这招行不通的。”

见蒙仲被奚落,蒙虎心中大怒,当即骂道:“笑什么笑?有能耐你们怎么在这里呆了数年一事无成?”

向缭三人大怒,连带着乐进、乐续二人的面色亦不好看。

被庄子视若无睹很丢脸么?

蒙仲并不觉得,他只知道,他正一步步占据「理」,待等他全然将「理」握在手中之时,即是他对庄子发难之日。

不过在此之前嘛……

“阿虎,住手,别冲动。”

是的,在此之前,他得先跟蒙遂一起,先把暴脾气的蒙虎劝住,免得后者与向缭、华虎、穆武等人大打出手。

第9章:筹谋

次日,即六月初七,即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住到庄子居的第二日。

跟昨日下午一样,蒙仲大清早便搬了一捆木柴,坐在院门处继续守株待兔,等待庄子出门。

但遗憾的是,这日庄子到晚都没有迈出其屋子一步,以至于蒙仲苦等了一日,毫无收获。

六月初八,蒙仲继续在院门附近等待庄子,大约在巳时前后,终于瞧见庄子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出门。

见此,蒙仲赶忙站起身来,像前一日那般,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就跟上次那般,庄子瞥了一眼蒙仲,面色丝毫看不出端倪,脚步亦不曾停顿,自顾自离去了。

见此,躲在一旁看好戏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再次跳出来嘲笑奚落蒙仲不自量力。

可能是已经得到了蒙仲的叮嘱,这次蒙虎虽然面露愤怒之色,但终究没有与向缭几人因此争吵起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们。

待等傍晚黄昏,庄子拄着拐杖不知从外面何处回到庄内,此时蒙仲仍侯在院门处,瞧见庄子经过,第三次恭敬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然而,对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视若无睹,自顾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使蒙仲又一次被向缭几人嘲笑了一番。

当日夜里,乐进来到了蒙仲几人居住的屋子,对蒙仲说道:“蒙仲,你为何不听劝告?我已告诉你,这招是行不通的。”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兄所言极是,照眼下看来,惠子的书论,怕是不足以打动庄子。……我听说庄子此前颇为敬重「宋荣子」,不知兄可有办法借来宋荣子的著作?”

宋荣子,即「宋銒(xing)」,年轻时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求学,亦是继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圣贤,提倡「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提出「情欲寡」﹑「见侮不辱」说,反对诸侯间的兼并战争,主张「崇俭」、「非斗」。【ps:由于宋銒主张「崇俭」、「非斗」,因此有人误会这位是墨家弟子,但实际上人家是道家宋尹学派的鼻祖,是黄老一派的道家贤者。黄即黄帝,老即老聃(老子)。】

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同时得到道家庄子与儒家孟子两者尊敬与推崇的圣贤。

“你还没放弃啊?”

原本听到蒙仲前半句话,乐进还在一副孺子可教表情的点着头,却冷不丁听到蒙仲后半句,当即面色一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

旋即他摇摇头说道:“惠子也好,宋子也罢,这两位的著作,都不足以打动庄子。……别再问我凭什么这么肯定,因为早已有人尝试过。”

见此,蒙仲拱拱手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兄帮我找到宋子著作。……有些事,终究还是要自己试过才会死心。”

乐进神色怪异地瞅着蒙仲,抬手指了指后者嘴唇微动,大概是想说些类似「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话,但终究,他点了点头:“好,就让你死心。”

约一刻辰后,乐进去而复返,将其中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面无表情地说道:“宋荣子所著,即《宋子》,庄夫子的书库内有其中十八篇,这一册是其中之一,记载宋荣子在齐国稷下学宫求学时,与一位叫做「尹(yin)文」的知己讨论「天」、「人」、以及「天人」三者联系的轶事,故称《天人篇》,你拿去吧。”【ps:尹文是宋荣子在稷下时的同学兼知己,他俩的思想即「宋尹学派」。】

“多谢。”蒙仲拱手感谢道。

当晚,蒙仲便连夜抄录了《宋子》的《天人篇》,然后在次日清晨,抱着这册《天人篇》,坐在院门附近等着庄子。

但庄子出游,历来毫无规律,有时候在早上,有时候在中午,有时候在晚上,实在不好把握——这还是在如今庄子老迈之后,据说当初庄子年轻时,有时候在家中埋头几个月修改著作,而有时则一旦出游就是几个月,更加没有规律。

在得知这些事后,蒙仲只能暗暗庆幸庄子现如今已没有其年轻时的精力。

第四日的下午,庄子总算是外出散心了。

那时蒙仲远远瞧见庄子走来,便赶忙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天人篇》,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宋荣子所著《天人篇》,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法,只是换了几个词而已,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庄子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后的三个月里,蒙仲每日做完杂事之后,便守在院门口,抱着自己抄录的圣贤著作等待着庄子出行以及归来,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庄子请教。

在此期间蒙仲向庄子请教的著作,从《宋子》到庄子自己的著写的《齐物论》、《德充符》、《天地》、《山木》、《胠箧》,再到魏人「李悝(kui)」所著的《法经》、吴起的《吴子兵法》等等。

只可惜,庄子始终不理不睬。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已经从最初「瞥眼一视」,变成了看到蒙仲开口请教就皱眉头——显然,不管庄子是否乐意替蒙仲,至少蒙仲这个人,已经被他所记住了。

虽然印象恐怕不是那么好。

期间,向缭、华虎、穆武三人一次次亲眼目睹蒙仲向庄子请教却又被拒绝,他们起初还会嘲笑蒙仲不自量力,但是当蒙仲被无视的次数多了以后,他们三人渐渐地习以为常,倒也不再去嘲笑蒙仲了,毕竟蒙仲每次被他们嘲笑时都是不愠不火,不为所动,他们也觉得没啥意思。

甚至于,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蒙仲被庄子无视的次数多了,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反而逐渐与蒙仲几人亲近起来,可能是他们觉得,此时多番被庄子所忽视的蒙仲,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同道中人’了。

彼此熟络之后才发现,其实向缭也好,华虎、穆武也罢,其实他们亦是良善之辈,只不过他们在庄子这边碰壁碰得多了,心情本来就郁闷,忽然来了一个被其家族长老夸口「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他们心中当然会不舒服。

而如今见到蒙仲的惨状——比他们更惨的惨状,他们心中的不舒服自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同情。

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既然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那么蒙仲就必须成为庄周的弟子,否则就会被其家族教训。

这样一想,他们反而开始同情蒙仲。

当然,除了同情以外,他们之所以不好意思再针对蒙仲,还有一个原因,即蒙仲几人捕捉来的鱼。

原来,在搬到庄子居居住的半个月后,蒙虎就有些无法忍受居内的粗茶淡饭了,于是他便与蒙仲、蒙遂两人用竹子、麻线等物编织了几只鱼篓网,将其放在浍水的河中,借此物捕捉到了不少河中的鲜鱼。

而事实上,当时负责捕鱼的乃是华虎,但很显然,华虎费尽心力捕捉到的鱼,也没有蒙仲几人用鱼篓网捕捉到的多。

捕捉到的鱼一多,饭桌上的菜自然也因此丰盛起来。

起初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碍于面子,死活不肯朝蒙仲几人抓到的鱼动筷,但时间一长,他们终归也无法维持心中的原则,遂像鲜美的鱼投降了。

正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向缭几人吃了蒙仲等人捕捉的河鱼,自然也不好毫无表示,于是在某一日用完饭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喊住了蒙仲,询问后者道:“蒙仲,你还会继续坚持么?……我是说,坚持向庄子请教。”

“当然。”蒙仲点点头,有些摸不透向缭问这话的用意。

见此,向缭、华虎、穆武对视一眼,旋即向缭说道:“这几日吃了你们捕捉的鱼,作为交换,我们三人愿意轮流为你看着院门。倘若庄夫子出游或回归,便立刻告知于你,这样你就无需在院内暴晒。……无需感激,你知道我们三人就住在院子东侧的屋内,华虎与穆武能在屋内看到庄子归来,而我,只要坐在窗口,便能注意到庄子外出。”

这当然是善意,毕竟当时正值七八月,蒙仲每日守在院门处被烈日暴晒,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如今,既然向缭几人释放了善意,蒙仲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双方约定了暗号:只要庄子出游或回归,‘放哨’的那人就立刻高声诵读庄子的《齐物论》,以此提醒蒙仲。

在这一次交涉后,双方逐渐化干戈为玉帛,很快就熟络起来。

眼见蒙仲、蒙遂二人已被院内的诸家族子弟所接纳,蒙虎终于忍耐不住庄子居内的苦闷,在诸人善意、调侃的哄笑中,逃回了家族的乡邑。

对此,蒙仲、蒙遂二人不为所动,毕竟,反正蒙虎只是过来凑数的,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大忙。

至于对庄子这件事上,蒙仲也已经是万事俱备。

临近九月的一日,庄子再次出游,得到事先提醒的蒙仲,连忙从屋内奔出,捧着庄子的著作向后者请教。

结果,庄子依旧是视若无睹。

当时在院内角落旁观的其他人,皆暗地里为蒙仲感到遗憾。

可就在这时,却见蒙仲目视着庄子几步远的背影,高声说道:“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

“嘶——”

院内诸人惊地倒抽一口冷气,一个个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疯了么?』

院内诸子心中惊呼道。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听到这句话的庄子,此时竟前所未有的停下了脚步,旋即缓缓转过身来,用惊疑、严厉的目光看着蒙仲。

审视这个胆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的家伙。

第10章:辩论

「道家将亡」,顾名思义。

而「庄周不树」,则是蒙仲指称庄周没有树立至德。

树,即树立,在当代指竖立至德。

就比如说庄子,他亦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感慨过宋荣子「犹有未树」,就跟他评价惠子一样,纵使是宋子、惠子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圣贤,但庄子仍然觉得他们还有不够出色的地方,认为他二人其实能够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庄子万万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指责他「不树」,更要紧的是,这个狂妄的小子还抛出了「道家将亡」这另外一个炸弹,并且有意将‘道家将亡’的罪过,强行归罪于他‘庄周不树’。

「道家将亡」、「庄周不树」,蒙仲在一句话中抛出两个炸弹,纵使是庄子,此事亦无法做到淡然处之,毕竟往严重了说,蒙仲已经是在中伤庄子,败坏他名誉了。

倘若换做旁人,恐怕这会儿多半已暴跳如雷,大骂「竖子狂妄」、「小子放肆」之类的话,但庄子终归是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圣贤,总算是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庄子不能开口,或者不想开口。

在庄子所著《徐无鬼》中,可作为解释。

据《徐无鬼》内所写,当年庄子的知己惠子(惠施)过世之后,庄子前往送葬,在经过惠子的墓地后,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昔日楚国郢地有一名匠人,他与同伴「石」一同给人造房子时,鼻尖上溅到一滴如蝇翼般大的污泥,便请同伴「石」替他削掉,于是匠人石便挥动斧头,随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点完全削除,且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从始至终那名郢人站着面不改色。

后来宋国君主(宋元君)听说这件事,把将那名叫做「石」叫来,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却说,「我以前能削,只因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经死了!」”

庄子借这则寓言,表达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便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也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的感慨,并且在惠子过世至今的二十年内,闭门谢客,从此再不开口说话。

长达近二十年的闭口不语,今日会因为蒙仲的一句话而破戒么?

想到这里,在院内角落偷偷旁观的众人,一时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惊世之言,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子,想看看庄子是否会因为蒙仲一句话而‘破功’——倘若庄子当真被蒙仲激得开了口,那蒙仲说不定会立刻名扬天下。

但遗憾的是,庄子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是拄着拐杖直视着蒙仲,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而蒙仲,则毫不畏惧地回视庄子,丝毫没有退缩。

“眼下……该怎么办?”

在一旁的角落,向缭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语气哆嗦地询问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说,他亦对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明明是那个蒙仲胆大包天羞辱了庄子,何以对方面不改色,反而他这个在旁围观的不相干者,却是吓得汗如浆涌呢?

直到他瞧见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尽皆面色发白后,他这才稍稍放宽心:被吓到的,远不止他一个。

“我……不知。”

乐进咽了咽唾沫,摇摇头小声回答了向缭,旋即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蒙遂。

此时尚能做到冷静的,除了在屋内睡大觉的武婴外,就只有蒙遂了——虽然蒙遂脸上亦有诸般担忧,但比起向缭等人来,他的面色显然要好看许多。

因此向缭与乐进怀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谋已久’的。

在旁围观的主人犹如此紧张,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蒙仲呢?

别看蒙仲此刻竭尽全力试图摆出风轻云淡的表情,甚至还竭力想要那一丝淡淡笑容中加上几丝讥讽的意味在继续撩拨庄子的怒意,但始终被庄子闭口不言的审视着,这亦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他会怎么做?是一脸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拐杖来敲我的脑袋?』

看似冷静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着庄子有可能出现的反应。

至于用拐杖来敲他的脑袋,这可不是他乱想,毕竟在当代,长者有资格教训不尊敬自己的小辈——蒙虎就经常被他的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脑门。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后近十几息,庄子毫无异动,只是单纯审视着蒙仲。

『啊……庄子不愧是道家的圣贤啊,听到那句话竟然还仍忍住,闭口不言,这下该怎么办呢?』

蒙仲暗暗感觉有点头疼。

毕竟庄子不开口,他后续的话就不好接下去了——难不成他自言自语向庄子解释说出那句话的原因?这也太丢脸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庄子亦感到有些棘手。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鉴于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向庄子请教,虽然庄子每回都无视了他,但次数一多,庄子心中自然也‘记住’了这个烦人的小子。

而今日,这个烦人的小子变本加厉,居然敢对他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这样的狂言——这小子咒道家亡有没有?直呼他名讳有没有?指责他‘不树’有没有?

实在可恶!

按照往常的路数,庄周得先问问那蒙仲为何得出那样的‘判断’,如果蒙仲毫无根据,只是信口开河,那么,他再教训此子——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悦诚服。

但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开口。

难道真要为这小子破了自己持续近二十年的闭口戒?

仔细想想,庄周又觉得这事不太值得——他不觉得眼前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值得他那样做。

更要紧的是,他不希望成为这个可恶小子成名的‘踏脚石’——一旦他此时开口,此子必定立刻名声大涨,日后世人提到小子就会联想到:这是一个让庄子都忍不住开口的人物!

是的,他庄周没有理由那样做。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他堂堂庄周,就这么跟一个半大小子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这时,院内忽然响起了庄伯的呵斥:“蒙仲!”

听到庄伯的声音,庄子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继续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松气之后,就瞧见庄伯从远处疾步走到庄子身边,目视着蒙仲气愤地说道:“蒙仲,你太无礼了!你岂敢对夫子这般无礼?”

虽然被庄伯厉声指责,但在心底,蒙仲却暗暗感激庄伯的及时出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那句‘惊世之言’不足以逼庄子开口与他理论,倘若庄伯不出现,那么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来,朝着庄子与他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诡异景象演变。

至于庄伯对他的指责,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辞。

只见他朝着庄伯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庄伯此言差矣。仁义礼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庄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圣贤,是故小子以为,这里应当讲先「道理」,再论礼数。……夫子以为呢?”他反问庄周。

听闻此言,庄伯无法反驳,于是便转过头询问庄子的意思。

同样,庄周亦听到了蒙仲这句话,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蒙仲说得没错,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讲究仁义礼数,在这座庄院内,蒙仲先论道理、再论礼数,这话没错。

于是他微微闭目,点了点头。

得到庄子的首肯,庄伯亦点了点头,转回头仍带着强烈的不满对蒙仲说道:“好,那就先说说你的道理,你何以敢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庄子不树?”

只见蒙仲拱拱手,正色说道:“道家思想,源于泰古而大成于老子,老子集古先贤之大智慧,总结了道家精化,遂形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理论,相信定能成为日后至尊宝术,传承后人、泽被后世,然而,庄夫子虽被誉为老子之后道家第一人,却只顾自身遁世脱俗,不肯传授解惑道家思想,长此以往,道家失了传承,又岂会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过是不是「皆在庄周」?既然罪过皆在庄周,小子直言「庄周不树」,又何来过错呢?”

“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遂下意识看向庄周,向后者请示。

只见庄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面朝庄伯举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第二次摇头。

这一番动作,无论是蒙仲还是在旁围观的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庄伯不愧是在庄子跟前侍奉了几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庄子的意思,对蒙仲说道:“由老朽来转达夫子之意,夫子言,「道无问、问无应」。”

『道无问、问无应?』

蒙仲皱着细细琢磨这几个字,越想越感觉深奥。

但不管怎样,此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今日若不能说得庄子、庄伯二人哑口无言,他或许会被驱逐回家族也说不定。

而他的优势就在于,庄子自顾身份,仍不想开口与他辩论,只用动作来指点庄伯代为与他辩论。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自己能赢!

第11章:辩论(二)

“道无问,然人有惑,古之圣贤,学自天地而通达,然而古今圣贤仅几人?大多是惑惑众生。……小子曾听说,昔日齐国有一人路经「泰山」,心血来潮登上顶峰,见脚下一片云海,遂误以为自己已登上巅峰,遂心满意足下山而去。不曾想回到山下之后,他回首再看黟山,才发现自己所登的山峰,不过是黄山其中一座小峰而已。……小子认为,惑惑众生,或难免被困惑所障目,难见泰山真面目,此时便需要圣贤传道,亦解众生困惑。”

顿了顿,蒙仲又说道:“生惑而不能解惑,便难免有人会曲解章义,甚至是断章取义。昔日郑国有权臣「祭仲」专权,郑厉公深以为祸患,遂叫祭仲的女婿「雍纠」将其杀死。雍纠得令后,便密谋此事,不想却被他的夫人「雍姬」所知。雍姬左右为难,便询问其母「丈夫与父亲哪个更亲」,她母亲便答道,任何男子,都有可能成为一名女子的丈夫,而父亲却只有一个,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于是,雍姬便将其夫婿密谋杀翁之事告诉了父亲祭仲,祭仲当即派人将女婿杀害。得知事泄,郑厉公逃亡到蔡国,随后祭仲迎郑昭公入国。……这即「人尽可夫」的典故。然而后来却有人误会了其意,用「人尽可夫」批判荒淫的女子,曲解了本意,小子认为,这即是困惑不能解除而任由发展的例子。”

蒙仲朝着庄子拱了拱手。

其实听到前半段时,庄子的面色其实已经好看了很多。

此前他对蒙仲有诸般的差印象,不止是因为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主要还是在于后者动不动就请教。

儒家讲究言传身教,告诫学子多学多问、不懂即问,但道家不同,道家的学习方式就是自己琢磨,并且,要求不要死读书,要多看看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看看哪些是人可以向天地学习的。

所以说,似蒙仲先前那般锲而不舍的请教,其实非但没有博得庄子的好感,反而让庄子很不喜——认为蒙仲此举只是为了单纯引起他注意,功利心太强。

这也正是庄子此前对蒙仲始终视而不见、甚至于到后来看到蒙仲来请教就皱眉头的原因。

不过在听了蒙仲几句话后,庄子忽然发现这个小子倒也不是不学无术,甚至于还称得上有点聪慧。

当然,更重要的是,蒙仲在话中对庄子又有所示好,说庄子这样的圣贤,应当为世人解惑。

不得不说,这句话简直说到庄子心坎上去了。

由于庄子年轻时曾当过漆园的小吏,因此,后世的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为「漆园傲吏」,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庄周虽是道家的圣贤,但他为人极其高傲,虽然不能说目空一切,但却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他认为当世是「道亏」之世,世人乃惑惑众生,是‘失道者’,而他是当世唯几的‘得道者’,因此他应当「以不惑解世人众惑」,使当前的乱世返回至德之世。【ps: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诸侯相互攻伐,父杀子、子弑父,叔伯兄弟自相残杀,又有诸国攻伐,民不聊生,所以被庄子认为是「道亏」的年代。】

但遗憾的是,就像庄子的挚友惠子曾经取笑他的那样,庄子的思想并不被世人真正所接受,因此庄子后来隐居,也未免没有愤世嫉俗的意思。

不过说实话,庄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接纳,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单说他坚决反对君主制,光这一点就已经注定难以被广泛传播。【ps:颇有意思的是,坚决反对君主制的庄子,他的著作被历代多位君主视为必读的书籍,并且在宋朝时还被封为「南华真人」,称《庄子》为《南华真经》,但在民间却很少有人问津,大多是儒法那几家的言论。】

因此,当蒙仲表示庄子应当肩负起「为世人解惑」的职责时,庄子心中还是很受用的,连带着对蒙仲的印象亦提高了不少。

于是他点了点头,认可了蒙仲那「学有惑就应该问」的说法,毕竟蒙仲已有理有据地说明了「困惑应当及时解释清楚」的原因。

而在这种情况下,蒙仲立刻抛出了他捏在手中的「理」,正色对庄子说道:“在这些日子里,我观惠子的著作感到困惑,便请教庄子,一连询问三回,夫子不应;又请教宋子著作,一连三回,夫子不应;再问夫子亲笔所著,一连三回,夫子不应。此后,李悝的《法经》,吴起的《吴子兵法》等等,小子皆诚心诚意向夫子请教,然而夫子从不回应。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小子认为已做到诚心诚意,可夫子却始终不回应,闭其言、藏其知,对小子视若无睹。试问,究竟是小子占理,还是夫子占理?”

“这……”

听到蒙仲有依有据的话,庄伯为之语塞,忍不住偷偷瞄向庄子。

而此时的庄子,眼眸中已经没有愠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则是恍然与深思。

显然,此刻庄子也明白过来了:感情这小子先前锲而不舍的前来请教,根本不是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为了先占到一个理字,以便于此刻用这番话来堵他的嘴。

但遗憾的是,此时他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因为道理都在蒙仲那边——是因为他接二连三地‘不教’,无视蒙仲,才让这小子‘产生’了「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的想法,这逻辑上是没问题的。

至于真相嘛,无非就是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庄周掉到坑里罢了。

『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很重啊。』

庄周目视着蒙仲暗自想道。

期间,庄伯仔细观察着庄子的神色,见后者脸上并无怒色,却也没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驳,遂明白庄子这是认栽了—从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经说不过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庄伯却注意到庄子伸手捋着胡须,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这是要我从礼数再与此子辩论辩论?』

庄伯心中大感惊讶。

要知道据他所知,庄子对儒家的评价是非常差的,甚至于还专门写了《胠箧》、《盗跖》等几篇文章去抨击儒家,抨击儒家‘助纣为虐’,是帮助君主、贵族等上位统治者压榨平民的帮凶。

但既然庄子要自己继续与此子辩论,庄伯亦不好违背,于是他在想了想后说道:“道理你姑且说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长几旬,乃是你应当尊敬的长辈,你直呼夫子名讳,岂非无礼?”

蒙仲闻言拱了拱手,反问道:“庄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庄夫子比我年长许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吗?”

这是一个设有陷阱的反问,倘若庄伯承认,那岂不是说庄子只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纪?

不过很可惜,这种小伎俩连庄伯都瞒不过,更何况是庄子。

这不,庄伯立刻纠正道:“蒙仲,你此言甚是无礼!……夫子岂是单单比你年长?众所周知,夫子乃是世人推崇的道家圣贤!”

“就因为夫子是世人所推崇的道家圣贤,小子就一定得尊敬夫子?”

蒙仲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昔日定陶有一人家财殷富,或为宋国居首,某一日他遇到一名魏人,认为魏人对他不恭敬,于是那富人便道,我乃定陶巨富,你应当尊敬我。不曾想那魏人却反问道,你的家财赠予我么?富人摇头否决,于是那魏人便说道,既然你的家财不会赠予,也就是说无益于我,我为何要尊敬你呢?……如今,夫子虽是名扬天下的圣贤,但小子屡次诚心请教却被视若无睹,夫子无益于小子,小子为何还要尊敬夫子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夫子声名远播?还是因为夫子比小子年长?”

“你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必须承认,伶牙俐齿的小辈他这辈子见的多了,但像蒙仲这样有依有据,能通过阐述道理而并非诡辩就能说得人心服口服的,还真是不多。

他偷偷瞄了眼旁边的庄子,惊讶地发现,庄子竟然用带着思索的神色打量着蒙仲,这在庄伯的印象中,那是极少极少的。

『或许,此子果真能成为夫子的弟子。』

回想起蒙氏长老蒙荐那笃信的话,庄伯心中微动,忽然问道:“那……倘若那富人愿意将家财赠予那名魏人呢?”

蒙仲惊讶地看向庄伯,他听得出来,庄伯这是想帮自己一把,倘若自己识相的话,这会儿就应该借那名魏人的口,向庄子示好一番。

但问题这样是行不通的,庄周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蒙仲现如今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一般的奉承,非但不能引起庄子的好感,反而会惹来厌恶。

是的,一定要鹤立鸡群那般的独特,才能引起庄子的兴趣。

想到这里,蒙仲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说道:“如庄伯所言,事实上,那名富人也向那魏人问了同样的话「倘若我将家产赠予你,你会尊敬我么」?那魏人便说道,倘若你将家产赠予我,那我就是定陶的巨富,你应该尊敬我才对啊。”

这与俗理相违的结果,再加上蒙仲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以至于在旁偷听的诸家族子弟们皆忍不住笑了出声。

就连庄伯亦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庄伯愣住了,他徐徐转头看向身边的庄子,旋即惊喜而难以置信地发现,庄子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似乎,就连庄子亦被蒙仲故事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结局给逗笑了。

看到这份笑容,蒙仲暗暗吐了口气。

赌对了!

第12章:入室

『ps:有书友觉得主角说庄子“不树”的理由很牵强,认为庄子写下了不少著作,不能算“不树”,但是请仔细想一想,光留书有什么用?道家的经典本来就晦涩难懂,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懵逼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断章取义,曲解了其本意?因此,主角认为庄子‘藏其知’的做法,实是任由惑惑众生被惑所困扰,因此谈不上树立了至德。不过话说回来,道家的至德境界本来就达不到,太理想化了。』

————以下正文————

“当然,方才小子所讲述的故事,与今日之事又有不同。”

在逗得庄子亦忍不住微微一笑后,蒙仲见好就收,立刻话锋一转,改口道:“财帛乃是恒定的死物,此消彼长,定陶富人将家中财帛赠予魏人,则魏人殷富、富人变穷。但庄夫子若肯将其知识传授于小子,却是一份知识变为两份,于夫子无损,于小子却有大益。……小子曾听说,君子赠人芳草,手有余香,小子虽才智不足,但若能在夫子的教导下,诚心向善,岂非是让这世上少了一名心歹之人,却多了一名良善?小子认为,此事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蒙仲深深朝庄子拱手行了一记大礼。

见此,庄伯亦不能自作主张,遂转头请示庄子道:“夫子,您看……”

庄子拄着拐杖注视着蒙仲,认真地思索着。

今日的辩论,当然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赢了,他庄周输在从一开始就掉到了这小子的陷阱中,失了先机,再加上庄伯嘴笨,反应也不如那小子,几次被那小子说得哑口无言——倘若换做他庄周亲自出马,保准将面前这个小子说得心服口服。

是的,他庄周就是这个自信!

想当初,被誉为「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惠子,在跟他庄周辩论时,可没有赢过哪怕一回。

只不过,庄周自持身份,拉不下脸来,打破持续近二十年闭口不言斋戒,跟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子争论罢了。

今日姑且算他认栽好了,毕竟蒙仲这小子确实出类拔萃,才思敏捷,辩才非常了得,让庄周不禁联想到了他最亲密的挚友惠施。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像惠施一样,功利心非常强,这样的心态,是不适合作为道家弟子的,哪怕他再聪明伶俐——一个满心只有功利的人,如何能做到「清静无为」,如何能感悟到天地间那些至大的道理呢?

但是,留在身边作为类似‘记名弟子’那样的半徒,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毕竟蒙仲这小子也算是读过不少书,兼之才思敏捷,尤其是胆气不小,胆敢冲撞于他庄周——虽然今日蒙仲顶撞了他,但在解释通顺之后,其实庄周还是感到蛮高兴的,毕竟自从惠子死后,就再也没有能与他辩论的对手了。

要不然,我自己培养一个?

庄周忽然心中一动。

培养什么呢?当然是培养一个有能力跟他抬扛的对手咯。

在这方面,至少身边的老人庄伯是不行的……

庄子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庄伯,回想起后者方才几次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他暗自摇了摇头。

想到这里,庄周忽然失去了出游的兴趣,在深深看着蒙仲点了点头后,拄着拐杖迈步返回了正屋。

见此,庄伯紧跟其后。

目送着庄子与庄伯离去之后,院内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旋即,似向缭、华虎、穆武、乐进、蒙遂几人,除了诸子中年级最大的武婴尚在屋内睡午觉以外,其余子弟皆一脸激动地围在蒙仲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话。

也难怪诸子感到激动,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胆敢这般冲撞庄子而不被驱逐。

蒙仲笑着回应着这些同伴,如实告诉他们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满心忐忑的事实。

而期间,向缭羞愧地对蒙仲道歉道:“当日你蒙氏长老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那时我不信,还出言讥讽,今日一见,蒙氏长老果然所言不虚。”

听了他这话,华虎、穆武二人亦纷纷向蒙仲道歉。

对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蒙仲倒没有什么恶感,毕竟归根到底是因为长老蒙荐为他‘造势’有点过了而已,事实上这三人都是很好相与的善良之辈——这也是废话,若非良善之辈,又怎么会被允许留在庄子居内呢?

见此,蒙仲便表示,若没有向缭、华虎、穆武三人替他放哨,没有乐进、乐续为他找来诸多圣贤的竹简,仅他一人,又如何能打动庄子呢?

听了这话,众人都感到颇为受用。

而与此同时,庄周已回到了自己正屋的正堂,盘坐在一张矮桌后。

估摸大概十几息后,他伸手从矮桌上拿过一块竹牌,用笔在竹牌上写下几个字,悬示于庄伯面前,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彼子何人?

见此,庄伯便解释道:“彼子叫做蒙仲,是景亳子姓蒙氏的族子,具体我亦不知,但此前其家族的长老蒙荐送他到居内时,曾夸言此子定能成为夫子您的弟子。当时我亦不信,但今日所见……”他偷偷看了一眼庄子的面色,见庄子眼眸澄清、毫无愠怒,这才又继续说道:“观今日之事,此子确有几分聪姿。”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唤来。

庄伯闻言一惊,旋即又是一喜,恭敬地说道:“我立刻就去。”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内正好瞧见蒙仲仍被诸子围在当中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遂喊道:“蒙仲,夫子召唤。”

一听这话,除了蒙仲仅仅只有几分意外,其余诸子皆面露羡慕之色。

期间乐进压低声音说道:“经过今日这件事,夫子想必对你形象深刻,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收你为弟子,恭喜。”

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羡慕。

“话不可说满。”

蒙仲赶紧打断了乐进的话,以防止被屋内的庄子听到,旋即压低声音宽慰道:“若夫子果真破例收我为弟子,收一人跟收几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诸子闻言一愣,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地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不得不说,哪怕是在庄子居内仅仅只住了一年的华虎、穆武二人,其实也早已对此失去了希望,认为自己不足以打动庄子,成为庄子的弟子,没想到时来运转,事情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当即,院内诸子顾不得羡慕,纷纷提醒蒙仲一定要想办法打动庄子,使庄子破例收徒。

只可惜庄伯那边催得紧,一干小伙伴只来得及说几句话,便只能放由蒙仲单独面见庄子。

“须知过犹不及啊,千万别再顶撞夫子了……”

一干小伙伴在心中暗暗祈祷道。

在诸子的暗自祈祷中,蒙仲跟在庄伯身后,走入了庄子居住的正屋,再次瞧见了坐在矮桌后的庄子。

虽然蒙仲先前顶撞了庄子,但因为他有理有据,言辞婉转,且话中不乏有说中庄子心坎的赞美之词——比如那句「圣人不教则众生被惑所扰」,因此庄子倒也并不太在意蒙仲先前的顶撞。

是故,当看到蒙仲走进来后,他抬手招了招,又指指矮桌右侧,示意蒙仲坐到西侧的位子。

蒙仲当然不会违背,走过去正襟危坐。

没想到坐下之后,他发现庄子忽然稍稍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解,遂顺着庄子的视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庄子正看着他的坐姿。

『正襟危坐也不对?』

蒙仲有些不解,旋即忽然看到了庄子的坐姿,后者是盘腿而坐的。

他顿时明白过来,遂像庄子那般改为盘坐。

原来,「跪坐」的本质乃是「礼」,表示恭谨虔诚,是「礼数」的象征之一。

而庄子推崇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张顺从天道、摒弃「人为」——即摒弃人性中那些“伪”的杂质。

在庄周看来,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教导什么、规定什么,而是要去掉什么、忘掉什么,忘掉成心、机心、分别心。如此一来,还用得着政治宣传、礼乐教化、仁义劝导?这些宣传、教化、劝导,庄子认为都是人性中的「伪」,所以要摒弃它。——这也是庄周抨击儒学「虚伪」的一个原因。

而让庄子感到无奈的是,在孔子过世百余年后的当今,儒家已成为当世的显学——虽然在各国的决策层,目前仍是纵横家与法家的自留地,且并没有国家因为沿用儒家思想而成为强国,但在世俗间,儒家所奉行的礼,早已经深入人心。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并非都是儒家的功劳,而是周王朝,是周王朝奉行周礼,才使得天下万民逐渐接受了礼这个概念——儒家的礼,其实可视为是周礼的延续。

不过对于蒙仲而言,跪坐也好、盘坐也罢,差别都不是很大,甚至于,盘坐还要比跪坐更加轻松,更不会像跪坐那般,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连站都站不起来。

瞧见蒙仲改变了坐姿,庄子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了几个字,旋即将竹牌推到蒙仲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可知道原因?【ps:这是通俗的说法,庄子肯定不会这么写,但如果作者写汝非吾弟子人选云云什么的也没这必要,书友们明白就行,以后类似的场景都这样,不要问作者「庄子写那么多字跟主角辩论累不累」那样的话(笑)。】

看到这句话,蒙仲的心情不禁一沉。

第13章:入室(二)

原以为被庄子召到屋内,或有机会成为前者的弟子,没想到庄子一开始就把这个机会给打死了,纵使是蒙仲,亦难免会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过了十几息,蒙仲才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庄子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这也是庄子正在反问他,或者说正在考验他的问题。

是因为方才顶撞了庄子,被庄子记恨了?

这个猜测仅仅在蒙仲心底闪过一瞬,就被给他否决了。

毕竟庄子乃道家圣贤,心胸豁达,若非蒙仲方才加上了「道家将亡」这四个字,倘若他只是单纯说「庄周不树」,都未必能让庄子停下脚步等他解释。

至于记恨那更是无稽之谈,眼下的蒙仲,有什么资格被庄子记恨?

在排除掉这一条后,其实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蒙仲低声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觉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听闻此言,庄子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就目前来说,庄周对眼前这个叫蒙仲的小子颇有好感,也颇有兴趣,但蒙仲身上有几点,是他所不喜欢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纪,心机太重。

所谓心机,即人垂涎自己本不应该得到的事物而费尽心力去算计的心态,因为受欲望所驱使,往往会造成害人害己的结果。

就比如今日这件事,蒙仲为了今日向庄周发难,事先准备了足足三个月,这份心机、这份忍耐,在小辈当中实不常见。

因此庄周觉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愿,收他为弟子,就等同于助涨了蒙仲的心机,坐视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决定要‘教’,那么庄周当然会从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强。

所谓功利心,往严重了说那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轻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为了成为他的弟子,不惜算计长辈,这种为达目的而算计他人的行为,是庄子非常厌恶的。

不过让庄子稍稍有点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聪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庄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为何执意要成为他的弟子,是为了名?为了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于是,他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了这个问题:你想成为我的弟子,是为了名利么?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为夫子的弟子,并非全然为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会多,到时候有人阿谀、有人攻歼,或有可能终日被流言所困扰。昔日周武王过世后,周公(姬旦)辅佐幼君之时,纵使是周公这样的厚德之人,亦难免被流言困扰,更何况他人?……也并非是为了利。地位、财帛,不过与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后亦不过一捧黄土;财帛虽美,但盈余也不过只能堆于家中……”

庄子捋着胡须,眼眸中闪过几丝意外。

他没想到蒙仲小小年纪,居然还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那是为何?

庄子用眼神询问着蒙仲。

此时,就见蒙仲举起双手,攥成拳头,目视着庄子说道:“夫子,我有两只手,左手可以持盾,保护我所珍视的亲人;右手可以持剑,将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杀死。但是,我只有两只手,当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太多的时候,我便无法再保护他们。……我想成为夫子您的弟子,是想借此得到重视,而不会被随随便便牺牲掉。……昔日宋国与魏国打仗,有一名宋卒失了戟而从敌军手中缴获了一柄戈,战后他回到营中,询问保管兵器的小吏,问「此戈可能抵偿失去的戟」?小吏摇头言不能,说既然失去的戟,那就得用戟来抵。宋卒听罢,便手持那柄戈再次回到战场,途中遭遇宋魏两军的战争,他不幸而亡。事后,那名小吏得知此事,对左右说,此人因我而死,我又岂能视若无睹?于是他亦手持兵器,参与到宋魏两军的战事,最终不幸战死。……小子以为,那名小卒与那名小吏,皆乃忠义之士,只可惜尽皆牺牲,论其中原因,是因为他们皆没能得到更高的地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静静听完蒙仲的话,庄子为之动容。

倘若蒙仲方才的名利之说仅仅只是让他感到几许惊讶,那么,蒙仲那后来那一番话诚实而朴实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为了更好地保护亲人,不希望像小卒子那样在这乱世中被消耗掉,是故想借他庄子的名声得到世俗的重视,纵使庄子在这件事上‘扮演’被利用的角色,他也无法指责蒙仲什么。

相反地,他在心底对蒙仲非常赞赏。

当然,赞赏归赞赏,对于蒙仲这一番话,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比如说蒙仲直言「杀死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毕竟庄子是厌恶并且抵制战争、杀戮的。

忽然,庄子心中一动。

因为他感觉面前这个小子的心性有点过于成熟了,目光也很长远,已经有点居安思危的意味了。

而一般十岁的稚童,尚在心智开蒙阶段,不应当具备如此成熟的心智。

『莫非其家中曾遭遇变故?』

庄周暗暗想道。

当然,这种事不好方面询问,他会事后托庄伯去打探,他此刻想了解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蒙仲居安思危,已早早地在为日后谋划。

片刻后,当看到庄子写在竹牌上的字,蒙仲如实地回答道:“因为宋国。”

庄子闻言一愣,左手捋着花白的髯须,右手对蒙仲摊了摊手,做了一个「详细说」的示意动作——他也想听听看,蒙仲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子,对他宋国又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见此,蒙仲在思忖了片刻后说道:“众所周知,宋国乃殷人之后,其余诸国,除齐国发生了「田氏代姜」的变故,其余诸国,若非姬姓之后,即姬姓之臣后人。周王朝本就是推翻了殷商后建立,周人对殷人本就有警惕,更何况十余年前宋君称王,此后数年,先后击败齐、楚、魏三国,使天下为之侧目,从此不敢小觑我宋国。……但小子以为这并非是福,终归我宋国虽非弱国,但也并非强国,称王图霸,又被齐、楚、魏三方所敌视,虽如今能得保一时,但日后恐生祸端。”

庄子微微点头,在心底认可了蒙仲的见解。

由于他的挚友惠施的族人「惠盎」,此时就是宋王偃幕下的治国重臣,因此,他对宋国局势的了解,自然要超过蒙仲——哪怕他此前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庄子知道,宋君戴偃之所以敢称王,那是因为当时在魏国担任国相的「公孙衍」,正在组织魏、赵、韩、燕、楚、齐、义渠总共七个参与国的「七国伐秦」之事,当时中原的焦点都在这件大事上,因此宋君戴偃称王这件事,并没有在世上引起太大的震动。

然而由于各国都有私心,「七国合纵伐秦」被秦国所击破,继而使天下呈现「秦与齐楚」对峙的局面。

此后,秦国、齐国、楚国三方皆在合纵连横这件事上角力,争夺霸主之位,当然顾不上宋国。

数年后,因燕国在「七国合纵伐秦」期间发生内乱时,齐国趁机派兵攻打燕国去了,此举导致燕王哙被杀,燕国国相「子之」逃亡、被齐人抓住砍成肉酱——正是这场战争,给日后的齐国埋下了祸根,后来燕王哙的儿子「燕昭王」励精图治,重用「乐毅」率军攻伐齐国作为报复,先后占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让齐国只剩下「莒」、「即墨」两座城池,几乎灭国,此后齐国迅速衰败。

而楚国呢,则在数年后被秦国的国相「张仪」欺骗——当时张仪欺骗楚怀王,用秦国割让六百里商于之地作为条件,换取楚国与齐国解除盟约,楚怀王中计,便与齐国断交,结果张仪却说当时他说的是「六里地」。

于是楚怀王大怒,举倾国之兵攻打秦国,却被秦国击败。

事后,韩魏两国趁机夺取楚国在中原的领土,楚国亦由此衰败。

总而言之,当时的齐、楚、燕、韩、赵、秦等强国,一个个都抽身无暇,而与宋国发生战争的齐国、楚国、魏国三个国家,齐国当时的重心在「伐秦」与「吞并燕国」这两件事上;楚国是当时七国合纵的纵长,正在忙着讨伐秦国;至于魏国,此时的魏国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东边被齐国打——马陵一战魏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边又被秦国攻打,无奈之下割让河西郡向秦国求和,再也不是吴起执魏武卒时横扫天下的那个魏国了。

在这种情况下,齐国、楚国、魏国哪里顾得上与宋国的战争呢?

不得不说,若非是宋王偃看准了时机,那么就是天佑宋国。

否则似宋王偃这般祭天称王的,那是肯定会遭到周围邻国的讨伐的,而且是名正言顺的讨伐。

而如今,诸国间的局势又出现了不同。

但这些事,庄子暂时并不打算告诉蒙仲,毕竟,蒙仲就算知晓又能怎样呢?

徒增烦恼而已。

眼下庄子对蒙仲的期待,即后者去掉心机与功利心,能感悟到「清静无为」的道理。

只要蒙仲能做出这些改变,庄周倒也并不介意收前者为弟子,用自己的名声,庇护蒙仲与其亲人,使其在这个道亏的乱世中免受兵祸之害。

第14章:授业

当晚,庄伯向居住在庄子居内的诸家族子弟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虽庄子暂时并不打算收任何人为弟子,但从今天起,这位圣贤会尝试教授居内的诸子。

说白了,彼此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当然,对此诸子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师徒名分,仅在于庄子是否承认他们这些人是他的弟子,但是在世人眼里,只要庄子愿意教授他们,那他们就是庄子的弟子——哪怕庄子本人并未亲口承认。

是故,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欣喜雀跃。

欣喜雀跃之余,他们纷纷向蒙仲投以感激的目光,因为若非是蒙仲的关系,他们这些人恐怕在这里再呆上几年都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

哪怕是憨厚内向、不善言辞的武婴,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充满敬意。

毕竟在场所有人都了解,‘藏其知’、‘闭其口’近二十年的庄子,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变,这全是因为蒙仲的功劳。

而就在诸子因为庄子忽然转变准备教授他们知识而欣喜地议论纷纷时,庄子正独自坐在正屋的堂上,思索着授业这方面的事。

庄周以前是向人授过业的,但那时他惠子尚未身故,他也没有立下‘闭口’的斋戒,可现如今,他即不想破了自己‘闭口’的斋戒,又想教授居内的诸子学习道家思想,纵使是庄周亦对此感到有些头疼。

思前想后,庄周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即先教授一人,再叫这人代他教授其余学子。

而这个「先教授一人」的人选,他当即就想到了蒙仲,毕竟在诸子当中,唯独蒙仲给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次日巳时前后,庄子先是命庄伯到居内的库藏,将他先前所著的《天地篇》命人搬到正屋的堂上,旋即让庄伯唤来蒙仲,向后者解释了一番,即他先教蒙仲,随后再由蒙仲代为授课,教授居内的诸子。

『代师授业?』

纵使是蒙仲亦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代师授业,这可是唯有‘门下大弟子’才能得到的殊荣啊。

当然了,反过来说,既然是代师授业,那么换而言之,庄周对蒙仲的要求也会更高,倘若蒙仲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领悟庄周想要表述的含义,耽误了教授其他诸子,那么这种授业方式自然也就无法施行了。

「念。」

在只有两人的堂内,庄周将他所著《天地篇》的首册竹简放到蒙仲面前,用眼神与动作示意蒙仲朗诵。

蒙仲接过书简,在自己面前摊开,目视着竹简上的内容诵读道:“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期间,庄周闭目倾听着,待等到蒙仲诵读到第一段段落,他忽然抬起手,阻止蒙仲再往下诵读,同时将一块写着「何解」的竹牌摆在蒙仲面前,并用手指点了点竹牌。

蒙仲会意,便按照庄周的心意,用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这段话的含义:“夫子在文中所书,即天和地虽然很大,然而它们的运动和变化却是均衡的;万物虽然纷杂,不过它们各得其所归根结蒂却是同一的;百姓虽然众多,不过他们的主宰却都是国君。国君管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因此,古代君主统驭天下,一切都出自无为……夫子,何谓「天德」?”

对于蒙仲的解释,庄周心里是满意的,因为蒙仲解释的很正确,虽然不明白「天德」的道理,但这也难怪,毕竟「天德」是道家颇为高深的思想。

满意之余,庄周便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来解释天德的含义:天即天道、德即人德,天人合一,即为圣者。

蒙仲释然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幅表情,庄周在另一块竹牌上又写了一行字:你曾用宋子《天人篇》求教于我,想必对此有些了解。

蒙仲看到这行字愣了一下,抬头一瞧庄周,却见这位夫子正带着几许捉狭、戏谑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用意。

好在庄周也没有几许捉弄蒙仲,见这小子面露讪讪之色,便示意他继续往下诵读。

蒙仲遂继续往下诵读,一段一停,按照庄周的意思,解释该段话的含义,甚至于有时候还会被庄周询问一些延伸的道理。

至于期间遇到的困惑,庄子亦逐一阐述道理,解除了蒙仲的困惑。

庄周所著《天地篇》,总共约四千个字,光是记录的竹简就用了近二十册,在当前的年代着实可以称得上是‘长篇之论’了。

正因为他是长篇之论,因此蒙仲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才勉勉强强将这篇文章理解通顺——这还是在庄周逐一解释他困惑的情况下,否则,怕是三五日都未必有这样的成果。

不过话说回来,道家的经典都是这样,看懂是第一步,得到属于自己的感悟,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而就这方面来说,蒙仲对《天地篇》的感悟还远远达不到使庄周满意的程度,但作为‘代师授业’的第一课,这程度倒也足够了——毕竟第一课嘛,蒙仲所要做的只是重复庄周的解释,让其余诸子能够读懂这片文章。

至于诸子后续能领悟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他们自身了,反正庄周是绝对不会强求的。

九月初六,即庄周单独给蒙仲授业的次日,他将庄子居内所有诸子都唤到了正屋的堂上。

得知此事后,蒙遂、武婴、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七人皆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盘坐在堂下。

当时,蒙仲面朝诸子坐在矮桌的南侧,手捧《天地篇》的诸多竹简,一句一解释地向诸子解释了这片文章想要表达的字面含义。

在此期间,庄周则坐在矮桌后的主座,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倾听着蒙仲的讲述,看看是否有疏漏、错误的地方。

而让他颇为满意的是,即便只是教了一天,但蒙仲却已经能通顺地解释通篇的字面含义,且期间并无疏漏、错误之处。

看来这样的授业方式大有可为,庄周在心中暗暗想道。

在讲解完毕之后,蒙仲按照庄周的心意嘱咐诸子道:“今日的授业便到此为止,你们各自抄录一份《天地篇》,回屋仔细研读,感悟其中的道理,期间若有疑问,或有所得,便记录下来,于两日后再次授课时,当面请教夫子。”

“谨遵夫子教诲。”诸子齐声说道。

为何下次授课定在两日后,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来他希望给诸子留下充足的时间,叫他们能细细感悟《天地篇》的内容,二来,他庄周也能得到充足的时间去思考新的著作。

次日,诸子在做完自己负责的杂事后,便一个个盘坐在各自屋内反复诵读《天地篇》,试图从中感悟到什么大道理,好在两日后的授业时引起庄子的重视——虽说蒙仲这个‘门下大弟子’的地位应该是不会动摇了,但争一下‘二弟子’的位子倒也不错,毕竟他们总共可有八个人呢。

而在这一日,蒙仲亦像其余诸子一样,在屋内与蒙遂一起研读《天地篇》,可没想到是,待等到巳时前后,庄伯却忽然来到了屋内,对蒙仲说道:“蒙仲,夫子欲离居出游,你准备一下,侍奉夫子身边。”

蒙仲与蒙遂对视一眼,均有些发愣。

要知道据他们所知,近些年来庄子出游,那都是为了完善他的著作,因此在他出游期间,不允许旁人跟随,哪怕是庄伯,都很少跟随庄子出游。

可没想到的是,今日庄子居然会指名让他跟随。

不得不说,得到这份殊荣,其实蒙仲已经与庄子的弟子无异——尽管庄子暂时还不会承认这一点。

“是,小子即刻准备。”

朝着庄伯拱了拱手,蒙仲连忙应道。

庄伯点点头,旋即看着蒙仲欲言又止。

作为跟随庄子数十年的老人,庄子近二十年闭口不言,庄伯内心是非常难受的。

毕竟在庄伯的记忆中,他的主人庄周虽然为人高傲,但平日其实是一位非常开朗而健谈的人,哪怕是四五十岁时,仍与好友惠子或者慕名而来的宾客天南海北地辩论才学,可现如今,庄子却变得极为自闭,独自一人沉浸在‘道’的境界,拒绝与世人交流,直到蒙仲出现,才让庄子稍稍出现了一丝改变。

因此,庄伯十分希望眼前的蒙仲能继续‘影响’庄子,让庄子恢复到以往的开朗而健谈,但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期待告诉蒙仲。

思忖再三,他只是告诫蒙仲道:“你跟随夫子出游,切记不可在夫子深思时扰乱其思绪。”

这一点蒙仲当然明白。

在庄伯的指点下,蒙仲将空的竹简、竹牌,以及笔墨砚等物放在一只竹篮里,侯在院门等待着庄子。

没过多久,就见庄子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这一次,庄子当然不会再对蒙仲视若无睹,只见他朝着蒙仲点点头——大概是示意后者跟在身后,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庄子居。

『庄夫子出游,他会去哪些地方呢?』

说真的,蒙仲对此十分好奇。

第15章:出游

庄子出游究竟会去哪些地方?

其实这个疑问,早在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首日瞧见庄子独自出游时就已经私下讨论过。

当时蒙虎觉得应该是「景山」,也就是景亳境内闻名的那座景山。

在景亳境内,景山应该是最有名的自然造物了,因为它既是商汤会盟诸侯的地点,并且早在夏朝中后期时,景山又是楚人的居住,因此景山又叫做「楚丘」——如今这座山上还保留着许多当年楚人居住的痕迹,以及荒废的祭庙等等。

正因为如此,早在宋襄公年间,当宋国与楚国交恶而发生战争时,「夺回先祖居地」也作为楚国贵族支持对宋战争的一个原因。

总而言之,景山在景亳一带国人的心目中,是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的,仿佛带着几分仙气。

但仔细想想,景山位于「c县」东北四十里,而庄子则隐居在夏邑与景亳之间的浍水河畔,两地相距最起码六七十里,别说是如今年过七旬的庄子,就算是后者年轻时候,也没办法在短短一两日内来回。

而事实上就像蒙遂此前所猜测的,庄子顶多就是在附近一带走一走、看一看罢了,可能连十里范围都走不出去。

这不,沿着浍水才走了不到两三里地,庄子就在靠近浍水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注视着河内奔腾的水流,若有所思。

见此,蒙仲便像弟子一般侍立于庄子身边,不敢开口免得打搅到后者的思绪。

说实话,这的确怪闷的,于是蒙仲站了片刻后,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反正庄子也不会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庄子忽然有了动作,只见他先是从左手袖口内摸出一支笔,旋即用左手捏住左衣袖的袖口,竟将左袖作为书写的载物,提笔在袖口上书写起来。

见此,蒙仲非常好奇,遂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仔细观瞧。

他此时这才发现,庄子身上衣袍的左边袍袖上,其实已经写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字。

蒙仲暗暗在心底念诵: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这篇文章,蒙仲从未在庄子居内的库藏内看到过,显然是庄子正在编写的著作。

这一点,从庄子时不时顿笔,皱眉思忖就可以看出。

『我说夫子每次出游时,好似都是这件皂青袍……』

忽然间,蒙仲恍然大悟。

前段时间他负责给庄内的诸人洗衣服时就感到困惑,明明庄子换下让他洗的衣服也不少,但唯独出游时所穿的这身皂青色的衣袍,三个月里却从来不换,原来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玄机。

由于庄子的新著目前还只有寥寥几百字,蒙仲在旁很快就看完了,于是难免再次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处境。

反正闲着没事,蒙仲便在河滩上躺了下来。

九月初的天气,其实已近深秋,但由于此刻太阳高深,因此微风吹来倒也不觉得凉意,反而觉得很舒服。

再加上昨晚与蒙遂一同研读《天地篇》到深夜,今早又早早起来洗晒衣物,因此蒙仲躺在日光下的河滩上,顿时感觉困意袭上心头,不自觉地就睡着了。

而庄周这边,写着写着也没了思绪,便收起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再往前走走,希望能在自然中得到感悟与灵感。

没想到站起身来一瞧,他这才发现,蒙仲竟用双手枕着脑袋躺在河滩上酣睡。

『这……』

纵使是庄周亦不禁为之愣神。

毕竟无论是在近二十年之前,还是在近二十年之后,一般人无不以能伴随在他身边为殊荣,那时他庄周身边的随从,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服侍左右。

然而这小子倒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睡着了。

庄周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用拐杖的末端轻轻触碰了几下蒙仲的腰际,然而后者却毫无反应。

唔,睡得挺熟。

这可如何是好?

庄周也被难住了。

因为按照道家顺其自然的主张,蒙仲这小子此刻在他面前睡熟,那就应当仍由他睡——刻意讲究尊师重道,那是儒家所奉行的,道家却不讲究这一套。

道家师徒的关系是这样的: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散;今日你愿意接受我的思想,那你就是我的弟子,明日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思想了,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总而言之,凡事都讲究顺其自然,这就是道家的主张。

反过来说像儒家那套,在师长身侧小辈必须恭恭敬敬,其实庄子是很反感的,认为这是儒家刻意禁锢世人的一种枷锁——指繁文缛节。

而如今像蒙仲这般,在他面前呈现最真实、最自然的一面,其实这反而是值得赞赏的。

因为真实,不‘虚伪’。

但问题是眼下庄子没了新作的思路,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走寻找灵感,总不能将这小子丢在这里吧?

叫醒他?

还是不叫醒?

庄周再次陷入了思考。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待蒙仲自己苏醒。

就这样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蒙仲幽幽转醒,张嘴打了个哈欠,却冷不丁眼角余光瞥见庄子不知何时竟已不再写他的新作,而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他。

一老一小彼此对视。

“夫子。”

蒙仲惊地将那个哈欠都憋了回去,赶忙站起身来,一脸尴尬,面色讪讪地解释道:“夫子,小子因为昨晚读《天地篇》到深夜,是故……”

然而,庄子本来就不在意这些,随意地点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大概是表示他们又要继续向前了。

『真的没生气?』

蒙仲惊讶地跟在身后,时不时地紧走两步,关注一下庄子的表情。

但据他的观察,庄子似乎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让他感到颇为意外。

要知道方才他蒙仲的行为,就算是换做长老蒙荐,恐怕也会笑骂着用拐杖在他脑门上来一下作为训诫,但庄子却没有,后者非但没有训斥他,甚至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不是说庄夫子性格乖僻,不好相与么?

此后,庄子大概又往前走了约两里地左右,随后再次停了下来,在靠河的地方寻找一处歇息地。

待坐下后,庄子从袖口内取出手掌大的一块饼。

见此,蒙仲愣了一下,他忽然发现,他手中竹篮内所准备的物什,既有空的竹简,也有笔墨砚,但唯独忘了带吃的干粮。

这可如何是好?

而此时,庄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蒙仲的窘迫,遂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半给他。

长者赐,不敢辞,蒙仲赶忙双手接过这块饼,仔细瞅了又瞅。

这种饼叫做「粉粢」,或者「粢饼」,即是将米煮熟后捣烂捏成饼状的食物。【ps:类似糍饭、糍粑、糍团等。】

与粢相对应的,还有一种干粮叫做「糗(qiu)饵」,即是将米麦炒熟后捣碎,捏成团状或块状的事食物。

粉粢与糗饵,皆是当代非常普遍的干粮,一般情况下,世人出门在外就吃这个,行军打仗时士卒也会吃这个。

哪怕是在蒙仲家中,当母亲葛氏带着他们兄弟俩到田地里干农活的时候,因为没有时间做饭,也会用这些干粮来果腹。

既然是干粮,顾名思义,即是又硬又干、难以下咽的食物,因此世人出门在外时,包括蒙仲家也一样,往往会烧一锅水,用滚烫的水将粉粢或糗饵泡软了再吃,或者就着热水、热汤吃。

可这附近哪里有热水、热汤呢?

蒙仲四下瞅了瞅,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庄子拐杖上挂着的那只葫芦上。

而此时,庄子也已经将那只葫芦从拐杖上解了下来,递给了蒙仲。

蒙仲当然猜得到葫芦内定然装的是水或汤之类的,便推辞想让庄子先喝表示尊敬,但奈何庄子性格太拗,于是他只好接过葫芦小小喝了一口。

唔,葫芦内装的果然是水,还稍稍带着些温度。

于是乎,一老一小就着葫芦内的温水,将各自手中半块饼徐徐吃完了。

吃完各自的半块饼后,庄子继续拄着拐杖,目视着崩腾的浍水陷入了沉思,时而提笔在自己衣袖上又写上几句灵感所得。

而蒙仲,则闲着没事在河旁晃荡。

他记得这一带附近,好似有他跟蒙遂、蒙虎二人制作用来捕鱼的鱼篓网。

是的,跟年过七旬的庄子不同,半块粢饼可不能填饱他的肚子——甚至蒙仲认为,庄子分了半块粢饼给他,也未必能填饱肚子。

果不其然,往前又走了大概十几丈,蒙仲便在一片水草丛中,找到了他们放置的鱼篓网。

运气不错,鱼篓网内有四五条鱼,大小都有。

于是蒙仲便将其中两条大鱼从鱼篓网中捉上来,摔在河滩上的石头上,将其摔晕。

然而待等他将摔晕的鱼拾起时,庄子已拄着拐杖走到了面前,看看蒙仲手中的鱼,又看看河里的鱼篓网,眼中首次露出了严厉的神色,抿着嘴唇,右手指着那个鱼篓网。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庄子的意思,便解释道:“夫子,此物非他人所有,而是小子与蒙遂、蒙虎几人为了捕鱼而设。小子绝不敢侵占他人之物。”

一听这话,庄子眼眸中的严厉之色顿时退散,在点点头向蒙仲表示了歉意后,拄着拐杖愣神地看着河中的鱼篓网,看着网中剩下那三条正在挣扎乱窜的鱼,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而此时,蒙仲正准备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找些柴火烤鱼,却忽然听到身背后传来噗通一声,好似有什么重物掉到水里。

“唔?”

他下意识回头一瞧,旋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因为他骇然瞧见,方才还站在岸上的庄子,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掉到河里去了,此刻正死死拽着鱼篓网避免自己被水流冲走。

第16章:出游(二)

看到庄子落入河中即将被水流所冲走,蒙仲吓地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飞奔过去,将庄子从水里拽了上来。

在营救庄子的期间,蒙仲瞧见了他与蒙虎、蒙遂二人所制的那个鱼篓网,原来其中还有几条鱼,可现如今渔网内却空空如也,很显然,鱼篓网内的鱼,只有可能是被庄子给放走了——而庄子本身,多半也是为了放走那几条鱼而不慎掉入河中。

“夫子,您这是在干什么?!你可知晓,你差点就……”

蒙仲首次用较为严厉的口吻对庄子说道。

并非他不尊重庄子,而是他真的感到后怕,要知道,方才若是他手慢一步,说不准已高七旬的庄子,就会被水流冲走。

从内心来说,蒙仲绝对不希望庄子出现什么意外,否则他势必会遗憾终身;而从利害角度来讲,若是庄子不幸在此遇难,整个宋国乃至整个世俗都有可能因此而指责蒙仲——毕竟庄子是在与他一同出游时遇到了危险。

到时候虽天下之大,恐怕也没有蒙仲的立身之地。

庄子没有在意蒙仲语气上的严厉,因为他看得出来蒙仲脸上的担忧——甚至是眼下,蒙仲依旧面色发白,显然是被这个变故吓得不轻。

尽管方才身处险境,尽管此刻浑身湿漉且被秋风吹得有几分寒意,但庄子的面色却依旧平静,只见他用手指指指蒙仲,又指指他自己,旋即竖起两根手指。

然后,庄子又指了指河滩上的那两条鱼,再次竖起两根手指。

再然后,他又指了指跟他一同被蒙仲拽上岸来的鱼篓网,摇了摇头。

瞧见庄子这动作,蒙仲愣住了,他能看懂庄子想要表达的含义,即他们只有两个人,用两条鱼果腹充饥绰绰有余,不需要鱼篓网内其他落网的鱼,既然如此,何不将其放归自然,使其免受鱼篓网的束缚?

蒙仲闻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夫子,即使您想放走那几条鱼,何必亲自动手?此事完全可以由小子代劳……”说到这里,他见庄子面色苍白、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抖,便岔开话题说道:“先不说这个,小子先扶您到前边的林子,点一堆火烤烤湿漉的衣物,眼下九月天气渐渐开始寒冷,小子担心夫子因此受寒着凉。”

说着,蒙仲立刻脱下他身上的上衣,披在庄子身上,虽然他年纪小,但由于当代的衣服本来就宽松,再加上他们兄弟俩的衣物有些是他们的母亲葛氏用其父蒙瞿的旧衣物改的,因此庄子倒也能披在身上。

虽然如此一来,蒙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但他年纪轻,血气方刚,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寒意。

而在此期间,庄子见蒙仲立刻主动褪下身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虽然始终没有开口,但心中对蒙仲却是好感倍增。

在得到庄子的允许后,蒙仲扶着前者,一老一小缓缓走向北边的一处树林。

到了那树林,蒙仲找了一处被风地让庄子坐下歇息,旋即他立刻想办法点篝火,让庄子能烤干湿漉漉的衣物。

由于身边没带着合适的刀斧工具,蒙仲便只能用手掰断些树枝,至于点火的道具,当代最方便的即是燧石,是每家每户、出门在外的必需品之一,蒙仲今日携带的竹篮中,就有两块燧石,以便不时之需。

否则,蒙仲恐怕就只能钻木取火了——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直接飞奔回庄子居,让居内的人一起帮忙营救庄子。

借助那两块燧石,蒙仲很快就点起了篝火,且将篝火烧得很旺,让仍穿着湿漉漉的庄子能坐近些烤烤火。

然后,他又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对庄子说道:“夫子,您且披着小子的衣物,将您身上的湿衣挂在此物之上,否则湿气入体,恐伤身体。”

庄子点点头,遂脱下了外衣,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裹着蒙仲的衣服坐在篝火旁。

看着这老头仍抖抖索索的模样,蒙仲暗自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庄子要冒着掉入河中的危险,去释放鱼篓网内的那几条鱼呢?

不过就像世俗的共识那样,庄子的想法嘛,从来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就好比他曾经对请他前往楚国当令尹(楚国国相)的使者说「我宁可到泥潭里打滚也不会去当楚国的国相」,让人无法理解。

安顿好庄子后,蒙仲再次回到河滩,可惜这会儿,庄子的拐杖以及拐杖上的葫芦,早就不知被水流冲到哪里去了,因此蒙仲只好将竹篮以及那两条鱼带回了树林,旋即他将那两条鱼串在两根树枝上,旋即将这两根树枝倒插在篝火旁的地上,意在借火的温度将其烤熟。

可能是烤火期间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也可能是蒙仲仍因为方才的事而心有余悸,他忍不住对庄子说道:“夫子,日后请务必莫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庄周眨了眨眼睛,捋着髯须瞅着蒙仲,可能是觉得被小辈这样指责有点尴尬,但最终,他还是小幅度地微微点了点头——若非蒙仲看得仔细,可能会因此而忽略。

蒙仲很惊讶于庄子居然接受了自己的要求,毕竟在儒家思想盛行的当代,似蒙仲这般对年长者说话,哪怕他是出于好心,亦有可能让年长者感到不快。

然而庄周却丝毫没有不快之色,这让人不得不信服这位圣贤那异于世俗的胸襟。

对此,蒙仲亦为之信服,信服之余,他忍不住问道:“夫子,您方才为何要冒险释放鱼篓网内的鱼呢?是觉得它们可怜么?”

见此,庄子深思了一下,见摆在身边的竹篮里仍有空无一字的竹简,还有笔墨,遂弯腰将竹简拿起摊开在膝盖上,旋即又取过笔,将笔尖放在嘴里用唾沫蘸湿,然后在竹简上写道:彼物伤德。

“彼物?”蒙仲愣了愣,旋即好奇问道:“夫子指的是那只鱼篓网?”

庄子点点头,提笔又在竹简上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然后,他指了指那两条正在被烤的鱼,又写道:损其余,补你我之不足,此合乎天道。但以彼物(鱼篓网)猎鱼,若鱼因困而死,却未必能补你之不足,若弃之,此消而彼不能长,即非道。

蒙仲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这才弄懂了庄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庄子是想告诉他,用鱼篓网来捕鱼,鱼的结局就只有两个,要么因为失去自由而死在网内,要么则是被他(渔人)捕捉食用,后者符合天道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说法,通俗地说这条鱼的死是有意义的,它使人活命了,它的精气在人的体内得到了延续;但若是那条鱼因为失去自由而白白死在渔网内,渔人很有可能就直接将死鱼给仍了,这样一来,这条鱼的死就没有任何意义。

鱼死了,但渔人却没能填饱肚子,仍得继续捕捉其他的鱼,这样一来,鱼的损失与渔人的收获就不能维持平衡,所以有违天道。

随后,庄子又用手中的竹简告诉蒙仲,用鱼篓网捕鱼,太过于容易,因为是容易获得的利益,因此或有可能人人效仿,盲目地捕捉河鱼,这很有可能导致一段时间后这里的鱼因此绝迹。

而鱼一旦绝迹,则有可能导致最初的渔人也因此饿死,破坏了原本「渔人捕鱼为生」的规律,因此不合天道。

“夫子的意思是……让小子毁掉那些鱼篓网么?”

蒙仲犹豫地问道,看得出来他对此很舍不得。

见此,庄子便在竹简上又写了几个字:人不为(wéi)己、天诛地灭。

这意思是说,人若不能约束自己的欲望、提高自己修养,肆意损害天道下的其他物种,那么日后就定然会遭到天道对人的‘报复’。【ps:这才是这句话的本意。】

比如说,滥捕鱼苗的渔人,最终将无鱼可以捕捉;而大肆砍伐林木,或会导致山洪暴发,泥土沙化。

前人种下‘因’,后人得到‘果’,人(人类)不可能一直违背天道的规律而不受惩罚。

而在这方面,蒙仲的感触更深,他不得不承认,庄子的眼界与思想,确实超越当世绝大多数人。

并且,庄子自身也是这样‘约束’自己的。

蒙仲听说过一则轶事,即发生在庄子与他的好友惠子身上。

惠子即惠施,年轻时就赶赴魏国成为魏国的国相,在担任魏相期间,惠子返回宋国蒙亳、商丘一带,当时他的随从前呼后拥,又有无数宋人争相前来围观,这让衣锦还乡的惠子显得意气风发。

而那时,曾经因为一句「庄子或将取代您担任魏相」的流言,就让惠子在庄子前往魏国探望他时吓得魂飞魄散,继而派兵在整个魏国搜捕庄子的那位庄夫子,他又在做什么呢?

当时庄子正穿着麻布所制的衣物坐在河边钓鱼。

期间,他先钓到一条大鱼,随后又钓到几条小一些的鱼。

而最后呢,庄子按照自己的胃口,留下一条最适合的鱼,将其余的鱼都倒回了河里,然后背着鱼篓、带着钓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想起这则轶事,蒙仲立刻回到河边,将鱼篓网收起带到庄子面前,当着后者的面将其摧毁。

见此,庄子面露一副「孺子可教」般的表情,赞许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庄子其实仍觉得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心机很重,对于功利也很执着,但庄子亦不否认此子的真诚一面,比如方才此子营救他时的急切、担忧,包括将他救上岸后立刻主动脱下衣服给他披上的这份善良。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孩子。

庄子在心底暗自想道。

第17章:返回

当日傍晚,由于庄子的拐杖在他掉入河中时被水流冲走了,因此蒙仲便扶着他返回庄子居。

远远瞧见庄子与蒙仲返回居内,庄伯便带着武婴、向缭、乐进、蒙遂等居内的诸子出门相迎。

待等庄子与蒙仲走近,庄伯愕然发现庄子手中的拐杖不见踪影,遂在向庄子行礼后困惑地询问蒙仲道:“蒙仲,夫子的手杖呢?”

蒙仲只好面色讪讪地解释道:“因为我的疏忽,导致夫子不慎落于浍水,夫子的手杖,亦被水流冲走了……”

听闻此言,武婴、向缭、乐进、蒙遂等人无不目瞪口呆,而庄伯则是在一愣后,气得面色涨红,怒声斥道:“我叫侍奉夫子左右,你怎么敢……”

刚说到这,庄伯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庄子伸出手阻止了他,同时又拍了拍蒙仲扶着他的双手,示意后者扶着他走到居内去。

见庄子有意维护蒙仲,庄伯脸上怒意一滞,想来他也猜到,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内情。

其中真相如何,庄伯暂时没工夫去询问,见蒙仲扶着庄子走向居内,他吩咐诸子道:“蒙遂、武婴、华虎,你们三人立即到蒙亳城内,请城内医者到居上为夫子诊断一番。向缭、乐进、乐续,你们三人立刻烧一锅水,为夫子煮一锅鱼汤驱寒。”

“是!”诸子拱手领命。

吩咐完毕后,庄伯这才回到庄子居住的正屋,向蒙仲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听完蒙仲的讲述后,庄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还真不能怪蒙仲——要怪就怪庄子自己手闲,你说你就算要放走鱼篓网内的那几条鱼,也得考虑一下你已过七旬的年纪啊。

明明蒙仲这名弟子——虽然庄子暂时并不承认——就在旁边,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呢?

当然,这些埋怨庄伯自然不敢直言,他只能责怪蒙仲,并告诫蒙仲日后一定要看好庄子,免得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对此,蒙仲当然是虚心接受。

毫不夸张地说,今日看到庄子掉到河里,他亦是吓得魂飞魄散——前几日他方面顶撞庄子,都没有今日的情绪波动来得大。

大约半个时辰后,向缭、乐进、乐续等人熬好了鱼汤,端到庄子卧榻前。

庄子喝完鱼汤,继续歇养。

晚上的时候,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用马车载着景亳城内的名医,一同前来探望庄子。

原来,当蒙遂、武婴、华虎三人到了景亳一带后,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景亳城已经关闭了城门,因此蒙遂便带着武婴、华虎二人求助他祖父蒙荐。

蒙荐在听说了原因后,立刻使用他蒙氏一族在景亳的影响力,叫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然后找到了城内颇有名气的医者,用马车载着后者马不停蹄地赶来。

至于蒙荐为何会跟着来,想来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毕竟蒙遂、武婴、华虎都不清楚庄子为何落入水中的原因,蒙荐担心这件事牵扯到蒙仲。

不过到了庄子居,了解了事情真相后,蒙荐才知道虚惊一场。

在经过诊断后,那名医者对庄伯、蒙荐以及蒙仲等诸子说道:“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又有些体虚……夫子上了年纪,体虚很正常,在下为夫子开一副养气补血的药单,夫子喝了药,歇养几日就没事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

不过随后那名医者又告诫道:“另外,夫子终归上了年纪,今日虚惊一场,未必日后亦如此,是故,在下希望以后身边人能更加警惕,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在蒙仲面色尴尬连连点头之时,庄伯若有所思。

事实上庄伯也知道,今日之事不怪蒙仲,说到底,只是因为当时跟随在庄子身边的人就只有蒙仲,是故当蒙仲忙着其他事时,就难免顾及不到庄子那边。

因此庄伯觉得,日后庄子出游,除了蒙仲跟随在旁以外,最好还是再派几人,随时随地地看着庄子,免得再发生类似的是故——当然,这事得经过庄子的允许,毕竟庄子的心态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不喜欢太多的人跟在身边。

由于此时夜色已深,于是庄伯便招待蒙荐与那名医者在居内住了下来。

期间,长老蒙荐将蒙仲、蒙遂二人唤到跟前,笑着问道:“这么说,你二人已成为庄子的弟子了?”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还不承认我等是弟子,只是授业而已。”

“哈哈,那也足够了。”蒙荐捋着髯须一脸宽慰之色。

在他看来,既然已学于庄子,那就是庄子的弟子,至于庄子本人是否承认,他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都开始教了,难道还会不承认么?

于是他叮嘱蒙仲、蒙遂二人道:“老夫看来,夫子暂未承认你等是他弟子,不过是你等暂时学无所成,只要你们诚心请教夫子,夫子日后终究会承认的。……仲儿、遂儿,老夫对你二人甚为期待,我蒙氏当代小辈当中,老夫唯独就看好你二人,以及蒙擎之子「蒙虎」……”

“蒙虎?”

蒙遂脸上露出颇为夸张的表情。

虽然彼此都是关系极好的小伙伴,如果说蒙仲比他有天赋,他承认,但如果说蒙虎亦比他有天赋,那他蒙遂就万万不能接受了——那家伙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能有什么出息?

蒙荐笑而不语。

当代蒙氏小辈当中,论聪姿他最看好蒙仲,其次就是他的孙子蒙遂,至于蒙虎,一个十来岁就能与其父蒙擎过上好几招的小辈,日后能会是寻常人物么?

『我蒙氏一族的将来,怕是就落在这三个小子身上了。』

蒙荐捋着髯须心中暗想道。

随后,三人又聊了片刻,从庄子的事聊到了蒙氏一族前一阵子举办的「夏祭」与「飨礼」上。

据蒙荐所言,蒙仲的母亲葛氏在夏祭与飨礼期间看中了一名叫做「华妤(yu)」的华氏一族年轻女子,希望前者代为说亲,使这名女子能嫁给她的长子蒙伯。

而麻烦的是,并不单单只有葛氏相中了华妤,后者凭着不俗的容貌,以及其娘家在华氏一族中不低的地位,故而出现了不少倾慕者,既有蒙氏一族内部的,亦是其他家族的。

这种事并不罕见,比如蒙仲的母亲葛氏,她当年除了蒙瞿以外,也有其他的倾慕者,只不过最后是蒙瞿赢娶了葛氏而已。

是的,是赢取,而不是迎娶。

在诸家族的通婚中,倘若出现「一名女子同时被几名男子看中」的事,那么,各家族就会联合举办一个类似比赛的形式,让这些年轻男子比试,由最后的优胜者迎娶那名女子。

至于比试什么,看似是比试武艺,实则是考验品德。

不错,这个类似比赛的形式,就叫做「射礼」。

射礼是周礼延续下来的一种礼仪,分「大射」、「宾射」、「燕射」、「乡射」四种。其中周天子用「大射」,各国诸侯相朝用「宾射」、宴饮用「燕射」、卿大夫用「乡射」——蒙氏、葛氏、华氏等家族,其家主便是士大夫的爵位。

虽然规格礼仪或有不同,但「射礼」的本质是一样的,据记载,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

简单地说,即通过「举弓射箭时的姿势与情绪」以及「是否能命中箭靶」,来判断这个人的品德——世人认为,只要一个人内心端正,他射出去的弓箭就必定能命中目标,否则,就不能中。

曾经周王室用射礼来考验、训勉诸侯,到后来射礼逐渐成为世俗常见的一种礼仪。

尤其儒家,还将射礼定义为‘君子礼仪’中的一种。【ps:心不正就不能必中,这话是对的,心有旁骛肯定不能必中;但射不中就一定是‘德行不端’,怎么看都感觉过于唯心。】

总而言之,为了争取那名叫做华妤的女子,蒙仲的兄长蒙伯,如今被兄弟俩的母亲葛氏拜托给蒙虎的父亲「蒙擎」严加调教,希望儿子能在十月秋收后各家族间举办的「射礼」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迎娶葛氏心仪的长儿媳人选华妤。

哦,蒙虎的父亲蒙擎,也就是蒙羑的长子,即蒙氏家族现如今的家司马,论兵器与弓马,在蒙氏一族中堪称是佼佼者。

“蒙擎叔啊……”

与蒙遂对视一眼,蒙仲忍不住暗暗为兄长祈祷。

要知道,蒙虎的父亲蒙擎,那可是一个相当严肃而严厉的男人,别说蒙仲、蒙遂,就算是蒙擎的亲儿子蒙虎看到父亲,那也是老鼠见到猫般畏惧,甚至于瑟瑟发抖。

如今母亲将蒙伯委托给蒙擎,不用说蒙擎会极其严格的教导蒙伯,搞不好蒙伯都要脱层皮。

当然,倘若日后蒙伯能在射礼中取得优胜,迎娶了华氏之女华妤,那眼下的磨砺倒也是值得的。

“除此以外,族内并无大事,你二人也无需牵挂,安心在此地侍奉庄子,向其请教学问即可。”蒙荐捋着胡须叮嘱道。

蒙仲、蒙遂二人点点头。

晚上入睡前,蒙遂问蒙仲道:“阿仲,你兄擅长射箭么?”

蒙仲摇了摇头。

其实在蒙氏子弟在满十岁后,就会由族内的家司马负责开始教授这些族子最基本的武艺,弓术亦包含在其中。

但由于父亲事后,兄长蒙伯已替母亲葛氏承担起大部分的农事,因此倒也没太多的空闲在这方面锻炼,纵使如今葛氏拜托家司马蒙擎单独教导,兄长蒙伯最终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蒙仲亦不敢保证。

『但愿兄长能在射礼中取胜,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蒙仲暗自祈祷道。

第18章:第二堂课

九月初九,原定今日庄子授业的第二堂课,但是由于前天庄子出游时不慎掉入水中,受了些风寒亦受了些惊吓,因此昨日当庄子准备像前一次那样先单独教授蒙仲时,遭到了庄伯与蒙仲二人的同时劝阻。

毕竟相比较耽误一日的课程,当然还是这位庄夫子的身体状况更为重要。

但遗憾的是,庄子性格固执,既然原定今日要教授诸子学业,那么就一定要履行约定——实在是没有人能拗得过这个老头。

可话说回来,今日的课程应该教授什么呢?要知道昨日庄子在卧榻上歇养了一整日,可没有事先单独给蒙仲授课啊。

想了想,庄子决定让蒙仲将昨日他们出游时所发生的故事告诉诸子,尤其是那只‘有违天道’的鱼篓网,借这间亲身经历之事,让诸子能对天道有更深刻的理解。

于是乎,当庄子端着药碗坐在一旁喝汤药的期间,蒙仲详细地将当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诸子。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仲绘声绘色地讲述庄子当时落入水中后,如何艰难地在水里挣扎,底下的诸子们想笑又不敢笑,着实憋得有些难受。甚至于,就连庄子都忍不住频频目视蒙仲,那眼神仿佛是在责怪蒙仲:这将这事说得那么详细做什么?

在听罢故事中庄子与蒙仲的对话后,底下的诸子们陷入了沉思。

从庄子与蒙仲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庄子并不抵制「杀生」,就像他并没有阻止蒙仲杀死那两条鱼给他师徒二人充饥,因为庄子觉得,「人为了填饱肚子而食鱼」,则也是符合天道的——毕竟人就是天道下万生万物的其中之一。

跟讲究「君子远庖厨」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当今的圣人孟子曾说过,「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但试问,儒家君子有几位是一辈子吃素的?

也就是说,儒家君子虽然看不得杀生,但吃还是要吃的,也难怪庄子曾经多次抨击儒家思想“虚伪”。

在这一点上,道家思想就很坦率、朴实,认为无论人食禽兽,还是禽兽食人,都在天道运作之下,并无善恶之说——善恶的观点,也不过是人自己提出来的罢了,天道下原本并无善恶之说。

庄子真正要抵制的,是在‘盈余’情况下继续残害生灵,就拿当时来说,庄子认为他与蒙仲二人食用了那两条鱼就足以填饱肚子,何必再让其余的鱼失去自由而死呢?

从这一点延伸下来,庄子亦反对战争,他认为,只要各国的君主贤明,像先古时代的尧舜禹汤般贤明,鼓励国民多事生产,且放宽税收的额度,国民就不会受到饥饿,而国家纵使不抢掠其他国家亦能变得富强。

“夫子,关于那只鱼篓网,学生有惑请教。”

当蒙仲提到庄子希望他毁掉那只鱼篓网时,蒙遂不解地问道:“夫子认为那只鱼篓网乃是‘非道’,希望阿仲将其毁去,可是凭借此物,学生等人每日只需花费很短的时间与精力便能捕捉到足够居内所有人食用的鱼,这样一来,学生等人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先贤的思想……”

蒙遂的意思,即保留一部分鱼篓网,不滥造滥用。

在旁,以往负责钓鱼的华虎听得连连点头。

不得不说,在见识过鱼篓网捕鱼的便利后,他实在不希望再像以往那样用钓竿去钓鱼,既花费精力,都未必能保证收获。

庄子思忖了一下,本打算提笔在竹牌写下解释,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他改变了主意——他想听听蒙仲对此有何看法。

毕竟,虽说当时蒙仲的确当着他的面摧毁了鱼篓网,但未见得是心悦诚服。

在得到庄子的示意后,蒙仲沉思了一下说道:“不瞒夫子,其实我也觉得阿遂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夫子的担忧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夫子想必是不希望改变原来「渔人捕鱼」的方式,以往渔夫捕鱼不易,是故,他会珍惜每一条捕捉到的鱼,且他捕捉到的鱼,多半不会对河里的鱼群产生较大的影响。但倘若出现了更为便利的方式,暂且不说渔夫未必还会如先前那般珍惜捕捉到的鱼,先说世人「驱利」的本性,或会有人利用鱼篓网大肆捕捉河鱼,导致河鱼绝迹。……我听说晋国曾经禁止「博戏(赌博)」,犯者重责,明明参与博戏的赌徒很少,可为何晋国还要制定严厉的刑罚?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制定这项法律的人,觉得博戏会助长人‘试图不劳而获’的心思,就好比诸国都看重农事、抵制商事,无非就是因为从商获利快,倘若人人因为逐利而去从商,就再也没有人肯踏踏实实地在田地里耕种。……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此时,庄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在听完蒙仲的解释后,他颇为惊讶地点了点头。

蒙仲是否甘心摧毁鱼篓网,这点庄子仍不得而知,但此子在这件事中的见解,确实值得庄子感到惊讶——尤其是蒙仲点到了「世人趋利」的本性,这正是庄子希望摧毁那只鱼篓网的原因,因为他不想这种便利的捕鱼工具流传出去,从而使得江河湖泊内的鱼因为遭到世人的大肆捕捉而绝技,且最终害了世人自己。

从这一点也不难看出,庄子的确高傲,他对世人的看法也往往会朝着不好的那面演变——可能是他觉得当时乃「道亏之世」的原因吧。

旋即,庄子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竭泽而渔」这个典故,源自春秋时期晋文公幕下重臣「雍季」。

当时正值晋文公与楚成王争夺中原霸主地位时的关键战役「城濮之战」——即「晋秦齐宋四国联盟」对战「楚曹卫郑诸国联盟」的这场中原大战的末期。

那时,晋国的国力虽然还在上升阶段,但却未必能稳胜强大的楚国,于是晋文公便问计与心腹重臣「狐偃」,而后者献上了欺骗的计策——即「避退三舍」典故的由来,晋国军队借口曾经晋文公对楚成王那「他日若不幸对立,我当为您避退三舍」的承诺,后退三舍(九十里)之地,示敌以弱,骗取楚军深入敌境,最终被晋军击败,从而一举奠定了晋国称霸中原百年的伟业。【ps:详细以后再提。】

而当「狐偃」献上这招计策时,晋文公亦请教了「雍季」,当时雍季对晋文公就说了这句话: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

雍季意在告诉晋文公,想要打败楚国称霸中原,最根本的还是要依靠军队、依靠国力,倘若使用欺诈的手段,就算能得到一时的收获,但对方下次就不会再上当了。

晋文公深以为然,于是在这次「城濮之战」用「狐偃」的计谋击败了楚国后,致力于发展晋国自身,这使得在长达百年的「晋楚争霸」中,楚国终究无法击败晋国而成为中原霸主,直到一百年后楚庄王横空出世。

虽然「竭泽而渔」的典故是「雍季」借此告诫晋文公,不要总是将击败楚国的希望寄托在阴谋诡计这种旁门左道上,但「竭泽而渔」、「焚薮而田」这两个词本身就蕴含朴实的道理,是故后来被广泛流传,用来劝告君主与世人莫要只贪图眼前之利。

听了庄子的‘讲解’后,诸子反应各异。

见此蒙仲便说道:“若有不同的见解,不妨提出来探讨辩论。”

这个提议,其实是很符合庄子心意的,只可惜底下的诸子目前见识还少,懂得的道理也少,因此难以准确而贯通地阐述自己的见解。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诸子的‘思想层次’过低——他们思考的,是鱼篓网对他们自身的利弊;而庄子所着眼的,却是鱼篓网对整个世道的利弊。

思考问题的层次都不一样,庄子自然提不起兴趣——这或许就是惠子死后,庄子感慨自己再无能辩论的对手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间,唯独蒙仲的见解,让他有些兴趣。

比如蒙仲提议把鱼篓网的网眼制得大一些,这样就能让小鱼从网眼中逃过,不至于遏断了仍在生长的小鱼以及鱼苗。

但是对于「世人趋利本性」,蒙仲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认为只能从「加强道德约束」方面着手。

「加强道德约束」,这个说法让庄子颇为不喜。

要知道,道家思想主张的是主动提高自身的修养,加强道德约束,这其实是儒家对世俗的要求——儒家刻意强调礼数,其本质除了君君臣臣的阶级之分外,也是为了加强世人的仁义礼德,继而使世道变得更好,或者干脆地说,变得更有秩序。

虽然道家也提倡让世俗变得更有秩序,但不同的是,道家思想是希望世人主动去接纳、去感悟‘秩序’,而儒家则是借礼数,直接将秩序套在了世人头上,尽管结果看上去相同,但由于过程大为不同,从而产生了「差若毫厘、缪以千里」的天壤之别。

『……』

看着仍在诸子面前侃侃而谈的蒙仲,庄子抿了抿嘴唇,捋着髯须若有所思。

他发现,蒙仲这个他暂时还未承认是弟子的弟子,似乎对儒家颇有好感。

唔……这可不成!

庄子暗暗想道。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蒙仲单独授业,让后者彻底认清儒家的真面目,以便此子一心向道。

第19章:“伪”之辩

当日的授业结束后,庄子吩咐蒙仲留了下来,旋即带着后者一同来到了库房,从中翻出了他以往所著的《骈(pián)拇》、《马蹄》、《胠(qu)箧(qiè)》、《盗跖(zhi)》四篇论著。

没错,这四篇论著,全都是庄子抨击儒家思想的作品,可想而知他对儒家思想的抵触。

先说《骈拇》,骈拇即指合并的脚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着的赘瘤一样,都是人体上多余的东西。

此篇,大体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为了阐述智慧、仁义和辩言犹如人体上的“骈拇”,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

第二部分开始攻击儒家,批评仁义和礼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义”和“礼乐”却使“天下惑”。

第三部分进一步攻击儒家的仁义,进一步指出儒家“标榜仁义”是乱天下的祸根,从为外物而殉身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因而是没有区别的。

直到第四部分,庄子才指出一切有为都不如不为,从而阐明了不为仁义也不为淫僻的社会观。

而事实上《骈拇》这篇,庄子还只是点到为止地批判了道家,而到了《马蹄》篇中,庄子则是进一步讽刺了儒家的行为。

在文中的开篇,庄子先阐述了马的天性与其生存之道: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时扬起蹄脚奋力跳跃,这就是马的天性。

等到世上出了管理马的伯乐,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让它们快速驱驰,让它们急骤奔跑,让它们步伐整齐,让它们行动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限制,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逼,这样一来马就死过半数了。

然而世世代代还有人称赞伯乐为“善于管理马”。【ps:这段还举例了陶匠与木匠,用意跟伯乐差不多。】

庄子认为,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共有的德行和本能。

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先古之人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跟禽兽同样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无智慧,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会丧失;人人都愚昧而无私欲,这就叫做“素”和“朴”。

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的仁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

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这就是(儒家)圣人的罪过!

而到了《胠(qu)箧(qiè)》这篇,庄子的文章变得更加激烈,甚至提出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说法。

文中所举的例子,即「田氏代齐」,即田成子杀齐君而盗其国这件事。

田成子即「田恒」,其祖上是与宋国一样都是“三恪”的陈国的太子「陈完」,陈国灭亡后,陈完便逃到齐国,在姜姓齐君幕下担任士大夫,待等到田恒时期时,田恒谋反作乱,逐齐君而窃取齐国。

而不可思议的是,世人以及其余诸侯,包括儒家的那些圣人,此后居然都认可了田恒这个齐君。

窃取钩子这种微不足道东西的人会被处死,然而窃取了整个国家的田恒,却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诸侯,这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个典故的由来。

庄子在文中讽刺儒家:(儒家)圣人告诫我们,不可以贪图不义之财,因此对于那些偷窃诸如腰带这种不值钱东西的人,必须加以处罚(窃钩者诛);但圣人同时也表示,要顺天应人、吊民伐罪,因此「窃国」成功的人,都可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当作借口,建立并维系他所窃得之物。

换而言之,圣人即是在保护、袒护这些“大盗”,是故,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而相比较《胠箧》攻击的是儒家标榜的仁义与推崇的圣人,《盗跖(zhi)》、《渔父》这两片,庄子直接开始攻击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

其中《盗跖》以「柳下季」——即「坐怀不乱(将受冻的美人裹在怀中为其取暖而心绪不乱)」的那位柳下惠——的弟弟「展跖」为主人公,借展跖与孔子的对话而对孔子做出了一系列的抨击,攻击孔子与他的思想属于“巧伪”,指责后者“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ps:记得大魏那本书作者也提过,儒家思想就是这样:我知道农事很重要,但我不会去做,因为我是君子,是“士”,是上等人,而农事是下等人做的事。】

旋即,又抨击孔子假借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方略(即指周礼),控制天下的舆论,一心想用你的主张传教后世子孙,穿着宽衣博带的儒式服装,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一心想用这样的办法追求高官厚禄,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

然后又讽刺孔子夸夸其谈却无任何功绩,非但自己不能安身立命,就连弟子也没有好的结局——当时孔子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而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自身还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ps:说实话,孔子时期的儒家思想的确很空洞,通篇就是标榜仁义、推崇圣人,因此始终不被诸国接纳,顶多当一块金字招牌,孟子也是。直到后来,儒家借鉴道家、法家的思想,在治国方面总算也开始有了些成绩。另外再提一句,作为儒家重要治国思想的「内圣外王」,它是庄子提出来的,载于《庄子》的《天下篇》,不过被儒家借鉴了,以至于后来儒家壮大后,有不少人以为这是儒家首创的思想。】

《盗跖》这篇,是庄子借大盗展跖的口,骂孔子、骂儒家骂地最狠的一篇,几乎全盘否定了孔子提出的儒家思想。

【ps:其实《庄子》杂篇中还有一篇《渔父》,借故事中一位渔夫——实际上是一位无名的隐士,或者是道家所推崇的那种「圣人无名」的道家圣人——的口,较为客观地批判了儒家。但作者仔细看了看,确实感觉不像是庄子所著,尤其是文中对「孔子最后向那名渔父表示由衷尊敬」的暗写,以庄子的高傲,根本不屑于占这个便宜,应该是道家后人伪托庄子写的,所以作者就没加进去。】

这四篇论著,《骈拇》约一千两百字,分六册竹简;《马蹄》约七百字,分四册竹简;《胠箧》约一千五百字,分八册竹简;《盗跖》近四千字,分为二十二册竹简。

也就是说,庄子翻出来的逐渐,总共多达四十册竹简。

“夫子,您这是……”

将这四十册竹简通通搬到正屋后,蒙仲在庄子的示意下随意拿起一册翻了翻,却正好翻到「盗跖指责孔子」的那一部分,不由地心中一愣。

旋即,他又翻了翻其他的竹简。

总而言之,在他读诵了全部的书简后,他发现这些竹简上的论著,都是用来攻击儒家思想的。

为何偏偏挑四部攻击儒家思想的论著呢?

他不解地看向庄子。

而此时,庄子则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你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是指如何看待儒家思想么?』

蒙仲想了想,这才回忆起方才他与诸子辩论时,可能言语有些不当,涉及到了一部分儒家思想,因而惹得这位对儒家极有成见的道家圣贤心中不渝。

“夫子。”

蒙仲拱了拱手,说道:“我知道夫子对儒家颇有成见,但我认为,儒家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哼。”

庄子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微扬流露露出几许蔑视,直到蒙仲睁大眼睛惊讶地瞅着他时,他这才立刻收起那几分蔑笑,一无既往的面无表情。

『原来庄夫子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蒙仲暗自惊讶之余,口中说道:“夫子指责儒家‘巧伪’,但我认为,‘巧伪’未必就不好。……曾经薛地有一人,性格懦弱怕事。某日,薛人带着其子女外出,路遇有贼人抢掠一名商人,那名薛人便奋勇上前,帮助那名商人驱逐了贼人。

商人很感激,将薛人的事迹到处传扬,称其为勇士。待这件事传到薛人的乡邑后,或有知情人感到很是惊讶,私底下询问那名薛人道:你平日性情懦弱,何以这次如此勇敢?

薛人便回答道:当时我的子女皆在身旁,难道你要我承认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么?

……

事实上,这名薛人仍然懦弱,但因为子女在旁,他不得不假装勇敢,但他「伪勇」的行为,却帮助了那名商人,阻止了发生在天底下一桩恶事。”

“……”

听闻此言,庄子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第20章:“伪”之辩(二)

关于儒家思想的“巧伪”,庄子向来是抵制的,因为那是“虚伪”的,不真实的。

但今日,他的弟子蒙仲却提出了一个「伪勇」的概念,借寓言生动形象地阐述了「‘伪勇’在某些情况下与真正的勇敢并无太大差别」的观点,这让庄子受到很大的冲击。

因为按照蒙仲在那则寓言中所说的,倘若那名薛人“顺从懦弱本性”,那名商人就会被贼子所害——引申下来即是“弱者因为懦弱而助涨世间之恶”,这并不会使世道变得更好。

但是……

庄子皱着眉头,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儒家多妄言,惑人非道。

见此,蒙仲委婉地说道:“夫子,我以为世上万物都有‘阴阳’两面,凡事亦有正反利弊,儒家思想虽‘巧伪’,用「仁义礼德」迷惑世人,但未必没有可取之处。……昔日郑国有一人偷盗宋人之羊,被宋人抓获,相邻皆呼「郑人盗羊」,难道郑人个个都是盗徒么?恐未必。郑国亦有「郑庄公」那般的雄主,亦有「子产(公孙侨,法家先驱)」那般的贤相,且郑国是首创将国法铭刻于铜鼎之上而使国法一目了然的国家。”

『郑庄公……』

庄子皱着眉头思忖着。

就像蒙仲所说的,凡事皆有正反利弊两面,世人对郑庄公的评价,就很复杂。

首先,郑庄公是一名开明的雄主,善权术、轻礼义,而更关键的是,他作为周王室册封的卿士——诸侯都是周王室的卿士,却对周王室态度不恭,于是周桓王便伙同陈、蔡、虢、卫诸国联合讨伐郑国,没想到却被郑庄公带着大将「祭仲」——前文「人尽可夫」典故其中的人物之一——等人,将周王室的联军击败,使周王室颜面丧尽。

郑国因此成为当时中原最强大的诸侯国,而郑庄公本人,亦被后世称为春秋时代的小霸主。

正因为郑庄公对周王室不恭,因此儒家弟子很厌恶前者,称郑庄公时当世“礼乐崩坏”的主要祸根之一,而一向对周王室很是恭敬的宋国,也因此与郑国相互看不惯。

这也是郑国与宋国后来战争不断的主要原因之一。

【ps:到战国时代仍对周王室表示恭顺,且仍维持着朝贺献贡习惯的国家,就只有宋国与鲁国。】

然而,郑国又是首个将国法明确“告知”于民的国家。

在郑国之前,各国皆有各自的国法用来约束国民,但此时的国法,并不对外公开,倘若有人犯事,可能他到死未必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那条刑法。

更有甚者,此时的国法已成为权贵倾轧国民、平民的一种手段——反正国法不对外公开,我说你有罪那你即是有罪。

因此,当时各国的刑罚都很混乱。

在这种情况下,郑国的国相「子产」决定改革,他在郑庄公的支持下,铸造了一只大鼎,将郑国的刑书铸刻在这只青铜鼎上,然后将青铜鼎摆放在王宫门口,让全国的百姓都能看到这只「刑鼎」,看到他郑国的刑书。

此后,郑人都了解了本国的法律,趋利避害,而郑国的权贵也不敢再借刑法之便倾轧平民,于是郑国因此而变得强大。二十年后,晋国亦开始效仿,赵鞅与荀寅把范宣子制成的刑书也铸刻在「刑鼎」上,将本国的刑书公布于众。

对于这两件事,世人的看法评价亦大不相同,道家、法家都很支持,但儒家的圣贤孔子却竭力反对。

在当时亦是大国的晋国亦推出了「刑鼎」后,崇尚礼治、厌恶郑庄公的孔子很不高兴地对弟子说:晋国大概要因此灭亡了,国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条文,不看贵族脸色,这怎么能显出贵族的尊贵?

然而,晋国并没有因为这个刑鼎而灭亡,甚至于,后来各国陆续效仿,终于使原本秘而不宣的刑书,公布于众,很大程度上杜绝了一部分人借刑书而使自己获利。【ps:所以说“子产”是法家先驱,他在当时仍然崇尚“礼治”的时代,冒着极大风险推出了这项改革。】

“这位郑庄公,夫子如何评价呢?”蒙仲询问庄子道。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必须承认,郑庄公是一位褒贬皆有的雄主,他耍手段杀死起初就关系不好的弟弟「郑段(即叔段)」。

郑庄公与郑段乃是亲兄弟,母亲皆是「武姜」,区别在于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经历万般痛苦才将其生下,而生郑段时则是顺产。

是故,武姜偏爱小儿子郑段,而讨厌郑庄公。

而郑段呢,仗着母亲的疼爱,在国内横行无忌,让郑庄公很是不喜,想杀掉弟弟甚至是母亲,却又唯恐遭到世俗的职责,于是想出一个计策,既放任弟弟郑段,让后者因此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跋扈,最终,郑段与母亲武姜联合,试图内应外合杀掉郑庄公,夺取郑国的君位。

就这样,郑庄公名正言顺地用「讨逆」的大义杀死了弟弟郑段,还驱逐了他的母亲武姜,立下「不至黄泉、毋相见也」的誓言。【ps:然而过了几年后,郑庄公实在思念母亲,又碍于自己的誓言,于是就挖了一条地道,在地下(黄泉)与母亲相见,这即「黄泉相见」这个典故的由来。】

耍手段杀弟逐母,此事尽显郑庄公的枭雄本色,但在治理国家方面,郑庄公却是一位明君,在他的治理下,郑国当时非常强大,不怵晋、楚。

这样一位雄主,若单纯用“善、恶”或者“好与不好”在评价,就未免会有失公正。

而儒家的思想,蒙仲认为亦不能单纯就定为“惑世妄言”。

不可否认,儒家思想认为“礼制至上”,甚至于孔子曾经还包庇了弟子「曾参」。

这件事的起因,是曾参的父亲「曾占」。

某日,据说有乡人的一只羊跑到曾占的家院前,被曾占捉起来宰杀吃了,而其子曾参没有举报。

后来叶公——「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便就这件事对孔子说道:我们那地方有非常正直的人,父亲偷羊,儿子就出来检举揭发。

孔子就回答道:我们那里正直的人与这种正直有区别,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这里面。

儒家思想“崇尚礼制”,就到这种地步,也难怪道家会指责儒家“巧伪”,而法家亦看不上儒家。

后来孔子的弟子「子夏」说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很符合儒家的风格,儒家一向认为,作为有君子人格的人,应当顾全大局,而不必执着于细节。

但孔子时代的儒家,也有值得赞赏的地方,比如对「学」的态度,《论语》中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但学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孔子本人而言,他学习的初衷是为了当官,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尊重。

再到孟子、荀子时期,荀子首次提出了「学以致用」的理念,使儒家的「学」,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用!

用在哪里,即用在治国、用在治人。

说到治国、治人,应当首推道家的治国之道,在治国方面,从道家鼻祖老子起,道家就明确地指出了「无为无不为」的治国策略,以劝诫各国的君主。

「无为」,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做,而是指顺应自然,不要做多余的事。

比如说,在四五月本应该做农事的时节,君主不要因为与他国开战而耽误了国民的农事。

关于这一点,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其中的「勿夺其时」,就是告诫君主顺应自然——该让农民种地的时候就让农民种地,不要做多余的事。

除此之外,还可以延伸到对待国民的态度,总而言之就是,国民想要去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君主不要“额外”——即除了刑书以外——去约束他们。

而「无不为」,也不是指什么事都做,同样也是指去做顺应自然、顺应天道该做的事。

这方面体现在哪里呢?

打个比方,国内发生天灾,务农的国民因此颗粒无收,这个时候就应该顺应自然,开仓救济国民,而不是违背天意,继续向国民征收田税。

延伸下来,还有想办法提高国民的道德修养这类的。

君主无为(不做多余的事)、臣子无不为(多做些顺应天道、顺应自然的事),这即是道家的核心治国思想。

而相比较道家的治国思想,道家的“治人”思想,就显得格外的“不亲和”。

在这方面,道家的主张就是自我约束与自我提高,道家认为,只要世上人人都注重道德,那么这个世道就不需要多余的东西——比如儒家「仁义礼数」的束缚,以及法家刑法的约束。

但遗憾的是,世人未必都有这样的觉悟。

这就是道家思想的局限,或者说,也是它被称赞的地方:道家思想只主张自我约束、自我提高,却并不会像儒家、法家一样,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身上。

而就,就注定道家思想很难在像当代这种「道亏之世」有所作为。

“并非我道家思想不好,恐怕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蒙仲正色说道。

听闻此言,庄子带着惊讶看向蒙仲。

因为蒙仲的这个观点,与他不谋而合。

第21章:“伪”之辩(三)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即指世道的风气正在逐渐变坏,而人们的心思呢,也不再像古人那样淳朴、善良,而是充满了谲诈虚伪。

不得不说,蒙仲这句话恰好又说中庄子的心坎。

庄子为何竭力提倡「使世道回到古代圣人的那个时代」,甚至于劝导舍弃「聪慧」、「心机」等多余的东西,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但……回得去么?”蒙仲问庄子道。

庄子默然不语。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动摇世俗。

就在庄子沉默之际,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子,我以为这或许也是‘天意’?”

「怎么说?」

庄子闻言看向蒙仲,想听听这名弟子对此又有什么见解。

见此,蒙仲斟酌了一下,说道:“小子认为,其中‘首恶’,在于私心、恒产。”

私心,顾名思义,而恒产,即是指属于个人的固定产业,比如财帛、田地等等。

在尧舜禹汤时期,恒产属于整个氏族或部落共有,男人耕地狩猎、女人务桑织布,整个世道很和谐。

然而一旦人有了私心,这种和谐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周王室奉行周礼,推行井田制,实则就是希望在君主制下,实现先古圣贤时期的和谐。【ps:在这里提一句,庄子抵制君主制,是抵制君主制下“多余”的那些礼数与刻意讲究的阶级区别,并不是抵制「君王治民」这个模式。】

但是到了当代,井田制就基本瓦解了,其中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公田」。

所谓公田,最早是周王室用来以身作则,以及要求诸侯以身作则,劝导天下国民勤奋务农的田地,这种公田的收成,会被用来祭祀先祖、神灵。

但在经过数代之后,无论是周王室还是各国诸侯,都已渐渐放弃了亲力耕种,而是改叫国民去耕种——而且还不给报酬。

此时的世人,已经有了私心,谁还会去干这种无利益的事?

于是乎时间一长,公田逐渐荒废,而诸侯与国民私自开垦,并未得到承认的「私田」,却是越来越多。

鲁国是第一个承认「私田属于恒产」这件事的,且鲁国也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强盛。

其后,各诸侯纷纷效仿,使国家改革,承认土地属于个人(或氏族)恒产,从而使“同耕同食”的井田制被彻底瓦解,「不劳者不得食」的模式,转变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世人的私心由此迅速膨胀。

“孔子曾言,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人一旦有私心,就会开始计较。而在井田之制下,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有的人勤奋踏实、有的人偷奸耍滑,可他们得到的,却是一样多。似这般‘不公’的制度,它能维持多久呢?……因此学生以为,井田之制的瓦解是必然的,或是天道运作下的必然。”蒙仲正色说道。

庄子闻言,遂提笔在一块竹简上写道:是故才要倡导世人摒弃成心。

蒙仲在看到那块竹牌后想了想说道:“昔日,有二人前往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其中有一人来自鲁国,因家中贫穷,是故每日都用咸菜、粥块充饥。而宋人家中殷富,每日酒菜不断。因二人平日里交好,某一日宋人见鲁人每日都食用咸菜、冷粥,便叫家仆准备了一篮酒菜,命其赠予鲁人。

鲁人感谢了宋人的好意,却婉言拒绝了那些酒菜。

当宋人询问他原因时,鲁人回答道:我因为从来没有吃过好的饭菜,是故每日还能咽的下咸菜、冷粥,若是我今日吃了你赠予的美味酒菜,明日之后我还咽的下这些咸菜、冷粥么?

……

夫子,先古圣贤治下的世民,还未经开化,是故人与人能和谐相处,人与禽兽亦能和谐相处,但当今世道,人心诡而多变,你希望世人摒弃成心,岂非是让那名鲁人在食用过美味饭菜后,又让他再次以咸菜、冷粥为食么?小子认为,没有大毅力的人,是根本做不到。倘若人人都能做到,那岂非人人都是庄子?”

听了蒙仲的话,庄子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弟子在最后小小恭维了他一句,但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原因就在于这名弟子举的例子实在是太透彻了。

是的,人的本性是“得到”与“占有”,而不是“舍弃”与“付出”。

尝过美味佳肴的人,恐再也咽不下咸菜冷粥;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恐也再难舍弃权力;纵使是拥有“智慧”的贤者,他愿意舍弃自己的智慧么?

看到庄子叹息,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道家的思想,适用于先古时代,但恐怕……不是很适合用在当代。”

听到这话,庄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蒙仲,抬起手在一块竹牌上写道:昔日惠施亦曾因此笑我。

随后,庄子便在一册空的竹简上,写下了他与惠子间所发生的这件事——这也是庄子首次在梦中面前无意间展露他的人脉。

事情的起因,是魏王当时赏赐了惠施一些葫芦籽,惠施将这些葫芦籽种下,收获了一些大葫芦。

后来他见到庄子时,就借这些大葫芦来调侃庄子的思想,说他曾将这些大葫芦制成舀水的容器,但葫芦壁太薄,承担不起自身(加上水)的重量,容易破碎;纵剖制成瓢吧,又嫌太大了,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的瓢。他仔细想想,觉得这葫芦大虽大,但大而无用,于是就用锤子将其打碎丢掉了。

庄子一看就懂了:这是在讽刺我啊!

于是庄子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宋国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边漂濯丝绵为业,因为学会了制作一种护肤的药膏,手搽了药,就能不生冻疮。后来有客人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高价来买制药的秘方。

宋人的全家都觉得,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现在卖掉药膏的秘方,一日就能赚到百金。于是他们就将秘方给卖了。

这位客人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吴君,取得信任。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队参加冬季的水战,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药膏,手脚不生冻疮,因此大败越国军队。吴王酬谢他,赐于土地,封为侯爵。你看,同样的使手不开裂,一个大用,惕土封侯,一个小用,一辈子也免不了漂濯丝绵。【ps:这段典故来自庄子的《逍遥游》。】

见庄子写完这则故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蒙仲愣了愣,不解地问道:“夫子是担心学生会因此觉得我道家思想无用么?相反学生认为,若儒家出君子,而我道家便出圣贤。”

『儒家出君子、道家出圣贤?』

庄子眨了眨眼睛,心中很是受用,不过他还是提笔在竹牌上写了几个字,来纠正蒙仲的说法:道家无圣贤,唯有在野遗贤。

是的,跟标榜仁义、推崇圣人的儒家不同,道家讲究的是「圣人无名」,是故从来不推崇圣贤。

“夫子所言极是。”蒙仲拱了拱手。

随后,师徒二人再次将话题兜回了「儒家」以及「巧伪」这两方面。

期间蒙仲对庄子说道:“因旧日不可追,我道家思想恐难适用于当前这个世俗,而此时,儒家提倡‘礼制’,用‘礼制’来约束世人,学生以为,亦有可取之处。……昔日伯乐驯马,因马王桀骜不驯,是故其余马群亦不屈服。当时有二人给伯乐献计,一人说道,在马群面前将马王杀死,群马就会畏惧,乖乖顺从。而另一人则说道,只要给马王强行套上枷锁,时日一长,马王与群马就会顺从。……夫子以为,是杀掉马王好,还是给群马套上枷锁好?”

庄子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当然蒙仲这则寓言暗指的就是法家与儒家。

从本心来说,他当然觉得释放马群最好——这即是道家思想,但在“道家不适用于当前世道”的情况下,单单就法家与儒家相比较,庄子不得不承认,还是儒家的「礼治」更好一些。

毕竟,别看法家与儒家都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但法家的本质是胁迫、是震慑,是「使人畏惧」,而儒家的「礼治」,无非就是用仁义礼德来约束世人——一个是被杀掉,一个是被抹去棱角,若在这两者当中选,庄子也只能选择儒家了。

当晚,庄伯得知今日庄子与蒙仲在正屋内辩论,便在服侍庄子时笑着问道:“夫子,您觉得蒙仲此子如何?”

庄子沉思了片刻,提笔在竹牌上写道:甚为睿智,非比寻常。

见庄子竟然给予蒙仲如此高的评价,庄伯感到颇为惊异,惊异之余,他便他将这几日打听到的有关于蒙仲的事,通通告诉了庄子。

比如蒙仲生时便有异相,不哭不闹,异于常人。

再比如,蒙仲在其蒙氏族内的乡塾学习时,就颇为好学,小小年纪就已经将《论语》读完了。

听到这里,庄子恍然大悟:我说这小子对儒家思想怎么那么了解。

想到这里,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尽管今日通过与蒙仲的交流,使庄子不得不承认,儒家的“巧伪”可能也有其可取之处,但他还是本能地抵制儒家。

但问题是,如今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属儒家思想对蒙仲的影响最大,这让庄子有点担忧。

若是他庄周尽心尽力,最后却教出一个儒家弟子,那岂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

想来想去,庄周决定教蒙仲除道家以外其他学派的知识,希望以此淡化蒙仲对儒家的好感。

可是,该教哪家的学术呢?

捋了捋髯须,庄子心中有了主意。

名家!

即教他挚友惠施的论著!

第22章:名家

名家,即以思维的形式、规律和名实关系为研究对象的哲学派别,由于注重“名”与“实”之间的关联,故而在后世称为名家,但在早期时,名家却被当世称为「辩者」。

名家的思想,源自礼官,当时世人对于“名”非常看重,孔子亦曾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名家的代表,当前较为著名有「邓析」与「惠子」。

邓析亦是郑国大夫,与当时的国相「子产」都支持“刑文公开”,同时,他还主张「不法先王、不是礼仪」,即表示先王制定的法令并非不能更改的圣物。

是故,当国相子产使郑国出现改革时,邓析亦是其中的参与人物。【ps:前文作者记错了,子产铸刑鼎改革的是在郑简公、郑定公时期,而不是郑庄公时期,两者相差一百多年,现已修改。】

但在制定新法的过程中,邓析与子产出现了分歧。

国相子产推行改革的时期,郑国由于经历了一系列公室夺位的内乱,国力已大不如前,更要命的是,此时国家的政权,已被合称「七穆」的七家卿室家族所把持。

之所以称「七穆」,是指这七家卿室都是郑穆公的子孙,即公室的分支,而郑国国君的权力,此时已被大大压缩。

七穆中最强盛的,即郑穆公的公子「子罕」的后人「罕氏」,以及同为郑穆公之子的「子驷」的后人「驷氏」,而子产的父亲,则同样郑穆公的儿子「公子国」,属「国氏」一支。

后来,七穆中其他几支家族遭到排挤而衰弱,在国家政坛上就只剩下罕氏与驷氏,由于子产在此前七穆中驷氏与良氏的争夺与厮杀中保持中立,因此他得到了罕氏一族罕虎的信任,成为了郑国的国相。

在这种情况下,子产施行改革,由于他自身是公卿一势的代表,因此他所主张的,自然是维护公室利益,限制贵族(非公室家族)的特权。

而邓析因为是非公室家族的贵族出身,代表的是贵族——即士大夫、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因此他主张维护贵族,通俗地说即不效法先王、不肯定礼义,也不接受当时国君的命令。

这样的主张,自然无法得到郑公与七穆的支持。

于是邓析便聚众讲学,向国民传授刑法知识与诉讼的方法,并帮人诉讼【ps:最早的讼师,即后世熟知的律师。】

关于邓析帮人诉讼,还有一个典故。

曾经洧河发大水,郑国有一个富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后来有人打捞起富人的尸体,富人的家人得知后,就去赎买尸体,但对方要价很高。

于是,富人的家属就来找邓析,请他出主意。

邓析对富人家属说:你安心回家去吧,那些人只能将尸体卖你的,别人是不会买的。

于是富人家属就不再去找得尸者买尸体了。

得尸体的人着急了,也来请邓析出主意。

邓析又对他说:你放心,富人家属除了向你买,再无别处可以买回尸体了。

这则典故,形象地表述了邓析的一个重要思想——“两可说”。

在正统观点看来,这是一种“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的诡辩论,简单地说,就是模棱两可、混淆是非的理论。

但就「买尸」这则典故来将,邓析他对“得尸者”与“赎尸者”所讲述的话,实际上都是正确的,作为中立者,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为其中任何一方说话。

所以说,「两可说」并非诡辩,其实是一种朴素的辩证观念。

而除了帮人诉讼外,邓析亦自己编了一部刑书,载于竹简上,后人称为「竹刑」。

后来,执政郑国的权臣「郑驷歂」——即驷氏子弟,他叫人杀掉邓析,但却取用了邓析所著这部竹刑作为郑国的新法。

再说惠子。

惠子,即庄子的挚友惠施,与邓析不同的是,惠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成为了魏国的国相,是「合纵抗秦」最主要的组织者与支持者。

他最大的成就,即让魏国与齐国“互尊为王”,结成联盟,然后又将另外一个强国楚国亦拉到这个联盟中,结成「齐楚魏」三国联盟,共同对抗秦国。

而私底下呢,惠子又让魏惠王暗中派遣贿赂「公孙衍」——即后来继惠子之后,「合纵抗秦」的第二代领袖人物。

公孙衍亦是魏人,在秦惠君五年时,被秦国任命为「大良造」,且积极谋划攻打魏国。

秦惠君,即是杀掉商鞅的秦君。【ps:秦惠文君,即秦惠文王嬴驷,当时秦国他还未称王,是故称秦君。】

在收到魏国的贿赂后,公孙衍便劝秦王改变攻打目标,趁着秦魏修好之际,攻伐秦国西边的游牧民族。

然而此时,鬼谷子门徒张仪来到了秦国,他指出,魏国有称霸的根基,如果让魏国缓过气来攻打秦国,到时候秦国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秦惠君如梦初醒,便驱逐了公孙衍,启用张仪为客卿。

公孙衍因此深恨张仪,离开秦国后,便来到魏国,支持惠子「合纵抗秦」。

值得一提的是,张仪也是魏人。【ps:魏国真的是人才输出大国。】

秦惠君十四年,张仪拥戴前者正式称王,更改年号为秦惠王元年。

秦惠王三年时,为了秦国的利益,张仪被秦国派往魏国担任国相,希望魏国能成为中原第一个向秦国屈服的国家。

正是在这段时期,惠子失去了相位,先赴楚国,随后回到宋国,而公孙衍则成为「合纵抗秦」的魏方第二代领袖人物。

且在后来,公孙衍在齐、韩、燕、赵、楚五国的支持下,赶走张仪,成为魏国的国相,并继续「合纵抗秦」。

这即是惠子、公孙衍、张仪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而颇为有趣的是,在「合纵连横」期间,纵横家是这场博弈的主角,比如苏秦、张仪、公孙衍,而惠子,虽然他主张合纵抗秦,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位名家鼻祖。

而这,也正是庄子对惠子很不满、觉得他“犹有未树”的地方——你惠施就应该老老实实去研究你的名学,混在诸国间的博弈中做什么?

平心而论,惠子其实是一位学者,一位辩者,他在魏国执政期间,虽然对国家不能说没有裨益,但终归不如公孙衍、张仪等人那般耀眼。

对于惠子的才学,庄子亦是认可的,甚至于还在《天下篇》中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这即「学富五车」典故的由来。

而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惠子有才学,但却因为种种俗事俗物而耽误了在其名学中的成就,所以庄子才要骂庄子——这大概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作为被誉为名家鼻祖的惠子,其主要思想有「合同异论」与「坚白论」。【ps:有书友指出「坚白论」是公孙龙提出来的,实际上不是的,公孙龙只是延续了惠子的思想,并且,他割裂了惠子的「坚白论」理论,属于诡辩范畴。另外,「白马非马」的理论,其实也不是公孙龙首创,而是出自稷下学宫的「倪说」,即《韩非子》所载的「儿说」。】

而在「合同异论」与「坚白论」当中,惠子更加倾向于前者,认为世上的万物,虽然有小的差别,但本质都是相同的,基于这一点,他劝世人「泛爱万物」,莫分彼此。

听上去似乎跟墨家的思想有点相同?

但事实上,墨家思想的最大对手,就是惠子。

比如《墨子》曰:厚,有所大。

顾名思义,即是一件事物只有有了“厚度”,才能有体积。

但惠子则反驳道: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他认为,认为物质的粒子不累积成厚度,就没有体积,但是物质粒子所构成平面的面积,是可以无限大的。

《墨子》又曰: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

即认为个别区域的前方不容一线之地,这就是“有穷”;与此相反,空间无边无际,这是“无穷”。

惠子又反驳道:南方无穷而有穷。

他表示人站在北方(北方极点)时,所有方向都是南方,所以是“无穷”;可若是站在南方(南方极点)时,所有方向都是北方,南方的“实”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是“有穷”。

《墨子》又曰:平,同高也。

惠子又反驳道:天与地卑(接近),山与泽平。

意思是说,在从极高处俯视,天跟地是接近的,山与湖泊是平的,表示观测的人所在位置不同,他看到的高低是不同的。

毫不夸张地说,在辩论这方面,当时惠子堪称辩遍天下无敌手,无数慕名而来的学者、辩者,都无法难倒惠子。

然而似这般雄辩的惠子,他偏偏就无法辩过庄子。

最著名的,莫过于「濠梁之辩」,即庄子与惠子在濠水一座桥上散步时的辩论。

当时庄子看着水里的儵鱼说道: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道:你又不是鱼,从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呢?【ps:「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就来自于此。】

庄子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正确的。

庄子笑道:请你回归最开始的问题,你说「你从哪里知道鱼快乐」这句话,就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即是战国首屈一指的两位辩者之间的对话。

第23章:教导

『ps:有书友觉得近几章过于硬核,其实作者这样找资料写更累,不过既然写到先秦百家,那就必须得简单点一点渊源与发展,更别说道家、名家都是当时的显学,否则小说的故事性就会有所缺失,毕竟以后主角还会遇到其他诸子百家的名人,比如孟子、荀子、墨子等等。这章过后,宋国篇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硬核的东西了,所以大家也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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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希望用名家的思想来淡化儒家思想对他弟子蒙仲的影响,主要有三大原因。

其一,名家思想是研究万事万物「同异」、「名实」以及相应关联的学论,与道家思想非常契合。

其二,惠子是庄子的挚友,如果说传授给弟子什么学论是庄子所不排斥的,那么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只有名家。

其余的,儒家、法家、兵家,甚至是墨家,庄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满意的地方。

其三,庄子始终认为惠子“犹有未树”,认为惠子提出的那些理论,还只是很粗糙、很不成熟的思想——对此庄子曾说过「名,物之粗也」这样的话,希望惠子更深入地研究世上万物的内在联系,而不是拘泥于表象,但遗憾的是,惠子将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于作为魏相治理国家以及组织「连横抗秦」,以至于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让庄子感到很不渝。

本着循序渐进的想法,庄子先教授蒙仲与诸弟子的,乃是惠子的《坚白论》。

《坚白论》这篇论著的核心,即针对一块坚白石而产生的理论想法。

这块坚白石,它同时拥有「坚」、「白」、「石」三个不同的概念。

其中,「白」与「石」是人可以眼睛观测到的。

但「坚」,却是需要人的手去触摸到才能感觉出来。

因此,当人只用眼睛去观测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是「白石」;而在闭上眼睛用手去触摸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坚石」。

只有当既用眼睛去看、也用手去触摸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才是「坚白石」。

然而,这三者的「名(名称)」是不同的,能够说这三者其实是不同的物体么?

惠子的思想,即是研究物的“名”与“实”,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ps:公孙龙的「离坚白」论,就是割裂了惠子的坚白论思想,诡称「白石」与「坚石」是不同的物体,哪怕它们事实上同时出现在一件物品上。】

总的来说,惠子的「坚白论」还是比较简单朴实的。

相比之下,他提出的「合同异论」,那涉及的就广泛的多了。

惠子认为世上事物本身就有「同一」与「差别」的相对性。

他曾说过:「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拿马来喻,凡是属于马这一类动物都包括在内,这就是「大同」;而其中黑马、白马、大马、小马等等又有差别,这就叫「小同」。

由此他得出了“万物毕同”的结论,这样就把相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事物都抽象地统一起来。

说到「合同异论」,就不能不提惠子的《遍为万物说》,这是《合同异》论著的基础。

据说当时在惠施与诸辩才于树底下高谈阔论时,有一名叫做「黄缭」的辩者曾提出一个问题,询问惠施「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假思索予以解答,且事后将这段回答记录下来,即《遍为万物说》。

事后惠施将这篇论著派人送往挚友庄子手中,美其名曰求斧正,实际无非就是向向庄子炫耀一下。

谁让惠施这位“辩遍天下无敌手”的辩者,却始终在庄子面前屡屡吃瘪,几乎没有取胜的时候呢?

庄子在收到惠施的《遍为万物说》后,去除糟粕,将惠子的十个命题保留了下来,即《历物十事》,记载于庄子所著的《天下篇》。

《历物十事》包括:

其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大到极点的东西已无外围可言,称之为‘大一’;小到极点的东西已无所包容,称之为‘小一’。)

其二: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其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其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阳刚刚正中就同时开始偏斜,各种物类刚刚产生就同时意味着已走向死亡。)

其五: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其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其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今天到越国去又可以说成是昨天来到了越国。

其八:连环可解也。

连环本不可解但又可说是无时无刻不在销解。

其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说是在燕国的北边也可说是在越国的南方。

其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广泛地爱护各种物类,因为天地间本来就是没有区别的整体。

名家的「名」,就是指概念。

比如说「正午」,它就是一个概念,当人报辰人喊出“正午了”这话时,其实就已经是下午了。

而接生婆喊出“孩子出生了”的时候,这个婴儿其实已经在死亡了。

相比较晦深的道家思想,名家的学论让庄子的弟子们感觉有趣,因为名家有许多有意思的辩论命题。

于是在庄子当日授业之后,诸子仍感觉意犹未尽,便在院内相互讨论,讨论名家提出的这些有趣的命题。

而让庄子颇感惊讶的是,他的弟子蒙仲似乎真的能理解惠子的《历物十事》的十个命题。

『世上果然有如此聪慧之人么?』

纵使是庄子,心中亦忍不住暗暗咋舌道。

而在旁的乐进甚至惊呼道:“阿仲,莫非你的才智竟在惠子之上么?”

庄子闻言皱了皱眉,不过却并未表露,只是静静看着蒙仲,看看后者将如何回答。

而此时蒙仲便笑着说道:“昔日有两个人试图渡河,第一个过河的人最慢,花了许久才到对岸,而后一个人则只花了一半的时间,于是前一人便问道:你对这条河流熟悉么?

后一人摇头说道:不熟悉。

前一人又问道:既然不熟悉,为何你只花了那么少的时间。

后一人便回答道:我之所以只花了那么少的时间,那是因为我是沿着你走过的路过河的。

……

我之所以能这么快看懂惠子的论著,是因为惠子已经把他的思想讲地很透彻了。”

诸子恍然大悟,在旁静静观瞧的庄子,亦微不可查地暗暗点了点头。

此时的庄子,对蒙仲已有极大的好感与期待。

当日的授业结束后,诸子仍感觉意犹未尽,便拉着蒙仲到院内继续辩论名家的那些命题。

乐进问蒙仲道:“卵有毛,何解?”

蒙仲毫不犹豫地答道:“卵(蛋)能孵禽,禽有毛,故卵有毛。”

向缭又问蒙仲道:“山有口,何解?”

蒙仲笑道:“山若无口,何来回响?”

乐续又问蒙仲道:“孤驹未尝有母,何解?”

蒙仲回答道:“在小马驹被称作孤驹的那一刻起,它就没有母亲了。”

“火不热,何解?”

“热是人给予的定义,火自身并没有‘热’这个概念,是故,火不热。”

“白狗黑,何解?”

“虽是白狗,难道我就不能给他取名「黑狗」么?甚至于,若我为其取名为「兔」,则它虽是狗,亦可唤之为兔。”

听闻此言,诸子哈哈大笑。

在整整半个时辰里,诸子连续询问蒙仲名家所提出的那些有趣的命题,但却始终无法难倒蒙仲,这让诸子心中暗暗称奇。

而与此同时,庄子亦听到了诸子在院内辩论的声音,遂走到屋门口,静静观瞧。

只见被诸子围在当中的蒙仲,面色自若,侃侃而谈,这让庄子在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挚友惠子的影子。

本来庄子对蒙仲不骄不傲的性格暗暗有所赞誉,但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若是他不做些什么,蒙仲这个天姿绝不亚于他与惠施的少年,可能就会逐渐步上惠施的后路,注重于辩,用言语去说服对方,而不是用真正的道理去使人心服口服。

『难道我教授他惠施的思想,竟是一个错误么?』

庄子皱着眉头思忖了许久。

次日,庄子将蒙仲叫道跟前,在竹牌上写道:鸡三爪,何解?

这也是名家提出的命题,蒙仲毫不犹豫地说道:“鸡有左爪与右爪,但它还有鸡爪之说,是故,鸡三爪。”

看着隐隐有些自得、甚至于仿佛在等待自己去赞誉他的弟子,庄子面色平静地地竹牌上写道:要使人相信「鸡有二爪」,这十分容易,并且这也是事实;而要使人相信「鸡有三爪」,十分困难,并且这也是虚假的。不知你要选择容易的、真实的,还是要选择困难的、虚假的?

蒙仲哑口无言,半响后才拱手说道:“学生受教了。”

此后,蒙仲再也不跟诸子辩论这些由名家提出来的“有趣”命题,而是踏踏实实地跟着庄子学习道、名两家的论著。

直到该年的十月份,宋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24章:王欲兴兵伐国

『ps:希望书友在养书时稍微花点时间给这本书投一下推荐票,非常感谢。』

————以下正文————

十月上旬,正值蒙氏族人在家族乡邑内的田地里收成完作物,正准备与葛氏、乐氏、华氏等几大家族共同举办射礼的时候,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接到了来自商丘的召唤,命后者即刻前往商丘。

商丘乃是宋国的旧都,距离景亳并不远,大概五十里左右,此前宋国历代君主皆居住在那里,直到宋辟公时期,韩国攻入宋国,宋辟公便迁都「彭城」,此后接连两位逐君篡位的宋君「宋剔成君」与「宋王偃」,皆定都彭城,不再更改。

虽然当前商丘已不再是宋国的都城,但它却作为辅助“宋王偃彭城政权”而治理宋国的陪都,因此,每当宋王偃有什么政令发布时,往往都是通过商丘向宋国西部的城池颁布,因此蒙箪不敢耽搁,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坐马车前往商丘。

大概戌时前后,蒙箪这才坐着马车又回到了乡邑。

回到乡邑后,他立刻召见蒙荐、蒙羑、蒙蜚(fēi)等几位宗族内的长老,除此之外参与这次会议的,还有他的次子蒙鹜以及蒙羑的长子、蒙氏的家司马蒙擎。

待等众人都到齐后,蒙箪坐在主位上环视了一圈后,这才沉声说道:“今日我前往商丘,见到了「丌(qī)官大人」,当时方才得晓,丌官大人并不只是召见了我,还召见了葛氏、华氏、乐氏等附近一带家族的宗主……”

他口中的丌官大人,即是丌官氏当前的家主、商丘城如今的县令,丌官积。

丌官这个姓氏,最早可追溯到管理“笄礼”的官员「丌官」,他的后人因此为姓,称丌官氏。

曾经儒家圣人孔子在十九岁时迎娶的夫人,即出自宋国的丌官氏。【ps:笄礼,即年轻女子在十五岁时的“成人礼”,与男子的“冠礼”相对应。】

听到蒙箪这句话,在场众人不由地心神一紧,也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不同寻常。

果然,只见蒙箪在沉吟了片刻后,目视着在座诸位沉声说道:“丌官大人告诉我等,王欲兴兵伐国,叫我各家族召集族人,跟随王师征讨……”

一听这话,屋内众人面色顿变。

要知道,自据此近二十年前宋王偃称王起,而后几年他宋国接连发动了几场针对齐国、楚国、魏国的战争,虽然这三场战争全部取得了胜利,但宋国亦对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后来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一位叫做「惠盎(àng)」的贤臣——即惠子(惠施)的同族子侄,说服宋王偃放弃穷兵黩武的攻伐,而改为以王道治国,宋国才由此渐渐稳定下来。

而惠盎也因此成为宋国的治国谋臣,直到如今仍然是宋王偃身边的心腹重臣。

可没想到仅过了十几年,宋王偃便又决定攻伐他国,这让包括蒙箪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忧心忡忡。

在沉默的半响后,蒙虎的祖父、蒙氏一族前家司马蒙羑沉声问道:“欲伐何国?”

蒙箪回答道:“滕国。”

“滕国?”

屋内众人相互瞧了一眼,皆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即宋王偃像当初那般不顾一切地对齐、魏、楚那等强国开战。

中原历来只有以强凌弱,即强国攻伐弱国,但在宋国,却不乏以弱伐强的事迹,比如宋襄公时期宋国曾与楚国称霸,再比如现今宋王偃时期,宋国接二连三攻伐齐国、楚国、魏国,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二。

不夸张地说,除了宋国,当代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胆敢同时与齐、楚、魏三个大国交恶。

就算是此时极为强势的西垂秦国,也照样要用张仪施行一系列「连横亲秦」的策略,才分化中原各国的联盟,尤其是「齐楚魏」三国联盟。

“滕国,乃姬姓之后吧?今君主欲伐滕国,难道就不担心……落人口实吗?据我所知,滕国并无失德之处,也并未冒犯我宋国。”

在沉默了一阵子后,长老蒙蜚皱着眉头说道。

不错,当年周王室分封诸侯,总共分了七十一国,其中姬姓子孙的封国最多,有五十三国。

但随着岁月的变迁,这些诸侯国亡的亡、灭的灭,所剩无几,最耳闻能详的,莫过于齐、楚、燕、韩、赵、魏、秦、卫、鲁、宋国等十几个国家。

而在这些诸侯国当中,宋国的地位最特殊、也最尴尬,因为它虽然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但却是殷商之后,殷商,那可是被周王室攻灭的国家。

而滕国,它亦是姬姓之后,其始祖乃周文王姬昌的第十四个儿子「姬绣」,周武王姬发的弟弟,谥号滕文公。

现如今,宋王偃欲兴兵伐滕,这无异于殷人伐周人,这是很容易落下口实的。

或许有人会说,宋国曾经非但攻打过郑国、甚至还吞并了曹国,郑国与曹国,也皆是姬姓诸侯。

但事实上这是不同的。

郑国,自从郑庄公起,就跟周王室关系恶劣,且郑国在「晋楚争霸」期间,在晋国与楚国之间摇摆不定,因此它在长达百余年时间内,投晋被楚打、投楚被晋打,以至于后来郑穆公索性破罐破摔,制定了「唯强是从,晋来从晋、楚来从楚」的墙头草策略,总算是在晋楚争霸中勉强存活了下来,这国运也是艰难。

说得难听点,郑国当时就是个受气包,且由于郑国“不法先王、不尊周室”,它被攻打在儒家子弟看来简直就是大快人心——这岂非就是“不尊礼制”的下场么?

而曹国呢,它则是因为自己作死。

在曹悼公时期,作为中原霸主的晋国逐渐衰弱,曹国越发想摆脱晋国的控制。

当时曹悼公信赖一个叫做「公孙彊」的臣子——据说这个公孙彊很擅长捕捉飞禽,因此得到曹悼公的器重,被封为「司城(司空)」。

公孙彊向曹悼公提出了一个所谓称霸的策略,得到了曹悼公的认可与支持。

然后,曹国就断绝了与晋国的关系,并且派兵攻打宋国,结果派出去的军队被宋国击败,并且宋国还派兵反攻曹国。

本来在宋国与曹国的矛盾中,晋国本来就偏袒宋国,毕竟宋国自宋襄公称霸中原失败后,便转而支持晋国、抗拒楚国,是晋国压制楚国的坚实盟友,不像曹国曾几次投降于楚国。

而这次曹国自己作死,晋国干脆连调解的使者也不派了,任凭宋国吞并了曹国。

所以说,宋国攻伐郑国与曹国,其实都有当时的中原霸主晋国在背后撑腰,且又名正言顺,当然不会遭到世人的指责。

但这次宋王偃准备攻伐滕国,滕国既没有失德之处,又没有得罪宋国,在没有任何大义的情况下贸然攻伐滕国,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

更要命的是,滕国是儒家当今的圣贤「孟子」试图重新恢复“井田制”的试验国,也是目前中原诸侯中绝无仅有的仍在沿用“井田制”的国家,宋国无端攻打滕国,势必因此得罪儒家。

再加上没有像“晋国”那样的强国给宋国撑腰,总而言之,宋国攻伐滕国,后果不堪设想。

“惠盎怎么会坐视君主做出这样的决定?”蒙荐难以置信地说道。

在他看来,主张“王道”、推崇“德治”的惠盎,不应该会坐视宋王偃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啊。

听闻此言,蒙箪皱着眉头说道:“此事我亦询问过亓官大人,据亓官大人所知,不知什么缘故,惠盎已被免去了相位,如今担任国相的,乃是一名叫做「仇赫」的人。亓官大人猜测,可能就是这个仇赫,教唆大王攻伐滕国。”

“仇赫?”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虽然心中有诸般不愿,但君命不可违,除非蒙氏一族企图谋反,否则,他们就必须听从宋王偃的王命,派出族人跟随王师作战。

想了想,前家司马蒙羑问道:“宗主,不知彭城要求我诸家族出兵多少?”

“十乘之兵!”蒙箪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闻此言,屋内诸人顿时面色大变。

乘,乃是当代的一种兵制。

通常所说的「一乘之兵」,即是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一个步兵编制,包括三名立于战车上作战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的步卒,总共七十五人——在那三名甲士中,由一人担任「车吏」指挥作战,蒙仲的祖父蒙舒与父亲蒙瞿,生前就一直担任「车吏」。

一乘之兵是七十五人,那么十乘之兵就是七百五十人,也难怪屋内的众人面色大变。

当然,虽然彭城要求像蒙氏一族这样的大家族每家派出十乘兵力,但也应该并非是实数,假如蒙氏派出个七八乘兵力,其实也不会遭到处罚。

并且,这些派出去的族兵,也并非个个都要求蒙氏子弟,比如用家奴、流民抵数,其实也是允许的,否则的话,蒙氏一族族内的男丁都不足七百五十人,如何能派出十乘之兵?

然而反过来说,蒙氏一族也不能全部都用家奴、流民充数,最起码得有一半得是蒙氏子弟,否则的话这支族兵就几乎没有丝毫的战斗力。

“在族内各户摊派吧,最起码凑出两百名族人,余下的,便用家奴、流民充数。”

在交代完后,蒙箪叹息着说道:“蒙擎,你是家司马,这件事就由你来负责。”

“是,宗主。”蒙擎抱拳应道。

片刻后,长老蒙荐拄着拐杖徐徐走出宗族的祖屋,满脸忧愁之色。

他蒙氏一族,如今总共也就只有两百余户族人,眼下宗主要求聚集两百名族人,平摊下来也就是说每户都要有一人从军,包括他一家,也包括蒙伯、蒙仲兄弟那一家……

第25章:王欲兴兵伐国(二)

『ps:上章有书友觉得书中“大人”这个尊称不严谨,其实“大人”用来称呼王公贵族、以及有德长辈都是可以的,不单单只限于称呼自己家中的长辈,就连孟子也用大人称呼过别人。这种例子太多了,有兴趣的书友不妨自己去查查吧。』

————以下正文————

“阿仲!阿仲!”

次日巳时前后,当庄子正在教授蒙仲与诸子学业时,就听到院内传来了蒙虎的喊声,且喊声十分焦急与心迫。

此时蒙仲正代替庄子向“师弟们”授业,听到声音后愣了一下,便转头对庄子说道:“夫子,那是学生的族伴蒙虎,请容学生先去问问究竟,看看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搅乱了这清静之地。”

庄子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便站起身走向屋门,然而此时,蒙虎见院内无人,竟然顺着声音闯到了庄子居住的正屋,瞧见庄子与诸弟子正坐在屋内好似在授业,蒙虎愣了一下,在那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亦显得颇为尴尬与窘迫。

见此,蒙仲摇了摇头,将蒙虎拉到一旁,没好气地问道:“你不知晓这是什么地方么,在此地大呼小叫?……发生了什么事?”

蒙虎讪笑地挠了挠头,旋即,他想起了此番前来的目的,压低声音说道:“阿仲,出大事了,大王要派兵攻打滕国,商丘那边命我蒙氏派族人跟随王师征战……长老命我立刻前来将这件事告知于你。”

他口中的长老,多半即指蒙荐。

毕竟与他们几个小家伙关系亲近的族内长老,就只有蒙荐与蒙羑这两位,而后者乃是蒙虎的祖父,蒙虎断然不会用“长老”来称呼。

听到这个消息,蒙仲心中一颤,面色亦变得不太好看。

在思忖了片刻后,他询问蒙虎道:“阿虎,你是怎么来的?”

“坐我祖父的马车来的。”蒙虎解释道:“我跟祖父说了这事,祖父允许我坐马车前来。”

听闻此言,蒙仲点点头说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载我一同回乡邑,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蒙虎点点头便离开了。

目视着蒙虎走远,蒙仲这才返回屋内,回到自己的座位。

见他面色凝重,非但庄子报以疑惑之色,就连在座的诸子亦面露好奇,毕竟摆着庄子在场,诸子虽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敢擅离自己的座位,去偷听蒙仲与蒙虎的对话。

见此,蒙仲朝着庄子拱手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夫子,方才得到我族中同伴蒙虎送来的消息,得知我国君主欲兴兵攻伐滕国,命我蒙氏一族出十乘之兵……”

听说宋王偃欲兴兵攻伐滕国,庄子顿时皱起了眉头,毕竟他一向抵制战争。

在屋内的诸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亦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毕竟「宋王偃伐滕国」这种大事,所牵扯到的家族肯定不止蒙氏,像向缭的向氏一族,乐进、乐续兄弟的乐氏一族,武婴的武氏一族,华虎的华氏一族等等,想来都会被这场战争所波及。

看了一眼乱糟糟的诸子,蒙仲向庄子恳请道:“学生担忧此事或涉及到我的兄长,故恳请夫子允许学生先回一趟乡邑。倘若夫子允许的话,蒙虎就在外面的马车旁等候,学生这就回乡邑一趟。”

庄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在跟蒙遂互换了一个眼神后,便离开了屋内。

本来蒙遂也想回去看看,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回不回去差别不大,毕竟似他们这种尚未成年的年轻人,在这种宗族大事中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包括正准备回乡邑的蒙仲。

在得到庄子的允许后,蒙仲立刻与蒙虎一同乘坐马车返回乡邑。

回到乡邑后,他直奔自己家中。

此时已接近正午,蒙仲刚进院门,就看到兄长蒙伯正在院内挥舞着一柄青铜剑——那是他们父亲蒙瞿生前留下的兵器。

“阿兄。”蒙仲喊了一声。

“诶?”正在试剑的兄长蒙伯闻言转过身,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弟弟蒙仲,便惊讶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庄夫子身边么,怎么今日会回来?”

蒙仲亦不隐瞒,目视着兄长手中的兵器说道:“今早阿虎给我送了消息,说是君主欲征伐滕国,叫我蒙氏派出族人跟随作战……”

“是有这么回事。”蒙伯点点头,表情很是复杂,有些惋惜、有些惶恐,但总得来说还算镇定。

而就在这时,正屋方向传来了母亲葛氏的声音:“伯儿,你父的皮甲为娘找到了……咦?仲儿?”

听到声音,蒙仲转过头来,便瞧见葛氏捧着一套皮甲站在正屋门口,连忙走近过去,躬身行礼:“娘,孩儿回来了。”

“好。”葛氏慈爱地笑了笑,旋即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询问道:“仲儿,你不会是偷偷回来的吧?庄夫子那边……”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担忧,连忙解释道:“娘,孩儿怎么会偷跑?孩儿是经过夫子允许才回来的。”

“哦哦。”葛氏这才放心,旋即就瞧见蒙虎亦站在院内,心中便隐隐已猜到了几分,笑着招呼道:“阿虎,怎得站在那里,进屋坐坐吧。”

“诶,婶婶。”蒙虎恭敬地应道。

片刻之后,蒙仲与蒙虎坐在屋内,看着葛氏帮助蒙伯将兄弟俩父亲蒙瞿生前的皮甲穿戴在身上,虽然蒙伯今年才十五岁,但由于他身强力壮,体魄魁梧,因此将父亲的皮甲船上之后,倒也显得颇有气势。

期间,蒙仲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与兄长,半响后仍忍不住说道:“娘,您……不担心阿兄么?”

此时葛氏正在帮长子蒙伯打理头发,在听到小儿子的询问后,双手一颤,眼眸中浮现几许复杂的神色。

不担心?

她怎么会不担心?!

她的公公蒙舒,就是死在战场上的;她的丈夫,兄弟俩的父亲蒙瞿,亦是死在战场上。

如今又轮到她的长子蒙伯为国出征,她怎么会不担心?

问题是她根本无法阻止这件事。

她所能做的,即是在长子出征前替他准备好一切,然后日夜祈祷后者能平安归来。

仅此而已。

在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仲后,葛氏目视着长子蒙伯,似强颜欢笑般安慰后者道:“你父首次为国征战,亦比你年轻不了几岁,当时为娘还不认得你父,只听说你父在战场上颇为勇武,建立了不小的功勋……”

“婶婶莫不是因此心动的吧?”蒙虎在旁打诨笑道,逗得葛氏的面颊略有些发红,没好气地瞪了蒙虎一眼。

随后,葛氏目视着长子蒙伯又说道:“为娘已拜托了你蒙擎叔,你蒙擎叔会照看着你的。……为娘没有别的期待,只希望你……”

她本想说「平安归来」,但仔细想想这话又不合适,遂改口道:“只希望你像你父那般,做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儿!”

“孩儿谨记在心。”蒙伯恭谨地说道。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亦能体会到母亲的无助。

但凡为人母的,谁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儿子踏上征途呢?

但遗憾的是,葛氏无法抗拒王命,蒙氏一族也无法抗拒,在宋王偃那道「伐滕」的王令下,宋国内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必须遵行,为了王欲而豁出性命。

“娘,我跟阿虎出去走走。”

丢下一句话,蒙仲带着蒙虎离开了。

在他身后,传来了葛氏询问的声音:“晚上回来用饭么?”

“唔。”蒙仲停下脚步,转身朝着母亲与一身戎装的兄长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告别母亲与兄长后,蒙仲与蒙虎来到了长老蒙荐的住处。

跟在自己家中的情况相似,长老蒙荐的住处,其家中的奴仆们,一个个也是在测试兵器的锋利。

事实上不止是蒙荐的家中,不夸张地说,整个蒙氏乡邑内,都已经不像是此前那般和平的氛围,而是充斥着肃杀、紧张的气氛。

在家仆的通报下,蒙仲与蒙虎见到了长老蒙荐。

对于蒙仲从庄子居返回乡邑,蒙荐并不意外,他带着蒙仲在乡邑的田地里散步。

期间,蒙荐问蒙仲道:“仲儿可回到家中看望过你母亲与兄长?”

蒙仲点点头说道:“一到乡邑,小子便回到家中,瞧见兄长正在试验兵器的锋利,而母亲,亦将家父生前的皮甲从箱子里找出来……”说到这里,他抬头询问蒙荐道:“长老,这件事当真就不能避免么?”

“难。”蒙荐摇了摇头。

见此,蒙仲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迟疑地说道:“倘若小子恳请夫子……”

“不可!”

蒙荐打断了蒙仲的话,沉声说道:“据老夫所知,彭城要求各族在今年年底前集聚彭城,于明年开春对滕国用兵。眼下已近十月中旬,即将入冬,姑且不说庄夫子是否愿意出面,就算他看在你这个弟子的面子上,难道你要庄夫子冒着严寒千里迢迢前往彭城,去说服君主作罢攻滕之事么?”

蒙仲沉默不语,毕竟蒙荐所说句句在理。

见此,蒙荐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更何况,君主也未必肯听从庄夫子的劝说。你不知,我宋国君主身边,有一位叫做「惠盎」的臣子,此人乃是庄夫子挚友惠子的同族子侄,非但与夫子关系亲近,于儒家当代的圣人孟子,亦有不浅的交情,可即便如此,惠盎亦被君主免去了相位,被一个叫做「仇赫」的人所取代。由此可见,君主伐滕国,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一件事了。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征伐滕国的准备,尽可能减少族人的伤亡……”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宽慰并嘱咐道:“放心吧,你兄长在军中,自有「蒙擎」、「蒙挚」以及老夫之子「蒙献」等你的几位叔父照看,理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短暂分别亦在所难免,既然你已得到夫子的允许,近几日不如便留在家中,陪伴你母亲与兄长。”

蒙仲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如蒙荐所说,就连惠盎那等人物都无法劝服宋王偃,年仅十岁的他,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眼下的他,唯有暗暗祈祷,希望兄长吉人天相,能在这场仗中平安归来。

第26章:族兵启程

在听到长老蒙荐的叮嘱后,蒙仲在家中陪伴了母亲与兄长五日。

五日后,蒙氏一族由于此前便收到了商丘城县司马「萧渚(zhu)」的军令,便由家司马「蒙擎」率领十乘之兵启程赶往商丘,准备在商丘城外于其余诸家族的族兵汇合后,再一同启程前往彭城。

蒙氏作为商丘、景亳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此番为做表率,派出了十辆战车以及整整七百五十名族兵,由蒙擎担任指挥,其弟「蒙挚(zhi)」、包括长老蒙荐之子「蒙献」,十位蒙氏家族的健儿,皆担任每乘战车的军吏,各自统率七十五名士卒。

而蒙仲的兄长蒙伯,就被安排在「蒙挚」的战车上,作为一名甲士,以及后者的辅助。

对此,蒙仲必须得感谢蒙虎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虽说葛氏已拜托过蒙擎,但蒙擎作为家司马,他的职责在于对所有的蒙氏子弟负责,很难面面俱到,因此,蒙虎就替蒙仲拜托了他叔父蒙挚——由于父亲蒙擎太过于严厉,蒙虎从小就跟叔父蒙挚关系亲近,且蒙挚亦喜欢这个顽皮捣蛋的侄儿,在受到蒙虎的恳求后,便“假公济私”地将蒙伯安排到了自己的战车上。

要知道,纵使是蒙氏子弟,纵使也拥有“甲士”的身份,但有资格乘坐战车的,总共也就只有三十人,而此番出征的蒙氏子弟有近两百人,这就意味着有近一百七十人必须徒步,无论是赶路还是作战。

蒙伯作为初次出征的新丁,竟然能立于战车之上,必须承认这是凭关系才能办到的。

“启程!”

随着家司马蒙擎一声令下,蒙氏一族的族兵徐徐朝着商丘方向而去。

在此期间,宗主蒙箪,长老蒙荐、蒙羑、蒙蜚等族内老人,便站在乡邑外目送,而少宗主蒙鹜,则带着族内的相送队伍,徒步相送自己家族的子弟兵。

在相送的队伍中,就有葛氏与蒙仲母子,以及后者的同伴蒙虎。

足足相送了十里地,蒙鹜这才停下脚步,且阻止族人继续相送,改为目送蒙擎率领的族兵。

此时,相送的队伍中隐隐出现了几许压抑的悲哭声,蒙仲四下瞧了瞧,便看到几位族内的婶婶、嫂嫂,此时皆忍不住悲哭起来。

少宗主蒙鹜亦听到了这声音,本要开口呵斥,但最终,他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而蒙仲,亦十分担忧自己的母亲葛氏,他抬头看向葛氏,只见葛氏双目微微泛红,但脸上仍挂着勉强的笑容,但从她死死攥着衣袖的双手就能看出,母亲此刻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非但蒙仲看得出来,就连蒙虎都看得出来,他在旁劝说道:“婶婶,您不必担心,我亦拜托了我小叔(蒙挚),我小叔以往最疼爱我,他亦会帮忙照看蒙伯阿兄的。”

“婶婶谢谢你,好孩子。”

葛氏一脸感激,将蒙仲、蒙虎二人拥在怀中,目视着远远离去的族兵队伍,带走了自己的长子蒙伯。

待等到族兵队伍已消失在视野中,蒙鹜这才催促族人们返回乡邑,然而此时仍有许多族内的婶婶们不肯离去,甚至于一步三回头,以至于花了近两个时辰,相送的队伍这才返回了乡邑。

回到乡邑,回到自己的家中后,葛氏的内心情绪似乎也见见平息下来,于是她催促蒙仲道:“仲儿,你本应在庄夫子身边,因为你兄的事才返回家中,如今你兄已启程,你也该回夫子身边了。”

蒙仲点点头,但是又担心地说道:“可是,孩儿若是也离开了,家中就只剩您一个人了。”

葛氏抚摸着蒙仲的脑袋笑着说道:“在这乡邑内,你还担心为娘会出什么事么?”

这倒也是,在大家族内,族人一般都会互帮互助,倘若有不长眼的歹人潜入邑内,试图劫掠行凶,整个乡邑内的男人都会站出来,因此蒙仲倒也不担心这方面。

他最担心的,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怕葛氏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这个问题,长老蒙荐却替他解决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正当蒙仲在家中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庄子居时,长老蒙荐牵着一只小毛驴,来到了蒙仲的家中,意在将那只小毛驴赠予蒙仲,方便他往返庄子居与乡邑。

“这是宗族对你成为庄夫子弟子的奖赏。”蒙荐笑着解释道。

纵使是蒙仲,此时亦难掩心中的惊喜。

毕竟在当代,马大多都用来行军打仗、输运粮草,想要得到一匹马代步,非常不易,而代替马作为代步工具的,便是驴,但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

远的不说,就说蒙虎,他的祖父与父亲,接连两代都是族内的家司马,也算得上是“官三代”了吧,可他以往到庄子居探望蒙仲与蒙遂二人,那都是徒步赶路,唯独这次向蒙仲送口讯时,才得到了其祖父蒙羑的允许,允许他乘坐马车。

倒不是蒙虎家中没有多余的马车,而是在儒家思想的“礼制”下,严格规定了什么地位的人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蒙虎还没有自己能拥有马车、拥有战马的资格。

而蒙仲作为庄子的弟子,有一头驴子代步,这倒不算僭礼。

因为这头小毛驴通体灰毛,蒙仲遂给它取名为「灰灰」,让在旁观瞧的蒙虎好一阵羡慕。

在家中吃过午饭,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蒙仲告辞了母亲与玩伴蒙虎,骑着小毛驴灰灰启程前往庄子居。

灰灰是一头很普通的毛驴,可能因为岁数还小,走起路来并不算快,至少不会比蒙仲自己赶路快,但胜在省力,在拥有这样一件代步工具后,蒙仲纵使每隔几日就返回家中看看母亲,也不至于使他的身体产生疲倦。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蒙仲回到了庄子居。

果然,小毛驴灰灰的存在,使得居内的诸子都很惊奇、兴奋,其实这些各家族的子弟,以往不是没看到过驴子,只不过以他们的岁数,暂时还没能拥有罢了。

“阿仲,我能骑一圈么?”

华虎兴奋地问道。

蒙仲当然不会吝啬,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不过它还小,你们可别让它太累着了。”

“那武婴就不能骑了。”穆武笑着调侃武婴,让体格魁梧但又嘴笨的武婴满脸涨红。

将小驴灰灰丢给同伴,蒙仲走入了庄子居住的正屋,见庄子正坐在屋内闭目养神,遂轻轻坐在他平日的坐席,低声问候道:“夫子,学生蒙仲回来了。”

庄子闻言徐徐睁开眼睛,在看了一眼蒙仲后,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送别你兄长了?

“嗯。”蒙仲点点头,将这五日的经过,包括他今日跟母亲相送兄长的经过都告诉了庄子。

庄子深深地打量着弟子,忽而又提笔在竹牌山写道:你很惶恐。

蒙仲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学生很早就觉得,宋国难以久安,是故想提早做准备,以便日后能保护我的亲人,但学生没想到……”

事实上别说蒙仲,就连庄子亦没想到宋王偃竟会出兵攻伐滕国,毕竟滕国只是夹在宋鲁两国之间的一个小国,国家面积连宋国国土的一成都不到,但它又是一个推行“井田制”,以仁义为治的国家,宋王偃此番进攻这样一个国家,纵使取胜吞并了滕国的土地,也必定会背负上不小的恶名。

但遗憾的是,纵使他是人人敬仰的庄周,亦无法左右君主的决定。

「安心学业」。

最终,庄子提笔在竹牌上写道。

他只能这样来安抚弟子。

又过几日,天气渐渐转寒,当蒙仲骑着小毛驴回乡邑看望母亲时,天空已开始下雪。

此时,葛氏已替小儿子缝补了御寒的冬衣,但当看着蒙仲穿上御寒的衣物后,葛氏又忍不住想起了长子。

“你兄此刻想必还在前往彭城的途中吧?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也不晓得他在途中会不会冻着。”

见母亲满脸担忧之色,蒙仲便宽慰道:“娘,阿兄启程时,不是带上了御寒的衣物嘛,放心吧,阿兄不会有事的。他可是站在战车上的甲士,行军赶路都不用他徒步赶路,若是这样您还担心,那让族内的婶婶们怎么想?”

“这倒也是。”

葛氏点了点头。

确实,他长子蒙伯能成为登车的甲士,全凭关系,倘若这样她还要抱怨的话,那些徒步赶路的族人的母亲们,又该怎么想呢?

见母亲点点头,蒙仲又说道:“对了,娘,我已经请示过夫子,今年冬天您就跟我搬到夫子的庄院居住吧,免得大雪封路,孩儿无法返回家中,让娘你记挂。”

“这、这如何使得?”

葛氏吃惊地说道。

事实上她对此也很担心,毕竟快到寒冬了,到时候大雪封路,她儿子势必很难再往返家中,可是让她跟着儿子搬到庄子的住所附近……那可是庄夫子啊。

“娘,孩儿已经跟夫子说过这事了,并且,孩儿在庄子居内的同伴,亦一同为娘在庄院外盖了一间小竹屋,不会有人拿僭礼说事的。”

“这……”

在经过蒙仲的劝说后,蒙氏这才应了下来,旋即她又问儿子道:“那……那为娘应该带些什么礼物呢?”

“就带些咱家种的米麦吧。”蒙仲笑着回答道。

他的授师乃是庄子,拒绝担任宋国国相与楚国国相的庄子,会在意前来拜访的人带什么礼物么?

当日下午,蒙仲将这件事告诉了族内的长老蒙荐,在得到了后者的允许后,他便让母亲坐着小驴,背着母子俩的包裹,徐徐朝着庄子居而去。

第27章:次年四月

该年冬季,葛氏便住在庄子居外的竹屋内。

可能是觉得白住在此不合道理,因此葛氏主动提出请求,希望能帮忙做饭。

本来庄伯与居内的诸子都不肯,毕竟葛氏乃是蒙仲的母亲,而蒙仲如今可是庄子最重视的弟子,哪能让葛氏如此辛劳呢?

不过在吃了一顿葛氏做了饭菜后,庄伯与居内的诸子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在经过比较后,他们发现乐进、华虎几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于是,葛氏便负责了居内的伙食,至于劈柴、洗衣服、舂米等辛苦的活,蒙仲与诸子皆始终不肯让葛氏去做。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庄子亦发觉了居内伙食的改善,对此颇感惊讶与意外。

待等到十二月,天降霜雪,积雪封路,不便于庄子带着诸弟子出游,于是庄子便与诸弟子坐在正屋前的廊下,一边欣赏着满天的飘雪,一边教授学业。

在最初的时候,庄子本想教授弟子他所著的《天》三篇,即《天地》、《天道》、《天运》三篇,让诸弟子能大致了解“天”的含义,“道”的含义,以及所谓的“运”。

但由于某些原因,庄子才在《天地篇》之后,教授了《骈拇》、《马蹄》、《胠箧》、《盗跖》四篇他用来抨击儒家思想的论著,随后又教授了惠子的《坚白论》、《历物十事》、《合同异论》,如今天降大雪,他正好借此机会教导诸子《天道篇》。

所谓「天道」,即指自然变化的规律,他不会因为人的喜好而更改,也没有所谓的“善或恶”的概念。

而人要做的,便是顺应天道。

比如说,古人制定了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四个气节,后来又增设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等,这既是人摸索自然规律的写照。

凭着这些自然规律,世人才出现了“春耕秋收”这种已逐渐成为常识的耕作方式。

这是比较好理解的。

至于天道并没有“善”或“恶”的概念,这也容易理解,首先,概念,也就是名家所谓的“名”,它是由给予的定义,一个人做了好事,那就是“善”,做了坏事,那就是“恶”,但前提是,这是以人的角度来看待事物所得出的结论。

比如「虎噬人、人杀虎」,从人的角度来说,虎吃人就是恶,是必须杀死的灾害,但从虎的角度来说,它们吃人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就好比人吃五谷、吃禽兽,都是符合天道的平衡的——天道并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但天道本身天道并没有“善”或“恶”的概念,就像当前这场雪。

从整个天下来说,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场雪而丧生,并且,这场雪也害得蒙仲无法往返家中看望母亲,因此只能将母亲暂时接到庄子居居住,同时,也害得蒙氏一族的族兵们在赶往彭城的途中要受尽霜寒之苦。

这似乎是恶?

可同时,这场雪又杀死了田地中的害虫,使土壤能锁住水分,使来年的作物能有好的收成。

这似乎又是善?

但事实上呢,天道根本没有针对、或者偏袒人的意思,它只是一种规律,就好比太阳东升西落,根本没有善恶之说。

而除了讲述以上的道理外,庄子亦难免在《天道篇》中又习惯性地贬低了儒家一番,借老子(老聃)与孔子的对话,阐述了「仁义并非是人本性」的道理。

一转眼到了二月,冰雪逐渐消融,葛氏便提出告辞,搬回乡邑居住。

对于葛氏的离去,别说庄子居内的诸子感到不舍,就连庄子亦有些不舍——实在是因为吃过了葛氏做的饭菜后,华虎等人以前做的饭菜简直难以入口。

好在葛氏居住在庄子居的时候,诸子们都向前者学了两手,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做饭的水准。

转眼到了四月初,该是春种的时节了,蒙仲骑着小毛驴回家跟母亲一同耕种,而居内的诸子,则在忙完庄子居后面的田地后,跑到蒙仲家的田地里,帮忙葛氏与蒙仲一起耕种。

在忙着耕种的期间,诸子与蒙仲闲聊起了「宋王偃伐滕」这件事,毕竟乐进、乐续、华虎、穆武等诸子,在这场仗中皆有亲人参与,因此对这件事自然上心。

算算日子,这会儿各家族的族兵,包括蒙仲的兄长蒙伯,此刻早已经集聚于彭城,跟随王师攻伐滕国了。

而对于这场仗的结果,诸子还是很乐观的,毕竟滕国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而他宋国此番攻伐滕国,据光商丘、景亳一带就出动了近万的各家族族兵,在加上王师与彭城一带各家族的族兵,兵力怎么也得有三四万左右。

而滕国,总共才多少人?

唯一值得顾虑的,只是滕国“占地利”的因素,因为滕国位于「泗水」、「南湖(即包括微山湖在内的四片连湖)」的东北侧,今日宋国攻打滕国,要么向卫、鲁两国借道,从北面绕过南湖攻打滕国;要么就得向「薛地」借道,从南面绕过南湖,横穿薛邑攻打滕国。

而薛地,确切地说是薛邑,它是「孟尝君田文」的封邑——孟尝君田文乃是齐人出身,但因为有流言说他要篡位谋反,是故遭到了齐君的猜忌,于是田文便逃到了魏国。在他出动离开齐国后,齐国保留了他的封邑「薛邑」。【ps:又是一个在他国担任国相后,积极怂恿他国打母国的,以后魏国篇再讲。】

而倘若不借道,那么宋国的军队就只能横跨南湖,强攻滕国。

别看滕国小,可它紧挨着鲁国与齐国,假如鲁国与齐国不希望宋王偃的手伸到南湖以北,那么就难免会暗中帮助滕国。

此前蒙仲并不明白宋王偃打滕国的用意——毕竟打下滕国不过得到几座城,却会遭到很大的骂名,但是在看过滕国的地理位置后,蒙仲隐隐已有点明白了。

只要宋国打下了滕国,就能对鲁国形成很大的威胁,同时对齐国的薛邑,亦能造成极大的威胁。

由此蒙仲暗自猜测,宋王偃攻打滕国,可能只是他一系列战争步骤的第一步,他的最终目的,是对居中原东方的齐国造成压力。

只是,宋王偃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知道据蒙仲所知,当今中原诸国的两大格局,即「秦国」与「齐国」。

起初,这个格局应该加上楚国,即表明上是「秦国」对抗「齐楚联盟」,而私底下,则是楚国坐看秦国与齐国对抗。

但由于张仪用“六百里土地”的诡计欺骗了楚怀王,骗得楚怀王与齐国断交,楚国因此衰弱——在发觉欺骗后,楚怀王大怒,倾尽国力攻打秦国,却被秦国打败,而齐国恨楚怀王单方面背弃盟约,从始至终都没有派兵相助。

最终,楚国撑不住了,无奈之下,楚怀王便亲自前往秦国,恳求停战,却没想到被秦惠文王扣留,胁迫楚怀王再次割让土地。

楚怀王为了保全国家,严词拒绝,被秦王扣留了三年,最终死在秦国。

后来,秦国将楚怀王的灵柩送回楚国,楚人皆感到悲痛,由此秦楚两国结仇,楚国再次倒向齐国。

而更要命的是,随后不久,秦国的惠文王便过世了,由秦武王继位——喏,就是那个闲着没事跑到周天子面前跟大力士「孟说」比试举鼎,结果大鼎脱手砸断胫骨当晚就死的秦君。【ps:其实秦武王称得上是一位文武兼备的明君,就是太喜欢炫耀自己的武力了,年仅二十三岁就死了。他如果不死,他当时在燕国做质子的弟弟秦昭襄王(嬴稷),以及后者的母亲芈八子、舅舅魏冉这批人,根本没有机会回到秦国执掌大权。】

秦武王厌恶张仪,因此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了张仪,张仪逃回故国魏国,在魏国当了一年国相便过世了,诸侯得知此事,立刻放弃「连横亲秦」,再次采取「合纵抗秦」的策略。

【ps:这段时期的张仪,简直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怜这位将诸侯各国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纵横家,辉煌一时却落到这种下场,实在可叹。】

总而言之,因为张仪被秦国驱逐且最终死在魏国,导致中原诸国放弃「连横亲秦」之策,再次采取了「合纵抗秦」,而此时,齐国是当世认为唯一能够对抗秦国的国家。

而就宋国的地理位置来说,它离齐楚两国更近,本应该被拉拢到齐国的阵营中,一同对抗秦国,但宋国却试图对齐国造成威胁,以一个中等国家去威胁一个强国,这明显是不合常理的。

『难道说,宋王偃其实是秦国那边阵营的?』

蒙仲暗自猜测道。

仔细想想,他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毕竟他宋国正是一个中等国家,可却先后招惹了齐、楚、魏三个强国,肯定是有什么仗持——值得一提的是,齐楚魏三个国家当时是处在一个阵营的。

不过仔细想想,蒙仲又觉得这个猜测有些疏漏,毕竟秦国与宋国之间隔着三晋,要是齐国铁了心要先除掉宋国,秦国根本没办法帮助宋国。

这一点,宋王偃应该也是清楚的。

可宋王偃还是决定攻伐滕国,准备占领滕国对齐国施加压力,这就说明秦国与宋国之间多半有什么利益交易。

而这或许就意味着……

『意味着在三晋之中,有一国充当了秦国与宋国暗下结盟的桥梁。』

蒙仲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

他忽然想起,在三晋当中,似乎唯独赵国在近二十几年来从未与宋国发生过矛盾……

『莫非是赵国?!』

蒙仲心中微惊。

如果他的猜测准确,那么当前中原的格局,就是「齐楚魏韩」四国联盟对抗「秦赵宋」三国联盟。【ps:作者知道不止如此,但请有些书友们不要再在本章说剧透了,真的会影响其他书友的阅读感受以及本书的成绩,万分感谢。】

第28章:六个月

六个月“夫子,莫非是赵国在背后支持我宋国攻伐滕国么?”

十日后,当蒙仲在诸同伴的帮助下忙碌完家中的春种之事,他回到庄子居似这般询问庄子道。

庄子听罢很是意外。

「何以见得?」庄子借竹牌询问蒙仲道。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据学生所知,滕国只是一小国,其都城「滕城」,远不如我宋国的定陶、商丘、彭城富裕,今宋王派兵攻伐滕国,纵使能吞并其国,亦所获甚小,且需背负莫大的恶名。因此学生认为,宋王攻取滕国,可能是为了威胁齐鲁,甚至随后要攻略齐国的薛邑。虽宋王自称我宋国乃「五千乘之劲宋」,但学生却听说,我宋国仍不足以与齐国抗衡,想来宋王应当不会奢望与齐国争雄。既不欲与齐国争雄,却要进兵滕国威胁齐国,学生以为,宋王或是暗中与秦国有私下的盟约。……倘若此事果真如此,那么三晋当中,必定有一国暗中联络秦宋,这个国家,就只有可能是素来与宋无犯的赵国。”

听罢蒙仲条理清晰的分析,庄子心中倍感惊讶。

其实就在今年的三月,庄子便已收到了挚友惠施的侄子「惠盎」的书信,后者在信中讲述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比如取代他成为宋国现任国相的「仇赫」,正是赵国派来的,而宋王在此期间,亦派遣了一名叫做「田不禋」的士大夫赴赵国,后者如今已成为赵国昔日太子、现「安阳君赵章」身边的重臣,在赵章的封邑「代邑(代郡)」担任邑相。

由此庄子便得知,在「仇赫入宋为相」与「田不禋入赵」的背后,俨然是赵国君主赵雍与宋国君主宋王偃二人的一场交易,赵宋两国借这件事在私底下结了盟约。

宋国与赵国暗下结盟,对宋国当然是有利的,毕竟此刻的宋国被齐国、楚国、魏国仇视,就连韩国亦对宋国虎视眈眈,在这种强敌环绕的情况下,宋国迫切需要一个实力强大的盟友,而赵国,即二十余年前君主赵雍继位后起,便迅速崛起,逐渐取代魏国曾经在三晋中的地位,成为三晋中最强大的国家。

能与这样的强国暗中结盟,这对宋国当然是有利的。

而惠盎在信中表示,他本人亦支持「赵宋结盟」,亦不抵触将国相之位让给那个叫仇赫的人。

他唯一反对的,便是仇赫教唆宋王攻伐滕国,使宋国的势力能越过「南湖」,进而威胁到齐国——显然,赵国这是希望宋国变得更强势,以吸引齐国的注意。

「赵国并非善于之辈!」

惠盎在书信中着重强调了这个观点。

与蒙仲所猜测的天下格局稍有区别,在惠盎这等宋王偃身边的重臣看来,眼下的天下格局,并非是「齐楚魏韩」四国对抗「秦赵宋」三国,而是「齐楚魏韩」四国对抗「秦赵宋燕」四国。

为何燕国会加入「秦赵宋」的阵营?

因为燕国与齐国有仇!

回溯十几年前,就在魏国国相公孙衍组织「七国合纵伐秦」这件举世瞩目的大事之后,燕国就发生了内乱。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燕王哙」与当时燕国的国相「子之」。

燕王哙是一位“好贤”、“好仁”的君主,虽然谈不上是什么治国的明君,但却是一位宽厚的君主,并且希望得到一个好名声,他在位时听从了苏秦的弟弟苏代的劝告,倍加信任国相子之。

而在此期间,燕国的士大夫「鹿毛寿」对燕王哙说,您不如把国家让给国相子之。人们之所以称道尧为君贤圣,是因为他把天下让给了许由,许由没有接受,因此尧有了让天下的美名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如果现在您把国家让给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这就表明您和尧有同样的高尚品德。

燕王哙觉得很有道理,便将燕国的政权都交给了国相子之,然而此举却给燕国埋下了祸根。

子之代燕王治理国家三年,燕王哙的太子「平」与将军「市被」起兵夺权,虽然最终被子之镇压,但也因此惹来了齐国的觊觎,齐宣王趁机派兵伐燕国,在短短五十日内就夺取了整个燕国,并还得燕王哙与国相子之皆死在乱军之中。

由于齐军攻入燕国时杀戮、抢掠,燕人纷纷自发抵制齐国军队。

而此时,燕王哙还有一个儿子「职」在韩国做人质,当赵国君主赵雍得知燕王哙、太子平皆死于内乱后,便派人说服韩国,护送「燕公子职」回燕国继位,即如今燕国的君主,即燕王职。

燕王职的王位,是赵国君主赵雍帮他争取到的,毕竟当初纵使燕国国人全部抵制齐国,但齐国的军队还是不肯退出燕国,直到遭到以赵国为首的中原诸国的联合反对,齐国军队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燕国境内。

是故燕王职亲近赵国人憎恨齐国。

因此理所当然,燕国会加入赵国的阵营。

而秦国为何会跟赵国走在一起呢?原因很简单,在秦武王继位后,他的弟弟嬴稷在燕国为质子,谁也没想到年仅二十几岁的秦武王,竟会闲着没事跟大力士比试举鼎,更不可思议的是因此而身亡。

秦武王一死,由于前者还未留下子嗣,因而使秦国发生内乱,宣太后想立「公子芾」,惠文后想立的「公子壮」,而此时,赵国君主赵雍强势干涉秦国内事,支持远在燕国作为质子的「公子稷」。

秦国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得罪赵国,免得出现内忧外患的局面,因此就同意了赵雍的意见,迎入了「公子稷」,即如今的秦王嬴稷(秦昭王)。

这件事后,「秦赵燕」三国暗下结盟,宋国其实是在燕国之后才加入到这个阵营的国家。

所以说,宋国也好,燕国也罢,都是「秦赵阵营」中用来牵制齐国的,谁让齐国是「齐楚魏韩」四国联盟的首领,是当今唯二的最强国家呢。

而「秦赵燕宋」四国结盟的事,庄子也是在看罢惠盎的书信后这才有所了解,可他的弟子蒙仲,却在几乎没有可靠消息来源的情况下,就能猜到「秦赵宋」三国结盟,这让庄子不得不为之惊讶,觉得此子看待事物的能力,当真是天下少有。

但在最终,庄子还是没有将自己所得知的消息告诉弟子,他不希望这名弟子为了世俗的纷争而分心,以至于耽误了学业,耽误了追寻大道。

「这并非你需要关心之事。」

庄子用竹牌告诫弟子道。

此时,蒙仲对庄子的性格已经十分了解,知道这位夫子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既然他如此生硬的打断了自己提出的话题,这就意味着这位夫子对天下大事其实也有所了解,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肯告诉他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也就只能将疑惑藏在心里。

一晃眼六个月过去了,转眼便到了十月前后。

在此期间,蒙虎时常来庄子居探望他与蒙遂,顺便将有关于蒙伯的消息告诉蒙仲。

据蒙虎所打听到的消息,他宋国的军队此时已攻破了「南湖」,攻入了滕国境内。

在得知这件事后,蒙仲心中亦松了口气,毕竟在他看来,滕国唯一的优势就是地理优势,拥有「南湖」作为抗拒宋国军队的天然屏障,只要这道屏障被攻破,滕国离灭国恐怕也就不远了。

由于蒙虎的父亲蒙擎乃是蒙氏一族的家司马,而他叔父蒙挚则是蒙擎的辅佐,因此蒙虎当然有渠道得知外人所不知的事,比如说蒙虎偷偷告诉蒙仲,说蒙仲的兄长蒙伯迄今为止已经在战场上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士卒。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蒙仲着实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兄长蒙伯是一位很憨厚、很老实的人,很难想象那般憨厚、老实的人,到了战场亦会夺走他人的性命——虽然蒙仲也明白这是谁也无法逃离的必然,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但不管怎么样,从私心来说,蒙仲当然还是倾向于兄长能杀死敌兵而存活下来,虽然他也明白生命的可贵,但终归亲疏有别。

既然得知宋国的军队进展顺利,而兄长蒙伯亦安然无恙,蒙仲在这段时期揪起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九月中旬时,庄子居外田地中的谷物接近成熟,引来了不少飞鸟啄食,这让华虎、穆武等人很生气,挥舞着竹竿去驱赶那些飞鸟,然而却被庄子所制止。

庄子在竹牌上告诫诸弟子:天道之下,万物皆有其规律,虽然飞鸟啄食尚未成熟的谷物,但也顺便将田中的虫子一起啄食了;倘若将飞鸟驱赶,田中的害虫就会将作物啃食殆尽。

诸弟子觉得庄子的告诫非常有道理,便不再驱赶田中的飞鸟。

半个月后,即到了秋收季节,蒙仲与诸弟子们收成了庄子居外田地里的谷物,然后便帮忙蒙仲家中的田地收成,为了表示感谢,葛氏叫蒙仲带了一大竹筐的谷物回庄子居。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蒙虎偷偷摸摸地将一个包裹塞到蒙仲手里。

“这是蒙伯阿兄托我小叔(蒙挚)派人送来的书信,来人特地嘱咐过我,说是蒙伯阿兄的原话,这些书信,千万不可以被婶婶看到,免得婶婶担忧。”

『兄长的信?』

看着手中这个包裹,蒙仲心下很是不解。

第29章:兄长的信

回到庄子居后,蒙仲拆开了他兄长蒙伯托人送来的包裹,此时他才发现,包裹内装着满满一叠的布,而布上有字,大概就是兄长的“家书”。

只不过,为何这些信不能被母亲看到呢?

蒙仲有些不解。

他拿起其中一块布,仔细观阅布上的文字。

只见这块布上面写着:

「二月初四,终于抵达彭城,族兄蒙挺等几人由于抱怨途中辛苦而遭到了蒙擎叔(划掉)——家司马的斥责,被罚不允许用饭,相比之下,我一路上能站在战车上,实在是太幸运了。哦,原来在军中时,不允许再称呼蒙擎叔,必须尊称司马。」

看到这一篇,蒙仲脸上不由地露出了几分笑容。

毕竟这篇信的字里行间还是很欢乐的。

蒙仲拿起第二块布。

「二月初五,今日跟着蒙挚叔还有其余几位族兄到彭城内逛了逛,原来彭城有这么繁华啊。阿仲你知道么,原来彭城才是我宋国的国都啊,我原来还以为是商丘呢。晚上,彭城的官吏带来了一些女子,据说是犯刑之人的女眷,大概有三四十人,这些女子的年纪大概在二十余岁到十几岁左右,看上去都很可怜。蒙挚叔把其中一名女子交到我手里,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照顾她么?她好像很畏惧的样子,为什么?我又不会加害……她走过来了,她要做什……」

“喂喂喂,没有这样的。”

见该篇信到这里戛然而止,蒙仲不禁为之气闷。

摇摇头,他继续往下看。

第三篇信:

「二月初六,昨日真的是把我吓了一跳啊,原来那些女子是……不说了,阿仲你还小,暂时还不需要了解这些,总之,那些女子真的很可怜。另外,为兄昨晚什么都没有做啊,虽然今日因为这件事被蒙珉、蒙横几位族兄笑话了。……方才被蒙挚叔喊过去了,说是彭城传下了命令,各家族族兵在彭城歇息整顿三日,然后跟随王师征讨滕国。」

第四篇信:

「二月初九,今日是歇整的最后一日了,明日所有人都得赶赴滕国。这两天,族内兄弟在私底下议论我宋国攻打滕国的原因,没想到被路过的军司马听到了。军司马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听蒙挚叔说好似叫做“景敾(shàn)”,跟蒙荐长老一样,是一位很和善的老者呢。那位老者告诉我们,因为滕国的君主失了德,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我们要去讨伐这个国家。阿仲,我跟你说,担任家司马的蒙擎叔,在军中原来只是一个很小的军吏,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执掌着七百五十人呢。不过据我听说,那位叫做“景敾”的老者,手底下居然管理着过万人的军队呢,真是太厉害了。」

第五篇信:

「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天没写信了,因为途中赶路太急了,据说是君主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从彭城赶到“沛县”,阿仲你肯定不知道沛县在哪,哈哈,它在(划掉)——沛县跟咱们的景亳差不多,它的北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泽,湖泽的对面就是滕国。这个湖真的好大啊,难道君主要叫我们游到对岸去么?族中兄弟又在抱怨了,不过确实,湖里的水太冷了。」

第六篇信:

「三月初二,今日,很多人都被叫去伐木造船,我本来也想去,蒙挚叔阻止了我,说那是军中下卒做的事,而咱们是“士”,是不需要去做那种事的,我就没去。我仔细去看了看,好像伐木造船的,都是各家族的家奴以及收拢的流民,还有彭城派来的役民,人很多啊。」

第七篇信:

「六月初四,这段时间除了给娘亲写了些信,没怎么给你写信,不过也没什么可写的,那些人还在造船,而咱们这些士,被蒙擎叔(划掉)家司马又训练了一阵,家司马真的好严厉啊。不说家司马说,他眼下对我们严格,是希望我们日后踏上战场能活下来,他说得很……很让人害怕,所以我们都不敢偷懒。」

第八篇信:

「七月初二,船终于造好了,所有人都坐上很大的船,渡过了这个很大的湖泽。其中有一艘船漏水了,好像是华氏一族乘坐的船只,他们被迫弃船,跳到水里,幸好被我们救了起来,不过华氏一族的家司马很生气,那位年长的军司马也很生气,杀掉了一些造船的役民,好像杀了有四十几个人,那些人真可怜。」

第九篇信:

「七月十二日,今天终于跟滕国的军队打仗了,原来滕国的军队也有几千人,但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很多,所以很快就打赢了。不过,我们家族也死人了,蒙秋叔死了,是被滕国军队的弓箭射死的,你还记得蒙秋叔么?就是前几年咱们在田里做农活时逗过你的那位族叔。还有,蒙陌也死了,这个族兄阿仲你不熟悉,我也是最近才变得熟悉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叫做“尹”的犯女,之前一直说要立下功劳,帮那名女子脱离“罪籍”。我私底下打听,这场仗我们蒙氏一族死了三十二个人,族人有九人。家司马很生气,在所有人面前大骂已死的蒙陌,说他害人害己,仗着自己有点武力就不听从指挥,闯到敌军队伍中,又惶惶不知所措。蒙擎叔说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不听号令,无论是谁,他会立刻将其处死!蒙擎叔真的很严厉啊,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对,因为蒙挚叔也说了,要不是蒙陌被滕国的士卒围住了,蒙秋叔他们要去救他,也不会被滕人杀死。」

第十篇信:

「七月十九日,上回我们打赢后,军司马(景敾)又派人劝告滕国,劝滕国投降臣服,滕国的君主不肯听从。滕国的君主叫做“滕弘”,彭城那边说他是一个很残暴的君主。……接上回,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滕国的君主“滕弘”亲自带着大军来抗拒我们,但是被我们打败了,这个据说很残暴的君主,也死在了战场上。很奇怪,这个君主不是残暴的么,为什么他被王师的弓箭射死后,所有滕人都在哭泣?那些本来被我们包围的滕国士卒,亦一个个悍不畏死地冲向我们,被我们全部杀死了。真的很奇怪,这场仗没有一名滕人投降,全部都战死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们都拥护那个残暴的滕弘?我问了蒙挚叔,蒙挚叔没有回答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去好好歇息。晚上我没睡好,因为我杀了一名滕国的士卒,当时他跟其同伴一脸狰狞地冲过来,冲散了步卒,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就刺出了兵器,刚好刺死了他。家司马奖励了我,斥责了我们队的步卒,因为他们本该保护战车,却被敌军冲散了。」

第十一篇信:

「八月初二,滕国的君主滕弘死了,军司马(景敾)又派人劝告滕国臣服投降,滕国依旧不肯,滕弘的儿子滕虎杀掉了军司马派去的使者。军司马大怒,将蒙擎叔与其他家族的家司马一同叫了过去,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蒙擎叔回来之后,脸色很不好看。蒙挚叔私底下叹息,说想要征服这个国家,怕是很难。我不明白。」

第十二篇信:

「八月初六,前几日,军司马派来一名叫做“史啖”的人,我不知道这人来干嘛的,但家司马对他很恭敬。今日,我们进攻了滕国的一个乡邑,那个史啖下令,杀死乡邑内所有的男人,只留下女人。……为什么?我们不是来征讨残暴的滕国君主滕弘的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个乡邑的人,他们根本不是滕国的士卒啊,为什么?最后,乡邑里所有的男人都被杀死了,女人有一部分逃了,有一部分自杀了,还有一部分被我们抓了。这些被抓的女人,她们看我们的眼神很可怕,就好像恨不得要把我们都吃了。族兄蒙直质疑了家司马,他开始怀疑这场战争,但是受到了家司马的训斥,说“那不是你应该去关心的事”,我也开始有点怀疑。晚上,我偷偷询问了被抓起来的女人,她们骂我,我不生气,但她们告诉我,滕国的君主滕弘,是一位很仁厚的明君,受到所有滕人的敬仰。原来那是一位明君么?可为什么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我询问了蒙挚叔,蒙挚叔没有回答,他只是告诉我不要多想,这是君主的命令。可惜第二天,蒙擎叔就叫人将这些女人送走了,我没能问出更多的事。」

第十三篇:

「八月十五日,这场战争不对,我们被欺骗了,滕国的君主滕弘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且根本没有冒犯过我宋国,不知什么原因,却被我宋国攻打。昨日,族兄蒙直被家司马关押了,因为蒙直再次质疑了这场战争,揭破了彭城的谎言,家司马揍了蒙直一拳让他闭嘴,然后告诫我们,说我们是宋人,应当效忠我宋国的君主,无需理会其他。原来蒙擎叔是这样的人么?有几名族兄很生气,想要脱离军队回乡邑,却被蒙擎叔喝止。……后来听蒙挚说我才知道,在战场上试图逃离的人,他的家眷亦会被宋王问罪,蒙挚叔还告诉我,蒙擎叔也不想这样,他也没办法,屠戳滕人,这是宋王的命令,如果滕国始终不肯投降,我们就必须杀掉滕国所有的男人。原来不义的不是滕国,而是我宋国啊。……家族的人,眼下士气都很低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不义的战争呢?」

『……』

看到这里,蒙仲的心情已经十分沉重。

他不像兄长蒙伯那般乐观,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宋国起兵伐滕是不义之战,但即便如此,兄长蒙伯在信中的记载,仍让他感到震惊。

“这场仗后,怕是宋国要恶名昭著。”

蒙仲暗自摇头叹息。

第30章:兄长的信(二)

兄长蒙伯的书信,前几篇还是很欢乐的,但是当跟随王师踏足滕国境内,甚至于在跟滕国军队打了两场较大规模的战争后,书信中字里行间的氛围就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待等到十一月上旬,正值寒冬将近,蒙仲准备再将母亲葛氏接到庄子居暂住一个冬季的时候,忽然蒙虎急急忙忙地闯进了院子,大声叫道:“阿仲,阿仲,有赴战场的族人回来了。”

蒙仲一听,便跟着蒙虎一同来到乡邑的东边。

远远的,蒙仲便听到了一阵悲惨的哭声,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在人满为患的人群中,停着十几辆拉车,拉车上摆满了一具具尸体,有十几位族内的嫂嫂与婶婶,此刻伏在车上的一具具尸体上,嚎嚎大哭。

“蒙伯阿兄不在其中,我瞧过了。”

蒙虎偷偷告诉蒙仲,看他表情好似是如释重负,而蒙仲,亦暗自松了口气。

忽然,有一名年纪比蒙仲大概大五六岁的蒙氏子弟走到了蒙仲跟前,问道:“你就是蒙伯的弟弟蒙仲,对吧?”

“你是……”

蒙仲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对方穿着甲胄,双目眼眶深凹,一脸灰败、面无表情。

“我是蒙直,你兄托我带一些家书给你,并且他托我转告你,那些信,莫要给旁人看到。”说着,那名自称蒙直的族兄,便从马拉车上取下一个包裹,递给蒙仲。

『原来他就是那位因为质疑这场战争而与蒙挚叔起过冲突的族兄。』

蒙仲恍然大悟,接过包裹后感谢了一声。

蒙直点点头,自顾自离去了。

此时蒙仲这才注意到,这位族兄走路时一瘸一拐,似乎是腿上受了重伤。

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蒙仲抬头又看向那十几辆装满尸体的马拉车。

在这些马拉车上的尸体,大概有四十余具,皆是他蒙氏子弟的尸体——唯有蒙氏子弟的尸体,才被用马车托着运回乡邑,至于其余家奴、流民的尸体,多半已经在滕国一带就地掩埋了。

因为蒙仲一具也没有看到。

此时,族内的长老蒙荐、蒙羑等人,正出面安抚那些位痛失儿子、痛失丈夫的族中女子,没过多久,宗主蒙箪带着少宗主蒙鹜亦出现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无论是蒙仲、蒙虎,亦或是在旁围观的蒙氏族人。

不敢继续留在那令人感到悲伤的地方,蒙仲来到了自己家的田里,在田旁的草屋内,拆开了兄长蒙伯托蒙直带来的那只包裹。

就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这只包裹内,亦是厚厚一叠用布作为载具的家书,显然是接着上回送到的书信。

第一篇:

「八月十九日,近十日里,我们摧毁了三片乡邑,杀死了成千上百名手无寸铁的滕人,乡西的族兄蒙春丢下了兵器,说这是暴虐的杀戮,遭到了史啖的呵斥,就是军司马(景敾)派来的那个史啖,他要求蒙擎叔惩戒蒙春,族中的年轻人都愤怒地站了出来,吓得那个史啖面色很难看,最终,蒙擎叔制止了这次变故,但族人的士气已经越来越低落。」

第二篇:

「八月二十一日,今日我们遭到一支滕国军队的袭击,我杀死了两名滕国士卒,终于能够不用昧着良心屠杀无辜的滕国国人,我稍稍松了口气。在战后检查尸体的时候,我发现被我杀死的那名滕国士卒,手中死死攥着一束头发,心中忽然很难受。这名被我杀死的滕国士卒,在他的家乡,或许正有一名年轻的女子正为他日夜祈祷,祈祷他能够平安回去。」

第三篇:

「八月二十三日,滕国的反抗越来越激烈了,由于我宋人的屠戳,越来越多的滕国国人逃往滕城,在滕虎的率下,一起抵抗我们。藤虎就是滕弘的儿子,现如今滕国的君主。」

第四篇: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攻打了‘公丘’,守城的是滕国的司马‘毕战’,在攻打这座城池时,城内的滕国军民联手抵抗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穿布衣、打赤脚的男子,这些赤脚的男子,一个个很厉害,单凭一柄剑就能让三五名步卒无法靠近,但最终,这些人被我们的弓箭射死了。蒙挚叔称呼他们为‘墨者’,那是什么人?是滕国请来的帮手吗?」

第五篇:

「八月二十九日,今日我们攻破了公丘,军司马下令屠戳城内所有参与过协助守城的男子。我跟着蒙挚叔,遇到了一队滕人,两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一男两女三个目测年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们被三四名手持利剑的‘墨者’保护着。其中有一名墨者质问蒙挚叔‘何以要助肆虐的宋王屠戳滕国的无辜者’,蒙挚叔没有回答,只是告诉那几名墨者,说他们不属于这场战争,可以离开。但是那几名墨者没有离开,说是为了保护那群滕人愿意牺牲自己。最后,我们杀死了那几名墨者,也杀死了那几名滕国的男子。从其中一名墨者的尸体上,我找到了几块布,上面写着很多字,大多都是一名叫做‘钜子’的人的言论,我偷偷藏了起来,没敢告诉别人。」

第六篇:

「九月初四,原来我前几日弄错了,那个‘钜子’并不是人名,而是指墨家的首领,而那些被称为‘墨者’的男子,正是墨家的弟子。这是一群主张兼爱、反对战争的义士,他们得知我宋国正在攻打滕国,便从天下四面八方聚集到滕国,不为所求地保护滕人抵抗我们。据说墨者最早的首领‘墨子’,他也是我宋国人。」

第七篇:

「九月初六,这两天我偷偷地看那块布,就是那块记录着‘钜子’言论的布,墨者真是一群舍己为人的义士啊。……方才我所知的一个消息,原来儒家的圣人‘孟子’,现如今就隐居在他的故乡‘邹(zōu)国’,今日他的弟子‘万章’、‘公孙丑’、‘陈臻(zhēn)’等人来到军中,好似是劝说军司马(景敾)停止继续攻伐滕国。据说军司马因此很不高兴,不过因为敬畏孟子的名声,也不敢为难他们,遂打发这些人去见宋王,说是王命难违,如果这些人能够说服宋王停止这场战争,那么他就会立刻收兵。」

第八篇:

「九月初八,我们跟随王师打到了滕国的都城‘滕城’,据家司马所说,滕国的君主藤虎已召集了举国的滕人还有主动赶来相助的墨者,准备坚守城池。蒙挚叔说,藤人与墨者其实都不要紧,他担心的是齐国与鲁国的态度。据说鲁国是滕国北边的大国,与我宋国好似不相上下;而齐国,则是比鲁国更强大的国家,蒙挚叔说,如果齐鲁两国的军队介入了这场战争,那么我们就很难取得胜利。不过在私底下,族兄们对于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满不在乎了,我们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早点回到景亳的乡邑。」

第九篇:

「九月初九,今日我们被滕国司马毕战率领的军队击败了,因为军中的族人越来越思念乡邑,也越来越抵制这场战争,不只是我们,华氏、乐氏等其他家族的族人亦是如此。据说军司马原本要惩治我们,但蒙擎叔跟其他家族的家司马联合起来抗拒,让军司马放弃了对我们的惩罚,但我们必须协助王师攻下滕城,据说军司马对蒙擎叔等人说,说他若打了败仗,宋王会杀死他,而在此之前,他会下令处死我们。蒙擎叔没有办法。」

第十篇:

「九月十一日,今日我们击败了滕国司马毕战的军队,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蒙挚叔说,滕国的军民与帮助滕国的墨者,一个个皆奋不顾身、悍不畏死,但我们的军队却士气低落,如果不能尽快攻破滕城,可能我们会被滕国先支撑不住。我觉得蒙挚叔说得没错,因为我已经很厌恶这场战争了。」

第十一篇:

「九月十四日,今日没有战事,由于此前有几位担任‘车吏’的族叔战死了,蒙挚叔推荐我担任车吏,带着一乘族兵到附近巡逻守卫,防止滕人偷袭我们。期间在河边喝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面貌已经大为改变,我的眼睛,就好像是死人的,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到畏惧。我很害怕,害怕我他日返回家中时,母亲与阿弟都认不出我了。」

第十二篇:

「九月十六日,今日是攻打滕城的第一场仗,滕城是滕国的国都,城墙很高,王师那边造了很多登城用的梯子,但始终没能攻上城墙。我看到城墙上,好似出现了女人的身影。连滕国的女人都开始勇敢地抵抗我们,我们还能够攻克这座城池吗?在这场仗中,族兄蒙直的右腿受了伤,其实很多人都怀疑他是自己弄伤的,因为他跟蒙春等几位族兄一样,一直在怀疑这场战争,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不义的是我们,而不是滕国。尽管怀疑,但是没有人去拆穿,蒙擎叔让蒙直带着族人的尸体返回乡邑,其他人都很羡慕,我准备去拜托他将这些信带回去。……事后,族兄蒙横私底下问我,问我蒙直是不是自己弄伤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也在想要不要弄伤自己,因为受了伤就可以回乡邑了,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我的剑上有太多滕人的血,我害怕他们的血钻到我身体里而使我受到诅咒。」

『……』

看到这十二篇家书,蒙仲久久无语。

因为战争而受益的,永远只是一小撮人,真正参与战争的当事人,无论是宋人还是滕人,其实都是受难的一方。

第31章:噩耗

转过年来,蒙仲便十二岁了。

二月开春时,他将母亲葛氏送回了乡邑,并帮助母亲打理家中的灰尘。

而兄长蒙伯,自两年前的秋季赶赴战场,距今已过了足足一年零五个月。

相比较两年前,此时的蒙仲个子已长高了许多,都快及得上葛氏了,人也逐渐壮实,这归功于他时常对体魄的锻炼。

蒙仲锻炼体魄,始于他八岁时,当时家司马蒙擎教授了族中小辈锻炼身体的方法,其他的蒙氏子弟由于偷懒,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锻炼,唯独蒙仲一直坚持下来,唯一的例外,即是他在想方设法成为庄子弟子的那三个月里。

而在此之后,蒙仲便恢复了锻炼,尤其是他兄长蒙伯服役参战之后,蒙仲对于自己的锻炼更加严格,因为他已深刻认识到,宋国并非是一个能长久和平的国家,纵使这个国家暂时没有受到其他国家的进攻,宋王偃那试图称霸中原的野心,也会促使宋国展开一场场对外的战争。

虽然蒙仲已经成为了庄子的弟子,但还是很难保证自己是否会被强制服役,踏上战场参战。

为了活下来,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亲人,蒙仲不敢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对于弟子每日辛苦的熬练身体、锻炼武艺,庄子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对于一个十岁就能说出「我只有一双手用来保护我珍视的亲人」的孩子,纵使是庄子,也没办法消除弟子心中对将来的惶恐与不安。

庄子唯有希望,希望宋国的战争莫要波及到他的弟子,尤其是蒙仲。

毕竟,蒙仲是他希望能继承衣钵道统的弟子,尽管他暂时还未亲口承认蒙仲是他的弟子。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三月前后,战场前线传回了一个噩耗:宋国的军队在滕城打了败仗,宋方的军队因此损失惨重。

当蒙虎满脸惶恐紧张地跑到庄子居,将这个消息告诉蒙仲时,蒙仲整个人都愣住了。

要知道在去年他兄长蒙伯写给他的信中,滕国的军队从一开始就不是宋国的对手,被宋国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待等到去年九月前后时,滕国就只剩下一座城池,即其国都滕城。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滕国居然扭转了胜败?

“怎么会这样?”蒙仲震惊地问道。

蒙虎摇摇头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我是从我祖父口中得知的,滕国的君主藤虎用诡计欺骗了我们,假意投降,却趁我宋国军队庆贺之时,夜袭我军。”说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据说……我国死了很多人。”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很担心身在军中的兄长蒙伯。

“等我片刻,我将此事告诉夫子,然后跟你一同回乡邑。”

“嗯。”

片刻后,蒙仲征得了庄子的允许,骑着小毛驴灰灰跟蒙虎一同回到了乡邑。

由于「宋军战败」的消息暂时还未扩散至整个乡邑,因此,就连葛氏也不知此事,见小儿子蒙仲返回家中,感到很是惊讶——因为距离蒙仲上回回家探望她,才只过了两日而已。

为了避免虚惊一场,蒙仲不敢将实际情况告诉母亲。

但遗憾的是,纸终保不住火,两日后的上午,就当蒙仲在院内劈柴的时候,蒙虎满头是汗地跑到院内,一脸惶惶不安地说道:“阿仲,阿仲,蒙伯阿兄他……”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放下手中的斧头,几乎走到蒙虎面前,低声问道:“我兄长他怎么了?”

蒙虎首次见蒙仲露出这种表情,嘴唇蠕了蠕,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在方才,又有一队马车运载着族人的尸体回到乡邑,我在马车上,看到了蒙伯阿兄的……尸……尸体。”

仿佛一声惊雷响彻在蒙仲的耳畔,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要知道,兄弟俩的父亲蒙瞿很早就过世了,长兄如父,兄长蒙伯就像父亲那般对他照顾疼爱有加,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蒙伯首先孝敬母亲,其次再给弟弟,至于他自己,永远是排在最后——这也正是蒙仲虽然时不时与兄长开开玩笑,但却打心底里尊敬兄长的原因。

然而这样一位可敬的兄长,却因为这场战争而永远地离开了。

『……』

蒙仲死死地攥着拳头,他眼眸中闪现的神色,就连蒙虎都感到有些陌生与畏惧:“阿仲,阿仲,你没事吧?”

蒙仲默然地看了一眼蒙虎,微微摇了摇头,旋即回头瞧了一眼正屋方向,他不知该如何把噩耗告诉仍期盼着长子归来的母亲葛氏。

而就在这时,邻居的大婶忽然跑到蒙仲家中,在瞧了一眼蒙仲、蒙虎兄弟二人后,顾不得像平日里那般和气地打照顾,便几步走入了正屋。

期间,蒙仲听到这位大婶在屋内对他母亲葛氏说道:“葛氏啊,不好啦,你家的蒙伯出事,咱家儿子看到蒙伯……”

听到这些,蒙仲心道不好,连忙冲到屋内,果然瞧见他母亲面无血色,身体一个跄踉,若非他及时上前扶住,怕是会昏厥在地。

过了好一会,葛氏这才缓过气来,她着急地对蒙仲道:“仲儿,赶紧扶着为娘,为娘要去看看,看看你兄长他……他……”说到这里,她的眼眶便已泛红,眼眸中隐隐蒙上了一层晶莹。

蒙仲不敢违背,遂与蒙虎一同扶着葛氏来到乡邑的东边,果然瞧见那里围着一大群人。

其中,有一人瞧见了葛氏,刻意压低着声音对周围的人说道:“让一让,都让一让,蒙伯的母亲葛氏来了。”

听闻此言,人群纷纷让开,用带着同情、惋惜等复杂的目光看着葛氏,使得葛氏、蒙仲、蒙虎三人终于能挤到人群中,看到了躺在马车上那毫无生机的蒙伯。

一瞬间,葛氏的面容变得煞白,简直毫无血色可言,看到长子冷冰冰的尸体,她只感觉眼前一黑。

“娘?娘?”

蒙仲赶紧问候道。

“娘……没事。”

回过神来的葛氏摇了摇头,远远目视着长子蒙伯的尸体,不敢上前。

此刻的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葛氏。”

这时,蒙虎的亲叔叔蒙挚在一名族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目视着葛氏满脸羞愧地说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阿伯……阿伯是为了救我,才会……”

“小叔?”

蒙虎难以置信地看着蒙挚。

而在旁,蒙仲亦仔细看向蒙挚,他发现,蒙挚的面孔亦毫无血色,甚至于,竟需要他人搀扶才能蹒跚地走路,这明显就是受到了重伤所致。

再仔细一瞧,蒙仲果然发现蒙挚的胸腹、大腿、手臂处隐隐有鲜血渗出。

于是他问蒙挚道:“蒙挚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去年我收到我兄长的书信,我宋国的优势不是很大么?”

“是藤虎。”蒙挚叹了口气,解释道:“他假意接受了军司马的劝降,却于暗中组织死士,在我军为误以为即将结束这场战争而庆贺时,藤虎亲率三百名死士,夜袭了我方了营寨,直取帅帐,致使我军全军大乱,此后,滕城的滕人见我军大乱,一拥而出……当时我碰到了滕国的君主藤虎,此人天赋神力,勇猛难挡,我试图阻挡他,却被击成重伤,为了救我,阿伯他主动迎上藤虎,遂……遂被藤虎所杀……”

说到这里,他愧疚地看向葛氏,低下了头颅:“阿伯他,皆因我而死,无论葛氏要打要骂,甚至取我性命,我都毫无怨言。”

听闻此言,蒙仲偷偷张望母亲,却见母亲死死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眶内的泪水涌出来。

良久,葛氏长长吐了口气,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道:“蒙挚,你言重了,伯儿他甘愿牺牲自己救你,想必是因为他仰慕你,这是那孩子做出的决定,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么能违背他的遗愿而责怪你呢?要怪,只能怪那孩子没有这个福……”她吸溜了一下,强打笑容又接着说道:“没有这个福分吧。”

蒙挚张了张嘴,却不知是否该感谢葛氏的宽恕,最终,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布,塞到了蒙仲手中:“这是……你兄长的。”

看着蒙挚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四周族内婶婶、嫂嫂们嚎嚎大哭的场面,蒙仲深吸一口气,摊开了蒙挚交给他的那块布。

果然,这块布上,亦是兄长蒙伯所写的家书:

「九月十九日,滕国终于臣服了,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再攻打城池,两日之后,他们将由君主藤虎率领,开城投降,军司马很高兴,下令停止攻城,并犒赏三军。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虽然很对不起那些死在这场仗的人,无论是宋人还是滕人,但终于这场仗要结束了。尽管蒙擎叔、蒙挚叔呵斥了我们,但族人还是忍不住欢呼起来。……今日就先写到这,蒙横等几位族兄定要拉我去喝酒庆贺。母亲,还有阿仲,战争要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

看完兄长蒙伯这最后一份家书,蒙仲长长吐了口气。

『滕虎……』

死死攥着那块布,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32章:丧礼

当日,蒙仲在蒙虎的帮助下,将兄长蒙伯的尸体背回家中,背到了兄弟俩平日里居住的院子东侧的屋内。

“阿虎,帮我把院门拆下来。”

“好嘞。”

二人将蒙仲家的院门拆下了一扇,一起搬到东侧的屋内,让蒙伯的尸身躺在上面,准备将这间屋子布置成灵堂。

此后,二人便开始且洗涤尸身。

期间,也不知为了避嫌还是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母亲葛氏一个人躲在屋内哭泣,直到蒙仲与蒙虎二人忙碌完,葛氏这才托着一件崭新的衣服从屋内走出来,语气仍着哽咽对蒙仲说道:“仲儿,为你兄换上这件衣袍吧,这是为娘新缝制的,本打算在你兄成婚时……”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平躺在门板上的大儿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抱着怀中的新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呼喊着「伯儿、伯儿,为娘苦命的孩儿」之类的话。

见此,蒙仲、蒙虎二人赶忙上前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葛氏这才逐渐压下心中的悲伤,与蒙仲、蒙虎二人一同布置灵堂,忙碌了约一个时辰,这才使灵堂变得像模像样了。

没过多久,族内的长老蒙荐便来探望,同时还让四名族内的家奴扛了一副灵柩(即棺木)过来。

“葛氏,请节哀顺变。”

在安慰葛氏的时候,长老蒙荐从袖内取出一个小布袋,双手递给葛氏。

这是「赙金」,即俗礼中前来悼念的客人资助丧主办理丧事的一种钱礼。

“多谢长老。”葛氏勉强挤出几丝笑容。

蒙荐欲言又止地点点头,旋即借故将蒙仲唤到屋外,一脸黯然地对后者说道:“事情经过,老夫亦有所了解了,仲儿,老夫……”

仿佛是猜到了蒙荐的心思,蒙仲连忙说道:“长老,我从阿兄生前给我的家书中得知,蒙擎叔、蒙挚叔、蒙献叔前前后后都对他照顾有加,这也不是蒙献叔的过失。”

这确实是蒙仲发自肺腑的心声,平心而论,他兄长蒙伯只不过是初次登上战场的新丁,虽然也杀死了一些滕国的士卒,但是凭这些功劳就被提拔为统率一乘之兵的「车吏」,这其中显然少不了蒙挚、蒙献等人的暗助——蒙虎的父亲蒙擎作为家司马,在这方面不好徇私,免得其他族人抱怨,但蒙挚、蒙献等人却没有这个顾虑。

想来正是因为心中感激,蒙仲的兄长蒙伯才会在危难关头,主动迎上滕国的君主滕虎,牺牲自己的性命,为其他族人争取救回蒙挚的时间。

见蒙荐仍旧满脸愧疚,蒙仲岔开话题问道:“我方才并未瞧见蒙挚叔、蒙献叔他们,他们此次没有返回么?”

蒙荐点点头说道:“蒙擎托蒙挚带了一封信给宗主,言滕虎袭击我军后,宋王大怒,发誓要攻下滕城,屠尽滕氏一族,现如今,你蒙擎叔、蒙献叔他们,仍在滕国协助王师攻打滕虎,唯独你蒙挚叔因为被滕虎击成重伤,回乡邑养伤。”

蒙仲闻言叹了口气道:“也就是说,这场仗还在继续……”

说话时,他转头看向东边,因为在那个方向,断断续续传来族内其他家女人的哭声。

“是啊。”

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蒙荐亦长长叹了口气。

二人正说着,忽然院子又来了人,蒙仲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蒙虎的祖父蒙羑带着他的次子蒙挚,后者被一名年纪比蒙仲、蒙虎小几岁的少年扶着,正是蒙挚的儿子,蒙孚。

“祖父,小叔。”

蒙虎赶忙上前行礼。

蒙羑朝着孙儿点了点头,又跟蒙荐点点头打了招呼,旋即拄着改造走到蒙仲面前,满脸羞愧而感激地说道:“阿仲,老夫……”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蒙仲。

毕竟他的次子蒙挚此番全靠着蒙伯豁出性命才逃过一劫,但蒙伯却因此而死,倘若是换做其他族人,蒙羑还不至于如此难受愧疚,问题是蒙仲从小跟他的孙儿蒙虎为伴,关系极好,因此这一来二去的,蒙羑其实亦将蒙仲视为孙儿一般。

在这层关系下,蒙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蒙仲。

好在这时候蒙荐及时圆场道:“好了,先进灵堂拜祭阿伯吧。”

“对对。”

蒙羑连连点头,带着次子蒙挚,与蒙虎、蒙孚两个孙子一同走入灵堂。

到了屋内,蒙挚双膝叩地,跪在蒙伯的遗体前行磕头大礼,见此,葛氏大吃一惊,毕竟似这等大礼,唯有子女叩拜父母长辈,纵使对君主亦无需如此。

于是她连忙站起身来劝阻道:“蒙挚,你何必……”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羑抬手打断了,只见这位老者用充满愧疚而感激的目光看着蒙伯的遗体,不容反驳地说道:“我儿虽比阿伯高一辈,但此番全凭阿伯,我儿才能侥幸活命,因此这是应当的!”

在旁,蒙荐亦点点头,劝葛氏道:“蒙挚叩拜的,是他的救命恩人,葛氏你无需在意。”

在蒙羑、蒙荐两位老者的见证下,蒙挚对已故的蒙伯重重磕了几个头,由于动作幅度多大,以至于当蒙仲与蒙虎后来扶起这位族叔(叔父)时,蒙仲看到蒙挚此刻身上新换的衣袍,竟亦渗出了鲜血,显然是方才的动作撕裂了伤口所致。

但蒙挚却对此一声不吭,在被蒙仲与蒙虎扶起来后,郑重地对葛氏与蒙仲说道:“葛氏,阿仲,你们放心,我,还有我兄长,绝不会让阿伯白白死去,只要我兄弟二人仍活着,日后定当杀死滕虎,以慰阿伯在天之灵!”

见蒙挚满脸严肃,葛氏与蒙仲对视一眼,均不知该说什么,遂只好点了点头。

随后,由于蒙挚伤势太重,就先由其子蒙孚扶着回家歇养了,而蒙羑与蒙荐两位长老,则在屋内铺了一张草席坐了下来。

用长老蒙羑的话说,此番蒙伯因为他儿子蒙挚而死,虽人死不能复生,但他最起码得帮忙为蒙伯料理后事,主持这场葬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大概一个时辰后,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带着少宗主蒙鹜以及蒙达、蒙响等嫡宗子弟,亦前来拜祭蒙伯,送上赙金,蒙羑这位长老代葛氏出面接待。

不过蒙箪等人并未久留,因为据蒙仲事后所知,这次由马车运载回来的族人尸体,有约五十具左右,而这就意味着族内有约五十户人家要举办葬礼,蒙箪与蒙鹜父子作为蒙氏一族的宗主与少宗主,理当逐一前往慰问,拜祭每一名为了家族而牺牲的族人。

当晚,蒙仲本来打算跟蒙虎一同守着灵堂,而让母亲葛氏回屋歇息片刻,也让蒙羑、蒙荐两位长老也能回去歇息,没想到蒙羑执意要留在这里。

最后没办法,蒙仲遂与蒙羑、蒙虎祖孙二人守了一夜。

不得不说,蒙羑的执意留下,让蒙荐颇为尴尬,但没有办法,毕竟蒙荐担任着族内的宗祝,他需要安排族内所有战死族人的葬办之事。

次日,几乎族内每家每户都有派家人前来慰问,赠予赙金,哪怕其中几户人家其实也失去了亲人。

下午的时候,葛氏拜托蒙羑、蒙虎二人代为守着灵堂,而她则带着蒙仲去慰问别家。

待等来到一户族人家的院前时,正好有两位族内的叔婶从院内走出来,女人叹着气对他男人说道:“本来就没了父亲,如今因兄长一死,母亲亦跟着离世,只剩下她一人,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正说着,她瞧见了迎面走来的葛氏,连忙与葛氏打招呼。

葛氏亦听到了这个女人的话,好奇问道:“阿姐,您方才说的是……”

“就是这家。”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身背后的屋子,对葛氏说道:“这家的男人,早前就在与魏国打仗时死了,只留下家中女人萧氏独自抚养兄妹两人,如今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结果儿子却在滕国战死了,真是苦命啊……”

“喂!”男人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旋即连忙对葛氏说道:“我家的这个不会说话,葛氏你千万别在意啊。”

那女人愣了愣,旋即忽然醒悟过来:葛氏的丈夫蒙瞿,亦是在与魏国打仗的战场上死去的。

葛氏勉强地笑了笑,见此,那男人赶紧拉着自己口无遮拦的妻子离开了。

在那对族中夫妇离开后,葛氏便领着蒙仲走入院内,连喊了几声却不见家主人出来,遂好奇地走向正屋,她这才看到,正屋即是灵堂所在。

“这家的人呢?”

葛氏嘀咕着走入灵堂,四下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灵堂内架着两块木板,而这两块木板上,躺着两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其中一具是跟蒙仲的兄长蒙伯一样身穿皮甲的年轻男子,而另外一具,则是一名年纪看似与葛氏相仿的女子,大概就是方才那对夫妇口中所说的“母子”。

由于瞧见这家的人,葛氏便与蒙仲拜祭了那两具尸体,然后将带来的赙金放在尸体前的一只瓦盆中——除了他们家的赙金外,瓦盆内此时已经放了好几袋的赙金。

“唉。”

葛氏叹了口气,摇摇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屋内响起一个极轻的声音:“谢、谢谢您。”

“诶?”

葛氏吓了一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在屋内的角落,有一名年纪比蒙仲少几岁的女孩,正手抱双膝,缩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葛氏走上前去,蹲下身看着女孩,看着后者通红的双目,以及脸上那已干的泪痕。

“嬿……蒙嬿……”

女孩诺诺着低声说道。

葛氏心疼地将其搂在怀中,轻声叮嘱道:“虽然是很艰难,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地活下去,不要让已过世的人为我们牵挂,你说对么?”

女孩点点头,旋即泪如泉涌,而葛氏亦联想到了自己过世的长子蒙伯,亦搂着这名叫做蒙嬿的族女低声哭泣起来。

看到这一幕,蒙仲默默地走出了灵堂,抬头看着天空。

他心中万分感慨,曾经的蒙氏一族,和睦而团结,族内多以欢笑声,然而宋王偃兴兵伐滕的这场战争,却让整个蒙氏一族痛失亲人,沉浸于悲伤。

那位高高在上的王,是否会意识到他的一道命令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第33章:丧礼(二)

当日的傍晚,正当蒙仲与母亲葛氏以及蒙羑、蒙虎祖孙二人守着灵堂时,院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旋即,蒙仲吃惊地看到蒙遂领着向缭、华虎、穆武几人来到屋内。

“你们怎么来了?”

蒙仲站起身来惊讶地问道。

听闻此言,向缭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止是我们……”

话音未落,蒙遂在旁已经接口说道:“阿仲,夫子来了,你赶紧出来迎接。”

向缭面色怏怏地看了一眼蒙遂。

“夫子?”

蒙仲心中的惊讶更浓,他知道蒙遂口中的“夫子”,指的肯定就是庄子,然而庄子自从二十年隐居起,从此不再访客,无论是别人拜会他还是他去拜会别人,终日就居住在隐居之地。

而眼下,庄子竟然会为了他兄长蒙伯的葬礼而赶来,不夸张地说,这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都办不到的。

因此蒙仲跟母亲说了声,赶忙迎出屋外。

而此时,一天一宿没有歇息的长老蒙羑也反应过来了,捋着髯须皱眉问蒙遂道:“阿遂,你所说的夫子,莫非是庄夫子?”

“是的,长老。”蒙遂恭敬地回答道,旋即亦快步离开了正屋。

见此,蒙羑心中一惊,连忙对身旁的孙子蒙虎说道:“快,快扶老夫起来。”

不得不说,蒙羑作为族内的年长者,又是家族的前家司马,因此当他代替蒙仲家的长辈主持丧礼之时,就连宗主蒙箪与少宗主蒙鹜前来慰问吊唁,他也只是点点头作为招呼而已——毕竟他与蒙箪是同辈。

但庄子不同,庄子当年拜访蒙氏一族,与蒙氏那时的宗主平辈论交时,他还在三十而立的岁数呢,这样算算,庄子的辈分比他高了一辈。

而论岁数,庄子亦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更别说庄子的名气,因此他当然不好继续坐在这里,赶紧吩咐孙子蒙虎扶他起来出门相迎。

而此时,蒙仲已快步来到了院中。

只见在院外的小道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当蒙仲走到院子正中央的时候,庄伯与武婴二人,正好合力将庄子搀扶下来。

见此,蒙仲赶忙紧走几步上去帮忙。

“夫子,您怎么来了?”搀扶着庄子,蒙仲带着几分惊讶问道。

在旁,庄伯对此解释道:“那日,蒙虎那小子来到居内,旋即你见急急匆匆向夫子告别,返回家中,夫子便猜到肯定是……肯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因此便叫蒙遂、向缭等人来这里打探,不想得知你兄长他……哎!是故夫子决定前来吊唁……”

在他说话的时候,庄子亦重重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虽然依旧还是没有开口,但蒙仲却能明白前者的心意,大概也就是「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吧。

由于没有看到乐进、乐续兄弟二人的身影,蒙仲好奇询问,旋即这才得知,由于滕虎的那场夜袭,乐氏一族亦是损失惨重,乐进、乐续的族叔、族兄们,亦有数十人丧生在那场夜袭中,损失与蒙氏相差无几。

而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之所以没能赶来,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位至亲的叔叔死了,因此他们回自己乡邑帮忙丧事去了。

此时,长老蒙羑已在蒙虎的搀扶下走出了正屋,他在瞧见庄子后,挣脱了孙子的搀扶,赶忙紧走几步过来见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庄夫子,我是蒙羑,您还记得我么?当年您拜会我蒙氏时,后辈有幸在您与前宗主面前表演了一段剑技……”

庄子困惑地看着蒙羑,又看了看蒙仲,旋即脸上带着几分勉强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想来这位夫子早就忘记了,毕竟他已经七十岁了,三十年前的回忆对他来说确实已经很勉强了。

众人拥着庄子将其迎入了灵堂,待等到了灵堂后,庄子将手中的拐杖递给了身边的庄伯,旋即在蒙仲的搀扶下,朝着蒙伯的遗体鞠了几躬,这让他所有的弟子都感到惊讶。

要知道,庄子并非是一个习惯将生离死别弄得很悲伤的人,在他的论著杂篇中,亦曾记载着他夫人过世时的一段故事,发生在他与惠子之间的故事。

当时庄子的妻子过世,他的挚友,那时尚在魏国担任国相的惠子专程前来吊唁。

当惠施神色严肃地走入灵堂时,愕然看到庄子坐守在棺木旁,以一个不雅的姿势用手拍着瓦盆伴奏,毫无愁容地放声歌唱。

惠施便皱着眉头指责道: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如今老了,过世了,纵使你看淡此事,不哭也罢,可你竟然敲盆歌唱,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然而庄子却回答道:并非如此,我妻子初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仅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仅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气息。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气息,气息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她将静静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随之而啼哭,我认为这是不能通达天命,于是就停止了哭泣。

当时惠施目瞪口呆,骂了一句类似「见鬼」的话便离开了。

妻子过世非但不表现悲伤反而放声歌唱,莫非庄子其实竟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当然不是。

只不过是庄子看破了世事,认为人的生死是天道运作规律下的一环而已,人从“无”中诞生,最终又归于“无”,这即是天道,是自然的规律之一。

因此他认为应当理智地看待,莫要将生离死别弄地太过于悲伤,毕竟所有人最终都会化为“无”,还原至天地之间的“精气”回归天道之下。【ps:有点脱掉皮囊回归本源的意思。】

而现如今,这位夫子为了蒙伯的丧礼而从庄子居赶到乡邑前来吊唁,不得不说这是因为他非常看重蒙仲这个弟子。

吊唁过蒙伯,庄子从庄伯的手中接过赙金,用双手将其递给葛氏,虽然赙金并不多,但葛氏还是非常激动,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他宋国声名远扬的庄夫子,这位能来赶赴她长子蒙伯的丧礼,不得不说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虽然这么比喻其实并不合适。

本来,蒙羑打算为蒙伯主持葬礼,但既然来了庄子这位更加了不得的长辈,蒙羑当然不好再占着名分,便代蒙仲开口,请庄子主持丧礼。

庄子点点头应下了。

毕竟这里就属他年纪最大,并且蒙伯是蒙仲的兄长,而蒙仲则是他的弟子。

「庄夫子前来蒙仲家吊唁」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蒙氏一族都传遍了,没过多久,宗主蒙箪、少宗主蒙鹜等嫡宗的人便急匆匆赶来,旋即,家族内的其余族人亦争相前来——其实这些人大多数在昨日就已经来吊唁过了,并且也送上了赙金,今日再次前来,显然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庄子这位享誉天下的道家圣贤。

而这些人的到来,让蒙仲家人满为患,小小的灵堂根本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以至于有很多人都挤在院子里,时不时地张望灵堂内,就只为看那位庄夫子一眼。

吊唁三日后,族内统一安排了葬礼,由宗祝蒙荐主持。

这一日,蒙仲在蒙虎、向缭、武婴等亲近的同伴的帮助下,将兄长的尸体放入灵柩。

随后,家族派了四名家奴前来,抬着灵柩往乡邑外而去,而蒙仲则搀扶着母亲葛氏,与庄子、庄伯、蒙虎、蒙遂、向缭、武婴等人,为兄长蒙伯送葬。

数十家同时办理丧事,送葬队伍的规模自然不同寻常。

在送葬期间,蒙仲看到许多族内的婶婶、嫂嫂,一脸悲伤地伏在那一口口灵柩上,悲哭不已,相比较之下,他的母亲葛氏还是算坚强的,尽管双目通红,却死死抿着嘴唇,未曾让眼中的泪水流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葛氏与蒙仲也看到了那名叫做蒙嬿的女孩,在经过打听后蒙仲才知道,原来蒙嬿的兄长正是蒙春,即与因为伤势而回家族的族兄蒙直一样,都是对「宋国伐滕」这场战争抱持怀疑态度的族兄,只可惜,纵使是那般正直的蒙春,却没有得到什么好报,在滕虎率领三百名滕国死士杀入军中的那一晚,被一名滕国死士所杀。

两个时辰后,送葬的队伍来到了安葬之地,即蒙氏乡邑境内的一座小山,相比较在此境内颇有名气的景山,这座被蒙氏一族命名为「蒙山」的小山丘并不显得多么起眼,但却是蒙氏一族祖祖辈辈的安葬之地。

整座山丘上所有的坟墓,都安葬着蒙氏一族的族人,有的是寿终正寝,但更多的则是因战而亡。

因为当代讲究「坟而不墓」,即将尸体掩埋于地下,地表不留任何标示,是故此刻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蒙山,尚且是林木葱葱,恍然浑然天成,可又有谁知道,这座山丘究竟掩埋着多少蒙氏族人呢?

在将兄长蒙伯安葬之后,蒙仲站在兄长的坟前,回忆着兄长以往对他的照顾。

虽然他知道,其实这份仇恨不应该被扣在滕虎头上,毕竟滕虎也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守护自己的臣民,但是,如果不将这份仇恨扣在滕虎头上,又应该去憎恨谁呢?

而继滕虎之后,宋王偃亦肯定能收获一份来自蒙仲的恨意,毕竟正是他开启了与滕国的战争。

但两相比较,蒙仲最恨的当然还是滕虎,毕竟滕虎就算有再多的苦衷,也无法掩盖此人亲手杀死了他兄长蒙伯的事实。

『滕虎,倘若你能再活三年,我当亲手取你性命,为我兄长报仇!』

站在兄长的坟前,蒙仲捏紧拳头,暗自发誓。

此时,在旁的庄子虽然无法听到蒙仲的心声,但却能从弟子的眼中看到名为仇恨与愤怒的情绪,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继而黯然长叹。



第34章:两年后

距离兄长蒙伯下葬,一晃眼已过去两年。

在这两年里,蒙仲一如既往地继续跟着庄子学习道家、名家的思想论著,但在闲余时,他则会在私底下反复观阅兵书。

兵书,即兵法,当代最耳闻能详的兵法著作,莫过于「孙武」的《孙子兵法》、「吴起」的《吴子兵法》、孙膑的《孙膑兵法》。

孙武,乃齐国人,因好友「伍子胥」的举荐而曾在吴国担任军司马,训练吴国士卒,使当时的吴国军队变得空前强盛,就连楚国亦不能抵挡,被孙武、伍子胥二人攻破了国都。

关于这位孙武的好友「伍子胥」,蒙仲曾听说过此人的一些轶事。

伍子胥乃楚国的贵族出身,他的父亲楚国太子「建」的太傅「武奢」,因为受「太子建被奸臣陷害」之事的牵连,而被昏昧的楚平王灭了满门。

此后伍子胥愤然投奔吴国,助吴王「阖(hé)闾(lu)」?攻破楚国。

在破楚之日,当时昏君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便叫士卒掘开坟墓,用鞭子抽打楚平王的尸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

后来吴王阖闾过世,伍子胥扶持其子「夫差」继位,在「吴越争霸」期间,吴王「夫差」非但没有听从伍子胥的劝告杀死被他吴国击败的越王「勾践」,却反而听信奸臣谗言,赐下宝剑命伍子胥自刎。

伍子胥无奈之下唯有拔剑自刎,但在自刎前,他请人将他的眼睛摘下挂在东城门,说是要亲眼看着越国军队灭亡吴国。

果不其然,伍子胥过世后九年,吴国就被越国的军队攻破,吴国因此灭亡,而越王勾践则继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吴王阖闾等人之后,成为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位霸主。【ps:“卧薪尝胆”这个典故,说的就是越王勾践。另,「春秋五霸」只是指春秋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五位霸主,但事实上当时做出称霸举措的,并非只有五位。】

而孙武,他在伍子胥被吴王夫差逼死后,就辞去了吴国司马的职位,不再为吴国谋划战争,而是隐居在乡间,修缮其兵法著作,即《孙子兵法》。

而吴起,则是卫国人,家中颇有钱财,他年轻时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拜在孔子的弟子「曾子(曾参)」的儿子「曾申」的门下,学习儒术。

但由于当时吴起的母亲过世时,他并没有按照儒家忠孝的信条回家奔丧守孝,因此被曾申逐出了门户。

从此吴起弃儒学兵,并在学成之后投奔鲁国。

当时正值齐国攻打鲁国,鲁穆公本欲启用吴起,但又因为吴起的妻子是齐女而有所顾虑,于是吴起便杀掉妻子,表明心迹,最终助鲁国击退了齐国的军队,但吴起本人,却因此遭到了诟病。

由于遭到了鲁穆公的怀疑,吴起离开了鲁国,转而投奔魏国,终于在魏国得以施展抱负,他所训练的「魏武卒」被称为当世最强的军队,而吴起亦凭借这支军队,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不分胜负”的不败战绩。

而吴起最最著名的,莫过于以五万魏卒击败秦国五十万军队的「阴晋之战」,夺取了秦国在河西的五百多里土地。

不得不说,虽然吴起在个人的“私德”上确实难免让人诟病,但在治军方面,他绝对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般的名将。

而吴起所著的兵法,即《吴子兵法》。

至于孙膑,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与同门师兄弟「庞涓」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样是同门师兄弟,一样是鬼谷子的门徒,「苏秦」用激将法激励「张仪」,使张仪成为“一怒而诸侯惧”的大丈夫,然而庞涓却因为嫉妒孙膑,在得知后者出山后将其骗到魏国,受到了「膑刑」、「黥刑」的迫害。【ps:膑刑,即挖掉两块膝盖骨,使人再也无法站立。所以孙膑才被称为孙膑,本名据说叫「孙伯灵」,是孙武的后人。至于黥刑,就是在脸上用墨刺字,一般是纹刺所犯的罪行。】

后来,孙膑靠着装疯卖傻才得以存活,直到齐国的使者「田忌」来到魏国,孙膑想尽办法见到了田忌,恳请后者帮他逃离牢笼,田忌很欣赏孙膑的才华,便帮助孙膑逃离了魏国。

此后,孙膑便成为了田忌的幕僚。【ps:田忌,即「田忌赛马」典故中的那位。】

后来在「桂林之战」,因为魏国攻打赵国,齐国便命田忌率军攻打魏国,救援赵国,当时孙膑提出了「围魏救赵」的战术,以此击败了庞涓,并使其被齐军生擒。

随后在「马陵之战」时,因为魏国攻打韩国,齐国在接到韩国的求援后,再次施行孙膑的「围魏救赵」战术,攻打魏国都城大梁,并在马陵道伏击庞涓,庞涓恨自己两次被孙膑击败,愤然自刎。

不得不说,在魏国得到庞涓的那段时期,魏国再次呈现出即将崛起的势头,但硬生生被田忌、孙膑所代表的齐国势力给按了下去,此后魏国一蹶不振。

而在此之后,孙膑编写了一部兵书,即《孙膑兵法》。

然而,除了世人所熟知的《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外,在庄子的库藏中,其实还有另外几部丝毫不亚于这三部的兵书,比如「太公望」所著的《太公兵法》、「司马穰(ráng)苴(ju)」所著的《司马(兵)法》。【ps:《太公兵法》,即黄石老人传授汉丞相张良的那部,《六韬》是它的其中一部分。】

太公望,即姜尚,或者吕望,俗称其实就是姜子牙,周国灭殷商的最大功臣之一,姜姓齐国的先祖,是比孙子更早的兵家圣贤,但由于姜子牙亦属道家人物,因此他的著作亦被归于道家。

至于「司马穰苴」,即田穰苴,是陈国王室田氏(陈氏)的后裔,也是继太公之后齐国最擅用兵的大家。

相比较《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三部,司马穰苴的《司马兵法》与太公的《太公兵法》,向来都是被齐国所珍藏的宝物,然而庄子却能收集到这两部兵书的其中一部分,哪怕并不完整,也是一件让人感觉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事实上,这些兵书并非是庄子收集,而是他的挚友惠施所收集的,据说惠施在魏国担任国相时,就喜好观阅天下的书籍论著,藏书极多,后来惠施失了势,准备去投奔楚国时,便托人将这些书籍转赠于庄子,因此庄子的库藏中,才会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书,除了道家的书籍外,还有名家、儒家、兵家、法家等等论著。

比如《老子》、《易》、《周易》,比如《鬼谷子》、《列子》、《杨朱》,再比如魏国名相李悝所编著的《法经》等等,可以说是非常丰富。

但是庄子是否观阅过这些书籍,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此,蒙仲不敢去证实,因为他知道,尽管庄子收藏了这些著作,但这并非庄子对这些著作没有成见,最佳的例子就是儒家。

而这两年蒙仲在观阅那几部兵法时,亦曾遇到许多困惑,但他却不敢向庄子请教,因为曾经有一次庄子在他身边经过时,因见他正在观阅兵法而眉头紧皱,很明显的露出了不渝之色。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庄子希望弟子蒙仲能“放下”其兄蒙伯的那段仇恨,莫要涉足世俗,一心追寻大道。

但遗憾的是,两年时间并不足以让蒙仲淡忘这段恩怨。

“阿仲。”

今日,当蒙仲正在观阅《太公兵法》时,乐进走入了他的屋子,转告他道:“夫子叫你到正屋去。”

“好。”

听闻此言,蒙仲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身来。

此时年纪已有十四岁的蒙仲,已有接近成人的身高,再加上他近几年从不间断对身体的锻炼,因此他的身体亦长得颇为壮实,只不过,当他身穿宽大的衣袍,且手捧竹简时,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很少有人知道,蒙仲其实拥有着能与武婴、蒙虎、华虎等人一较高下的武艺。

片刻后,蒙仲来到了庄子居住的正屋,只见在正屋内,在庄子的座位上,摆满了竹简。

这些竹简,即庄子近两年写著的《逍遥游》,即两年前蒙仲跟着庄子首次出游时,庄子写在衣袖上的那篇。

其实在半年前,庄子就已经写成了《逍遥游》,但他本人并不满意,因此在随后的时间里,庄子便一直对这片论著删删改改,直到今日。

不过眼下,见庄子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想来这篇《逍遥游》已经修改到能使这位庄夫子满意,是故这位夫子着急地唤来最器重的弟子蒙仲。

果不其然,在瞧见蒙仲后,庄子指了指那些竹简,示意蒙仲诵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第35章:两年后(二)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正屋内,蒙仲盘坐在庄子面前,手捧竹简高声诵读。

而此时,庄子则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弟子。

与两年前相比,他眼前这位弟子变得高大壮实了许多,虽然年纪尚未到十五,但为人处世,庄子认为却比寻常的成人还要沉重老成。

当然,这也归于他庄周的教导。

在所有弟子当中,庄周对蒙仲的要求是最严格、最谨慎的,每当这名弟子出现一些误入歧途的苗头时,他总会及时将其纠正,就好比两年前蒙仲曾沾沾自喜于用名家的那些“命题”辩倒了居内的同伴们,当时庄周就用「鸡三爪」劝导了蒙仲。

但唯独有一件事,纵使是他庄周亦无能为力,即蒙仲心中的那份怨恨,关于他兄长蒙伯被滕国君主滕虎所杀的那份恩怨。

事实上,蒙仲事后从来没有在居内提及过相关的事,但庄子却清楚,自从蒙仲将其兄蒙伯下葬之后,此子便开始观阅孙武、吴起、孙膑、司马穰苴、太公望等人的兵法,并时常与武婴、蒙虎、蒙遂、华虎等人在居外锻炼身体,锻炼武艺,显然是准备着有朝一日为其兄长报仇。

曾经庄子亦想过去阻止,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庄子很清楚,除非蒙仲自己看淡此事,放下仇恨,否则无论是谁,都无法化解这名弟子心中的那份恨意。

虽说有违庄子以往的准则,但他还是在暗地里希望宋国尽早攻灭滕国,杀死滕虎。

毕竟只有滕虎死去,蒙仲才能彻底从这段仇恨中解脱。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包括庄子都没有想到,滕国那小小的国家,竟然接二连三地挡下了宋国的攻势,虽说在这件事的背后,未必没有齐国、鲁国暗助滕国,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否认,滕氏一族在滕国确实得民心,得到滕国上下的拥护与支持。

“夫子?夫子?”

就在庄子恍惚走神之际,他听到了蒙仲的唤声。

原来蒙仲已经将《逍遥游》这片著作诵读了一遍,却发现庄子看着自己出神,于是便轻声呼唤。

面对着蒙仲有些困惑的目光,庄子点了点头,提笔在竹牌上写下了「逍遥」二字,询问蒙仲能否理解《逍遥游》中的“逍遥意境”。

从十岁起,蒙仲就在庄子身边学习,且深得后者真传,传授道、名两家的思想,这距今已有整整四年,不夸张地说,道家、名家两家的思想,蒙仲都已融会贯通。

但问题就在于,道家的思想跟其他学术不同,懂不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相应的个人体会,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好比这篇《逍遥游》,其实庄子已经点明了至高境界的逍遥,即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蒙仲当然能理解其中含义,但这并不能助他真正领悟其中的本质。

因为他达不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ps:说实话,作者不认为人有谁能达到的,道家的思想实在是太理想化了,这已经不是要教出圣人的地步了,而是要教出比圣人更高层次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

单单「无己」,蒙仲就做不到。

所谓的无己,即是从精神上超脱一切自然和社会的限制,泯灭物与我的对立,把自己消融与天地万物之中而臻于道我合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地。

而蒙仲想要为兄长蒙伯报仇的这份坚持,实则就是过度的亲情对他的束缚,是“不自由”的,唯有内心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些道理,其实蒙仲也都明白,只是他做不到。

见蒙仲低下头,有意避开了自己的劝道,庄子默然叹了口气。

『一步一步来吧。』

他暗暗想道。

当日黄昏前,蒙仲告别了庄子、庄伯与庄内的其余同伴,骑着毛驴灰灰返回乡邑。

回到乡邑,回到自己家院子,蒙仲将毛驴栓在院内的柱子上,然后找了些豆子喂这头伴随了他两年的驴子。

此时就听到院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阿兄,是阿兄吗?”

蒙仲抬头一瞧,便看到正屋的门口立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于是他便应道:“是阿嬿啊,啊,是我,娘在屋里么?”

“嗯,娘在屋内歇息呢,方才我瞧了瞧,好似是睡熟了。”

女孩点点头,噔噔跑了过来。

这名女孩,即是两年前葛氏带着蒙仲去拜祭族人时,那名抱着双膝缩在角落内的女孩,蒙嬿。

因为可怜她家里的情况,又考虑到自己长子蒙伯已亡,而此子蒙仲又因为在庄子身边学习而长期不在身边,葛氏在征询了蒙嬿的意见后,向宗族提出了收此子为养女的请求。

宗族当然不会拒绝,毕竟葛氏的人品所有族人都清楚,自然不会是为了吞没蒙嬿家的田地才收此女为养女。

当时,在葛氏收养蒙嬿后的第三日,正巧蒙仲回家看望母亲,于是葛氏就将蒙嬿这个妹妹介绍给了蒙仲,让他二人日后以兄妹相称。

最初的时候,无论是蒙仲还是蒙嬿都有些不适应,但是时间长了,曾经的疏远自然也就渐渐消失不见了。

“阿兄,这次回家能住几日呀?”

跑到蒙仲跟前,跟这位兄长一同给毛驴灰灰喂着豆子,蒙嬿一边欣喜地问道。

“还是两三日吧。”蒙仲微笑着说道。

“才两三日啊……”蒙嬿嘟着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就不能多住几日嘛,我还想听你跟我讲讲庄夫子的故事呢……”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能有两三日就不错了,毕竟我可是去侍奉夫子的。”

“才不是!”蒙嬿纠正道:“兄长你是夫子的弟子,族内上上下下都这么说。”

蒙仲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其实蒙嬿说的确实是事实,毕竟庄子待他的确如儿徒一般——虽然当世并没有儿徒这个说法。

但是至今为止,庄子还是没有对外承认蒙仲这个弟子,因此蒙仲并不能以庄子的弟子自居。

就在兄妹二人一边喂着毛驴一边闲聊时,院外传来一声口哨,旋即有个轻佻的声音打招呼道:“哟,这不是阿仲跟他的养媳妇嘛,怎么,大白天的就在这亲热?”

蒙仲闻言无语地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从小亲近的蒙虎此刻正趴在他们家的院篱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别开这种玩笑,阿虎。”蒙仲跟蒙虎打了声招呼。

而在旁,蒙嬿则面红耳赤,跺着脚骂了几句类似「死阿虎」之类的话。

「阿仲的养媳妇」,这是蒙氏族内的一个玩笑,起因在于当初葛氏收养蒙嬿时,有一名族人对葛氏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说蒙嬿这丫头岁数刚好配你家阿仲,莫非葛氏你准备给你儿子养个儿媳妇么?

由于彼此关系都比较亲近,葛氏当时也没细想,随口就说了句:“是呀,我瞧着这丫头挺水灵的。”

结果这个玩笑就被传来了,以至于有时候葛氏带着蒙嬿到田地做农活,途中碰到族人,那些族人也会随口逗两句:“葛氏,带着你家的养媳去哪呀?”

每回都让蒙嬿羞得面红耳赤。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族人们笑过之后就忘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葛氏真的看中了蒙嬿又怎么样呢?两家虽说都出自一个氏族,但论亲份隔着十几代人呢,更别说蒙氏还有「同氏不婚」的规矩。

“我方才听人说你今日回来了,所以我来看看。”

一边解释着,蒙虎一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只见两年后的蒙虎,体魄更为魁梧,一看就是个猛人的胚子,只可惜被蒙嬿一脚踹在小腿上,痛地他抱着小腿嗷嗷直叫,彻底破坏了他走入院内时的气势。

“阿兄,我去看看娘醒没醒。”朝着蒙虎做了个鬼脸,蒙嬿噔噔跑回了正屋。

“这个可恶的丫头!”

看着蒙嬿离去的背影,蒙虎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不是看在阿仲你的面子,我早就揍她了!”

“你要揍女人?”蒙仲随口问了句。

听闻此言,蒙虎脸上的愠怒一滞,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旋即改口道:“那不揍了。”

蒙仲无语地摇了摇头,旋即没好气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听到这话,蒙虎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压低声音对蒙仲说道:“如果你今日不回来,明日我就准备去庄子居将这件事告诉你跟阿遂了。……昨日我祖父收到了小叔派人送来的家书,我偷偷看了,信中说宋王已经不耐烦与滕国僵持了两年,准备再次征募兵卒,攻打滕国,小叔在信中很担忧地写道,唯恐这场战争彻底摧毁我蒙氏一族……”

说到这里,他朝着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说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不可声张。……昨晚蒙荐长老来找我祖父,二人在屋内商议,我偷偷听到他们在商量迁族的事。”

“迁族?”蒙仲颇感吃惊地问道。

“嘘嘘。”蒙虎赶忙给蒙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声音解释道:“蒙荐长老说的,他说我蒙氏已经为这场战争牺牲了太多的族人,倘若宋王仍执意要兴兵攻伐诸国,那么,我们就只能迁族,投奔其他国家……这事我可没敢告诉任何人,你千万不要声张啊。”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正要再细问,却见正屋方向葛氏带着蒙嬿走了出来,欢喜地说道:“仲儿来了啊,快快……阿虎也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

见此,蒙仲与蒙虎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二人脸上皆露出了笑容。

“娘,孩儿来看您了。”

“嘿嘿,婶婶,我也来看您了。”



第36章:想守护的温馨

晚上,蒙仲躺在自己屋内的卧榻上,静静思索着今日蒙虎告诉他的那两件事。

最让他在意的,当然还是「迁族」之事,不过在经过仔细思考后,他认为这件事至少暂时不可能实施,毕竟蒙氏一族乃是宋国商丘一带的大家族,若举族迁往其他国家,势必会引起当地国人的恐慌,更要紧的是,宋王偃绝对不会坐视这件事情发生,倘若蒙氏一族执意违背宋王偃的意志,那么,非但蒙氏一族此前所拥有的土地将会全部失去,甚至还会遭到宋王偃的通缉与派兵追杀。

因此,族内的长老们应该会采取和平的方式,而不是与宋王偃撕破脸皮,除非战争不利,宋王偃却要继续穷兵黩武将蒙氏等各家族逼上了灭族的绝路,否则强行迁族之事不太可能发生。

当然,似这么大的事,也轮不到蒙仲来权衡利弊,他只需要盯着宋国与滕国的战争即可。

说到宋国与滕国的战争,这场战争进行到眼下这种地步,这已经不是单单宋、滕两国的较量了,其背后有许多势力在操控。

一方势力即齐鲁两国。

当今的局势,齐鲁两国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但也暂时没有什么纷争,而在「宋国伐滕」这件事上,想来齐鲁两国的态度是一致的,即不希望宋王偃的手越过「南湖(微山湖)」,毕竟一旦宋国攻灭滕国,便可向北威胁到齐鲁两国,向东威胁到齐国的薛邑。

因此,纵使齐鲁两国眼下还未公然支持滕国,也难保他们不会在私底下援助滕国,否则单凭只剩下一座滕城的滕国,如何扛得住宋国的进攻呢?

而第二方势力,即墨家子弟。

当代的墨家,是强国的眼中钉,弱国的天然盟友,他们主张“兼爱”、“非攻”的思想,往往会在某个大国兴兵发动不义的战争时,号召弟子去帮助弱国防守,两年前滕虎之所以能死守滕国,就是因为有大批的墨家弟子帮助他。

至于第三方,即以孟子为首的儒家势力。

与以上两股势力不同,儒家势力并不会直接帮助滕国,但是他们会对宋国口诛笔伐,拜这些儒生所赐,这两年宋王偃的名声变得极差,甚至被骂做「再世桀纣」。

正是因为有这三股势力直接、间接地帮助滕国,弱小的滕国才能抵挡住宋国。

但如今,宋王偃对此已经很不耐烦了,准备再一次大规模征兵讨伐滕国,而这就意味着,宋国或将再次爆发与齐国的冲突。

想到这里,蒙仲忽然感到心烦意乱,在辗转反侧了片刻后,他索性从卧榻上爬了起来,点起豆油灯,在灯光下阅读他带来的兵书。

在这两年里,他囫囵吞枣般阅读了《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兵法》、《孙膑兵法》这五部珍贵的兵书,对用兵之法总算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用兵之法,大致可分为四类,即「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以及「兵技巧」。

「兵权谋」,顾名思义就是计谋智略去击败对手,即「兵不厌诈」中所谓的「诈」,用欺骗敌人、蒙蔽敌人最终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

事实上,这方面的范畴包含很大,从战术上的诡计,到战略上的诡计,甚至于到外交上的诡计,这属于这个范畴。

总而言之,即通过一切智计来达到击败、击退敌军的目的。

而「兵形势」,主张要观察敌我两军的“形”与“势”,形即军队,而势则指军队的状态,比如在敌军强盛的时候暂时避其锋芒,而敌军若是势弱——比如粮草告罄、军心大乱时,则穷追猛打等等,这些都是兵形势的范畴。

什么时候应该避敌锋芒,什么时候应该果断出击,在“兵形势派”中,这是将领必须要掌握的本领,意在主导战局,让敌军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延伸下来,也涉及到一个国家的“形”与“势”。

而「兵阴阳」,则是在“阴阳说”的框架下,“假鬼神以为助”来达到战胜敌军的目的。

这一派主张为将者需懂阴阳,知天时地利等等,比如应该要掌握天几时会下雨,是否会发生山洪,且山洪会流向哪里等等,只有先掌握天时地利,才能施展“水计”来克敌。

另外,假称有鬼神相助,弄出点唬人的吉兆来鼓励士气,这也属于兵阴阳的范畴。

至于最后的「兵技巧」,即凭借进攻、防守的器械来取得胜利,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公输班(鲁班)」与「墨翟(墨子)」。

前者打造的攻城兵器使楚国的军队变得更加强大,而后者打造的防守兵器,则使世人都留下了「墨守」的印象。【ps:所谓「墨守成规」的典故,最早就是指墨家善于守城,并且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理论与方法,后来才逐渐成为“固执旧法、一成不变”的意思。】

总而言之,作为一名带兵打仗的将领,需要知权谋、明形势、通天文、识地理,晓阴阳,懂得打造攻城器械协助军队,只要掌握这些,才是一位合格的将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蒙蒙亮。

可能是年轻气盛,尽管一宿未睡,但蒙仲丝毫不觉得疲倦,见外面天色已亮,索性就出了屋子,站在院里开始活动筋骨,旋即推开院门,准备绕着乡邑跑上几圈,作为晨间的锻炼。

晨跑是蒙仲的习惯,既能使身体得到锻炼,还能在晨跑时思考问题,可谓是一举两得,唯一的顾虑就是当他专心致志思考问题的时候,往往看不到前面的危险,因此他曾经在庄子居外晨跑时,也没少掉到田地里的沟壑,或者掉到河里。

但好处就是一心二用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使蒙仲能在晨跑时,去思考庄子考验他的问题,以及他在学习兵书时的疑虑。

整整跑了有一个时辰,蒙仲这才返回家中。

此时,蒙嬿正站在院内,从水缸里舀水洗脸漱口,便瞧见兄长蒙仲从院外徐徐跑了进来。

只见蒙仲跑入院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虽然面上热得通红,额头亦是汗水直流,但气息却丝毫不乱,这得归功于庄子传授他的养气之法。

“阿兄,莫非又绕着乡邑跑了几圈吗?每日这样跑不累吗?”

蒙嬿拿着一块干布迎了上来,将手中的干布递给兄长用来擦汗。

“习惯了。”

蒙仲接过干布擦了擦汗,然后便帮着家中劈柴,毕竟劈柴可是一件辛苦的活,因此他每隔几日返回家中时,都会帮忙劈好足够家中使用一阵子的柴火,免得辛苦葛氏或者蒙嬿。

由于天色尚早,蒙嬿便坐在门前的石头阶上,双手捧着面颊看着兄长在院内劈柴。

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蒙仲心中有隐隐有些波澜。

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坐在那里,看着兄长蒙伯帮着家里劈柴,而现如今,兄长已故,他这个原本做“弟弟”的,却成为了兄长,纵使已过了两年,蒙仲心中仍感觉稍稍有些不适应。

“阿兄,昨日阿虎来找你,肯定有什么要事吧?”

冷不丁地,蒙嬿开口问道。

“啪——”

蒙仲干脆利落地用斧子将一段木头劈成两片,旋即转头看了一眼蒙嬿,随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蒙嬿双手捧着面颊说道:“昨日我踢了那阿虎一脚后跑到屋里,回头瞧了一眼,看到阿兄你正跟阿虎低声说着什么,你俩的面色,都很严肃……”

蒙仲愣了一下,旋即宽慰道:“也没什么事,放心吧。”

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段木头,将其竖直摆放。

“哦……”

见兄长不肯告诉自己,蒙嬿亦不再追问,正巧这时葛氏从屋内迈步出来,笑着与兄妹二人说道:“仲儿,这么早就起来了?……在劈柴?”

“是啊,娘,我见家里的柴木不多了。”蒙仲放下手中的斧头,恭敬地对母亲说道:“待会我跟阿虎到山里走一趟,带些柴火回来。”

“我也要去。”蒙嬿在旁喊道。

听闻此言,葛氏笑着说道:“嬿儿,你跟着去做什么?背柴很辛苦的,你就留在家里给娘搭把手吧,娘准备给你兄妹俩缝制一身新衣。”

“好吧……”

蒙嬿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兄长,有些沮丧地应道。

见此,葛氏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仲儿,在山中若是碰到什么雏鸡、雏兔,你就想办法给这丫头抓几只回来。”

“好。”

蒙仲笑着点点头。

见此,蒙嬿这才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跟着葛氏到厨屋忙碌去了。

感受着这份来自家人的温馨,蒙仲脸上亦忍不住露出几许发自内心的笑容。

就是他一直想要守护的……

母亲,兄长,以及增添的义妹蒙嬿。

然而……

蒙仲拾起地上的斧头,放在手中掂了掂,旋即深深地凝视着面前那根竖起的木头,看着它,仿佛是看到了杀害他兄长的、素未谋面的仇人,滕虎。

“啪!”

干脆利落,蒙仲将这根木头一劈两片。

第37章:再次征兵

次日,蒙虎对蒙仲透露的事得到了验证,宗主蒙箪将所有族人聚拢在祖屋前,宣布了宋王最新的命令,即扩征兵力,讨伐滕国。

这话一出,底下的族人们顿时哗然,要知道在三年前,在宋国初次讨伐滕国的时候,蒙氏一族便派出了整整七百五十人,其中蒙氏子弟占两百名,而这两百名族人,现如今仍在世的,却只有寥寥四十余人,其余皆在一年后攻伐滕城时丧生。

时隔仅仅两年,痛失亲人的族人才刚刚淡忘那场噩梦,宋王偃便再次下令征兵,这如何不使族人们感到愤怒。

而此时,葛氏、蒙嬿与蒙仲一家,亦站在人群当中,当听到宗主蒙箪的话后,葛氏与蒙嬿二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蒙嬿埋头在养母的怀中浑身颤抖,而葛氏则搂着养女,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这也难怪,毕竟两三年前讨伐滕国的那场战争,葛氏失去了长子蒙伯,而蒙嬿失去了亲兄长蒙春,随后就连亲母萧氏亦因悲伤过度而过世,可以说,一场战争,摧毁了两户人家。

而现如今,蒙仲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倘若应征从军,葛氏与蒙嬿可能就得再次承受失去儿子、失去兄长的痛苦,这份恐惧,让她们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

葛氏面色发白地安慰蒙嬿道:“你兄今年才一十四,还不到服役从军的岁数,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宗主蒙箪随后公布的消息,却打破了葛氏的侥幸:宋王有命,这次征兵不问岁数,每户都必须派出一名男丁,且父死兄替、兄死弟替,直到宋国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一出,底下的族人更是哗然,他们甚至顾不得对宗主的敬畏,纷纷出言抵制,甚至于公然挑衅宗主蒙箪,指责他不顾族人的生死,欲将蒙氏一族送上死路。

在这混乱的情况下,宗主蒙箪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这次出兵,将由老夫的次子蒙鹜率领!”

听到这话,族人们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因为据他们所知,宗主蒙箪的长子蒙鷔早年在战场上过世了,也只剩下蒙鹜一个儿子,如今将唯一的儿子亦派往战场,这确实让人无法指责什么。

见族人们冷静下来之后,蒙箪环视着在场的所有族人,沉声说道:“诸位,你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前代宗主曾教导我,无族人何以为氏族?难道老夫就忍心看到我的族人们在战场上牺牲么?难道这两年我蒙氏一族牺牲的子弟还早么?但这是王的命令!我蒙氏祖祖辈辈皆居住在此,效忠历代宋国君主,保卫国家、守护族人,先祖留下的规矩,不可破坏。……更何况,为了攻伐滕国,我蒙氏一族已有太多的族人为此丧生,岂能让这场战争半途而废?若这般,我等将以何等面目去见死去的族人?”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他儿子、也就是蒙氏少宗主蒙鹜的肩膀,沉声说道:“此次征兵,将由老夫之子蒙鹜率领,率队前往滕国,与家司马蒙擎等人汇合……”

望着底下沉默的族人,蒙箪原本可能还在想再说几句,但最终,他叹了口气,将后续的事都交给了儿子蒙鹜。

蒙鹜也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在环视了一眼诸族人后,生硬的说道:“明日,我会在乡邑的东边召集族人,每家每户派一人前来报道。……就这样,诸位都散了吧。”

看着离去的蒙鹜,诸族人面面相觑,这才逐渐散离,而葛氏、蒙嬿、蒙仲三人,亦跟随着沉默的队伍,回到了自己家中。

其实对于这件事,蒙仲倒并不意外,毕竟他早就从蒙虎口中得知了一些情况,并且,他为了这件事足足准备了两年。

但葛氏与蒙嬿却因此显得魂不守舍。

“娘,怎么办,阿兄他也要服役从军了……呜呜呜……”

“别担心,没事的,没事的。”葛氏安慰着女儿,可安慰着安慰着,她自己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母女二人在家中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劝说,只可惜效果甚微。

而就在这时,蒙仲隐约听到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站起身来朝院内瞧了一眼,便看到长老蒙荐正拄着拐杖朝正屋走来。

“长老。”蒙仲喊了一声,迎出屋外,顺便提醒屋内的葛氏、蒙嬿母女擦掉眼泪。

“仲儿啊,老夫……”

蒙荐微笑着与蒙仲打着招呼,旋即便听到了屋内的吸溜声,他微微一愣,随后便猜到了原因。

而此时,葛氏与蒙嬿亦得知长老蒙荐到来,擦拭掉眼泪,迎出屋外。

待瞧见蒙荐后,葛氏语气哽咽地说道:“长老,我家仲儿他才十四岁,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实在不忍……”

“葛氏,葛氏。”见葛氏面色着急,蒙荐连忙宽慰道:“老夫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稍稍一顿,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这次族内征兵,与仲儿无关,仲儿,你今日就收拾行囊,回到庄夫子身边去。”

听到这话,蒙嬿惊喜地叫道:“真的么,长老?我阿兄他真的可以不去吗?”

蒙荐微笑着点了点头,目视着蒙仲说道:“仲儿乃是夫子的得意弟子,岂能叫他赴战场?”

得到长老的证实,蒙嬿更加欢喜,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欢喜地说道:“娘,您听到了吗?长老说阿兄可以不去……”

然而,葛氏的脸上却并无几分欢喜之色,反而多了些忧愁与顾虑。

因为她意识到,她儿子蒙仲,可能是整个蒙氏一族唯一受特殊照顾的那人。

她忍不住问道:“长老,方才宗主曾说,每户都需要派出一子,若是仲儿不去,那仲儿的名额……”

蒙荐沉默了半响,最终还是说道:“由蒙挚的儿子蒙孚代替。”

“蒙孚?”

葛氏吃了一惊,因为据她所知,蒙挚的儿子蒙孚比她儿子蒙仲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二岁。

仿佛是猜到了葛氏的顾虑,蒙荐宽慰道:“葛氏你莫要多想,这也是蒙羑长老的意思,当初阿伯因救蒙挚而死,今日蒙挚之子蒙孚代仲儿服役从军,理所应当。更何况此子到了军中,有父伯照应,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葛氏你就放心吧。”

“可……”葛氏欲言又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蒙荐摆了摆手,叮嘱葛氏与蒙仲道:“这件事莫要声张,仲儿,你今日就启程返回庄夫子身边,莫要耽误。”

说罢,他又随意叮嘱了一些,旋即便拄着拐杖离开了。

当晚用过晚饭,葛氏打发蒙嬿去喂养家中的兔子,趁着这工夫她将儿子蒙仲唤到房中,低声询问道:“仲儿,你对此怎么看?”

蒙仲如实地回答道:“不敢隐瞒母亲,其实今日公布的这件事,孩儿早些时候便知道了。并且,孩儿在两年前就跟阿虎、阿遂他们私下有了商议,待日后有机会,杀死滕虎,为兄长报仇。为此,孩儿与阿遂这两年研读兵法,而阿虎则苦练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这个仇。”

“你们……”葛氏吃了一惊。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低声对蒙仲说道:“两年前,为娘送走了你的兄长,实在不忍心再让你遇到什么不测,可是蒙挚的儿子蒙孚比你还要小两岁,却要代你从军,为娘亦实在不忍心……”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左右为难,微笑着宽慰道:“娘,您不必担心,夫子曾教导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道道不相同’,夫子的道是自由逍遥,而孩儿的道……孩儿如今还未摸索到,但孩儿希望为兄长报仇的这份信念,却从未消减。滕国只不过是一个小国,靠着齐鲁两国与墨家子弟的暗中帮助,才能抵挡我宋国到如今,可现如今,宋王已不耐烦这场战事,将以雷霆之势摧毁滕国,因此孩儿断言,这场战争,我宋国必胜无疑!倘若错失了这次机会,那滕虎或将死在他人手中,成为孩儿毕生的遗憾。”

葛氏皱着眉头思索着。

她当然相信儿子的话,毕竟这个小儿子跟她长子蒙伯不同,从小就聪慧过人,且后来又拜在庄子门下学习,他的判断,当然要比她妇道人家更准确。

她想了想说道:“你蒙挚叔曾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在你兄的灵堂上行叩跪之地,再加上这两年蒙羑长老对我们家的照顾,他们欠我们家的恩情,早已经还上了,为娘不忍心叫蒙孚那孩子替你从军。倘若你也是这个意思,为娘纵使心中有万分担忧,亦会支持你的决定。不过,为娘并不要求你为你兄长报仇,相信伯儿在九泉之下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你平平安安,在我宋国战胜滕国后平安回来即可,至于滕虎死在何人手中,为娘不在意这件事。”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蒙仲拱手应道。

葛氏点了点头,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问蒙仲道:“那夫子那边怎么办?夫子的性子,为娘多少也了解一些,他想必不会允许此事。”

蒙仲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的确,相比较葛氏的“通情达理”,庄夫子那边要麻烦的多。

『搞不好,会被逐出师门吧……』

蒙仲暗暗苦笑。

但即便如此,蒙仲仍义无反顾,毕竟兄长蒙伯曾经待他极好,他作为弟弟,理当为兄长报仇。

哪怕他其实也知道,作为仇人的滕虎,其实也并非是一名恶人。

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第38章:拜别庄子

由于这次族兵启程颇为仓促,蒙仲不敢耽搁,次日便骑着毛驴返回了庄子居,将宋王偃下令再次征兵的消息禀告了庄子。

听了这个消息后,庄子沉默了许久,旋即用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你留在居内即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隐隐透露出庄子的自信——他自信就算是宋王偃得知此事,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弟子蒙仲没有服役从军一事视为不见。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弟子竟然说要服役从军。

「为何?!」

在听到蒙仲的话中,素来神色淡然的庄子,一下子就凝起了眉头,双目严厉地直视着眼前的弟子。

在这份审视下,蒙仲恭谨地解释道:“夫子,若学生逃避了这次服役,那么将有一名比我还要小两岁的族弟代我踏上战场……”

他指的便是蒙孚,即蒙挚的儿子。

然而,这个解释并不能使庄子感到满意,在他竹牌上写道:儒家的仁,使你动摇了么?

不得不说,道家的思想有时候实在太过理想化,纵使是作为道家圣贤的庄子,他其实也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那种境界——只不过是处于追寻那种至高境界的中途而已。

比如说,庄子很厌恶儒家那种“授业解惑”的教导方式,他认为「道无问、问无应」,每个人的道都应该由个人自己去探索,且道道不相同,师父的道,未必就是弟子的道,可为了不使道家的思想断了传承,庄子最终还是用他抵制的“授业解惑”的方式来教导弟子。

这也是无奈。

再说「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这件事,其实这对庄子并无几分触动,“仁”是儒家的主张,道家的主张是“道德”,即遵寻本性,舍弃狡智、贪欲、仇恨等等后天的附加,顺应自然,提高自我。

而在庄子看来,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是为了报答蒙仲的兄长蒙伯曾经救了其父蒙挚,这是一种事与事之间的关联,其本身并没有什么善恶之说,蒙仲只需去接受、去顺应即可。

可现如今,蒙仲与其母葛氏却因为不忍「蒙孚年仅十二岁就要代他从军」,故而准备自己踏足战场,这反而是被“仁义”所束缚的体现,是不自由的体现。

更关键的是,庄子抵制战争,在他眼里,挑起战争的宋王是失道者,宋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弘、滕虎亦是失道者,参与这场战争的双方,无分对错,都是失道者。

而蒙仲作为他庄周这个“得道者”的弟子,竟准备踏足俗世参与失道者的战争,这如何不让他感到失望?

在沉默了片刻后,庄子决定将事情挑明,于是他在竹牌上写道:或许,儒家的仁说,只是你的假托之词,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兄长之仇。

蒙仲张了张嘴,在迟疑了几息后,最终低下头说道:“不敢隐瞒夫子,‘不忍蒙孚代我从军’,这是我娘的善心,而学生只是……确实为了找机会为兄长报仇。”

庄子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蒙仲,毕竟蒙仲虽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符他的心意,但至少在“诚心”上并无亏损,向来是诚实守信,这个品德非常珍贵。

想了想,庄子在一册竹简上写道:宋滕之战,我称其为“失道者之争”,宋王罔顾自己国人的性命去攻打滕国,而滕国亦以暴抵暴,是故这场战争不会诞生真正的胜者,双方皆是败者,你要踏足这场一场必败的战争?纵使你能杀了滕虎,为你兄报了仇,但滕虎亦有兄弟子侄,彼必视你为仇寇,终有一日亦会来找你寻仇,似这般冤冤相报,几时才能结束?

顿了顿,他又在竹简上写道:何不退后一步?今宋王再次伐滕,恐滕国或将不存。若滕虎死去,你与滕虎的恩怨亦可烟消云散,此后你可一心向道,跟我追寻大道至理,岂不好过踏足“失道者之争”?

“夫子教训的是。”

蒙仲低了低头,旋即低声说道:“但兄长自幼待我极善,他被滕虎所杀,学生不能无动于衷。”

「愚蠢!」

庄子在竹简写道:这不过是你被迷惑了本心而已!若你兄长果真对你极善,那么他九泉有知,又岂会要你冒着危险为他报仇?

“「夫子您又不是我兄长,又怎么知道我兄长会怎么想?」,倘若换做惠子,想必会这样回答夫子您吧?”蒙仲稍稍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夫子说得对,这与我兄长无关,只是我个人的执念。”

“……”

庄子看着眼前的弟子长长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他有些后悔教授这个弟子道、名两家的思想学术,这不,他已渐渐说不过这个弟子了。

就在庄子思索着该如何劝阻时,蒙仲首次叩拜大礼,朝着他重重磕了几个头,旋即正色说道:“尽管夫子尚未承认我这个弟子,但您教了我四年,在学生心中,您即是我的恩师。恩师有命,学生理当遵从,但唯独这件事,学生心意已决。……今日前来,是特地向夫子拜别。杀或不杀滕虎,其实这两年学生反复思考与犹豫,但并未得出结论,但学生相信,只要他日见到滕虎本人,学生的内心会告诉我结果,这样无论杀或不杀滕虎,学生心中的执念都能去除。倘若那时夫子还肯接受学生,学生再在夫子门下,学习大道至理。”

说罢,蒙仲起身告退。

看着弟子离去的背影,庄子嘴唇微动,旋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巧庄伯捧着几册竹简走入屋内,见蒙仲神色严肃地离开,遂疑惑地问道:“夫子,怎么了这是?”

庄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愚蠢的弟子,选择了一条愚蠢的道,而我这愚蠢的师父,竟也想不出劝阻他的办法……难道这即是此子的‘道’么?”

“哗啦——”

庄伯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只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子,半响后脸上逐渐露出痴笑之色:“夫、夫子,您、您……您开口了?您开口了?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听闻此言,庄子亦是心中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破了近二十年的闭口斋戒。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庄子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早已走出了庄子居的院门,此时蒙遂正牵着毛驴灰灰在那等候。

“怎么样,跟夫子说了么?”蒙遂问道。

蒙仲点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夫子怕是很生气啊,说不定事后就将我逐出师门了……”

“不至于的,阿仲你可是夫子最器重的弟子。”蒙遂笑着安慰了一句,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愧疚地说道:“阿仲,这次……”

仿佛是猜到了蒙遂的心思,蒙仲打断了他的话,恳求道:“我不在的时候,夫子这边,还有我娘跟嬿儿那边,就拜托你多加照应了。……不要多想,你留在这边,我也能放心。至于我,还有阿虎在呢。”

蒙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人缓缓朝着乡邑方向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忽然听到身背后隐约传来呼声:“阿仲、阿遂——”

“唔?”

蒙仲、蒙遂二人停下脚步,疑惑地转回头去,便瞧见武婴、乐进、乐续、向缭、华虎、穆武等庄子居的同伴正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跑来。

“我说你个混账小子,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跟我们透露。”

气喘吁吁地跑到蒙仲面前,华虎伸手在蒙仲胸前锤了一拳。

在旁,穆武见蒙仲脸上露出困惑之色,笑骂道:“莫要装傻,你知道我们指的是你从军之事。”

见瞒不过去了,蒙仲只好向诸子道歉赔罪。

而此时,就见武婴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蒙仲,口中说道:“阿仲,这是夫子叫我转交给你的。……夫子说,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顺道去拜访一下你另外一位老师的族人吧。”

“另外一位老师?”

蒙仲愣了愣,旋即才明白庄子指的应该是惠子,毕竟名家的思想,便是庄子代惠子传授给他的。

惠子的族人,最有名气的,那就只有「惠盎」,宋王偃身边的治国重臣。

而此刻蒙仲手中的这册竹简,便是庄子写给惠盎的书信——即给蒙仲的介绍信。

“看看吧,反正我们早就偷偷瞧过了。”乐进坏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亦有些心动,遂在诸子的怂恿下将竹简打开,却发现竹简上只写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致惠盎:此庄周之弟子蒙仲也!」

『……』

看到竹简中的内容,蒙仲骤然动容,胸腔内涌起一股难以表达的激动,只见他看了一眼庄子居的方向,准备奔回居内,然而却被诸子给拦下了。

“虽然……”

向缭瞥了一眼蒙仲手中的竹简,旋即嘿嘿笑道:“但夫子现下很生气,你还是不要回去了,免得被夫子赶出来。”

诸子在旁亦连声附和。

蒙仲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这倒也符合庄子的高傲性格——若他因为这封竹简跑回去感激庄子,搞不好真会被恼羞成怒的庄子给赶出来。

还是见好就收,莫要去撩拨那位庄夫子的神经了。

想到这里,蒙仲跟蒙遂便跟武婴、向缭等人告别。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诸子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很诡异。

“我们说,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乐续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向缭笑着说道:“阿仲这小子敢瞒着咱们,难道咱们就不能瞒着他么?我现在很期待,期待他日后返回居中,发现夫子竟已能开口……嘿嘿嘿,想来到时候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可那要等很久啊。”武婴皱眉说道。

听闻此言,正在坏笑的诸子为之一愣,旋即面面相觑。

“要不……把他喊回来?”



第39章:启程

跟蒙遂一同返回乡邑的时候,蒙仲看到蒙虎正站在路边等候着他。

不同于以往不太靠谱的蒙虎,今日的蒙虎穿戴上了皮甲,腰间的钩子上挂着随身佩剑,已经像模像样,有了几分武人的气势。

“阿仲。”

几步走上前来,蒙虎与蒙仲、蒙遂二人拥抱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们多时了,怎么样,夫子那边?”

听闻此言,蒙仲不禁又想到了他怀中的那册竹简,用带着几分感动、几分激动的语气说道:“运气不错,夫子并未将我逐出师门,反而承认了我这个弟子。”

“当真?”蒙虎睁大眼睛,心中亦为蒙仲感到高兴。

对于庄子在此时承认自己这个弟子,蒙仲自然猜得到其中的用意,无非就是夫子希望以他的名声来尽可能地保住他罢了——远的不说,就说蒙氏一族,无论是少宗主蒙鹜还是家司马蒙擎,他们敢让作为庄子弟子的蒙仲涉险么?还不得保护的好好的?

这份舐犊之心,让蒙仲倍为感动。

既然已得到了母亲葛氏的支持与恩师庄子的默许,蒙仲便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蒙荐与蒙羑两位长老,却遭到了两位长老的坚决反对。

蒙荐长老是最反对蒙仲服役从军的,毕竟老蒙舒家如今就只剩下蒙仲一名子嗣,倘若此子也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日后到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蒙仲的祖父、即他曾经的好友蒙舒?

更何况,蒙仲已经得到了庄子的承认,已经是这位庄夫子名副其实的弟子,有什么理由要将这位圣贤的弟子派往战场呢?

但最终,蒙仲还是劝服了蒙荐与蒙羑两位长老。

最后,蒙羑又感动、又愧疚地说道:“阿仲,你母子不忍蒙孚小小年纪踏足战场,这份心,老夫铭记于心。”说罢,他又叮嘱他孙儿蒙虎,叫他务必保护蒙仲。

对此,蒙虎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当晚回到家中后,蒙仲将事情告诉了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

葛氏早已决定支持儿子的决定,倒是蒙嬿始终不能接受,说到激动处,跑到内室独自哭泣去了。

这也难怪,毕竟上一场战争,这个丫头便已经失去了亲生母亲萧氏与亲兄长蒙春,好不容易被葛氏收养,又有了蒙仲这位兄长,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兄长再次踏上战场?

只可惜,对此她无力更改。

转眼族兵出发之日,葛氏与蒙嬿早早便起来,为蒙仲准备干粮,可以带着路上吃。

期间,蒙嬿再次恳求蒙仲道:“阿兄,你就不能不去吗?我听娘说,你是庄夫子的弟子,是可以不去的。”

蒙仲摸摸她的脑袋宽慰道:“我若不去,蒙孚就得代替我去,他比我年纪还小两岁,论武艺不及我,兵法更是一窍不通,若让他到了战场,这才是危险。至于我,我这几年锻炼武艺,研读兵书,早已有了准备,纵使上了战场,也不至于手足无措。”说到这里,他见蒙嬿噘着嘴,想来内心仍不肯接受,便又说道:“我答应你,一旦战争结束,我就会立刻返回家中,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你照顾娘亲。另外,我那头驴,你也要帮我好好照顾它。”

蒙嬿沮丧地点点头。

随后,蒙仲在母亲的帮助下穿上了皮甲。

这件皮甲,他父亲蒙瞿穿过,他兄长蒙伯也穿过,本来蒙氏觉得有点不吉利,想恳求宗族再发放一件新的甲胄,但却被蒙仲拒绝了。

他笑着对母亲说道:“娘,孩儿乃道家弟子,自有一身天地正气,诸邪不能侵犯。这件衣甲乃父兄留下的遗物,若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会保护的。”

葛氏觉得很道理,便听从了儿子的意见,只是将衣甲上破损的部位修补了一番。

待一家人用过饭后,葛氏与蒙嬿便将蒙仲送到了乡邑的东边,即族兵聚集的地点。

由于「庄夫子已承认蒙仲为弟子」这件事经大嘴巴的蒙虎告诉了蒙荐、蒙羑,而蒙荐、蒙羑又转告了宗主蒙箪与少宗主蒙鹜,因此,当蒙箪、蒙鹜父子瞧见蒙仲一家前来后,立刻带着蒙荐、蒙羑等几位长老走了过来。

“蒙仲,现在反悔来还得及。”

宗主蒙箪委婉地对蒙仲说道,想来他也不希望蒙仲遭遇什么不测,毕竟此子是近二十年庄子唯一承认的弟子,价值又岂是一名族兵可以衡量?

“回禀宗主,蒙仲不后悔。”

蒙仲朝着蒙箪抱了抱拳,坚定地说道:“我想去亲眼看看,去亲身经历这场战争,这或许对我日后追寻大道至理有所帮助。再者,我也希望能亲手为兄长报仇。”

蒙箪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对儿子蒙鹜说道:“阿鹜,此子就交给你了。”

蒙鹜目视着蒙仲镇定的表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想来他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片刻后,出征的族内子弟陆续到齐,与亲人依依惜别,而在此期间,蒙仲亦在此拜托了蒙遂与蒙嬿,拜托蒙遂照应庄子居与他家,拜托蒙嬿照顾好母亲葛氏以及他的毛驴灰灰。

而这时,就听少宗主蒙鹜在不远处喊道:“蒙仲,蒙虎,到我车上来!”

在众人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蒙仲与蒙虎二人登上了蒙鹜的战车,分别立于后者左右。

这待遇,不可否认比当初的蒙伯还要高。

站上战车后,蒙仲四下寻望,寻望在人群中的葛氏、蒙嬿、蒙遂等人,待一一点点告别后,便将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这支军队中。

此番他蒙氏一族出兵,亦是十乘之兵,即七百五十名士卒,不得不说,这已经是他蒙氏一族最后的兵力了,蒙氏一族现如今的青壮男丁中,约有七成已全部在此,倘若不幸遇到什么不测,想来整个家族就会因此迅速衰败。

“启程!”

随着蒙鹜一声令下,十辆战车缓缓行动,包括两百名蒙氏族人在内的七百五十名族兵,在一群人的相送下,缓缓离开了乡邑。

期间,蒙仲时不时地回头,隐约看到葛氏在蒙嬿与蒙遂二人的搀扶下,跟在队伍后头相送,离别之情,让他颇为不舍。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不要回头,徒增伤感。”

蒙鹜注意到了蒙仲的动作,淡淡地提醒道。

“是。”

蒙仲点点头,觉得这位少宗主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跟在族兵队伍后相送的族人们,逐渐瞧不见,想来应该已经被宗主蒙箪与蒙荐、蒙羑等长老们劝回去了,这让蒙仲终于能收起惜别的伤感,细细体会这场旅程。

跟上回不同,上回各家族的族兵,是在商丘一带汇合后,再统一前往彭城。

而这次,蒙鹜却直接带着这队族兵前往彭城。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各家族对宋王偃的再次征兵抱有抵触,行动拖拖拉拉,蒙鹜不希望被他们拖累了行程罢了。

从景亳到彭城,算上道路曲折等方面的因素,大约有六七百里的路程,当初蒙伯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才赶到彭城,那是因为当时正值寒冬,天寒地冻,路上全是积雪,而眼下才是六七月,自然不需要那么久,满打满算十来日就差不多了。

而蒙仲、蒙虎二人作为蒙鹜战车上的甲士,在赶路期间更是轻松,只需坐在车上即可,不像那些徒步赶路的族人,需要凭借自己一双腿辛苦的赶路。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赶路期间,蒙鹜手把手教导了蒙仲、蒙虎二人驾驭战车。

经过蒙鹜解释后二人才明白,现下只是行军,因此蒙鹜作为这一乘军队的「军吏」,哪怕亲自驾驭战车也不要紧,但若是在战场上,蒙鹜就得放眼战场,到时候,就得由蒙仲与蒙虎就得一人负责驾驭战车,一人负责保护蒙鹜——当然了,以蒙鹜的身份,倒也基本上不会出现需要蒙仲或蒙虎保护的情况。

鉴于蒙虎对驾驭战车行驶在队伍最前方颇感兴趣,因此驾车的事就交给了蒙虎,而蒙仲则趁着空闲,再次观阅他兄长此前托人送给他的那些家书,并在新的布上记载下他的旅途经历,待日后托人送至乡邑,交给母亲与妹妹,免得她们记挂。

七月十二日,在经过了整整十四日的旅程后,蒙氏族兵终于抵达了彭城。

正如蒙伯此前在家书中说描绘的那般,作为宋国如今的都城,彭城拥有着丝毫不亚于定陶、商丘的规模,即便是远远观瞧,亦能感受到彭城那雄伟的城墙。

在抵达彭城城外后,城内派来的官吏接待蒙氏一族的族兵,期间,城内送来了一些干粮、酒肉,以及年轻的女子,让这支军队在城外安札,整修一番。

趁此机会,蒙仲向蒙鹜提出进城的恳求:“少宗主,趁着族人歇整,我想到彭城内拜访一位贤兄,这也是夫子的意思。”

蒙鹜当然不会阻止,毕竟他也能猜到蒙仲将要去拜会的对象——即惠子的族人,宋王偃身边的重臣,惠盎。

尽管惠盎眼下已被一个叫做仇赫的赵人取代了国相之位,但谁也不能否认,惠盎才是宋王偃最信任的治国谋臣之一,绝非仇赫那种外来者可以取代。

倘若蒙仲能与惠盎攀上关系,这无论是对蒙仲还是对蒙氏一族来说,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于是蒙鹜立刻叫来了五名族人,让他们保护着蒙仲、蒙虎二人,进城拜会惠盎。

『宋王偃身边的治国重臣惠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进城前往拜见惠盎的期间,蒙仲暗自想着,对从未谋面的惠盎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毕竟,惠盎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劝服宋王偃放弃穷兵黩武的人,可能也是当今唯一一位对宋王偃产生巨大影响的人。



第40章:惠盎

“哇……哇喔……”

进城之后,蒙虎时不时因看到城内建筑的宏伟而发出感慨的惊呼声,使得街道来往的国人频繁转头观瞧。

周围那些行人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是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

但由于蒙仲、蒙虎一行七人各个身穿着甲胄,纵使周围来往的行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中有诸般的轻蔑与不屑,却也没有人敢直接开口嘲讽。

毕竟拥有穿戴甲胄资格的,基本上都是「甲士」,属于下级贵族,纵使是乡下地方的甲士,亦拥有着比一般国人更高的国内地位。

更别说这一行人还各个佩戴着利剑。

“阿虎,消停点,你这……怪丢人的。”

蒙仲稍稍拉了拉蒙虎的手臂,低声提醒道。

然而蒙虎却浑不在意,甚至还冲着一名盯着他瞧的行人没好气地质问道:“喂,看什么看?!”

结果那名国人慌慌张张地就跑远了,惹地蒙虎哈哈大笑。

『真丢人啊。』

见街上越来越多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们,蒙仲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拦下了一名街上的行人,询问道:“这位老丈,不知惠盎大人的府邸在城内什么位置?”

被他拦下的行人,是一位大概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后者仔细地打量了蒙仲几眼,旋即回答道:“倘若你说的惠盎,乃是前国相惠盎,那么就在城内……你沿着这条街往东行,待看到「武氏酒肆」后往北走,那里有一条街巷称作「惠子巷」,巷内即有我宋国前国相惠盎的府邸。”

“多谢老丈。”蒙仲拱手道谢。

旋即,蒙仲一行人便按照这名老丈所指的路,朝着前方而去,前前后后大概用了近大半个时辰,才摸到了惠盎的府邸。

“惠府……应该就是这里了。”

看了一眼府门前悬挂的横匾,见上面刻着「惠府」两字,蒙仲暗自点了点头,便走上了石阶。

此时在这座府邸前,还立着四名甲士,其中一人见蒙仲一行人走来,便离开自己的位置迎了上来,正色说道:“几位兄弟,不知是哪的兵士,此乃惠相的府邸,若无要事,请勿冲撞。”

他的语气还算是客气的,毕竟蒙仲等人一看也就是“甲士”的身份,倘若换做寻常国人,怕是已遭到呵斥。

见此,蒙仲便抱拳说道:“这位阿兄,我等来自商丘、景亳一带,与惠相乃是乡邻,家中有长辈命我到彭城时前来拜会惠相,不知惠相可在府中,能否代为通报一声?”

一听对方与惠盎似乎有些交情在,那名甲士的语气更为和善了些:“惠大夫眼下在宫内,并不在府中。几位若是有事,不妨在府外稍侯。”

听了这话,蒙虎有点不乐意了,不满意的叫嚷道:“你是叫我等在府外等着?”

“职责所在,请见谅。”那名甲士不亢不卑地说道。

蒙仲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底细罢了,毕竟惠盎乃是宋王偃身边的治国谋臣、肱骨心腹,不是谁来了瞎编几句就能进府,万一其中混有奸细、刺客该怎么办?

这年头,派刺客杀死敌国的政要重臣,这并不新鲜。

“阿虎。”

蒙虎轻斥了满脸不渝的蒙虎,旋即抱拳对那名甲士说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石阶下等候,倘若惠大夫返回,还请代为禀报。”

“请放心。”见对方如此识相,那名甲士眼中的警惕有所消减。

大约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待等临近黄昏时,便有一队甲士保护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府邸,旋即,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男子,目测大概四十多岁,身穿青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入鞘的宝剑,在一队甲士的簇拥中,迈步走向府门。

显然,这位便是惠盎。

而此时,方才与蒙仲有过交谈的那名甲士便立刻迎了上来,抱拳禀道:“惠大夫,有几位您的乡邻前来拜访……”

“乡邻?”惠盎闻言一愣,顺着那名甲士所指的方向,便瞧见了石阶下站在一尊石兽旁的蒙仲几人,眼中露出几丝困惑。

毕竟蒙仲几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既然对方自称乡邻,惠盎还是将蒙仲几人唤到了跟前。

当然,在靠近惠盎前,蒙仲等人被那队甲士先解下了随身携带的兵器,并且简单地搜了身。

“晚辈蒙仲,见过惠大夫。”

惠盎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平和地笑道:“小子,你与惠某有亲份?莫非你来自商丘?”

“不,在下来自景亳。”

说着,蒙仲便从怀中取出了庄子亲笔所写的竹简,双手将其递给惠盎,口中说道:“这是我的老师叫我转呈给惠大夫的。”

惠盎有些惊讶,接过竹简将其摊开,粗略一观,却见上面写着——致惠盎:此乃庄周之弟子蒙仲也!

见此,惠盎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看看眼前的蒙仲,再看看手中的竹简,反复几次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老师,竟是庄夫子?”

听闻此言,附近的甲士们亦纷纷转头看向蒙仲,脸上满是震惊,毕竟,但凡是宋国人,就没有不知道庄夫子的,毕竟那位可是他们宋国的圣贤啊。

“是的。”蒙仲拱手回道。

惠盎再次上下打量着蒙仲,旋即便笑着将后者一行人请入了府内。

惠盎的府邸,可要比蒙氏宗主蒙箪在景亳的府邸大得多,更何况蒙仲、蒙虎等人其实也并未到蒙箪的府邸去看过,这使得蒙虎在跟随惠盎等人走入府内时,不时就因为府内的精致设施而忍不住发生感叹之声。

“惠大夫,这两个池子,是天然形成的吗?”

“当然不是,是通过人力挖掘的。”

“这么大的池子……”

那蒙虎的惊呼声,让蒙仲几人都感觉隐隐有些羞耻。

来到府内前院的厅堂后,惠盎吩咐府上的家仆奉上酒菜,以款待蒙仲一行人。

待彼此都坐下之后,惠盎询问蒙仲道:“小子,夫子最近还好么?”

蒙仲有些纳闷于惠盎仍然用“小子”这种称呼来称呼自己,不过倒也没有在意,恭谨地回答道:“夫子近来身体还健朗。”

“哦。”惠盎点点头,旋即忽然又问道:“那夫子身边的老仆萧伯呢?他的身体可健朗?”

“萧伯?”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过来,带着几丝微笑说道:“夫子身边的老仆,我等都称他为‘庄伯’,庄伯本姓向,惠大夫所说的萧伯,在下不知是谁。”

“哈哈哈。”惠盎笑了笑,改口道:“对对对,是庄伯,是我记错了。”说罢,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说道:“近两年,我与夫子少有同信,不过却听说夫子正在写一篇新的道家论著……”

“惠大夫指的是《逍遥游》吧?”蒙仲平静地说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背诵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惠盎,忽然歉意说道:“抱歉,惠大夫,小子忽然想起,夫子的这篇新著,未经他老人家允许,我不能随意透露。”

惠盎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信了,我信了,似这般气势澎湃的文章,也就只有夫子才能写得出来……”说罢,他举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歉意说道:“是为兄的过错,向贤弟陪个不是。”

原来,惠盎是对蒙仲的身份起了疑心,才会故意试探。不过想想也是,庄子几十年不收徒,今日忽然冒出一个弟子,且惠盎从未听说过,他当然会感到怀疑。

不过在经过简单的试探后,惠盎已经信了五六分了,至于剩下的四五分,惠盎相信只要二人稍微相处一下,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喝了几樽酒后,惠盎便询问起了蒙仲等人此来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前一阵子,乡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协助王师攻打彭城……”

“原来如此。”

惠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问蒙仲道:“夫子对此,有何见解?”

蒙仲重复庄子的话说道:“夫子称这场战争乃‘失道者之争’,双方将不会有胜者。”

“失道者之争……”

惠盎喃喃念叨着这几个字,旋即苦笑着说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说罢,他一脸苦闷地又灌了自己几樽酒。

晚上,惠盎给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随后他将蒙仲单独请到自己的书斋。

惠盎的书斋有些乱,木架上、箱子里,到处摆满了竹简,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册翻开一瞧,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儒家的书册。

这让他啧啧称奇。

“怎么了?”惠盎见此好奇问道。

蒙仲解释道:“据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为惠大夫学的是名家的知识,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是儒家,对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说道:“你既是庄夫子的弟子,自当明白夫子与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间就无需这般客套了,兄弟相称即可。”说罢,他率先笑问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经典吧?”

“并不完全。”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还教了我名家的知识,比如惠子所著的《坚白论》、《同合异》、《遍为万物说》,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旋即便兴致勃勃地与蒙仲辩论起名家的那些经典命题,从始至终,蒙仲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让惠盎彻底相信,眼前这位少年的确是庄子的弟子。

因为唯有庄子的弟子,才会如此精熟于道、名两家的思想。



第41章:惠盎(二)

在经过了一宿的秉烛长谈后,惠盎与蒙仲对彼此已颇为熟悉与亲近,亦逐渐适应“阿兄”、“阿弟”这般的称呼。

尽管惠盎的年纪,比蒙仲年长近三十岁,但论辈分,前者是惠子的侄子,而后者是庄子的弟子,他俩倒也确实属于同辈,因此用兄弟称呼并无不可。

熟悉了之后,蒙仲才感觉出惠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记得昨日他在府门外初见惠盎的时候,只见这位宋王偃身边的重臣面色冷淡,龙行虎步、颇有气势,少了几分亲和。

但在彼此熟悉,坦诚相待之后,蒙仲这才感觉惠盎其实是一位非常好相与的人。

当然,这是因为彼此的关系近,倘若换做旁人,相信惠盎就不会那么推心置腹了。

据彼此的交流,蒙仲感觉惠盎学的很杂,仿佛涉及道、名、法、儒、墨几家的学术,不过最精纯的,不是道家、也不是名家,却是儒家与法家。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感到很是意外。

毕竟从亲疏来说,惠盎也应该集道、名两家思想,而不是儒家或法家。

对此惠盎解释道:“道家治国,治的是太平盛世,且道家首要在于‘治己’,你亦是道家弟子,想必能理解愚兄的意思。”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道家的治国思想,即「无为无不为」,这是建立在“治人”基础上,即要求君主与臣子都具备一定要求的道德准则,君主与臣民的道德绝无越高,道家的治国思想就越发能体现,但反过来说,道家的治国思想就很难实现,就比如当前的乱世,国与国之间为了兼并土地而频繁发生战争,在这种情况下,道家的思想就很难被君主所接受,即便被接受也难被奉为治国的策略。

说白了,道家思想不适合用来作为王权统治臣民的工具。

而适合作为统治工具的,即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

孔子的儒家思想,它源自于周礼,其本身就是为了贵族统治庶民,只不过它提倡“仁义”,主张上位者善待下位者,而下位者则必须迎合、拥护上位者,其本质还是为了君权统治。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句话就已经充分阐述了儒家治国思想的本质。

至于法家,虽然法家曾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其本质还是为了维护君权统治。

且法家法家必须得到君主的支持,才能施展自己的治国抱负。

曾经,秦太子(嬴驷)犯了罪,商君卫鞅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决定重惩太子以表现法的威严,尽管后来经过旁人劝说才改为惩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可结果呢,那名太子,也就是后来继位的秦惠文王,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卫鞅,使卫鞅这位曾经执政秦国的重臣,惶惶而逃,却没有一名秦人胆敢收留。

这就是法家弟子失去了君主支持的下场。

不过相比较而言,法家思想还是有治国具体可行理论的,不像儒家,从孔子时期到孟子时期,除了“仁义”、“礼德”的规范口号,基本上没有什么治国的策略——孟子亦是,中原国家都已经在开始实行“名田制”了,儒家那边还在提倡过时几百年的“井田制”,严重跟社会需求脱节。

因此惠盎的主张是「以法治国、以儒治人」,总的来说是比较偏向于温和的治国策略。

而其余道家、墨家、名家的思想,惠盎认为不适合用在当前的世俗,所以被他放弃了,毕竟道家与墨家的思想实在是太理想化,而名家的思想又如天马行空一般,大多只能用来做学问增加见识,却无法使国家变得强大。

在交流过学术后,蒙仲亦向惠盎询问了他心中的疑惑:“阿兄,我斗胆问一句,大王讨伐滕国,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么?”

惠盎听了后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隐瞒,点点头说道:“大王确有这个打算。”

蒙仲闻言心中释然,又问道:“既然如此,宋国与赵国、秦国,想必私下已有盟约?”

惠盎闻言一愣,看着蒙仲好奇问道:“是夫子告诉你的?”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并没有告诉我,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听闻此言,惠盎感觉更加惊奇,便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蒙仲便解释道:“齐国乃强国,而我宋国乃中等之国,以中等之国犯强国忌讳,想必有所仗持。当今诸国,唯秦、齐最强,既然我宋国欲犯齐国,想必是从秦国那边得到了什么承诺,否则,此举不符合我宋国的利益。至于赵国,倘若三晋团结一致,纵使秦国对我宋国许下承诺,想来宋王也不敢贸然冒犯秦国,显然三晋中有一国暗中与秦,与我宋国有私下协议……”

听着蒙仲的解释,惠盎捋着胡须暗暗称奇。

他相信蒙仲作为庄子弟子的品德,既然此子说是自己猜到的,那就是自己猜到的,断然不会存在虚假。

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处景亳,却能猜到秦、赵、宋几国私底下的盟约,这份才智,让惠盎感到颇为吃惊,忍不住要暗自称赞一句:不愧是庄子的弟子!

想了想,惠盎正色叮嘱蒙仲道:“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不可透露给旁人。”说罢,他见蒙仲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赵国与我宋国的盟约,早就形成,并非是当前。……王驱逐皇喜(宋剔成君)的第三年,赵国的君主「赵语」去世,即世人所称的「赵肃侯」。赵肃侯生前与魏、楚、秦、燕、齐等诸国连年恶战而不处下风,是一位雄主,他去世后,魏国的君主「魏罃」便联合楚、秦、燕、齐四国,试图攻灭赵国。当时的赵国新君「赵雍」初继位,派来使者与大王交涉,促成了「赵宋之盟」。期间,赵雍派人说服越国进攻楚国,又贿赂娄烦攻打燕国与中山,又拉拢韩国,使之出现「赵韩宋」三国对敌「魏秦齐」三国的局面,便最终取得胜利,挫败了魏国试图联合四国讨伐赵国的阴谋。……所以说,赵宋之盟,早早便已形成。”

“韩国?”蒙仲面露吃惊之色,忍不住问道:“韩国怎么会跟赵、宋两国结盟?韩国不是齐国那边的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盎捋着胡须解释道:“那时,我的族叔惠子在魏国担任相位,他促成了「齐魏互王」,齐魏两国结成同盟,联合击败了赵国,韩国唯恐被魏国所吞并,便与赵国结盟,抗拒齐魏。那时我宋国的君主乃皇喜,其依附于齐国,是故被赵、韩所攻击。……后来秦国气势汹汹攻打魏国,魏国便与韩国和解,联合齐国抗拒秦国。”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他又问道:“那秦国是几时与赵、宋两国结盟?”

惠盎摇了摇头解释道:“秦国与赵国有盟,但与我宋国却无盟约,只不过,三方私底下有些默契罢了。……秦国的目标是使魏韩两国臣服,赵国的目的是促使齐秦两国交锋,而我宋国,或者说大王的心意,则是借机吞并卫国以及一部分齐土。”说到这里,他见蒙仲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便开导道:“阿仲,所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不过是一份随时可以扯烂的简牍罢了,真正能促成同盟的,唯有利益。秦国不希望齐国与他争雄,赵国希望秦齐两国鹬蚌相持,而我国君主,则希望蚕食齐国,换而言之,秦、赵、宋三国私下皆针对‘齐国’,有没有盟约,其实并不重要。”

顿了顿,惠盎又说道:“前两年,我宋国攻滕国,确实如你所言,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但事实上,是赵国希望我们这么做,因为赵国准备铲灭中山。”

“中山?中山国?”蒙仲好奇问道。

“对!”惠盎点点头说道:“中山国位于赵国腹地,以往频繁受齐国指使攻打赵国,是故,赵王雍欲一举铲灭中山国,免得再受到齐国的掣肘。为防止齐国阻扰此事,赵国便要求我宋国对齐国施压,故而我宋国这才发兵攻打滕国,摆出威逼齐国的架势。”

“这……”蒙仲皱了皱眉说道:“这不是被赵国所利用了么?”

“是啊。”惠盎惆怅地叹了口气,旋即开导蒙仲道:“但凡事不可只着眼于当下,赵国欲攻伐中山,要我宋国牵制齐国,看似仿佛我宋国被其利用,但你想,赵国铲灭中山之后,赵宋两国便可形成对齐国的夹攻之势,介时,我宋国随同赵国攻打齐国,亦能从中获利。……还有燕国,齐国当年在燕国境内大肆屠杀抢掠,燕王深以为恨,到时候赵、宋、燕三国联手攻打齐国,纵使齐国是强国,又岂挡得住赵、宋、燕三国的夹攻?……介时,齐国唯有求援于楚国,或求援于韩魏两国,但无论是楚国,还是韩魏两国,皆有秦国为我们牵制,因为秦国也不想齐国与他两足鼎立,你想,齐国焉有不覆亡之理?”

听了惠盎这一番话,蒙仲心中震惊不已。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宋国伐滕」这件事的背后,竟然还深藏着这样的秘密。



第42章:宋王偃

天亮之后,惠盎先吩咐府上准备早饭,旋即他与蒙仲在内院的偏厅里用了饭。

昨日下午还不觉得,但昨晚跟着惠盎来到府内内院,蒙仲这才意识到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阿仲,这两日你就住在为兄府上,待过几日,为兄给你安排一下。”

在用饭时,惠盎笑着对蒙仲说道。

蒙仲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么意思,便婉言推辞道:“阿兄,我今日就回军中了。”

“诶?你不是……”

惠盎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的本意是为这位弟弟安排照顾一下,毕竟这也是庄夫子的意思。

庄夫子在那封简牍上写得很明白了:这是我庄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着办吧。

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边为官二十年,怎么可能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明显这是庄夫子那位长辈希望他惠盎照顾一下蒙仲这个弟辈的人么。

见惠盎面露诧异之色,蒙仲也明白这位兄长想必是误会了,遂笑着解释道:“我此番服役从军,是为了想看看我兄长蒙伯生前所经历的战场,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并非是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后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师门了。”

说着,他解释了一下他兄长蒙伯被滕虎所杀这件事。

“节哀顺变。”

惠盎面色带着几许黯然宽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

记得此前他还纳闷,纳闷那位庄夫子怎么会叫弟子前来彭城,还特地写信让他照顾一下,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内情。

同时惠盎也意识到,庄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让他弟子蒙仲亲身经历“失道者之争”的残酷,也就是所谓的磨砺。

而庄夫子暗示的“照顾”,应该是希望他妥善地保护这个阿弟吧。

可是考虑到战场上刀剑无眼,惠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阿仲,沙场上凶险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继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识,为兄实在不忍你……你要为你亲兄长报仇,为兄可以帮你。”

蒙仲摇了摇头,婉言回绝了。

毕竟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滕虎,而是了结心中对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见到滕虎之后,他的内心会告诉他结果。

他二人正说着,忽然有府上的家仆进来禀报道:“主人,大王请主人入宫。”

“唔,我知晓了。”

与跟蒙仲说话时的和蔼和亲不同,惠盎微微点了点头,不失威仪地说道。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凭着庄子、惠子的关系,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见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时,却见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后忽然问道:“阿仲,想不想见见我宋国的君主?”

蒙仲听了奇怪地问道:“君主请阿兄商议大事,我跟着去不合适吧?”

“也并非是什么大事。”惠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非就是商量对待齐国的方式罢了。……齐国的君臣也并非愚昧之辈,又岂会瞧不出赵、宋两国的意图?正如你所言,我宋国攻伐滕国,其实已对齐国造成了威胁,但迄今为止,齐国只在背地里支持滕国,并未公然与我宋国撕破脸皮,甚至还多番派来使者试图拉拢我国。”

在经过惠盎的讲述后,蒙仲才知道,原来宋国现如今是「秦赵」势力与「齐」势力的一个关键点,即宋国既能帮助秦赵两国威胁齐国,也能反过来帮助齐国威胁赵国。

而倘若齐国能说服宋国倒戈,那么,齐国就能毫无顾虑地阻止「赵伐中山」这件事,让中山国始终成为赵国如鲠在喉的那根鱼刺。

这也是宋国打了滕国两年多,齐国都没有直接派兵讨伐宋国,只是在背地里偷偷支援滕国的原因。

这让蒙仲感到有些不解:他宋国难道不是一个中等国家么?

而对此,惠盎笑着解释道:“我宋国不强,但也不弱。”

事实上,宋国还真的不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在初继位的赵王雍的运作下,就曾形成「赵韩宋」三国对峙「秦魏齐」三国的局面,让秦魏齐三国不敢妄动,最终作罢了「瓜分赵国」的心思,由此可见,宋国其实不像蒙仲以为的那么弱,纵使比不上秦、齐,却也要比卫国、鲁国、燕国强得多。

在惠盎的怂恿下,蒙仲遂跟着这位阿兄,一同坐上了前往王宫的马车。

说到底,他对那位宋王偃也存在着好奇,想亲眼去看看那位他宋国的君主。

彭城城内的王宫,不得不说很是雄伟壮丽,惠盎带着蒙仲在宫门处下了马车,一同迈步朝宫内走去。

此时就能体现出惠盎在彭城、在宋王偃身边的地位,按理来说,似蒙仲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进入王宫,最起码也得盘问一下,但由于惠盎在旁,那些守宫门的卫士愣是对蒙仲视若无睹,仅仅只是让蒙仲交出了腰上的佩剑而已,连搜身都省略了。

由此可见,惠盎的确深得宋王偃的信任。

进了宫门后,惠盎带着蒙仲在一队卫士的指引下,徐徐走向宫内深处。

期间,蒙仲四下观望,瞧见宫内琼楼殿阁不计其数,脸上遂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惠盎笑着解释道:“这些殿阁,并非大王命人建造,而是「辟公」。”

他口中的辟公,即宋国曾经的君主宋辟公,昏昧荒淫,在位期间多次大兴土木建造宫殿,遂被宋王偃的兄长剔成君夺了君位。

蒙仲这才释然。

不多时,惠盎与蒙仲二人便来到了宫内的一座校场。

只见这座校场,以青砖铺地,整齐有序,周围错落有致地竖立着两种旗帜,一种是以杏色为底、白色为字的“宋”旗,另一种则是以白色为底、金色为字的“宋”旗。

又有一队队孔武有力的卫士持戟而立,整整齐齐,让蒙仲误以为自己来到了王师的军营,而并非身处王宫。

见蒙仲面露诧异之色,惠盎又笑着解释道:“大王自幼便崇尚勇武,纵使如今已临近五旬……”

刚说到这里,他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忽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亦皱起了眉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蒙仲便看到校场立着一名手持弓箭的男子,只见这名男子身穿杏、金两色的衣袍,正挽着袖子拉弓瞄准前方。

想来便是他宋国的君主,宋王偃。

而在宋王偃的面前大概十几丈处,有几名卫士举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还吊着一物,具体是什么,蒙仲隔着远没有看清,见惠盎皱着眉头快步走上前去,他连忙跟了过去。

就在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弓弦响动,远处那几名卫士所举的长竹竿上,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忽然炸开,好似有什么液体随之溅开。

“哈哈哈哈。”手持玉弓的宋王偃见此哈哈大笑,而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亦随之恭维、称赞。

“大王!”

惠盎沉着脸走了过去。

听到声音,宋王偃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惠盎,便一边将手中的玉弓递给身边的侍从,一边指着远处笑问道:“惠盎啊,快过来,你可见到方才一幕?哈!本王勇武否?”

惠盎还未开口,宋王偃身边就有一名目测四五十上下的男人笑着称赞道:“宋王勇猛不减当年啊。”

惠盎走上前,淡淡扫了一眼那名开口恭维宋王偃的男人,旋即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臣恳请日后莫要再行此事。”

宋王偃听了后有些不高兴的说道:“莫非又是儒家那些人在嚼舌根么?”

“非也。”惠盎正色说道:“此‘射天’之礼,源自殷商之君武乙,武乙暴虐,并非明君,大王岂能效仿于他?”

“惠盎,你休要听世人胡言乱语,他们晓得什么?”

宋王偃不高兴的说道:“还有儒家那些人,至今还在说什么「天授周为天子」,此天命所归……简直胡言乱语!”

在此期间,蒙仲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宋国的君主,据他观测,宋王偃大概四五十的年纪,发须已略有些斑白,但面上气色却很好,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与其说是君主,其实更符合带兵打仗的将军形象。

“大王……”

惠盎还要再劝,却见宋王偃挥了挥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这家伙就是扫兴。”

说罢,他目光一瞥,便看到了跟在惠盎身后的蒙仲,遂随口问道:“惠盎,这小子是谁?”

见此,惠盎只能暂时作罢规劝君主的心思,转换了一下情绪,介绍蒙仲道:“此乃我弟。”

“你弟?”

宋王偃愣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父亲不是早年就过世了么?你何来弟弟?”

此时惠盎便笑着解释道:“此子,乃庄夫子之弟子,蒙仲!且庄夫子又代我族叔惠施教授此子名家之学,因此于情于理,此子都算是我弟。”

“庄夫子?”方才恭维宋王偃的那名中年男子惊讶地问道,上下打量着蒙仲。

见此惠盎便为蒙仲介绍道:“阿仲,这位是我宋国国相,仇赫大夫。”

『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取代了惠盎阿兄作为宋相的赵人。』

心中了然之余,蒙仲朝着仇赫拱了拱手:“小子见过仇大夫。”

话音刚落,就听身背后传来宋王偃的一声呵斥。

“好啊,你就是庄周那老物的弟子?……既是庄周的弟子,还敢出现在寡人面前?!”

蒙仲错愕地一转头,却见宋王偃不知何时已手持利剑,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

第43章:宋王偃(二)

『什么……情况?』

见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剑指着自己,纵使是蒙仲,一时间亦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转头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会故意害他。

而此时,惠盎则对蒙仲露出了几丝看似有些无奈的笑容,并摇摇头示意蒙仲不必惊慌。

起初,蒙仲并不明白惠盎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你惧不惧?”

听到这话,蒙仲就隐隐有点猜到了:宋王偃,这是在吓唬他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庄子的弟子,而庄子曾屡次拒绝宋王偃派去邀请其担任国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来说,真当他心中不生气么?纵使他还不至于因为这事而对庄子怎样,但吓唬吓唬庄子的后辈弟子,这总没有什么吧?

在明白过来后,蒙仲逐渐镇定下来,思索着该如何对应宋王偃的恐吓。

半响后,他点点头说道:“小子心中惧怕,因为您这柄剑看上去很锋利。”

宋王偃闻言一愣,脸上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这话颇为不甘啊。……你畏惧的,仅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剑么?好!”说罢,他将手中的利剑随手丢给随从,旋即又问道蒙仲道:“那么现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还戴着我宋国君主的冠冕,穿着我宋国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惧。”

宋王偃闻言笑着问道:“你是想说,你畏惧的是‘宋君’,而并非‘戴偃’,是这样吗?”

“不。”

蒙仲摇摇头说道:“纵使大王摘掉冠冕、脱掉王袍,混迹于民,小子见到仍然会感到畏惧,因为您是这样,小子是这样。”他比划了一下二人在身高与体魄上的差距,然后又平静地说道:“您单凭身高体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惧,又何必持剑恐吓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真能让您感到愉悦么?”

话音落下,周围鸦雀无声,惠盎的表情从最初的无奈,已经变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则看着蒙仲平静的面色暗暗称奇。

至于宋王偃本人,则是在听了蒙仲的回答后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足足半响,他这才问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这小子说教了么?”

“非也。”惠盎忍着笑说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说他畏惧大王您。”

“可寡人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啊。”

话是这么说,但宋王偃脸上却无恼怒之色,笑着对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饶过你,否则,单凭你是庄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顿了一下,这才不痛不痒地说道:“就要好好教训你,挫一挫那庄周的气焰。”

蒙仲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因为他感觉宋王偃对庄子的“恨”,实际上就是求贤不得的怨气罢了。

这不,明明上句话还要“教训”蒙仲一下,结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询问蒙仲有没有兴趣当官。

可能是担心蒙仲拒绝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释道:“大王,我弟这次入世历练,您知道,道家弟子对于仕途从来漠不关心,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德行。”

“唔。”宋王偃点点头,称赞道:“寡人知道,宋銒也好,庄周也好,道家弟子素来如此,远非儒家那帮人可比。”

从他的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儒家的印象并不好。

而事实上,宋王偃曾经与儒家的关系并不差,想当初儒家圣贤孟子路径宋国时,宋王偃还曾派人送上资金,资助孟子周游各国,而孟子在他的言论中,亦称呼宋王偃为“宋王”,并无贬责。

哪怕是后来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称为王,孟子也没有对此说什么,甚至于还对弟子「万章」说:(宋王)不行仁政便罢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将仰起头来盼望他,要拥护他做自己的君主;齐、楚两国尽管强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由此可见,宋王偃与孟子的关系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过最近两年,由于宋国攻伐滕国,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于陆续传开“桀纣再世”的谣言,抹黑宋王偃的名声,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气上,才没有理会那些口无遮拦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会感到厌恶。

由于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荐而来,因此,宋王偃并没有在意此子在旁,领着惠盎、仇赫二人一边在校场中散步,一边就当前的战况做出讨论。

讨论的事项很简单,即齐国派来了“调解”的使者,希望宋、滕两国罢战,同时在私下给宋国许诺了些好处,希望拉拢宋国背弃与赵国的盟约,转投齐国,帮着齐国牵制赵国——最起码要求宋国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国担任国相的仇赫,他是赵国派来的,在得知此事后,当然要劝阻宋国倒戈齐国,否则,非但赵王雍筹备攻伐中山国的计划得搁浅,甚至于赵国还要面临「齐宋」两国的夹攻之势。

因此,仇赫希望宋国尽快铲灭滕国,毕竟滕国一旦灭亡,宋国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侧,对齐鲁两国以及齐国的薛邑造成无可估量的威胁,齐国在感到威胁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与宋国爆发战争,这就变相转移了赵国的压力,使赵国能毫无顾虑地进攻中山国,拔除这根如鲠在喉的鱼刺。

但宋王偃呢,他虽然不舍得放弃即将得手的滕国,但也不希望与齐国撕破脸皮,毕竟宋国单独面对齐国还是非常吃力的,更别说还是为了赵国攻伐中山国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赵国尽快攻伐中山国,这样一来,齐国将同时面对「赵伐中山」、「宋国伐滕」这两桩事,纵使派兵援助,赵宋两国也是分担压力,这样就避免了宋国单独面对齐国。

当然,宋王偃自己没有开口,他是通过惠盎表达了这个意思。

然而,仇赫还是在一个劲地劝说,宋王偃可能是听着烦了,忽然询问蒙仲道:“小子,你怎么认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断仇赫的话,再者,蒙仲亦是宋国人,想来会为宋国说话。

没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后说道:“曾经在定陶,有郑、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终很和睦,将生意做得很大,后来有人便问:你二人是怎样做到和睦相处?

郑、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损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损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们的合作才会长久。”

惠盎在旁听到这话,微微点了点头。

而宋王偃,则是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说,蒙仲所说的这番话,大大超乎了他的预计。

不过他的反应很快,闻言后哈哈笑道:“不错,说得对,凡事都要讲究公平,只有这样,双方的合作才会长久。……仇赫,你以为呢?”

仇赫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蒙仲,碍于对方是庄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义弟,自然不好说什么,干笑了两声道:“物易售卖,岂能与国之大事相提并论?”

宋王偃闻言朝着蒙仲努了努嘴,问道:“小子,你说呢?”

蒙仲平静地说道:“老子曾在《道德经》中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庖厨之事,竟能与治国相提并论?由此可见,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着眼瞥了一眼仇赫,见后者皱着眉头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乐。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讽之色了。

在惠盎看来,他新认的弟弟蒙仲那是什么人?那是庄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学的是道、名两家的知识,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辩论的学术之一,你跟他辩?

心中暗讽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觉地出来,尽管学的是道名两家,但蒙仲的“辩”,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说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论堵住人的嘴。

『看来庄夫子对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当日,由于蒙仲的搅局,仇赫最终没能说服宋王偃尽快攻略滕国,连带着在此之后「怂恿宋国进攻薛地」的打算也没能说出口。

当然,这与蒙仲无关,他只是恰逢其会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也没有因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国,仇赫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当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后,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军中。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府上的家仆来报,说宋王偃派人邀请惠盎进宫赴宴,且点名要惠盎带上蒙仲。

当时惠盎笑着说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赏赐你。”

然而就在惠盎说这话的时候,宋王偃正在王宫内,手捧着一份竹简观阅着。

只见竹简上写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齐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缓缓收起竹简,回忆着今日初见蒙仲时,后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时的那个眼神。

起初他还以为那是此子对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君主,使你祖父、父亲、兄长先后皆亡于战场么?”

喃喃自语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张矮桌前,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口唇与下颌的位置,闭着双目若有所思。

第44章:宫筵

大约在酉时前后,惠盎便带着蒙仲乘坐马车前往王宫赴宴。

此时天色正渐渐暗下来,王宫内的卫士们正在逐一点燃宫内道路附近的火灯、火鼎与火盆,用油与木柴燃烧的光亮,将王宫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测,王宫这一晚所消费的油与木柴,可能足够他蒙氏乡邑一个月的消耗。

『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余”的东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这些心里话,他并没有告诉惠盎,因为他觉得没有意义。

不多时,蒙仲跟着惠盎来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谒者的带领下,迈步走入殿内。

作为王宫的主殿,这座宫殿自然是宏伟气派,单单殿内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说殿内的雕物与饰物,很难想象当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宫时,究竟消耗了宋国多大的财力。

此时在殿内,早已有人坐在一张案几后,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的国相仇赫。

当他转头看到惠盎与蒙仲二人走入殿内时,虽然面色并未有所改变,但却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尤其是当他看到蒙仲的时候。

平心而论,作为赵王雍推行「胡服骑射」时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备,深得赵王信任,是故赵王雍才会将他派往宋国担任国相,督促赵宋两国的合作。

似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忌惮年仅十四的蒙仲呢,顶多就是觉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纪,跟一个十几岁的小辈辩论,这样显得太过于丢脸罢了,纵使胜了脸上也无光,更别说今日下午他还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着迎面走来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个招呼:“小兄弟,又见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还礼。

宫宴的座位,自然有着严格的规矩,这不,在双方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有宫人将惠盎请到了西侧的首席。

此时,惠盎看到西侧他的坐席下手还摆放着一张案几,便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国的重臣,不过惠盎与此人很不对付。

没想到那名宫人却回答道:“回禀惠大夫,这是大王给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顿了一下后,这才接着说道:“给这位蒙仲小公子设的坐席。”

看得出来,她并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以至于最终使用了小公子这样的敬称。

惠盎闻言一愣,纵使他也没想到,宋王偃竟然会单独为他的义弟蒙仲设坐席。

而另外一侧,仇赫亦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说实话,他原先还真以为那张坐席是给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着蒙仲说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惠盎的嘱咐,在西侧的第二张案几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从殿外走了进来,见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挥了挥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来,看看左手侧的仇赫,再看看右手侧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着说道:“今日乃寡人与你三人的小宴,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后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着蒙仲说的。

不得不说,在看过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辈的底细后,宋王偃对此子很有好感,毕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是为宋国而牺牲的甲士,称得上是满门忠烈——虽然此时并没有这样的说法。

在宋王偃说完这句话后,便有一队宫人捧着托盘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礼,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数量也有所不同。当然,如果当真遵照周礼的话,蒙仲根本没有资格单独设席坐在殿内——他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摆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个菜,惠盎与仇赫分别是五个,而蒙仲则是四个。

这四个菜分别是,一整只的鸡,一整条的鱼,一碗看上去并不像是猪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类的煮菜。

惠盎与仇赫则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于宋王偃那边,则在惠盎与仇赫的基础上,再增添瓜果之类的。

不得不说,能在宋王宫内单独设席,并且得到四个菜的待遇,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到了王宫恐怕也只有这待遇而已,甚至还不如。

旋即,殿内响起宫乐之声,叮叮咚咚,悠扬绵长,期间有一队乐女献舞,恐怕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年轻而美貌,颇为养眼。

对于这些乐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腻了,是故关注着底下三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惠盎与仇赫的态度都很平淡,前者捋着胡须欣赏着乐女之舞,时不时微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仿佛是沉醉于舞乐之中;而惠盎则是正襟危坐,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至于应该是初次见到这种舞蹈的蒙仲,则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那些女子,顺便也打量着殿内的建筑。

片刻后,诸女献舞完毕,依次退下,此时宋王偃忽然笑问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个女子,寡人可以将其赐予你。”

惠盎、仇赫闻言一愣,皆带着笑看着蒙仲,毕竟在当代,舞姬、乐女,亦是权贵间相互赠予的一种‘赠物’,甚至还有不少人视其为雅事。

蒙仲一听宋王偃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君主在调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听说,一池水养一池鱼,此间乐女已适应了宫廷内的生活,若大王将其赐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适应民间的疾苦,郁郁而亡,小子于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将前赴与滕国的战事,即是侥幸存活,日后得以返回乡邑,亦要终日辛劳于农事,怕是没有什么时间欣赏她们优美的舞蹈。既损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实的好处,或许还要害得一名女子郁郁而亡,这样的事,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觉出蒙仲的话中带着几丝讥讽,连忙圆场道:“这即是「天之道」的说法吧?”

说罢,他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执意要踏足战场为国效力,臣苦劝不从,心志甚坚。大王赐予乐女,若是叫我宋国因此少了一名猛士,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闻言哈哈大笑,揭过了此事。

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有听出蒙仲话中那几丝讽刺,不过他并不在意——一个祖、父、兄三辈皆为国家而死的义士,纵使有少许抱怨,宋王偃也是能体谅的。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纣再世”。

笑过之后,宋王偃便向蒙仲询问了庄子现如今的状况,主要是身体状况,蒙仲一一如实回答。

随后宋王偃叹息道:“我宋国并非没有大贤,比如宋銒、惠施、庄周,奈何皆不为寡人所用,否则齐、楚何足惧哉?”

的确,近代宋国最有名的,莫过于宋銒、惠施、庄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魏国;而宋銒,早年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学习,被尊称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与庄周一样,都是道家弟子,学的目的是为了弄懂世间的道理,而不是为了仕官。

庄周也一样,他一生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园的一名小吏,此后楚、宋两国请他当国相都被屡次拒绝。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谓不窝火。

听到这话,仇赫亦笑着问蒙仲道:“庄夫子隐居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会带着我们诸弟子出游,不过大多时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尔,夫子也会带我们夜观天象。”

“真大贤也。”仇赫啧啧称赞道。

旋即,他忽然问道:“似这等大贤,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难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并非明君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悦地说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讦之嫌呐。”

仇赫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毕竟在赵国,赵国的臣民皆一致拥护君主……”

说罢,他转头看着蒙仲,而宋王偃,亦饶有兴致地看向蒙仲,想听听蒙仲这个弟子将如何为其师庄子辩护。

只见在惠盎担忧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说道:“夫子并非不肯辅佐大王,而是不愿辅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于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觉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当,但又碍于仇大夫乃赵国遣来的使者,当留下情面,不予当面揭穿使大夫难堪,这即是明君所为。”

仇赫张口结舌,竟不能当场反驳。



第45章:宫筵(二)

以平和的语气,委婉道出其实暗藏机锋的言辞,最不可思议的是此子的面色从始至终不起波澜,这即是宋王偃对蒙仲“言辩”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来,他义弟蒙仲方才的“言辩”似乎是间乎道、名两家之间:道家的辩论主张“以理服人”,即用最朴素的道理说服对手;而名家则过于注重“辩胜”,可能有些话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就是说的你哑口无言。

就拿方才来说,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来反制仇赫,其实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听却让人感觉:嘿,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这就是名家的虚辞之辩,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亦不难找出其中的漏洞。

这不,在愣了半响后,仇赫回过神来了,问蒙仲道:“你这小子好是无礼。你又不是宋王,哪里晓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静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么晓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与庄子关系亲近,当然知道发生于惠施与庄子之间的“濠梁之辩”,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几丝笑容。

说实话,仇赫并非是以辩才著称的赵王重臣,但能将这样一位赵国的重臣逼到这份上,足可见蒙仲这位庄子弟子在“言辩”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觉得与蒙仲似这般斗嘴般的辩论颇为掉价,仇赫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对蒙仲说道:“在下素知惠子、庄子两位夫子善于雄辩,小兄弟乃庄夫子的弟子,又学了惠子的论著,自然善于雄辩,在下甘拜下风。……在下只是不解,庄夫子亦是宋国人,难道他不想宋国变得更加强大么?”

听闻此言,蒙仲平静地说道:“仅凭这句话,小子便知仇大夫不了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无有国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两类人,即得道者与失道者。不凝滞于物,游心于德之和,方得逍遥。”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说实话,蒙仲最后那句话,他是真没弄懂。

这就很尴尬,明明感觉似乎被人教训了,却又不知对方究竟说的什么,也就无从反驳。

而事实上,不单单是他,别说宋王偃,就连惠盎也不是很明白,毕竟惠盎学的太杂,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学术皆有涉及,但并没有空暇深入学习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庄子在旁授业解惑。

当然,尽管没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话,但后者整段话的大致意思,仇赫还是能听懂的,即庄子思想境界高,懒得参与俗世的争斗。

于是他问蒙仲道:“既然庄夫子自己不愿参与俗世的争斗,而你作为其弟子,却服役从军,究竟是夫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呢?”

蒙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脱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缚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领会夫子的思想,身为宋人,为宋国而战,名正言顺,这又有什么疑问呢?反观仇大夫,既已担任宋国国相,却屡屡为赵国谋利,小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呐。”

仇赫再次语塞。

说实话,他担任宋国国相,其实只是赵宋两国的一场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与惠盎都不及时出面解释,这就让仇赫显得很尴尬,显得他有点“吃里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当然明白宋王偃与惠盎没有及时出面为他解释,其实就是暗恼他最近一个劲地怂恿宋国与齐国开战,因此才乐得让他被年仅十几岁的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接着向蒙仲解释的机会,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场:“小子,你这话不对,在下受赵王之命促成「赵宋同盟」,乃是为赵、宋两国的利益,二十几年前,赵王初继位,诸国试图瓜分赵国,当时全赖宋王仁义相助,与赵国并肩而战,这份恩情,赵王铭记于心。赵王曾对左右言,秦燕韩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义,赵国可予信赖。今齐国傲立于东,为赵、宋两国心腹之患,两国当精诚携手,若能如此,虽齐国势大,又何足惧哉?”

此时,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国攻伐滕国,死伤无数,可赵国却迟迟不攻伐中山,试图让我宋国全盘牵制齐国,这即是仇相所谓的‘精诚携手’?”

仇赫摇了摇头,说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狭隘,战争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轻言放弃,如何铸成霸业?”

『反正横竖死的不是你赵人是吧?』

惠盎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旁边蒙仲亦皱了皱眉。

蒙仲淡淡说道:“战争之害,并非是一场战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亲丧失了儿子、子女失去父亲、弟弟失去兄长,且这样的悲剧,又反反复复重复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战争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为……相当不妥。”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惠盎惊讶乃至动容地看着蒙仲,仇赫则更多是惊讶,唯独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语。

待片刻的死寂后,仇赫问蒙仲道:“小子,你夸夸其谈,可有攻陷滕国之法?”

“当然有。”

蒙仲丝毫不怵仇赫的刁难,正色说道:“滕国乃仁义之国,当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产生了几许兴致,问蒙仲道:“何谓文伐?”

“因其所喜,以顺其志。苟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离间其所亲,贿赂其左右,辅其淫乐,养其乱臣,此谓之文伐。”蒙仲平静说道。

“此……《周书阴符》?”仇赫在回忆了一下后,惊讶地问道。

所谓的《周书阴符》,其实就是蒙仲所观阅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你却还没道出破滕国的计策。”

见此,蒙仲便淡淡说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国的陶邑,去交换滕国,滕国君主若允许,则我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国。”

听闻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吗?”

“陶邑乃曾经曹国的都城,极为殷富。”

“那你还让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宋王偃乐了。

没想到蒙仲却说道:“若付出区区一个陶邑,就能让宋国以全盛的国力面对齐国;而滕国纵使易地得到陶邑,夹处于赵宋两国之间,亦只能与赵宋两国为盟。试问,为何不能?”

“……”

宋王偃闻言一愣,旋即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声念叨着「易地」,脸上不由地露出惊愕、迷茫、懊悔等复杂的表情。

不可否认,用陶邑去交换滕国,那肯定是宋国吃亏,可反过来说,此计能让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就交换到滕国,可直接将军队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胁齐鲁,又能直接威胁到薛邑,简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换呢?”宋王偃忽然问道。

蒙仲当然知道滕弘是谁,闻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计,大王难以置信,由此可见,滕国远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认为。……这般优厚的条件,滕国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亏,此后大王声讨,可谓名正言顺。……再者,我宋国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国释放善意,若最后仍难免战争,则滕人或会责怪其君主贪婪,而滕国君主,或亦会心中后悔,不像眼下,滕国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联合抗击宋兵。”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旋即低声对惠盎说道:“惠盎,这是你的责失!”

惠盎满脸羞愧,讪讪地点了点头:“臣惭愧……臣没有想到。”

见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这等人物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其原因就在于人性想要“夺占”却难有“割舍”——谁愿意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再让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只要稍稍退后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国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夺占”的**,宋国可能不费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国那块土地,早早在那里部署好兵力,又岂会弄到眼下的下场,苦战两年余,却仍未彻底扫除滕国,甚至于,还促成了滕国上下一心抗拒宋国的局面。

“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的他,再也没有心情继续今日的筵席。

筵席结束之后,仇赫告辞离去,而惠盎与蒙仲二人,则被宋王偃留了下来,后者领着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宫廷。

惠盎本以为宋王偃打算赏赐他义弟蒙仲什么,却没想到宋王偃将他们二人领到偏殿的走廊转角时,忽然转过身来问蒙仲道:“小子,据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亡于我国的战役,是故此番征兵才会由你前来……你,恨寡人么?”

惠盎闻言一愣,惊愕地看向蒙仲,毕竟蒙仲并不曾告诉他祖父、父亲、兄长皆亡于战役的事。

目视着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良久,他缓缓张开嘴唇。

“恨!”

第46章:宫筵(三)

“阿仲!”

听到蒙仲低声说出那个“恨”字,惠盎心中一颤,连忙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话却被宋王偃抬手打断了。

只见宋王偃目视着蒙仲,口中徐徐对惠盎说道:“此子祖、父、兄三辈皆为我宋国役亡,寡人却听不得他对我言一声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样昏昧的君主么?”

惠盎闻言一滞,仔细观察宋王偃的面色,见后者的确没有动怒,遂连忙说道:“臣下莽撞了,请大王恕罪。”

宋王偃挥了挥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有胆气,也很诚实。”

说罢,他强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着后者继续徐徐向前。

期间,他用莫名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国人,想来仍惦记着我兄长吧?……你可知晓寡人的兄长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闻言轻哼道:“什么剔成肝,是「司城罕」。”【ps: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与“剔”是一音之转,“城”与“成”也是声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时期的权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宋国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个昏君,当时三晋连年攻伐我宋国,侵占我国土地,以魏韩两国最为频繁,可「宋璧」那厮,却舍弃国都商丘,逃到彭城,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是故,我兄长夺了其君位,将其逐出了宋国。”

“族中长辈对小子说起过这段历史。”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长辈对你所言时,想必是将我兄称作明君吧?”

“难道不是么?”蒙仲顺嘴问道。

宋王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讥笑说道:“什么样的明君,会年年将我宋国的财富进贡于齐国,岁岁将我宋国的女人献给齐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并未听说过类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晒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栏雕柱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宋国,位于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众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无不是天下诸侯所垂涎的富邑,诚然有谋图霸业之基。而正因为此,楚国数百年来将我宋国视为必取之地。……我兄篡夺君位后,献媚于齐,使齐宋两国结盟,哼!你道齐国是什么好东西?……曾经楚国强盛的时候,与齐国争锋,齐国遂扶持我宋国压制楚国,可后来,楚国衰弱,无力再与齐国交战,此时齐国便亲近楚国抗拒秦国,至于我宋国,则早已被视为拉拢楚国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沉声说道:“是故,寡人夺了我兄的君位,似这般软弱的君主,只会叫我宋国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齐楚魏韩诸国吞并。”

“……”蒙仲看着宋王偃,没有说话。

此时,就见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双手,沉声说道:“这是一个强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义礼德全是虚妄之言!法先王、遵仁义,穆公饮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义礼数的呢?赵、魏、韩三家平分了晋国,位列诸侯;田氏取代姜姓占据了齐国,传承至今……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啊,这就是当今的世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蒙仲,沉声说道:“你祖、父、兄三辈人,皆为我宋国而死,寡人视其为忠于国、忠于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恼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纪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当前的世道。但凡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几个是仁义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张仁政,何为王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即是恒古不变的王道!”

“……”

在旁,惠盎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时,却见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说道:“小子,寡人允许你憎恨着寡人,恨我者这世上千千万万,又岂是独有你一个?……待过些日子,你跟随王师抵达滕国后,你要仔细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强,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一挥袍袖,负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则目视着宋王偃离开。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他发现宋王偃也并非是像宋辟公那样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国也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即指抢夺滕国的宝物或者女子,而是为了使宋国变得更强盛,无需再向齐、楚等两国摇尾乞怜。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断了蒙仲的思绪:“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点点头,在离开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当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内,蒙仲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

杀害了他兄长蒙伯的滕虎,是为了保护滕国的子民;而引发了这场战争的宋王偃,则是为了使宋国变强,这两者,究竟错在哪方?

还是说,他两者其实都没有错,错在这个“道亏”的世道?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后,蒙仲在知会过蒙虎几人后,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城外的族军。

见蒙仲今日气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没有睡好,毕竟他觉得,以宋王偃那番赤裸裸的言辞,对于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更别说蒙仲还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砺心性,一般都会对世道充满好感,认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结果当他们看到世俗的丑恶时,就难免会气愤填膺,甚至与愤世嫉俗,以至于最终像庄周那般隐居。

于是,他叮嘱蒙仲道:“昨晚大王说的那些话,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聪慧,当然能听懂惠盎这隐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过早饭后,蒙仲、蒙虎与他们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辞离开。

然而惠盎却亲自将其送到城门口,随后才前往王宫。

在经过宫人的通报后,惠盎见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贤弟便已离开,回到城外其家族的军队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对宋王偃说道。

“是么。”宋王偃随意应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宿醉的关系,他看上去感觉有些头疼,是故一直用手托着额头。

见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宋王偃便解释道:“昨晚寡人独自又喝了些酒。”说到这里,他感慨道:“易地,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策啊。”

惠盎闻言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后,亦在反复思考这个计策,越想越觉得此计策颇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着额头淡淡说道。

的确,若是在两年之前,在宋国讨伐滕国之前施行此计,哪怕宋国不能不费一兵一卒交换到滕国,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声讨滕国的借口。

而眼下,宋滕两国已相互视为仇寇一般,这招计策就没有什么用了。

宋国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动用大量兵力,强行攻陷滕城,为日后联合赵国、燕国讨伐齐国扫除障碍。

无论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这场仗必将持续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后,惠盎拱手对宋王偃说道:“我弟兼道名两家之学,又通熟兵书,臣以为,若仅用于一卒子,未免太过屈才……”

听闻此言,宋王偃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微皱着眉头看着惠盎说道:“你是希望寡人赐其官爵?”

“臣惶恐。”惠盎拱手拜道。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沉声说道:“诚然,寡人亦对此子颇有好感,且此子亦有才华,但他年纪太小,你说他通熟兵书,但世上通熟兵书却亡于战役者,不知几凡。攻伐滕国,乃我宋国当务之急,寡人不容许出现任何闪失。”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惠盎,语气一缓说道:“寡人知道你担忧此子……这样吧,寡人允许你借势予他,回头你给景敾写一封信,叫他照顾照顾那小子即可。你惠盎的面子,景敾还会拒绝么?但是不允许提及寡人,寡人不会赐予其权柄。”

“多谢大王。”

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承诺,但惠盎已经心满意足,连忙拱手感谢。

见此,宋王偃摆了摆手,轻笑着说道:“不必了,那小子确实是可造之材,理当予以区别。……若是日后他能擒杀滕虎为其兄报仇,寡人再赏赐于他。”

“臣,代我弟先谢过大王。”

惠盎拱手拜道。

当日返回府邸后,惠盎便用竹简写了一封信,托人立刻送往滕国,交给军司马景敾。

第47章:抵达滕国

就当惠盎这位值得信赖的义兄在宋王偃面前帮蒙仲争取官爵时,蒙仲已带着蒙虎与其他五位族人,返回了驻扎在城外的家族军队。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虎得知当他们不在军中的这几日,彭城内遣来不少年轻的公子“犒劳”他们这些甲士时,他悔地肠子都青了,那顿足捶胸的模样,看得蒙仲倍感羞耻,不动声色跟这家伙保持了些距离。

其实这也难怪,毕竟蒙虎正值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对女子抱有极大兴趣的时候。

不过仅片刻之后,蒙虎便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得意洋洋地在蒙鹜以及其余族人面前,讲述他们此番进城的经历,并着重描述了他们被惠盎视为上宾的待遇。

不得不说,当时就连少宗主蒙鹜,脸上亦不觉露出了羡慕、向往的表情。

要知道,惠盎那可是宋王偃身边的重臣,又是出自商丘、景亳一带,与蒙氏一族也称得上是乡邻,能与这样的俊杰攀上关系,自然叫人羡慕不已。

可能是蒙虎的神色过于骄傲,族人中或有人起哄拆台道:“阿虎,说了半天,你还不是凭着跟阿仲的关系才能得到这般的待遇,那位惠大夫招待的又不是你。”

一听这话蒙虎就急了,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我跟阿仲什么关系?亲兄弟一般,惠大夫认阿仲为弟,那跟认我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周围族人的起哄声更大了,急得蒙虎拉过站在一旁的蒙仲问道:“阿仲,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蒙仲连连点头。

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族伴,蒙仲当然要给这位兄弟助助势,哪怕这位没心没肺的兄弟有时候也叫他挺无奈的。

见蒙仲声援自己,蒙虎更加得意,咧着大嘴哈哈大笑。

看到他这幅模样,蒙仲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见过宋王偃」这件事告诉蒙虎,否则这厮恐怕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片刻后,蒙仲被少宗主蒙鹜拉到了一旁,仔细询问了经过。

蒙仲如实相告,不过略去了他在宫筵中跟仇赫辩论的事,也略去事后宋王偃与他对话的事,只说是因为他想看看宋王偃,于是惠盎便冒险带他前往宫殿。

可即便如此,蒙鹜也已经非常意外,毕竟他的年纪比蒙仲大两倍还要多,却还没亲眼见过他宋国的君主究竟长什么样子。

感慨了一番后,蒙鹜对蒙仲说道:“阿仲,莫要觉得我势利,但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与那位惠大夫处好关系……”

不得不说少宗主蒙鹜是一个很耿直的人,以至于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有些磕巴。

“我明白的,蒙鹜叔。”蒙仲理解地说道。

蒙鹜点点头,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不善言辞的他,将一切尽付于其中。

回头再瞧蒙虎,却见这厮还在族人面前大肆吹嘘,看得蒙鹜眉头直皱——蒙荐长老曾说小辈中唯蒙仲、蒙虎、蒙遂最为出色,蒙虎、蒙遂二人蒙鹜认可,但这个蒙虎……

“待到了滕地,他爹会收拾他的。”

蒙鹜冷不丁说了句,听得蒙仲不禁暗自为蒙虎祈祷,毕竟蒙虎的父亲蒙擎,那可是比少宗主蒙鹜还要沉默寡言,且还要严厉严格的男人。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蒙鹜率领着族兵向滕国启程。

行军的路线与上次一样,也是「彭城--沛--滕国」这条路,即是从彭城启程往西北而行,在经过约一百六七十里地的距离后,抵达「沛县」,再由沛县一带的湖港渡口——当代称作「津」,乘船渡过南湖,向东北方向踏入滕国境内。

沛县一带的渡口,姑且就称作「沛津」,那里设立有一座水寨,据蒙仲所了解大概驻扎有近两千名王师的士卒,不过役夫——即被征役的民夫,或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由这些人负责将国内运输到此地的粮草搬运上船,载运到湖对岸。

到了水寨后,蒙鹜向当地驻守的士卒出使了景亳县颁发的「符节」。

所谓符节,即传达命令、征调兵将以及其余各种事务的凭证,有金、铜、玉、(兽)角、竹、木等作为材料,形状亦各不相同。

而蒙鹜所持有的符节,乃是兽角所制的虎形符节,正面刻有「景亳」字样,而背面则刻着一个「蒙」字,即代表着「景亳蒙氏」。

似这般的符节,当地县府只会发给像蒙氏这种大家族一枚,一般由宗主保管。

至于上回家司马蒙擎率兵至此时所持有的符节,大致模样与字样皆与蒙鹜相似,只不过材质不同,是由竹木所刻。

片刻后,水寨内便走出一名军吏,在仔细检查了蒙氏族兵,确认的确是景亳蒙氏的族兵后,这才下令打开寨门放行,并立刻安排船只,准备将蒙氏的族兵与战车运载到湖对岸。

约一个时辰左右,蒙氏族兵便借船只之便,抵达了湖对岸。

“这里就是滕国么?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嘛。”

蒙虎四下看了看,可能是初次离开宋国境内,他稍稍有些兴奋。

只见他一边驾驭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蒙仲说道:“阿仲,你说会不会突然杀出一支滕国的军队?”

“不可能的。”蒙仲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滕人眼下死守滕城,纵使组织反攻,也到不了这……最起码得明后日,咱们才有可能撞见滕国的军队。”

“这样啊……”蒙虎稍稍有些失望。

而此时,蒙仲则转头对蒙鹜问道:“蒙鹜叔,我观天色,再过一个半时辰恐怕就到黄昏,我等是慢行赶路,还是……”

“就按照这个速度吧。”蒙鹜回了句,旋即朝着身后一辆战车喊道:“蒙充,你率一乘兵朝前去探探路,看看这前方一带可有能落脚的地方。”

“是!”

那辆战车上那名叫做蒙充的族人应了一声,驾驭着战车,率领着其麾下七十五名士卒,加紧速度朝前方而去。

而其余族兵,则远远跟在后头。

估摸着在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程后,蒙充亲自驾驭着马车返回了队伍,他对蒙鹜说道:“少宗主,左前方大概七里左右,有一片乡邑的废墟,邑内的房屋还能住人。”

“好,那今晚就在那片乡邑驻扎。”蒙鹜点了点头。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在临近黄昏时,蒙氏族兵终于抵达了蒙充所说的那片乡邑。

那是一片与蒙邑非常相似的乡邑,不过规模不如蒙邑。

只见这片小邑的四周,亦都是田地,在这个季节,这片田地本该装满作物,可呈现蒙仲等人面前的,却是一片长满了杂草的荒田。

而远处,可瞧见一些影影重重的房屋。

“都谨慎些。”

蒙鹜吩咐所有的族兵提高警惕,毕竟这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最终事实证明,这片已被废弃的乡邑,其中并没有活人,死尸倒是不少,记得在蒙氏族人分配屋子准备歇息一晚的期间,蒙虎就因为好奇,不慎踩到一具干瘪的尸体,吓得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蒙虎面色发白,下意识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整个人都绷紧了。

事实上不只是蒙虎,其他族人亦有类似遭遇,以至于最终有些胆小的族人们宁可在乡邑地的空地上点堆篝火,围着篝火吹着冷风过夜,也不愿到那些死过人的屋子里歇息。

而在蒙虎被吓到面色发白的期间,蒙仲则蹲下身查看了那具干瘪的尸体,待看到这具尸体上穿着寻常可见的麻布衣而非皮甲时,他暗自叹了口气。

很显然,宋国的军队屠戳过这片乡邑。

虽然曾经在兄长的书信后看到过「宋兵肆意屠戳滕人」的记载,但亲眼看到,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随后,他找到了蒙鹜,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后者。

“将这些尸体掩埋?”蒙鹜当时正忙着取干粮充饥,在听到蒙仲的话后微微一愣。

“就算是一种‘交易’吧,我们住了他们的房屋,便帮他们将尸体掩埋。……再者,有这些尸体在,族人们恐怕也不敢到屋内过夜,吹一宿寒风明日继续上路,这终归不好。”蒙仲解释道。

『夜宿一宿,明日继续启程,有什么不好?』

蒙鹜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过,族人们都很疲倦了,我不能再勉强他们,如果有人愿意加入你的‘义举’,我不反对。”

显然,他是看穿了蒙仲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说,在经过蒙虎这个大嘴巴的炫耀后,族人们早已得知蒙仲乃庄子弟子这件事,以至于蒙仲在这些族兵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更别说不少族人亦心生不忍,因此,当蒙仲提出了此事后,立刻便有二十几名族人自告奋勇地帮忙。

最后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少宗主蒙鹜亦参与了其中。

花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众人在乡邑内挖了一个坑,将找到的尸体通通安葬其中。

随后,饥肠辘辘的众人这才用干粮就水充饥。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思考着一个问题。

站在宋人的立场,他无法否认发动这场战争对宋国是有利的,但牵扯到无辜的滕国平民,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就好像他不会将滕虎杀死他兄长的这份仇恨,扩展到针对整个滕国的国民,他认为这即是道家所提倡的“德”,即(做人的)道德底线。

“唰唰——”

夜里的寒风,吹拂过蒙氏族兵的旗帜,吹拂得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帜飒飒作声。

这一晚,蒙仲与蒙鹜聊了许久。

第48章:抵达滕国(二)

“快、快跑……”

在惊慌失措中,一名目测三十多岁的父亲手持着木矛,用惊恐的目光望向背后山丘上升起的浓烟,旋即催促着自己的妻儿。

在他的催促下,一名妇人双手各自紧紧攥着两个孩子的手,慌不择路的从山间小道中往下逃。

由于山路湿滑,妇女一时脚下不慎,竟然滑了下去。

唯恐自己的孩子受伤,她将年纪较大的男孩推向其父,旋即紧紧抱着年纪较小的女儿,以至于自己的背部撞到了树干,疼得她半响没喘上气来。

“娘。”

“孩他娘,孩他娘。”

父子二人连忙赶过来,将母亲扶起。

“没事,我没事。”

母亲吃力的摇摇头。

旋即,一家人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因为他们依稀听到身背后方向传来那些凶神恶煞的宋兵的声音:“你们几个,去那里!……找到他们!”

在宋兵的声音中,亦不时有带有女人哭泣的求饶声,以及男人绝望而愤怒的声音,甚至是兵器刺入身体后人的惨叫声。

“快、快走。”

父亲拉起母亲,催促着妻儿继续逃亡。

他们是因为战乱而躲在山上的滕人,除了他们一户人家以外,山上还躲着几十户人家,皆是曾经居住在这一带乡邑的滕人,他们用山泉解渴,用兽肉、山菜、草根、树皮充饥,不敢抛头露面就是担心被宋国的兵卒抓到杀死。

然而,凶恶的宋兵今日还是找到了他们,杀上山丘,杀入了他们在山上重新建造的“村子”。

逃!

只能逃!

稍许耽搁就会被那些宋兵杀死!

不!

可能是比死更恐怖的结局。

尤其是对这位母亲以及她的女儿来说。

“在这里!这里有人!”

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了那些凶恶之人的喊声,吓得这一户人家面如土色。

他们慌不择路的逃下山。

然而就在他们误以为自己已逃出升天时,忽然在前面的山坳后,有一支军队朝他们徐徐而来。

可怖的战车,立于车上的甲士,以及手持兵器的步卒,粗粗一看,人数已有成百上千人。

这是哪里的军队?

满头冷汗的男人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矛,看向那支军队的旗帜。

他看到,那是一面杏底白字的旗帜,旗帜写着「北亳蒙氏」。

宋国的军队?!

“孩他爹……”

女人惊慌地叫道。

听到女人的叫喊,面色发白的男人看看身背后,再看看面前,六神无主的他唯有死死攥着手中的木矛,尽管他知道,单凭他自己,根本无法对抗面前这支成百上千人的军队。

“呜呜呜……”

女人绝望了,回身蹲下,紧紧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低声喃喃着类似“闭上眼睛”的话。

而男人似乎还在挣扎,咽了一口唾沫,勇敢地挡在妻儿面前。

然而随着迎面那支军队的靠近,待看到他们所携带的兵器后,男人亦绝望了,黯然丢下了手中的木矛,紧紧搂住了妻儿,仿佛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仍能与家人在一起。

“这几个家伙眼瞎了么?为什么挡在路上?”

在迎面这支军队中,在最前列的战车上,负责驾车的蒙虎不解地询问。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蒙仲抬起头看向左前方的丘陵,旋即便瞧见那座丘陵上有一团团青烟升起,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

“蒙鹜叔。”

他低声请示少宗主蒙鹜,见厚泽点点头,便对蒙虎说道:“阿虎,放慢速度,绕过去吧。”

“好嘞。”

蒙虎一勒缰绳,驾驭着战车,勉强稍稍偏移方向,从那几名滕人的身边行驶而过。

见此,蒙氏的族兵们亦调整了前进的方向,在那几名滕人的两旁走过。

在这些蒙氏族兵经过的时候,女人死死地搂着自己的孩子,而男人则死死搂着自己的妻儿,夫妇二人面色惨白,在绝望中等待着这些宋国士卒用冰冷的兵器将他们杀死。

然而,他们最终并没有等到,这些宋国的士卒,踏着不算整齐的步伐,从他们身边经过了。

“我们……还活着……”

在对视一眼后,夫妇二人搂着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

在欢喜之余,女人惊讶地看着那支军队离去的方向,小声问道:“莫非那不是宋国的军队么?”

“不,那是宋国的军队。”

男人肯定地说道。

他认得宋国军队的旗帜,宋国的旗帜要么是杏底白字、要么就是白底金字,区别仅在于旗帜上的字。

方才过去的那支军队,它的旗帜也是杏底白字,无疑就是宋国的军队。

只不过这支宋国军队“无视”了他们而已。

“应该是宋国新征募的军队。”男人心有余悸地猜测道。

他有切身的经历,在两年前,当那些宋兵最初刚到他滕国的时候,有不少宋兵都会对他们这些滕国的平民“手下留情”,无论是举着杏底白字旗帜的宋兵,还是举着白底金色旗帜的宋兵。

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后,那些宋兵就逐渐变得凶恶残忍起来,杀起人来也好似杀鸡屠狗般,再也没有仁慈可言。

“快走吧。”

男人催促着自己的妻儿,一家人逃向无人的荒野。

而与此同时,蒙仲、蒙虎等人所在的蒙氏族兵,正从侧面经过那片丘陵。

此时,左手方向的那座丘陵,原先那嘈杂的人声已经平静下来,但仍能隐约听到一些女子的哭泣声。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

“加紧赶路吧。”

见蒙仲皱着眉头打量那片丘陵,蒙鹜面无表情地提醒道。

这一路上,待他们越靠近滕城时,不时就能撞见一些逃亡的滕人,三三两两,而“无视”这些滕人,则是蒙仲这一行人唯一能做的。

没有办法,他们的地位与权柄,都不足以左右这场战争。

七月二十日,蒙氏族兵抵达了滕城西南二十里处的宋军联营。

此时,在周围巡逻警戒的宋国军队亦逐渐增多,有时是王师的士卒,有时则是宋国国内的族兵,在蒙鹜频繁出示符节的情况下,蒙氏族兵毫无阻碍地靠近宋军的兵营。

当即,便有宋兵将这件事上报于军司马景敾。

“启禀司马,有一支兵队,自称是景亳蒙氏的增援,持有符节。”

“景亳蒙氏……”

军司马景敾捋着花白的髯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景敾乃是宋国的老将,据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在中原诸国间没有什么“善战”之名,但在宋国,倒也称得上是一名戎马一生的统帅,只不过并没有什么耀眼的战绩。

前两日,他收到了惠盎的书信,惠盎在书信中说,待几日会有一支蒙氏的族兵抵达他的营寨,拜托他到时候照顾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并且,惠盎在信中直言不讳这名少年乃是庄子的弟子,亦是他新认的义弟。

惠盎乃宋国的治国重臣,尽管近几年因为仇赫的关系失去了相位,但谁也不能否认此人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于是在收到惠盎的书信后,景敾便派人在寨门口守着,等待那支蒙氏的增援。

而今日,这支蒙氏的增援终于抵达。

“想不到惠大夫亦会做出徇私之事……”

景敾晒然一笑,但惠盎的托付他却不敢怠慢,毕竟,别看他是统帅过万王师的军司马,但地位相比较惠盎还是远远不如的。

『到时候借“慰勉”之便,去看看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吧。』

景敾暗暗想道。

片刻之后,蒙仲与蒙鹜等人便收到了军营的回应——军司马准许他们入营,与由蒙擎率领的旧蒙氏族兵汇合。

在几名士卒的指引下,蒙仲一行人来到了蒙擎等族人驻扎的地方,而蒙擎在得到消息后,亦带着族人们出营迎接。

时隔两年余,蒙仲再次见到了蒙擎这位族内的家司马。

相比较两年前,蒙擎的脸上多了一道恐怖的伤痕,从额头其至左脸,这道疤痕使得这位本来就寡言严厉的家司马显得更加让人生畏。

不说其他人,就连他的亲儿子蒙虎都不敢上前。

“少宗主。”

“蒙擎,在军中不必如此称呼。你是家司马,我是你的部下。”

在彼此相见后,蒙鹜将怀中的兽角符节双手递给蒙擎,表示蒙擎才是所有蒙氏族兵的统帅者。

“那就……恕我僭礼了。”

蒙擎接过符节,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旋即将其小心收入怀中。

随后,他的目光看向了站在蒙鹜身边的蒙仲,刚毅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愧疚:“阿仲……”

蒙仲当然明白蒙擎的心情。

毕竟蒙擎曾受葛氏的嘱托,私下照顾蒙仲的兄长蒙伯,但最终,蒙伯却为了救其弟蒙挚而战死,这让蒙擎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蒙仲却不这样认为,无论是蒙擎还是蒙挚,蒙仲都觉得他们已经尽到了作为长辈的职责,至于兄长蒙伯的战死,那是后者自己的选择——若非蒙擎、蒙挚善待蒙伯,蒙伯会为了营救蒙挚而不惜牺牲自己么?

“好了好了,先进营帐吧。”

见气氛有些凝重,蒙挚笑着圆场道。



第49章:抵达滕国(三)

片刻后,家司马蒙擎将所有担任“车吏”的族人都请到了他的兵帐,

包括前来增援的族兵,一共是十六名车吏,其中唯独蒙仲身份特殊,因为是庄子的弟子而得到了坐在帐内的资格,除他以外,纵使是家司马蒙擎的儿子蒙虎,也只能站在帐外,时不时地朝帐内张望几眼,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蒙仲这位好兄弟。

“眼下,军中还剩下四十七名族人。”

当蒙鹜开口询问军中的状况时,蒙擎沉重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增援的族人们无不沉默。

要知道两年前,他蒙氏总共派出了两百名族人,并且在近两年中,陆陆续续亦曾派了四十几名族人,比如伤势养好后立刻返回战场的蒙挚。

然而这总共约二百四十余名族人,如今却只剩下四十七人,有近两百名族人在这场仗中丧生,这如何不让人感到哀伤。

“至于兵力,眼下倒有五百余人。”在旁的蒙挚接口解释道:“两年间,彭城征募了一些平民,陆陆续续地补充了我等的军队,目前维持在五百人左右。……加上少宗主此番带来的增援,即一千两百人。”

蒙鹜闻言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王师那边呢?据我所知,此番彭城只派了一军王师,我宋国不止这点兵力吧?”

他口中的「军」,即当代军队的编制数量,一军即一万两千五百人,而宋国的军队,在「剔成君」时代就最起码有三到四军的人数,更何况是宋王偃执国的当下。

即便说宋国有近十万的军队,这也是不夸张的。

不过,这十万军队未必都能轻易调动,因为他们大多都被部署在宋国的边境各地,防备着魏国、楚国、齐国,能调动的,恐怕也就只有三四万人数,再多就要依靠国内各家族的族兵。

“我听说有两到三军部署在「泗淮」。”蒙挚解释道。

所谓「泗淮」,即齐国薛邑、宋国、楚国三者所接壤的那块土地,种种迹象表明亦是宋王偃希望吞并的地方,不过暂时宋国还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激怒楚国引发战争——虽说楚国眼下正忙着纠集诸国再次讨伐秦国。

『先滕国、后薛邑,然后要么是齐国本土,要么就是泗淮,视赵国讨伐中山国的进展而定,这大概就是宋王的意图。』

在仔细听了蒙擎、蒙挚、蒙鹜几人的对话后,蒙仲心中暗暗猜测道。

随后,众人又聊到了滕城。

对此,无论是蒙鹜还是蒙仲,皆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要知道宋国攻伐滕国的军队,王师以及各家族族兵都算上,陆陆续续有四万多人,其余运输粮草的民役更是不计其数,然而这样的兵力,却仍然攻不下一座滕城?

到底滕城有什么玄机?以至于如此难以攻克?

“是墨家!”

与兄长蒙擎相比较为健谈的蒙挚解释道:“这两年,墨家弟子纷纷云聚滕国,帮助滕城打造了一些守城的器械,比如,有一种可以一下发射数枚弩矢的器械,它的威力比弓更大,往往一下子就能杀死好几名兵卒。还有一种称之为「抛车」的器械,能抛投巨石、炭火,威力巨大。不过最难缠的,还是我们私下叫做「乙壁」、「乙盖」的器械……”

“那是什么?”蒙鹜好奇问道。

见此,蒙挚便用双手比划着解释道:“那是一种木制的遮板,家兄曾经亲自带人靠近城墙观察过,此物形状好似乙字,上端是遮板,下端是基座,滕人将其安在城墙上,使上端的遮板能突出墙外,令我军的兵卒难以用长梯攀爬。……就像这样,它的上端是可以移动的,若我们将长梯架在城墙上,它就向外推,将梯子顶翻;若我们将长梯架在它的上端遮板上,它就往回缩,使梯子失去支撑。……更叫人头疼的是,这种器具还能保护城墙后的滕兵,使城下的我军无法射到他们,唯有在远处射。”

“不能摧毁么?”蒙仲冷不丁插嘴道。

“没有意义。”蒙挚看了一眼蒙仲,摇摇头解释道:“这种「乙壁」打造并不难,所需的材料也不过是木头而已,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摧毁多少,滕城很快就能重新打造一批……墨家弟子,各个都懂得打造这种守城器械,且他们还教会了城内的滕人。”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是故唯一的办法,就是围城,阻止滕人出城砍伐木头,将周围一带的林木全部烧毁,但滕国似乎事先储备了不少木头……”

说到这里,他再次摇了摇头,显然是对这种简易的守城器械无可奈何。

见蒙鹜、蒙仲等新来的族人似乎有些不信,有一名族人叹息道:“过几日,待军司马再次尝试攻城时,你们就知道此物的厉害了。”

蒙鹜、蒙仲等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族人们相继散去,回各自的兵帐歇息,唯独蒙仲被蒙擎留了下来。

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蒙擎严肃而诚恳地对蒙仲说道:“阿仲,你兄长的事,我深感愧疚,但你放心,只要为叔跟阿挚还活着,终有一日会擒住滕虎,让你能为兄报仇……”

“蒙擎叔……”

蒙仲其实很想说这件事不怪两位叔父,但看着蒙挚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最终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族兵前来禀报道:“家司马,军司马来到了我等这边,说是来慰勉增援的族人的。”

“军司马景敾?”

蒙擎微微一愣,不及细想便带着蒙仲前往恭迎,同时派人传唤蒙鹜、蒙挚等族内的车吏。

不多时,蒙仲便在营内见到了景敾,见到这位负责宋国讨伐滕国的最高统帅。

“蒙挚,见过军司马。”

“不必多礼。”

在彼此见礼后,年过七旬的景敾笑着解释道:“听闻景亳蒙氏今日有增援到此,老夫特来慰勉,蒙氏一族真不愧是我宋国的栋梁啊,忧心国事,出兵增援,竟比彭城那边的家族还要迅速……”

“军司马过赞了。”

蒙擎抱拳谢过,心底不禁有些惊讶。

虽然景敾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慰勉蒙氏的增援而来,但这话显然不能使人信服,景敾那是何等人物?那可是统率一军王师的军司马,伐滕的宋国将领,慰勉蒙氏增援这种事,哪怕他随便派几名亲兵也足以,根本无需他亲自前来。

但既然景敾这么说,蒙擎当然也不会追问究竟。

蒙擎觉得,倘若景敾果真是有其他事前来,他终归会道出目的的。

果不其然,在跟蒙擎闲扯了几句后,景敾便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蒙擎,老夫听说你蒙氏一族中,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有幸拜在庄夫子门下……”

蒙擎奇怪地看了一眼景敾,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微微转过头看向蒙仲。

见此,蒙仲便主动行礼说道:“军司马,小子即是蒙仲。”

“喔?”

景敾微微一愣,仔细打量着蒙仲,旋即笑着说道:“果然是少年逸才,不愧是庄夫子的弟子。”

从外表就看出是“逸才”?

蒙仲表情有些古怪,心中暗自猜测。

他可不信他乃庄子弟子的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宋国,很显然,这是有人透露给景敾的,并且这个人地位不俗,以至于景敾对他极为客气和蔼。

仔细想想,附和条件的,恐怕就只有宋王偃与惠盎二人了。

但以宋王偃的性格,根本不会拐弯抹让景敾照顾他——并且宋王偃也不太可能会对他特殊照顾,所以说,只有惠盎。

果然,在称赞了蒙仲几句后,景敾便带着几分试探说道:“听闻你在彭城时,住在你兄府上,还好吗?”

『?』

蒙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

却见蒙仲说道:“军司马指的是惠盎惠大夫吧?”

“对对对。”

一听这话,景敾再无怀疑,笑着拉拢关系道:“惠大夫真乃国之栋梁,他与老夫也称得上是忘年之交,若日后在军中有何需求,你不妨直言于老夫,老夫当酌情……呵呵呵呵。”

面对景敾的刻意示好,蒙仲不禁感慨他义兄惠盎的人脉,以及他恩师庄子的人脉。

“多谢军司马。”蒙仲抱拳谢道。

“无需谢,无需谢。”景敾笑着摆了摆手。

不得不说,惠盎的面子的确不小,比如几日后的攻城战,以往蒙氏族兵跟其他家族一样,都是作为王师的从军协助攻城,说得难听点就是消耗城内守兵体力的炮灰,但这次,景敾却将蒙氏族兵调到了侧翼,虽然对外宣称是让蒙氏族兵守卫侧翼,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们从战场第一线撤了下来。

提及这场攻城战,蒙仲不得不说,虽然景敾待他很客气,但这位老将在攻打城池方面确实没什么造诣,「蚁附」似乎是他唯一的攻城战术——所谓的蚁附,即是让士卒像蚂蚁一般攀登城墙的战术。

另外,在这场攻城战中,蒙仲亦见识到了蒙挚所提及的墨家的守城器械,尤其是那个被宋兵称作「乙壁」的器具,在这种守城器械面前,纵使宋兵能攻到城下,也无法越过「乙壁」,攀上城墙,以至于滕城无惊无险就挡住了宋军的进攻。

『不愧是墨家所打造的守城器械啊,不过……或可以被「井阑」所破!』

看到宋兵被阻挡于滕城城下,不得寸进,蒙仲心底暗暗想道。



第50章: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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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待当日攻城战结束回到宋军营寨,蒙仲便找了一块布,在布上绘出了「井阑」的大致造型。

所谓井阑,简单地说就是“移动箭楼”,但也能像「云梯」那样起到“步卒通道”的效果,其外形就好像一幢小型的复合屋楼,最顶上有平台,可以站立弓弩手,借高度优势射击敌城上的士卒。

而井阑的内部,一般可分为数层——按照敌城的高度而决定井阑的层数,每层之间设回字阶梯,除“顶上平台”以外的最高“阁楼”,有一块悬吊的木板,板上有倒钩,可以在垂放下来时勾住敌城的城墙,使“阁楼”与敌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似的通道,帮助步卒快速攻上敌城。

因此,完美的井阑设计,兼具“移动箭楼”与“步卒通道”两种功能,前者用于弓弩手用远距离兵器压制城上的敌卒,而后者则省略了步卒攀爬城墙的步骤,是故,是一种非常便利而优秀的攻城器械。

蒙仲之所以认为井阑能够克制滕城的“乙壁”,那是因为井阑的“悬吊木板”,可以直接覆盖“乙壁”,让后者失去作用。

当然,尽管作为优秀的攻城器械,但井阑也有它的缺点,比如移动能力差、容易被破坏、打造不易等等。

移动能力差,这很好理解,毕竟井阑的高度一般取自敌方城墙的高度,倘若敌方城墙高三丈,那么井阑就必须比三丈还要高,否则打造这种攻城器械就失去了意义。而在“增高”的情况下,底座势必也得增大,这就大大增加了井阑的自身重量,所以移动能力非常差。

由于井阑一般是木质结构,并且内部像房屋阁楼一般,因此它容易被针对,也容易被摧毁,尤其是敌方士卒使用火矢来进攻的时候。

至于打造不易,则涉及到当世的匠造水准。

作为木匠活最重要的工具「钉子」,尤其是「铁钉」,当代远远没有普及,因此当代的匠造建筑、或者家具之类,一般都采用「榫(sun)卯(mǎo)结构」,即在两个构成部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契合,借自加固整个物体的一种技术。

其中,凸出部分叫「榫(榫头)」,凹进部分叫「卯(榫眼、榫槽)」,若榫卯技术运用得当,两块木结构就能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是故当代的匠造之物,大到宫殿,小到家具,都用不着钉子。【ps:马车的车轮会用到钉类物,一方面增固,一方面防止榫卯结构因为震荡而脱离导致散架。其他以此类推。】

而问题就在于,榫卯结构造物,这是只有经验丰富的工匠才能掌握的技术,倘若蒙仲画了一副井阑的草图,找来一帮几乎没有相关木匠活经验的步卒,就能打造出井阑车,那就太小看井阑这种攻城器械的技术含量了。

是的,哪怕蒙仲已画出了井阑车的草图,但如何将其打造出来,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就算是王师那边,也没有优秀的工匠随军行动——这也是攻城方一般只能打造粗糙、简易的攻城器械的原因。

而除此以外,蒙仲心中亦有一个心结。

他在考虑要不要将井阑造出来。

因为据他的判断,井阑这种优秀的攻城器械,很大程度上能克制滕城的“乙壁”,使其无法发挥作用,继而帮助宋军攻克这座城池。

可一旦滕城攻克,滕国就将彻底覆亡,到时候城内的滕人将失去国家,甚至有可能因此遭到宋兵的屠戳——这也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

目视着那块画着井阑草图的布,蒙仲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这时,忽然蒙虎撩帐闯了进来,蒙仲正要打招呼,却见蒙虎身后跟着两名身穿甲胄的族兄。

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布收起来,蒙仲站起身来。

“阿仲,这两位是族兄蒙横、蒙珉。”蒙虎笑着介绍道:“方才碰到两位族兄,他们让我带他们找你。”

“找我?”蒙仲有些不解。

其实在前几日,在蒙擎召集族内所有的「车吏」时,蒙仲就曾见到蒙横,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蒙横还是蒙珉,他以往都不曾无接触过。

“你是蒙伯的弟弟吧?”

那名叫做蒙横的族兄走上前来,笑着示好道:“阿伯生前与为兄等人颇为亲近,你既是他的弟弟,跟我们的弟弟那是一样的。”

听闻此言,那名叫做蒙珉的族兄亦笑着点点头。

当晚,蒙横与蒙珉将蒙仲、蒙虎二人请到了他们的兵帐,旋即吩咐兵卒弄了点酒肉,四人在帐内喝酒闲聊。

军中可以喝酒么?

对于步卒来说当然是不允许的,但对于蒙横、蒙珉、蒙仲、蒙虎等蒙氏的族人来讲,就算稍微违反军中的规矩,家司马蒙擎也不会因此责怪他们,而王师那边更不会来管。

总而言之,像蒙横、蒙珉、蒙仲、蒙虎这种家族的族人,是拥有一些特权的,并非平民出身的普通兵卒可比。

通过一番闲聊,蒙仲这才得知,蒙横、蒙珉二人,跟他兄长蒙伯是在行军途中相识的。

当初蒙伯一行人从景亳前往彭城时,正值寒冬腊月,冰雪封路,当时蒙横、蒙珉都只是徒步赶路的一般甲士,因为天气寒冷险些冻死在路上,是蒙伯让出了自己在战车上的位置,让这两位族兄弟能得到充分的歇息,经那以后,蒙横、蒙珉与蒙伯便成为了亲近的好友。

蒙仲忽然想起,在兄长蒙伯的书信中曾写道,在蒙伯等人驻扎在彭城城外时,彭城曾遣来一些女子“慰劳”他们,当时蒙伯就因为“拒绝”了分配给他的那名女子,隔日遭到了蒙横、蒙珉二人的笑话——那个时候,他们几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常亲近了。

“阿伯是一位猛士。”

喝到后半段,蒙横已隐隐有些醉,回忆着当初滕虎那一场夜袭,醉醺醺地对蒙仲说道:“当时营寨内一片混乱,四处火起,滕国的士卒杀入军中,见人就杀,那滕虎……”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露出几许恐惧,仿佛是那场夜袭心有余悸。

此后,蒙珉接过话茬继续讲述。

据他的讲述,当时蒙氏族人都慌了,四散逃亡,唯独蒙伯跟着蒙挚,尽力聚集族人。

在他的喊声下,蒙横、蒙珉等人陆续汇聚到一起,在蒙挚的率领下抗击进犯的滕人,却没想到刚好撞见滕虎,以至于才会发生「滕虎重伤蒙挚」、「蒙伯为救蒙挚而被滕虎所杀」这一些列的事。

据蒙横、蒙珉所言,那晚的蒙伯足可称是尽职尽力,勇猛果敢,与平日里的木纳、憨厚判若两人,这一些,听得蒙仲暗自感慨。

因为他感觉得出,蒙横、蒙珉对他兄长蒙伯的亲近与怀念,是发自内心的。

当晚,蒙仲与蒙虎回到兵帐歇息。

待等到次日,蒙横、蒙珉两位族兄再次找到了蒙仲、蒙虎二人,说是要带他们出去转转——其实就是带他们外出巡逻。

鉴于已在军营内住了几日,正好感觉心闷,蒙仲与蒙虎便高兴地接受了蒙横、蒙珉二人的邀请。

本来以「一乘之兵」的编制来说,七十五名士卒大概有三十人是蒙氏的族人,但蒙横、蒙珉二人这队兵,却只有他们二人是蒙氏族人,余下的皆是步卒,大概只有五十人。

而这五十人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曾经从蒙邑带来的家族兵卒——即家奴、流民等组成的兵卒,而其余,则是从彭城一带征召的平民、流民等等。

对于这些兵卒,蒙横、蒙珉二人是拥有生杀大权的。

“我来驾车!让我试试领军的滋味吧。”

蒙虎兴致勃勃地登上战车。

“哈哈。”蒙横哈哈一笑,说道:“好,就让你当一天车吏。”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所有人听从号令。”

“是!”五十名兵卒用不算整齐的声音回答道。

在得到蒙横、蒙珉二人的允许后,蒙虎笑哈哈地驾驭着战车向前而去。

而蒙横、蒙珉二人,则跟蒙仲坐在车上,二人向蒙仲介绍附近的地形,以及曾经在那里所发生的战事。

在此期间,别看蒙横、蒙珉二人将职务暂时让给了蒙虎,但他们在对蒙仲介绍周边情况的时候,总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扫视四周,这让蒙仲不禁暗自想道:残酷的战场,已经将这两名族兄磨砺的异常警惕了。

忽然间,蒙横好似看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一拍蒙虎的后背,低声说道:“阿虎,勒马!”

蒙虎吓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使战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蒙虎有些惊慌地问道。

旋即,就见蒙横指右前方的一片树林说道:“那里,有四个人跑进去了。”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去二十个人,抓住那四人,要活的。”

“是!”

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十名兵卒手持兵器冲向那片树林,片刻之中,将蒙横所说的那两人抓了过来。

两男两女,目测都在二十几岁左右,其中两名男子似乎被那二十名兵卒拳打脚踢过,以至于脸上、身上留下了新的伤痕,而那两名女子,则安然无恙,只是抱在一起,用惊恐以及哀求的目光看着战车上的蒙横、蒙珉、蒙仲、蒙虎四人。

『滕人?』

蒙仲心中一愣,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想法,却听到身边传来了蒙横的声音。

只见蒙横脸上微微挂着几丝笑容说道:“阿仲,阿虎,杀了那两个男人。”

“……”

蒙仲、蒙虎二人面面相觑。

而此时,蒙横已抽出了蒙仲腰间的佩剑,将其塞到蒙仲手中,旋即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阿仲,你是阿伯的弟弟,我与阿珉虽然有心保护你,但你也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俩能够教你的,就是如何迈出第一步……杀了他们,你的心从此不会再畏惧,不会再动摇!”

“……”

蒙仲愕然地看向蒙横,这才发现,这位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和蔼和亲的族兄,此刻的眼神一片冰冷。

第51章:人心(二)

“不要……”

“请放过我们……”

那两名滕国女子哭泣哀求,而那两名男子,此时已被那些兵卒反手绑了起来,嘴里亦塞了破布,此时正凝眉瞪目,用愤慨的眼神瞪着战车上的蒙横四人。

“他们是无辜的平民。”

蒙仲皱着眉头说道。

“无辜?”

蒙横轻笑一声,指着那名挣扎地最激烈的男子,眯着眼睛说道:“这个家伙是杀过人的,你觉得他无辜么?你别觉得我是随口胡诌,等你经历的事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感觉到……杀了他们,阿仲!”

可能是听到了蒙横的话,那两名女子哭泣着恳求道:“不,请放过我们,我的兄长从未杀过任何宋人……”

“闭嘴!”蒙横冷喝一声,吓得那两名女子花容失色,整个人颤抖不停。

看到这一幕,蒙仲摇了摇头,垂下了手中的剑:“他们是无辜的。”

蒙横皱着眉头看着阿仲,见后者态度坚决,失望地摇了摇头,旋即对蒙虎说道:“阿虎,你去杀了他们。”

此时,蒙珉已抽出了自己的剑,将其塞到蒙虎手中。

见此,蒙仲沉声说道:“阿虎,不可以!”

“我……”蒙虎攥着利剑一脸惶恐不安,良久,亦放下了手中的剑,摇摇头说道:“阿仲说得对,他们只是无辜的滕国平民……滥杀无辜,并非荣耀。”

“愚蠢!”

蒙横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挑下战车,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剑,朝着一名男子的头颅砍了下去。

只听“叮”地一声,他的剑被挡下了,原来,蒙仲亦跳下了战车,用手中的剑将蒙横挡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阿仲?”

蒙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蒙仲,质问道:“你将剑指向自己的族人么?”

“我没有。”蒙仲摇摇头解释道:“族兄,我只是觉得滥杀平民不能接受。……他们只是滕国的平民,想要逃离这场战争……”

“你可知道,滕人杀了我多少宋人么?就连你的兄长阿伯,他亦是死在滕人手中!”说话间,蒙横又加了几分力道,但让他有些惊讶的是,蒙仲明明比他小几岁,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弱,愣住抵住了他的力道。

“我兄长,他是死在滕虎手中,而我族的族人,则是死在滕国的兵卒手中,滕虎以及其麾下的滕国士卒,将是我报仇的对象,但不是这些人……”蒙仲态度坚决的回答道。

见此,蒙横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厉色,就在这时,便听蒙珉喝止道:“阿横,够了!……到此为止。你莫要说阿仲用剑对着你,难道你不是用剑对着族人么?”

蒙横看了一眼蒙珉,终于垂下了手。

“愚蠢。”

在瞥了一眼蒙仲后,蒙横丢下一句话,回到了战车上,驾驭着战车,带着一队大概三十名兵卒离开了。

期间,蒙虎看到满脸气愤的蒙横,识相地跳下了战车。

看着蒙横带着人离去,蒙珉叹了口气,转头对蒙仲说道:“阿仲,我们只是想帮你们一把……手上没有沾过血的新兵,很多人连第一场战事都撑不过去。我跟阿横,与阿伯素来亲近,不希望你……”

蒙仲默默地点点头。

“放了他们。”

在蒙珉的命令下,那二十几名兵卒释放了那两男两女。

目视着那四人仓皇逃离的背影,蒙珉哂笑道:“看到了吗?阿仲,你的善良,并没有换来这些人一声感谢。”

蒙仲闻言平静地说道:“把他们抓起来,痛殴一顿,险些让他们命丧在此,这算是什么善良呢?……更何况,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心中的原则。”

“不滥杀无辜的原则?”

蒙珉笑了笑,带着一队兵卒,与蒙仲、蒙虎二人缓缓走在荒野上。

期间,蒙珉感慨地说道:“阿横,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两年,我们见的太多了,你知道「蒙聚」么?那也是我们的族兄弟,跟我、跟阿横,还有你兄长阿伯,我们几人曾经关系很紧密,都是蒙挚叔手底下那队的甲士。……跟你一样,蒙聚也反对杀害滕国的平民,是故曾经我们偷偷放走了不少滕国的平民,但滕人并不会因此感恩,最后,蒙聚是被他放过的滕人杀死的……那个该死的畜生,见阿聚不注意趁机夺走了兵器,一剑将阿聚给捅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蒙虎,心有余恨般说道:“虽然最终我们将那畜生砍成了肉泥,但阿聚却活不过来了。……阿仲,你莫觉得滕国的平民无辜,别忘了,他们心中对我们痛恨万分,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反咬你一口,到时候,没有人会对你仁慈。”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这里离军营也不远了,你二人就先回营寨吧,我去找阿横,我们还得巡逻呢。”

蒙仲点点头,与蒙虎一同目送着蒙珉这位族兄带着那队兵卒离开。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变得这样吗?”

蒙虎问道。

“什么?”

“变得像这两位族兄一样冷漠无情……昨日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时候,我完全不觉得陌生,但方才……”

“回去吧。”

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蒙仲与蒙虎返回了军营。

回到军营,回到自己的兵帐,蒙仲躺在草榻上回想蒙横、蒙珉对他所说的那番话,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为何他的老师庄子曾坚决阻止他服役从军。

或许就因为这场不义的战争中,并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善与恶,所有人都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宋王偃为使宋国变得强大而征伐滕国,滕虎为了保护自己臣民而杀死宋兵,还有蒙横、蒙珉,以及那些滕人。

纯粹的善恶对错,无法定义这场战争,诠释这场战争。

想着想着,蒙仲忽然想到了怀中的那块布,那块画着井阑草图的布。

在略一思考后,他翻身下了草榻,前往家司马蒙擎的兵帐。

而此时,家司马蒙擎正在其兵帐内,与其弟蒙挚,以及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三人讨论昨日的攻城战。

昨日的攻城战,由于蒙氏族兵被军司马景敾从战场第一线撤到了侧翼,因此兵卒上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滕城的难以攻克,还是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

最通俗地说,一日不攻克滕城,他们就一日无法返回乡邑,甚至于,倘若征战不利导致宋王震怒,他们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三人正在商议时,便听到帐外有族人通报:“家司马,蒙仲求见。”

听说是蒙仲求见,蒙擎当即召前者入帐,询问前者此番前来的目的,或者有什么需求。

“蒙擎叔……还有蒙挚叔与蒙鹜叔。”

“阿仲,你不是跟着蒙横、蒙珉他们外出巡逻了么?”蒙挚好奇地问道。

蒙仲并没有细做解释,含糊其词地蒙混了过去,旋即,他将画着井阑草图的布铺在蒙擎面前的矮桌上,说道:“三位叔父,关于滕城的那些乙壁,小子认为可以造此物破解。……井阑车!”

蒙擎、蒙挚、蒙鹜三人闻言一愣,仔细看向布上所画的草图,蒙挚惊讶地问道:“你想出来的?”

“不是。”蒙仲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以前观阅兵书时,兵书中曾绘有类似的攻城器械,我只是稍稍改了改……”

“这也很了不起了。”蒙挚笑着说道:“跟我们详细说说,看看此物是否如你所言。”

于是,蒙仲便向三位族叔介绍了井阑车的效果,起初蒙擎、蒙挚、蒙鹜三人还不是很在意,但越听,他们越觉得此物非比寻常。

“好东西!”有些激动地捧起那块布,蒙挚高兴地说道:“若能造出此物,相信滕城再也无法抵挡我军。”

说罢,他微微思考了一下,对蒙仲说道:“阿仲,此物……要不要跟军司马说一声。”

蒙仲想了想说道:“我们先造吧,试试具体的效果,至于军司马那边,就有蒙擎叔去说一声吧,毕竟是军司马,我们瞒着他也不妥。”

“这样最好。”三位族叔都点了点头。

于是乎,当日蒙氏族兵聚集兵卒,令他们到军营外附近的树林砍伐林木,运回营中打造井阑车。

而家司马蒙擎,则亲自前往王师的帅帐,向军司马景敾禀报此事,说他们的族人蒙仲想出了可破解滕城那种乙壁的攻城器械。

倘若是换做旁人,军司马景敾恐怕还不会在意,但考虑到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惠盎的义弟,这就值得景敾对这件事提高重视。

并且,景敾还亲自来到蒙氏族兵的兵营,观察井阑车的建造。

由于蒙氏的兵卒并非是掌握了榫卯技术的工匠,因此,第一架打造出来的井阑车非常粗糙,其中很多关键位置都得用草绳、麻绳捆绑,坚固与稳定程度都与蒙仲的预想相差很远,不过作为第一架井阑,勉强也算过得去了。

“先造四架试试。”

在听了蒙仲的介绍后,军司马景敾亦对此物产生了兴致,派兵卒砍伐林木,帮助蒙仲在短短五日内就造出了四架井阑车。

八月初一,军司马景敾再次攻打滕城。

在这场攻城战中,宋军首次使用了井阑车。

这种新型的攻城器械,引起了滕城城内诸墨家弟子的惊疑。

第52章:墨者与井阑

滕城,作为滕国的都城,也是「滕元公滕弘」几乎用了半生岁月所建造的城池,虽然它的占地规模远不如邯郸、陶邑、商丘、临淄等当世的大城,但也称得上是一座坚城。

这得归于孟子的劝告。

滕元公滕弘,他在仍作为滕国世子的时候,就曾亲自登门向孟子请教。

而在其父死后,滕弘在继承滕侯的位子后,亦曾向孟子请教。

他曾问孟子道:“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之间,应该投靠齐国呢,还是投靠楚国呢?”

孟子便对他说道:“谋划这个问题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如果一定要我说,就只有一个办法:深挖这护城河,筑牢这城墙,与百姓共同守卫城池与国家,使百姓宁可献出生命也不逃离,那么这就可以行得通了。”

这即是孟子主张的“王道”、“仁政”思想。

滕元公深以为然,于是在他执国的几十年里,善待国人,高筑城墙,深挖护城河,这才有了今日这座让宋国打了三年仍未攻陷的城池,滕城。

当然了,使宋军耗时三年都未能攻陷滕城,这当然并非只是城池的作用,更主要的,还是在于守城的人。

除了现任滕国君主滕虎以及他率下的臣民外,城内亦有诸多墨家弟子,甚至还有齐国秘密派遣的兵将。

不错,除了墨家弟子外,还有齐国暗中支持滕国抵挡宋国的进攻,这才是滕城被宋军打了整整三年都没有陷落的原因。

八月初一,宋国军司马景敾再次率军攻打滕城,墨家钜子「丘量」当即登上城楼,查看究竟。

墨子死后,墨家陆续分裂成三派,即相里氏之墨(秦墨)、邓陵氏之墨(楚墨)、相夫氏之墨(齐墨)。

而丘量所率领的墨家弟子,就属于「邓陵氏之墨」,也就是俗称的「楚墨」、「墨侠」。

这支墨家弟子,以最初的首领「邓陵子」为首,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孟胜」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人物,其最著名的事例莫过于为阳城君守城一事。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楚悼王去世,当时吴起在楚国担任令尹,得罪了许多贵族,因此楚悼王去世之后,这些楚国贵族作乱,欲诛杀吴起。

吴起见自己不能幸免,便逃到安放楚悼王灵柩的陵园,故意伏在楚王的尸身上被乱军的箭矢所杀,导致有一些箭矢射中了楚悼王的遗体。

按照楚国的法律,毁坏王尸是罪连三族的大罪,吴起借此报复这些楚国贵族。

随后,楚国太子继位——即「楚肃王」,他下令杀光「射吴起并中王尸者」,共有七十多个家族被牵连,而孟胜的好友阳城君,亦是其中的一名楚臣。

当楚国王师前来攻打阳城的时候,阳城君自己率先逃跑了,却将自己的邑城托付给好友,即当时的墨家钜子孟胜。

孟胜知道他不能幸免,但为了守“义”,他又不能违背对阳城君的承诺而放弃守卫城邑,为了不使墨家的传承断绝,他派了三个人到齐国,将钜子之位传给同为墨家弟子的「田让(即田鸠、田襄子)」,而他则率领着近两百名墨家弟子慷慨赴死,坚守阳城到最后一刻,直到被楚军攻破。

此后,「田鸠」成为墨家钜子,但是他本身属于「相夫氏之墨(即齐墨)」,齐墨与楚墨不同,他们不以行侠仗义为己任,而是以学者辩论为主,他们周游诸国,讲授墨家的“兼爱”思想,反对一切暴力——包括起义行为,希望用柔和的态度获取和平,是墨家中的最理想派。

至于最后的相里氏之墨(即秦墨),此派注重科技研究,认为秦国的制度最接近他们墨家的理想,便试图帮助秦国。

若干年前,「田鸠」前赴秦国,欲实现墨家的抱负,然不幸死在秦国,随后,游侠派的楚墨,以及辩论派的齐墨,陆续选出了自己一派的钜子,而其中游侠派,也就是楚墨,他们的钜子即「丘量」,一名齐人出身的墨家弟子。

八月初一,得知宋军再次于城外西郊聚集的消息,墨家钜子丘量不敢怠慢,立刻登上城墙,窥探宋军的动静。

别看丘量一身布衣草鞋的打扮,可城墙上的滕国军民,皆对他格外尊重,在其经过时尊称“墨家钜子”,由此可见,墨家已经得到了滕国臣民的信赖。

“钜子!”

当丘量登上城墙后,当即有一名墨家弟子招呼道:“您快来看。”

听闻此言,丘量走上前去,顺着那名墨家弟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旋即立刻就望见了宋军阵列中的那四架井阑车。

这也难怪,毕竟那四架井阑车比滕城的城墙还要高,在一队队宋军的阵列中仿佛鹤立鸡群,怎么可能看不到。

“楼车?”丘量微微皱了皱眉。

他所说的「楼车」,其实就是井阑车,不过是墨子早些年所发明的,后来曾被楚国用来攻打宋国,那时墨子便率领墨家弟子帮助宋国抵挡楚国,且又发明了用火攻在摧毁这种楼车的办法。

不过,这种楼车与蒙仲所绘的井阑车又有所区别,前者还不具备“步卒通道”的功能,只是一种“移动箭塔”。

“可恶的宋人,竟敢盗用我墨家的发明。”

在旁有墨家弟子愤愤地说道。

丘量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宋将景敾攻打了滕城两年多,以往从不见他打造这种楼车,只会叫宋兵用「蚁附」的战术攻打城池,怎么忽然间就改变了原来的战术呢?

不过他暂时无暇细想,对左右弟子吩咐道:“你等应该都知道这种楼车以及对付它的办法。……叫城内的弟子立刻打造木盾,发给城上的守兵,只要人人手中都有一面盾牌,便能将这种楼车的威胁降到最低。”

“是!”

当即有墨家弟子应声而去。

平心而论,墨家钜子丘量此刻并不是很在意那种他所认为的“楼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楼车需要配备弓弩手,才能对守城方造成巨大的威胁,然而,弩在宋国仍是比较稀罕的东西,毕竟宋国并非韩国——韩国是生产强弩的国家,素有“天下劲弩皆出自韩”的美誉。

在缺少弩的情况下,纵使宋国用弓手来代替,他们对滕城的威胁度也不会太大,毕竟拉弓射箭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哪怕是一名优秀的弓手,一场战争或许最多也只能射出七八支箭矢,更别说弓的打造也不易。

“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

就在丘量暗自思量时,在城外的西郊,号角与军鼓齐鸣,旋即,宋国的军卒们奋力推动着那四架井阑车,使其徐徐靠近滕城。

“钜子。”

丘量的背后,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丘量转头一瞧,便看到滕国的君主滕虎,不知几时已经来到了城上,遂朝着后者微微颔首,作为礼节:“滕侯。”

滕虎,或者称为滕侯虎,这是一位身高九尺的猛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当面对墨家弟子与滕国臣民时,脸上时常带着爽朗的笑容,尤其是此刻当他怀中抱着一名六七岁的女孩时,很难想象如此具有亲和力的人,竟是让无数宋兵感到畏惧、感到惊恐。

“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说是想让我抱抱。”

见丘量的目光盯着自己怀中的女孩,滕虎笑着解释道,旋即,他弯下腰将女孩放在地上,拍拍后者的脑袋笑着说道:“好了,小丫头,我要去打恶人了,你赶紧回家吧,省得你爹娘担心你。”

“君侯,您一定要打很多很多的恶人。”女孩拉着滕虎的衣角一脸期待地说道。

滕虎咧嘴哈哈大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放心吧。”

看着那个小女孩高高兴兴地离开,墨家钜子丘量心中暗暗感慨。

虽然墨家与儒家一向关系恶劣,但滕文公沿用孟子“王道”、“仁政”思想所治理的这个国家,却颇为符合墨家崇高理想中的那个“圣国”,即没有贵族倾轧、没有迫害,纵使是滕弘、滕虎这等君主,亦能平易近人,与普通的平民打成一片。

然而这样的国家,却遭到了宋国的进攻。

“景敾老儿又来自讨没趣么?”

在那个小女孩离开之后,滕虎脸上那发自肺腑的笑容便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冷笑,是对宋国将领景敾的轻蔑。

见此,丘量提醒道:“滕侯莫要轻敌,滕侯且看,宋军打造了四架楼车……”

说着,他向滕虎简单介绍了一番。

而此时,那些在城墙上的滕兵们,已经将称为乙壁的守城器械架在城墙上,毕竟那些扛着梯子前来攻城的宋兵们,已然快攻到城底下。

“射箭!”

随着一名滕国将领的命令,城上稀稀拉拉地射出一波箭雨。

没办法,毕竟制作弓具是一件非常不易的是,整个滕城也只有数百张弓而已,根本做不到箭如雨下——而事实上,城外的宋军也做不到。

就比如城外那四架井阑车上的顶部平台上,每架井阑车只有二十几个弓手,这种程度,如何能压制城墙呢?

见此,滕虎笑着说道:“景敾老儿试图借此物攻破滕城,当真是……”

刚说到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城外的那四架井阑车,徐徐放下了垂吊的木板,砰地一声架在了城墙上,盖住了几块乙壁,以此构筑了一条井阑车与城墙之间的通道。

而在“通道”的另一头,那是一队严正以待的宋兵步卒。

“什么?!”

墨家钜子丘量面色大变,死死盯着最近的那架井阑车。

『不好!这不是我墨家的楼车!』

他一脸惊愕地想道。

第53章:墨者与井阑(二)

“砰!”

“砰!”

“砰!”

“砰!”

四架井阑车的吊板,陆续架在城墙上,以此构筑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旋即,一名名宋兵踩着这条狭隘的通道,冲上了城墙。

由于井阑车跟城墙仅几丈远,因此那些宋兵只是在那块木板上踩了几下,便能从守城滕兵的头上跃过,直接跃上城墙。

“宋兵……宋兵攻上城墙了!”

“杀死他们!”

滕城的城墙上,响起了滕国兵卒着急的呼喊声,旋即,他们手持着利剑,涌向那些宋兵,与其展开了搏杀。

“该死的!”

滕虎大骂一声,抽出自己腰间的利剑前去支援。

不得不说,滕虎不愧是让宋兵感到惊恐的猛士,只见他挥舞起手中的利剑,一剑便砍翻了迎面的宋卒,尽管那名宋卒其实已经举起手中的戈戟进行防御,但仍被滕虎用可怕的臂力,一剑砍断戈戟的木质戟身,且此后余力未消,重重斩在那名士卒的胸口,顿时间鲜血四溅。

“给我去死!”

随着他一声暴喝,他冲入宋兵的阵列中,左挥右砍,愣是杀地七八名宋兵节节败退,心惊胆颤。

然而一连杀死了五六名宋兵,滕虎却愕然发现一件怪事,那就是攻上城墙的宋兵数量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头看向城外的井阑车,看着那条“通道”上,有宋兵正源源不断地跃上城墙。

这些宋兵从哪里来?

何以源源不断?

滕虎难以置信地想到。

而与此同时,墨家钜子丘量正睁大眼睛看着城外的井阑车。

他发现,在井阑车的底部后端,正有一队队宋兵排着队伍,整整齐齐地进入井阑车内部,旋即从井阑车“顶楼”出现,迈过那块木板,跳上城楼——这正是井阑车内部能源源不断出现宋兵的原因。

『这座楼车……』

丘量的额头渗出了几丝冷汗。

他此时才意识到,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城外的那四座井阑车,根本就不是他们墨家的楼车,它们比楼车更完美,兼备“移动箭塔”与“步卒通道”两个功能,若不能摧毁那四座井阑车,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宋兵攻上城楼。

而糟糕的是,他墨家弟子打造的「乙壁」,在这种完美的攻城器械面前形同虚设,根本起不到作用。

“摧毁楼车!用火矢摧毁楼车!”

丘量心急地叫喊道。

然而,火矢,也就是绑着引火之物的箭矢,它并非是城墙上的常备,因为此前宋军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滕城的攻城器械,是故滕城并没有准备多少。

反而是城外的宋军,曾经为了摧毁滕城的乙壁而收集了不少油跟布,用来制作火箭。

『摧毁楼车是么?』

滕虎在远处听到了墨家钜子丘量的喊声,见城墙一时间难以准备火箭,索性夺过一块盾牌,一跃跳上了一架井阑车的吊板,试图在这座狭窄的“桥”上,阻止宋兵涌上城墙。

不得不说,在狭隘的地方,滕虎的武力得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虽说迎面那座井阑车上有源源不断的宋兵冲上吊桥,但面对着仿佛“一夫当关”的滕虎,却是没人可以跨越。

“滚开!”

随着滕虎一声声的暴喝,一名名试图杀死滕虎的宋兵被他推下、砍下吊桥,在惨叫声中摔落在城下的地上,或哀嚎惨叫,或直接毙命。

“滕侯!”

“滕侯!”

看到那些宋兵摔落的惨状,城墙上的滕兵们亦为滕虎捏一把冷汗,毕竟滕虎再勇武,也难保他不会掉落“桥”下,而一旦掉落桥下,那就是十死无生的局面——毕竟城墙底下,那是不计其数的宋兵。

更要命的是,迎面那架井阑车上的宋军弓手们,此刻亦将弓箭对准了滕虎,试图用一波齐射,射死这名滕国的君主以及猛士。

“噗——”

一名箭矢堪堪擦过滕虎手中的盾牌,命中了后者的臂膀。

“去他娘的!”

滕虎大骂一声,一脚将一名宋兵踹落“桥”下,旋即,他眼角余光瞥见井阑车顶台上的弓手正瞄准自己,下意识用盾牌护住了前胸。

霎时间,只听“噗噗”几声,滕虎的手臂、大腿接连被箭矢命中,就连肩膀处亦中了一箭。

好在当代的箭簇——也就是箭头,皆是双棱箭簇,也没有倒钩,因此箭矢射中身体后,箭簇反而能堵住了伤口,倒也不算致命,否则,换做秦国正在研制的三棱箭簇,恐怕滕虎就要命丧在此。

不多时,城墙上的滕兵已经找来了油,在几名墨家弟子的建议下,滕国的兵卒们直接将油壶砸向井阑车——毕竟井阑车距离城墙很近,直接用手抛投即可。

“砰砰。”

“砰砰砰。”

不计其数的油壶砸碎在四架井阑车的外壁,旋即,有几名滕国的弓手将火箭搭在了弓弦上,射向那些井阑车。

“笃笃笃。”

数十枚火箭命中井阑车,借助外壁的油,火势很快就扩散了。

“着火了!”

“井阑车着火了!”

隐约可见,井阑车内部的宋兵们拼命地想要扑灭外壁的火势,但很遗憾,“外壁”这个原本为了阻挡敌方箭矢、保护楼车内士卒的设计,此时就成为了宋兵试图扑灭火势的阻碍——这正是井阑车容易被火攻摧毁的原因之一。

“哎,四架都烧起来了,真可惜啊……”

在宋军的本阵,军司马景敾远远看着那四架已燃烧起熊熊烈火的井阑车,不无惋惜地感慨道。

说实话,今日的攻城,其实只是景敾为了测试蒙仲所提出的那种井阑车是否对攻城有所帮助而已,并没有期待以此攻破滕城。

不过,眼见在井阑车的帮助下,己方的兵卒能那般轻易攻上城墙,就连景敾亦暗暗吃惊。

要知道他打滕城打了足足两年多,能攻上滕城城墙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攻上城墙,都需动用数千乃至过万的兵卒,分三面攻城以分散城内的守兵,可即便如此,仍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才有机会攻上城墙。

而今日,借助四架井阑车的便利,他只不过是出动了一千名士卒,就办到了曾经需要成千上万兵卒才能办到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由于井阑车只有四架,这千名士卒当中最起码有一半只是站在城下,再次面对着滕城的乙壁无计可施而已,真正参与攻城的兵卒,仅仅只有五百人左右。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战果。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鸣金收兵。”

景敾下达了鸣金收兵的命令。

期间,他身边有部下称赞道:“军司马,这种名为「井阑车」的攻城器械当真厉害。非但能视乙壁于无物,还能帮助我军的步卒快速攻上城墙,这等奇物,当立即上报大王。”

“唔……”

景敾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他很清楚,对于他耗时两年余都未能攻陷滕国,宋王偃是非常不满的,若是能由他献上“井阑车”这种奇物,必能大大降低宋王偃对他的不满,甚至于还能得到嘉奖。

因此,倘若换做是其他人,说不定他还会考虑将此物“占为己有”,以他的名义上报宋王偃。

但遗憾的是,提出井阑车构想的人,乃是庄子的弟子、惠盎的义弟蒙仲,纵使再给景敾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份功劳占为己有——庄子倒还好,但惠盎,他景敾可得罪不起。

想了想,景敾还是决定将这份功劳“还”给蒙仲,而他自己嘛,就争取得到一份“慧眼识人”的功劳就好,毕竟他也是冒着风险支持了蒙仲的井阑车,日后宋王偃因此奖励那蒙仲的时候,他景敾也能沾点光。

『还是这样最好。』

因为年老而愈发稳健的景敾在心中暗暗想道。

“叮叮叮——”

“叮叮叮——”

随着宋兵敲打「铜钲」的声音逐渐响彻战场,宋军丢下了四家熊熊燃烧的井阑车,陆陆续续地撤退了。

滕城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但是跟以往几次不同,这次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滕虎也好,墨家钜子丘量也罢,他们的脸上满是凝重、担忧之色。

因为从宋兵干脆果断的撤兵就能看出,今日景敾攻打滕城,只是为了测试一下那种楼车的威力,而事实证明,这种楼车的确能对滕城造成巨大的威胁。

因此不难猜测,待下次宋兵再次前来攻打滕城的时候,到时候那种楼车的数量将不仅仅只是四架,而是四十架,甚至还要更多。

到那时,或许就是滕城被攻破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滕城城墙上的诸人心情都难免变得沉重起来。

随后,待等宋兵尽数撤离之后,滕虎回到了自己宫殿,让宫人拔掉身上的箭矢,并且敷药,包扎伤口。

而墨家钜子丘量,则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宋郡的楼车在一块布上绘了出来,旋即皱着眉头盯着这种比他们墨家“楼车”更加完美的井阑车。

据他仔细辨认,宋军的楼车,与他墨家发明的楼车非常相似,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他们墨家楼车的基础上给予改良后的造物。

问题是,谁改良了他墨家的楼车,并且改良的如此……完美?

“莫非又是「公输氏」?”

丘量心中立刻就想到了他们墨家的老对手「公输氏」,因为据他所了解,论匠造手艺,当世就只有公输氏能与他墨家相抗衡。

“可公输氏……不是据说投奔秦国了么?难道有族人留在宋国?”

看着手中的布图,丘量暗暗思量着。

第54章:墨者与井阑(三)

墨家钜子丘量所想到的「公输氏」,即曾经在鲁国负责匠造的那个公输氏,亦是姬姓之后,其家族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公输班」,又名公输盘、班输、公输子,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鲁班」。

公输班出身于匠造家族公输氏,他的一生发明了锯子、曲尺、墨斗、石磨等许多工具,且发明了在山区打井的方法,甚至还发明了云梯、钩拒等战争兵器,被誉为匠人的鼻祖。

公输班出生时的鲁国,国家仍被「三桓」所操纵——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个家族,这三个家族源自鲁桓公的支子、叔子、季子,即除了能继承王位的鲁桓公长子以外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儿子。

当时的鲁国,三桓专权,操纵国事,但公室已开始反击:鲁昭公讨伐季氏而被三桓联合击败,逃亡他国;鲁定公启用孔子抗衡三桓却使孔子被三桓赶出鲁国;鲁哀公再次讨伐三桓再次失败;鲁悼公代表公室第三次讨伐三桓却再失败;然后鲁元公再伐、一直到鲁穆公时期,公室这才击败三桓,使国家大权重新归于公室。

而公输班就诞生于鲁昭公时期,亲身经历国内公室与三桓长达一百年的斗争的前半段。

大约在公输班五十几岁的时候,其家族实在无法忍受公室与三桓的斗争,便带着家人离开了鲁国,投奔楚国,投靠「楚惠王熊章」。

楚惠王熊章的父亲,即「楚昭王熊壬」,其祖即「楚平王熊居」。

楚平王昏昧,杀害大臣武奢满门,逼得其子伍子胥逃亡吴国,辅佐吴王阖闾报复楚国,这导致在楚昭王熊壬继位后,楚国频繁被吴国所进攻,继而吴国成为霸主之国。

待等楚昭王过世,楚惠王熊章继位,他迎娶了越王勾践的女儿为妻,联合越国抗衡吴国——当时吴王阖闾已死,由其子夫差继位。

正是在这段时期,公输班带着家族定居楚国。

当时,公输班为楚国发明了一种名为「钩拒」的水战兵器,帮助楚国的战船击败了吴国的战船。

而后,吴国被越王勾践覆灭,楚国作为越国的同盟国,终于摆脱了吴国的梦魇,对北边的宋国发动了攻势。

那时,公输班又为楚国发明了「云梯」,准备用在攻伐宋国的战争中。

然而就在这时,墨家初代钜子墨翟(即墨子)正在楚国,得知楚国准备攻伐并未失德的宋国,便出面劝阻,并且告诉楚王,纵使有云梯这种奇物,楚国攻打宋国也不会容易。

楚王与公输班都不相信,于是,墨子便与公输班在城外演习了一场攻城战,由墨子率领弟子守城,而公输班则借助云梯作为攻城的一方。

在这场演习中,墨子击败了公输班,终于使楚王改变了主意,放弃进攻宋国。

从这一刻开始,公输氏与墨家的梁子算是架上了。

当然,公输班本人与墨子倒没有什么恩怨矛盾,因为此后没过几年,公输班就过世了,但是他的后人,却难以忍受其公输氏一族的匠造工艺,竟然会被墨家所击败。

更要紧的是,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成三派,其中最好行侠仗义的「邓陵氏之墨(楚墨)」,它也留在楚国。

公输氏当时是楚国的士大夫家族,楚国的兵器打造几乎都出自该家族的手笔,而楚墨豪侠则每每阻止楚国讨伐他国,甚至于有时候难以避免地得面对公输氏一族所打造的攻城兵器,这一来二去的,两家的矛盾越来越激烈。

到后来,彼此直接视为对手,公输氏尝试打造更厉害的攻城器械去击败墨家,而墨家则研究更厉害的守城兵器去抵挡公输氏一族的兵器,双方以楚国攻伐他国的战役为战场,一次又一次地较量。

不得不说,论匠造的水平,公输氏一族与墨家不相上下,但前者是一脉相承的家族,而后者却是当世的显学,门下弟子众多,在集思广益之下,公输氏就难免渐渐不是墨家的对手,故而逐渐失去了楚国的信任。

而此时,秦国在经「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成为中原诸国的心腹大患,于是,逐渐在楚国失势的公输氏一族,便陆续迁往了秦国,使公输氏与墨家的恩恩怨怨,暂时告一段落。

而今日,墨家钜子丘量看到了宋军的井阑车,这种完美的攻城兵器,使他再一次想到了公输氏一族这个老对手,并对此心生警惕,毕竟公输氏是非常擅长打造进攻型战争兵器的家族,倘若该家族果真有人投奔了宋国,这对滕城而言,怕是一场灾难。

更要紧的是,丘量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克制宋军的这种“楼车”。

想了想,他决定与滕虎去商量一番。

待等丘量来到滕王宫见到滕虎时,滕虎已在宫人的帮助下拔除了身上的箭矢,此刻正赤裸着上身,由几名年轻的宫女在他身上伤口涂抹药膏。

不得不说,任由宫人从他体内拔除箭簇而他却面不改色,仍旧喝着酒与殿内所坐的一人谈笑,真不愧是猛士。

而他所谈笑的对象,即他的弟弟「滕耆(shì)」。【ps:耆字今念qí,但古通嗜,念shì,属通假字(本质上算错别字)。】

滕元公滕弘有三个儿子,长子即滕虎,三十岁上下,正是身强力壮的岁数。

次子即滕耆,比滕虎年纪小四岁,不像兄长滕虎那般孔武有力,平日里喜好观阅儒家的经典。

兄弟俩还有个弟弟叫做「滕昊」,还不满弱冠之龄。

自从父亲滕弘死后,滕虎继承了国家,致力于联合臣民抗击宋军,而滕耆则帮助兄长处理国内——确切地说是滕城城内的事物,以便兄长能全身心地投入抗击宋军的事业。

今日,滕耆忽然听说其兄长滕虎身中数箭,大惊失色,是故连忙跑来看望,直到看到兄长笑容自若,一边喝酒,一边让宫人为其拔除箭簇,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但他仍然用诸如「兄长乃滕国之君,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话,将兄长责怪教训了一通。

这也难怪,毕竟滕虎现如今是滕国上上下下抵抗宋军的底气所在,大部分滕人都相信,他们这位勇猛的君主最终能带领他们击退宋军,倘若滕虎亡故,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面对着弟弟的唠叨,滕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见此,滕耆皱着眉头劝道:“兄长,你是我滕国的君主,上上下下的滕人都仰仗着你,望你爱惜自己,日后莫要再只身犯险。……倘若你有何不测,让臣弟,还有上上下下的臣民该怎么办呢?”

滕虎闻言笑着说道:“我若死了,就由你来继承国君之位……”

听闻此言,滕耆愤怒地瞪向兄长,唬得滕虎连忙改口说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上天会庇佑我的。”

滕耆还要再说几句,此时,有宫人进殿禀报道:“滕侯,钜子求见。”

滕虎闻言面色一正,连忙说道:“快进。”

不多时,墨家钜子丘量便来到了宫殿,此时滕虎已披上外衣,起身相迎。

“滕侯,公子。”

在向滕虎、滕耆二人抱拳行礼后,丘量从怀中取出了绘有宋军那种楼车的布,将其平铺在滕虎面前的矮桌上。

瞧见布上的井阑车,滕虎惊讶地问道:“此物……便是今日宋军的楼车?墨者可以打造么?”

丘量点点头说道:“可以,打造此物并不难,若是有需要的话,我墨家弟子可以着手打造,但这不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滕虎闻言顿时收起脸上的喜色,连忙说道:“钜子请讲。”

见此,丘量便沉声说道:“经我辨认,宋军的楼车,应该是改良于我墨家初代钜子墨子所发明的楼车,据《墨经》所载,墨子发明此物,是作为可以移动的箭楼,协助守城,但滕侯您看,不知是谁改良了楼车的内部,使步卒可以沿着其内部的楼梯快速登楼,再由这块吊板攻上城墙……已经被改成了一种非常可怕的攻城器械。我怀疑有高明的匠人投奔宋国。”

顿了顿,他皱着眉头说道:“今日宋军只不过动用了四架这种楼车,便险些攻破城墙,假以时日,待宋军打造出数十上百的楼车,到时候……”

“若是我方也打造这种楼车呢?”滕耆在旁插嘴问道。

“意义不大。”丘量看了一眼滕耆,解释道:“滕城的兵力本就远远不如宋军,在城外的护城河被宋军填平后,就只剩下城墙可以阻挡宋军,倘若宋军以此物越过了城墙,纵使城内有再多的这种楼车,亦难以阻挡宋军,终归这是更优于攻城的器械。”

滕虎闻言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钜子的意思是……已经无法再采取死守的策略了么?”

丘量点点头,欲言又止。

其实在他看来,当宋军掌握了这样的楼车后,滕城被攻破已经是时间问题。

但是这些话他却不好直说,因此他委婉地对滕虎说道:“我墨家会尽一切帮助贵国,但滕侯也要早做打算。”

看着布上所绘的「宋军的楼车」,滕虎面色严肃,陷入了沉思。

第55章:墨者与井阑(四)

『ps:滕虎、滕耆都是史实人物,并非原创,所以不要怪作者取名生僻,我也没办法。』

————以下正文————

片刻后,墨家钜子丘量匆匆离去,想来是去召集墨家弟子思考破解井阑车的办法。

看着丘量离去的背影,滕耆微微皱着眉头问道:“兄长,方才钜子所言的「早做打算」,莫非是……”

“唔。”滕虎沉着脸点了点头。

对于墨家不求回报的帮助,他心中很是感激,因此对丘量等墨家弟子亦是格外信任。

而方才,丘量在话中隐隐透露出「滕城或无法再坚守」的意思,这让滕虎的心沉到了谷底。

早做打算?

『……谈何容易啊!』

滕虎长长吐了口气。

在两年前时,他就曾派向齐鲁两国请求援助。

但很可惜的是,此时的鲁国,虽然公室已经击败了三桓,夺回了权柄,然而国力却是大不如前,因此当年韩、赵、魏、燕、中山「五国相王」——即这五个国家的君主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时,鲁国并未被这五个国家所邀请,等同于已彻底沦为二流国家。

要知道那时还未称王的,就只剩下卫国、邹国、滕国、费国这些小国家了,堂堂春秋时期十二诸侯的鲁国,竟沦落到跟这些小国家相提并论,可想而知鲁国如今的衰败。

是故,鲁国是指望不上的,鲁国的君主根本不敢得罪宋国。

但齐国不同,目前的齐国仍然很强大,但不知什么原因,齐国却拒绝直接派兵帮助滕国——无论是讨伐宋国,还是进驻滕国,帮助滕人抵挡宋国。

难道堂堂的齐国,竟也畏惧得罪宋王偃么?

对此,滕虎持怀疑态度。

在他看来,虽然宋国近些年是很强势,但它距离齐楚等强国,还有一定的差距,倘若齐国倾尽国内的兵卒讨伐宋国,宋国必败无疑——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毕竟齐王实在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小小的滕国而与宋国展开那般大规模的战争。

“实在不行,就将国人迁往齐国吧。”滕耆建议道。

“投奔齐国?”

滕虎闻言沉思了片刻。

平心而论,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投奔齐国亦不失是一条出路,只是这样一来,他滕氏祖祖辈辈的基业就要丢掉了,虽然他滕国只是一个小国,但也有让他滕人所珍视的东西啊。

“再等等。”

滕虎沉声说道。

滕耆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说道:“兄长,不如让我再前往临淄,试试向齐国请求援兵吧。……相信齐国亦不希望我滕国被宋国所吞并,继而使其薛邑被宋国所威胁,若我陈述利害,或许能说服齐王。”

滕虎思忖了一下,徐徐点了点头。

见此,滕耆精神一震,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那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启程前往齐国。”

说罢,他告别了兄长,转身离开宫殿。

而与此同时,在宋军的营寨内,军司马景敾正带着蒙仲在营内散步,且称赞蒙仲所提出的井阑车。

“……可惜只造了四架,若是再更多些,说不定今日就能攻破滕城。”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景敾言语中有着无法掩饰的遗憾与懊悔。

听到这话,蒙仲看了一眼景敾,很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在打造井阑车时候,蒙仲就曾提出建议:滕城未必知晓这种井阑车的厉害,若是多造一些,或可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一战而攻陷滕城。

然而景敾太过于保守,在没有亲眼确认过这种井阑车是否有效的情况下,不愿意花费更多的精力,否则,倘若只要有二十架井阑车,滕城今日必定被宋军攻破,哪里还需要等到下次?

从这一点蒙仲就能看出,军司马景敾并不是一个“有慧眼”的人。

想了想,蒙仲提醒道:“经过今日之事,滕城已有了防备,军司马他日再用井阑车攻打滕城,或许要承受更大的伤亡损失。”

景敾闻言捋着胡须笑道:“无妨,只要有这等利器在手,滕城必败无疑!”

不得不说,此刻的景敾由于看到了攻破滕城的希望,因此显得意气风发,哪里会在意蒙仲所提醒的「滕城有了防备」,毕竟在景敾眼里,只要能攻陷滕城,纵使付出了沉重代价也是值得的——甚至于,这样才能体现出攻陷滕城的不易,为他「耗时两年余都未能攻陷滕城」一事遮羞。

当然,虽说意气风发,但景敾终归还没有膨胀到得意忘形的地步,比如说,关于井阑车的一些弱点、弊端,他亦看在眼里。

他问蒙仲道:“今日滕城用火攻摧毁我军的井阑车,对此,你可有什么办法?”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井阑车乃是木料打造,难免怕火,因此火攻无法杜绝,不过,却可以尽量延缓火势蔓延的速度,比如说,在井阑车打造完成后,用泥水反复泼到井阑车的外壁,使外壁覆盖泥浆,哪怕泥浆凝固之后,亦能稍稍延缓火势的蔓延。……除此之外,可叫人再准备一些水,待滕人用火矢使井阑车燃烧时,在车的内壁泼水……”

“在井阑车的内壁泼水?”景敾闻言一愣,不解地问道:“火烧的是外壁,在内壁泼水有用么?老夫从未听说这种灭火方式。”

蒙仲摇摇头解释道:“火焰使木料燃烧,它需要到达一定的热度。……军司马可曾用木桶烧过水?在桶内的水化为水汽消失之前,可曾见过木桶被底下的炭火烧穿的?小子的建议,就是采用这个原理。”

景敾听得将信将疑,当晚回到帅帐,便叫士卒打造了一只木桶,将其装满水悬在篝火上烧。

果然如蒙仲所言,在木桶内的水漏光前,纵使将木桶放在火上烧,木桶本身也没有烧起来的迹象,最多就是底部被火熏得发黑而已。

“不愧是庄子的弟子啊。”

感慨之余,景敾当即下令,按照蒙仲的建议提前准备。

此后数日,宋滕两方暂时罢战,宋军忙着打造大量的井阑车,用于一鼓作气攻陷滕城,而滕城那边,则以墨家钜子丘量为首,在城外偷偷深挖护城河,试图重新恢复这条护城河,以阻挡宋军的井阑车。

由于宋军斥候的疏忽,待等到景敾得知此事时,墨家钜子丘量已经带领着弟子与城内的滕国臣民,将护城河又挖开了一大段。

对此,景敾大为震怒,当即下令处死了几名斥候,命部将带兵前往滕城,试图用泥土再次填满护城河。

由于滕城的弓弩手并不多,无法对宋军造成很大的威胁,因此,当宋军大举来到城下试图填满护城河时,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

但是当天夜里,墨家弟子再次与滕国百姓悄悄溜出城,又重新挖开了一段。

于是乎,待景敾天亮后一看,好家伙,昨日填平的地方,又被滕人挖开了。

愤怒之下,他对部下下令道:“从今晚起,派人守着滕城,若有滕人趁夜偷偷挖掘,就把他们全部杀光。”

这一道命令下达,让宋国的兵卒们可谓是遭了罪,白天要砍伐林木打造井阑车,晚上还得守着滕城,不让滕人挖掘护城河,没过几日,宋兵便精疲力尽了,井阑车的打造速度亦大幅度降低。

意识到这一点后,景敾便收回了那道将令,让麾下宋兵们好好休息了几宿。

可没想到,没过两日,滕人又把城外的护城河给掘开,气得景敾实在是没有办法,于是找到蒙仲,询问后者可有什么主意。

不得不说,对于这位军司马,蒙仲也是有点无语。

他对景敾说道:“军司马,你既要士卒们打造井阑车,又要他们随时填平滕人挖掘的护城河,同时做两件事,士卒们当然会感到疲倦,何不让他们专心打造井阑车呢?”

“那滕人重新恢复了护城河又该怎么办?”景敾问道。

蒙仲毫不犹豫地说道:“造桥就是了,您跟滕人争夺那条护城河的时间,何不用来造桥呢?只需用几块木板铺在护城河上,就能让井阑车顺利接近城墙,何必多费心思?”

景敾恍然大悟。

于是乎在此之后,宋兵再也不跟滕人“争抢”护城河,以至于到最后,哪怕滕人在白天挖掘护城河,巡逻的宋军斥候也视而不见。

这让墨家钜子丘量大为不解。

待等到九月上旬时,宋军已打造了约五十架井阑车,军司马景敾认为这个数量已足以攻陷滕城,不想再延误战机,便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此时,滕城内的墨家弟子与滕国的百姓,也已勉勉强强恢复了几段护城河,或者是还未引入河水的壕沟。

他们原以为城外的护城河与壕沟可以阻挡宋军的井阑车,却万万没有想到宋军中又出现了一种造物,一个个好似是梯架(类似脚手架)的东西,宋人们将这些木架垫放在护城河与壕沟中,与地面齐平,然后在上面铺上了木板,很快就铺平了能使井阑车顺利通过的道路。

『……』

墨家钜子丘量在滕城城上看到这一幕,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用来克制宋军那些井阑车的护城河与壕沟,竟如此简单就被宋军破解。

『一定是公输氏!』

攥着拳头,墨家钜子带着几分恼恨暗暗想道。

第56章:攻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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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呜呜——呜呜——”

“咚咚咚——”

滕城外的宋军阵列中,响起了军号与战鼓的声音,这意味着宋军即将对滕城展开攻势。

滕城,三面被河流所围绕,北面是「小荆河」,南面与东面皆是「荆河」,这三个方向的城郊,都不足以宋兵摆开阵型,充其量只够派小股兵力起到牵制滕城的作用。

主要的进攻方向,还是滕城的西面。

而宋军此前填平的“护城河”,即滕城西边那段人力挖掘的河沟,南北接连荆河与小荆河,不过最近一个月,又被墨家弟子领着滕城内的百姓偷偷又挖开了。

但遗憾的是,在宋军的桥架器具面前,这道护城河亦起不到丝毫作用,只不过片刻工夫,宋兵就在这道护城河上铺上了木板,将其“变”成了平地。

“快推!”

“加快速度!”

在几名宋军将官的催促下,一队队宋兵奋力推动着二十架井阑车,准备以此展开第一波攻势。

期间,有两队数量约为一千名士卒左右的宋郡,各自推动着五架井阑车,分别朝着滕城的东面与南边而去,目的自然是为了牵制滕城内的兵卒,分散其兵力。

而此时在滕城城上,滕虎与大司马「毕战」、墨家钜子丘量等人,神色凝重地目视着城外宋军的行动。

要知道在一个月前,宋军仅仅投入了四架井阑车,就险些攻破了滕城——虽然那是因为滕虎、丘量等人初次碰到这种井阑车,不知晓此物的厉害,但这也足以证明井阑车的威力。

而今日,刨除前往东南两处城墙的各五架井阑车,仅西城墙这边,宋军就一口气出动了二十架井阑车,甚至于还有约二十架井阑车仍在远处原地待命,这等数量的井阑车,简直让人绝望。

“引火之物可准备妥当?”

滕虎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外的宋军,沉声问大司马毕战。

“滕侯放心,已准备妥当。”

年过半百的毕战沉声回答道。

此时,约有三架井阑车已逐渐靠近城墙,见此,城墙上的滕兵立刻发动攻击,只见那一名名弓手,从面前的油桶中取出一枚箭簇缠绕着油布的箭矢,在一旁的士卒用火把点燃油布后,嗖地一声将其射向城外的井阑车。

“笃笃笃。”

仅眨眼工夫,那三架井阑车上便各命中了十几支火矢,在片刻工夫后,这几架井阑车上的草绳、麻绳等物便徐徐烧了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匠造水准不达标的结果:倘若宋军当中有优秀的工匠,能够按照蒙仲的要求用榫卯结构打造井阑车,那就能省去许多用来捆绑固定的草绳与麻绳,自然而然也就能减少被敌军火矢点燃井阑车的几率。

也亏得这些井阑车是按照蒙仲的建议,在打造完成后淋浇过泥水的,否则那些草绳、麻绳,相信烧地更快。

“灭火!快灭火!”

有几名宋军将官大声喊着,命令那三架井阑车立刻停下,然后派人登上井阑车,拎着木桶从上往下地倒水,试探扑灭火势。

“轰隆——”

其中一架井阑车坍塌了,似乎固定车身梁柱的麻绳被烧断了,一下子就散架了,使井阑车的内部暴露在外。

而另外两架,则被堪堪挽救了回来。

“继续放箭!”

滕城上有滕国的将官大声喊道,催促城上的弓手继续用火矢攻击其他的井阑车,毕竟在那三架井阑车受创的期间,其余的井阑车仍在徐徐逼近城墙。

“嗖——”

“嗖嗖——”

随着滕城城上射出一支支带着火的箭矢,一架又一架井阑车在靠近城墙的途中起火,让宋兵们一阵手忙脚乱地灭火。

在本阵远远瞧见这一幕,军司马景敾站在战车上,懊恼地攥着拳头。

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七八架井阑车起火,甚至于其中有三架坍塌报废。

在此世在宋军阵列的西边侧翼,蒙仲亦站在战车上目视着战况,对于此刻所见到的,他倒并不感觉惊奇。

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月前滕城险些被四架井阑车攻破,那是因为滕人措不及防,而今日,滕城明显已有了防备,井阑车当然会受到针对。

可话说回来,关于那几架散架的井阑车,蒙仲认为主要还是工艺技术受限的问题,倘若是优秀工匠所打造的榫卯结构的井阑车,完全可以顶着火烧推进到城下,不至于因为被烧断了用来捆绑固定的草绳、麻绳,就害得井阑车整个散架。

“唉,又一架……”

看到又一架井阑车轰然散架,蒙虎一脸惋惜摇了摇头。

他有些担心地对蒙仲道:“阿仲,这已经是第四架了……这还没攻城呢,四架井阑车就报废了。”

“滕城提前有了防备,这很正常。你看,虽然毁了四架井阑车,但就整体而言,我军的井阑车不是推进过去了么?……看,我军的弓手开始还击了。”蒙仲指着战场说道。

蒙虎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有几架井阑车原地停了下来,旋即,有不少宋军的弓手登上井阑车的顶台,朝着滕城射出箭矢,使滕城城上的弓手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用火矢摧毁井阑车。

而其余约有六七架井阑车,则由一队队宋兵奋力的推向城池。

终于,有两架井阑车冒着箭矢靠近了城墙,在它轰隆一声放下顶上悬吊的木板的同时,一队队宋兵迅速沿着井阑车内部的回字楼梯登上“阁楼”,旋即踩着那“吊桥”冲向滕城的城墙。

“杀!”

“挡住他们!”

一时间,仿佛是一滴水掉到了沸腾的油锅中,整个战场一下子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吼喊声。

宋兵与滕兵在吊桥上、在城墙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一声声咆哮、怒吼、以及惨叫声中,每眨一次眼睛,就有一名宋兵或滕兵死亡,或倒在城墙上,或从城上摔到城下。

“今日我宋兵的士气相当盛啊,说不定真能一鼓作气拿下滕城……”

蒙鹜严肃的脸庞上微微露出几许期待。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蒙仲喃喃说了句。

原来,在今日开战之前,军司马景敾就告诉全军,若今日能攻陷滕城,则所有人升一级爵位,赏田地百亩,在此等重赏之下,宋兵当然士气如虹。

别说那些宋兵,就连蒙氏等宋国国内的家族族兵们,亦渴望着取得这场仗的胜利。

“如果这场仗胜了,那我就可以升到「中士」了吧?”蒙虎有些欣喜地问道。

按照周礼的爵制,大致可分为「卿」、「士大夫」、「士」三个阶级,其中卿分为「上卿」、「中卿(亚卿)」,士大夫可分为「上大夫(长大夫)」、「中大夫」、「下大夫」,而士又分为「上士」、「中士」、「下士」。

在官爵统一的当代,一般只有达到了什么样的爵位,才能得到什么样的权柄。

就比如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他是「中大夫」的爵位,自他往下,家司马蒙擎是「上士」,其余族兵中车吏级的族人皆是「中士」,比如蒙鹜、蒙挚、蒙横等等,至于蒙仲、蒙虎,则是最低的「下士」。

当然了,就算是爵位最低的下士,也属于贵族范畴,并非寻常平民、步卒可以相提并论。

“可以混到中士,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

在一丈远的地方,蒙挚听到蒙虎的话,忍不住取笑这位侄子道。

“小叔!”

蒙虎忍不住与叔父说闹起来,结果却被家司马蒙擎厉声喝止:“蒙挚,蒙虎,都给我闭嘴!……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

一声暴喝,蒙挚、蒙虎二人立刻收敛神色,不敢再玩闹,包括其他族人,亦纷纷端正心思,目视前方战场,不敢再流露欢喜之色。

“真严厉啊……”

少宗主蒙鹜看了一眼担任家司马的族弟蒙擎,小声对蒙仲问道:“阿仲,我听说你看过兵法,你如何看待这场战事?”

此时,军司马景敾已派上了后队,也就是仅剩的那二十架井阑车,一拥而上压向滕城。

对于这一点,蒙仲心中还是很赞赏的:毕竟此刻在滕城那边,宋军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次派出后队,将剩下的二十架井阑车也压上去,自然能进一步扩大战果。

他想了想说道:“倘若滕城仍旧采取死守的策略,那么,这座城池必定会被攻破。”

蒙鹜闻言一愣,他仿佛听出了点什么,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滕城采取别的策略,或还能守住?”

“唔。”

蒙仲点点头,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滕人有魄力的话,这个时候就应该主动出击,摧毁我军的后续二十架井阑车,否则,待等这二十架井阑车抵达城下,滕国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方战场传来一片宋兵的欢呼声,似乎是从滕城的西城门那边传来的。

由于西城门那边宋兵太多,蒙鹜、蒙仲几人瞧不真切,因此,蒙鹜便立刻叫人去打探情况。

大约一刻辰后,有传令兵回来禀报道:“是滕国的司马毕战试图率军杀出城外,摧毁王师的井阑车,然而却被王师击败,逃回了城内,眼下王师正在与其争夺城门。”

“原来如此。”

蒙鹜恍然大悟,而蒙仲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据他所知,毕战乃是滕国的将领,然而这位究竟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从直面宋军的城门杀出来?

『倘若不是滕人发蠢的话,那就是……』

想到这里,蒙仲抬头看向滕城的西面,旋即对蒙鹜说道:“蒙鹜叔,请派人提醒蒙擎叔,滕虎或会率人从城北杀出,袭击我军……”

“唔?”

蒙鹜惊愕地看向蒙仲,有些不解。

第57章:攻城战(二)

时间回溯到片刻之前,即宋军的井阑车刚刚抵达滕城城下的时候。

此时,已经不需要滕国的弓手用火矢攻击城外的井阑车,因为那些井阑车已离得很近,因此滕国的士卒们只需将油壶与火把丢过去,直接引燃井阑车即可。

这反而省力许多。

但是墨家钜子丘量却注意到,在那些起火的井阑车的内部,似乎有宋兵朝着外壁泼水,以至于那些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起初丘量还觉得是那些宋兵犯傻,可他逐渐发现,在宋兵于井阑车内壁泼水的情况下,纵使这架井阑车的外部仍熊熊燃烧,但火势的扩散却诡异地慢了下来。

『因为木头吸了水,阻止了火势的扩散么?』

丘量皱着眉头思索着,同时他的目光,则凝视着城外宋兵队伍中一些装满了木桶的战车,据他观察,那些木桶内装的似乎都是水,显然是用来防备他滕城的火攻战术的。

『居然叫宋兵在楼车内壁泼水以阻止火势扩散……宋军内的那名公输氏子弟,很了不得啊。』

想到这里,他便将自己的发现与猜测,通通告诉了滕虎。

“钜子是说,宋军也防备着我方烧毁其楼车么?”

在听罢丘量的话后,滕虎皱着眉头说道。

“唔。”丘量点点头说道:“宋军的意图很显然,他们只求延缓那些楼车被我方摧毁,越持久就对他们越有利,倘若我等无法尽快摧毁这些楼车……”

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滕兵惊慌地叫喊道:“宋军,宋军增兵了!”

听闻此言,滕虎与丘量转头看向城外,只见城外远处的宋军阵列中,那最后二十余架井阑车此刻亦徐徐朝着城墙而来。

『不妙了。』

滕虎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此刻城外,宋军还有九架井阑车,不计其数的宋兵借助这九架井阑车,源源不断地攻上城墙,促使城上的滕兵与其展开殊死厮杀,这已经是非常危急的情况了,倘若再增加二十架井阑车,滕城势必难以保全。

『得想办法尽快摧毁所有的楼车!』

稍一思忖,滕虎沉声说道:“我率人杀出城去,摧毁宋军的井阑车!”

听闻此言,身边诸人纷纷劝阻。

见此滕虎便解释道:“我观宋军的楼车,并不牢固,我只要带人杀到其楼车下,用剑砍烂其底部的绳索,那些楼车势必会像之前那几架一般,顷刻间崩塌自毁。”

但以毕战为首的滕国兵将还是竭力劝阻滕虎,毕竟宋兵人多势众,倘若滕虎率军杀出城外,或有可能被宋兵包围,到那时候,滕虎固然难以幸免,而滕城亦保不住。

在争论中,就听滕虎不耐烦地喝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众人闻言沉默,旋即,只见毕战走到滕虎面前,抱拳说道:“滕侯,请让我代替您去。”

滕虎闻言看向毕战,见后者眼神真诚而坚决,心中不禁为之感慨。

他滕城之所以能坚守到如今,除了墨家弟子与齐国或直接或间接的帮助外,更主要还是毕战等滕人齐心合力保护国家,哪怕为此付出性命。

就好比眼下的毕战。

在轻轻拍了拍毕战的臂膀后,滕虎沉声说道:“毕战,你是我父侯信赖的人,我亦对你倍加信赖,我知道,你将我视为你的子侄,希望代替我而死……但你为何就断定我此去是有去无回呢?”

“滕侯……”毕战一脸担忧地再次劝阻。

“不必再说了。”滕虎抬手打断了毕战的话。

说实话,倒也不是毕战不勇猛,只是毕战已年过半百,体力已开始衰竭,倘若滕虎让前者代替他出城摧毁宋军的井阑车,那才是有去无回。

而在旁,墨家钜子丘量见滕虎与毕战二人争论不休,便献策道:“不如这样,先由毕司马率领一队兵卒从此城门杀出,摆出欲摧毁宋军井阑车的架势,到时候毕司马故作不敌,假意退入城内,如此一来,宋兵必定疯狂进攻城门,介时,滕侯再率人从城北或城南杀出,偷袭宋军后方。……滕侯,毕司马,似这般,您二位意下如何?”

滕虎与毕战闻言对视一眼,思索着丘量提出的建议。

半响后,毕战点点头说道:“此计策虽然凶险,但大有可为。……城门狭隘,纵使宋兵杀入,我亦能凭少许兵力将其堵在门洞内。就怕宋兵攻势太猛……”

“无妨。”丘量抬手说道:“此城门后,有近三里的城郭,我墨家弟子早早就打造了许多「砦(zhaì)栏」,纵使宋军攻入城郭,亦可短暂独当一阵子……”

“再不济就退守子城(内城)。”滕虎接上了丘量的话,旋即点头决定道:“就这么办!”

众人商议定,旋即便打开了西城门,由毕战率领一队滕兵杀出城外,摆出欲冲击宋军的架势。

不得不说,正在攻城的宋军士卒,怎么也没想到滕城居然敢打开城门,措不及防之下,被毕战摧毁了两架井阑车。

不过待宋军反应过来之后,毕战所率领的滕兵自然就抵挡不住了。

于是毕战便顺水推舟退到了城内,做出试图重新关上城门的迹象。

宋军哪里肯让滕城关上城门,拼命朝着城门进攻,一时间,宋军对城墙的进攻强度有所下降,将攻击的重心放在了城门这边。

而就在这时,滕虎乘坐着战车,率领着一队滕兵从城北杀出。

当时城北其实也有宋军在牵制滕城,但兵力并不多,只有一千名士卒与五架井阑车,由于措不及防,被滕虎击溃。

击溃城北的宋军后,滕虎不敢停歇,率领着麾下的滕军绕过城西北的转角,杀向正面战场的宋军。

值得一提的是,当滕虎从滕城的西北转角杀出,将身形暴露于宋军眼前时,蒙氏的家司马蒙擎由于得到了蒙仲的“提醒”,刚刚派族人将此事禀告军司马景敾。

说实话,若在以往,军司马景敾多半会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看来,滕城在他宋军的攻势下已摇摇欲坠,滕虎岂会不守城池而主动杀出来呢——要知道宋兵的人数可是滕城的四倍都不止。

但考虑到提出建议的乃是蒙仲,景敾稍稍有些犹豫。

毕竟就连他也觉得此子颇有才华,应该不会无的放矢。

在这种情况下,景敾虽然没有派兵增援左翼,但却命人时不时地关注着。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还真被蒙仲给料中了,那滕虎,竟然真的率领数百滕兵,朝着他宋军突袭而来。

景敾当即下令道:“传我令,命舆(yú)司马「文信」率人支援侧翼,围杀滕虎!”

舆司马,即仅次于军司马的将官,一般一支军队中设有两人——职位相当于副将。

景敾作为军司马,其麾下亦有两位舆司马,一人叫做「寇占」,即此刻正在指挥攻打滕城的将领,而另一人便是「文信」,后者在没有接到景敾的命令前,其实就已经注意到了滕虎那队人,便下令左翼以及阵中的各家族族兵出击,抵挡滕虎。

而蒙氏一族,在此期间亦接到了此人的将令。

“所有人准备作战!”

随着家司马蒙擎一声令下,所有蒙氏族人无不绷紧神经,全神贯注。

“前进!”

在命令下,蒙氏族兵战车先行,步卒紧跟左右。

而此时,由滕虎所率领的滕兵,已经一头撞入了乐氏、萧氏等家族族兵的队伍中,只见在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中,乐氏、萧氏等族兵竟被滕兵迅速击溃,溃得不成样子。

纵使隔着老远,蒙仲、蒙虎等人亦能听到滕虎那洪亮的吼声:“杀!杀过去!”

“滕国的士卒原来这名勇猛么?”

蒙虎咽了咽唾沫,有些惊慌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攥着手中的戈戟不说话。

不得不说,初次面临这种你死我活的战场厮杀,纵使是蒙仲心中亦难免有些发怵,好在此时家司马蒙擎的话,使他们镇定了下来:“莫要慌!滕兵人数还不及我等多,更何况他们击溃了乐氏、萧氏两族的族兵,早已精疲力尽,所有人只要听从号令,就能击败他们!……战车队,列阵先行,步卒紧随其后!……杀!”

随着蒙擎的下令,蒙氏一族约十六架战车,整齐摆列成横队,朝着迎面而来的滕兵冲了过去。

在战车背后,蒙氏的步卒们迈开双腿,吼叫着发动了冲锋。

“杀——!”

在震耳欲聋般的喊声中,蒙仲站在战车的左侧,双手死死攥着戈戟。

他的任务是保护驾驭战车的蒙虎,他这辆战车的真正战力,是此刻站在战车右侧的蒙鹜。

“阿虎!驾驭好战车!阿仲,保护好阿虎!”

蒙鹜大声吼道,这位蒙氏一族的少宗主,首次这般失态。

近了!

更近了!

那些滕斌已近在咫尺了!

最当前的那名滕兵,朝着战车刺出了戈戟。

“阿仲!阿仲!……蒙仲!”

在蒙鹜的一声厉吼下,蒙仲下意识地刺出了手中的戈戟。

下一瞬间,有温热的鲜血喷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那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第58章:猛士

“噗——”

蒙仲手中的戈戟,刺入了一名滕兵的胸膛。

在那一瞬间,蒙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名滕兵的面貌,包括对方那一双充斥着仇恨的眼神。

“噗。”

将戈戟从对方身体中拔出,蒙仲再次奋力戳向迎面而来的滕兵,有时刺空,而有时却能刺中敌卒的身体。

此时他的脑海,空白一片,只是机械般遵照着蒙鹜的指示,胡乱地用手中的戈戟戳向那些迎面而来的滕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及保护正在驾驭着战车的蒙虎。

曾经家司马蒙擎教授给他们的挥舞兵器的方法与技巧,这一刻蒙仲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有一名滕兵躲过了蒙仲手中的戈戟,举着兵器朝他刺来。

『完……』

蒙仲那一片空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而就在这时,只见旁边闪过一道剑光,旋即,有一柄锋利的利剑从旁掠过,将那名滕兵的头颅劈了下来。

『那是……』

蒙仲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巧看到左侧有一辆战车疾驰而过,战车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挥剑杀死了那名滕兵。

『蒙横……族兄?』

在蒙仲有些错愕地注视下,只见蒙横站在战车上瞥了他一眼,在一瞬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他沉声说道:“莫要慌!……对于来不及杀死的敌卒,就尽量避开,将其交给后面的战车。”

在说话间,他的目光看着蒙仲脸上的血污,眼眸中闪过几分赞赏。

“算了,我来带头!”

还没等蒙仲回话,蒙横所在的马车便径直往前,来到了蒙仲这辆马车的前方,旋即,只见其举起手中的利剑,沉声喊道:“所有战车向我车聚拢,组成锥形阵!”

话音刚落,附近三四辆马车纷纷想蒙横车靠拢,紧跟在他那辆战车身后。

“锥形阵是什么啊?”

蒙虎着急地大声叫道。

旋即便传来了蒙鹜的喊声:“不用去管,跟上蒙横的车!”

“哦、哦……”

蒙虎连忙应道。

由于从前车变成了后车,蒙仲等人的压力顿减,此时他方有空闲回忆方才的一幕。

『我……杀人了?』

看了眼手中那刺眼的鲜血,蒙仲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理智使他明白,这些鲜血都来自活生生的滕国步卒,那些跟他一样是人的滕国步卒。

“阿仲,还好么?”蒙鹜注意到了蒙仲的恍惚,知道初次杀人对于一名刚刚踏足战场的小辈而言是一件难以适应的事,便开口询问道。

“还好。”

蒙仲长长吐了口气。

像什么因为意识到杀了人,或者是因为看到了鲜血而感觉恶心,似这种感受此刻蒙仲并没有体会到,他只是有些恍惚,不真实的恍惚,就好像他难以置信于,他当真杀死了跟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打起精神来!”

见蒙仲的反应并不算最糟糕,蒙鹜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战场之上,切忌心存仁慈,只要想着如何活下去!……活着去见我们的亲人!明白么?”

“我明白了……”

蒙仲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

此时,乐氏、萧氏等几个家族的族兵,已经彻底被滕虎所率领的滕兵击溃了,此时的滕虎,正率领着麾下士卒,与宋军方「舆司马文信」一部展开厮杀。

明明滕虎方只有数百名滕兵,而舆司马文信却率有最起码三千左右的士卒,可在混战厮杀中,滕虎竟然硬是杀到了文信面前,将后者这位宋军方唯二的舆司马斩杀于战车之上。

“谁可挡我?!”

滕虎一声暴喝,让无数宋兵不禁为之战栗。

“文信舆司马死了!”

“文信舆司马被滕虎杀死了!”

宋军一阵慌乱,在滕虎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远远看到这一幕,宋军军司马景敾在战车上气得顿足捶胸,他怎么也没想到,率有近三千士卒的舆司马文信,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滕虎所杀。

在深思了片刻后,景敾恨声下令道:“叫(舆司马)寇占暂缓攻城,将攻城只是交给其手下「行司马」,先给我围杀滕虎!”

“军司马……”左右听到后大吃一惊,或有人说道:“蒙氏族兵已迎上滕虎,还要将寇占舆司马调回来么?”

“按照我说的做!”景敾不容反驳地命令道。

倒不是他不相信蒙氏族兵的实力,事实上,在所有家族族兵当中,蒙氏族兵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只不过他不希望蒙氏族兵损失过大罢了,毕竟蒙氏族兵中有蒙仲在,倘若此子有何不测,他要如何向惠盎交代?

再者,面对着先后击破乐氏、萧氏还有文信一部兵力的滕虎,景敾也很难相信蒙氏一族的族兵能将滕虎围杀。

“是!”左右应命,当即派人向舆司马寇占传令。

而此时,滕虎已杀到了宋军阵中,正率人摧毁一架又一架的井阑车。

正如他所判断的那般,宋军的井阑车打造地并不牢固,只要用刀剑砍断井阑车底部用来捆绑固定的绳索,这架井阑车就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坍塌,这使得滕虎很快就摧毁了五六架井阑车。

然而,就在他准备摧毁下一辆井阑车时,战车上的甲士忽然提到他道:“滕侯,右侧有一支敌军靠近。”

“唔?”

滕虎转头一瞧,便瞧见一支举着「北亳蒙氏」旗帜的军队正朝着他们杀来。

『又是宋国的家族兵么?不知死活!』

冷哼一笑,滕虎抬手指向那支军队,沉声喝道:“随我去击溃他们!”

“喔喔——”

附近数百滕兵高声应道。

旋即,滕虎舍弃了那些已失去了斗志的王师士卒,朝着迎面而来的蒙氏族兵杀了过去。

两军对杀,首先遇到的是彼此的战车队,看着丝毫没有减速意思的蒙氏一族战车,滕虎心中闪过几丝惊讶。

“轰——”

在那一瞬间,有约四五辆战车迎面相撞,车上的甲士登时人仰马翻,无论是蒙氏一族的甲士,亦或是滕国的士卒,皆因为冲撞之力而从战车上被抛出,在地上摔地七晕八素,惨嚎纷纷

而此时,滕虎本人所在的战车,则迎面对上了蒙氏家司马蒙擎的战车。

“叮!”

一声金戈相击之声响起,蒙擎手中的利剑重重斩在滕虎所持的利剑上。

仅一次不相上下的交锋,两辆马车便擦肩而过。

“……”

滕虎稍稍回头看了一眼交叉而过的蒙擎,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微微有些发麻的右手。

而此时,蒙氏的步卒们已经迎了上来,手持着长枪、戈戟等兵器,朝着滕虎等滕国的战车一通乱戳,当即就有几名滕国车兵被乱枪刺中,摔下战车。

“保护滕侯!”

“围杀滕虎!”

双方的步卒大叫声,蜂拥着杀到一起。

蒙仲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

杀死滕虎为兄长报仇?

不,在这种情况下,蒙仲只能勉强保护他自己跟蒙虎,根本没有余力杀到滕虎面前。

彼此鏖战了约一刻辰左右,或有滕虎身边的甲士大声喊道:“滕侯,有宋兵从我军背后围过来了,事不宜迟,请滕侯立即杀出重围!”

在许多滕国士卒的保护下,滕虎站在战车上回首眺望,果然瞧见身背后有一支宋兵围了上来,似乎是宋方舆司马寇占麾下的士卒。

『该死的蒙氏一族,使我耽搁地太久了……』

有些恼恨地攥了攥拳头,滕虎挥手下令道:“所有人,撤退!撤回城内!”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事到如今,岂能叫你再逃了?!”

众人定睛一瞧,便看到蒙氏的家司马蒙擎亲自驾驭着战车,单手挥舞着利剑,正朝着滕虎杀来。

“砰!”

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蒙擎的战车冲散了沿途的滕兵,那几匹马狠狠撞在滕虎的战车上,而蒙擎本人,竟然在此时高高跃起,跳上了滕虎的战车。

“滕侯!”

见滕虎因为冲撞之力倒向一人,驾驭战车的滕兵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缰绳,抽出腰间的佩剑砍向蒙擎,却被后者抢先一剑捅死,随后一脚踹落战车之下。

“混账!”

滕虎大怒,拔剑砍向蒙擎。

“拂拂——”

战马受惊,甩开蹄子狂奔,拉着这辆马车在乱军横冲直撞,迫使滕兵、宋兵纷纷避让。

而在这辆战车之上,滕虎与蒙擎各手持利剑,奋不顾身地砍向对方,试图将对方杀死。

忽然,马车的轮子好似硌到了什么,顷刻间,整辆马车凌空翻了过来。

“滕侯!”

“家司马!”

在蒙氏族兵与滕国士卒的惊呼中,滕虎与蒙擎皆被抛起在半空,只见蒙擎一脸狰狞,瞪大着眼睛,奋力将手中的利剑刺向滕虎的胸膛。

「蒙擎叔……」

「蒙擎叔!」

「蒙擎。」

「蒙擎叔……」

蒙擎的脑海中,闪过一位位族人的笑脸,最终定格在蒙伯、蒙仲兄弟俩的身影上。

“滕虎!”他面色狰狞地吼道。

面对着这般凶恶的蒙擎,纵使是滕虎亦感到一阵心惊。

“砰!”

滕虎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旋即就听噗地一声,他无意识举在身前的利剑,竟然洞穿了蒙擎的胸膛,反而蒙擎手中的利剑,却只是堪堪擦过他的耳朵,刺在了地面。

“哈、哈哈。”

逃过一劫的滕虎边咳嗽边大笑,而就在这时,却见被他用利剑刺穿胸膛的蒙擎,猛然睁大眼眸,一手抓住了他的面门,将他的脑袋狠狠将地上撞。

“砰!”

“砰!”

“砰!”

连撞三下,纵使是滕虎,亦抵受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口血,当即昏死过去。

而此时,就见蒙擎不顾自己被利剑贯穿的胸膛,一手捏住滕虎的咽喉,将其整个提了起来,朝着四下大声喊道:“滕国之君虎……被我蒙擎……擒杀了!”

“喔喔——”

宋方的兵卒士气大振。

第59章:猛士(二)

当日的攻城战,宋军并没能一鼓作气攻陷滕城,但由于擒住了滕国的君主滕虎,这对于宋军而言亦是一场胜利。

然而,蒙氏一族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的家司马蒙擎,也因此身负重伤。

“家司马……”

“蒙擎叔……”

“蒙擎……”

在族人的一声声呼喊中,蒙擎被蒙鹜与蒙挚合力抬到兵帐内,谁也不敢去动蒙擎胸口的那柄利剑。

“蒙擎,我已派人去请王师的医师……”

坐在蒙擎的草铺前,蒙鹜欲言又止地地宽慰道。

听闻此言,蒙挚脸上浮现几丝苦涩的笑容,因为他很清楚,似他这般的伤势,除非是神仙,否则是根本救不回来的。

“我这个伤势……”

蒙擎摇了摇头,旋即从怀中取出那块兽角质地的符节,对蒙鹜说道:“少宗主,我想请你做个见证……”

蒙鹜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叹了口气后,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蒙擎转头看向帐内的诸族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他的弟弟蒙挚身上,沉声说道:“蒙挚,你上前来。”

蒙挚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走到草铺前,单膝叩地。

只见蒙擎又看了一眼帐内的诸族人,沉声说道:“蒙挚,他虽是我胞弟,但久经战阵,勇武并不亚于我,今我举荐他继任家司马之职,你等可有异议?”

帐内诸车吏级的族人纷纷摇头。

见此,蒙擎遂将手中的符节递给蒙挚,沉声嘱咐道:“阿挚,我死后,你即是我蒙氏的家司马,你性子轻躁,日后当更为稳重,辅佐少宗主,使我蒙氏一族繁荣昌盛。”

“谨遵兄长之命。”蒙挚忍着悲痛,双手接过符节。

在旁,少宗主蒙鹜亦带着悲伤的口吻宽慰道:“蒙擎,你放心吧,蒙挚他一定能承担起家司马的职务……”

蒙擎点点头,旋即又看了一眼帐内的人群,在微微吐了口气后,问道:“我儿阿虎,还有蒙伯的弟弟蒙仲,他二人何在?”

话音刚落,就见人群中钻出蒙虎、蒙仲二人来,前者忍着悲伤走到草铺前,用颤抖的声音呼唤道:“爹……”

期间,蒙仲亦用悲伤的语气唤了一声:“蒙擎叔……”

蒙擎点点头,不过目光却率先投向蒙虎身边的蒙仲,见后者满脸悲伤,他感慨地说道:“阿仲,当初你娘将你兄长托付给为叔,然而叔却没能保护好你的兄长……今日,终于有机会擒住滕虎,为叔方可摆脱心中的愧疚。”顿了顿,他又说道:“你无需伤感,为叔也并非全然为了你兄长,也是为了诸多为滕虎所杀的族人。”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挚,问道:“滕虎现下何在?”

蒙挚闻言立即说道:“已被族人收监,不过,他脑后受到重创,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唔。”蒙擎点点头,旋即对蒙仲说道:“阿仲,你的杀兄仇人,为叔便交给你了。去吧,杀了滕虎,为你兄长报仇!”

看着蒙擎真诚的眼神,蒙仲感动地说不出话来,眼眶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目视着蒙仲离开兵帐,此时蒙擎这才将目光转向蒙虎。

此时,蒙鹜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挥挥手轻声招呼诸族人道:“我们都先下去吧。”

诸族人识相地纷纷离开,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子。

父子二人彼此对视着,蒙擎的眼中闪过几丝愧疚。

作为蒙氏一族的家司马,他自认无愧于族人,但唯独愧对自己的儿子,因为很多时候他都挤不出时间来陪伴、来教导自己的儿子。

直到此刻命将不久,他终于才有时间与爱子单独相处。

“阿虎,你过来。”

蒙擎招招手,让蒙虎走到身边,见他双目发红,正色说道:“为父……你也看到了,命将不久,日后,就要拜托你照顾你母亲……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

说着,他眼眶亦微微泛红。

蒙虎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只见他摇摇头,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道:“爹,您今日实在是太勇武了……孩儿会将您的勇武告诉母亲,告诉她,孩儿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真的吗?”蒙擎惊讶地问道。

蒙虎使劲地点点头,双手比划着说道:“爹,今日,所有人都看到了您勇武的身姿,您是孩儿的骄傲,日后,孩儿也要像父亲您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哈哈哈哈……”

蒙擎心中宽慰,哈哈大笑,旋即,他目视着蒙虎,轻声说道:“阿虎,让为父抱抱你……”

好似预感到了什么,蒙虎强忍着眼泪,伏在父亲身边,使后者能伸手搂住他。

此时,就听父亲断断续续的叮嘱道:“你勇猛有余,智略不足,日后这方面要多向阿仲、阿遂请教……”

“是……”

“还有,照顾好你的母亲……”

“是……”

渐渐地,父亲的叮嘱声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不见。

此时,蒙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在父亲胸膛上嚎嚎大哭。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在几名族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滕虎被关押的地方。

那是一个木头打造的牢笼,滕国的君主滕虎,此时就倚着牢笼躺在牢内,在听到有人靠近时的脚步声时,转头瞧了过来。

“你……是来看押我的兵卒么?”

瞧见蒙仲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滕虎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

说话时,他仔细打量着滕虎,只见滕虎面色发白,几无血色,想来也是因为流血过多导致。

“喔?”

滕虎脸上闪过几丝惊讶,在摸了摸简单包扎过的后脑勺后,虚弱地笑道:“为我包扎的士卒曾说过,会有人来取我的性命,我此前还以为是你们宋国的君主戴偃,却不想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调侃道:“景敾老儿允许你来杀我么?我还以为他会用我向宋王邀功……唔,你知道我说的景敾是何人么?”

“军司马景敾,我知道。”蒙仲平静地说道:“那位军司马已默许由我来处置你……因为惠盎是我的义兄。”

“惠盎?”

滕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旋即看着蒙仲淡淡说道:“宋王偃身边的重臣,原来如此,看来你并非寻常人。”

说罢,虚弱的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躺下,随意地说道:“还不动手么?”

蒙仲默默地看着滕虎,最后索性隔着牢笼在滕虎面前坐了下来。

见此,滕虎心中闪过几丝惊奇,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亲人,是死在我手中么?或者死在我滕国的兵卒手中。”

“是我的亲兄长蒙伯,被你亲手所杀。”蒙仲平静地回答道:“那是在两年前,我的兄长服役参军,跟随王师前来攻打滕国,那时,我的兄长才十五岁,即将定下一门婚事,对方是华氏一族一名叫做「妤」的女子,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据说是一位很温柔、很美丽的女子……”

“华妤?”滕虎念叨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婉约贤惠的女子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目视着蒙仲,好奇问道:“为何告诉我这些?”

“难道你不想知道死在你手中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么?”蒙仲反问道。

“……”滕虎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摇摇头说道:“毫无意义。……对于你来说,那是一位好兄长,但对我来说,那就是进犯我滕国的敌人,我不会因为杀了他而感到有丝毫的罪恶。为了保护我的子民,我会杀死所有进犯我国的敌人,哪怕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

“但你还是失败了。”蒙仲平静地说道。

滕虎闻言面色一滞,仰头看着即将暗淡的天空,喃喃说道:“是啊,我失败了……”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正色说道:“但即便如此,我滕国依然不会屈服。我也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做滕耆,一个叫做滕昊,我曾对他们言,若我战死,他们便是滕国君主,我滕国,永远不会向宋王屈服……”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便自嘲地摇了摇头:“嘁,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营地里响起一声哭嚎,那是蒙虎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哭声,蒙仲黯然地垂下了头。

见此,滕虎好奇问道:“又有你熟悉的人死去了么?”

“是我蒙氏的家司马蒙擎,是我的族叔,也是擒住你的人。”蒙仲回答道。

“原来是他。”滕虎闻言愣了愣,旋即称赞道:“那可真是一位猛士啊,了不起的家伙!”

说着,他再次换了一个更轻松的姿势,旋即用越发虚弱的语气提醒蒙仲道:“还不动手么?再不动手,你就要错过杀死你杀兄仇人的机会了……”

蒙仲目视着滕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利剑,但最终,他还是将抽出的剑又放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滕虎眼中露出几许异色。

“愚蠢。”他仰望着夜空,喃喃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应该踏足这样无义的战争……然而,被牵连的又何尝只有你与你的兄长呢?……这该死的世道!”

渐渐地,他的眼眸失去了生气。

宋王偃三十二年九月初八,滕国君主滕虎战死。

蒙氏一族家司马蒙擎,战死。

第60章: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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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次日上午,军司马景敾派来了一队士卒,带走了滕虎的尸体。

蒙仲远远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昨晚,动手了么?”

这声音蒙仲太熟悉了,但熟悉中又隐隐有些陌生——曾经的蒙虎,向来嬉皮笑脸,很少会使用这种凝重的语气。

显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让蒙虎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亦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没有。”蒙仲如实说道:“他是因为伤势过重而死的。”

“为什么?”蒙虎皱眉看了一眼蒙仲,带着几分不悦说道:“为什么不下手?”

转头看了一眼蒙虎,蒙仲目视着远去的车队,轻声说道:“是啊,蒙擎叔好不容易擒住了杀害我兄长的仇人,我却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伤势过重而死……阿虎,你会生气么?”

“看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蒙虎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是因为软弱,因为不忍心下手,阿仲,我会揍你的,会狠狠地揍你。”

蒙仲闻言看了一眼蒙虎,从蒙虎严肃而认真的眼眸中,他意识到蒙虎并不是在说笑。

长长吐了口气,他感慨道:“软弱吗?你可是亲眼看着我初阵就杀死了至少四名滕国的士卒……”

蒙虎愣了愣,歪着脑袋想了想,旋即语气稍稍缓了下来:“那是因为什么?”

“是我觉得没有资格吧。”蒙仲摇着头感慨道。

“没有资格?”蒙虎不能理解。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昨晚,我与滕虎有一小段的对话,通过对话我能感觉出,那是一位值得被尊敬的敌国君主。……他是为了保护其国人,而我们则是为了宋国,为了完成王命,无论是他在战场上杀死我们,还是我们在战场上杀死他,都不是一件单纯用善恶对错可以定义的事。……只是因为义兄惠盎的关系,蒙擎叔将手刃此人的机会交给了我,而军司马亦默许我杀死滕虎,这算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对滕虎造成一丝一毫的创造,并且,那种人物,也不应该死在我这种无名小辈手里,那是蒙擎叔用命换来的。”

蒙虎闻言死死地看着蒙仲的眼睛,见后者的眼睛真诚而坚定,毫无闪躲心虚之意,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几许笑容,宽慰道:“不要那么说,如果不是你那井阑车的建议,滕虎也不会被逼到冒着危险出城的地步。……只是这样你不会感到遗憾么?错失了报仇的机会?”

蒙仲闻言长长吐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看到滕虎落到那样下场,我心中就已没有遗憾了。兄长的仇恨,蒙擎叔也已经帮我报了。……应该说,蒙擎叔是帮我兄长,还有帮那些被滕虎所杀的人报了,至于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夫子曾言……”

“停停停。”

蒙虎赶忙阻止了蒙仲:“你那些道家的话我可不想听,听得人头昏脑涨。”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笑着说道:“我很高兴你不是因为临时的软弱而放过了滕虎,任其因为伤势而死。不用在意我父亲,我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不屑于对一个即将死亡的人下手的。”

说罢,他亦长长吐了口气,问道:“也就是说,我们与滕虎的恩怨了结了?”

“唔,但我们与滕国的恩怨,却并未了结。”蒙仲颇有些沉重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虎轻哼道:“也快了吧?滕虎死了,滕人再无任何仰仗,相信只需再一波攻势,就能攻陷滕城。”

“未见得。”蒙仲摇了摇头说道:“昨晚滕虎曾言,他还有两个弟弟,若他战死,则他那两个弟弟将会继承国君之位,继续领导滕人对抗我军……”

蒙虎听得很是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阿仲,阿虎。”

蒙仲、蒙虎二人转头看去,便瞧见蒙珉拉着蒙横的手臂朝着这边走来——后者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族兄。”蒙仲与蒙虎抱拳行了一礼。

蒙珉笑着点点头,随即对有些不情愿的蒙横说道:“喂,阿横。”

只见蒙横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蒙珉,旋即看着蒙仲、蒙虎二人,在欲言又止了一番后,称赞道:“我看到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了,阿仲,你做得很好,阿虎,你也不差……”

“还有呢?”蒙珉在旁催促道。

听闻此言,蒙横眼中闪过几丝懊恼,但最终还是向蒙仲、蒙虎二人道了歉:“阿仲、阿虎,很抱歉,我那日将你们丢下……我当时以为你们只是软弱,但……总之,是我小看你们了,你们有能力自己迈过那一道门槛,抱歉。”

蒙仲与蒙虎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们也明白,族兄蒙横当时的愤怒,只是因为“怒其不争”,从本质来说,他也希望蒙仲、蒙虎能借杀死那四名滕人而迈过“杀人”的心灵上的那一关。

而如今误会解除,彼此之间自然没有什么芥蒂。

四人边走边聊,聊了许多,他们开始聊到了蒙仲,毕竟曾在昨日的战场上杀死了至少四名滕国的兵卒,因此蒙横与蒙珉也很担心蒙仲此刻的心情。

说实话,由于有蒙擎、滕虎相继死亡的这件事,蒙仲还真没去细想当时被他杀死的那几名滕国兵卒——除了第一个被他杀死的滕兵,后续的他甚至都不记得,因为当时他的脑袋空白一片,只是机械般地遵照蒙鹜给予的指示,哪里还记得那么许多。

听蒙仲这么一说,蒙珉与蒙横纷纷说道:“忘了好,忘了好,根本不用去记,记住了那些人的面貌,反而是给自己找罪受。……喝点酒,睡一觉,过几日将它彻底淡忘。”

这是蒙横、蒙珉作为“前辈”的建议,蒙仲虚心接受。

聊着聊着,四人又聊到了“前家司马蒙擎”,也就是蒙虎的父亲,他二人尽力地宽慰蒙虎,但蒙虎却笑着说道:“两位族兄无需安慰我,我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纵使死了,他也是轰轰烈烈的死去,昨日战场上所有的宋兵与滕兵,都会牢记我爹的名字……那是单独讨杀了滕虎的男人!”

看着蒙虎为此自豪的模样,蒙横、蒙珉二人面面相觑。

九月十一日,军司马景敾再次攻打滕城。

此时,滕虎的弟弟滕耆已被滕人从齐国境内召回——滕耆原本欲前往齐国求援,没想到刚刚过了齐国的边界,便收到了兄长滕虎战死的噩耗,忍着心中的悲痛,急忙返回滕城。

“为何不派兵救援?!”

在滕耆返回滕城,了解了他兄长滕虎的死因后,素来温文尔雅的他,愤怒地揪住了大司马毕战的衣襟,恶狠狠地质问他。

毕战羞愧地抬不起头来,但此时,滕耆的弟弟滕昊却解释道:“亚兄,这是兄长的命令。……兄长在离城前叮嘱过,命我等死守城池,若他不幸被宋军围困,他会自己想办法脱身,让我们切忌派兵救援,以免被宋军有机可趁,导致滕城失守……”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滕耆缓缓松开手,悲伤的说不出话来。

在旁,墨家钜子丘量亦叹着气,代毕战解释道:“当时局势艰难,毕司马在城郭内阻挡宋军,城内……并无多余的兵力救援滕侯。”

滕耆这才不做声了。

片刻后,滕昊小声说道:“亚兄,兄长生前有命,若他不幸战死,你即是我滕国的君主。”

听闻此言,滕耆深吸一口气,环视周遭的所有人。

他知道,兄长滕虎的战死,让所有人都六神无主,他必须振作起来,代替兄长继续守护滕国。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向宋军索要回他兄长滕虎的遗体,免得兄长的遗体被宋人侮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派人去宋军营寨,索要兄长的遗体……”

闻言,墨家钜子丘量主动说道:“请让我前去索回滕侯的遗体。……我墨家终归有几分薄面。”

“那就拜托钜子了。”滕耆感激地说道。

当日,滕国举行了简易的仪式,由滕耆继任滕国君主的位置。

而墨家钜子丘量,则带着几名弟子来到了宋军,见到了军司马景敾。

不得不说,对于这些墨家弟子,景敾其实相当痛恨,因为就是因为这些墨家弟子在帮助滕国,才导致他花了整整两年余都没能攻下滕国。

但他又不敢扣下丘量,更别说将其杀害,毕竟人家是为了索要滕虎的尸体而来,倘若他将其杀害,非但天下墨家都将视他为仇寇,甚至于儒家也会指责他,攻歼他。

期间,景敾问丘量道:“滕城可愿投降?”

丘量摇摇头,如实说道:“滕耆亦继任滕侯之位,将继续抗拒宋军不义的战争。”

这话气地景敾恨不得拿剑杀了丘量,但考虑到对方乃是墨家的钜子,景敾没有这个胆量,于是他对丘量说道:“请容我请示大王。”

见此,丘量便说道:“请允许用我为质,交换滕侯的尸体,若宋王日后因此责怪司马你,丘量可以一死,平息宋王的怒火。”

景敾被丘量纠缠的没有办法,最终同意了此事。

大概三四日后,身在彭城的宋王偃收到了景敾的战报,这才得知滕虎已死。

对此欣喜若狂的宋王偃,当即带着惠盎,亲率一支王师前来滕城。

在宋王偃看来,滕虎一死,滕国便再也无法抵挡他宋国的军队。



第61章:战后(二)

九月二十日,宋王偃带着惠盎抵达了滕城外的宋军营寨。

当得知滕虎的尸体已交还给滕人后,宋王偃心中微怒,怒斥军司马景敾道:“你竟然如此轻易就将滕虎的尸体交还给了滕人?”

见宋王发怒,景敾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解释道:“大王息怒,臣原本打算割下滕虎的首级,命人用竹竿挑着在滕城前搦战,相信此举定能使滕人气至疯狂……”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色稍霁,但从旁,惠盎却摇摇头平静说道:“毁人尸身,非仁者所为。”

宋王偃看了一眼惠盎,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敢在宋王偃面前说这话的,也就只有惠盎,并且,也就只有惠盎在说了这样的话后,不至于遭到宋王偃的喝斥。

“对对。”

听到惠盎这话,景敾连忙说道:“臣也是考虑到此举必将毁损大王您仁义的声誉,是故没敢那样做。……再加上有墨家的钜子前来说项。”

“那也不必将滕虎的尸首还给滕人,寡人还想瞧瞧,屡屡违抗寡人的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宋王偃冷哼一声,转口道:“算了,今日有惠盎给你解围,这事就这样吧,反正滕虎横竖是死了,将其尸首还给滕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王英明。”

惠盎在旁恭维道。

宋王偃瞥了一眼惠盎,轻哼一声,显然他不是没看出来惠盎有意为景敾解围,至于原因,想来无非就是景敾照顾了惠盎的义弟蒙仲而已——毕竟这个主意,还是宋王偃给惠盎出的。

见宋王宽恕了自己,景敾暗自庆幸,不动声色朝惠盎投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此时,就听宋王偃问道:“景敾,那墨家钜子还在军营中?”

“是的。”景敾躬身回答道:“臣派了一些士卒看守他,不过据士卒所言,此人根本没有逃离的意思。”

“墨家为义而战,是这样的。”惠盎用带着几分敬佩的口吻说道。

“哼!”宋王偃再次冷哼了一声。

此时,景敾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您想见见那丘量么?此人反复提及,想见见大王您。”

“见什么?不见!”宋王偃当即回绝道。

不得不说,对于墨家当中的楚墨,也就是墨侠派,天下各国可谓是又爱又恨,毕竟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堪称是弱国的天然盟友,每每协助弱国抵挡强国的侵略。

想当初,在强大的楚国攻打弱小的宋国时,墨家也曾义无反顾地帮助宋国。

正因为如此,宋王偃也不想得罪墨家,毕竟他也难以保证日后他宋国是否会遭到其他国家的攻伐,毕竟他宋国位于齐、楚、魏三国之间,且这三个国家都与宋国不合——倘若当真不幸遭到被强国攻伐的局面,说不定墨家也会帮助他宋国抵挡他国的进攻。

这听上去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墨家就是这样:这是一群为了实现「天下再无兵戈纷争」而各处奔走的义士。

“大王,还是见一见吧。”惠盎在旁劝说道:“无论是墨家帮助滕国,亦或是我宋军杀死了墨者,这都不至于让我宋国与墨家结怨,但大王若是拒绝召见墨家的钜子,这却会让天下墨者感觉面上无光,以至于对我宋国产生愤恨。”

听闻惠盎的劝说,宋王偃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话虽如此,但墨家的那套……纵使寡人不见那丘量,亦能猜到他要对寡人说些什么……”

惠盎闻言亦苦笑不已,毕竟宋王偃所说的也是事实。

但他还是劝说宋王偃道:“即便如此,见还是要见的,并且,还不能失礼。”

“好好好。”宋王偃无奈地吐了口气。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对景敾问道:“景敾,你在前一份战报中所言,有人向你推荐了一种叫做井阑车的攻城器械,而这个人,竟是一个叫做蒙仲的小子,是这样吗?”

景敾闻言偷偷瞄了一眼惠盎,见后者毫无表示,也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回大王话,确实如此。”

此时,就听到宋王偃笑着调侃道:“这等攻城利器,你竟不曾将其占为己有,是因为那小子是惠盎拜托你照顾的义弟么?”

听闻此言,景敾面色顿变,颇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大、大王,臣,臣怎么敢做那样的事呢?”

“哼!”

宋王偃轻哼一声,旋即对身边一名卫士道:“去,把那个小子叫过来。”

“是。”那名卫士抱拳而退。

片刻后,蒙仲便跟着那名卫士来到了这间兵帐,见到了宋王偃,军司马景敾,以及他义兄惠盎。

“蒙仲拜见大王,拜见惠大夫。”

“行了。”

在军司马景敾吃惊的目光下,宋王偃随意地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小子,那几日寡人听你夸夸其谈,不曾想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你所献的井阑车,很好!寡人听说,正是这井阑车,逼得滕虎不得不放弃死守城池,率军出城突击我军,最终被我军所杀。……你想要什么赏赐?”

蒙仲思索了片刻,问道:“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觉有些意外,毕竟据他所知,他义弟蒙仲可不是贪图权利财富的人啊。

不过宋王偃对此毫不在意,闻言笑着说道:“啊,无论是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哪怕你要寡人将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你……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先自己笑了起来。

而此时,就听蒙仲正色说道:“既然如此,请大王答应小子,待攻破滕城后,便莫要再屠戳滕人。”

顿时间,宋王偃的笑声戛然而止,反观惠盎,却是用赞许的目光看向蒙仲。

“你就这么在意滕人的死活么?”

宋王偃直视着蒙仲,平淡地说道:“小子,你是宋人。”

那平静中带着几许不悦的声音,让军司马景敾都不由地暗自咽了咽唾沫,但蒙仲却并不畏惧,正色说道:“小子并非是为了滕人,而是为了我宋国,为了大王您……老子曾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滕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悍不畏死,大王又如何再用「死」来威胁他们?”

宋王偃闻言笑道:“你这套说辞……寡人这些年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想当年就有一个书生,用这套说辞说服了寡人……”

说罢,他瞥了一眼正在讪笑的惠盎,无疑,宋王偃口中的书生,指的正是惠盎。

“不过你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宋王偃捋着胡须,仔细琢磨着老子的这句话。

不可否认,道家的词句总是这般蕴含深刻的道理,让人不禁为之所折服。

哪怕是宋王偃。

良久,宋王偃问蒙仲道:“滕虎虽死,然滕人至今还是不肯向寡人屈服,你还要寡人宽恕他们么?”

“与那无关。”蒙仲摇摇头说道:“所谓战争,即是通过战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大王的目的是攻占滕国,待来日攻陷滕城后,大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做杀戮呢?……杀死更多的滕人,难道能让大王获得更多的利益吗?”

宋王偃想了想,笑着问道:“往日,只有人用‘仁义’来劝我,用‘利’来劝我,小子你还是头一个……”说罢,他点点头说道:“好,只好滕人不再用愚蠢的顽抗来激怒寡人,寡人便从你所言,待攻破滕城后,不再屠杀。”

见宋王偃的承诺“留有余地”,蒙仲本来还想再劝,却瞥见惠盎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他到此为止,于是便打消了继续劝说的主意。

片刻后,惠盎带着蒙仲在营地内散步,期间,蒙仲询问惠盎道:“阿兄,你方才为何制止我?”

“这样就可以了。”惠盎微笑着解释道:“君主的话,无异于王令,不可更改,否则君主将丧失威仪。是故,君主素来注意自己的言行,不会轻易许下承诺,把话说满。方才,哪怕你再行劝说,也不会得到你想得到的承诺,反而会使大王对你心生厌恶,是故点到为止即可。”

“原来如此。”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惠盎笑着说道:“先不说这个,我亦见过了景敾的战报,据战报所写,滕虎乃是你蒙氏一族的家司马蒙擎所擒杀,那是你的族叔么?”

蒙仲点点头,将蒙擎已死的事告诉了惠盎。

在听罢蒙仲的讲述后,惠盎面色动容,不由地感慨道:“这等猛士,真是可惜了。”

说罢,他见蒙仲面色黯然,便开导道:“逝者已不可追,阿仲,节哀顺变。……对了,反正你心结已消,留在军中无益,我带你到邹国去拜见一位当世的大贤,增涨见识。”

“邹国?大贤?谁?”蒙仲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说道:“儒家的当世圣贤,你说是谁?”

“孟子?”

蒙仲一脸惊讶。



第62章:拜访孟子

当晚,待蒙仲将「拜访孟子」这件事禀告过家司马蒙挚与少宗主蒙鹜后,便跟着惠盎乘坐马车踏上了前往邹国的旅程。

“此事不需禀报大王吗?”期间蒙仲很好奇地询问道,毕竟据他所知,惠盎乃是宋王偃身边的重臣,虽说宋王偃也不至于一刻都离不开惠盎,但按理来说惠盎也不至于做出“恃宠而骄”的事,理应禀报宋王偃。

而对此惠盎则解释道,其实他这次是专程为拜访孟子而来,原因在于孟子有弟子二度前往彭城,求见宋王偃,恳请宋王偃停止攻打滕国的行为。

其实早在两年前时,就有孟子的弟子「万章」、「公孙丑」、「陈臻(zhēn)」等人求见宋军军司马景敾,劝景敾停止继续攻打滕国,当时,景敾将这些人打发到彭城去见宋王偃,当时出面接待万章等人的,即是惠盎。

据惠盎所说,那次孟子的弟子希望宋国停止攻伐滕国的行为,是孟子的弟子公孙丑、陈臻等人发起,孟子本人并未表态——即并没有支持,但也没有反对。

了解到这件事后,惠盎便与万章、公孙丑、陈臻等人做了一番辩论,表示宋国攻伐滕国的举动,乃是为了更好的施行王道,这才勉强打发走孟子的那些弟子。

但是,由于滕国的激烈反抗,宋滕两军的厮杀日渐升级,牵扯到了滕国的一般平民,这让儒家尤为不喜,直到数月前,也就是在宋王偃再次下令征兵攻伐滕国的那会儿,儒家再次派人前往彭城求见宋王偃。

在这次前往彭城的儒家弟子队伍中,出现了两位不寻常的人物,即孟子的独子「孟仲」,以及独孙「孟睾」。

孟仲、孟睾出现在“劝阻宋王偃”的儒家弟子队伍中,这岂非意味着孟子亦越来越不能忍受宋国军队在滕国的举动?

虽然这一次惠盎还是出面劝退了这些儒家弟子,但他却觉得,有必要亲自拜会孟子,听听后者的想法,或者将后者解释一下,毕竟孟子在中原各国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名声——简单地说,孟子的一句话,或就可称为齐、魏、楚等国讨伐宋国的“名义”。

所以,与孟子处好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至于带上义弟蒙仲,那就是惠盎自己的私心了,或者说,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的照拂。

“阿兄,你是孟子的弟子么?”

蒙仲好奇询问惠盎道,因为据他所知,这位义兄学的特别杂,道、名、儒、法、墨等学派皆有涉及,但从治理宋国的策略就能看出,惠盎其实是偏向儒家的“仁治”的,而“仁治”,恰恰就是孟子的主张。

惠盎笑着摇了摇头。

惠盎是惠子(惠施)的族人,宋国商丘人士,作为宋国人,他首先接触的即是《老子(道德经)》与《论语》,即道、儒两家的思想。

后来,他那位在魏国担任国相的族叔惠施因为被张仪夺了相位,返回宋国,惠盎才因为这位族叔的关系,开始接触名家的思想。

而待等惠盎用“仁”说服了宋王偃,受后者器重参与治理国家政务时,他又开始接触法家、墨家等学术思想,以补充自己在治国方面的不足。

至于惠盎与孟子的关系,惠盎曾多次向孟子请教,但也仅仅只是请教——就好比他也一样向庄子请教过,并非是孟子的弟子,论其中原因,非常复杂,比如说那时作为宋国国相的他,已不适合拜入孟子的门下;比如宋王偃对儒家多多少少抱持成见,不允许惠盎那样做。

聊了一阵后,惠盎便向蒙仲简单介绍了孟子的生平。

孟子,姬姓孟氏,名轲,邹国(邾国)人,其祖上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在鲁国公室与三桓长达百余年的内斗中,孟孙氏逐渐势微,且最终落败,无奈之下从鲁国迁到了作为鲁国附庸国的邹国,并在邹国安居下来。

孟子的授业之师,据说是「子思伋(ji)」的门人。

在儒家弟子中,有两位非常著名的人都字子思,一位即「原宪」,姑且称作「子思宪」。

子思宪是宋人,是孔子的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他出身贫寒,性格谨慎、洁身自好,一生安贫乐道,不肯与世俗合流——他的思想有点接近道家的思想。

据说孔子死后,原宪隐居在卫国,茅屋瓦牖,粗茶淡饭,生活极为清苦。

此时,他的同窗好友,同为孔子弟子的「子贡」,此时已在卫国当了上大夫。

有一日,子贡穿着华丽的衣服,乘坐着奢华的马车,前呼后拥地前来看望原宪,见后者衣冠不整,子贡便关心地询问道:“你是否是生病了?”

原宪诚实地回答道:“无财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我没有病,只不过是穷而已。”

子贡闻言惭愧地离开了,而子思宪则悠闲地在自己简陋的家前歌唱宋国的民谣。

而另外一位字子思的儒家名人,则是孔子的嫡孙「孔伋(ji)」,也就是「子思伋(ji)」,他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曾子(曾参)」的弟子。

据说,孔子的儿子「孔鲤」早丧,孔子在他临终前将孙子孔伋托付给曾参,使后者拜入曾参的门下——按照儒家“道统”之说,孔子传曾参,曾参传孔伋,孔伋的再传弟子传于孟轲,这即儒家的道统传承。【ps:非“道统”的儒家内部学派,在悠长的岁月中陆陆续续都被同门打倒,像子张之儒、子思之儒(其实指原宪),包括子夏、荀子等人的思想,都曾被打成异端,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了解。】

是故,孟子即是儒家当代的“掌门”人物,也是“孟氏之儒”的创始者——在荀子还未“学有所成”的当下,提到儒家就势必绕不开孟子。

再说邹国,邹国的国君,乃是黄帝的孙子颛顼的后裔,始祖为「晏安」,为曹姓之祖,周武王灭商后,将晏安的后人封在邹,即邹国的由来——邹国的国君为子爵,是故历代君主皆称“邹子”。

最初的邹国,并不弱小,是与「苴(ju)国」相差无二的国家,在泰山一带的国家当中,仅次于齐鲁两国,但后来由于内乱,再加上与鲁国敌对的关系,邹国曾出现分裂,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中原最弱的国家之一,被中原各国所忽略。

九月二十二日,在经过了短短两日的路程后,惠盎便带着蒙仲来到了邹国,来到了这个现如今只有“一县之地”的国家。

当然,“一县之地”的说法确实有点夸张,毕竟邹国怎么说好歹也有两三座土城,但不可否认,邹国的全境确实没有宋国的陶邑大,属于一天之内就能绕着全国边界走一圈的小国。

但是,虽然国土面积小,且国家也很贫穷,但邹国上下都很和平,与仅隔两日路程的滕国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不能不说,这是孟子的功劳——他的存在,让齐、鲁、宋等国家都不敢冒犯邹国。

在进入邹国后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驶入了一座小庄园,据惠盎解释,这即是孟子居住的地方——姑且就称为「孟子居」。

在马车行驶的过程中,蒙仲从车窗观察这座孟子居,他发现,孟子居的格局与庄子居其实也差不多,充其量就是周围的房屋、田地多一些,与其说是一座居所,倒不如说像个乡邑。

“孟子有很多弟子吧?”

蒙仲感慨地询问惠盎道。

惠盎笑着说出了解释,据他所说,孟子的弟子并不多,至少比不过号称有三千弟子的孔子,但弟子归弟子,随从归随从——哪怕没有被孟子收为弟子,也愿意跟随在其左右的人,却也不少。

这些随从以及其家眷,再加上孟子的弟子以及其家眷,这就使得孟子居的规模仿佛是一座小型的乡邑。

片刻后,马车在一座仿佛宫殿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旋即,惠盎带着蒙仲下了马车,迈步走进了这座建筑。

之所以说这座建筑仿佛宫殿,倒不是因为它修建的奢华,而是因为它占地颇大,想来还是因为孟子的弟子较多的关系。

走入这座姑且称作府邸的建筑,迎面便是一座门墙,门墙上用大篆字体写着一个巨大的“儒”字——与蒙仲所了解的宋国的字稍有出入,大致还能辨认出来。

转过门墙,迎面便是一片空旷的院落,非常大,似乎比整个庄子居还要大,而此时,孟子正在这片院子里,向诸弟子以及那些愿意接受他的思想的随从们,讲述儒家经义。

儒家是非常讲究礼数的,这从座次就能体现出来。

孟子独坐在一场矮桌后,面朝诸弟子与随从,在其面前左右两侧,设有纵向的坐席,这里坐的大概是孟子的弟子,人人面前有桌,桌上又有书简。

而再往前,也就是越靠近惠盎、蒙仲所在的地方,却是没有桌的横向席位,普通的弟子以及随从们,一个个坐在一张草席上,面朝孟子,正襟危坐。

蒙仲粗略数了数,这才发现院内的人竟有两三百人之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惠盎、惠盎二人的到来,坐在最后的儒家门徒中,有一人回过头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又指了指一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边摆放着一堆草席。

见此,惠盎便带着蒙仲各自取过一张草席来,坐在所有人的最后,静静听着孟子授业解惑。

第63章:孟子

说实话,对于儒家当代的掌门人物孟子,蒙仲还是颇为好奇的,但很可惜的是,此刻他坐在两三百名儒家门徒的后面,根本看不到孟子的面容,这让他只能暂时收起对孟子的好奇,静静听着后者的讲述。

“……昔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

杨子弗应。

可见,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翟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子主张的是‘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张‘兼爱’,只要对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头顶、走破了脚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在蒙仲的倾听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平稳地讲述道。

『唔?』

蒙仲微微一愣。

此时孟子所讲述的,是「杨朱」与墨子的得意弟子、且墨家第二代钜子「禽滑(gu)厘(xi)」的一则对话。【ps:即“一毛不拔”典故的由来。】

他当然知道孟子所说的「杨朱」是何人,那也是他道家的代表人物,主张“贵己”、“为我”,哪怕已经死去三四十年,但他的思想仍然影响着世人,跟蒙仲的恩师庄子这位“其思想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道家圣贤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但是不可否认,孟子其实有歪曲杨朱思想的地方。

蒙仲看过他道家圣贤列子所著的《列子》,书上也记载着这段杨子与禽子的对话。

但是,杨子并不是被禽子说得哑口无言,而是不屑于回答。

因为在《列子》中,这段对话还有后续——孟子只是截取了前一段而已。

按《列子》所述,当时杨子不屑于回答,但他的弟子「孟孙阳」则反问禽子:如果让你的肌肤受到些许损害但给你万金,你愿意么?

禽子表示可以。

孟孙阳又问:若使你断一肢,却给你一个国家,你愿意么?

禽子默然。

此后孟孙阳又问:若割掉你的首级却让你得到天下,你愿意么?

禽子哑口无言。

最后孟孙阳对禽子说道:一根毛比肌肤微小,肌肤比一肢微小。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肢体,虽然一根毛只有身体的万分之一,但你为什么要轻视它呢?

禽子哑口无言。

是的,被说到哑口无言的,其实反而是墨家第二代钜子「禽滑厘」,而不是杨朱。

而此刻,孟子只截取了前半段,仿佛显得杨朱被禽子说得哑口无言似的,这或许瞒得过在场其他人,却唯独瞒不了蒙仲这位道家弟子。

随后,在孟子讲述完这段对话后,陆续出现很多声音批判杨朱的思想,斥责后者的思想“自私自利”。

说实话,蒙仲稍稍有点为杨朱感到委屈。

因为杨朱的思想,根本不是“自私自利”的思想,而是“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即主张在不侵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使天下变得更好,反过来说,倘若使天下变得更好的前提居然是需要一个人损失利益,这样的世俗又怎么能称作“好”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都要爱惜,保持自我的本性,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侵害他人的利益,但也不必为了“使天下变得更好”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才是杨朱「贵我」思想真正想要表达的:如果人人都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贪天下大利而拔自己一毛;人人都各自为自己,而不侵犯别人,这样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而如今,杨朱的思想却被歪曲成“一毛不拔”的吝啬、自私自利,而且还是被孟子这位儒家的掌握门歪曲成这样,说实话,这让蒙仲对儒家、对孟子的印象一下子就跌落了。

不过,蒙仲并没有出面揭穿的意思,原因很简单,一来这是各家学术之间的攻歼,他的老师庄子也曾夸大儒家的害处,各学派间的相互攻击,这在当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二来嘛,庄子不喜欢杨朱。

是的,同样是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庄子非常不喜欢杨朱的思想。

庄子觉得,如果人人都将「贵己」作为准则,去做那些「不损害自己利益而使天下获利」的事,就会助长人的“区别心”,而区别心正是人损人利己的前提,这谈何「不取天下」?

因此杨朱思想不过是虚伪的歪门邪说、旁门左道。

『……还是当做没听到吧。』

听着诸儒家弟子批判杨朱思想,蒙仲暗暗想道。

没有理由为了维护杨朱思想,让自己的老师庄子因此发怒对不对?

想到这里,蒙仲就索性装作没听到,继续听着孟子讲述经义,或者批判杨朱思想。

或许有人会觉得,孟子用墨家思想去攻击杨朱思想,难道是觉得墨家思想更好么?

怎么可能!

仅片刻工夫后,孟子就开始攻击墨家思想了,比如墨家的“兼爱”主张。

据孟子所言,杨朱思想主张人人为己、这是不要君主的言论,而墨家的“兼爱”思想呢,则是不要父母。

儒家与墨家都提倡“爱”,其中儒家主张“爱有等差”,比如对君主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圣贤的爱,对普通人的爱,这都是存在区别的,也理应当存在区别。

而墨家的“兼爱”思想,则提倡不分等级、不分厚薄亲疏,对待亲人与对待外人应当一样,对待君子与对待普通人也应该一样,因此孟子攻击墨家思想是“不要父母”的邪说——你像对待父母那样对待外人,你将父母摆在什么位置呢?

是故,孟子狠狠地批判了墨家的兼爱思想,指责“兼爱”是一种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邪说,而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人,就是禽兽——可以说,批判地非常狠。

随后孟子又说,当今世上,充斥着杨朱与墨翟的思想,人们要么倒向杨朱的思想,要么倒向墨翟的思想,但这两者都是不可取的,唯一可取的,便是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学说不发扬,就是用邪说欺骗百姓、阻止仁义的施行。

而仁义被阻止,就是放任野兽去吃人,人们也将互相残食。

似这种一家之言,蒙仲姑且也就听听,并且他还听得挺欢乐的,反正儒家批判的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待孟子“喷”完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后,他便开始讲述他的“王道”、“仁政”思想。

孟子所提倡的王道,即以仁治国,仁即仁政,即希望君主宽厚仁慈地对待治下的子民,首先要使“民有恒产”,即子民拥有属于自己的财富,且君主要保护子民的财富不容许遭到侵害。

在“民有恒产”的基础上,孟子又主张轻徭薄赋,减少人民的负担,总结下来,即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主张。

说实话,对于这些观点,蒙仲还是非常认可的。【ps:此时的儒家,还不是统治阶级的工具。】

待随后诸弟子提问时,有孟子的普通弟子提到了滕国,他询问孟子道:“夫子,我听说滕国是以仁政治国的国家,为何会沦落被宋国攻伐的下场?这是滕国的失德,还是宋国的失德?且齐国作为强国并未派人调和两国的阵仗,这是否也是失德的体现呢?”

听到这话,蒙仲低声对惠盎道:“这个人如果是孟子的弟子,恐怕要被除名了。”

惠盎苦笑一声。

但事实上,孟子并没有生气,他只是诚实地说道:“滕国被宋国进攻,只是因为滕国国小而已。以大吞小,以强凌弱,这是礼乐崩坏造成的结果。”

随后,孟子再次重申了“效法先王”、“施行仁政”的必要。

而在这基础上,天下各个学说都成为了被孟子那些弟子指责、攻击的对象,唯独没有庄子的思想。

说起此事,蒙仲亦稍稍感觉有点尴尬,因为他的老师庄子虽然是当代的道家圣贤,但他的思想却并未被广泛传播,在当代根本谈不上什么显学,理所当然,自然也不会被儒家所攻击——因为没有必要。

然而就在蒙仲这样认为的时候,却又听孟子有弟子问道:“宋国攻伐滕国,我儒家前往劝说宋王,但宋国的道家大贤庄周却无动于衷,坐视宋军进攻滕国,夫子您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听到这话,孟子皱了皱眉,因为孟子其实是挺尊敬庄子的。

就在这时,在纵列的席位中有人轻笑道:“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哪里会留心宋滕两国的战争,且这场战争又会使多少无辜之人受难呢?”

听闻此言,在场的儒家弟子们皆轻笑起来。

这阵笑声听在蒙仲耳中,极其刺耳。

他当即冷笑道:“在你们儒者歪曲诸家经义、以巧伪之说迷惑世人时,难道天下就能因此少了纷争么?可笑!”

“……”

顷刻间,笑声戛然而止,在场诸人纷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终于在横向坐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横眉冷目的蒙仲,以及其身旁面色有些尴尬的惠盎。

『是惠盎啊,以及……此子方才说巧伪?莫非是庄子的门徒么?』

孟子微微睁开眼睑,看了一眼远处的蒙仲,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据他所知,宋国的大贤庄子,近二十年来从未收任何一人为弟子。

第64章:激辩诸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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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惠大夫。”

在孟子的授意下,其得意弟子「万章」紧步来到惠盎身前,拱手施礼道:“不知惠大夫前来,门徒亦不曾通禀,还请惠大夫莫要怪罪。”

惠盎连忙回礼道:“先生言重了。惠某进府时,夫子正在讲述经义,在下本不该打搅,然在下却在后席偷听,若要细论起来,惠某才是那无礼之人。”

“惠大夫这是说的哪里话。”万章笑着说道。

对于惠盎,万章的印象还是极好的,仅从惠盎方才进府时见孟子正在授业便静静在后面听客,而没有打搅孟子讲述经义,由此就能看出惠盎的品行。

更别说万章对惠盎也熟悉,知道后者虽然不是他儒家弟子,但却推崇他老师孟子的“仁政”主张,竭力劝说宋王偃以仁政治理宋国,这就足够万章对惠盎抱持极高的敬意与亲近。

在寒暄了两句后,万章的目光便转移到了惠盎身边的蒙仲身上:“惠大夫,不知这位是?”

惠盎环视了一眼,见许多儒家弟子正因为其弟蒙仲方才的冷笑而对他怒目而视,脸上不由地苦笑一声,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蒙仲,迟疑了半响这才说道:“此子……我弟也。”

话音刚落,就听蒙仲在旁淡然自若地补充了一句:“道家弟子,蒙仲!”

『原来如此……』

万章心中恍然。

很显然,是他们方才攻讦道家思想的那些话,让这位道家弟子心中不快了,是故出言讽刺。

于是他微笑着说道:“既是惠大夫之弟,也请一并移坐吧。……惠大夫,夫子请您入席就坐。”

蒙仲歪着头看了一眼万章,他哪里会听不出后者的话外深意:只是看在你兄惠盎的面子上。

由此可见,蒙仲方才讽刺儒家的话,让万章这位孟子的得意弟子亦非常不快,只是看在惠盎的面子上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在万章的指引下,惠盎与蒙仲二人来到了孟子附近。

此时,就见惠盎主动上前向孟子行礼道:“许久未曾拜访夫子,惠盎惭愧,不知夫子安好?”

孟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惠盎这位主张他“仁政”思想的宋国重臣,孟子还是很喜欢的,并且他也明白,惠盎几乎是宋国当下唯一能影响宋王偃的人,倘若希望宋国施行他孟轲的“仁政”主张,关键就在惠盎身上。

此时,孟子的弟子们已重新排了座位:本来孟子面前是几排纵向的坐席,分别位于孟子面前的左右,但眼下,孟子左手边的坐席已被撤走,唯独留下一个座位,显然是留给惠盎的。

至于孟子的弟子,此刻全部坐在了孟子的右手边。

“惠大夫,以及惠大夫之弟,请就坐。”

孟子另外一名弟子请道。

『这是刁难我弟啊……』

看到面前仅只有一张坐席,惠盎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孟子,却见后者闭着双目一言不发。

旋即,他又看了一眼蒙仲,见他面上带着几分冷笑,心中微动,索性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坐在了那张案几后的草席上。

而正如他所预料的,蒙仲故意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旋即摇摇头笑着说道:“唉,儒家巧伪欺世啊,口口声声说什么礼节,却让客人连坐的位子都没有。”

话音刚落,就听对面席位中有一名孟子的弟子调侃道:“怎么是没有位子呢?你是惠大夫之弟,何不与你兄长同席呢?”

诸孟子的弟子闻言轻笑起来。

此时就听蒙仲面色自若地说道:“惠大夫虽是我兄,但你们儒士难道是因为这一点才敬重他、为他单独设座的么?恐怕不是吧?难道不是因为我兄乃宋国的重臣么?……我兄因为他在宋国的地位而得到你儒家的尊重,而我,作为在场唯一一名道家弟子,却落到连坐席都没有的待遇,这就是儒家讲究的礼数啊。”

“……”

一番话说得孟子的诸弟子面红耳赤,难以反驳。

万章沉着脸吩咐儒家弟子为蒙仲搬来了一张案几,以及一张草席。

见此,蒙仲施施然坐在草席上,盘腿而坐。

在他坐定后,方才那名调侃他的孟子弟子当即问道:“小子,你是何人的弟子?”

蒙仲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方才你等笑话庄子,我出言讥讽,然而你此刻还问我是何人的弟子。……你难道真的心中不知么?果然是虚伪的儒家弟子。”

听闻此言,那人反驳道:“虽说你方才维护庄子,但你又没有说,你既没有说,我又如何得知?”

蒙仲闻言说道:“这般显而易见的事,作为孟子的弟子,居然还猜不到么?……好吧,你并非虚伪,而是才智不足,是我错怪你了。”

“你……”那名儒家弟子顿时气得面色涨红,指着蒙仲说不出话来。

此时,又有一名儒家弟子制止了他,问蒙仲道:“你是庄子的弟子?”

“正是。”蒙仲平静地回答道。

见此,这名儒家弟子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下「徐辟」,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贤徒,相信足下定能给予解惑。”

“请讲。”蒙仲淡淡说道。

听闻此言,徐辟正色说道:“宋国攻伐滕国,乃不义之战,致使滕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儒家弟子频繁劝说宋王停止征战,但庄子身为宋国人,却仍隐居世外,对此无动于衷,在下不解,难道是庄子支持这场不义的战争么?”

蒙仲闻言淡淡地嘲笑道:“我恩师庄夫子,早已年过七旬,你要这样一位老人跋山涉水,从景亳跑到彭城去劝阻宋王?这就是你儒家尊老的方式么?”

“绝非如此。”徐辟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庄子素来抵制战争,现如今,他所出生的宋国兴起不义之兵,攻伐滕国,难道庄子就没有任何表示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位妇人就算手艺再巧,若是没有米,也做不出饭来。庄师虽是大贤,但奈何世人都不肯遵从夫子的思想,庄师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你儒家,既是当世显学,且邹国又与滕国接近,可这样还是没能制止宋滕两国的战争,这就是时机与条件不足的道理。”说罢,他瞥了一眼孟子,微笑着说道:“我亦不曾听说孟夫子亲自前往宋国劝阻宋王,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

孟子稍稍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蒙仲,一言不发。

他岂是看不穿蒙仲那「将话题扯到孟子身上」小把戏,只不过碍于身份,懒得跟蒙仲这种小辈计较而已。

但是他的弟子徐辟,却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免得“牵连”到他的老师孟子。

然而,徐辟不敢问,但孟子的得意弟子公孙丑却敢问。

他对蒙仲说道:“庄子长久居于宋国,然足下却言宋王却不肯听从庄子所言,是否是庄子的思想如世人评价那般,乃无用之物?”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昔日燕国内乱之际,齐国趁火打劫、出兵伐燕,据说孟子当时就在稷下学宫,何以竟没能劝阻齐王呢?”

公孙丑辩解道:“当时燕国内乱,齐国才介入平定燕国的混乱,非不义之战……”

蒙仲嘲弄道:“那为何齐国的军队最后又被燕国的国人赶了出来呢?明明是事实却要狡赖承认,难道这就是儒家推崇的品德么?”

公孙丑哑口无言。

旋即,孟子另外一名弟子「乐正」为其辩解道:“齐国最初是为平定燕国内乱,然而后来,齐王却贪图燕国的土地,试图将其吞并。当时夫子亦曾劝阻齐王,奈何齐王不肯听从。”

蒙仲点点头说道:“庄师亦是。”

乐正顿时语塞。

『这小子有点辩才啊!』

孟子的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陈臻」开口说道:“在下陈臻,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高徒。”

“请讲。”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观过庄子所著,得知庄子提倡「无欲」,劝教世人克制心中的贪欲,但庄子自身却又追寻「无欲之欲」,难道「无欲之欲」就不是一种人的欲望么?倘若是,岂非是庄子前后矛盾?”

蒙仲闻言摇摇头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发笑。欲乃人性,它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顺应天道的「欲」,此谓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过份则为「贪欲」。……庄师所言「无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时,懵懂无知,只知道饿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无成心、机心,庄师主张无欲,即希望世人舍弃成心,回归婴儿时的纯真,天理本身就存在于人体内,而足下却用‘追寻无欲之欲’来概括,正好应了我道家圣贤老子的那句话,「道可道、非恒道」,贤兄以‘有穷之词’来概述‘无穷之道’,本身就已产生了偏差,奈何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我听说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阐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说法,善竟然成了可与人理分离的欲?敢问贤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还是舍弃‘善’呢?”

“……”陈臻哑口无言。

此时,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虽然蒙仲又一次将话题牵扯到了他身上,但这次讲述的道理,孟子是认可的。

他也认为,庄子主张的“无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时就有的,与人不可分割的“人理”——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只是善良被“贪欲”埋没了而已。

因此,没有追寻善良这种说法,只有找回善良;同理,庄子主张的“无欲”,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追逐无欲之欲”,而是返回“无欲”时的状态。

『这个弟子,庄子教的不错。』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

继公孙丑、乐正、陈臻之后,孟子的弟子「屋庐连」问蒙仲道:“在下屋庐连,亦观过《庄子》,方知通篇皆是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庄子用自身编造的寓言去教导世人,还敢指责我儒家‘巧伪’么?”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谓‘巧伪’?巧即狡智、伪即虚假。比如说,你儒家言「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但不见不闻却忍食其肉,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君子固穷」这样的话,一边却苦苦追求做官,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农,国之根本」,一边又轻贱农事,称「非士所为」,此巧伪也;言「以礼治国」、效法先王,却又说「刑不上大夫」,此巧伪也!……”

在列举了多个例子后,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张口结舌的屋庐连,问道:“还要我举更多的例么?”

屋庐连不知所措。

见此,蒙仲便继续说道:“而庄师所述,即使寓言有编造,但道理却是真的,何以足下却拘泥于‘表象’不放呢?这就好比评价一个人,衣装只是‘表象’,人才是‘内在’,难道足下是通过人的衣装来衡量的一个人的内在品德么?”

“……”屋庐连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早在蒙仲举例“巧伪”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后,孟子弟子「公都」接口说道:“在下公都,亦观过《庄子》,知庄子曾言「学不可传、业无可援、惑莫能解」,讽刺我儒家言传身教,可他自己却收了足下为弟子,授业解惑,这难道不讽刺么?”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庄子容易招黑的一点,但蒙仲又如何会让自己的恩师被指责呢?

于是他立刻笑着反驳道:“然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呢!……据说世上有一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谓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这样讲究正直的君子,却因为他人的威胁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胁他的人身边出仕做官,足下以为这是否讽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万章、公孙丑等一干孟子的入室弟子,则恶狠狠地盯着蒙仲。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所提及的那个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胁他的人,则是当时鲁国的权臣阳虎。

然而蒙仲却毫不畏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冷笑道:“然而,最讽刺的莫过于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就是儒家提倡的‘礼治’,其正直的体现啊!”

听闻此言,纵使是孟子,脸上都露出了几许不满之色。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句话是孔子为了包庇得意弟子曾子(曾参)所说的,而孟子正是曾子的徒孙。【ps:前文有,就不解释了。】

话说回来,不满归不满,孟子对蒙仲亦产生了几许好奇,因为他发现,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似乎对他儒家思想非常了解的样子,以至于就连一些他儒家的“黑料”都非常了解——若不是看过许多他儒家的书籍,是很难了解那么多的。

看院子里那些普通的儒家弟子,他们根本弄不懂万章、公孙丑、乐正等人为何突然间面色大变,且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叫做蒙仲的弟子。

『喂喂喂,阿仲……』

看着几名孟子的得意弟子突然间恶狠狠地瞪着蒙仲,惠盎亦为他弟弟蒙仲捏一把冷汗。

但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欢喜,欢喜于义弟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之长的弟子,竟然能将孟子的诸弟子逼到这种程度。

正如惠盎所猜测的那般,在蒙仲狠狠“讽刺”了儒家后,他与孟子诸弟子间的辩论变得更加激烈,甚至于已逐渐有了几分肝火。

在长达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屋庐连、陈臻、徐辟等十几名孟子最得意弟子连环诘难蒙仲,但蒙仲却对答如流,每每说得前者哑口无言,这非但让惠盎叹为观止,就连孟子亦愈发对蒙仲产生了几许好奇。

『此子,善于雄辩。』

孟子在心中暗暗评价道。

说到雄辩,说实话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当然,庄子也分毫不差。

但两者的弟子,此时的差距就有点明显,以至于孟子心中也感觉很奇怪,奇怪于庄子究竟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个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弟子?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再没有敢小觑蒙仲这个看上去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万章,此刻也不敢再单纯将蒙仲视为‘惠盎的义弟’。

他问蒙仲道:“庄子多以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教导世人,你谓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实的言论,向世人阐述道理,庄子却道‘巧伪’,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么?”

蒙仲闻言摇摇头说道:“足下所言,亦不过‘表象’而已。”

说着,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啧啧称赞道:“此水甘甜,这应该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万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确实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见此,蒙仲点点头说道:“再来解答足下的困惑。……庄师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阐述天地间的道理,就好比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为它的本质是‘山泉’,而并非是这只碗使它变得甘甜,换做名贵的玉碗,这山泉还是山泉,并非换了器皿就会让它变得更好,这即是道理。……我道家讲究道德,儒家讲究仁德,德是什么?德即这碗内的水,天地之间本身就存在的‘道’,无需在意什么讲述的方式,只需将其中的道理交给世人,而你儒家则生怕世人不知这碗水的甘甜,试图用光鲜亮丽的碗去装它,却反而落了下乘。”

万章原本想要反驳,但此时,孟子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意在让蒙仲继续说下去。

蒙仲并没有注意到孟子的动作,继续对万章说道:“我曾听说,孔子将‘孝’分为三个层次,‘其上尊亲’,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养’,即单纯养活父母。又说,养而不敬,与养猪狗何异?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时,则将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认为,讲求仁爱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体现仁爱;讲求仁义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掌握适宜的程度;讲求忠诚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讲求诚信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实;讲求礼数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对礼有真正的体会;讲求强大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表现出坚强。

再然后,曾子又说「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将忠于君主亦归于孝道,并且,又将孝道分为五等,即‘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诚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难道仅仅只有你儒家才提倡这些美德么?

并非如此,孝、仁、义、礼、智、信,本身就是存在于天地间的美德:乌鸦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鸣其群、蜂见花而聚其众,义也;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礼也;蜘蛛罗网以为食、蝼蚁塞穴以避水,智也;鸡非晓而不鸣、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于天地之间,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却不教人孝理,还硬生生要给这些孝添加那般繁杂的等级……

我曾听说,昔日有一名商贾,他寻觅到一个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将它卖出个好价钱,可他又担心世人不明白这颗夜明珠的价值,于是便用名贵的木头雕了一只装珠的匣子,将木匣用调制的香料熏制,又用珠宝、宝玉点缀,用美玉连结、用翡翠装饰,用翠鸟的羽毛连缀。

终有一日,有一名郑国人将这只木匣买了下来,却将其中的夜明珠随手丢还给了那名商贾。”

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说道:“以繁文缛节、巧伪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买椟还珠的郑人,这岂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么?我师庄夫子言你儒家巧伪惑世,又有什么错呢?”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众儒家弟子无不哑然,就连孟子亦睁大了眼睛,旋即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深思之色。

此时,就听惠盎咳嗽一声,指着蒙仲代为介绍道:“咳,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容我介绍一下在下的这位贤弟,他乃庄子之得意弟子,同时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宋国景亳人士,蒙仲!”

“……”

数百儒生,依旧鸦雀无声。

第65章:孟子(二)

片刻后,孟子将惠盎、蒙仲二人请到正屋,身边仅留下万章、公孙丑这两位最得意的弟子。

此时,惠盎代蒙仲向孟子道歉道:“夫子,舍弟年轻气盛,还请夫子莫要责怪他。”

孟子闻言笑道:“令弟所言,句句在理,何来责怪之说?”

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笑道:“秀木在前,夫子何不与此子辩之一二呢?世人皆知夫子善于雄辩,喜好雄辩,常人不能及。”

孟子闻言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道:“算了吧,老夫岂是喜好辩论,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换做三十年前,老夫或许会与此子试辩一二,可老夫如今一大把年纪,赢了胜之不武,若输了,则我儒家颜面无存……老夫岂会做这样的傻事?”

在说话时,他笑呵呵地看着蒙仲,神色中并无丝毫恼意。

见孟子态度如此和蔼,蒙仲心中惊讶之余,亦生好感,便遵从惠盎的暗示,向孟子以及万章、公孙丑二人道了歉。

对此,孟子自然是好言宽慰。

孟子对蒙仲,其实并无恶感,因为前者在一开始,就从蒙仲那句“巧伪”之词,以及蒙仲那维护庄子的举动,就猜到了蒙仲「或乃庄子弟子」的事实,此后他静坐旁观,就是想试试庄子的这名弟子究竟从其师那边学到了几分本领。

而事实证明,庄子的这名弟子,比他想象的更为优秀,以至于他座下的这些得意弟子,竟无人能辩得过此子,这让孟子大感意外之余,亦对其弟子稍稍有些失望。

可能是注意到恩师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二人一眼,万章、公孙丑二人不觉有些惭愧。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辩不过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的道家弟子,确切地说,在方才那长达半个时辰的辩论中,他二人与其他的师兄弟,在蒙仲面前一次也没有占得上风,虽然他们的质问其实也相当犀利,但对方每每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

这份辩才,实在是天下少有。

“那可真是遗憾啊。”惠盎笑着说道。

他倒是很倾向于看到孟子亲自出面与他义弟蒙仲来一场辩论。

待彼此于屋内坐下之后,孟子和善地询问蒙仲道:“小家伙,你在庄夫子身边,都看过那些书呀?”

蒙仲恭敬地回答道:“除我道家的经典外,后辈还看过《法经》、《太公兵书》、《坚白论》、《合同异论》、《孙子》、《吴子》……”

听到这些书名,万章与公孙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名少年其实并不局限于道、名两家的学术,竟然还涉及到法家、兵家。

而对此,孟子亦赞许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老夫听你方才与诸子辩论,似乎对我儒家思想亦甚为了解,你也看过我儒家的书么?”

蒙仲回答道:“后辈的启蒙书物,即是族学内长辈所教授的《论语》。”

听闻此言,孟子双眉一挑,脸上的笑容就更甚了,连连点头道:“《论语》好,《论语》好啊。”

说着,他抛出了几个《论语》中的提问,询问蒙仲,但蒙仲却能对答如流。

万章、公孙丑二人微微一愣,旋即他们看向蒙仲时眼中的敌意,亦再次消退了几分。

因为在抛开门户之见后,蒙仲简直跟一名儒家弟子没有什么区别,毕竟此子对《论语》实在是太了解了。

而这,亦让孟子感到很宽慰,他略带惊讶地问惠盎道:“宋人都读《论语》吗?”

惠盎闻言便解释道:“此子乃景亳蒙氏子弟出身,宋国的世族,一般都以《论语》为族子启蒙。”

“好好。”孟子既欣慰又高兴地点点头。

不得不说,在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充斥的当世,宋国国内的家族还能用《论语》作为给族内子弟的启蒙读物,这就足以让孟子对宋国的印象改善几分。

其实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儒家的影响力,主要就体现在鲁国、宋国、齐国这几个国家,不过自从齐国诞生了稷下学宫后,儒家对齐国的影响力就逐渐小了。

就当前的世俗来看,杨朱思想主要传播于秦、魏、赵、韩这几个国家;而墨家思想,则主要传播于齐、楚、秦这几个国家;至于宋国,则主要还是以道家思想以及儒家思想为主——这里所说的道家,指的是老子、列子、宋銒为代表的道家思想,蒙仲的恩师庄子虽然被誉为老子、列子、宋銒之后的道家传人,但世人并不是很接受庄子的思想,就连庄子的挚友惠子也曾笑话为是“无用的学术”。

聊着聊着,话题便逐渐转到了惠盎此番的来意上。

对于惠盎的来意,孟子看得很清楚,无非就是前一阵子他儿子「孟仲」与孙支「孟睾」亦跟随诸儒家弟子前往彭城劝阻宋王,这让宋王偃与惠盎等人感到了几许危机,是故,惠盎特地前来向他解释。

“宋王欲行王政么?”孟子用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问惠盎道。

听闻此言,惠盎亦严肃地回答:“是,宋王欲行王政。”

这里所说的王政,跟孟子提倡的「王道」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说宋王要施行其作为君主的权利与责任,说白了就是要攻略其他国家,使宋国变得更强,甚至于挑战齐国、楚国的地位。

听了惠盎的话,孟子皱眉说道:“近几年,时常有弟子询问老夫有关于滕国的事,滕国已故的君主滕元公,他与老夫相识数十年,在当今世上,滕元公是唯一一位遵循仁政的君主……”

说起此事,孟子就忍不住为之感慨。

跟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一样,孟子在学有所成后,亦周游诸国,向各国的君主阐述他的思想,其中,齐国是他最希望争取的国家。

大约是在孟子四十五岁的时候,孟子带着学生、随从前往齐国,希望能说服齐王施行他所主张的仁政——当时的齐国君主乃是「齐威王(田因齐)」。

当时,正值魏国与齐国「徐州相王」时期——即在魏国国相惠施的主张下,魏国与齐国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并以此促成「齐魏结盟」,共同抗击秦国。

换而言之,齐国当时的风头很猛,孟子就是在这个时期,带着学生来到了齐国。

值得一提的是,孟子前往齐国,是被他的学生「匡章」邀请的。

匡章是齐国的名士,此人文武双全,他作为齐国的将领,虽然统帅的战役并不多,但却都是足以改变中原格局的战争。

比如「桑丘之战」,商鞅变法后的秦国,以及邹忌变法后的齐国,这两国分列东西的强国首次展开军事上的冲突,匡章即是齐国军队的统帅,他在这场战争中,打得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君主惠文王,派出使者向齐国求和,并自降身份,称秦国为齐国的“西藩之臣”。

此后,秦齐两国二十年未曾直接开战。

再比如「灭燕之战」,匡章率领齐国军队,在短短五十日就攻占了燕国全境,要不是赵国的君主赵雍请来诸国军队联合讨伐齐国,逼得齐威王只能叫匡章率领齐军从燕国境内撤回,这世上已无燕国。

再比如「垂沙之战」,匡章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楚国的令尹唐昧,使楚国大片领土被联军所攻取。

再比如当前,齐、魏、韩三国正在进攻秦国的函谷关,其联军的统帅也正是匡章。

毫不夸张地说,匡章乃齐国的名将。

然而,孟子当初前往齐国的时候,匡章还未具有如今这般的地位与名声,甚至于,还背负上了不孝的恶名。

这个“不孝”恶名,说来也是无奈,原因就在于匡章的母亲生前曾得罪匡章的父亲,因此死后被匡父埋在马棚下,后来匡父过世,匡章没有改葬其母,论其原因,匡章便解释道:“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允许,若擅自改葬亡母,岂不是背弃了父亲?”

但齐人却因此指责匡章不孝。

对此,蒙仲的恩师庄子也曾指责匡章,但孟子却认为匡章做得没错,于是并未责怪匡章,这导致孟子亦连带着被齐人所厌恶,所排挤,最终,草草结束了第一次游说齐国的旅程。

而待等到孟子第二次造访齐国时,正值「灭燕之战」前夕。

当时的匡章已经在「桑丘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已得到了齐人的认可,因此匡章便再次邀请他的老师孟子前往齐国。

当时齐威王已死,齐国国君乃是「齐宣王(田辟疆)」,齐宣王并不在乎孟子的“仁政”主张,仅仅将孟子视为一块金字招牌。

就好比在「灭燕之战」前,齐宣王曾询问孟子,是否应当趁此机会吞并燕国。

孟子便委婉地劝说道:如果燕人都支持,那你就吞并燕国吧;如果燕人不支持,您还是放弃吧。

但齐宣王并没有听从孟子的劝告,命匡章率军攻打燕国,结果,非但燕国的国人都联合起来抗拒齐国,就连赵国的君主赵雍,亦纠集了诸国军队,威胁齐国退兵。

见此,孟子便放弃在齐国施展抱负了想法,因为他已意识到,齐宣王只是将他作为一块“吸引人才赴齐”的招牌而已,就像齐宣王对孟子所说的:我愿意为您盖一座宫殿,助您招收成千上万的弟子。

于是,孟子最终放弃了高官厚禄,带着弟子又返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邹国。

第66章:孟子(三)

当意识到自己在齐国注定无法推行“王道”、“仁政”的主张后,孟子毅然放弃齐宣王赐予的高官厚禄,带着诸弟子返回邹国,仅这一点,就值得蒙仲对这位儒家圣贤心存敬意。

此后,孟子又讲述他前往其他国家的经历。

这个“其他国家”,其实也包括宋国。

孟子最初造访宋国,是在宋王偃驱逐了其兄剔成君而自立为君之后,孟子意识到宋国将因此出现改变,便前往宋国,希望能施行自己的抱负。

因为当时的宋国,在孟子看来是非常稚嫩的,不像齐国那般已经有了完善的治国理念,说不定他能说服宋王偃——当时应该称作宋君偃——施行他所主张的仁政。

但很可惜,宋君戴偃是一位崇尚武力的君主,以至于孟子这次造访宋国,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而正是在那段时期,孟子结识了惠盎。

当时惠盎还很年轻,还并没有出仕宋国,他唯一被重视的,仅仅只是「惠施的族侄」这一头衔。

当孟子在宋国开坛授课时,惠盎也跑去听,且特地向孟子请教“仁政”主张——这是孟子当时在宋国唯一的收获。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孟子亦结识了滕元公滕弘——当时的滕弘还是世子。

过了约一年左右,孟子返回了邹国,终于决定前往魏国。

当时的魏国,其实已经衰败了,但不可否认,魏国一直是当世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在惠盎的族叔惠施作为国相的那几十年,天底下的学者皆纷纷涌向魏国,直到齐国建造稷下学宫,且惠施又被张仪取代,失去了魏国的相位,当世的“文化中心”,这才逐渐向齐国转移。

在孟子造访魏国前,滕国的君主滕定公逝世,滕元公滕弘继位,他向孟子请教了治国之策,孟子便倾授了“井田制”、“王道”、“仁政”等主张。

虽然滕元公欣然接受,并兢兢业业按照孟子的主张治理国家,但孟子也明白,滕国太小了,无法真正实现他的主张,于是,他在滕国呆了两年后,依旧踏上了前往魏国的旅途。

待等孟子来到魏国时,此时的魏国已被秦国压得喘不过气来,魏国当时的君主「魏惠王(即梁惠王)魏罃(ying)」,便向孟子请教击败秦国的办法。

但很可惜的是,这位魏王要的是如何尽快击败秦国,他需要的是孙武、吴起、孙膑这样的兵家圣贤,而不是孟子这样主张仁政的儒家大贤,因此,孟子没能得到魏惠王的重视。

第二年,魏惠王去世,「魏襄王魏嗣」继位,孟子再次拜见魏襄王,可他发现,魏襄王远没有其父魏惠王睿智,既急功好利,又不肯听取他的建议。

正好这个时候,齐国的齐威王过世、齐宣王继位,于是孟子便离开了魏国,再次前往齐国,去求见齐宣王。

待等到二次游说齐国失败后,孟子返回邹国。

此时,宋国的君主戴偃已自立为王,且这个时候,惠盎已在宋国出仕,用孟子那一番“仁者无敌”的言论,说服了宋王偃。

得知此事后,孟子感到非常高兴,便再次造访宋国,并在宋国呆了数年。

但在此期间孟子亦逐渐发现,宋王偃虽然接受了惠盎那一番“仁者无敌”的言论,但其本身崇尚武力的性格却并未改变,说白了,宋王偃施行仁政的目的,是为了强大宋国的国力,以便于日后攻伐其他国家。

这让孟子感到有些失望。

正巧这时候,鲁国的国君鲁平公欲重用孟子,让当时在鲁国仕官的孟子的弟子乐正,邀请孟子前往鲁国。

于是孟子便离开了宋国,来到了鲁国。

然而就在这时,鲁平公宠爱的臣子「臧(zāng)仓」在君主面前说了一番孟子的坏话,使鲁平公改变了主意。

后乐正将这件事告诉孟子,孟子感慨道:“我不能见鲁侯,乃天时也,又岂是因为那个臧仓?”

感慨之余,孟子带着遗憾又返回了邹国。

而他的弟子乐正,亦辞去了在鲁国的官职,跟着老师返回了邹国。

此后,孟子便不再游走列国,留在邹国教授弟子学业,并与诸弟子编著《孟子》,即他周游列国时的所见所闻,以及与各国君主的对话。

从四十五岁初次造访齐国,到六十余岁放弃周游返回邹国,孟子有近二十年时间在推行他的主张,前后去过齐、魏、宋、滕等国家。

而在这些国家中,滕国是唯一完完全全施行他仁政主张的国家,其次是宋国,有所保留地施行了他的仁政主张,至于齐、魏等国家,他的主张丝毫没有得到重视。

正因为如此,对于滕国遭到攻击,孟子是感到非常痛心而愤怒的,然而进攻滕国的恰恰就是宋国,这让他更为感到痛心——因为宋国施行的是惠盎的仁政国策,而惠盎的仁政国策,其实就是他孟轲的仁政之策。

因此,宋滕两国开战,在孟子看来就仿佛他的两名弟子自相残杀,这如何不让他感到痛心?

但即便如此,孟子对宋国仍保留着几分宽容,尤其是当面对惠盎的时候。

他对惠盎说道:“当年老夫见魏国现如今的君主魏嗣时,就曾对他说过,当今天下国君,没有一个不嗜好杀人的,倘若有一名君主不嗜好杀人,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会仰望于他,归附于他,就好比水往低处流,谁能阻挡呢?宋王欲行王政,然杀孽过多,嗜杀的君主,是注定无法夺取天下的。”

“在下受教。”惠盎恭敬地说道。

看着毕恭毕敬的惠盎,孟子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明白,惠盎虽然不是他的弟子,但是在王道、仁政这一块,惠盎却毫不逊色他真正的弟子,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宋王偃,那位君主还是无法真正领会「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的道理。

不过即便如此,孟子对宋国仍然抱有期待。

这份期待,当然不是指宋王偃忽然回心转意,而是指宋国的太子「戴武」,或者称「王子武」。

早在许多年前,当孟子意识到宋王偃尚武的性格难以扭转后,便建议惠盎注重对于太子戴武的培养,毕竟宋王偃现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过不了几年可能就会离世,到时候,宋国将由太子戴武来继承,倘若太子戴武能彻底施行他孟轲、惠盎二人所提倡的“仁政”主张,宋国就能彻底变成以仁政治国的国家。

到那时,他孟轲的理念,或许就能在宋国得到实施。

听闻此言,惠盎连忙说道:“夫子放心,我时刻谨记着夫子的教诲,不敢疏忽对于太子的教导。”

见此,孟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后数日,惠盎与蒙仲二人便住在孟子居,听孟子讲述“王道”、“仁政”主张。

其实这些“王道”、“仁政”主张,孟子主要是说给蒙仲听的,毕竟,虽然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可谁让他对儒家思想却颇为了解,再加上此子聪慧机敏,以至于孟子恨不得将他儒家思想亦倾囊相授。

而对于蒙仲来说,他本着技多不压身的想法,亦虚心吸取孟子的思想,反正他已兼学道、名、兵三家的学术知识,完善一下他本来就有所涉及的儒家思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就像他的义兄惠盎,这位可是兼顾了道、名、法、墨、儒等各家学术。

不得不说,相比较孔子时期的儒家思想,孟子的儒家思想确实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至少已经“言之有物”,他的思想有很多都是正确的主张。

就比如「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这跟庄子曾经教导过蒙仲的,「用诡辩只能使人口服、用道理来辩才能使人心服」的道理一样,都是金玉良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教授蒙仲大概三五日后,孟子忽然问他道:“过几日你兄惠盎返回滕国,你可愿留在老夫这?”

『这是要收此子为弟子么?』

无论是惠盎,还是万章、公孙丑等孟子的弟子们,无不对此大吃一惊。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万章、公孙丑等人倒也倾向于这位小兄弟能成为他们的小师弟,毕竟此子的才能的确不可小觑。

但最终,蒙仲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笑称道:“庄师会用他那根拐棍打死我的。”

“尊师重道,好好。”

孟子虽然点点头称赞了蒙仲,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此有些遗憾。

也难怪,毕竟在放弃实施自己的抱负后,孟子便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教导弟子,并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最快乐的事,而如今,他忽然发现了蒙仲这块尚在雕琢的美玉,又怎么忍得住呢?

但遗憾的是,蒙仲这块美玉已经有了老师,且这位老师,还是他孟轲都心存尊敬的庄周、庄夫子。

最终,在孟子居居住了约十余日后,惠盎带着蒙仲准备告辞离去。

见此,孟子便赠予了蒙仲一部《孟子》——其实还只是上部,是万章、公孙丑等孟子的弟子们这几日连夜抄写的。

并且孟子还告诉蒙仲,待他与诸弟子完善了《孟子》的下部后,亦会抄录一份,托人送到蒙仲手中。

『要不要接受呢?』

考虑到庄子对此的态度,蒙仲有些犹豫。

然而惠盎却眨眨眼睛说道:“阿仲,长者赐,不可辞。”

看着兄长脸上的笑容,蒙仲狐疑地问道:“阿兄,怎么感觉你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呢……”

“有么?”惠盎立刻故作严肃。

事实上,他的确很期待于某些事,就比方说,孟子托他带一封信给庄子……

唔,他真的很期待。

嘿!

十月初,惠盎带着蒙仲,以及孟子赐予蒙仲的那一车竹简,返回了滕国境内,回到了宋军的营寨。

此时他们才知道,宋军已于数日前再次攻打滕城,且攻破了滕城的外城,使滕国就只剩下一座子城。

而滕国刚刚继任的君主滕耆,则战死于外城城墙之上,由其弟滕昊继承了君主之位。

宋滕两国的战争,终于将进入尾声。

第67章:入冬

十月初六,即惠盎与蒙仲返回军中的第三日,宋军对滕城的子城发动进攻。

在宋军的井阑车面前,滕城的子城毫无抵挡之力,仅坚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沦陷了,滕国当前的君主滕昊,年仅十八岁便战死于子城城墙之上。

至此,宋国终于完整了对滕国的攻略行动。

战后,宋王偃下令犒军,所有参与这场战争的士卒皆升一级爵位,而蒙仲则因为献井阑车有功,连升两级,从下士升到上士,并授予「卒长」的职位。

按照周制,百人为一卒,卒长即统率一百名士卒的将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两司马」——即统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将官。

这是属于宋国王师的编制。

不过,由于蒙仲并不打算参与接下来宋国对薛邑、对泗淮的战争,所以这职位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但即便如此,以他年仅十四岁的年纪能得到这种职位,也着实称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墙上,看着城内。

“你在想什么?”

身旁,传来了义兄惠盎的询问。

蒙仲低沉地说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敾军司马提出井阑车的建议,是否滕国就不会遭到这样的结局?”

惠盎闻言反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蒙仲迟疑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惠盎宽慰道:“滕国的国力本来就不如我宋国,只要大王没有改变主意,这个国家迟早会被我宋国攻灭,你献上井阑车,看似加促了滕国的覆灭,但实际上,却是加快了这场战争的终结,使更多的滕人与宋人能得以存活。”

顿了顿,惠盎又说道:“阿仲,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国不愿臣服我宋国,却又无法请来齐国的援军,这就注定它会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事。”

说罢,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内。

不得不说,宋王偃还是守信的,曾经怒言要在破城之后“屠尽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后,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杀,这才使得一部分滕国国人在破城后有幸逃亡,而没有被宋军追杀殆尽。

而其余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滕人,也得以在这块土地继续生存。

就连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独子滕叙,宋王偃也允许其继续保留「滕侯」的头衔,并且仍然将滕城的子城,作为滕氏一族的封邑。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正如惠盎所言,滕国注定覆亡,这跟他蒙仲献不献井阑车没有丝毫关系,倘若蒙仲硬要把这场仗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没有他献上的井阑车,难道宋军就注定无法攻克滕城?

不!

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马蒙擎擒杀的那一刻,滕国就已经注定覆亡。

或许还要更早,比如在宋国决定攻打滕国,而滕国既不愿臣服宋国,又无法从齐国那边请来援军的时候。

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这场战争而已,根本不算是什么关键人物。

十月中旬前后,宋军进驻滕城的城郭,试图将这座城池打造成宋国攻略薛邑的桥头堡。

在此期间,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抚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两国的仇恨,至于蒙仲,已升任「卒长」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着战车,一边观阅着孟子赠予他的《孟子》,一边带着率下的王师士卒在城外巡逻。

在他巡逻的当下,曾遇到不少试图逃离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带口,而对此,蒙仲总是视而不见,任其逃亡。

『嗜杀的君主,注定无法得到平民的信赖。』

亲眼看到那些滕国平民对于宋**队的恐惧与憎恨,蒙仲就越发觉得孟子的“仁政”主张的正确性。

他觉得孟子是正确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杀人的当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杀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赖与拥护。

由此可以引申一种可称之为“仁战”的策略:敌人对待民众残忍,我方就对待民众越仁慈;敌人对待民众越刻薄,我方就要对待民众越宽容。

长此以往,那些无辜的平民有了对比,就会有大量的平民来投奔我方,哪怕敌国的平民。

蒙仲将自己的心得写在一块布上,命人前往邹国,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后者能点评指点一番。

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担任「两司马」的蒙虎,偷偷告诉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几名滕人因为袭击宋军士卒而遭处死,并且,这几名“犯人”的尸体还被游街示众,但凡抓到与其相关联的滕人,皆一并被宋军处死。

听了这些,蒙仲唏嘘不已。

他认为,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义的战争所带来的恶果:尽管攻取了滕国,却无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个个窝囊,否则,似这种报复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杜绝。

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将所见所闻写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邹国的孟子手中。

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后给蒙仲写了两封回信。

第一封回信,即是对蒙仲所感悟的“仁战”的思想,孟子对此大加赞赏,并且孟子在信中写道,昔日商汤灭夏、周武灭商,两者都是“以弱小挑战强大”,但为何最终都能取胜胜利?就在于天下人的支持——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

并且,孟子还在信中告诉蒙仲,滕国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滕国国小,倘若滕国也能像宋国这般强大,宋国还能覆亡滕国么?这是断无可能的!

蒙仲仔细想了想,觉得孟子的话很正确。

因为他想起两年前,也就是他兄长蒙伯那一批士卒战死于滕国的时候,他家族内的族人对于这场仗就已经出现了强烈的抵制,反观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带领下,一直坚持着抵挡宋军,滕人的损失比宋军的损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愿意为了国家、为了其君主而死。

这岂非就是“仁义”给君主带来的么?

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则阐述了“义战”与“非义战”两者的区别。

春秋无义战么?

其实是有的,远的不说,就说「剔成君逐宋辟公而自立为君」,这在孟子看来就是仁义的。

与孔子时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坚持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念,他认为国家的根本在于民,虽然民应当拥护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无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贤明的君主。

看到这里,蒙仲终于明白孟子的思想为何不被齐、魏两国所接受了。

不得不说,孟子在儒家传承中也确实属于另类。

而在信的最后,孟子又告诉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义来慢慢消除,具体的方式,即优待滕人,给予后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杀戮,这样一来,若干年之后,滕人就会慢慢淡忘对宋国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区别对待宋滕两国的国人,使滕人旧仇未消再添新恨,就迟早会爆发祸事。

蒙仲深以为然,便带着孟子的书信去见义兄惠盎。

没想到还没走出兵帐,蒙虎就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了一桩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师士卒屠戳了百余名滕人。

在经过询问后,蒙仲这才了解,原来就在半日前,宋国的臣子唐鞅,亲自押送着一批粮草与辎重,前来犒赏前线的军队,结果,竟有若干假装顺从的滕人,在替宋郡搬运粮草之际,将一仓的粮草烧掉了。

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在城内抓捕那约二十几名滕人的亲眷、朋友,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抓到百余人,全部将其处死,将尸体悬在城内竖起的木桩上,以警告城内的滕人。

『不知义兄可知此事?』

蒙仲暗自想道。

后来才知道,待这件事发生之后,惠盎便坐着战车,满脸阴沉地从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来,惠盎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来城郭内的宋军帅帐,劝说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余名滕人已经杀了,早已经救不回来了,但将其尸首悬在城内的木柱上,这未免太残忍了。

后来蒙仲又听说,因为这件事,宋王偃与惠盎闹得很不愉快。

十一月前后,在宋国担任军司马的「戴不胜」、「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来是为了针对谋取薛邑一事做准备。

宋王偃在滕侯的宫殿宴请了这两位军司马,以及另外一位军司马景敾,还有惠盎、唐鞅几人,蒙仲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请。

在宴会中,当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时,惠盎坚决反对。

惠盎认为,宋国刚刚覆亡宋国,理当缓一缓再进攻齐国的薛邑。

但宋王偃则坚持应该趁着兵锋正盛,对薛邑发动进攻。

二人越争论越激烈,尤其是当惠盎举例滕地还有诸多后患没有解除的时候,宋王偃气地竟然拔出了利剑。

然而惠盎虽浑然不惧,目视着宋王偃。

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蒙仲亦心惊胆颤。



第68章:入冬(二)

当宋王偃手持利剑指着惠盎时,似景敾、戴不胜、戴盈之这三位军司马,纷纷开口为惠盎求情,劝说宋王偃息怒。

包括蒙仲,他一边为惠盎求情,一边思忖着如何劝服宋王偃。

然而就在这时,就见宋王偃怒视着惠盎,最终却将持有利剑的手垂了下来。

他瞥了一眼惠盎,仍带着几分愠怒说道:“寡人生平杀戮甚多,可如今,滕人不惧寡人,就连寡人的臣子亦不畏惧寡人!……唐鞅,你说这是为何?”

“呃……”

在宋王偃的质问下,筵席中一名约六十多岁的老者脸上露出几许迟疑之色。

此人便是唐鞅,在惠盎出仕宋国前,正是此人担任宋国的国相——哪怕是在惠盎出仕宋国之后,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担任宋国的国相。

不过现如今嘛,唐鞅在宋王偃心目中的地位,已远远不如惠盎。

面对着宋王偃的质问,唐鞅唯唯诺诺了一阵,旋即用谄媚的口吻说道:“大王,滕人不畏惧您,群臣不畏惧您,或许是因为大王以往所降罪之人,都是一些为人不善者,是故善者不畏。大王若要世人畏惧,在降罪时不若就不要分辨善者或恶者,一并论罪,这样天下人就会畏惧您,群臣也会畏惧您了。”

这一番言论,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而蒙仲更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道:“这算什么屁话?!”

待片刻的死寂后,军司马戴盈之指着唐鞅大骂,骂后者妄言惑王。

但是宋王偃在听了唐鞅的话后却很高兴,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拍拍唐鞅的肩膀,笑着说道:“说得好啊!那就从你开始吧!”

说罢,还没唐鞅回过神来,宋王偃手中的利剑,便一剑捅穿了前者的胸腹。

见此,宫殿内鸦雀无声,别说方才还在痛骂唐鞅的戴盈之目瞪口呆,就连惠盎、蒙仲亦有些傻眼,愕然看着唐鞅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王偃:“大……王?”

“噗——”

利剑从唐鞅的胸腹抽出,鲜血溅到了宋王偃的王袍上,颇为刺眼。

然而宋王偃却毫不在意,随手用王袍的下摆擦拭了一下利剑,下令道:“来人,将这具尸体拖下去。”

当即便有一队宋兵走入宫殿,将唐鞅的尸体带出了宫殿。

堂堂宋国的士大夫,曾经一度作为宋国国相的唐鞅,就这样被宋王偃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直到这一刻,蒙仲终于见识到了宋王偃残忍暴虐的一面。

在返回座位之后,宋王偃用手拄着剑,目视着惠盎,问道:“惠盎,你看到了?”

“臣看到了。”惠盎拱手说道,脸上毫无惧色。

见此,宋王偃点点头,沉声说道:“说服寡人,为何你反对寡人进攻薛邑。如若有半点虚妄欺瞒……”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利剑,其意不言而喻。

然而,惠盎还是没有半分惧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劝阻大王此刻进攻薛邑,道理有三,其一,我宋国刚刚覆亡滕国,国力兵力皆有所亏损;其二,滕人尚未心服,仍对我宋人心存怨恨,而放任这些怨愤不顾,则怨愤又会滋生怨愤,终将酿成大祸;其三,据臣所知,赵国目前亦在攻取中山国,而齐国尚未决定对待赵国的态度,倘若此刻我宋国攻取薛邑,则齐国势必弃赵国而伐我宋国。……赵宋两国合谋攻取齐国,本来就是大王与赵王约定之事,何必急于一时?”

“……”宋王偃拄着利剑沉思着。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蒙仲,便问道:“蒙仲,你对你义兄惠盎的见解有何看法?”

听闻此言,戴盈之与戴不胜两位军司马皆惊讶地看向蒙仲。

其实在筵席之前,惠盎就已经向这两位介绍了蒙仲,是故,这两位已经得知蒙仲乃惠盎的义弟,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宋王偃不问他们,却反而询问蒙仲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这才是他们感到惊讶的。

在众人瞩目下,蒙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大王,我觉得惠盎义兄说得很对。”

“嘿!”

宋王偃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是你义兄,你当然会这么说。”

见此,蒙仲想了一下,问宋王偃道:“大王,若您攻打薛邑时,齐国倾尽全国兵力来攻伐,你觉得宋国挡得住么?”

宋王偃闻言轻哼一声道:“你想用这一点来说服寡人么?”

“并不是。”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小子只是想告诉您一种‘百战百胜’的诀窍,哪怕敌人是像齐国那样的强国。”

“哦?”宋王偃产生了几许好奇,轻笑着说道:“说来听听。”说罢,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狐疑地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惠盎带着你到邹国拜访了孟子,你不会是想用孟子那套「仁者无敌」的话来糊弄寡人吧?”

“并不是。”蒙仲摇头说道。

见此,宋王偃终于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说道:“那你就试着说说罢。”

听闻此言,蒙仲说道:“首先小子要请问大王,想要战胜像齐国那样的国家,需要依靠什么?”

宋王偃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兵卒?战车?粮草?……总之不会是什么‘仁政’。”

“大王说得对,想要战胜齐国,就得依靠更多更优秀的兵卒,以及包括战车在内的战争兵器,以及充足的粮草……”

听了这话,惠盎有些意外地看向蒙仲,但更意外的,显然还是宋王偃,他连连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小子,你接着说。”

蒙仲点点头,接着说道:“先说兵卒,想要得到更优秀的兵卒,那么就要训练他们,但如何得到更多的兵卒呢?兵卒并非是树上、地里长出来的,他们或是父母的爱子,或是子女的慈父,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国家而战,而君主而战,就要做到「令民于君上同道」,这也是《孙膑兵法》的观点。……得到了民众的拥护,大王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兵源,再加以训练,便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军队。”

“……”宋王偃捋着髯须若有所思。

“再说战车。战车仅仅只是一种战争兵器,而事实上,一场战役所需用到的器械,远远不止战车,就好比小子此前所献的井阑车。但有个问题是,普通的士卒不懂得如何打造这些器械,这才导致此前的井阑车很容易就被滕国的士卒摧毁,倘若我国能培养优秀的工匠,这些工匠精心打造的器械,岂不是能让战争变得更加容易么?”

“……”宋王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承认,似井阑车那种攻城器械,的确能让战争变得轻松许多。

“再说粮草,这也正是小子所献‘百战百胜’之策的关键。……粮草,是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物资,当我方势强时,可以用粮草征募更多的士卒加促胜利;而若是我方势弱时,则可以高竖壁垒,坐等敌人因粮草告罄而不得不退兵,进可攻、退可守,从始至终由我方主导战局,这岂非就是百战百胜的策略么?……高筑墙、广积粮,则宋军便能百战不殆!”

宋王偃思忖了片刻,旋即,他在哈哈大笑了一阵后说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寡人暂缓进攻薛邑,叫国人安心务农。不过……确实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说罢,他转头对惠盎,调侃道:“惠盎,听听,这才叫策略,比你那套「仁者无敌」的说辞,不知高明多少!……你不如此子啊!”

见已达到目的,惠盎自然也不会再板着脸,微笑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惭愧。”

筵席结束后,惠盎与蒙仲漫步在城内。

期间,惠盎对蒙仲说道:“阿仲,今日多亏了你的那番言论。”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换了套说辞而已。”说罢,他忽然问惠盎道:“阿兄,你为何辅佐宋王?今日宋王对阿兄你拔剑相向……”

惠盎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惆怅。

良久,他摇摇头说道:“大王只是气怒,但是,他不会杀我的,唐鞅那家伙竟然想借此机会叫大王杀掉我,真是糊涂,糊涂到丢掉了性命。”

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我为何辅佐大王,庄夫子与孟夫子,都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承认,大王他并非是一位贤良的君主,虽然睿智,但是暴虐……我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管在哪里闯荡,最终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张仪显赫一时,令诸国畏惧,然最终还是回到魏国,死在故乡;我的族叔惠施,不到三十岁就跑到魏国担任国相,做了几十年的魏相,但在失去相位后,他首先还是回到了宋国,且最终也是在宋国过世;再比如孟子,花了近二十年周游列国,施展抱负,但在意识到失败后,亦回到了故乡邹国……人或许就是这样,待上了年纪,终有一日会思念生他养他的故国,可是,倘若那时故国已不复存在,这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吗?”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气氛过于沉重,惠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过你还小,正是该出去闯荡的时候,守护故国的事,就交给为兄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吧。”

“阿兄正值壮年,哪里称得上是老人呢?”

“哈哈哈……”

宋王偃三十二年冬季,宋国攻灭滕国,宋王偃放弃继续攻打薛邑,宋国的对外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战争终于结束,蒙仲告辞了义兄惠盎,与蒙氏一族的诸族兵一起,不顾腊月的天寒地冻,返回景亳与家人团聚。

第69章:回归

因为想着尽快返回乡邑与亲人团聚,因此,蒙氏一族的族兵们不自觉地加快了行程,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待等到次年的二月上旬,才勉强回到乡邑。

由于行军急迫,或有一些族内的家奴,甚至是蒙氏的族人,因为天气关系导致伤势恶化,好在此前族内的车吏们,包括蒙仲等甲士,早早便将战车的位置让了出来,运载这些伤员,总算是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用那些伤员自嘲的话来说,他们在残酷的宋滕战争中活了下来,倘若死在回乡的途中,这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大约是次年的二月初八,蒙氏族兵返回了乡邑。

由于所有族人都想着给家乡的族人一个惊喜,是故,无论是家司马蒙挚,还是少宗主蒙鹜,都没有提前派人通知乡邑,以至于当千余名族兵以及二十余辆战车浩浩荡荡地回到乡邑时,蒙邑竟无人得知。

只有蒙鹜的儿子「蒙傲」外出砍柴时看到了自己家族的军队,这位比蒙仲还小一岁的少年起初有些惶恐不安,旋即在看清军队中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帜后,就立即高兴地呐喊欢呼起来。

“族人回来了!族人回来了!”

欢喜之余,他连背负的柴薪不顾了,当即跑回了乡邑,希望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族内的所有人。

消息传得很快,待等到蒙氏族兵抵达蒙邑时,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以及族内的长老蒙羑、蒙荐等人,领着一群群人前来迎接。

期间,宗主蒙箪责怪道:“怎么不先派人通知乡邑?乡邑也好准备庆贺……蒙擎?蒙擎呢?”

一听这话,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蒙氏族兵们,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来。

此时,家司马蒙挚站了出来,恭敬地对蒙箪说道:“宗主,在少宗主的见证下,家兄在临终前推荐了我担任「家司马」……”

蒙箪微微张了张嘴,下意识转头看向长老蒙羑,却见到后者拄着拐杖的身影,此刻微微颤抖着。

良久,蒙箪将手搭在蒙挚的肩膀上,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蒙擎,是我蒙氏一族的健儿,族人不会忘却他的……”

蒙挚点点头,旋即在看了一眼父亲蒙羑所在的方向后,大声说道:“家兄乃是连宋王都夸赞的猛士,他在战场上,亲手杀死了滕国的君主滕虎!”

听闻此言,前来欢迎的蒙氏族人们无不惊愕欢喜,就连宗主蒙箪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毕竟滕国的君主滕虎,在蒙氏一族的族人心目中某种程度上跟难以战胜的恐怖差不多。

至于痛失了长子的长老蒙羑,此时拄着拐杖,欣慰地点点头,胡须颤动,老泪横流。

“我们,胜利而归!”

家司马蒙挚振臂喊道。

听闻此言,无论是带伤不带伤的蒙氏族兵们,皆举臂欢呼。

一时间,喜庆的气氛冲淡了悲伤,宗主蒙箪当即决定,于族内设庆功的宴席,让全族的族人为出征的士卒庆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在蒙箪说完这话后,家司马蒙挚下令全军解散,让率下的族兵们能与亲人团聚。

看着一名名族兄投入其父母的怀抱,蒙仲左右瞧了瞧,没有看到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的身影,显然后两者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于是,他在跟家司马蒙挚说了一声后,驾驭着一辆战车,朝着自己的家而去。

看到这一幕,宗主蒙箪有些不解,毕竟按照规矩,待族人们出征返回中,战车当由家族统一安顿,虽说蒙仲这小子身份特殊,但也不能违反规矩啊。

见此,他的儿子蒙鹜解释道:“父亲,那辆战车,是阿仲的义兄惠盎想办法弄来给他的,方便他将孟子赠予的书简带回族内。”

“惠盎?孟子?”

蒙箪听罢惊地将双目瞪地睛圆,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而此时,蒙仲已驾驭着那辆二马拉乘的战车,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正如他所料,虽然乡邑内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是葛氏与蒙嬿二人,却还不知晓这件事,以至于当蒙仲将战车停在自己家门口时,他从篱笆处看到妹妹蒙嬿正在院子里扫着积雪。

“阿嬿。”

蒙仲一脸捉狭地笑道:“那里还漏了些呢。”

“咦?”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跟自己打招呼,蒙嬿转头瞧了一眼,便看到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篱笆处看着自己。

再仔细一看,那不就是自己的兄长蒙仲么?

“阿兄?”

欢喜的她,当即就丢掉了手中的扫把,几步跑来打开了院子,一下子就蹦到了兄长的怀中,双手搂着兄长的脖子。

如此亲昵的举动,反而让蒙仲僵在了当场。

然而蒙嬿却没有这个自觉,又哭又笑地哽咽道:“太好了,阿兄你回来了……呜呜呜……太好了……”

蒙仲没想到妹妹竟然这么大的反应,在愣了半响后,这才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宠溺而温柔地说道:“啊,我回来了……”

而此时,葛氏似乎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好奇地走出屋子,旋即便看到蒙嬿正搂着一名少年甲士的脖子,她在愣了一下之后,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阿仲……”她轻声唤道,旋即笑着对蒙嬿说道:“阿嬿,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样搂着你兄长,不怕族人瞧见笑话你吗?”

蒙嬿此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双手,在面色通红地偷偷看了一眼兄长后,噔噔噔跑到葛氏的背后躲了起来。

此时,蒙仲几步走到葛氏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娘,孩儿回来了。”

葛氏连连点着头,走上前几步将蒙仲搂在怀中,喃喃说道:“回来就好……我的儿,回来就好……”

在一番亲切而温馨的嘘寒问暖后,蒙仲将那辆二马拉乘的战车拉到了院内。

看到那两匹拉车的战马,蒙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围着战车一通观瞧。

虽然她也有一头兄长蒙仲赠予的毛驴灰灰,可毛驴哪能跟战马相比呢,两者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阿兄,我能摸摸它们吗?”她有些害怕地问道。

“当然可以。”蒙仲笑着点点头,毕竟战马是经过驯养的,还是比较温顺的。

看着蒙嬿一脸欢喜地抚摸着一匹战马的鬃毛,葛氏好奇问道:“仲儿,你怎么把战车带到咱家里来了?”

蒙氏解释道:“娘,这不是家族的战车,是孩儿在彭城结识的一位兄长所赠的,以便孩儿将一些竹简运回族内。”

说着,他便将惠盎的事简单跟母亲解释了一下,包括惠盎带着他前往邹国拜访孟子,以及孟子赠予他半部《孟子》的事。

这些,都让葛氏听后惊讶地合不拢嘴,毕竟惠盎那可是他宋国的治国谋臣,而孟子,更是名气比之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儒家圣贤,自己儿子能结识这两位,作为母亲,葛氏自然感觉既高兴,又欣慰。

此后,感觉新鲜的蒙嬿用家中的豆子喂了马,这似乎引起了家里那头名为灰灰的毛驴的不满,在棚子里“啊啊啊”的直叫唤,于是蒙嬿又取来一些豆子喂了这头毛驴。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在母亲的授意下,拜祭了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的“尸像”,旋即一边简单跟母亲聊着在滕国的经历,一边听着妹妹蒙嬿在院子里咯咯直笑——似乎是那头毛驴很不满于家中多了两个跟它争食的庞然大物,正冲着那两匹马“啊啊啊”地直叫唤,还不停地甩动后蹄想去踹它们,直到蒙嬿伸手轻轻抚摸它,它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简单聊了几句后,蒙仲便对母亲说道:“娘,孩儿先回一趟夫子的居所,顺便将这些竹简运过去。”

葛氏闻言点点头说道:“既已回来,理当亲自拜会夫子,免得夫子记挂。”

可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露出了几许不舍。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想法,笑着说道:“娘,孩儿去去就回,晚上还回来呢。……孩儿离家许久,理当先在家中住一阵子,陪一陪娘。”

一听这话,葛氏就立刻笑开了怀,连连催促儿子快去快回。

正好此时那两匹马已喂过食,蒙仲在换了一身衣服后,便驾驭着马车前往庄子居,顺便带上了想尝试乘坐战车的妹妹蒙嬿。

不得不说,战车的速度果然不是毛驴可比,还不到一个时辰,蒙仲便从乡邑来到了庄子居。

嘱咐满脸兴奋的妹妹蒙嬿莫要乱跑,蒙仲走入了庄子居。

“阿仲?”

“阿仲?”

庄子居内,似武婴、向缭、华虎等小伙伴,瞧见蒙仲归来纷纷迎了上来,然而在得知蒙仲的来意后,这些人却又纷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这让蒙仲有些摸不着头脑。

『搞什么鬼呢?』

暂时告别了那些竭力催促他前去问候夫子的小伙伴,蒙仲径直来到庄子居住的正屋,此时便瞧见庄子正坐在屋内那张熟悉的矮桌后写着什么。

见此,蒙仲赶紧几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庄子面前——虽然庄子素来不喜欢儒家那一套礼数,但此时此刻,蒙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眼前这位恩师的感激之情。

毕竟,若没有庄子那封「此乃庄周之弟子蒙仲」的书信,他根本没有机会结识惠盎,后续也就没有可能得到军司马景敾的特殊照顾,也没有机会见到孟子。

“庄师,不孝弟子蒙仲回来了。”

而此时,庄子也早已经停下了笔,抬起头来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弟子,点点头简单而平静地说道:“回来就好。”

一听恩师没有怪罪自己,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忽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猛然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子。

眼前这位恩师……他开口说话了?

蒙仲惊地目瞪口呆,久久难以回神。

第70章:回归(二)

“夫子,您……您方才开口说话了?”

良久,蒙仲吃惊地问道。

听闻此言,庄子眨了眨眼睛,故作不知地说道:“老夫又不聋不哑,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不是。”蒙仲摇摇头,吃惊地说道:“弟子在您身边呆了整整四年余,从未见您开口说话……”

“那只是老夫不愿开口而已。”庄子捋着髯须老神在在地说道。

“那您为何忽然又愿意开口说话了呢?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是不孝弟子所不了解的吗?”蒙仲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庄子淡淡说道:“大概是被某个不孝弟子气的吧。”

“夫子……”蒙仲一听就知道庄子在戏弄自己。

看着蒙仲那无奈的表情,庄子哈哈一笑,招招手说道:“好了好了,你坐到这儿来,说说你此番的经历……你此番出门在外,经历许多事物,想必亦有所心得吧。”

听闻此言,蒙仲便坐到他平日里的座位,即庄子的右手侧,依旧盘腿而坐,徐徐讲述他此番的经历。

细说他此番前往滕国的经历,总结下来,其中的大事无非就是「结识惠盎」、「见到宋王偃」、「见到滕虎」、「拜访孟子」这几桩事而已,除此以外就是他在滕国的所见所闻。

当蒙仲提到惠盎的事时,庄子捋着髯须微微点头。

在庄子所熟悉的后辈中,惠盎是最出类拔萃的,唯一被诟病的,即他选择了辅佐宋王偃。

而宋王偃在庄子看来,并非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你既见过宋王,你如何评价呢?”庄子问道。

蒙仲仔细想了想,便按照惠盎此前的评价说道:“宋王偃此人,睿智而暴虐。……他初见弟子时,其实颇为和蔼,但是,他又当着弟子的面杀了一名叫做唐鞅的大臣……”

说着,蒙仲便将当日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子,直听得庄子摇头不已。

当然,庄子这里的摇头,针对的当然是那名叫做唐鞅的臣子,毕竟此人那一番「不管善恶一并罪罚,则世人便会畏惧大王」的言论,实在是混蛋至极,这种人就算有才能,那也是有才无德,留在世上日后定生祸事。

但即便如此,宋王偃当即亲手杀死唐鞅,亦可看出这位君主的暴虐性格,以及对人命的轻贱。

有句话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虽然宋王偃今日所杀的唐鞅,确实是该死的,但看当时的情况,谁敢保证宋王偃下次杀的不会是自己的呢?虽然惠盎坚持「大王不会杀我」的观点,但从当时宋王偃用剑指着惠盎的举措来看,蒙仲不认为在这位君主手下做官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但惠盎贤兄后来的话,又让弟子有些犹豫。他说,人活一世,最终都难免想回归故国,倘若此时故国已经不复存在,这岂不是一件悲伤的事么?”蒙仲对庄子说道。

“就像落叶归根,离开树枝的叶子,最终会腐于土地,将精气还给大树,滋养树根。人呐,也是一样,被世人称之为‘大丈夫’的张仪,那些逐利之徒,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半生追逐功名利禄,死后亦不过一捧黄土,何苦由来?”

庄子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解释,惠盎当初也对他说过,所以他才默许了惠盎辅佐宋王偃。

毕竟就算是庄子,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国家被他国覆亡,毕竟这是生他养他的故国。

此后,蒙仲又向庄子叙说了他与滕虎的对话。

当听到蒙仲最终竟没有动手杀死滕虎时,庄子感到十分惊讶,他忍着欢喜问道:“为何没有动手呢?”

于是蒙仲便将家司马蒙擎用自己性命擒住滕虎的事说了一遍,解释道:“弟子那时在心中反问我自己,这一刀下去,难道就算为兄长报仇了么?兄长在天之灵难道就能安息了么?并不是!……若那一刀下去,充其量只是为了自己的‘痛快’而已。为了自己的痛快,抢占了蒙擎叔的牺牲与功劳,这算是什么呢?”

“……”庄子静静地听着。

不得不说,蒙仲的回答,离庄子心中最满意的回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即便如此,庄子已十分满意了,毕竟眼前的弟子今年也才十五岁,如此年幼的岁数能想到这一层,且做到克制心中的“人欲”,这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不会心存遗憾吗?”庄子故意反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兄长的仇,蒙擎叔已经为他报了,杀死了‘滕国君主滕虎’;而弟子所见到的滕虎,却是一位在垂死之时仍然惦记着国家的‘彼之英雄’,这样的人物,实不该死在作为‘宋兵’的弟子手中……弟子并无遗憾。”

庄子闻言点了点头,赞许道:“仇恨滋生仇恨,仇恨孕育仇恨,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昔日,有吴女与楚女争一株桑树,先是用言语争辩,随后撕咬扭打,楚女体弱,并非吴女对手,回到家中便将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很气愤,次日便一同报复那名吴女,将后者痛打了一顿。吴女挨了打,亦将此事告知家人,家人伙同同村的族人,带着刀剑杀到楚女家中,将其全家杀死。得知境内有楚民被吴人所杀,楚地的将领召集军队,将吴女所在的整个村庄都屠杀殆尽。吴王得知后,便召集大军进攻楚国,终于引发吴楚两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争。……而这,就是一株桑树引起的仇恨。”

顿了顿,庄子又说道:“而引起了这场「争桑之战」的楚女与吴女呢,彼此全家皆被仇恨所吞没,致使家破人亡。”

“弟子受教。”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说道:“倘若当时有一方能报以仁德,放下争执,或许就不会酿成那样的结局吧?”

“唔?”

庄子从弟子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狐疑地问道:“仁德?为何你会有那样的想法?”

见此,蒙仲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是这样的,在滕虎死后,惠盎兄曾带着弟子前往邹国,拜访孟子……”

听到这里,庄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淡淡说道:“有这回事?……详细说来听听。”

见此,蒙仲便将他拜访孟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子,包括他跟孟子的诸弟子辩论。

毫不夸张地说,当听说蒙仲将孟子的诸弟子说得哑口无言,且当众指责儒家“巧伪”而儒家诸弟子竟无言以对时,庄子明明已年过七旬,竟兴奋地一脸眉飞色舞之色,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合该如此!”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

不得不说,虽说庄子一向认为蒙仲这位弟子聪慧过人,但也没想到此子竟能说得孟子那些弟子哑口无言,而更关键的是,蒙仲并不是单纯用名家的辩论胜过儒家,而是用他庄周所提倡的“理辩”,有理有据,这才说得儒家哑口无言。

“孟轲有何反应?他不曾亲自与你辩论么?”庄子有些期待地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孟子说,若他年轻三十岁,当亲自下场与弟子辩论,而现如今,他胜之不武,若败则颜面无存……”

“这老物倒是狡猾!”

庄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对蒙仲说道:“世人都说孟轲善雄辩,可他泛泛之辩,言之无物,若亲自与你辩论,自取其辱而已!”

『老物?您说这话不合适吧?』

蒙仲偷偷看了一眼庄子。

因为据他所知,庄子与孟子岁数差不多,孟子最多只比庄子大两三岁而已。

“庄师这话……稍有些刻薄了。”

蒙仲委婉地说道:“当日弟子与孟子有一番详谈,孟子的一些思想主张,让弟子亦受益良多。”

“哦?”庄子冷笑着说道:“他也送了你一个名贵的木匣么?”

很显然,这是庄子借用蒙仲讽刺儒家的「买椟还珠」的寓言来嘲讽孟子。

蒙仲闻言苦笑不已,摇头说道:“哪像夫子您说的,孟子只是赠予了弟子半部书而已……”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份竹简,递给庄子道:“夫子,这是孟子托惠盎兄给您的信,惠盎兄托付弟子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孟轲的信?”

庄子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双手展开粗粗观阅了一遍。

仅仅只是扫了一眼,他的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旋即板着脸问蒙仲道:“这封信你看过么?”

蒙仲不明所以,摇摇头如实说道:“既是孟子给夫子您的信,弟子岂敢斗胆偷观?”

听闻此言,庄子恢复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一旁,旋即询问蒙仲道:“阿仲,接下来有何打算?”

蒙仲恭谨地回道:“近几日,弟子想在家中陪伴母亲,待几日后,希望能再回到夫子身边学习。”

“唔。”庄子点点头说道:“你离家许久,确实该好好陪伴你母亲。……好了,为师也不留你了,你将孟轲赠你的‘木匣’搬到居内,然后就回家陪伴你母亲吧,为师也要……”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孟子的书信,旋即接着说道:“也要给孟轲写一封回信了。”

“是,弟子告退。”

蒙仲躬身而退。

看着弟子离去,庄子当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找来一封空白的竹简,一脸愠怒在竹简上挥笔疾书。

正巧庄伯走入屋内,见庄子正在疾书,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旋即就惊地满脸诧异之色。

他忍不住问道:“夫子,究竟何人惹恼了您,竟让你写这样一封信去骂他?”

“儒家盗了我道家的‘德’,还妄想盗我庄周弟子,实在可恶!”

说着,庄子将自己的信递给庄伯,余怒未消地说道:“待会你托人把这封信送到邹国,交给那人!”

“是何人?”庄伯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轲!”

庄子愤愤地说道。

听闻此言,庄伯下意识咽了咽唾沫,旋即一脸惊悚表情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封信。

第71章:三月

整个二月中旬,蒙仲皆住在家中陪伴母亲与妹妹,顺便帮家里添置些柴火。

记得在出征前,他就提前帮家中准备好了堆满一间柴房的柴薪,但由于他离家整整半年余,因此葛氏与蒙嬿母女二人仍需自己劈柴——虽说长老蒙荐隔三差五便吩咐族仆帮助母女二人准备柴薪,但葛氏面皮薄,实在不好意思屡屡接受族内的特殊照顾。

二月十二日时,乡邑内举行了庆功的宴席,尽管规模不如飨礼那样大,但却让全族的族人感觉颇为尽心,因为国家取得胜利的喜悦,稍稍冲散了几分因为族人战死而带来的悲伤。

也是在这几日,蒙虎的父亲、蒙氏一族前家司马蒙擎下葬,与其余战死的族人一同,被安葬到了蒙山山上。

可能是因为父亲的过世,蒙虎好似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虽然大大咧咧的性格并未改变,但却改掉了以往的顽劣与贪玩,更加热衷于锻炼武艺,可能就像他所说的,他也想成为像他父亲蒙擎那般的猛士。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氏一族举行庆贺的时候,商丘城的县令「丌官积」亲自前来蒙邑,代宋王传达了给予蒙氏一族的赏赐——整个蒙氏一族得到了多少田地的赏赐蒙仲并未去关注,但他却得到了整整五百亩的“军功田”。

不得不说,除了蒙虎家因为其父蒙擎杀死了滕虎而得到了千亩军功田的赏赐外,就属蒙仲得到的军功田最多,这让蒙仲在乡邑内的名声变得更大了,就连乐氏、华氏、萧氏、葛氏等附近的其他大家族,亦得知了蒙仲这个杰出的孟氏子弟。

刚好蒙仲今年满十五岁,已经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于是其他家族的长老便来到蒙邑说项,希望将族女许配给蒙仲,使双方结成亲家。

然而由于说亲的对象只是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所以长老蒙荐就替蒙仲婉言推却了——这位长老怎么会允许他看重的小辈仅仅迎娶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呢?最起码也得是各家族的嫡宗女子啊。

然而,蒙仲仅仅只是蒙氏的小宗子弟,会有其他家族的嫡宗女子愿意嫁给他么?或者说,那名女子的族内长辈会同意此事么?

还别说,还真有家族愿意将嫡宗女子许配给蒙仲,而这个家族,即是乐氏一族。

几日后,长老蒙荐坐着马车去了一趟乐氏一族的乡邑,回来后便对葛氏说了这事。

颇为巧合的是,那名乐氏嫡宗女子也名叫「嬿」,年纪比蒙仲大一岁,是乐氏一族宗主乐郭最年幼的女儿。

“那孩子去年未曾许配人家吗?”听到那叫做乐嬿的女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葛氏好奇地询问道。

长老蒙荐摇摇头说道:“不知是什么原因,去年那乐氏的孩子并未出现在飨礼,可能是没有门当户对的人选吧。”

确实,对于各家族嫡宗女子来说,也并非一定要在十五岁时就许人成婚,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当然,如果到了十八岁尚未成婚,那她的家人恐怕就要开始着急了。

当时蒙仲不在家中,而是跟蒙横、蒙珉、蒙虎等族兄弟到山上砍柴、狩猎去了,他们的运气谈不上好,但也并非没有收获,在捉到了一窝山鸡后,便遇到了一群狼,大概有六七只的样子。

寻常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遇到六七只规模的狼群,怕是吓地双腿都发软了,但是对于蒙仲、蒙虎、蒙横、蒙珉等一干上过战场并且也杀过人的士卒而言,狼这种野兽也谈不上是什么恐怖的事物。

这不,最终这群族兄弟在山涧将那几只狼的尸体剥皮宰割,然后各自背着一大块肉回家了。

至于那一窝山鸡,蒙横、蒙珉将其中的两只雏鸡赠给了蒙仲,让后者带回家中作为给妹妹蒙嬿的礼物——往日上山狩猎时,他们时常带些小山鸡、小山兔什么的给蒙嬿养着玩。

待蒙仲回到家中时,蒙嬿就跟兄长说起了这事:“阿兄,你要娶一个叫做「嬿」的女子吗?”

此时蒙仲正在从家里的水缸里舀水喝,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表情有点怪异。

好在蒙嬿也不笨,见兄长表情古怪,便立刻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跺跺脚说道:“哎呀,不是我,是乐氏一族的一名叫做嬿的女子。”

“哦。”

蒙仲这才释怀,笑着问道:“哪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蒙嬿偷偷告诉兄长道:“是今日蒙荐长老提起的,长老跟娘提起这事的时候,我在屋外偷听的……”

“你偷听这个做什么?”蒙仲随口问道。

“呃……”蒙嬿张口结舌,恼羞成怒般跑掉了。

当晚,待全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葛氏旁敲侧击般开始打探蒙仲对于成婚一事的想法,期间蒙嬿低着头扒饭。

“仲儿呀,娘听说乐氏一族有一个叫做「嬿」的孩子……唔,跟咱家嬿儿一个名儿,那孩子据说挺不错的样子,要不,让蒙荐长老抽空带你远远去瞧瞧?”

虽说当代男女十五岁谈婚论嫁比比皆是,但蒙仲却不希望自己这么早就成婚,于是他委婉地说道:“娘,孩儿眼下才十五岁,现在提这个不觉得有些早么?娘,孩儿还在夫子身边学习呢。”

“这倒是……”

葛氏显得有些犹豫。

次日,也就是二月十九日,蒙仲生怕母亲又提到这个话题,赶紧告辞前往庄子居。

结果到了庄子居,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便贼兮兮地凑了上来,前者对蒙仲说道:“阿仲,我跟你说一事,我乐氏一族有一名叫做「嬿」的嫡宗姐妹尚未许配人家,若是你娶了她,那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在一番交流后,蒙仲这才知道,原来乐进、乐续兄弟二人,就是乐氏宗主乐郭之弟、长老乐柯的孙子,论亲份,乐嬿是兄弟俩的表姐。

换而言之,乐氏一族愿意将嫡宗的女儿许配给蒙仲,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从中出力不小。

“弄了半天原来是你们俩在搞鬼?”

蒙仲气地将手中的竹简敲向兄弟俩,他就觉得奇怪,何以乐氏一族就愿意将嫡宗的女儿嫁给他呢,感情有乐进、乐续兄弟俩传递消息,乐氏一族早就对他知根知底了。

联合武婴、华虎、穆武、蒙遂几人,蒙仲终于说服了乐进、乐续兄弟俩日后不允许再给他添麻烦,总算使庄子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庄子开始向诸弟子讲解《宋子》,即宋国道家圣贤「宋銒」的论著,因为庄子自己的思想主张,这些年来已经向弟子们讲解地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让各弟子自行去体会,去领悟。

道家思想就是这样:看得懂其中道理只是最初步的,第二步是如何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而第三步,则是如何实现自己的道。

纵使是庄子,如今也停留在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尚未做到他所主张的“达生”、“忘我”思想,以最终达到「道我合一」的境界。

更别说蒙仲等一群弟子,他们充其量还停留在大致弄懂庄子思想主张的程度而已。

对于宋銒,庄子是非常尊敬的,并且庄子也亲口承认,其实宋銒才是真正继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传人,而他庄周嘛,则是属于另类。

必须承认,相比较庄子的思想,宋銒所著的《宋子》,在宋、魏、韩、楚等国广为流传,他的思想除了“天人合一”以外,还有“**寡”、“见侮不辱”的主张,前者指克制人欲,而后者,指要能忍受侮辱——这里所说的忍受侮辱,其实是劝人莫要因为别人的侮辱就与争斗,而当时世俗,大多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

总而言之,宋銒主张“寡欲无争”,这才是当世道家比较主流的思想。

大约是三月中旬,庄子的书信终于送到了邹国,送到了孟子手中。

当时孟子正在居内对诸弟子讲学授业,便见有一名门徒匆匆从后座走来,手捧一封竹简说道:“夫子,有两名来自宋国的驿卒,将这份竹简送到居内,说是宋国的庄周庄夫子托他们送来的。”

“哦?”

在数百名弟子惊讶的目光下,孟子暂时中止了授课,将竹简摊开在矮桌上观瞧,瞧着瞧着,他的眉头就静静皱了起来。

离孟子坐得最近的万章、公孙丑等几名弟子,隐隐感觉他们的恩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咳。”

咳嗽一声,孟子对诸弟子说道:“尔等且在此静坐,沉思为师方才所讲学问,为师去写封回信……”

“……”

诸弟子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72章:前往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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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初至赵国

『ps:今天码字晚了,因为作者把一只手剁掉了……』

————以下正文————

从宋国前往赵国,就势必要经过魏国或者卫国,从景亳出发也是一样。

魏国与宋国目前仍是敌对状态,是故,宋国使者李史便带着蒙仲等人走穿越卫国的这条路,即「景亳--曹县--定陶--菏泽--濮阳--阳晋」这条路线。

事实上,卫国与宋国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在宋王偃与赵王雍的“私盟”中,卫国是赵王雍默许可以由宋国攻取的国家,只不过是因为齐国的威胁太大,宋王偃暂时搁置着「攻伐卫国」的这桩事而已——既然宋卫战争还未打响,因此卫国与宋国的关系倒也没有差到极点。

大约是在五月份,蒙仲等人护送着士大夫李史来到了卫国的「阳晋(邑)」,阳晋属卫国的邑城,但又与赵、魏两国接壤——往西是魏国,往东北方向则就是赵国的领地。

从阳晋往东北方向,不远处即是赵国的边境要塞「刚平城」,这是昔日赵国君主「赵敬侯赵章」为了攻略卫国时而修建的,此后不久,魏齐两国便因为「赵国伐卫」一事而对赵国宣战,且刚平城亦被齐魏联军攻陷。

但在两年后,趁着齐国攻伐燕国之际,赵敬侯又联合魏韩两国讨伐齐国,一年后又败兵攻伐魏国与卫国,再过一年,再打齐国,一步步稳固了当时赵国的新都「邯郸」的地位。

世人都说,赵敬侯不修德行,尽情享乐,起居饮食没有节制,处罚杀戮也没有标准,可偏偏在赵敬侯在位的十几年里,赵**队胜多败少,外无邻国侵略之患,内无群臣作乱之忧,这都是因为赵敬侯知人善用。

五月初九,李史抵达刚平,手持宋国的符节,带着蒙仲等人顺利通过了刚平城,旋即继续往北,在刚平城北的渡口渡过了大河(黄河),抵达了河北之地。

此后折转方向朝西北而行,又用了近二十日的光景跨越洹水、漳水,最终抵达了赵国的都邑,邯郸。

关于邯郸的命名,历来有诸多说法,其中有一种说法最有气势——即日出日落之地。

不难猜测,当年赵敬侯将赵国的都城迁到邯郸时,他心中是有称霸中原的雄心壮志的,只可惜这份雄心壮志最终被中山国所阻——中山国这个嵌入赵国版图的国家,很大程度上成为了阻碍历代赵国君主实现霸业的拦路石,也难怪历代赵国君主都将中山视为必须除掉的对象,哪怕是当今的赵国君主赵雍。

五月三十日,在一队赵卒的护送下,李史领着蒙仲等人进入了邯郸邑。

不得不说,此前蒙仲亦见识过「陶邑」、「商丘」、「彭城」等他宋国的大城邑,但这些城邑都无法与邯郸相提并论,邯郸邑的规模,仿佛有两个商丘那么大,纵使是陶邑、彭城,亦有所不及。

“难道这里居住着上万户人么?”

在得知了邯郸的规模后,蒙虎吃惊地叫道。

而事实上,邯郸的居民远远不止上万户,而是有着几万户的规模,因为它是当今世上与齐国都城「临淄」并称的两个全中原最大的都邑。

记得曾经齐国的名相「晏子(晏婴)」出使楚国时,因被楚王笑称“齐国无人”而笑着说了几句用来形容临淄的词,比如“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等等。

而这些词,用来形容邯郸也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因为邯郸的规模就如同齐国的临淄。

蒙仲、蒙虎等人刚进邯郸城时,却瞧见街道上人水马龙、人来人往,简直堪称人无立锥之地。

别说蒙仲、蒙虎、蒙遂这些小辈,就连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亦不禁感到有些紧张——仿佛是来到了世外之地。

好在一行人举着宋国的旗帜,且又有护送的赵卒为他们开道,一行人这才顺利地来到了城内的驿馆。

驿馆的驿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据说也以赵为姓氏,这位赵驿长出面接待了李史,将他与蒙仲等卫士都安顿在驿馆内。

期间李史对这位赵驿长说道:“请尊驾代为上禀,在下李史,奉我宋国君主之命,请见赵王。”

“赵王?”那位赵驿长哈哈笑着说道:“我国并无‘赵王’,唯有赵君与‘主父’,不知尊驾想见哪位?”

是的,虽然宋王偃与惠盎,包括入宋国为相的仇赫,皆口口声声称呼“赵王”,但事实上,赵国却是当世唯一一个还未称王的强国。

原因在于当年魏国国相公孙衍促成「五国相王」时,赵国以及其君主赵雍虽然受到了魏国的邀请,但赵雍本人却表示赵国还未有称王的资格,甚至于,他非但没有称王,反而自降一级,自称为「赵君」,同时也命国人称呼他为「君上」——虽然像魏、秦、齐等国家皆称呼“赵王”,但事实上,赵雍是自称为君的。

『这位赵国君主,看来野心极大啊……』

在听到赵驿长与李史的对话后,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是蒙仲曾经想劝说宋王偃的原话,但由于当时宋王偃早已自称为王,于是他便省下了“缓称王”这一句,没想到,国力远比宋国强盛的赵国,其君主赵雍却能忍住“称王”的**,以一副谦逊的态度面对诸国,由此可见,这位赵王恐怕是有着极大的野望。

但是,那个“主父”是怎么回事?

蒙仲不解地听着那名赵驿长的解释,在经过后者的解释后,他这才得知,原来“主父”指的即是赵王雍;而“赵君”,即是赵雍册立的新君赵何。

大概是在三四年前的时候,赵雍便已将国君的位置传给了太子赵何,即赵国如今的赵君。

而赵雍本人,则自称“主父”,目前正在「沙丘行宫」,指挥前线的军队征讨中山国。

“请尊驾代为上禀,宋使请见赵君。”

李史不失礼数地说道。

事实上,李史其实想见的只是赵雍,而并非赵国如今的君主赵何,但考虑到赵国日后终将由赵何来治理,李史当然不能无视这位的存在,径直前往沙丘行宫去见赵雍,否则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就得罪了那位赵国的新君?

“请尊使在驿馆内稍歇,鄙人立即通禀此事。”

赵驿长客气地与李史等人告辞。

在这位赵驿长告辞前,蒙仲曾询问他道:“驿长,请问邯郸城内可有一位叫做「田不禋(yin)」的宋人?”

李史闻言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便并没有插嘴。

“田不禋?”

赵驿长很惊讶于蒙仲这名“宋使的护卫”居然会擅自开口询问,但见宋使李史没有任何表示,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在仔细思忖了片刻后,便回答道:“莫非是「公子章」身边的家臣?”

他口中的公子章,即赵雍的长子「赵章」,当今的赵君赵何,乃是赵雍的次子。

“正是。”

蒙仲点点头。

赵驿长点点头,旋即告诉蒙仲道:“此人在或不在城内,这个鄙人还真不知。不过,据我所知,公子章目前正在沙丘行宫,与主父一同征讨中山国,想来你要找的那位田不禋,此刻多半亦在沙丘行宫……”

“这样啊,多谢赵驿长。”

蒙仲有些失望。

原来,在他们从景亳启程前来赵国之前,惠盎曾将一封书信偷偷塞给蒙仲,并对他嘱咐道:“到了赵国,你便带着为兄的书信,去拜访一名叫做「田不禋(yin)」的人。此人亦是宋人,是在仇赫入宋国时,作为交换前往赵国出仕的士大夫,据说现如今在赵王雍的嫡长子「公子章」身边,此人与为兄有几分情面,你拿着这份书信去,他会善待你们的。”

因此,在抵达邯郸后,蒙仲第一时间就想去拜访那位田不禋,毕竟此人在赵国呆了数年,若他蒙氏一族想在赵国立足落户,少不了需要此人的帮助。

没想到,此人并不在邯郸。

随后,因为闲着无事,再加上蒙虎兴致勃勃想逛一逛邯郸,蒙仲便请示了士大夫李史,恳请后者能允许他们到街上转转。

按常理来说,李史当然不能容许自己的“护卫”丢下自己,跑到城内去闲逛,但考虑到蒙仲乃是惠盎的义弟,身份特殊,他当然不会拒绝,最终只是嘱咐蒙仲等人小心行事,毕竟这是在赵国的地盘,莫要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在得到了李史的允许后,蒙仲便带着蒙虎、蒙遂以及武婴、向缭、华虎、穆武等一干庄子居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到街道上,领略赵国国都邯郸的繁华。

不得不说,邯郸的确繁华而热闹,街道、房屋错落有致,各种店铺一应俱全,宋国有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而宋国没有的东西,在这里亦能找到。

比如在一家好似售卖衣物的店铺内,蒙虎便找到了一种他宋国没有的衣物——看上去像是一条裤子。

事实上,这叫「绔」,也称作「胫衣」,是赵雍在施行“胡服骑射”改革后,从胡人那边引入的衣服。

而此时的中原,其实是没有“裤子”这种概念的,衣物的款式基本上都是连襟有衣摆的衣袍,以至于所有男子下面都空荡荡、凉飕飕的。

据店铺内的伙计介绍,这种“胡服”便于活动,无论是行军打仗的士卒,还是在田地里耕种的农夫,都很喜欢这种胡服。

蒙仲与诸小伙伴觉得很新奇,非但各自都买了一条,而且蒙虎还给少宗主蒙鹜带了一条。

在付钱时,虽然蒙仲等人没有赵国的钱币,但由于赵宋两国结盟已久,这家店铺倒也愿意收取宋国的“布币”。

一逛逛到天色将暗,囊中的钱币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蒙仲与诸小伙伴便带着他们购买的邯郸特产返回驿馆。

期间,蒙虎笑着将一条胫衣送给蒙鹜,让后者亦颇为纳闷,直到蒙虎解释了此物的用途,蒙鹜这才恍然大悟。

玩笑之后,蒙鹜低声对蒙仲说道:“方才,有一位叫做「肥义」的赵臣前来驿馆,似乎此人在赵国的地位不低,此刻正与李大夫在馆内闲谈。”

蒙仲当然明白蒙鹜是什么意思,在换了一身衣服后,便朝着蒙鹜所指的屋子而去。

第74章:肥义

『ps:唔,这章找了许久资料,另外一只手得以幸免……』

————以下正文————

“李大夫。”

就当宋国使臣李史与赵臣肥义在屋内谈聊时,屋外传来了蒙仲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李史略微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道:“进来吧。”

得到李史的允许,蒙仲推门而入,假装不知屋内还在赵国的臣子肥义,拱手对李大夫说道:“李大夫,您吩咐的事我等已经办妥,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史有吩咐蒙仲等人去做什么事么?

其实并没有,蒙仲这样说,只是为了给足李史面子,顺便给自己“贸然闯入”弄一个理由而已。

这不,李史作为宋国的老臣,当然明白这些,在点点头后,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唔,那就好。……来,你就在老夫身边吧。”

说着,示意蒙仲进屋。

肥义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在打量了几眼蒙仲身上的“胡服”后,他笑着对李史说道:“尊使,莫非这位是您家族的后辈?”

很显然,肥义看出了李史对蒙仲的“特殊照顾”。

不过想想也是,凭他与李史的身份,他俩在屋内单独谈话时,竟有卫士胆敢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打搅,而不可思议的是,李史非但不生气反而将其招入屋内——这明显就是特殊照顾嘛。

见被肥义瞧出了端倪,李史也不隐瞒,笑着说道:“让赵相见笑了。……此子并非老夫的族子,而是我国大夫惠盎的义弟,并且,此子还是庄子的弟子。此番我前来赵国,惠大夫特地叫此子跟随在旁,以便此子能增涨见识。”

“哦?”

一听说蒙仲这名少年竟然是宋国圣贤庄子的弟子、宋国大夫惠盎的义弟,肥义眼眸中闪过几丝惊诧,而此时,蒙仲亦拱手拜道:“小子蒙仲,见过……赵相。”

待愣了愣后,蒙仲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竟然是赵国的国相?

片刻之前,蒙鹜曾猜测肥义在赵国的地位可能不低,但事实上,他还是有所低估。

肥义在赵国的地位何止是不低,他乃是赵国的“三朝元老”,在赵雍的父亲「赵肃侯赵语」在位时,肥义就已经是赵国的贵臣了,然后又接连辅佐赵雍,以及如今的赵君赵何,作为赵国的国相,肥义堪称位极人臣。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位赵臣居然不是中原人,而是出身被中原人称呼为“蛮夷”的「白狄」。

白狄入中原,发生在两百余年前的秦晋时期,而是秦国对白狄采取残暴镇压的手段,而晋国则采取怀柔政策,因此,白狄族中的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这四支,便迁移到了中山一带。

而后,肥氏、鼓氏、仇由氏这三支白狄部落相继被晋国所灭,唯独鲜虞氏在中山建立了国家,即中山国——鲜虞氏所建立的中山国曾经一度被魏国攻灭,但此后鲜虞氏的后裔还是重新复国,即如今的中山国。

而肥义,即白狄族肥氏一族的后人。

虽然从面貌上仍能看出肥义与中原人有所区别,但从肥义的言行举止来看,外人实在很难想象这竟是一名“蛮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虽然肥义是白狄出身,但他在赵国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早就与赵人无异了。

包括赵国派遣入宋为相的仇赫,以及派遣入秦为相的「楼缓」,前者是出身匈奴,后者是出身楼烦,但仍然是深受赵雍信任的臣子,且早已被赵国的文化所同化。

“小子,来这边坐。”

见蒙仲身份特殊,肥义自然不会像对待普通少年那样对待蒙仲,招招手邀请蒙仲在他与李史对坐的矮桌旁坐下,旋即指着蒙仲身上的胡服好奇问道:“宋国亦盛行此类胡服吗?”

蒙仲如实回答道:“并不是,这是小子方才在城内游逛时购置的,确实如赵人所言,便于活动。”

“呵呵呵。”肥义笑着点了点头,旋即感慨地说道:“主父当年施行「胡服」改革时,国内贵族坚决反对,全赖主父恩威并施,才将那些人说服。……可即便今时今日,国内仍有不少人于暗中抵制胡服。……愚蠢。”

说到最后,肥义摇了摇头,对于那些顽固守着“先王之法”的贵族很是不屑。

要知道在他看来,赵雍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与齐国的「邹忌变法」,皆是能使国家变得更强的制度改革。

在赵国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后,赵国先于中原各国而拥有了「骑兵」这一兵种,陆续击败匈奴、娄烦、林胡等外族,别看赵雍谦虚地表示“赵国仍未有称王的资格”,但事实上,赵国的军队目前已非常强大,强大到就连周边的游牧民族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侵犯赵国。

而这一切,都是「胡服骑射」改革带来的成果。

在一番闲聊后,话题再度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李史对肥义说道:“今我宋国已攻灭滕国,将三军兵力部署在齐国的薛邑,一旦贵国做好准备,则两国便能联手攻伐齐国。……却不知赵主父此次攻伐中山,是否能尽全功?”

肥义闻言看了一眼李史,笑着说道:“尊使是在怀疑我赵国攻伐中山的决心么?”

李史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肥义说道:“据在下所知,贵国此前已四伐中山,此次是第五次,而在第四次讨伐中山时,贵国原本能攻灭中山,却不知因何依旧扶持「尚」为中山王……”

肥义当然明白李史想说什么,点点头说道:“那时只因有齐国介入……”

“那么这次呢?”李史目视着肥义正色问道:“不知此次,贵国可已做好与齐国作战的决心?”

听闻此言,肥义捋着髯须沉思着。

正如李史所言,赵国讨伐中山国,在赵雍在位期间已经发生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

记得「马陵之战」后,魏国名将「庞涓」殒命,魏国短暂的“中兴之相”,再次化为泡影,此后,魏相惠施促成「徐州相王」,使魏国与齐国结成联盟。

而此时,齐国亦与楚国结盟,「齐魏楚三国联盟」初步建立。

这个联盟,引起了秦国的警惕,秦国立刻派遣张仪前往魏国,一边游说魏王,一边攻伐魏国,软硬兼施。

张仪到了魏国后,一方面迫使魏国臣服于秦国,一方面则联系齐楚两国的大臣,试图破坏「合纵抗秦」的战略。

在面对秦国攻伐的情况下,魏惠王魏罃相当有骨气,硬扛着来自秦国的压迫,暗中惠施、支持公孙衍。

此时,公孙衍见齐楚两国靠不住,便设法促成魏、韩、赵、燕、中山「五国相王」,希望这五个国家抱团抵抗秦国,同时也是为了防范齐国与楚国。

然而,「五国相王」非但遭到了秦国的反对,亦遭到了齐、楚两国的坚决反对。

最终,五国相王失败,并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

在这种情况下,魏惠王魏罃终于承受不住秦国的压迫,罢免了国相惠施,由张仪担任国相。

张仪出任魏相,变相等于魏国已臣服秦国,以至于形式一下子就倒向了秦国。

于是,秦国借道魏、韩两国,攻伐齐国,东西两个大国终于开始大战——即齐国名将、孟子的学生「匡章」开始扬名的这场战争。

由于齐国名将匡章击败了秦军,中原诸国再次意识到秦国并非不可战胜,于是张仪被驱逐,由公孙衍担任魏相,再次高举「合纵抗秦」的旗帜,试图联合齐、魏、韩、赵、燕等国,讨伐秦国。

但最终,这次联合讨伐秦国,却只有三晋出兵,也就是魏、赵、韩三个国家,以至于联军被秦国击败。

当时,魏韩两国立刻向秦国求和,唯独赵国不求和,坚决抵抗,因此遭到了秦国的进攻。

然而就在这时,齐国竟也背弃盟约,对赵国落井下石,趁机攻伐赵国。

正是这场战争,坚定了赵雍「讨伐齐国」的决心,于是他私下与秦国和解,两国达成了战略同盟。

既然决定要攻伐齐国,首先就要解决赵国的隐患,即中山国。

中山国在很大程度上被齐国操控,因此齐国当初坚决反对「五国相王」,因为一旦五国抱团,中山国就将脱离他齐国的控制——因此当时齐国坚决反对中山国称王,甚至试图联合燕国、赵国进攻中山国,逼迫中山王放弃“王号”。

若干年后,燕国内乱,齐国趁机派匡章攻伐燕国,在短短五十日内就攻占了燕国全境,而在此期间,中山国亦背弃「五国相王」的盟约,趁火打劫攻伐燕国。

当时赵雍便意识到,名正言顺讨伐中山国的时机来了。

此后,赵雍进行的一系列的运作,先是册立韩女为后,说服韩国放了质子燕公子职,由赵兵护送后者前往燕国继承君位,促成「赵燕同盟」,随后,待秦武王过世时,又让燕国放了质子秦公子稷,逼迫秦国册立公子稷,进一步稳固「秦赵同盟」,再加上「赵宋同盟」,此时赵国的力量已变得非常强大,纵使是齐国,亦对赵国有所忌惮。

随后,赵雍又派遗使者楼缓至秦国、仇赫至韩国、王贲至楚国、富丁至魏国、赵爵至齐国,且在同年首次发动针对中山的战争。

次年,赵雍下令进一步扩大对中山国的攻势,派出了二十万兵力,使中山国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

由于赵雍自认为他赵国无法一口气吞并中山,这场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两年后,赵国第三次讨伐中山,由于齐国暗中相助中山国,双方打成平局。

又过两年,赵国第四次讨伐中山,攻入中山国的国都「灵寿」,逼得中山国的君主逃到齐国。

次年,中山国全境皆被赵国占领,但由于齐国的干涉,最终仍让出了一部分土地,扶持了「尚」作为中山王。

毫不夸张地说,若非是齐国的干涉,赵国在第四次讨伐中山国时,就能彻底攻灭这个国家。

而如今,赵国第五次攻伐中山国,事实上真正的关键并非是「赵国能否战胜中山」,而是在于「赵国是否已经做好了与齐国开战的准备」。

不错,赵伐中山,只不过是「赵燕宋三国讨伐齐国」的序幕而已。

“赵国,是否已做好与齐国开战的准备?”

目视着肥义,李史再次沉声问道。

第75章:前往沙丘

面对着李史的询问,肥义捋着花白的髯须沉默不语,因为「赵国是否已做好与齐国决战的准备」,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无法做主回答,甚至于,就连当今赵国的君主赵何也难以做主,唯一能做主的,唯有目前在沙丘行宫的那位“赵主父”。

待肥义告辞后,李史随口问蒙仲道:“小子,你如何看待这肥义?”

蒙仲想了想说道:“虽然外貌与中原人稍有区别,但言行举止却与赵人一般无二……”

李史闻言乐了,笑着说道:“老夫是问你,你如何看待肥义方才以「此事需从长计议」来敷衍老夫的提问。”

“怕是这位赵相不能做主。”

“不错。”李史点了点头,捋着髯须沉思道:“看这情形,虽然赵王雍已将王位传给赵何,但赵国大小事务,似乎仍在赵王雍的掌控……看来,这事还得直接过问赵王雍。”

“但在此之前,李大夫还得请见赵王何。”蒙仲在旁提醒道。

李史闻言笑道:“这个老夫自然晓得。”

次日,在肥义的引荐下,李史带着蒙仲、蒙鹜二人,请见了赵国的新君赵何。

可能是因为宋国乃赵国重要的战略盟国,因此,赵国以接待大国使者的规格来接待李史,非但在邯郸王宫设宴款待,还辅以声乐。

必须承认,那些穿着浣纱罗裳的赵国乐女,比之宋国的女子更多了几分柔美,在轻盈柔美中尽显其婀娜多姿的身材,无愧世人那赵国盛出美人的评价。

纵使是年过六旬的李史,在欣赏了那些乐女的舞姿后亦抚掌称赞,并且赞不绝口。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更加关注赵国的那位新君赵何。

据蒙仲目测,新君赵何的年纪似乎与他相仿,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岁左右,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看起来颇显温文尔雅。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目光,赵何亦转过头来看着蒙仲,脸上露出几许惊讶,似乎是惊讶于这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宋使的随从”,居然也有资格在王宫内就坐,但考虑到座位排次都是国相肥义安排的,他相信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道理。

其实还能是什么道理么,无非就是肥义为了尊重蒙仲身背后的那两位罢了,即庄子与惠盎。

在一番并无多少营养的客套过后,李史微笑着问赵何道:“敢问赵君,不知您如何看待齐国?”

蒙仲亲眼看到,新君赵何在被李史问及的时候,微微一愣,似乎是有些意外。

因为据蒙仲亲眼所见,这位新君在接见李史时基本上不轻易说话,方才从头到尾都是肥义这位老国相在跟李史寒暄,如今冷不丁被李史询问起看待齐国的态度,也难怪显得吃惊。

在蒙仲的关注下,新君赵何先是转头看了一眼肥义,这才温声问李史道:“不知尊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史笑着解释道:“外臣并无他意,只不过是希望继续维持「赵宋同盟」,是故,想询问赵君对齐国的看法,毕竟,日后贵国还需由赵君您来治理。”

听到这里,蒙仲心中暗赞,暗赞李史不愧是宋国的老臣,见从赵相肥义那边询问不出赵国如今看待齐国的态度,便决定从赵何这位稚嫩的新君着手。

“齐国……”

在一番短暂的思忖后,赵何温声说道:“据我所知,齐国是于赵宋两国皆有巨大威胁的国家……”

听闻此言,李史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他从赵何的话中听出,似乎赵何对齐国并无太大的“恨意”,这可不好。

要知道,赵主父赵雍之所以要联合宋燕两国对抗齐国,就是因为他对齐国的恨意——毕竟齐国曾在魏相公孙衍组织讨伐秦国的战争后背弃盟约,对赵国落井下石,展开了一番趁火打劫的战争。

然而这份“仇恨”,似乎并没有传承到新君赵何身上,这让李史有些担忧赵宋同盟的稳固。

于是他笑着说道:“赵君,齐国是一个假善而实恶的国家,您还记得当年诸国伐秦么?齐国背弃与贵国的盟约,兴不义之兵攻伐贵国……”

“李大夫。”赵相肥义打断了李史的话,微笑着说道:“今日乃款待尊驾的宴席,何必提及当年那桩不幸之事呢?”

很显然,这位赵相看出了李史的挑唆之意,并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

此后,赵何大多都是静静地听着肥义与李史的对话,时而露出思忖之色。

『看来这位新君尚在学习国政的阶段……』

看到这一幕的蒙仲暗暗想道。

筵席结束后,李史带着蒙仲、蒙鹜离开赵王宫时,他忍不住说道:“果然,赵王雍仍在把持赵国的国政……”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我看不像。……据小子所见,肥义是在尽心教导新君。李大夫难道没有注意,方才虽然一直是由赵相肥义与您交谈,但在您首次询问赵何时,肥义并未出言阻止,可见他对新君亦留有颜面,直到您试图出言挑唆……”

听到“挑唆”二字,李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你都瞧出来了嘛。”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而更主要的,还是在于赵何对肥义的态度。从始至终,新君赵何皆静静旁听着肥义与您的交谈,时而露出深思之色,然而却从始至终并无恼怒、厌烦之色,由此可见,他与肥义关系极好,甚至于对肥义格外尊敬,愿意听从后者的教诲。”

听罢蒙仲的分析,李史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还是你瞧得仔细。……不过,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对我宋国却不是一件好事……”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在经过思忖后,便明白了李史的意思。

要知道,肥义乃是赵王雍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倘若他果真是在尽心尽力地辅佐、教导新君赵何,那么就意味着赵国的王权正从赵主父逐渐向新君赵何过度,而偏偏新君赵何似乎并没有什么对齐国的憎恨,这不禁让人担忧赵宋同盟的将来。

“还是先往沙丘行宫吧。”

李史微叹了一口气。

当日回到驿馆后,李史便吩咐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前往沙丘行宫。

赵驿长将李史的意思禀报了赵相肥义,后者并没有阻止,反而派了一队赵卒护送。

这些赵卒,可不是刚平城派出的那些赵卒可比,据说是邯郸城内王宫守领「信期」手下的兵卒,一个个看起来颇为精锐。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队赵卒中,还有约二十骑的骑兵。

骑兵,是赵国在施行「胡服骑射」后才诞生的新兵种,此前整个中原根本没有这种单人单马作战的兵种,仍普遍采取以「战车」为核心的步卒编制,以至于今日首次瞧见赵国的骑兵时,似蒙虎、蒙遂、武婴等人皆睁大着眼睛观瞧,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亦瞧着那些骑兵暗暗称奇。

这也难怪,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鞍与马镫,以至于骑兵在骑行时,整个人需伏在马背上,完全借助双腿的力量夹住马腹,这就导致骑马成为一桩非常辛苦且痛苦的事。

就比如护送李史的这二十名赵国骑兵,他们在骑乘了约一个时辰后,于歇息时一个个脚步蹒跚,显然是因为胯骨被马背磨得生疼,甚至是因此麻木。

“为何赵国要用骑兵取代战车呢?”蒙虎不解地问道,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什么骑兵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哪有战车强大呢?

似乎是听到了蒙虎的话,那二十名赵国骑兵都笑了起来,这让蒙虎认为自己被嘲笑了,很是气愤。

随后,便有一名看似是队长的人物过来解释道:“小兄弟,我们不是在笑话你,而是因为你所说的话……曾经,我赵人也认为战车无可匹敌,但是在与北方的胡戎作战的时候,我们赵国的战车就是被胡人的骑兵所击败,屡战屡败,但是自从主父施行胡服改制后,我赵国以骑兵对抗胡人的骑兵,则接二连三取得了胜利,在北方打下了偌大的国土……”

“我不信。”蒙虎一脸惊疑之色。

甚至于,蒙鹜、蒙遂、武婴、向缭等人亦是难以置信。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前的中原,世人仍然觉得战车是无可战胜之物,以至于诸国在自夸时,都往往称呼自己是几千乘之国,以此来表示自身的强大——就好比宋王偃称宋国乃「五千乘之劲宋」。

骑兵作为刚刚诞生的新兵种,其强大的潜力目前还未被世人所认可。

唯独蒙仲,暗暗关注着赵国骑兵的动作,他将目光放在那些骑兵骑乘时的臀部以及其空悬的右脚上,若有所思。

沙丘行宫,位于赵国「巨鹿」城一带,「漳水」的西岸,距离邯郸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赵国的主父赵雍,目前就居住在这里,指挥着赵国各路人马对中山国的战争。

六月初五,宋国使者李史带着蒙仲等人抵达了沙丘。

纵使是蒙仲,心中亦不禁有些激动,毕竟赵主父赵雍,乃当世难得的雄主。

在当今世人的评价中,秦齐两国是具有霸主潜质的国家,如果最终并非这两个国家称霸中原,那么就一定是赵国。

第76章:赵王雍

六月初五,宋国使者李史带着蒙仲、蒙鹜一行人,来到了巨鹿一带的沙丘。

所谓沙丘,即当地土壤沙化所致,以至于出现许多堆积成丘的沙土,故而称沙丘。

其实早在商纣王时期,商国便大兴土木,在沙丘一带建造了「离宫」——即除国都之外为君王所建的永久宫殿,且君主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这里居住。

据传说,商纣王在沙丘离宫增设苑台,放置各种鸟兽,并且设酒池肉林,使男男女女**追逐嬉戏,狂歌滥饮、通宵达旦,其荒淫奢侈程度,着实骇人听闻。

后来三家分晋,沙丘归属赵国,赵国便沙丘“商离宫”的旧址上重新建立了宫殿,即如今的沙丘行宫。

既然称作离宫,那么就意味着历代赵王并不在此常住,赵王雍亦是如此。

在退位之前,赵王雍居住在邯郸的赵王宫,然而自从三四年前,赵王雍将国君位置传给了次子赵何后,这位自称主父的雄主,便从都城邯郸搬到了陪都「信都(即邢台)」,专心经营攻略中山国与齐国的霸业。

信都,即在邯郸北面约百余里处。

来到沙丘行宫后,首先入眼的,即是连绵的赵军联营,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赵”字旗帜。

不同于宋国以杏底白字、白底金字的两种旗帜,赵国的旗帜大致只有一种,即赤色辅以少量的绿色——即以翠绿色打底,以赤色花纹为边框,中间再以赤红的颜色书写一个偌大的“赵”字,总得来说,即七分赤红、三分翠绿。【ps:关于“五德循环”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出现,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战国中后期由齐国的「邹衍」提出并完善。但作者因为实在不知道先秦诸国究竟用什么颜色的旗帜,所以姑且就当“五德说”已经问世了吧,只不过还未完善。】

隐约间,还能看到远处的军营有诸多来来往往的兵卒,这让蒙仲等人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

难道再往北,就是赵国与中山国交战的战场前线吗?

片刻后,手持宋国符节的李史,带着蒙仲等一行人通过了岗哨的盘查,顺利进入了军营内,旋即在另外一队赵卒的带领下,朝着沙丘行宫而去。

此时蒙仲等人才看到,在连绵的赵军营寨中央,有一座较地表略高的宫殿,规模并不算大,大概也就是横向近百丈、纵向几十丈的一座宫殿而已,不过宫殿外有石块堆砌的墙壁,仿佛一座小城。

而这,即是沙丘行宫。

“宋国有使者李史,请见主父。”

来到这座“小城”的城门前,带路的赵卒朝着城墙上高声喊道,旋即,便有城墙上的士卒回应:“容我禀报主父。”

趁着等待的工夫,蒙仲四下打量,据他观察,驻扎在这里的赵军,最起码有一军的数量,即过万的士卒——甚至于还不止一军。

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虽然赵国已施行胡服骑射,并诞生了骑兵这一兵种,但在此刻这支赵军内,依稀仍能看到战车的影子,由此看来,赵国也并没有完全淘汰掉战车这支兵种。

这也难怪,毕竟北方草原上的战争,与中原这边诸国的战争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战争讲究机动性,以偷袭、骚扰等战术为主,而中原这边的战争,则仍然以正面交锋、攻城拔寨为主,因此,战车仍然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大约半刻时之后,城门缓缓敞开,此时李史与蒙仲等人吃惊地看到,城门内竟站着一位身穿赤色王袍的中年男子,且此人正大笑着朝着他们走来。

『此人莫非就是赵王雍?』

蒙仲惊讶地猜测道。

其实这很好猜测,因为不远处那名中年男子身穿的袍子,虽然较中原的服饰有很大区别,接近胡服,但那胡服的花纹、色彩,却与邯郸的新君赵何非常接近——除了赵主父赵雍,谁敢这么穿?

而此时,李史也已经猜到,拱手拜道:“外臣李史,奉我宋国君主之命,请见赵主父。”

“哈哈哈。”

此时那名中年男子已走近到面前,闻言笑着说道:“我即赵雍也。”

『果然是赵王雍!』

蒙仲下意识屏着呼吸,静静观察眼前这位赵国的雄主。

据他目测,赵雍的岁数似乎要比宋王偃小个十几岁左右,大概在四十余岁左右,头发、胡须还很乌黑,身子看上去也很健朗,尤其是那一对锐利的双目,着实气势逼人。

但整体来说,蒙仲感觉眼前这位赵主父与宋王偃有些相似,即感觉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

在赵雍与李史一番见礼后,赵雍便带着李史等人进入行宫。

期间,蒙虎忍不住小声询问蒙仲道:“这位赵主父的身体看上去仍颇为硬朗,为何早早就将王位传给他儿子呢?”

蒙仲摇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走在前面的赵雍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听到蒙虎的小声询问,吓得蒙虎赶紧低下头。

而此时,李史则连忙告罪道:“下卒无礼,请赵主父见谅。”

赵雍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蒙虎、蒙遂、武婴等“少年兵”,又看了一眼李史,一笑置之。

蒙仲隐隐感觉,赵雍的这份笑容有些勉强,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片刻之后,赵雍将李史请到了正殿。

在彼此坐定后,李史示意蒙仲呈递国书,即宋王偃给赵雍的书信。

赵雍仔细看罢书信,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恭贺道:“恭贺贵国覆亡滕国,使国家又增强一分。”

“全凭赵主父照拂。”李史拱手恭维道。

见此,赵雍笑了笑,只见他将宋王偃的竹简摆在面前的矮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朗笑着对李史说道:“对我,尊使不必如此。我赵雍与宋偃,有着近三十年的交情。……我时常对臣子言,中原诸国,反反复复,皆不可信,唯独宋国乃我赵国近三十年之邦交,不离不弃,分毫亦不曾违背盟约,乃诚信之国,而宋偃,亦诚信之君。”

这番话,赵雍倒也是出自真心。

因为当今天下,诸国大多施行合纵连横之策,今日与一国签订盟约,明日为了与另外一个国家签订盟约,就极有可能会毁弃之前那份盟约,反反复复,叫人很难相信;更有甚者,像齐国的齐威王,明明与赵国签署了联手抗秦的盟约,但在赵国遭到秦国进攻时,齐国非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唯独宋国,与赵国建立邦交近三十年,从未改变。

仿佛这就是宋国的传统:当年宋国在决定拥护晋国为中原霸主后,就坚定不移地协助晋国对抗楚国,哪怕是被楚国攻入国家、围住国都,宋国亦毫无求饶、改变战略国策的意思。

“当今诸侯皆重利,唯宋偃仍存诚信仁义。”

赵雍感慨地说道。

听到赵雍竟用诚信仁义来称赞宋王偃,蒙仲眨了眨眼睛,简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据他了解,宋王偃并不算是诚信仁义的人啊。

但话说回来,在有了“落井下石”的齐国作为对比后,蒙仲不得不承认,坚持与赵国建立近三十年稳固邦交的宋王偃,还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在一番寒暄客套之后,李史询问赵雍道:“赵主父,前来此行宫时,鄙人瞧见周边军营林立,又驻扎有无数精锐赵卒,莫非此行宫往北,即是贵国与中山的战场吗?”

“尊使不必多虑。”

仿佛是猜到了李史心中的担忧,赵雍宽慰道:“沙丘距离我赵国与中山的战场,尚有三百余里之远。”说罢,他略带几分自傲的说道:“如今的中山,还值得我亲自指挥作战么?”

在经过赵雍的解释后,李史、蒙仲等人这才得知,赵国与中山的战场在「沱水」河畔的「曲阳」、「九门」一带。

九门是赵雍曾经遣赵将「李疵」窥视中山国的地方。

而曲阳,则是赵国几次攻伐中山国时汇集全国兵力的前线重城,它离沙丘,最起码有三四百里之远。

“我之所以坐镇沙丘,只是为了防范齐国。”

可能对宋国极为信任的关系,赵雍毫无隐瞒他坐镇沙丘行宫的目的,即是为了防范齐国。

毕竟沙丘往东,在越过「清河」后即是齐国的国土,倘若齐国这次胆敢出兵帮助中山国,则他赵雍便会立刻率军越过边界,攻入齐国国内,与宋王偃一同对齐国展开两面夹击。

而齐国,似乎也猜到了赵雍驻军于沙丘行宫的原因,迄今为止还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帮助中山,以至于赵国的军队势如破竹地攻入了中山国境内,比预期的日期更快就杀到了中山国的国都「灵寿」城下。

毫不夸张地说,赵国攻灭中山国,这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了。

随后,李史找了个时机,向赵雍引荐了蒙仲、蒙鹜二人。

他将蒙仲介绍给赵雍,只是为了完成惠盎的嘱托;至于将蒙鹜推荐给赵雍,则纯粹就是这位李大夫在景亳时收了蒙氏一族不少好处的关系。

不得不说,蒙仲的恩师庄子的面子实在是大,以至于当赵雍得知蒙仲竟是庄子的弟子后,当场欢喜地表示让蒙仲在他身边担任近卫,至于李史口中“骁战勇猛”的蒙鹜,赵雍亦授予了「舆司马」的军职。

蒙氏一族,终于在「迁居赵国」这件事上,迈出了第一步。

但蒙仲却忽然心生了一个疑惑:为何他与蒙鹜在什么功劳都没有建立的情况下,就得到了「赵主父近卫」与「舆司马」的地位?

这两个身份,难道如此轻易就能获得么?

还是说,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第77章:六月

摇身一变,蒙仲、蒙鹜一行人成为了赵国的兵将,连带着武婴、蒙虎、蒙遂、向缭等小伙伴,亦被编入了赵主父的近卫,仿佛这位赵主父信任宋人多过信任本土的赵人。

六月初六,已授予「舆司马」军职的蒙鹜,到沙丘行宫外的军营报到,开始了他作为一名赵国将领的经历,而蒙仲等人,则作为近卫跟随在赵主父身边。

包括蒙仲在内,一群小伙伴从未有过成为某位大人物贴身近卫的经历,感觉颇为新奇,但又不知作为近卫该负责哪些,或者掌握那些本领。

“主父,身为近卫,不知该负责哪些事物呢?”

蒙仲好奇地询问赵雍。

赵主父笑着说道:“只需保护我即可。”

但说实话,这个回答很是敷衍,因为赵雍身边原本就有保护他的近卫,那些可都是赵国的精锐之士,虽说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等人自幼学武,但在那些赵国锐士面前,却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对方那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兵卒。

明明有那样精锐的士卒,还需要他们保护吗?

犹豫了半响,蒙仲还是没有问出心中的疑问,因为他跟这位赵主父还不是很熟悉。

当日下午,赵主父亲自测试了蒙仲等人的武艺,他吩咐士卒准备了几根长短不一的细木棍,两端都用布包裹,蘸上小麦磨成的面粉,让蒙仲等人自己选择一种趁手的“兵器”与他较量,以此来测试诸人的武艺水平。

起初,包括蒙仲在内,诸子对此有所不安,毕竟他们的对手乃是这位赵主父,但在这位赵主父的宽慰下,诸人渐渐能放下心中的不安,将自己的本领逐渐展现出来。

经过赵主父的测试,在诸人当中,就数武婴、蒙虎、华虎三人最具天赋,用赵主父的话说,这三人力气大、劲道沉,乃是习武的好胚子。

但他最看好的却还是蒙仲,因为蒙仲是唯一一个能在他身上留下“白点”的人,换而言之,倘若彼此都使用兵器的话,蒙仲已能够伤到他。

原因就在于蒙仲懂得“思考”,会用一些虚假的招数来欺骗他,不想其他诸人那样“直来直去”,每每都被赵主父轻松挡下。

“你的武艺,是家族里教授的?”

赵主父惊讶地询问蒙仲。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家族内教授的武艺,与阿虎、阿遂他们一般无二,只是我瞧主父与他们较量的过程,知主父武艺精湛,直来直往的招数不能见效,遂想到了兵法所言的「虚虚实实」,侥幸见效。”

“你还读过兵书?”赵主父更加惊讶了。

经过询问,赵主父这在得知,原来眼前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竟然读过《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起兵法》、《司马兵法》等兵家著作。

惊讶之余,赵主父忍不住感慨道:“似你这般年纪,难得有翻阅这诸多兵法的。”

在赵主父的赞许下,蒙仲的反应却很平静,他如实地说道:“并非是同龄之人很少有像我这般观阅诸多兵法的,而是因为我的老师乃是庄夫子,他的收藏中有诸多的兵法……”

的确,在这个年代,以竹简载言的书籍,颇为稀罕贵重,它一般在垄断在贵族阶层手中,寻常的平民子弟,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而蒙仲,也只是因为他的老师乃是庄周庄夫子,而庄周庄夫子收藏了天下诸多的书物,这才使蒙仲有机会接触这些。

在这件事上,就不得不称赞儒家的圣人孔子,因为正是这位孔圣人打破了此前「大贵族垄断知识」的局面,使小贵族以及平民子弟亦有机会接触知识与学问,否则,世人将更加愚昧。

相比较孔夫子那些所谓君子的空洞言论,这才是他为世俗带来的巨大改变,影响了后来的整个天下。

见蒙仲受到称赞后毫无骄傲之色,赵主父点点头,由衷地称赞道:“观你这名弟子的德行,我就能知晓你的老师庄子是一位怎样的圣贤。……不愧是道家的圣贤。”

此后,赵主父便跟蒙仲聊起了兵法的事。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赵主父跟宋王偃一样,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其原因就在于他当初刚刚继位的时候,赵国曾遭受非常艰难的危机,甚至于险些要被灭国。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初继位时,是跟你一样的年纪。那时,亡父肃侯(赵肃侯赵语)过世,魏国的魏惠王魏罃尚在世,他纠集了魏、秦、楚、燕、齐五国,五方各带一军兵马前来参加亡父的葬礼……”

蒙仲静静地听着,赵国的这段历史,他在向惠盎请教「赵宋之盟」时就已经了解过。

起因就在于赵主父的父亲赵肃侯赵语,当时魏国已经逐渐开始衰败,三晋时而联合,共同对抗秦、楚、齐,时而又内部厮杀,在这样紧张混乱的局势下,赵肃侯赵语改变了此前「魏、赵、韩」的三晋顺序,取代曾经的魏国,成为三晋的主导国,并与魏、楚、秦、燕、齐等国连年恶战而不处下风。

其实在那时,赵国就已经冉冉崛起了。

然而在赵肃侯在位二十四年的时候,这位年近五旬的雄主便过世了,于是魏惠王魏罃得见机会,邀请齐、楚、秦、燕四国,试图瓜分赵国——三晋中唯独韩国,由于赵肃侯生前让赵雍迎娶了韩女而妻,故而并未加入这次针对赵国的战争,想来还在观望阶段。

那时,赵雍作为新君才年仅十五岁,他在其先父重臣肥义与叔父「公子成」的帮助下,先是加固与韩国的盟约,再将刚刚驱逐剔成君没几年的宋君戴偃亦拉拢到赵国这边,又先后贿赂了越国攻伐楚国,贿赂娄烦攻伐燕国与中山国,形成了「赵韩宋三国」迎战「秦魏齐」的局面,终于化解了这次的亡国之危。

这让魏惠王魏罃意识到赵肃侯“后继有人”,终于放弃了瓜分赵国的意图,带着儿子魏嗣亲自来到赵国恭贺赵雍继位,至此,三晋之首从魏国过渡到赵国。

尽管这段历史蒙仲已经从惠盎那边听过一回,但从作为当事人的赵主父口中得知,却是另有一番滋味,毕竟对于当时赵国所面临的凶险,惠盎所了解的远远不如作为当事人的赵雍。

于是他由衷称赞道:“赵主父确实无愧世人所称的‘雄主’评价。”

赵主父闻言哈哈大笑。

六月初八,赵雍显在沙丘行宫住得烦闷,便有意带着蒙仲等人外出狩猎。

因此他事先询问蒙仲道:“你等可参加过狩猎?”

蒙仲点点头。

由于当世仍普遍采用「射礼」,并将射礼视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因此,射术可以说是每一名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本领,哪怕是平民,只要他想得到他人的重视,也必须掌握这项本领。

因此,射术对于蒙仲这些家族子弟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然而赵主父却笑着摇头道:“我赵国的狩猎,与你所知的狩猎不同。……我赵国是以骑射狩猎。”

骑射,顾名思义,即骑在战马上用弓箭狩猎,相比较站在平地上、站在战车上射箭,这难度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首先你得会骑马。

由于蒙仲等人都不会骑马,于是当日赵雍便放弃了外出狩猎的打算,带着蒙仲等人来到行宫外的军营,教授蒙仲等人骑术。

反正狩猎也好,教授蒙仲等人骑术也罢,都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大约是晌午前后,赵雍与蒙仲等人用过午饭,便来到了军中,吩咐军营内的士卒分出几匹战马来,让蒙仲等人尝试骑乘。

不得不说,经过驯养的战马,虽说其实已变得温顺,但由于它体格的关系,一般人看到多少还是有点畏惧的。

蒙仲与蒙虎还好,因为他们参加过宋国与滕国的战争,对于战马已有不少经验,但武婴、蒙遂、向缭、华虎等人,却是首次近距离接触战马,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蒙仲、蒙虎,你二人对战马并不陌生,就先去试试吧。”

赵雍笑着说道,同时命人搬来了一张矮桌,坐在草席上,看着诸子尝试骑乘战马。

说实话,蒙仲对战马确实不陌生,可他从未尝试骑在战马上,更别说他对面前那几匹战马的习性都不了解。

好在他看过的杂书中,也有一些关于驯养野马的记载,于是,他摒弃杂念,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所挑中的那匹马,先是轻轻抚摸战马的头,待后者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时,又在尽量表现出友善的情况下,伸出手让它舔了舔手心,然后再抚摸战马的马鬃,直到这匹战马“舒服”地打了几个响鼻后,这才踩着左边的单边脚蹬,翻身跃上了马背。

一次成功!

“精彩!”

赵主父在不远处抚掌称赞。

说实话,军营内的战马,都是经过人为驯养的,早已失去了大部分野性,但从蒙仲的举动中就能看出,这个少年懂得如何与战马亲近。

这不,明明是彼此陌生的人与马,但在蒙仲翻身上了马背后,那匹战马却显得颇为“安静”,只是踩踏着四蹄,毫无惊慌之色。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马儿惊慌又会怎样呢?

喏,看看蒙虎那边就知道了。

“啊——”

在一声略带惊慌的叫声中,蒙虎被他选择的那匹马甩下了马背,悲催地摔在泥地上,啃了一地的泥土。

顿时间,赵主父与周围的赵军士卒哄堂大笑。

就连蒙仲、蒙遂、武婴等人,亦看着蒙虎那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78章: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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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在周围众人的哄笑中,蒙虎恼羞成怒了。

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泥土,硬生生拉住缰绳,试图强行坐上那匹战马的马背。

世人都说马通人性,其实倒也不假,世上的动物与野兽,其实有一些都能感觉到人的“善念”与“恶念”,这是动物“趋吉避凶”的本能。

方才蒙仲尽可能释放自己的善念,所以那匹战马对他并无防备,愿意让他坐在马背上,而如今,蒙虎那粗暴的动作,却让另一匹战马感到了惊慌与不安,以至于被蒙虎强行坐上马背后,这匹马疯狂地乱跳乱蹬,试图将蒙虎再次从自己马背上甩下来。

然而蒙虎却死死抱着这匹马的脖子。

“倒了,要倒了……”

在周围诸人略带慌乱的声音中,那匹战马横着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蒙虎亦摔在地上,可即便如此,蒙虎仍然死死勒着战马的脖子,与它在地上扭打,试图强行使其屈服。

赵雍看乐了,笑着对身边的兵将道:“此子日后定是一位猛士啊!”

最终,在折腾了足足有半刻辰后,那匹战马终于打着响鼻不动弹了,旁边有赵卒提醒蒙虎道:“小子,你不必再勒着它了,它不会再反抗你了。”

见此,蒙虎这才将手松开。

果然,当他再次尝试骑乘的时候,那匹马再没有反抗。

然而,看着蒙虎得意洋洋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武婴、蒙遂、向缭等人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因为蒙仲前前后后只花了几十息的工夫,而蒙虎却花了近一刻时,还弄得满身污泥,好不狼狈。

在这种对比下,诸人当然会选择蒙仲的那种方式,而不是向蒙虎学习。

果不其然,按照蒙虎的方式,众人很快就顺利骑上了马背,而此时,赵主父亦离开了座位,翻身骑上一匹战马的马背,亲自教授诸人骑乘的要领。

由于此时的马镫是单边马镫,是用来让人借力上马的,并非是骑乘时可以借力的马具,因此在骑乘战马的时候,骑士需伏在马背上,用双腿腿部的力量夹住马腹,这样才能避免在战马飞奔的途中被甩落下来。

这是当世的骑士所要面对的最大考验,也是训练骑兵最不易的地方。

从缓行而奔驰,蒙仲等人尝试了一个下午,这才勉强掌握了骑术,而代价就是臀部被马背硌地近乎麻木,而双腿内侧,更是被马腹摩擦地生疼,以至于当他们下马走路时候,感觉胯骨剧痛难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让赵主父与在旁的赵卒们哈哈大笑。

足足学了三日骑术,蒙仲等人这才稍稍熟悉,于是赵雍便带着他们到周围狩猎。

由于有赵卒帮忙驱赶猎物,因此,赵雍一行人很快就遇到了几只鹿。

见此,赵雍也不急着射箭,勒住马缰转头对蒙仲说道:“蒙仲,让我看看你的射术。”

于是,蒙仲便拉弓搭箭,在隔着约二十余丈的情况下,朝着远处的几只鹿射了一箭。

不得不说,骑在马背上射箭的感觉,与站在平地上或站在战车上的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胯下的战马会因为呼吸而使马背、马腹有所起伏,这就大大影响了骑士在射箭时的精准度。

这不,一连三箭,蒙仲都没能射中远处的鹿,反而将那几只鹿吓跑了。

对此,蒙仲亦颇为尴尬。

但赵主父却毫不意外,他教授蒙仲道:“骑射,与立射不同,你还需考虑你胯下战马的气息。战马的气息起伏是有规律的,牢记这个规律,让自身与战马融为一体,便能射中目标。”

正说着,那几只鹿又被远处的赵卒驱赶了回来,于是他拍拍蒙仲的手臂又说道:“来,再试一箭。”

“与战马融为一体?”

蒙仲仔细琢磨着赵主父的话,用庄子传授他的方式调整了气息,旋即拉弓搭箭,瞄准了远处的猎物。

“噗——”

只见一声弦响,远处有一只鹿那腹部偏后的位置,登时中了一箭。

然而那只鹿并未毙命,受了伤的它,慌不择路的逃向远处。

“好!”

赵主父抚掌称赞,旋即,他笑着对蒙仲道:“可惜并未使其一箭毙命,现在你需要追上它,将其射毙。”

说罢,他们追着这只鹿跑出了大概数里地,这才再次得到了射击的机会。

此时,赵主父对蒙仲说道:“这次瞄准他的头部,一击射毙。”

蒙仲点点头,拉弓搭箭,聚精会神地瞄准猎物,然而射出的箭矢却与预期的稍有出入,只是命中了那只鹿的脖子。

可即便如此,脖子亦是要害,以至于那只鹿再逃出约百余丈后,便一头栽到在地,不过从它腹部仍在上下起伏来看,它还未毙命。

见此,赵主父便将一柄短剑递给蒙仲,轻笑着说道:“那是你的猎物,你去杀死它。”

蒙仲依言骑马来到了那只鹿身边,翻身下马,单膝跪蹲在后者身边,用短剑抵着那只鹿的咽喉,看着它尚在转动的双目。

“噗。”

利刃刺入鹿的咽喉,它剧烈挣扎了几下,旋即不动弹了。

此时,赵主父驾驭着战马来到蒙仲身边,见蒙仲脸上溅到了几许鲜血却面不改色,心下暗暗点头。

事后,蒙仲用布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再次翻身上马。

而此时,赵主父低声询问蒙仲道:“你杀过人对么?在什么时候?”

蒙仲如实说道:“在我宋国攻伐滕国的时候,我曾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士卒……”

目视着蒙仲的双目许久,赵主父赞许地说道:“你是优秀的士卒,我开始相信你能保护好我。”

正如蒙横、蒙珉当初所说的,是否敢杀人,这是当代成为一名士卒的第一道考验,不敢见血的人,哪怕武艺再高,也谈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士卒。

在考验过蒙仲后,赵主父又开始考验武婴、蒙虎、蒙遂等人,而在此期间,他亦施展了他的射术。

不得不说,赵主父不愧是推动胡服骑射的赵国君主,他的射术比之蒙仲不知要高明多少,被他盯上的猎物,往往都是一箭毙命,而不像蒙仲,两箭射中那只鹿却还不能将其击毙,最后还得借助短剑将其杀死。

然而让赵主父有些意外的是,蒙仲在杀死那只鹿后,就不再射击猎物。

于是他好奇问道:“一只鹿就能让你满足吗?”

蒙仲回答道:“是的。……我的恩师庄夫子曾教导我,人为果腹而杀死野兽充饥,此谓之「天理」;如今我已经得到了一只鹿,足够我吃用几日,倘若贪心不足,仍奢望得到更多,此即「人欲」,人不应当为了自己的人欲而滥杀。”

听闻此言,赵主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在深深看了几眼蒙仲后,点点头说道:“不愧是圣贤之言。”

说罢,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于是,赵主父与蒙仲等人便返回了沙丘行宫,并且将所得的猎物分给了营内的将士一部分。

期间,有跟随前往狩猎的赵国将领「许钧」询问赵雍道:“主父,您似乎很器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赵雍捋着胡须说道:“此子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既不懦弱,亦不滥杀,心中有勇而不刻意彰显勇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其他几名少年呢?”许钧又问道。

赵雍想了想说道:“其余诸子,以蒙虎最具勇气与胆略,但行事稍显鲁莽;其次武婴,此子老成,虽具勇力却欠缺像蒙虎那样的勇气。至于其他……”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暂时还不是很了解。

许钧点点头说道:“主父所言极是。……或许这些少年,日后将成为我赵国的栋梁之才。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纪与君上相仿,说不定日后会成为辅佐君上的重臣。”

听到这话,赵主父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仍然轻笑着点了点头。

『辅佐君上……么?』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许钧,赵主父暗自捏了捏缰绳。

此后整个六月,赵雍亲自教导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等人,教授他们骑术、剑术、射术。

对此,军营的赵国兵将都感觉颇为惊讶。

而赵雍则笑称,他教授诸子武艺,只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

于是赵将许钧等人恍然大悟。

一直等到七月中旬,前线战场传来捷报,言赵雍的长子「公子章」,以及赵将赵袑、牛翦、赵希、李疵等人,联合攻打中山国的国都「灵寿」,即将攻破城池。

见此,赵主父便带着宋国的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武婴等少年近卫,前往中山国,希望能亲眼目睹他赵国攻灭中山国的一幕。

毕竟,讨灭中山乃是他亡父赵肃侯毕生的夙愿,直到他这一代,他赵国才完成了赵肃侯的心愿。

七月下旬,赵雍带着蒙仲等人抵达灵寿。

而此时,他的长子「公子章」,已与其余赵将一同攻破了灵寿,俘虏了中山王「尚」。

赵王何三年七月,赵国覆亡中山国。

至此,赵国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与齐国抗衡。

第79章:公子赵章

七月中旬,赵主父带着宋国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等人,来到了已被赵国攻陷的中山国国都「灵寿」。

对此万分欢喜的赵主父,下令犒赏三军,又于中山王的宫殿内邀请赵国诸将,并称覆亡中山国为“尽五伐之功”的最终胜利。

细数这场战争的有功之士,蒙仲最近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得知攻伐中山国的功臣有公子章、赵袑、牛翦、赵希、李疵等人。

其中,公子章即赵主父的长子赵章,惠盎叮嘱蒙仲到赵国后一定要去拜访的田不禋,就在此人身边担任幕僚;至于其余诸将,赵袑是坐镇「房子」的将领、牛翦是统率赵国骑兵的将领,赵希是坐镇「代郡」、统率胡人与代郡戎狄兵卒将领,李疵乃是坐镇「曲阳」的将领。

这些人再加上此刻仍驻军在沙丘行宫一带的许钧,即赵国从第二次讨伐中山国起的全部领兵将领,他们所执掌的兵力,约已占赵国总兵力的六成左右,此时赵国尚未出动的军队,就只有驻扎在邯郸一带的,由赵主父的叔父「公子成」以及赵将「李兑」率领的军队,他二人驻军在赵魏边界,防范着魏国趁虚而入。

除此之外,就只有卫戎邯郸的赵将「信期」。

在赵主父宴请诸有功之士的筵席中,蒙仲见到了公子赵章与他的幕僚田不禋。

凭目测、凭感觉,蒙仲就认为公子赵章是一个很勇武的人,与赵主父非常相像——这里所说的相像,并不单单指容貌,而是指公子赵章就像赵主父年轻时那样骁勇。

值得一提的是,赵主父是十五岁时登基为赵君,而赵章,也是在十五岁时被父亲赵主父带往战场,参与赵国进攻中山国的第二次讨伐。

当时的赵章,年仅十五岁就统率中军万余人,在一场战役中,先后攻陷中山国的鄗城、石邑、封龙、东垣四座城池,着实称得上是一员少年虎将。

而现如今,赵章已有二十四岁,但勇武丝毫不减当年,此番赵国讨伐中山国,他仍然夺下首功。

说实话,似这般勇武有能力的赵章,蒙仲实在想不通赵主父为何不传位给他,而传位给看似柔弱的赵王何。

至于赵章身边的幕僚田不禋,蒙仲亦仔细观瞧,他给蒙仲最深的印象,即此人嘴唇上那两撇小胡须,再加上此人笑眯眯时的模样,颇有些符合蒙仲心中“谄媚奸臣”的形象。

当然,人不可貌相,倘若田不禋果真只是一名“谄媚奸臣”,他如何有资格成为宋国的遣臣,且义兄惠盎亦叫蒙仲到赵国后前来拜访呢?

筵席散了后,蒙仲将喝得酩酊大醉的赵主父扶到宫殿深处歇息,托付武婴、蒙遂诸人以及其余赵国的近卫照顾赵主父,而他自己,则带着义兄惠盎的书信到城内的军营,请见了公子赵章与幕僚田不禋。

此时,公子赵章与田不禋刚刚回到城内的军营帐篷,前者正兴致勃勃地与后者谈论“赏赐”的事,因为在今日的庆功筵席中,从赵主父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似乎要重重赏赐赵章,这让赵章十分欢喜。

二人正聊着,忽然有士卒来报:“有主父的近卫蒙仲,请见公子与田大人。”

赵章与田不禋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蒙仲……是何人?”赵章感觉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闻此言,田不禋亦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但最终,赵章还是在帐内召见了蒙仲,待见到蒙仲,他与田不禋这才回忆起,原来这名看似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近卫,正是筵席期间坐在赵主父身后小案上的那名近卫——记得当时赵章与田不禋还很惊疑,惊疑于这名近卫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在那样的场合,被赵主父赐座。

“你就是主父身边的近卫蒙仲?”

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赵章带着几分倨傲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蒙仲闻言抱拳说道:“回禀公子,其实在下找的是田不禋田大夫。”

“找我?”

田不禋有些惊讶,摸着胡须细细琢磨着蒙仲那声“田大夫”的称谓,因为他在赵国目前还并无爵位,他忽然心中一动,好奇地猜测道:“足下莫非是……宋人?”

『这个田不禋,才思很敏锐啊。』

蒙仲心中评价了一句,旋即从怀中取出义兄惠盎的书信,双手递给田不禋道:“在下此行来赵国前,我的义兄曾将这封书信予我,让我到赵国后前来拜访田大夫,几经周折,今日才终于见到田大夫。”

“……”

田不禋惊讶地看了几眼蒙仲,上前接过蒙仲手中的竹简,摊开后仔细看了一眼,旋即,他惊讶而欢喜地说道:“你的义兄,竟然是惠盎惠大夫,哈哈哈,这可真是……”说着,他亲切地拍拍蒙仲的臂膀,旋即转头对赵章说道:“公子,这位少年值得信赖。”

听闻此言,赵章眼中的倨傲、怀疑之色逐渐褪去,因为在田不禋的介绍中,这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乃是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这就意味着对方是自己人,当然不必防范过甚。

这不,赵章立刻吩咐士卒准备酒菜,款待蒙仲。

在此期间,田不禋对蒙仲说道:“田某当年还在宋国时,承蒙惠大夫照拂,无以为报,你既然是惠大夫的义弟,田某托大,姑且就唤你阿仲……”说着,他好奇问道:“阿仲,你怎么会在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蒙仲闻言如实说道:“此番小弟等人前来赵国,最初是因为义兄希望我到赵国增涨些见识,但我蒙氏一族的宗主,则希望让族人能在赵国立足……”

由于田不禋乃是宋国的遣臣,且一定程度上得到惠盎的信任,因此蒙仲亦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田不禋,无非也就是「增涨见识」、「使蒙氏能在赵国取得爵位」,顺便加固赵宋两国的盟约。

听到这些话,赵章与田不禋对视一眼:这确实是自己人。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章虽然是赵主父的长子,但国君的位置却没有轮到他,而是传给了他的弟弟赵何,这就使得赵章在赵国的地位不高不低,十分尴尬。

因此,赵章与宋国派来的遣臣田不禋一拍即合,希望由后者辅佐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倘若这件事能够成功,赵章会任命田不禋作为赵国的国相作为回报——单单这一点,赵章就能得到田不禋,甚至是田不禋背后整个宋国的支持。

而在这种情况下,抱持着「增涨见识」、「使蒙氏一族出仕赵国」、「加固赵宋同盟」目的而来的蒙仲,岂不就是自己人么?

既然利害一致,赵章与田不禋,也就与蒙仲聊的越来越投机,没过多久,就连赵章亦亲近地称呼蒙仲为阿仲——谁让蒙仲乃是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呢。

聊着聊着,赵章忽然问道:“阿仲,你既跟着贵国的使者李史大人到过邯郸,想必也见过我赵国如今的君主吧?你对他有何评价?”

蒙仲如实地将他见到赵王何的情形与赵章、田不禋二人说了一遍,旋即摇摇头说道:“虽然见过一面,但赵君沉默寡言……我暂时难以判断。”

赵章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那凭你的感觉,我与赵何,谁更优秀?”

『才刚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在想了想后,客观地说道:“以目前看来,赵君稚嫩,不及公子勇武。”

赵章听了很是高兴,哈哈大笑着喝了一碗酒,旋即带着几分怨恨说道:“君主之位,本该由我继承,可恨「吴娃」从中挑拨,使我母亲早逝,更使我失去太子之位……”

“公子,您喝醉了。”田不禋平静地劝道,不过倒不是很在意赵章的这番话被蒙仲听到,毕竟从方才的对话中,他逐渐发现蒙仲的想法很成熟,似这般知晓利害的人,自然不会随意透露赵章的话。

“田大夫,不知公子口中的「吴娃」所指何人?”蒙仲好奇问道。

“你乃惠大夫义弟,若不嫌弃,唤我一声阿兄即可。”田不禋笑着捋了捋他两撇小胡须,旋即低声解释道:“吴娃,即赵何的生母。”

经过田不禋的解释,蒙仲这才得知,原来公子章乃是赵主父册立为后的韩王宗女「韩氏」所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当时赵韩两国仍在亲密期,韩氏剩下公子章后,赵主父立刻将韩氏立为王后,而公子章,则成为赵国的太子。

然而,直到赵主父得到新的宠妃「吴娃」,这一切都改变了。

吴娃此女,乃赵臣吴广的长女,据说有一日赵主父游大陵的时候,梦到有一名美丽的少女鼓琴而歌,对此女极为留恋。

后来,赵主父将这件事以及梦中女子的容貌告诉了他的臣子们,赵臣吴广一听,感觉赵主父所形容的女子酷似自己的女儿,便将女儿「孟姚」献给赵主父——「孟」指长女,姚即指吴广出身姚姓吴氏。

至于孟姚又为何称「吴娃」,只是因为赵主父宠爱此女,用娃这个字来形容此女的美丽。

后来数年后,吴娃生下了赵何,她仗着赵主父的宠爱,多番在背后说韩后与太子赵章的坏话,几番下来,赵主父便对韩后与太子赵章心生不悦,于是废王后韩氏与太子赵章,立吴娃为后,立赵何为太子——事后赵韩两国的关系恶化,韩国再次回到了魏、齐的阵营。

大概是三年前,吴娃过世,她在临终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她的儿子赵何,使她能在生命终结之前看到儿子继承赵国。

赵主父宠爱吴娃,便同意了她的恳求,在自己身体仍然健朗的情况下,就将王位传给了赵何。

所以说,赵何的太子之位与王位,都是他母亲吴娃为他争取到的。

而公子赵章,则是在没有犯下任何过世的情况下,就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是失去了继承国君位置的机会。

第80章:辛秘

『想不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辛秘。』

在听罢了公子章与田不禋的讲述后,纵使是蒙仲亦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明白方才公子赵章对赵何之母吴娃为何会那般怨恨,而事实上,的确也值得怨恨。

毕竟吴娃仗着赵主父对她的宠爱,非但夺走了韩氏的王后之位,也夺走了赵章的太子之位。

倘若公子赵章昏昧而没有才能,这还则罢了,偏偏赵章酷似赵主父,是一位颇为勇武的继承人,只是因为后宫女人的挑唆,而使他从炽手可热的太子,一下子就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废太子,纵使是蒙仲,亦忍不住为他感到不值。

三人聊了很久,直到公子赵章因为此事愤懑而喝得大醉,蒙仲这才告辞离去,返回城内的王宫。

待等他回到王宫时,赵主父已经酒醒,见他归来,便笑着问他:“小子,身为我的近卫,岂能擅离职守呢?……你到哪去了?”

看着赵主父那模样,蒙仲便猜到他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究竟,索性就如实说道:“小子方才去拜访了公子章与田不禋田大夫。……此番前来赵国时,义兄惠盎曾给予了一封书信,让我带着它拜访田大夫。”

“哦……”

可能是没想到蒙仲如此诚实,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惊讶与赞许。

他在思忖了一下后,笑着说道:“你乃庄子弟子,惠盎义弟,想来阿章与田不禋,定会将你视为亲支近派……他二人,可曾向你说过我的坏话呀?”

“赵主父为何觉得公子章与田大夫会说您的坏话呢?”蒙仲当然知道赵主父这是在套他的话,闻言平静地反问道。

赵主父闻言沉默了许久,旋即长叹一口气说道:“韩氏、赵章母子,我亏欠他们过多,赵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蒙仲想了想,还是没有插嘴。

见此,赵主父抬头看了一眼蒙仲,点点头说道:“看来,你已经得知了一些辛秘。”

蒙仲当然不会愚蠢地否认,拱手说道:“小子会守口如瓶。”

“不必。”

赵主父摇了摇头,旋即站起身来走向窗口,口中淡淡说道:“当年我废王后、废太子时,国内大臣皆出言反对,当时肥义也曾对我言,「王后太子皆无失德,不可轻言废之」,是我一意孤行,最终还是废了韩氏,废了赵章,册立吴娃为后,赵何为太子……”

说着,他回头询问蒙仲道:“蒙仲,你说,我做错了么?”

蒙仲沉思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肥义大人说得对,您不应该轻易废后、废太子,这会引起国家的动荡。”

听到蒙仲的直言,赵主父没有丝毫怒色,反而感叹道:“是啊,废了韩氏后不久,韩王便派使者前来谴责我,不久之后,赵韩两国的邦交破裂,韩国再一次与魏国结盟……只是因为对一名女子的宠爱,使我赵国失去了一个盟国。”

『……』

蒙仲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赵主父,因为他发现,当赵主父提及这件事时,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他人的往事。

『难道……』

蒙仲心下暗暗猜测。

此时,赵主父转头看向蒙仲,笑着说道:“我记得,初见那日,蒙虎那小子曾低声嘀咕,好奇寡人为何在身体健朗的时候,就将王位传给了赵何……如今你明白了吧?”

见赵主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蒙仲思忖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是赵主父为了完成王后吴氏临终的遗愿……”

“这只是其中之一。”

赵主父摇了摇头,旋即对蒙仲说道:“至于其二,当时正是我赵国第四次讨伐中山国……”

根据赵主父的讲述,当时赵国正值第四次攻伐中山国,当时赵军攻入中山国的国都灵寿,逼得中山王逃亡齐国,以至于中山国群龙无首,一片混战。

值此情况,赵主父便心生了一口气吞并中山国的想法,但考虑到此举或将激怒齐国,使赵国与齐国爆发战争。

由于这次讨伐中山国,赵国亦消耗了大量的国力,因此就连赵主父亦没有多少把握能抵挡住齐国的进攻,因此他同意了吴娃的恳求,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太子赵何。

从此,赵国“军政分离”,由新君赵何、国相肥义坐镇邯郸,负责治理国家;而赵主父,则自称主父、坐镇信都,厉兵秣马统帅军队,专心于吞并中山国,以及面对来自齐国的威胁。

这个改制,初期成果很大,摆脱了国事、终于能专心于征战的赵主父,在次年一口气就攻陷了中山国几乎全境,甚至于,就连齐国也不敢面对如此的赵国,派来使者说项,希望赵国保留中山国——想来这是齐国最后的底线。

考虑到赵国暂时没有能力彻底吞并整个中山,又考虑到齐国的底线,赵主父最后同意了,允许中山国依旧存在,并且扶持了一名叫做「尚」的中山王子嗣作为傀儡。

于是赵国与齐国的战争,最终并没有打起来。

“当时我想,赵何尚年幼,可由肥义辅佐,尽早参与处理国事,分担我的辛苦,而我则能专心致志为我赵国开辟疆土……”赵主父解释着他当年决定传位于赵何的想法。

『原来如此。』

蒙仲闻言恍然大悟。

然而有件事,赵主父却没有告诉蒙仲,那就是他后悔了。

是的,后悔于册立赵何为太子,后悔于将王位传给赵何。

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对韩氏、赵章母子的愧疚。

其二,赵章渐渐长大后,愈发地健壮而勇武,无论是容貌、神态还是性格,都酷似赵主父年轻的时候,反观新君赵何,却长得瘦弱,性格也懦弱。

于是,赵主父再次渐渐喜爱赵章,而不喜爱次子赵何。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国内臣子的立场。

在曾几何时,赵国是完完全全围绕着赵雍的,国内所有贵族、臣子皆听命于赵雍,但当新君继位后,赵雍变成了赵主父,国人对这位赵主父的忠诚,或者拥护力就渐渐削弱了——很大一部分人开始围绕新君赵何。

包括赵主父最信任的国相肥义。

倘若此时赵雍已经年迈,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那还则罢了,可偏偏这位赵主父还身强力壮,甚至心中还有使赵国称霸中原的雄心壮志,在这种情况下,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逐渐失去权柄呢?

比如前一阵子在沙丘行宫时,当赵将许钧在谈及蒙仲等人时则下意识地说道:“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纪与君上相仿,日后说不定会成为辅佐君上的重臣。”

这岂非就是赵主父正逐渐失去权柄的例子么?

虽然赵主父当时笑眯眯地毫无表示,但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两日后,赵主父带着蒙仲等人巡游中山国的全境,每到一地,便叫人将榜文立于城内,宣布这片土地日后归赵国所有,而城池内外的中山国人,则至此成为赵人。

就跟宋国攻伐滕国时一样,赵国攻伐中山国,其实也让许多中山国人视赵人为仇寇,但两者有区别的是,赵国是“出师有名”,并且,赵国为了安抚中山国的国人,推出了不少有利于中山狄人的政策,比如田邑免税方面的优厚待遇。

再加上赵国的国相肥义本身就是出自白狄,与中山的狄人是同一个祖宗,因此,结合这种种,中山狄人对赵国的反抗日渐消退。

期间,亲眼目睹赵国安抚中山国人的蒙仲,将这件事记载了三封竹简上,分别托人送给庄子、孟子以及他义兄惠盎手中。

大约四个月后,他才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庄子、孟子以及他义兄惠盎的回信。

庄子的回信最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此即「内圣外王」之道!

而孟子的回信则字数较多,他表示,赵国的举措,即「对外施行王道、对内施行仁政」,这即是能使国家变得强盛的方法。

总结来说,庄子与孟子对赵国攻伐中山、以及安抚中山国人的评价,十分接近,以至于蒙仲很好奇这两位圣贤是不是私下交流过。

还别说,当蒙仲不在宋国的这段时间,庄子与孟子还真没少交流,他二人借助书信往来,相互喷地不亦说乎,以至于宋国的景亳,以及邹国,专门给这两位增派了送信的驿卒,便于这两位“交流学术”。

至于义兄惠盎的回信,他则表示蒙仲的这封信来得很及时,并且他已借赵国的举措,说服宋王偃对滕国——如今应该称作滕邑——施行仁政,无分宋人与滕人,皆一视同仁。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仲跟随赵主父巡游中山国的期间,他亦结识一名愿意加入赵国、成为赵人的中山国人。

与其他祖辈出身戎狄的中山国人不同,这位与蒙仲年纪相仿的少年,其祖上据说乃是魏国的将领「乐羊」。

唔,这名少年,就叫做「乐毅」。

第81章:中山乐氏

『ps:这章居然写了四个小时,真怀念写架空历史的时候,可以完全靠自己编。』

————以下正文————

与乐毅的相识,是在随同赵主父巡游灵寿的时候。

灵寿是旧日中山国的国都,是故当赵国攻灭中山后,赵主父设灵寿县,准备将这座城池作为中山境的治所。

而这样做的前提,即必须得到当地人的拥护支持。

因此,赵主父亲自出面安抚了灵寿人,许下种种优厚待遇,说白了无非就是重新分配利益,将原先属于中山国贵族的那些田地与财富,分给中山国人,借此得到中山国人的支持,化解中山国人与赵人的矛盾。

而就在赵国的官吏重新整理灵寿的户籍时,乐毅一家亦在其中,这名年纪与蒙仲等人相仿的少年,将自己的名字籍贯登记在赵国“灵寿县”的户籍上,由于他是「子姓乐氏」出身,因此让乐进、乐续等人颇感惊诧,因为他们兄弟俩也是「子姓乐氏」出身。

要知道,子姓出自殷商,但凡是子姓,十有八九都是殷商后裔,比如蒙仲、蒙虎、蒙遂,他们是「子姓蒙氏」,除他们以外,武婴是「子姓武氏」,向缭是「子姓向氏」,等等等等。

在彼此相互通了姓名后,乐毅与蒙仲等人很快就熟悉了,毕竟彼此祖上同出一支。

“你乃子姓之后,怎么会在中山国呢?”

蒙虎吃惊地问道。

要知道,宋国与中山国之间非但隔着最起码千里之遥,更要紧的是,中山国乃是狄族后裔建立的国家,很难想象宋国的子姓子弟,居然会跑到中山国定居。

而对此,乐毅也不清楚,于是便邀请蒙仲等人来到他们乐氏一族所居住的乡村,询问族内的老人。

乐毅所在的中山乐氏一族,也跟蒙仲、乐进等人的乡邑差不多,也是同姓同氏的族人居住在一起,互望互助,不过规模远远不如宋国景亳一带的乐氏,整个村子大概也只有十来户族人。

在乐毅的带领下,蒙仲等人拜见了中山乐氏的族长乐路,一位已年高六旬的老者。

这位老者保管着中山乐氏的族谱,他向蒙仲、乐毅等人介绍了他们中山乐氏一族的由来——即魏国将领「乐羊」的后裔。

据乐路所言,其祖上乐羊的先人,大概是在宋国「泓水之战」战败于楚国后,为了逃避兵祸与战争,而从宋国北迁到晋国,在几经周转后,最终于「安邑」定居——姑且就称作「安邑乐氏」。

待等到三家分晋后,「魏文侯魏斯」将安邑定为魏国的国都,至此,安邑乐氏便成为了魏人。

说起赵国与中山国的渊源,那可真是历史悠久。

最初,在晋国中期,晋国与中山国的前身——白狄关系还算融洽,但随后,白狄中的鲜虞、肥、鼓、仇几支部落东迁,于中山一带定居并迅速对外扩张,这让晋国感受到了威胁,在几番摩擦后,双方爆发了战争。

但由于晋国的实力远胜中山国,因此最初的战争大多都以晋国取得优胜。

晋国后期,国内“六卿家族”开始内斗争权,中山国得到了喘息机会,便连同齐国、鲁国,共同讨伐晋国。

为了报复中山国,赵国王室的祖先、晋大夫赵鞅,率领晋军攻伐中山国并将其重创。

其后几年,晋国连番攻伐中山国,迫使中山国臣服于晋国——而事实上,真正控制了中山国的,乃是晋国的赵氏一族,即赵国的前身。

在此期间,赵鞅的儿子赵襄子(赵无恤),从鲜虞族后裔中挑选了一名傀儡,此人即「中山文公」。

此时,晋国的魏氏一族——即魏国的前身,很不满于赵氏一族控制中山国,在经过赵、魏两族的商议后,双方决定共同掌控中山国,为此,魏文侯将自己的女儿「公子倾」,嫁给了中山文公。

数年后,公子倾为中山文公生下一名男婴,即「中山武公」。

中山武公在血缘上,乃是狄人与中原魏氏的混血儿,而在思想上,他选择了效仿中原的礼制。【ps:所以说中山武公复兴后的中山国,已抛弃了许多白狄的传统,效仿中原的礼制,其实跟中原国家已经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随后,赵国内部出现夺权事件,赵襄子的儿子赵桓子起事驱逐了赵献侯(赵浣)而自立,一年以后,赵桓子又死了,赵国的大臣们兴事杀了赵桓子之子,重新迎接赵献侯来临朝执政,这长达几年的内乱,削弱了赵国的实力,于是中山武公便趁机鲜虞族顽强抵抗赵、魏两国,又联合齐国,彻底摆脱了赵、魏两国的控制。

数年后,中山武公过世,其子「中山桓公」继位,桓公年幼,不恤国政,因此遭到了魏国的进攻。

当时,乐羊是乃魏国国相「翟璜」座下的门客,因此当魏文侯决定讨伐中山国时,翟璜推荐了乐羊担任攻伐中山国的主帅,与当时仍在魏国的「吴起」一同率领魏军讨伐中山。

【ps:在一些史料上,可能会称这场仗是晋国派兵攻伐中山,那是因为魏、韩、赵三家此时虽然已经瓜分了晋国,但周王室还未承认这三家的诸侯地位,要等到魏灭中山后大概四年后左右,周威烈王才册封魏、韩、赵三家为诸侯,介时,魏、韩、赵三国才被世人所认可。所以在此之前,晋国仍然以名存实亡的形式存在着。】

值得一提的是,乐羊与翟璜当时是有一段恩怨的,据说是乐羊的儿子「乐舒」在战场上杀死了翟璜的儿子「翟靖」。

此事约发生在赵国内乱夺权时期,即赵桓子驱逐赵献侯(赵浣)而自立。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赵鞅见长子「赵伯鲁」资质平庸,不足以担当重任,便将君位传给了小儿子赵无恤,即赵襄子。

而待等赵襄子立嗣时,他觉得父亲将君位传给自己的举措不合“宗法”,便决定将君位还给兄长赵伯鲁一系,于是他并不册立太子,且将兄长的儿子「赵周」封为「代成君」,准备将君位传给后者。

没想到赵周年纪轻轻却死在赵襄子面前,于是赵襄子最终将君位传给了赵周的儿子赵浣,即赵献侯。

然而,此举引起了赵襄子亲生儿子赵嘉的不满,后者驱逐了赵浣,自立为君,即赵桓侯。

赵国的大臣考虑到赵桓侯继位并非是赵襄子的本意,便联合起来杀死了赵桓侯,再次迎赵献侯继位。

而中山国就趁着赵国这场内乱,率兵攻伐赵国,希望借此击败赵国,脱离赵国的控制。

那时赵献侯刚刚恢复君位,见赵国在内乱中元气大伤,难以抵挡中山国,便以割让「智邑(今永济)」为条件,向魏国请求援助。

于是魏国便派吴起率军攻伐中山国。

正是在这场战争中,翟璜的儿子翟靖,被此时担任中山国将领的「乐舒」所杀,且魏军无功而返。

乐羊的儿子乐舒,为何会在中山国担任将领呢?

这件事,就连中山乐氏一族的族长也说不清楚,据乐氏一族内部的猜测,乐舒大概是在魏文侯的女儿公子倾嫁到中山国时,作为沿途护送的一名魏卒前往中山国的,此后因为能力出众而被中山文王看重,成为了中山国的将领。

值得一提的是,同为魏国攻伐中山国的两位名将,乐羊也好,吴起也好,皆是善于统帅军队的将领,但“私德”却同样为人诟病,吴起有“杀妻求将”的污名,而乐羊呢,则也有“乐羊啜羹”的污名。

所谓“乐羊啜羹”,即是在乐羊、吴起二人率魏军攻伐中山国的期间,当时初继位的中山桓公,为了逼迫乐羊退兵,便用其子乐舒作为要挟,没想到乐羊不愿因私废公,于是中山桓公便将乐舒杀死,烹成肉羹赠予乐羊。

没想到,乐羊为了表达他对魏国以及魏文侯的忠心,竟将亲儿子烹成的肉羹喝完,由此传开了“乐羊残忍食子”的恶名。

就连此前颇为欣赏乐羊的魏文侯,也因此与其渐渐疏远。

但即便如此,为了奖赏乐羊的功劳,魏文侯还是册封乐羊为灵寿君,并将灵寿作为乐羊的封邑。

至此,乐氏一族便在中山灵寿安家落户。

待等到二十余年后,成为一次亡国之君的中山桓公在困境中成长,立志复国。

当时乐羊已死,桓公以诚恳的态度得到了乐羊之孙、乐舒之子「乐池」的原谅,拜后者为将相,复辟中山国,联合齐国对抗赵魏两国。

于是,乐氏一族便成为了中山国人。

直到如今,赵国再次覆亡中山国,乐氏一族便又成为了赵国人。

第82章:三个月

由于彼此都是子姓后人,因此蒙仲等人与乐毅很快就熟络了,连带着赵主父也得知了乐毅这名少年,也将乐毅收为近卫。

当然,赵主父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因为蒙仲等人的推荐,而是因为乐毅的身份。

首先,乐毅乃是中山国人出身,将其收为近卫,有利于缓解赵人与中山国人的仇恨与矛盾。

其次,赵主父与中山乐氏一族族人「乐池」有点渊源——即乐羊之孙、乐舒之子,曾担任中山相的乐池。

中山相乐池,很有能力,他曾代表中山国出使秦国。

那是在“五国相王”之后,齐国试图逼迫中山王「厝」废除王位,于是中山王便派使者「张登」前往齐国求见齐相「田婴」,在献上贿赂后得到了田婴的帮助。

但随后,齐将「张丑」说服了田婴,又使田婴改变了主意。

然而最终,刚刚继位没几年的齐宣王,还是接见了中山使者张登,并默许了中山王的王位——作为条件,中山国将继续臣服于齐国。

而在张登出使齐国的同时,乐池亦出使秦国,亦说服秦国默许了中山王的王位。

由于得到了秦、齐两国的默许,虽然公孙衍发起的“五国相王”一事未见成效,但中山王的王位却得以保存。

此后,乐池被秦惠文王留在秦国担任国相,直到张仪返回秦国,恢复国相之位——当时秦国与齐国爆发「桑丘之战」,齐将匡章击败了秦军,使中原诸国看到了击败秦国的可能,于是,张仪被魏国罢免相位,由提倡「合纵抗秦」公孙衍出任魏相。

张仪回秦国后,乐池失去了秦相之位,便离开秦国来到了赵国。

此后,即燕国内乱,齐国趁机攻占燕国全境,赵主父有意拉拢燕国,便说服韩国释放质子燕公子职(燕昭王),便拜托乐池率领赵兵护送前往燕国继承王位。

由于乐池当时年势已高,最终死在燕国。【ps:作者翻史料时发现,这个乐池活的可真久啊,公元前378年前后出任中山国将相,公元前314年居然还能护送燕昭王入燕,这最起码得活到八十五岁左右吧?甚至超过九十岁。还是说,其实有两个乐池?护送燕昭王的乐池是另外一个?但看史料,又似乎确实是同一个,搞不懂,可能真的是长寿。】

“阿毅,莫非你族人有一部分迁往了燕国?”

乐进询问乐毅道。

乐毅点点头说道:“此事我听族长说起过,大概在十几年前,好似确实有一部分族人迁往了燕国,不过具体如何,我也不知。”

这也难怪,毕竟他当时尚在襁褓,哪里知晓具体情况。

此后三个月,蒙仲等人跟随赵主父在中山境一带巡游,而中山一地的情况,亦在赵国的安抚优待政策下逐渐缓解下来,居住在这里的中山国人,逐渐接受了赵国的统治。

至于蒙仲等人,包括乐毅在内,则在这三个月内受到了赵主父的亲自培训,赵主父教授了这些年轻人剑术、射术、骑术,甚至是兵法。

对此,乐毅感到很疑惑。

他私底下对蒙仲说道:“我观赵主父,似乎并不仅仅打算用我等为近卫。阿仲,你乃赵主父最信任的近卫,可知晓其中究竟?”

蒙仲点点头,示意乐毅莫要声张。

其实这件事,蒙仲在一个月前察觉到了:虽然当初赵主父假称「闲着无事」,是故教授蒙仲等人武艺,但时间一长蒙仲就发觉了,赵主父这分明是在尽心尽力地培养他们。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难道说赵主父也像孟子那般热衷于教授弟子门徒?

蒙仲并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赵主父可能是察觉到了来自新君赵何的威胁。

记得「传位赵何」这件事,蒙仲当初在请见公子章与田不禋后,就曾与赵主父有过一次交谈。

在那次交谈中,蒙仲隐隐感觉到赵主父对于「传位赵何」一事有些后悔。

对此蒙仲也能理解,毕竟赵主父的身体仍然健朗,可是手中的权利,却因为新君赵何的关系,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这对于一位尚在壮年的雄主而言,或许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而看如今这架势,赵主父似乎打算重新栽培亲信,树立势力。

比如说,赵主父逐渐提升蒙仲等人在一干近卫中的地位,再比如破格提拔蒙鹜——蒙鹜只是带着几队兵力在赵、齐边境巡逻了几回,赵主父便提了一级爵位,这赏赐简直莫名其妙。

大概是在十月中旬,在赵主父安歇之后,蒙仲让蒙虎、蒙遂、乐毅等人代替自己值守,自己则前往公子章的军中,拜访田不禋。

毕竟在赵国,田不禋是他唯一可以请教的人。

对于蒙仲再次前来拜访,公子章显得很热情。

或者是说,他最近心情很好,因为最近一两个月,赵主父多次表彰了他在中山国的功劳与建树,言语之间隐约露出想要册封他为邑君的打算。

说实话,对于封君,公子章其实并不在意,因为他最想要的,是从他弟弟赵何手中夺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真正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感觉到父亲似乎与他越来越亲近了。

这不,就在最近几日,赵主父还当众夸奖公子章勇武果敢,酷似当年的他。

这让公子章很是欢喜。

“蒙仲,这么晚前来,莫非有什么要事吗?”在见到蒙仲后,公子章很亲热地问道。

他之所以对蒙仲亲热,一方面是因为蒙仲是“自己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蒙仲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越来越高,比如最近三个月,赵主父渐渐已不用其他近卫保护,而命蒙仲、蒙虎、蒙遂,包括刚刚成为近卫的乐毅保护在左右。

在这种情况下,公子章对待蒙仲,当然是愈发的亲近与客气。

“公子。”蒙仲抱了抱拳,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打搅公子歇息了,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些事想请教田大夫。”

在旁,田不禋捋着胡须笑道:“不是说让你唤我阿兄即可么?”

片刻后,田不禋便带着蒙仲来到了他的帐篷,询问来意。

见此,蒙仲便低声对田不禋说道:“阿兄,请屏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立刻吩咐护卫远离他的帐篷。

此时他方才压低声音问道:“是赵主父的事么?”

蒙仲点点头,低声对田不禋说道:“不知阿兄是否知晓,最近三个月,赵主父似乎在竭力栽培我等……”

“这是好事啊。”田不禋捋着胡须笑道。

蒙仲闻言点点头,旋即又说道:“确实是好事不假,但其中深意,不得不让愚弟产生遐想。”

田不禋目视着蒙仲半响,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觉得,赵主父或许是希望将你等栽培为亲信?”

他虽然是反问,但是语气却很笃定。

这显然,这位田不禋田大夫其实也看出来了,只不过赵主父栽培的对象乃是蒙仲等“自己人”,是故田不禋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假装不知而已。

直到今日蒙仲挑明了这件事,田不禋才开始考虑要不要将某些事和盘托出。

在思忖了良久后,田不禋正色询问蒙仲道:“阿弟,你觉得公子章为人如何?”

蒙仲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公子章勇武果敢,但性格鲁莽……”

“我不是问你这个。”

田不禋抬手打断了蒙仲的话,微笑着说道:“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吧,看出公子章与为兄,有代赵何而王的心思……”

“……”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早在他初次见到公子章时,见公子章在提及吴娃、赵何时面露怨愤之色,他就猜到赵章不满屈居于赵王何之下,但他并不想被牵连,毕竟他此番前来赵国的目的,只是为了增涨见识,而不是助赵章夺取赵国君主的位置。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压低声音说道:“贤弟,为兄知道你不想参合其中,但为兄要告诉你,唯有公子章取得王位,赵宋两国的盟约才会稳固,而你蒙氏一族,亦能在赵国立足,得到封邑与爵位。”

“……”蒙仲有些狐疑地看向田不禋。

“为兄不会骗你。”田不禋摇摇头,旋即问道:“你此前到邯郸时,可曾见到肥义、赵成、李兑三人?”

“只见过赵相肥义。”

“怪不得。”田不禋点点头,旋即解释道:“肥义,此人的立场倒是不必多虑,他在齐宋两国间向来是持中立态度,关键在于赵成、李兑二人……赵成乃赵主父的叔父,赵肃侯之弟,他与李兑二人亲近齐国,反对赵宋联合对抗齐国,提倡「联齐抗秦」,你道为何?因为赵成、李兑二人私底下受了齐国诸多好处。这二人,皆是赵何身边的重臣,受其影响,赵何难免会亲近齐国而疏远宋国,如今赵主父还在,尚能遮拦一二,假若有朝一日赵主父不在了,赵国势必会与宋国断绝往来而选择与齐国结盟,介时,宋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摇了摇头,田不禋压低声音说道:“赵国必将倒戈齐国,或坐视齐国攻伐宋国,或帮助齐国攻伐宋国。……而唯一能化解这场灾难的办法,即帮助公子章夺取王位!如今你在赵主父身边受到器重,或有机会助公子一臂之力,使宋国避过这场祸事。而你蒙氏一族,亦能凭此功劳成为赵国权贵,得到封邑与爵位……为兄知你机智聪慧,你自己考虑一下利害吧。”

“……”

蒙仲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他在仔细思考着田不禋所说的话。

第83章:决定

回到中山王宫后,蒙仲将田不禋的话告诉了蒙虎、蒙遂等一干小伙伴,包括乐毅他也没有隐瞒。

当然,蒙仲将田不禋话中那段「欲代赵何而王」的话给省略了,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蒙仲虽然信任他这群小伙伴,却也担心他们无意间将公子赵章与田不禋的意图透露出去,引起滔天大祸。

然而正因为隐瞒了这些,一干小伙伴们根本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们可能以为只是单纯地投奔公子赵章而已。

想来想去,蒙仲还是认为应该与蒙鹜商量一番,毕竟后者乃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似这种事关蒙氏一族、甚至事关宋国的大事,他理当与蒙鹜商量。

只可惜蒙鹜目前仍在沙丘行宫一带,蒙仲暂时没有得到机会。

待等到十月前后,赵国对于中山境的掌控基本上已经差不多了,见此,宋国使者李史求见了赵主父,按照宋王偃的意思,重提「赵宋伐齐」之事。

于是,赵主父便召集了公子章、赵袑、牛翦、赵希、李疵等将领,商议此事。

公子赵章当然是支持「赵宋伐齐」的,毕竟他最倚重的幕僚田不禋就是宋国的遣臣,毫不夸张地说,他需要宋国的支持才能从赵王何手中夺回王位。

至于其余赵袑、牛翦、赵希、李疵等赵将,却态度不一。

值得一提的是,赵袑、赵希二人是赵氏王族子弟,而牛翦、李疵则是赵主父的爱将,前者被赵主父授予统帅赵国骑兵的权利,后者则常年坐镇在曲阳,在曾几何时,这四位赵将皆对赵主父的话言听计从,可现如今,他们却提出了异议:

赵袑、赵希二人表示,他赵国的首要是覆亡中山国,如今目的已经达成,理当知会邯郸,而不是立刻展开与齐国的战争。

李疵则表示目前当以继续稳固中山的民心为主,不可轻易再与齐国开战。

唯独牛翦,他在商议时一言不发,也不晓得此人是愿意服从赵主父的命令,还是另有打算。

总而言之,整场会议只有公子赵章坚定不移地支持联合宋国讨伐齐国。

当时蒙仲就伺立于赵主父身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军议,在有对比的情况下,对公子赵章有了几分好感——尽管他很清楚赵章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得到宋国的帮助,但至少他还愿意与宋国携手不是么?

就在诸将争议不下时,赵主父沉声说道:“诸位,赵宋同盟,乃是我于近三十年前签署的盟约,我与宋王偃相约共同抗击齐国,而后,我赵国五伐中山,宋国每每皆陈兵于宋齐边界,今日,我赵国终于覆亡中山,焉能罔顾宋国的贡献?……难道我赵人,乃无情无义之辈么?”

见赵主父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在场诸将唯有保持沉默。

此时,赵主父转头对宋国使者李史说道:“尊使,请回覆宋王,使赵宋两国相约共击齐国,宋国起兵之时,便是我赵国伐齐之日!”

听闻此言,宋国使者李史拱拱手,一脸欢喜地说道:“赵主父仁义,在下当即回国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宋王。”

赵主父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在此期间,蒙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看来,赵主父在赵军中仍有不少威望,只至少在他力排众议决定讨伐齐国后,那几名对此存有疑虑的赵将都不再说话,但反过来说亦能看出,赵主父对国家、对军队的掌控力正在逐步消减。

数日后,赵主父任命李疵暂守中山,等待邯郸那边派治理的官员前来接任,而他自己,则带着公子章、赵袑、牛翦、赵希等人,率领军队返回沙丘行宫。

此时,蒙仲终于有机会见到蒙鹜,将田不禋的话告诉后者。

在二人的一次谈话中,蒙鹜在听罢了蒙仲的转述后深深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蒙鹜万万没有想到赵国的水居然那么深。

要知道,但凡牵扯到王族的争权内斗,那基本上就是「不得生即得死」的状况,胜则为王,败则尸骨无存。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田不禋的话……有几分可信?”蒙鹜皱着眉头问蒙仲道。

“应该至少有七八分可信。”蒙仲回答道。

他仔细分析过田不禋的话。

固然,田不禋选择支持公子赵章,显然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但整体是没有错的——说白了,他没有能力去影响赵王何,哪怕是曾经的太子赵何,因为赵相肥义不会坐视他在旁挑唆赵国的邦交,给赵国未来的君主灌输有利于宋国的思想。

再加上有赵成、李兑等亲善齐国的赵臣在赵王何身边,以田不禋区区一名宋国遣臣的尴尬身份来说,他想要接近赵王何,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在这种情况下,田不禋选择了无人问津的废太子赵章,希望通过帮助赵章夺回王位,使赵国继续与宋国维持同盟,总体来说这是正确的的考量。

关键在于这条路太艰难了,公子赵章的权势与地位,与赵王何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唯一的好消息是,赵主父现如今因为某些原因,也似乎在提高公子赵章的地位——在赵主父的帮助下,公子赵章是否能从赵王何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呢?

说实话,蒙仲还真说不准。

“那就协助公子章!”

在思忖了许久后,蒙鹜咬牙说道。

蒙仲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蒙鹜。

似乎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蒙鹜沉声说道:“虽然协助公子章这条路很艰难,但我蒙氏一族在赵国毫无根基,想要从赵王何手中得到爵位与封邑,那更是艰难。……更何况如你所言,赵王何偏向齐国而非我宋国,一旦他从赵主父手中接掌国政,我宋国的局势怕是会变得异常艰难,如此一来,我宋国可能因此遭难,而我蒙氏,怕也会因此失去权力与地位……”

蒙鹜的意思很直白:他蒙氏一族的根基在宋国,如果宋国蒙难,被赵齐两国攻伐,蒙氏一族可能就会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这才是最根本的。

“我明白了。”

蒙仲点了点头。

当日,蒙仲与蒙鹜聊了许久,向后者确认了某些事,旋即这才告辞离去,返回赵主父身边。

当蒙仲回到赵主父身边时,赵主父正在行宫内与公子章、赵袑、牛翦、赵希、李疵、许钧等赵国的将领吃酒。

期间,冷不丁瞧见蒙仲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接替了蒙遂的值守,赵主父双眉一挑,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以至于除了公子章与田不禋以外,其余赵将竟没有发现蒙仲。

随后,待诸将喝完酒相继告辞后,蒙仲难免又被赵主父调侃“擅离职守”,不过调侃归调侃,赵主父也没有追究什么。

显然,对于蒙仲的一些行为,其实赵主父是看在眼里的,包括蒙仲一次次拜访公子章与田不禋,只不过赵主父出于某些没有深究,默许了蒙仲的行为而已。

当晚,轮到蒙仲在赵主父歇息时值守。

趁着这段寂静的时候,蒙仲忍不住再次深思田不禋的话,以及蒙鹜对此的决定。

说实话,尽管蒙鹜决定要介入赵国夺位内争,助公子章一臂之力,但事实上,蒙仲仍然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带着蒙虎等人返回宋国。

倘若他恩师庄子在旁的话,多半会建议他抽身事外,莫要插手赵国的内争,毕竟但凡王室的内争,那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旦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但考虑到赵国日后或有可能与齐国结盟,蒙仲又深深为宋国感到担忧。

诚然,他对宋王偃的印象其实谈不上好,但此刻,他却不能否认宋王偃的某些言论的确是正确的。

当初宋王偃曾对他言,若宋国不能自强,就会遭到齐国等其他国家的进攻。

当时蒙仲还觉得这是宋王偃为了攻伐滕国的借口,但现如今,在听了田不禋讲述的那一番后,他必须承认,有时候,人必须要未雨绸缪。

是否相助公子赵章夺取王位,其实对于蒙仲而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维持赵宋同盟,毕竟赵国是宋国在中原唯一的盟国,宋国周边的齐、魏、楚等大国,皆与宋国存在冲突,倘若最后连赵国这个盟国也失去了,宋国必然是四面皆敌的局面,到那时候,宋国如何抵挡齐、魏、楚、甚至是赵国的进攻?

「……若有朝一日故国已不复存在,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吗?」

蒙仲的脑海中,响起了他义兄惠盎曾经说过的话。

确实,宋王偃也好、宋太子戴武也罢,蒙仲对于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不能否认,他对“宋”这个国家,仍保留着很深的感情,毕竟那是他出生的故国,在这个国家,有生他养他的故乡景亳蒙邑……

他不能坐视宋国失去赵国这个盟国,以至于落到四面皆敌的局面,甚至于最终遭到诸国的围攻。

『……怕是又要让夫子感到失望了。』

深深吸了口气,蒙仲转头看向与他一同值守的穆武,低声说道:“阿武,把阿虎他们都叫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见蒙仲神色严肃,穆武点点头,当即唤来了蒙虎、武婴、蒙遂、向缭、华虎、乐进、乐续几人,而让蒙仲稍感错愕的是,他连乐毅都喊过来了。

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乐毅呢?

蒙仲有些迟疑。

第84章:决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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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仲,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再说啊?”

无缘无故被穆武叫醒,蒙虎一脸抱怨的说道。

然而,蒙仲却没有理会蒙虎,对诸同伴解释道:“我想了很久,认为有件事应该事先告诉你们内情……”

说罢,他转头看向乐毅,眼眸中闪过几丝迟疑之色。

倒不是蒙仲不信任乐毅,事实上在经过相处后,他感觉到乐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但问题是这件事利害太大,而乐毅终归是已经亡国的中山国人,他是否会愿意为了宋国的利益而守口如瓶呢?

乐毅看出了蒙仲的迟疑,故作不在意地说道:“要不,由我值守在赵主父身边吧。”

听到这话,蒙仲想了想,对乐毅说道:“阿毅,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要讲述的这桩事厉害关系太大。……另外,这件事跟你其实毫无关系,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如果你想听,我仍然会告诉你,因为你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只不过,如果你最终决定不置身事外,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

看着蒙仲的双目,乐毅微微有些动容,但他仍然冷静地说道:“假如你们愿意信任我,请告诉我实情,我不想……”

他看了看左右,意思很明白:他希望融入蒙仲等人当中,不希望被排斥。

见此,蒙仲点点头,旋即转头对蒙虎说道:“阿虎,你在这值守,若有变故就大喊。”

“哈?”

蒙虎闻言一愣,不满地说道:“我也想听啊。”

“回头告诉你。”

“那好吧。”蒙虎无奈地应了一声,旋即,他在一阵冷风中缩了缩脖子,催促道:“那你们可要快点回来啊,这儿怪冷的。”

他与蒙仲是从小玩到大的族伴,当然不会去考虑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事实上,蒙仲最信任的,恐怕也就是蒙虎与蒙遂二人了。

蒙仲点点头,便带着蒙遂、乐毅等其余一干同伴,来到了沙丘行宫后殿的一间小殿,即他们这些人的住处。

在来到这间小殿时,蒙仲打发走了在走廊上值守的赵卒——以他如今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倒也有权力指挥那些寻常的赵卒。

关上殿门,蒙仲示意诸人围坐成一圈,旋即他压低声音说道:“赵王何亲齐国而远宋国,是故,田不禋田大夫希望助公子章夺取王位……”说到这里,他见诸人面露惊骇之色,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仲,你的意思是,公子章与田大夫想要……谋反?”向缭一脸惊骇地问道。

在旁,乐毅亦是满脸震惊。

旋即,他看了一眼蒙仲,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

毕竟正如蒙仲所言,这件事利害太大了,然而蒙仲却愿意将真相透露给他,这岂非就是信任么?

微微点了点头,蒙仲压低声音说道:“今日,我为此询问过蒙鹜叔的态度,蒙鹜叔决定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眼下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由你们自己做决定,如果你们不愿参合,我可以设法让你们回宋国……”

“你这话说的!”

乐进打断了蒙仲的话,略有不满地说道:“你觉得我等是胆怯怕事之人么?”

旋即,向缭皱着眉头说道:“赵王何亲向齐国,必然对我宋国不利……那这件事还真必须插手,只是,以我等的能力,真能助公子章夺取王位么?”

听了他的话,诸人亦是面面相觑。

要知道,尽管他们这几个月来受赵主父亲自指点武艺,但毕竟还年轻,充其量也就只是一名赵卒实力而已——只不过是多了他们这几名士卒,公子章就能夺取王位了?这简直在开玩笑!

听到向缭的话,蒙仲亦沉默了片刻。

因为向缭说得没错,以他们的年纪、能力,还有在赵国的地位,想要插手赵国王王室内部的争夺,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但反过来说,倘若袖手旁观,或者逃回宋国,蒙仲对此又心中不甘——确切地说是惶恐,惶恐于公子章夺位失败,介时,一旦赵主父身亡,宋国或许就将失去赵国这个盟国。

总而言之,无论成与不成,蒙仲都希望自己能参与这件事,为宋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样日后才不至于后悔。

在听了蒙仲的解释后,诸人皆微微点了点头。

旋即,素来沉默寡言的武婴率先开口说道:“阿仲,你的思虑是正确的,如今我宋国面临危机,无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国内的族人,我等都务必要竭尽努力,挽留宋国与赵国的盟约……虽然我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还是愿意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武婴,你这话说的,你要是都起不到什么作用,那我等怎么说?”乐进笑嘻嘻地说了句,旋即对蒙仲说道:“就像武婴所说,这件事我等不能回避,否则,日后宋国必遭大祸。”

旋即,蒙遂、向缭、华虎、穆武、乐续等人亦相继开口,表示愿意留在赵国,跟蒙仲、蒙鹜二人一同协助公子章。

只剩下乐毅还未表态,于是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乐毅。

此时,蒙仲亦看着乐毅说道:“阿毅,如我方才所言,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完全不必牵扯其中,只希望你能保守……”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乐毅给打断了。

他目视着蒙仲等人,诚恳地说道:“哪怕是为了回报你们对我的信任,我也愿意帮助你们。……我虽然出身中山,但宋国才是我子姓乐氏的祖籍所在,我也不希望它像中山国那样覆亡……”

蒙仲等人闻言大喜,一时间,或有人搂住乐毅,或有人拍拍后者的背部,尽显亲近。

在一番打闹后,诸人这才平静下来,此时,向缭重提了方才的疑虑:“阿仲,虽然事情定下来了,但我实在疑虑,单凭我等仅有的力量,如何能……提供助力?”

“静待时机。”

蒙仲低声说道:“对于公子章与田大夫的意图,其实赵主父是清楚的。……据我观察,赵主父似乎后悔于将王位传给赵何,是故最近一直与公子章亲善……难道你们不曾想过,近几个月,为何赵主父会尽心尽力地教授我等武艺么?”

“你是说……”向缭好似想到了什么。

“想来赵主父并不打算仅仅用我等为近卫。”乐毅看了一眼蒙仲后说道,这个疑问,他早前就对蒙仲提及过,只是当时蒙仲没有正面回答,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朝着乐毅点了点头,蒙仲压低声音说道:“是故,我等要做的事很简单,即把握住赵主父给我们的每一个机会,取得军职,掌率军队……赵主父会给我们机会的,只要我们能把握住。”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

商议完毕后,蒙仲让乐毅、蒙遂二人去代为值守,而他则带着蒙虎回到这间小殿,将方才的话再告诉蒙虎。

正如他所料,蒙虎对于赵国内争不内争什么的毫不关心,并且他的脑袋也不擅长去思考这件事对宋国的利弊,他只是大大咧咧的告诉蒙仲,只要蒙仲做出决定即可,毕竟他们三个族兄弟幼年时就曾许下同甘共苦的承诺。

次日,赵主父在中午用饭时,才见到蒙仲、蒙虎二人来代乐毅、蒙遂二人的班。

也不知怎么着,赵主父在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后,忽然随口说道:“蒙仲,你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眼神?”蒙仲不是很明白。

只见赵主父喝了一口酒,平静地说道:“初见你时,你眼中并无几分锐色,以至于我一时没有看出,你竟然是一名在战场上杀过人的优秀士卒,直到你杀死那头鹿,鹿血溅在脸上而面不改色,我才隐约察觉到。而今日的你……”

他转头看向蒙仲,看着后者的双目,平静地说道:“而今日的你,眼神极为锐利,让我想到了以往狩猎时遇到的那些野兽,那些凶猛的野兽在捕捉猎物时,大概就是你这种眼神。……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的眼神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呢?”

蒙仲被赵主父的话说得有些发懵。

他转头也让蒙虎瞧了瞧,但蒙虎却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看出什么。

见到这一幕,赵主父轻笑着说道:“我这一生所见之人无数,岂会看不出来?”

“那是好还是不好呢?”蒙仲姑且顺着赵主父的话说道。

只见赵主父深深看了几眼蒙仲,旋即微笑说道:“这是相当好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当年,当年我父赵肃侯过世,诸国借悼念之名试图瓜分我赵国,我曾在邯郸王宫内的一口池子旁暗自发誓,发誓守护国家,为此不惜一切,当时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就跟你今日一般,这是人在有所觉悟……”

正说着,忽然殿外有一名赵卒走入,抱拳禀告道:“赵主父,邯郸有使者至。”

在经过赵主父的允许后,便有一名目测四十余岁的男子走入殿内,拱手将一封竹简递给赵主父。

赵主父摊开竹简瞅了两眼,便将那名使者打发了。

待那名使者离去后,赵主父目视着手中的逐渐,轻哼一声。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是不好的消息么?”

只见赵主父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邯郸欲设宫筵庆贺我赵国覆亡中山,请我回邯郸……”

说到这里,他负背双手微微吐了口气,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平淡说道:“我欲伐齐国的消息走漏了,被邯郸那边知晓了。”

蒙仲愣了愣,旋即询问道:“那邯郸的宫筵……”

只见赵主父冷笑一声,一双虎目中闪过几丝厉色。

“我赵雍,从来不惧于人!”

第85章:再往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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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主父当然不会畏惧邯郸那一圈的赵国君臣,不过他同意前往邯郸参加宫筵,却还有另外几个原因。

比如说,沙丘这边的驻军尚未做好讨伐齐国的准备,以及他派往燕国联合讨伐齐国的使者,此刻也仍在途中,包括宋国的使者李史——总而言之,「赵燕宋三国联合讨伐齐国」,可能要等到明年才会发动,因此赵主父有足够的空闲。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即是赵主父准备为公子章争取点利益,毕竟公子章从十五岁时就跟着他攻伐中山国,为赵国立下不少功劳,可直到如今仍然只是“废太子”的身份,别说赵主父越来越于心不忍,就连赵国的国人,也有许多人对此难以理解。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吴娃的关系:在宠爱的美人吴娃尚且活着的时候,赵主父根本不曾考虑过公子章的问题,知直到前几年吴娃过世了,且赵主父也将王位传给了吴娃之子赵何,这时候赵主父才渐渐改变了想法,甚至于,在心中完全转换了对赵章、赵何二人的看法。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对那位唤作吴娃的王后孟姚氏产生了极大的好奇——那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赵主父为她神魂颠倒到这种地步。

只可惜吴娃前几年就过世了。

但蒙仲仍然可以从赵主父、公子章父子二人那片言细语的讲述中得到猜测:那一定是一位手段相当厉害的女子。

在启程前往邯郸前,蒙仲再次请见了公子章与田不禋,表达了自己一行人愿意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的意思,这让公子章与田不禋感到十分高兴。

在旁,田不禋捋着他那两撇小胡子笑而不语,显然是早已猜到蒙仲最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觉得蒙仲聪颖而睿智,而聪颖睿智的人,最终能权衡利害,投身到他们这边。

当即,公子章更为亲近地拍拍蒙仲的肩膀,说了些类似「我定然不会亏待你们」的话,并给了蒙仲一块符节,方便蒙仲以及他的小伙伴们日后能自由出入他率下的军队,及时向他传递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公子章对蒙仲等人的期待,恐怕也就只有“传递消息”这种程度了,因为他也不了解蒙仲等人的能力,谁让蒙仲这群少年实在太年轻了呢。

当然,公子章对蒙仲本人的期待,则在此之上,但这也只是因为蒙仲乃庄子的弟子,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

说实话,这让蒙虎、华虎、乐进、乐续几人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在他们投奔公子章之后,公子章就会立刻授予军职,让他们都成为执掌兵队的将领。

对此,蒙仲只能好言安慰:“赵主父会给我等机会的,只要我等能把握住。”

他并不介意公子章没有像蒙虎所说的那般重用他们,授予他们军职,毕竟他们此刻寸功未建,倘若如此轻易就受到提拔,让那些追随公子章的赵将如何看待他们?

更何况,似这般从公子章手中取得军职与兵权,这怎么谈地上是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呢?

“我等必须想办法从其他途径掌握兵权,以此来增强公子章的力量。”乐毅就此事对诸人说道。

他的建议,得到了蒙仲、蒙遂、向缭三人的认可与支持。

两日后,赵主父带着公子章与、田不禋,与一干赵将,包括蒙仲等一行少年近卫,启程前往邯郸。

由于队伍里的全员都是骑乘战马赶路,因此,仅仅过了三日,一行人便从沙丘抵达了邯郸。

再次来到邯郸这座赵国的都城,蒙仲心中颇为感慨。

记得前一阵子他来到邯郸时,心中并无诸般杂念,只想着见识赵国的强盛与繁荣,而现如今,他却被牵扯到赵国王族内部的争权夺利当中。

他微微叹了口气。

似乎是瞧见了他的叹息,蒙遂好奇问道:“怎么了,阿仲?”

只见蒙仲坐在战马上,抬头瞧着邯郸城门上所铭刻的字,低声说道:“我只是在想,踏入这座城池,可能你我毕生都达不到夫子所说的‘逍遥’进阶了……”

听闻此言,除乐毅、蒙虎有些困惑外,其余蒙遂、乐进等人都为之沉默了。

旋即,华虎低声嘟囔了一句:“本来就达不到好吧?反正我是从来没指望过。”

听了这话,武婴、向缭、乐进、乐续,包括蒙仲、蒙遂,皆不同程度地笑了起来。

的确,庄夫子所教导他们的“逍遥”境界,实在是太高深了,就仿佛是夜空里的明月,仰望能在夜空中瞧见,低头能在水潭中瞧见,但无论是从夜空还是从水潭中,就无法触摸到那轮崔璨的明月。

“大概是只有仙人才能办到。”华虎耸耸肩说道,旋即就被武婴很不客气地在背上拍了一下——武婴非常尊敬庄子,哪怕知道华虎只是调侃,也不能忍受。

蒙仲制止了同伴的打闹,旋即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邯郸城,低声说道:“好了,进城吧。”

在他说话时,赵主父带着公子章,一马当先向邯郸城奔进,他们立刻跟了上去。

由于队伍提前向邯郸通知了行程,因此当赵主父一行人抵达邯郸城的时候,城外已经有赵国的臣子在那恭迎。

迎接的队伍,约有五百名赵卒,于左右列队,而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则站着三名年纪皆在五六十岁左右的老臣,皆衣着鲜亮。

蒙仲好奇地远远观瞧。

那三名华衣老者,居中的那位蒙仲认得,即赵国的国相肥义,至于另外两位,他就感到陌生了。

于是,趁着赵主父、公子章二人跟以赵相肥义为首的那三名华衣老者寒暄客套时,蒙仲驾驭战马,不动声色地来到田不禋身边,低声询问道:“阿兄,赵相肥义身边的那两名老者是何人?”

田不禋捋了捋胡须,低声说道:“即我此前所说的赵成、李兑二人。”

说罢,他又进一步解释道:“赵成,乃是赵肃侯的弟弟,赵主父的叔父,在赵氏王族中极有威望,就连赵主父也不得不给他面子;至于李兑,此人乃是赵国上卿「李同」的孙子,年轻时就已借助祖辈的功劳得到了「奉阳君」的爵位,据赵主父当年还未继承君位的时候,李兑就已经受赵肃侯重用,任命为国相。肥义出任相位,还要在此人之后。”

蒙仲恍然地点点头,总算是明白了田不禋为何如此忌惮赵成与李兑二人。

此时,赵主父与肥义、赵成、李兑等人已寒暄完毕,众人一并骑马入城。

可能是得知赵主父今日回归邯郸,邯郸城内的赵人争相立于街道上观瞧,好在有一队队赵卒维持治安,才没有引发混乱。

在此期间,赵主父跨坐在战马上,伸手朝着街道上两旁的赵人挥手示意,引起那些赵人疯狂的呼喊拥护声。

『看来赵主父还是有很大威望的。』

蒙仲暗自想道。

可能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捋着胡须低声笑道:“你是否在惊讶于赵主父的威望?呵,毕竟赵主父乃是赵人普遍拥护的雄主,刚继位时就瓦解了其余诸国试图瓜分赵国的阴谋,此后又为赵国开疆辟土,打下偌大的「代郡」,又击败林胡、匈奴、娄烦等几支异族,迫使其向赵国臣服,此番又覆亡了中山国……赵王何虽已是赵国的新君,但论在赵人心中的威望,还远远不能与赵主父相提并论。”

听了田不禋的话,纵使是蒙仲亦忍不住感叹于赵主父对赵国的贡献。

同时他也发现,赵主父与宋王偃确实很相似,同样的崇尚武力,同样的具有野心,这也难怪这两位君主能一拍即合,促成近三十年的赵宋同盟。

片刻后,赵主父一行人便来到了邯郸城内的赵王宫。

此时,赵王何已率领着其余赵国的臣子,在王宫门前恭迎,在大庭广众之下,赵王何亲自上前为赵主父牵住缰绳,以便于赵主父能从马背上下来。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下暗暗想道:虽然赵国的君权正在逐步转移到新君赵何这边,但相比之下,赵主父还是拥有极大的权力与威望。

比如说此刻赵王何为赵主父牵马,哪怕那只是子对父的尊敬,但在旁的赵国臣子能淡然看着赵何这位“新君”这样做,可见眼下“主父”仍凌驾于“新君”之上,只不过,不知这种关系还能维持多久。

“我儿这段时日治理国家,辛苦了。”

在下了马后,赵主父双手抓住儿子赵王何的双臂,微笑着点头赞誉道。

赵王何连忙说道:“儿子不辛苦,主父征战在外,才是辛苦……”

随后,以公子章为首,众人又向赵王何躬身行礼。

在这种场合下,蒙仲等人连向赵王何躬身行礼都没有资格,因此当公子章向赵王何行礼的时候,他有机会看到赵主父的神色——可能仅仅在只是一瞬间,当赵主父看到容貌、勇武都酷似于他的公子章,弯腰向弟弟赵王何行礼时,赵主父深深皱起了眉头。

在此之后,原本脸上还挂着几许笑容的赵主父,神色忽然就冷淡了起来。

虽然他脸上仍然带着几分笑容,但凭蒙仲这些日子对赵主父的了解,他觉得赵主父此刻的笑容颇为勉强应付。

“主父,儿子已在宫内准备了筵席,请主父入宫。”

在双方见礼完毕后,赵王何与肥义、赵成、李兑等人,将赵主父、公子章以及其余人引入了王宫。

第86章:同浴(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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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筵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以赵主父的身份,虽然他已将邯郸的王宫让给了赵王何,可一旦回到邯郸,当然是下榻在王宫内,而公子章与田不禋,则回前者在邯郸的府邸。

其余赵臣,在邯郸城内有府邸的回府邸,没有府邸的则到驿馆,总之要沐浴更衣后,才能前往宫筵。

至于蒙仲等人,他们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当然是跟着赵主父入宫。

在几名宫侍的带领下,赵主父与蒙仲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宫殿,待走入宫殿内后,蒙仲等人这才发现殿内竟然修砌了一口池子,且这口池内此刻正冒着热气,显然是为赵主父沐浴而准备的。

“蒙仲,你再选一人跟着我。”

赵主父吩咐了一句,就在几名宫侍的服侍下宽衣,然后踏入了那口热气腾腾的水池,坐在水池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声音。

『跟着?什么意思?』

蒙仲还未回过神来,就见有几名宫侍迎了上来,恭敬地询问道:“不知哪位是蒙仲……大人?”

“呃,我是蒙仲……”

蒙仲还未反应过来,此刻就见赵主父躺坐在热水池中催促道:“快进来,长途跋涉之中,就得好好泡泡身体,纾解疲倦。”

这意思,是要跟着沐浴?

蒙仲有些错愕地问道:“赵主父,我也要么?”

只见赵主父将手从水池里抽出来,指了指蒙仲几人笑着说道:“不止是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不过这池子坐不下那么多人,你再挑一人,其余人到偏殿去洗浴吧,自会有人服侍你们。”

听闻此言,蒙仲与诸人合计了一下,最终选了蒙虎,因为这家伙有时候性格太拗,一旦犯起脾气,连蒙遂都劝不住。

于是,蒙仲让蒙虎留了下来,至于其余小伙伴,则被两名宫侍领到偏殿去了。

旋即,便有两名女性宫侍迎上前来,准备为蒙仲、蒙虎二人宽衣解带,这让蒙仲、蒙虎二人下意识地就抓紧了自己的腰带。

瞧见这一幕,赵主父哈哈大笑,调侃蒙仲、蒙虎二人道:“我观你二人,也已到了该成婚的年纪,然而,竟然还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么?”

听到这话,在旁的宫侍们脸上都露出了几许笑容,尤其是其中那几名女性,更是**裸地用眼神挑逗着蒙仲、蒙虎二人。

见蒙仲、蒙虎二人实在是放不开,赵主父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手吩咐道:“好了,都退下吧,让这俩小子自己来。”

听闻此言,殿内的宫侍们纷纷离去。

此时,赵主父才对蒙仲、蒙虎二人笑道:“这样总行了吧?”

蒙仲点点头,这才与蒙虎脱掉衣服,下了水池。

“啊,好烫!”

大咧咧的蒙虎没有注意到池水的温度,怪叫起来。

“这也叫烫?”

赵主父笑了一声,旋即转头看向蒙仲,却见蒙仲坐在水池内一侧,然而右手却抓着摆在池旁的佩剑。

他调侃道:“你这是护卫我呢,还是准备行刺我呢?”

“都不是。”蒙仲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对面亦**的赵主父,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适,如果抓点什么东西,就能稍微纾解一点……”

这个解释,让赵主父颇为愕然,不过他倒也确实能看出蒙仲此刻的拘谨,好奇问道:“以往不曾与族人同浴么?”

“那倒不是。”蒙仲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用双手划水的蒙虎,解释道:“以往常跟阿虎他们在乡邑的小河中沐浴嬉戏,不过……”

他看了一眼赵主父,不言而喻。

赵主父明白了蒙仲的意思,问道:“你就把我当做你族中的叔伯长辈即可,你不曾与叔伯长辈同浴么?”

蒙仲摇了摇头。

“你父亲呢?”

蒙仲再次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刚出生不久,家父便在战场上战死了。”

“这样……”

赵主父了然地点点头,投来一个歉意,旋即半开玩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你索性就让我是你父亲吧,看你这岁数,你父亲应该不会比我年长……这样你总不会再拘束了吧?”

蒙仲微微一笑,没有回应赵主父的话。

旋即,他忍不住问道:“赵主父,我听说,您这半生多次兴兵,为赵国打下了代郡,击败了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

“不错。”赵主父点点头。

见此,蒙仲斟酌了一下用词,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多次兴兵,想来有不少赵卒牺牲在战场上吧?……您,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赵主父愣了愣,旋即直视着蒙仲问道:“你是认为,我多次兴兵,或有无数赵人因此丧生,是这样吗?”

蒙仲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此,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笑着问蒙仲道:“蒙仲,在你看来,一名君主该如何治理他的国家呢?”

“能万民能安居乐业。”蒙仲回答道。

赵主父闻言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确实是正确的观点。……但使万民安居乐业的前提,是要国家足够强大,能抵挡住他国的进攻。”他仰起头说道:“就说我赵国吧,北方有胡戎、匈奴,西边有林胡、娄烦,就连国家的腹地,曾经也有中山白狄为祸;而在中原诸国,秦国曾一度希望我赵国臣服,魏、韩两国虽同为三晋,却时常进犯我赵国,东边还有齐国虎视眈眈,曾一度联合中山、燕国攻伐我赵国……在这四面环敌的情况下,你觉得,要如何使万民安居乐业?”

不等蒙仲回答,他换了一种语气说道:“首先,要使国家强大!”

从手从池水中抬了起来,赵主父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乃道家弟子,且与孟子也有书信往来,但我告诉你,学术思想无法挽救一个弱国,弱肉强食是这世间恒古不变的道理……想要使国人能安居乐业,首先就要使国家强大。……你问我多次兴兵可否有诸多的赵人为此丧生,我不会否认,我赵国能有今时今日的强盛,牺牲了无数赵卒,但你问我是否值得,我会告诉你,这是值得的!”

“……”蒙仲脸上露出几许思索之色。

此时,赵主父换了个姿势躺在水中,继续对蒙仲说道:“你只看到了战争带来的害处,却忽略了战争带来的的裨益……我不是指攻占其他国家。曾经,西方、北方的异族时常侵略我赵国,肆意屠杀赵人,你可知道在那段时期,究竟有多少赵人死于异族之手么?绝对比赵国讨伐林胡、匈奴、娄烦所牺牲的赵卒多得多。我赵国五伐中山,死伤无数,但这跟中山国曾经攻入我赵国时所做的杀戮少得多。是故,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这些赵卒的牺牲,能令更多的赵人生存下来,像你所说的那样,能安居乐业,而在这些赵人中,亦有那些牺牲赵卒的亲人。……我赵雍并非喜好征战,只是没有办法,我初继位的时候,便面临诸国试图瓜分我赵国的危机,当时我就意识到,你不杀人,人就杀你;若你不能变得强大,就注定会成为他人口中的肉……”

听到赵主父这番话,蒙仲忽然想起了曾经宋王偃的那番话,记得宋王偃的那番话,与赵主父今日所言几乎一模一样。

“先有王政,然后才有仁政,倘若一名君主连国家都守不住,谈何施行仁政,使万民能安居乐业呢?”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仁政,这是孟子的思想,他认为仁政能使一个国家变得强大,但今日赵主父却说,一个国家的根本是王政,只有王政得到贯彻,才有可能去实现仁政。

这两种冲突的思想,让蒙仲思考了许久。

见蒙仲面露沉思之色,赵主父笑着说道:“小子,这是一国之相才会去考虑的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洗浴。”

蒙仲点点头,加快洗浴。

随后,赵主父便将伺立于殿外的宫侍喊了进来,替他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袍子,同时也替蒙仲、蒙虎二人要了一套新的甲胄。

为了照顾蒙仲与蒙虎二人,赵主父又遣退了那些宫侍,以便二人擦干身体,换上崭新的甲胄。

直到蒙仲、蒙虎二人穿着完毕,赵主父才再次唤入宫侍,让那些人伺候他更衣。

而在此期间,蒙虎守在殿外,而蒙仲则守在殿外。

不知过了多久,蒙虎在殿外怪叫了一声。

“怎么了,阿虎?”蒙仲下意识地按住了佩剑。

“没事,没事,就是乐进他们回来了……”蒙虎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蒙仲将信将疑,迈步走入殿外,却见蒙虎站在蒙遂、武婴等人当中,此刻正顿足捶胸。

一问之下蒙仲才知道,原来蒙遂、武婴、乐毅他们那边,都有专门的女官服侍他们沐浴更衣,并且乐进还一脸陶醉地将这件事告诉蒙虎,以至于当蒙仲再次出现在后者面前时,后者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翻了翻白眼,蒙仲再次走入殿内。

片刻后,赵主父沐浴更衣完毕,便领着蒙仲、蒙虎等人前往宫筵所在的宫殿。

期间,蒙仲注意到了赵主父的神色,见后者神色严肃,心中微微一凛。

他有预感,今日的宫筵上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事。

而且这件事,或会影响赵国国内目前的格局。

第87章:宫筵

片刻后,蒙仲等人跟着赵主父来到了主殿的正殿,只见在宽敞的殿内,已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诸多的案几与坐垫,而这些坐席上,也分别都坐满了人。

粗略一数,怕是有两三百个坐席之多。

而在殿内的最深处,又有两张并立的坐席,一处坐席坐着赵王何,还有一处则空着,显然是赵主父的席位。

“这、这么多人?”

偷瞄了一眼殿内,瞧见殿内坐满了赵国的臣子,蒙虎咽了咽唾沫,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纵然他的性格再直,也晓得此刻坐在殿内的那些人皆是赵国的臣子,身份比之他不知要高到哪里。

“畏惧?”

赵主父回头对蒙虎问道。

仿佛是感觉到被看轻,蒙虎梗着脖子说道:“我才不惧。”

“那就好。”

赵主父微微一笑,旋即对蒙仲叮嘱道:“待会,你等就坐到赵章身后去吧。”

听闻此言,蒙仲稍稍一皱眉,反问道:“这样合适么?”

的确,蒙仲一行人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倘若贸贸然坐到公子赵章那一圈当中,难免就会被人怀疑立场。

“考虑的还挺周到的。”

赵主父晒笑一声,对蒙仲说道:“你也可以继续跟着我。好处是这样不会引起关注,坏处是没有坐席,你自己思量吧。”

『引起关注?是指先让此刻殿内的那些人“认识”我么?』

蒙仲暗自猜测道。

而此时,赵主父已迈步走向了殿内。

“主父到。”

在殿外卫士的一声通唱中,赵主父迈步走入殿内。

顷刻间,原本还颇为喧杂的殿内,顿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赵主父身上,以及他身后的蒙仲一行近卫身上。

不得不说,被约两三百名赵国的臣子盯着看,别说蒙遂、蒙虎等人,就连众人中最具城府的蒙仲、乐毅二人,都隐隐有点锋芒在背的感觉,甚至于向前迈进的步伐,亦不如平日里那般自信。

“主父。”

以赵王何为首,赵主父的四个儿子皆站了起来。

赵主父有四个儿子,长子即公子赵章,次子即赵王何,三子「赵胜」,四子「赵豹」——据蒙仲目测,赵胜大概在十二、三岁,而赵豹,怕是勉勉强强才十岁左右。

而此时,肥义、赵成、李兑等赵国的臣子们,亦纷纷起立,向赵主父拱手见礼。

在数百双眼睛的瞩目下,赵主父脸上毫无异色,施施然坐到了赵王何左手边那张案几,也是这座殿内最尊贵的那个坐席。

旋即,他与赵王何对视了一眼,然后摊开双手示意道:“诸卿,请坐。”

“谢主父!谢君上!”

在齐声感谢后,殿内诸赵国臣子纷纷就坐。

而此时,赵主父就转头对蒙仲几人细语道:“去,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您不是让我自己选择么?』

蒙仲有些惊愕地看向赵主父,却隐约看到后者脸上的几许捉狭之色。

很显然,赵主父是有意为之。

这不,尽管赵主父只是随口轻声说了一句,但即便如此,还是立刻就有数十双眼睛看向了蒙仲一行人,这些双眼睛中带着诸般的困惑。

“主父的这几名年轻近卫,似乎颇为面生啊。”

在大殿的右侧席位中,奉阳君李兑低声对赵成说道,可惜赵成也不知蒙仲等人的底细,摇摇头满脸不解之色。

他很纳闷,区区几名近卫,哪怕是赵主父的近卫,又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场合就坐呢?

唯独赵相肥义知晓蒙仲的底细,对李兑与赵成低声说道:“此子叫做蒙仲,乃宋国圣贤庄子的弟子,也是宋王偃身边重臣惠盎的义弟。”

听闻此言,李兑与赵成双眉一挑,用凝重的目光打量着远处的蒙仲。

不得不说,「庄子弟子」、「惠盎义弟」,这两个头衔,就足以让赵国以宾客的待遇对待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而此时,蒙仲正暗自嘀咕着,迈步走向了公子赵章那一边。

见此,公子赵章也很错愕,毕竟他可没想过现在就“暴露”蒙仲这些赵主父身边的“内应”。

当然,错愕贵错愕,他倒也不介意,毕竟他的性格也并不适合耍什么阴谋诡计,暴露就暴露,他也无所谓。

不过坐在他下手的田不禋,则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赵主父,琢磨着赵主父故意让蒙仲等人“惹人注目”的原因。

在他思忖时,蒙仲已走到了他身边,抱拳说道:“田大夫,是否介意……”

田不禋当然明白蒙仲什么意思,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蒙仲坐到他身边,至于蒙遂、蒙虎等人,则到他身后的坐席就坐——在公子章与他背后的坐席,所坐的皆是公子章一派的赵将,彼此都是自己人,那些赵将自然不会介意与蒙仲等人并席。

待等蒙仲坐下之后,田不禋不动声色地对蒙仲说道:“今日之后,你的名字怕是会传遍邯郸各家贵族……”

蒙仲暗暗苦笑。

他也很无奈,之前明明说好让他自己选的,但赵主父却忽然给了他一个惊喜,以至于此刻殿内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盯着他观瞧,或是瞅着他私下议论纷纷。

比如之前田不禋介绍过的那三位,赵相肥义、奉阳君李兑,还有赵主父的叔父赵成,此刻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甚至于,就连赵主父身边的赵王何,此刻也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拜赵主父所赐,蒙仲这下子算是“出名”了,想来殿内的这些赵臣们,基本上都已记住了他的容貌。

“咳!”

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蒙仲等人观瞧,以至于乐师、乐女以及端菜的宫女们都慑于殿内此刻那诡异的气氛而不敢打搅,赵主父咳嗽了一声。

顿时间,殿内的诡异气氛立刻溶解,旋即,乐师们奏起了钟鼓,而那一队队体态婀娜的乐女,亦迅速出场,献上舞蹈。

伴随着她们的舞蹈,一名名宫侍奉上了酒水、菜肴。

一切,都回归平静,仿佛方才的断片并未发生过。

片刻后,悠扬的乐声渐渐停止,而乐女们亦依次离去,此时,只见赵主父端着装满酒的酒樽站起身来,目视着在场诸赵国臣子,沉声说道:“自赵献侯始,于我儿这一代而终,竭尽八世赵君之力,我赵国,终于覆亡中山,从此再不被中山所扰!……敬先祖,敬赵国!”

听闻此言,殿内诸赵国臣子纷纷捧起酒樽,无论是赵主父一系,公子章一系,亦或是赵王何一系,所有人皆满脸激动之色。

毕竟对于他赵国而言,中山国确实是困扰了八代赵君的隐患,其威胁比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从外侵略还要巨大。

而现如今,他赵国终于覆亡了中山国,将其国土吞并入赵国的版图,这岂意味着,他赵国从此可以毫无顾虑地对外兼并,发展国力,赶超秦齐两国,继而像曾经的晋国那般,成为中原的霸主。

“敬先祖!敬赵国!”

殿内两三百名赵臣齐声应和,举起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

蒙仲仔细地看着这一幕,他感觉到,此刻殿内诸赵人的氛围极为“团结”,可能就像三十年前的赵国那般上下团结。

只可惜,这份“团结”只是暂时的,待等赵主父煽动的热情逐渐退散后,殿内的气氛就难免再次变得诡异起来——蒙仲仔细看着这些赵臣,他发现,虽然这些赵臣脸上都带着笑容,但有些人,他们眼中却时而闪过警惕与丝丝敌意。

在赵主父亲自敬了三巡酒后,他将酒樽放了下来,见此,满殿的赵臣们,亦将酒樽、筷子等等放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筵席的“正戏”要来了。

果然,在环视了一眼殿内的诸臣后,赵主父笑着说道:“此番覆亡中山,乃我赵国盛事,不如就趁着喜庆,册封有功之臣……”说罢,他转头看向赵王何,问道:“我儿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赵王何比较赵主父还逊色许多,以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被赵主父询问,心中一惊之下,下意识说道:“一、一切凭主父做主。”

见此,赵相肥义微微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而此时,赵主父已很快地接过了话茬:“好,既然我儿没有异议,那就先封赏有功之士。……赵章。”

听闻自己的名字,公子章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连忙离座来到殿***手而拜:“儿臣在。”

只见赵主父环视了一眼殿内诸臣,笑着说道:“我儿赵章,十五岁时便跟随我攻伐中山,历经五役,攻夺中山数座城池,两度攻入中山国都灵寿,不可谓不勇武!……今代郡边境尚有异族作乱,我有意册封我儿赵章为「代王」,不知君上与诸卿意下如何?”在说话时,他扫了一眼赵王何与在座的诸赵臣。

『代……王?』

赵王何显然已经惊呆了。

而殿内在座的赵臣,亦仿佛沸水般嗡嗡议论起来。

至于作为当事人的赵章,其实这回儿也愣住了,想来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赵主父竟然准备授予他「代王」的爵位。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赵相肥义站起身来,面带微怒地说道:“主父,此事万万不可!”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赵主父与赵相肥义二人身上。

第88章:宫筵(二)

『肥义……』

在寂静的殿内,赵主父看向赵相肥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

曾几何时,肥义是鼎力支持他的重臣。

想当年赵主父初继位时,赵国面临秦、魏、齐、楚、燕五国的瓜分危机,是肥义为他出谋划策,拉拢韩国、宋国,贿赂娄烦、越国,这才使赵国化解为难,使得赵主父平稳地度过了王权传递最艰难的初期。

再到施行「胡服骑射」改革的时候,赵主父的叔父赵成,以及赵造、赵俊等赵氏王族子弟,为了保留手中的权力,皆反对赵主父提倡的胡服改革,又是肥义在旁支持他,劝说他。

「……“臣听闻,做起事情犹豫不决就无法成功,行动在即却顾虑重重就不会成名。现在大王既然下定决心背弃世俗偏见,就不要去顾虑天下人的非议。……」

这一番话,赵主父至今仍念念不忘。

毫不夸张地说,肥义是赵雍迄今为止最信任的臣子。

然而,这样一位最让他信任的臣子,今日却首先站出来反对他,这让赵主父感到莫名的失望与伤感。

而此时的肥义,想来也没有猜到赵主父的心情,一脸激动,义正言辞地说道:“臣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岂有‘一国二王’之理?请主父务必收回成命,此乃乱我赵国之言!”

旋即,赵主父的王叔、安平君赵成亦开口说道:“国相所言极是。”

随后,有包括奉阳君李兑等人在内的数人起身应和肥义、赵成。

“那是何人?”

期间蒙仲指着一名与安平君赵成年纪相仿的老者,低声询问田不禋道。

田不禋瞧了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乃「阳文君赵豹」,亦乃赵主父的王叔。”

【注:赵国这段时期有两个赵豹,一个即赵雍的叔父阳文君赵豹,还有一人即赵雍的儿子,赵王何同父同母的弟弟,日后的平阳君赵豹。】

摇了摇头,田不禋低声对蒙仲说道:“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奉阳君李兑,还有肥义,这四人皆是赵肃侯生前时的重臣,且都担任过赵国的国相之位,赵主父……”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赵主父方才的行为。

虽然他亦希望公子赵章真能成为代王,但他实在不敢奢望,因为他知道朝中肯定有人会反对,而且是连他都得罪不起的赵国重臣。

『赵主父究竟在想什么呢?莫非他是故意想试试究竟都有谁会反对他么?』

田不禋捋着两撇小胡子,暗自揣测着赵主父的想法。

“够了!”

面对着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人的反对,赵主父愤然一拍面前的案几。

不得不说,赵主父殿内诸臣面前还是有莫大的威慑力,这不,在他愤然地一拍案几后,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乱我赵国之言?”

赵主父冷冷扫了一眼肥义、赵成、李兑、赵豹,沉声喝道:“尔等这话,说的可是我赵雍么?!我赵雍在位近三十年,西结秦国,东抗齐国,促成「赵秦」、「赵宋」、「赵燕」诸盟,魏罃亦向我赵雍低头,此后败林胡、败匈奴、败娄烦,攻亡中山国,我赵雍赫赫功劳,足以媲美任何一位先祖!……今日你等却说,我赵雍乱国?唔?!”

面对着赵主父那凌厉的眼神,赵成、李兑、赵豹等人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不敢跟眼前这位他赵国的雄主接触目光。

他们此刻在意识到,眼前的赵雍,那可不是十五岁初继位时的那个赵雍,而是使他赵国强大到竟能介入秦国立嗣之事的雄主——普天之下,谁能逼迫强大的秦国改变太子储君的册立?

唯有他赵国的君主赵雍!

仅一言,便让秦国弃公子芾、迎接在燕国作为质子的公子稷继位,使赵秦两国从此结成了稳固的同盟,使赵国从那至今再无一场战争。

“是你令赵国变得似今日般强盛?”赵主父手指着安平君赵成质问道。

赵成低头不语。

“还是你令赵国变得似今日般强盛?”赵主父再次用手指向奉阳君李兑。

李兑默然不语。

包括他们在内,在场所有人都必须承认,赵主父绝对是历代赵君中最英明神武的那几位,是他将赵肃侯事后变得衰弱的赵国,发展到似今时今日这般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地步。

此时,只见赵主父转头看向赵王何,问道:“我儿意下如何?”

赵王何张口结舌,在父亲近乎逼迫的目光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肥义,却见后者不断地摇头示意,于是他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说道:“儿子认为……国相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你难道就忍心年长你十岁的兄长,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么?”赵主父失望地说道。

“我……”赵王何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此,肥义生怕赵王何一事失言使这件事无法返回,大声说道:“君上与公子章虽乃手足,然君臣有别,手足情谊断不能乱祖宗法制,否则日后必有祸端!”

此时殿内,唯独赵相肥义依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赵主父。

因为他心中无愧。

不同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肥义乃白狄出身,受赵雍之父赵肃侯器重而成为赵国的重臣,他身背后并没有庞大的家族负累,也从来没有做过损公肥私的事,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赵主父的对面,只是因为他曾经受赵主父嘱托,尽心尽力地辅佐新君赵何。

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气,他目视着赵主父沉声说道:“主父,当年您吩咐臣下辅佐新君时曾叮嘱我,莫要改变宗旨,莫要改变心意,坚守心志始终如一,直到这具残躯入土。这番叮嘱告诫,肥义终不敢忘,是故今日臣下提出反对。”

“……”赵主父眼眸闪过一丝异色。

他微微有些动容,因为他也没想到,他曾经嘱咐肥义的话,后者竟然牢牢记在心中。

而此时,肥义则继续说着。

“……公子章有功于国家,您要封赏他,臣下没有异议,有功之臣,理当得到封赏。然而,你欲册封公子章为王,此事万万不可。臣闻天下的禽兽,皆只有一颗头颅,此方能进退。而传闻中,有一种奇蛇生双首,然而最终进不能进、退亦不能退,最终崩折而亡。一国、一王,治理臣民,历代皆是如此,若一国二主,则必然会使臣民迷惑,不利于国家上下团结……”

不得不说,肥义的话极有道理,只可惜,却不符合赵主父的心意。

符合他什么新意?

自然是废赵何、另立赵章的心意!

同时也是他趁机夺回权力的心意!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当初因为宠爱的吴娃临终前的恳求,赵主父才将王位传给赵何,而现如今,吴娃已过世三年余,曾经的悲伤渐渐淡去,以至于赵主父对此事深感后悔。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此时他仍在壮年,却在逐渐丧失权力,这对于一名掌控欲颇强的君王而言,是难以忍受的。

是故,他有意册封公子章为代王,与赵王何并起并坐,如此一来,他就能通过兄弟俩彼此的分歧与矛盾,重新将权力掌握在手中,真正成为凌驾于王之上的“主父”。

但他没有想到,曾经最信任的臣子肥义,居然态度如此坚决地反对此事。

『看来今日只能这样了……』

在故作沉思了片刻后,赵主父亦松了口,沉思对肥义说道:“罢了,既然如此,就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命他镇守代郡,为我赵国北方屏障。……这样,总没有异议了吧?”

肥义微微皱了皱眉。

赵主父所指的安阳,即代郡境内的「东安阳」,将这座城邑作为封邑赏赐于公子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在于赵主父有意让公子章镇守「代郡」,那可是一整个代郡,虽说当地贫穷落后,但却是赵国的兵源地之一,并且代郡一带大多都是被赵国兼并后的异族,是故代郡兵卒比较邯郸等地普遍强壮,让公子章执掌这块国土,肥义很担心会引发后患。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代郡接壤燕齐两国,兹事体大,公子章尚且年轻,怕是不能治理……”

“那你觉得国内何人可以胜任呢?”

赵主父瞥了一眼殿内几名重臣。

如他所料,被他视线扫到的殿内重臣,皆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这次他们倒不是畏惧赵主父,而是谁也不愿意跑到代郡去,毕竟相比较邯郸一带的繁华,北方的代郡简直就是穷乡僻壤,更要命的是那里时常仍有异族作乱,试问有资格坐镇代郡的赵成、李兑、赵豹等人,谁会愿意镇守代郡,远离邯郸这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呢?

见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并没有出言支持自己,肥义暗自叹了口气。

见此,赵主父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卫戎代郡。”

“谢主父,谢君上。”

公子章颇为激动地拱手而拜。

看着公子章满脸激动之色,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几人相互看了一眼。

而在此期间,蒙仲亦关注着这四位的神色。

他可以预感到,今日之后,赵王何一系与公子章……不,与安阳君赵章一系,将视彼此为仇寇而展开争权夺利。

而引发此事的赵主父……

『您究竟是真心想扶持公子章夺回王位,还是想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看了一眼赵主父,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第89章:宫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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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这场宫筵,当日一直持续到很晚,待等到夜深时,殿内的诸赵国臣子几乎是喝得酩酊大醉,以至于需要家仆、随从扶着他们回府。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场宫筵竟整整持续了五日,期间消耗掉的菜肴、酒水不计其数。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日的宫筵中,蒙仲就得到了属于他的坐席,虽然位置比较靠后,在殿内东侧较为靠近殿门的位置,但好处是他的小伙伴们也都得到了自己的坐席。

『究竟会是谁呢?』

蒙仲为此困惑了许久,直到他在座位坐下后,远远瞧见赵相肥义朝着他微微点头笑了一下。

『莫非是赵相肥义?』

蒙仲暗自想道。

仔细想想,确实是赵相肥义的可能性最大。

首先,故意将他用公子章那一帮的人中调开,这就基本上可以排除是赵主父与公子章所为了。

因为公子章的性格,不会去为了已经“暴露”的事实而去弥补,更别说刚刚被册封「安阳君」的他,此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多半也想不到这一层。

至于赵主父,从昨日赵主父给蒙仲的“惊喜”,就可以看出赵主父正在磨砺他的心性——大概也就是所谓临危不惧、遇事不慌,又怎么会将蒙仲安排到“相对不起眼”的位置呢?

想来想去,可能也就只有肥义会这样做了。

当晚喝酒至中场的时候,赵相肥义离席如厕,在返回宫殿内时,曾到蒙仲的坐席稍坐了片刻,询问了宋国使节李史的行踪。

当时蒙仲告诉肥义,李史已返回了宋国。

肥义“哦”了一声,脸上也不惊讶,见此,蒙仲心下更加怀疑,遂忍不住问道:“赵相,不知小子等人的坐席,可是赵相为我等安排?”

肥义很坦率地点了点头,不等蒙仲询问原因便劝告道:“小友不宜与公……与安阳君、田不禋等人过近。”

平心而论,倘若是换做别人说这话,蒙仲心中多半会产生反感,但对于眼前这位赵相,蒙仲实在生不起什么恶感——自昨日肥义为了赵国,与赵主父据理力争且说服赵主父打消了册封公子章为代王的念头,蒙仲就对这位赵相心生敬佩。

虽然是“敌人”,但蒙仲仍旧对此人敬佩不已。

话说回来,蒙仲也觉得赵主父昨日想要册封公子章为代王一事过于异想天开——纵使是他也不明白赵主父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了想,蒙仲用赵主父“教”他的话解释道:“在下并非要与安阳君亲近,在下只不过与田大夫有些渊源罢了……小子初来乍到,在赵国就仅有田大夫一名同国之人。”

“但愿如此。”

肥义不置与否地点了点头,旋即笑呵呵地说道:“老夫出身蛮夷,却素闻庄夫子乃宋国大县,小友作为庄夫子的弟子,想来亦有许多独特的见解可以教导老夫……待庆功宴过后,老夫再请小友到府上赴宴,到时再请教庄夫子的学问,还请小友莫要不吝赐教。”

“岂敢岂敢。”

蒙仲连忙拱手回礼。

旋即,当肥义离开,回到他自己的坐席后,蒙遂、向缭二人不动声色地移坐到蒙仲的坐席上,前者低声对蒙仲说道:“阿仲,那肥义这是对你示好么?”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有自知之明,当然明白贵为赵国国相的肥义,还不至于如此重视他——肥义重视的,不过是他的老师庄子,以及他的义兄惠盎而已。

而此时,肥义已回到了自己的坐席,旋即,奉阳君李兑借敬酒之便,低声询问肥义道:“肥相,那小子有什么奇特之处么?”

肥义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此子乃惠盎义弟,庄子弟子,身份尊贵,不可怠慢。”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双眉一挑,似乎有些吃惊。

但也仅仅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在想了想后,他转头对身后一名目测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说道:“李跻,代老夫去接触接触那小子。”【ps:按照古代礼制应该称呼表字,但由于很多史实人物的表字缺失史料,作者也不想自己编,所以大多数时候就用全名或者“阿某”来代替,在此解释一下。】

这名男子,即李兑的儿子「李跻」。

“是,父亲。”李跻闻言点点头,遂端起酒樽朝着远处蒙仲那一座走去,与后者闲聊了片刻。

片刻后,李跻返回了坐席,李兑问他道:“如何?”

李跻想了想,回答道:“观此子神色谈吐,着实不像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另外,此子所学很杂,儿子方才询问他魏国的法令,他以李悝的法典回覆,对答如流。”

“哦。”

李兑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正在与殿内臣子喝酒的赵主父,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一排坐席的安阳君赵章,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他眼下还没摸透,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究竟是属于哪一方的人——究竟是赵主父有意栽培的亲信,还是安阳君赵章的党羽。

不得不说这两者区别很大:倘若仅仅只是安阳君赵章的党羽,那么就应该竭力打压,因为彼此利益冲突;但倘若牵扯到赵主父,他李兑就没有这个胆量了。

当然,其实不止是他,从昨日赵主父当众发飙就能看出,满殿的赵国臣子,除了肥义据理力争外,其余没有人不畏惧赵主父的,毕竟现下已并非三十年前。

『先观察一阵子吧。』

李兑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抱持着类似想法的,可远不止肥义、李兑几人,在这长达整整五日的宫筵中,蒙仲与他的小伙伴们,连番遭到殿内赵国臣子的劝酒轰炸。

这些人频频向蒙仲几人劝酒,借机拉近关系,套取蒙仲等人的底细,搅地蒙虎等人烦不胜烦,以至于到第三日的宫筵时,哪怕明知道筵席上菜肴、酒水管够,蒙虎、乐进、武婴几人也死活不愿再来了。

坚持到最后的,就只有蒙仲、蒙遂、向缭、乐毅四人。

从一开始的慌乱到后来的谈笑自如,蒙仲、蒙遂、向缭、乐毅四人在这五日的宫筵中得到了充分的磨砺,这让一群暗中关注他们的赵国臣子颇为惊诧。

终于,为期五日的宫筵结束了。

在结束的当晚,蒙仲、乐毅二人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赵主父来到下榻的宫殿。

很不可思议地,回到歇息的宫殿,在喝了一杯戒酒的茶水后,原本还醉眼朦胧的赵主父,不知怎么就立刻恢复了清醒——或者干脆点说,其实他并未喝醉。

“这五日,感受如何?”

赵主父笑着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就一肚子怨气,毕竟在首日的时候,他着实被赵主父的“突然袭击”给弄得手足无措,毕竟当时整个殿内的所有赵臣都在看他,好在他当时虽然难免心慌,但终归没有露出什么窘态来,让人耻笑。

仿佛是感受到了蒙仲心中的怨气,赵主父笑着说道:“哈哈哈,我只是想考验你的性子而已,寻常人在那种境况下,难免手足无措……这样的人,难成大器!”

“那么,赵主父考验的结果呢?”蒙仲冷淡地问道。

只见赵主父捋了捋胡须,仿佛满意般点头说道:“在诸子当中,你与乐毅,临危不惧、遇事不慌,有大将之风。”

在赵主父的评价中,蒙仲与乐毅二人得到了他最高的赞许,其次是蒙虎、武婴、蒙遂,这三人当时虽然惊慌,但并非表现地很明显,再次是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据赵主父当时的观察,这五人当时明显是慌了,好在当时蒙仲带头走向田不禋,他们紧跟其后,总算是避免了呆站在原地的窘态。

“真没想到赵主父给予我二人这般高的评价……”蒙仲毫无诚意地感谢道。

见此,赵主父哈哈大笑,旋即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这样吧,我给你等一些军爵作为补偿,你看如何?”

『军爵?』

蒙仲与乐毅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他俩才不相信赵主父此举只是为了“补偿”,他们觉得,这应该是赵主父故意给他们的机会——即通过让蒙仲等人掌握权力,来增强赵主父自身的势力。

说白了,他们只是赵主父逐步夺回权力的“棋子”,且这样的棋子恐怕也绝非仅仅只有他们。

见蒙仲与乐毅皆等着下文,赵主父稍微思忖了一下说道:“这些日子,我仔细观察你诸人,知道你等皆有才能,我如今给你等两个选择。其一,公子章刚刚册封安阳君,正是用人之际,蒙仲,凭你与田不禋的关系,在公子章手下讨些兵权,不成问题;其二,在我率下为将。你二人相信也看出来了,这几日我与赵氏……也就是我的王叔赵成、赵豹等人发生了些争执,原来那些近卫,我准备全部撤换,重新训练一支,却不知你等能否担此重任。”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乐毅二人,等着二人答复。

在公子章手下任职?

还是在赵主父手下任职?

说实话,两者差别不大,毕竟赵主父就算想重新夺回权力,但这份权力,迟早会交给公子章的——前提是赵主父顺利废掉赵王何,夺回给予后者的权力。

可差别不大,难度却大为不同。

在公子章手下任职,凭着他蒙仲的关系,只要公子章与田不禋一句话就能办到;可在赵主父手下任职训练新军,注定会受到赵氏一族的阻扰——虽然那些赵氏将领未必敢明着来,但不见得不会在背地里下绊子。

『究竟怎么选择呢?』

蒙仲与乐毅对视一眼,思索着其中的利弊。

第90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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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当晚在赵主父入睡后,蒙仲、乐毅二人在殿内的灯柱下席地而坐,在油灯下仔细商量着这件事。

但最终,他二人还是决定留在赵主父身边,为后者训练新的近卫,且以此取得军职。

原因很简单,因为公子章的率下也有能征善战的将领,又有田不禋为其出谋划策,根本不缺他们几个,若他们投奔公子章,虽然可以得到重用,取得军权,但就总体来说,对公子章并无多大帮助。

反过来说,若是留在赵主父身边为其训练新军,蒙仲等人就能额外让公子章得到一支军队——虽然这支军队的数量并不会很多,但胜在这支军队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它的地位是特殊的,士卒与装备也必然会是精良,最要紧的是这支军队可以出入邯郸,在必要时候很有可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次日,待等赵主父起身后,蒙仲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前者。

赵主父似乎并不惊讶于蒙仲做出了“舍近求远”的决定,他笑着对蒙仲说道:“蒙仲,为我重新整编一支新军,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豹、赵造、赵俊等人,或许会千方百计地阻挠你……似这般,你还要坚持么?”

蒙仲闻言平静地说道:“此乃我与乐毅经过一宿的商量后做出的选择。”

听闻此言,赵主父目视着蒙仲与乐毅,旋即点点头说道:“有胆气!……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蒙仲想了想,说道:“我曾听说,就算是孙武、吴起那样的兵家圣贤,他们在籍籍无名时亦不受麾下军卒信任,必要时需杀鸡儆猴、竖立威信,我希望赵主父也能给予我那样的权力。”

“这个自然。”赵主父点点头,他戎马半生,岂会不清楚这种事呢。

“其次,请赵主父赏赐我一箱财帛。”蒙仲又说道。

赵主父闻言深深看了几眼蒙仲。

凭他对蒙仲的了解,后者根本不是看重钱财的人,那么很显然,后者索要的财帛,多半是为了收买士卒的心。

只不过,用财帛就能收买到的士卒,真的值得信任么?

赵主父对此很怀疑。

但看着蒙仲自信的模样,他并没有拒绝,问道:“你要多少?”

蒙仲想了想说道:“请至少五千布。”

所谓五千布,即五千枚布币,记得当初蒙仲的母亲省吃俭用,也只攒下三十余枚宋国布币,由此可见五千枚布币已经是一笔大钱了。

但对于赵主父来说,这却不算什么。

“可以。”他点了点头,应允了蒙仲的要求。

在赵主父点头之后,「训练新军」的事就全权交给了蒙仲。

不得不说,这个全权交付真的很彻底,因为看赵主父的态度,根本不打算给予蒙仲其他的帮助,这就意味着,蒙仲必须自己想办法弄到兵卒,要么自己征募平民训练成兵卒,要么想办法从其他军队调用兵卒,不管怎样,都需要他自己想办法。

当日下午,蒙仲拜访了赵相肥义,向后者说起了这事。

毕竟重新创建一支军队,首先必须有专门的兵符,而这种兵符,只有得到一国的君主认可——虽然赵王何的权势如今还未必赶得上赵主父,但赵王何终归是赵国的君主。

“主父想要训练一支新军作为近卫?为何?”

当肥义得知此事后,皱着眉头询问道。

对此,蒙仲也不解释,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倒赵主父身上:“究竟为何,在下也不得而知,赵相不妨自行询问赵主父。”

听闻此言,肥义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问道:“新军……要多少人?”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五百人。”

听了这话,肥义皱紧了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毕竟五百人确实不算什么。

他点点头说道:“此事容易,不知主父可曾为新军命名?若有,请告诉于老夫,老夫命人刻在兵符上。”

蒙仲想了想说道:“赵主父下榻于信都,不如就叫「信卫」吧。”

“信卫?”肥义捋着胡须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起地不错,颇有寓意,可他亦忍不住问道:“命名之事,你不需要请示主父么?”

蒙仲笑着回答道:“赵主父将此事全权交付于我时曾说过,叫我自行拿捏,若我三番两次去请示赵主父,或许反而会让赵主父感觉所托非人。”

肥义微微点了点头,又对蒙仲说道:“小友在此稍后,容老夫亲自将此事禀明君上,然后叫工匠雕刻一枚兵符。”

“有劳赵相。”

随后,蒙仲在肥义的相府等候着,而肥义则亲自前往王宫,将这件事禀明了赵王何。

赵王何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五百编制的卫队就惹赵主父不快,当即就同意了此事,吩咐工匠制造兵符。

约一日工夫,蒙仲就拿到了崭新的两对兵符,一対用铜铸造,一対由玉石雕刻,皆是虎形的兵符,可以拆分为左右两块,且左右两侧上都铭刻有制造这块虎符的日期以及它所归属的军队;若左右两块贴合,又可以从“虎背”上清晰看到「信卫」二字。

不得不说,做工十分精致。

蒙仲将这两对兵符交给赵主父看。

“信卫?这名字不错。”

赵主父点点头赞许着,旋即,将玉石雕刻的兵符收了起来,将铜质的兵符还给蒙仲。

按照规矩,蒙仲在平日只能保管铜质虎符的右边那块,左边那块也由君主保管,只有在执行任务时,才允许同时保管两块虎符——比如此刻蒙仲受命创建新军。

至于另外一对玉石虎符,则是为了“防范”,它一般是由君主掌管,并不轻易出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只有在手持“铜质虎符”的将领反叛或者不听从君命时,君主才会另外派人手持玉石虎符去取代前者。

看着蒙仲将那整块虎符收入怀中,赵主父微笑着问道:“你打算如何创建这支……信卫?征募邯郸的平民加以训练么?”

“那样太慢了。”蒙仲摇了摇头说道:“我准备在邯郸的诸军中抽调锐士。”

一听这话,赵主父顿时就乐了。

要知道驻扎在邯郸的诸军,兵权要么是在以安平君赵成与阳文君赵豹为首的赵氏子弟手中,要么就是在以奉阳君李兑为首的诸卿大夫手中,如今蒙仲居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些人身上,就连赵主父都有些佩服于此子的胆气。

“放手去做吧。”

赵主父笑着说道。

他很期待蒙仲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告别赵主父后,蒙仲再次拜访了赵相肥义,向后者提出了「从邯郸诸军抽调兵卒」的要求。

说实话,肥义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五百名士卒就让赵主父不快,但问题是兵权方面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他想了想问道:“不知小友希望从哪支军队抽调兵卒?”

据肥义介绍,目前驻扎在邯郸一带的赵军,大概有这么几支:安平君赵成一支,奉阳君李兑一支,这两支目前驻扎在「中牟」一带,防范着魏国;然后邯郸这边,有阳文君赵豹率领的军队守卫着邯郸,赵将「信期」率领的军队守卫着王宫。

至于邯郸附近其他的军队,那就是零零散散驻扎在城邑乡邑的散军,规模与精锐程度都不及以上这几支。

“那就从阳文君与信期将军的军中抽调兵卒吧。”蒙仲想了想说道。

听闻此言,肥义摇头苦笑。

赵将信期那边还好办,但阳文君赵豹可不好相与,在赵主父不亲自出面的情况下,蒙仲就算是奉了赵主父之命去抽调兵卒,也很有可能会遭到阳文君赵豹的诘难。

想了想,肥义亲笔写了一封信,让蒙仲带着它去拜访阳文君赵豹,并且他事先提醒蒙仲,大概就是阳文君赵豹脾气不好,让蒙仲小心谨慎,莫要惹恼对方云云。

“多谢肥相提醒。”

蒙仲感谢而退。

当日辞别肥义之后,蒙仲便来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邸,请见这位赵主父的叔父。

大概半个时辰后,蒙仲带上了蒙虎等人,一行人来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门前,叩门请见后者。

府内的家仆立即将这件事禀报了赵豹。

“蒙仲?那小子来做什么?”

当府上的家仆前来报讯后,阳文君赵豹很是意外。

不得不说,宫筵之后,蒙仲因为赵主父的关系在邯郸名流中名声大涨,阳文君赵豹又怎么可能不知蒙仲乃赵主父身边的近卫?

话说一想起当日宫筵中被赵主父一同喝骂,阳文君赵豹就满肚子怨怒,但他又不敢冲着赵主父撒气,因此只好憋在心中,而现如今,作为赵主父近卫的蒙仲来拜见他,赵豹又岂会给他好脸色看?

“就说老夫宿醉未醒,叫那小子改日再来!”

阳文君赵豹冷笑着对家仆吩咐道。

于是,那名家仆便回到府门前,对等候在门外的蒙仲、乐毅二人说道:“阳文君身体不适,两位请回吧。”

见此,蒙仲立即说道:“我有肥相的书信,请见阳文君……”

还没等他把他说完,就见那名家仆不耐烦地说道:“我都说了,阳文君身体不适,今日谁也不见!”

说罢,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这大概就是肥相所说的刁难吧?”乐毅轻哼一声,转头对蒙仲说道:“怎么办?”

蒙仲很平静地说道:“无妨,我等就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只等一个时辰。”

听到这话,本来还满脸怒容的蒙虎好似想到了什么,与蒙遂、向缭等人对视一眼,皆嘿嘿坏笑起来,笑得乐毅有点莫名其妙。

乐毅并不清楚,上回蒙仲说这话时,就连庄夫子亦中了招。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在蒙仲的示意下,蒙虎再次敲向了阳文君府的府门。

开门的还是那名家仆,只见他朝外瞥了一眼,旋即不耐烦地说道:“又是你们?我不是……”

然而,这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蒙虎一脚踹在门上,狠狠将其踹开,以至于那名措不及防的家仆顿时被撞倒在地,脑门也被门板撞得有些晕晕乎乎。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一柄冰冷的利剑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带我去见阳文君。”

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家仆,手持利剑的蒙仲以平稳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91章:阳文君赵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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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阳文君赵豹(二)

平心而论,阳文君赵豹亦是“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赵臣,哪怕是如今年过六旬,但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蒙仲控制住,关键还是在于他根本没有防备。

他哪里料到赵主父身边的近卫蒙仲,居然敢这么胆大妄为呢?

这不,他被蒙仲用剑控制住的时候,手中还端着一碗热酒。

但不得不说,阳文君赵豹亦是陪伴赵主父经历赵国诸多风风雨雨的老臣,纵使此刻被蒙仲用剑架在脖子上,他脸上亦无半点惊慌失措,甚至于,就连端着酒的手也没有抖一下,只见他凝视着蒙仲半响,忽而诡笑道:“小子,你不敢的。”

“何以见得?”蒙仲平静地反问。

只见赵豹将碗中的酒水饮下,旋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目视着蒙仲笑道:“老夫乃赵国重臣,你若敢杀死老夫,你以为你还能活么?……包括此刻屋外你的那些同伴,都要给老夫陪葬。用老夫一命,换你等七八条性命,呵呵,这可不是一桩值得的事啊。”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摇头说道:“我觉得,阳文君算得不对。……此番蒙某乃是奉赵主父之命而来,然而阳文君却这般怠慢,此事传扬出去,赵主父心中定然不悦。倘若此时我与阳文君发生冲突,导致彼此双双而死,你觉得赵主父对君侯的不满,会发泄在谁身上呢?岂不就是君侯的子嗣身上么?……介时,君侯已故,赵主父想要收回君侯一系的爵位与封邑,易如反掌,相信就算是安平君、奉阳君几位,恐怕也不会就这件事袒护君侯……谁让君侯不尊重赵主父在先呢?是故,我与我的同伴,非但能换到君侯的性命,还能换到君侯的爵位与封邑,这样一算,似乎是君侯更为吃亏?”

“……”

阳文君赵豹闻言皱了皱眉。

仔细想想,蒙仲说得倒也没错,今日这件事若传到赵主父耳中,赵主父肯定会认为是他有意怠慢——更关键的是,若他死了,自然也就无法庇护子孙了。

但想归想,阳文君赵豹却又不希望向蒙仲这个小小少年服软,依旧梗着脖子摇头说道:“老夫还是认为你不敢。”

蒙仲闻言摇摇头说道:“终日打鹰的人,难免有朝一日会被鹰啄瞎双目;善于水性的人,往往更多地溺死于江湖之中。为何?只因为过于自信。……在下实在不明白,阳文君何以要用自己的性命与身家,来赌在下敢不敢对您不利呢?若您胜,则只是意气之胜;可若你输了,却是有可能失去性命,失去爵位,失去封邑,且让子孙一无所有。……这样的赌局,您觉得有益么?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收回剑,您让这位甲士退到屋外,此后我与君侯好好谈谈赵主父嘱咐的这桩事,将先前彼此的对与错皆揭过不提,您看意下如何?”

“彼此的对与错?”

阳文君赵豹不满说道:“老夫有什么错?你仗剑闯入老夫的府邸,难道还是老夫的过错了?”

“然而此事的起因,却在于阳文君不尊赵主父,故意叫在下在府门外等候。难道这不是错么?在下心紧于赵主父的嘱咐,不敢耽搁,是故才强行闯入,可阳文君您呢,假称身体不适,实际却是在屋内饮酒,故意怠慢由赵主父派来的在下……倘若君侯坚持此举并非是错,不如你我此刻找赵主父与君上评评理,看看究竟谁对谁错?”

“……”赵豹哑口无言。

毕竟蒙仲所说的句句确凿,他哪敢将这件事捅到赵主父与赵王何那边去?

“你小子……老夫记住你了。”

看着蒙仲放了一句“狠”话,阳文君赵豹挥挥手对那名卫士道:“退下,没有老夫的允许,之后谁也不得擅自闯入!”

“……喏。”

那名卫士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蒙仲,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赵豹的指示,在抱了抱拳后,躬身而退。

见此人退出屋外,且关上了屋门,蒙仲这才收起利剑,抱抱拳说道:“阳文君,方才有所得罪了。”

“哼!”

阳文君赵豹哼了一声,用酒勺在铜炉上的酒壶中舀了一勺酒到碗中。

旋即,他在瞥了一眼蒙仲后,也给了他一只碗,顺便给他舀了一勺酒,期间他口中淡淡说道:“尝尝我府上的酒,莫要说老夫又怠慢了主父的人。”

蒙仲微微一笑。

赵豹的这个举动让他感觉,这位赵国老臣脾气坏归坏,倔强归倔强,但为人其实倒也还算不错。

于是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当代的酒水,大概分类只有两种,一种是果实酿造的果酒,一种是粮食酿造的酒(黄酒)——因为粮食的不同,所酿造出来的米酒亦有色泽上的区别,大抵有米色、黄褐色、红棕色这么几种。

而阳文君赵豹府上的酒,即是用稻米酿造的酒,由于当代酿酒工艺的不完善,因此酒水中仍有诸多杂质没有沥除干净,因此也称为浊酒。

至于之所以要煮烫后再喝,那是因为这种经过简单发酵的酒水中存在细菌,如果直接饮用生酒很容易会让人腹泻,是故一般都需要煮熟、煮沸后再喝。

“很不错。”

喝了一口温热而微微有些烫嘴的酒水,蒙仲称赞道。

“呵呵呵呵。”

阳文君赵豹满意捋着胡须笑了笑,点点头说道:“看在你这句称赞的份上,此前的事,就如你所言,揭过不提。”说罢,他捋了捋胡须,忽而沉声问道:“主父为何要建立新军?难道是对我等族人产生了疑心么?”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认了:“这个是自然的。”

赵豹似乎没料到蒙仲竟然会承认,在微微一愣后问道:“主父对你说的?”

“这哪里需要说呢?”

蒙仲轻笑一声说道:“赵主父在位近三十年,带领赵国到今日这种强盛的地步,就算在下这样来自宋国的外人,都晓得赵主父乃当世雄主,然而在赵国,却仍有安平君、奉阳君,包括阳文君您,与赵主父意见相左……比如赵主父力主「联合秦宋」,几位非要坚持「联齐抗秦」,难道齐国当真是一个可靠而值得信赖的盟友么?”

阳文君赵豹瞥了一眼蒙仲说道:“你是宋人,当然会替宋国说话。”

“举贤不避亲仇,昔日乐羊之子乐舒杀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翟靖,但魏相翟璜还是向魏文侯推荐乐羊担任主帅,攻伐中山国,只因为乐羊是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在下主张维护「赵宋同盟」,也并非是因为我乃宋国出身。讲道理,赵宋同盟维持了近三十年,宋国可曾背弃过赵国?从未有!但齐国呢?据说当年齐国约魏、韩、赵几国共同讨伐秦国,可他自己却不出兵,甚至于,在赵国与秦国开战时,于后方趁火打劫,趁机攻打赵国。放着可靠的宋国不联合,却非要联合曾经背叛过赵国的齐国,在下实在不明白贵国的想法。”蒙仲平静地说道。

“……”阳文君赵豹捋着胡须不说话。

蒙仲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说实话,就连阳文君赵豹也想不通,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为何就一定要坚持「联齐抗秦」。

要知道,眼下的秦王嬴稷,那可是他赵国的赵主父扶持的,此举使得秦赵关系现如今达到非常稳固的程度,实在没有理由要去破坏这层关系。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秦国实在太强势所致——即张仪出任秦相的那段时期。

那时,口似悬河、胸有万策的张仪,简直是将诸国玩弄于鼓掌之上,以至于中原诸国对秦国产生了极大的忌惮与警惕。

是故在中原诸国,秦国的威胁才会远远高过齐国。

“好,这件事老夫允了。”

半响后,阳文君赵豹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老夫允许你到军中抽选兵卒……待会老夫会派人到军中,叫士卒集结于营内。你待明日再来,介时老夫带你到军中,任你挑选兵卒。”

“多谢阳文君。”

蒙仲抱拳谢道。

片刻后,蒙仲起身告辞,看着此子离去的背影,阳文君赵豹端着酒碗若有所思。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耳中。

当晚,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便联袂前来拜访赵豹,在三人一同喝酒谈聊时,赵豹将蒙仲所传达的赵主父的意思告诉了赵成与李兑。

听了赵豹的讲述,奉阳君李兑皱起了眉头,问赵豹道:“阳文君能否想办法弄几个内应混入其中?以便我等掌握主父的意图。”

“恐怕不易。”阳文君赵豹端着酒碗说道:“蒙仲那小子虽然年幼,但我观他有勇有谋,怕是不好糊弄。”

“那就想办法阻扰此事。此子与公子章、田不禋关系亲近,留他在主父身边,终究是个祸害。”眯了眯眼睛,安平君赵成沉着脸说道:“赵豹,介时你选几名锐士,待那蒙仲抽选兵卒,令这些人趁机发难,此子小小年纪,难以服众,其余士卒定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到时候,看此子如何收场。”

“……若此事不成,相信主父亦会对此子失去信任。”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在旁说道。

听着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阳文君赵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脑海中却浮现出蒙仲当时手持利剑挟持他的情景。

『若我当时不予和解,那小子会怎么做呢?』

他暗暗猜测。

虽然他至今都猜不透蒙仲当时的想法,但他可以肯定,那小子绝对不会放下手中那柄剑。

因为当时那小子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

坚定到他赵豹最终决定顺势下坡与其和解,而不是两败俱伤。

那样的人物,会被安平君赵成的计谋所阻么?

阳文君赵豹并不这样认为。

第93章:点兵

就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两人试图教唆阳文君赵豹设法阻扰蒙仲训练新军一事时,在邯郸王宫内,赵主父也正向蒙仲谈论着这件事。

蒙仲持剑硬闯阳文君府的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邯郸名流的耳中,至于赵主父这边,其实在蒙仲于阳文君府外吃闭门羹的时候,赵主父就已经得知了。

但赵主父并没有插手,因为他想看看,蒙仲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没想到,蒙仲居然敢手持利剑硬闯阳文君府,这让赵主父当时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派人出面。

然而,待等赵主父派出的人来到阳文君府,准备待蒙仲摆平这件事时,蒙仲却领着蒙虎、蒙遂、乐毅等人,安然无恙地离开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邸,这让赵主父感到十分惊奇,是故召见蒙仲询问此事,想知道蒙仲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摆明了他那位不好相与的叔父赵豹。

而对此,蒙仲亦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经过告诉了赵主父,让赵主父听后乐地抚掌大笑。

“妙!哈哈哈哈。”

当蒙仲讲述到他用剑指着阳文君赵豹,却又口口声声表示自己胆怯、不希望被威胁时,赵主父哈哈大笑。

说实话,就连赵主父也没想到,他的叔父阳文君赵豹,竟然会在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手中吃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较蒙仲如此胆大的举动,他此后用道理说服赵豹“揭过此事”,这才最最让赵主父感到欢喜——勇敢并非是鲁莽,似蒙仲今日的做法,才称得上是有勇有谋。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赵主父对蒙仲以及他的「信卫」,更增添了几分期待。

当然,期待归期待,对于有些事,他也会事先提醒蒙仲,比如他对蒙仲说道:“虽然阳文君已应允了此事,允许你在他军中挑选兵卒,但不难猜测,他会设法让他的亲信混入其中,你若无法区分识别,就等同于时时刻刻在那些人的监视之下……”

对于这件事,蒙仲当然清楚。

要知道,赵主父曾经的近卫,是由赵氏一族为他训练的,数百名近卫中最起码有三分之一是赵氏一族的子弟,甚至是赵成、赵豹、赵造、赵俊等赵臣的直系或旁系族人。而现如今,赵主父与这些宗族的王叔们出现了矛盾,准备舍弃那些近卫而另外选人,这自然会引起赵氏族人的不满、警惕与惊慌——派几个内应奸细监视赵主父的举动,这是在太正常不过了。

“我会想办法剔除的。”

蒙仲对赵主父说道。

见他似乎颇有自信的样子,赵主父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就目前来说,他对蒙仲的期待很高,认为此子足以担任重任。

次日清晨,蒙仲领着蒙虎、蒙遂、乐毅等一干小伙伴,按照约定再次来到阳文君赵豹的府上。

因为发生了昨日的事,阳文君府当然不会再让蒙仲等候在府外,在通报后没过多久,蒙仲等人就被允许入府,他们在前院的屋宅大堂,喝着茶坐等着阳文君赵豹。

大约半个刻时左右,就见阳文君赵豹身披着甲胄来到了屋内。

“阳文君。”

“唔,小子你来了。”

在彼此相互问候见礼时,蒙仲感觉这个老头嘴里有几分酒味,神态也略有些醉醺醺的,于是他好奇问道:“阳文君今日莫非又是早早起来在卧居内饮酒么?”

“老夫与你很熟么?老夫喝不喝酒关你什么事?”

阳文君赵豹故作笑骂地回了一句,似乎对昨日蒙仲用剑指着他一事仍记忆犹新。

但事实上,赵豹昨晚一宿都没有睡好,因为他在犹豫,犹豫于是否要按照赵成、李兑二人所说的计策,想办法阻扰蒙仲训练新军一事。

说实话,赵豹并不想这么做。

一来他并不想违抗赵主父的命令,二来,他也不想加剧他与蒙仲之间的矛盾——虽然昨日他与蒙仲确实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很看好这个知晓进退的小子的。

但是,昨晚上安平君赵成对他讲起的一桩事,却让阳文君赵豹有所犹豫,那就是蒙仲此子与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的关系。

据赵成所述,公子章隐隐表现出不服赵王何的态度,若此事不能加以遏制,他赵国或会发生内部夺权的悲剧,仿佛当年赵献侯与赵桓侯的内斗——那场内斗,对他赵国实在是影响深远。

平心而论,赵王何继位也好,公子章继位也罢,其实阳文君赵豹都不在乎。

甚至于,当年赵主父废太子赵章而立次子赵何时,他赵豹也曾以当年赵献侯、赵桓侯时期的内乱一事,劝阻赵主父莫要轻言废立太子,免得遗祸日后。

好在当年废立太子之事,并没有使国家引起太大的动荡,且此后太子赵何在国相肥义的辅佐与教导下,也逐渐将国事处理地像模像样,于是赵豹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在前几日的宫筵中,赵主父竟然想要将赵章册封为代王,试图使他赵国形成「一国二王」的局面,他赵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毕竟赵相肥义已说得明明白白:此乃取祸之道!

总而言之,若只关乎赵主父的事,阳文君赵豹并不打算为难蒙仲,但倘若这件事的背后,果真如安平君赵成所言,与公子章有关,那么,赵豹自然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虽然赵主父确实是一位雄主,但是雄主难道就不会犯错么?

在赵豹看来,当初赵主父废长立幼,废赵章而立赵何,这就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而现如今,在他赵国国家稳定的情况下,倘若赵主父试图再次废立新君,那就是第二桩错事,且这件事将导致的后果,将远远超过前一桩。

“先到军营去吧。”

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阳文君赵豹决定先带蒙仲等人前往城外的军营再说。

阳文君赵豹率下的军队,肩负着卫戎邯郸的重任,在这一军兵力中,约有三千名士卒驻扎在邯郸城,负责城门的防守与城内的警戒与巡逻,而其余兵卒则驻扎在邯郸城东北约十里处的军营里——昨日阳文君赵豹下令聚集的,便是这座军营内的兵卒。

前前后后大概用了一个时辰左右,赵豹带着蒙仲等人骑马来到了这座军营。

当蒙仲等人来到军营时,军营内似乎正在操练,数千名赵国兵卒整齐有序地站在校场中,一边从口中发出“喝喝”的呐喊声,一边在诸将官的巡视下挥舞着兵器,远远看去,颇具声势。

见此,阳文君赵豹颇有些自得对蒙仲说道:“小子,老夫率下的兵卒雄壮否?”

蒙仲笑着点了点头,哪怕只是稍稍观瞧一阵,他也看得出来这些赵卒的精气神都相当不错,丝毫不亚于目前驻扎在沙丘一带、曾参与攻取中山国的那二十万赵**队。

旋即,赵豹领着蒙仲等人来到了军中帅帐。

此时在帅帐外,已有约十几名赵将集聚,这些人大概是方才得到了消息,是故早早等候在此。

领着蒙仲等人走入帅帐,赵豹先是将「赵主父欲在他军中抽调兵卒组建新近卫」的事告诉了他率下的将领们,然后他对一名约四十岁左右的将领说道:“赵贲,你配合蒙仲,协助后者挑选士卒。……其余人等,都听从赵贲的命令。”

“喏!”

包括那名叫做赵贲的将领在内,那十几名赵将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蒙仲当然明白,这些将领那冷淡的表情并非是针对阳文君赵豹,而是针对他们一行人。

旋即,这老头便吩咐士卒在帅帐内煮了酒,看这样子,似乎是不打算帮助蒙仲等人。

见此,蒙仲便询问赵贲道:“赵军佐,不知贵军兵卒的兵籍,可在营内?”

他所称的「军佐」,是一种军职,源于晋国的「三军六卿」制度,按地位高低分别为: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

其中,“将”即主将、统帅,而“佐”即辅佐、佐官。

而赵国作为三晋之一,一定程度上沿袭了晋国的制度,将一军副将称之为军佐——相当于宋国的「佐司马」的职务。

听闻此言,赵贲皱着眉头略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在后营的库房。”

“请带路。”

“……”

在蒙仲的要求下,赵贲带着前者一行人来到军营内的库房,翻找出了数十箱的竹简。

此时赵贲对蒙仲说道:“我军上下所有兵卒的兵籍都在这里了。”

蒙仲点点头,转身对蒙遂、向缭、乐毅等人说道:“开始吧,剔除所有赵氏、李氏,邯郸籍的兵卒,从剩下的人当中选。”

“……”

赵贲在旁听到,微微一愣,趁蒙仲等人正在忙碌并不注意时,召来一名随行的兵卒,吩咐后者将这件事禀告阳文君赵豹。

仅片刻工夫,正在帅帐内喝酒的阳文君赵豹,便得知了这件事。

“什么?那蒙仲要求剔除所有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

在听了那名兵卒的禀报后,阳文君赵豹眼中闪过几分思虑之色,他当然明白蒙仲此举是什么意思。

勾了勾手指,让那名兵卒靠近自己,赵豹低声对其嘱咐了几句。

“喏!卑下立刻转告军佐。”

那名兵卒当即转身离去。

看着那名兵卒离去的背影,赵豹瞅了一眼铜炉上正冒着热气的酒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第94章:点兵(二)

蒙仲决定剔除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这也是情非得已。

毕竟在这个年代,族兵对于宗族基本上都是非常忠诚的,倘若留着赵氏、李氏出身的贵族子弟在军中,难保这些人不会偷偷向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通风报信,这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过的兵法中,无论是孙武兵法还是吴起兵法,亦或是孙膑兵法,皆注重军中兵将“上下一致”,为了日后不出现麻烦,蒙仲当然要剔除这些立场不一的兵卒,只留下那些非贵族世家出身的平民兵卒,以便日后贯彻他的命令。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工程量颇大的任务,毕竟阳文君赵豹率下的军队,亦有一军兵力,即一万两千五百人,要将这些兵卒的兵籍全部看一遍,哪怕这些兵卒每人都只有一行字,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好在有蒙虎、蒙遂、向缭、乐毅等人帮他一起。

待等到当日下午大概未时前后,辛苦了大半天的众人,这才初步删选完毕——在剔除了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后,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大概有三千左右符合蒙仲的“招募要求”。

蒙仲带着由向缭几人抄录的兵册,返回帅帐去寻找阳文君赵豹。

当蒙仲再次见到赵豹的时候,赵豹这老头似乎已经喝地醉醺醺了,他在见到蒙仲时就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喂,小子,为何剔除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难道这些兵卒不配入的什么……什么信卫么?”

面对着仿佛怒气冲冲的赵豹,蒙仲脸上毫无惧色,反而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阳文君不知其意么?”

赵豹闻言愣了一下,在嘿嘿笑了两声后,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挤兑道:“小小年纪,这心思倒是挺重。……还剩下多少人?”

“约三千左右。”蒙仲如实回答道。

“哦?”赵豹闻言捋了捋胡须,随口问道:“那你准备如何从这三千兵卒中挑出你想要的五百人呢?”

蒙仲闻言轻笑道:“既然是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当然是择优,请君侯下令让这三千人绕着军营跑上十圈,最先达成的五百人,在下将抽调为信卫军的一员。”

听闻此言,赵豹有些莫名地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子,你到底懂不懂练兵?体力好,并不代表就是最优秀的士卒。”

“这个在下自然知道,但体弱的士卒,绝对不会是优秀的士卒。”

“……嘿。”赵豹晒笑一声,转头对跟着蒙仲回到帐内的军佐赵贲道:“赵贲,去下令吧。”

“喏!”

赵贲抱了抱拳,转身离开了帅帐。

趁着那三千人正在“考核”的空档,赵豹邀蒙仲与他吃酒。

期间,赵豹直言不讳地询问蒙仲道:“小子,你跟公子章、田不禋,究竟是什么关系?”

显然,他对此还是不能释怀。

蒙仲愣了愣,如实回答道:“在下与公子章,此前并无交情。而田不禋田相……曾经乃是我宋国的士大夫,我的兄长惠盎与他有些交情,是故我此番前来赵国时,兄长叫我带上他的手书前来拜访田相,以便能有个照应。”

他之所以将田不禋称为田相,那是因为田不禋已被公子章任命为代郡的郡相。

“哦。”

阳文君点了点头,蒙仲的解释,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差不多。

不多时,蒙仲便告辞前往巡视那三千兵士卒接受“考核”的过程了,在他离去之后,赵豹身边有一名甲士低声说道:“君侯,您真的决定让此子带走五百名兵卒么?”

这名甲士,即昨日阳文君府上向蒙仲拔剑的那名卫士,名叫周召。

见赵豹喝着酒不说话,这周召又说道:“那该如何向安平君交代?”

“交代?老夫要向他交代什么?”

赵豹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周召。

确实,他与安平君赵成乃是一个辈分的堂兄弟,彼此身份地位都相当,自然无需畏惧赵成。

“可是……”周召欲言又止。

仿佛是猜到了周召的心思,阳文君赵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先静观其变。……老夫率下的兵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降服的……”顿了顿,他又说道:“老夫已吩咐赵贲去安排,相信赵贲定然会设法叫几名士卒当场给那小子难堪……倘若此子不能化解,就证明他充其量也不过这种程度,老夫对赵成也好交代;倘若此子化解了此事,那就顺其自然吧……何必过分得罪一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呢?”

周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概在距离黄昏约半个时辰的时候,那三千名士卒皆达成了蒙仲的要求,绕着整个营寨跑满了十圈,其中最先达成的五百人,被蒙仲召到了校场上。

此时,领着蒙仲等人挑选士卒的军佐赵贲,率先将这次“考核”的目的告诉了那五百名士卒,并且告诉后者,他们这五百人,将有幸成为「信卫」的一员。

听完这一番话,那五百名士卒顿时就炸开了锅。

“娘的,就是那小子让咱们在冷风中绕着营寨跑了十圈么?”

“信卫军?他娘的听都没听过?”

“那小毛孩什么来头,还敢自称司马?”

见底下那五百名士卒议论纷纷,军佐赵贲的嘴角微微扬起几分笑意,旋即平静地朝着蒙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感情是在这里等着我啊。』

蒙仲暗暗想道。

他又不是傻子,又岂会看不穿赵贲那番举动的目的?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阿虎、阿进。”

蒙仲与蒙虎、乐进二人低语了几句,二人点点头,不知做什么去了。

此时,蒙仲这才走到那五百名士卒的正前方,大声喝道:“安静!”

那五百名正议论纷纷的士卒闻言一滞,旋即再度变得嘈杂起来。

而就在这时,就见蒙仲沉声喝道:“我乃赵主父身边所命司马,蒙仲!”

『……』

见蒙仲最终还是假借赵主父的名号,赵贲在旁轻哼一声,不过没有多说什么。

可能在他看来,这蒙仲充其量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不得不说,赵主父的威名还是很大的,在听到蒙仲这声喝令后,那五百名士卒终于安静了下来。

见此,蒙仲便继续往下说道:“我受赵主父之名,训练一支五百人的军队作为近卫,诸位有幸被选入其中……”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队伍前头有一名士卒打断道:“你小子有什么资格统率我等?”

听闻此言,不少士卒亦纷纷起哄响应。

“想要让我等听从,除非你打败我等!”那名士卒举起右手握成拳头说道。

“……”

蒙仲仔细打量那名士卒,只见对方目测大概二十五岁上下,身强力壮、身材魁梧,乍一看倒还真不失是一名优秀的士卒。

说实话,纵使蒙仲自幼学习武艺,但因为年龄的关系,还真不见得能够击败这样一名久经训练的兵卒。

“怎么?堂堂的司马,竟然畏惧了么?”那名士卒不依不饶地笑道,引起在场诸士卒的一阵哄笑。

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军佐赵贲嘴角再次扬起几分笑意。

那名士卒叫做「牟立」,正是他事先安排的——他乃军中的副将,就算蒙仲剔除了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又怎么样,他赵贲只是随口吩咐几句,自然有一般士卒愿意为他出面刁难蒙仲。

『……』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蒙仲,想看看后者究竟会怎么做。

而此时,蒙仲亦注视着眼前那乱糟糟的场面,思考着对策。

亲自下场与那名士卒较量?尽力打败对方?

这只是下下策!

且不说凭他仅十五岁的体格,还未见得能够稳胜对方,就算能取胜又能怎样?看这情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挑战他——毕竟他这十五岁的体型,看起来很好“欺负”,难保那些士卒不会想将他作为提高名气与军职的踏脚石。

难道他还能击败这在场的所有士卒不成?

『难道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杀人立威么……』

蒙仲皱着眉头暗自想道。

深吸一口气,蒙仲指着那名士卒问道:“你叫什么?”

“牟立!”那名士卒毫无惧色地回答道。

蒙仲点点头,指着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说道:“第一次。”

『??』

名为牟立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此时就见蒙仲面朝所有士卒,沉声说道:“我被赵主父任命为新军司马,显然是赵主父认为我有这方面的才能……”

听闻此言,底下的五百名士卒皆纷纷嘲笑起来。

见此,蒙仲也不气恼,淡淡说道:“真不明白你们笑什么?你等也自认为有这方面的才能么?倘若果真如此,何以被任命为军司马的是我蒙仲,而不是列位呢?”

听了这话,底下的士卒稍稍安静下来,在此期间,队伍中或有一名士卒叫道:“我等只不过没有机遇而已!”

“说得好!”蒙仲闻言脸上露出几许笑容,点点头说道:“蒙某也是这么认为的。听闻这世上,曾有一人善于相马,叫做伯乐,世人便说,这世上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然而在伯乐之前,这世上就没有千里马么?未必!只不过没有像善于相马的伯乐去发现他们而已……蒙某也认为,诸位皆是阳文君率下兵卒的佼佼者,只不过没有晋升的机遇而已,而现如今,蒙某愿意当那个伯乐,给诸位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蒙仲乃赵主父亲自授命的司马,在我率下,尔等晋升的机会可要远远比在别的军队多得多,你们无需在意我有多少才能,你们只要知道,我有能力让你们出人头地,甚至被赵主父所看重……”

听了蒙仲的话,那五百名士卒忽然安静下来,静静思考着蒙仲的话。

『这小子……』

在旁,赵贲环抱双臂而立,在听到这番话后,颇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蒙仲。

因为他发现,底下那五百名士卒在听了蒙仲的一番话后,竟然露出了思索犹豫之色。

第95章:点兵(三)

『这小子……』

在旁环抱双臂看着侃侃而说的蒙仲,赵贲的心底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武安君苏秦」!

苏秦,此人在赵国受封「武安君」的爵位时,正是在赵肃侯时期,那时苏秦说服了赵肃侯,在赵肃侯的资助下游说中原诸国「合纵伐秦」,可惜却被当时还在秦国担任国相的「公孙衍」给破坏了——这位在后来在魏国担任国相时同样提倡「合纵伐秦」的公孙衍,当时却采取「连横亲秦」的策略,使齐、魏两国与秦国联合,联手击败了赵国。

这使得赵肃侯问责于苏秦,也使得苏秦因为畏惧,从赵国逃到了燕、齐两国。

苏秦尚在赵国那会,赵贲也才十岁左右,有幸跟在叔父阳文君赵豹的身边,亲眼目睹这位与张仪、公孙衍齐名的说客,看着他用言语拨动人心。

那真是相当厉害的口才!

纵使是如今,赵贲仍难以相信苏秦单凭其一张嘴,就能说服中原诸侯联合抗击秦国,使秦国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内不敢迈出函谷关一步。

当然,与这位相比,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还差得远,但是看着此子当众侃侃而谈的模样,赵贲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位武安君苏秦——虽然在赵主父继位后,赵国就已经收回了苏秦的爵位。

赵贲记得那时叔父阳文君赵豹曾对他说过,说客最大的仰仗便是“投其所好”,利用人心中的**来达到说服对方的目的,就好比此刻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以伯乐相马来自喻,迷惑那些有心想出人头地的士卒,这岂非就是当年苏秦游说赵肃侯时的那套么?

『此子……不是道家弟子么?』

赵贲暗自想到。

而此时,被他事先叮嘱过的牟立等几名士卒,正满心焦急。

因为牟立等人发现,在蒙仲那小子说了一通看似美好实则空谈的许诺后,在场五百名士卒对此人的嘲弄与轻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仿佛每个人都在犹豫。

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事先军佐赵贲对自己等人的叮嘱,牟立咬了咬牙,大声喊道:“大家莫要被这小子骗了,他何德何能,敢许下这样的承诺?”

『唔?』

蒙仲转头看向牟立,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

他与这名叫做牟立的士卒无冤无仇,可对方却一次次地挑唆其余士卒来阻扰他收服军心,仅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可连续两次,且态度又是这般坚决,这恐怕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莫非是收到了什么指示么?……话说,记得这位赵军佐,方才似乎也有心故意要使我出丑……』

微微思忖了一下,蒙仲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军佐赵贲,心下暗自猜测着。

话说回来,对于牟立的质疑,蒙仲根本无需过多解释,他只是将他怀中那块完整的铜制虎符取出,高高举起即可。

“此乃君上与赵主父授予的「信卫」虎符!”

举着手中的虎符,蒙仲沉声说道。

听闻此言,底下那五百名士卒低声议论起来。

在他们看来,别的东西或许可以作假,但虎符却做不得假——毕竟兵符这种东西作假是要砍头的,而且是连累亲族的「连坐」之罪,这几乎完全可以与谋反作乱相提并论,没有人会杀到私造兵符。

更何况兵符在大多数时候还要与君主的诏书或上司的公文一起用。

换而言之,那叫做蒙仲的小子手执完整的铜制虎符,这的确足以证明此子在赵主父身边的宠信程度。

想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士卒附和牟立跳出来质疑蒙仲。

见此蒙仲将虎符收了起来,旋即用手指点了点牟立,平静地说道:“第二次。”

而就在这时,从营门方向驶来一辆战车,由蒙虎驾驭着,车后则跟着蒙遂、武婴、乐进、穆武几人。

赵贲转头瞧了一眼,旋即便看到了战车上所运载的东西:两口木箱,大约都能装下一名成年男子,除此之外还有一根圆木,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是要做什么?』

赵贲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

“阿仲。”

在武婴、乐进等人将那根圆木与两口木箱搬下战车时,驾车的蒙虎几步走到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回来时,我瞧见有些人鬼鬼祟祟地张望。……那些人,看衣着打扮并非是营内的士卒。”

听闻此言,蒙仲朝着四周眺望了几眼。

他当然猜得到那些“不似营内士卒”的家伙的底细,要么是赵王何或赵相肥义派来的,要么就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派来的,毕竟「赵主父欲训练新军作为近卫」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邯郸城内那些达官显贵。

尤其是对此比较敏感的赵成、李兑等人,当然会派人前来监视动静。

当然,也有可能是赵主父派来的。

“不必理睬。”

蒙仲摇摇头说道。

此时,武婴已将那根圆木从战车上搬了下来,在蒙仲的授意下,扶着竖起的圆木站在一旁;而乐进、乐续、穆武、华虎等人,则在蒙遂与乐毅的帮助下,将那两口沉重的木箱也从战车上搬了下来。

至于这两口木箱内所盛放的东西,自然就是赵主父今日许诺给蒙仲的五千枚赵国布币。

在准备妥当后,就见蒙仲沉声对面对五百名士卒说道:“我蒙仲虽然年幼,但也看过多部兵法,知晓军中上下最重要的,即是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军无信则上下离心,既然诸位即将入我率下信卫,且让蒙某借先人之法,取得诸位的信任……”

说罢,他抬手指着武婴所扶着的那根圆木,正色说道:“谁愿意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蒙某赏他五百枚布币!”

“五百枚布币?”

“当真么?”

“仅仅只是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

在场五百名士卒顿时面露震惊之色,毕竟对于普通士卒而言,五百枚布币可不是一笔小钱。

见在场士卒议论纷纷,面露向往之色,那牟立暗道不妙,大声喊道:“诸位同泽莫要受骗,这小子用财帛收买我等,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

蒙仲皱起了眉头,在深深注视了几眼牟立后,用手指点点后者,说道:“你,过来。”

见此,那牟立也不畏惧,昂头挺胸走到蒙仲面前说道:“有何……”

还没等他把他说完,只见蒙仲忽然拔剑,用锋利的剑刃朝他劈去。

那牟立哪料到蒙仲竟敢在这时候翻脸,大惊失色,下意识抬手去挡,却没想到蒙仲改劈为刺,一剑刺入了牟立的胸膛。

“你……”牟立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仲。

在旁的赵贲,此时脸上亦露出惊色,他万万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蒙仲,做事居然如此果断。

“第三次。”

将剑身从牟立的胸膛抽了出来,看着他缓缓倒地,蒙仲不顾自己身上的甲胄被鲜血溅了一身,左手捏住剑身,一抹剑刃上的鲜血,旋即收剑入鞘,面色平静而冷漠地说道:“事不过三。”

“……”

一时间,四周寂静一片。

旋即,有赵贲早前安排的其余几名内应趁机叫道:“这小子、这小子竟敢杀害我军同泽……”

“杀了他!”

“杀了他为牟立报仇!”

听闻此言,那五百名士卒亦是有些气愤填膺,甚至于有几名士卒,已朝着蒙仲奔来,以至于赵贲第一时间站到蒙仲身边,呵斥那几名士卒返回队列。

也对,虽然他有意阻扰蒙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蒙仲死在这里——毕竟若蒙仲果真死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单单赵主父那边就无法交代,更别说蒙仲这小子还是庄子的弟子、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

想到这里,赵贲厉声喝道:“都退后!”

此时反观蒙仲,他脸上却毫无惊色,目视着那几名擅自出列的士卒,面无表情地说道:“第一次。”

“……”

看着满身鲜血的蒙仲,那几名原本欲冲上前来的士卒,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旋即在赵贲的连番呵斥下,灰溜溜回到了原本的阵列。

此时在场所有人方才醒悟,蒙仲这小子方才对牟立所说的第一次、第二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视倒在地上那牟立的尸体,蒙仲目视着在场所有士卒,沉声说道:“新将掌兵,大多要杀人立威,纵使孙武、吴起亦如是,我本不欲杀人,只希望效仿「商君(卫鞅)」昔日‘城门立木’之法,使我信卫上下建立起最初的信任,然而,奈何有人几番从中作梗、暗中阻扰,非要逼我杀人立威!”

说到这里,他吩咐乐进、乐续兄弟将那两口装满财帛的木箱打开,旋即目视着在场五百名士卒沉声说道:“事已至此,蒙某索性便将话挑明了讲。……这两口箱子中,有赵主父赏赐的五千枚布币,谁第一个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赏五百枚;其余愿意入我信卫者,平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这些财帛并非为了收买人心,而是为了建立彼此的信任!……若有人不愿加入信卫,也悉听尊便。不过,倘若再有人胆敢阻扰,定斩不赦!……地上的尸体,便是他的下场!”

说到这里,蒙仲提高声音喝道:“言尽于此,轮到诸位做出选择了!”

“……”

在短暂的死寂中,五百名士卒面面相觑,旋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涌向那根圆木,以至于就连武婴都被这些人吓了一跳。

“是我的!”

“我的!”

“我先摸到的!”

看着那些正在哄抢那根圆木的数百名士卒,军佐赵贲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在他看来,这五百名士卒,恐怕是都已经“姓蒙”了。

虽然他有心阻扰,但无奈对方城府更深、手段更高。

『这小子……当真就只有十五岁么?』

暗中观察着不远处的蒙仲,赵贲感觉很不可思议。

第96章:点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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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最终,有一名体力充沛的士卒,在数百人的哄抢中一马当先,扛着那根圆木冲到了营门,让追赶在他身后的数百名士卒大骂不已。

待这场闹剧结束后,蒙仲按照此前的承诺,赏赐了那名士卒整整五百枚布币,让从旁诸多士卒看得极为眼红。

好在蒙仲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布币都平分给了这些士卒们,并且许下了一番承诺,这才使得五百名士卒对那名“幸运”士卒的嫉妒,稍稍得以化解。

“恭喜。”

军佐赵贲此时走到蒙仲跟前祝贺道。

看着对方脸上勉强的笑容,蒙仲微微一笑说道:“多谢赵军佐协助。”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赵贲更为尴尬,讪讪地笑了笑,借口要回去向阳文君赵豹禀报,便率先离开了。

赵贲离开后,乐毅走到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几番挑事,多半是这位赵军佐暗中授意的……”

“我知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赵贲做得颇为隐秘,但他还是能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不过这不奇怪,毕竟赵主父另立新军为近卫这件事,确实牵动了不少人的神经。

“……你比我想的还要果断。”

此时乐毅又在旁说道:“当时的场合,我以为你会下令处死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为何要冒险亲自动手呢?若非此人大意,被你偷袭得手,恐怕……”

“你所说的,我也想过。”

蒙仲闻言解释道:“只不过,当时我已怀疑是那赵贲暗中授意,倘若我下令处死那名士卒,那赵贲或会设法劝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索性就趁其不备先下手,纵使赵贲有意阻拦,也为时已晚。”

“确实。”乐毅点点头,但还是补了一句:“不过真的很险。”

他们正在说话时,武婴、向缭等人已围了上来,向蒙仲询问接下来的安排。

蒙仲想了想,说道:“你们先跟这些士卒呆在一起,我去见阳文君,看看这附近是否有空置的军营可以为我信卫所用。”

“那具尸体呢?怎么处置?”乐进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手上的鲜血,神色略有些恍惚,只因为继在滕国战场上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兵卒后,他手上再次沾染了鲜血。

“莫要多想。”

乐毅似乎看出了蒙仲的心思,闻言安慰道:“那种情况下,你只有那样做……”

“唔。”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嘱咐诸同伴道:“找个地方将其安葬吧,我先去见阳文君。”

而与此同时,赵贲已回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帅帐。

当赵贲撩帐走入时,赵豹正躺在草榻上眯着眼,微微发出几丝鼾声。

见此,赵贲轻声唤道:“君侯?君侯?”

“唔?”

在赵贲接连唤了几声后,阳文君赵豹这才从小憩中苏醒,在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哈欠后,随口问道:“那小子……成功降服那五百名士卒了么?”

“降服了。”赵贲点头说道。

听闻此言,赵豹的双目闪过几丝精光,整个人坐起在草榻上,说道:“那小子怎么做的?说来听听。”

见此,赵贲便将蒙仲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阳文君赵豹,只听得赵豹眼眸中连连闪过几丝异色,口中喃喃说道:“那两箱财帛,竟是用来效仿商君‘城门立木’的么?”

不错,今日赵豹带着蒙仲前来军营时,蒙仲一行人就带着一辆战车,战车上载着两只装满了财帛的木箱。

一开始赵豹还以为这是蒙仲单纯用来收买士卒,倒也没怎么在意,却没有想到,蒙仲想要“收买”的,并非是那五百名士卒的军心,而是「信卫」彼此间的“信任”——单单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蒙仲那小子是读过兵书的,且深知军队中最关键的东西。

见阳文君赵豹捋着胡须不说话,赵贲有些惭愧地说道:“我虽暗中授意几名士卒故意刁难他,却被他轻易化解……我见事不可违,就没有再做什么,请君侯降罪。”

“不,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赵豹抬手说道:“咱们不是没有刁难,只不过那小子手段高明,就这么回覆赵成即可,也算是对他有所交代。至于蒙仲这小子……老夫这半辈子识人无数,此子很不简单,且又得到主父的信任,还是莫要得罪为好。”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授意士卒故意刁难他一事,不曾被他瞧出来吧?”

赵贲不敢隐瞒,如实说道:“其中有一名士卒被蒙仲所杀,但其余士卒……暂时还未像那小子供出我来。不过,我总感觉他已经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赵豹捋着胡须淡淡说道:“那小子是知进退的人,不会死咬着不放的。只要我等再无后续的阻扰,就算其余那几名士卒向他供出是你暗中授意,他也会故作不知……”

正说着,忽然帐外有卫士禀报道:“君侯,信卫司马蒙仲求见。”

与赵贲对视一眼,赵豹笑着说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就见蒙仲迈步走入了帅帐。

此时,阳文君赵豹已躺回了草榻上,见蒙仲走入帐内,斜睨了后者一眼,语气不明地说道:“小子,听赵贲讲,你方才很威风啊,居然敢杀老夫率下的士卒立威……”

蒙仲闻言抱拳说道:“当时情况危急,在下只能想办法控制局面,此事赵军佐也可以作证,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君侯见谅。”

“是这样么?”赵豹故意问赵贲道。

赵贲看了看赵豹,又看了看蒙仲,心中微动,当即点头说道:“确实。”

“哦……”赵豹闻言点点头,看似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揭过不提了。”

蒙仲当然听得懂赵豹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赵贲暗中教唆士卒阻扰他」一事到此为止,他蒙仲不许再追究,而赵豹呢,亦不追究蒙仲在他军营内杀人立威,彼此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对于赵豹的这个“暗示”,蒙仲当然不会拒绝,毕竟他也不想因为那点小事就与阳文君赵豹闹得不可开交——他率下信卫初建,少不得还得求助于赵豹呢,比如军营、军备什么的。

想到这里,蒙仲抱拳说道:“多谢阳文君宽宏大量。”

见蒙仲暗示暗示,阳文君赵豹呵呵笑了起来,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好……”说罢,他恢复了此前随意的睡姿,问道:“你此次来见老夫,不会是因为杀了一名士卒的事吧?”

这就是投桃报李了,见此蒙仲便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自己想要的:“是这样的,我信卫初立,然而并无可驻扎的军营,不知阳文君手中可有空置的军营呢?”

“原来是这事。”

赵豹点点头说道:“空置的军营倒是没有,不过,老夫可以派人为你等建一座,反正是五百人的军营而已,几日工夫即可建成。”

“那就多谢阳文君了。”

在一番客套后,蒙仲提出了告辞。

看着蒙仲走出帐外,阳文君赵豹对赵贲说道:“看,这小子知进退吧?”

“确实。”

赵贲点点头,旋即又忍不住皱眉说道:“不过,此子与公子章、田不禋的关系,颇叫人心忧……”

“这个倒是。”赵豹闻言亦捋着胡须沉思起来,旋即,他看着帐口感慨道:“但愿此子莫要行差踏错吧,老夫还真挺看好他的……”

当日,由乐毅、武婴、向缭、蒙遂几人代为统率那五百名士卒留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待后者派人为信卫军建成新营后再从这座军营撤离,而蒙仲,则带着蒙虎、蒙遂二人,回邯郸向赵主父复命。

然而,待等蒙仲回到王宫内赵主父暂住的宫殿时,却意外地发现赵主父正在亲自接见两名客人。

只见这两名客人,一位年老,目测大概四五十岁,身穿着皂青色的长袍,发冠上插着一根黑白双色的羽毛,打扮地颇为奇特。

而另外一位,则是一名目测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不过身上所穿的,却似乎是赵国的甲胄。

见此,蒙仲暗暗称奇,猜测这两位的来历。

而此时,赵主父也以瞧见了蒙仲,笑着说道:“蒙仲,快过来拜见,这位是楚国的贤士,「鹖(hé)冠子」,亦是你道家的贤士,如今在我身边作为客卿,刚刚从信都回到邯郸。”

『鹖冠子?』

蒙仲仔细想了想,却感觉自己并未听说过。

不过既然是道家的贤士,蒙仲自然还是执后辈礼节,恭敬地说道:“晚辈蒙仲,见过前辈。”

见蒙仲这位年轻人竟然用晚辈自称,那位名为鹖冠子的老者脸上露出几许惊讶,转头看向赵主父问道:“赵主父,不知这位小友是……”

赵主父遂笑着代蒙仲介绍道:“此子,乃宋国庄夫子的弟子,蒙仲。”

“果然是庄子高徒!”

听闻蒙仲竟是庄子的弟子,鹖冠子双目一亮,神色间亦多了几分亲近,毕竟彼此都是道家弟子嘛。

旋即,他介绍身边那名年轻人道:“这是老夫的弟子,同为道家弟子,日后你二人不妨多加亲近。”

正说着,那名年轻人亦朝着蒙仲抱了抱拳。

“在下庞煖(nuǎn)。”

第97章:鹖冠子

据赵主父介绍,鹖冠子乃楚国人,因为喜好用鹖——一种像稚鸡的鸟类——的羽毛装饰发冠,而被人称为「鹖冠子」。

至于本名,却不得而知。

当蒙仲因为成功收服了那五百名士卒而向赵主父复命时,鹖冠子正在向赵主父讲述他的治国主张。

可能是正听得津津有味,赵主父并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蒙仲的来意,而是让蒙仲亦在席位中就坐,与他一同倾听鹖冠子的主张。

鹖冠子的治国主张,鉴于他也是道家子弟,因此自然也是以道家“无为”思想为核心,即让国家以“顺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君主)莫要再做多余的事。

何谓「以顺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呢?

即顺从“天理”。

比如说「刀耕火种」,在此之前并没有其他生命教授人(类)那样做,是人(类)自行领悟并加以沿用的,简单地说,即文明发展的必然过程,它是不会因为个别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人在发展文明的同时,势必会出现刀耕火种的阶段,以摆脱茹毛饮血的旧习俗。

国家亦是如此。

从最初的部落,到后来的氏族,再到多氏族的国家,再到如今天下的各国,它的行程与发展,其实是有一种必然的趋势的。

人不可超前,也不可保守,顺从文明发展的趋势,顺势而为,也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主张。

关于这件事,鹖冠子拿法家思想举了例子。

法,古代历来就有,但那时的法是不完善的,说白了全部都君主、贵族说了算,我说你犯法就是犯法,弱势群体毫无反抗之力。直到郑国国相「子产」铸造「刑鼎」,将国法公布于众,法才逐渐完善,被世人所知。

而在此之后,法很大程度上成为了约束强势群体的枷锁。

那么试问,既然“法”的出现是为了约束王族、公族、贵族,为何郑国的王族与贵族要推行它呢?

很简单,因为此前不公平的“法”,遭到了相对弱势群体——即新兴地主与贵族的强烈反抗,新旧贵族阶级因为利益纠纷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使得国家出现了动荡,迫使子产铸造刑鼎,将“法”公开化,缓解阶级矛盾。

所以说,法的完善与公开,也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而由此诞生的法家思想,它也是会必然出现的。

而鹖冠子想要告诫赵主父的,即莫要像曾经郑国那些抗拒“刑鼎”的旧贵族那样,对“新事物”的出现持抗拒心理,而是应该豁达地去接受它,因为很多“新事物”的出现,是(文明发展)所必然会出现的,它不会因为个别人的阻挠就终止或者消失。

在鹖冠子讲述这段时,蒙仲在旁亦是仔细听着。

不过,由于他也是道家弟子,并且也从他老师庄子那边听过类似的言论,因此鹖冠子所讲述的那些,倒也没能使他感到有多么新奇——毕竟这就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主张。

唯一感到新奇的,即鹖冠子对于“无为”的重新定义,他在道家无为治国思想中加入了法家思想,将“无为”定义为「法规律而治」、「法制度而治」,即先制定良好的法制秩序,再来实现“无为而治”。

比如说,鹖冠子认为应该严格规定国家的新政体制,伍(五)家为伍、设伍长;什(十)伍为里,设里司;四里为扁,设扁长;十扁为乡,设乡师;五乡为县,设县啬(sè)夫;十县为郡,派士大夫守卫。

在此基础上,伍长、里司、扁长、乡师,到郡大夫,再到柱国(将军)、令尹(国相),逐级负责告奸、举贤、行教、布令,且按规定向上汇报,而君主也逐级下达命令。

鹖冠子称此为「天曲日术」,可以让“为善者可得举、为恶者可得诛”。

不得不说,鹖冠子的这套国家体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楚国制度的影响,但它却比齐桓公、管仲时期的齐法更严密,比商鞅治秦的法度更具体,将道家的“法天地思想”转化为“法制度而治”。

纵使是梦中国,亦获益良多。

“蒙仲,你觉得如何?”赵主父笑问蒙仲道。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鹖冠子所说的「法制度」,在下理解为,使国家形成一种良性的秩序……”

“秩序?”鹖冠子闻言眼睛一亮,笑着称赞道:“这个词用得好。”

的确,他所主张的法制度,其实就是使国家形成一套良性可持续发展的秩序,而在此基础上,君主就能实现“无为而治”。

必须承认,此前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太过于深奥,以至于纵使赵主父这样的君主有时候也琢磨不透,而鹖冠子的主张,却浅显易懂,使赵主父明白:哦,只要按照这套制度施行,就能实现“无为而治”。

在阐述了以上的想法后,蒙仲点点头说道:“在下觉得可行。”

鹖冠子闻言捋着胡须微笑不语。

彼此都是道家弟子,蒙仲能这么快接受他的主张,这就说明蒙仲很清楚“无为而治”的本质——即“无为”是对“有为”的肯定。

随后,鹖冠子再次讲述了他的「天曲日术」。

「天曲日术」内涉及到的郡与县,其实很早就已出现,比如赵国的「代郡」、「雁门郡」。

但此时的郡县制——姑且就称作「旧郡县制」,它与鹖冠子所提出的制度是不同的。

在旧郡县制中,郡与县是平级的,县是城与邑的统称:城指单纯一座城池,曾经天底下最大的城池也不过两里地,并不是很大,最早是用于王族、贵族居住;而邑指围绕着城池所建立的,包括国人、平民的住所,以及市场、田地等等所有设施都包含在内的一个繁华的聚集地,它最初是没有城墙之类的保护措施的,是故当外敌来犯时,邑地往往会被抢掠。

在非王城、国都的范围内,城与邑两者合一,再包含城邑能辐射到的周边区域,这就称之为「县」。

是故在当代,一县之令的地位是很高的,因为他是代君主治理这块土地。

再说「郡」,在旧郡县制中,繁华之地设县,而偏远之地、国境边界设「郡」,郡最初设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国土、保护国家不受外敌的侵犯。

就拿赵国来说,赵国在陆续攻下代地、雁门、中山后,皆在当地设郡,并任命郡守来守卫。

既然设了郡,在这个范围内就不会再设县。

比如在代郡范围内「东安阳」,也就是公子章目前的封邑,它会被人称为“东安阳城”、“东安阳邑”,但不会有“东安阳县”这种说法。

而鹖冠子认为,这种制度存在弊端。

他举了个例子:假如「中牟」遭到魏国的进攻。

中牟在赵国南侧,与魏国接壤,当地有很大一片土地,赵国与魏国是相互咬合的——就像太极鱼那样。

赵国的中牟,可以危险到魏国的腹地,而魏国呢,也有一座叫做「安阳」的城池,可以威胁到赵国的腹地,赵魏两国以这两座城池相互牵制。

而麻烦的是,倘若魏国进攻中牟,赵国是没有办法走「邯郸--中牟」这条路线进行支援的,因为两者中间有魏国的安阳城堵着,赵国的军队必须向西绕过安阳,才能支援中牟——这也正是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麾下的两支军队长年驻扎在中牟一带的原因。

在鹖冠子的讲述中,如果中牟遭到魏国的进攻,在没有赵成、李兑那两支驻军的情况下,中牟县令会第一时间向国都邯郸求援,然后再由邯郸派兵到中牟,这一来一去,中牟县恐怕早就沦陷了。

但单独派兵守卫一座县城,却又会加重该县的负担,不如几个县划为一个郡,县一心治经济,而郡则负责保护辖下的几个县,换而言之,即集聚数县财力物力养活一支郡兵,这样一来,这支郡兵能长久存在,且不使国家增加额外的负担。

至于在平时,就像鹖冠子先前所说,伍长、里司、扁长、乡师等等逐级负责告奸、举贤、行教、布令,这样既能使王权集中,也能分担君主的辛劳。

更重要的是,只要沿用这套制度,国家就能以此形成良好的秩序,以便最终达到无为而治。

在听完鹖冠子所讲述的主张后,赵主父沉思了许久,最终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若先生早早向我提出此事就好了……”

的确,因为三年前赵主父将王位传给次子赵何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作为君主每日当负责的国政实在太沉重了,全国上下的郡、县、邑,都要由他来制定策略,这将大大妨碍赵主父攻伐中山国。

然而,鹖冠子所讲述的郡县制,却能极大化减轻君主的负担。

遗憾的是,此时赵主父已经传给了赵王何,倘若鹖冠子是在此之前将这个主张告诉赵主父,虽然不能保证赵主父一定不会再传位给赵何,但也会让他产生更多的犹豫。

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不,还不晚!

只要废赵何,夺回王权!

他赵雍就能以这套治国策略,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纵使是秦、齐两国亦不能抗衡。

第98章:新军构想

当日,赵主父向鹖冠子请教了诸多治国之策,鹖冠子皆逐一给予意见,而蒙仲亦在旁认真倾听。

迄今为止,蒙仲已经了解了不少治国方面的思想主张,比如道家的“无为”思想,杨朱派的“贵我”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以及今日鹖冠子所讲述的“法制度而治”思想,在他看来,这些思想主张中就数鹖冠子的“法制度而治”的思想最契合实际,也最完善。

相比之下,杨朱派的“贵我”会让人变得更加“自利”——哪怕此学派其实也提倡不侵害他人的利益;而孟子的“仁政”思想,虽然好归好,但仍然没有具体如何施行的章程,单凭“井田制”这种过时的国家体制,是不足以支撑起“仁政”的——被宋国覆亡的滕国,就是最佳的例子。

唯独鹖冠子的“法制度而治”思想。

只不过,鹖冠子的这个思想主张,真的是与法家思想非常相似,不同点仅在于,鹖冠子的思想主张,其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无为而治”,不像法家的最终目的是“变法图强”——两者的最终侧重点不同。

当晚在鹖冠子结束他思想主张的讲述时,夜色已深,于是在此之后蒙仲只是简单向赵主父禀报了「已从阳文君赵豹率下挑选了五百名士卒」这件事,而赵主父,也因为与鹖冠子、蒙仲、庞煖几人边喝酒边探讨治国之策而喝地大醉,没有细问此事。

晚上回到住处后,蒙仲就着灯火,将鹖冠子的思想主张记载在竹简上,向以往那样一式三份,准备托人送到庄子、孟子、惠盎三人手中,听听这三位对此的评价。

其实主要还是听听孟子与惠盎对此的评价,至于他的老师庄子,后者更注重的是对“人”的德育之事,即如何提高世人的道德水准,对于国家政治这方面的事,庄子是从来不感兴趣的。

而蒙仲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仍然给庄子写信,也只是为了告诉老师他在赵国的所见所闻,仅此而已。

次日,蒙仲早早起来向赵主父辞别,准备前往阳文君赵豹的军营,训练那五百名士卒。

而这会儿,赵主父想来也已收到了相关禀报,知晓了蒙仲昨日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过程,并就此事给予了蒙仲很高的评价。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原以为那五千枚布币是为了收买那五百名士卒,却不曾想,你竟收买到了兵心。”

不得不说,那日赵主父对于「能用金钱收买的士卒是否值得信赖」一事仍抱持怀疑,却没想到,蒙仲的手段比他预料的更高明,直接“买”到了那五百名士卒的心,还顺便为信卫军上下竖立了最初的信任。

这使愈发器重蒙仲。

在向赵主父告辞后,蒙仲带着蒙虎、蒙遂等人回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与留宿在那座军营的乐毅等人汇合,共同探讨接下来的事物。

士卒的问题解决了,驻军兵营的问题也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商量对那五百名士卒的兵种调整,以及相应的练兵方法。

所谓兵种调整,顾名思义,即调整军中各兵种的比例,这其中也涉及到很多因素。

比如蒙虎,他就主张战车队,即将五百名士卒全部打造成战车队,以三名甲士同乘一架战车来算,约需要一百六十余架战车。

必须得承认,假如按照蒙虎所建议的方式打造成“战车队”,这五百名甲士将非常具有攻击力,哪怕在正面战场上击溃十倍的一般步卒或许也不在话下。

但弱点也很明显:缺乏远距离打击能力,可能敌军的一波箭雨,就能让其损失过重。

继蒙虎之后,蒙遂建议改造成骑兵。

在此时的中原境内,骑兵仍然是赵国独有的兵种,与战车相比,具有速度更快、机动力更高的优点,尤其是在经过「骑射」训练后的骑兵,其实也覆盖了“弓骑”的能力。

但同样的,骑兵的缺点也很明显。

首先,骑兵造价太高。

在正常编制下,一名骑兵需配两匹战马,交换骑乘,以便始终有一匹战马保持充沛的体力,而战马属于非常珍贵的战争物资,需要经过多年的饲养、挑选以及一系列相关的驯养,并不是说随便什么野马套上缰绳就能当成战马用——那种未经人工驯服的马,在战场上必定会葬送骑兵的性命。

其次,骑兵的训练太艰难。

在没有双边马镫与马鞍这些马具的情况下,一名骑兵需要经过数年的训练,才能掌握熟练的骑术,然而,葬送一名骑兵却只需要一支箭矢。

这也正是骑兵暂时还无法作为战场主力的原因,因为它的防御能力太薄弱,无法抵挡弓弩之类的武器。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骑兵不擅于攻城、守城,信卫既然作为赵主父的近卫,那么,它必须具备抵御外敌的防守能力,而骑兵的防守能力却非常薄弱——在非战略视角。

“步弩混合吧。”

在思考再三后,蒙仲向一干小伙伴说出他的考量。

步,即步卒,很好理解,鉴于所使用兵器的不同,又可以分为戟兵、戈兵等等,主要以长兵器为主。

而弩,即指手持弩机的弩兵。

早些年韩国就已研制出了单兵可以使用的弩机,此后迅速被中原诸国所效仿,成为比弓更可怕的远程杀伤武器,虽然在射程上并不如弓具,但在几十丈范围内中等距离下,弩机的杀伤力非常可观,军队制式的牛皮甲胄,根本挡不住这种武器。

其次,弩兵的相关训练最简单。

其余兵种,无论是战车兵也好、骑兵也好、弓兵也好,都要经过长期严格的训练,拿弓手来说,拉弓的角度、力量,将决定箭矢的射击方位与射程,这是每一名弓手都需要烂熟于心的。

但弩兵不需要,弩兵只需要掌握如何瞄准、如何扣下扳机、如何装填弩矢,就能立刻投入战场。

但反过来说,弩兵的缺点也很明显。

首先,弩兵会因为射程关系而被弓兵克制;

其次,弩兵装填弩矢的速度慢,那射击间隔,别说骑兵、战车,就连步卒也足以趁着这个空档冲到弩兵面前,而一旦被敌军突进,弩兵的反击能力远远不如一名普通的步卒;

再次,弩兵的杀伤力取决于手中的弩机,而一旦弩机出现故障,那这名弩兵的作用多半就连步卒也不如。

这也正是当蒙仲说出“弩”这个词后,乐毅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弩兵的局限性非常大,投入战场使用,一支善于突进的战车队就能杀地弩兵片甲不留。

而对于蒙仲则解释道:“我信卫作为赵主父的近卫,首重防御能力,而步弩混编的编制最适合防守。”

乐毅这才释然:仅仅只是作为近卫的话,步弩混编其实倒也足够了。

不过,虽然打算采取步弩混编的方式,但蒙仲却希望做的更好,说白了,即希望每一名士卒同时兼顾步卒与弩兵的能力。

在得知蒙仲的想法后,诸小伙伴都有些发愣,而乐毅更是忍不住问道:“你莫非想训练一批「魏武卒」?”

魏武卒,那是魏国乃至中原曾经最强悍的军队,由名将吴起亲手训练,号曰「武卒」,每一名士卒都穿戴三重甲胄、手持长戟、腰挂长剑、背负劲弩,能应对各种情况的战场,曾经创下过以五万武卒击溃秦国五十万军队的壮举,迄今为止各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具备像魏武卒那般的能力。

“既然要做,为何不选择更高的目标呢?”蒙仲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与蒙虎、蒙遂、向缭等诸位面面相觑,旋即,心中仿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热情。

毕竟那可是魏武卒,曾经乃是直到如今,都是中原作战能力最强的军队,没有之一。

“但是魏武卒的根基……”乐毅仍提出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

无他,是因为魏武卒最关键的根基,是魏国给予这些士卒的特殊待遇,比如高抚恤、免征税等等,这使这些魏国士卒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为国家赴死,而信卫,并不具备这样的特权。

对此蒙仲笑着说道:“这个慢慢来,我信卫乃赵主父的近卫,终归能获得些特殊待遇的。”

乐毅闻言点点头,旋即有些兴奋地问道:“具体怎么做?”

蒙仲想了想说道:“待遇、军备、粮饷这些方面,我会去想办法的,至于训练……武卒最注重的就是体能,先加强这方面的训练,阿毅,先由你来训练士卒的体能,让阿虎、阿遂他们协助你。”

乐毅与诸小伙伴们点点头。

于是乎,当日乐毅就对五百名信卫展开了体能方面的训练,说白了就是负重跑步,在蒙仲的建议下,乐毅要求每一名信卫都到营外的树林中砍伐一颗树木,削去枝干变成圆木后,扛着这根圆木绕着军营跑步。

而蒙仲,则再次拜访赵相肥义,向后者请求拨给军备。

不得不说,当看到蒙仲在竹简上所罗列的武器与装备后,肥义也是有些发愣,因为蒙仲向他索要了一千五百套皮甲、五百套长戟、五百套长剑、五百套弩机以及相应的弩矢,肥义在中原住了那么多年,岂会不知魏国武卒的装备?

『此子的心……很大啊。』

肥义暗自感慨道。

但即便如此,肥义还是很爽快就应允了,毕竟信卫是赵主父的近卫,就算蒙仲索要的武器装备有些多,但也在允许范围内——毕竟只有五百人的编制嘛。

很快地,这件事就传遍了邯郸的名流,传到了诸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耳中。

安平君赵成对此笑谓道:“此子竟要训练一批‘赵武卒’么?”

奉阳君李兑亦是摇头说道:“那蒙仲,自以为他是吴起么?”

没有几个人将这件事当真,反而觉得蒙仲太过于狂妄,竟想着效仿魏国的魏武卒,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看此子日后如何收场。”

这些人对此暗暗冷笑。

他们觉得,过不了几日,蒙仲就会发现他的好高骛远是多么的愚蠢。

第99章:新营新制

几日后,阳文君赵豹为蒙仲所率信卫新建的军营,便在邯郸城东面的「肥邑」一带建成了。

肥邑,顾名思义,即赵相肥义的封邑。

当前几日得知蒙仲希望在邯郸附近建造一座军营时,肥义便提出了善意的建议,邀请信卫军在他封邑的东北方向靠近漳河的位置建造营寨,并笑称“可以顺便保护他的封邑”。

得到军营建成的消息后,蒙仲先请见了阳文君赵豹,然后在赵豹的带领下,一同去巡视了新军营的情况。

新军营坐落肥邑的东北侧,在“s”形漳河的西侧,附近有不少树林,还有两座矮丘,地形颇为复杂,很适合用来训练士卒——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蒙仲接受了赵相肥义的善意,将新营定在了这里。

据赵豹所介绍,这座军营暂时只建造了主营,规模在千人左右,总共动用了五千名役夫。

但据蒙仲目测,这座营寨的规模却远远不止千人,原因就在于赵豹在主营旁还建造了辅营——那是用来安顿“编外人员”的。

所谓的编外人员,即指一支军队所属的编外杂兵,这些虽然称作兵但实则与民夫没什么两样的编外杂兵,平日里将负责军营上下的所需与杂事,比如运粮、做饭、种菜,甚至是垦田。

在中原,但凡驻扎在偏远地区的军队,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在编制内的士卒安心训练,而编外兵卒则负责编内士卒的一切所需。

据赵豹所说,这大概是接近一比一的比例,就拿蒙仲的信卫来说,五百名信卫的编制,大约可以得到五百名左右的编外杂兵,这些杂兵一般都是由服役的赵人组成,但也会由少量充军的刑徒来补充,区别在于服役的赵人在满了服役期限后就能离开,而刑徒则会一直留在军中,除非逃亡或者死亡。

“多谢阳文君,多谢肥相。”

在巡视过新落成的军营后,蒙仲颇为感激地对阳文君赵豹说道。

虽然彼此的政治立场有些不同,但不能否认,阳文君赵豹其实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难以相与——当然,这仅仅只是蒙仲的观点。

“无需客气,老夫也想看看,你小子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阳文君赵豹斜睨着打量了蒙仲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小子……真打算训练一批‘赵武卒’么?”

“君侯是觉得在下不自量力?”蒙仲笑着反问道,其实他近两日也听说了一些消息,比如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都不认为他能办到,正等着瞧他的笑话。

对此其实蒙仲是很纳闷的:您两位真的闲到这种地步了么?

“呵。”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阳文君赵豹摇摇头说道:“吴起训练的魏武卒,其实并非不能效仿……”

的确,虽说吴起是名将,但他训练的魏武卒,难道就真的不能复制吗?

连赵主父这等雄主都不能效仿?

事实并非如此。

还记得乐毅在前几日所说,魏武卒的根基,乃是魏国对于武卒的特殊待遇——魏国明文规定,只要是被选入武卒的百姓家庭,整户都能免除税收;倘若是战死的武卒,其亲属每年还能得到国家拨给的抚恤,直到家中的男丁成人。

正是因为这套优厚的抚恤政策,才使得魏武卒在战场毫无后顾之忧。

可这条优厚抚恤政策的背后是什么?那是魏国的经济因此被拖累,被越来越多的“武卒户”所拖累,要命的是魏国又不敢收回对魏武卒的优厚待遇。

是故,包括赵国在内,其他中原国家并非不能复制魏武卒——哪怕达不到吴起时期的魏武卒,七八成至少也能办得到吧?可为何其他国家都没有复制魏武卒呢?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武卒制度”的弊端。

当然了,似今日蒙仲这般,弄五百名士卒效仿魏武卒,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下既然受命为赵主父训练一支近卫,自然也希望训练一支出色些的。”蒙仲笼统地回答道。

阳文君赵豹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最后点点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赵豹的军营后,蒙仲告辞了前者,与乐毅一行人带着率下五百名士卒,搬到了他们的新军营。

正当信卫士卒们在新营内整顿住处时,蒙仲将乐毅、蒙遂、蒙虎等一干小伙伴召到了帅所,与他们商量军中职官的问题。

军职,天下各国皆有不同,虽然大抵都出自《周礼》,但也少许的不同,且容易出现混乱。

因此,蒙仲便按照鹖冠子的「天曲日术」,重新规划了军中的编制: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二伍为一什,设什长;五什为一屯,设屯长;二屯为一卒,设卒长(百人将),五卒刚好五百人。

即采取「五二制」,蒙仲认为这样最简单易记。

对此,乐毅等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确定了五二制作为军中编制后,接下来即要选出五名卒长。

不过在此之前,蒙仲点了乐毅、蒙遂二人担任他的辅佐,毕竟信卫的待遇,还需要他出面与赵相肥义等赵国的重臣商谈,当他不在军中的时候,乐毅、蒙遂将代替他训练士卒。

对于乐毅出任「佐军司马」,诸小伙伴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乐毅的祖上出过乐羊、乐舒、乐池等当世名将,且乐毅自由便熟读兵法;至于蒙遂,诸小伙伴就更加不会有什么意见了,毕竟彼此关系亲近。

于是乎,就剩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向缭、乐进、乐续七人,他们将争夺五个卒长之位。

至于争夺的标准,那自然就是武力呗。

“我退出。”

向缭率先表示退出争夺,毕竟他在一干人当中,并不以武艺见长。

见此,蒙仲便对向缭说道:“阿缭,那你就掌军需吧。”

所谓军需,即后勤官,即统率那五百名“编外杂兵”的长官,平日里需负责的事物非常繁多,蒙仲认为脑筋灵活的向缭自然能够胜任。

“交给我吧。”向缭耸耸肩接受了。

于是乎,还多出一人。

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武婴,又看了看摩拳擦掌的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乐进、乐续兄弟对视一眼,旋即,乐续也退出了。

乐续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比拼武艺,他根本不是武婴、蒙虎、华虎、穆武四人的对手,索性就主动退出。

见此,蒙仲便任命他为军备官,负责军中器械的保管、维护、修缮等等。

在向缭、乐续二人退出的情况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人,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军中的五名卒长。

在商量完毕后,蒙仲召集了率下的五百名信卫,在这些士卒面前任命了诸小伙伴。

不得不说,在蒙仲一干等人当中,目前就只有蒙仲有些威信,其余乐毅、蒙遂、武婴等人,那五百名士卒对他们并没有多少敬意,这也难怪,毕竟这些士卒基本上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谁会心甘情愿听命于一群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呢?

就算是蒙仲,也是凭着他的口才,凭着他「营门立木」的手段,以及赵主父赏赐的五千枚布币以及种种承诺,才勉强让这五百名士卒听从他的命令。

“先设法取得士卒们的信任吧。”

蒙仲对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说道,毕竟他们五人其实最关键,只有让士卒们对他们服气了,乐毅、蒙遂二人的训练才能更加顺利地展开。

十月二十三日,信卫军在这座新营,开始了首日的操练。

操练的项目很简单,仍然是对于体能的加强训练,说白了仍是让士卒们每名抗一根圆木在营外跑步。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带着向缭返回邯郸,与赵相肥义商量信卫军的日需饮食、以及粮饷方面的问题。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提出的“顿顿食有肉”的要求,肥义也是感到颇为头疼。

虽然肥义可以理解蒙仲——毕竟蒙仲想要训练出一支精兵,在那般严格的训练下,让士卒们每顿吃肉这是理所当然的,否则营养跟不上体能消耗,但问题是这样的开销实在不小,更别说蒙仲还要索要额外的粮饷。

肥义私底下算了算,若按照蒙仲的要求,养活五百名信卫军的开销,或许能养活一支三四千人的军队。

不过考虑到信卫乃是赵主父的近卫,肥义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蒙仲留下向缭与肥义商量具体的章程,比如几日一次运输粮草等等的问题,而蒙仲自己,则返回了军营。

而让蒙仲颇感意外的是,待等他回到军营后,却发现鹖冠子竟坐在他的帅帐内等他。

“仅前辈一人吗?庞煖兄呢?”

在见礼时,蒙仲好奇地询问鹖冠子道。

鹖冠子闻言笑着说道:“赵主父命庞煖掌训一支军队,庞煖前往任职去了。”

平心而论,对此蒙仲早早就有所预料。

因为在他看来,一心想要重新栽培亲信势力的赵主父,不可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率下五百名信卫身上,肯定也会任命其他人训练新军。

但即便明知如此,蒙仲心中仍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待转念想到,赵主父一系的实力越强,赵宋关系就越稳固,蒙仲心中的那些失望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笑着对鹖冠子说道:“这么说,我信卫未来的竞争对手,就是庞煖兄训练的新军了?”

“哈哈哈。”

鹖冠子笑而不语。

第100章:一个月

在经过一番谈聊后,蒙仲这才得知鹖冠子的来意,即希望与他这个庄子的弟子相互探讨一番学术。

这里所说的学术,当然不是鹖冠子对赵主父所说的那些治国之策,而是道家思想。

二人首先谈及的,即老子的「道气」理念。

对于“气”,古人早有涉及,但“气”是何物?世人未必答得上来。

而老子将“气”定义为“生机”,即生命力,只有在拥有生机的情况下,人体不会腐朽,草木不会凋零。

“气”在人体内的循环运转,有强有衰,这个循环往复、或增强、或衰弱的过程,便是人体的“道”。

而在老子“道气”的基础上,鹖冠子提出了“元气说”,“元”即开始、初始的意思,即表示(元)气是万事万物的根源。

如果说老子的“道气”,指的是万物(内部)都存在气,那么鹖冠子所提出的“元气”说,便是继承并拓展了老子的“道气说”,以元气的运动变化来诠释万事万物的生成、发展、变化、消亡等现象。

不得不说,这跟蒙仲的老师庄子所研究的“精气说”说十分相似,几乎可以说只有称谓上的不同。

于是,蒙仲便将庄子的“精气说”告诉了鹖冠子,亦得到了后者的肯定。

随即鹖冠子笑着说道:“庄子肯定看过宋銒、尹文二人所著的《心气说》。”

“心气说?”蒙仲对此有些不明白。

见此,鹖冠子便将《心气说》解释了一番。

宋銒、尹文二人认为,人的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它当中肯定有一种特殊的气,让人能够行走、思考。【ps:古人最初认为心才是“思考”的器脏,所以才会留下「心思」、「心想」这些词。】

对于这种特殊的气,宋銒、尹文二人称之为「炁(qì)」,取自《老子》中所载的那句“五藏生五炁”,即表示五脏中有五种不同的特殊的气。

而宋銒、尹文二人所说的“心气”,即指藏在心脏内的那种特殊的气,他二人认为“心气”是能使人活命、使人思考的关键,因此合力著写了《心气说》。

鹖冠子也正是在老子的“道气”,以及宋銒、尹文二人所提起的“心气”的基础上,提出了“元气”的假象。

而在宋銒、尹文之前,「关尹子」就已经提出了“一炁化万物”的主张,此后,「管子(管仲)」、「列子(列寇)」、「宋荣子(宋銒)」、「尹子(尹文)」等道家弟子逐步完善“气”的假说,直到庄子、鹖冠子这些道家弟子,再进一步完善“气”的假说,这才终于形成了“气衍万物”且“于天地间循环往复”的思想主张。

虽然蒙仲心中有些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鹖冠子的“元气说”,比他老师庄子的“精气说”更为完善,已提出了「一--气--意--图--名--形--事--约--时--物」这样的“环流”。【ps:即宇宙的生成模式。】

随后,蒙仲与鹖冠子又聊起了“天文”。

所谓天文,即指天体的学问,此前蒙仲在庄子身边学习时,也曾夜观天象。

道家的夜观天象,当然不是占祸福的那种,而是探索天体的运转规律,总结天体运转对世物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鹖冠子还讲述他能用斗柄指向来判断四个季节,这让蒙仲叹为观止。【ps:这段作者也没看懂,就不乱科普了,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查阅。】

不得不说,虽然蒙仲也是道家弟子,但在鹖冠子面前,他还真是不禁有些惭愧。

可能是察觉到了蒙仲的心情,鹖冠子好奇问道:“小友乃庄子弟子,难道庄子不曾教授这些么?”

蒙仲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晚辈在庄师身边学习了四年,仅学会了些皮毛。”

“那你为何要到赵国出仕呢?”鹖冠子不解地问道。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解释。

因为他觉得,若是他在鹖冠子面前说出“为了赵宋两国稳固邦交”,这实在过于狂妄了。

见蒙仲沉默不语,鹖冠子也猜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于是捋着胡须惋惜地说道:“可惜了,照我看来,小友实不应该离开庄子那样的大贤……”

他的话,让蒙仲感到十分惊讶。

要知道在蒙仲看来,眼前这位鹖冠子,他的思想与庄子相比简直难分高下,但不知为何,鹖冠子却对庄子十分尊敬。

于是蒙仲好奇问道:“鹖冠子,您对庄师……”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鹖冠子捋着胡须笑道:“我曾看过数篇庄子著写的书,庄子那句「道亏之世」,深得我心。”

说着,鹖冠子便开始批判现世,说到激动处,凝眉、瞪目、拍案,与方才那向蒙仲讲述“元气说”思想的“高人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蒙仲顿时就懂了:这位鹖冠子,与庄子是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弃俗。

不过,庄子的愤世弃俗已经到极致了,他对世俗几乎已经彻底失望了,而鹖冠子呢,对于世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是故带着他的弟子庞煖来到赵国,希望能在赵国实现他的抱负。

用鹖冠子的原话说,即“化立而世无邪,化立俗成,少则同济,长则同友,游敖同品,祭祀同福,死生同爱,祸灾同忧,居处同乐,行作同和,吊贺同杂,哭泣同哀,欢欣足以相助,怪谍足以相止”的世道,也即是人与人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同呼吸、共命运,互助互爱的至德之世。

至于鹖冠子为何选中赵国来实现他的抱负,那是因为鹖冠子认为秦国的制度太苛刻,而齐国呢,自稷下学宫诞生起,各种思想汇聚于齐国,太过于混乱反复,唯独赵主父治下的赵国,正冉冉升起,继秦、齐之后或将成为天下的第三足,具备匡扶天下的潜力。

当日,蒙仲与鹖冠子聊了许久,一直聊到深夜,蒙仲仍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一连三日后,鹖冠子这才返回邯郸。

不得不说,这位来自楚国的道家大贤,让蒙仲对于道家思想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但没有办法,此时信卫的训练出现了些麻烦。

这个麻烦,其实就是那五百名士卒厌烦了日复一日扛着圆木在营外跑步,以至于军心有些浮动。

这也难怪,虽说体能方面的加强训练确实就是这么枯燥乏味,但那五百名士卒却不能接受这种解释。

用那些士卒的原话来说,似近期这般扛着圆木在营外跑步,实在是太蠢了,难道敌军会因为他们跑得快就害怕么?

好在军营内的伙食还不错,顿顿都有肉,否则那五百名士卒恐怕早就暴乱了。

鉴于士卒们的抱怨,蒙仲将乐毅、蒙遂二人召到帅帐,与他们商量训练的方式。

但不管怎么商量,加强体能的训练这都是必须的,毕竟信卫的目标是效仿魏国的魏武卒,而魏武卒,就是一支全身负重几十上百斤,却仍然能在半日之内急行军一百里的堪称恐怖的重甲步兵!

没有足够的体能,光是身上的负重就足以拖垮士卒。

如何让这些士卒乖乖训练体能,这成为了蒙仲留给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的考验。

至于蒙仲自己,他是有解决办法的:只要请到赵主父乘着战车到军营转一圈,安抚激励一番,保管那些士卒立刻丢掉牢骚,训练地比谁都勤快。

但蒙仲并不打算立刻采用这个办法,他更希望武婴、蒙虎等人能自己解决。

还别说,在蒙仲的“放任”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几人,还真的自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即跟着率下的士卒们一起训练。

在亲眼看到这些年仅十几岁的卒长们竟然能咬着牙完成乐毅所指定的苛刻的训练量,那些士卒们自然不好意思再发牢骚。

“这还不够。”

乐毅私底下对蒙仲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简单,即由他乐毅扮恶人,使武婴、蒙虎等人尽快融入到那些士卒们当中。

于是乎,营外很快就多了一道风景线:佐军司马乐毅站在那些正在负重奔跑的士卒们旁边,用恶毒、羞辱的言辞去激励那些士卒。

例如“废物”、“懦夫”、“无能之辈”等等,气地那些士卒们恨不得乱刀将乐毅砍死,又畏惧乐毅乃是蒙仲所任命的佐军司马,而蒙仲又是赵主父所器重的人,故而不敢造次,只敢在背后唾骂乐毅。

而武婴、蒙虎等人,则因为与士卒们“共甘同苦”,亦加入到了士卒们“声讨”乐毅的队伍中,使得这几人在士卒们当中的拥护程度日渐升高。

大概在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训练后,这些士卒们的体能,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提高,于是乎,被所有士卒所痛恨的乐毅,再次提高了要求,要求所有士卒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下,扛着圆木绕着营地跑步。

起初那些士卒有些不适,甚至于再次出现了中途累到在地的情况,但在乐毅的言语刺激下,那些士卒们一边痛骂乐毅,一边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坚持扛着圆木继续训练,只为了使乐毅对他们“刮目相看”,让乐毅亲口承认是他看走了眼。

不知不觉间,这些士卒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下,也已经能扛着圆木健步如飞。

而代价,就是乐毅被这些士卒们骂到无词可用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应该请赵主父来巡视一番,给予这些士卒一些正面的激励。

第101章:巡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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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前去巡视信卫?”

当蒙仲将这件事告诉赵主父后,赵主父的脸上似笑非笑。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的小心思,年近半百的赵主父心中澄明:蒙仲哪里是请他巡视信卫,分明就是像借助的声誉加强对信卫的掌控而已。

看看蒙仲这小子最近所做的事,从他赵雍手中索要了五千枚布币,从阳文君赵豹率下挑选士卒,再从赵相肥义手中讨要其麾下信卫的待遇——这小子自己生生从无到有,组建起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且那五百人还因为他的许诺而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虽然当世还没有“借鸡下蛋”这种说法,但这个词,却颇为贴切蒙仲这一些列的运作。

这个小子,其实颇具权谋。

当然,想归想,但赵主父并不反感蒙仲的行为,甚至于,他对此子愈发欣赏,毕竟蒙仲的为人处世,实在不像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似这等人,日后绝对能成为国之大器。

“好!”

没有拆穿蒙仲的心思,赵主父笑着点头说道:“仅训练的一月,便有这等自信,很好!既然如此,我就顺了你的意,到你信卫的新营巡视一番。”

决定之后,当日赵主父便带着蒙仲,在一队士卒的保护下,乘坐战车前往信卫的新营。

待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军营时,五百名信卫正穿戴着三重厚甲,扛着圆木在营外奔跑训练。

冷不丁瞧见赵主父的御驾,那五百名信卫皆为之震惊。

要知道,虽说前一阵子蒙仲就曾对他们说过信卫的种种优待,但在没有亲眼证实的情况下,五百名信卫最直观的印象,也仅仅只是“信卫顿顿食有肉”的程度而已,并不能肯定他们的主将蒙仲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

而如今,亲眼瞧见蒙仲亲自为赵主父驾车——应该说有幸为赵主父驾驭战车,载着赵主父徐徐靠近,巡视他们一干信卫的训练,这五百名信卫这才彻底相信了蒙仲这年纪十五岁的少年在赵主父身边的受重视程度。

“为何停下来?继续训练!”

见有些信卫停止了奔跑,一脸激动地瞧着赵主父的方向,乐毅板着脸呵斥道,甚至于走上前,用手中的细木棍去抽打那些士卒。

说实话,倘若换在平日里,乐毅其实并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他知道,人都是有反抗心理的,若是他逼地太紧,那些士卒说不定会暴乱的——毕竟他的威信还没有到震慑住这些士卒的地步。

但今日不同,有赵主父在场,这五百名心情激动的信卫,他们心中因为严格训练而积累的压力与疲倦,多半早已在瞧见赵主父的那一刻就已烟消云散,就岂会因为他随手几棍就做出以下犯上的行为呢?

换而言之,这也是乐毅进一步确立自己威信的最佳机会。

果不其然,被乐毅用细木棍抽在身上的那几名士卒没有任何的过激情绪,他们最多只是低着头骂了几声,然后就在乐毅那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老老实实扛起了圆木,继续操练。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心中颇感惊讶:军心,已经掌控到这种地步了么?

“那是中山乐氏那名叫做乐毅的少年吧?”

赵主父指着在远处正板着脸督促士卒们操练的乐毅。

“是的,赵主父。”

“此子的武力很高超么?”

“并不。”蒙仲摇摇头说道:“论个人武艺,与武婴、蒙虎几人在伯仲之间。”

赵主父听了很是惊讶:“既然如此,那些士卒为何不敢反抗?……你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将赵豹手底下的兵卒,收拾地如此服服帖帖?”

蒙仲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假如是在昨日,乐毅恐怕并不敢那样做。”

赵主父终归也是睿智之人,在微微一思忖后就明白了蒙仲的意思,点点头赞许乐毅道:“此子不在你之下。”

他赞许的,显然是乐毅临机应变、见缝插针的才能。

为了方便赵主父观察士卒们的操练,蒙仲将战车停了下来,反正他的目的只是让那些士卒“看”到赵主父,说白了就是借势,借赵主父的威势,达到令这些士卒更加顺从的目的。

赵主父当然也猜得到蒙仲的心思,不过当他看到那五百名士卒穿戴厚重的甲胄,扛着圆木一圈一圈地疾奔时,他的神色,亦是最初的不在意,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那些士卒身上所穿的,不只是一层甲吧?”

“回赵主父的话,每名士卒都穿有三层甲。……这是目前暂时的负重,待今日过后,在下会下令再次增加士卒的负重……”

“待今日过后……利用我的事,说得这么直白么?”赵主父玩笑道。

尽管听得出赵主父是在开玩笑,但蒙仲还是认真地纠正道:“在下是为赵主父训练近卫,哪来什么‘利用’的说法呢?”

“何必如此拘谨,我还会因此怪罪你不成?”赵主父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目视着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卒问道:“似这般负重奔跑,平日里一般持续多久?”

蒙仲回答道:“最初是两个时辰,而现如今,已增加到四个时辰。”

赵主父闻言一愣,转过头来惊讶地问道:“一整个上午,就这样不停地负重奔跑?”

“每个时辰间都有歇息的时候。”

“……”

赵主父愣愣地看着蒙仲,半响才说道:“关于你练兵的方式,我亦有所耳闻,听说你只让这些士卒负重奔跑……”

“是为了加强体能。”蒙仲解释道:“魏武卒之所以强悍,可以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战况,就是因为他们有着充沛的体能……”

“可一味单调枯燥的训练,会令士卒们感到厌倦。”

“因此在下请来了赵主父您。”

“……原来如此。”

赵主父失笑摇头,继续仔细观察那些士卒。

据他观察,那些士卒们穿戴着沉重的甲胄,肩上还扛着圆木,负重怕是不止几十斤,可即便如此,这些士卒仍能继续奔跑,虽然有些人脚步蹒跚,甚至于有人因为脱力脚滑而摔倒在地,但在乐毅的逼迫下,这些士卒仍咬着牙坚持训练。

从这些士卒身上,赵主父感受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

一支拥有坚韧不拔意志的军队,才是最最可靠且让敌人感到畏惧。

『赵武卒么?』

赵主父想到了安平君赵成对信卫的戏称,但他并不认为这个称呼有什么可笑之处。

在他看来,尽管眼前那五百名信卫仍显得颇为稚嫩,但确确实实地,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强军”的潜力,假以时日,这支五百人的军队,绝对能拥有不亚于魏武卒的能力——称其为「赵武卒」,恰如其分。

只可惜,“武卒”的培养花费太大,哪怕赵主父已相信蒙仲确确实实能为他赵国训练出一批“赵武卒”,也不敢那样做。

一军,这已是赵主父心中的极限了,即一万两千五百名士卒。

不错,只要蒙仲这次做得出色,他会设法让蒙仲成为真正的军司马,执掌过万的军队,而不像眼下这般,虽然职阶与军司马并起并坐,但率下的士卒却只有可怜的五百人,派不上什么大用。

只可惜目前赵国邯郸的局势很紧张、很敏感,支持他次子赵王何的赵国臣子,即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绝对不会允许蒙仲执掌过万的军队——毕竟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等人的代郡兵马,已经让这些人坐立不安。

在这种局势下,虽然他赵雍内心希望栽培蒙仲、庞煖等人,取代赵成、李兑、赵豹,但他也明白暂时难以办到。

『必须想办法夺回权力!』

赵主父心中暗暗想道。

关于夺回权力,赵主父也有他的计略,即想办法提高他在赵国的声誉,最好彻底掩盖赵王何、肥义、赵成、李兑等人,让赵国的国人们认识到,唯有他赵雍,才能带领赵国走向更加辉煌,到那时,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夺回一切,重新成为赵国的君主。

至于如何提高他在赵国的声誉,呵,还有什么比击败齐国能有效的吗?

不错,在赵国刚刚覆亡中山国、其实并没有余力攻伐齐国的情况下,赵主父还是答应了宋国使者李史的要求,约定「赵宋两国合力讨伐齐国」的事宜,这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报答宋国,也是为了他自身。

毕竟,他赵雍只有继续保持“战无不胜”,才能使赵国的国人更加拥护他,否则,他这个“主父”,迟早会被“赵王”一点点地夺走手中的权力,甚至于到最后被彻底架空。

『明年……』

站在战车上,赵主父神色严肃地看着远方。

旁人误以为他在观察那些士卒,而实际上,赵主父心中所想的,却是来年赵、燕、宋三国联合攻伐齐国的战争。

只要这场战争取得大捷,介时他赵雍就会尝试夺回王权,废掉赵何。

而眼下已临近十一月,距离来年开春赵、燕、宋三国联合讨伐齐国,只剩下三个月。

第102章:年末

『ps:上章说的上架日期,就是这本《战国大司马》的上架日期呀,12月1日。是我表达错误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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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十月就过去了,天气变得愈加寒冷,但信卫军的日常操练,却丝毫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该怎么训练,还是怎么训练。

毫不夸张地说,纵观整个赵国,论训练强度,绝对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超过信卫军。

如此高强度的训练,士卒们当然不会没有怨言,只不过蒙仲、乐毅等人处理得当,几个人扮红脸、由乐毅扮黑脸,再加上蒙仲时不时请赵主父坐着战车到信卫营溜达一圈,以至于那些士卒们在如此高强度的训练下,竟然渐渐适应。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信卫营的待遇。

别看蒙仲将训练士卒的事丢给了乐毅、蒙遂几人,但他却设法让赵相肥义默许了信卫营的种种特殊优待,比如“顿顿食有肉”,比如更多的军饷,比如田屋方面的赏赐,这些都是蒙仲带着负责后勤的向缭,好不容易说服了赵相肥义而为信卫争取到的。

各方面的因素,才使得蒙仲、乐毅等人渐渐加强了对信卫营的掌控,也使得那五百名士卒逐渐认可了这些年仅十五六岁的长官。

其中最直观的例子莫过于乐毅。

最初的时候,乐毅只有在赵主父在旁巡视的时候,才敢用细木棍去抽打那些借摔倒在地而借机喘气甚至偷懒的士卒,然而一段时间后,乐毅用言辞刺激那些士卒,甚至于用木棍去抽打那些偷懒的士卒,这已渐渐成为了常态。

说实话,乐毅的武力并非是信卫营中最强的,他可能连一半的名次都排不上,但不知为何,胆敢违抗他命令的士卒越来越少,而畏惧他的士卒则越来越多。

对此,武婴、蒙虎这些已成功打入士卒们内部的卒长们,亦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士卒们对乐毅的评价,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畏惧佐军司马(乐毅)么?”

“畏惧。”

“为何畏惧?”

“不知道。”

是的,那些畏惧乐毅的士卒,其实就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懂为何畏惧乐毅,明明乐毅的个人实力,在信卫军中其实根本排不上号。

对此,蒙仲认为是习惯所致:这些士卒们已经习惯了乐毅板着脸、提着棍子用言辞刺激他们,哪怕乐毅做得稍微出格点,这些士卒也不敢造次,充其量就是在背后骂骂乐毅,给他取一些带有些许羞辱性的绰号。

虽然这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蒙仲倒是乐见其成,好几次安排武婴、蒙虎等人故意“顶撞”乐毅而遭到乐毅的处罚,这一来能使乐毅在军中更有威望,二来也能使武婴、蒙虎等人更加融入到信卫当中,同仇敌忾共同“抵抗”乐毅。

其中过程,倒也是挺欢乐的。

除了体能方面的加强训练,其实蒙仲也安排了其他训练。

比如说双人的对抗。

说是双人对抗,其实就是让士卒们两两分队,手持粗如拳头的木棒去击打对方,加强士卒们的耐揍、耐痛能力,毕竟作为一名士卒,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但蒙仲认为,优秀的士卒不应当因为伤势就全然失去战斗能力,因此,他安排了相关的训练。

于是乎,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暗中派细作在刺探信卫营的训练时,就看到信卫军的士卒提着木棍在彼此痛殴。

“这群家伙莫非都疯了么?”

当得知信卫军在承受能力方面的训练后,赵成、李兑等人丝毫摸不着头脑。

除了体能、承受方面的训练,蒙仲亦安排了较为正常的训练,比如让士卒们熟练使用长戟、长剑、弩具等等,但这些训练的比重,并没有加强体能与加强承受能力那样多,大概三四日才会有那么一日。

熟练使用长戟,蒙仲对信卫军士卒的要求就仅仅只有一个动作,即刺与抽,因为他觉得,在战场上士卒们根本用不到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只需要牢记这两个动作即可。

相比之下,关于剑术的训练,倒是相对复杂了些。

这也难怪,毕竟剑在战场上属于短兵器,一般只有在敌军突破了己方的戟兵防线,并且敌我双方阵型都比较混乱的时候,士卒们才有可能舍弃长戟,改用长剑来杀敌。

否则,“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又不是凭空得来的,相比较剑,戟等长兵器在战场上确实具备更大的优势。

最后,关于弩具的训练,蒙仲只是让向缭命令编外杂兵制作了一些草人、木桩作为靶子,让信卫军士卒们熟悉了如何射击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在士卒们射靶的时候,蒙仲规定了「立射」、「蹲射」、「乘射」三种考核标准。

立射,顾名思义即站着射击。

蹲射,即要求士卒在单膝叩地半蹲的情况下,完成装填弩矢、瞄准、射击这些步骤。

至于乘射,即是要求士卒们站在奔驰的战车上射击。

对此,武婴、蒙虎等人感觉莫名其妙,唯独乐毅对此有些猜测:莫非这是弩兵的三种运用方式?

但是,立射、乘射乐毅都能理解,唯独蹲射让他有些琢磨不透——有必要吗?

直到私底下与蒙仲聊了一下后,乐毅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乎以更加严格的标准去要求那些士卒们。

而在这段时间内,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二人,亦曾时常邀请蒙仲到他们府上赴宴,这一来二去的,蒙仲与肥义、赵豹二人也变得愈发熟悉,不过他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则仍然处在“脸熟”的程度而已。

这跟蒙仲自身的性格有关,他并非自来熟的性格,更不会主动舔着脸去讨好别人,只有在对方释放善意的情况下,他才会给予相应的善意。

而赵相肥义,从一开始就对他颇为照顾,至于阳文君赵豹,他与蒙仲倒称得上是不打不相识了,虽然二人曾经发生过一些冲突,但正是那些冲突,让赵豹意识到蒙仲此子不可小觑,于是与蒙仲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至于赵成、赵造、赵俊、李兑那些人,他们并未主动与蒙仲接触,蒙仲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接触他们。

更别说赵成、李兑等人还曾经在公开场合取笑他不自量力,竟妄想仿造魏国的魏武卒。

除了肥义、赵豹等寥寥几人,蒙仲在邯郸的人际往来,就只有赵主父、安阳君赵章、田不禋,以及鹖冠子与庞煖这对师徒。

鹖冠子,是学问丝毫不亚于庄子的道家大贤,纵使蒙仲作为庄子的弟子,在这位大贤面前亦是毕恭毕敬。

至于庞煖,虽然蒙仲曾对鹖冠子笑称庞煖训练的新军,或将是他率下信卫军的劲敌,但事实上,无论是蒙仲还是庞煖,其实都没有视彼此为敌人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是赵主父栽培的亲信势力,彼此不存在什么矛盾,他们的“敌人”,是以赵王何为首的王党势力。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庞煖亦忙着训练新军,但蒙仲与他倒也有过一番谈聊。

庞煖是赵国邯郸人,但其祖上却是「魏国庞氏」出身。

说到魏国庞氏,最耳闻能详的莫过于「庞涓」,毕竟此人曾被誉为继吴起之后的魏国名将,只可惜,这等名将却两度被齐国的孙膑击败,非但使庞涓羞怒自刎,也令魏国失去了再次崛起的机会。

庞涓战死后,庞氏在魏国逐渐失势,后来魏国便派其族子「庞葱」陪同太子前来赵国邯郸作为质子,而庞煖,即庞葱的后人。

因缘巧合之下,鹖冠子从楚国出发,周游列国后来到赵国,收了庞煖作为弟子。

据蒙仲自己的估测,鹖冠子虽然是道家弟子,但他的学问却不仅仅局限于道家,至少是兼长于道、名、法、兵四家思想,但庞煖作为鹖冠子的弟子,他对道、名、法三家却并不甚精通——至少目前还不怎么精通。

倒是兵家,庞煖能侃侃而谈。

比如庞煖认为,「兵」最重要的即“礼义忠信”,礼指严明的军纪;义指合正直、正义的信念;忠即指忠诚;信即指信誉。

再比如,庞煖也认为「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因此,他对蒙仲仅选择五百名士卒加强训练一事给予高度的评价。

然而庞煖自己却征募了五千名士卒。

倒也不是庞煖说一套做一套,而是他不信任“抽调”的士卒,他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从头到尾都由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卒。

是故,他在邯郸周边各乡邑征募了五千名平民,准备边训练边筛选,直到最后筛选出他所认为的优秀的兵卒。

在庞煖的引荐下,蒙仲亦见到了前者的好友「剧辛」。

剧辛也是赵国人,且很早就与庞煖相识,相互成为知己,当庞煖接受了赵主父的命令训练新军之后,他便请来了剧辛协助他——目前剧辛就担任庞煖的佐司马,像乐毅辅助蒙仲那般,辅助着庞煖。

因为彼此立场一致,且年仅又接近,庞煖、剧辛二人,很快就与乐毅、蒙遂等人熟识了,此后,蒙仲与庞煖还安排了几次率下新军的联合演习,鉴于蒙仲率下的信卫军乃是从阳文君赵豹麾下抽调的兵卒,本身基础就高,这使得庞煖、剧辛训练的新军,在信卫军面前屡战屡败。

就这样,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蒙仲等人迎来了他们在赵国的首个新年。

而新年之后,赵、燕、宋三国,便将联手攻伐齐国。

虽说是以三敌一,但就算是赵主父亦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齐国是与秦国齐名的,当世最强大的两个强国之一。

第103章:赵王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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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开春,即赵王何四年、宋王偃三十四年,赵主父决意联合燕、宋两国,共同出兵讨伐齐国。

关于伐齐一事,自赵主父于去年十月中旬返回邯郸之后,便遭到了国内诸大臣的劝阻,此后,在蒙仲忙碌于训练信卫军的期间,赵主父亦曾多次就此事与赵王何、肥义、赵成、李兑、赵造、赵俊等人争论。

此时的齐国,齐王辟疆已在数前年亡故,谥号为「齐宣王」,由太子「田地」继位——此事还在赵主父传位于赵王何之前。

对于齐宣王,蒙仲了解地不多,而且还是曾经与孟子谈聊时听后者言及的。

比如说,齐宣王好音乐,于是孟子便曾投其所好地劝说前者“独乐(yuè)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希望能使这位君王采用他的仁政思想。【ps:“滥竽充数”典故的南郭先生,故事背景即在齐宣王与他儿子田地(齐湣王)时期。】

但很可惜,齐宣王看重的仅仅只是孟子的名气,于是孟子最终离开了齐国。

齐宣王谈不上什么明君,但不能否则他在位的期间,齐国的发展非常迅速,若非当年赵主父介入了「齐灭燕国」的战争,说不定齐国已经彻底吞并燕国,成为继楚、秦两国后的第三个国土面积上的巨国。

因为这件事,赵国与齐国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待等到齐宣王过世,齐太子田地继位,初掌王权的「齐王地」,多次派使臣出使赵国,贿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赵国的臣子,希望缓解赵齐两国的关系,这才使得赵齐关系逐渐缓和下来。

这也难怪,毕竟齐国的新君田地,他对于赵主父还是颇为忌惮的,谁让赵国在赵主父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后,国力突飞猛进,竟击败了林胡、匈奴等异族而攻入了「榆中」。【ps:榆中,即河套地区那一带。】

赵国军队的强劲实力,着实让世人震惊。

正月十六日,赵主父自邯郸城来到信卫军的营寨。

此时,蒙仲与乐毅等人正领着信卫军在雪地中训练,旋即便惊讶地看到赵主父仅带着一队卫士,乘坐战车来到了营寨。

将训练的事宜交给乐毅,蒙仲迎了上前,在见礼之后好奇地问道:“赵主父,今日鹖冠子前辈不曾陪同吗?”

“鹖冠子……”赵主父轻哼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说道:“我叫他代我去应付那个烦人的「貌辩」去了。”

“貌辩?”蒙仲仔细想了想,问道:“莫非是那位齐国的来使?”

“哼!”赵主父轻哼一声,算是回答了蒙仲。

蒙仲恍然大悟,齐使貌辩,他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彼此只是混个脸熟,倒也没有过多接触——主要还是彼此立场的关系。

据蒙仲所知,赵主父在覆亡中山国后,将得胜而归的军队驻扎在沙丘一带的前后,齐国便急急忙忙就派来了使者「貌辩」,毕竟齐人也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赵主父屯重兵与赵齐边境的用意?是故遣貌辩前来劝说赵主父与赵王何,希望能劝阻赵国攻伐齐国。

“据肥相所说,那个貌辩似乎是齐国「靖郭君田婴」的门客。”一边与赵主父在雪地上走着,蒙仲一边说道。

靖郭君田婴,乃是齐威王时期的齐国臣子,此又辅佐齐宣王,宋王偃试图谋取的薛地,即是此人的封邑——靖郭,即古薛国的城池名。

田婴死后,他的儿子田文继承了家业,人称「薛公」,如今担任着齐国的国相。

值得一提的是,虽说田文担任齐国的国相,但近两年他却并不在齐国,而是在魏国,主持齐、魏、韩三国攻伐秦国的事宜。

齐魏韩三国伐秦,这场已持续好几年的战争,就算是蒙仲亦有所耳闻,齐国的匡章、魏国的犀武(公孙喜)、韩国的暴鸢,这三位当世名将各率本国军队攻伐秦国的函谷关,据说正打地火热——这也正是赵主父想趁机联合燕、宋两国攻伐齐国的原因之一。

“你还知道靖郭君田婴?”

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赵主父略带惊讶地问道。

见此,蒙仲便笑着解释道:“是前一阵子肥相请我到他府上赴宴时,彼此闲聊时得知的。”

“哦……”

赵主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关于蒙仲在邯郸的交际,赵主父一清二楚,他知道,尽管彼此立场不同,但蒙仲还跟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二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想了想,赵主父问蒙仲道:“蒙仲,你对肥义有何评价?”

蒙仲毫不犹豫地称赞道:“肥相,乃忠义礼信的贤臣……”

“我不是问你这个。”赵主父打断了蒙仲的话,旋即说道:“我是问你……”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在迟疑什么。

良久,赵主父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远处,只见此时,远处五百名信卫军正在茫茫雪地中相互丢雪球,且隐约能看到一些士卒猫着腰,鬼鬼祟祟地似乎有什么隐秘的行动。

“他们在做什么呢?”赵主父好奇问道。

蒙仲瞧了一眼,解释道:“是训练期间的歇息空档……在下见士卒们日日操练,精神紧绷,就让他们用这种游戏调和一下……”

赵主父捋了捋胡须,好奇问道:“似乎这游戏还有什么规矩?”

“是的。”

“与我说说。”

“是……”

在赵主父的要求下,蒙仲将「雪仗」的规则告诉了前者。

规则很简单,即是让士卒们设法“杀死”彼此的“主将”,即双方阵地中两个颇为显眼的雪人。

保护己方的雪人,设法摧毁对方的雪人,这就是这场游戏唯一的规则。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倘若行事鲁莽,就很有可能会被对方几十名士卒用雪球砸中——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卒们用力捏出来的雪球,若砸在脸上、头上,那还是很痛的。

因此,士卒们在各自卒长的率领下,纷纷用起了诈术,比如先假装冲锋骗对方耗完雪球,然后在一鼓作气冲到对方的阵地——乍一看,倒也有点兵法权谋的意思,是故引起了赵主父的兴趣。

以至于赵主父在了解了游戏规则后,亦加入了其中。

此后数日,蒙仲一边与乐毅等人训练信卫,一边则关注着「赵国伐齐」这件事。

据他所知,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奉阳君李兑等一干赵国臣子,皆反对讨伐齐国,理由是目前的齐国实力很强劲,与他赵国不相上下,若赵齐两国彼此攻伐,很有可能让秦国渔翁得利。

平心而论,这话其实倒也没错,毕竟此时的齐国,内有「薛公田文」担任国相,外有名将「匡章」执掌兵马,与秦国并称当世的两大强国。

甚至于在「垂沙之战」后,就连楚国亦向齐国臣服,以至于齐国的威势,尚隐隐在秦国之上。

因此,赵成、赵豹、李兑等人皆支持「富丁」所提出的的纵横策略。

富丁,亦是赵人,前几年受赵主父之命前往魏国,此人主张「赵国联合齐魏两国攻伐秦国」,试图借此消耗秦国与齐国的国力,使赵国能坐收渔利。

此人与赵国派往宋国的遣臣仇赫,在主张上是对立的——仇赫主张「赵国联合秦宋两国打压齐国」。

但最终,赵主父还是采取了仇赫的建议,毕竟齐人都不傻子,岂会乖乖顺从赵人的期待,去跟秦国拼个你死我活呢?

关于这件事,蒙仲也曾询问赵主父。

当说到这件事时,赵主父再次称赞了宋王偃,据赵主父所说,只有他与宋王偃签订的盟约,才是稳固而可靠的,而除了宋国以外,其余诸国都不可靠,哪怕是目前与赵国存在盟约的秦国。

这并非是赵主父的片面之词,其实早在前几年,即齐王田地刚刚继位那会儿,秦国与齐国就偷偷摸摸地有所接触——先是秦国派遣「泾阳君嬴芾(fèi)」前往齐国作为质子,也就是那位本能有机会成为秦王却被赵主父搅和的秦公子芾,试图以此交换当时还未成为齐相的田文前往秦国担任相位。

齐国同意了此事,次年便派田文前往秦国,仿佛试图以此促成「秦齐互盟」的默契。

似这种事,赵主父岂能允许?

因此,当时赵主父立刻命令身在秦国的遣臣「楼缓」,叫后者设法解决此事。

于是楼缓便在秦国释放了对田文不利的谣言,使得秦国非但收回了田文的相位,甚至想将其除掉,逼得田文连夜逃离秦国。【ps:即“鸡鸣狗盗”典故的由来。】

逃回齐国后,齐王田地愧疚于险些让田文命丧在秦国,便命田文担任国相,田文深恨秦国,便设法联合魏、韩两国,攻伐秦国,是故才有近两年齐将匡章、魏将犀武、韩将暴鸢三位名将联合率军攻伐秦国。

正是这个原因,近两年宋国攻伐滕国时,齐国不敢出兵支援滕国,而赵国攻伐中山国时,齐国也不敢出兵支援中山国,唯恐因此激怒了赵、宋两国的其中之一,而提前引发「赵燕宋三国伐齐」。

而反过来说,倘若赵燕宋三国果真要瓜分齐国,现如今正是最佳的机会。

二月,宋国率先行动,出兵攻打齐国薛邑。

随后,燕国亦起兵十万,挥军南下讨伐齐国。

至于赵国,尽管赵成、李兑等人百般劝阻,但乃是无法改变赵主父的意志。

赵王何四年二月初十,赵国出兵十五万,进攻齐国的「高唐邑」、「平原邑」。

赵燕宋三国,终于发动了瓜分齐国的战争。

第104章:攻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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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高唐邑,得名于古高唐国,这也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不过在后来被齐国所吞并,成为齐国的“五都”之一。

二月初,「赵、燕、宋三国伐齐」战争爆发,赵主父不顾国内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的反对,毅然决定攻伐齐国,就齐国当年“背弃盟约”、“落井下石”一事展开报复。

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军队,蒙仲率领信卫军跟随赵主父赶赴沙丘。

与赵主父一起行动的,还有安阳君赵章。

二月十一日,赵主父抵达沙丘,召见驻军在沙丘的赵袑、牛翦、赵希、许钧等将领,商议攻打齐国的具体策略。

从沙丘往东南越过「清河」,即到了齐国境内,在这一带齐国有两片城邑,即高唐邑与平原邑。

据赵主父在会议中所说,齐国已经在高唐邑、平原邑两地驻扎了重兵,严守防线。

毕竟两片城邑都位于大河(黄河)以北,倘若被赵国攻取,赵国的军队便能直接攻入齐国的腹地,甚至于威胁到齐国的都城「临淄」。

在商议后,赵主父下令安阳君赵章与将领「赵希」一同攻打平原邑,而赵主父这边,则命赵袑统领左军、许钧统领右军,攻打高唐邑。

至于赵将「牛翦」,由于他麾下的军队皆是骑兵,不利于攻城,赵主父便授权牛翦便宜行事。

起初,蒙仲还以为赵主父授权于牛翦的“便宜行事”,即让后者协助赵国的两路大军,直到几日后,当蒙仲得知「赵国骑兵杀入高唐邑」的消息后,他这才恍然。

是的,赵主父授权于赵将牛翦的“便宜行事”,即叫后者伺机骚扰高唐、平原两邑,杀人放火,驱赶邑地的齐国百姓,让高唐、平原两城皆变成孤城,以便赵军日后攻城。

大约在二月二十日前后,蒙仲率领着信卫军,跟随赵主父所率的赵军,抵达高唐境内。

蒙仲亲眼所见,高唐城周边的几片乡邑,皆已遭到了赵将牛翦麾下骑兵的骚扰与进攻,邑地内的齐国平民几乎都已经逃亡,时不时还能看到一具具齐国平民的尸体,有男有女。

这让蒙仲不禁回想到了他在宋滕战场上的经历——记得那时候,他也是乘坐着战车,看到一片狼藉的邑地,只不过当时在滕国,而如今在齐国罢了。

倘若说当时宋国攻伐滕国的战争是不义的,那么今日赵国讨伐齐国呢?

虽说赵主父攻伐齐国的理由,是报复齐国当年“背弃盟约”、“落井下石”,但不能否认,这场仗最先受害的,却是齐国的平民。

并且,为了方便攻打高唐城,便事先在高唐城周边的乡邑屠杀、放火,驱赶居住在当地的齐民,似这种战争方式,又怎么称得上是大义的。

战争,没有义或不义,蒙仲切身领悟到了这个道理。

但让他有些无奈的是,无论是宋国伐滕,还是赵国联宋伐齐,他作为宋人,都是既得利益的一方,这让他不知该如何客观地看待整件事。

不得不说,亲眼目睹赵国士卒攻打高唐的过程,就跟宋国的士卒一样,赵军士卒也会屠杀齐国的平民,并且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错误的事。

见齐国的平民死伤过多,蒙仲委婉地对赵主父说道:“赵军杀戮过多,不利于赵国日后治理高唐。”

没想到赵主父却轻笑着说道:“不先攻下高唐,谈何治理?”

说罢,他笑着说道:“蒙仲,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大概是觉得,平民是两国战争的无辜者,但事实上,战争一旦开启,没有谁是无辜者。……若牛翦不事先率领骑兵驱逐乡邑内的齐人,难保这些人日后不会成为阻挡我赵国士卒进攻齐国的阻碍。想想滕国‘无辜’子民,最终不也成为了宋军的阻碍么?”

『滕国?』

蒙仲一脸意外地看向赵主父,他没想到赵主父竟拿滕国的百姓举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赵主父抬头瞧了一眼远处的高唐城,淡淡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义或不义的战争,目的皆是为了争夺土地罢了,‘仁义之战’不过是一个糊弄人的说辞,包括我,我以‘齐国背弃盟约’而去讨伐它,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与燕宋两国瓜分齐国而已,是故……”

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乃大将之才,但首先,你得抛掉心中那幼稚的想法。尤其是在事关一个国家存亡的战争中,你以为当真会有什么‘平民’是无辜的?”

“……”

赵主父的话,让蒙仲感触颇深。

当日,当赵主父率领的军队驻扎于高唐城西北大概二十里处后,高唐城便派来了使者,在请见赵主父后,责问赵军为何无故进犯他齐国。

赵主父没有跟这个使者多废话,因这名使者态度不恭,便命令士卒将这名使者用棍子痛打了一顿,然后将其赶出了军营。

隔天,高唐城再次派来了一名使者。

可能是得知了前一名使者的经历,这名使者在请见赵主父时,态度明显恭顺了许多,简直可以低声下气来形容。

此人表示,赵主父无端率军攻打齐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在——倘若是错在他齐国,请容许他先禀报临淄,再由临淄派人与赵主父和谈。

然而,即便这名齐使态度已十分恭顺,但赵主父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依旧下令攻打高唐。

二月二十八日,赵军首次对高唐城展开攻势。

这场攻城战,赵军共投入士卒约六万人,总共持续了三个时辰,五次攻上高唐城的城墙,但由于高唐城内的齐军亦顽强抵抗,赵军最终还是没能攻破城池。

大约是在未时前后,赵主父下令鸣金撤兵。

对此蒙仲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此时距离黄昏仍有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完全还有攻陷高唐城的可能性。

在听了蒙仲的困惑后,赵主父笑着说道:“今日来时,我赵军精力充沛,可苦战近三个时辰,仍未能攻陷城郭;眼下我赵军士卒士气大跌,精力亦不如最初,就算再攻两个时辰,难道就能攻破高唐了?……还不如在我军出现巨大伤亡前撤兵,待过两日后,等士卒再次养足力气,再一鼓作气攻下高唐!”

这份见解,就算是蒙仲这样读过不少兵书的人,亦感觉茅塞顿开。

不得不说,戎马半生的赵主父,他对战局的把握,远不是读过几部兵法的蒙仲可比。

也可以说是蒙仲的幸运,在赵军攻打高唐城的期间,蒙仲作为赵主父身边的近卫,时不时就能听到赵主父对敌我双方军队以及局势的点评,比如说,在齐军选择死守城郭的情况下,赵军应该如何采取谋略,且齐军又该如何化解等等。

这些宝贵的经验之谈,让蒙仲受益良多。

三月初四,在赵主父准备二度攻打高唐城时,有一名从临淄而来的齐国使者来到了赵军的军营,请见赵主父。

这名齐国使者的来头很不简单,他乃是齐国国相薛公田文的客卿,著名说客苏秦的弟弟,「苏代」。

当年,苏秦起初决定赴秦国施展抱负,但由于当时秦国刚刚处死商鞅,且秦武王厌恶说客,苏秦便从秦国离开,来到赵国,但由于赵成、李兑不喜苏秦,苏秦最终还是从赵国离开,来到了「燕文侯」时期的燕国,且得到了燕文侯的重用。

燕文侯派苏秦出使赵国,希望改善赵燕两国的关系,此后才有苏秦说服赵肃侯,联合诸国抗击秦国。

在苏秦受重用于燕国的那段时间,他的弟弟苏代、苏历等人,亦纷纷来到了燕国定居。

随后燕文侯过世,传位于燕易王,燕易王过世又传给燕王哙——即因为想要将君位禅让给国相子之,而使燕国出现了内乱,险些被齐国所攻灭的那位燕国君主。

在燕易王过世前,苏秦、苏代等人作为燕国的使者出使齐国,且此后定居于齐国。

值得一提的是,在燕国的「子之内乱」这件事中,苏代扮演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是他说服了燕王哙信任国相子之,甚至于将所有的国家大事都交给了后者。

其原因就在于,苏代与燕国国相子之有联姻。【ps:一说是苏秦与子之有联姻。】

此后,苏代亦代表齐国出使魏国、楚国,甚至是宋国,是当世较为著名的纵横家。

对于这样的人物,纵使是赵主父也得给予其相应的尊重。

片刻后,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身穿华服的苏代来到了赵军的帅帐。

据蒙仲目测,这苏代大概四十余岁。

在请苏代在帅帐内入座后,赵主父吩咐下卒备上酒菜,款待苏代,毕竟苏代亦曾多次出使赵国,赵主父与他并不陌生。

酒过三巡后,赵主父这才笑着问道:“今日苏先生前来见我,不知有何要事?”

“赵主父明知故问。”苏代笑着说了一句,旋即端正了表情,正色说道:“在下特为解赵国之滔天巨祸而来。”

听到这话,赵主父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挑了一下眉毛。

只因为苏代这种“危言耸听”的伎俩,早已经被这世上的说客用烂了。

第105章:苏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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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我赵国之滔天巨祸?”

赵主父在微微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已渐渐了解赵主父性格的蒙仲,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前者。

蒙仲很奇怪地感觉到,赵主父似乎确实是有什么顾虑。

抿了一口略有些发烫的酒,赵主父哂笑道:“愿闻其详。”

见此,苏代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当世,目前以秦、齐最强,是为东西二极,其次赵楚,再次魏、韩、燕、宋等国……今赵主父趁我齐国与魏、韩两国联手讨伐秦国之际,联合燕、宋两国进攻我齐国,这岂非是为秦国解围之举么?”

“……”赵主父看着苏代不说话。

见此,苏代换了一种口吻又说道:“秦赵两国素有征战,哪怕是近些年,秦国亦发兵攻取了赵国的「中都」、「西阳」、「蔺」等城,虽然在下也听说秦赵有盟,但在苏某看来,秦赵两国的联盟未必牢靠……”

“……”赵主父抿了一口酒水,似笑非笑。

诚然,苏代所说的皆是实情,秦国近些年来,确实攻取了赵国的中都、西阳、蔺等地,但这都发生在秦孝公年间,待等到秦武王年间,秦赵两国的关系便已经大大缓和,更别说秦武王过世后继承国君之位的秦王稷,还是赵主父迫使秦国改立的。

虽然秦王稷年纪尚小,国政皆由其母宣太后与舅舅魏冉等人把持,但必须承认,秦赵两国至那时起就再无战争,赵主父当然不会因为几座城池,就破坏掉两国好不容易建起起来的良好关系,更不会简简单单就被苏代说动。

哪怕苏代诱惑他道:“现如今,我齐国名将匡章正率军攻打秦国的函谷关,即将攻破,赵主父何不趁机机会攻伐秦国,夺回先前秦国从赵国攻取的那些城池呢?”

在听了苏代这话后,赵主父哈哈大笑,似讥讽般说道:“盟约即是盟约,似弃盟毁约这种事,只有齐国做得出来!”

听了这话,苏代毫无营养地恭维了几句,旋即又说道:“赵主父不趁机攻伐秦国,实乃诚信之举,可赵主父却讨伐齐国……不知赵主父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赵主父轻哼一声。

见此,苏代拱拱手,正色说道:“今赵国联合燕国、宋国,讨伐齐国,对于贵国而言,无非只有败与胜两个结果而已。……若三国战败,后果无需再说,魏韩两国或将趁机攻伐赵国;倘若赵国战胜,而齐国战败……赵主父知道此事会有何后果么?”

“愿闻其详。”赵主父淡淡说道。

“首先改变的,即魏韩两国的态度。”朝着赵主父拱了拱手,苏代正色说道:“魏韩两国的立场,始终反复不定,或臣服于秦,进攻赵楚;或联合于齐,讨伐秦国……现如今,魏韩两国之所以能坚定抗秦,正是因为有齐国在背后支持,倘若赵国此番联合燕、宋两国,使齐国元气大伤,齐国将无力再支持魏、韩两国,介时,魏韩两国为避免被秦国进攻,唯有投靠秦国,到那时,秦国得到了魏国与韩国作为爪牙,它会如何取代了齐国地位的赵国呢?”

顿了顿,苏代又微笑着说道:“何不保持现状呢?”

“……”赵主父捋着髯须沉思了片刻,旋即反问道:“你是要我背弃燕国与宋国,停止与齐国的战争?”

在旁,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苏代摇摇头说道:“并非是停止,而是这场仗对赵国无益。……若齐国衰败,秦国势必将赵国视为首要针对的国家,介时,此前的秦赵关系将彻底结束,秦国将会用此前针对齐国的一切手段来针对赵国……”

“……”

赵主父捋着胡须沉思着,忽然,他转头问蒙仲道:“蒙仲,你怎么看?”

听闻此言,别说苏代惊讶地转头瞧了一眼蒙仲,就连蒙仲自己也颇感意外。

毕竟,虽说他是赵主父的近卫,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已有资格介入赵国的邦交层次的事。

想了想,蒙仲正色说道:“在下以为,苏先生所言不过其中的一种可能性而已,苏先生夸大了‘若齐国败亡’将会对赵国所产生的影响,属危言耸听。”

听了这话,苏代皱眉打量了几眼蒙仲,反问道:“小兄弟此言,恕苏某不敢苟同。……不知在下有何夸大其词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蒙仲拱了拱手,旋即平静地说道:“苏先生所言,若齐国覆亡,魏、韩两国或将会倒戈秦国,在下不明白,为何苏先生如此肯定魏国与韩国肯定会倒向秦国,而不是联合赵国呢?魏、韩、赵三国本就是三晋之一,虽多彼此多有攻伐,但再怎么说也比秦国要亲吧?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魏、韩两国倒向秦国,但赵国亦有燕、宋两国作为盟国,同样是三国对三国,苏先生为何断定赵国就一定无法战胜秦、魏、韩三国呢?

其三,苏先生方才所言的那番话,看似为赵国而谋,实则不过是为了保全齐国而已。举个例子来说,现如今秦国是第一,齐国是第二,赵国是第三,赵国除掉齐国取得了第二的位置,先生只说秦国会因此而敌视赵国,但忽略了赵国已得到了第二的位置……这份利益所得,就这样被先生给吃掉了?”

摇了摇头,蒙仲转头对赵主父说道:“赵、燕、宋三国瓜分齐国后,赵国可将后续的战争交给燕国,使赵国能专心面对秦国,纵使秦国与赵国盟约破裂,赵国亦无从畏惧。此后,赵国可联合魏韩两国抗击秦国,而以宋国遏制楚国……”

赵主父与苏代一言不发,听着蒙仲侃侃而谈,虽然蒙仲对于各国的虚实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比如说,宋国未必挡得住楚国,但大抵的思路,赵主父是认可的,毕竟在他眼里,他与宋王偃的盟约才是最最可靠的,哪怕蒙仲的思路其实存在漏洞,但赵主父还是愿意去尝试,只因为他信任宋国。

“苏先生对此子的观点有何评价?”赵主父指了指蒙仲笑着对苏代说道。

苏代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舔舔嘴唇迟疑了片刻。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反驳他的那些观念都很客观,很有道理,这让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兄弟何许人也?”

见此,赵主父便笑着代蒙仲介绍道:“此子乃庄子、惠子的弟子,蒙仲。”

听闻此言,苏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他的反应与先前大多数人都不同:“小兄弟是惠子的弟子?难怪难怪……”

似乎在苏代的心目中,惠子(惠施)的地位还要高过庄子。

这也难怪,毕竟惠施曾担任魏国国相几十年,「合纵伐秦」最早就是由惠盎提出来的,苏代的兄长苏秦能说服诸国合纵抗秦,惠施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

而相比之下,庄子只是隐居在宋国的一位大贤,虽然名气很大,但在苏代心中,未必有惠施那样的地位。

“不不,在下并非是惠子收的弟子,而是由我的老师庄子代收,并且也只是学到了一些名家的皮毛而已。”见苏代似乎有所误会,蒙仲连忙解释道。

苏代这才释然,对蒙仲说道:“早些年我跟随我兄游说诸国而途经魏国时,曾惠相有过一番接触,这才知惠相博览群书,真乃天下奇才……可惜为张仪逼迫。”

说着,他便开始讲述当时的经历,他聊到了惠施,也聊到了张仪、公孙衍、田需等人,皆是曾担任过魏国相位的人。

而在此期间,赵主父也询问了苏代的兄长苏秦现如今的情况,毕竟作为张仪的同门师兄,作为跟惠施、公孙衍等人齐名的纵横家,苏秦自被赵肃侯责怪而离开赵国前赴燕国之后,从此就再没有什么音讯。

在听到赵主父的询问后,苏代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笑容,说道:“家兄现如今在齐王(田地)身边作为客卿……至于近些年做的最大的几件事嘛,即是让齐王修葺了齐宣王的陵墓,又修缮了几座宫殿,呵呵呵呵……”

看着在那自说自乐的苏代,蒙仲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只是让齐王修砌了先王的陵墓,且修缮了几座宫殿,这算什么大事?

而此时,却见苏代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赵主父,此番我受齐王之命前来求和,愿割让高唐、平原几邑,使大河以北尽归赵国……”

赵主父摇摇头说道:“恕我不能接受。”

听闻此言,那苏代也不恼怒,平静地说道:“在下已施展浑身解数,可惜仍无法劝阻赵主父,留此无益,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顾赵主父的挽留,就此离开。

看着苏代离开的背影,蒙仲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

他感觉,苏代的游说有点虎头蛇尾,开头危言耸听,以至于蒙仲还以为会跟此人有一番辩论,没想到此人根本不反驳他提出的那些观点。

而最最让蒙仲感到奇怪的,就是苏代在提到他兄长苏秦最近在齐国的状况时,那堪称反常而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帐外转来了士卒的通报:“报!邯郸有急信至!”

听闻此言,赵主父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唤入了士卒,收下了那封竹简策略扫了两眼。

旋即,他的面色顿变。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莫非邯郸发生了什么事?”

“不。”

赵主父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这是富丁从魏国送来的急信……上面写到,魏王嗣过世,「太子魏遫」继位……”

第106章:燕王职

“居然在这个时候……”

只见在帅帐内,赵主父左手攥着富丁的急信,右手托扶着额头,脸上露出沉思、凝重之色。

此时帐内近卫,除了蒙仲以外还有蒙虎在,他低声询问蒙仲问道:“阿仲,魏王魏嗣过世,太子魏遫继位,这对咱有什么影响吗?为何赵主父好似很苦恼的样子?”

听闻此言,蒙仲低声问蒙虎道:“匡章,听说过么?”

蒙虎点点头道:“齐国的名将嘛。”

“此人与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三人,正率领各自国家的军队攻打秦国的函谷关……”

“好似是有这么回事……”蒙虎歪了歪脑袋,旋即又问道:“然后呢?”

见此,蒙仲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只好低声向蒙虎解释起来。

正如蒙仲方才所言,前两年,齐国国相薛公田文为了报复秦国——即他差点就死在秦国,便联合魏韩两国,一起出兵征讨秦国,使齐将匡章、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三人各率本国军队猛攻秦国的函谷关,多次击败秦军。

而现如今,魏国国内发生王权交接这样的大事,魏国势必会暂时退出「伐秦」之事,将军队调回国内,以确保国家平安稳定地渡过新君继位的初期——尤其时防止其他国家趁虚而入。

毕竟,在某个国家新君继位时伺机进攻,这在中原是屡见不鲜的事,当初赵主父初继位时,就曾面临秦、魏、燕、齐等国家的威胁。

倘若魏国决定退出讨伐秦国的战争,或将影响齐将匡章与韩将暴鸢二人的态度,这就意味着齐、魏、韩三国攻伐秦国的战争,或将就此终止。

同时也意味着,齐将匡章或有可能率领齐国军队返回齐国,甚至于借此袭击邯郸对赵国施压,逼迫赵国终止对齐国的进攻。

总而言之,此时魏王魏嗣过世,对赵主父讨伐齐国一事影响巨大。

“原来是这样。”

蒙虎恍然大悟。

从旁,赵主父亦听到了蒙仲与蒙虎的小声对话。

不得不说,蒙仲这番推断,恰恰说中赵主父的心事。

在沉思了许久后,赵主父目视着手中那份竹简,沉声说道:“事到如今,又岂能无功而返呢?……蒙仲,传我命令,令各军做好准备,攻打高唐!……今日,定要拿下高唐!”

“喏!”蒙仲抱拳离帐,命率下信卫向军中各将领传达赵主父的命令。

次日,即三月初五,赵军再次发动对高唐的战争。

这场攻城战共投入赵卒五万人,鏖战两个余时辰,终于攻克城郭。

两日后,安阳君赵章亦攻陷平原邑。

按理来说,赵军形式大好,但赵主父却高兴不起来。

三月初九,赵主父的预感应验了:他又收到了一份来自邯郸的急信。

与上回那封急信不同,这回的急信,是由赵国派往秦国的遣臣「楼缓」送来的。

楼缓在信中写道,秦国的函谷关已被齐将匡章攻破,但由于魏王魏嗣过世,“齐魏韩联合军”难以继续攻占秦国,秦国遂趁机求和,归还韩国河外以及「武遂」,归还魏国河外以及「封陵」。

齐魏韩三国伐秦,就此结束。

“砰!”

记得在收到楼缓的书信时,赵主父恨恨地一锤面前的桌案,可谓是非常怨恨。

怨恨什么,自然是怨恨时机——偏偏在他攻伐齐国的时候,秦国与齐、魏、韩三国这场打了两年多的战争竟然结束了。

“楼缓……深失所望。”

赵主父失望地喃喃道。

要知道,赴秦的楼缓、赴魏的富丁、赴宋的仇赫等赵国遣臣,皆是赵主父所倚重的心腹重臣,因此赵主父在制定「伐中山」、「伐齐」这种大事时,亦曾派人送信与这些远在他国的臣子通个气,让他们设法为赵国谋取利益。

就像这次,在赵主父的授意下,身在魏国的富丁一力挑唆魏王联合齐韩讨伐秦国,而身在秦国的楼缓呢,当然是设法让秦国的军队拖住齐、魏、韩三国的军队,使秦、齐、魏、韩四个国家相互攻伐,顾及不到赵主父这边联合燕宋两国针对齐国的讨伐。

可没想到,尽管有楼缓、富丁等人在暗中挑唆这场战争,齐魏韩三国讨伐秦国的战争,最终还是就这样结束了,以至于使赵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当日,赵主父命蒙仲派人前往安阳君赵章的军队,令赵章与田不禋立刻前来高唐,商议军情。

在两日后的上午,公子赵章与田不禋风风火火地赶到高唐,赵主父急召二人在高唐城内的帅所商议此事。

当时屋内就只有赵主父、公子章、田不禋以及蒙仲、乐毅五人,在赵主父将「秦国求和」之事告诉公子章与田不禋后,公子章大为吃惊。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当然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

“那是去年年末发生的事,眼下,齐魏韩联军多半已退回魏、韩两国,若得知我赵国攻伐齐国,(齐将)匡章或将进攻邯郸,逼迫我赵国退兵……”赵主父讲述着他对局势的分析。

听闻此言,田不禋捋着那两撇小胡子,平静地笑道:“赵主父何必忧心?中牟尚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的军队在,即便是匡章,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击败那两位……”

『……』

蒙仲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田不禋,却见后者冲着他微微一笑。

匡章是何许人?

那是齐国的名将,被誉为继「田穰苴(司马穰苴)」、田忌、孙膑等人之后齐国的擅战之将,岂是赵国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可比?——赵成、李兑二人在赵国虽然位高权重,但这两位其实并非是以率军见长的赵臣,怎么可能敌得过匡章?

但是转念一想,敌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倘若匡章果真率领麾下攻打赵国邯郸,岂不正好借此人的手,削弱赵成、李兑二人的兵力么?

若是赵成、李兑二人因此吃了败仗,岂不正好借此事责罚他们,以便赵主父趁机夺回权力么?

显然,赵主父亦是想到了这一层,在沉思后点点头说道:“代相言之有理。”

屋内五人,彼此心照不宣。

于是,赵主父不顾齐将匡章的潜在威胁,决定继续进攻齐国。

四月上旬,赵主父收到了来自燕国军队的消息,得知燕国军队在「郭隗」的率领下,越过大河下游的燕齐边界,先后攻下「沧」、「盐山」,目前正在攻打齐国的「饶安」。

这个「郭隗」,乃是燕国的名士。

当年燕王职在赵主父的帮助下,继承燕国君主之位后,时刻都想报复齐国——即报复齐宣王趁他燕国内乱之际、派匡章趁机攻打燕国,导致他父亲燕王哙死于乱军之中,故而亲自拜访郭隗。

郭隗便以古人“千金买骨”为例,对燕王职说道:“大王若要招贤,不妨从在下开始。若是大王对我郭隗这样的人都给予尊重,那么,比我贤明的人,自会投奔到大王麾下,助大王成就霸业。”

于是,燕王职便命人铸造“黄金台”,尊郭隗为老师,以此招募天下的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燕国响应赵国的号召征讨齐国,燕王职亦在军中。

因此,赵主父将这边的战事交给了公子赵章与田不禋,带着蒙仲、乐毅等人,在信卫的保护下,准备前往饶安一带与燕王职相见,商讨攻伐齐国一事。

大概五日后,即四月十五日、十六日前后,赵主父与蒙仲等人抵达饶安一带。

只见当时在饶安一带,燕国军队正围住饶安城展开攻势,在得知赵主父专程前来看望自己后,燕王职连忙带着郭隗出来相迎。

这也难怪,毕竟燕王职的王位,是赵主父帮他争取到的,当初若非赵国介入,燕国恐怕早已被齐国吞并,是故燕王职对于赵主父格外尊重与感激。

“燕王别来无恙?”

“赵主父。”

在彼此见礼后,燕王职将赵主父请到军中帅帐,奉上军中最丰盛的酒菜款待赵主父与蒙仲、乐毅一行人。

待酒足饭饱后,燕王职便领着赵主父视察他燕国的军队。

不得不说,在视察军队的时候,燕王职实际上还是有点骄傲的,毕竟他接掌王位的时候,燕国可以说被齐国的军队摧毁殆尽,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燕王职励精图治十余年,这才勉强使燕国恢复元气。

而在此期间,蒙仲与乐毅亦仔细观察着燕国的军队。

他们发现,虽说燕国军队先后攻陷了「沧」、「盐山」两地,但奇怪的是,燕国的军队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精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欠缺章法。

然而,燕王职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仍在赵主父面前吹嘘他燕国军队的实力。

“赵主父,我燕国的军队雄壮否?”

“呵呵呵……”

赵主父不失礼仪地轻笑着。

说实话,赵主父也佩服燕王职花了十几年工夫,就能将燕国恢复到今日这种实力,可这并不是燕王职在他面前炫耀的理由呀。

论诸国军队,当世最强的莫过于秦赵两国,就连齐国,也只是强在有匡章等名将。

“听闻赵主父此番随行有五百名赵卒,不如我亦派五百名燕卒,彼此切磋一下?”燕王职颇为兴致地问道。

听闻此言,赵主父表情诡异地看向了燕王职。

旋即,他指了指随行的信卫军,问道:“燕王,你指的是这些士卒?”

“是啊。”燕王职点点头笑道,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赵主父看向他的眼神,其实是充满怜悯的。

“给燕王留点颜面。”

片刻后,赵主父私底下对蒙仲、乐毅二人说道。

第107章:燕王职(二)

别看信卫军此前跟随赵主父攻打高唐邑,但事实上信卫军并没有参与攻城,它只是作为近卫军,保护着赵主父而已。

倒是在高唐被赵军攻陷后,信卫军曾杀死几名试图持械袭击赵主父的齐国军民。

但这并不意味,信卫军的士卒就是未经阵仗的新兵,毕竟这五百名士卒,起初皆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或多或少也曾经历赵国与魏国、韩国的战争,此后由经过蒙仲、乐毅等人的严格训练,尽管这些士卒其实还没有达到蒙仲、乐毅心目中“武卒”的标准,但已并非一般的赵卒可比。

正因为如此,当燕王职提议双方士卒来一场比试,让他能直观领教赵卒的雄壮时,赵主父看向这位燕王的眼神,其实是带着同情与怜悯的。

毕竟赵主父曾多次视察信卫军的训练,当然清楚这支军队的实力。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借燕国的军队来考核一下信卫军的水准,也不是一件坏事不是么?

鉴于此,赵主父笑呵呵地应允了此事。

次日,五百名信卫军与五百名燕军来了一场演习切磋。

既然是演习切磋,带有杀伤力的兵器自然就不能使用了,包括信卫军的战车与弩具,燕王职临时命人准备一些木棍作为兵器。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公平起见,蒙仲下令麾下的信卫军褪下了两层甲,又卸下了长戟、佩剑,叫士卒们只持有一根木棍上阵。

远远瞧见这一幕,燕王职与郭隗脸上闪过几丝异色。

这也难怪,毕竟魏国的魏武卒实在名气太过于响亮,使得各国都很了解这支魏军的武装,以至于信卫军这支仿造魏武军的军队一出场,就引起了燕王职与郭隗等人的瞩目。

“怎么打?”

远远看了一眼赵主父、燕王职所在的看台,乐毅低声对蒙仲问道。

信卫军其实是有它独特的战术的,虽然目前还未尝试过,但蒙仲、乐毅私底下曾不止一次地模拟过。

这些战术主要以弩机远射为主,有让士卒们立于战车之上移动射击的骚扰战术,还有「二段射」这种用于正面抗衡的战术,总而言之,即是在白刃战前尽可能地射杀敌军士卒,打击敌军的士气。

但既然是演习,这种战术自然就不适用了。

“先……先看看罢。”

蒙仲对此也有些头疼,毕竟演习其实束缚了信卫军至少一半以上的杀伤力。

在稍许思量后,他令信卫军摆出了“二一二”的阵型:由蒙虎、华虎二人各率一百名士卒担任先锋,由武婴率领一百名士卒守卫中军,再由穆武、乐进二人各率一百名士卒于左右殿后。

在兵法中,这叫「冲轭阵」,从鸟瞰来看有点类似于“x”,是在山地等复杂地形行军时时常会用到的兵法,优点是不容易遭到敌军的袭击,因为敌军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个方向袭击,都会遭到我方的夹击;至于缺点,那就是这种阵型缺乏爆发力,并且对于使用这种阵型的将领与士卒具有极高的要求,否则就很容易引起指挥上的混乱。

『冲轭……很自信啊。』

赵主父捋着胡须暗自想到。

而在他身旁的燕王职,脸上却露出诧异之色,似乎对于信卫军摆出冲轭阵感到十分惊奇。

这也难怪,毕竟冲轭阵其实根本谈不上是适合步卒正面作战的阵型,它的优点仅仅只是易于防备突然袭击。

反观那五百名燕军,则选择最适合步卒的锥形阵。

“阿虎,华虎。”

蒙仲将蒙虎与华虎二人唤到面前,低声嘱咐了一番。

“呜呜——呜呜——呜呜——”

片刻之后,待军号响起,五百名信卫军与五百名燕军相互迈进,开始了冲锋。

事先有不少燕国兵将认为这场演习或将是一场精彩的较量,但事实却很残忍,燕军的锥形阵,根本无法凿穿武婴所守的中军,而蒙虎、华虎二人所在的左右两翼,却狠狠地插入了燕军的腹内,以至于在两军交汇后仅片刻工夫,就形成了武婴、蒙虎、华虎三人各率百名士卒对燕军的夹击,且打地燕军节节败退。

这其中有方面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赵燕两军士卒方面的差距。

同样是手持木棍,信卫军士卒挨了燕军士卒一棍,面不改色,立刻展开反击,而燕军士卒若被信卫军士卒一棍扫到,大多哀嚎倒地,这得力于信卫军此前曾受过专门的训练,对于痛疼的耐力尤其高。

于是乎,仅一眨眼的工夫,两军便分出了胜负,信卫军仅仅只用了三百人,就将五百名燕军击溃——穆武、乐进二人所率领的百人队,甚至还没碰到迎面而来的燕军,这场较量就已赵军压倒性的胜利而结束了。

“这可真是……”

站在燕王职身边的燕国重臣郭隗脸上露出几许惊诧,或许他也有些难以置信,他燕国的精锐,在赵军面前其实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是说了给燕王留点颜面吗?』

赵主父长吐一口气,心下有些埋怨蒙仲、乐毅二人。

不过他也明白,事实上蒙仲、乐毅二人已经手下留情了,这不,还采取了冲轭阵这种其实并不适合用来正面作战的阵型,倘若他们跟燕国的军队那般选用锥形阵,恐怕燕军士卒的结局要更加难堪。

虽然眼下燕军的结局其实也挺难堪的。

就在赵主父寻思着该说什么来化解当下的尴尬时,忽听燕王职感慨地说道:“不是是赵卒,何其雄壮!不知这支赵卒是由何人训练?”

赵主父捋着胡须笑道:“是由蒙仲、乐毅等几名少年训练而成。”

“莫非就是方才我见过的那几名少年么?”燕王职睁大眼睛问道。

见燕王职如此吃惊,赵主父心中大悦,毕竟是他慧眼识人,提拔了蒙仲、乐毅那些少年。

而此时,就见燕王职在称赞了几句后,忽然感慨道:“……我燕国缺良将啊。”

一听这话,赵主父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诡异地看向燕王职。

然而,燕王职仿佛没有看到赵主父脸上的诡异表情,仍旧兴致勃勃地问道:“不知赵主父可愿割爱,使那几位少年良将派往我燕国,助我训练国内的兵卒。”

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燕王职脸上丝毫没有他燕国士卒“惨败”的尴尬与羞窘,眼眸中满是期待。

“……”

看着燕王职那期待的表情,赵主父心下暗骂。

此时他才意识到,燕王职此番提议两军演习的目的,就是为了从他赵国“挖人”。

倘若是换做其他人,赵主父倒也不会如此在意,但是蒙仲、乐毅二人,他却舍不得割爱。

毕竟在他看来,蒙仲、乐毅二人皆是大将之才,假以时日,绝对不会在匡章、公孙喜、暴鸢那批将领之下,更别说蒙仲、乐毅二人文武兼备,皆具有“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潜力。

这等人才,他岂舍得割让给燕王?

想到这里,赵主父打了个哈哈,随口就揭过了此事。

这让燕王职与郭隗二人感觉十分意外:堂堂赵雍赵主父,竟不舍得割让蒙仲、乐毅那几名少年?

当日,趁着燕王职与赵主父喝酒的时候,郭隗私底下接触蒙仲、乐毅等人,与这些位少年闲聊了一番。

此时郭隗才得知蒙仲、乐毅二人的身份特殊:前者乃庄子弟子,后者乃灵寿君乐羊之后。

除此之外,郭隗亦试探了蒙仲、乐毅二人的学问。

凭郭隗个人感觉,蒙仲、乐毅二人目前确实有些稚嫩,但不能否认,这两名少年皆具有将相的潜力,蒙仲身兼道、名、儒、法、兵几家的学术,而乐毅则精于兵、法两家,郭隗虽年长,但在某些方面,却自认不如。

晚上,燕王职询问郭隗:“那蒙仲、乐毅二人如何?”

郭隗对蒙仲、乐毅二人给予了高度评价:“此二子目前虽有些稚嫩,但不可否认是难得的人才,若大王正设法得到蒙仲、乐毅二人辅佐,最多十年磨砺,介时以蒙仲治燕政、乐毅治燕军,我燕国必定会迅速强盛起来……”

顿了顿,郭隗又说道:“蒙仲、乐毅二子给老夫的感觉,就仿佛秦国的卫鞅、齐国的邹忌……”

听闻此言,燕王职大为震惊。

卫鞅、邹忌那是何许人?前者是使秦国壮大的功臣,而后者,是使齐国强盛的功臣,秦齐两国之所以能有今日这般的强盛,离不开卫鞅、邹忌二人。

可想到赵主父的态度,燕王职又感觉有些遗憾:“奈何赵主父不肯割爱。”

郭隗闻言笑着说道:“不妨,大王不如先向那蒙仲、乐毅二人交好,如此一来,他二人日后若在赵国呆得不快,便会投奔我燕国。”

“善!”

燕王职点点头。

此后数日,燕王职时常在赵主父面前称赞蒙仲、乐毅二人,意图何其明显。

换做其他人嘛,顺着燕王职的心意倒也没什么,但蒙仲与乐毅二人,可是赵主父准备培养为赵国栋梁的人才,岂舍得被燕国抢走?

于是乎,赵主父赶紧告辞燕王职,带着蒙仲、乐毅等人返回高唐。

当然,这只是说笑,赵主父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相信,只要他还在,蒙仲、乐毅二人就不会弃他而转投燕国。

真正让赵主父决定即刻返回高唐的原因,是因为他收到了来自安阳君赵章的消息,得知齐将匡章并没有袭击邯郸,而是率领着齐军正火速返回齐国。

这意味着,赵军或将与这位齐国名将有一场正面交锋,纵使是赵主父,亦不敢小觑匡章。

值得一提的是,在临别前,燕王职听取了郭隗的建议,郑重地向蒙仲、乐毅二人许下承诺:若二人日后在赵国不受重用,不妨投奔他燕国,他必定重用之。

在赵主父有些不快的注视下,蒙仲、乐毅二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二人也明白,燕王职如此谦卑,那是因为燕国真的欠缺人才,但即便如此,燕王职的承诺,还是在蒙仲、乐毅二人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第108章:薛公客卿

四月二十日,与高唐邑隔大河相望的「祝柯」县,薛公田文的客卿「田瞀(mào)」,在一队士卒的保护下乘坐马车来到这里。

这位名为田瞀的老者可不简单,就连身为齐相的薛公田文亦要持后辈之礼。

“祝柯,源于周武王册封诸侯,将黄帝的后裔封在此地,建立「祝国」,可惜不久即亡,空剩下‘祝柯’二字,而后诸侯‘盟于祝柯’,方又世人所知……”

捋着花白的胡须,田瞀平静地说道。

此时,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位与田瞀年纪相近的老者,闻言笑道:“是故多有人称,我齐国盛行黄老之术,便源自于祝国……不知瞀老如何评价?”

田瞀瞥了一眼这名老人,轻哼一声,招招手唤来几名护卫的士卒道:“你等去见「田触」,就说,老夫携「公孙闬(hàn)」,前来请见。”

原来,那名与田瞀年纪相仿的老者,即是公孙闬。

此人亦不简单。

公孙闬最早乃是齐相邹忌的门客,即在齐威王时期施行改革,使齐国从此强盛起来的那位齐相邹忌。

虽然邹忌被誉为继“管仲”后的齐国名相,且世人常将他与秦国的「商君卫鞅」相提并论,但正所谓人无完人,邹忌也有为人所诟病的地方,比如他与「田忌」争权的事。

田忌,亦那位出使魏国时,将受到同门师兄弟、魏将庞涓迫害的孙膑解救脱困,且此后拜孙膑为军师的那位齐国名将,在「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中重创魏国,使魏国从此衰败。

值得一提的是,在桂陵之战后,田忌便已名声大涨。

在这场战役中,田忌采取了孙膑所献的「围魏救赵」的计策,直捣魏国国都大梁,迫使魏将庞涓放弃围攻邯郸而回援大梁。

最终,田忌在桂陵伏击了庞涓,一举击败魏军,并俘虏了庞涓。

其实总的来说,这场仗虽然庞涓被俘,但魏国的主力尚在,因此,齐国最后还是请了楚国大将「景舍」出面调停,与魏国和解,才得以结束这场战役——而庞涓,亦在此时被释放。

说白了,齐国当时其实并没有战胜强盛的魏国,但田忌却因为“桂陵之战”击败庞涓且将其俘虏而名声大涨。

田忌成名后,邹忌唯恐他威胁到自己的相位,便思忖对策。

而那时,公孙闬就在邹忌座下作为门客,他向邹忌献策道:“不如让田忌再讨伐魏国。若田忌胜,那是您的功劳;若田忌败,就算不命丧于战场,回国亦必定受到处罚。”

邹忌深以为然,便向齐威王建议,令田忌再次讨伐魏国。

而这,即马陵之战。

不得不说,桂陵之战的败北——确切地说应该是魏国攻伐赵国的失败,这对于当时强盛的魏国而言,仅仅只是一个小困扰而已,这不,在魏、赵两国和解之后,魏国再次起兵讨伐韩国,却没想到再次被田忌、「田朌」、「田婴」、孙膑几人挫败。

相比较前一场战败的微小损失,这一次,魏国十几万主力军在马陵全军覆没,魏国从此一蹶不振,而齐国则借助这场胜利,隐隐展现出霸主的气势。

而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田忌的名气亦再次高涨,让邹忌终于决定将其除掉。

此时,公孙闬又为邹忌献了一条计策去陷害田忌,他派人带着十斤铜招摇过市,找人占卜,对那名占卜者说:“我乃田忌将军的臣属,如今将军三战三胜,名震天下,今欲图大事,请你占卜看看吉凶?”

欲图大事?

什么大事?以田忌当时的地位来说,能称得上大事的,也就只有篡位了。

占完卜后,公孙闬派出的人前脚刚走,公孙闬自己就带人将那名占卜者抓了起来,抓到齐威王面前验证。

田忌得知此事后,大为惊恐,慌忙逃出了齐国,投奔楚国。

他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甚至于,他也猜得到这多半是邹忌在陷害他,因为早在田忌打赢马陵之战返回临淄的时候,孙膑就曾劝过他,他提醒田忌莫要解除麾下军队的武装,将其驻扎在泰山、济水、高唐一带,围住临淄,然后率战车队直冲临淄,如此一来,齐国的大权就会落到田忌的手上,而邹忌则只能逃亡。

若不然,孙膑很担心田忌不能安全地返回临淄。

只可惜,田忌为人忠诚仁厚,此前对孙膑言听计从的他,唯独这次没有听从孙膑的建议。

正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田忌为人仁厚没有按照孙膑的建议逼邹忌逃亡,而此时,邹忌却让公孙闬使离间计,中伤了田忌,使齐威王对田忌亦产生了怀疑。

最终,执掌十几万大军、刚刚打赢马陵之战而名震天下的田忌,只能带着孙膑逃亡楚国,使齐国一下子就失去了田忌、孙膑两位用兵大才。

正是这件事,让田瞀对公孙闬产生了成见,奈何公孙闬此人对田文的父亲田婴有恩。

当时,齐威王有心将薛地封给田婴,却遭到了楚国的反对,齐威王因此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闬出使楚国,代田婴说服了楚威王,使田婴最终得到了薛邑作为封邑——是故在其亡故后,被追谥为「靖郭君」。

而如今,靖郭君田婴早故,其子田文继承了封邑,被人尊称为薛公,不夸张地说道,他父子二人都欠公孙闬天大的恩情。

正因为如此,邹忌亡故之后,公孙闬先是来到田婴座下作为门客,随后又在其子田文座下作为门客,父子二人皆待公孙闬如上宾,锦衣玉食,丝毫不敢怠慢。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同为薛公田文座下门客的田瞀虽然对公孙闬有所成见,但多少也得留几丝颜面——尽管是看在田婴、田文父子的面子上。

在吩咐左右护卫联系了当地齐军的将领田触后,田瞀与公孙闬再次登上马车,来到了大河边,隔着这条河流眺望对岸的高唐邑,以及河对岸那些正在筑造桥梁的赵卒。

“唉!”

在观察了片刻后,田瞀长长叹了口气道:“若「朌(bān)子」使守高唐,岂能如此轻易被赵人所占?”

他口中的「朌子」,即田朌,曾与田忌一同参与讨伐魏国的战争,就连靖郭君田婴当时也仅仅只是副将。

田忌逃亡楚国后,田朌执齐**队,在赵主父他爹赵肃侯赵语带领赵国崛起时,田朌驻军高唐邑,让赵国的军队屡屡无功而返。

在“徐州相王”期间,齐威王曾与魏王罃谈及“国宝”。

当时魏王罃问齐威王道:“齐国有国宝吗?”

齐威王摇头表示没有。

魏王罃表示很不可思议,他对齐威王说,就算是他魏国,亦有可光照十二乘的明珠十枚——“一乘”之地,即指方圆六里。【作者语:卧槽,你这什么明珠?】

听了这话,齐威王就说道:“你我看待‘国宝’的方式不同,要说宝物,我齐国有四件真正的宝物。”

说着,他便列举了四位他齐国的臣子,即檀子(田檀)、黔夫、种首(田种首)、朌子(田朌)。【ps:种首是即墨大夫,大概是防东夷的;黔夫在徐州;田朌在高唐;檀子不清楚。】

齐威王表示,这四位才是齐国的宝物,说他们“光照千里、何止十二乘!”

而说到田朌时,齐威王更是骄傲地说道:“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

言下之意,田朌驻守高唐邑,赵人都不敢在高唐邑一带的大河里捕鱼。

可想而知田朌的能力!

“曾经我齐国,是多么的强盛啊……”

站在大河旁,田瞀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曾经的齐**队,以田忌为帅,孙膑为军师,田朌、田婴为辅佐,纵使是那时强大到称王的魏国,亦惨败于齐国之手,向齐国俯首陈臣。

可现如今呢,他齐国就只剩下一个匡章,以至于当匡章不在国内而赵国趁机来攻时,他齐国竟被逼到不得不向赵国求和的地步,换做在几十年前,简直不敢置信。

就当田瞀看着对岸的赵卒感慨时,他身后忽然驶来几队战车。

旋即,一名目测约二十几岁的将领从战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田瞀、公孙闬面前,抱拳行礼道:“田触,见过两位老大人。”

田瞀转头看向田触,叹息道:“朌子的威名,已然被你等后辈丢尽了。”

“……”

听闻此言,田触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错,田触正是田朌的后人,此前驻守在高唐邑,待赵军强攻高唐邑时,虽然田触也曾苦苦抵挡,并顺利挡下了赵军的一次攻城,但在赵主父第二次对高唐邑展开进攻时,田触怎么也守不住了,只好带着败兵撤过大河,在祝柯县重整军队,固守大河天险。

从旁,公孙闬见田触羞愧地低下头,笑着圆场道:“瞀老言重了,对方那可是赵国的‘主父’啊……据闻赵王雍之雄才,尚在赵肃侯之上,今赵主父携十余万赵军进犯高唐、平原两邑,田触能挡他一时,已难能可贵。”

“哼!”

瞥了一眼公孙闬,田瞀轻哼一声,正色对田触说道:“老夫专程至此,转达大王的命令,田章子(匡章)目前正在率军返国的途中,不日即将抵达,你务必要死守大河天险,以待田章子回援!”

“遵令!”

田触抱拳接令。

第109章:薛公客卿(二)【上架倒计时两日】

『ps:本书于12月1日,也就是这星期的星期六上架,在此恳请书友们订阅支持~』

————以下正文————

就在田瞀、公孙闬一行人抵达祝柯县的同期,赵主父亦带着蒙仲、乐弈与信卫军,从饶安原路返回,回到了高唐邑。

得知此事后,安阳君赵章连忙领着田不禋与其余赵国将领前来迎接。

在客套寒暄过后,赵主父有意视察赵军于河上搭建桥梁的进展。

在前往河边的期间,田不禋笑着问赵主父道:“赵主父此番前往见燕王,不知有何收获?”

赵主父捋着髯须微笑着。

对于燕王职,赵主父还是很满意的,无论燕王职对他的恭顺,还是对齐国的憎恨,都让赵主父感到非常满意——唯独当着他的面,有意招揽蒙仲、乐毅二人,这让赵主父稍稍有点不快。

不过对此赵主父也能理解,谁让燕王职励精图治十几年,可燕国现如今却还处在百业待兴的阶段,正欠缺大量的人才,以至于显得有点“饥不择食”,竟然选择对蒙仲、乐毅这些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下手。

唔,虽然蒙仲、乐毅二人的确是非常具有潜力的人才。

而相比较之下,燕国的军队,说实话让赵主父有点瞧不上眼,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战斗力却弱地可怜——五百名精挑细选的燕军,竟被三百名信卫军士卒一个照面击溃,要知道,信卫军其实还未曾展现出他们真正具有杀伤力的一面。

似这样的燕军,虽有十万之众,又如何能让人信赖?

想来想去,赵主父最终只能将燕**队归入“锦上添花”的范畴,此番征讨齐国的主力,还得是赵宋两国的军队。

大约半个时辰后,战车载着赵主父来到了大河边。

高唐邑一带的大河,自西南而往东北流向,赵军在大河的西北岸,而齐将田触所率领的军队,则在大河的东南岸。

待等赵主父一行人来到河边时,河边约有数百人正在搭建浮桥。

当然,真正用于建桥的人数,远远不止这数百人,还有十倍于这个数目的赵卒,正从远处的树林中砍伐林木,将其搬运到河边,用绳索等物将一根根圆木固定,循序搭建。

而在赵军搭建桥梁的过程中,河对岸的齐军士卒时不时就朝着对岸射一波箭矢,射杀赵卒尚在其次,目的只是为了延缓赵卒建桥的速度。

蒙仲站在河边瞅了瞅,发现桥梁已经搭出去约六七丈远了。

莫以为六七丈远不值一提,要知道这是供十几万赵卒渡河的桥梁,光横截面就有二十几丈宽,在短短几日的工夫内,建成了二十几丈乘以六七丈的部分桥梁,这速度已经很快了——毕竟那些赵卒又不是专业砍树造桥的工匠。

但赵主父对此并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视察着士卒们造桥的进程,时不时又抬头看向河对岸的齐军。

见此,安阳君赵章脸上闪过几丝犹豫,旋即正色说道:“主父,请给我十五日时间,在十五日内,儿臣必定能造好此桥,使大军顺利渡河!”

在短短十五日内,在大河上造一座能令十几万赵军渡河的稳固的桥梁,而且还是在河对岸齐军的严密防守下,不得不说这个期间其实非常紧迫。

这个道理,赵主父也是明白的。

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十五日……太长了。十日!将造桥的工期缩短到十日内,若是时间仓促就加派人手,此地不是有十余万赵军么?”

“十日?”

听了赵主父的话,别说安阳君赵章,就连在旁的赵袑、许钧、牛翦、赵希等赵将,脸上亦露出了为难之色。

要知道,造桥不等于搭积木,胡乱搭建的桥梁缺乏稳固性,根本无法让十几万人顺利渡河,而赵军当中又欠缺精于造桥的工匠,因此,赵卒们只能尽可能地加固桥梁已建成的部分,无论美观与否、臃肿与否,首先是要求稳固。

这样一来,木料的需求增加,士卒们的工程量自然而然也就增加了,想要在十日内造好这座桥,说实话确实有点为难人。

赵主父亦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环视了一眼周遭的众人后,沉声说道:“诸卿,非是我不体恤,而是我等已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别忘了,匡章正在赶奔回齐的途中!若不能在匡章率军抵达之前强渡大河,到时候我十几万赵军,就要付出几十倍的精力与牺牲!”

听闻此言,安阳君赵章与赵袑、许钧、牛翦、赵希等人的面色,顿时变得严肃而凝重起来。

也是,在当今世上,谁敢不重视齐将匡章呢?

强如秦国,不照样被这位齐将率领的军队攻破了函谷关,被逼到割让土地求和的地步么?

“十日!”

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人,赵主父沉声说道:“务必要在十日内,造好这座桥!”

“遵令!”

以安阳君赵章为首,赵袑、许钧、牛翦、赵希等诸将抱拳应道。

此后数日,赵军加快了搭建桥梁的速度,尽管河对岸的齐军从不间断用弓弩射杀造桥的赵卒,使赵军出现了至少两三千人的伤亡,但桥梁的搭建速度,却丝毫没有因此延缓下来。

在得知这件事后,齐军将领田触忧心忡忡。

因为一旦等赵军造好了桥梁,凭他手中的兵力,根本挡不住那十五万赵军——哪怕临淄前几日又派了一支军队前来增援。

忧愁之余,田触将此事告诉了田瞀、公孙闬二人,请这两位老大人一起帮忙想想办法。

在听完了田触的请求后,田瞀沉默了片刻,旋即平静说道:“田触,你安心带兵防守,老夫与公孙闬,会想办法拖延赵军……这也正是老夫与公孙闬此番亲自前来的目的。”

听闻此言,田触既惊喜又纳闷,好奇问道:“不知两位老大人要如何拖延赵军?可有什么是我田触帮得上忙的地方?”

田瞀闻言捋着髯须还未开口,公孙闬则在旁笑着说道:“田触将军只需吩咐下卒为我二人备一条轻舟,再命人载我二人渡河即可。”

田触愣了愣,旋即便猜到了公孙闬的意思:这两位,显然是准备游说赵主父赵雍。

只是……

单凭这两位一张嘴皮子,真能劝说那位赵主父回心转意,放弃攻伐他齐国?

据田触所知,临淄此前派来了著名说客苏代作为使者,以「割让高唐邑、平原邑两地」作为退兵条件,但仍然没有说动那位赵主父。

想到这里,田触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前些日子,苏代大夫出使赵营,亦未能说服赵主父……”

“苏代?”公孙闬闻言轻笑了几声,似乎对苏代并不是很在意。

可能在他眼里,最起码也得是苏代的兄长苏秦,才有资格让他正视。

唔,也不尽然。

毕竟近几年,苏秦虽然受齐王田地宠信,但此人并未展现出多少真才实学,很多时候只是阿谀奉承,这使不少齐国臣子在对苏秦万分妒忌之余,背后亦暗暗冷笑讥讽,讥讽如今的苏秦,早已不再是当年游说中原六国合纵抗秦,身佩赵、魏、韩、燕、楚、齐六国相印的那个“大丈夫”苏秦了。

那个时期的苏秦,唯有后来同样被赞誉为“大丈夫”的「张仪」可以相提并论,除此之外,无论惠施、公孙衍等人,皆逊色苏秦、张仪一筹。

而在旁,田瞀冷眼瞧着这一幕。

这位老者素来用正直名声规劝薛公田文,为人自然也正直,当然看不起那些唯利是图的说客,苏秦也好、张仪也罢。

至于苏代、公孙闬,前者间接引发了燕国的「子之之乱」,而后者,则帮助邹忌逼走了田忌,使齐国痛失田忌、孙膑两位人才,因此在田瞀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日,田触就叫人设法弄到了一条渔船,命几名士卒载着田瞀、公孙闬二人,渡河去请见赵主父。

北岸的赵卒当然不会瞧不见这艘渔船,待其靠近后,便将其扣下,询问了田瞀、公孙闬二人的来意,在得知此二人欲请见赵主父后,便立刻上禀。

而此时,赵主父因为闲着没事,正在帅帐内与蒙仲、乐毅二人闲聊兵法,大抵就是在什么地形、什么情况下,为将者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等等。

聊着聊着,忽听帐外有士卒禀报道:“启禀主父,河对岸有齐国使者至,自称是齐相田文的客卿田瞀、公孙闬,欲请见主父。”

“田瞀?公孙闬?”

赵主父愣了愣,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之色。

“赵主父听说过这两人?”乐毅有些不解地问道。

赵主父闻言解释道:“你还年轻,且此前居住在中山,不曾听过田瞀、公孙闬二人……这两人,皆是齐威王时期的人,与田忌、田婴、田朌、邹忌、孙膑等人一个时候……”

“齐威王?”

乐毅有些吃惊,毕竟现如今的齐王田地,正是齐威王的孙子。

“很有名吗?”蒙仲亦好奇问道。

“唔!”

赵主父点点头说道:“田瞀最早乃是靖郭君田婴的客卿,田婴死后,田瞀改为辅佐其子田文;至于公孙闬,此人最早乃是「成侯邹忌」的门客……皆是不可怠慢的名士呐!”说到这里,他哂笑道:“田文、匡章皆不在齐国,乳臭未干的田地小儿,多半是慌了,竟请来了田瞀、公孙闬二人,也不怕这两老物气竭毙于半途,呵呵呵呵……”

说罢,他站起身来,边走边说道:“走,礼不可废,跟我前去迎接,看看这两个老物,究竟有何意图。”

“喏!”

蒙仲、乐毅二人抱了抱拳,当即跟上了赵主父。

第110章:薛公客卿(三)【上架倒计时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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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片刻,赵主父领着蒙仲、乐毅二人,亲自来到营外,迎接了田瞀与公孙闬二人。

不得不说,以赵主父现如今在赵国以及在中原的威望,他能亲自出来相迎,着实是给足了田瞀与公孙闬二人面子,哪怕是田瞀与公孙闬二人心里也这样认为。

待彼此相见行礼之后,赵主父将田瞀与公孙闬二人请到了他的帅帐,并吩咐军中下卒准备酒菜。

由于是在军中,菜肴自然不会丰富到哪里去,赵主父便借鉴了胡人的方式,在帐内支起一口青铜鼎,鼎内放入水,放入一只前几日麾下赵卒献上的鹿,一边用小铜炉烫酒闲聊,用肉干、果脯等干货下酒,一边坐等鹿肉煮熟。

“营内简陋,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莫要见怪。”在邀请田瞀、公孙闬二人就坐后,赵主父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田瞀、公孙闬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坐在赵主父下手的蒙仲、乐毅二人,很意外于“陪席”的竟然是两名目测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他们原以为最起码也得公子赵章、田不禋那样的人。

说实话这个讯息并不好,因为这意味着赵主父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们二人到来的目的,礼待也只仅仅只是出于对他们二人的尊重而已。

“我听说田先生在薛邑打理薛公的家业……”

趁着煮酒煮肉的空档,赵主父率先打开了话匣。

田瞀闻言笑道:“想不到老朽的贱名,竟亦能传到赵主父的耳中……”

“田先生这话说的。”赵主父笑着说道:“当今世上,谁人不知田先生乃靖郭君的心腹幕佐,就连薛公(田文)亦持长者之礼以待先生……薛公能有今日的威望,先生功不可没。”

“赵主父言重了。”田瞀连忙谦逊地说道:“此皆「魏处」、「夏侯章」、「冯谖(xuān)」、「公孙弘」几人的功劳,这些年轻俊杰,才是薛公如今的左膀右臂,至于老朽,半截入土之人,哪里值得赵主父夸赞。”

他口中所说的「魏处」、「夏侯章」、「冯谖」、「公孙弘」几人,皆是薛公田文座下的门客,据说田文曾在薛地蓄养三千门客,只要你是有一技之长的“士”,都可以投奔他,在田文府上吃住,无论呆多久都可以。

不得不说,这个标准非常低。

要知道这里的“士”,可不是蒙仲这种正儿八经的“甲士”,也并非是“儒士”、“道士”等掌握了至少一门学识的“学士”,大多都是一些其实经不起推敲的那种“士”。

比如说,有个农民不想再种地了,自己买把利剑,学几手剑术,他也能跑到田文的府上以“游士”、“士侠”自称,混一口饭吃,总之只要有一技之长。

是故,薛公田文手底下才会有“鸡鸣狗盗”之徒,说白了,即会学鸡叫的人,与擅长偷盗的人——还别说,多亏了这两位“鸡鸣狗盗”之徒,当年薛公田文才得以从秦国逃回齐国。

就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可以成为田文的门客,可想而知这个“士”的标准有多么的低,而这也导致有许许多多的人自称是士,跑到田文府上骗吃骗喝,以至于田文坐拥万户薛邑,竟然难以养活手下数千门客,还要靠在邑地内收取“息钱(高利贷)”来弥补。

而「魏处」、「夏侯章」、「冯谖」、「公孙弘」等人,即田文门下三千食客当中的佼佼者,那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聊了片刻后,酒水率先煮沸,此时赵主父与田瞀、公孙闬三人,才一边喝着烫酒,一边聊起了薛邑的事。

据田瞀所言,薛邑此时已经被宋国的军队攻占了。

这让在旁静静倾听的蒙仲感到十分惊讶,惊讶于他宋国攻占薛邑的速度。

“难道赵主父竟不得而知吗?”

见赵主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田瞀隐隐带着几分深意说道:“此番宋国出兵薛邑,是由宋王偃亲自率军,其麾下景敾、戴不胜、戴盈之等一众司马,率军猛进……”

听闻此言,赵主父暗暗点头:果然还是宋王偃可靠,讨伐齐国,就只看赵宋两国的军队,至于燕国……他实在是欠缺几分信心。

“宋王偃亲自掌军督战吗?”

假装没有听出田瞀话中几分淡淡的嘲讽意味,赵主父转移话题问道:“那宋国国内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田瞀思忖了一下,怏怏说道:“据说宋偃已传位于太子戴武,令惠盎、薛居州辅佐之……”

听闻此言,非但赵主父倍感意外,就连蒙仲心中亦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太子戴武、惠盎、薛居州,这三人蒙仲都不陌生。

当然,真正熟悉的,只有他的义兄惠盎,而太子戴武与薛居州二人,蒙仲只是当初听惠盎提及过——薛居州,即惠盎推荐为“太子师”,拜托其尽心教导太子戴武的学士。

『宋王偃……居然也将王位传给了太子戴武?』

在听了田瞀的话后,蒙仲多多少少对宋王偃有些改观了。

记得曾几何时,宋王偃曾当面对他说,他发兵讨伐滕国,是为了使宋国更加强大,但当时蒙仲并不是很相信宋王偃的话,私底下多少仍认为这是宋王偃的“王欲”。

可如今,当得知宋王偃亦效仿赵主父,将王位传给了太子戴武,以便于能专心带兵攻略疆土,蒙仲必须得承认,宋王偃恐怕还真不是那种贪恋王权的人。

他跟赵主父一样,都是为了使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强盛——这两位,皆是进取心非常强的雄主。

不得不说,此刻蒙仲的心情有些复杂。

此后,话题兜兜转转,便说到了「赵燕宋三国伐齐」这件事,田瞀对此感慨道:“赵齐两国,何以竟弄到今日这般局面?遥想当年赵肃侯还在位时,赵齐两国携手抵御他国……”

听着田瞀的话,赵主父的眼眸闪过几丝柔和与追忆之色。

田瞀口中的赵肃侯,即赵主父的父亲赵语,也是赵主父心目中最憧憬、最敬佩的人。

赵肃侯继位于「桂陵之战」后,当时魏国仍然非常强盛,而赵、齐则相对较弱,因此,在「桂陵之战」中受齐将田忌、孙膑的“围魏救赵”举措而保住了国家的赵国,自然而然与齐国亲近起来,彼此相互帮助。

齐威王八年时,齐国遭到楚国的进攻,便派使者「淳于髡(kun)」向赵国求援。

淳于髡是齐国的赘婿——齐国有习俗,家中长女不得出嫁,要在家中主持祭礼,否则对家运不利,是故一般都招纳男子入赘,称赘婿。

入赘女方家族,这一直以来都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并且赘婿亦难以得到他人的看重。

淳于髡的名字“髡”,其实指的他曾受到当时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刑法,即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大概是因为他那“赘婿”的身份所致,毕竟当时“赘婿”、“后父”的社会地位是十分低下的。【ps:前文讲解过,不再解释。】

尽管出身卑贱、其貌不扬,且身高也不及七尺,但淳于髡的才能,却不在齐国另外一个矮小的大丈夫「晏子」之下。

早在早在齐威王的父亲「齐桓公田午(非姜齐的齐桓公)」时期,就曾受齐桓公之命,创办稷下学宫,成为最早的“稷下先生”之一,为齐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而待等到齐威王继位时,因为这位君王最初沉迷酒色,导致齐国屡屡遭到其他国家的进攻。

当时,淳于髡便隐晦地讽谏齐威王:“国中有大鸟,栖息在大殿之上,三年不飞不鸣,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齐威王知道这是楚庄王时期的“一鸣惊人”典故,便回答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至此之后,齐威王励精图治,变法图强,对内重用邹忌整顿内政,对外整肃军威迎战诸侯,这才使得齐国逐步强盛。

当时的淳于髡,地位犹在邹忌、田忌等人之上,他带着丰厚的礼物拜访赵国,恳请刚刚继位的赵肃侯出兵帮助齐国抵御楚国,遂由此展开了赵肃侯的戎马一生。

马陵之战后,魏国逐渐衰弱,失去了霸主地位,而赵国,则因为赵肃侯的英明治理,迅速崛起,这使得赵齐两国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最初联合赵国攻打魏国的齐国,逐渐改变了国策,希望联合魏国打压赵国。

赵肃侯十八年,公孙衍出面说服齐国联合魏国进攻赵国,这使赵齐两国的关系开始破裂。

由于赵肃侯的强势,所以在他病故后,在赵主父刚刚继位的初期,才有秦、楚、燕、齐、魏五国联合打压赵国,想趁赵国新君即立之际,彻底斩断赵国崛起的势头。

但很可惜,继位的赵主父,是一位雄才伟略丝毫不亚于其父赵肃侯的雄主,他继承了赵肃侯励精图治逐渐变强的赵国,以一系列的权谋运作,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以至于到今日,赵国的强盛,仅此于秦齐两国,就连魏楚两国亦不能相提并论。

“在下等此番受国君之命而来,希望赵齐两国能重建赵肃侯时的和睦与友好,化解当前的这场兵祸……为此,我齐国愿意再割让「千乘郡」于贵国。”朝着赵主父拱了拱手,公孙闬正色说道。

“千乘郡?”

纵使是赵主父,闻言亦不由地为之一愣。

第111章:缓兵之计【上架求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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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千乘郡,确切地说是千乘邑,它得名于齐景公时期,因齐景公当时聚拢一千乘战车狩猎于青田之地,故而得名「千乘」。

当然,赵主父看重的,并非是千乘邑的悠久历史,而是它的位置。

千乘邑位于济水北侧的青田,有漯(luo)水穿过,地势平坦、宜耕宜牧,是故齐国常在这片土地上驻扎军队,即能庇护南边的临淄,又能在此训练战车部队,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今日据公孙闬所言,齐国竟愿意割让千乘郡,这让本来无心与齐国和谈的赵主父,亦不禁稍稍有些怦然心动。

要知道千乘郡就在济水的北侧,倘若赵国得到了这片土地,就意味着齐国国都临淄将彻底暴露在赵国的控制下——齐国稍有不顺赵国心意,赵国的军队即能迈过济水,挥军向南直插临淄。

不夸张地说,齐国愿意割让千乘郡,这跟齐国愿意向赵国俯首陈臣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此也难怪赵主父亦流露出迟疑之色。

但是仔细想想,赵主父又觉得此事破绽百出:齐国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何以会授柄于人,自愿臣服于赵国呢?

想到这里,赵主父问田瞀、公孙闬二人道:“齐王……竟愿意割让千乘郡?”

“千真万确。”公孙闬点头说道。

捋了捋髯须,赵主父轻笑着问道:“为何?贵国尚有田文那样的贤士,又有当世名将匡章……如此轻易就献出千乘郡,着实让人……有些惊奇啊。”

“非也。”

公孙闬摇摇头说道:“或在世人眼中,我齐国仍然强盛,可事实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说道:“曾经辉煌的稷下学宫,为齐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可现如今呢,稷下的先生、学子,大多是不问政事,只热衷于追寻自己的‘道’。章子(匡章)虽乃当世名将,但齐国也就只有一个章子……如今的齐国,已非是曾经人才济济的齐国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反观赵国,自赵主父胡服改制后,先后收服代地、榆中、中山,坐拥兵甲几十万,战车数千乘……今赵主父携宋燕两**队讨伐齐国,使我齐国首尾难顾。今我国君主自认不敌,愿献出千乘郡,向赵国称臣,助赵主父成就霸业。”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说道:“今日的赵国,诚然有统合三晋,效仿昔日晋国霸业的潜力。”

听闻此言,赵主父捋着髯须,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要知道曾几何时的晋国,称霸中原上百年,虽然赵主父明知道公孙闬的话中必定有诈,但亦忍不住遐想连篇。

似乎是见赵主父有所意动,公孙闬便开始隐晦地挑唆秦赵两国的关系:“如今中原格局,唯秦、赵、齐三足鼎立,若赵主父携燕、宋两国覆亡齐国,则天下便只剩下秦赵两国争雄……若赵国在攻伐齐国期间损失过重,这岂不是让秦国渔翁得利?当年秦国使张仪赴魏国担任国相,逼迫三晋臣服于秦,其欲染指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赵主父覆亡齐国而暗助秦国,无异于杀死了一头狼而姑息了一头猛虎,日后必有祸端。……倘若赵主父能允许我齐国继续存在,齐国便能鼎力支持赵国与秦国争雄,介时,纵使秦国迫使魏、韩两国为己助,亦无法抗衡赵、燕、宋、齐四国,请赵主父三思。”

赵主父捋着髯须思忖了片刻。

不得不说,公孙闬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错,秦赵两国的盟约本身就不可靠,其原因就在于秦国也有称霸中原的资本,一旦齐国倒了,秦赵两国的关系必定会出现变化——除非秦国也愿意承认赵国的霸主地位,但这是不可能的。

秦赵两国之所以会结盟,就是为了抗衡齐国,一旦齐国消失,两国的盟约自然而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按照这个思路,似乎留着愿意臣服于赵国的齐国,这对赵国更加有利?

赵主父沉思着公孙闬的提议,忽然他问道:“我怎么知晓先生的话是否可信呢?”

听闻此言,公孙闬不慌不忙地说道:“是故,我齐国才要献上千乘郡。赵国既然得到了千乘郡,又有燕、宋两国于北、南两侧钳制齐国,赵主父难道还怕我齐国毁约么?”

“……”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的确,倘若齐国果真愿意将千乘郡割让给赵国,赵国还真无需担心齐国会毁约。

此时,鹿肉已经煮熟,赵主父便叫蒙仲、乐毅二人用刀分肉,旋即,几人喝着滚烫的酒,吃着香喷喷的鹿肉,聊起了后续的割地——即齐国愿意割让给燕宋两国的土地。

据公孙闬所言,齐国愿意将包括饶安在内的大片土地割让给燕国,至于宋国,则齐国愿意承认宋国对薛地的占据,不得不说这个条件非常诱人,纵使是赵主父也认为燕、宋两国不会就和解之事提出什么异议。

唯一的顾虑的是,公孙闬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酒足饭饱后,赵主父派人安排田瞀、公孙闬二人到高唐城内歇息,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公孙闬的提议。

待田瞀、公孙闬二人离开后,赵主父询问蒙仲、乐毅二人道:“依你二人之见,那公孙闬的话,有几分可信?”

乐毅率先摇了摇头,说道:“在下不敢妄言,不过窃以为可信不高。”

而蒙仲则是干脆说道:“丝毫没有可信,这恐怕只是齐国的缓兵之计而已。”

赵主父颇感意外,不解地询问蒙仲道:“为何?”

见此,蒙仲抱拳解释道:“首先,此前齐国曾派使者苏代前来与赵主父和谈,言及,欲割让高唐、平原两邑,恳请赵主父退兵。然而赵主父并没有应允,几日后便发兵攻占了高唐与平原,当时就连在下亦能感觉出赵主父此番誓在覆亡齐国的决心,难道齐人就不知?……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齐国却再次派来田瞀、公孙闬二人,欲献上千乘郡,丝毫不惧赵主父在得到千乘郡后背弃约定,继续挥军攻打临淄……这事给我的感觉,仿佛齐国恨不得早早覆亡,此事不合常理。”

“……”赵主父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捋着胡须面色凝重地沉思起来。

而此时,蒙仲又说道:“其次,齐国乃是毫不亚于赵国的大国,虽名将匡章率军在外,但齐国国内的军队,难道就不足以守到匡章率军回援么?还未分胜负即甘愿臣服于赵国?……在下不信!就连弱小的滕国,亦曾为了保全国家而努力抗争,又何况是齐国呢?”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在下从来不信‘天降横财’之事,今齐国许下就连赵主父亦难以断然回绝的条件……赵主父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您是齐王,你愿意就这样白白割让土地,向敌国俯首称臣么?”

“……”

只见赵主父眯着眼睛,用手捻着髯须,面色凝重地思忖着。

良久,他自嘲一笑,摇头笑道:“可笑我赵雍,竟亦有被重利蒙蔽双目的时候。”

说罢,他面色一正,正色说道:“你说得对!若我是齐王,绝对不会甘心就这样割让土地,向敌国俯首称臣……如你所言,田瞀、公孙闬二人这一番花言巧语,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意在拖延我军渡河直逼临淄……”

说到这里,他捋了捋胡须,带着几分坏笑道:“既然如此,我该如何处置那二人呢?”

乐毅闻言献计道:“赵主父不妨故作不知,稳住田瞀、公孙闬二人,亦稳住河对岸的齐军,过几日,待我赵军造好桥梁,骤然发难,杀至河对岸,杀齐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计!”

赵主父点头朗笑道。

次日,赵主父带着蒙仲、乐毅二人来到高唐邑,假装被田瞀、公孙闬说动,继续与他二人商讨「齐国臣服于赵」的具体章程。

虽然在讨论时,彼此其乐融融,但待等赵主父一走,公孙闬却面色大变。

他对田瞀说道:“昨日在赵营内,我观赵主父对你我提出的条件已颇感满意,可今日,他却重提条件,这分明是为了稳住你我,好将计就计……当立刻派人通知田触将军,赵军或将在这几日,发起渡河之战!”

田瞀闻言不敢怠慢,当即唤来三名随行的卫士,令他们设法混出城外,向河对岸的齐军将领田触报信。

只可惜,蒙仲、乐毅二人早就防着此事,那三名齐国卫士刚刚离开高唐城内的驿馆,就被他二人提前布下的信卫军给捉住了。

在经过拷打后,那三名齐国卫士立刻招供,果然是前往河对岸齐营通风报信的。

于是,蒙仲、乐毅二人立刻将此事上报赵主父,让赵主父感到十分惊讶:“那田瞀、公孙闬二人,如何猜到我只是假意迎合?”

由于不好当面询问田瞀、公孙闬二人,赵主父也只能将这个困惑埋在心底,同时催促安阳君赵章等人加快搭建桥梁的速度。

而与此同时,在河对岸的齐军营寨中,齐将田触刚刚收到了匡章派人送来的急信。

在观阅了书信后,田触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

“好计策!……此计,应当能拖延赵军一段时日,直至章子率军抵达。”

第112章:渡河之战【上架第二更求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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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四月三十日,在赵主父「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安阳君赵章领着田不禋与赵袑、许钧、牛翦、赵希诸将,请见了赵主父。

“主父,诸军已做好强渡的准备。”

“好!”赵主父闻言面色一正,口中喝道:“即可传令下去,诸军强渡大河!……赵袑、许钧!”

“臣在!”赵袑、许钧二将出列道。

“由你二人率下兵卒作为先锋。”

“遵令!”

在一番安排授命后,赵主父领着蒙仲、乐毅二人,亲临大河北岸,旁观这场强渡大河的战事。

此时蒙仲仔细看向河面上,发现河上尚只有大半座桥梁,剩下的三分之一,其实尚未建成。

稍微一想蒙仲就明白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距离,想来就是赵卒此次之所以强渡大河的原因,毕竟河对岸的齐**队,他们并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卒搭建完整座桥梁,势必会采取反制措施。

赵军诸军齐动,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河对岸的齐军,不多时,便有一队队齐军赶来增援,协助布防在河岸线上的齐军,一同抗击赵军。

见此,蒙仲暗自打量着对岸的齐军,看着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齐”字旗帜。

齐国的旗帜,与赵、宋两国皆有不同,它是以紫色作为旗帜的边框,辅以花纹,而边框内则是色泽稍浅的赤色,至于最中央,则是金色的“齐”字,大抵是五分赤色、三分紫色、两分金色、远远看去,就仿佛是金器熔炼于鼎火之中,蒙仲不知其中有什么寓意。【ps:真正的寓意是“王器恒久”。】

“渡河!”

远处,传来了赵将赵袑的喊声。

霎时间,约有数千名赵卒扛着圆木,背负绳索,朝着凌驾于河面上的桥梁飞奔,试图尽快将桥梁平铺到河对岸。

而在桥梁两侧,赵将许钧率下的士卒,则撑着小舟、木筏,于同时发动了渡河战,意在作为协从率先杀至河对岸,让河对岸的齐军无法骚扰赵袑军搭桥的任务。

“放箭!”

在人声嘈杂中,河对岸的齐军,朝着河面上的赵卒展开了第一波箭雨袭击。

顿时,只见铺天盖地的箭矢朝着北岸而来,那景象,就连蒙仲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得不说,蒙仲亦是参与过宋滕之战的士卒,但滕国根本没有那么多数量的弓弩手,以至于蒙仲直到此刻才切身体会到“万箭齐发”的恐怖——那景象,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曾经在蒙邑见过的蝗虫群。

“啊——”

“啊啊啊——”

片刻之后,赵袑军的士卒们纷纷中箭倒地,但是士卒的士气却未降低,前面的士卒倒下,后面的士卒就扛起掉落在桥上的圆木与绳索,继续向前。

这些勇敢的赵军士卒,在齐军堪称不间断的密集箭雨下,加快搭建桥梁。

“快快快!”

“杀过去!”

赵将许钧率领的舟筏部队,亦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期间,不管是桥梁上还是在舟筏上,有不计其数的赵卒因为中箭而掉入水中,在水中不断地挣扎呼救,然而最终,却被汹涌的河水卷向远处——在这种激烈紧张的时刻,根本没有人有营救他们的余力。

『真是……惨烈!』

亲眼目睹河上的那一幕幕,蒙仲深吸一口气,平息着略有些躁动的心情。

他再次切身感受到,人命在这样的战乱年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渡河战开启仅片刻工夫,赵军就损失了最起码千余名士卒,且这个损失数字还在迅速增多。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赵主父,却发现赵主父紧绷着脸,嘴唇紧抿,一双虎目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对战争中的牺牲早已司空见惯。

『慈不掌兵……么?』

回想起前一阵子赵主父教导过自己的道理,蒙仲徐徐吐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战场。

理智使他明白,若他想要成为一名能够保护亲人与家人的兵将,那么,就必须舍弃不必要的“仁慈”与“同情”——就好比眼下。

就在蒙仲暗思之际,赵将许钧率领的舟筏部队,已率先在河对岸靠岸。

一时间,仿佛是沸滚的油中滴入了几滴水,使得整个战场变得嘈杂、纷乱。

蒙仲亲眼目睹,当许钧军靠岸的时候,对面的齐军整整齐齐地堵在河岸线上,用长戟、长戈,刺向那些试图登岸的赵卒,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杀!”

“杀!”

赵军士卒爆发出了惊人的呐喊声,而对面齐军士卒的气势,亦不遑多让,两军士卒就在河岸上,展开了对于河岸线的争夺。

若赵卒能够抢占河岸线,迫使齐军后撤,那么,赵将赵袑麾下的士卒,就能毫无顾虑地搭建完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桥梁,让十几万赵军得以渡河;反之,赵军今日强渡大河的意图,便将遭到失败。

“叮叮——”

“铛铛——”

“杀!”

伴随着络绎不绝的金属交击之声,赵军与齐军在河对岸展开了血战,那场面的激烈程度,纵使蒙仲在河的这边远远眺望,亦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右拳空攥,俨然是在为那些赵卒暗自紧张。

不得不说,隔着一条大河的距离,蒙仲无法清晰地看到河对岸的厮杀,只能瞧个大概,但他仍然能够看到,一名名勇敢冲上河岸的赵卒,却被齐军士卒所杀,变成尸体倒在河岸上,甚至于滚落回河中,被河水冲往下游。

那景象,实在是太过于惨烈。

就这样约持续了一刻时,风向渐渐转向赵军,原因是越来越多的赵卒借助舟筏杀到对岸,这些勇敢而可敬的赵国士卒,硬生生用人命堆砌了优势,迫使齐军士卒一点一点地后退。

此时,蒙仲忽然听到身边的赵主父长长吐了口气。

他偷偷看了一眼赵主父,这才发现赵主父脸上的面色稍稍缓解了许久,至少已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绷。

显然,这是是因为赵军已渐渐掌握了优势。

不得不说,赵军逐渐掌握优势,这是必然的,毕竟赵军与河对岸的齐军,两军的兵力相差太远,一方有十几万兵卒,而另外一方,则只有约两三万人,更别说赵卒的单兵实力还要在齐卒之上,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让赵卒在河对岸站稳脚跟,组织起阵型,那么,对岸齐军的落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就在蒙仲等人在大河北岸眺望战况的同时,赵将许钧已亲自杀上了河对岸。

赵国多猛士,许钧亦是,这位军将的勇武,相比较蒙虎的父亲蒙擎只强不弱,只见他在十几名赵卒的跟随下,手持利剑在乱军之中,砍杀了一名又一名手持长戟的齐军,率领麾下士卒硬生生击破了齐军士卒严密的防守。

“军将,前边的士卒快挡不住了!”

有齐军的传令兵火急火燎地将最前线的战况禀报了齐将田触。

“砰!”

只见立于战车之上的田触,右手重重敲击在面前的战车围栏上,神情焦虑地注视着远处河岸线上的厮杀。

说实话,其实此刻田触心中并不惊慌,因为他前几日已收到了匡章的急信,匡章在信中教授了他一招拖延赵军的计策,并且田触在昨日就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这条计策。

他之所以感到焦虑,还是因为切身体会到了赵卒与他麾下齐卒的实力差距。

『再这样下去,我率下军卒就要被赵军击溃了……只能用章子的那招计策了,但愿莫要被赵军瞧出破绽。』

想到这里,田触对旁边一辆战车上的甲士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驾驭着战车离开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时之后,田触眼见最前方士卒实在是挡不住赵军了,便下令全军徐徐后撤。

瞧见齐军似乎有撤退的意图,赵将许钧精神大振,大声喊道:“齐军后撤了,齐军后撤了,诸君与我杀过去!”

顿时间,攻上河岸的赵卒士气大振,死死咬住试图退兵的田触军。

然而就在这时,西南方向隐约有一支军队疾奔而来。

有赵卒注意到了此事,连忙禀告赵将许钧:“军将,西南方或有齐国援军至!”

“齐国援军?”

许钧面色微变,死死盯着西南方向,在足足注视了十几息后,他忽然面色大变。

因为他看到,从西南方向急速赶来支援的齐国援军,旗号非常杂乱,除了齐字旗帜外,还有另外两种旗帜。

其中一种旗帜,以翠绿色为底,中间用黑色书写一个偌大的「韩」字——这是韩国的旗帜。

而另外一种旗帜,则是以赤色为底,中间用黑色书写一个偌大的「魏」字——这是魏国的旗帜。

换而言之,远处那支援军,竟然是齐、魏、韩三国联军?!

“匡……章?!”

许钧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匡章,且不说气势为之一滞,就连面色亦变得有些难看。

要知道,齐将匡章先破楚、后破秦,那可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名将,与这等名将沙场相见,总算是许钧,亦本能地感到几分心虚。

就在赵将许钧心中慌乱之际,远处的齐、魏、韩三国联军已杀到跟前,这支军队十分大胆地截断了许钧的归路。

而与此同时,齐将田触则率军返回,高声呐喊道:“赵军已中章子计策,诸君,我等且跟随章子,击破赵军!”

人的名,树的影,一听说匡章之名,两万余原本已被赵军打地节节败退的韩卒,顿时间士气大振,返身进攻赵军,与高举齐、魏、韩三国旗帜的“联军”,对赵军展开了两面夹击。

第113章:赵军迫退【上架第三更求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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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报!河对岸西南方向,疑似齐将匡章率齐、魏、韩三国联军赶来驰援!”

很快地,便有传令兵将河对岸的变故禀报于赵主父。

不过早在片刻之前,赵主父就已经注意到了那支三国联军。

就跟赵将许钧一样,一看到齐、魏、韩三国的旗帜,赵主父亦立刻联想到了齐将匡章,毕竟近两年,匡章正是担任齐魏韩三国联军的统帅,猛攻秦国的函谷关,以至于不少人一提及「齐魏韩联军」,便第一时刻联想到匡章。

“怎么会?”

蒙仲注意到,就连素来稳重的赵主父,此时脸上亦流露出几许惊骇之色。

这也难怪,毕竟匡章的威名实在太过于响亮,此人两度击败秦**队、五十日占领燕国全境,垂沙之战中甚至连楚国的令尹(国相)「唐昧」,引发楚国内乱,使楚国反被其国内的叛乱军攻破国都「郢都」。【ps:此时楚国的国都在江陵那边,而不是寿郢(寿春)。】

至于赵国,赵国与匡章倒没怎么打过交道,与赵国打过交道的是齐国的田朌,即公孙衍首次尝试合纵,说服齐国联合魏国攻打赵国的那次,即是由齐将田朌担任主帅。

在那场战事中,雄才伟略如赵肃侯,亦被齐魏打地节节败退,最终只能掘开大河河堤,放水淹没了赵国东部一大片土地,这才迫使齐、魏联军见好就收,撤兵罢战。

而匡章,被誉为继田朌之后肩负宿将之名的名将,就连赵主父,亦不敢掉以轻心。

“赵主父?”

蒙仲低声提醒道:“河对岸的许钧军将,正遭到两面夹击。”

“……”

赵主父闻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立刻将目光投向河对岸。

果然如蒙仲所言,由于匡章所率领的三国联军及时抵达,非但使得齐将田触麾下的齐军士气大振,反身对赵军展开猛攻,亦使得赵将许钧率领的赵军因此方寸大乱。

若赵军这边不及时作出什么应对的话,许钧那边必败无疑。

赵主父再次转头看向河上的桥梁,只见桥梁此时已快搭建到对岸,距离河对岸约只剩下不到十丈左右的距离。

说实话,这个距离,赵军已经可以下令全军总攻,强攻到河对岸,毕竟不到十丈的距离,士卒们哪怕游到对岸也是颇为轻松的。

但是……

对方是匡章,其率下的军队,是刚刚击败了秦国的军队,士气正高涨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在赵主父犹豫之际,安阳君赵章领着田不禋、赵希、牛翦等人前来,显然他们也已经得到了「齐将匡章率援军抵达」的消息。

赵希对赵主父说道:“主父,匡章去年于函谷关击败秦国,兵锋正盛,况且其率魏、韩两**队一同赶来救援,恐我军不能力敌,不若暂时退兵,另思良策。”

『这家伙在说什么?』

听了赵将赵希的话,蒙仲感到很不可思议,毕竟据他目测,河对岸的“匡章联军”,充其量也不过万余人而已,将此人与齐将田触的兵力加到一起,也不过三四万人,而赵军这边却有十余万,在两军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赵希居然提及暂时撤退,另寻良机?

这岂不是贻误战机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道:“赵主父,就算是匡章及时率军来援,我观其麾下兵力也不过万余人,而我赵军有十余万,何必惧之?”

听了蒙仲的话,赵希顿时皱着眉头呵斥道:“蒙仲,你小小年纪,岂敢在此时胡言乱语?!你可知匡章乃是何人?”

蒙仲正色说道:“赵希军将,我亦知匡章乃当世名将,但此人仅率万余军队来援,齐方军队远远不如我赵军,纵使匡章再足智多谋,也无法掩盖此事。……眼下,河上桥梁已即将搭建至河对岸,若我军下令总攻,强行渡河,齐方军队根本抵挡不住……”

“愚子!”

赵希打断了蒙仲的话,骂道:“你见河对岸援军仅万余,就断定匡章麾下仅万余兵力?我告诉你,匡章率领攻伐秦国的军队,有十万之众!这还不包括魏、韩两国的军队……若我军下令强渡大河,介时匡章余下的兵力抵达,我赵军在南岸无营无寨,如何招架得住?介时齐军发动反攻,则我十余万赵军,皆将葬身于此!”

蒙仲闻言反驳道:“纵使匡章有余下兵力赶至,其长途跋涉,士卒体力必定不支,若两军厮杀,我赵军必胜!”

“你……愚子愚见!”

见说不过蒙仲,赵希大怒,强忍着怒气对赵主父说道:“主父,休要听此子胡言乱语,此子年幼,即便看过几部兵书,又哪里懂得什么用兵之法?若我赵军强渡大河,介时必定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不若暂时撤退,再思计策。”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环视诸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田不禋为人圆滑,闻言看着蒙仲笑道:“蒙仲阿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惧名将匡章,勇气可嘉,在下个人倾向于蒙仲阿弟的建议。不过,两国征战,非同小可,凡事皆需谨慎,因此相比之下,还是赵希军将的观点更稳妥些……终归单单匡章麾下,就有十万齐军,更遑论魏、韩两国的军队。”

听闻此言,安阳君赵章歉意地看了眼失望的蒙仲,点点头附和了田不禋的观点。

而赵希、牛翦二将,亦连连点头。

见此,赵主父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

“叮叮叮——”

“叮叮叮——”

击钲之声在大河北岸响起,听到这代表退兵的消息,河对岸的赵将许钧当即下令撤退。

在他的率领下,约六七千赵卒迅速撤退,在付出了尽半士卒的代价后,终于撤回了北岸。

而与此同时,齐、魏、韩三国联军与齐将田触率领的齐军一起杀到河岸,放火箭烧掉了约一半的桥梁,这才徐徐撤退。

在返回赵营的途中,蒙仲借故身体不适,让蒙虎为赵主父驾驭兵车,而他在另外一辆兵车上,与乐毅议论此事。

他失望地对乐毅道:“魏王嗣新丧,魏太子遫继位,魏国岂会在这时候派大军协助匡章回援齐国?……既匡章率军从秦、魏、韩边界撤离,韩国必定会严防秦国报复攻伐,又怎么可能会派重兵协助匡章回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齐、魏、韩三国联军,最多就只有匡章十万齐军而已,十余万养精畜锐的赵军,难道还无法打败匡章麾下十万精疲力尽的齐军?”

“好了。”

乐毅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作为安慰。

相比较赵希那种“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建议,乐毅当然更倾向于蒙仲的观点,就像蒙仲所说的,即使对方是匡章又怎么样?昔日魏国的庞涓难道不是名将么?不照样因为下令士卒急行而被齐将田忌、孙膑击败?

但只可惜,蒙仲、乐毅二人虽然贵为赵主父的近卫司马与佐司马,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见解会受人重视——尤其是在赵主父亦对此犹豫不决的情况下。

说到底,还是人微言轻。

回到赵营后,蒙仲因为心中不忿,回自己的帐内闷头歇息去了。

而乐毅,则担心蒙仲任性的举动会引起赵主父的不满,便代蒙仲请见赵主父,将蒙仲在途中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通通告诉了赵主父。

赵主父听完后,沉思了许久。

不得不说,赵主父方才也是被“齐魏韩三国联军”给吓到了,但是在听了乐毅所传达的蒙仲的观点后,他却忽然发现,魏、韩两国的军队确实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援助齐国。

显然,是匡章借了魏、韩两**队的旗帜,意在助涨己方的威势而已——这个人,确实很擅长利用旗帜在做文章,想当年在桑丘之战中,匡章就曾借旗帜辨识之物,设计击败了秦国。

想到这里,赵主父对乐毅说道:“我命人准备一些酒菜,你且代我去安慰一下那小子。”

见赵主父没有怪罪蒙仲的“任性”,乐毅心中欣喜,一口应下。

片刻后,乐毅带着赵主父赐予的酒菜找到蒙仲,又叫上武婴、蒙虎、蒙遂几人,一干小伙伴在蒙仲的帐内畅快吃喝了一顿。

酒足饭饱,蒙仲心中的不满倒也纾解了不少,再加上乐毅在旁劝说,于是次日又回到了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此后两日,赵军时刻关注着对岸齐军的动静,尤其是赵希、许钧等人,暗中派细作混到对岸,死死盯着齐营的一举一动。

在第三日,当赵主父召诸将展开军议,商量对策时,赵希神色严肃地对赵主父说道:“主父,这两日我命人紧盯着对岸的齐营,发现每日皆有军队抵达,或是齐军、或是魏军、或是韩军,据我估测,河对岸怕是已有不下二十万兵力。”

说罢,赵希又瞥了一眼站在赵主父身侧的蒙仲,略有些自得地说道:“若当日听从了某个黄口孺子之言,恐我十五万赵军,或已覆亡……”

“二十万兵力……”

听到赵希的话,别说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牛翦等将领,就连赵主父亦露出凝重之色。

毕竟那可是二十万兵力,论兵力已经超过了赵军。

就在帐内诸人一片寂静,正思索着对策时,却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容我插句嘴,依我之见,此或许是齐军虚张声势之计……我怀疑,匡章很有可能其实还未率军抵达!”

“……”

听闻此言,帐内诸人纷纷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这话的蒙仲。

包括赵主父。

第114章:军议力辩【上架第四更求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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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荒谬!”

在片刻的寂静后,赵希忽然开口斥道。

这仿佛是一个讯息,顿时间,赵袑、许钧二将看向蒙仲的眼神亦多了几分不悦。

原因很简单,倘若蒙仲的观点正确,这即意味着,赵希、赵袑、许钧这三位赵将,即是被匡章的名号给吓退了,放弃了原本的大好局面。

这对于一名将领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而“受辱”的人当中,亦包括赵主父——毕竟他当时听取了赵希暂且撤退的建议。

抬手阻止了赵希,赵主父颇为严肃地看着蒙仲,问道:“蒙仲,你说这话,可有什么根据吗?”

“有。”蒙仲点点头,旋即开口解释道:“首先我想声明,魏、韩两国的军队,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据我所知,魏王嗣新丧,而太子魏遫继位,魏国正处于王权接替的阶段,想来此时必定会以固守边界、稳定国内局势为主,岂会在此时派大军协助匡章回援齐国?难道魏国就不怕秦国趁此机会再次讨伐么?……同理,在匡章率军回援齐国,而魏国正忙于稳定国内局势的情况下,韩国是否会派兵协助匡章呢?还是说,韩国会选择驻扎重兵于边境,严防秦国报复?……据我所知,魏韩两国曾多次联合讨伐秦国,但皆被秦国击败,此番乃是因为有匡章所率十万齐军的协助,齐魏韩三国联军才能攻破秦国的函谷关,迫使秦国求和。但如今匡章撤兵回齐,魏韩两国就算彼此联合,对抗秦国亦没有几分优势,然而,魏韩两国却仍要派重兵协助匡章回援齐国,抵御我赵**队。……我只能说,魏韩两国此举,是恨不得国家早早被秦国覆亡!”

“……”

帐内寂静一片,除赵主父早已想通这件事以外,其余诸人皆皱着眉头思考着蒙仲的观点。

“是故,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齐、魏、韩三国联军,最多也只不过是匡章麾下的十万齐军……哦,对了,在经过与秦国的战争后,想来匡章麾下的军队,已不足十万。”环视了一眼帐内诸人,蒙仲正色说道。

“简直胡言乱语!”

赵希闻言反驳道:“那日你难道没有看到魏、韩两国的军队么?……许钧?”

他转头看向那日负责率舟筏部队强渡大河的将领许钧。

许钧正要开口,就听蒙仲抢先说道:“恕我直言,那日我只看到有一支援军高举魏、韩两国的旗帜,但旗帜这种东西,本来就容易仿造,不足以作为判断的依据。”说罢,他转头看向许钧,问道:“许钧军将,请问你当日抵挡那支‘联军’时,可曾遇到什么熟面孔?……据我所知,赵魏两国近三十年来亦战争不断,想来军将多少也认得几个熟面孔吧?”

“这……”

许钧捋着胡须回忆了片刻,旋即在赵主父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不曾看到有眼熟的魏、韩两国将领……”

说罢,他看了一眼蒙仲,原本支持赵希观点的他,心中亦有些犹豫起来。

见此,赵希质问蒙仲道:“那如何解释近日源源不断的联军援兵?”

“这个很容易。”

蒙仲不慌不忙地说道:“只要令麾下的士卒夜间潜出营寨,躲藏于附近的山林,待白日,再叫他们高举齐、魏、韩联军旗帜,大张旗鼓地入营即可。反复如此,便可轻易营造出几十万人马的假象。”

赵主父闻言眼睛一亮,而帐内其余人,诸如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等人,则是听得目瞪口呆,显然他们从未碰到过这种“诈计”。

但仔细想想,他们也觉得蒙仲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你……你如何能轻言断定?”

赵希再次质问蒙仲的话音中带着几分惊慌,显然他有些着急了。

毕竟一旦证实蒙仲的观点正确,岂不意味着他这位带兵多年的老将,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孺子?

最关键的是,在当时蒙仲已提出质疑的情况下,是他信誓旦旦地说服了赵主父与其余人,让赵军放弃了大好局面,草草结束了当日的战事。

若此事传扬出去,则他赵希必然会成为笑柄。

“只需仔细推敲即可。”

面对着赵希的再次质问,蒙仲平静地解释道:“如我方才所言,魏韩两国是不可能会援助齐国的,他们首先要确保自己国家的安全与稳定。而匡章率下的齐军,以他率军攻打函谷关整整两年余来推断,这支齐军大约在五万到八万之间,不会更多了。……试问,倘若匡章率领这支齐军抵达了河对岸,加上齐将田触率下的军队,何来二十万?由此可见,此乃齐国虚张声势、故弄玄虚之计,利用魏、韩两国的旗帜令我赵军畏惧……”

“不可能!”

赵希反驳道:“齐国怎么会有那么多魏、韩两国的旗帜?”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是齐国了?我说的是匡章。”

说罢,他解释道:“据我猜测,匡章大概是听说我赵军屯兵沙丘,意图攻伐齐国,这才火速赶回齐国。或许他曾想过恳请魏、韩两国的帮助,但魏韩两国未必会冒着使国内空虚的危险而协助匡章,是故,匡章退而求其次,索要了一部分魏、韩两国的旗帜,命人用战车运载,日夜兼程运到齐国,就为了故布疑阵,使我赵军投鼠忌器,以此拖延时间。”

说罢,他环视了一眼帐内诸人,正色说道:“诸位且仔细想想,这支‘齐魏韩三国联军’,是否是来得太巧合了?正值我赵军准备强渡大河,这支联军恰好抵达……呵!据我猜测,这支‘援军’恐怕已在这附近守了几日……”

“你怎么知道?”赵希愈发慌乱地质问道。

“很简单,看当时那支‘联军’的状态即知。一支日夜兼程赶来的疲军,纵使许钧军将麾下的赵卒一时被其吓到,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击败。”蒙仲有理有据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许钧捋着胡须皱眉说道:“不错!那支联军……其士卒士气不弱,不像是千里驰援而来……”

话音刚落,就听赵希再次反驳道:“这只能说明那支援军提前抵达,在这附近修整了一番,不能断定是齐国故弄玄虚。”

“不,足以!”

环视了一眼帐内,蒙仲正色说道:“前几日,齐国派来田瞀、公孙闬二人,提议欲割让千乘郡,且向赵国俯首称臣,劝赵主父停止这场战争……当然,这只是齐人的诡计而已,诸位不必当真,我只是想说,倘若当时齐、魏、韩三国联军已抵达大河南岸,齐人何必派田瞀、公孙闬前来说项?这岂非是多此一举吗?……由此我可以断定,根本没有齐、魏、韩三国联军,且匡章率下的齐军亦尚未抵达此地,前几日我等瞧见的那支‘联军’,不过是齐将田触虚张声势的诡计而已。”

“……”

“……”

听了蒙仲有依有据的分析,帐内诸人鸦雀无声。

安阳君赵章看向蒙仲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艳”,仿佛此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位名叫蒙仲的少年竟然有如此的缜密心思与远见。

相比之下,田不禋则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蒙仲,眼眸中带着几分歉意与尴尬,毕竟他当时也没有听取蒙仲的建议——亏他还口口声声称呼蒙仲为阿弟。

其余赵袑、许钧、牛翦几人,则是用赞许、惊讶、佩服的目光看向蒙仲。

区别仅在于,除牛翦以外,赵袑、许钧二将脸上亦有些尴尬,毕竟他们当时确实被那支“齐魏韩联军”给吓到了。

当然,尴尬归尴尬,但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却不在于他们,而是在于向赵主父建议撤兵的赵希身上。

也难怪赵希此刻汗如浆涌,神情慌张。

“精彩的推断!”

在反复思忖了蒙仲的分析后,赵主父抚掌赞道。

“赵主父谬赞了。”蒙仲抱拳逊谢,旋即建议道:“赵主父,眼下对岸的齐军,想必正沾沾自喜于骗过了我军,若我军骤然发动夜袭,必定可获成功!”

“夜袭?”赵主父闻言双眉一挑。

“正是!”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赵主父可挑选一队锐士,于今晚命其从上游或下游潜到对岸,偷袭齐营,齐军只防着我军主力这边,未必会料到我军会派人从其他地方偷渡,介时,待明日天亮之前,当这支奇兵杀入齐营,赵主父率领大军发动猛攻,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必定可获全胜!”

“唔。”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问在座诸人道:“你们觉得如何?”

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牛翦几人纷纷点头。

期间,赵袑看了一眼蒙仲,对赵主父说道:“蒙仲此计可行,不过,其中也有凶险。说到底,‘匡章并未率军抵达’,这只是蒙仲个人的判断,万一事实与他猜测不符,恐我军会反被匡章所制。不如这样,赵主父先派人约匡章在河上见面,若匡章不敢出面,即说明蒙仲的判断正确,介时再按蒙仲的计策行事,这样更为稳妥……”

“不可!”

蒙仲打断道:“若赵主父派人约匡章见面,岂不表明我军已对此产生怀疑?如此一来,齐军必定会加强防范。”

赵袑笑着说道:“小兄弟多虑了,只要匡章确实不在对岸,纵使齐军有所防范,又有何惧呢?”

“唔……”

赵主父捋着胡须微微点头。

待当日的会议结束后,蒙仲微微叹着气对乐毅说道:“人微言轻,确实是人微言轻啊……”

乐毅低声安慰道:“毕竟你我还未建立功勋,即便赵主父器重你我,多多少少也抱持着几分慎重……”

“功勋……么?”

蒙仲闻言望了一眼东方,忽然喃喃说道:“此时夜袭齐营,我觉得我五百名信卫倒也足够了……”

听闻此言,乐毅微微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看向蒙仲。

“阿仲,你莫非……不会的,那是违反军令的,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吧?”

“不,我会。”

蒙仲笑着伸手搂住乐毅的脖子。

“而且你也会。”

“……”

看着蒙仲笑吟吟的面孔,乐毅嘴角抽搐了两下。

第115章:夜袭【上架第五更求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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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当日回到自己帐内后,蒙仲将武婴、蒙虎、乐进、蒙遂等一干小伙伴叫到帐内,对他们说起了自己的主意。

即矫令擅自夜袭齐营。

“你们帮我劝劝他吧。”

在蒙仲说完后,乐毅无奈地对一干小伙伴说道:“我已经说了此事违反军令……”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蒙虎兴致勃勃地问蒙仲道:“夜袭齐营?怎么夜袭?阿仲你有主意了吗?”

在他说话时,华虎、穆武二人亦是满脸期待。

“……”

看到这一幕,乐毅的声音戛然而止,倍感无语地看着蒙虎、华虎、穆武三人。

不过他对此倒不意外,毕竟在一干小伙伴当中,就属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最能惹事,也最不怕事。

看出了乐毅心中的无奈,向缭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让我来说两句吧。”

说着,他的神色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我支持阿仲!”

“连你也……”

乐毅真的是彻底无奈了,要知道在一干小伙伴中,除蒙仲与他乐毅以外,就属向缭心思最缜密,是故才能胜任军需官的职务,率领数百名编外杂兵,将信卫军的杂事后勤打理地井井有条。

如今连向缭都支持蒙仲的决定,乐毅真不知该如何劝阻了。

见乐毅无奈地看着自己,向缭乐了,摆摆手笑着说道:“阿毅,你别急,我来解释一下我的观点。”

说着,他徐徐收敛脸上的笑容,环顾周围的小伙伴们说道:“关于阿仲对匡章是否来援一事的判断,你们想必已经没有疑虑了吧?”

蒙遂、乐进、乐续几人点点头。

“可为何赵主父与那几名赵国将领,却不肯听从阿仲的建议呢?”向缭转头看向乐毅,压低声音说道:“就像阿毅说的,人微言轻,我等还未建立功勋,是故得不到真正的信赖……”

“……”

乐毅闻言陷入了沉默。

不得不说,尽管这几日乐毅多次安慰蒙仲,但在他心底,其实亦对蒙仲感到不值。

“是故,我等必须建立功勋,而且还得建立大功,只有这样,赵主父与那位赵将,才会真正重视阿仲,重视我等……”向缭认真地对乐毅解释道。

“……”

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他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

“……好吧。”

见此,蒙仲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看,你也会的。

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乐毅压低声音问道:“阿仲,你有什么打算么?”

见说到正事,蒙仲的神色也严肃了许多,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这样想的……向缭、乐续二人留下,稳住赵主父……”

“凭什么?”向缭与乐续二人不乐意了:“我二人也想立功啊!”

蒙仲闻言说道:“稳住赵主父,即是大功一件……”

“这个道理我们晓得,但凭什么我二人留下?”乐续不高兴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见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向缭、乐续二人,目光中带着几许深意。

好嘛,信卫军“五虎”,向缭、乐续二人得罪不起,赶紧转头看向乐毅、蒙遂二人。

见此,乐毅连忙说道:“我当然是要去的,我是佐军司马……”

说罢,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瞥了一眼蒙仲,却正巧瞅见蒙仲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气地他恨恨瞪了一眼后者。

而此时,蒙遂却正色说道:“我留下吧,我担心向缭、乐续二人不能胜任,万一他们被赵主父瞧出破绽……”

“你这什么话?”乐续不高兴地说道:“你觉得我不能胜任么?”

说罢,他不等蒙遂开口,就信誓旦旦地对蒙仲说道:“阿仲,这件事就包在我与向缭身上,保准让赵主父无从察觉。”

说完,他见蒙仲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心下感觉有点奇怪,一转头,就见身边的向缭正像看待傻子那样看着他。

“阿遂……”明白过来的乐续咬牙切齿地看向蒙遂,却见后者笑嘻嘻地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了好了,莫说笑了,待这件事办成,记向缭与乐续二人首功!”蒙仲笑着圆了场。

见此,向缭无可奈何,唯有认命。

此后,蒙仲将信卫军交给乐毅、蒙遂二人,叫二人偷偷召集士卒,莫要惊动赵营内其余的士卒。

而蒙仲自己,则带着蒙虎去请见了同样在军中的蒙鹜——蒙鹜此时正在赵将许钧率下担任行司马,执掌约两三千数量的赵卒。

作为蒙氏一族的少宗主,且在赵军中担任行司马一职,但蒙鹜还没有资格参与赵主父主持的军议,因此他并不清楚今日帅帐内所发生的事,见蒙仲、蒙虎前来见自己,蒙鹜感到有些意外。

见此,蒙仲便将今日发生在帅帐内的事跟蒙鹜说了一遍,恳请蒙鹜想办法弄几条舟筏,以便他信卫军渡河。

“你要夜袭齐营?”

在听完蒙仲的话后,蒙鹜大惊失色,想来他也没有想到蒙仲这群少年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仅五百人就敢夜袭数万人的齐营。

“不可!此事太过于凶险!”蒙鹜连连摇头,他生怕蒙仲、蒙虎、蒙遂几人因为贸然夜袭齐营而遭遇不测,使他蒙氏一族痛失三名杰出的族才。

见此,蒙仲诚恳地对蒙鹜说道:“蒙鹜叔,虽说我等眼下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看似得到器重,但归根到底,那些赵将仍然因为我等的年纪而心存轻视,即便是赵主父,亦不曾给予全部信赖……但若此事能成,我等便能叫他们刮目相看,介时,赵主父亦会真正给予我们信任。这都是为了日后,请蒙鹜叔务必要帮我们一把……”

“这……”

在蒙仲、蒙虎二人的恳求下,蒙鹜最终还是答应了蒙仲的要求。

当晚,由向缭与乐续二人代班前往赵主父身边作为护卫。

见是他二人前来护卫,赵主父笑着问道:“蒙仲那小子呢?从下午起就不曾看到那小子……”

向缭不动声色地解释道:“阿仲今日似乎有些心情不佳,去找他的族叔蒙鹜喝酒去了。”

听闻此言,赵主父略微恍然,摇头哂笑道:“这小子,就这么沉不住气?”

说罢,他摇摇头,自语着诸如「算了算了」、「终归还是小孩子脾气」,脱下衣服上草榻歇息去了。

向缭、乐续二人对视一眼,由乐续守在帐内,向缭守在帐外。

而与此同时,乐毅、蒙遂二人,则早已悄然聚拢了率下五百名信卫军。

待蒙仲回到军中后,一队人便横穿赵营,朝着营地的北侧而去。

途中,或有不少赵军兵将看到,但并没有什么人胆敢阻拦盘问,毕竟信卫军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寻常士卒没有这个胆量。

只有守卫北侧营门的赵卒,才简单盘问了几句:“做什么去?”

蒙仲亮出了他信卫军的虎符,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乃信卫军司马蒙仲,赵主父命我等有要事,速速开门!”

不得不说,蒙仲作为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军司马,赵营上上下下倒也认得他,自然不敢违抗,当即开启营门,放蒙仲等五百名信卫军外出。

当然,夜间离营这么大的事,这些守卒自然会禀报他们的上将。

不多时,赵将赵袑便得知了此事。

“蒙仲?受赵主父之命外出?”

在听到士卒的禀报后,赵袑愣了愣,心说他怎么不知道赵主父有什么要事托付于那蒙仲呢?

转念再一想,赵袑心下一惊:那小子,不会带着信卫军擅自去夜袭齐营了吧?

说实话,他与蒙仲没什么交情,再加上蒙仲与安阳君赵章等人走得近,作为拥护赵王何的赵将,赵袑更加不会去劝阻蒙仲自寻死路的行为——尽管抛开立场,他还是很欣赏蒙仲的才能的。

但是在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决定派人禀报赵主父,毕竟万一蒙仲果真死在齐营,赵主父事后很有可能追究他“知情不报”的罪行,毕竟赵主父还是很器重那蒙仲的。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他故意晚了片刻才派往赵主父那边报讯的士卒,最后还是被向缭、乐续二人给拦下了,理由是赵主父已经安歇,任何人不得打搅。

在畅通无阻的情况下,蒙仲率领麾下五百名信卫军,顺利地离开了赵营,来到了下游处他与蒙鹜事先已好的地点。

在那里,蒙鹜已经安排了几艘舟筏。

将那些舟筏交割给信卫军士卒后,蒙鹜将蒙仲拉到一旁,正色叮嘱他道:“阿仲,切记,不可贪功,不可鲁莽,凡事都需小心谨慎。”

“蒙鹜叔放心。”蒙仲点了点头。

为了争取时间,蒙仲叫蒙虎等人带着绳索划船到对岸,然后在河上拉起一根牢固的绳索。

“下河!”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五百名信卫军士卒纷纷下河,抓着那根绳索,浮水游到了对岸。

反正五月的河水,纵使夜里仍有些冰凉,但也不至于叫人无法忍受,更要紧的是,这比那几艘舟筏来回运载士卒要快地多。

仅仅小半刻左右,蒙仲等人与五百名信卫军士卒,便悄然渡过了大河,朝着印象中齐军营寨的位置摸了过去。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齐军的夜间巡防很松懈,想来根本没有人料到会有赵卒夜袭其营寨,这让信卫军上上下下,心情愈发激动。

一来,这是他们信卫军的初阵。

二来,他们的佐军司马乐毅事先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今日之后,他们将扬名天下!

每每想到这里,诸信卫军士卒就感觉心头一阵火热。

近了。

更近了。

信卫军趁夜摸近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齐军联营。

果然,齐营毫无防范。

与乐毅对视一眼,蒙仲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在他们身后,五百名信卫军猫着腰躲在黑暗中,眼神炙热地盯着远方毫无防范的齐营。

仿佛五百只饥饿的群狼,在猎物面前舔着舌头。

“上!”

第116章:夜袭(二)

五月初三,就在赵主父于帅帐内召诸将展开军议的同日,齐军将领田触亦召集了麾下的将领,商议抗拒赵军的策略。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齐国的名将匡章,此时确实还未率军抵达祝柯,那所谓的“齐魏韩联军”,只不过是齐将田触按照匡章那封急信上所写的计策,让临淄派来援军假扮联军,顺利骗过了赵军,骗得赵军放弃了当时大好局面,仓皇退回大河北岸。

这就是匡章——当世名将的威风!

光名号就能吓退赵军十几万军队!

当日傍晚,就当田触着急军中诸将,众人一边饮酒吃肉,一边商量阻击赵军的对策时,诸齐将仍对前几日那不可思议的一幕而感到倍有荣焉,哪怕他们也知道,那只是沾了匡章的威名。

“当时许钧的脸都煞白了,驾着战车仓皇逃走,可惜当时我乘坐的战车没赶上他,否则一刀将其首级砍下来……”

一名叫做高涣的将领,手舞足蹈地讲述地当时的情景,直说得口沫横飞。

“越说越离奇了……”

或有齐将田佰笑着打趣道:“那许钧乃是乘坐舟筏而来,哪来的战车?”

高涣眨了眨眼睛,狡辩道:“谁晓得,可能是从我齐军夺了一辆战车吧……”

“哈哈哈……”

帐内其余诸将哄堂大笑。

不得不说,自赵军进攻高唐、平原两地起,齐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军中上下兵将因此士气大跌,直到前两日,田触采用匡章的计策,吓得赵军放弃大好局面狼狈撤回大河北岸,齐军这才扬眉吐气,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好了好了。”

见诸人的玩笑开得越来越过火了,军司马田触压了压手,旋即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问道:“高涣,这几日河对岸的赵军有何动静么?”

“大军不敢轻动,只是派了不少细作。”喝了一口滚烫的黄酒,高涣脸上露出几许诡异的笑容,嘿嘿笑道:“那些赵军细作,张头探脑地窥视我军营寨,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我在巡逻时不止瞧见三四回了,我率下的士卒原本要将其驱逐、杀死,不过被我拦下了……”

“唔。”

田触点点头,赞许道:“那些赵军细作,先不要去动他们,终归还需要他们替咱们向赵军‘通风报信’哩!”

“哈哈哈……”

帐内诸将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期间或有一名齐将戏谑道:“恐怕赵军此时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了……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二十万齐魏韩联军……”

“哈哈哈……”

看着帐内哄堂大笑的诸将,田触捋着下颌的短须,略有些自得,同时,亦暗自佩服匡章的谋略:其人根本不在此地,却能唬地十几万赵军不敢越大河一步,真不愧是当世名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摆在案上左侧的那一册竹简,那即是匡章派人送给他的急信,信上记载着两条计策。

其一,即叫齐卒高举魏韩两**旗,假冒攻伐函谷关的“齐魏韩联军”,让赵军投鼠忌器。

其二,即叫田触派几支齐军,夜里悄然离开营寨,白昼却大张旗鼓地返回,以此故弄玄虚,让赵军误以为有源源不断的联军赶来齐国支援。

正是依靠这两条计策,田触仅凭三四万人,就唬得十几万赵军不敢越大河一步。

虽然这两条计策依靠的是匡章个人的威名,但田触还是感到很荣幸、很兴奋,毕竟终归是他田触,挡住了赵国的那位赵主父。

考虑到诈计终归是诈计,一旦被赵军识破就会失效,田触再次严肃地叮嘱诸将道:“切记,小心行事,莫要被赵军瞧出破绽。”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表示会谨慎行事。

期间,或有一人说道:“最怕赵军瞧出破绽,故意约章子(匡章)河上相见,那可如何是好?”

田触皱着眉点了点头,旋即思忖道:“这倒是。……不如这样,明日先找一名面貌相仿的士卒假扮章子,到河边巡视赵营……赵人未必会猜到此章子乃士卒假冒。只要赵军不起疑,深信章子此刻就在南岸,想来赵军亦不敢轻举妄动……等过些时日,待章子率军抵达此地,纵使介时被赵军发觉不对,也为时已晚了。”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期间那名叫做高涣的将领更是戏虐说道:“我观赵军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

听闻此言,帐内再次响起爽朗的笑声。

此后,诸人喝酒吃肉直到亥时,这才陆续告辞,返回各自的兵帐。

此时,田触亦感觉有些醉意,便捧着匡章的那封书信躺在草榻上。

“我几时也能成为像章子这般的名将呢?”

一想到匡章单凭他的名号就能吓退赵军十几万军队,田触就感觉心中一片火热。

想着想着,田触就借着酒意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在齐军联营地的西北侧,蒙仲、乐毅等人率领着五百名信卫军,正潜伏在夜幕下,猫着腰穿行于营地外的荒草丛,一点一点地靠近齐营。

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蒙仲等人能够清楚看到齐营内的岗哨——即几座分别有两三名齐军士卒把守的木质哨塔。

再往远处瞧,隐约可见有一座营门,似乎营门上方有可以站立的地方,有两三名齐军士卒正倚靠在栏杆上,小声说着话。

观察了一阵后,蒙仲指指自己,又指了指营墙,旋即指指乐毅,又指了指营门。

乐毅会意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夜色。

五月初三的夜色,晚上仅有一轮弯弯的新月,甚至于今日就连闪亮的星辰也很少见,似这种夜色,正是偷袭的绝佳时机。

“上!”

对身后的士卒低声说了一句,蒙仲带着蒙虎、华虎以及十几名信卫军士卒,率先悄然摸向营墙方向。

来到营墙外后,众人各司其职,当即有几名强壮的信卫军士卒双手撑着营墙弯腰,以便蒙仲、蒙虎、华虎与其余几名信卫军士卒爬上他们的背,最终立于他们的双肩之上。

不得不说,信卫军那是效仿魏武卒打造,并刻意加强了力气、体能训练的精锐,肩上立人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轻而易举,甚至于,他们还能通过骤然发力,将同泽的双腿用手举过头顶,是故翻阅齐军营墙这种事,对于信卫军士卒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

一阵凉风徐徐吹过,齐营的营墙上,徐徐伸出几颗脑袋,即蒙仲、蒙虎、武婴几人。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在底下士卒的帮助下,悄然翻过墙壁,噗地一声跃入营内。

“嘶——”

期间,蒙仲听到蒙虎小小抽了一口冷气,回头一看,却见蒙虎正皱着脸,右手使劲地揉着胯部,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

看到他这幅模样,蒙仲、武婴与其余几名信卫军士卒皆忍着笑,心下暗自猜测蒙虎的受伤程度——毕竟构成营墙的木头,上端那可是尖的,若硌到、碰到、划到什么脆弱的部位,对于男人而言还是很致命的。

若非此刻时机不合适,纵使是蒙仲恐怕也会忍不住调侃蒙虎两句。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个空闲,只见蒙仲挥挥手做了几个手势,武婴与那几名信卫军甲士,包括走路姿势有些怪异的蒙虎,皆听从蒙仲的指示,朝着靠近营门的几座哨塔摸了过去。

说实话,蒙仲等人翻越营墙的动作谈不上悄无声息,其实也有齐军听到了动静,这不,当蒙仲摸到一座最近的哨塔时,就听到哨塔上传来了对话声。

“喂,方才那声音,我感觉还是有点不对,要不你去瞧瞧?”

“谁知道是什么野兽钻进来了,要去你去……”

“……算了,还是我去吧,顺便找个角落解决一下,今日总感觉肚子不太舒服……”

听着听着,蒙仲就看到有一个黑影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见此,蒙仲毫不迟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趁那个黑影还未落地时,就一剑捅穿了他的后背,同时用左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呜、呜……”

面前的黑影,那名齐军士卒痛苦地挣扎着,见此,蒙仲心中一发狠,手中的利剑扭了一下。

顿时间,那名齐卒整个人剧烈抽搐了一下,旋即软软地瘫倒在蒙仲肩上。

“怎么回事?”

哨塔上传来了另一名齐卒的疑问,而与此同时,就见有一名信卫军士卒踩着梯子几步爬了上去,在那名齐卒探出头来观瞧底下动静的同时,一把将对方扑倒在哨塔内。

“你是……呜、呜……”

在几声被压制的呼声后,那名齐卒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此时,蒙仲亦松开了被他杀死的那名士卒的口鼻,将尸体放在地上,看着尸体那狰狞而痛苦的面容,蒙仲微微有些恍惚。

想来是他意识到,他又杀死了一条与他无冤无仇的性命。

“司马。”

爬上哨塔的那名信卫军士卒又回到了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上面的齐卒解决了。”

他的目光隐隐带着几分服气,显然是服气于蒙仲方才毫不犹豫杀死那名齐卒的果决,以及凌厉的手法。

“唔。”蒙仲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几分不适抛之脑后。

在解决掉周围的哨塔上的齐卒后,蒙仲迅速攻向营门,守卫在营门一带的齐卒哪料到竟会有敌军中背后杀来,虽然喊了几句诸如“敌袭”的警讯,但还是很快就被诸信卫军士卒给杀光了。

“弱,太弱了。”

一名仅几剑就杀死了对面齐卒的信卫军,带着几许轻蔑说了一句,引起了周围其余信卫军士卒的认同。

确实,相比较经过魏武卒式严格训练的信卫军,这些齐卒实在太弱了,弱到非一合之敌的程度。

“卡卡卡——”

营门缓缓敞开,乐毅领着其余数百名信卫军士卒迅速涌入营内,与蒙仲汇合。

而此时,有几名信卫军士卒从附近找到了几辆战车,驾驭着战车来到了蒙仲、乐毅等人的面前。

“司马,找到这些辆战车。”

“好!”

蒙仲翻身跃上战车,看着远处仍处于寂静中的营内深处,举起手中的利剑。

“诸君,且随我将这座齐营,搅地天翻地覆!”

听闻此言,诸信卫军士卒只感觉热血沸腾。

第117章:夜袭(三)

『ps:调整心态,从零开始。』

————以下正文————

“杀——!!”

寂静的齐营西营,突然间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呐喊,惊动了那些正在沉睡的齐军士卒。

待一名名齐卒听到营内的动静,从兵帐中钻出来时,他们骇然发现,附近一带火势熊熊,一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敌兵,或踢翻铜盆中的炭火,将炭火泼在附近的营帐上,或手持火把,将一顶顶兵帐陆续点燃。

“让开!让开!今日乃我猛士蒙虎的扬名之日,不长眼的小卒子,通通给我滚到一旁!”

一辆战车疾驰而后,撞飞了几名齐卒,只见在战车上,有一名年轻的敌军将领正挥舞着利剑,砍杀一名又一名呆站在原地的齐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敌军到底哪冒出来的?

话说……这些敌军到底是谁?赵军?

众齐军士卒起初呆若木鸡,旋即忽然惊恐起来,此起彼伏地大声呼喊道:“敌袭!敌袭!赵军杀进来了!”

就在他们万分惊恐的时候,一干信卫军士卒面露狰狞之色,手持长戟、利剑杀了过来。

那场面,简直好比是砍瓜切菜,一剑一个,一戟又一个,杀得本来就几无斗志的齐卒节节败退。

“阿虎!”

在不远处另外一辆战车上,蒙仲喝止了正大显神勇的蒙虎,旋即吩咐周围的士卒道:“所有人,紧跟战车,径直杀向中营!”

“喔喔——”

数百名信卫军士卒高声应和,快步聚拢到武婴、蒙虎、华虎、乐进、穆武这几位卒长所乘坐的战车旁,一队人马自冲齐营的中营。

『仅五百兵,夜袭驻扎有数万兵卒的齐营不算,还要杀到其中营去……简直疯了!』

在战车上,乐毅揉了揉额头。

其实潜入齐营后,他与蒙仲曾为如何进一步袭击齐营简单商量过几句。

当时乐毅建议众人悄然行动,说白了,即偷偷摸到那些兵帐内,将兵帐内的齐卒逐一杀死。

但蒙仲却说,似这般行动,就算再隐秘,也迟早会被营内的齐军发现,更何况营内有数万齐卒,照这种方式杀,他们能杀多少?

介时一旦行迹暴露,其他几个营区的齐卒一齐杀向西营,他们区区五百人,如何抵挡?

还不如索性就将水彻底搅浑,让整个齐营陷入一片混乱,让那些齐军兵将摸不清到底有多少赵军夜袭他们。

“不可!这样太凶险了!”

当时乐毅是持反对意见的。

可……

看了眼自己所乘坐的战车,以及正前方齐营中营方向,乐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明明是反对的……”

他低声嘀咕道。

“佐司马?”

同在一辆战车上的信卫军士卒似乎听到了乐毅的嘀咕声,带着几分畏惧问道:“您、您方才有什么指示么?”

听闻此言,乐毅的面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左手扶着车栏,右手指着前方,沉声说道:“叫所有士卒紧跟司马的战车,不许掉队!……若有谁胆敢丢我信卫军的颜面,我先斩了他!”

“是、是……”那名信卫军士卒连声应道。

在蒙仲、乐毅二人的指挥下,五百信卫军并未在西营耽搁许久,在点燃许多兵帐制造了混乱后,便迅速杀向齐营中营。

沿途但凡看到有空置的战车,信卫军士卒们立刻夺取,这使得仅片刻工夫,信卫军就得到了十几辆战车。

此后,蒙仲命这十几辆战车开道,在齐营内横冲直撞,可怜那些听到动静刚刚从兵帐内钻出来的齐卒,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这些战车撞飞,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而旋即,就被步行追赶而来的信卫军士卒,顺手用兵器捅死。

“杀!”

“杀!”

一名名信卫军大声喊着,用手中的兵器杀向迎面的齐卒。

尽管沿途遇到的齐军士卒,论人数其实已经有信卫军的数倍,但是,却丝毫无法阻碍信卫军杀向中营的速度。

一方面是营内的齐卒们还未醒悟过来,大部分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另一方面,则在于信卫军自身的实力。

“赵武卒”并非是一句玩笑,蒙仲与乐毅严格这些的这些兵卒,纵使暂时还比不上真正的魏武卒,但也并非这些普通的齐军士卒可比,几乎都只是一个照面,那些齐卒就被信卫军的士卒杀死,变成一具尸体。

营地内的动乱,很快就传到了齐军统帅田触这边。

当时田触还抱着匡章的书信在草榻上呼呼大睡,就有几名近卫冲入进来,使劲推动田触,大声喊道:“军将、军将,大事不好,赵军杀到营内了!”

“什、什么?!”

仍睡意朦胧的田触,被这个噩耗惊地发了一身冷汗,连醉意都消失不见,只是他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抓着一名近卫厉声质问道:“怎么回事?赵军为何能杀到营内?”

“我、我也不知啊……”

那名近卫哭丧着脸,一脸惊恐地回答道。

“……”

松开那名近卫,田触将匡章的书信放入怀中,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试图令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约十几息后,他猛然走出帐外,四下张望之余急声问道:“哪?哪里遭到赵军偷袭?”

“据说是西营!”

身边的近卫回答道。

“西营?”

田触下意识转头看向西营方向,果然瞧见西营火光冲天,且骚动不小。

『难道赵军已经识破了章子的计策,是故派兵前来偷袭?』

摸了摸怀中的竹简,田触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他眉头一皱,聚精会神地盯着西侧,旋即语气莫名的问道:“只是西营遭遇偷袭么?为何这喊杀声……如此的近?”

听闻此言,他身边的近卫们亦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田触与这几名近卫的面色渐渐变了,因为他们感觉,那阵喊杀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而就在这时,远处有几名士卒连跑带走、连滚带爬地奔来,在瞧见田触立于帅帐之外后,更是加快步伐几步来到田触面前,抱拳禀报道:“军、军将,不、不好了,赵军、赵军杀到中营来了!”

“……”

田触先是面色急变,随后不安地咽了咽唾沫。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从西营杀到中营,莫非赵军竟是全军出动么?为何我麾下士卒竟完全不知情?……真该死!』

攥着拳头,田触在心底痛骂他派往河边驻守巡逻的那些齐卒:他娘的赵军都全军夜袭了,你们这帮人竟然不曾派人预警!

他正暗骂着,就瞧见远处飞奔来十余辆战车,战车上的赵卒手持长戟、利剑,肆意屠杀阻挡在他们面前的齐卒,致使那些齐军士卒惶恐地四散奔跑。

“这么快?!”

田触失声惊呼,因为他还没想到用什么应对之策,那支赵军竟然就杀到了中营。

“军将,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退避!”

左右近卫连忙说道。

田触下意识瞪了那两名近卫一眼,他本想说:敌军已杀至面前,你等竟要我逃跑?

可当他转头看到视线范围内那些惊恐奔走的齐卒,以及对面那些杀人如砍瓜切菜的赵卒,他心中的勇气顿时就凉了半截。

倒也不是他懦弱,问题是眼下附近的齐卒一片混乱,他根本来不及组织,如何抵挡得住迎面而来的赵军?——天晓得那支赵军究竟有多少人?

“军将请速速退避!”

眼瞅着那些赵军越来越近,左右近卫顾不得其他,拉扯着田触,将其带往安全的地方。

而与此同时,蒙仲、乐毅率领五百名信卫军杀到中营,在中营内杀人放火,横行无阻。

期间,或有一名名勇敢的齐军将官,努力地聚拢周遭的散兵,试图阻止迎面而来的赵军,只可惜,还没等他们结成阵型,就被蒙仲、乐毅二人率领的几十辆战车冲地支离破碎。

“痛快!”

“太痛快了!”

一名名信卫军士卒难掩心中的激动。

也是,此前他们在阳文君赵豹麾下,何曾经历过如此痛快的阵仗?

仅五百人,就杀到几万敌军的营寨,杀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不敢想象!

而更让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的,即是在他们“蒙司马”的率领下,他们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人战死——齐军的反击,根本不痛不痒。

“阿仲,接下来呢?”

见齐军的中营竟然也被他们攻破,本来还觉得此行凶险的乐毅,对此已经无话可说了。

哪怕蒙仲接下来说再到北营、南营、东营闯一番,他也不会再感到有什么吃惊。

“各个营区都闯一遍吧。”蒙仲平静地说道。

“……你还真说啊?”乐毅一脸古怪之色。

“什么?”蒙仲不解地看了一眼乐毅,旋即解释道:“西营、中营已被我军搅乱,但其余几个营区尚未出现混乱,若那里的齐军展开反击,我军无法抵挡……唯有先下手为强!”

“道理是没错,只是太凶险……”

刚说到这,乐毅忽然一愣。

这中营都被他们攻破了,其余几个营又能凶险到哪里去?

“……好吧。”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挥舞手中的利剑,沉声喝道:“诸君,随我杀!”

“喔喔——!”

五百名信卫军此时已对他们的蒙司马佩服地五体投地,再加上心中豪情澎湃,根本不顾什么凶险,紧跟在战车身上,杀向北营。

然后是东营、南营。

谁能想到,驻扎有数万齐军的联营,竟会被区区五百名赵卒杀穿诸营。

而与此同时,在大河的北岸,赵主父裹着衣袍站在岸边,正一脸惊容地看着河对岸齐军联营那冲天的火势。

良久,他徐徐吐了口气。

“十五万赵军兵将……竟不如区区五百卒么?”

他喃喃说道。



第118章:夜袭(四)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在赵将赵袑的兵帐内,这位赵国的军司马正环抱着双臂在帐内来回走动。

旋即,他转头看向两名在他面前抱拳而立的士卒,皱着眉问道:“向缭、乐续二人,不允你等打搅主父歇息?”

“是的,军将。”其中一名士卒有些气愤地回答道:“他二人显然有意为信卫军的擅自离营隐瞒,不许我等禀报,勒令我等不得胡言乱语……哪怕在下已道出是军将您派我等前去,他二人亦不予放行,简直不将军将放在眼里!”

“哼!”

赵袑闻言不由地轻哼了一声,半响后挥挥手吩咐道:“我知晓了,你二人先退下吧。”

“喏!”

待等那两名近卫退出帐外后,赵昭捋着胡须沉思。

从向缭、乐续二人的反应来说,他愈发肯定蒙仲、乐毅等人确实是擅自率领信卫军渡河夜袭齐营去了。

在他看来,蒙仲、乐毅二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当然,就算那两个小子选择了这种愚蠢的行径,也与他赵袑无关。

『既然向缭、乐续二人阻止我派去的卫士将此事禀告于主父,索性我就顺水推舟,当做不知?』

他捋着髯须思忖着。

但转念再一想,赵袑就觉得此举不妥。

毕竟赵主父对蒙仲、乐毅二人颇为看重,近段时间一直加以栽培,虽说那二人自己去寻死怪不得任何人,但倘若被赵主父得知他赵袑“知情不报”……

想来想去,赵袑最终决定亲自走一趟,至少先把他的责任摘除干净,免得到时候蒙仲、乐毅与那五百名可笑的赵武卒死在齐营,赵主父却拿他撒气。

“几个混账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带着五百名就敢夜袭齐营,还要老子亲自为你们向主父禀告此事。”

低声骂了一句,赵袑披上外衣,叫上几名卫士,便朝着赵主父的帅帐而去。

不多时,赵袑便来到了赵主父的帅帐,只见在帅帐外,十六岁的向缭、乐续二人,正手按剑柄值守着。

还别说,虽然年纪轻,但倒也像模像样。

赵袑见此走上前去,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向缭、乐续二人伸手阻止了他。

“我有要事请见主父。”

赵袑平淡地说道。

听闻此言,向缭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旋即一本正经地回覆道:“不知军将有何要事?”

一听这话,赵袑就有些不乐意了,他心说我堂堂一军司马,还需要向你们几个小娃娃禀明来意么?赵主父用你们为近卫,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想到这里,赵袑皱着眉头呵斥道:“就算蒙仲在此,他也没有资格这般质问我,你二人算什么东西?让开!”

向缭听了也不恼,直视着赵袑面露微笑地说道:“赵袑军将,此地乃赵主父歇息的帅帐,在下二人乃赵主父亲命的近卫。眼下赵主父已在帐内歇下,除非赵袑军将能道明来意,否则,我二人职责所在,不敢擅自让军将入内,打搅赵主父歇息。”说到这里,他微眯的双目中隐约闪过一丝精光,似笑非笑地说道:“擅闯赵主父的兵帐,与作乱无异,军将莫要自误。”

“你……”

赵袑闻言气地咬了咬牙。

他不得不承认,蒙仲、乐毅、向缭、乐续这帮小子,年纪虽轻,但一个个倒也确实胆气十足。

在长长吐了口气后,赵袑压下了心中的不悦,低声说道:“小子,其实你二人很清楚,赵某究竟是为何事而来……你们自取找死,赵某不会拦着你们,只要莫牵连到赵某。”

正如赵袑所言,向缭、乐续二人当然知道前者是为什么而来,但他们不能放行,万一赵主父得知此事后大为恼怒,派人将蒙仲、乐毅等人抓起来,他信卫军今晚夜袭齐营的计划,岂非就要泡汤?

想到这里,向缭面色自若地装蒜道:“在下不知军将说的什么。……请军将莫要为难我等,我等也是职责所在。”

在他说话时,他身边的乐续,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吓唬赵袑。

赵袑气乐了,不光是因为向缭,还有乐续的举动。

不过话说回来,他心中倒也稍稍有些迟疑,毕竟据他所知,蒙仲这群小子胆大包天,据传闻就连阳文君赵豹也被蒙仲持剑威胁过,因此他还也摸不准乐续究竟会不会动手。

就在赵袑与向缭、乐续二人僵持之际,就见远处传来一声困惑的询问:“那不是……赵袑?你在这做什么?”

赵袑闻言转回头,便看到同僚许钧领着其麾下的行司马蒙鹜正朝着帅帐紧步走来。

“许钧?还未歇下?”

赵袑打了声招呼。

“本来已经歇下了……唉,别提了。”说话间,许钧瞪了一眼他身边的蒙鹜。

蒙鹜,是赵主父提拔的行司马,最初许钧对此人多多少少抱持几分不快。

但随着双方彼此加深接触,许钧便逐渐意识到,蒙鹜是一员勇猛的将领,因此倒也少了几分偏见。

更别说前几日强渡大河的战事中,蒙鹜先是作为先锋抢先攻上对岸,随后待「疑似齐魏韩三国」的军队突然杀出时,又是蒙鹜协助许钧断后,因此许钧对蒙鹜是越来越赞赏。

可没想到,如此勇武的蒙鹜,今日竟做出了一件违反军纪的事:从他麾下军中弄了几只舟筏,帮助蒙仲、乐毅二人的信卫军偷渡到了对岸。

几只舟筏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蒙仲、乐毅那些少年,军中谁人不知这几名少年乃是赵主父有意栽培的亲信?若是不幸死在齐营,他许钧要如何面对赵主父的怒火?

想到这里,许钧就心惊胆颤,连忙带上蒙鹜前来请罪。

听完了许钧的解释,赵袑心中亦恍然,指着向缭、乐续二人说道:“我也是为此事而来,不过却被这两个小子在阻在了帐外……”

听闻此言,许钧正色对向缭说道:“向缭,我知道你二人为蒙仲、乐毅二人隐瞒,你二人也不必狡辩。现如今信卫军早已渡过河岸,你二人也该适合而止了。……我此番前来,不止是为了撇清责任,也是不希望蒙仲、乐毅那几个小子因为他们的盲目而死在齐人手中……以五百人夜袭齐营,我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他的话,还是比较诚恳的,这让向缭有些犹豫,抬头看向蒙鹜,亦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

见事情已经遮掩不住,向缭、乐续二人也只能认了。

而就在这时,就听帐内传来了赵主父的声音:“帐外,吵什么?”

原来,戎马一生的赵主父素来睡地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现如今许钧、赵袑二人在帐外说地那么大声,赵主父又岂会不被吵醒?

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许钧、赵袑、蒙鹜以及向缭、乐续二人,皆被赵主父召到了帐内,询问争执的原因。

见此,赵袑、许钧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禀报了「信卫军擅自离营」的事,只听得赵主父面色为之一沉。

他微微带着几分怒意质问向缭、乐续二人道:“向缭,乐续,你二人如实交代,蒙仲当真率信卫军夜袭齐营去了?”

事已至此,向缭、乐续二人也只能招供,老老实实地说道:“是的,赵主父。”

话音未落,就见赵主父的手重重砸在草榻上,面色紧绷,双目充斥着怒意。

只见他一把抓起草榻上的外衣,一边往外走一边下令道:“许钧、赵袑,立刻召集你二人率下兵卒,我给你们一刻时,至少要五千士卒!”

说罢,他不管赵袑、乐续二人是何反应,用骂声催促向缭、乐续二人道:“向缭、乐续,驾车载我到河岸去!”

向缭、乐续二人不敢违抗,只好牵来一辆兵车,载着赵主父来到了河边。

在前往河岸的途中,虽然夜风吹在赵主父脸上略有几丝寒意,但赵主父的心中却是怒火中烧。

说实话,他虽然有些心疼那五百名信卫军,但他最最担心的,依旧还是蒙仲、乐毅二人,毕竟在他看来,这两名少年都具有作为将相的潜力,若是不幸死在今晚……

“混账!糊涂!”

站在战车上,平日里少有怒容的赵主父,口中骂骂咧咧,那吓人的面孔,让向缭、乐续都不敢抬头。

片刻之后,赵主父一行人便来到了河岸边。

此时,赵主父下了马车,站在河边眺望对岸的齐营,一张面孔带着怒容,叫人不寒而栗。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就算如蒙仲所言,匡章并未率军抵达,然河对岸的齐营,最起码亦有三四万齐军,仅凭区区五百信卫,那几个混账小子莫非想要做到十五万赵军都没有办到的事吗?!”

骂了几句,赵主父仍不解恨,转头瞪着向缭、乐续二人骂道:“若事有万一,我看你二人如何自处!”

“赵主父……”向缭、乐续二人对视一眼,抬起头正要解释几句,忽见对岸远处的齐营好似烧了起来。

见此,他们二人惊喜地喊道:“赵主父,得手了!阿仲他们得手了!”

“什么?”

赵主父闻言一惊,连忙转头看向河对岸,果然瞧见河对岸的齐营隐隐有火势蔓延,很快地,那火势便四下蔓延,以至于远远观瞧时,远处的齐营仿佛置身于火海。

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赵主父亦惊地目瞪口呆。

旋即,他脸上的怒容徐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自嘲与感慨。

“居然……呵,还真是被我不幸说中,十五万赵军,竟还真不如区区五百士卒……”

他喃喃自语道。

片刻之后,待等赵袑、许钧二将领着数千兵卒来到河岸时,就瞧见赵主父正负背着双手,一边欣赏着齐营的火势,一边轻声笑着。

“主父,我们来了。”

“哦。”

赵主父回头瞧了一眼许钧、赵袑二人,一改方才的焦急,笑呵呵地说道:“不急,先看看对岸的景色……啧,真是壮观的景色啊!”

许钧、赵袑二人对视一眼,转头看向河对岸的齐营。

旋即,二人脸上亦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仅凭区区五百名兵卒,那蒙仲竟然真的成功偷袭了齐营?』

二将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试图弄清楚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第119章:夜袭(五)

片刻之后,在赵主父的命令下,许钧、赵袑二将立刻率数千赵卒渡河,以接应此刻正在齐营内的蒙仲、乐毅以及五百名信卫军。

在数千赵卒渡河的期间,赵主父一边啧啧称赞地欣赏着对岸齐营的火势,一边思考着对蒙仲、乐毅二人的处罚。

罚,那是肯定要罚的,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擅自调兵,擅自决定夜营齐军,这种事如果都不严加处罚,他赵军的军纪岂不是彻底乱了?

而相对的,赏也是要赏的,就为蒙仲、乐毅二人仅率五百士卒就成功偷袭了齐军的联营,哪怕对面的齐军统帅田触谈不上什么名将,也足以让蒙仲、乐毅二人以此名扬天下了。

不过最后的赏罚,赵主父还要等蒙仲、乐毅二人得胜归来,询问过二人为何要擅自行动的原因,然后再做决定。

至于在此之前嘛……

“呵!真是些沉不住气的小子啊……罢了,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等小辈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见蒙仲等人暂时应该没有多大危险,且他也已经派出了接应的军队,于是赵主父索性就站在河岸边,负背双手欣赏着对岸齐营的壮观“景色”。

“可惜此刻无酒,否则……”

喃喃自语着,赵主父脸上闪过一丝遗憾。

而与此同时,蒙仲、乐毅二人所率领的五百信卫军,已经杀穿了齐营的西营、中营、北营、南营、东营五个营区。

不得不说,蒙仲的行动虽然大胆,但是他的思绪还是真缜密的。

他很清楚这座营地内最起码有三四万齐营,因此,他采取了一击即走的策略,尽可能地制造混乱,而非是屠戳营内的齐卒,这使得齐营上下士卒至今还没有摸透到底有多少赵军偷袭了他们,未知的恐惧,让齐军士卒们四下奔散、自相践踏,别说组织人手抵御信卫军的突破,那些齐军士卒甚至顾忌不到营内越燃越旺的火势。

待等到丑时前后时,蒙仲、乐毅凭感觉杀到了齐军屯放粮草的地方,一把火将堆积如山的粮草通通烧毁。

不得不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草付之一炬,着实让人感觉惋惜。

“差不多了吧,阿仲?”

看着那些粮草逐渐化为灰烬,乐进对另外一辆战车上的蒙仲喊道。

蒙仲没有作甚,只是站在战车上,聚精会神地眺望着营地内的各个营区,倾听着那些嘈杂的人声。

从那些嘈杂的人喊声中,蒙仲感觉齐营的各个营区应该还未形成有效的反制手段,甚至于就连营内的火势也不见受到控制。

于是,他笑着说道:“原路杀回怎么样?”

听了他这话,武婴、华虎、穆武、蒙遂几人面面相觑,唯独素来不怕事大的蒙虎,一脸兴奋地支持蒙仲的决定。

“阿仲,会不会太冒险了?”

蒙遂皱着眉头说道:“眼下我军已获全军,若因为贪功,而使士卒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蒙仲抬手打断了蒙遂的话,指着齐营各营区的方向解释道:“你看齐营各处,此刻仍一片混乱,若我军原路杀回,必定能再次给予营内齐军重创……”

在旁,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点点头,认可了蒙仲的说法。

在商量决定后,只见蒙仲高举利剑指向来路,朝着附近的信卫军士卒高声喊道:“诸君,可还有力气沿着来路再杀回去?!”

“愿追随司马!”

虽然诸信卫军的力气消耗地十分剧烈,但此时却没有任何一名士卒畏惧退缩。

相反,他们士气高涨,大有所向披靡的气势。

见此,蒙仲用剑一拍战车上的栏杆,大声喝道:“好!那就再杀回去!”

“喔喔——!”

五百名信卫军大声喊道。

于是乎,信卫军兵分两路,由蒙仲、武婴、蒙虎、蒙遂率领一半的士卒顺着「北--中--南--东--中--西」的顺序依次袭击各营区,由乐毅、华虎、穆武、乐进率领另外一半的士卒,沿着「北--东--南--中--西」的顺序袭击诸营,最后相约在西营区汇合,一起撤离。

“闪开闪开闪开!”

在蒙仲队,被任命为先锋的蒙虎一车当先,与其余数辆兵车并驾齐驱,为车后的步卒清道。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中营仍然是一片混乱——这是因为齐军统帅田触早已在其护卫的保护下逃离了此地,以至于中营内的齐军士卒群龙无首,别说采取有效的反制手段,甚至没有人来制止那些惊恐的齐卒相互推攘、踩踏。

当蒙仲乘坐着兵车在中营疾驰而过时,他清楚地看到一名名齐军士卒被其同泽挤倒在地,旋即,不知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踩踏过去,以至于那些士卒竟被踩地纷纷口吐鲜血。

“砰!”

“砰砰!”

在战车横冲直撞的期间,不知有多少齐军士卒被撞翻在地,旋即被战车的轱辘从身上碾过。

在这种混乱紧张的时刻,蒙仲亦顾不上其他,挥舞着手中利剑不停地砍向一名名的齐卒,此时他终于真正领悟赵主父的话——作为一名统帅,他首先要确保尽可能使麾下的士卒减少损失。

若是杀十人能保护己方一名士卒的性命,这就是值得!

至于仁慈……

战场之上,绝无对敌军的仁慈!

“不要恋战,冲过去!”

在原路杀回的期间,蒙仲站立于战车之上,不停地提醒着麾下的信卫军士卒。

不得不说,一路杀穿齐军诸营,纵使是经过体能相关训练的信卫军士卒们,此刻也早已气喘吁吁,许多士卒只是凭着胸腔内的一股激情咬牙紧跟,这也是蒙仲不敢恋战的原因。

仅仅半个刻时,中营二度被蒙仲击破,只见在一片火海中,蒙仲率领着两百余名信卫军高声呐喊,唬地人数数倍乃至十几倍于他们的齐军士卒仓皇而逃。

待等蒙仲杀到南营时,齐将高涣正在南营集结兵力,试图驱逐攻入营内的赵军,结果还没等他控制南营的混乱,蒙仲便率领两百余信卫军再度杀到,以至于齐将高涣好不容易聚集的那些齐军士卒,竟在一个照面就被击破。

看到这一幕,齐将高涣气地破口大骂,大骂赵军卑鄙无耻,竟趁他齐军毫无防备竟偷袭营寨。

只见在一群四散逃逸奔走的齐卒中,高涣站在原地,一边高声怒骂,一边命令附近的齐军聚集到他身边再次组成阵型,这仿佛鹤立鸡群,使蒙仲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名齐将。

『那人似乎军职不低的样子。』

心中暗想了一下,蒙仲当即示意驾车的士卒,驾驭战车径直朝着高涣杀去。

“军将小心!”

或有一名卫士惊呼道。

得到警讯,齐将高涣猛然抬起头,就看到迎面有三四辆战车朝着自己笔直冲来,在为首一辆战车上,有一名极其年轻的赵军将领正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注视着他。

『盯上我高涣了么?哼!不知天高地厚!』

高涣暗自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利剑,试图将那名将他视为猎物的赵卒杀死。

然而下一息,他愣住了。

因为他清楚看到,对方从其背后取下了一柄弩机,并且瞄准了他……

“噗——”

弩矢穿透甲胄、射入人体。

“卑……”

还没等高涣骂出口,迎面而来的战车疾驰而过,只见那名年轻赵卒手中的利剑,精准而迅速地划过他的脖子。

“噗——”鲜血四溅。

而与此同时,赵将赵袑、许钧二人已率领数千赵军杀到了齐营。

本来,他们是受赵主父的命令接应蒙仲、乐毅二人的信卫军,可待等他们杀入齐营一瞧,却愕然看到营内一片混乱。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许钧与赵袑其实并没有在西营看到有什么信卫军士卒的身影,那些相互推攘、踩踏,甚至是自相残杀的士卒,其实都是齐军士卒。

这……

白捡的功劳啊!

许钧与赵袑对视一眼,当即下令麾下士卒攻入营内。

多了这两位赵将的生力军,齐营内更为混乱,大批的齐军士卒惊恐于数量未知的赵军,误以为是赵军全军出动,以至于纷纷弃营而逃。

这使得许钧、赵袑二将轻轻松松就攻取了西营,将营内的齐军通通驱逐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许钧、赵袑二将杀到中军,陆续与蒙仲、乐毅率领的信卫军士卒汇合。

说实话,不同于蒙仲、乐毅二人只想偷袭齐营,许钧、赵袑二将是想抢夺这座营寨的,奈何营内的火势实在太大,难以扑灭,于是他二人只能改变主意,援护着蒙仲、乐毅等人率领的信卫军,徐徐撤离。

此时已是寅时前后,天边已略微有几丝光亮。

卯时正刻,在赵主父的命令下,安阳君赵章统帅数万赵军渡河。

此时,齐将田触已在营外聚集了一批逃散的齐军,原本打算夺回营寨,却忽然听说赵军大军进攻,无奈之下,他命麾下将领田陌率数千败军撤入祝柯县,而他自己,则率领更多的败军后撤三十里,重新建立营寨。

待天色大亮后,安阳君赵章率领两万赵军攻打祝柯县,齐将田陌与其麾下败军根本无心防守,在草草防守了半个时辰后,祝柯县便被赵军攻破。

仅仅一夜,齐军便丧失了整条河岸的营防,使至少方圆五十里的土地被赵军攻取。

而最大的功臣,莫过于蒙仲、乐毅所率领的五百信卫军。

这五百余人,夜袭一座驻扎有数万兵的齐营,且将整座齐营搅地天翻地覆。

此等壮举,不能否认令十五万赵军相形见绌。

相信今日之后,十五万赵军上下,再不敢有人小觑蒙仲、乐毅等人,以及他们率下的信卫军。

赵武卒,从此不再只是嘲弄与讥讽!

第120章: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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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巳时前后,此时安阳君赵章已攻陷了祝柯县,而作为这场仗最大功臣的信卫军,此刻却驻扎在齐营北侧约十余里的一片树林中,只见一名名信卫军士卒,仍穿着满身鲜血的衣甲,三三两两地并肩坐着,或靠在战车上,或靠在树木旁,或干脆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一个一个抱着名气呼呼大睡。

想来昨晚的夜袭,着实已令这些士卒们精疲力尽。

而蒙仲、乐毅等将领,直到方才仍在为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

总的来说,信卫军昨晚夜袭齐营的行动大获全功,几度杀穿齐营诸营区,让三四万齐军陷入混乱,而难能可贵的是,信卫军自身的伤亡却微不足道。

昨晚撤到此地时,乐毅盘算军中的伤亡,发现约有上百人负伤、六十余人走失,不过在天亮后的几个时辰内,那些走失的甲士陆陆续续在赵袑军、许钧军的指引下回到了军中,此时再盘点军中伤亡,乐毅惊喜地发现,昨晚的夜袭竟然没有战死的士卒,这让蒙仲、蒙遂、蒙虎等人感到非常高兴。

不得不说,这得亏于昨晚蒙仲那「一击即走」、「绝不恋战」的判断,也得亏于信卫军“兵贵于精”的训练初衷。

“好好歇养。”

在一辆战车上,蒙仲替一名受伤的信卫军士卒包扎好伤口,嘱咐后者好好歇息。

别看那名信卫军士卒目测在三十岁上下,而蒙仲、乐毅等人尚不满二十岁,可是此刻的景象却是,那名信卫军士卒感动而激动地看着蒙仲、乐毅等人,一个劲地点着头:“多、多谢司马……”

下了马车后,蒙遂环视四周,旋即低声笑谓蒙仲、乐毅二人道:“这些士卒家中老母得知后,或会因此哭泣吧?”

蒙仲、乐毅二人闻言轻笑起来。

这是一个梗,有关于魏国名将吴起的一个梗。

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兵卒时,对待兵士卒仿佛亲子一般。

期间,有一名士卒得了疮,则吴起亲自为其吸出疮中的脓毒。

此事或被那名士卒的母亲得知,她嚎嚎大哭。

旁人不解,询问那名士卒的母亲道:“军将如此看重你儿子,你有什么好哭泣的呢?”

其母回答道:“当初吴起为我儿子的父亲吸伤口,则我丈夫奋战而死;如今我儿得了毒疮,他亲自为他吸掉毒疮,我儿子必然也会奋战而死了。……我正是为此而哭泣。”

这即是「吴起吸脓」的典故。

这个典故,当世很多人都知道,但真正能做到像吴起那样,与军中士卒同吃同睡,一切待遇都与士卒一般无二的将领,当世想来没有几人能够办到。

想来这就是吴起毕生鲜有败绩的原因吧——谁会不愿为那样的将领献出性命呢?

在不远处烤火的蒙虎亦听到了蒙遂的笑话,于是当蒙仲在他身边准备坐下时,他笑着调侃道:“哟,这不是蒙起将军吗?将军,小的这里受了伤……”

说话间,他撅起屁股,没想到蒙仲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混账,我是伤兵啊!”蒙虎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见此,蒙仲在篝火旁坐下,环视了一眼看好戏的武婴、华虎、穆武几人,微笑着说道:“我给大家讲个故事,有个人昨晚在爬齐营的时候,不慎……”

“阿仲、阿仲,好兄弟,别、别,别这样。”

蒙虎赶紧搂着蒙仲的肩膀求饶示好,原来,“蒙猛士”昨晚在爬齐营的时候不慎硌到了蛋蛋,痛得他当时顿足捶胸——这么丢脸的事,蒙猛士当然不希望传出去。

就在诸人轻笑间,远处隐约有两三名赵卒急匆匆地赶来。

因为赵将许钧派了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在这附近保护信卫军,因此蒙仲等人倒也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待那三名赵卒走近后,他们环视四周,瞧了瞧四周睡得横七竖八的信卫军士卒们,旋即朝着这边的篝火走了过来,抱抱拳恭敬地问道:“请问哪位是蒙仲蒙司马?”

见此,蒙仲在一干小伙伴挤眉弄眼的调侃中站起身来,平静说道:“我是。”

听闻此言,那三名赵卒的面色变得更加恭敬了几分,为首那人恭谨地说道:“在下乃安阳君(赵章)率下的兵卒,奉主父之命前来向蒙司马传命。……主父请蒙司马您收拢麾下,回归军中,今日军中要举行庆功。”

“我知晓了。”蒙仲点点头,旋即又问道:“现下军中是什么情况?”

见此,那名士卒又说道:“眼下,安阳君已率军攻陷了祝柯县,赵主父命大军驻扎于祝柯县外,准备以此作为继续进兵的营寨,赵袑、许钧两位军将目前正在追击齐将田触的败军,具体战况还不得而知。”

“唔,我知晓了。”

蒙仲点点头,抱拳回礼道:“有劳了。请回禀赵主父,我信卫军即刻回归军中。”

“喏!”

那几名赵卒躬身而退。

片刻后,蒙仲叫人唤醒了正在沉睡中的诸信卫军士卒,按照赵主父的命令,率军返回大军。

待蒙仲率领信卫军回到祝柯县外时,他看到数以万计的赵卒正在修缮齐军留下的营寨——昨晚,齐军营寨被信卫军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营地的栅栏、木墙,大多还可以继续使用,因此,只要将营内的废墟整理一番,搭建好士卒们居住的兵屋或兵帐,这相比较重新建造一座营寨,能使赵军省下不少时间。

“喂喂,那是信卫军吧?”

“信卫军?昨晚夜袭齐营的信卫军?”

“这帮人……都是疯子吧?居然敢以五百人夜袭数万人……”

“魏武卒亦不过如此吧?”

当远远看到信卫军返回军中时,营地外那些扛着木头的赵卒,纷纷停下了脚步,无意间让开了道路,以便让那五百名信卫军先行入营。

而守在营门两侧的赵卒,亦一个个站得笔直——想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那样做。

站在为首的战车上,蒙仲与乐毅二人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赵卒的反应,有敬重者、畏惧者,不一而足。

在这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信卫军士卒们亦不觉地昂首挺胸,隐隐有种“理当如此”的态度。

进入营地中,还是那样,但凡有迎面而来的赵卒,纷纷下意识地退让到两旁,让信卫军能够通过,这使得信卫军士卒们越发骄傲。

当然,这份骄傲是应该的,古往今来的军队,能以五百兵击溃数万敌军的,又有几支?

片刻后,身在中营帅帐的赵主父,便得知了「信卫军返回大军」的消息,他笑谓帐内的一干赵将道:“诸位,让我等去恭迎此番有功之士……”

“主父所言极是,理当如此!”

安阳君赵章笑着附和道。

不得不说,在一干赵将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二人。

首先,他们借昨晚「信卫军夜袭齐营」的壮举,今早趁势夺取了祝柯县,建立了一件大功。

其次,赵章与田不禋终于见识到了蒙仲、乐毅这些少年的才能,而最最关键的是,这些少年跟他们是“自己人”。

而最最尴尬,甚至于有些惶恐的,当然就是赵希了。

一来事实证明蒙仲的判断全部正确,齐将匡章根本还未率军抵达;二来,他昨日口口声声表示「夜袭齐营」一事太过于凶险,可没想到,昨晚蒙仲等人仅率领五百名信卫军就办到了这件事,助赵军在短短一日之间,以极其微小的损失便攻占了至少方圆五十里的土地。

这残酷的事实,简直就是在啪啪打赵希的脸。

在赵主父的带领下,诸人走出帐外,在帐外等待着蒙仲、乐毅二人的到来。

而此时,蒙仲也已将信卫军交付于蒙遂,带着乐毅回赵主父处复命——确切地说应该是请罪,毕竟他昨日是擅自带兵离营。

没想到在帅帐外,蒙仲、乐毅二人却瞧见了正准备迎接他们的赵主父一行人。

瞧见这一幕,蒙仲、乐毅对视一眼,稍稍悬起了心,已落回了原处——既然赵主父带着人来迎接他们,想来是不会再重罚他们了。

当然,明白归明白,该做的还是要做,于是,蒙仲、乐毅二人几步上前,还不等赵主父开口,便率先单膝叩地,抱拳请罪:“蒙仲,乐毅,不尊将令,擅自率军夜袭齐营,请赵主父责罚!”

“哈!”

赵主父乐了,他才不信这两小子看不出眼下的情况。

显然,这两个小子是在故意装蒜,为了就是逃避罪罚。

不过嘛,自古以来都讲究“胜方优势”:你不听将令并且打输了,那就是自寻死路;可若是不听将令却打赢了敌军,这就叫“临机应变”、“智勇双全”。

当然,前提是你跟你的上司关系不错,不会因此而恼怒。

就像赵主父与蒙仲。

“唔……”

赵主父沉吟起来。

本来他是夸赞蒙仲、乐毅二人的,但既然这两个人故意摆出这个架势,似乎是想维护军纪的样子,赵主父自然也会配合,于是他故作沉思了一番,斥责道:“你二人此番虽立下大功,但不尊军令,却是军中大忌……赵章,你说该如何惩罚?”

一听这话,诸人就知道赵主父其实并没有惩罚蒙仲、乐毅二人的意思,否则,怎么会率先询问安阳君赵章呢?谁不知安阳君赵章与蒙仲关系亲近?

只见安阳君赵章沉思了一番,这才说道:“主父,儿臣以为,虽此番蒙仲、乐毅二人立下大功,但其不从军令,擅自调兵离营,此事纵使杀了他们也不为过……看在此番助大军击破齐军的份上,就让他们功过相抵。”

功过相抵,也就是不给赏赐?

这话让牛翦、赵希等赵将大感意外:安阳君赵章,竟不趁机为蒙仲讨要赏赐?

第121章:犒军庆功

『功过相抵?』

就连赵主父亦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安阳君赵章,对后者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那样的困惑:难道赵章与蒙仲出现了什么矛盾?

不过转念再一想,赵主父就明白。

赵章不是不帮蒙仲,相反地,他的建议更加高明——而这般高明的建议,赵章应该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可能是田不禋事先的提醒。

不动声色地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田不禋,赵主父旋即目光投向面前仍单膝叩地的蒙仲、乐毅二人,故意板着脸说道:“蒙仲,乐毅,安阳君所言,你二人可有异议?”

蒙仲、乐毅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能功过相抵,已是幸甚,不敢再奢求更多。”

『聪明!』

赵主父暗暗称赞了一句,随后这才伸手将蒙仲、乐毅二人扶起。

片刻后,赵主父将犒军的事宜交给了安阳君赵章,而他则带着蒙仲、乐毅二人在营地内漫步,顺便询问蒙仲、乐毅何以敢如此胆大妄为。

“你二人何以敢不遵将令,擅自出兵?……是想证明你的判断么?蒙仲?”

“是的,赵主父。”

蒙仲没有辩解,诚恳地说道:“昨日,我已向赵主父与诸营讲述了「齐魏韩联军」与「匡章」皆不曾抵达河岸的判断依据,但因为我的年纪,没有人相信我的判断……哪怕是赵主父您。”

“……”赵主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蒙仲。

此时却听蒙仲继续说道:“赵主父虽然器重我二人,但大多数时候,都将我等视为幼树,而并未给予真正的信赖……若昨日赵主父能信赖我的判断,派一支精锐夜袭齐营,在下又岂会不尊将令、擅自出兵呢?”

“照你所言,这还是我的过错咯?”赵主父笑着反问道。

“不敢。”蒙仲抱拳回道。

上下打量着蒙仲、乐毅二人,赵主父心中亦有些感慨。

其实蒙仲说的没错,赵主父虽然器重蒙仲、乐毅二人,但目前只是将他们视为可造之材,按照赵主父原本的打算,他会亲自栽培蒙仲、乐毅近十年,十年之后,待蒙仲、乐毅逐渐成熟,他会将二人扶上真正的军司马位置,即执掌至少过万赵军的将领,而并非只有区区五百人。

甚至于,让蒙仲、乐毅出任未来赵王的国相、柱国(上将)——当然,这个赵王,指的是他准备扶持的安阳君赵章。

待等一二十年之后,由蒙仲坐镇「晋阳(太原)」,抗拒秦国;由乐毅坐镇「巨鹿」,威慑齐国,赵章与田不禋居邯郸,安心发展国力,他赵国必然会变得更加强盛,哪怕是秦齐两国,亦不能撼动他赵国。

不得不说,赵主父对蒙仲、乐毅二人的期待,其实远远在其余人的预想之上,就算是蒙仲、乐毅自己,恐怕都不会想到赵主父对他们其实有着那样的期待。

正因为期待高,甚至将蒙仲、乐毅二人视为子侄一般,赵主父难免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将蒙仲、乐毅视为了“尚不成熟的孩子”,不曾给予他们真正的信赖。

不过转念想想,雏鹰若非被其父母推下深渊,又如何能展翅于苍穹呢?

『或许……』

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赵主父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对蒙仲、乐毅二人保护过头了,最起码有些时候,他应该听听他二人的建议,而不是一味地将他们视为尚未成年的孩子。

暗自点了点头,赵主父又问蒙仲、乐毅二人道:“方才赵章所言‘功过相抵’,你二人当真甘心吗?”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说道:“这想必是田大夫(田不禋)的建议吧?安阳君性格耿直,应该想不到这样高明的建议……”

“哦?”赵主父眼眉一挑,笑着说道:“哪里高明了,你倒是说说?”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我二人率五百人击破数万齐营,若赵主父您因此重赏我等,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嫉妒,反之若功过相抵,就不会有人拿我二人不遵将令说事,因为这惩罚已经够重……”

这确实是蒙仲的真心想法:他如今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军司马,就算赵主父因为此番的功勋重赏他,难道他就能获得更高的官爵么?

不可能的!

以他如今的年纪,根本不可能赵袑、许钧、牛翦、赵希那样,成为真正执掌一军兵力的军司马。

若赵主父执意提拔他们,自然会引起那些老牌军司马的抵制与不满。

既然“赏无可赏”,索性就不要这次的赏赐,这样一来,赵军上上下下反而会觉得,他蒙仲、乐毅二人建立了这样的功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这实在不应该。

如此一来,蒙仲、乐毅反而能得人心。

至于失去的赏赐什么的,有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在,他蒙仲怎么可能没有升迁的机会呢?

所以说,这招「功过相抵」,其实是非常狡猾的,以安阳君赵章耿直的性格来说根本想不到这种高明的注意,只有可能是田不禋。

在蒙仲解释此事的时候,乐毅在旁亦是连连点头,很显然,乐毅也猜到了这一层。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心中很是感慨与欣慰,欢喜于蒙仲、乐毅的城府,竟不在狡猾的田不禋之下。

在聊了一番后,赵主父见蒙仲、乐毅二人满脸疲惫,便让他二人先回去歇息,以便参加今晚的庆功筵席——虽然功过相抵,但今晚的庆功筵,蒙仲、乐毅等人依旧是主角,这是不会更改的。

随后,在陆续询问了几名军中的赵卒后,蒙仲、乐毅回到了他信卫军驻扎的地方。

不得不说,作为“功臣”的待遇,营内赵卒重建营寨,首先安排了信卫军驻扎歇息的营区,并且在指引蒙仲、乐毅二人前往那营区时,沿途遇到的赵卒们无不恭恭敬敬,脸上带着敬佩之色。

回到信卫军驻扎的地方,武婴、蒙虎、蒙遂等人正在帐篷内等着蒙仲、乐毅回来。

待等瞧见蒙仲、乐毅返回后,蒙虎率先急不可耐地询问道:“赵主父此番有什么赏赐?”

蒙仲便将“功过相抵”的事告诉了武婴等人,让武婴等人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大的功劳,竟然不给赏赐?

见此,蒙仲便向诸小伙伴解释了一番:“我等所求,是军中上下对我们的信任与尊重,又岂是所求赏赐?更何况我等此番不遵将令,能功过相抵,日后就不会有人再拿此事说闲话……”

听完蒙仲的解释,武婴、穆武、华虎等人这才逐渐释然。

当晚,待蒙仲、乐毅等人歇息了半日后,于傍晚时分,接到了赵主父派人传达的命令,命蒙仲、乐毅等人前往帅帐赴宴。

众人合计了一番,最终决定由蒙仲、乐毅二人带着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总共七人前往帅帐赴宴,而蒙遂、向缭、乐续三人,则留在军中,安排犒军一事——因为赵主父亦命人士卒送了许多酒肉过来,犒赏信卫军士卒,蒙遂担心这些士卒喝醉酒惹事。

大约酉时前后,蒙仲一行人来到帅帐赴庆功宴。

说实话,除蒙仲与乐毅二人外,以武婴、蒙虎等执掌区区百名士卒的卒长军职,竟然能在帅帐内获得席位,这简直就是一桩很不可思议的事。

倘若换做在平时,想来赵袑、许钧、牛翦等赵军的军司马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不痛快,但是今晚,这些位军司马的眼中却毫无敌意,相反,甚至有些同情。

毕竟在他们看来,此番信卫军以五百人击破数万齐军的壮举,纵使提拔为真正的一军司马也不为过,但由于是无令擅自出兵,最后却落到个功过相抵的结局——这让赵袑、许钧、牛翦等人多多少少为蒙仲几人感到有些不值与遗憾。

既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没有成见,相反却有同情与遗憾,于是乎,蒙仲几人与赵袑、许钧、牛翦几位军司马,很快就熟悉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许钧也带来了蒙鹜前来赴宴——似乎蒙鹜已经成为了许钧麾下的爱将。

此时在帐内,最为尴尬的莫过于赵希。

从始至终,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都没有理睬他,而赵袑、许钧、牛翦几人,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很少与赵希碰杯喝酒,以至于当蒙仲、乐毅等人被人频繁劝酒时,赵希就孤零零地坐在帐内角落,好不尴尬。

见此,蒙仲端着酒碗来到了赵希面前。

“你这是要奚落我么?”

当时,赵希的面色非常难看,在旁所有人都看着他与蒙仲。

在众目睽睽之下,蒙仲摇摇头说道:“军将乃是赵氏王族子弟,在下自然不会怀疑军将对赵国的忠城,我与军将的矛盾,只是彼此个人见解上的分歧。……在下敬这碗酒,只是希望军将下回能稍稍给予我信任,终归我蒙仲,如今也是赵军的一员,自然也希望赵国能击败齐国。”

听完蒙仲这段诚恳的话,赵希深深注视着前者,最终,他长长吐了口气,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我终于明白,为何你曾将利剑架在阳文君的脖子上,阳文君最后却仍与你和解……”

说罢,他一口喝完了自己碗中的酒,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因为你的年纪而小瞧你。”

“多谢军将。”蒙仲亦一口饮下了碗中的酒水。

话音刚落,田不禋、乐毅等人纷纷抚掌。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既欣慰又赞赏地暗暗点头,赞赏于蒙仲的胸襟——拥有这等器量的人,日后前程必不可限量!

当晚,众人其乐融融地喝了一宿的酒。

待等次日天亮时,南边有一队人马来到,为首的将领,惊讶地看着祝柯一带军营上所悬挂的“赵”字旗帜。

“咦?赵军……识破了我的计策吗?”

这位名为匡章的将领,一脸不可思议。



第122章:匡章

匡章,本名田章,乃是齐国田氏一族士大夫「田鲔」的儿子。

后因田章战功卓著,齐威王将从鲁国夺取的「匡邑」赏赐给了田章,故而才有人称其为匡章,成为后世「匡」姓的祖源之一。

田章年幼时就在稷下学宫学习,是当时稷下学宫中出类拔萃的学生,而后在孟子来到齐国担任稷下学宫的“先生”期间,田章拜入孟子门下,成为孟子的弟子,集道、儒两家学识。

在齐魏两国“徐州相王”时,年仅十五六岁的田章,就曾跟随齐威王前往「徐州」,与当时的魏相惠施有过一番辩论。【ps:这里的徐州,并非指彭城,而是在滕国东南,大概在薛邑那一块。】

不得不说,当时“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惠施,怎么会被年仅十几岁的田章给难住呢?接连两场辩论,田章皆被惠施说得哑口无言。

这让田章对名家学术产生了几许兴趣。

桑丘之战前,秦国借道魏、韩两国,攻伐秦国,当时齐威王原本打算让田朌担任主帅。

当时田忌、孙膑已逃亡楚国,齐国就只剩下年过五旬的老将田朌,田朌很担心自己死后齐国再无将才,便在齐威王的身边挑选将才,因此发现了仅三十岁左右的田章。

在一番交流后,田朌认为田章的能力足以担任统帅,便不惜以自己的作为担保,向齐威王推荐田章为帅。

那时,田章正因为“不孝”的恶名而被齐人看轻,全赖田朌的举荐,才得到了这次宝贵的机会,继而走上了这条“名将”之路。

自田章在「桑丘之战」中击败秦国军队,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后,田朌正式退居二线,至此,田章肩负了齐国军队的重担,「灭燕之战」、「濮水之战」、「垂沙之战」,除「濮水之战」田章在秦军手中失利以外,其余皆取得了胜利。

前两年,他又奉薛公田文之命,率领齐、魏、韩三国的军队讨伐秦国,在为期两年后,终于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

毫不夸张地说,此前从未有人攻破秦国的函谷关。【ps:史实上后来也没有,田章是唯一攻破秦国函谷关的。】

但遗憾的是,就在联军取得了如此突破性的进展时,魏国的君主魏嗣过世了,这极大地阻碍了联军继续进攻秦国。

本来田章还想坚持一下,并且魏国内部,亦有不少人支持继续进攻秦国。

可没想到不久之后,韩国的君主「韩仓」亦病重了,这使得联军彻底放弃了继续进兵秦国的打算——在田章回援齐国的期间,韩国的君主韩仓就过世了,谥为「韩襄王」,由太子「韩咎」继位。

不得不说田章确实时运不佳,如果不是魏国嗣、韩王仓相继过世,由田章所率领的联军,根本不可能止步函谷关。

但可惜,“天运”在秦国。【ps:秦国简直就是天运护身,明明被田章攻破了函谷关,在最关键的时候,魏王、韩王居然在同一年过世,真心怀疑这两位君王是不是遭到刺杀,否则哪有这么巧的?】

因为魏王嗣、韩王仓病重过世的关系,联军止步于函谷关,不久之后,代表齐国的薛公田文,以及魏韩两国,皆接受了秦国割地求和的请求。

而就在这段期间,田章得到消息,得知赵国屯兵于沙丘,有种种迹象表明或将攻伐齐国,便带领军队回援齐国。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鉴于赵国军队的强大,田章原本希望得到魏韩两国军队的帮助,只可惜,魏韩两国正处于「王权接替」的关键时刻,又恐惧于秦国或会在田章撤走后报复魏韩两国,哪敢抽兵协助田章?

于是,田章退而求其次,向魏韩两国索要了一些旗帜,派人日夜兼程送往齐国,让齐将田触能借助这些旗帜,让进犯国境的赵军投鼠忌器,僵持到他率领大军抵达。

可没想到的是,今日待他率领战车部队抵达祝柯一带后,他愕然发现,赵军已经突破了大河防线,攻陷了祝柯县一带。

这让田章很是纳闷。

『莫非田触并未按我所言迷惑赵军?还是说,赵军识破了我的计谋?』

思忖许久,田章派人打探田触败军的位置,准备率军与其汇合。

一日后,即五月初五,田章得到消息,得知田触在祝柯东南约三十里处设营,便带着兵马与前往与其汇合。

次日,田章率领约数千人的先行军队,抵达了田触的兵营。

在得知消息后,田触连忙带着营内诸将外出恭迎,将田章迎入营内帅帐,并将主帅的位置让给了田章。

在一番并无多少营养地客套后,田章便向田触询问了「丢失河岸防线」的原因。

要知道,此番赵军入侵,大河防线对于齐国而言非常重要,这道防线一失,齐国就只能靠着「济水」在低语赵军,这意味着齐国或将丧失济水以北的大片城邑。

想来田触也清楚自己“罪孽深重”,一脸惶恐地解释道:“启禀章子,在下自收到您的急信,丝毫不敢怠慢,叫士卒高举魏韩两国的旗帜,一度吓得赵军放弃大好局面,狼狈退回大河北岸。而在此之后,我亦按照章子您的计策,叫士卒夜间悄然离营,白日里再大张旗鼓返回营内,以此迷惑赵军……可不知什么回事,初三那日的晚上,赵军忽然夜袭我军营寨……”

说着,他将当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章。

田章听了默然不语。

诚然,那日他齐军被夜袭至溃败,主要还是因为田触等人疏于防范,误以为赵军不敢夜袭齐营,不过往深处想想,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一度被他‘匡章’之名吓到的赵军,又怎么会在三日后突然夜袭齐营呢?

在沉思许久后,田章吩咐道:“派人往赵军送个讯息,就说我田章约赵主父相见。”

“喏!”田触抱拳领命,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章子,前些日子,田瞀、公孙闬两位老大人奉大王之命去求见赵主父,然而此后却没了回音,想来是被赵军扣下了……”

“唔,我知晓了。”

田章点点头,心中倒不是很担心,毕竟田瞀、公孙闬皆是颇为名气的人,想来赵主父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当晚傍晚时分,田触派出的使者,便来到了祝柯赵营,请见赵主父,以匡章的名义约赵主父在郊外相见。

不得不说,听到这话,赵主父亦是吓了一跳。

因为这意味着匡章已经抵达了此地,虽说赵主父对外表示“不惧匡章”,但从那日他听从了赵希的建议使大军撤回大河北岸便能看出,他对齐将匡章,还是颇为忌惮的。

当然,这不奇怪,毕竟匡章是先后击败了秦、燕、楚、魏诸国的当世名将,谁敢真的小瞧这位名将呢?

在思忖了片刻后,赵主父同意了此事,约匡章次日于赵、齐两营间的一座小邑相约。

五月初七,赵主父带着蒙仲、乐毅与百余名信卫军,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旋即,信卫军士卒在这座小邑的农田旁,在一块空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棚,然后又从战车上搬下几个炉鼎,备好酒菜,等待着匡章的到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匡章亦在百余名齐军士卒的保护下徐徐而来。

见此,赵主父便下令那百余名信卫军后撤百丈,只留下蒙仲、乐毅二人,以及两名信卫军甲士在身边,而与此同时,匡章亦仅仅只带了三名护卫的情况下,来到了木棚。

“赵主父。”

“章子。”

二人见面行礼,很意外地,似乎对彼此并不陌生。

这也难怪,毕竟田章虽然不曾带兵讨伐过赵国,但是早在「灭燕之战」时,田章就曾见过赵主父,甚至时那时,赵军与齐军还曾有过一些冲突。

相互见礼后,赵主父坐在案几的西侧,而将东边的尊位让给田章。

其余诸人,蒙仲坐在南侧陪席,负责给赵主父与田章斟酒,至于乐毅与两名信卫军士卒,以及田章的三名甲士,则分别站在赵主父与田章身后,按剑而立。

“昔日燕国一别,迄今为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看了一眼正在斟酒的蒙仲,田章笑着对赵主父道:“然而赵主父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章子亦是威风不减当年啊。”赵主父笑着回道。

二人彼此互饮了一碗酒,旋即蒙仲再次将二人的酒碗倒满。

此时,就见田章目视着赵主父,好奇问道:“昨日我见到田触,听他讲述赵军夜袭我军营寨的经过……啧啧,赵主父不愧是雄主,在下区区伎俩,难以蒙蔽赵主父呀。”

“呃……”

赵主父闻言脸上有些尴尬,但他掩饰地很好,转而笑着对田章说道:“章子的妙计,着实是骗过了我赵军上上下下十五万人,就连我亦被骗过,却唯独没有骗过一人……”

田章很配合,露出惊讶表情问道:“何人?”

此时,就见赵主父一拍蒙仲的臂膀,带着几分坏笑说道:“便是此子!”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恶意”:你田章不是当世名将么?然而,这小子却看穿了你的诡计。

“……”

正如赵主父所预测的那般,田章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蒙仲,问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见此,蒙仲抱拳回道:“回章子,在下蒙仲。”

“蒙仲?”

田章愣了愣,脸上的惊讶之色变得更浓了:“小兄弟便是是蒙仲?宋国蒙邑的蒙仲?哈哈哈哈!”

在蒙仲不明所以地点头后,田章亲热地拍拍蒙仲的手臂,笑着说道:“这可真是……小子,见到师兄,为何如此疏远?”

“师兄?”蒙仲也有些纳闷。

“怎么?我也是孟师的弟子啊!”田章笑着说道:“我回齐国途中,曾拜访过孟师,那时方得知夫子新收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弟子,我原本还以为何人,不曾想竟然是贤弟!”

“我……在下并非是孟子的弟子啊……”蒙仲亦有些呆懵。

而相比较他,最惊愕的莫过于赵主父。

看着田章一脸亲热地与蒙仲闲聊着,原本想借蒙仲这小子挫一挫田章气势的赵主父,满脸惊愕。

一时间,赵主父反而感觉自己被无视了。

第123章:匡章(二)

被称为齐国名将的匡章,其实早就年过半百了,比赵主父都要老上十岁左右。

这不,此刻坐在赵主父与蒙仲面前的匡章,发须花白,脸上也已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再加上连日的跋涉赶路,眼眶深凹,因为疲惫而看起来更显老态。

反观蒙仲,却只有十六岁,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有着令人羡慕不已的年轻。

这样年纪的田章,被这样年纪的蒙仲识破了计谋,赵主父原以为田章会因此而羞愤,但是……

他抬头看向田章。

“咦?你并非我儒家弟子?”

在赵主父默然的注视下,田章满脸惊讶地看着蒙仲,询问后者道:“可是前些日子我回邹国,似万章、公孙丑、陈臻等人,都说你是夫子(孟子)新收弟子呀……”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是庄子弟子,并非孟子弟子啊。”

说着这话,蒙仲此刻也不禁有点心慌。

不是心慌别的,纯粹就是担心这个“谣言”被他的老师庄子得知。

据他近几年与老师庄子相处的经验所知,别看他老师庄子平日里清静无为,仿佛世外高人,可一旦暴怒起来,也不是就做不出提着拐棍敲人脑袋的事——用俗话说这叫率直,而用道家的话说,这叫“追逐本心”,总之就是不爽就怼人,从不藏着掖着。

以往,相比较华虎、穆武、乐进那几个较为惹事的,蒙仲作为“大弟子”很少被庄子用拐棍敲,但假如被庄子误会“叛师”……

当然,其实道家在师徒名分上都很随意,并不像儒家那么看重,但问题是庄夫子对儒家印象很差,甚至对儒家圣贤孟子的印象也很差,假如「蒙仲叛出庄子门下成为孟子弟子」的谣言传回宋国,蒙仲十分担心他老师庄子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天地可鉴,他丝毫没有叛离师门的意思啊!

见蒙仲满脸惶恐不安之色,田章感觉十分意外,要知道孟子在当世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比较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这是因为庄子并不在意名声,不像孟子,周游列国二十余年就是为了增加儒家对当世的影响力。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当年周游列国时的孟子,亦或是如今隐居在邹国的孟子,皆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日思夜想希望成为孟子的弟子——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希望借助儒家名声为自己前程铺路的心机者。

但是,想要成为孟子的弟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儒家也讲究“有教无类”,只要愿意学习儒家学术,无论是农民、士侠、商贾,都可以投身儒家门下,除非德行有亏——像被儒家逐出门户的名将吴起,否则,儒家倒也不会驱逐这些人,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能成为孟子的弟子。

记得蒙仲当初跟着其义兄惠盎拜访孟子时,孟子居有数百名儒家门徒在聆听孟子授业,可在这数百人当中,真正是孟子弟子的,又有几人呢?

还不就只是万章、公孙丑、陈臻那一小撮人罢了。

而现如今,蒙仲明明已被儒家“承认”为门内弟子,而蒙仲本人却似乎不认可的样子,这让田章感到十分意外。

『难道我真的弄错了?』

田章皱着眉头回忆着他前一阵子拜访恩师孟子时的经过。

他并没有欺骗蒙仲,待他回到邹国的孟子居时,他听说同门师兄弟万章、公孙丑等人抄录了一份《孟子》的上部,送给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当时田章感到很意外,便好奇询问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是何人,当时万章、公孙丑等人便笑着说道:“是夫子新收的小弟子。”

关于这件事,田章当时也询问了孟子,因为据他所知,孟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自收徒了——大多都是由万章、公孙丑等弟子收徒。

据田章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老师孟子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那“笑而不语”的神态,怎么说也是默认这件事了吧?

“真的不是像章子您所认为的那样……”蒙仲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从旁,赵主父默然地看着田章与蒙仲二人交谈。

再低头一瞧,碗里的酒水也已经空了。

“……”

他看了一眼正在向田章解释的蒙仲,在迟疑了半响后,自己从旁边炉子上的酒缸中舀了一勺酒,默默地抿了一口。

而此时,田章与蒙仲的对话还在继续。

“孟夫子赠半部《孟子》,这可是许多师兄弟都没能得到的殊荣啊……”

“我也不知孟子为何赠我半部《孟子》……”

“我原以为小老弟是夫子新收的弟子,是否才得到这般的待遇,哈哈哈哈……”

“误会,真的是误会。”

赵主父:“……”

“不过依我看来,错有错着,据我所知,小老弟对儒家学术颇为精通,何不顺势拜入孟师门下呢?莫怪为兄讲地粗俗,我儒家在当世还是颇有影响力的,小老弟你已是庄夫子的弟子,若再拜入孟师门下,当世谁敢再小瞧你?”

“章子此言……唉,在下很感激孟夫子的看重,但这件事实在是……”

“莫非是因为庄夫子的关系?……哈哈,不必隐瞒,庄夫子素来不喜我儒家弟子,此事世人皆知。不过据我所知,最近孟师与庄夫子的关系好似大为改善了……”

“咦?竟有此事?”

蒙仲心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听闻此言,田章捋着髯须笑道:“这事千真万确!……我也是听万章、公孙丑他们说的,据他们所说,孟师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庄夫子的书信,随后孟师就会立即回信,哪怕是在教授弟子的半途……”

说罢,他脸上露出几许神往之色,一脸憧憬地说道:“一位是道家圣贤,一位乃我儒家圣人,真想知道这两位会在书信中聊些什么……大概是针对世事的辩论吧?”

“唔……”

蒙仲在脑海中联想了一下,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隔三差五就收到对方的来信,如此频繁的书信来往,除了骂战也只有辩论世事利弊了吧?

而以庄夫子与孟夫子那两位德高望重的大贤来说,总不能是书信对骂吧?

“说不定在探讨如何使世人皆提倡‘德’的事。”

他猜测道。

“唔唔……”田章亦点了点头。

“……”

看着聊得默契的田章与蒙仲二人,插不上嘴的赵主父再次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此时,田章问起了蒙仲为何会在赵国的原因。

蒙仲想了想说道:“是我的义兄惠盎希望我能增涨些见识,是故让我跟随宋国的使者李史大夫前来赵国,机缘巧合之下,如今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哦。”

田章恍然大悟地看了一眼赵主父。

瞧见这一幕,赵主父心说总算是提及到我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却见田章再次把头转向蒙仲,笑着说道:“增涨见识,未必要去赵国,若是小老弟不嫌弃的话,不如随为兄到临淄瞧瞧,见识一下我齐国的稷下学宫,那里真的是充斥着道、儒、名、墨、法各家学术……”

本来赵主父还在自持身份,没想到田章竟然当着他的面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他沉着脸说道:“章子,还是先说说你的来意吧。”

听闻此言,田章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笑容,看了一眼赵主父。

他是擅长诡计权谋的将领,又岂会看不出赵主父先前故意以及蒙仲的意图呢?

只不过此后的事就连他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名识破了他计策的少年蒙仲,竟然就是同门师兄弟提及过的,那名疑似被孟子收为关门弟子的少年。

于是田章顺水推舟,一边与蒙仲拉近关系,一边将赵主父晾了一边,反过来挫一挫这位赵主父的气焰。

还别说,这位赵主父还挺能忍的,忍了足足小一刻时,直到他有意将蒙仲这位“小师弟”拐到他齐国时,这位赵主父终于忍不住了。

心中暗笑了一声,田章拱手向赵主父告罪道:“见到同门师弟,不经意冷落了赵主父您,还望赵主父莫要见怪。”

田章都这么说了,赵主父又能说什么呢?

勉强笑了两声说道:“真想不到,章子与此子……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在下其实也很意外,不曾想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位小老弟……”田章看了一眼蒙仲,微笑着说道。

不得不说,倘若此番看破他的计谋的蒙仲,与他毫无关系,田章自然也会感到尴尬——哪怕他也欣赏这位识破了他计策的少年,但一旦加上“疑似同门”这层关系,他看待蒙仲的关系立马就不同了。

再加上二人的岁数相差,田章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名“同门师弟”的才能而感到羞愤呢?在这天底下,似庞涓、孙膑那种师兄弟终归是少数,更多的,还是苏秦、张仪那种师兄弟。

更别说是儒家弟子——当地的儒家弟子还是十分团结的。

在一番寒暄闲聊后,赵主父与田章终于进入了正题,即赵国伐齐这件事。

只见田章凝视了赵主父良久,忽然轻笑着说道:“以赵主父的睿智,断然不会想不到若我齐国覆亡,介时赵国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那么,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赵主父才肯撤兵呢?”

看他的样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赵主父会覆亡齐国。

第124章:匡章(三)

『章子……』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田章。

记得方才田章与他闲聊时,那神态让蒙仲联想到了蒙虎的祖父蒙羑,仿佛田章亦是一位相熟的长辈,直到田章收敛笑容直视赵主父时,蒙仲这才感受到这位齐国名将身上那无形的压迫力。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仿佛田章坚信赵主父不可能将齐国逼到亡国的地步。

“呵。”

听了田章的话,赵主父脸上露出几许淡淡的笑意:“章子何以能断定,我此番并非打算覆亡齐国呢?”

田章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前几日田瞀、公孙闬二人已请见过赵主父,想必他二人已向赵主父解释过此事……”

“……”赵主父一言不发。

见此,田章也不在意,自说自话般开口说道:“秦国与赵国联合,只是为了遏制我齐国,若我齐国败亡,则秦赵两国的关系,势必会出现变化,哪怕赵主父此前扶持了公子稷为秦王……在下以为,赵国应该还未做到与秦国反目的准备。”

“那不见得。”

赵主父淡淡说道:“托章子的福,近两年章子率军攻伐秦国,让秦国屡屡战败,想来秦国损失亦不小……”

“非也!”

田章打断了赵主父的话,正色说道:“虽然在下近两年率齐、魏、韩三国联军讨伐秦国,侥幸取得优势,但秦国的国力却未见减损。想必赵主父也知晓,秦人民风素来彪悍,加之「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推行「军功爵」制,国内授爵之赏封,皆与军功挂钩,这导致秦卒个个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不亚于魏之武卒……赵军虽强盛,但未见得能胜过秦军!”

“……”

赵主父皱着眉头沉思着。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秦国的军功爵,对秦军士卒的提升有那么大么?”

见是蒙仲询问,田章换了一种态度,和蔼地解释道:“不能说是‘提升’,而是恐惧。”

说着,他见蒙仲露出困惑之色,便笑着问道:“小老弟对秦律有几分了解?”

“并无了解,只听说商君变法,是基于魏国昔日国相李悝的《法典》。”蒙仲摇头说道。

田章想了一下,说道:“这话,对也不对。”

说着,他对蒙仲解释道:“秦律是非常苛刻的,为兄这些年也曾游历诸国,了解诸国的刑律,秦国是诸国中最苛刻的,它的奖赏最多,但惩罚也最重。”

“体现在何处?”

“就拿军律来说吧。”田章捋着胡须解释道:“赏赐方面,秦国与中原诸国类似,并且赏赐更多,比如说,杀死一名敌军士卒,便能得到一百亩的田地。”

“一百亩?杀死一人便赏赐一百亩?”蒙仲很是吃惊。

田章闻言轻笑一声,说道:“秦国将爵位分为二十等,最低的爵称叫做「公士」,只需杀死一名披甲之士(即士卒),便能获得此爵位,此后,秦国会赏赐良田一倾,住宅一处,奴仆一名。……第二级爵位叫做「上造」,上造又称「造士」,即中原的「车士」,顾名思义,即拥有了登上战车作战的资格。……第三级爵位叫做「簪(zān)褭(niǎo)」,古有名马谓之「里褭」,驾驭驷马,其形好似簪,故而称「簪褭」,也就是小老弟熟知的「车吏」。”

说着,田章问蒙仲道:“小老弟,你猜从平民到公士,从公士到上造,上造到簪袅,各需要杀敌几何?”

蒙仲摇了摇头。

“一人!仅一人!”

田章竖起一根手指,正色说道:“只要杀死一名敌军士卒,就能升一级爵位!若是你能在一场战争中杀死七名敌军士卒,就能得到第七级的爵位「七大夫(公大夫)」,这个赏赐,是否是很优厚?”

『杀死七名士卒就能升到士大夫?』

蒙仲感到十分惊讶,要知道他父亲蒙翟生前,前前后后不止杀敌几十人,也只有一个中士的爵位而已,由此可见,秦国的军功爵,确实优厚。

而就在这时,却见田章摇摇头说道:“但是我告诉你,一千名秦卒,能升到七大夫的,寥寥无几。”

“这是为何?”蒙仲感到十分不解,毕竟杀死七名敌军士卒,这个标准根本谈不上苛刻,前几日他夜袭齐营时,被他亲手杀死的齐军士卒可能就不止这个数目了,他就能办到,没理由那些强健的秦卒办不到啊。

“因为军功爵除了‘赏’,还有‘罚’!”捋了捋胡须,田章正色说道:“秦**律规定,但凡有爵的士卒,逢战必须杀死一名士卒,否则将失去爵位;若一个五人的队伍中,有一名秦卒逃跑,其余四人必须额外杀敌一名敌军士卒来抵偿‘连坐’之罪;另外,若五人队伍中有一人战死,则其余四名士卒也必须额外杀死一名敌军士卒来‘抵罪’。……换句话说,若你是一个伍内的士卒,而伍中四名士卒尽皆战死或逃亡,那么,你就需要杀死四名敌军士卒来抵罪,加上你个人必须杀死的一名敌军士卒,总共是五人,只有杀死五名敌军士卒,你才能保住你现有的爵位,不被秦律处罚!……而这,仅仅还只是士卒的处罚制度。”

顿了顿,田章忽然又问道:“小老弟如今在赵主父身边担任何职位?”

“近卫司马。”蒙仲回答道。

『近卫司马?……看来这位小老弟已受到了赵主父的重用,呵,不愧是孟师看中的弟子……』

田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主父,终于明白他方才试图将这位小老弟拐到他齐国时,何以赵主父竟再不能忍受。

“手下有多少兵?”田章又问道。

“五百人。”蒙仲如实说道。

田章点了点头,旋即对蒙仲说道:“假如你在秦国,手下有五百兵,那么,但凡遇到战事,你就必须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整整五百名敌军士卒,此谓之全胜。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升一级爵位。……我这里所说的五百人,指的是你麾下士卒一人不死,否则,你麾下士卒死一人,就必须保证再额外杀死一名敌军;死十人,杀十人;死百人,杀百人!”

蒙仲闻言愕然,忍不住问道:“加入我麾下士卒战死两百人,那……”

田章闻言笑道:“那就是说,你需要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敌军七百人!”

“这也太苛刻了。”

蒙仲咽了咽唾沫,又问道:“那若是没有办到呢?”

田章闻言轻哼一声:“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七百人,削一级爵位;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两百人,削三级爵位,可能还要因此获刑,贬为奴隶。”

蒙仲张了张嘴,被田章所述的秦律的苛刻讲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听田章总结道:“在秦国,获得爵位并不难,只要在一场仗中杀死多名的敌军士卒,就能获得很高的爵位,难就难在如何保住现有的爵位……爵位在秦国非常重要,可以抵罪,可以为他人赎免奴隶身份,但它也同样很容易失去。在一场战争中,可能你起初就是七八级的爵位,并且在战场上也杀死了七八名敌军士卒,可战后一清算,你莫名其妙就掉到了三级爵位,甚至于变成奴隶,这在秦国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是故,秦军士卒作战时非常勇猛,悍不畏死,有时候秦卒宁可与敌卒同归于尽,战死在沙场上,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保住现有的爵位与田地,将其留给自己的亲人,否则,一场败仗下来,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说到这里,田章长长吐了口气,捋着髯须说道:“我与秦**队三度交手,首次是在「桑丘」,第二回在「濮水」,最近一次在「函谷关」,在我眼中,处于下风的秦卒,要比两军僵持时的秦卒更加可怕,昔日在濮水时,我就吃了这个亏,误以为秦军即将击溃,却没想到……”

他回忆着「濮水之战」的经历,回忆着当时秦军士卒在劣势的情况下展现出了远超平日里的恐怖战斗力,竟将此前明明占据上风的齐军杀地节节败退。

这场败仗,让田章彻底体会到了秦军的恐怖,从此再不敢小觑秦军,哪怕是已处于溃败的秦军。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那些恐惧于秦律的秦卒,会不会来一场自杀式的突击,用壮烈战死来保住已获得的爵位,使家人赖以生存的田地不被秦国收走,也使得家人不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现如今的赵国,有自信单独面对那样的秦国吗?”

田章正色询问赵主父道。

“……”

赵主父从始至终听着田章讲述秦**队的强大,此时听到询问,默然不语。

鉴于他的心腹臣子楼缓就在秦国担任国相,赵主父当然知道田章讲述的这些并非信口开河——秦国就是凭着这种苛刻的军律,“逼”着秦军士卒勇猛杀敌,才得以在近几十年,彻底压制三晋,打地魏、赵、韩三国喘不过气来。

虽然赵国的军队其实不弱,但倘若对方是秦国的军队,纵使是赵主父也得掂量掂量。

此时,就听田章面带笑容地对赵主父说道:“如今中原,唯独赵齐两国能与秦国抗衡。……楚国早已一蹶不振,若得知齐国覆亡,纵使秦国并未立刻与赵国反目,也会趁势攻伐楚国。前些年,秦国的「司马错」攻灭了蜀、巴、苴三国,设立蜀郡,此后一直对楚国虎视眈眈,只因有我齐国在,秦国暂时不敢轻易进攻楚国,若我齐国覆亡,楚国必定臣服于秦,介时,魏、韩两国究竟是倒向赵国,还是倒向秦国呢?倘若秦国到时候以楚、魏、韩为爪牙,与赵国撕毁盟约,赵国如何抵挡秦国?”

说到这里,田章微微一笑,沉声说道:“为赵国考虑,不如这样,我齐国愿意臣服于赵,奉赵国为尊,助赵国拉拢楚、魏、韩三国,共同对抗秦国,赵主父意下如何?”

看了眼正皱眉思忖的赵主父,又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田章,蒙仲心中万分惊讶。

他隐隐感觉,田章从始至终都主导着这次谈话,与田瞀、公孙闬二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第125章:真正的目的

当日,虽说赵主父嘴上没有松口,但纵使是蒙仲亦看得出他心中已经动摇了,尤其是田章表示他将退守济水的时候。

退守济水,说实话这是齐国现如今唯一的退路,毕竟大河天险已丧失,齐国就只有通过济水来抵挡赵、燕两国的军队。

但田章故意用一种仿佛破罐破摔的语气说出,这反而让赵主父有点投鼠忌器。

赵主父在顾虑什么呢?

他无非就是在顾虑,当齐国在一口气失去了济水以北所有土地的情况下,它是否还能作为秦国的第一假想敌。

田章说得没错,秦赵两国的关系,跟赵宋两国的关系是不同的。

宋国地处中原腹地,三面环敌,国内并无什么著名的将领,各方面国力也不强,国土纵深也不强,因此在近几十年的中原格局下,宋国并不具备称霸的资格,充其量就是像当年辅佐晋国称霸时的宋国那样,辅助某个大国成为当今的霸主,借此逐步使国家强大——而赵国,正是宋王偃所选择的协助对象。

赵主父一直口口声声说信任宋国,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国与赵国在“称霸中原”这件事上并无冲突。

但秦国不同,秦国自商鞅变法、张仪任相之后,国力突飞猛进,它是完完全全具备称霸中原的资格的,这就意味着它与赵国的最根本矛盾其实难以调和——一旦齐国覆亡,秦、赵两国必然反目。

然而正像田章所说的,赵国目前还未做到与秦国争雄的准备,因为赵国有许多近几十年来刚刚打下的国土尚未稳固,比如去年攻覆的中山,再比如前些年攻下的河套地区,若是彻底消化掉这些新扩张的国土,赵国完全具备与秦国争雄的资格。

但现在不行,倘若现如今秦、赵两国出现争端,河套地区首先就保不住——即上郡、榆中那一块。

河套地区,是赵主父现如今最重要的牧马地之一,一旦此地被秦国所夺取,赵国的战马产粮必将大打折扣。

继而,秦国在攻陷河套之后,便能进一步威胁赵国的「晋阳(太原郡)」。

晋阳是赵国发家的地方,当年三家分晋前,赵国的前身赵氏一族,正是在晋阳抵御「智氏」的进攻,若非智伯瑶决定掘开晋水淹没晋阳,此举引起了韩康子与魏桓子二人的警惕——当时韩氏的封邑「平阳(临汾)」,与魏氏的封邑「安邑」,城旁皆各有一条河流——以至于最后魏、韩两家倒戈,联合赵氏,三家一起击败了当时最强大的「智氏」,从而才有了后来魏、韩、赵三家分晋一事。

后来,赵国虽迁都邯郸,但晋阳仍然是赵国的重中之重,比如说在赵主父心中的规划,他就有意在十年后左右,将蒙仲派往晋阳,让他督慑上郡、雁门、晋阳三地,将当地建设对秦赵战场的前线,为日后秦赵争霸做准备——由此可见,在赵主父心中,秦国根本不是通过几场战争就能击败的对手,秦赵两国的争雄,很有可能会像当年的晋楚两国一样,展开长达数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战争。

但眼下……

眼下还不是与秦国撕破脸皮的时候,因为赵国目前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比如说,蒙仲还太过于年轻,虽然此子通过率领五百名士卒夜袭齐营而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子能够肩负起上郡、雁门、晋阳三地的职责——将与帅是不同的。

其次,赵王何性格懦弱,赵主父并不认为此子有与秦国争雄的雄心,相比较之下,他现如今更看好安阳君赵章,因为赵章的性格跟他很像——赵主父认为,他赵国若日后要与秦国争雄,作为赵国君主,首先应当具备气魄,有直面秦国的勇气。

就比如当年他父亲赵肃侯过世后,他赵雍顶着秦、魏、燕、楚、齐诸国的压力,联合韩国与宋国,不惜要与诸国打一场波及整个中原的旷世之战,且最终震慑诸住了五国,使其放弃了瓜分赵国的意图——这就是一位有胆气的君主的作为。

而赵王何……

太懦弱!

此子在赵主父看来,最多就只是守成的君主,而赵国倘若要与秦国争雄,需要的根本不是守成的君主,而是需要像他赵雍、像安阳君赵章那样有魄力的君主。

『还是先解决国内之事……』

在反复思量后,赵主父结束了当日与田章的谈话。

在双方彼此告辞时,田章再次邀请蒙仲前往齐国临淄做客。

这次倒不是为了反制赵主父,而是田章发自内心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首先蒙仲是田章的老师孟子器重的少年,虽然蒙仲自身并不承认“儒家弟子”的身份,但田章却认可了这位“小师弟”;

其次,蒙仲前几日曾以五百名信卫军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这让田章大概意识到了这位“小师弟”的才能,很希望将这位小师弟拐到齐国去。

毕竟,他田章已经五十五岁多了,就像当年举荐他的齐国名将田朌一样,田章也希望在他自己过世前,为齐国寻觅到一位能继承他衣钵的年轻人,毕竟如今的齐国,文士其实不缺,缺的就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

至于齐国除他以外现如今的将领,诺,统率有数万兵卒,结果却被蒙仲仅凭五百人一场夜袭就惨遭溃败的田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让年已五十五岁的田章如何能放心?

鉴于赵主父就在身边,虽然蒙仲对于田章待自己的态度颇有些受宠若惊,但也不好表现出来,用类似“唔唔”这种敷衍的回答,回答了田章。

田章看了一眼身边面色不太好看的赵主父,轻笑一声,就这样告辞离去了。

在返回祝柯赵营的途中,蒙仲仍在回忆着方才与田章相处的经过,不得不说,他对今日能结识田章一事颇感意外。

平心而论,蒙仲去年在拜访孟子时,就已得知齐国名将匡章乃是孟子的弟子,但这并不意味他会去跟匡章攀关系——他的性格做不出来这种事。

可没想到,回程时去了一趟孟子居的田章,竟然知道他,还将他误认为“小师弟”,不得不说,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以田章在齐国的地位,蒙仲能与他攀上交情,这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蒙氏一族,这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当日回到赵营后,赵主父屏退了诸将,坐在帅帐内思考着田章今日的话。

此时,蒙仲持剑立于一旁,赵主父便问蒙仲道:“对于今日匡章所说的那番话……你作何评价?”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章子以退为进,迫使赵主父您同意齐国的求和……此人雄辩,相当厉害。”

“是啊,终归是孟子的弟子嘛。”

赵主父调侃般说了句,旋即看着蒙仲说道:“话说,你居然曾被孟子收为弟子?我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

“只是谣传而已,想来章子也是误会了。”蒙仲连忙解释道:“当初我跟随义兄惠盎拜访孟子……”

说着,他便将当日拜访孟子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激辩儒家诸弟子的事,毕竟孟子、田章、万章、公孙丑等人都待他不薄,他也不希望让儒家丢了颜面。

可能是见蒙仲神色稍有些紧张,赵主父笑着宽慰道:“不必拘束,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我巴不得你真是孟子的弟子,这样一来……”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显然接下来的话,他认为暂时还不能告诉蒙仲。

顿了顿,赵主父岔开问题问道:“蒙仲,那么你认为,我是否该同意齐国的请和呢?”

蒙仲点了点头。

见此,赵主父一脸戏谑地说道:“不会是故意帮你‘师兄’说话吧?”

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赵主父,首先,我并非儒家弟子,章子并非我的师兄,只是其中有些误会而已;其次,我之所以这样说,是站在赵国的立场上……”稍稍一顿,他神色略有些复杂地说道:“若作为一名宋人,我当然倾向于赵国覆亡齐国,这样一来,宋国就能与赵国瓜分齐国,至少能得到齐国三分之一的国土,随后,宋国便能以齐邑作为根基,谋取楚国……可是这样的话,赵国就要面临与秦国为敌的危险。”

“唔……”

见蒙仲说得如此诚恳,赵主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正如蒙仲所言,灭齐,对赵国而言弊大于利,而最最得利的,却是宋、燕两国,蒙仲身为宋国人,却能直言指出这一点,这难能可贵。

“另外……”

偷偷看了一眼赵主父的神色,蒙仲压低声音说道:“在下个人猜测,即使没能覆亡齐国,但倘若能使齐国臣服的话,赵主父的目的,其实也算达到了吧……”

“哦?”

赵主父闻言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笑问道:“目的?我的什么目的?”

蒙仲没有回答,因为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得太过于直白。

就像这次赵主父讨伐齐国,蒙仲一开始以为赵主父准备联合燕、宋两国覆亡齐国,但在听了田章一番话后,蒙仲这才意识到,现如今的赵国,根本不可能坐视齐国覆亡。

田章想得到的事,赵主父这样的雄主难道就想不到吗?

而在这前提下,赵主父依旧要讨伐齐国,那么试问,赵主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

很显然,是为了提高或维护其自身在赵国的威望,为夺回王权一事做准备。

换句话说,赵主父伐齐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废除赵王何!

第126章:返回邯郸

几日后,赵主父主动派人联络了田章,双方在前几日相会的那片小乡邑外又聚了一次。

这次约会的目的很简单,即赵主父要为赵国谋取战后利益。

谋取战后利益,无非就是金钱、土地、城邑等等。

其中,城邑土地,赵主父没有再索要,因为田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要土地?没问题,济水以北都给你!还不够?除了临淄都给你好不好?只要你赵国敢拿!

赵国敢拿吗?

赵国不敢拿。

因为那跟使齐国覆亡没有什么区别,而目前,至少在近十年内,赵国还是需要让齐国作为秦国的第一假想敌,因此不敢过分地削弱齐国。

最终,赵主父与田章达成协议,使大河作为赵齐两国的边界,换而言之,赵国此番对齐国用兵,其实就只得到高唐邑、平原邑这两片城邑这似乎与齐国使者苏代当初劝说赵主父时提出的割地条件差不多?

当然,乍一看是差不多,但私底下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说,赵主父要求齐国的太子前往赵国作为质子,以此促成赵齐联盟。

除此之外,齐国还要帮助赵国拉拢魏、韩两国,共同抵御秦国。

而作为交换条件,赵主父会派人说服燕、宋两国停止进攻齐国当然,前提是齐国必须承认燕、宋两国迄今为止从齐国攻取的土地归其所有。

在彼此约定之后,田章对赵主父说道:“我即刻回临淄,劝说大王遣太子前往赵国作为质子,介时田某亦会作为使者前往赵国,与赵主父洽谈具体的和约。另外,临淄亦会命人传书至田文,令其亦作为使者拜访赵国,日后魏、韩两国之事,赵主父可以与田文商议。”

赵主父点点头,没有异议。

当日回到赵营后,赵主父便派了两队使者,分别令他们前往拜见燕王职与宋王偃,使其二人停止攻伐齐国,派使者赴赵国,洽谈齐国对赵、燕、宋三国的战败赔偿。

燕王职就在饶安,没过两日就收到了赵主父的书信,此后竟在一队卫士的保护下,前来沙丘劝阻赵主父。

至于目的,当然是为了劝阻赵主父与齐国和谈,毕竟燕王职与齐国有着深仇大恨,他恨不得齐国也承受一次灭国之恨,怎么会甘心就此撤兵呢?

蒙仲亲眼看到,燕王职与赵主父激烈地辩论了整整半个时辰,旋即,燕王职气呼呼地离开了。

说到其中原因,只因为赵主父不支持燕王职继续攻伐齐国而已。

五月中旬时,田章从齐国都城临淄返回祝柯,同时也带来了齐国的太子「田革」,一名目测约二十几岁,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与惊恐的年轻人。

好在赵主父特意为这位齐国太子举办了一场接风筵席,并在宴席中多加宽慰,告诉齐太子田革,他前往赵国邯郸,只是为了稳固赵齐两国的盟约,最多一两年,就可以返回齐国。

在一番好言相劝下,齐太子田革这才逐渐消散了心中的恐惧,愿意前往赵国邯郸作为质子。

在已接到齐太子田革这名质子的情况下,赵主父这才宣布赵齐战争到此为止,不过为了防止齐国反复,他还是命赵袑、赵希、许钧等将领驻军在沙丘一带,而他,则带着齐太子田革、齐使田章,返回邯郸。

六月初,赵主父回到邯郸,邯郸臣民纷纷出城迎接赵主父,当时的情景,简直可以说万人空巷来形容。

这也难怪,毕竟齐国乃是当世与秦国齐名的强国,而赵主父此番攻伐齐国,竟能迫使齐国向赵国臣服,更派出太子田革作为质子,这使得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威望,再次得以提高。

六月初四,邯郸以赵相肥义为首,在宫廷内设宴,款待齐太子田革与齐使田章。

在此前后,田章与赵相肥义进行了一番洽谈。

至于具体谈论了些什么,蒙仲不得而知。

不过当天傍晚,蒙仲便收到了田章派人送来的消息,约他一同喝酒。

蒙仲不好推辞,也不想推辞,在禀报过赵主父,得到了后者的允许后,便前往城内的驿馆与田章相会。

此时,田章已在驿馆内的房间内准备好了酒菜,待蒙仲来到后,这岁数相差近四十岁的一老一小,便对坐闲聊喝酒起来。

当时田章笑着说道:“自当日在祝柯小邑分别之后,为兄立刻派人前往邹国,再次向孟师询问了有关于贤弟的事,孟师也很惊讶于贤弟居然在赵国,托为兄多加照顾……”

说着,他朝着蒙仲眨了眨眼,那神色仿佛在说:你还要否认?如果你不是我小师弟,老师怎么会叫我多加照顾?

蒙仲苦笑连连,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只知道,待日后他回到宋国,见到他真正的老师庄子,说不定真会被那位夫子用拐杖敲头,追着满院子跑。

闲扯了两句后,田章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问蒙仲道:“贤弟,赵主父是否是不喜赵王何?”

听到这话,蒙仲心下一惊,他忽然意识到,田章虽说与他亲近,但这位兄长到底是齐国的名将。

想到这里,他谨慎地说道:“章子何出此言?”

田章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又岂会看不出蒙仲对他有些防范,闻言笑着说道:“贤弟不必猜疑,这些话,我只是作为师兄,对你劝谏一二……”

说着,他亲自给蒙仲倒了一碗酒,口中压低声音说道:“今日为兄与赵相肥义一番洽谈,隐隐感觉,赵主父与赵王何并不亲近,还记得前两日王宫内的宴席么?赵王何虽在贵座,但宴席中,却是安阳君赵章频繁代表赵主父与诸赵臣劝酒。期间,我看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一个个神色有异……”

“……”蒙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默然喝酒。

其实很多内情他都知道,但他实在不好透露给田章,毕竟田章亲近归亲近,但彼此立场不同。

见蒙仲这般态度,田章心中更加了然了,笑着宽慰道:“贤弟,为兄没有刺探的意思。为兄只是发现,赵主父与赵王何不亲,此事或生祸端。你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一旦赵国当真爆发内乱,你必定被牵连其中……”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但仍然没有说话。

见此,田章便对蒙仲说道:“我教你几策,上策,即投奔齐国。过几日,为兄将返回临淄,介时,赵国亦将派遣使者随我前往临淄,我可设法要求贤弟作为赵使之一,贤弟可趁此机会远离赵国内乱……我认为,最多今年年底前,赵国国内或就会爆发一场内乱。”

“何以见得?”蒙仲惊讶地看向田章。

田章闻言笑道:“这有何难?……赵主父此番令我齐国臣服,其威望在赵国无人能敌,若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动手,达成目的,倘若过一两年,他讨伐齐国所得到的威望逐渐淡去,到时,纵使是赵主父,亦无能为力了。”说到这里,他索性挑明了此事:“若赵主父有意废赵王何而立安阳君赵章,那么,就在今年!”

“……”蒙仲惊愕地看了一眼田章,旋即释然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田章乃当世名将,哪里需要从他这边刺探赵国的情报?

更何况,赵主父与赵王何不亲近的事,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出来。

“我劝贤弟莫要牵扯其中。”

田章摇摇头说道:“王权争夺,素来残酷,以贤弟的才能,日后必然前程无忧,根本无需涉险,听为兄一句劝,过几日作为赵使随从前往齐国避祸,静观赵国内争,若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取胜,贤弟返回赵国,仍能得到重用;反之,无论返回赵国还是留在齐国,都比此时留在赵国要稳妥地多。”

“……”

蒙仲闻言沉默了许久,最终,微微摇了摇头。

见此,田章脸上露出几许失望之色,但还是继续说道:“不愿作为赵使随从前往齐国避祸也无妨,贤弟可以与赵相肥义打好关系。今日我与肥义谈聊时,故意提起贤弟,不曾想肥义亦对贤弟大加赞赏,于是为兄索性就向肥义挑明了贤弟与我的关系……”

“说、说了什么?”蒙仲隐隐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当然是说了贤弟乃我师弟的事咯。”田章笑着说道。

蒙仲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更加不知,日后该如何向他的老师庄子交代这件事。

而此时,田章低声劝说蒙仲道:“贤弟,虽然赵主父目前在赵国威望一时无两,但你别忘了,赵王何终归才是赵国现如今的君主,更遑论还有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支持,贤弟假如要留在赵国,切忌不可自断退路……此番,贤弟仅凭五百人就击破我数万齐军,足以证明贤弟的才能,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人皆年事已高,赵国其实亦缺像贤弟这般的年轻人才……”

虽然田章说得较为隐晦,但蒙仲还是能听懂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在赵王何一党与赵主父一党之间左右逢源而已,如此一来,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都不至于会遭到清算。

当晚,蒙仲告别了田章,独自一人走在回王宫的途中。

走着走着,忽然有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转头一瞧,就看到阳文君赵豹从车帘内与他打着招呼。

“小子,回到邯郸,怎么不来拜见老夫啊?若非碰巧撞见,老夫还不知你已回到邯郸……来,上车,到老夫府上喝两杯!”

『巧?』

蒙仲看了看左右,发现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根本不是阳文君赵豹平日里往返军营与府邸的那条路。

第127章:风起邯郸

大约半个时辰后,蒙仲跟着阳文君赵豹来到了后者的府邸,还是在当初他持剑威胁后者时的那座府内的小院。

“上了年纪,就不喜再舞刀弄枪,平日里就种些菜,偶尔到山里狩猎……”

在府上仆从准备火炉、酒壶等物的时候,阳文君赵豹向蒙仲简单讲述着他平日里的爱好。

这一点,蒙仲倒也略有耳闻,知道赵豹将其军中大部分的事,就交给了他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侄子赵贲,至于阳文君赵豹本人,只是隔三差五才到军营兜兜转转而已。

似乎上了年纪的老将,都差不多是这样。

“令郎呢?不在邯郸吗?”

“呵,混小子不成器,索性就让他留在乡邑。”阳文君赵豹口中的乡邑,大概指的就是乡邑。

片刻后,待府上的仆从准备好了酒具,又奉上了菜肴,赵豹却遣退了左右,笑着对蒙仲说道:“你与齐国的匡章,似乎关系不浅?”

蒙仲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在宋国时,曾跟随义兄惠盎拜访孟子,与孟子有过一番谈聊,章子乃孟子的弟子,是故较寻常人关系稍微亲近些……”

“哦。”

赵豹微微点了点头,旋即笑着对蒙仲说道:“老夫听说,你此番随同主父征讨齐国,竟以五百兵大破数万齐军……”

“只是一场偷袭而已。”

“那也很不简单了。”赵豹摇了摇头说道:“赵希对你的评价相当高……”

“赵希军将?”蒙仲微微一愣,心中也很好奇那位军将对他作何评价,毕竟他二人曾经因为意见不同而闹出很大分歧。

仿佛是看穿了蒙仲的心思,赵豹轻笑着说道:“赵希在信中讲述,说你小子眼光卓著,一眼就看穿了匡章所设的诡计,又说你年纪虽小,却颇有器量,是个人才……”

蒙仲失笑般摇了摇头,他也没有想到,他当初与赵希摒弃前嫌的那碗酒,竟让赵希对他的印象大为改善。

而就在这时,就听赵豹略有深意地说道:“赵成、李兑那些人,他们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老夫也不想去参合,老夫只要管好邯郸即可……从赵肃侯那时起,老夫便负责卫戎国都,这也是赵成、李兑等人都要给老夫几分面子的原因……”

“呵。”蒙仲微微点头。

必须承认,相比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这些活跃在政坛上的赵臣,阳文君赵豹其实略显低调,但他手中的权力却不小。

就拿如今来说,邯郸城附近的军队,有权力自由出入邯郸的,其兵权都在赵豹与守卫宫门的赵将信期手中——另外就只有蒙仲的五百名信卫,毕竟那是赵主父的近卫。

而除此以外,无论是赵成、李兑,还是安阳君赵章,他们手中的军队都不允许擅自进城,只能驻扎在邯郸城外,而且还不能过于靠近邯郸。

由此可见,阳文君赵豹的权力其实是非常大的。

而就在这时,却听赵豹忽然问道:“小子,想不想到老夫帐下来?”

“呃?”

蒙仲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赵豹。

只见赵豹喝了一口酒,神色自若地说道:“不愿意么?……先前,邯郸城内确有不少人笑话你不自量力,竟欲效仿魏国的武卒而训练手中士卒,但祝柯一战,你已证明了信卫的实力,再加上有老夫举荐,你认为会有人敢说闲话么?”

“……”

蒙仲看了一眼赵豹,婉言拒绝道:“阳文君的好意在下心领,在下现如今任赵主父身边近卫司马,不好……”

“小子!”赵豹打断了蒙仲的话,正色说道:“莫要急着推辞,回去后好好考虑一下。老夫认为你是个人才,是故才不希望你行差踏错……自古以来,中原都讲究‘名正言顺’,我赵国现如今的国君,终究是在邯郸,而不在信都,更不会是在代郡。”

他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就差没有将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的名字直接说出来。

见蒙仲不说话,赵豹低声说道:“小子,你跟在赵主父身边许久,老夫相信,有些事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赵何也好,赵章也罢,皆是赵氏嫡宗子弟,此前谁人继位,老夫都不反对,但既然如今赵何已得了名分,况且臣民亦逐渐认可了新君,此时主父若再做些什么……必定会使我赵国陷入内乱。是故,无论是肥义,亦或是老夫,都不会袖手旁观。”

“……”

蒙仲端着酒碗喝了一口。

根据赵豹的话,他可以猜测一二:其实阳文君赵豹对于赵何、赵章,都没有什么偏见,关键是赵王何已经当了数年的赵国君主,且赵国臣民也逐渐接受了这件事,而现如今,赵主父却忽然想要废除赵王何,另立安阳君赵章为国君,这极有可能会引起赵国的内乱——这才是阳文君赵豹坚决反对的原因。

想到这里,蒙仲笑着说道:“阳文君太高估在下了,在下又能做什么呢?”

“呵呵,小子莫要自薄。”

赵豹目视着蒙仲笑道。

说实话,一开始赵豹对蒙仲倒也不是很在意,顶多就是觉得这名少年很有才能,而且很有意思,直到听说蒙仲在祝柯时率五百名信卫夜袭数万齐军,赵豹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名少年。

一名有胆气、有权谋的少年,再加上他手底下五百名“赵武卒”,这就是一股不能忽视的威胁。

倘若蒙仲铁了心站在赵主父、安阳君赵章那边,到时候,随时守候在赵主父身边的那五百名信卫军,或将成为一支关键性的兵力。

这也正是赵豹今日约蒙仲到府上喝酒的目的——只要“策反”了蒙仲,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在邯郸城内就没有“内应”的军队,纵使他们闹地再凶,阳文君赵豹也不怕邯郸会出什么乱子。

反之,由于不能提前对蒙仲与其麾下的五百名信卫军下手,赵豹只能日日夜夜防着这支五百人的兵力,以免在事发时,他麾下军队像齐**队那般,被蒙仲麾下的信卫军偷袭——可就算日防夜防,哪有天天防的道理?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期间会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因此,赵豹最终还是决定先约蒙仲谈谈,毕竟这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

而据他所知,赵相肥义也是这个主意。

“考虑考虑吧。”阳文君赵豹亲自为蒙仲倒了一碗酒。

大约一个时辰后,见时候已经不早,蒙仲便起身告辞,返回了王宫。

此时,王宫内有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即是由赵将信期统率的赵王宫卫,人数大约千余人左右;而另外一支,即信卫军,只守候在赵主父居住的那座宫殿四周。

不是蒙仲自夸,要是两军真打起来,他麾下五百名信卫军,能轻而易举将信期麾下的宫卫击破,且顺势占领王宫——这恐怕也是阳文君赵豹感到忧心的地方。

只不过,蒙仲并不认为赵主父会下达那样的命令。

毕竟,倘若赵主父果真下达这样的命令,就要背负“弑子”的恶名,而据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这位雄主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名声的。

这也是赵主父至今都还没与赵王何一党的臣子彻底撕破脸皮的原因。

“司马。”

有一队巡逻的信卫远远瞧见了蒙仲,连忙跑来向后者行礼。

不得不说,祝柯一战后,蒙仲、乐毅等人在信卫军中威望大增,那些年纪比蒙仲或要年长十岁左右的士卒,皆纷纷认可了这位年轻的司马。

“唔,好生巡逻。”

“喏!”

在聊了几句后,那队信卫逐渐远去,而蒙仲,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座小偏殿歇息。

次日一早,蒙仲就受到了赵主父的召唤,询问了昨日蒙仲的行踪。

『我前往拜访章子的事,赵主父是知情的,既然如此他又问起昨日……』

稍稍一想,蒙仲便猜到了赵主父之所以询问自己的原因,便如实将他昨日碰巧遇到阳文君赵豹的事跟赵主父说了一遍。

当时,赵主父似笑非笑地问道:“赵豹?他找你做什么?”

蒙仲便回答道:“阳文君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他帐下,为他训练士卒。”

“哦?”

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回覆的?”

蒙仲平静地回答道:“我对阳文君说,我乃赵主父身边近卫,不可擅离。”

“呵呵呵。”

赵主父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因为在他看来,阳文君赵豹还不具备“策反”蒙仲的资格——说白了,赵豹无法给蒙仲想要的东西,比如稳固赵宋同盟。

赵豹虽然位高权重,但他办得到么?办不到的!

只有他赵雍,能给蒙仲想要的东西。

片刻后,乐毅来到了这边,远远朝着蒙仲做了几个手势。

“怎么了?”

蒙仲走上前去问道。

只见乐毅压低声音说道:“昨日,有两名屯长向我禀报,说这两日有人与他们暗中联系,要求他们作为内应,监视赵主父与你我的一举一动。”

“谁?”蒙仲皱了皱眉。

“还能是谁?”乐毅压低声音说道:“阳文君麾下的佐司马,赵贲。”

“是他啊……”

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这事怎么处理?”乐毅低声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莫要声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至于那两名屯长,待过几日邯郸论功行赏时,额外给予他们一份赏赐……”

“唔。”

乐毅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乐毅离去的背影,蒙仲哂笑着摇了摇头。

阳文君赵豹麾下的佐司马赵贲,跟他们也算是旧识了,蒙仲当然猜得到这位究竟有什么目的。

换做在以往,那几名屯长未必会向他们禀报这件事,但现如今嘛,赵贲想要收买信卫军士卒,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过……

“确实要起风了……”

看着远处被风吹起的旗帜,蒙仲喃喃说道。



第128章:风起邯郸(二)

六月初五,就在乐毅向蒙仲禀告「赵贲试图收买信卫军士卒」的同时,阳文君赵豹带着副将赵贲,请见了赵相肥义。

肥义亲自出迎,将赵豹、赵贲二人请到府内,又吩咐府上的家仆奉上了酒水与些许下酒的果脯。

待家仆退下后,他问赵豹道:“阳文君,不知结果如何?”

赵豹摇了摇头,说道:“那小子没有答应。”

他口中的“小子”,指的显然就是蒙仲。

听闻此言,肥义亦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这整件事的起因,就在于赵主父命令五百名信卫进驻了王宫,虽然对待宣称是保护他,但不得不说,这五百名信卫让不少赵王何一党的臣子大为忧虑。

寻常的五百名士卒倒也罢了,然而那却是信卫军,是效仿魏武卒训练的,曾在祝柯一战后夜袭数万齐军而全军得以凯旋的精锐之士,留这五百人在邯郸王宫内,这在赵成、李兑,乃至肥义、赵豹看来,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赵主父就会命令这五百名锐士挟持了赵王何。

因此,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都认为,应当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说“策反”蒙仲、乐毅等人,或者收买信卫军士卒。

这件事,最终托付给了阳文君赵豹,毕竟那五百名信卫军士卒,曾经都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

可没想到……

“昨日,我派心腹与信卫军的几名屯长联系了一番。”

在肥义聚精会神的神色下,赵贲压低声音正色说道:“那两名屯长,皆是我此前故意安插在信卫当中的悍卒,一个叫做郑勇、一个叫做卫荐。最初,我是为了让他们故意惹事,给那小子制造点麻烦,没想到,那小子手段高明,震慑住了那五百人……后来那小子与君侯和解,我就没有再与那两人联系。”

在旁,阳文君赵豹见肥义的目光看向自己,遂轻笑着说道:“没有必要得罪一个有才能的年轻人,不是么?”

肥义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赵贲,却见赵贲说道:“昨日,我派心腹联系那郑勇、卫荐二人,据我心腹所言,那二人当时神色暧昧,既不接受作为内应一事,也不敢手下我相赠的钱财,没说几句便借故告辞……我怀疑,他二人多半是将此事禀报了蒙仲、乐毅二人。”

听闻此言,肥义脸上露出几许不可思议之色。

要知道在几个月前,郑勇、卫荐等信卫军士卒,还都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只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这些士卒就对蒙仲、乐毅那几名少年忠诚到这种地步?

“这不奇怪。”

阳文君赵豹摇了摇头说道:“信卫,乃赵主父的近卫,地位颇高;其司马蒙仲、佐司马乐毅那几个小子,既有才能,又不贪财,每每将赵主父赏赐的财物分给士卒,长此以往,士卒对其自然忠心耿耿,更别说那几个小子还领着信卫军夜袭了数万齐营……既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军将又体恤士卒,有几人会选择背叛?”

“唔……”

肥义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倒也有些头疼。

此刻的他,有些后悔于当初给蒙仲提供帮助,以至于后者训练出来的五百名信卫军,如今竟成了一个麻烦。

“阳文君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肥义皱着眉头问道。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摊摊手笑道:“我最年幼的女儿,比那小子大七岁,况且也早已成婚出嫁,我还有什么办法?”

“阳文君莫要玩笑。”肥义皱着眉头说道。

“恕罪恕罪。”赵豹笑了两声,旋即正色说道:“据我观察,那小子很重情义,财帛之物恐怕不能让他动心……”

听到赵豹的话,肥义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说实话,肥义从一开始就很看好蒙仲,当初蒙仲跟着宋国的使者李史前来赵国时,肥义就跟蒙仲相处地还算不错。

只是没想到,后来蒙仲被赵主父任命为近卫,继而又担任近卫司马。

倘若没有这件事,肥义倒是希望让此子辅佐赵王何,毕竟蒙仲背后的人脉颇广,庄子、惠盎、惠施、孟轲、匡章,相当不得了的能量。

不夸张地说,就凭蒙仲与惠施、惠盎叔侄俩的关系,他就可以在魏国被奉为宾客,因为魏国现如今的权臣「田需」,曾经就跟惠施关系极好;而凭着与孟轲、匡章的关系,蒙仲就算到了齐国也大有作为。

这可都是一般人做梦都无法得到的人脉关系。

更别说此子有才能,年纪又与赵王何相仿。

『……唔?』

微微一愣,肥义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何不将此子举荐给君上呢?

片刻后,待阳文君赵豹与赵贲告辞之后,肥义独自在屋内反复思考着这个主意,越想越觉得可行。

他觉得,只要让蒙仲与赵王何关系亲近,所有的问题不就都可以解决了么?

至于凶险,反正蒙仲如今凭着赵主父身边近卫司马的身份,本来就能自由出入王宫,就算将他推荐到赵王何身边,又能增加多少威胁呢?

想到这里,肥义立刻前往王宫,请见赵王何。

此时,赵王何正在宫殿内观阅臣子的奏书。

作为已继位三年余的赵国新君,赵王何现如今已经开始批阅臣子的奏疏,但不是全部——赵相肥义会挑一些有教育意义的奏书让这位新君尝试批阅,然后他再加以指导。

而更多的时候,赵王何则是观阅其他国家的政令,思考其中的利弊。

这也是肥义留给赵王何的功课。

而今日,正当赵王何在两名宫内学士的辅导下批阅奏书时,就瞧见赵相肥义来到了殿内。

见此,赵王何立即起身相迎,惊地肥义连忙紧走几步,抢先向这位君上行礼。

“君上,君臣有别,您起身相迎在下,会让旁人笑话的……”

肥义再一次劝说赵王何。

赵王何闻言微笑着说道:“寡人起身相迎,只因为肥相是寡人敬重的老臣,您不止是寡人的臣子,也是寡人的老师……学生向老师行礼,旁人怎么会笑话呢?”

听到赵王何这番诚恳的话,肥义心中很是感动。

不得不说,这正是他不惜违抗曾经效忠的赵主父,也要竭尽一切支持赵王何的原因。

在动容地点了点头后,肥义对在旁的两位学士说道:“两位且先退下歇息吧,我与君上有些要事要谈。”

两位学士拱手而退。

见此,赵王何好奇地看向肥义,却听肥义笑着问道:“君上,您可还记得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记得。”赵王何点点头。

的确,他对蒙仲可谓是印象深刻,因为蒙仲与他年纪相仿,但当初在宫筵时,蒙仲却有资格入席,这让赵王何对蒙仲印象很深。

见此,肥义笑着问道:“假如臣让此子来陪伴君上几日,君上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几许惊诧之色。

说实话,此前肥义不是没有向他推荐人才,但未满弱冠的少年,那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想了想,赵王何问道:“此人……很有才华么?”

肥义点了点头说道:“蒙仲,乃是庄子与惠子的弟子,集道名两家学术,不过前几日,据齐国的匡章所言,此子不知怎么,又与儒家有了些干系,似乎亦被孟子收为了弟子……至于才能,君上相信也有所耳闻,此人为赵主父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新军,称为‘信卫’。”

“听说过。”赵王何点点头。

见此,肥义继续说道:“正是率领着这支仅仅五百人的信卫,此人在此番攻伐齐国时,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一举击溃齐军……在赵主父派人送上的战功薄上,此人位居第二。”

一想到那本战功薄,肥义心下便暗自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蒙仲的功劳位居第二,这毫无问题,问题在于位居第一那位,安阳君赵章。

蒙仲以五百人击溃数万人,这等壮举仅位列第二,而安阳君赵章,只因为攻占了平原邑与祝柯县,就位列第一——没有蒙仲夜袭齐营,安阳君赵章何来机会顺势夺取祝柯县?

肥义一看就知道,赵主父这是在为安阳君赵章造势。

再联想到某些事,肥义忧心忡忡。

“五百人,击破数万齐军?”赵王何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也难怪他如此震惊,毕竟以寡破众这种事,自古以来还是不多的。

见赵王何起了兴趣,肥义笑着说道:“君上不妨召此人前来,亲自问问夜袭的经过。”

赵王何颇有些兴奋地点了点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蒙仲就收到了来自赵王何的召令,命他前往正殿参见。

这让蒙仲感到颇有些意外,便询问前来传令的宫卫道:“不知君上召在下有何事?”

然而传令的宫卫哪里晓得什么,摇头只说不知。

想了想,蒙仲便对那几名宫卫道:“容我禀过赵主父。”

“那我等就在这里等候蒙司马,不过,还请莫要让君上久等。”

也不晓得是不是提前被叮嘱过,亦或是蒙仲「以五百信卫破数万齐军」的壮举已被这些宫卫所知,总之这几名宫卫还是很客气的。

“好。”

蒙仲点点头,便进殿向赵主父禀报了这件事。

此时赵主父正在殿内与鹖冠子谈聊,听蒙仲这么一说,表情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阻止。

待蒙仲离开后,鹖冠子对赵主父道:“看来,那些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有些事,在下以为还是当断则断。”

“唔。”

仿佛是猜到了鹖冠子的心思,赵主父面沉似水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的是,就在这几日了……”

第129章:赵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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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在一队宫卫的指引下,蒙仲来到了赵王何所在的宫殿。

此时在宫殿外,站着一名目测三十多岁的男子,只见此人约身高八尺,身披甲胄、腰佩利剑,隐约可见的臂膀比蒙仲至少粗壮两圈,看起来颇为勇猛。

待见到蒙仲后,这位中年将领迈步走下台阶,朝着蒙仲抱抱拳率先打招呼道:“尊驾,想必便是蒙仲蒙司马吧?在下「信期」。”

原来眼前这位中年赵将,便是奉命值守宫廷的赵国将领信期。

见此,蒙仲连忙抱拳回礼道:“蒙仲见过……将军。”

『将军?』

信期微微一愣,继而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笑意。

他看得出来,蒙仲这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官职,所以才用了一个含糊的“将军”。

而事实上,信期可不是什么将军,他是「宫伯」,是「宫正」的佐官——宫正即掌管王宫戒令、纠察违令之人的重臣,由卿大夫担任。白昼按时检查宫中各殿人员的数量,记载在木板上以待考核;黄昏以及夜里则敲击木梆检查值守卫士;宫内有突发变故时,宫正亦有权封锁王宫甚至是调集军队。

总而言之,但凡与王宫沾边的事,都要经手于宫正。

而宫伯,则是宫正的佐官,直接统帅宫内宿卫的长官,一般情况下并不插手「考核宫内官员、侍从」等“文职”方面的事,只负责守卫宫内的治安与警戒。

可以理解为,担任宫伯的信期,实际上就等于赵王何身边的近卫司马。

而严格来说,只有带兵打仗的武职,才会被称为「将军」或「军将」,因此蒙仲称呼信期为将军,并不是很合适。

不过这是小事,更何况信期也知道蒙仲并非赵国人,不熟悉赵国的官职,因此倒也没有在意。

见信期仍上下打量着自己,蒙仲又解释道:“信将军,在下是得到君上召唤而来。”

“我晓得。”

信期微微点了点头,目视着蒙仲看似颇为和善地说道:“据我所知,是肥相在君上面前举荐了你。”

“肥相?”

蒙仲微微一愣,似乎感觉有些诧异。

旋即,他见信期仍然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疑惑问道:“那您……”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心中的想法,信期抬起手,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蒙司马不必猜疑,信某只是得知肥相在君上面前推荐了一位少年英才,故而特来瞧瞧……呵呵。”他笑了笑,旋即抬手指向殿内方向,示意道:“蒙司马,请。”

“……”

蒙仲有些惊疑地看了几眼信期,抱抱拳从他身边走过,迈步走入殿内。

此时,信期身边或有一名卫士低声对他说道:“宫伯,当真要让这小子接近君上吗?”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信期淡淡说道:“此子……是肥相举荐的人,肥相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此子既然能得到肥相推荐,想来在德行上也不会有什么亏缺,不必在意。”

听闻此言,那名卫士低声又说道:“可据卑职所知,此子与公子章、田不禋等人走得很近……”

“你知晓的事,难道肥相就不知么?”

信期打断了那名卫士的下,环抱着双臂目视着蒙仲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内,淡淡说道:“先静观其变吧。……切记,莫要做多余的事。”

“……喏!”

他身后的卫士低声应道。

而此时,蒙仲已迈步走入了那座宫殿内,四下打量着殿内的装饰。

作为赵国邯郸宫的正殿,殿内的装饰其实倒也谈不上美轮美奂,不过那些雕饰都极为精致这倒是真的,但总得来说还是较为朴素,与蒙仲这些日子居住在宫内的那座偏殿,其实倒也差不了多少,充其量就是殿宇的大小,以及殿内的饰物有所不同。

抬头看向正前方,在隔着约十丈左右的殿内深处,蒙仲看到有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正坐在一张矮桌后,略低着头,似乎在观阅着什么摆在矮桌上的东西——待蒙仲走近一瞧,才发现他是在观阅一册竹简。

这位少年,正是蒙仲前一阵子在宫筵时见到过,赵国如今的君主,赵何。

不得不说,蒙仲从未在这种较为正式的场合请见某个国家的君主,虽然在进殿前,他已经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佩剑交给了殿外的卫士,但他对于宫内规矩的了解,也就只是这种程度了。

看着殿内每根柱子旁所立着的,手持长戟的卫士,纵使是蒙仲,此时也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或者说,该用什么样的礼仪。

在犹豫了片刻后,他索性径直朝着赵王何走去,直到走到王阶下,他躬身施礼:“外臣蒙仲,见过赵……君上。”

其实当蒙仲向自己走来时,赵王何就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赵王何也发现蒙仲似乎并不晓得宫内的规矩或者礼节。

不过赵王何也并未在意,在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后,轻声问道:“卿……便是宋国来的蒙仲?”

“是的。”蒙仲抱拳回道。

见此,赵王何便指了指阶下的坐席,轻声说道:“请入坐。”

“多谢君上。”

在谢过之后,蒙仲来到殿内西侧的坐席坐下。

此时又听赵王何问道:“卿,多大年纪了?”

“臣今年一十六岁。”

一听这话,赵王何脸上露出几许惊讶,因为他今年也十六岁。

『明明与我岁数相同,然而此人却能率五百兵,击破齐国数万军队……』

回忆着肥义对自己所讲述的,赵王何看向蒙仲的目光中,充满了好感。

诚然,他的身子骨并不强壮,性格也略显懦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那些勇武之士就没有好感,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与赵主父、公子章一样,同样敬佩那些勇武之士,并且希望与他们亲近。

毕竟,当世本身就是一个崇尚“武”的世道。

“寡人听肥相说,蒙卿年纪虽幼,却是一位良才,此番跟随主父征讨齐国时,曾率领五百兵卒击破数万齐军……”

“君上谬赞了,臣只是趁其不备偷袭而已。”

“即便是偷袭,能以五百兵破数万人,那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了。……能对寡人讲讲当晚的经过吗?”

『呃?』

蒙仲惊讶地看着赵王何,他发现,这位赵国新君似乎对此很期待的样子。

见此,他遂将当日夜袭齐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赵王何,并且按照赵王何的要求,讲述地十分详细。

随后,在蒙仲讲述的过程中,每当他讲到惊险处时,总能听到赵王何的惊呼,尤其是当蒙仲讲述到他与乐毅在手下仅仅只有五百人的情况下,毅然杀入齐营深处,且此后将东南西北中五个营区搅地天翻地覆时,只见赵王何攥着拳头,满脸激动之色。

整个讲述了一个半时辰,蒙仲才讲述完这个故事。

此时,就见赵王何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仿佛颇为满足。

他忍不住称赞蒙仲道:“卿与卿麾下的士卒,真乃猛士也!”

“君上过赞了。”蒙仲谦虚地回答道。

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相同年龄的少年猛士,回忆着这位少年方才讲述的惊险经历,赵王何对蒙仲的好感直线上升——毕竟是同龄人嘛。

“卿是宋国哪里人?”

“景亳蒙邑。”

“景亳?那是在哪?”

“唔……君上可听说过商丘?”

“商丘寡人知晓。”

“景亳,就在商丘北侧数十里处,而蒙邑,即景亳城城郊的乡邑。”

“哦。”赵王何恍然大悟,旋即又问蒙仲道:“卿家中还有哪些亲人?”

“臣家中还有母亲与妹妹。”

“父亲呢?”

“家父在早些年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了。”

“呃,请节哀顺变。……卿是家中的长子?”

“不,臣是次子,我有兄长叫做蒙伯,不过在几年前,在攻伐滕国的战争中战死了。”

“呃……请节哀顺变。”

接连两次提及对方的悲伤之事,赵王何亦感觉有些内疚,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我的母亲,亦在早些年过世了……”

『……』

蒙仲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赵王何。

他当然知道赵王何的母亲「吴娃」在四年前过世,甚至还知道吴娃在临死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她儿子,以至于赵主父如今对此事万分后悔。

可这位赵国新君提这事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不慎提及了已逝的家父与家兄,心中内疚,故而他也提及了一桩失去亲人的事?……还真是一位性格蛮好的新君啊。』

蒙仲暗自猜测道。

仔细想想,这事倒是很有可能。

『还真是一位性格挺不错的新君啊。』

蒙仲暗自想道。

此后,蒙仲按照赵王何的要求,又讲述了一些他亲身经历的事,比如小时候生活在蒙邑的琐事,比如拜师庄子等等。

一直聊到天色接近黄昏,蒙仲这才起身告辞:“君上,时辰也不早了,臣该告辞了。”

见此,赵王何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见天色果真如蒙仲所说的那般,脸上不易察觉地闪过几丝失望,旋即他对蒙仲说道:“卿明日还来么?”

『啊?』

蒙仲愣了愣,略带几分迟疑地说道:“倘若君上召唤,臣……不敢推辞。”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那,明日还是这个时候,寡人在此等候。”

“……”

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蒙仲离开了宫殿。

刚迈步走到殿外,他就看到赵相肥义正站在殿外的走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肥相是来请见君上的吗?”

蒙仲走上前去,与肥义打着招呼。

然而,肥义却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说道:“蒙司马,陪老夫走走,可否?”

“……”

看着肥义脸上那堪称慈祥的笑容,蒙仲徐徐点了点头。

第130章:聊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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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君上,蒙司马知道多少?”

片刻后,当肥义带着蒙仲在宫内随心漫步时,他忽然问道。

蒙仲愣了一下,如实说道:“只知晓君上的母亲被称为‘吴娃’,似乎……似乎是一位颇有心计的女子。”

见蒙仲将吴娃这位赵国的前太后——惠太后评价为颇有心计的女子,肥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蒙仲,不过倒也没有指责什么,反而随口问道:“是公子章或田不禋告诉你的么?”

蒙仲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见此,肥义也不追问,反而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这事倒也没错,惠后的确是一位颇有心机的女子,曾经也确实说过不少关于「韩后」与公子章的坏话……”

他口中的韩后,即指公子章的生母。

“……是故,当年主父废公子章而立君上时,朝中臣子大多是反对的。比如与你关系还不错的阳文君(赵豹)。”肥义转头看了一眼蒙仲。

旋即,他在微微叹了口气后,低声说道:“相比较君上与公子章,君上确实有很多地方逊色……惠后虽貌美,但最初就体弱,以至于她生下的君上,年幼时亦体弱多病;反观公子章,自幼健硕,喜好习武,颇具武力,当时朝中臣子皆称,太子(赵章)有人王之姿……然而,赵主父却执意废公子章,立君上为太子,老夫亦不能否认,这是惠后在背后挑唆……”

顿了顿,肥义又说道:“待等到四年前,赵主父力排众议,将国君之位传给君上,当时还有一部分臣子劝赵主父三思,毕竟传位之事不同儿戏,奈何赵主父当时态度坚决……”

蒙仲听出了几分端倪,似乎眼前这位肥相,最初也不看好赵王何?

想了想,他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最初有过这样的想法。”

肥义没有掩饰,如实说道:“老夫,是赵肃侯提拔的臣子,赵肃侯临危继位,一生征战四方,当时楚国余威犹在,秦、齐两国亦日渐强盛,三晋衰弱,诸国并起,正值此混乱之际,赵肃侯朝见周天子,征战诸侯,就连魏惠王(魏罃),亦非赵肃侯敌手……赵肃侯死后,赵主父继位,主父的魄力、勇武,丝毫不再先王之下。两代君王,皆为雄主,然而君上,却自幼懦弱……当初君上还是太子时,我就曾想过,似这般懦弱的君主,如何能统率赵国,与秦、魏、楚、齐各国争雄?”

“而现如今,您改变了想法?”蒙仲好奇问道。

肥义看了一眼蒙仲,微微摇了摇头,不过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赵主父犯了一个大错。……即当初,他不该废公子章。……赵主父废公子章而立君上后,朝中大臣亦纷纷弃公子章而投君上,这就是人趋利的本性吧。……失去太子之位,又经历世态炎凉,公子章性情大变,变得暴戾而贪婪……”

“您说的是公子章?”蒙仲有些意外。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心中想法,肥义摇摇头说道:“你被公子章视为亲近之人,兼之人脉、地位都不低,他又怎么会在你面前做出暴戾的举动呢?……他只是对他身边的那些仆从,卫士而已。一旦不合心意,便拳打脚踢泄愤,甚至于拔剑将其杀死。”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曾经韩后还在时,公子章不是那个样子的。”

“……”

蒙仲默然不语。

设身处地地想想,公子章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太子之位,且朝中臣子也纷纷弃他而去,一下子从身份尊贵的太子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废太子,经历世态炎凉,哪怕性情大变,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公子章性情大变是其一,至于其二,即赵国臣民早已认可了君上作为继位的新君……”

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肥义压低声音说道:“君上当了近十年的太子,继承君位也已有四年,国内各方渐渐安定,此时赵主父若要废君上而立公子章,你知道你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赵国将出现内乱?”蒙仲回答道。

肥义看了一眼蒙仲,索性将这个回答挑明了说:“意味着,有很多人会失去现如今的权力与爵位。”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肥义的意思。

也是,赵王何当了近十年太子,又当了四年的君主,期间恐怕九成九的赵国臣子都已坚信这件事不会再有改动,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赵王何身上,至于公子章,自然早就被他们抛之脑后了,然而忽然之间,有种种迹象表明赵主父突然要废赵王何而立公子章,你说那些已将筹码放在赵王何身上的权贵,会不会因此感到惊慌?

毕竟公子章一旦上位,这些人或将失去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比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他们跟公子章根本不亲近,一旦公子章上位,赵成、李兑等人还能保住他们的爵位与权力?

正是这个道理,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为首的赵国臣子,团结一致反对此事,为此不惜得罪赵主父。

『不过,失去权力的人当中,应该不包括肥相……』

蒙仲抬头看向肥义,据他所知,赵主父对肥义是极其信任的,哪怕废赵王何而立公子章,多半也会让肥义继续担任国相,直到赵主父故去。

想到这里,蒙仲好奇问道:“那您是为何抗拒此事呢?依眼下看来,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或将失去权力’的那些人,也不是在意名利的人……”

听闻此言,肥义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捋着髯须呵呵笑了起来:“看来蒙司马对老夫印象颇佳啊,惭愧惭愧。”

说着,他捋着胡须感慨道:“老夫只是希望,赵国能日渐强盛……”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夕阳,回忆满满地说道:“当年老夫在赵肃侯身边,曾听赵肃侯提到「赵桓子之乱」,赵桓子逐赵献侯,随后国人将其杀之而迎赵献侯继位,期间赵国引发内乱,才给了中山复国的机会,使中山后来成为赵国整整八代君主的心腹大患。如今,秦齐两国争雄于世,然齐国却已向我赵国称臣,我赵国或可联合诸国击败秦国,称霸中原,完成赵肃侯生前毕生的愿望……老夫实在不希望值此关头,国内又引发内乱,使我赵国错失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

听闻此言,蒙仲肃然起敬。

他必须得承认,眼前这位出身白狄的老者,对赵国的确是忠心耿耿——不只是单单对赵主父,而是对赵国,对将一生奉献给了国家的赵肃侯所传下来的赵国。

“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蒙仲试探道。

听闻此言,肥义微微一笑,说道:“小子,有些事,纵使老夫也办不到,自然不会强求你去……”

刚说到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蒙仲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奉阳君李兑正朝着这边走来。

“肥相。”

“奉阳君。”

在二人相互见礼后,奉阳君李兑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不是以五百破数万齐军的少年吗?”

蒙仲刚想见礼,却听肥义淡然地说道:“奉阳君有什么要事吗?”

奉阳君李兑瞥了一眼蒙仲,旋即笑着对肥义说道:“肥相,请借一步说话。”

肥义点点头,在对蒙仲说了一句后,便与奉阳君李兑走远的几步,来到了宫殿走廊转角的另外一侧。

此时,就见李兑对肥义说道:“肥相看过赵主父命人拟写的战功薄了么?”

肥义点了点头。

见此,李兑便说道:“我收到了赵袑、赵希二人的书信,据他们在信中所说,齐国原本就准备将高唐、平原两邑割让给我赵国,因此在那两座城邑并无驻扎多少军队,是故,公子章率数万赵军攻打平原,才能一举攻陷。随后的祝柯县,首功也是在于方才那小子夜袭齐营,然而事后,赵主父却故意叫公子章去攻陷祝柯县……”

“奉阳君究竟想说什么?”肥义淡然问道。

“我只是想说,赵主父有意让公子章建立功勋,怕是还未放弃当日那「一国二王」的想法……”李兑正色说道。

听闻此言,肥义沉默了片刻,旋即正色说道:“倘若赵主父仍然有这想法,我肥义必然竭力阻止。”

李兑闻言称赞道:“肥相不愧是国之忠臣。……恕我直言,赵主父与公子章若有什么行动,您身为国相,必定首当其难。我觉得,您不如推说有疾,将国政交付于安平君(赵成),如此一来,您就能避免一场灾厄。至于安平君,他乃赵主父的叔父,纵使是赵主父,想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奉阳君的好意我心领了。”肥义面带几分微笑,态度坚决地说道:“当初在那日宫筵时,我就曾经说过,当年赵主父将君上托付给我,叮嘱我莫要改变宗旨,莫要改变心意。……我知道田不禋一心想除掉我,但我岂能因为贪生怕死而罔顾曾经的承诺呢?”

李兑目视着肥义许久,点点头说道:“那您就勉力而为吧。”

此时,蒙仲就在不远处偷听,旋即见奉阳君李兑走远,这才缓缓走到肥义身边。

“你听到了?”

肥义目视着奉阳君李兑的背影问道。

“呃……”蒙仲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听到了也无妨。”

肥义并没有动怒,只是朝着奉阳君李兑的背影努了努嘴,说道:“自胡服骑射改制起,这些人就陆续失去了许多权力……”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低声说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公子章,并非是我赵国唯一的隐患。”

“……”

看着奉阳君李兑离去的背影,蒙仲又看了看肥义。

他忽然感觉,肥义这位赵相,或许当得挺艰难的。

第131章:聊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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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当日傍晚,蒙仲跟着赵相肥义来到了后者的府上。

事实上,在此之前蒙仲也曾受邀来到肥义的府上赴宴,只不过当时还有其他赵国的臣子或邯郸的名流在场,人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每次十几二十人。

虽然那些人也曾尝试拉拢蒙仲,但蒙仲总感觉跟这些人格格不入,因此去了两回后,蒙仲索性就婉言拒绝了。

然而今日,肥义却是单独宴请蒙仲。

说是宴请,实际上只能算是小聚,二人对坐在一张案几旁,弄几个寻常可见的菜肴,用炉火烫一壶酒,边喝边聊就像在阳文君赵豹府上时那样。

相比较宾客众多的大宴,蒙仲其实更喜欢人少的聚会,尤其是不喜欢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在场。

赵相肥义府上的情况,跟阳文君赵豹差不多,肥义的儿子、孙子,都居住封邑「肥邑」,也就是隶属于信卫军的那座军营南边,是一片邑民不多、也不繁华,但却很安静的封邑。

这次来到肥义府上时,蒙仲见到了肥义的妻室,一位上了年纪但却很慈祥的老妇人,据说也是赵国本土的女子,虽然如今头发也都花白了,但从面容的轮廓,蒙仲还是愿意相信这位老妇人年轻时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这位老妇人亲自做了一些菜肴,一些就连蒙仲也感到熟悉的小菜,比如炖豆菜、豆羹等等。

据肥义解释,他当年未曾发迹时,家中也很清贫,吃来吃去也就是一些豆子,或者晾在外面风干的鱼干、肉干等等,当时他也觉得很腻,可如今位高权重了,习惯了每次宴请宾朋时的大鱼大肉,他反而有些怀念当年家中的小菜。

听到这话,蒙仲略有些感慨,因为他想到了阳文君赵豹,阳文君赵豹也是赵国执掌大权的臣子,但他最喜爱的酒,仍然是自己家酿制的酒,并称其“味道最为醇厚”而在蒙仲喝来,跟别的酒水其实也差不多。

想来阳文君赵豹喝到的滋味,也不全然都是酒的滋味。

在为肥义与蒙仲奉上酒菜时,那位老妇人叨叨地向蒙仲介绍,介绍这些菜肴的材料都来自自家:菜是肥义与她亲自种的,而肉,也是来源于她在府里饲养的家禽。

说到最后,肥义都有些不耐烦了,催促老妇人道:“我与这小子有要事相谈,你在这叨叨絮絮做什么?”

老妇人也不气恼,只是嗔怪般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旋即在嘱咐过蒙仲多吃些酒后便离开了。

然而待老妇人离开之后,肥义却又将她方才说过的,或者还来不及说的那些话又说了遍,总之就是告诉蒙仲,这些菜肴的材料都是自家的。

见此,蒙仲忍不住笑道:“肥相,您与尊夫人的感情真好啊……”

肥义愣了愣,旋即他自己亦捋着髯须笑了起来。

很快,火炉上的酒壶,就冒出了些酒香,见肥义有亲自倒酒的迹象,蒙仲抢先坐起,为肥义与自己都倒了一碗,看得肥义暗暗点头,眼眸中的欣赏之色更显浓重。

在喝了一口酒后,蒙仲问肥义道:“肥相,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他们一直在伺机重掌大权么?”

肥义亦抿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髯须上的酒水,沉声说道:“对于赵主父胡服骑射改制,小兄弟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是效仿胡人的服饰……”

“还有编制。”肥义沉声说道:“我赵国的国制,有很多都是延续晋国的,晋国的军队,最早都是氏族制,是故才有「晋国六卿」,即指晋国国内势力最庞大的六个卿大夫家族,而实际上并不仅限于六家……曾经晋国的君主要派兵攻打什么地方,都是让这些卿大夫率族兵出征,打了胜仗后,晋君亦是赏赐这些卿大夫家族,长此以往,就导致卿大夫家族势力越发庞大,而公室则日渐衰弱……故而后来才会有三家分晋,魏、韩、赵三家击败智氏,驱逐晋国公室,朝见周天子成为诸侯。”

“……”蒙仲点了点头。

“在这方面,魏国曾经的国相「李悝」就尝试摆脱这种局面,他编订了法典,主张废止卿大夫家族的世袭,提倡‘食有劳而禄有功’,将无功而食禄者称为‘淫民’,主张‘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在魏文侯的支持下,魏国率先展开改制,从那些无功食禄的卿大夫家族后人中收拢了许多土地,用这些土地奉养魏武卒……”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

他早前与乐毅聊过这方面的事,他二人都知道,魏武卒之所以强大的根基其实并不全然都是吴起,而是魏国给予魏武卒的待遇,比如赏赐田地、屋宅,免除税收等等。

而从魏文侯至今,已过百余年,魏国最起码陆陆续续训练了五、六十万的魏武卒,试问,魏国哪来那么多的土地赏赐给这些魏武卒?

如今听肥义这么一说,蒙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魏国曾经的国相李悝施行改革时,就已经收回了许多无功食禄的卿大夫家族的爵位与土地,使魏王室有一部分宽裕的土地用来赏赐魏武卒。

“但我赵国……”

说到这里时,肥义摇了摇头。

原来,与李悝变法后的魏国不同,赵国仍然还是延续晋国的那套制度,这就导致卿大夫家族的权利日渐扩大,而赵国王室很难有效地制约前者。

更要紧的是,随着卿大夫家族的日渐强大,几乎每次王权交替时,赵国国内都要爆发一次内乱。

比如赵主父的曾祖父「赵敬侯」,他的堂兄「赵朝(或赵朔)」叛乱。

再到赵主父的祖父「赵成侯」,又有他的兄弟「公子赵胜」争夺君位,发动叛乱。

再到赵主父的父亲「赵肃侯」继位时,赵肃侯的「公子赵緤」、「公子赵范」前后造反叛乱。

明明赵敬侯、赵成侯、赵肃侯皆是名正言顺继位的新君,并且也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而皆击败了叛乱者,可为何赵国还是有人叛乱?

而说到底,这其实就是赵国的新贵族与旧贵族的对抗旧贵族不甘心失去土地与权力,试图通过支持新君的兄弟起兵叛乱,使自己家族避免被新的政权肃清。

而这,就是国家法制的不完善所导致的结果卿大夫家族想世袭掌权,而赵王室则要集中权力,在这种情况下,两者当然在发生冲突。

唯独赵主父这一代,情况有点特殊,因为赵肃侯太强势,导致魏、秦、齐、楚、燕五国联合起来,企图瓜分赵国,在这种情况下,以赵主父为首的新晋势力,与赵国卿大夫家族旧势力不得不联合起来,对抗中原各国的瓜分。

因此,赵主父这一代倒是并没有什么赵氏子弟叛乱,原因是赵国王室向旧贵族势力妥协了。

这一点,在赵主父主张“胡服骑射”改革时就能得到充分的证明。

胡服骑射改制,始于赵王雍十九年正月,也就是说,当时赵主父继位赵国君主已经整整十九年,可是让赵主父决定施行胡服骑射改革时,却仍然遭到了以安平君赵成、赵文、赵俊、赵造等赵国宗室贵族为首的臣子的强烈反对,并且险些让赵主父放弃了这项改革,幸亏肥义力谏支持,赵主父这才坚持下来,说服了他的叔父安平君赵成,使得这项改革得以实施。

“当时反对,不是因为国人抗拒改穿胡服吗?”

蒙仲不解地问道。

听闻此言,肥义似笑非笑地说道:“那赵主父说服安平君赵成后,为何胡服骑射改革就顺利实施了呢?”

“呃……”蒙仲被问住了。

肥义说得没错,赵国本身就是一个混民族的国家,国内有着许许多多的非中原民族,纵使一部分国人对胡服存在异议,也绝对不足以影响君王的地步。

退一步说,假如民间的反对声当真高到这种地步,那么,试问赵主父在说服他叔父安平君赵成后,何以这项改革就突然能顺利实施下去了呢?

说白了,反对这项改革的阻力,根本不是来自民间的国人,而是来自以安平君赵成、赵文、赵俊、赵造,以及包括奉阳君李兑等人在内的旧贵族势力这些人,不想失去手中的权力。

“胡服骑射的改革,有这么大的影响吗?”

蒙仲皱着眉头询问肥义道。

肥义点了点头,解释道:“胡服骑射最大的改变,其一是战马……”

据他解释,赵国此前的军队编制模式,与其余中原各国也没有什么不同,即战车混搭步卒,但在确定胡服骑射该制后,战车被大批淘汰,省下来的战马,被编成了骑兵,而这支骑兵,是掌握在赵主父手中的。

喏,那位在「一国二王」这件事上保持沉默的赵将「牛翦」,他就是赵主父的心腹爱将。

作为战场上新锐兵种的骑兵,被赵主父确切地说应该是赵国王室牢牢抓在手中,这就变相削弱了旧贵族家族。

而其次,就是兵源。

在赵国胡服骑射改革后,赵国本土赵人与国内狄族、娄烦、匈奴、林胡等异族的关系大大拉近,大量狄族、娄烦、匈奴等异族人跑到赵国参军,使赵主父得到了异族士卒的支持,王权进一步得到强化,这也意味着国内卿大夫家族的势力被进一步削弱。

总得来说,赵主父提倡的「胡服骑射」改革,它并不像魏国的「李悝变法」那样近乎彻底地解决了“无功而禄”的旧贵族势力,但也大大增强了王室的权力,以至于胡服骑射前需要好言好语恳求安平君赵成支持变法的赵主父,如今可以底气十足地面对赵成、李兑等人。

面对这种情况,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势力又如何能安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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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聊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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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蒙仲对于“李悝变法”、“胡服骑射”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字面上所述的那些改变,并不了解它背后的一些影响。

就比如赵国以安平君赵成为首的那些旧贵族势力,他们在胡服骑射之前,在赵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纵使是继位整整十九年的赵主父,也要客客气气对待他们。

可是胡服骑射之后呢,虽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手中的兵权并未削减,但是他们对于赵国朝政的影响力,却大大降低了。

首先战马的资源被王室“名正言顺”地掌控,其次是兵源——赵国为了建立足以对抗林胡、匈奴等异族的骑兵,在全国筛选最优秀的士卒充入骑兵军队,在保证了赵国骑兵强大实力的同时,亦削弱了卿大夫家族。

然后是武器装备。

总而言之,赵国王室借壮大骑兵的名义,将国家的资源重心转移到了骑兵军队这方面。

而这,只是军队方面的影响。

至于在朝堂上,赵主父重用匈奴出身的仇赫、娄烦(楼烦)出身的楼缓、白狄出身的肥义,以重用“戎狄臣子”来遏制赵国本土贵族子弟,使得安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不得不一点点地退让,默许将权利交还给王室。

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因为此时的他们——干脆说赵国的卿家族势力,已经斗不过王室了。

尽管赵成、李兑、赵豹等人手中都保留有一支军队,可架不住赵王室那边的军队更多,更要紧的是,作为战场上最新锐兵种的骑兵,亦被王室牢牢捏在手中。

在这种情况下叛乱?

用一支战车、步卒混编的军队,对抗王室那边的精锐骑兵?

早些年赵国屡屡败给林胡、匈奴等异族,就是因为战车打不过骑兵——这是赵国人人皆知的事实。

叛乱?不敢!

被肃清?又不甘心。

是故,赵国国内的卿大夫势力,只有暂时老老实实听命于王室,甚至于当赵主父册立赵王何为太子时,就争先恐后般到赵王何身边先“占个位置”,竭尽全力与这位未来的新君打好关系,免得赵王何上位后,他们这帮人因为与王室不亲近而被王室肃清。

起初,彼此关系还算融洽,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势力,簇拥在赵王何身边,摇身一变或也成为了新王的臣子,接下来,他们只需与担任国相的肥义斗斗法,尽可能地让己方得到更多的权益。

但无论如何,这还在“游戏规则”内,可忽然间,种种迹象表明赵主父似乎要废赵王何而立安阳君赵章——这相当于是要掀桌子了,将名为“赵王何”的这张桌子彻底掀翻,连带着已摆在台面上的赵成、李兑等许多赵国臣子。

这还怎么忍?!

所以说,也难怪当初赵主父提出「一国二王」提议时,当时殿内几乎所有臣子的坚决反对。

就像肥义、赵豹等人评价的,赵主父虽然是一位雄主,但在立嗣这件事上,却接二连三地犯错,而且还是犯下大错,足以危及赵国的大错。

“让我理一理……”

给肥义倒了一碗热酒,蒙仲思忖着说道:“换而言之,眼下赵国充斥着三股……不,四股势力,其一是赵主父,其二是安阳君赵章,其三是君上……就姑且称作‘新君派’吧,其四,即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甚至是包括阳文君(赵豹)在内的‘旧贵族’……”

“很贴切。”

肥义捋着髯须笑了笑。

“那么这四方中,以哪股势力最强盛呢?”蒙仲好奇问道。

肥义闻言笑着反问道:“小兄弟久在赵主父身边,难道对此却不了解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说来惭愧,虽然在下在赵主父身边呆了许久,但这事,还真是不清楚。”

“这样……”

肥义捋着髯须思忖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是小兄弟的话,老夫直言亦无妨……既然小兄弟将赵国分为‘主父派’、‘新君派’、‘公子章派’与那个……呵呵,‘旧贵族派’,唔,那老夫就照着这个为你讲解一番。”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正色说道:“在这四股势力中,最强的,应该是‘主父派’与‘旧贵族派’,小兄弟要知道,主父的影响力,并不局限于国内,比如在秦国担任国相的「楼缓」,在你宋国担任国相的「仇赫」,这些皆是赵主父的心腹臣子,皆可以被视为‘主父派’。除此之外,赵主父在榆中、雁门、云中、代这几个北方郡,皆有着非同寻常的威望,当地的戎狄之民,不管是狄族、匈奴、林胡、娄烦,皆对赵主父又敬又畏。……君上继位二年,赵主父率骑兵巡视刚刚占领的云中、雁门两郡,在西河一带遇到楼烦的王,楼烦王起初欲进攻赵主父,赵主父亲自出面,约楼烦王阵前商谈。事后,楼烦臣服于我赵国,且期间有大量楼烦骑兵脱离楼烦王,加入到我赵国骑兵当中。……由此可见赵主父在北方戎狄心中的威望。”

据肥义讲述,楼烦王最初是打算联合林胡王攻击赵国的,但林胡王不敢,于是楼烦王就自己带着兵追上了赵主父,结果两军对峙时,楼烦王手底下的人纷纷劝阻,以至于楼烦王没有办法,只好臣服于赵国,以换取在河套地区继续放牧居住的权利。

听到这些,蒙仲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他原以为赵主父已经“失势”了——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权力让渡给了赵王何,没想到,赵主父还是有着如此惊人的威慑力。

相比之下,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助力,反而不值一提。

当然,这个“不值一提”的前提,还是因为他自己将王位传给了赵王何,否则,无论是赵相肥义,还是像许钧等“逐渐拥护赵王何”的赵将,都得算到「主父派」的范畴内。

“至于在国内,支持赵主父的应该不多了……”

见蒙仲提到国内,肥义皱着眉头说道:“赵主父麾下的军将,老夫此前也曾与他们闲聊过,诸如李疵、许钧等人,皆愿意拥护君上……牛翦此人,最初也是愿意效忠君上,但近两年态度暧昧,疑似受到赵主父的影响……至于其他,大概就是你的五百信卫,以及庞煖正在训练的五千兵卒了。”

『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势力,的确是不如在赵国以外……看来传位一事,影响真的很大。』

蒙仲恍然地点点头。

此后,肥义又讲述了「新君派」、「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

其中,「新君派」与「旧贵族派」其实不容易区分,就像阳文君赵豹,他自身是属于旧贵族势力的,但他又不像赵成、李兑那样执着于权力——是故肥义才会推荐赵豹守卫邯郸城。

类似的,还有赵袑、赵希、李疵等赵将,虽然都是赵氏、李氏子弟,但也是肥义希望招揽到赵王何这边的。

倘若彻底排除掉赵氏、李氏等旧贵族势力的臣子与将领,新君派这边的实力反而是最弱的,而其中有兵权的,也仅仅只有「信期」的千余人。

再说「公子章派」,公子章派,大多都是公子章这些年跟随赵主父出征中山国时招揽的将领,在朝中的影响力几乎没有,但胜在手中有兵权,今年年初又被赵主父封在代郡,因此至少在军队方面,与「旧贵族派」相差不多。

听了肥义的话,蒙仲思忖了片刻,这才弄懂这四个派系的复杂关系:

新君派,主要集中在邯郸,看似势力最强,但在刨除掉「旧贵族派」后,它反而是最弱的;

公子章派,背后的鼎力是宋国,拥有远超一军数量的军队,最起码有三四万军队,在军队方面逐渐可以与「旧贵族派」相抗衡。

旧贵族派,在军队与朝政两边都有着不俗的实力,但是,它在庙堂上被肥义压制着,在军队方面又被赵主父压制着,更关键的是它不具备“名分”,只能借赵王何的名义来对抗赵主父或安阳君赵章。

至于最后的主父派,由于赵主父将君主的位子传给了赵王何,以至于从曾经最强大的一股势力,一下子跌落,跌落到在赵国内部实际上连旧贵族派都不如的地步。

但是,赵主父积威犹在。

简单来说,主父派与新君派有“名分”,而公子章与旧贵族派则有实力,并且,这边赵主父给公子章“名分”,而那边,赵王何与肥义不得不给予旧贵族派“名分”,让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相抗衡。

总而言之,其中关系非常复杂。

而在这复杂关系中,肥义的这个相位最难做,首先他要防着公子章,又要防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艰难地维系着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的平衡,维系着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之间的平衡。

毕竟公子章若胜了,赵王何必将失去王位;反之,假如赵成、李兑等旧贵族派系取胜,肥义也要担心这些人趁机把持国政——这正是肥义竭力想要避免这场内乱的原因。

而如今,蒙仲这名“以五百兵击破齐国数万军队”的少年,让肥义看到了转机。

在肥义看来,只要蒙仲这名少年愿意竭力辅助赵王何,为赵王何执掌一支军队,纵使公子章与赵成、李兑等人打地天翻地覆,他肥义也无需担心赵成、李兑事后借机把持国政。

更关键的是,蒙仲非但又才能,而且还年轻,他才十六岁,别说辅佐赵王何,这位少年足以辅佐到赵王何的儿子,甚至是孙子。

就像他辅佐了赵肃侯、赵主父、赵王何三代君主的肥义一样。

但前提是,蒙仲这位少年愿意辅佐赵王何。

想到这里,肥义神色严肃地询问蒙仲道:“你受赵主父与公子章信任,只要老夫这边暗中助你一把,你纵使执掌更多兵权亦不在话下,且老夫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那么,你愿意辅佐君上么?”

“……”

看着肥义期待的目光,蒙仲久久没有回话。

毕竟,效忠赵王何,就意味着他要背叛赵主父与公子章的信任。

第133章:蒙仲与赵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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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真是一个懂礼数的好孩子啊。”

当晚,在蒙仲告辞离去后,那位老妇人,也就是肥义的妻子许氏,一边收拾矮桌上的碗筷,一边称赞道。

因为在蒙仲告辞时,仍不忘亲自向她辞别,向她表达“多谢款待”的谢意,这让许氏对这位懂礼貌的少年颇有好感。

在旁,肥义端着茶碗抿着,闻言说道:“此子,乃道、名、儒三家弟子,他的老师庄子、惠子、孟子皆是当世的圣贤,岂是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比?”

“我儿哪有你说的那样不堪?至少封邑那边,我儿还是打理地井井有条的……”

“哼!差的远呢!”肥义端着茶碗哼道。

见此,许氏有些不满地埋怨道:“这怪谁呀?要怪,也要怪你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导……堂堂赵国的肥相,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

“行了行了,你这老婆子凭地话多。”肥义表示我每日政务繁忙,哪有时间教导儿孙?

见老头子似乎有些生气了,许氏也就岔开了话题,“话说,那孩子应允了么?”

听闻此言,肥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茶碗,淡然说道:“此事利害甚大,这小子又岂会草率做出决定呢?想来他也要与他那些伙伴商议一番……这小子那些伙伴,以我看来,一个个都很出色,若他们能真心投奔君上,就能使君上避免‘无人可用’的尴尬……赵、李两家根深蒂固,族人虽多有优秀,但有时候,我真不敢重用……”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说道:“先放放吧,据我所知,君上邀此子明日再赴王宫与他作伴,时日一长,此子或许会改变心意……”

说罢,他喝了一口茶,亦不禁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肥义,就是因为跟赵王何相处地久了,这才逐渐看到这位君上优秀的一面,因而逐渐改变想法,一心一意地辅佐这位新君。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轻轻转着茶碗,肥义低声喃喃说道。

正如肥义所猜测的那般,当晚蒙仲回到王宫后,就将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聚了起来,向他们讲述这件事——倒不是他有意隐瞒武婴、蒙虎几人,只是因为在一群小伙伴当中,就属乐毅、蒙遂、向缭三人最具谋略与心计。

“赵相肥义竟对你说了这样的话?”

待蒙仲将肥义招揽他的原话告诉三名小伙伴后,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脸上皆露出了吃惊之色。

在一番沉思后,乐毅皱着眉头说道:“这位赵相……心计很深啊。想来他是希望利用阿仲你受赵主父与公子章信任这一点,若是他有意提拔你的话,赵主父与公子章或会以为得计,不会加以阻止,而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边,只要赵主父、公子章与赵君都认可了此事,纵使赵成、李兑等人也无法阻止……阿仲,这或许是个机会。”

“确实是个机会,但是……”

蒙仲微微吐了口气。

说实话,他与公子章的关系,其实倒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说到底只是利益结合——毕竟公子章因为田不禋的关系,非常坚持「赵宋同盟」,但刨除了这一层利害关系后,蒙仲与公子章的关系也就那样。

但赵主父不同,赵主父对蒙仲等人有知遇之恩,且从去年初相识起,一直有意栽培蒙仲等人,教授蒙仲等人剑术、骑术、弓术,虽然有时候有些“保护过度”,但由此也可证明赵主父对他们的器重。

毫不夸张地说,赵主父与蒙仲等人武艺、谋略方面的老师,以蒙仲的性格,自然做不出背叛赵主父的事来。

“阿仲的意思是拒绝?”

向缭看了一眼蒙仲,皱着眉头说道:“我觉得,阿仲,你暂时不用急着做出决定,因为据你方才所言,赵主父与赵王何最大的矛盾,只是因为赵主父逐渐失了权,且赵王何又不与他亲近,这使赵主父越发恼恨……其实这父子二人,在我看来或许可以调和。”

“怎么调和?”

蒙遂转头看向向缭。

见此,向缭便解释道:“很简单,只需让赵王何与赵主父亲近即可。……阿仲,你明日不是还要陪伴赵王何么?你可以试探试探赵王何对赵主父的看法,看看这父子二人究竟有什么矛盾,然后我们再做商议。……同理,也可以试着调和赵王何与公子章的矛盾。”顿了顿,他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吧,归根到底,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那些人,才是最大的隐患……总不能鹬蚌相争,最后让渔翁得了利吧?”

“这一点我也同意向缭的观点。”

乐毅亦开口说道:“‘旧贵族派’,在赵国根深蒂固,据我所知,这些人才真正亲善齐国的人,至于赵相肥义与赵王何,他们在‘亲齐’、‘亲宋’的政见上其实并不坚决,依我看来,只要能使赵国强盛,亲齐或亲宋,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区别不大的,因此对于我等,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但问题就是,为了压着赵主父与公子章,肥相也不敢过分削弱旧贵族派,他希望旧贵族派与公子章派相互牵制,使赵王何的王位能安然无恙,就好比一座天秤,他希望两边保持平衡,一旦失去平衡,都有可能引发动乱。……这么说,你们能明白么?”

“唔……”

蒙遂与向缭对视了一眼,旋即转头看向蒙仲:“什么是天秤?”

“……”蒙仲张了张嘴,摇摇头解释了一番,这才让蒙遂与向缭恍然大悟:“很贴切的比喻。”

最后,乐毅叮嘱蒙仲道:“总之,你先跟赵王何接触看看,试探试探。……无论如何,与赵王何拉近关系,这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唔。”

蒙仲点点头,又嘱托三名小伙伴道:“那赵主父这边,你们替我关注着,匡章兄曾说过,赵主父或有什么行动的话,应该会在今年……不,应该会在近段时间有所行动。”

“明白了。”

乐毅、蒙遂、向缭三人纷纷点头。

次日午后,昨日得到赵王何邀请的蒙仲,再次前往王宫的正殿,请见赵王何。

与昨日时一样,待等蒙仲来到正殿时,赵王何仍然捧着一册竹简在观阅着。

在见礼之后,蒙仲故意问道:“昨日臣请见君上时,也曾见到君上正在翻阅一册竹简,是在批阅奏书吗?”

“非也。”

赵王何摇摇头说道:“只是在观阅各国推行的法令,权衡其中利弊。……这是肥相给寡人的功课。”说到这里,他抬头问蒙仲道:“卿对此感兴趣吗?”

蒙仲当然不会说不感兴趣,闻言便说道:“若是君上不怪罪的话……”

听了这话,赵王何感到十分高兴,轻轻拍了拍王案的右侧,道:“卿且移步。”

此时,殿内柱子下仍立着许多卫士,从旁亦有不少宫中的侍从,这些人见赵王何竟然邀请蒙仲移步至王案的右侧就坐,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其中或有一名宫侍在旁提醒道:“君上,这不合礼法……”

蒙仲隐约看到,赵王何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一闪而逝。

只见在片刻的沉默后,赵王何脸上勉强露出几分笑容,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不合礼法,就连肥相也不曾……这样吧,卿且随寡人移步到偏殿。”

“遵令。”

蒙仲一边拱手应命,一边暗暗琢磨着赵王何方才那一闪而逝的不快之色。

片刻后,蒙仲跟着赵王何来到了这座主殿的偏殿,在这里,就可以稍稍放宽君臣礼制,于是,赵王何索性邀请蒙仲与他同席对坐,将命宫人搬来的几册竹简,通通摆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与蒙仲聊起了这些各国的法令。

说是各国法令,但实际上,只有魏相李悝推行的法令,吴起在楚国担任令尹时推行的法令,齐相邹忌推行的法令,韩相申不害推行的法令,以及最最有名的,商鞅在秦国推行的法令。

但很遗憾的是,这些法令都不是齐全的,残缺了许多,想来各国也有意控制这些本国的法令,不予流落在外,免得被他国借鉴效仿。

蒙仲简单观阅了几册,旋即就将手中的竹简放了下来。

毕竟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与赵王何拉近点关系,从他口中试探出与赵主父、公子章的矛盾所在,以便加以调和,又不是真的为了学习各国的法令。

于是他对赵王何说道:“君上这些日子都在观习这些法令,想必有所收获,请不吝赐教。”

可能彼此都是同龄人的关系,蒙仲开口向赵王何请教,这让赵王何兴趣很浓,只见他拿起一册竹简,兴致勃勃地说道:“论各国法令,首先必然要说魏相李悝的法令……”

他拿起了李悝推行的法令——姑且就称作《李悝法》,向蒙仲讲述他的心得。

说实话,《李悝法》蒙仲其实早就看过,是当初还在庄子居时就看过的。

按理来说,各国的法令基本上是不太可能流落到民间的,但幸运的是,蒙仲由庄子代收拜入门下的另外一位老师惠子(惠施),此人之前就在魏国担任了几十年的国相,理所当然收藏有《李悝法》。

后来惠施将他的藏书相赠于庄子,这才使得蒙仲有机会接触这部完整的法家令法。

并且,李悝法也是蒙仲迄今为止看过的唯一一部法令。

不夸张地说,蒙仲对这部法令的了解,其实比赵王何还要深。

第134章:蒙仲与赵王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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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悝,此人乃魏国出身,是魏文侯时期的魏国国相。

在任期间,李悝在魏文侯的鼎力支持下,汇集各国法令而编纂了《法经》,被当世誉为是近几十年最全面的法典,据说后来商君卫鞅在秦国任相时推行的《商君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借鉴了李悝的《法经》。

《法经》,总共分为《盗》、《贼》、《网》、《捕》、《杂》、《具》六篇。

在当代,窃取他人之物物为“盗”,害命作乱为“贼”,是故,《盗法》即是维护个人财务不受侵犯的法律;而《贼法》,则是维护政权稳定以及人命安全的法律。

除此之外,《网(囚)法》是有关审判、断狱的法律;《捕法》是有关追捕罪犯的法律;《杂法》是有关处罚狡诈、越城、赌博、贪污、**等行为的法律;《具法》是规定定罪量刑的通例与原则的法律——相当于刑法总则。

这部法经,即是李悝推行《李悝法》的依据与基础。

《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担任魏相时期推行的法令,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与时俱进的。

首先,跟所有法令施行的最根本目的一样,它是为了“定分止争”。

对此,赵国邯郸出身的齐国稷下先生「慎到」,就曾做过浅显的比喻: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这是说,有一只兔子跑的时候,许多人都去追,但对于集市上售卖的许多兔子,却看也不看。这并非不想要兔子,而是因为那些兔子的所有权都已经确定,不能再争夺了,否则就是违背法律,要受到制裁。

这即是法制秩序。

其次,《李悝法》明确提出反对礼制。

这里所说的“礼制”,即儒家竭力维护的“礼制”,它的本质是“世卿世袭世禄”,说白了,即指贵族阶级垄断经济与政治利益的世袭权力——儒家的圣人孔子,虽然曾打破了贵族垄断知识的局面,但孔子本人又提倡维护礼制,维护贵族世袭权力,这一点,是被法家所深深诟病的。

因此有不少法家弟子觉得,孔子不是“打破”了贵族垄断知识的格局,而是“窃取”了本来属于贵族权力的“知识垄断”,并且以此成为了贵族中的一员,以至于此后成为了“贵族世袭”的帮凶,根本不能作为打破“贵族世袭”的先驱。

真正打破“贵族世袭”的先驱,应该是法家,因为法家才是彻底打破贵族垄断的格局。【ps:注意是贵族垄断、而不是君主垄断,否则就变成墨家思想了。法家也是提倡维护君王统治的。】

如果说“礼制”的本质是“世卿世袭世禄”,那么“法制”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法制的本质,是通过“好利恶害”的人性,来建立新的稳固秩序。

“好利恶害”,这是齐国名相「管仲」提出的观点。

管仲曾经说过,商人日夜兼程,赶千里路也不觉得远,是因为有利益在前边吸引他;打渔的人不怕危险,逆流而航行,百里之远也不在意,也是追求打渔的利益。

在此基础上,商君卫鞅也提出他的观点: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

这即是法制思想形成的最重要的依据,即通过制定相关的刑律,让国民自己“趋利避害”、避免去犯罪,人人遵纪守法,以建立新的稳定的国家秩序——它是具有一定强制意味的,但法律诞生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惩罚国民,而是为了约束国民的行为,确立稳定的新秩序。

一旦确定了新的秩序,一切就能“有法可依”——因此为了使世人遵纪守法,法家的法令主张(尽可能的)公平与公正,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法律的权威,因为一旦法律丧失权威,以法制创建的新秩序将彻底崩溃。

反对礼制,提倡法制,不法古,不循今,与时俱进,这即是法家思想的根本,也是《李悝法》所提倡的根本之一。

在此基础上,《李悝法》又确定了“食有劳而禄有功”、“赏必行,罚必当”的基本准则。

顾名思义,即「使付出辛劳的人得到食物,使有功劳的人能得到俸禄与赏赐」,这一项,即是《李悝法》对贵族世袭制度冲击最大的地方,也是魏国在三家分晋后的初期能迅速强大,吸引天下各国人才纷纷涌到魏国的最根本的原因——夺淫民(无功无劳者)之禄,以来四方之士。

除此之外,《李悝法》还主张“重农抑商”,提出“尽地力”和“善平籴”的政策。

尽地力,即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强产量。

而“善平籴”,即《平籴法》,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贾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贾抬价伤民,杜绝“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现象。

总而言之,《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位期间推行的魏国法令,的确是当时全面而又完善的,哪怕是如今,其实也并未落后。

足足一个大半个时辰左右,赵王何这才讲述完他对《李悝法》的心得。

其实这长达一个半时辰的讲述,总结下来只有寥寥几个字:李悝法,好!

当然,赵王何也讲解了《李悝法》究竟好在哪里,至少蒙仲听了之后是认同的。

继《李悝法》之后,赵王何又向蒙仲讲述了他对《商君法》的心得。

《商君法》,即商君卫鞅在秦国担任国相时推行的法令,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李悝编纂《法经》,但是,《商君法》与《李悝法》却有很大的区别。

这个区别,即「军功爵制」。

说起来,事实上《李悝法》中就有类似的法令规定,即「兴功惧暴」,即鼓励国民立战功,使不法之徒感到恐惧。

但《李悝法》的鼓励军功,只是给予有功之士相应的钱物、田地赏赐,而《商君法》的军功爵制,却是将军功与名爵联系在一起——这是「名田制」的雏形。【ps:名田制的雏形,即是军功爵制,汉朝的名田制,就是沿用于秦朝的名田制。但对于苛刻的秦法,汉朝的法令要宽松地多,可能是因为刘邦出身低贱,深知民间疾苦吧。】

而除了「军功爵制」,商君法又加强了“连坐(处罚)”。

所谓连坐,即使本人未实施犯罪行为,但因与犯罪者有某种关系而受牵连入罪,事实上这项惩罚,早在夏周时期就已出现,但商鞅却是第一个专门给“连坐”立法的人,这也是秦国的政策被成为“暴政”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实在太苛刻、太残暴。

而始作俑者的商君卫鞅,自己最后也死在这条规定上——秦惠王上位后,得罪了这位君主(其实是得罪了太多的秦国贵族)的商君卫鞅,从秦国逃亡,可沿途却没有一个秦人敢收留卫鞅,因为这些人都害怕受到连坐的处罚,以至于卫鞅最终被秦**队抓捕。

更惨的是,非但卫鞅自己死后还要在秦都咸阳被当众五马分尸,就连他的家人,亦因为连坐法,而被全部诛杀。

足足聊了两个时辰左右,蒙仲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询问赵王何道:“君上,您认为我赵国要强大,当前应该怎么做呢?”

赵王何回答道:“合纵抗秦。”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正确的主张,毕竟齐国现如今已经被赵国打趴下了,赵国的敌人就只有秦国,只要击败秦国,赵国就能称霸中原。

于是蒙仲又问道:“君上,以您看来,赵国若与秦国争战,有几分胜算?”

听闻此言,赵王何陷入了沉思,半响后这才说道:“大概……三成吧?”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赵王何,好奇说道:“失去的两成胜算是?”

“秦国的「军功爵制」。”赵王何正色说道。

蒙仲点了点头,他认为,在刨除掉邦交方面的因此,单单比较秦国与赵国自身的强弱,秦国的军功爵制,确实是赵国无法匹敌的。

兼之重赏、重罚的军功爵制,使得秦国的士卒个个悍不畏死,以至于就沿用李悝法的魏国,都被秦国打喘不过气来,更何况是赵国呢?

要知道,李悝变法后的魏国,与商鞅变法后的秦国,都摆脱了“世卿世袭世禄”带来的隐患,使国家能集中大量的土地与金钱,用于军队。

可即便如此,魏国的军队还是很难击败秦**队,一方面有将领的关系,而另一方面,则是相关制度的面向性——魏国武卒的制度,只是针对魏国一部分士卒,也就是精锐军队;而秦**功爵制,却是面向全部秦国士卒甚至是平民、奴隶。

一个秦人打不过魏武卒,那么十个呢?

在军功爵制下,秦国有着源源不断的兵源,所有的秦卒,作战士气与勇悍程度基本上是差不多的,而魏国的魏武卒,却不能代表魏国所有的军队。

这就导致魏武卒虽然单个能力优秀于秦卒,但就整体而言,却无法彻底击败秦军。

除非魏国将所有的军队都打造成魏武卒——但这个花费,相信是魏国也承受不起的。

既然连魏国都难以抗衡秦国,赵国的制度就更不必多说了。

继魏相李悝变法后,齐相邹忌、韩相申不害、楚相吴起等纷纷在本国施行改革,罢黜礼制,确定法制,废除“世卿世袭世禄”,主张“食有劳而禄有功”,唯独赵国,至今都没有施行这方面相关改革——虽然赵主父推行了胡服骑射改革,但这项革新,并没有涉及到“世卿世袭世禄”的根本问题。

“……臣觉得,法令制度落后于当世,这或许才是赵国不敌于秦国的最大原因。”

蒙仲故意引导着话题。

“卿的意思是……变法?”

赵王何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继而深深看了一眼蒙仲。

那目光,让蒙仲隐隐有种错觉。

仿佛,对面并非是一位素来养尊处优、且仅仅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第135章:蒙仲与赵王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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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都退下吧。”

约数息后,赵王何忽然对伺立于这座偏殿内的宦官、宫女以及卫士吩咐道。

闻言,或有一名中年宦官犹豫说道:“君上,这……”

还没等此人把话说完,就听赵王何微笑着说道:“蒙司马,乃是肥相推荐给寡人的……无妨,都退下吧。”

“……喏。”

在赵王何两度示意后,殿内的宦官、宫女、卫士等这才陆续退下,离开了这座偏殿。

见到这一幕,蒙仲亦有所察觉,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些在君上身边的人,莫非也不可信吗?”

赵王何没有隐瞒的意思,低声说道:“信期也好,「缪(miào)贤」也罢,大抵都是可信的,否则肥相也不会让他二人辅佐寡人,不过他们手底下的人……就未必了。”

他口中的信期,即蒙仲见过的「宫伯」信期,而「缪贤」,则是宫内的「宦者令」,即宫中官宦内侍的头目,这两人,皆是肥义为赵王何精挑细选的,至于目的,就是为了使王宫能牢牢掌握在“新君派”手中,免得连王宫这一块都被某些势力所渗透。

在简单解释完后,赵王何的目光从偏殿的殿门转移到蒙仲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地又说道:“卿果然是气魄过人,你就不怕方才那番话,使你得罪某些人吗?”

蒙仲闻言微微一笑,索性将话给挑明了,他玩笑般说道:“君上指的是安平君赵成,还是奉阳君李兑?亦或是以此二人为首的势力?”

赵王何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略有些感慨地说道:“卿的胆魄当真过人,怪不得卿带着五百名兵卒,就敢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

他俩为何会提到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派”呢?

原因就在于蒙仲故意引导话题时提及的“变法”——无论是魏国的李悝变法也好,秦国的商君变法也罢,甚至于囊括齐国、楚国、韩国,这些中原国家陆续变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不同程度打击了“世卿世袭世禄”的现象,非但使王权能进一步集中,也使国家有了较为宽裕的土地与经济收入,能用于赏赐军队,或者用于国家建设。

而如今赵国如果也要效仿诸国变法,那么,就要想办法铲除国内的“旧贵族派”。

当然,这里要铲除的“旧贵族派”,其实也可以不包括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这些人,毕竟这些臣子还是有功于国家的,关键在于依附二人的那些旧贵族势力,在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于国家毫无贡献,但因为其祖先的功劳,而能世代享受封邑、爵位带来的利益——各国变法要铲除的,就是这批人。

但由于铲除掉这批人,会使“旧贵族派”实力大损,因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又不允许出现那样的情况,否则,旧贵族派就难以与安阳君赵章抗衡。

更要紧的是,一旦赵国开了“废除贵族世袭”的先例,赵成、李兑难以保证他们留给后人的土地与财富,日后是否也会被王室所收回。

结合这两点,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是绝对不会允许赵国推行“废除贵族世袭”的改革的。

换句话说,任何胆敢提出相关变法改革的人,都会遭到旧贵族派的仇视——这个憎恨程度,甚至要高过他们对安阳君赵章的仇视,属于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你不怕吗?得罪安平君与奉阳君那些人……”

赵王何有些惊讶地询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臣为何要畏惧呢?……无论如何,某些人都势必会成为敌人,只是早晚的问题。”

“卿何以如此肯定呢?”赵王何忽然插嘴问道:“即便日后安平君、奉阳君招揽卿,卿也仍然也会与他们为敌吗?”

『这是在试探我么?』

蒙仲觉得赵王何这句话问得有点奇怪,于是他想了想后回答道:“君上,在下的义兄惠盎,不知君上是否听说过?”

“宋相惠盎?寡人当然听说过。”赵王何点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宋国目前“半王政、半仁政”的国家模式,就是惠盎竭力促成的结果——说来也讽刺,被称为“桀宋”的宋国,其实是保留了一半儒家“仁政”思想的国家,它反而是当世除了已覆亡的滕国外,在对民政策上最宽松的国家。

尤其是拿专门创立了“连坐法”的秦国作为对比时。

“臣的义兄惠盎曾经说过,无论惠子、张仪、人在年老时,都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臣看来,这或许就是落叶归根。倘若彼时故乡已经不在,岂不会让人感到悲伤吗?”目视着赵王何,蒙仲诚恳地说道:“臣深以为然!……臣作为宋国人,自然最希望我宋国能变得最为强大,但很可惜,我宋国恐怕近百年里,都不具备称霸中原的资格,是故,我宋国才要效仿「晋楚争霸」时的宋国,鼎力支持一个国家成为中原霸主,以换取宋国能在此乱世中延续的机会,而赵国,便是我宋国选择的辅助对象。”

“……”赵王何的眼眸中闪过几丝惊悟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而此时,蒙仲则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个道理,纵使臣出身宋国,也仍然希望赵国能变得强盛,赵国越强盛,我宋国就越安稳。因此,君上不必怀疑臣“希望赵国强盛”的信念。”

“唔。”

听着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赵王何信服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臣看来,虽然齐国眼下臣服于赵国,但其中未尝没有试图让赵国与秦国反目的意思。这是一个挑战,充满危机,但也充满机遇,若是赵国能够击败秦国,便可以效仿曾经的晋国,称霸中原。……然而,正如君上所言,赵国暂时还不是秦国的对手,为何?臣以为,是赵国制度的落后所导致。魏国有李悝变法,楚国有吴起变法,齐国有邹忌变法,韩国有申不害变法,秦国有商鞅变法,这些都具备称霸中原潜力的国家,陆陆续续都展开了变法,以改进法制增强了国家的实力,唯独赵国,在这方面远远落后……臣虽敬重赵主父,但仍然认为,赵主父推动的‘胡服骑射’改革,是不完善、不全面的,只能说是军事方面的改革,而对于国家的政策,丝毫没有改善。臣认为,赵国若要强大,变法改革是必须的。”

“……”

听完蒙仲这一番话,赵王何沉思了片刻,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不是被蒙仲所说服的,而这一点,蒙仲自己也清楚。

更直接点说,赵王何也好、赵相肥义也罢,他们其实早就有变法改革的想法——否则肥义又有什么必要,把秦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的法令收集起来,让赵王何权衡这些法令的利弊呢?

这不就是在为变法做准备么?

但问题就在于,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

一个国家变法改革的前提,需要王室的鼎力支持,否则,当国内的旧贵族派竭力反抗时,变法改革就会遭到阻碍。

正因为如此,像支持国内变法的魏文侯、齐威王等君主,都是极为强势的君主,必要时甚至会派军队屠戳反对派,强行推动变法改革。

然而如今的赵国,王室的力量却被分散了,分裂成了赵主父、赵王何两派——甚至可以再加上公子章派。

赵国王室的力量被分散,这就给了旧贵族派得以喘息的机会。

而这一点,赵王何也是清楚的,于是当蒙仲提出「变法改制」时,他微微摇了摇头:“卿所说的这一切,很有道理,但……我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的……条件,相信其中的原因,卿想必也猜得出来……”

“是因为赵主父吗?”蒙仲直接了当地问道。

他之前铺垫了一些列变法的话,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话。

“……”

赵王何再次用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见此,蒙仲神色自若地说道:“君上,臣到赵国也有些时日了,说句不恭的话,也发现了君上与赵主父不亲近的这件事,臣对此很不解。你曾经的太子之位,包括后来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君上,都是赵主父力排众议给予的……然而为何在臣看来,您父子二人却不亲近呢?”

“……”赵王何抬头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

见此,蒙仲故意激他道:“莫非是因为君上您的母亲,惠后?”

“……”

在蒙仲的注视下,赵王何双眉一凝,眼眸中涌现几分怒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得不说,这个目光,让蒙仲微微一愣,因为他感觉,赵王何此时的眼神,与其懦弱的性格很不相符——至少与蒙仲印象中的那位赵王何,很不相符。

“卿究竟想问什么?”赵王何的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愤怒。

见此,蒙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没有别的意思,臣只是觉得,赵国必须要改革才能变得强盛,虽然君上认为眼下赵国并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但臣认为,只要君上与赵主父解除了矛盾,赵国就仍然有变法改革的机会……昨日臣受肥相邀请,到齐府上赴宴时,与肥相有过一番谈聊,当时肥相希望臣辅佐君上,臣当时没有做出回覆。赵主父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想背叛赵主父,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外一个原因,即臣对君上毫不了解……”

说到这里,蒙仲抬起头直视着赵王何,正色说道:“君上,现在在您面前的,并非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只是一名来自宋国、且希望赵国能强盛到庇护宋国的宋人……在下虽不才,但也希望辅佐我所认可的君主,既然君上都不能给予在下信任,那又何谈让在下辅佐您呢?”

“……”

用颇为凌厉的眼神打量着蒙仲,赵王何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蒙仲,与赵王何,两名都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用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目光,相互注视着彼此。

久久不语。

第136章:蒙仲与赵王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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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今日,只能聊到这里了。”

足足过了半响,蒙仲率先站起身来,朝着赵王何拱了拱手,同时也不忘用略带嘲讽、戏谑的语气再补充一句:“或许明日,君上也不会再邀臣来此殿陪伴您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臣不会再来了……臣告退。”

“……”赵王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在几番迟疑后,他最终还是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蒙仲:“且慢。”

蒙仲闻言转过身来,眨眨眼故作不解地问道:“君上还有什么吩咐么?臣以为今日的谈聊,只能到此为止了……”

“……”赵王何抿着嘴唇目视着蒙仲,忽而长长吐了口气,说道:“那只是卿觉得而已……卿请复坐。”

以退为进的伎俩,还是要适合而止,蒙仲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见好就收,重新坐回了席位。

此时,就见赵王何盯着蒙仲看了数息,带着几分不快说道:“卿的激将法,很粗劣……”

“呵呵。”

蒙仲也不在意自己的伎俩被拆穿,闻言笑着说道:“因为臣一心将跟真正的君上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然而,君上却始终存有顾虑,不肯将自己真正的一面展现在臣面前,臣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真正的寡人?”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是啊。”蒙仲目视着赵王何,低声说道:“虽然臣与君上接触不久,但臣能感觉地出来,君上,或许并非如外人所认为的那般……”

他这倒不是信口开河,通过他与赵王何的接触,他隐隐有所感觉,赵王何的城府,或许根本不像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正如方才在正殿时,赵王何让蒙仲坐到王案旁却遭到在旁的宦官的劝阻时,蒙仲其实有看到赵王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想来是对此有些不快的,但最终,赵王何还是克制了下来,很“聪明”地将蒙仲领到了这座偏殿,既没有呵斥那名宦官,但也没有真正听从那名宦官。

从这一点蒙仲就能看出,赵王何或许并非像旁人认为的那般懦弱毫无主见,他其实也有着自己的主见。

不过想想也是,一位自小生活在王宫内的国家继承者,哪有可能真的像寻常的同龄人那样缺少心机与城府呢?

“卿果真是一个很大胆的人……”凝视着蒙仲,赵王何缓缓开口道:“怪不得几个月前曾传出谣言,说卿曾用利剑架在阳文君的脖子上,以此威胁阳文君……当时寡人还以为只是讹传,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正色问道:“卿想了解寡人与主父?”

“是的!”蒙仲拱了拱手说道:“因为臣希望能化解您父子二人的矛盾。……臣不想背叛赵主父,但也不想与君上为敌,那就只能另辟跷径……”

“你对主父的忠诚……怪不得肥相对你赞誉有加。”

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他闭上了眼睛,在足足过了数息后,他这才缓缓说道:“从始至终,主父所宠爱的,都只是寡人的母亲而已……”

“惠后?”蒙仲问道。

“唔。”赵王何睁开眼睛,点点头说道:“卿说寡人与赵主父不亲近……呵,我倒是想跟主父亲近,这天底下,有几家儿子是不肯与生父亲近的呢?只不过是主父不与我亲近罢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蒙仲,见后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道:“卿不信?”

蒙仲摇了摇头解释道:“并非不信,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何赵主父不与君上亲近呢?按理来说,赵主父宠爱惠后,于情于理也该宠爱君上您啊。”

“大概是因为寡人自幼体弱多病,不似主父吧……”

说着这话时,赵王何抬起右手端详着,眼眸中闪过几丝怨恨。

并非是对于赵主父的怨恨,而是对于自己这具身体的怨恨——为何他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像他的兄长公子章那样身强力壮,讨得父亲的欢心。

“从小到大,寡人也很恨,为何别人都能健健康康,而寡人自幼体弱多病呢?”赵王何抬头看向蒙仲,用带着羡慕的口吻说道:“寡人多么希望能向兄长(公子章)那般,能像卿这般,有健康而强健的体魄……我赵国素来尚武,赵肃侯尚武,主父尚武,公子章尚武,难道就唯独寡人不尚武?只是办不到而已……公子章能提剑劈石,寡人提剑随便挥舞两下就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胸闷难以喘息,这让寡人尚什么武?”

听着赵王何在那抱怨,蒙仲默默地作为一名倾听着。

他感觉地出来,对面这位新君,或许一直以来积累了许多的怨恨,只是这些怨恨一直埋在心底而已。

“主父……其实一直都不喜欢寡人,因为寡人不像他。肥相时常跟寡人提及,提及寡人的祖父赵肃侯,一生征战诸国,从不示弱于人,也曾提及主父,言主父十五岁继位,挫败魏、齐、秦、燕、楚诸国试图瓜分我赵国的阴谋……”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语气低落地说道:“寡人的王位,是我的母亲为我求来的,在这世上,亡母是对寡人最好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坏话,哪怕她确确实实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他用警告的眼神注视着蒙仲。

不过对此,蒙仲倒是并无反感,反而点点头说道:“母亲对于自己的子女,确实无私奉献,臣的母亲,她不像惠后那样身份尊贵,但自家父过世后,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兄弟二人抚养长大,辛劳于农事,臣年幼时时常想帮母亲一起参与农事,但她总是以臣年纪太小而拒绝……”

听着蒙仲的话,赵王何的眼神逐渐变得温和了许多。

因为昨日他就听蒙仲讲述过前者家中的事,当然也知道自蒙仲的父亲蒙瞿过世后,是其母葛氏含辛茹苦抚养蒙伯、蒙仲兄弟二人,当时赵王何就觉得,那是一位可敬的母亲。

聊着聊着,二人又料到「赵王何与赵主父的矛盾」这一话题,对此赵王何摇摇头说道:“寡人对主父,其实并无怨恨,虽然主父宠爱的只是我的母亲,但亦不曾亏待寡人,更何况主父将寡人立为太子、随后又传位于寡人,寡人对主父唯有感激……”

“只是感激,而没有亲近么?”蒙仲插嘴问道。

赵王何看了一眼蒙仲,在沉默了半响后,这才说道:“是主父不愿与我亲近。”

蒙仲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这只是赵王何的一面之词,但蒙仲好歹也在赵国呆了大半年,也曾多次看到赵主父与赵王何接触时所发生的事,他必须得承认,赵王何确实已经做到了作为儿子该对父亲的尊重,问题在于赵主父那边——惠后死后,赵主父后悔将王位传给性格不像自己的次子赵何,而希望传位于更像自己的公子章,这是其一。

其二,即此刻还在壮年的赵主父,后悔这么早就传下了王位。

只是这两个原因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蒙仲还是觉得,赵主父与赵王何矛盾,其实还是可以化解的,只是过程不是那么容易而已。

“君上想过与赵主父化解矛盾么?”蒙仲想了想问道。

听闻此言,赵王何轻笑着反问道:“卿以为寡人没有尝试过?”

“臣的意思是,君上好好与赵主父谈一谈,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说到这里,蒙仲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将他所猜测的一些原因告诉赵王何:“君上,这只是臣的猜测,不过君上可以作为参考:臣觉得,赵主父如今与你的矛盾,大概有这么两点。其一,当初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君上您时,一方面是因为惠后的恳求,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能专心对付中山国,对付齐国……只是赵主父没有想到,当他将王位传给君上您后,他逐渐失去了权力。臣这话,不是说赵主父贪恋权力,您要知道,赵主父是在赵国最危难的时候继位,挫败了诸国的阴谋,此后,联合宋国、燕国,乃至秦国,使赵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臣认为,没有赵主父,就没有今日的赵国。”

“唔。”赵王何点点头。

这一点,他也是承认的。

“……然而这样一位带领赵国走到今日的雄主,在壮年时就逐渐失去权力,出于世人趋炎附势的人性,赵国的臣子逐渐拜投到君上这边,君上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赵主父,是否会对此心存怨恨?”

“唔……”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又说道:“但是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化解。古人云投其所好,既然赵主父希望被人拥戴,您就从这方面满足他即可。……比如说,宫筵时的坐席,如今您与赵主父平起平坐,但臣建议,您不妨让赵主父处在更尊贵的位置,比如让赵主父的案几更大些,更奢华些。再比如,哪怕赵主父已搬到了信都,但君上仍然可以将邯郸王宫中最大的一座宫殿留给赵主父。臣听说齐国的君主田地,不惜大兴木土为其父建造宫殿,尊敬自己的生父,这也是孝顺,谁会为此指责什么呢?毕竟,哪怕是一国之君,也是有父亲的!总而言之,君上只需让人能确确实实感觉到,赵主父比您更尊贵一些,而不仅仅只有一个‘主父’的称谓,长此以往,赵主父就会满足。”

“卿这个建议……”

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因为蒙仲所提出的建议,此前还真没有人向他提出过。

“不过,那第二点呢?”他询问蒙仲道。

所谓的第二点,即「赵主父希望性格更像自己的公子章来继承王位」这件事,这也是父子二人的矛盾中,最难被化解的一点。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这第二点,有两个解决的办法。最上策,君上与公子章和解,其次,说服赵主父……”

“……”

赵王何闻言皱了皱眉,毕竟这两个解决办法,都不是能够容易办到的。

“这可……都不容易。”他皱着眉头说道。

“事在人为。”蒙仲正色说道:“尝试了,至少有一线可能;不尝试,那就连一线可能都没有。”

听闻此言,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说服赵主父,很难!

而说服公子章,更难!

但若是真能调和他赵氏王室内部的矛盾,那么他赵国,就确确实实有了变法改革的机会。

这确实,值得尝试。

第137章: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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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傍晚,在蒙仲向赵王何告辞离去之后约大半个时辰左右,赵相肥义来到了宫中,请见赵王何。

其实肥义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了解一下赵王何与蒙仲接触的过程——他虽然看好蒙仲,但也并非就丝毫没有防备,毕竟蒙仲终归还是赵主父那边的人。

于是在见到赵王何后,肥义就笑着询问道:“方才老臣遇到了信期,听信期说,今日君上将蒙仲领到了偏殿,还屏退了左右,不知聊了些什么?”

赵王何最信赖的便是肥义,听后者问起,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最初聊了些有关于诸位变法的事,蒙卿认为,我赵国也必须施行改革,只有这样才能超齐赶秦。”

“超齐赶秦?”

肥义捋着髯须琢磨了一下,旋即微微点头说道:“很不错的说法,不过……他觉得我赵国如今有变法的条件么?”他略显惆怅地又摇了摇头。

前文就说过,事实上肥义也希望赵国施行全面的改革,将「胡服骑射」改革中留下的漏洞与隐患通通弥补上,但遗憾的是,赵国的内争太严重,不具备施行改革的条件。

而赵王何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见肥义露出惆怅之色,便将蒙仲与他的对话中最重要的一点提了出来:“是故,蒙卿建议寡人设法与赵主父和解。”

“哦?”

听闻此言,肥义愣了愣,旋即颇感好奇地问道:“他有什么好计策么?”

见此,赵王何便将蒙仲提出的建议告诉了肥义,即设法让赵主父“满足”,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主父”的称谓。

“这个……”

在听了赵王何的话后,肥义仔细分析着蒙仲提出这项建议的初衷。

倘若是换做别人提出这个建议,肥义多半会怀疑这个建议的“威胁性”——即赵主父一方是否是想借这个名义逐步夺权,但既然是蒙仲提起,肥义多少对此抱有几分信任,更何况,蒙仲建议“满足赵主父”的,大多数都是物质与虚荣方便的满足,至于实权,蒙仲是建议「在赵王何认可的前提下满足赵主父」,换句话说,即“器”与“名”还是在赵王何手中。

“器”,指的是礼器,延伸下来即君王的仪仗,包括出行、祭祀、丧葬等等。

而“名”,指的是君王册封臣子名爵的权力。

《左传》曾有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就是说,作为君主什么都可以赐给别人,但唯独器礼与册封臣子名爵的权力是不可以借给别人的,否则君王就会失去自己的地位。

就拿周天子来说,晋国称霸中原的时候,周国就已经衰弱地连诸侯国都不如了,但为何强如晋国,都不敢取代周国呢?就是因为周天子的威仪尚且保留着。

曾记得,晋国的某位君主希望自己死后能以天子的规格下葬,便派使者恳求周王室。

当时周王室的实力根本比不上晋国,但在位的周天子却表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不会给你允许。

最终,那位晋国君主还是诸侯的规格下葬了。【ps:作者忘记是谁了,反正是一位对周国有很大贡献的晋国君主。】

没有得到周天子的允许,强如晋国的君主也不敢逾越,此后也不敢有诸侯国——除了郑国——冒犯周国,这就是“器”的威力。

这是正面例子,而反例就是「三家分晋」,三家分晋后,魏、韩、赵这三家窃夺了晋国的“反臣”,最后都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认,册封为诸侯,至此,周王室威仪丧尽,再没有诸侯把周国放在眼中——这就是因为周王室开了向臣属“妥协”的先例。

至于“名”的例子,这就太多太多,自古以来君王失去地位,都是从失去了“名”开始的,远的不说,就说赵主父,他传给于赵王何,就是给予了赵王何「册封臣子」的权力,而结果呢?就导致赵主父被不断边缘化。

是故《左传》才有这句警告与提醒: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而如今,既然蒙仲并没有要求赵王何将“器”与“名”还给赵主父,那么,这件事倒还是可以商量的,毕竟肥义也不希望与赵主父为敌。

问题在于,赵王何是否能与赵主父和解呢?要知道这父子当中,还夹着一个安阳君赵章呢。

但尝试看看,这终归是没什么大碍的。

不过在此之前,肥义先要询问赵王何一件事:“君上,您认为蒙仲此人,可信吗?……莫要在意是老臣向您推荐了此人,您要有自己的判断。”

“蒙卿……”

赵王何仔细回忆着他与蒙仲谈聊的过程,最终,他点了点头:“他曾在寡人面前直言不讳,说他不会背叛主父,他敢将这心中的实话告诉寡人,相信是诚信之人……寡人认为可信。”

听闻此言,肥义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您就与他协力吧。”

赵王何重重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也已经回到了赵主父身边。

刚到赵主父居住的宫殿时,蒙仲正好碰到鹖冠子、庞煖师徒二人从殿内出来。

“鹖冠子,庞煖兄。”

蒙仲率先拱手施礼。

“原来是小友。”鹖冠子微笑着看着蒙仲,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与蒙仲颔首告别。

至于庞煖,他在离开前告诉了蒙仲一件事:“我将我麾下的五千名兵卒,命名为「檀卫」军。”

说完,他就跟着鹖冠子离开了。

“檀卫?”

看着庞煖离去的背影,回忆着他方才那隐隐有几丝竞争之色的眼眸,蒙仲心中亦有些无奈。

虽然他没有去过信都,但也曾听赵主父提及过,信都最大最闻名的两座建筑,其一是「信宫」,其二就是「檀台」,即曾经赵成侯为了向臣民显示“言必信、行必果”的决定,在信都建造了信宫与檀台。

而如今,蒙仲将他麾下五百名士卒取名为「信卫」,而庞煖则将其麾下五千名兵卒取名为「檀卫」,这显然就是有着与他竞争的意思。

至于其中原因,无非就是蒙仲率五百名信卫夜袭齐营这件事,这让心高气傲的庞煖有了几分“一较高下”的念头。

『名声累人啊……』

蒙仲感慨地叹了口气,因为此前与庞煖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在出征齐国之前,他二人还多次探讨兵法。

目视着鹖冠子与庞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蒙仲摇了摇头,在跟守在殿外的几名信卫军士卒点点头作为招呼后,便转身迈步走入了宫殿。

此时在这座宫殿的前殿内,赵主父正一手托着下巴坐在一张矮桌后,待注意到蒙仲走入殿内后,便醉醺醺地笑道:“小子,回来了?”

蒙仲嗅了嗅殿内有些刺鼻的酒味,说道:“赵主父,您今日与鹖冠子又喝了不少酒么?”

“诶。”

赵主父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旋即又解释道:“喝酒助兴,稍微喝地多了些而已,你不要扫兴。”

正说着,殿内深处走出来一名宦官两名宫女,为首那名宦官恭谨地说道:“赵主父,沐汤已准备就绪。”

“好!”醉醺醺地赵主父挣扎着站起身,同时招招手招呼蒙仲:“蒙仲啊,来,扶我一把。”

蒙仲暗自无奈地摇摇头,扶着赵主父来到殿内深处的浴池。

片刻后,赵主父在两名宫女的协助下脱掉了衣衫,迈入池水中,一脸舒适地坐在温热的水池中,甚至于嘴里还发出了几声舒服的声音。

沐汤,说白了就是泡澡,能不能解酒蒙仲不清楚,但据他所知,赵主父最喜欢的就是酒后泡澡,据说最为舒适——蒙仲没有试过,因为他很担心自己酒醉后会不会溺死在水池里。

“你还愣着做什么?”

泡了大概有十几息的工夫,赵主父见蒙仲还站在浴池旁,便招招手示意后者同浴。

说实话,蒙仲其实蛮抵触跟一位长辈一起泡澡了,但既然赵主父开口了,他也没别的办法。

片刻后,待蒙仲亦把自己泡在水池中后,赵主父将头仰靠在水池的边沿,闭着眼睛,仍带着几分醉意地问道:“听说今日,你又去主殿见赵何了?”

“是的。”

“聊了些什么呢?……还是你夜袭齐营的经历么?他听不够?”

“不。”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我与君上聊了些各国变法的事。”

“变法?”

赵主父睁开眼睛,仰起头瞧了一眼蒙仲,旋即又恢复了原先的躺姿,懒洋洋地说道:“我儿,他在翻阅各国的法令吗?唔,很不错……依你所见,他对各国的法令了解地如何?”

“依我看来,君上对各国的法令了解地很深。”

“哦。”赵主父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旋即又问道:“还聊了些别的吗?我还记得,昨晚肥义请你到他府上做客吧?只单独邀请了你一人……怎么着,他连我新栽培的人也要拉拢么?”

他最后一句话中,隐隐带着几分不满。

『这该怎么回答呢?』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认了此事:“是的,肥相希望我辅佐君上。”

赵主父闻言再次睁开了眼睛,故作不在意地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不会背叛赵主父。……我就是这样回覆君上与肥相的。”蒙仲很直白地说道。

赵主父侧转过头瞄了一眼蒙仲,却看到蒙仲满脸诚恳,他哂笑一声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也不必太当真。……连肥义都来拉拢你,这就越发证明我看人的眼光。”

『不必太当真么?』

回想到方才从这座宫殿里离开的庞煖,蒙仲并不是很相信赵主父的这句话。

他有自知之明,赵主父固然看重他,但未必就非他不可。

有些事,他蒙仲办得到的,庞煖也同样办得到,更何况庞煖身边还有他的老师鹖冠子在,这师徒二人在赵主父心中的分量,可丝毫不会比他蒙仲逊色。

第138章:六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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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次日,就在蒙仲琢磨着如何缓解赵王何与赵主父的关系时,田章托人向住在宫内的蒙仲传达了一个口讯,即他要返回齐国了。

得知此事后,蒙仲立刻来到了城内的驿馆。

此时,田章的随从与卫士们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并将其一件件地搬上马车,而田章本人,则还在驿馆内等着蒙仲。

直到蒙仲来到驿馆,田章这才吩咐随从卫士们驾驭着马车队缓缓驶出邯郸。

“贤弟当真不愿随愚兄赴齐么?”

在见到蒙仲时,田章诚恳地做最后的劝说。

说实话,蒙仲与田章相识还很短暂,但因为有着孟子的关系在,田章对他很是亲近,而蒙仲,亦投桃报李,这使得他二人虽然接触短暂,却建立了不浅的交情。

因此有些话,蒙仲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比如说,蒙仲对他留在赵国的目的直言不讳:就是为了防止齐国报复宋国。

对此,田章也很无奈。

事实上,倘若蒙仲在意的仅仅只是蒙氏一族,其实田章倒也有对策——以他在齐国的地位,想要庇护宋国的蒙氏,这根本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并且他也相信,只要蒙仲愿意跟着他前往齐国,有他暗中相助,蒙仲日后定能在齐国立足,甚至于,哪怕不依靠他匡章的名声,也足以庇护蒙氏一族。

但遗憾的是,蒙仲在意的不单单只是他蒙氏一族,他还在意着宋国。

涉及到国家的立场,田章就无能为力了。

毕竟齐国也是想称霸中原的国家,且田章毕生都是在为这件事而努力。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赵国暂时是齐国得罪不起的国家,而楚国,因为现阶段与齐国有着一样的目标——即合纵抗秦,因此,齐楚两国倒也能相安无事,但是燕国与宋国,却是齐国希望吞并增强实力的对象。

而相比较地处中原东北部的燕国,宋国因为位于中原的富饶之地,一直都受到中原各国的垂涎,包括齐国。

甚至于,纵使眼下齐国已向赵国臣服,但齐国仍然还希望得到赵国的默许,默许其蚕食吞并宋国。

换而言之,齐宋两国的立场,很难保持一致。

而这个最根本的矛盾,是田章都无法改变的。

在叹了口气后,田章再次提醒蒙仲道:“贤弟既然要留在赵国,那就要格外小心了。……赵国虽有称霸中原的潜力,但现如今国内危机重重,一个不好,或就会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贤弟要知道,我齐国向赵国臣服,其中关系很是复杂,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让各国重新认识赵国。”

他说得很隐晦,但蒙仲还是能听懂其中的意思:齐国之所以向赵国臣服,就是为了让赵国处于“木秀于林”的位置,让赵国来吸引秦国乃是其余各国的敌视。

如果赵国能越过这个危机,击败了其余各国的挑战,那么就是建立像曾经晋国那样的霸业,否则,赵国就很有可能面临其余各国的围攻与瓜分,就像当年赵主父初继位时那样。

总言而之,如今中原格局的焦点就在赵国,它的一举一动,将很大程度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

听了田章的劝告,蒙仲点点头,旋即开玩笑道:“齐国不惜向赵国臣服,来促成「秦赵反目」,但如果秦赵两国达成了协议,齐国岂不是盘算落空?”

田章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笑着说道:“贤弟是说,秦赵两国还有和睦的可能性?”

“也并非没有。”

蒙仲说道:“赵国作为三晋之一,跟魏、韩两国一样,始终都想联合三晋,而秦国则是为了对外扩张,难免不会发生「赵取魏韩、秦取楚国」的局面,介时,齐国将如何自处呢?”

田章闻言笑了笑,似半真半假般说道:“谁知道呢,或许到时候我齐国还是会支持赵国,但亦有可能,我齐国会联合秦国……不过依我看来,纵使秦赵两国私下和解,但秦国还是不会坐视赵国吞并魏韩,贤弟知道为何么?”

蒙仲摇了摇头。

“因为晋国曾是阻止向东扩张的最强大的敌人……秦国不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晋国。”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笑着说道:“不过这件事,与我齐国无关了,接下来,是秦国与赵国的角逐。”

聊着聊着,他二人已经走出了邯郸的东城门。

此时,田章朝着蒙仲拱了拱手,说道:“,愚兄也该启程了,贤弟就送到这里吧。……对了,回齐国的途中,愚兄会转道邹国,拜访孟师,贤弟可有什么要转达的吗?”

其实蒙仲很想让田章顺道问问孟子,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儒家的弟子,不过看着田章亲近而真诚的表情,他实在是问不出口。

他想了想说道:“请替我问候孟子,请孟夫子务必要保重身体。”

“好!”

田章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蒙仲的肩膀与他告别,不过待走到马车旁时,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对蒙仲说道:“贤弟,日后倘若你改变主意,亦或赵国有什么变故,贤弟不妨来齐国投奔愚兄,愚兄虽不才,但在齐国,好歹也有些名望,不至于会让贤弟的才能埋没。”

对于这份善意,蒙仲还能说什么呢,唯有拱手称谢:“多谢兄长。”

田章笑着点了点头,旋即登上马车,吩咐车队缓缓启程,离开了赵国。

目送着这支车队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蒙仲这才返回邯郸城内。

此后几日,蒙仲依旧隔三差五去请见赵王何,与赵王何谈聊一番,话题涉及很广,既有针对各国变法改革的评价,也有探讨赵国现如今的状况,以及,如何化解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的矛盾。

蒙仲必须地承认,赵王何的确是有与赵主父拉近关系的想法,这不,在蒙仲向他提出建议后,赵王何便将宫内最大的主殿让了出来,希望让赵主父搬进入居住。

就像蒙仲所认为的,对于赵王何的这个举动,朝臣议论纷纷,但没有一名臣子提出异议,只是隐晦地向赵相肥义询问原因。

赵相肥义大义凛然地告诉那些臣子:“孝乃天下共德,君上要行孝道,这有什么错吗?”

于是,赵国的臣子都不敢多说什么。

而赵主父在得知这件事后,亦感觉颇为意外。

因此他将蒙仲召到了面前,询问道:“我儿将宫内主殿让给我,你可知其中有什么缘故么?”

蒙仲当然不会傻到将真相全盘托出,便回答道:“这是君上敬重赵主父您,希望与您亲近。”

“……”

赵主父表情诡异地看了几眼蒙仲,没有追问下去。

并且,他也没有搬到那座宫内最大的宫殿,他派人向赵王何表示,他住的那座小宫殿很舒适,就不必再搬了。

赵王何没有强求,按照蒙仲的建议,索性就让那座最大的宫殿空置着。

而除了住的宫殿外,赵王何也通过别的方式向赵主父示好,比如赵主父的酒水、饭菜,赵王何吩咐宫内的宦官令缪贤,一定要给予最好的,而且要比他更好。

没过两日,赵主父就察觉出来了。

他派人询问了宫内的官宦令,比较他与赵王何每日的饮食状况,他这才得知,他每顿比赵王何多一个主菜。

说实话,多一个菜什么的,赵主父根本就不在意,但其中的深意,却让赵主父不得不深思。

大概又过了七八日左右,即到了六月中旬,齐国的国相薛公田文,终于从魏国来到了赵国。

薛公田文,是齐威王的孙子,靖郭君田婴最器重的小儿子,与如今齐国的君主田地,属于堂兄弟的关系。

田文在当世很有名气,因为他在齐国的封邑薛邑,蓄养了数千名食客,因此曾有人称,天下游士皆归薛公。

在当今世上,世人或许不知秦国、赵国、齐国等国家君主的名讳,但绝对知道薛公叫什么。

田文的名气,毫不亚于张仪——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程度。

或许有人会觉得,有如此大名声的田文,肯定是一名伟岸的男子,但事实上,田文很瘦弱,并且,他讨厌别人说他这方面的“缺陷”。

据说,曾经田文从秦国逃回齐国时,曾路过赵国某地,当地的赵人争相去目睹“薛公田文”,却没想到田文只是一名瘦弱矮小的男子,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一位伟岸的男子。

因此,那些赵人很失望,甚至有人笑称田文是“小丈夫”。

田文因此勃然大怒,而随行的数百名门客们,亦纷纷从马车上跳下来,屠杀了几百名赵人,摧毁了一座县城,这才扬长而去。

这也是蒙仲对薛公田文并没有什么好感的原因:田文虽然非常重视“士”,不惜倾家荡产也要蓄养前来投奔的游士作为门客,但他对平民的态度却远远谈不上亲和,哪怕他身边有「魏处」、「冯谖(xuān)」等名士劝他善待平民,招揽民心。

六月十七日,齐相田文抵达了邯郸,赵相肥义代表赵国,率领军队与赵国的臣子,迎接这位享誉中原的齐相。

当时,蒙仲亦混在迎接的队伍中,见到了他迄今为止最夸张的仪仗排场,整整三百余辆马车的随从。

是的,仅仅只是追随在田文身边的门客与随从,就有整整三百余辆马车。

细算下来,怕不是有近千人?

不得不说,在这个排场面前,无论是惠子、孟子,还是张仪、公孙衍,在这世上,除各国的君主以外,没有一个人,能有薛公田文这样的排场。

不愧是当今最有名的“贵公子”!

第139章:薛公田文

“那个田文……居然有这等地位吗?”

在蒙仲身旁,同样混在迎宾队伍中凑热闹的蒙虎,忍不住开口问道。

也难怪他这般震惊,毕竟在此番欢迎田文的队伍中,有赵国的国相肥义,有安平君赵成,有奉阳君李兑,有阳文君赵豹,甚至连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等人亦在不远处,不夸张地说,刨除掉那些现如今不在邯郸的赵国臣子,其余的基本上都来欢迎田文,包括鹖冠子与他的弟子庞煖。

可能就只有赵主父与赵王何没有亲自前来迎接。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远超规格的迎宾队伍了,可能卫国、鲁国等小国家的君主来到赵国,赵国都没有这么兴师动众。

听了蒙虎的话,乐毅略带感慨地解释道:“终归,那是田文……当世除各国君主以为最有名望的贵公子。”

“哼嗯。”

在旁,蒙仲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引来了乐毅不解而好奇的目光:“阿仲,你与那田文有隙?”

听乐毅这么一说,蒙仲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心态作祟。

是的,他纯粹就是对薛公田文有些反感。

想想他前段时间结识的兄长田章,那是真正让秦国都感到忌惮的齐国名将,当世谁不知道“匡章”之名?可即便是这等名将,代表齐国临淄出使赵国也很低调,记得前几日蒙仲相送这位兄长时,田章身边就只有几辆马车的随从与十几辆战车的护卫,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五名随从与卫士,然而这田文,却足足有三百余辆马车跟随——你田文何德何能?你有什么能与匡章相提并论的功绩么?还是说,你田文觉得自己比惠施、张仪、公孙衍等近代名士出色?

不得不说,现如今的田文,自然难以与惠施、苏秦、张仪、孟子、公孙衍、田章等近代、当代的名士相提并论,他无非就是有个极好的出身罢了——他的父亲靖郭君田婴,乃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的兄弟,仅此而已。

当然,田文本人也是有才能的,但是这份才能,并不足以让他与有「三百余辆马车的随从追随」这种夸张的排场。

总的说来还是一个原因:田文有钱,极其有钱!

与自身才能并不相符的排场是一方面原因,而另外一个原因,即田文据说曾经让他的随从屠戳过赵人,杀了数百名赵国平民。

虽然的确是那些赵国平民取笑田文矮小瘦弱的身材在先,但仅仅只是因为几句嘲讽,就纵容随从屠杀了数百条人命、摧毁了一个县城,似这种无意义的杀戮,是蒙仲以及他道家思想所厌恶的。

而就在这时,人称「薛公」的齐国国相田文,也已徐徐步下了马车。

就像那则传闻中所描绘的那样,薛公田文的身材并不伟岸,大概只有七尺多些,比蒙仲、蒙虎、乐毅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高不了多少。

至于年纪,目测在三十五、六左右,身上穿着很奢华的锦服,锦服上用金线绣着某些花纹——由于隔得较远,蒙仲看不真切,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出,田文这身衣袍价值不菲。

“肥相、安平君、奉阳君,阳文君,别来无恙。”

就在蒙仲暗自打量着远处的田文时,这位齐国国相已快步走上前,来到了同样朝着他走去的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赵国诸臣面前,拱手施礼,亲近而又不失礼数。

而与此同时,他那些随从,亦陆陆续续走下了马车,有身穿朴素衣袍的文士,也有穿着讲究的文士,但更多的,则是一些穿着各异但手持宝剑的“侠勇”——当代是这样称呼这些懂得剑技又四方奔走的游侠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侠勇的穿着,虽然大多都是穿着麻布所制的衣衫,但“风格”各异,有的穿着无袖的衣袍;有的左边少个齐肩的袖子;有的右边少个齐肩的袖子;有的故意少穿一个袖子,将外面的麻衣用绑在腰带上;有的则用腰带绑住外面的麻布衣,故意让它耷拉在身上。

甚至于,还有人故意用铜环、铁环之类的,串上一根细的麻绳,装饰在外面的麻布衣上。

总而言之,这些侠勇的穿着,一看就知道非常有“个性”。

不过最有个性的,还不是这些侠勇的穿着,而是他们的头发。

寻常人嘛,无论是普通的平民,还是蒙仲、蒙虎、乐毅这等“甲士”,基本上都会梳一个发束,而成年人——即满了弱冠之龄的男性,则会在发束上再戴一个发冠,那可真是一丝不苟。

比如肥义、赵豹等上了年纪的老臣、老贵族,哪怕他们的头发都已花白了,头发也要打理地一丝不苟,这也就是所谓的“仪礼”。

然而那些侠勇嘛,或反蓬头散发,或很随意地佩着发冠,根本不管头发究竟有没有理顺,甚至于,蒙仲还看到不少侠勇将细细的草绳编在头发中。

让人一看就感觉“非同一般”。

当然,虽然这些侠勇的仪容大多不佳,有着各异的“个性”,但从他们凌厉而凶狠的眼神中亦不难看出,这些恐怕大多都是“轻视性命”的亡命之徒。

此时,田文与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包括公子章等赵国臣子已寒暄结束,登上了肥义专程为田文所准备的马车,徐徐朝着城内而去。

而继田文与赵国的重臣之后,田文的那些门客与随从们,目无旁人地跟在后头,以至于有些前来目睹田文风采的赵国小官,竟也只能让开道路,让这些人前行,更别说是混在一般迎宾队伍当中的蒙仲、蒙虎、乐毅等人。

“简直目中无人!”

蒙虎有些不爽地评价着田文的那些门客与随从。

听了这话,乐毅很惊讶地看了一眼蒙虎,仿佛很惊讶于蒙虎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但旋即,他亦点了点头附和着蒙虎的观点,毕竟他亲眼所见,田文的那些门客,尤其是那些打扮各异的持剑侠勇们,他们在进城时一个个仰首挺胸、趾高气扬,丝毫没有用正眼打量道路两旁那些迎宾人员的意思。

“的确是骄傲地有点过火。”他平静地说道。

“呵,走吧。”

蒙仲招呼着两名同伴。

此时,在城门外围观的人流,已徐徐散开,蒙仲几人混在人群中,回到了城内。

在返回王宫的途中,他们撞见了安阳君赵章的马车。

待马车停下来后,田不禋在车窗内笑着与蒙仲三人打着招呼:“阿仲,你们三人也来目睹田文的风采么?”

“是啊,终归是名闻天下的薛公田文嘛。”蒙仲点点头。

“呵呵。”田不禋笑了两声,旋即又问道:“那现下,你们三人是回王宫么?”

“是啊。”蒙仲点头说道。

听闻此言,田不禋招了招手说道:“那上来吧,公子与我,送你们三人一程。”

与蒙虎、乐毅对视一眼,蒙仲他们三人最终还是登上了公子章的马车,上了马车之后,他们三人便看到了明显面色不佳的安阳君赵章。

“公子这是怎么了?”

蒙仲不解地询问赵章,毕竟片刻之前,在公子章迎接田文的时候,他还是笑容满面的。

听闻此言,公子章冷哼一声,带着浓浓的不渝之色说道:“田文那厮……不识抬举!”

见蒙仲、蒙虎、乐毅三人面露不解之色,田不禋便在一旁解释道:“方才,公子想请田文到府上赴宴,顺便小住几日,然而赵成也提出了同样的邀请,田文便婉转拒绝了公子,接受了赵成的邀请。”

蒙仲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外来的使者造访赵国,一般是居住在驿馆内的,比如蒙仲新结识的兄长田章,他在邯郸时,就一直住在驿馆内。

当然,这并非明文规定,似公子章、安平君赵成这般邀请田文到各自府上小住几日,谁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只不过,今日田文婉言拒绝了公子章的邀请,却又接受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这从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甚至是田文的主观立场。

“该死的田文!该死的赵成!”

可能是因为马车上都是自己人,公子章并不掩饰他对赵成、田文的记恨,一路上骂骂咧咧,甚至扬言要给落了他面子的田文好看。

而田不禋,亦不拿蒙仲、蒙虎、乐毅三人当外人,捻着嘴边的小胡子神色凝重地说道:“据说当年赵肃侯还在位时,赵成就与田文的父亲田婴有书信往来,且赵成亲善齐国,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田文选择赵成而不选择公子您,这不奇怪……在下只是担心,赵成、李兑等人会借田文的名望来打压公子。”

“他敢?!”

公子章双目一瞪。

田不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还是要谨慎……”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对蒙仲几人说道:“阿仲,你等也要小心,说不定田文也会找你们的麻烦。”

“我?”

蒙仲与蒙虎、乐毅二人面面相觑。

见此,田不禋捻着胡须笑道:“莫小看了你们几人的名气……终归你们信卫军,前不久曾以五百兵卒夜袭齐营,击破了齐将田触的数万兵卒,只要赵成、李兑他们稍稍在田文面前挑拨两句,田文姑且不论,他手底下那些桀骜不驯的剑士,肯定会有找你们麻烦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又补充道:“别忘了,宋国的军队此前还攻占了薛邑,薛邑,可不就是田文的封邑么?”

“……”

听闻此言,蒙仲神色一凛。

片刻后,公子章将蒙仲、蒙虎、乐毅三人送到王宫前,这才返回自己的府邸。

此时,乐毅问蒙仲道:“田(代)相说得很有道理,那田文说不定真会来找你的麻烦……”

“呵。”

蒙仲轻哼一声。

诚然,他对田文并无好感,但他不会主动惹事去找田文的麻烦。

但倘若田文的人主动挑事……

他蒙仲,也不是好欺负的人!

第140章:薛公田文(二)

傍晚,蒙仲收到了来自安平君赵成的邀请,后者专程派人请他到府上赴宴。

显然,安平君赵成确实将薛公田文邀请到了自己府里,并且在府内大设筵席,款待宾客。

不过这份邀请,却被蒙仲回绝了他借口身体不适,推辞了此事。

原因很简单,首先田文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边的人,与公子章完全不是一路人。

看今日公子章那愤怒的态度,显然公子章就算也收到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心高气傲的他也不会去赴宴去什么?看赵成如何拉拢田文?

而在刨除掉公子章后,在安平君赵成将会邀请的宾客中,大概也就只有赵相肥义与阳文君赵豹与他有不俗的交情。

一场筵席,相识的只有两个人,并且那里还是赵成的地盘,说不好赵成会不会故意挑唆田文与其门客针对他,这种筵席有什么好去的?

“可是如果不去的话,岂不是就任由赵成、李兑等人在田文面前挑唆?”蒙遂在了解了这件事后,皱着眉头说道。

“无妨。”蒙仲摇摇头说道:“肥相不会坐视不理的。”

的确,肥义一心指望蒙仲辅佐赵王何,当然不会容忍赵成、李兑等人借田文的手来对付他哪怕不能阻止,肥义也肯定会派人来暗中通知他,至少不会让他毫无防备。

再者,阳文君赵豹那个老狐狸,多多少少也会看在“忘年交”的份上,派个人来提醒他。

果不其然,次日,蒙仲便分别收到了肥义、赵豹二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他二人托人转达的都是同一件事:安平君赵成果然故意挑事!

事情经过很简单,即赵成故意在田文面前提起了那些没有赴宴的人名,有安阳君赵章,有鹖冠子,以及他蒙仲。

安阳君赵章是手握数万兵权的赵国公子,鹖冠子是名声享誉赵、楚等国的道家圣贤,田文多多少少会容忍一些,但蒙仲这个此前毫无名声的家伙居然也不赶赴他田文的接风筵,这就让田文有些不快。

于是乎,田文问起了蒙仲的底细,安平君赵成顺水推舟将蒙仲的底细通通告诉了田文。

比如说,蒙仲今年只有十六岁,出身宋国,前一段时曾率领五百名士卒夜袭祝柯齐营,击溃了手握数万兵权的齐将田触,等等等等。

十六岁,宋国人,靠着成功偷袭齐国军队一朝成名,在田文面前提这些关键词,这不是故意挑事又是什么?

对此,肥义派来的人转达道,虽然肥义当时竭力为蒙仲圆场,但看田文的表情,这位名声享誉天下的贵公子还是很不高兴,以至于肥义也摸不准田文会不会针对蒙仲,因此特地派人让蒙仲小心提防。

相比较肥义,阳文君赵豹这个老狐狸纯粹就是派人知会他蒙仲一声:田文可能要针对你,你要小心。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赵豹也不想得罪田文,或者说,他与蒙仲的交情,还没好到让赵豹不惜冒着得罪田文的风险也要为他辩护的地步。

在得知这件事后,乐毅、蒙遂、向缭几人都很担心,但蒙仲倒是没有这种紧张。

毕竟他与赵主父与赵王何都有着很不错的关系,只要这两位不允许,纵使是薛公田文又怎么样?这里终归是赵国,而不是齐国!而事实上,就算是在齐国,蒙仲也有他新结识的兄长田章庇护,也无需畏惧田文。

更别说公子章昨日被田文落了面子,肯定会设法报复。

总而言之,蒙仲想不到他为何要畏惧田文的理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蒙仲平静地安抚着他的小伙伴们。

他这话,指的是今日晚上的宫筵似田文这种地位的人造访赵国,赵国那是肯定会在宫中设宴的。

到时,田文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一目了然。

果然,没过两个时辰,蒙仲便收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即赵主父与赵王何将在主殿的正殿宴请田文这件事。

又过了两个时辰,赵相肥义派人通知蒙仲,邀请蒙仲赴今晚的宴席,没办法,昨日蒙仲可以拒绝安平君赵成的邀请,但今日赵主父、赵王何都会到场,蒙仲自然不好再缺席了。

值得一提的是,肥义给了蒙仲“一主三从”四个坐席的名额,即蒙仲可以带三个人赴宴,不得不说这已经是非常优待了。

刨除掉蒙仲以外,剩下三个名额如何分配,蒙仲与小伙伴们商量着。

结果,蒙虎率先站起来抢占了一个名额,并夸口道:“倘若那田文当真敢惹事,我来收拾他!”

这厮,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

“我占一个吧。”

乐毅在环视了一眼诸小伙伴后说道:“阿仲虽然平日里冷静,但怒上心头时,也难免会做出冲动的举动,我如果在场,可以尽量确保事情不会朝着最坏的局面演变。”

“我?冲动?”

蒙仲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

乐毅轻哼一声,淡淡说道:“你因为赵主父三番两次不肯听从你的建议,一怒之下就带着区区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此事你忘了?”

“……”蒙仲张着嘴无言以对,讪讪地笑了笑。

最终,最后一个名额给了武婴,因为武婴比其他人都年长,且长得最为敦实强健,但论力气与武艺,就连蒙虎、华虎、穆武几人也并非他的对手。

考虑到今晚的宴席中,田文或许会让他那些剑士来挑事,带上武婴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那就这么定了,我,阿毅,阿虎、武婴兄,我们四人赴宴……”

还没等蒙仲把话说完,就见华虎面色凶狠地说道:“阿仲,你放心,咱们几个,到时候就带着信卫军侯在宫殿外,要是那个田文胆敢叫他身边的随从以多欺少,咱们几人就杀进来!”

听闻此言,穆武、乐进纷纷点头,甚至蒙虎还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好,就这么办!”

“你们几个可别给我惹事。”

蒙仲赶紧让这些小伙伴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

带兵杀到赵主父、赵王何皆在场的宫筵内?这是要谋反作乱么?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

看着这乱哄哄的局面,蒙遂与向缭对视一眼,皆觉得自己有必要看着这几个,免得这帮人真的做出来无法返回的事。

傍晚时分,蒙仲带着蒙虎、乐毅、武婴三人,跟在赵主父身后,徐徐前往设有宫筵的宫殿。

此时在那座宫殿内,宴请的宾客都已到场,就连赵王何与公子章也已到场,神色各异地注视着薛公田文与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赵国的臣子闲聊说笑。

“赵主父到。”

随着一声谒报,赵主父带着蒙仲几人迈步走入殿内。

此时以赵王何、公子章、肥义等人为首,殿内宾客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看得出来,赵主父的确热衷于这种群星捧月般的感觉,朝着殿内诸宾客摆摆手,满脸笑容地来到了属于他的席位。

在来到属于他的席位前时,他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往常,他跟赵王何的案几是一样的,无论造型、雕纹、以及摆放的位置。

但今日,他的矮桌明显要比赵王何大上一圈,且摆放的位置,也比赵王何稍稍靠后半个身位,这仿佛意味着,这个坐席,才是这座宫殿内最尊贵的。

“主父请入席。”

在诸宾客面前,赵王何朝着赵主父躬身行礼道。

“……”

看看赵王何,又看看属于自己的那张矮桌,赵主父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忽然,他转头看向本来在他身后的蒙仲几人,却发现蒙仲已经已经到他们的座位去了。

『必然是蒙仲这小子……』

赵主父隐隐猜到了几分。

但猜到归猜到,受到尊重的感觉,让赵主父很快就“原谅”了蒙仲,甚至于,在回覆赵王何时,脸上的笑容也明显要比平日里多上几分。

旋即,宫中的宫女们献上酒水、菜肴,赵主父转头瞧了一眼赵王何的坐席,就发现他的菜色还是比赵王何多一个。

是的,仅仅只是多一个,但感觉却大不一样。

“主父?”

赵王何主动提醒赵主父为这场宫筵致酒辞。

赵主父点点头,端起酒樽说了几句,无非就是欢迎薛公田文什么的,另外再说两句「祝赵齐两国从此和睦相邻」这种连赵主父本人都不相信的场面话。

旋即,就进入了宫中乐女献舞的环节。

不得不说,赵国女子、尤其是宫中乐女那种婀娜的舞姿,着实是叫人感到惊艳。

但今日,蒙仲却无心欣赏那些赵女的舞蹈,而是暗中观察着坐在对面那边的田文。

有那么一次,田文的视线刚好与蒙仲撞上。

见蒙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且目光也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田文在与他对视了大概几息后,忽然略带轻蔑地笑了一下,转头对旁席的安平君赵成低声说了几句。

旋即,安平君赵成也朝着蒙仲看来了过来。

『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抿了一口酒樽内酒水,蒙仲面无表情地想道。

果不其然,待等到宾客相互劝酒的环节,就看到田文端起酒樽,似笑非笑地,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以及一大帮田文的门客,有彬彬有礼的幕僚,亦有粗犷粗俗的侠勇。

待走到蒙仲面前,田文端着酒樽似笑非笑地说道:“足下,想必就是率五百兵卒夜袭齐营,侥幸取得成功的蒙仲蒙司马吧?呵,若非这份侥幸,怕是田某无缘见到足下。”

听闻此言,蒙仲缓缓站起身来,举起酒樽面无表情地回道:“足下,想必就是侥幸生为靖郭君之子的田文田相吧?……若非这份侥幸,足下无缘见到的,又岂止是在下?”

“……”田文面色顿变。

而在蒙仲身后的席位中,在蒙虎的嘿嘿坏笑声中,乐毅啪地一声用手捂上了额头。

顿时间,宫殿内的嘈杂声一下子就安静了不少,一双双眼睛,皆目不转睛地看着田文与蒙仲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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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筵席间的争执【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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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这个小子……他说这话可真毒啊。』

在薛公田文身后,他的幕僚「魏处」、「冯谖」二人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色。

他们必须承认,事实上他们的主上薛公田文,说话也很刻薄,将人家「五百兵成功夜袭数万齐军营寨」这件壮举,戏称为侥幸,但没想到,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对方说话更刻薄,竟隐晦地表示田文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凭着他乃靖郭君田婴之子的缘故。

“小子,你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还不速速向薛公致歉?”

在田文身后,有一名穿着打扮很奇特的侠勇怒声斥道。

听闻此言,另外几名有幸赴宴的侠勇亦叫嚷起来,甚至于对蒙仲怒目而视,然而蒙仲根本懒得搭理这些人,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田文,直视着这名举世闻名的贵公子。

良久,田文抬手制止了身边那几名侠勇的叫嚷,面无表情地目视着蒙仲,冷冷说道:“蒙司马,你方才所说的‘侥幸’,是什么意思?”

蒙仲毫不退让,争锋相对地说道:“田相方才口中的侥幸是什么意思,在下所说的侥幸,它就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田文脸上闪过几丝愤怒,而他身后的那几名侠勇,亦一个个眦目欲裂,凶狠地瞪着蒙仲,似乎要冲上前来教训蒙仲。

见此,武婴、蒙虎二人当即从从席中站起,亦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甚至于蒙虎还怪叫道:“怎么?要以多欺少?我这就去叫人……我五百名信卫军弟兄就在殿外守着呢!”

“阿虎!”

乐毅赶忙制止蒙虎,同时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蒙仲。

『说好的不冲动呢?』

见蒙仲一说话就把薛公田文这等名下闻名的贵公子往死里得罪,乐毅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乐毅倒是也能理解蒙仲,谁让田文一上来就用“侥幸”来概括他信卫军夜袭齐营这件事呢,这话就算是他乐毅听了,亦让他心中火大。

“这位……蒙虎小兄弟。”

安平君赵成忽然插嘴,似笑非笑地说道:“薛公乃是我赵国的贵客,是蒙司马言语冲撞了薛公,蒙虎小兄弟不劝说蒙司马向田相道歉,竟还要召入殿外的信卫军,呵呵,不知是信卫军,到底是赵主父的近卫,还是你等的私军呢?”

蒙虎闻言毫不客气地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小兄弟?我跟你很熟么?不要脸的老东西,叫我蒙卒长!”

“……”安平君赵成瞠目结舌,指着蒙虎气地浑身发抖。

要知道,他赵成那可是赵肃侯的兄弟,赵主父的叔父,赵国上下谁不是对他毕恭毕敬,然而今日,他却被一名十几岁的少年骂做“不要脸的老东西”,赵成何曾遇到过这种事。

从旁,奉阳君李兑嘴角扬起几丝冷笑,对蒙仲说道:“蒙司马,你就纵容你的属下对安平君如此无礼?”

“哦?”蒙仲转头看向李兑,平静问道:“我的属下做了什么对安平君无礼的事吗?”

“呵呵呵。”李兑笑了两声,指着蒙虎对蒙仲说道:“这位小……唔,这位蒙虎卒长,目无尊卑,当众辱骂安平君为……呃,不要脸的老东西,这话在场众人都得一清二楚,蒙司马还要狡赖么?”

“哦。”蒙仲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旋即拍了拍蒙虎的肩膀,淡淡说道:“我不觉得我兄弟这话有什么问题。”说着,他环视了一眼,旋即看着安平君赵成,淡淡说道:“我蒙仲,现如今怎么说也是赵国的臣子,我方才,薛公田文一上来就羞辱在下,在下反羞辱之,然而,安平君却无视了薛公对在下的羞辱,硬是要我蒙仲,一名赵国臣子,为了莫须有的事而向薛公道歉,视赵国的颜面于无物,我请问安平君,您这样的做法,称得上是‘要脸’么?……所以我兄弟骂你不要脸,并没有错,对么?”

安平君赵成闻言,脸上浮现浓浓的愤怒,咬牙说道:“那‘老东西’呢?!”

蒙仲笑了两声,说道:“老,这是敬称啊,至于东西嘛,不如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安平君,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你……”安平君赵成脸上涌现浓浓的震怒之色,但又不敢发作。

也是,他怎么敢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呢?

虽说“是东西”也不好听,但总比“不是东西”好太多了吧?

而见此,蒙仲暗自冷笑一声,故意露出笑容说道:“所以我说嘛,‘不要脸的老东西’,这并非是我兄弟在羞辱安平君,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奉阳君李兑,笑道:“奉阳君,这个解释你满意了吗?”

“……”

看了一眼敢怒不敢发作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勉强笑了笑,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他也怕当面骂他老东西他可辩不过这个蒙仲。

此时在不远处,赵王何面露担忧之色地看着蒙仲那边,频频用眼神示意赵相肥义。

见此,肥义便假意劝酒,端着酒樽来到了赵王何身边。

“肥相,您不出面制止吗?”赵王何低声说道。

肥义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对赵王何说道:“君上,对于蒙司马的才能,老臣稍稍了解,无论是赵成、李兑还是田文,未见得能让蒙司马吃亏……您不是想看看蒙司马的本事么?这是一个好机会啊。”

“……”赵王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忍不住又问道:“真不会有事吗?”

“君上且放心吧。”肥义低声笑道:“您看赵主父。”

赵王何偷偷回头瞧了一眼赵主父,却发现赵主父正端着酒樽,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那边,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可能是注意到了肥义、赵王何二人的目光,赵主父看了一眼肥义,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平心而论,赵主父对于薛公田文也没有什么好感首先,赵主父对任何齐人没有好感,无论是田朌、田章、还是田文;其次,田文那近千人的排场,让赵主父对这个浮夸的家伙更加没有好感;更别说,田文昨日初到邯郸后,就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些人凑到了一起。

要知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可是赵主父如今想夺回王权的最大阻碍。

至于赵相肥义,他想的问题则比赵主父更多。

他一方面需要仰仗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来遏制赵主父与公子章,但另一方面,他也要遏制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自然不能坐视赵成、李兑二人借田文的名气做出什么他所不喜的事来。

另外,他也不介意拿赵成、李兑、田文等“磨砺”一下蒙仲,毕竟在解决了赵主父与公子章的问题后,他还想要重用蒙仲,到那时候,蒙仲势必要跟赵成、李兑有一番冲突今日先给蒙仲“练练手”,肥义觉得这个主意并不差。

至于薛公田文嘛,肥义也觉得这位贵公子过于傲气了,并不介意借蒙仲的手挫一挫田文的锐气,让田文能明白,终归这是在赵国,且齐国如今臣服于赵国,田文应该用更加尊敬的态度来对待赵国。

也正是这些原因,无论是赵主父还是赵相肥义,暂时都没有制止事态的意思,任由蒙仲几人单独应对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与薛公田文他们也想看看,蒙仲这几名少年,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而此时在蒙仲那边,安平君赵成已经被蒙仲、蒙虎二人气地浑身发抖,而奉阳君李兑,则是害怕自己也受到蒙仲几人的羞辱,不敢过分逼迫,故意对田文说道:“薛公,您看这事……”

很显然,他这是故意挑唆田文出面针对蒙仲。

田文压了压手回应奉阳君李兑,旋即目视着蒙仲,冷冷说道:“小子,田某周游诸国,无论到何处,皆被奉为上宾,却从未碰到过像你这么狂妄无礼的人……”

蒙仲平静地说道:“不,在下觉得,田相是见惯了阿谀奉承的人,以至于当有一名正直的人无视你的威严时,就被你认为是狂妄无礼。……你真觉得,你被各国奉为上宾,这全然都是你自身的才能么?既然如此,足下不妨说几件生平的得意之事,让在下敬仰敬仰。”

听闻此言,田文冷哼一声道:“我有数千门客……”

“那是令尊靖郭君的功劳,与您何干?”蒙仲淡然的打断道:“若非您是靖郭君的爱子,得到了富饶的薛邑作为封邑,你哪里养活地起数千门客呢?”

田文闻言面色一滞,咬牙又说道:“我曾前赴秦国为相……”

“哦。”蒙仲点点头,再次打断道:“我听说过这事,这个秦相,大概没当多久吧?然后就险些死在秦国,最后还是靠着您身边一名门客,替你盗取了已经赠送于秦王的白狐皮裘,将其转赠于秦王的宠妾,这才得以被秦国释放,然后又连夜逃回齐国,在路遇秦关时,又全靠一名门客学鸡叫,才让那座秦关提早开启关隘,以便您能逃回齐国……啧啧,自负才能的薛公田文,最终靠着鸡鸣狗盗之徒才得以从秦国逃回,难道这件事对于田相来说,竟然是一件值得赞颂的功绩?”

“……”

田文恨得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其实蒙仲是故意混淆了这件事。

首先,田文的秦相之位,是被赵主父设法弄掉的赵主父当初得知田文赴秦为相后,生怕秦齐两国联合起来对赵国不利,于是便让身在秦国的赵国遣臣「楼缓」设法向秦王、宣太后进谗,最终让楼缓代替田文成为了秦相。

至于田文险些死在秦国,这也是秦国、赵国都知道田文的才能,不希望他返回齐国,因此才想设法将其除掉,以至于逼得田文连夜仓皇出逃。

似这般,也难怪后来田文在逃回齐国的途中,在经过赵国时,让身边的门客屠戳了赵国一个县城他本来就恨赵国差点就让他死在秦国,再加上有些不知死活的赵人笑话他矮小瘦弱的身材,田文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而这,也是赵国事后掩盖了这件事,并没有追究田文的其中一个原因。

是故,田文被秦国罢相,甚至险些死在秦国,这反而是他有才能所导致,但是蒙仲用充满嘲讽的话说出这段经历,这就很难让人细细琢磨其中的缘由,大多都嘲笑于田文险些死在秦国这个事实,以及他身边蓄养的那些门客当时田文身边有数百名门客,但是帮助田文从秦国逃回齐国的,却是两名鸡鸣狗盗之徒,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讽刺。

这不,就连田文的客卿魏处、冯谖二人也忍不住了。

魏处与冯谖二人,皆是田文身边最倚重的客卿之一,与一些在田文座下为食客混饭吃的人不同,这两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且有远见的人。

在这二人当中,冯谖最为有名。

当初冯谖为田文在薛邑收取“息钱(高利贷)”时,冯谖询问田文:“债收回后,要买什么东西回来?”

田文就很随意地说道:“看我家中缺少什么,你就买什么回来。”

冯谖点点头表示明白。

后来冯谖来到薛邑后,将薛邑所有欠田文息钱的邑民召集起来,当众烧毁了一箱箱债据,让薛邑的邑民大呼“薛公仁义”。

次日,冯谖便从薛邑返回了临淄,向田文复命。

当时田文很惊诧,便问冯谖:“你买了什么回来?”

冯谖便回答道:“我观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便为您买了‘义’回来。”

田文很不解:“什么是‘买义’?”

冯谖便解释道:“您不善待你的邑民,而加以高利(贷债),邑民苦不堪言,于是我违反了您的命令,将所有的借据都烧毁了,邑民皆称颂您的仁义,这就是‘买义’。”

田文很不高兴,就将冯谖驱逐了。

结果一年之后,当田文返回薛邑后,邑民夹道欢迎,田文这才意识到冯谖的良苦用心,连忙又派人寻觅冯谖的踪迹,将后者请回来担任客卿。

这即是「冯谖市义」的典故。

而魏处,他与冯谖做了一样的事,也为田文买到了‘义’,并且也同样曾被田文驱逐,直到田文认识到‘民心’的珍贵后,才把冯谖与魏处重新请回来担任客卿。

不过与冯谖不同的是,魏处长于内政,而冯谖善于辩论,因此魏处虽被尊称为“魏子”,而名声却不如冯谖响亮。

但不管怎样,魏处也好、冯谖也罢,皆是田文身边门客中有真才实学,值得令人尊敬的人才。

而今日,见蒙仲似乎有嘲讽田文身边门客的意思,善于辩论的冯谖就忍不住了,他站出来与蒙仲争辩道:“蒙司马所言,冯某不敢苟同。”

说着,他向蒙仲拱了拱手,正色说道:“薛公身陷秦国,那是因为某些缘故所导致,蒙司马不明其中究竟,便做出武断的认为,这是不可取的。……请蒙司马向薛公与诸门客致歉。”

见对方彬彬有礼,蒙仲的面色亦缓解了许多,闻言平静地说道:“先生说得对。同理,薛公不知我信卫军夜袭齐营的凶险,便认为全然是侥幸所致,这也是不可取的,请先生您先说服薛公向在下与五百名信卫军士卒致歉。”

冯谖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蒙司马此言诧异……在下并不否认,薛公对蒙司马或有几分偏见,只怪近年来的宋国。宋国近几年来,先是覆亡滕国,随后又发兵进攻我薛邑,你知道,薛邑正是薛公的封邑,要论冒犯的话,不正是宋国冒犯在先么?”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那薛公就去找宋王理论啊,跟在下何干?”

听闻此言,冯谖笑着说道:“换而言之,蒙司马亦觉得宋国进犯薛邑,非仁义之举?”

“……”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在深深看了一眼冯谖后,微笑着说道:“仁义或不仁义,那要看薛邑的民心,当初齐国进犯燕国时,孟子便曾规劝齐王,倘若燕国的国人欢迎齐**队,那么齐国就吞并燕国吧;倘若燕国的国人抵制,齐国的军队便撤回来吧。……今宋国占据薛邑,也是这个道理,仁义或不仁义,我说了不算,田相说了不算,先生说了也不算,得看薛邑的邑民是什么态度。……先生以为呢?”

冯谖皱着眉头看着蒙仲,旋即笑道:“薛邑邑民,人人称颂薛公的仁义。”

“包括放息钱?”蒙仲轻笑着说道:“我曾听说,薛公为了蓄养数千投奔而来的食客,大肆在封邑收刮钱财,用息钱剥削邑民,为了满足薛公「蓄养门客」的**,而收刮邑内的民众,这怎么谈得上仁义呢?”

“非也。”冯谖摇头说道:“蒙司马所说,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近些年,薛公时常将一些无力偿还息钱的邑民免除息钱,这份宽厚,难道还不能称作仁义吗?”

蒙仲哈哈大笑道:“我先给先生讲个故事吧。……我听说这世上一人好养猕猴,但由于养得猕猴太多而家财匮乏,于是养猴人便对那群猴子道:早上给你们三个橡子,晚上给你们四个。众猕猴大怒。于是养猴人又说道:那早上给你们四个橡子,晚上给你们三个,那群猕猴这才欢喜。……薛邑的邑民,本来就是因为税收繁重,无力交付,这才从薛公这边借了息钱以养家糊口,且因此欠下了薛公大额息钱,以利滚利,最终到了无力偿付的地步。薛公免除了一部分本来就不该收取的息钱,竟让薛邑的邑民称颂他为‘仁义’?……啧啧,薛公真的是很擅长治民啊!呵,在下反问先生,这种诈术,也称得上是仁义吗?”

“……”冯谖哑口无言。

此时,蒙虎见冯谖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哈哈大笑道:“我兄弟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足下与他辩论,简直是自取其辱!”

“阿虎……”

蒙仲低声示意着蒙虎。

『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

冯谖、魏处等人听了皆大感吃惊,就连满脸阴沉的田文,亦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

此时,赵相肥义这才徐徐走到蒙仲身边,似有深意地代蒙仲介绍道:“薛公,此子年纪虽小,但却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弟子……”

“我不是……”

蒙仲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孟子的弟子,奈何肥义的声音完全把他盖了过去:“宋国的惠盎、齐国的匡章,皆与此子兄弟相称……”

『田章?』

田文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色。

不得不说,田文虽名声享誉天下,但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他田文的名声,大多都来自他蓄养数千门客,而这,乃是他父亲靖郭君田婴的遗泽,倘若田文没有他父亲留下的家业,哪里有能力蓄养数千名门客,并因此闻名于世呢?

但田章不同,田章虽然也是出身士大夫家族,但他的功绩那是确确实实的,初次破秦让秦国向齐国俯首陈臣,继而灭燕,五十日攻占燕国全境,然后败楚,打得楚国再向齐国称臣,前两年都又联合魏国、韩国,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

虽然田章经历的战阵的确不多,但每次都能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

与田章相比,不得不说田文还逊色不少。

本来,肥义有意提起田章,是为了缓和蒙仲与田文二人的矛盾,同时尝试将田文拉拢到赵王何这边毕竟,虽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已经与田文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但“旧贵族派”,并不能与赵王何为首的“新君派”混淆。

两者的利益立场是不同的。

但很可惜,心高气傲的田文,并没有理会肥义的圆场,他在凝视了蒙仲片刻后,耻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敢羞辱田某的仰仗么?”

一听这话,蒙仲就猜到他新结识的兄长田章,与田文的关系并不融洽,或者说,田章与田文的关系,还没好到让田文能笑释这场争执的地步。

于是蒙仲淡淡说道:“从头到尾,在下并未羞辱田相,只不过田相自己这么认为罢了……”

“好,你很好。”

田文点了点头。

此时,他身后闪出一名侠勇,指着蒙仲说道:“我看不下去了!那个小子,你何德何能,胆敢羞辱薛公?你既然说你率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并非侥幸,那好,你可有胆量与我用剑术一较高下?”

“小子,你敢么?!”

“小子,是个男儿的话,就用剑术一较高下!”

在田文身后,那些侠勇纷纷开口挤兑道。

“……”

蒙仲冷淡地扫视了一眼那些侠勇。

怒气飙升。

第142章:筵席间的争执(二)【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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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剑技?』

赵相肥义皱皱眉,开始为事态感到担心了。

虽然他也听说,像蒙仲这种家族子弟,一般在八岁到十岁左右就会开始锻炼武艺,且蒙仲在赵国时,也曾展示过他在武力方面的能力,但即便如此,满打满算蒙仲习武也不到十年,并且考虑到此子又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弟子,肯定是文才胜过武学,未必招架地住薛公田文身边那些侠勇。

要知道那些粗犷的侠勇,那可是凭着武力、凭着剑技才得到了田文的赏识,且年龄也比蒙仲至少年长十岁,似这种比试,根本就不公平。

想到这里,肥义立刻开口劝阻道:“薛公,请约束您的门客,王宫之内,不宜动刀动剑……”

听闻此言,那名侠勇满脸愤慨地叫嚷道:“肥相,我敬重您是一位贤良之人,但请您莫要插手干涉此事……”说着,他转头用凶恶的目光盯着蒙仲,狠声说道:“我辈虽说粗鄙,但也知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所谓养士千日,用在一时,我牟肖在薛公门下数年,寸功未建,然薛公却待我如知己手足,今日有狂妄之徒出言羞辱薛公,我若视若无睹,还配称之为人么?!”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喝道:“小子,你可敢应战?!”

听了这个名为牟肖的侠勇一番话,在旁围观的宾客们微微点头。

士为知己者,这个典故说的是「豫让」。

豫让是晋国「六卿之乱」时期,智家宗主「智伯瑶(荀瑶)」的门客。

当时,智伯瑶联合魏氏、韩氏,进攻赵氏,没想到魏氏与韩氏两家恐惧赵氏覆灭后智家对他们下手,便在三家联军进攻赵氏最后的领地「晋阳」时,暗中联合赵氏,里应外合重创了智氏,致使智家一败涂地。

随后,赵氏的家主「赵襄子」,联合魏氏、韩氏,反攻智家的领土,杀死了他深深记恨的智伯瑶,并将后者的头颅,制作成了酒器。

智家,因此在晋国消亡,一部分族人逃亡秦国。

而此时,智伯瑶的门客豫让却没有逃跑,他用木漆涂抹全身,故意使全身皮肤溃烂,又吞下火炭故意使嗓子沙哑,改头换面,就是为了刺杀赵氏的宗主赵襄子,为智伯瑶报仇。

第一次行刺时,豫让躲在茅厕里,趁赵襄子出恭时骤然发难,只可惜被赵襄子的护卫抓到。

被抓获后,赵襄子向豫让问清楚了原因,得知豫让「吞炭漆身」就是为了刺杀他为智伯瑶报仇,颇为动容,对左右说道:“智伯瑶已死,并且无后,然此人仍要为其主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杀之不义,我当谨避之。”

于是,便叫卫士放过了豫让,且此后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豫让。

果不其然,豫让在被释放后,依旧没有打消报仇的信念,哪怕他的友人劝告他放弃这段仇恨:您曾经也侍奉过范氏、中行氏,为何唯独对智伯如此忠诚?

此时豫让便说出了那句千古流传的名言:范氏、中行氏以众人(普通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唯知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那名友人又劝他道:凭你的才能,倘若竭尽忠诚去侍奉赵襄子,那他必然重视你和信赖你,何不等你得到他的信赖以后,再杀他为旧主报仇呢?

豫让笑着说道:为旧君主而去杀新君主,这是极其败坏君臣大义的做法。我欲杀赵襄子为智伯报仇,就是为了阐明君臣大义,并不在于是否顺利报仇。我若委身于赵襄子,做了人家的臣子,却又在暗中阴谋计划刺杀人家,这就等于是对君主有二心。我今天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是为了使后世天下怀有二心的人臣羞愧!

得知豫让这番话后,赵襄子更加敬重豫让的为人,命卫士不得泄露他的行踪,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豫让。

然而,豫让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精力,仍然还是打听到赵襄子的行踪,躲在赵襄子必经之路的一座桥梁下。

遗憾的是,豫让的第二次行刺,还是没有成功,据说是豫让的杀气惊动了赵襄子的坐骑,让赵襄子下意识就想到了豫让:“肯定还是豫让。”

于是,赵襄子命卫士到桥下搜寻,果然找到了豫让,并再次将其捕获。

本来赵襄子并不想杀豫让,但又担心豫让一次又一次地来刺杀他,再加上从旁卫士的劝说,他最终还是决定杀死豫让。

然而在他下令杀死豫让前,豫让提出了一个恳求,即希望赵襄子脱下身上的袍子,让他用利剑将袍子毁坏,豫让表示,这样的话,纵使他不能杀死赵襄子,但也能对智伯有所交代了。

赵襄子怜悯于豫让的忠义,便脱下了袍子命卫士交给豫让。

随后,豫让在用剑砍烂了赵襄子的袍子后,大喊一声「我终于可以报答智伯了」,随即引剑自刎。

赵襄子怜悯其忠义,下令将豫让厚葬。

至此,豫让成为了天下义士的榜样,留名青史。

至此,「君忧臣牢、君辱臣死」,便成为了天下义士乃是义臣的信念。

正因为如此,当这名叫做牟肖的侠勇试图挑战蒙仲而报复蒙仲对薛公田文的“羞辱”时,纵使是赵国的臣子们,亦微微点头,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牟肖等侠勇,甚至于,用略带轻蔑的目光,看着至今仍然没有做出表态的蒙仲。

也难怪,这就是当世对于「义」的定义与风俗。

不得不说,这些赵国的臣子们,他们与蒙仲非亲非故,当然不会为蒙仲说话,此时出面劝阻的,只有肥义,因为肥义唯恐蒙仲被田文的那些侠勇伤害到,毕竟他还希望着蒙仲日后继承他的衣钵,尽心辅佐赵王何呢。

想到这里,肥义提高声音了声调,对薛公田文说道:“薛公,您是天下闻名的齐相,竟要与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计较么?”

见是肥义开口,薛公田文那绷紧的面庞稍稍松了松,只见他轻笑着说道:“肥相言重了。……田某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名少年计较呢?只不过这名少年几番出言羞辱在下,在下的门客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我的门客欲为我讨回这口气,我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呢?不过肥相放心,田某保证不至于伤害到这名少年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对牟肖说道:“牟肖,在这宫殿之内,行凶伤人万万不可,不过,以剑术切磋,为在座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这倒无妨。”

听闻此言,那牟肖顿时会意,在舔了舔嘴唇后,冲着蒙仲叫嚷道:“小子,你听到了吧?我不伤你,不过与你切磋剑术而已。……你不是曾率五百名士卒夜袭数万齐军且取得胜利么?想必武力不俗吧?可有胆量与我辈切磋切磋?”

“薛公……”

肥义忍着心中的不快,还要劝说,却见奉阳君李兑笑着插嘴道:“肥相,只是切磋切磋,这又无妨?蒙司马率五百兵而破数万齐军的壮举,老夫虽有所耳闻,但终归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正好趁机机会让老夫见识见识。……安平君,您觉得呢?”

安平君赵成看着蒙仲,冷哼一声,假惺惺地说道:“奉阳君所言极是,老夫亦想见识见识蒙司马的武艺。”

不得不说,一开始的时候,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对蒙仲等人倒也没什么恶感,只不过蒙仲“窜起”的速度太快了,先是被赵主父看中收为近卫,不久之后又升为近卫司马,执掌五百信卫军。

更关键的是,蒙仲非但与安阳君赵章、田不禋等人关系不清不楚,而近几日似乎与肥义、赵王何等人也攀上了交情。

要知道,就算蒙仲投身以赵王何为首的“新君派”,这对赵成、李兑等人来说,也绝对谈不上是自己人,更遑论这小子是真的勇猛,率五百信卫就敢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留着这小子在,无论这小子支持赵主父、公子章,亦或是支持赵王何,这对赵成、李兑等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加上此人的兄弟蒙虎出言不逊,若能借助薛公田文的手铲除此子,赵成、李兑自然是乐见其成。

“安平君、奉阳君,你们……”

见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竟然帮着薛公田文这个外人来挤兑蒙仲这名他赵国的臣子,肥义心中阵阵惊怒,面色难看地抬手指二人正要开口,却见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他下意识转过头,就见蒙仲神色平静地对他说道:“肥相,就到这里吧。……肥相的庇护之情,在下铭记于心,不过这件事因我而起,还是由我来面对吧。”

“……”

肥义惊疑不定地看着蒙仲,见后者神色平静好似并不作伪,这才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

在说服肥义之后,蒙仲直视着田文。

『阿仲动怒了……』

在场最了解蒙仲的蒙虎,见蒙仲面色愈发平静,暗自兴奋地舔了舔舌头。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族伴,蒙虎太了解蒙仲了,他很清楚,别看蒙仲此刻面色平和,但实则内心恐怕是早已怒火中烧。

不得不说,蒙虎猜得一点不错,蒙仲对田文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要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田文出言不逊、故意生事,但是因为两人身份的差距,以至于赵国的臣子有意无意地偏袒田文——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这些人就不说了,其余的赵国臣子,哪怕是此前与蒙仲关系还不错的阳文君赵豹,都没有出面为蒙仲说话。

整个殿内,就只有肥义在竭力缓和事态,为他辩解。

而更可恶的是,田文与他的那些门客侠勇们始终咄咄逼人——他蒙仲只不过是反唇相讥,就被定罪为羞辱田文,那田文率先开口羞辱他与他的信卫军,这又如何解释?

“田相,这是你的意思么?”

抬手指着牟勇等凶神恶煞的侠勇们,蒙仲很平静地问道。

可能是因为自信自己门下的侠勇,定能好好教训一番这个胆敢羞辱自己的小子,田文此刻心中的恼怒已消散了几分,更多的,则是落井下石般的快感,他轻笑着说道:“小子,田某原谅你方才的羞辱,你只需与田某的门客切磋一番剑术,为在场的宾客助助兴即可。”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挤兑道:“还是说你怕了,怕输给田某的门客?要做一个懦夫?”

听闻此言,牟肖那些侠勇们哈哈大笑。

在那刺耳的嘲笑声中,蒙仲释然一笑,微笑着说道:“在下愿意接受田相的挑战,只不过,我希望田相自己出面,而莫要假以人手……”

田文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问道:“你要我……与你切磋?切磋剑技?”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那牟肖亦叫骂道:“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竟妄想薛公出面?”

“你又算什么东西?!”

蒙仲迅速冷冷瞪了一眼那些侠勇,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我蒙仲,乃宋**户出身,祖上几代皆是「车士」,为国征战,出生入死,方得到「士」的名爵,而我蒙仲,十四岁参战,出征便斩杀四名滕国士卒,宋王方授我「中士」的名爵。……而你等算什么东西?会几手剑技,投身田文门下,吃喝玩乐,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士」了?简直侮辱了「士」这个名爵!……只不过是一些仗着匹夫之勇的蛮夫而已,若非凭着田文的关系,你们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狐假虎威?!难道齐国就是靠着你们这些匹夫,才战胜了秦国?”

“你这小子……”牟肖等侠勇们勃然大怒,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蒙仲说得没错,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正路出身的「士」,基本上都是没有家业、背井离乡的流民与亡命之徒,只是因为懂得些剑术,便假称「侠士」,投奔到薛公田文门下。

不得不说,他们这种「士」,仅仅只是一个虚名,根本经不起推敲。

“闭嘴!”

直视着牟肖那些侠勇,蒙仲语气冰冷地说道:“在我眼里,你等匹夫已经是死人了,就老老实实呆在那,待会有你们死的时候!”

“……”

听到蒙仲这一番话,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别说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等人被蒙仲的“豪言”惊呆了,就连肥义亦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而此时,就见蒙仲抬手指向田文,沉声说道:“薛公,你想试探我是否名副其实,何不亲自上场呢?还是说你怕了?怕输给我?要做一个懦夫?”

他用田文方才奚落他的话,反击着田文。

听闻此言,田文气得浑身颤抖,他活到如今活了三十多岁,除了在秦国时曾遭遇羞辱,在其余国家时,谁不是对他敬重有加?

然而面前这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敢如此羞辱他。

“你……”

“呵。”以一声轻笑打断了田文,蒙仲再次用田文方才羞辱他的话奚落道:“只是切磋而已,在这宫殿之内,行凶伤人万万不可,不过,以剑术切磋,为在座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这倒也无妨……”

“……”

田文气地双拳紧攥,双目冒火。

见此,他的客卿魏处连忙小声劝阻道:“薛公,不可冲动。”

说着,魏处凝重地打量了几眼蒙仲。

他很清楚,这位叫做蒙仲的少年虽然年纪轻,但却是确确实实杀过人的正统甲士出身,而薛公田文自小养尊处优,虽然也曾学习武艺,但未见得就会是那名少年的对手。

万一被那名少年伤到,这可如何是好?

退一步说,就算不曾被伤到,但只要落败,相信薛公田文至此难免会成为天下的笑柄——似这种胜之不武、败之颜面丧尽的赌斗,又有何益?

在魏处的提醒与劝阻下,田文总算是按耐住了心中的怒火,他压压手示意那些此时正对蒙仲破口大骂的侠勇们,目视着蒙仲冷笑道:“小子,你虽是甲士,但还不配与田某切磋。……你明知田某不会自降身份与你赌斗,却仍要挑战田某,呵呵呵,倒还真是狡猾至极!”

“彼此彼此。”

蒙仲冷笑着讥讽道:“田相明知我乃统兵的将领,学的‘万人敌’的兵法,而非匹夫之勇的剑技,却叫门下擅长剑术之人来挑战我,欲以彼之长处,攻我之短处,论狡猾,在下远远不及田相!”

说到这里,他晒然一声,嘲讽道:“您干嘛不直接叫这些人跟我比岁数呢?在场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将在下击败,这样您岂不就赢定了?”

听到蒙仲这一番满带嘲讽的调侃,殿内响起了一阵轻笑声,大概是觉得蒙仲这话说得有趣。

不过待田文羞恼地转头看去时,殿内的赵臣们纷纷收起了笑容,唯独赵主父、赵王何,以及公子章等人,脸上仍挂着轻笑。

在这些人当中,赵主父恐怕是最显得风轻云淡的,仿佛稳坐钓鱼台的老翁,似笑非笑地看着蒙仲与田文的争执。

而公子章则是满脸的解恨之色。

虽然他方才并没有为蒙仲辩护,但那是因为田不禋“暂且静观其变”的劝告,但只要田文门下的那些侠勇胆敢放肆,他会立刻下令招入殿外的卫士,将这群侠勇大卸八块。

这不,事实上公子章带来的将领们,早已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蒙仲几人那一侧,神色不善地盯着赵成、李兑、田文那些人——这也是牟肖等那些侠勇,迄今为止只敢对蒙仲嘲笑、叫骂,却不敢冲过来围攻蒙仲的原因。

至于赵王何,他更多的则是激动,激动于蒙仲直面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等人,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且在言语交锋时丝毫不落下风。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肥义坐视蒙仲被赵成、李兑、田文等人围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出蒙仲真正的能耐。

『若是蒙卿能全心全意辅佐寡人……』

想到激动处,赵王何不自觉地亦攥住了拳头。

而此时在这座殿内的角落,其实还有一个人似赵王何这般激动,激动地双拳握紧。

这个人,即宦官令缪贤身边的一名少年。

只见这名少年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蒙仲,双拳紧握,喃喃说道:“实在是……那位蒙司马实在是气魄惊人,纵使面对安平君、奉阳君、薛公田文等人,亦毫无惧色……奈何我人微言轻,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似乎是听到了这名少年的喃喃声,宦官令缪贤一巴掌拍在这名少年的头上,低声骂道:“那蒙仲只是虚张声势,又岂是真的不惧?相如,你父与我有交情,是故我才将你带到宫内,你可别给我惹事。……赵成、李兑、田文,我可一个都得罪不起。”

“是……”

那名叫做「相如」的蔺姓少年,诺诺地点了点头。

『那岂是虚张声势呢?』

少年不敢抗拒缪贤,再次用憧憬、敬佩的目光看向场中的蒙仲。

『大丈夫当如是,不惧权贵……若我有朝一日……』

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双手,又看了看远处的蒙仲,他暗暗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得不说这名少年猜得不错,蒙仲并非虚张声势,尽管他被在场众人嘲笑,或嘲笑不自量力竟欲挑战田文,或嘲笑他胆怯,这才故意借口挑战田文而逃避那些侠勇的挑战,但从始至终,蒙仲面不改色,颇有道家「荣辱不惊」的处世态度。

这让在远处旁观的鹖冠子暗暗点头: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时,田文仍在用言语逼迫着蒙仲:“小子,你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不敢应战我门下侠士而已,似你这般胆怯懦弱,也配自称是士?”

“匹夫之斗,也称得上是勇武么?”蒙仲反唇讥笑道:“田相称这些侠勇个个勇武,且不知他们为齐国争取到了多少利益?既然这些侠勇这般勇武,田相何以让这些侠勇留在魏国,而不曾赶赴战场呢?”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在我蒙仲看来,「勇武之士」,只有为国征战的甲士有这资格,而并非这些热衷于匹夫之斗的侠勇。……田相前前后后反复对在下率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一事抱有怀疑,那不如就再玩地大些,田相出五百人,我亦出五百人,于城外相约比斗……”

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一眼那些仍在叫嚣的侠勇们,一字一顿地说道:“待我率五百信卫屠尽这五百匹夫之士后,只要我方有五十人伤亡,就算我蒙仲输了!到时候田相如何处置在下,皆悉听尊便!如何?”

“……”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非但田文哑口无言,就连那些方才还在叫嚣的侠勇,他们在听到了蒙仲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后,亦下意识地停下了嘲讽与辱骂。

“田相意下如何?!”

迈步踏上前一步,蒙仲直视着田文的双目,沉声逼迫道。

第143章:赌斗【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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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相意下如何?!”

蒙仲迈前一步,实质性地威迫着薛公田文,这份胆魄,让在场所有赵国臣子无不刮目相看,甚至于,隐隐有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这小子竟敢……他竟然敢……』

薛公田文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瞪着眼前这个与他争锋相对的少年,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他活了三十几年,却还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狂妄过。

然而蒙仲方才那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或者说是宣告,却又仿佛一盆凉水,将他心中的那份怒火浇灭。

他出五百名侠勇,对方出五百名士卒,使双方在城外厮杀?

就算田文再看好他门下的那些侠勇们,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五百名侠勇就能战胜对方五百名正规士卒。

可能一对一赌斗的话,侠勇方有着很大优势,因为侠勇很擅长这种单打独斗的方式,且掌握有精湛剑术的他们,单人实力还要胜过一般的士卒。

这不奇怪,因为彼此的训练侧重不同。

剑士,因为大多都是孤身一人行走天下,因此他们的剑技都是以个人为主,什么挥劈挑刺、闪转腾挪,总而言之就是尽可能挖掘个人的潜力。

但士卒恰恰相反,

但凡上过战场的老卒都知道,在那种拥挤并且混乱的战场,根本没有给你施展个人武力的空间,只要你陷入敌军的包围,就算你能短时间内杀退围攻你的敌卒,也绝对活不到明日——如何与行伍的友卒同进同退,彼此配合掩护,这才是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办法。

因此,士卒的训练基本上都是化繁为简,且训练的项目都是最最基础的东西,比如体能,比如如何更快地刺出手中的长戟并且快速收回,至于什么双手握戟、周身回旋,施展出大开大合的招数,那么很抱歉,在你被敌卒杀死之前,你身边的同泽会先砍死你——因为你会连累到他们,威胁到他们本来就宽裕的立足位置。

谁都知道,在战场上如果被压缩了立足的位置,那么就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总而言之,士卒向的训练,反而是要打压个人的武力,一切向在旁的友卒看齐,除非你的职位是将官,肩负着冲击敌军阵型的重任,否则根本没有给你施展勇武的机会。

当你刺出手中的兵器时,要么敌卒死,要么你死,就是这么简单,哪有什么给你施展花里胡哨剑技的机会?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一对一的场合下,士卒很难击败侠勇,哪怕这名士卒身披重甲,因为二人比斗的空间太大,这就无形中让擅长闪转腾挪的侠勇具有了很大的优势。

而倘若十名侠勇对战十名士卒,侠勇方的优势就会大幅度被削弱,因为那些士卒基本上都懂得彼此配合——只要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卒,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即个人的勇武在战场上是微不足道的,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要懂得与同泽彼此配合,相互掩护。

当然,即便如此,侠勇方还是具有很大的优势。

但如果是百名侠勇对阵百名士卒,那么侠勇方就将渐渐失去他们的优势,因此将是一场龙争虎斗般的厮杀。

而倘若再将人数扩大,扩大到万人对万人,那么,侠勇方基本上是毫无希望的——当然,前提是与他们对阵的万名士卒乃是相同士卒的正规军士卒,而并非乌合之众。

至于眼下蒙仲所说的,以五百名侠勇对阵五百名士卒的赌斗,其实不能说侠勇方就毫无胜利的机会,只不过也要区分对象——如果是对阵一般的士卒,侠勇方还是有赢的机会,但对阵五百名信卫,对阵这五百名效仿魏武卒而建立的“赵武卒”,呵呵,蒙仲方才所说的“屠尽对方”,其实也并非是一句夸大的话。

毕竟蒙仲对他麾下信卫军士卒的要求,即是能以一敌十。

当然,这“以一敌十”,并不是说一名信卫军士卒能抵挡住十倍于己的敌人,而是针对整个信卫军而言,通过这五百名士卒的相互配合,以及战术、计策的运用,再加上装备、战争兵器带来的优势,使五百信卫军具备五千规模的军队实力。

这也正是蒙仲信心十足的原因与底气。

“薛公,您意下如何?”

见田文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蒙仲再次挤兑道。

见场上的局势变幻,蒙仲竟反过来逼迫薛公,殿内的赵臣们都感到十分惊奇,同时也从蒙仲那“得理不饶人”的态度中,察觉到了这名少年不好得罪,因此倒也没帮着田文——反正这件事本身就与在场大多数人无关,他们只需看个热闹即可。

此时最难受的,莫过于田文一方的人,尤其是田文、魏处、冯谖等人。

“薛公莫要冲动。”

魏处低声劝说着田文,同时用带有忌惮的目光看向蒙仲。

俗话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既然蒙仲麾下的那五百名信卫军,有能力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并且做到全身而退,这就证明这支军队确实是一支精锐,确确实实拥有着「魏武卒」级的实力。

单凭五百名一盘散沙的侠勇,与五百名“武卒”级的士卒战阵厮杀?这跟派人送死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魏处笑着圆场道:“蒙司马莫要动怒,薛公的初衷只是想见识见识蒙司马的个人武力,顺便为在场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并无恶意……”

蒙仲闻言看了一眼魏处,淡淡说道:“先生,您说这话您自己就不感到羞愧么?公道自在人心,在薛公出言挑衅之前,在下可曾对薛公有半点不恭?在蒙某并无得罪薛公的情况下,薛公出言挑衅,还纵容门下的侠勇几番羞辱在下与在下执掌的信卫军,然而您却说,薛公并无恶意?……先生袒护薛公之意,何其明显!请先生勿再复言,在下不想再跟先生说话。”

“……”

魏处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在听完蒙仲这话后,一脸羞愧,无言以对。

见此,冯谖开口道:“蒙司马,然而你提出的‘赌斗’,未免也太不公平。……士卒本身就善于战阵,更何况你执掌的五百名信卫,乃是效仿魏国的武卒而训练,纵使一对一赌斗薛公门下的侠勇,亦未必逊色,更何况是以五百之数对此对阵?”

听闻此言,蒙仲轻哼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薛公就出一千人吧!……以千名侠勇,对阵我五百名信卫,这样先生可满意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纵使是冯谖亦无言以对。

以一千名侠勇对阵五百名信卫军士卒,难道他还能舔着脸再说不公平?

“怎么说?”

蒙仲故意激将着牟肖那些侠勇。

看着蒙仲脸上的轻蔑之色,牟肖等侠勇满脸愤怒,纷纷怒斥。

“不必!”

“就以五百人对阵五百人!”

“你以为你能稳胜么?”

“薛公,就派我等上吧,我等定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薛公……”

“薛公……”

见此,蒙仲嘴角扬起几分不易觉察的笑容,转头又看向薛公田文,不怀好意地问道:“薛公,您觉得呢?”

『这帮蠢货……』

微微转头看了眼那些仍在叫嚷的侠勇们,曾经对这些侠勇很是器重的田文,首次对这些人心生怒气。

他必须得承认,这些侠勇真的只有匹夫之勇,被蒙仲那小子轻易就给激将了,以至于害得他此刻骑虎难下。

见此,冯谖看出了田文的为难,转头看向赵相肥义说道:“肥相……”

肥义当然看得出田文等人此刻骑虎难下,不得不说,他心中其实还隐隐有些畅快。

原因很简单,要知道齐国可是战败国,可是田文这个齐相,却仍然是一副“唯齐国独尊”的架势,仗着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在王宫内公然针对蒙仲——虽说蒙仲年纪小,但也是他赵国的臣子啊!

更别说,肥义还指望着蒙仲日后继承他的衣钵,竭力辅佐赵王何。

自己看重的接班者,毫无理由地被田文针对,真当他肥义不会光火么?

『方才老夫劝说你等罢休,你等视若无睹,如今碰壁了,却来求老夫了?真可笑!』

想到这里,肥义故作为难地看向蒙仲,假意问道:“蒙司马,今日宫筵却闹得不可开交,这实在不妥,不知蒙司马可愿意与薛公各退一步,让此事能到此为止呢?”

蒙仲一听就听出肥义并非是真心劝阻,于是大义凛然地说道:“肥相,在下尊敬您,但人都有尊严,我蒙仲虽年幼,但也不例外!……在下毫无得罪薛公之处,然薛公却三番两次针对在下,在下若是毫无反应,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今日之事,除非薛公当众向在下致歉,向我麾下五百名信卫军致歉,否则,在下绝不罢休!……辱人者,人桓辱之!薛公田文,堂堂靖郭君之子,难道就只准他羞辱他人,却不允许他人奋起反抗?难道这就就是天下的道义么?”

“说得好!”

公子章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人群外,闻言帮腔道:“既然羞辱了他人,就要做好反过来被人羞辱的准备!”

说着,他冷冷扫了一眼田文,心中很是解恨。

不得不说,昨日公子章当众邀请田文到他府上小住几日,然而田文在拒绝了他的情况下,却接受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这无异于在大庭广众打公子章的脸。

公子章当然会将田文视为仇寇——若非田文身份尊贵,恐怕公子章早就派人将其大卸八块了。

在公子章身边,田不禋亦捋着两撇小胡子阴测测地说道:“只准自己羞辱他人,而不允许他人奋起反抗,这或许就是齐国的道义吧。……在下觉得,某些人怕是在齐国作威作福惯了,却忘了此刻所在的是赵国,而并非齐国!”

事实上,若往上倒推十几代,田不禋与薛公田文,其实也是同出一支,即陈国公子陈完(田完)的后人,包括齐国的田朌、田忌、田章等等,只不过后来彼此渐渐疏远,就逐渐断绝了亲份。

倘若昨日田文接受了公子章的邀请,那么田不禋当然会利用「同出一支」这一点来与田文拉近关系,但很可惜,田文昨日拒绝了公子章而接受了安平君赵成,已明确了他的立场——既然已经是敌人了,田不禋哪里还会客气?他当然是站在蒙仲这边咯,既能让公子章解恨,又能向自己的小阿弟蒙仲示好,何乐而不为?

“……”

肥义瞥了一眼公子章与田不禋。

虽然他对这二人毫无好感,但此时此刻在「针对田文」这件事上,双方倒是成了一个战线的。

“……”田文亦冷冷看了一眼公子章与田不禋。

他当然猜得到,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定是为了报复他昨日“不给面子”的举措。

不得不说,田文亦没有想到,自己被会蒙仲、肥义、公子章、田不禋等人逼到这种地步。

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恳求他应战的侠勇们,田文深吸一口气,最终沉着脸说道:“只要赵主父与赵王认可这场赌斗,田某……可以奉陪!”

于是乎,众人的焦点立刻就转移到赵主父与赵王何身上。

见此,赵主父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他岂会看不出田文的伎俩?

『你以为我会赵雍会怕了你?别说你父田婴已死,就算他还活着,我亦不会容你在我赵国如此放肆!』

想到这里,赵主父笑着说道:“薛公的门客,为了维护其主的‘尊严’;而蒙仲,亦是为了自身与信卫军的‘尊严’,似这等男儿为了守护尊严的赌斗,我怎么能不解风情地阻止呢?……我儿怎么看待?”

赵王何看了一眼肥义,又看了一眼蒙仲,满脸微笑地说道:“主父所言句句在理,儿子亦如此认为。”

“……”赵主父看了一眼今日「过于乖巧顺从」的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不过这会儿,没有人会去关注赵主父的神色,因为在赵主父与赵王何相继“默许”了此事之后,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公田文,甚至于有不少,纯粹是一脸看好戏的反应。

此时田文才忽然发现,他已处于举目无援的境地。

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明明自己针对的,只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小子而已啊……

为何这小子,竟有这般的人脉,竟使赵相肥义、安阳君赵章,甚至是赵王何与赵主父都暗中偏袒?

在深深吸了口气后,薛公田文目视着蒙仲咬牙说道:“好!田某应战!”

听闻此言,魏处、冯谖等几位门客对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于是当晚的宴席,最终不欢而散。

当然,这个不欢而散,指的只是田文一方的人,至于赵国的君臣这边,除了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派”对这件事态的演变感到惊愕与恼怒以外,其余大多都是都是当热闹看。

比如说阳文君赵豹这个老狐狸,从头到尾他谁也不帮,纯粹就是看热闹。

次日清晨,蒙仲、乐毅等人早早就召集了五百名信卫军士卒,将他们聚集到了属于信卫军的营寨。

大概辰时前后,薛公田文亦领着他近千名随从与门客,在城外聚集。

此后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赵国的君臣,这才陆陆续续抵达城外,准备旁观「五百信卫对阵五百侠勇」的这场赌斗。

“蒙卿的兵卒能赢么?”

赵王何低声询问着肥义。

听闻此言,肥义看了一眼正在排列队形的那五百名侠勇,罕见地开玩笑道:“倘若是对阵五百名魏武卒,老臣不敢断言,不过对阵那五百名连阵列都拍不好的侠勇,老臣实在不知信卫军有什么输的理由。”

不得不说,并非只有肥义不看好那五百名侠勇,相信在亲眼看到这五百名侠勇乱糟糟的队形后,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支“军队”能有几分胜算。

只不过信卫军还未出现,因此众人倒也未能肯定。

“来了!”

随着赵主父的一句话,诸赵国君臣转头看向远处,只见在东边,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徐徐而来,正是蒙仲率领的五百信卫军

不同于那五百名侠勇乱糟糟的场面,那五百名信卫军虽然步伐并不统一,但除了甲胄摩擦声与脚步声以外,并无任何人的声音。

待等来到与那五百名侠勇相距约一百来丈的位置,五百名信卫军同时停下脚步,持戟而立,齐声大喝一声:“喝!”

此时再看这支五百人的队伍,却发现他们已经排好了阵列,中央是手持长戟的厚甲士卒,两侧是战车队,每一名士卒都挺直脊梁,持戟而立,威风凛凛。

反观田文那边的五百名侠勇,至今还未排好阵型。

“这差地也太远了……”

阳文君赵豹的佐司马赵贲对比了一眼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摇摇头说道。

“是啊。”

赵豹捋着髯须点着头。

相信只要是对兵法有些了解的人,都能看出信卫军的精锐程度,以及他们对于突发变故的应对能力。

仅仅在出场后的一刻时内,信卫军就已摆出了应战阵型——若放在平日,这份应对能力能够很大程度杜绝行军途中来自敌军的偷袭。

不过,此刻赵豹最在意的,还是信卫军的战车队。

“好家伙,蒙仲那小子连战车都带来了……这摆明了是真的要‘屠尽’对方啊。”

赵豹喃喃说道。

要知道,尽管骑兵取代了战车,但这只是在战略层次上,至于在一场战争中,战车仍然拥有着当代骑兵无法匹敌的冲击能力,战车突击的威力,这可不是说笑的。

而此时,蒙仲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乐毅,让后者命士卒们原地歇息,而他自己,则站在蒙虎驾驭的战车上,来到了赵主父、赵王何等赵国君臣面前。

只见他抱拳禀道:“赵主父,君上,我信卫军已准备就绪。”

赵主父打量了几眼那五百名信卫军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开玩笑般说道:“虽然你信卫准备就绪,但薛公那边,怕是还得有段时间……你等等他吧。”

听闻此言,在旁观的队伍中响起了一阵轻笑声,这让此刻站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身边的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们,感觉很不好受。

足足又过了近一刻时,田文门下的那五百名侠勇这才勉强排好阵型——然而在懂兵阵的人看来,这种队形只是徒具其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但不管怎样,阵型算是排好了。

于是,田文亦乘坐着战车,来到了赵主父等赵国君臣面前:“赵主父,田某已准备就绪。”

『呵,你等排兵布阵的时间,足够你们每人死上几次了……』

赵主父暗暗埋汰着,不过脸上却不露丝毫端倪,微笑着点头说道:“那就……开始吧?”

听闻此言,田文与蒙仲在各自的战车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薛公,请!”蒙仲朝着田文抱了抱拳。

“哼!”

田文冷哼一声,吩咐驾车的士卒,驾驭着战车扬长而去,回到了那五百名侠勇——姑且就称作「侠勇军」的阵列中。

见此,蒙虎心中大怒,低声骂道:“这厮,事到如今还怎么狂妄?……阿仲,待会我可以宰了他么?”

蒙仲拍拍蒙虎的肩膀,示意后者驾驭战车回到信卫军的阵列。

途中他对蒙虎说道:“田文不能杀,终归他享誉天下,你我最多只能给他一个教训……”

“屠尽他手下的那五百名侠勇?”蒙虎咧着嘴笑道。

“看吧。”蒙仲淡淡说道:“赶尽杀绝倒也不必,但也无需手下留情。……反正,如果是我方落败,相信那些人也是不会手软的。”

“正是这个道理!”蒙虎嘿嘿笑道。

“呜呜——呜呜——”

待蒙仲与田文分别回到各自军中后,在赵国的君臣这边,有一人吹响了号角。

听到号角声,本来还勉强算是整齐的五百侠勇们,顿时就没了阵型,蜂拥冲向对面的信卫军。

“杀!”

“杀光他们!”

“杀蒙仲,为薛公解恨!”

数百名侠勇们叫嚷着,似潮水般冲向对面的信卫军。

反观信卫军这边,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视迎面而来的数百侠勇如无物。

突然间,信卫军的前队出现了变幻,戟兵们散开了阵型,旋即闪出一名名手持弩具的弩兵。

“放箭!”

随着乐毅一声令下,大概百名左右的信卫军弩兵展开齐射,只见眨眼时间,迎面便有约三四十名侠勇哀嚎着倒下。

“莫要畏惧!”

见此,侠勇牟肖大声喊道:“弩箭不能连发,趁其装填弩矢,我等冲上前去,介时,这些人就任我等屠杀!”

“喔喔——”

听闻此言,侠勇们鼓起勇气,再次向前冲锋。

然而就在这时,对面的信卫军再次展开了一波弩矢齐射,致使措不及防的侠勇们,顿时又出现了三、四十人的伤亡。

『怎、怎么回事?』

牟肖等侠勇们一个个都懵住了。

弩机,不是不能连射的么?

第144章:赌斗(二)【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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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嗖嗖嗖——”

“噗噗噗——”

伴随着一阵利箭破口之声,紧接着而来的,便是利箭刺入**的声响。

可怜那些侠勇,他们身上大多都没有穿戴甲胄,绝大多数人只穿着几层麻布衣,哪里挡得住锋利而刚猛的弩箭?

仿佛只要对面的信卫军弩兵扣下手中弩具的扳机,射出弩矢,便立刻就有相应数量的侠勇中箭,运气好的被弩矢命中四肢,还不至于危及性命;运气差的,或被直接射出胸腹、脖子、甚至面部,只能哀嚎着等待死亡。

平心而论,侠勇们对于弩矢并不陌生,弩机作为“最卑鄙的兵器”,具有操作简单、中距离威力强劲等多项优点,虽然射程未必有一些猛人手中的劲弓那样远,但却具备着猎杀猛士的能力——只要借助这种兵器,哪怕是羸弱的士卒,都有很大机会杀死一名勇猛的悍卒。

但相对的,弩机也有它的弱点,比如说,平日里需要经常维护保养,且容易出现故障,而最最关键的是,它无法做到短时间内连发。

训练有素的弓手,能够用一次呼吸的时间就射出一支箭矢,十息——即十次呼吸的时间,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虽然在这次爆发过后,哪怕是再厉害的弓手也需要喘息一阵子,回一回力。

但弩具,是不具备像弓箭这种爆发能力的,因为它装填弩矢,手脚慢的士卒就需要十几息的时间。

这在战场上是非常致命的,因为十几息的时间,足够敌军的士卒向前冲刺几十丈距离,而如果迎面而来的对象乃是敌军的战车队,那么弩兵可能只有一次齐射的机会,接下来即将面对敌方战车队的屠杀。

这是弩具在战场上最大的弱点。

正因为如此,当信卫军的前队出现弩手的身影时,似牟宵那些侠勇并不畏惧,因为他们自认为有取得胜利的机会——只要他们能冲到信卫军的阵型中,对面的弩兵将失去威胁,到时候双方展开混战,那些寻常士卒又哪里会是他们这些懂得精湛剑术的剑士对手呢?

然而,信卫军士卒却在十息内发动了两次弩箭齐射,这直接将侠勇们射懵了。

弩具,不是不能在短时间内连发么?

为何信卫军的弩具,却可以做到短时间内连发?

甚至于,简直就是连绵不绝?

『难道赵国已经研制出可以连发的弩具?』

侠勇牟宵首次有些心慌了,但他仍大声鼓励着周围的侠勇们,激励他们冲向敌方。

然而,对面信卫军手中的弩具,仿佛真的具备连发的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动了第三次齐射,以至于又有几十名侠勇当即中箭。

开什么玩笑?!

这还没摸到对方呢,己方就已出现了超过百人的伤亡。

“这不公平!”

与此同时,在围观这场赌斗的赵国君臣那边,田文的客卿冯谖亦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声喊道:“赵主父,贵国蒙司马的信卫军,配备了可以连发的弩机,眼下其利用这种弩机的威力屠杀侠勇,这根本不是公平的比试!”

“……”

赵主父却没有理会冯谖,他只是神色动容地凝视着远处。

不单单是他,像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包括公子章与他的臣属,甚至是鹖冠子、庞煖,以及庞煖的副将剧辛,在场绝大多数赵国的臣子,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信卫军,脸上纷纷露出惊诧、困惑之色。

因为他们都知道,信卫军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机——可以连发的弩机,这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兵器,连最擅长打造弩具的韩国都还没研制出来,更何况是赵国呢?

那些弩机,仅仅只是赵国普遍采用的军制量产弩机而已。

『安平君?奉阳君?』

明明是如此不公平的一幕,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却没有帮自己说话,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就已隐隐感觉到有几分不对,但此刻的他俩,也来不及细想。

继冯谖之后,魏处亦一脸痛心疾首表情地质问赵相肥义:“肥相,蒙司马的信卫军利用贵国的连发弩具屠杀薛公的侠勇,您竟袖手旁观么?恕在下直言,这根本就不是公平的赌斗,纵使蒙司马赢了这场赌斗,也必定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

见冯谖、魏处等田文的客卿们一个个气地满脸涨红,赵相肥义摇头对魏处说道:“先生息怒,事实不像您几个所认为的那样,信卫军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具……”

“什么?”魏处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不可能!信卫军明明……”

压压手示意魏处稍安勿躁,肥义正色解释道:“老夫亦不清楚信卫军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我赵国,确确实实没有先生所说的那种可以连发的弩具……先生若是信不过老夫,待此事过后,可以找信卫军查验,到时候真相如何,一目了然。”

“……”

见肥义说得如此诚恳笃定,魏处、冯谖几人面面相觑。

难道真的如肥义所说,信卫军并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具?

可如果是这样,那信卫军又如何办到在短时间内连续展开数次齐射的呢?

当魏处问出这个疑问后,肥义面带微笑着说道:“这也是老夫的疑问。”

而与此同时,鹖冠子亦在询问,或者说考验他弟子庞煖的眼力:“徒儿,你瞧地出端倪么?”

庞煖点了点头。

不得不得,在围观的人群中,恐怕不会有几人像他这般,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关注着信卫军的行动,这也难怪,毕竟自从蒙仲做出了「以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营寨」的壮举后,庞煖便将这位年纪比自己小几岁的知己,视为了共同迈向“兵法之道”的劲敌。

因此,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信卫军中手持弩具的弩兵,大概有两百人左右,这些人分作两队,前队弩兵单膝叩地,蹲在地上,而后队弩兵则直立着。

这样的布阵,可以让这前后两队整整两百名弩兵,同时展开齐射。

但是,信卫军并没有那样做,每次发动齐射的弩兵,都只有两百人当中的一半:前队弩兵射击后,迅速装填弩矢,而在这个空档,后队的弩兵就发动齐射;待等后队弩兵发动齐射完毕后,前队弩兵也基本上已装填完了弩矢。

就这样周而复始,才使众人误以为信卫军掌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

但事实上,这只是兵法、战术的高明而已。

“真是可怕的战法……”

庞煖的副将剧辛亦瞧出了端倪,咂咂嘴忍不住说道:“信卫军的弩兵还是太少了,倘若是提升个十倍,达到两千人数,纵使敌军有五千名士卒,恐怕也逃不过无情的射杀吧?……鹖冠子,庞煖兄,两位听说过类似的战法吗?”

鹖冠子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目视着远处的信卫军,带着几分称赞说道:“大概是蒙仲那小子自己想出来的战法……这小子虽是庄夫子的弟子,但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啊,似这种恐怖的战法,竟然用于与田文那些门客的赌斗……可惜了。”

在他看来,蒙仲的这套战法,完全可以留着当做战场上的杀招,仅仅用于五百人规模的阵仗,鹖冠子由衷为这套战法感到不值。

“还是年轻啊……”

在摇了摇头后,鹖冠子捋着髯须笑着说道:“若是老夫的话,怕是要死死藏着,藏到足以配得上这套战法的时候……不过年轻人嘛,就是要这种锐气!”

庞煖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远处场中的侠勇们,已经冲了距离信卫军仅仅只有二十几丈的位置。

因为就像庞煖与剧辛对话时所说的,五百名信卫军当中,就只有两百人充当弩兵,且为了持续远程攻击那些侠勇们,信卫军每次都只有一百名弩兵展开射击,这就意味着弩兵的杀伤力不足,不足以挡住全部的侠勇——若是信卫军的弩兵再翻一番,搞不好信卫军光用弩具齐射,就足以屠尽对面五百名侠勇。

『……过于稳健了么?』

此时在信卫军的前阵,佐司马乐毅站在一辆战车上,微微皱了皱眉。

信卫军是按照魏武卒打造的赵武卒,其实每一名士卒都同时掌握有长戈、弩机这两方面的作战能力,因此,哪怕将弩兵的人数的提升到四百人,这也是完完全全能办得到的。

但由于蒙仲、乐毅等人并不了解对面那些侠勇的实力,他们不敢托大,因此才决定以两百名长戈、两百名弩兵、一百名车兵的编制来应战,防止万一弩兵的战术失败后,被那些侠勇抓住机会,反过来屠杀信卫军士卒。

毕竟蒙仲的那套战法——被其命名为「二段射」的战法,信卫军也只是首次尝试施展,士卒们对此都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因此乐毅才决定打的稳健些。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看来,不得不说他们有些过于谨慎了,而对面那些侠勇,也是实在是勇而无谋,只晓得一拥而上,根本没有什么战术可言。

『唔,就当实战练兵吧。』

想到这里,乐毅站在兵车上举起右手,沉声喝道:“变阵!……鹤翼阵!”

听闻乐毅的号令,前面两排弩兵迅速后退,而原本在后面的两排手持长戈的士卒,则迅速穿插到阵前,整齐有序地平举手中的长戈。

信卫军这短短十几个眨眼间便迅速完成的阵型,让赵主父、赵王何那边的赵国君臣们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声。

要知道,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临战变阵,因为一旦有部分士卒的心神被战场厮杀的氛围所影响,耽误了整个军队的阵型变幻,这就会导致阵型上出现漏洞,甚至是因此己方士卒的混乱,这将直接影响到整个战局。

因此,越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就越发不敢临战变阵——己方的阵型还勉强凑合那就继续打,如果阵型涣散,那就暂时撤退,明日再卷土重来。

至于临战变阵,变幻阵型以适应战场,只有那些对自身与对自己麾下的士卒充满信心的将领才敢这么做。

但不得不说,在很多情况下,临战变阵这都是找死的行为,尤其是在双方皆有几万军队的大规模军团战场上。

『临战变阵……可真自信啊!』

在看到信卫军变阵后,赵国君臣那边,神色各异。

事实上,一支军队的精锐与否,其实并不单单指具有怎样的杀伤力,还要包括“服从命令”且“执行命令”这方面因素。

而在这方面,信卫军的行动实在是迅速而熟练。

仿佛没有一名士卒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侠勇所影响,一个个皆老老实实地按照着将令行事——这样的军队,就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

『看来田文那些张牙舞爪的侠勇,并不能影响到那些信卫军士卒们……也是,信卫军可不是新卒,这些人皆经历过五百人夜袭数万人的厮杀,又怎么会被相同人数的侠勇一方吓到?当真是训练出了一支可靠的军队啊……』

远远看着场上的信卫军,赵主父暗暗地点着头,眼眸中带着赞许之色。

事实上,庞煖与剧辛,以及二人麾下的「檀卫」也很出色,赵主父也曾巡视过那支五千人规模的檀卫军。

但相比之下,赵主父还是觉得蒙仲与乐毅更加出色。

无论是在练兵方面,还是在兵法战法的运用方面。

这不,在信卫军完成变阵后,在旁围观的赵国君臣们,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些侠勇已经彻底落入了下风:信卫军的前阵,已经从弩兵变成了长戈兵,而那两百名弩兵,则迅速迂回到了两翼,仿佛鹤的双翼,朝着场中侠勇们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弩。

“冲过去!冲过去!”

在信卫军的阵前,侠勇牟宵嘶声力竭地喊着,激励着己方的侠勇们撕裂信卫军的阵型。

但遗憾的是,侠勇们根本无法突破信卫军那密密麻麻的长戈。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手中的利剑,充其量只有三尺长短,而对面信卫军士卒手中的长戈,竖起来却比人还要高,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当两百名信卫军士卒将长戈平举时,这就仿佛形成了一道天堑,任何胆敢踏入这个距离的侠勇,皆会被这些长戈乱戈刺死。

“铛!”

“铛铛铛!”

侠勇们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利剑,恨不得将那些长戈砍烂。

甚至于有些侠勇破罐破摔,索性将手中的利剑向对面的信卫军士卒投掷而出。

但遗憾的,信卫军这种赵武卒,他们一个个身披三层厚甲,只要保护好头盔难以保护到的面部,信卫军士卒完全可以无视侠勇们投掷利剑。

『看来士卒们的面部,其防御能力还是颇为薄弱……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唔,回头与阿仲、蒙遂、向缭他们商量商量……』

在战车上,乐毅暗自想道。

倒不是说乐毅作为前阵的指挥,居然敢在在这种时候走神,说到底只是因为对面的侠勇根本不具威胁,以至于他有点无所事事了。

这也难怪,毕竟以他的才能,指挥五百人规模的阵仗,这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更何况他所指挥的,还是并不逊色魏武卒几分的信卫军。

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乐毅反而更注重己方,毕竟在他眼里,这场阵仗不就是一场实战训练罢了。

『华虎、穆武二人,行动有点慢了……没有在这些侠勇冲击我方阵型的第一时刻,从两侧展开射击,分担前军武婴、乐进二人的压力,唔,回头要跟他们说说……』

就在乐毅暗自嘀咕时,由华虎、穆武二人率领的两百弩兵,终于到达了两翼,在迅速列好阵型后,对处在彼此当中的侠勇们展开齐射,以此分担中间两百名信卫军长戈手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侠勇军更显被动:他们想朝前冲突破,奈何武婴、乐进二人所率领的两百名信卫军长戈手死死捍卫着阵地,不容许他们踏上前一步;而更要命的是,华虎、穆武二人还在两翼用弩箭射击,这完全就是三面夹攻。

“嗖嗖——”

“噗噗噗——”

在一阵阵弩矢破空声中,侠勇们死伤惨重,可怜这些单打独斗实力丝毫不弱的草莽之士,很多头从头到尾都无法对信卫军士卒造成实质的伤害,就被无情地杀死,或死在那些长戈手手中,或死在弩兵手中。

“牟宵、牟宵!”

在混乱而不利的形式下,有一名侠勇一把抓住了牟宵的手臂,大声喊道:“弟兄们的伤亡太大了……至少有两百余名弟兄被那些该死的家伙杀死了。”

『两百余人?』

牟宵闻言大吃一惊,四下扫视,果然发现他五百名侠勇,此刻已倒下了一小半。

这让他心口一缩,不觉的攥紧了手中的利剑。

平心而论,死,对于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来说,也并不是一件恐惧的事,相比较性命,他们许多人更在意的是名声,是义。

但问题是,他们死伤了两百余人,可对面那些狗娘养的信卫军,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确确实实的伤亡——虽说有几名信卫军被侠勇们投掷的利剑或刺穿了面颊,或割伤了面部、脖子,但这些人很快就退了下去,由他们的袍泽接替了位置,根本谈不上什么致命伤,只要及时包扎止血,这种伤势并不严重。

己方付出两百余人的伤亡,才换来对方微不足道的伤势,这让牟宵与在场的侠勇们,感到无比的恼火与窝囊。

“牟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名侠勇着急地说道:“再这样下去,我等怕是要全部死在这里!”

一听这话,牟宵大为光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怒声斥道:“卫布!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怕死吗?你就是这样报答薛公对你的恩情?!”

那名叫做卫布的侠勇一把甩开了牟宵的手,亦怒声说道:“我卫布岂是贪生怕死?我只是不想这些弟兄们死地这么窝囊罢了!……你也看到了,那群狗娘养的信卫卒,他们根本不是一般的赵卒!我带着弟兄们冲了六七次,就是冲不过去那些混账的长戈,反而死了十几个弟兄……既然无法突破,为何要死盯着这里?”

“……”

牟宵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说道:“你的意思是……”

只见卫布抬手指向两翼的信卫军弩兵,恨声说道:“先杀这些人!!”

“好!”

牟宵闻言大喜,当即与卫布各自招呼一半的侠勇,朝着信卫军的两翼杀了过去。

瞧见这一幕,乐毅面色丝毫不变。

『对防御能力薄弱的弩兵下手,这群莽夫终于想到了……现在总算是可以实战测试一下‘车步联战’的战术了……』

想到这里,乐毅将目光投向战场的两翼,只见在两翼,分别部署有二十辆战车,皆是信卫军当初夜袭齐营时缴获的战利品。

而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南侧,蒙虎立于战车之上,瞧见远处的侠勇们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人数朝着这边冲来,他心中顿时大喜。

“哈哈哈,终于到咱们出场的时候了!……小崽子们,跟上咱蒙虎,杀!”他高举手中的利剑,大声喊道。

“谁是你的小崽子?”

蒙虎麾下的车兵们一阵低声笑骂。

不得不说,在信卫军的一群卒长中,就属蒙虎最没架子,也最没心没肺,以至于不少信卫军士卒都很喜欢这个论年纪只是他们弟弟级的卒长。

“跟随蒙卒长,杀!”

伴随着一声暴喝,蒙虎方的二十辆战车,当即朝着迎面而来的侠勇们冲了过去。

而另外一边,在战场的北侧,蒙遂亦同时高举利剑,沉声喝道:“战车队!冲锋!”

“喔喔——”

两边的战车队,相继投入战场。

不得不说,战车的威力当真是无以伦比,当蒙虎、蒙遂下令麾下的战车一字型排开,朝着对面冲锋时,迎面的游侠们皆被他们撞得纷纷吐血,甚至于,无情地被车轮碾压而过,抱着断腿哀嚎惨叫不已。

“叫你狂妄!叫你狂妄!”

只见在战车上,蒙虎一手扶着战车的栏杆,一手紧握利剑,挥向那些迎面而来的侠勇。

借助战车冲刺的力道,他挥出的剑,就算被那些侠勇们抵挡下来,亦震地对方虎口发麻,甚至于虎口开裂,满手鲜血。

但必须承认,这些侠勇的确剑术高超,除非被战车撞死无法避免意外,战车上的信卫军士卒,却很难伤到他们。

不过对此,信卫军车兵们也不在意,他们只需反复重复刺出手中长戈的动作即可,借助长兵器的优势,虽然他们很难伤到那些侠勇,但那些侠勇也很难伤到他们。

“那些侠勇的阵型,被战车彻底撕裂了……”

看着场中的局势,阳文君赵豹微微摇了摇头。

听闻此言,他的副将赵贲轻蔑地说道:“那些家伙,本来就没有什么阵型可言。”

而就在这时,场中再次出现了变化,只见华虎、穆武二人高举手中的利剑,大声喝道:“弃弩,持剑!”

话音刚落,二人麾下各一百名信卫军士卒,纷纷将手中的弩具丢弃在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要总攻了!』

鹖冠子神色一凛。

果不其然,乐毅立刻下令了全军总攻,使武婴、乐进各率一百名士卒,尾衔那些侠勇,营造出前后夹击的优势局面。

“杀——!”

五百名信卫军,此时突然爆发出了远远超乎他们人数的震慑力。

『大局已定!』

暗自轻笑一声,赵主父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满意之色。

若非冯谖、魏处等田文的客卿仍然在旁,且一个个面色难看,或许赵主父已忍不住抚掌赞叹。

第145章: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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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叮叮叮——”

“叮叮叮——”

在薛公田文所在的位置,传来了阵阵鸣金声,这代表着田文已经放弃了这场赌斗。

他向蒙仲所率领的信卫军认输了。

『怎么会……』

在听到这阵鸣金声后,侥幸仍生存的数十名侠勇们茫然地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而信卫军士卒们,亦在乐毅的将令下,由各自卒长率领,迅速撤出,在百余丈外的位置重新排列阵型。

旋即,薛公田文乘坐着战车,面沉似水地来到了众侠勇们当中。

沿途,他看着侠勇们遍地的尸体,他面色阴沉,双手死死攥着战车的栏杆。

“薛公。”

幸存的百余名侠勇们,纷纷围聚到田文的战车四周,七嘴八舌地询问。

“薛公,为何下令停止?”

“薛公,我等还没有输……”

“薛公,请让我等再与他们重新杀过……”

环视着这些侠勇,田文摇摇头说道:“诸位,是我等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恕田文无法再视若无睹,看着诸位一个个牺牲……”说到这里,他四下瞧了瞧,忽然问道:“牟宵何在?”

诸侠勇们面面相觑,旋即或有一人低声说道:“牟宵想要夺取一辆战车,却被战车撞到,左腿被战车碾压而过,虽然他想跟一名信卫卒同归于尽,但……”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

田文的脸上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只见他长长吐了口气,旋即步下战车,朝着四周的侠勇们抱了抱拳,带着歉意说道:“今日的争执,只是我田文与那蒙仲的意气之争,却害得四百余位义士为此丧生,我田文……对不住诸位!”

说着,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见此,周围诸侠勇们大惊失色,离田文最近的一名侠勇连忙扶起了田文,慷慨激昂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薛公待我等如国士,我等故以国士报之。相信,纵使是今日牺牲的义士弟兄们,从始至终亦不会后悔他们的决定……”

田文动容地点点头,旋即又沉声说道:“请诸位收敛这些义士的尸体,待回到齐国后,我田文定会将他们厚葬,善待其家中孤老孤小,哪怕为此遣尽家财……”

听了田文的话,诸侠勇们都很感动。

或有一名侠勇迟疑地问道:“薛公,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吗?”

听闻此言,田文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已重新排列整齐的信卫军,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恨色。

在稍稍迟疑了一下后,他沉声说道:“今日之恨,田文定会铭记于心,待日后有机会时,连本带利讨回!但今日……是我们输了。”

“……”

听到这话,众侠勇们纷纷低下了头。

旋即,诸侠勇们开始收敛同伴的尸体,而薛公田文,则再次登上战车,缓缓来到了以赵主父、赵王何为首的赵国君臣面前。

见田文乘坐战车缓缓而来,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率先迎了上去。

并且,他二人低声示意田文道:“薛公,信卫军并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

想来,他们不希望田文输阵又输人,让赵国的君臣耻笑。

“我知道。”

田文闻言点了点头。

其实方才他在后阵观望战况,见信卫军的弩兵居然可以连续齐射,他心中也感到惊怒,下意识就误以为信卫军持有可以连发的弩具,但在仔细观察了信卫军的阵列后,他亦大致猜到了端倪:并非是信卫军掌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只是他们采取了一种新的战法。

一种他田文从未听说过的战法。

这让他终于意识到,那蒙仲率领五百名信卫军夜袭数万齐军,这或许并非是一场侥幸的胜利——至少那蒙仲,确实是具有真才实学的。

片刻后,田文走下马车,徒步来到了赵主父与赵王何面前,拱手行礼道:“赵主父、赵王,这场比试,是我田文一方输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旋即又说道:“田某忽然身体有些不适,恳请先回城歇息。”

他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就是自觉丢了面子,不想再呆下去罢了。

这种事,相信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这不,公子章落井下石地耻笑道:“我看薛公并非身体不适,而是脸上无光吧?……薛公,不留下来看看信卫军清点伤亡么?只要信卫军的伤亡超过五十人,这场赌斗,还是你方胜出呢!”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公子章这话,纯粹就是讨人嫌了。

以至于就连他身边的田不禋都故作咳嗽一声,小声提醒着公子章。

然而公子章却依旧我行我素,看着田文那难看的面色,心中着实解恨。

谁叫这该死的田文,前日当众驳他面子,将他的善意无情地踩在脚下呢?活该!

对于公子章奚落田文的话,赵主父与赵王何充耳不闻,他们都没有拆穿田文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关切之色纷纷表示道:“既然薛公身体不适,请快快回城歇养,日后的中原,还要仰仗薛公。”

对于赵主父来说,他想要打压田文气焰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对于赵王何来说,他也见识到了蒙仲与其麾下信卫军的实力,实在没必要继续奚落田文,毕竟,他赵国还要依靠田文出使魏、韩两国,使赵、魏、韩三晋能再次团结起来对抗秦国。

“多谢赵主父体恤,多谢赵王体恤。”

薛公田文勉强笑了笑,当即带着随从离开了。

见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对视一眼,亦纷纷告辞离去。

而此时,蒙仲亦乘坐着蒙虎驾驭的战车,与乐毅一同徐徐来到了赵国君臣面前,刚好看到田文乘坐战车离去。

瞧见这一幕,蒙虎怪叫道:“跑地倒是快!无颜留下来面对我等么?”

“阿虎。”

蒙仲出言呵斥了一句:“在赵主父与君上面前,不得无礼。”

说罢,他跳下马车,几步走到赵主父与赵王何面前,拱手说道:“臣蒙仲,前来复命。”

尽管魏楚、冯谖等田文的客卿,此时已跟着田文率先离开,但赵主父还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蒙仲、乐毅与他们麾下的信卫军,毕竟此举无异于打田文的脸。

因此,赵主父只是中肯地称赞道:“赵武卒,名副其实!”

见此,蒙仲、乐毅谦逊地表示还差得远。

因为与蒙仲、乐毅没什么交情,且很多人在政治立场上与他二人并不一致,因此赵国的群臣纷纷散离,只有赵主父、赵王何、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公子章、田不禋、鹖冠子、庞煖、剧辛等一小部分人,仍留在这里。

此时,赵王何好奇地询问道:“蒙卿,你麾下信卫军所持有的弩具,据肥相所说并不能连发,可为何信卫军却能在短短十息内连续齐射两次呢?”

蒙仲闻言笑道:“确实如肥相所言,那只是一种战法的运用……”

“蒙仲小友,这战法是你自己想到的么?”鹖冠子亦好奇地说道。

“呃……”蒙仲犹豫了一下,旋即解释道:“在下是在某本兵法的残篇上看到的……”

“那本兵法叫什么?”庞煖有些心动地问道。

“这个……”蒙仲讪讪说道:“只是残篇,未能窥到全篇,大概是无名氏所著吧。”

听闻此言,庞煖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在打量了蒙仲几眼后,他忽地就释然了,点点头又问道:“那种战法有称呼么?”

“二段射。”蒙仲回答道。

『二段射……』

众人听到后纷纷点头,毕竟这个称呼的确贴切。

说笑了一阵后,诸君臣亦返回邯郸,而蒙仲、乐毅二人,则带着信卫军士卒们先回营寨,将战车、弩具等战争所用,交割给负责军需的向缭、乐续二人,除此以外,还要帮助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若是伤势严重的话,还要请邯郸城内的医师。

经他们统计,这次与五百侠勇的实战,信卫军仅仅只有**人阵亡,皆是华虎、穆武二人麾下的士卒,也就是在那些侠勇逼近后,弃弩持剑的信卫军士卒。

伤口基本一致,皆是被刺中咽喉至死。

由此可见,那些侠勇的剑术的确精湛,纵使面对身披三层厚甲的信卫军士卒,仍能精准地刺中其咽喉,将其杀死。

要知道,这还是在信卫军当时已发动总攻的情况下,倘若换做在平日里,相信那些侠勇的发挥更加出色。

看着那**名已无生气的信卫军士卒,蒙仲、乐毅等人心中亦不是滋味。

当初夜袭齐营时,由于五百军信卫军全身而退,并没有一人折损,因此,他们并没有体会到失去士卒的滋味,直到今日。

看着信任自己的士卒变成了尸体,这种滋味,着实令人难受。

“将其厚葬吧,明日我上报肥相,请他善待士卒们的家眷……”

在沉默了许久后,蒙仲吩咐道。

除了**人的阵亡外,信卫军还有近三十人受伤,不过大多都是轻伤,即手背、脸颊被割伤,或者防御能力相对薄弱的腿部被侠勇们的利剑刺伤什么的,基本上都不致命。

最严重的伤势,也只是一名士卒被那些侠勇投掷的利剑刺穿了面颊,非但被凿掉了好几颗牙齿,就连面颊处也被捅出一个大窟窿,需要歇养好一段日子才能恢复。

总的来说,信卫军的伤亡确实在一成之内,即在五十人之内。

不过说实话,这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毕竟此番他信卫军可是全副武装,甚至于用上了弩具、战车等恐怖的兵器,而他们面对的敌人呢,却仅仅只是一群手持利剑、身穿麻布衣的侠勇,彼此的装备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信卫军仍然付出了三十几人的伤亡,可见田文蓄养的那些侠勇,确实悍勇。

更难能可贵的是,那群侠勇一直奋战到最后,哪怕他们伤亡已超过四百人,仍然没有溃散,仿佛一个个都不惜与信卫军士卒同归于尽。

这份对于「义」的执着,却着实让人感叹。

一直忙碌到当日的傍晚时分,蒙仲、乐毅等人这才返回邯郸。

此后两日,薛公田文忽然变得低调了许多,并且,在跟赵相肥义商量罢「助赵国拉拢魏韩两国」这件事后,便提出了告辞,急匆匆地离开了赵国。

以至于在第三日,当蒙仲请见赵相肥义那会无意间提及薛公田文时,才得知田文已经离开了赵国,返回魏国去了。

“田文离开赵国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蒙仲一脸惊讶。

见此,肥义笑着说道:“那田文素来养尊处优,历代被各国奉为上宾,好生相待,此番却在你手中吃了大亏,非但折损了四百余名追随的侠勇,还使得颜面丧尽……他哪还有脸再在我赵国呆下去?”

听了这话,蒙仲亦有些不好意思,带着几分尴尬解释道:“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这我当然知道。”

肥义捋了捋髯须,笑着说道:“说到底,田文也是被赵成、李兑他们给利用了……赵成、李兑二人原以为能借田文之手使你难堪,却不想你如此……呵呵,以至于素来心高气傲的田文也难以咽下这口气……正与他所言,你俩的这场争执,不过是意气之争。”

“他在肥相面前提及过我?”

蒙仲好奇问道。

“当然。”肥义点点头说道:“田文只是傲慢,因为他出身尊贵,又岂是真的愚昧之辈?这类人啊,最看重脸面,更何况是田文这种为了‘好养士’之名,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承担起前来投奔之士衣食住行的贵公子,更是注重名声与脸面……你此番使他颜面大损,哪怕他其实也看出了你的才能,但仍会视你为仇寇,蒙仲,你日后可要小心了。以田文的名声,只要他放出一句话,就有数不尽的侠勇不惜付出性命刺杀你……”

听闻此言,蒙仲双眉一挑,问道:“田文是怎么说的?”

“呵呵。”肥义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老夫方才说过了,田文最好面子,虽说在老夫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并不会那样去做。……只不过,此番得罪了田文,你日后……怕是会有些麻烦。”

说到这里,他见蒙仲皱着眉头,便又宽慰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日后有的是机会与田文和解……你终归是我赵国的臣子,且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日后达到了一定的高度,那田文自会与你和解,到时候,你与他不打不相识,或许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说着,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莫要去想这件事了,接下来你我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赵主父与安阳君?”蒙仲一听就懂了。

肥义重重点了点头,低声对蒙仲说道:“其实只要赵主父改变心意,老夫就有把握控制局势。……至于公子章,依老夫对他的了解,他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你若想尝试,倒也无妨。但是切记,行动要快,据老夫估测,过不了几日,赵主父那边怕是就有什么大行动了……”

“嗯。”蒙仲点了点头。

片刻后,待蒙仲返回赵主父居住的宫殿后,就看到赵主父正在审视着一块布质的诸国地图。

只见在这块布制的各国地图上,绘有中原各国的大致疆域,虽然画地并不规范,但仍然能中看出几分端倪。

比如前几年吞并了蜀、苴、巴三国而设立蜀郡的秦国,简直就是一头雄踞于西方的巨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中原诸国——西垂强秦,名不虚传。

这不,纵使是赵主父这等雄主,在看到秦国的疆土后,亦忍不住唏嘘感叹。

“赵主父。”

蒙仲走上前,轻声插嘴道:“您决定要与秦国抗争了么?”

赵主父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感叹道:“与秦国抗争,谈何容易?若是三晋团结,我倒是敢放手一搏,但眼下……”

他摇了摇头,一脸感慨地叹了口气。

见此,蒙仲不解问道:“赵国如今与齐、燕、宋三国结盟,难道不足以抗衡秦国么?”

赵主父摇了摇头说道:“燕国的军队实力如何,你也曾看到过,既无善战之将,又无善战之兵,若是赵秦两国争锋,燕**队充其量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足以肩负重任……至于齐国,齐国有两度击败秦国的匡章,这是一股助力,但齐国的心思……呵,我并不信任齐国。它之所以向我赵国臣服,无非就是为了破坏赵秦两国的同盟,使赵秦两国相互攻伐,以便它坐收渔利。我唯一信任的,还是你宋国的宋王……但是,你宋国目前还太弱了,负担不起赵秦争雄这种规模的战争,动辄几十万军队的战争,宋国很难坚持许久……因此,联合魏韩两国,势在必行。”

见蒙仲面露不解之色,赵主父便向他简单介绍了当今各国的实力。

首先拥有最强大实力的,那肯定是秦国。

其次是齐国。

然而单凭齐国一己之力,也难以击败秦国,双方的胜算大概在四六之数,即齐国四成胜算、秦国六成胜算,是故齐国每次讨伐秦国,都要拉拢魏韩两国。

除了「西秦东齐」这两极以外的第二档次,便有赵、魏、楚三国。

赵国的实力无需再说,覆亡中山、逼降齐国,实力已大幅度逼近秦齐两国,堪称第二梯队最强大的国家。

而魏、楚两国,皆一度曾经是中原的霸主国,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衰败,好歹仍有些底蕴在。

至于第三梯队,即韩、宋、燕三国。

韩国在经过申不害的变法改革后,势力亦突飞猛进,但架不住韩国离秦国实在太近了,且秦国经常发兵攻伐韩国,以至于韩国始终无法发展起来——魏国亦是如此。

至于宋国,宋国曾经充其量比鲁国、卫国强上一线,但在经过宋剔成君、尤其是宋王偃的治理后,宋国的实力大幅度增长。

据赵主父的估测,宋国的实力暂时还无法匹敌魏国,但与韩国比较,应该是相差不多的。

再说燕国,燕国拥有着比魏、韩、宋更广阔的疆土,只可惜几十年的那场「子之之乱」,以及接踵而来的「匡章灭燕」,让燕国元气大伤,以至于曾经可以牵制赵国的燕国,一下子就沦落到与宋国平起平坐的地步。

甚至于,如今的燕国,还未必打得过宋国。

至于最后的第四梯队,即鲁国、卫国,以及详细被覆亡的蜀国、苴国、巴国、滕国这些小国,这个档次的小国,纯粹就只能作为中原风云渐变的看客,战战栗栗地活在大国与大国的夹缝中,不知国家几时就会被其他大国吞并,根本无法影响到中原各国局势的变化。

在听完赵主父对于各国局势的讲解后,蒙仲正色问道:“对于眼下的局势,赵主父有什么策略么?”

赵主父闻言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几日我与鹖冠子商议过,鹖冠子认为,我赵国最好与秦国保持和睦……赵国、燕国、宋国,都需要时间逐渐变强,因此鹖冠子提出建议,叫我设法让秦国攻伐楚国,趁此机会,我赵国可以联合魏、韩两国,而宋国,也能借机吞并一部分楚国的疆域与人口……”

『这是把楚国当做牺牲么?』

蒙仲的表情有点怪异,因为他知道,鹖冠子本人就是楚国人,很难想象鹖冠子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

不过这种事在中原倒也并不罕见,曾经让中原诸国闻风色变的张仪,他不就是魏国人么?他在投奔秦国后,还不是照样鼓动秦国多次进攻魏国,逼迫魏国向秦国臣服?

“你觉得如何?”赵主父忽然询问蒙仲道。

蒙仲愣了愣,有些不适地说道:“以在下的身份,不敢妄言这种大事。”

“呵。”赵主父亦不在意,轻笑着说道:“鹖冠子的建议,我认为还是可行的。……在我看来,纵使秦国得知齐国已向我赵国臣服,但短时间内,赵秦两国的关系还不至于破裂。然而秦国不会坐视我赵国联合魏韩,它一定会先进攻魏韩两国,来试探我赵国对此的态度……到时我可以借这件事,示好魏韩两国,促成三晋结盟,只要三晋以我赵国为首结成盟约,又有燕宋两国在旁相助,无论是秦国,还是暗藏歹心的齐国,相信皆不能讨到什么便宜……”

看着赵主父脸上的笑容,蒙仲适宜地恭维了一句:“赵主父英明。”

赵主父闻言哈哈大笑,旋即他感慨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赵国也需要先解决自身的隐患……”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蒙仲,似笑非笑地问道:“蒙仲,据我所知,你最近与赵何、肥义等人走得很近啊……呵,你说说,我还能信赖你么?”

“能!”蒙仲面不改色地说道:“因为在下是宋国人,是由衷希望赵国强盛成为中原霸主宋国人,且不会背叛赵主父您。”

“呵呵呵。”赵主父颇为满意地笑了笑。

见赵主父似乎心情不错,蒙仲犹豫了一下,暗自咬咬牙说道:“赵主父,在下觉得,您与君上之间,其实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

忽然间,赵主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旋即,他缓缓收起了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

第146章:劝说【二合一】

“不会是肥义让你来说服我……他应该知道,有些事就连他亦说服不了我,自然不会派你前来……”

在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后,赵主父似笑非笑地说道:“换而言之,是我儿赵何的授意?蒙仲,你几时成了赵何的臣子了?”

凭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他知道此刻的赵主父心中必定不快,于是他立刻说道:“赵主父,在下并非是君上的臣子。……在下初到赵国时,人生地不熟,全凭赵主父您看重,授予在下近卫司马的职位,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在下始终首先是赵主父您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君上的臣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呵,这是卫武公的诗啊。”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主父的面色稍稍缓解了许多,放缓语气对蒙仲说道:“既然你自认为首先是我的臣子,那就不该想着干涉此事……”

蒙仲摇摇头,说道:“在下只是不希望,让某些人趁着赵主父您与君上争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这才缓缓说道:“你指的……是赵成、李兑那些人?”

“是的。”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前些日子,我与君上讨论各国变法改制的利弊,相信赵主父您也知道,自魏相李悝、齐相邹忌、楚相吴起、秦相卫鞅、韩相申不害等人改革变法后,诸国皆出现了新法,唯独我赵国,只施行了仅仅针对于军队的胡服骑射改革,至于土地、亩收等等,丝毫未曾涉及,恕我说句不恭的话,赵国在这方面,已经落后于诸国了,倘若赵国想要与秦国争雄,我以为必须施行变法改革,重新规划国内的土地,废除‘士卿世袭’,剥夺那些对国家无功之人所拥有的大量土地,让这些土地回到王室手中,用于册封、赏赐有功之士,只有这样,才能激励四方之士投奔赵国,且为赵国效力……再者,有了充足的土地,我赵国亦能效仿魏国,大批训练赵武卒,与秦国的军功爵制相抗衡。”

顿了顿,蒙仲又补充道:“我赵国必须施行全面的变法改革,能做到这件事的,唯有赵主父您……否则,纵使是君上,亦会遭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强烈抵抗。”

“……”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皱着眉头思忖着蒙仲的话。

其实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并且,他也想过变法改革他近段时间与鹖冠子所商议的,便是关于变法改革的事。

与蒙仲所提出的、效仿魏国李悝的变法改革不同,赵主父瞩意的,是鹖冠子提出的「天曲日术」,简单地说即是经鹖冠子改良后的楚国的行政体制,即完善的「郡县制」,国、郡、县、邑、里,一层管治一层,最大化将权力集中于君王,而削弱了邑君、封君的权力。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郡县制」,在赵主父看来是最完善的国家政治体制。

但是这种体制,由于全盘推翻了赵国原有、甚至是中原一直以来沿袭的旧体制,相信定会遭到阻碍,因此,赵主父原本决定在他重新夺回权力后,再在赵国施行这种变法改革。

就像蒙仲所说的,如今赵国,只有他赵雍有能力排除万难,强行推行这种完善彻底的改革,除了他以外,纵使是赵王何,也是办不到的毕竟赵王何年纪太小,真正效忠于他的臣子亦太少,若这位新君想要改革,最起码也得等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之后,待他羽翼丰满之时才能办到。

“现下,还不是时候。”

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

他说这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想要推行的「天曲日术」,或者说「郡县制」,那是为了最大化加强王权,若是他此时推出这项改革,赵国的权力将会全部集中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手中,到时候,他赵雍的权力将流失地更快、更彻底。

这岂非是在为人作嫁?

“为何?”蒙仲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在下不明白。”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安抚道:“蒙仲,你与乐毅,我对你二人抱持有极大的期望。十年……待再过十年,我会将你派遣至晋阳,介时,我会将整个太原郡交付给你,让你成为我赵国西边的屏障,守护赵国不受秦国的侵犯……”

“……”蒙仲闻言一愣。

纵使是他,也没有想到赵主父竟然对他有着这么大的期待。

“……是故你不必听从肥义,你日后的地位,绝不亚于他。”赵主父目视着蒙仲继续说道。

蒙仲隐隐听出了几分端倪,心中有些不高兴,皱眉说道:“赵主父,您觉得在下是为了爵位或职权么?在下只是希望化解您与君上之间的矛盾,使赵国免除一场内乱……”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忽然晒笑道:“化解?怎么化解?难道就像前两日在宫筵中那样,让我坐席的矮桌更大些,菜色更丰富些?你认为,我赵雍想要的,就只是这个?”

“不!”

蒙仲正色说道:“赵主父想要的,是即便禅让了君位后,赵国的臣民仍念着您的好,念着您为赵国所作出的贡献,并且,在赵主父作出重大决定时,举国上下仍会像从前那样,全力支持您。”

“……”赵主父皱着眉头抿了下嘴唇,一时间没了话。

因为蒙仲所说的,确实就是他想要的。

赵主父的性格,与他的父亲赵肃侯非常相似,崇尚武力,毕生致力于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他其实是不喜欢坐在宫殿内批阅国家的法令的。

因此,他前几年才做了一番尝试,即让太子赵何继位,代替他处理国家内政,而他则率领赵国的军队南征北战,使赵国军政分离。

但事实证明,这次尝试失败了,赵国的臣民无法适应这种模式,国家的权力逐渐流向赵王何,以至于赵主父这边逐渐失去权力这才是赵主父与赵王何最大的矛盾所在。

至于赵主父不喜赵王何,甚至于越来越反感赵王何,这只是后续的矛盾。

“我与君上谈论过此事。”

见赵主父抿着嘴唇不说话,蒙仲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君上亦自幼尊敬您、憧憬您,只是赵主父您嫌弃他体弱多病,并不与他亲近……但即便如此,君上还是很感激您立他为太子,甚至于立他为君,且君上也从来没有与赵主父您争夺权力的心思。就连我亦认为,此事完全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话,赵主父您如今已年近半百,还能在人世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您过世后,赵国上下自然会以君上为尊,君上何必做多余的事?”

“你这小子……”见蒙仲竟然敢谈及自己的寿活,赵主父又好气又好笑。

但仔细想想,蒙仲的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不可否则,自春秋以来,各国王室不乏有父杀子、子杀父的丑闻,但那些丑闻的前提,是父子二人皆对权力有着强烈的渴望与执着,而赵王何,自幼性格懦弱,怎么敢做出这样事呢?

且赵主父其实也没有想要彻底架空赵王何的意思架空了赵王何,谁为他治理赵国内政,使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与诸国征战?

从始至终,赵主父想要的只是赵国的军权,以及地位超过赵王的名分而已。

而今日听蒙仲所说,赵王何似乎并不想要插手军权,并且,愿意真心尊捧他这个“主父”?

“这是我儿赵何的意思?”赵主父惊讶地问道:“他就不怕失去权力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君上贵为赵君,怎么会失去权力?他只是尊重赵主父您。无论哪位君王,都是有父亲的。尊敬自己的父亲,顺从自己的父亲,这即是孝顺,举国上下,难道还会有人为此指责君上么?或者对此事不满么?”

“……”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倘若赵王何当真是真心尊重他,愿意将举国的军权都交给他征战,并且尊重他作为“主父”的名分,那他与赵王何,倒是还真没什么矛盾。

不!

还是有矛盾的:即他近些年越来越喜欢勇武且与他性格相似的长子公子章,不喜欢性格懦弱的赵王何。

『……』

赵主父陷入了沉思。

见此,蒙仲小心地试探道:“赵主父,对此您意下如何?只要您与君上联手,即能立刻在赵国施行变法改革,介时,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皆无力抗拒您二人。”

赵主父闻言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只不过……赵章呢?”

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蒙仲,语气莫名地说道:“据我所知,公子章与田不禋皆待你不薄,而你,却劝我与赵何化解干戈,似这般,将公子章置于何地?蒙仲,你在我身边多时,且与赵何、赵章、肥义等人也熟络,相信有些事也瞒不过你,我对你索性也就实话相告,赵章一心想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与地位,而我,亦想弥补当日亏欠韩氏、亏欠赵章的愧疚,倘若我听取了你的建议,岂不是又一次让赵章面对绝望?”

听闻此言,蒙仲皱着眉头说道:“公子章那边,我会再去劝说……”

“……”

赵主父的脸上,露出几许怪异的表情。

旋即,他微微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尝试劝说赵章看看罢,若是赵章愿意放弃,我便听取你的建议,否则……此事你就莫要再提了。”

“……喏。”

蒙仲稍稍迟疑了一下,拱手而退。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赵主父脸上露出几许沉思之色。

对于蒙仲,赵主父一向寄以厚望,但今日蒙仲劝说他与赵王何和解的做法,还是让赵主父有些不喜。

尤其是蒙仲口口声声表示「首先是他赵主父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赵君上的臣子」,却一个劲地为赵王何说话。

『虽然此子心地不坏,但心太大,还是有必要敲打敲打……使他明白,他如今的一切,皆是我赵雍给他的,而不是赵何与肥义……』

赵主父暗自想到。

次日上午,蒙仲先去请见了赵王何。

在赵王何屏退左右后,蒙仲向这位赵国君主说起了昨日劝说赵主父的经过。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王何颇为惊喜地说道:“蒙卿,主父当真这么说?”

“是的。”蒙仲点头说道:“据我所见,赵主父当时已有所意动,但是他放不下安阳君(赵章)……赵主父昨日曾说,他曾经对韩氏与公子章有所亏欠,又岂能再次让公子章面对绝望?”

听到这话,赵王何脸上的惊喜之色逐渐退散,忍不住亦叹了口气。

对于公子章,赵王何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

平心而论,他对公子章是没有恶感的,或者说,是生不起什么恶感,毕竟严格来说,确实是他夺走了公子章的太子之位与君王之位,他有什么立场去憎恨公子章呢?只是公子章单方面憎恨他以及他的母亲惠后(吴娃)罢了。

若非兄弟二人之间有着这样的恩怨仇恨,赵王何其实还想过重用公子章,借助后者打压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毕竟这两人在赵肃侯时期就担任过赵国的国相,平日里难免有些倚老卖老,其实赵何也不喜欢他们。

如果有选择的话,赵王何当然更倾向于重用自己的兄弟,比如公子章,再比如年纪还小的赵胜、赵豹两个弟弟。

在沉思了一番后,赵王何对蒙仲说道:“蒙卿,待你去劝说寡人的兄长时,请告诉他,若是他肯放下当年的恩怨,寡人愿意册封为他「武安君」,作为我赵国的「假相」。”

武安君,顾名思义就是封于武安的邑君,这是赵国最为尊贵的封君。

原因很简单,因为武安城就在邯郸城的西北侧大概四十里处,是赵国的陪都。

曾经,苏秦代表赵肃侯出使六国,促成六国合纵抗秦,赵肃侯为了表彰苏秦的功劳,曾册封苏秦为武安君不过在齐国背叛盟约后,苏秦害怕被赵国追究,就从赵国逃往了燕国,而赵国事后也收回了苏秦的武安君爵位。

而「假相」,通俗说就是副相,地位在目前担任相国的肥义之下,但亦是相当了不得的职位了。

“在下记住了。”

蒙仲点点头,告别了赵王何,前往请见公子章。

公子章,也就是安阳君赵章,虽然他麾下的军队不允许进入邯郸城,但他本人在邯郸城内却有府邸。

大概在巳时前后,蒙仲与蒙虎二人骑马来到了公子章的府邸。

不得不说,公子章的府邸,论规模与气派,丝毫不亚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

想想也是,毕竟公子章就算是“废太子”的尴尬身份,但他怎么说也是赵主父的长子,并且战功卓著。

在公子章的安阳君府门下翻身下马,蒙仲走上台阶,朝着值守在府门外的几名兵卒抱拳说道:“在下蒙仲,请见安阳君。”

公子章府前的兵卒,皆是公子章麾下的近卫兵卒,他们当然听说过蒙仲的名字。

这不,当蒙仲自表身份后,当即有一名兵卒惊讶地询问道:“莫非是赵主父身边近卫,信卫军司马蒙仲?”

蒙仲点点头。

见此,那名士卒连忙说道:“公子与田(代)相曾嘱咐过,若是蒙司马前来拜访,可以直接进府。……请!”

“多谢!”

蒙仲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递给那几名士卒。

见此,那名士卒又说道:“蒙司马,您与公子、田相的交情,我等都知道,您不必解剑……”

虽然蒙仲有些感动于公子章、田不禋对他的信任,但最终他还是解下了剑,因为在他看来,解剑是做客对主人的尊重。

片刻后,在几名府内仆从的指引下,蒙仲、蒙虎二人来到了府内内院的主屋。

在得知蒙仲二人的来意后,主屋内有一名面容姣好的侍女轻声告知道:“蒙司马、蒙卒长,两位且在此稍坐,容奴婢禀告公子与田相……公子昨晚与田相饮酒到深夜,怕是还未起身。”

“有劳。”蒙仲抱了抱拳,同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肘顶了一下蒙虎的肋骨。

“啊!”蒙虎措不及防,吃痛地叫唤起来:“你干什么,阿仲?”

待那名侍女走远后,蒙仲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方才盯人家哪呢?”

“看看又不少块肉。”蒙虎不满地嘀咕道:“你没瞧见,她方才还冲我笑哩。……你肯定是嫉妒我。”

“……”

蒙仲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这厮。

仅过了片刻,居住在东苑的田不禋,率先来到了屋内,瞧见蒙仲后,拱拱手笑着打招呼道:“阿弟”

“阿兄。”蒙仲与蒙虎起身回礼,且笑着问道:“阿兄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听说,贤兄与公子昨晚喝酒到深夜。”

“哈哈哈……”

在一番寒暄后,三人重新在屋内坐了下来,此时田不禋又问道:“阿弟,今日怎么有空来公子府上?”

蒙仲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兄,请屏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便示意屋内众人退下后。

见此,蒙仲便将来意低声将来意简单说明了一下。

然而这番话,却听得田不禋面露惊诧,神色诡谲。

就在这时,公子章从屋内的内门转了出来,只见他用手扶着额头,满脸痛苦、疲倦之色,这显然是宿醉的后遗症。

“是阿仲啊。”

在瞧见蒙仲后,公子章笑骂道:“大清早的,搅人清梦……有什么要事么?”

蒙仲还未开口,便见田不禋神色莫名地说道:“公子,不如到内室再详谈。”

“……”

公子章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田不禋,点点头。

片刻后,公子章带着田不禋、蒙仲、蒙虎几人来到了内室,此时,公子章这才有些紧张地询问蒙仲道:“阿仲,莫非是你打探到什么不利于我等的消息么?……莫非是肥义那些人准备有什么行动?”

“不……”

蒙仲摇了摇头,在斟酌了一番用词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此番是受君上的嘱托而来……”

“赵何?”公子章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蒙仲:“他想做什么?”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君上希望与公子和解……”

“和解?”

公子章闻言面色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在足足笑了几息后,他这才恨声说道:“他母子二人,逼死我母,夺走本该属于我的君位,居然还有脸提什么和解?”

听闻此言,蒙仲连忙劝道:“公子息怒,在我看来,赵国现如今有着问鼎霸主的潜力,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引发内乱,您与君上的争斗,只会让赵成、李兑等人有机可趁,让秦国有机可趁……我来时君上曾对我说,倘若公子你肯放下这段恩怨,携手使赵国变得更为强盛,君上愿意册封您为武安君,并任命您为假相……”

“武安君?假相?”

公子章愣了愣,脸上露出几许意外。

同时露出意外之色的,还有自进屋起就一言不发的田不禋。

“公子意下如何?”蒙仲问公子章道。

公子章闻言看了一眼田不禋,田不禋摊了摊手,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君上能说动阿仲作为说客,臣能说什么呢?……臣不方便开口,请公子自行决定。”

公子章点点头,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蒙仲,你是不禋的义弟,且我素来欣赏你,方能容忍你今日所说的这番话,若换做是旁人,我定会命人将其乱棍逐出……”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必须承认,公子章对他确实已经是很大度了。

此时,就听公子章沉声说道:“赵国的君位,本身就属于我赵章,本该由我来册封他人为武安君、为假相,赵何窃取了我的尊位,赐我蝇头小利,还指望我会对他感恩戴德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正色说道:“赵何想要和解?可以!我给他两个选择,一,退让君位,将君位还给我赵章;二,下诏剥夺吴娃那贱人的‘惠后’谥号,将其生前所作所为,昭告全国。似那种善妒阴狠的女人,也配用‘惠’这个谥号?”

这就是彻底没得谈了。

毕竟赵王何是不可能让出君位的,毕竟那是他母亲吴娃为他争取到的。

至于赵章所说,让赵王何下诏剥夺其母惠后的谥号,赵王何更加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蒙仲劝说赵章道:“公子……”

“够了!”

赵章抬手打断了蒙仲的话,沉声说道:“我曾经堂堂一国太子,一日之间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人人避而远之,试问我犯了什么过失?皆只因吴娃那贱人在背后搬弄是非罢了。……这些年来,有无数人前来劝说我与赵何和解,哼,真是可笑!这些人可清楚我当年所经历过的那些屈辱?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劝我与赵何和解?……这话,我也是对你说的,蒙仲。”

深深吸了口气,赵章再次沉声说道:“你回去告诉赵何,要么退位,要么下诏剥夺吴娃那贱人的谥号,只要做到任何一项,我赵章愿意放弃这段仇恨,视他为兄弟手足,决不食言!否则……我与他绝无和解之日!”

“……”

听着公子章这番坚决的话,蒙仲陷入了沉默。

毕竟公子章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

第147章:事与愿违【二合一】

“公子,蒙仲……告辞。”

“唔。”

在公子章满脸不渝的应声下,蒙仲带着蒙虎走出了内院的主屋。

『公子章与赵王何……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么?』

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蒙仲带着浓浓的失望之色对蒙虎说道:“走吧,阿虎。”

二人刚走出没多远,身背后就传来了田不禋的声音:“阿弟,且留步。”

听闻此言,蒙仲回头看了一眼,便瞧见田不禋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朝他走来。

见此,他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阿兄。”

“阿弟。”

其实仅仅只有七八丈远,但田不禋那略显臃肿的身体疾走起来还是颇为吃力,待走到蒙仲面前时,他已气喘吁吁。

在喘了口气后,田不禋宽慰蒙仲道:“阿弟,方才之事……请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曾经吴娃用谗言诋毁公子的母亲韩氏,窃取了王后之位致使韩氏郁郁而终,又助其子赵何窃取了本该属于公子的太子之位,致使公子一朝失去所有,这是公子一直以来的怨恨,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

“……”蒙仲默默点了点头。

他原以为劝说公子章之事能有三成胜算,却没想到,公子章对惠后、赵王何母子的怨念是那么浓重,更要紧的是,公子章那有理有据的反驳,反而说得他哑口无言。

瞧见蒙仲这幅表情,田不禋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笑着问道:“今日贤弟过府劝说公子,这莫非是赵王与肥相的意思?”

蒙仲如实解释道:“只是我的建议……前几日,我与君上谈论各国变法时,君上曾表示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至于原因,无非即赵主父、安阳君以及赵君上三者间的恩怨矛盾,以及来自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的阻力……王室的力量分散,自然敌不过旧贵族势力,但倘若赵主父、安阳君与赵君上三者能够合力,赵国就具备了变法的条件,假以时日,不无机会击败秦国,成为中原霸主……”

“……介时,作为中原霸主的赵国,亦能庇护宋国。”田不禋猜到了蒙仲的心思,点点头说道:“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不错?”

蒙仲有些惊讶地看着田不禋,要知道方才公子章那可是相当抵住了。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笑着说道:“阿弟,愚兄亦是宋人啊,当然也会为我宋国的利益考虑。……以为兄的愚见,这件事你先别急,为兄也可以试试帮你说服公子。”

“当真?”蒙仲愈发吃惊了。

“前提是赵君上当真愿意重用公子。”捻着那两撇小胡子,田不禋轻笑着说道:“在愚兄看来,公子与赵王,还是有和解机会的……但前提是,赵王究竟愿意放下多大的权力给公子。倘若赵王愿意答应「一国二王」……”

“这事恐怕肥相不会同意。”蒙仲皱着眉头插嘴道。

听闻此言,田不禋笑了笑,又说道:“这只是一个比喻。代王也好,武安君也罢,这都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不要紧,关键在于赵王对公子究竟有几分尊敬、几分愧疚,且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弥补当初……呵呵,总之这件事阿弟你先别着急,容愚兄劝劝公子再说。关于赵成、李兑那些人,阿弟说得不错,你我岂能叫那些人坐收渔利?”

蒙仲闻言心神一松,连忙拱手说道:“兄长所言极是,那就拜托兄长了。”

“你我兄弟一场,分什么彼此?”

田不禋笑着拍拍蒙仲的手臂,说道:“待过些日子,咱们找个机会,让赵主父、公子以及赵王三人能坐下来面谈一番,说不定到时候事情会有什么转机。至于今日,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劝劝公子,为兄方才追出来时,公子可是生气的很呢!……你知道,公子一向很器重你的。”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拱手说道:“那就拜托了兄长了。”

“哪里哪里。”

田不禋笑呵呵地目送着蒙仲、蒙虎二人离去。

然而待他二人走出十几丈远后,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了起来。

『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目视着蒙仲离去的背影,田不禋脸上的神色一阵变幻。

待蒙仲、蒙虎二人消失在视线中后,田不禋当即转身回到密室。

刚进密室,他就听到“哗啦”一声脆响,原来是公子章挟怒将一张矮桌给踹翻了,待注意到田不禋回来后,他涨红着面色,面有余怒地呵斥田不禋道:“田不禋,你追出去做什么?难道你也要像那蒙仲一样背叛我么?!”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扶正了公子章踹翻的矮桌,旋即笑着说道:“蒙仲阿弟的德行如何,这段日子接触下来,相信公子也有所了解,此人轻财帛而重情义,却是可以结交的贤人呐。”

“……”

公子章沉默了片刻,旋即恨恨说道:“可他今日却帮着赵何来劝说我。……若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召入卫士,将他乱棍逐出了!”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着劝说道:“蒙仲并非偏帮赵何,他只是不希望赵国出现内乱而已。……不过年轻人嘛,想法过于天真,有了些成绩,就想着去插手一些本不该由他插手的事,这也是年少之人的通病,公子何必与他计较?”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似有深意地说道:“既然赵王此番授意蒙仲前来劝说公子,想必赵王也好、肥义也罢,对蒙仲已颇为信任……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啊。”

公子章闻言一愣,深思道:“你的意思是……”

只见田不禋眼眸中闪过几丝狠色,低声说道:“待过些时日,待时机成熟时,公子不妨假借和解之名,让蒙仲将赵王与肥义请来……介时,只要将赵王与肥义铲除,继而发兵攻陷邯郸,杀掉赵成、李兑、赵豹等一干违抗公子您的人,赵国岂非就在公子您手中了?……所以说,公子方才何不虚与委蛇呢?”

“……”

听闻此言,公子章脸上先是闪过一阵惊色,旋即这份惊色便被惊喜所取代。

紧接着,这份惊喜又变成了懊恼,只见他双手拳掌相击,懊恼地说道:“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我方才……这可如何是好?”

“是故在方才,在下才要追出去稳住我那位阿弟呀。”田不禋笑吟吟地说道:“公子放心吧。”

“好!好!”

公子章闻言面色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禋,你真是我的肱骨,待我日后夺回王位,我就封你为我赵国的国相,另外,再封你做武安君,让你的儿孙世代为我赵国显贵!”

“多谢公子。”

田不禋的眼眸亦闪过几分喜色,旋即,他端正神色对公子章说道:“公子,既然赵王、肥义授意蒙仲前来劝说您,想必他们已有所察觉,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臣建议先找赵主父试探一下口风,看看赵主父是否愿意助您一臂之力。……倘若有赵主父暗中帮衬,公子必然无往不利。”

“嗯!”

公子章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与蒙虎二人已离开了安阳君府,各自骑着马返回王宫。

回到王宫,蒙仲率先来到赵王何所在的宫殿,向他述说了劝说公子章的过程,以及公子章对此的回覆。

“……安阳君言,若是君上想与他和解,就满足他任一一个条件:其一,君上将王位退还给他;其二,君上下诏剥夺惠后的谥号……”

“什么?”

当听到第一个条件时,其实赵王何的面色还没有什么改变,但听到公子章的第二个条件时,赵王何顿时大怒,攥着双拳气地面色通红,恨声说道:“他安敢这般羞辱寡人的母后?!”

对于赵王何的反应,蒙仲丝毫不觉得奇怪。

毕竟作为子女,岂能坐视他人羞辱自己的父母?倘若有人胆敢羞辱他的母亲葛氏,他的反应绝对比赵王何还要激烈。

此时殿内,就听到赵王何因为愤怒而变粗的喘息声。

足足过了二十几息,赵王何这才逐渐平复自己心中的怒气。

只见他看了一眼蒙仲,略带失望地说道:“前几日见蒙卿在宫筵中力辩薛公田文门下的客卿,丝毫不落下风,寡人原以为蒙卿能说服兄长……”

『这是在怪我么?』

蒙仲皱了皱眉,亦面带不快地说道:“君上,在下学的是道家的辩术,讲究的是以理服人,当初在宫筵中,在下之所以能与田文的门客力辩而不落下风,只是因为道理在我这边,而此番,道理却不在我这边。……君上难道是希望我用诡辩去说服安阳君么?恕在下办不到,请君上另请高明,告辞!”

说罢,蒙仲转身离开。

见此,赵王何亦意识到是自己失言,连忙起身快步赶到蒙仲面前,在拦住他后,拱手告罪道:“只因安阳君言辱母后,寡人一时失态,请蒙卿见谅。”

作为君主的赵王何亲自向自己道歉,蒙仲心中的不快这才消散,被赵王何拉着重新回到坐席中。

可能是因为方才的这个小插曲,赵王何亦冷静了下来,一脸感慨地说道:“寡人这个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寡人心中亦清楚,且寡人亦承认,母后生前……确实做了不少诋毁韩后、诋毁长兄的事,但长兄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寡人实在不能答应。”

说着,他转头看向蒙仲,平心静气地说道:“从蒙卿方才转达的公子章的话中,有一句话深得寡人之心,他说,那些人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那些,又凭什么来劝说我?……蒙卿,寡人自幼体弱多病,不受主父重视,邯郸城内,王宫上下,唯独母后最疼爱寡人,寡人这个王位,是母后为寡人争取的,且母后在临终前,曾淳淳叮嘱寡人日后好生治理国家,成为不亚于主父的明君。……非是寡人贪恋王位,实在是这个王位,寡人不想、也没有资格让给他人……”

“……”蒙仲默默地点了点头。

毕竟那日晚上,他与赵相肥义也曾谈及赵王何年幼时的处境,据肥义所言,就连他这位如今鼎力支持赵王何的老臣,当初亦不好看好赵王何,以至于当赵主父将赵何立为太子时,肥义还竭力反对,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赵王何完全是凭着勤奋,凭着他对肥义由衷的尊敬,这才逐渐得到了肥义的好感与支持。

“……至于剥夺母后的‘惠后’谥号,寡人更是办不到。作为人子,寡人岂能如此羞辱生母?”赵王何摇了摇头。

对此,蒙仲毫不意外,毕竟在公子章提出这两个条件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难以成功了。

就在蒙仲沉思之际,忽听赵王何正色说道:“蒙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的王位,无法让给长兄,且寡人亦不愿剥夺母后的谥号,但寡人可以册立长兄的嫡子为太子,待其日后长大成人后,将王位传给此子……”

“……”蒙仲惊愕地抬头看向赵王何。

他必须得承认,赵王何能提出这样的条件,足以证明他是真心将与安阳君赵章和解,并且,作为君主,他也着实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是以这个条件,蒙卿能说服长兄么?”赵王何正色询问蒙仲道。

因为已经劝说过公子章一回,并且这件事以失败告终,蒙仲心里也没底,但他着实认为此事可以尝试一番:“臣不敢保证,不过,应该会有很大的机会。”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正色说道:“除了退位、除了剥夺母后的谥号,只要长兄能立下誓言,日后绝不反叛,寡人可以赐予他想要的一切,并且,日后册立其子为太子,待其长大成人后,将我赵国的君位传给此子。……相比较安平君、奉阳君,寡人还是更愿意信任寡人的兄弟,无论是长兄赵章,还是赵胜、赵豹两位幼弟。”

蒙仲点了点头,抱拳说道:“容臣好好思量一番,该如何劝说安阳君。”

听闻此言,赵王何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寡人就等蒙卿的好消息。”

“喏!”

片刻后,蒙仲告别了赵王何,返回赵主父所居住的宫殿。

远远地,他就瞧见乐毅站在宫殿门外,不知为何左顾右盼。

“阿毅。”

蒙仲远远喊了一声,旋即带着蒙虎快步上前。

“阿仲。”

在见到蒙仲后,乐毅神色复杂地走上前来,低声说道:“阿仲,赵主父……”

此时,蒙仲忽然瞥见守在殿门外的卫士有点眼生,遂下意识抬手打断了乐毅的话,皱着眉头询问那名卫士道:“你……你是信卫么?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生?”

只见那名卫士目测大概二十几岁,在听了蒙仲的话后,微笑着抱拳行礼道:“您想必就是蒙仲蒙司马吧?在下赵奢,乃庞煖庞司马麾下的檀卫,在军中担任行司马一职,今日奉命带领士卒进宫,代替信卫军护卫赵主父左右。”

“檀卫?代替信卫军?”蒙仲皱了皱眉头。

那名叫做赵奢的檀卫军士卒闻言解释道:“具体在下亦不清楚,只是听庞司马说,赵主父有意扩充信卫军,命蒙司马出城训练士卒,在此期间由我檀卫值守宫殿……”

说罢,他一脸奇怪地看着蒙仲,那表情仿佛是在说:这事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

蒙仲转头看向乐毅,却见乐毅默默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蒙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走远了些,此时,乐毅这才叹息着说道:“我之所以等在殿外,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今日在你前往安阳君的府上后,赵主父下令召庞煖率领五百檀卫入宫,接替了我信卫军的守殿之职……”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蒙仲,又继续说道:“我询问过赵主父,赵主父的回答与那名叫做赵奢的檀卫一般无二,说是我信卫军不亚于魏武卒,留在王宫内作为守殿卫士太过于屈才,希望你我扩充信卫军……阿仲,你做了什么,让赵主父如此不悦?”

“……”蒙仲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旁,蒙虎不解地问道:“扩充信卫军,这不是好事么?阿毅,你干嘛愁眉苦脸的?”

“……”

乐毅看了一眼蒙虎,叹了口气,似乎是没有心情解释。

其实不难理解,只不过蒙虎性子太直,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罢了。

信卫军为何地位特殊?

难道是因为它是效仿魏国的武卒而打造的么?

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信卫军乃赵主父的近卫,因此才享有种种特殊待遇,比如说可以驻扎在宫内。

而如今,赵主父命檀卫军取代了信卫军,这就意味着信卫军不再是赵主父的近卫,就算扩充些兵卒的编制又如何?还不是只有赵国一般军队的地位与待遇?

说白了,这就是明升暗降。

“我去见赵主父。”

丢下一句话,蒙仲走向宫殿的正门。

此时在宫殿外,檀卫军的行司马赵奢仍然值守在殿外,见蒙仲走来,便主动迎上前来,微笑着问道:“蒙司马去而复返,莫非是想请见赵主父?请让在下代为通报。”

听闻此言,蒙仲的心情变得莫名复杂。

毕竟近段时间,他出入赵主父所在的宫殿,何曾需要通报?

在沉默了半响后,蒙仲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抱拳说道:“有劳了。”

“不敢!”

赵奢抱拳回礼,旋即迈步走入殿内。

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抱拳对蒙仲说道:“蒙司马,赵主父有请。”

蒙仲点点头,正要迈步进殿,却听赵奢又说道:“蒙司马且慢。”

听闻此言,蒙仲不解地看向赵奢,却见赵奢用手指指他腰间的佩剑,委婉地说道:“职责所在,请蒙司马莫要怪罪。”

“……”蒙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佩剑,心情复杂地将其解下,递给赵奢。

不得不说,觐见赵主父,自然需要解下武器,比如蒙仲近几日请见赵王何时,也是每次都在殿外解下兵器,交给信期手下的士卒,这才方能入殿。

但问题是,蒙仲此前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司马,别说带着剑进殿,哪怕是赵主父在殿内沐汤泡浴时,他蒙仲亦是带剑伺立在旁这就是近卫的职权,是亲近的表现。

而如今,突然由亲近之人变成外人,蒙仲难免有心理落差。

将佩剑递给赵奢,蒙仲沉着脸走入了殿内,旋即在殿内几名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了殿内深处。

期间,或有几名宫女阻拦蒙仲道:“蒙司马,主父正在沐浴,请蒙司马在此稍后。”

『……』

蒙仲板着脸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他岂还会看不出是赵主父故意给他甩脸色。

沐浴?不便相见?

他蒙仲跟赵主父在一个池子里泡浴都不止一次两次了好不好?!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蒙仲这才得到传召,来到内殿,见到了穿着宽大衣袍的赵主父。

当时,赵主父正坐在席中,侧身嗅着身边火炉上煮着的一大壶酒,在瞧见蒙仲走进来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主父。”走到赵主父面前,蒙仲带着满腔的怨气,抱拳行礼道。

赵主父当然看得出蒙仲脸上的不满,在招呼他于矮桌的面对坐下后,笑着说道:“别动怒,蒙仲,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赵雍给你的。不是赵何,不是赵章,更不是肥义,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赵雍臣子,却一心帮着赵何与肥义说话,说真的,我心中很不喜。……你忘了是谁提拔你?是谁亲手教导你等武艺?唔?”

说着,赵主父斟了一樽酒,在抿了一口后又看向蒙仲,正色说道:“这是一个教训,蒙仲,我能给你远超众人的恩宠,我也能收回去。”

蒙仲盯着赵主父看了半响,忽然问道:“这就是赵主父想对我说的么?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慢着!”赵主父抬手制止了蒙仲,忽而哈哈笑道:“只是一时的责难,就想一走了之?呵,年轻气盛!”说着,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蒙仲,我此前就对你说过,我对你与乐毅二人抱有很大的期待,你日后必将是我赵国的重臣,柱国基石,但你如今,还太稚嫩了……王室的内斗,岂是现如今的你有能力干涉的?你就不怕被席卷其中,粉身碎骨?哼,看来夜袭齐营也好,让田文颜面丧尽也罢,两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此番对外宣称,有意将信卫军扩展到千人,相信此举并不会使你丢脸,去吧,去城外的军营练练兵,好好冷静一下!”

“……”

蒙仲默默起身。

待他临走时,赵主父又叮嘱道:“记住,蒙仲,你并非是赵何或赵章的臣子,你是我赵雍亲手提拔的臣子,在这方面你要像肥义学习,坚守一心!”

“……”

深深看了几眼赵主父,蒙仲抱拳而退。

片刻后,待蒙仲、蒙虎、乐毅三人离开宫殿,正巧田不禋前来王宫请见赵主父。

待来到宫殿外时,田不禋亦发觉了异样,询问守在殿外的赵奢道:“你等……似乎并非信卫吧?”

赵奢闻言回答道:“在下乃檀卫军的赵奢,信卫军被赵主父调到城外扩军去了,是故由我檀卫接替值守。”

“哦……”

四下瞧了瞧,田不禋捻着嘴上的小胡子,若有所思。

第148章:事与愿违(二)【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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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片刻后,田不禋得到允许,见到了在殿内独饮的赵主父。

在一番虚套的社交辞令后,田不禋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方才臣进宫时,正巧碰到臣那位小阿弟蒙仲,他神色匆匆,竟无暇注意到臣,莫非是赵主父授予他要事吗?”

赵主父闻言瞧了一眼田不禋,轻笑着说道:“人人都说你田不禋阴狠狡诈,且不想,你也会关心他人……”

田不禋闻言毫不在意地笑道:“人都有亲疏之别,对臣疏远之人,自然是被臣百般诋毁……”

“呵。”赵主父不置与否地笑了笑,旋即淡淡说道:“我倒也没别的要事,只是回想起前几日蒙仲此子力挫田文气焰,觉得其麾下仅有区区五百名赵武卒,未免太过于寒酸,是故让他到城外扩充卫队……”

“哦。”

田不禋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但心底,他对赵主父的这番解释却嗤之以鼻。

扩充卫队?训练士卒?

这种事明明可以两头兼顾,何必让庞煖的檀卫取代蒙仲的信卫?

分明就是蒙仲在哪里惹得这位赵主父不快,是故赵主父故意敲打敲打他罢了似这种事,田不禋一眼就能看穿。

不过,看赵主父的口气,似乎问题不大,因此田不禋倒也没有出言为蒙仲求情,而是岔开话题,说起了此番的来意:“赵主父,如今齐国臣服于赵国,我赵国日后的阻碍,便只有秦国……赵秦两国之间,必有一场争斗,臣以为,赵主父当及早做好准备。”

赵主父闻言瞧了一眼田不禋,忽而问道:“你指的是什么呢?”

“晋阳。”田不禋沉声说道:“若赵秦两国展开争斗,晋阳首当其冲,不得不早做提防,安阳君(公子章)少壮而勇猛,可为赵国镇守晋阳。”

听闻此言,赵主父沉吟不语。

晋阳,它是赵国的发迹之地,想当年在晋国的「六卿之乱」中,赵国的先君赵襄子,就是凭着这最后一座城池,挡住了智氏、魏氏、韩氏三方的联攻,且此后暗中联合魏氏与韩氏,击败了智氏,继而才有了三家分晋,出现了赵、魏、韩三家瓜分晋国这件令整个中原都为之震惊的事。

自那以后,晋阳一直以来都是赵国的都城,直到赵敬侯迁都邯郸,赵国的发展重心才由晋阳一带转移到邯郸一带,并一直延续到今日。

但即便如此,晋阳在赵国仍然有着不亚于武安这座陪都的地位,毕竟赵简子、赵襄子、赵献子、赵烈侯、赵武侯等先代赵君,皆安葬在晋阳(郡)境内,说晋阳是赵国嬴姓赵氏一族的祖籍所在,这一点也不夸张。

正因为如此,纵使赵国后来迁都邯郸,但仍不敢疏忽对于晋阳的建设与发展。

毫不夸张地说,假如赵国有十分财富,那么,邯郸独占四分,晋阳占三分,其余所有赵国土地,仅占到剩下的三分可想而知晋阳在经过十几代赵家君主治理后的富饶繁华程度,即是不及邯郸,亦相差不多。

前些年赵主父从林胡、匈奴、白狄等异族手中夺取了雁门郡与河套地区,虽然派人大力建设,由于雁门、西河、榆中三地颇为落后,赵主父便叫晋阳兼辖,利用晋阳的殷富去带动雁门、西河、榆中三地。

别看雁门、西河、榆中三地贫穷落后,但却都有适合放牧战马的天然草场,赵国自曾经的作战主力战车、再到如今的新锐兵种骑兵,战马始终是赵国最看重的战争资源,而目前赵国适合放牧战马的天然牧场,就只有晋阳、中山、代郡这三个地方。

总而言之,晋阳在赵国的地位非常特殊,且对于赵国也至关重要。

正因为如此,赵主父才想过等十年后,将蒙仲派遣到晋阳,令其总慑晋阳、雁门、榆中、西河等地,作为「赵秦之争」战场的前线上将,庇护赵国的国内腹地不受秦国的进犯。

然而今日,田不禋却有意想让安阳君赵章镇守晋阳,不得不说,这件事对于赵国臣子的冲击,丝毫不亚于「一国二王」那件事因为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是绝对不会坐视晋阳落到公子章手中的。

『……这田不禋应该明知这件事难以促成,为何却还要向我提及?』

若有所思地看着田不禋,赵主父沉吟不语。

思忖良久,他点点头说道:“田卿所言极是,晋阳,确实需要一个勇猛之人是镇守……不过,怕是肥义、赵成、李兑等人不会同意。”

听闻此言,田不禋正色说道:“赵主父,此事于国家大有裨益,岂能因为一些短视、贪利之徒就轻言放弃呢?”说到这里,他似有深意地说道:“赵国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局面,全凭赵主父您的雄才伟略,然而某些人却遗忘了这一点,因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力,阻碍赵国变强……哎,更让臣感叹的是,如今君上受到这些短视、贪利之臣的蒙蔽,既不肯还权于赵主父您这样的雄主,又不肯重用作战勇武的安阳君,长此以往,赵国如何与秦国争锋?”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说道:“赵主父,为赵国考虑,臣以为,当收回您曾经赐予安平君、奉阳君的殊荣,提拔年轻的有志之士。”

“……”

赵主父抬眼瞧了瞧田不禋,嘴角闪过几丝莫名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总算是摸透了田不禋此番的来意。

显然,公子章、田不禋等人是要图谋对付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甚至于,连赵王何、赵相肥义,亦或许是他们想要铲除的对象。

换而言之,即叛乱夺位!

平心而论,赵主父对此丝毫不感觉意外,因为在「一国二王」事件失败之后,公子章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弟弟赵王何平起平坐的可能,要么他臣服于赵王何,安安分分做一名臣子;要么,就只有起兵叛乱,杀掉肥义、赵成、李兑等一干阻碍他的赵臣,从弟弟赵何手中武力夺回王位。

只不过,谋反作乱会让天下人指责,因此,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公子章与田不禋此前并不想那样做。

但现如今,随着「旧贵族派」、「新君派」这一方,与「公子章派」一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公子章与田不禋已经顾不得武力夺位将导致的后果,只能出此下策。

毕竟再拖下去,赵王何一年一年长大,在赵相肥义的帮助下逐步稳固权力,再加上旧贵族派的帮助,公子章一派就更加没有机会夺回王位了。

要知道,公子章派如今能与新君派以及旧贵族派抗衡,那是因为赵主父庇护,可一旦等到赵主父年老体衰,威慑不再,公子章凭什么与赵王何抗衡?难道就凭代郡的军队?

所以说,公子章唯有趁着赵主父还壮年时、且威慑力还在的当下谋反作乱,只有现在动手,凭赵主父的威望,才有可能说服国人,将公子章的叛乱定义为“清君侧”虽然当代还没有这个词。

至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这君臣二人若是最终不幸死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妄臣手中,那也与公子章无关不是?

只要日后赵主父出面肯定公子章是清君侧,那么公子章就是清君侧!

在沉思了片刻后,赵主父忽然感慨说道:“田卿,你所说的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我如今年近半百,逐渐也已力不从心了……过些时日,我准备前往沙丘一带,为我自己挑选一地作为陵墓……”

见赵主父忽然提及了一件不想干的事,田不禋微微一愣。

不过转眼之间,他便明白了赵主父的意思,强忍心中的欢喜之色,拱拱手低声说道:“赵主父,臣明白了。”

当即,田不禋告别了赵主父,急急忙忙回到安阳君府,将这件事告诉公子章。

在听完田不禋的转述后,公子章摸不着头脑:我是让你去试探赵主父,你回来告诉我说赵主父准备去沙丘勘察陵墓的选地,这什么意思?

见公子章面露困惑之色,田不禋便解释道:“赵主父前往沙丘勘察陵墓的选地,作为儿子,公子您与赵何必定得跟随通往,皆时,公子便可趁机发难,挟持赵何……赵何若在您手中,杀掉赵成、李兑等人还不简单?只需假称赵成、李兑等人乃是欺君的妄臣,便可名正言顺杀掉这些人。……这是赵主父有意给公子您机会啊!”

听了田不禋的解释,公子章恍然大悟,旋即面色动容,满心欢喜地说道:“主父不曾欺我,他果真是有心帮我……”

此时此刻,公子章心中对于赵主父的最后一丝怨恨,已烟消云散。

曾几何时,他亦痛恨赵主父,痛恨赵主父宠爱吴娃,听信吴娃的谗言,夺取了本该属于他母亲韩氏的赵国王后之位,继而又夺走了他的太子之位,致使他母亲韩氏郁郁而终,而他已因此尝尽人间的世态炎凉。

但近些年,由于赵主父逐渐与他亲近,他心中的怨恨大多已渐渐化解,硬要说还有什么芥蒂,即赵主父当年将本该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以及王位,都给了他的弟弟赵何。

然而今日,赵主父出言暗示田不禋,支持他用武力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这让公子章感动之余,对赵主父的怨念亦随之消解。

“公子、公子?”

见公子章满脸欢喜之色,田不禋急忙劝道:“这件事还未成,公子不可声张,免得走漏。”

“对对对。”公子章连连点头,旋即问计道:“不禋,对此你有什么计策?”

田不禋想了想,附耳对公子章低声说了几句,直听得公子章连连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回到了他们信卫军在肥邑一带的军营。

到了军营后,蒙遂、向缭等小伙伴通通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蒙仲询问究竟莫名其妙地被庞煖的檀卫给取代了,任谁都能想到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

于是,蒙仲便在营内帅帐,将其中的原因告诉了诸小伙伴,只听得一群小伙伴面面相觑。

半响后,向缭咽了咽唾沫,表情古怪地说道:“插手王室内部的争斗,阿仲,你可真有胆量……”

相比较向缭,乐毅的话更是直接:“原来如此,我以为赵主父恼你什么,别没想到……阿仲,你如今只是近卫司马,连军司马都不是,你没见连赵国上上下下的臣子都不敢插手这件事?你倒好,自己还凑上去!……我看赵主父说得没错,两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

“好了好了……”见乐毅说的过于严厉,蒙遂连忙打圆场道:“阿仲他这么做,也只是不希望赵国出现内乱,赵宋两国利害一致,赵国若因为内乱变得衰弱了,宋国势必会受到影响,阿毅,你就少说两句吧。”

乐毅怒其不争般看了一眼蒙仲,闷闷不乐地说道:“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说到这里,他用带着埋怨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闷闷说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你若不信任我,为何让我担任佐司马?”

“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蒙仲刚想解释,且见蒙遂、向缭频频用目光示意,再一瞧乐毅满脸不渝的面色,蒙仲当即改口道:“是我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

见到蒙仲郑重的道歉,乐毅心中的怨气这才消解,在看了几眼道歉态度诚恳的蒙仲后,竟反过来安慰道:“罢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只要你吸取教训即可……日后有什么事,记得与我、阿遂、向缭几人商量一下……”

“喂喂喂!”

听到这话,蒙虎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只跟你们三个商量啊?我也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

乐毅与蒙遂、向缭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对蒙虎说道:“对了,阿虎,虽然是错有错着,但赵主父授意叫我军扩充卫队,我准备将你麾下士卒扩展到两百人,日后你就负责我信卫军的战车队吧。”

“当真?”蒙虎闻言面色大喜,丢下一句话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帐外:“我去选兵,你们接着商议。”

“……”

看着仍在摇晃的帐幕,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旋即在对视一眼后,爆发出一阵欢笑声,一扫帐内此前的郁闷。

既然暂时被赵主父踢出了邯郸,索性众人便收敛心思老老实实处理扩军这件事。

信卫军能从五百人扩充到一千人,这大概也是对众人唯一的安慰了。

关于兵源,蒙仲几人有两个选择,第一,便是从其他军队抽调,比如信卫军的五百名老卒,原本就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军队士卒,只不过当时信卫军地位特殊,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并且有赵主父的命令,阳文君不敢违抗。

而如今,信卫军的地位实际上以及被庞煖的檀卫给取代了,再加上赵主父并未给予方便,此时再找阳文君,纵使阳文君赵豹同意了此事,蒙仲也得欠下一个不小的人情。

因此,乐毅是反对的。

他对蒙仲等人说道:“阳文君赵豹,虽然与阿仲关系还算亲近,但在我看来,这个老狐狸纯粹是不想得罪人,并非与真心与阿仲结交。那日宫筵,阿仲被田文、赵成、李兑所针对时,阳文君可曾出面为我等说话?没有!从始至终就只有肥相与公子章在为我等说话……为五百兵而欠下一个人情,我认为不必。”

听闻此言,武婴、蒙遂、向缭等人纷纷点头。

毕竟说到底,阳文君赵豹手底下的士卒,只是有一些基础,但信卫军之所以强悍,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乐毅、蒙遂等人的严格训练选用阳文君赵豹手下的兵卒,只不过是稍稍加快了这个过程,并非是根本原因。

“那你的意思呢?”蒙仲询问乐毅道。

乐毅想了想说道:“先从杂兵选拔吧,好歹也是我信卫军的人,若是数量不足,再从周边城邑的赵人中筛选。”

他口中的杂兵,指的就是信卫军的编外人员,即向缭、乐续手下那几百名本来负责处理军中杂事、伙食的人。

听了这话,向缭皱着眉头说道:“杂兵当中,可有不少戴罪的刑徒啊,这些人,也在挑选范围内么?”

乐毅轻笑说道:“既然有能成为士卒的机会,那些人岂会不拼命争取呢?再怎么说,这些人在我信卫军呆了一段时日,自然要比外人值得信赖。”

正说着,忽然帐外有士卒前来禀报:“司马,檀卫军司马庞煖,携其师鹖冠子,前来请见。”

听了这话,华虎皱着眉头不快地说道:“庞煖那家伙来干嘛?奚落我等么?”

“庞煖不是那样的人。”

蒙仲摇了摇头,对乐毅等人说道:“阿毅、阿遂,选拔士卒之事,就交给你二人,向缭、乐续,你二人协助他们。……华虎、穆武,你们二人明日到周边的乡邑转转,看看有没有想投军的青壮,择优挑选。剩下的武婴、乐进,你二人跟蒙虎继续照常训练士卒,不可懈怠。”

“明白!”诸小伙伴抱拳颔首。

嘱咐完毕,诸小伙伴各自散去,而蒙仲则亲自来到军营的辕门外,迎接鹖冠子与庞煖师徒。

当他来到营外时,鹖冠子与庞煖正站在营地外,打量着这座军营。

见此,蒙仲连忙迎上前,拱手施礼道:“鹖冠子、庞煖兄,让两位久等了。”

“无妨。”

鹖冠子笑眯眯地点点头,对于蒙仲亲自出营迎接感到很满意。

而在他身旁,庞煖在看了几眼蒙仲后,忽然说道:“我不是来嘲笑你的。”

蒙仲愣了愣,旋即微笑着点头说道:“我知道,庞煖兄不是那样的人。”

听了这话,庞煖也很满意,绷紧的面色亦稍稍缓解了几分。

片刻后,蒙仲将鹖冠子与庞煖请到了军营内的帅帐。

待彼此于帐内坐定之后,鹖冠子指着庞煖笑着对蒙仲解释道:“此番,老夫是被我徒儿拖来的,他觉得过意不去,又拉不下脸自己一个人过来解释,于是就拉着老夫一道来……”

“夫子你说这个做什么?”庞煖小声说道,脸上有些窘迫。

“这有什么?”鹖冠子毫不在意,转头对蒙仲说道:“小友,我徒不善言辞,总之,你可莫要记恨他呀。”

见庞煖满脸窘迫,蒙仲心中亦感觉有些好笑。

虽然庞煖最近憋着劲与他信卫军竞争,但蒙仲对于庞煖本人非但没有恶感,反而有诸多好感。

毕竟鹖冠子与庄子都是道家弟子,而他蒙仲与庞煖,亦是道家弟子,虽然门户不同,但思想的本源却是一致的。

另外在兵法方面,蒙仲与庞煖亦有诸多类似的见解,可谓称得上是知己。

“鹖冠子言重了。”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略带感慨地说道:“此番之事,是我自己所导致,与庞煖兄何干?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鹖冠子捋了捋髯须,似笑非笑地说道:“说到此事……小友果真是胆魄过人啊,历来王室之争,外人能避就避,然而小友却主动凑上前去……”

听到鹖冠子的调侃,蒙仲亦有些尴尬,忍不住解释道:“我只是见赵主父、赵君上与安阳君三方矛盾重重,唯恐被某些人所利用,致使赵国引发内乱,错失了变法图强的机会,故而才做出这番妄为,希望赵国能免除一场动乱……”

鹖冠子闻言点了点头,半称赞半提醒道:“小友赤子之心,着实可嘉,然我道家弟子,需铭记‘顺其自然’这个道理,注定要发生的事,非人力所能抗拒。”

“……”

蒙仲隐隐从鹖冠子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微微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鹖冠子,您指的是赵主父、赵君上与安阳君三者之间的矛盾么?”

有件事蒙仲很清楚,即鹖冠子比他更得到赵主父的信赖,并且赵主父也会将不便告知他的秘密,告诉鹖冠子,寻求鹖冠子的建议。

说鹖冠子是赵主父的客卿智囊,这一点也不夸张。

“呵呵呵。”在听了蒙仲的询问后,鹖冠子笑了笑,说道:“小友可知‘道’的本意?老子曾言,「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故而,道即是泰。然而,赵国如今失正道,日月争辉,这才是动乱的根本。……小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是落了下乘。”

“……”

听到鹖冠子这一番话,蒙仲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鹖冠子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晦涩,哪怕是蒙仲作为道家弟子,也听得一知半解。

但即便没有听懂全部,他隐隐也能听懂几分端倪。

即他竭力想要阻止的,赵王何与公子章的争斗,而赵主父其实并不想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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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七月上旬【二合一】

当日晚上,待鹖冠子与庞煖离去之后,蒙仲躺在帅帐内辗转反侧,仔细思索着鹖冠子今日对他所说的一番话。

在经过反复的思考后,蒙仲认为鹖冠子所说的「日月争辉」,指的应该就是赵主父与赵王何父子二人。

平心而论,日月争辉应该解读成“与日月争辉”,因为“日月争辉”的现象是不可能出现的——日月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天空下,且同时绽放光芒呢?

然而赵国现如今的状况,却偏偏就是“日月同辉”的局势:赵主父作为已退位的旧君主,却不甘寂寞,不肯将手中的权力全部交给新君;而作为新君的赵王何,亦不愿失去王位与权力。

用鹖冠子的话说,这违反了“日降月升”的自然现象,属于“非道”——即鹖冠子那句“今赵国失正道”的原因。

在解读了这层含义后,鹖冠子其余的话就容易解读了。

曾经蒙仲以为,赵主父与赵王何的矛盾,只是在于赵主父退让王位后逐渐失去赵国臣子的拥护,因此他心有不甘,因此他曾建议赵王何更加尊敬赵主父。

可现如今听了鹖冠子这一番话,蒙仲忽然意识到,这对父子的矛盾,可能根本不像他所认为的那么简单。

再说得简单点,赵主父想要的,可能并非仅仅只是赵王何与赵国臣子对他更加尊重。

虽然蒙仲还是没有想通其中的原本原因,但在与鹖冠子一番交流后,他却隐隐把握住了一件事,即赵主父是真的要将他曾经一手册立的新君赵何废除。

为何?

为何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

蒙仲躺在卧榻上思索着这个猜测。

忽然间,他联想到了近段时间赵主父与鹖冠子在商讨的那种制度——天曲日术。

对于「天曲日术」,因为当初赵主父与鹖冠子在商讨的时候并未回避蒙仲,因此蒙仲对这种制度亦略有了解。

他知道,这种制度脱胎于楚国旧有的制度,是一种能加强王室权力的制度。

在当今世上,沿用这种制度的只有两个国家,即楚国与秦国——根据两国先后采取这种制度的时间,秦国应该是效仿楚国的。

毕竟,曾经秦国有很大一段时间被中原各国所看不起,只有自称“蛮夷”的楚国愿意与秦国结交、通婚,因此在国家体制上远远落后于中原各国的秦国,借鉴、效仿楚国的制度,这倒也是一个说得通的猜测。

但如今赵国若想要采取「天曲日术」,这却要比当年的秦国困难地多。

因为赵国脱自晋国,而晋国所沿用的,一直以来都是周王室的治国模式,即「君与士卿治天下」,君王的权力一部分分散在士卿的手中,而士卿在各自封邑中的地位,其实也仿佛君王——只是“名”与“器”上的区别。

这样的治国模式,会导致一个问题,即旧贵族派尾大不掉,阻碍王室的命令,就好比赵主父曾经推行胡服骑射时,由于遭到安平君赵成等旧贵族派的反对,曾险些令这次变革胎死腹中,以至于当时在位已十九年的赵主父,居然还要通过说服安平君赵成,来推行利于国家的政策。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反观秦国——其实蒙仲亦不了解秦国,但他与他另外一位义兄田章,曾经浅显地谈论过的秦国的政策,知道秦国在这方面远远快捷于其他国家,只要王令下达,各地方郡县无不立刻推行新政。

可能这才是秦国近几十年来发展速度迅猛,渐渐超过中原各国的原因。

『倘若赵主父果真是为了推行天曲日术……』

蒙仲仔细思索了一下。

他必须地承认,强行在赵国推行天曲日术,这必定会使赵国引发很大的冲击,甚至于将导致王室与旧贵族派不死不休的内乱,但不可否认,只要变法成功,对于赵国日后亦有着巨大的利处——毕竟所有的权力将从此归于王室,君主与国相就能更加顺畅地推行种种适合当前局势的政策,再不会受到有些人的阻碍。

『难道这才是赵主父想要夺回权力的目的?因为他知道赵王何与公子章都短时间内都没有能力推行这种变法改革?』

想了半宿,蒙仲还是不得而知。

次日,在蒙遂、乐毅等人在杂兵与附近的乡邑中择优挑选青壮扩充信卫军时,蒙仲骑着马回到了邯郸,来到赵相肥义的府上,请见肥义,恳请肥义拨给一批军备,以武装新扩充的五百名新卒。

在得知蒙仲的到来后,肥义立刻接见了前者。

在见到蒙仲的第一刻,肥义用遗憾、感慨的语气说道:“连累小兄弟了……”

昨日蒙仲离开邯郸之后,没过多久肥义就得知了这件事,得知赵主父下令招入庞煖的檀卫,取代信卫军作为近卫,当时肥义就意识到,蒙仲多半是“失宠”了。

至于“失宠”的原因,无非就是蒙仲插手到了王室的内部矛盾罢了。

这正是他感慨的原因,感慨于蒙仲为了竭力挽回赵国的内乱,失去了赵主父的恩宠。

至于遗憾嘛,即他通过这件事,亦验证了一件事,即赵主父确实不支持赵王何,甚至于偏袒公子章——否则,赵主父为何要将有意帮助赵王何的蒙仲调离?

“军备与征丁之事,就包在老夫身上。”

在得知了蒙仲此行的来意后,对蒙仲心怀愧疚的肥义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说实话,拨给军备,以及给予信卫军招募兵卒的许可,纵使肥义作为赵国的国相,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当初这因为有赵主父的命令,其余赵国臣子不敢阻碍,但现如今肥义要通过自己的权力来帮助蒙仲,帮助信卫军,以弥补蒙仲因为想帮助赵王何而失宠于赵主父的亏欠,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毕竟自薛公田文那件事后,蒙仲早已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视为了“不可小觑”的敌方将领。

“多谢肥相。”

见肥义一口答应,蒙仲对这位赵国老臣的印象更佳。

“小兄弟不必感谢,老夫只是想弥补亏欠而已。若非这件事,小兄弟仍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无论征兵还是军备,皆不至于……”说到这里,肥义微微叹了口气,旋即,他心中忽然一动,隐晦地对蒙仲说道:“蒙仲,前几日老夫进宫时碰到信期,当时老夫与他还聊到了你,据老夫所知,信期对你训练的兵卒很感兴趣,若是你有意的话,老夫可以向君上推荐,将你调入宫卫……老夫可以保证,绝不亚于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司马。”

这么明显的招揽之意,蒙仲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

他摇了摇头说道:“多谢肥相的好意,但赵主父提拔我为近卫……唔,信卫军司马,又曾教授我与诸同伴的武艺,恕我不能背弃赵主父。”

见蒙仲如此重情重义,肥义心中很是感慨。

旋即,在蒙仲正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候,肥义随口问道:“小兄弟此番进城,不进宫去探望一下君上么?”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说道:“在下已非是赵主父近卫司马的身份,进宫多有不便,更遑论,在下劝说失败,亦无颜面去见君上……”

的确,这个时候去见赵王何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只是纯粹为了让赵王何记住他的“付出”?

蒙仲可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肥义点点头,目视着蒙仲走出他的书房,直到蒙仲即将迈出门槛时,肥义忽然说道:“蒙仲,君上很器重你,希望你坚守一心,莫要步上歧路,辜负君上对你的信任……”

『歧路?』

蒙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肥义,旋即忽然明白了肥义的意思,勉强露出一丝轻笑,终于迈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肥义所说的歧路,大概就是协助公子章、协助赵主父做出对赵王何不利的事。

“……”

缓缓走到书房的门客,目视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肥义捋着花白的髯须,长长叹了口气。

方才蒙仲临走前那一抹勉强的苦笑,让他亦隐隐猜到了几分。

比如说,倘若赵主父与赵王何之间的矛盾果真到了必须撕破脸皮的程度,那么这位重情重义的少年,恐怕多半会站在赵主父那边,与他们为敌。

“要是当初我就将此子留下,送入宫中陪伴君上就好了……”

良久,肥义再次叹了口气。

他所指的,显然是当初蒙仲初到赵国,还未遇到赵主父的时候。

不过说实话,当初肥义虽然已得知蒙仲乃是道、名两家的弟子,可谁会想到仅仅十五岁的蒙仲,却是一位文武兼备,谋略胆魄皆远超常人的逸才呢?

想了想,肥义还是进了一趟宫,将蒙仲的事告诉了赵王何。

此时赵王何才知道蒙仲已被赵主父调到邯郸城外,亦满脸愧疚地说道:“是寡人害了蒙卿……”

不得不说,虽然赵主父是借“扩军”的名义“教训”了蒙仲,但久在宫内的人,又岂会看不出端倪呢?

没过两日,「信卫军司马蒙仲失宠、被赵主父调到城外」的这个消息,便在邯郸的名流中传得沸沸汤汤,且安平君赵成还特地为此在家中设宴,以示庆祝。

这也难怪,自从当日在宫筵中被蒙虎骂做“不要脸的老东西”,且之后又被蒙仲一顿奚落、讥讽,安平君赵成就对蒙仲那群人深深记恨上了。

如今蒙仲狂妄自大地插手王室内的矛盾,结果却反而失去了赵主父的恩宠——哪怕只是暂时的失宠,这亦让安平君赵成颇感畅快。

不过奉阳君李兑倒是觉得,这或许是一个“策反”蒙仲的机会,于是当赵成正准备卡死蒙仲向肥义恳求的那批军备时,李兑劝阻了赵成,并向肥义建议,由他的儿子「李跻」押运这批军备,伺机与蒙仲恢复关系。

毕竟在刨除了蒙仲的立场后,奉阳君李兑还是颇为欣赏蒙仲这种有才能的年轻人的。

奉阳君李兑的意图,肥义自然能猜到几分,但却不认为李跻就能“策反”蒙仲——凭赵王何以及他肥义与蒙仲的交情,都不能在蒙仲“失宠于赵主父”的这段时间趁机拉拢蒙仲,更何况是李兑那些人呢?

不过,本着「试试也无坏处」的打算,肥义还是同意了。

果不其然,数日后,李兑的儿子李跻押送军备来到信卫军的军营,虽然亦受到了蒙仲的接待,但蒙仲根本没有理睬李跻那隐晦的招揽之意。

转眼便到了六月的最后一日,乐毅、蒙遂、华虎、穆武等人都在忙碌于扩充信卫军的事宜,他们在得到了邯郸的许可后,从附近的乡邑中择优挑选了约千名健壮的男子,再加上从杂兵当中挑选中的大概一百五十名候选士卒,在军营外进行最后的筛选。

筛选的标准很简单,即让这约一千两百名候选兵卒,跟着信卫军的老卒们日常操练,能跟上老卒的训练强度,且能坚持到最后的五百人,便有资格成为信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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