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城砦群 - xp1024.com
《战国城砦群》


正文 作者序

小说①曾于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四年,连载在几家报刊上。作为小说背景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上的时间,都是严格遵循日本战国时期的史实的。不过,小说中出场的主角和周围的人物,全是作者杜撰的。

故事发生在一五八二年三月至六月,前后只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从这一点来看,这本小说也许应该算作“借史遣怀”这类体裁的了。

在这本小说之外,我还写过《战国无赖》、 m">《风林火山》</a>,也都是取材于战国时期的同样体裁的小说。这是因为战国时期比其它任何时期都更加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人们的命运。

此次,由包容先生译为中文,我感到很高兴。我希望能有更多的读者乐于阅读这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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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一章 败兵

十几名武士排成一行,在山脊梁上走着。他们保持着大约三尺间距,全都一言不发,在到去的抄道儿上疾走。

春日苦短,日影西斜,十儿个人的影子细长地拖曳在东面的山坡上。

领头的人停住脚步,坐在路旁,后续的十几个人也都哗啦一下子就地坐下。

一看便知,他们是败兵,披头散发、丢盔曳甲,有三个人持枪,却不约而同全失去了枪尖。

“我在大年初一看云彩的时候,就估摸今年是个倒霉年头儿,哪有天刚蒙蒙亮那云彩就象黑鱼鳞似的呀。”在这一行当中看上去年纪最长、满脸胡须的一个中年武士说。也不知那些人是否听见,谁也没朝他瞅一眼。

“我看这,还要出现更倒霉的事儿哪。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连小命也搭上啦。”

那武士说着,好象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两手叉在后腰上,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在他身旁,一个三十来岁的长脸武士懒散地俯卧地上,仰起脸朝着胡子武士说。

“笑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可笑?老爷在世的时候,甲斐和信浓自不待说,就连北边的、南边的三河、也都是他的地盘啊。可是,仅仅过了十年,就一步一步地缩小,最后只剩下一座孤城啦。这难道还不够滑稽可笑吗?”

说着说着,那胡子武士激动起来,倏地站起身,向大家吼叫着:“你们知道要去哪里、干什么去吗?”

没有一个人回答。

“一群蠢货!丢了城池,当了败兵,连精神劲儿都他妈的没啦。听着,咱们是为了以死相殉武田家才赶路的。在最后这座城失守之前,赶不到可不行!好啦,出发!”胡子武士说。

“不见得非死不可吧。”远处有人说。

“别他妈的想入非非!谁要这样想,还是趁早滚开吧,跟我走就得死,听见吗?要丧命的。”胡子武士大吼大叫。

这队败兵,又排成一行,沿着甲斐和信浓交界的分水岭走去。

夜已经来临了。

胡子武士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由于什么,已经俨然是这队武士的统帅了。他说“休息”,他们就东倒西歪地坐下,他说:“出发”,就都走起来。

天上没有月亮。但是,春夜所特有的微光,笼罩着周围。

当他们发现山谷里或是山坡上有农家的灯光时,胡子武士就依次指派三名武士:

“你们去填饱肚子。回来的时候,带一个饭团子来。”

有的人也想跟那三个人同去,胡子武士就大叫起来:“你们下次再去。等下次再发现老百姓家的灯亮就叫你们去,你给我忍着吧。”

可以认为胡子武士的安排是颇为得当的,一户农家既使拥进再多的人,恐怕也不会有足以充填那么多空肚子的粮食。

在那三个人回来之前,其他的伙伴们就席地而坐。当那三个人回来时,他们就重新上路。胡子武士默默地走在前头,独自大嚼他们带回来的饭团子。

这样的情况重复了几次,当这一队人不胜疲惫地睡在山白竹丛里时,已是半夜了。

刚才笼罩周围的微光已经消逝,不知何时早已一片漆黑了。十几个人的鼾声,在漆黑的山白竹丛中此起彼伏。

早起一看,人数只剩下一半了。

“吃过饭的家伙们,全都他妈的跑啦里”

胡子武士恨恨地说。的确,留下来的都是昨天一日米水没打牙的人。

虽说是一队败兵,可是并非来自同一个城池,他们是从军以破竹之势攻破的各处武田家的城砦逃出来,逐渐聚集在一起的。他们没有投奔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到达甲斐以后又会怎样,只是盲目地向甲斐进发的一队人。

然而,武田的毁灭,已是洞若观火的了。向甲斐进发,恐怕正如胡子武士所料,无疑于去送死了。

第三天早晨,胡子武士在上游的河滩上睁开了睡眼。他刚一睁眼,就一跃而起,昨晚在这儿躺下时还有七名武士,现在全都没影儿了。

唉,全都溜掉啦!

胡子武士瞪着大眼,低声嘟嚷了一句:“鼠辈!”

但是,他忽地侧耳静听着,从河滩传来的流水声中,好象有打呼噜的声音。

胡子武士站起身,四处张望,发现岸边有五六块巨石,一名年轻的武士躺在其间,昏沉沉地睡着。

他妈的,只剩下这一个啦!

胡子武士站在高处,死盯盯地望着那人的睡态,走近前去。大喝了一声,“喂,起来!”

年轻武士转过脸来,瞅他一眼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少废话,今夭一定要赶到新府城,该上路啦”。他如此一说,年轻武士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从河滩上爬起来,去河边洗脸。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令人爱慕的俊俏身材,胡子和这位年轻武士同行了三天,却始终未曾和他交谈过。

河水洗净了武士的污垢,露出他那清癯俊秀的脸庞。看来他已身经百战,额头和面颊上都布满了刀痕,右手的手背也被划裂,额上的刀痕虽是陈迹,面颊上的刀痕却是新伤。

“就剩下你一个啦,要溜走可要趁早。”

胡子武士死盯着年轻武士的眼睛,年轻武士不加理睬。他问:“有饭吃吗?”

“怎么会有哪?再走一段路,也许有村落。”

“好吧,别无良策,往前走吧。”

他俩沿着崎岖的河滩出发了。

“让你去送死,未免可惜哦,你还年轻嘛!”胡子武士说。年轻武士回过头来,接着回答:“我可不愿意死。叫我死,我才不肯呢。”

“你不肯死?”胡子武士停下脚步,紧盯着年轻武士的脸。“虽然你说不愿意死,可是,一到新府就不得不死了。在大军面前,就连三天也顶不住啊。”

“这些我全知道。”年轻武士说。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去新府喽,你想到了甲斐就逃掉?原来你的老家就在甲斐!”

“我的老家在伊那。我在饭田城失守之后才出来,要存心逃跑早就去伊那啦,何必特意逃到这儿来!”

“嗯,就是说,你千真万确要去新府啦。”

“当然”。

“一进新府就得丧命,如果你还抱着一点侥幸,那就大错啦。”

“那么,你是送死去的喽。”

“当然。”

“你是为了去送死,才日夜兼程的?”

“武田家灭亡之日,即是我的生命与之一并结束之时啊。这就是所谓的武士之道嘛。”

“武士之道?”

年轻武士似乎认真地思忖了一下,他说: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不过,请您原谅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新府?”

“我不能奉告,我有点儿难言之隐。”

年轻武士傲慢的语气,激怒了胡子武士。

“不能告诉我?我可不想和来路不明的人一道去新府。”

“不必那样认真,你到了新府,顶多也活不到三天啦!”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们从河滩走上崖边,顺着丘陵中部的道路走去。

路旁的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杉树林。来到这里,胡子武士忽然站住:

“我再间你一遍,你真的不想为武田家去死?”

“我不愿意。”

“你要是象那些家伙那样偷偷儿溜走,我倒也不怪罪,可是,你这样公开喧嚷,我就不能给你生路了。请你做我藤堂兵太的刀下鬼吧!”

他倒退两步,手握刀柄,虎视着年轻武士。

“可惜你偌大年纪,还是个冒失鬼!就因出了你这号人,武田家才落到这步田地!”

年轻人紧盯着胡子武士,也倒退了两三步。

春季上午的阳光,从树间洒落下来,在他俩中间的路面上,映出斑斑树影。

自称藤堂兵太的胡子武士,背靠着一棵小杉树,拔出刀来,大喝一声:

“来!”

然后,他死盯着年轻武士,喝道:

“杀你之前,容你通禀姓名。报上名来!”

“算了吧。我可不想杀一个再过三四天就要死去的人。”年轻武士说。

“你休想逃避,报上名来!”

“我可没有大名报给你这一流人物!”

“哼!”

这时,看起来并不敏捷的兵太,将身躯微微一晃,刀就象闪电一般横扫过来。

年轻武士跃出三尺多远,也拔出刀来。

“这可叫我妄开杀戒了。好吧,看刀!”

年轻武士说着,摆好架式,两眼冒火,直瞪着兵太。

“不要用这一招、楞小子!”

兵太边说边退,年轻武士依然怒视兵太。

“这是个不知畏惧、不知后退的家伙!”兵太在想,这套招数,只有在你死我活的实战当中才炼出来的,是一旦拔刀出鞘,就把生死完全置于度外的舍身刀法。

杀、杀、杀里年轻武士的眼里和刀刃上,都凝聚着一心要砍翻对手的杀气。

这时,兵太后悔自己不该孟浪拔刀了。虽然胜负未卜,但他顶感到不论是胜是负,都不能不受创伤就把对方砍翻。

但是,兵太的这番思虑,也立即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场殊死决斗,就在一方依傍山崖,一方凭靠着杉树林的羊肠小路上展开了。

兵太为了让年轻武士身受一刀,不停地追逐着,但是,不大一会儿,他反被那年轻武士在山坡上赶来赶去了。

“咿呀!”

“着刀!”

这时,兵太辗转移身到山坡的上侧,年轻武士在下侧,两人对峙着。除了他俩时而发出的杀声之外,只有釜无川的流水声,四周一片寂静。

就在对峙着的当儿,兵太突然一惊,因为,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螺号声。年轻武士也为之一震,他一面保持着招架的架式,一面从立脚不稳的山坡上向后滑行三尺多远。兵太抓住这个空隙,透过衫树林,向山下大路瞥了一眼。

他望见几十、或是几百名武士组成的长长的队伍,正沿着釜无川河滩,向下游挺进。而且,有几十名从那支队伍分离出来的武士,全都猫着腰顺着山坡向这里奔来。

“不好!”兵太暗想。

他看见来的队伍装备整齐,肩上扛着火枪,越发感到不象武田的队伍了。

“喂,织田军来啦,快跑!”

兵太不由得向厮杀的对手大叫起来。

年轻的武士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他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半信半疑地说:

“织田军?当真?”

忽然传来枪声,兵太赶紧趴在地下,静听枪声在耳边呼啸。硝烟的气味儿淡淡地飘来,枪弹似乎来自不远的地方。

兵太抬头一看,年轻的武士正不顾一切地朝着山坡上的树丛,向上攀登。同时,十几名追赶他的武士,也在向同一个山坡攀登。

兵太也拚命地向山上攀登。

当兵太爬上山梁时,响起了第二枪。

兵太爬上山梁,茫然不知所往,慌不择路,仓促之间向右边跑去。

但是,他刚跑出五六丈远,又停下脚步,因为方才和他厮杀的那个年轻武士正和十几名武士杀成一团。

年轻的武士在叱咤之间已把对手砍倒一个,在被砍倒在地下的武士身旁,还有两名负伤的武士滚在地上;一个在俯卧向前爬、一个仰面朝天竖起一只左手。

“好刀法!”

兵太刚想到这里,忽然发现年轻武士的一只脚很不灵便。

“莫非他负伤了?”

兵太本来要朝对面跑,又改变了主意,为了搭救方才那个对手,又杀入了重围。他跑过去,立即和年轻武士背靠背分战着几名敌人。

“你受伤了?”

“刚才掉下崖,挫伤了脚。”

年轻武士从背后说。

“织田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我不能不帮你,你快逃!”

兵太也从背后向年轻的武士大声喊叫。他又说:“这些人不好对付呢。”

“你叫我往哪里逃?”年轻武士问。

“顺着山梁往高处跑,那就是去新府的方向。”

“啊。”年轻武士并没有表示十分感激,却感慨颇深地说:

“织田军既然到了这里,看来高远城也失守啦。一切都完啦。在下名叫酒部人,以后见面再向你致谢吧。我走啦。”

话音未落,他已撒腿跑开。虽然右脚有点儿拖拉,跑得却很快。他挥刀开路,猛地又回身砍翻一个,随后沿着山梁大踏步跑去。三个织田武士跟踪追赶,不大工夫,年轻的武士和追踪者的身影都消逝在山梁上的杂木林里了。

兵太被十来个敌人包围着,向另一侧山坡退去。因为他提防着火枪。

一个逞强的家伙冒冒失失地冲上来,兵太从他肩上斜里一刀劈下去。与此同时,兵太立脚不稳,倒向山坡,滚了下去。他伸着手,举着刀,叽哩咕辘地一直滚下山坡。紧接着听到两声枪响。

兵太钻进了小松树林,才不慌不忙地挺起身来顺着山坡跑去。

一会儿,他听到头上边有武士们的声音,他伏下身子静听了一下,又钻进山坡上的灌木丛中。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当他来到小溪潺潺的石崖上时,追踪者已经没有动静了。

兵太稍微歇息了一会儿,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年轻武士自报的名字—酒部隼人。

“这名字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兵太心中在想。的确,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酒部隼人、酒部隼人!

兵太上路了,他必须在敌人围困新府以前,赶到城里。

藤堂兵太走下横亘甲斐、信浓之间的山岭,来到一片起伏悠缓的丘陵地带——那里是大平原的一角——己是当天傍晚时分了。

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筑有武田军最后据点新府城的台地和另外几个台地,象岛屿一般漂浮在平原的海洋上。春天的黄昏,正在静谧地降临在这一片平原、和那东一处西一处的台地上。

兵太呆立在那里,眺望了一会儿薄暮中的平原。异常的沉寂,但是,在这沉寂当中,还没有发现要发生变故的兆头。

兵太贪婪地眺望着自己出生、成长、战斗过的故乡——甲斐。

木曾义昌背叛武田私通织田,成为织田的甲州征讨军向导,这消息是正月初传来的,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这期间,武田军在各地组织战斗,打算阻挡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伊奈口进犯的织田军,但全然无效。

一国将亡之际竟然如此吗?兵败如山倒,武士毫无斗志,朝失一城,暮失一镇,武田军前线的城砦一个个地沦陷了。

藤堂兵太是奉命和几百名武士同去救援防卫信州的要隘伊奈口的下条信氏的。因为内部出了奸细,把敌人引进城里,一下子就被攻陷了。自那以后直至今日,兵太节节后退,虽然也去投奔过几个城镇,但在织田的大军面前,根本抵挡不住。

一同和他派到伊奈口去的武士,全都东逃西窜了。兵太也几次死里逃生,他一心想逃回新府,死在主君的面前。

兵太走进一个村落,找到一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想借一匹马。

“有事来求您啦。”

兵太站在宽敞的堂屋里说。

“哪一位呀?”

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和这被高大的土墙围绕着的庄严的房舍一样的威严、气度轩昂。

“有什么公干吗?”

老人站在那里审视着兵太,他的表情里显然不带着好感。

“今晚我必须赶到新府城,你能借给我一匹马吗?请您看在目前甲斐举国危险的份上,无论如何也答应我吧。”兵太说。

象这样气派的家户,为了应付目前的局势,不可能不备有一两匹马的。

“实在抱歉,不能借给你。”

主人断然拒绝了。他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刺痛了兵太。

“你是说没有马?”兵太不由得面带恨色。

“有马。不过,没有能够借给你的马。”老人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兵太变色道。

“你忘了法性院老爷的思情吗?难道现在不处在国家危亡的边缘上吗?”

“我们黎民百姓的确受过法性院老爷的恩惠,但是,自从法性院老爷下世之后,我们就受尽了痛苦折磨,直至今日。种田收下稻米,就被他们征去;孩子刚刚身强力壮,就被抓了壮丁。请你随便到哪里,找农民们访听一下吧,恐怕现在没有不盼着武田家灭亡的喽。”

兵太瞪着老人,直挺挺地站着。

正象老人所说那样,连年不断的战祸,使甲斐百姓受尽了痛苦。这一点兵太虽然也懂得,但是眼下情况紧迫。

“实在不肯吗?”

“你打算骑到哪里?”

“我打算在新府城失守之前赶到。”

“进城做什么?”

“和主君共同殉节。”

老人赞许似地望着兵太的脸,“果然如此……真没法儿,就借给你吧。”

老人的神态未变,但是语气却有所缓和。

“我们黎民百姓如今是怨恨武田家的居多,不过,你既然要身殉武田,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去殉节吧。”

老人击掌,唤出下人:从后边牵出马来,是一匹骏马。

“好马呀!”

“实在舍不得,但是借给你。不过,千万不要杀它,骑完要还给我。我骑他去过几趟新府,只要放开它,就能自己回来。请你不要忘记把它放回来。”

“那么,我就拜借了。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神户伊织。”老人说。

“知道了。那么,我就拜借了。”

兵太牵马走出宅院。

新府方向的上空一片通红的晚霞,就象大火冲天一样。

藤堂兵太打马疾驰。

道路穿过大平原上的一个个小村落,曲曲弯弯地伸向东方。

兵太在任何一个村落里也没有发现武田军的踪影,也没遇到盘查。这使马上的兵太内心焦虑,暗淡起来。

兵太到达与新府城所在的山丘咫尺相望的地点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武田胜赖携带家室于去年腊月二十四从旧府迁到新府,至今还不到三个月。

迁来的时候,还未曾想到会有今天的厄运,曾经幻想以新府为据点,即使急难挽回武田家这两三年来的衰败,也能够徐图恢复。每个人的心中都如此希望。

在那时的豪华的行列当中,就有兵太参加。

兵太骑马渡过釜无川浅滩,绕过山脚,来到了新府的城下街。名义上叫做城下街,实际上远没有城镇的规模,只不过在田圃里刚刚建了那么几十间武士的家宅而已。

兵太飞快地穿过城下街的大道,开始走向新府城的山丘。在丘陵的山口上,头一次遇上了哨所武士的盘查。

“你是什么人?”

“藤堂兵太。”

“好啦,过去吧。”

但是,兵太就地勒马下鞍,问道:

“部队在哪里?”

“守在山上。”

“守在山上是不问可知的。”

“有多少人?”

“说不大准;现在大概一千来人,本来早上还有差不多两千呢。”

“两千人为什么变成一千啦?”

“逃亡啦。”

“逃亡?”

“人们都惜命啊。”

“你们也要逃吗?”

“我们不逃,要想逃早就走啦。”

正象他所说那样,他们个个意志坚强,连一点儿畏缩的影子也没有。不过,他们的语气可不象对待上司。

“要遇到逃亡的,立即处斩!”兵太说。

“可是,也不是一个两个呀。”哨所的武士说。

兵太通过哨所以后,策马奔驰在大迂回的山坡路上。

一路上,路旁的树枝时常拂过他的脸上。

山上似乎到处都燃着篝火,随着道路接近了山顶,看到微弱的光亮从茂密的林中射出,听到到处都是人喊马嘶。

当兵太催马来到山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先他把山顶的火光当做篝火,其实不是。

眼前,城楼上熊熊的火焰,不是正在夜空中飞舞吗?

山上广场挤满了武士,但他们只是东奔西窜地眼瞧着大火把城吞没。

兵太下马,对旁边一名武士问道:

“这是怎么啦?”

“怎么也没怎么,你一看不是就明白了?城在燃烧啊。”一个五十来岁的武士说。绝望使得武士的脸那么难看。

“主君怎样了?”

“听说之前,已经逃啦。”

“逃啦?”

“是啊。眼前的这些武士,都是为了战死沙场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呀。您也是吗?”

“是的。”

“但是,咱们虽然打算战死沙场,可是上至四郎胜赖老爷全都跑啦,剩下的全是。”

“典厩信丰老爷呢?”

“听说退到小诸去啦。”

“小山田信茂老爷呢?”

“传说昨天离开这儿啦。”

“火是谁放的?”

“说是胜赖老爷临逃时吩咐的,等他逃出一刻之后就放火。”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办?”兵太问他。

“我要亲眼看着烧完城上最后一根柱子,然后就远走他乡吧。”武士说。

“但是……”他正要说下去,那武士叫道:

“噢咿,快看,那是什么?”

兵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城里广场的一角发生了混乱,一名武士正盯住几个对手厮杀。

“自相残杀吗?亡了国就变成这个样子!”

兵太不愿看那厮杀,立刻又转过头来望着城楼。城楼上的火势比先前更加炽烈,火蛇在空中乱窜。

这时,混乱的武士们忽然向两旁闪开,顺着那闪开的空隙,一名拔刀在手的武士倒退过来。

“啊!”兵太暗叫一声。

那武士用刀的架式、拖着一条不灵便的腿的姿势,兵大很眼熟——那正是自称为酒部隼人的那个武士啊。

使兵太更为惊奇的是那个武士紧贴着他的右边,掩护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也紧跟着隼人,一步步地向背后退过来。

“谁借给我一匹马?马……”

隼人一面手持利刃对抗几名敌人,一面向周围拚命大叫。

为什么厮杀,谁也不知道。

“杀,把这厮杀掉!”

隼人的对手们互相之间异口同声地嘶喊着。

他们围着隼人喊杀,可是谁也不肯进攻,大概他们深知隼人的厉害吧。

事情的真相如何?为什么城池都已焚烧殆尽还发生如此鲁莽的行动?兵太在思索着。

“噢咿!”

兵太将身子用力地靠住倒背着退过来的隼人,对他叫了一声,那声音大得吓人。

年轻的武士转过身来,向兵太投掷了一眼,“晤!”

火光从他脸上一闪,他说:“求求你,找一匹马来。”

“我为你吃了不少苦啦,再也不管你的闲事啦!”兵太说。真的,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帮他的忙了。

“求求你,只要你能解救我这一步危急,我一定会为你效力。”

兵太并不想求这个年轻的武士替他做什么。

“你知道胜赖老爷落脚的地方在哪?”

“我知道。”

“好。借给你马。”兵太说。

“不胜感谢。让这个女侍骑上。”

隼人只说了这一句,猛然向对方发起攻势。这时,城楼上的一角崩塌,火星四溅。

那女人离开隼人身旁,向兵太奔来,兵太把一直牵在手中的马缰递给了她。

“谢谢您。”

女人垂头。是一个肤色暂白、目如秋水的二十来岁的女郎。仓促之间兵太无法辨别她是武士家的还是城里的女人。

“会骑马吗?”兵太这样一问,那女人回答了一声:“会。”显出久经鞍马的样子。

“赶快上马。”

“哈咿。”

兵太连托带推,那女人已骑上马背。

那女人在马背上说了一声:

“拜借了。”

立刻拨过马头,从武士麋集的广场上斜插过去。

兵太看她好象粗通骑术,但是仍然替她捏一把汗。火光当中,起初还能看见那匹马和那个女人,一会儿就不知去向了。

当那女人无影无踪以后,兵太才后悔不该把马借给她了,因为他想起了曾经与马主人许下诺言,一定要把马送还。但是,已经后悔莫及了。

这时,从远方传来喊声,那好象一种信号,赓集在广场上的武士们一齐向北边的山坡跑去。

“怎么啦?”兵太抓住一个奔跑的武士的衣领,问道。

“大概是敌人来啦,敌人!”那个武士拚命地喊叫,挣开兵太的手,跑了。

这样快就来了?

兵太怔怔地伫立了片刻,当他再次听到远方的喊声时,也和逃奔的武士们一起跑去。

由于喊声来自南边,所以武士们不约而同全都朝北跑去。

没有指挥官的一群武士根本算不得部队,只不过是残兵的乌合之众而已。

丘陵的北坡上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成群的武士都在这条路上跑着,兵太也投身在这败兵的人流之中,和大家一同奔跑。

在焚城的火光当中,不时能够看到在前头奔跑的武士。

“噢咿!”兵太一边跑一边朝前面喊叫,因为隼人也在他前边不远的地方跑着,兵太看见了他。

酒部隼人回头看到了兵太,大喝一声:

“跟我来!”就又跑开了。

跑下山坡,大约跑了两来远时,隼人离开在他身前身后跑着的那群武士,躲到一旁。

兵太也跟在隼人后面,离开了武士们的洪流。

又继续跑了半丁路,隼人停下脚步说:

“到了这里,总算好些啦。”

“城还在烧哪。”兵太感叹地说。

整个城都成了火海,把夜空烤得通红。

“敌人到了哪里啦?”兵太问。

“不知道。我看大伙儿都跑,就跟着跑的。不过,能听见喊声,恐怕已经进了城下街了。”隼人说着想起了方才那件事:

“刚才那个女人,你帮助她逃出去了吗?”

“让她走啦。沾你的光,我把马也搭上啦。”

“真对不住,我承受您的恩德了。但愿她能逃出去……”

“那女人会骑马?”

“是啊,恐怕未必。不过,总能凑合骑住吧。”

这时,兵太想起他还没有索取付出一匹马应得的报偿呢。

“胜赖老爷流落到什么地方啦?”

“我不知道啊。”隼人答道。

“不知道?”

兵太不由得焦急地间。不知道可是岂有此理。因为隼人说知道主君胜赖的下落,他才把宝贵的马借给他的。

“不知道?不知道可不能算完。”

“不,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是说过你知道吗?”

“我那样说过吗?那也许说过,因为那个紧急情况下……,得啦,请你原谅吧。”

兵太对隼人的不讲道理急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不想发作,因为太疲乏了。

他俩趟过了水深没膝的釜无川,到了对岸沿着山脚又步行了两丁左右,钻进一间窝棚,窝棚里满满登登全是稻草。

“这地方好吧,我就想在这儿睡一觉呢。”

隼人马上躺在稻草捆上,兵太也挨着他仰卧下,连日的疲劳向兵太袭来,他话也懒得说了。

“刚才过的是釜无川吗?”他只问了这一句。

“是的。所以,只要躲在这儿就不用担心啦。后面都是山,药王、观音,地藏,钻进哪座山都行,根本不用害怕他们追来。”隼人说。

正如他所说的,这里不但屹立着药王、观音,地藏,所谓的,还有釜无川流在山脚下。钻进这些山里,百万大军也难搜到。尤其是对于那些不熟悉高山的织田军,这些山绝不是他们所能征服的。

“舒舒服服地睡到明天早上吧,一切明天再谈。”隼人说。

兵太因为并不幻想自己得救,所以对隼人的话也只是马马虎虎地听着,自己的任务是要打听到胜赖的下落,但是现在无论怎样焦急也无济于事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

“我要睡啦。”隼人刚刚说完,很快就鼾声大作了。

兵太也好象受到他的鼾声的感染,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朦胧起来,一会儿,也坠入梦乡了。

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

战马的嘶鸣惊醒了兵太。几乎同时,隼人也睁开了眼睛。

外面吵吵嚷嚷,听起来不象一两个人。

“什么?”隼人爬起来说。

“不知道。莫非是织田家的兵?”兵太说。

“难道真来了?”隼人一边说着,一边从窝棚的木板接缝处向外偷看,转过脸来又对兵太说:

“果然是织田军。人数多极了,就在这下边的路上休息哪。”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多好的月夜呀!”

这时,兵太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起,屋外被月光照得明亮了。月光从板缝里钻进来,窝棚里也能模模糊糊地互相辨出面影了。

“没有办法。悄悄儿的吧,也许他们不会到这儿来。”

隼人刚要张口,门外忽然传来了不少人的脚步声。

“好象是稻草房呢,把稻草拽出来!”听到有人这样喊叫。“有稻草可太好啦,天这么冷真受不了。”另一个说。

屋门吱吱嘎嘎响起来了。

隼人回顾一下兵太说:

“冲出去吧!”

意思是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从这儿冲出去吧。兵太也感到紧迫了,也说:

“对,出去!”

这时,屋门已从外面拉开了。

月光倏地泻进小屋。兵太眼看着隼人猫着腰向月光里冲出去。

兵太并没有马上冲出去,他暂时躲在门后,一动不动。

“来!”

“看刀!”

“呔!”

在许多人噪杂声中,只有隼人的这些喊杀的声音象提炼出来了一般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转瞬之间,隼人喊杀的声音就去远了。

当窝棚门口第二次又传来几名武士的声音时,兵太觉得在这里再躲下去有危险,便冲了出去。

屋外恰如刚才隼人所说,月明如昼。

兵太顺着山脚拚命地跑,很多人的脚步声紧跟在他的背后。

兵太猛一停步,翻身砍倒一个。然后继续狂奔。

但是,刚跑了半丁,他暗叫:糟啦!迎面出现了二十来个人影。

右边是陡峭的山坡,非轻易能够攀登,左边是山崖。

兵太加以判断之后,停下脚步,他想:来吧,杀、杀、杀,杀个痛快,一直杀到一命呜呼吧!

他这样下定决心之后,好似被人家泼了一身冷水,心里反而忽然清醒了。

远方,釜无川绕过宽阔的河滩,拐了一个大弯。在那河滩上,有二十多个渺小的身影,正顺着河滩向下游跑。在离那一群人不远的前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飞奔。兵太看出那好象隼人!

他跑得真快呀!说不定能逃出去。

兵太虽然这样想着,却向奔他来的一个敌人迎上去。

兵太先向右跑,又翻回来向左跑,道路的左右两侧,全有枪尖通来。

要是地方宽敞一点就好了!

兵太对这一点感到懊丧。

“来吧!”兵太喝道。

“捉活的!”有人在喊。与此同时,棍棒石块一齐飞来。兵太在挥刀乱砍的当中,他感到许多人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他被按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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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辽阔的原野

千里姑娘在马背上颠簸着,驰过月光如洗的辽阔的原野。

不时从远方传来枪声。马一听到枪声就吃惊地奔驰;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又缓缓地走着。

千里姑娘从那位好心的猛士手里借来马匹,冲出被火焰包围的新府城,她并没有可投奔的去处。她开始后悔,不该只听酒部隼人的一面之词,就单独一人从新府城逃出来流落他乡,难道不应该和隼人命运与共,直到最后吗?

但是,她怕成为当时与数名对手厮杀的隼人的累赘,她想逃避开那些。正是由于她的这个想法,她才无暇去思前想后,一味地听从了他的话。

远方,不知是哪里,又鸣起枪声,马好象听到命令,又跑起来。

千里为了不从马背上掉下来,费尽了力气。过去她虽然骑过几回马,但是并不算会骑。那匹马似乎也看出了千里的骑术,刚刚跑了几步,瞅空儿又放缓了脚步。

千里离城之后,她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的去向全都依靠这匹马了。

马好象很清楚它的目的地,在路上虽然时东时西,但总是向西走。

当她走进一个树林里的小村落时,正巧和迎面走来的部队相遇。不问可知,那是织田的部队。三百来名武士在连夜赶路。

“去哪儿?”一名武士喝间。

“去。”

“从哪儿来?”

“过三月三的时候去乡下的。”

“做买卖吗?”

“哈咿。”

“好啦,放行!”

由于千里姑娘是一名孤身女子,反而避去了嫌疑。

当这队人马过后,她又碰到几支部队,不论哪支部队,那些手持长枪、或者肩荷火统的武士们,都默然垂头步行着。他们连走路都很费劲儿,更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力了。那大概是在东海地方迭经转战,才来到此地的部队吧。

走过两三个村落之后,又是一望无边的旷野。当千里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又走过半多远时,听到背后有马蹄声追来。

“那女人,等一等!”后面有人喊道。

千里不由一惊。这时,一名骑马武士来到千里身旁,两马相靠,并髻而行。后面似乎还有几骑,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您有什么吩咐?”千里扬起头来间,大概是由于月光的缘故,和她并髻的马上武士脸色有点儿发青,眉宇间显出严厉,紧闭着嘴巴,相貌端正。

“你从哪儿来的?”

“从胜沼来。”

“往哪儿去?”

“去诹访附近一个叫做有贺的村落。”

“去做什么?”

“我的家在那儿。”

“那么,你为什么去胜沼?”

“亲戚家邀我去过三月三。”

“你是武士家的女子?”

“我家是买卖人。”

“买卖人?”

千里被他死死地瞪着,心想在劫难逃了。

“看起来你可不象商人家的女子呀。”那武士慢条斯理地说。

“我想得知武田胜赖的下落,你不知道吗?”

“象我这样下贱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武士在这时突然伸出手来,掐住千里的下颚,把她的脸转向自己。

“你干什么?”

“长得真美呀!”他旁若无人地说。“凭这面孔,抓起来未免可惜。”

他把手从千里的颚下松开,然后朝背后的武士们喝道:“把她带走!”那声调冷酷无情。

三名骑士跑过来,一齐下马。

“我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呀。”千里不顾一切地喊道。

“值不值得怀疑,要等我调查才能清楚。”

那武士伸臂,将她抱离了马背。武士抱着千里,再次扭过她的脸来,“长得真美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这次,他的视线竟不肯离开千里的脸庞了。

过一会儿,千里感到自己的身子滑落在地面上,那三名武士跑近前来。

“木村,带上她。”年轻的武士说。

“是!”

姓木村的那个魁梧的武士必恭必敬地应答着,轻轻地抱起千里,敏捷地跨上自己的马。

年轻武士骑在自己的马上,牵着千里刚才骑的那马的缰绳,沿着原路走去。但是,他忽然又勒住了马。

“这是什么?”武士轻声自语着,他发现千里的马鞍上有一个小木牌,伸手去摘。但那木牌系得很牢固,很不容易摘下,他咂了一下嘴,用力把它扭了下来。

年轻武士迎着月光辨认木牌上的字,上面写着:“若神子村,神户伊织之马,柑桔。”

这就是说:这匹马是若神子村神户伊织的,马的名字叫柑桔。

年轻武士看罢那木牌,立即抛到路旁,但是,他走开几步之后,又翻身回来,离鞍下马。又找到那个木牌,看清楚,揣进怀里。他重新上马,催这两匹马疾驰,追赶前方的三骑武士。他呼喊着:“等一等!”

前而的三名武士停下了。

年轻武士追上他们,注视了一下被那个姓木村的魁伟的武士横抱着的千里,忽地走到她身旁,说道:“长得真美呀!”

然后,又和方才那两次相同,伸出左手,把她那死人一般的脸庞扭向自己。

“容貌虽美,心似夜叉?”

武士过了半晌说了这一句。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马嘶,武士慌忙说:

“木村,放开她。带走也是无用。”

“我看她象个武士人家的女人呢。”木村说。

“也许是。不过,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女人。”

随后,他又扭过她的脸说:“喂,放你走啦!”

“喂,我说放你走啦东”

那个年轻武士第二次又说一遍,千里才恍惚听见。

于是,千里被放回地上,又被托上自己的马背。虽然时间不长,但在她那纤细的腰肢和两臂上,还残留着那个魁伟的大兵粗野地搂抱时留下的疼痛。

马又迈开蹄子,千里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她原以为被那些粗鲁的武士们捉住凶多吉少,不料想又得到了自由,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没有走出几十步,那个年轻的骑士又翻身回来。

“喂,那女子!”他低声叫道。又和她并髻而行,伸出左手,象方才做过几次那样把千里的脸扭过来。千里暗想活不成了。

“容貌虽美,心似夜叉?”

千里睁眼,怯生生地望了望那武士。

“部队还要陆续过来,你可要当心啊。”

那武士叮嘱之后,重新掉转马头,逞直驰去。

千里听到对面又有马蹄声,就把马打向路旁,走了几十步以后,下马藏身到树丛中去。

骑兵从大路上驰过,后面接续着连绵不断的步兵。这样度过了半个时辰,当深夜的原野又恢复了本来的寂静时,千里才骑上马背。

夜露沾湿了衣裳,几乎能够拧出水来。

千里在马背上摇晃着,眼前浮现出粗鲁地用手掐着她的下颚,把她的脸扭过去的,那个织田军年轻武士的面影。她想,那人的相貌倒很端正,为什么要说:容貌虽美,心似夜叉呢?

千里分辨不清那武士是否可亲,也说不清他是否粗野,他的言谈、举止,使人觉得两者都兼而有之。

他和酒部隼人迥然不同!

千里想到这里,一阵强烈的凄怆,袭上心头。虽然隼人在她将被胜赖征为侍从的关头把她搭救出来,但是,仅仅是搭救出来,以后就撒手不管了。随她去吧!好象就此一刀两断了。

假如隼人也象从后边追上来,死盯盯地端详我面孔的武士那样对待我就好了!

千里任凭马儿择路,从月光照彻的原野上,向西走去。

黎明,那马已经走出辽阔的平原,走进若神子村落。

千里并不知晓这是什么地方,她把自己交给了那匹马,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夜。她想找一个看不到织田军武士的地方,说出自己的身分,暂时在农家里栖身。

虽然她的故乡在诹访,但她从未踏上过诹访的土地,所以,她并不很愿意沦落到那里去。

马一进村落,就放声嘶鸣起来。

从一户农家,跑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对着那匹马,象对一个人似地问道:

“这不是柑桔吗?你去哪儿啦?”

但是,马并不理睬他,仍然用同样的步伐在村里凹凸不平的路上走去。

因为天刚亮,村里大部分的农家还都沉浸在睡眠里。

那马走到村头,便顺着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它爬完那山坡,又一次高声嘶叫起来。

那里是一个被长长的土墙围绕着的大宅子。马沿着长长的土墙绕到正门,走进了宅子的院内。这时,两天前那位接待过藤堂兵太的老人出现在正面的堂屋门前。

“哦,回来啦,柑桔!”

老人对千里睬也不睬,只是满意地轻轻拍拍马颈,平静地说:

“给我带来礼物咯。”

千里下马,间道:“这匹马是您家的吗?”

“你说得正是。”

这时老人才把脸转向千里,从头顶到脚尖仔细地审视着。

“您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从新府城逃出来的。”

“嗯。”老人说:“若被别人看到会惹麻烦,还是先请进屋里吧。”

“那不是要打搅您吗?”

“说什么打搅,反正您是柑枯请来的客人呀。”

老人嘶哑地笑了。这笑声使千里感到可靠,同时也感到那样高傲。

千里听从他的吩咐,走进了堂屋地。

主人唤来使用的下人,打来洗脚水,然后把千里引进庭院对过一间后房里去。

“我叫千里,打扰您啦。”千里垂头施礼。

“看得出您已经很累啦,您可以在这儿把身子恢复好,放心住下,不会出什么岔错的。我孤身一人度日,家中没有妇道,不能照料您。”主人说。

“不过,我来您这儿,会不会给您招惹是非……”千里又提起这话。主人却说:

“我看您好象是武田将军身边的女侍……”

“是的。”

“那么,就不必细问啦。法性院老爷在世的时节,我多少也受过恩惠,窝藏一两名女侍,也不致于遭到恶报吧。”他接着又说:“我的名字就叫神户伊织,这个神户家宅里,从来不许外人随意闯进,你放心休息吧。”

主人说着,转过他那令人感到宽慰的身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刚才打洗脚水来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仆,送来了饭莱。千里吃完,那男仆说:“您的被褥已经在隔壁铺好了。”千里顺着他的指引,走进卧室躺下。大概是由于精神上得到了松弛,疲劳顿时袭上身来,她立刻坠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春日的暮色,即将降临这多树的庭院。千里离开被窝,坐在靠廊子的地方,对自己睡在这儿,一时还不能置信。

胜赖、他的妻室、他的嫡子,和身倨要位的家臣们,当他们决定弃掉新府城逃亡出走以后的仓慌时刻,以及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都好象己经很遥远了。其实,仔细一想,那不过是昨天的事。

在几十名女侍当中,说穿了就连一个愿意陪同他们逃亡的也没有。千里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无法逃脱监视她们的武士们的眼睛。

千里被编在第二批里出发,真可谓不幸中之大幸,因为出发时遇到酒部隼人的搭救。

如果曾经是胜赖家室的近侍,那自当别论,然而象千里这样根本不曾受过召唤的人,因为国破家亡就命她捐弃生命,当然想不通。

隼人此时在哪儿,在做什么?

本来她认为替隼人担心也无所补益,还不如不去想他;但是,当她隐匿在这个宅邸里,任凭安稳的时光从自己的身边流逝时,隼人立刻又占据了千里的心。

昨天,第二批从新府城撤出的几乎都是妇孺,她们并不是离开城里去找安全的地点避难,而是为了追随先一步逃亡的胜赖主仆。虽然部队已经失去了统御,武士们已经开始擅自行动,可是,柔弱的妇孺们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行动的自由。

六十来个妇孺由二十多名武士带领着,刚刚出城,没料到隼人出现了,他要从那死亡的队列中把千里抢救出去。隼人和押送的武士搭讪着,猛然间拔出刀来,大叫一声:“千里小姐,快逃!”后来的事情就象梦幻一般,她只听到隼人在喊:“没有必要去送死,没有必要去送死!”她紧靠着隼人,如果当时不是隼人过于疲劳,她始终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但是,隼人的脚跛了,勉强地招架着几名武士的战刀,她已成为他的累赘了。因此,千里才百依百顺地跨上了从别人手中借来的马。

自那以后,隼人怎样了啊?

“天黑啦,您用晚饭吗?”那个男仆对她说。

“整整酣睡了一夭,肚子不饿。我太累啦,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千里说。她确实太疲惫了,千里又钻进了被窝。她虽然从早上一觉睡到傍晚,却又重新进入了梦乡。

再一次醒来,已是半夜。接着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便是翌日清晨,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她自己也纳闷,可真能睡呀。

千里从廊檐下走下地,来到后门,在井边洗脸,听到了马嘶。

她抬头一看,在一棵树上拴着一匹马,那就是冲出火光弥漫的新府城,把自己送至此地的那匹马。千里走上前去,她想起这里的主人和路旁的孩子都叫这匹马“柑桔”,她也叫了一声:

“柑桔。”

柑桔似乎还认得千里,它把脖颈向她伸去。千里么久地、深情地爱抚着它那毛色光滑的脖颈。

幸亏这马把她从新府城驮到若神子村来,回想起来也颇奇怪,竟然没有落马,也没有伤着,就来到了这里。

其实,她并没有骑马的素养,只是在她年幼的时候,被先父硬逼着放在马背上几次。父亲说过,要想在今后严酷的年代里求生存,女人也得学会骑马。他果真言中了。幸亏千里勉为其难地骑过几回马,就凭这一点点经历,在十年后的今天,居然有了用处。

千里轻轻地拍着柑桔的脖颈,深深地感触到父亲的慈爱之情。她三岁丧母,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母爱。

千里的父亲,出身于诹访的农家。自从天文十一年(1542年),诹访的领主诹访赖重被武田家所灭之后,武田的武将坂垣信形统辖起诹访一带,千里的父亲就被坂垣信形收留,充当他的。

那时,战乱不己,加上连年发生天灾地异,老百姓只靠种田就无法度过一生。农民当中,只要身强力壮些的,全都竟相舍弃田园,去当家丁了。当上兵丁,只要立下战功,总可以成为一方的首领。

千里的父亲尽管当上家丁,却终生不曾交着好运。

他最先的主公坂垣信形于天文十七年在盐田原会战战死。第二个主公山本勘助于永录四年(1501年)在川中岛会战战死。第三个主公是温井源八,千里的父亲于元龟三年(1573年)和这第三个主公一同战死在三方原大战当中。

千里的父亲做为一个武士,一辈子地位轻微,终于不曾崭露头角,就象战场上的薤露一般消逝了。

父亲战死以后,十年岁月过去了。

父亲死后,千里在胜赖的后室里当女侍,在旧府宅邸里度日月。由于父亲的地位卑贱,她也不被重用。加之她的美貌不断遭到同辈的妒嫉,她和父亲一样时运不佳。

现在武田氏灭亡了,父亲的生与死,一切皆空了。千里正当这样遐想时,这家的主人从一旁走来,对千里说:“你睡好了吗?”神户伊织接着又问:“你的老家在哪儿?”

千里端详那主人魁武的样子,毕竟不象普通百姓。她说:“在诹访。在诹访湖畔有个叫做有贺的村庄。可是,我一次也没回去过。”

“诹访?”伊织说:“我的家乡也是诹访昵。”

“哎呀,您也在诹访?”

“现在虽然定居在这儿,我年幼时可是在诹访长大的,也在湖边。”他又说:“咱们是同乡,真是难得的缘分。可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伊织问她怎样打算,其实她一点打算也没有。

“我想回老家看看。”

“家乡有亲人吗?”

“没有什么亲人,不过,我想总还有沾亲带故的人吧。”

“即使还有亲戚,这种年头儿恐怕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吧,能顾上自己就不容易啦。”

这一点,千里是很清楚的。

但是,她想如果回到老家,说不定酒部隼人可以找到那里去。她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的老家在诹访湖畔的村子里。在这情况下,只有这一点能使她和隼人联系上了。

“让我在您这儿将息两三天,我就到诹访去试试看。”

“两三天?那可危险。”伊织说。“如果执意要到诹访去,那么我找个人送你去吧。不过,眼下太危险,新府刚刚失陷,他们盘查得很严,还是等到世面上平静一些再说吧。”

“哈咿。”

“眼下你在我这儿住多少天也不妨事,虽然都是男人,不会照应你。如果,你能把厨房操持起来,可就是帮了我的大忙啦。”

接着他拍打着马脖子说:“我还以为柑桔给我带来了伤员,不曾想却是一位可亲的客人。”伊织说着轻轻地笑了。

这时,男仆走来禀告说:“前边来了一位象是织田军的武士,要见您。”

“进屋去吧。”

千里听伊织这样说,就立即离开廊子,回到屋里去了。

住宅前面喧闹起来,听得到相互大声问答的声音。

千里突然被不安所催使,走到廊子上静听着。

“名叫神户伊织的就是这一位吧。”

这声音听得很真切,但听不到本宅主人的声音,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你不能否认有一匹叫做柑桔的马吧。”

这时才听到本宅主人沙哑的声音:

“有这匹马,可是没有那个女人。”

“您不必躲躲藏藏,我决不会蛮不讲理,我只要求见她一面。”

“没有那个女人。我家全都是男人,你还是到旁处打听吧。”

“好啦,不可能不在这儿。”

“你这人好不讲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听主人的声音有些温怒了。

“是您不通情达理呢。只要允许我见一面,我马上就规规矩矩地退出去。”

“假使有这个人,你见了打算怎样?”

“没有什么打算。只想见上一面。”

“有这样的蠢事!”

“老爷子,你好不糊涂,我不是说只见一面就走吗?武士无戏言,让我见一见骑着柑桔到你家来的那个女人吧。”

这时,他突然改变了盛气凌人的语调,微妙地说:“求求您。我是织田将军的家臣大手荒之介,我的要求一定要达到,请您谅解吧。只要见到小姐,我立即退出。”

“说得倒好,可是这儿没有那个小姐。”

大手荒之介听伊织这样说,马上又恢复了方才粗鲁的语气:“既然我说到如此程度也不肯听从,那么实在抱歉,我要对你家搜索了。”他接着说,“如果阻拦我,可就不客气了:”

随后,持续了一会儿可怕的沉寂。忽然,传来了“看刀!”的怒吼声。

“真要刀兵相见吗?”

“诚然。”

“这可真有趣儿。”

可怕的沉寂又持续下去。

千里穿上在院子里用的木屐,向庭院中的柴门跑去。她生怕为了自己使伊织遭到不测。

千里推开柴门,来到那株老柯树前面停下。

前庭里,自称大手荒之介的织田军武士和本宅的主人伊织,相隔两丈来远,对峙着。

荒之介拔出刀来,刀刃朝地,站立着。另一方的伊织,不知从哪儿拿来宽刃的长枪,几乎端成水平,摆好架式,和方才的伊织判若两人,目瞪对方,窥伺破绽。

千里当初一见神户伊织,看他那风度就不象单纯的富裕农家的主人;现在,那老人端枪的架式,在千里目中恰似纵横千军的一员老将。

“来吧!”

伊织喝道。这时,那年轻武士也“噢!”地呐喊一声,这声音是运足了丹田气力才发出来的。

啊,原来是那个武士!这时,千里认出他就是当她骑着柑桔由新府来此的半路途中,曾经旁若无人一般打算蛮横地把她虏走,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给了她自由的那个武士;是那个把她的脸扭过去,险些儿和他碰面,说什么“容貌虽美,心似夜叉”谜一般语言的武士。

那时,他那鲁莽的、但又有点儿令人感到亲切的举动,至今还在千里的记忆中残留着奇妙而又复杂的印象。

“来!”

“噢唔!”

那两个人不住地呐喊,但身子却动也不动。他们就象在地上扎下了根,直挺挺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年轻的武士腰板儿挺得笔直;老人的上身前倾,面朝武士。

“请等一等。”

千里拚出浑身的力气,嘶喊着,却不曾使两名角斗者的眉毛颤抖一下。

“来!”

“噢唔!”

年轻的武士向右侧挪动两三步,老人也跟着向左侧移过两三步。

“请等一等。”

千里跳进两人中间。转瞬之间,长枪象箭一样从千里的右侧袭来,战刀也在千里的左右三晃两晃,两人分辨不清谁追谁赶,只是围着一抱来粗的老柯树转。过了一会,两人又隔着老柯树,拉开了先前的距离。

当千里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两个角斗者甩开,倒在离他们很远的地面上。

千里舍死忘生地庇护伊织,挡在伊织的面前。

“危险,躲开!”

那年轻武士嚷道。但是,这时他才意识到千里的存在,惊p1了一声“啊”,又向着伊织叫道:“把枪撤回去,把枪!”

“为什么要我收枪?”

“我不妄杀生灵,我马上就离开!”

荒之介一面说着,一面收了架式,沙沙地向后退去。

看到对方已经退后两丈多远,伊织也挺直前倾的上身,于是,他把长枪笔直拄在地上,大喝道:“你走吧!”

“我走。”

年轻武士虽然立即应诺,却依然伫立不动。

千里感觉到那年轻武士炽烈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

“那天晚上……”武士说着,后半句在喉咙里含糊不清了。千里缓缓地垂下了头。

荒之介依然伫立着,但他的视线离开了千里,从容地将刀入鞘,对伊织说了一声:“打扰您啦!”猛地转过身去。

他走了五六步。又站住脚转回身来,用炽烈的目光注视千里:“容貌虽美,心似夜叉?”接着自嘲似地大笑起来。

“老爷子,我走啦。”

他转身离去。这次没有停步,走出前院,走上大道,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逝在篱笆后面了。

“这家伙在干什么?”伊织这句话把千里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伊织额上青筋暴跳,脸上淌着汗。

“太对不住您啦,都是为了我。”千里说。

“这家伙在干什么?”伊织又重复了一句,接着问千里道:“你认识那个武士?”

“谈不上认识,只是在我来这儿的半路途中和他相遇过。”

“真是个怪人。不过,武功满好!好久不动手,一下子就见汗了。”

老人不支地说着,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轻轻地笑了。

“您没伤着吧?”

“不要紧!”伊织说完就提起枪来走进堂屋去了。

千里幽居在房间里度过一天。她闷坐在房里,那个自称大手荒之介的年轻武士的面影不时闪现。一想起他那炽烈的视线,就好似被它注视过的地方都被灼出烫伤,浑身上下感到火辣辣地。

他为何而来呢?

傍晚,千里来到厨房,请男仆指点炊事用具的放置地点,着手准备晚饭。

男仆名叫六兵卫,不论问他什么,都不大爱张口。他的耳朵很背。

因为伊织不在,不知去哪儿了,千里就和六兵卫在地板当中镶着一个大火炉的房间里对而食。

“这儿的主人是武士吗?”

千里问六兵卫,也不知他是否听见,只是含糊不清地嘟嚷着:“嗯啊,嗯啊。”因为问他几次都是如此,千里就决心不再问了。

千里拾掇完,回到自己房间时,庭院里的树木都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中了。

房里漆黑。

千里走进房里时,有一种好象有人隐伏在室内的不安的预感。当她正要去关闭廊子上的格子门,“姑娘!”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骤然一惊,刚要叫出声来,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大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

“我不胡来,你不要作声。”

千里拚命地挣扎,但被紧紧地搂住,上身一动也不能动。她此时余下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蹬脚,可是,她的脚已经悬空了。

“不要作声,不要!”那人又在她耳边悄声说:“我不胡来。”

窒息的痛苦使她踡起身子,慢慢地意识朦胧了。

时间不知度过多久,好象很悠长,又象很短暂。

传来了螺号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我不胡来,不要作声。”

当她又恢复了意识的时候,首先听到的仍然是他原先说的那句话。

窗外好似有部队在行进,杂杳的脚步声、军马嘶鸣,还有清脆的螺号声。

这时,千里已经从语音中分辨出来搂住白己的武士,正是白天与伊织厮杀的大手荒之介。

“是你!”千里说。

“不要作声。”那个人说:“我不会乱来的。”

“你来干什么?”

“来告别!”

“嗯?”

千里对他这奇怪的回答感到诧异。

“部队要撤回安土,我也必须撤回去,我是来告别的。”

那武士火热的脸向千里俯凑过来,千里把脸拚命左右闪躲,但是立刻被两只手按住了。男人髭须扎煞的脸缓缓地贴在千里的脸上,紧接着那男人的嘴唇亲吻着她的额头、眼睛和嘴唇。

千里虽然反抗,却不曾作声。

暴风雨一般的狂吻结束了,千里的身子象被抛弃似地从武士的手臂中甩脱出来。似乎荒之介站起身了。

“容貌虽美,心似夜叉?”

令人毛骨惊然的咒语又来了。好象这声音和以前所听到的有所不同了。

武士向廊子走去。这时,她被莫名其妙的冲动驱使着,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

“心似夜叉?”

“不,不是夜叉!”千里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那么,你是什么?”

千里刚听到他含着轻蔑的笑声,就又感到被武士鲁莽地搂在怀里了。

“那么,你是什么?”

千里的面颊、额头、嘴唇上,又一次热乎乎地。然后,她又被左右摇撼了几次,重新丢在席地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千里。”

“千里!你长得简直和仙女一模一样,我倒纳闷,你为什么不叫仙女?”武士的笑声异常空虚。

“把您的名字再告诉我一遍。”

“大手荒之介。”

“仙女,再会啦。”

“我不是仙女。”

“如此貌美,除了仙女还会是什么?”

武士在黑暗里,摇摇晃晃地从廊簷下走到院中,在树影后,渐渐地失去了踪影。

忽然,好多只螺号的声音,同时钻进千里的耳朵里来。

千里呆呆地坐着,不知己经这样呆坐了多久。

庭院里的树木,已经完全被暗夜吞噬了。

千里心潮汹涌,仍然不能平静。她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这令人眩晕的陶醉,那男人的体臭好象在黑暗里停滞着,仍然在房中弥漫,没有散去。

她并不感到他是一个狂徒。随着时间的迁移,大手荒之介粗鲁地拥抱、满面髭须贴过来的举动,在千里的心中反而感到可亲了。

然而,当千里猛然想起酒部隼人时,就象触动了可怕的东西,心里失去了平静。

为了搭救她,披星戴月从前线赶回新府城的是酒部隼人,酒部隼人对她的爱情,她可以说是最了解不过的,为什么她竟对这个只不过萍水相逢、而且是敌人的武士如此热情难捺呢?

吹,酒部隼人泣除了隼人之外,千里不愿在心上出现任何人呀。

“您在摸黑?”主人推开格子门说。

“哈咿,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啦。”千里慌张地对答。

“叫六兵卫拿灯来吧。”

“哈咿。”

“白天发生那桩事,你可要当心。赶快把套窗关上……”

“谢谢您的关照。”

可是,伊织好象觉察出这房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出什么事。”

“没出事就好。”他说罢走出去。

过一会儿,六兵卫把一盏送进房里来。千里赶紧站起身,到廊子上去把套窗关好。

“外地的武士们一来,这阵子总不得安宁!”

六兵卫一边叨唠着,一边用木棍把千里刚关上的套窗一一顶住。

千里要回屋里,却在门口站住,她发现离行灯两三尺远的席子上丢着一个打火镰口袋。千里趁六兵卫尚未看见,敏捷地把它抬起来揣进怀里。

“您睡吧,不睡也没事做。”六兵卫说完走了。千里从怀中取出打火镰口袋端详,无疑是大手荒之介丢下的东西。千里良久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红皮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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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早春

藤堂兵太自从呱呱坠地,直至今日,整整四十年,从来没有这样舒心地休息过。虽然手脚被缚,多少受点儿委屈,只要能够忍住,这对他倒合适,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如果有事,只消大喊一声“噢咿”,在门外看守的武士就会出面查问你要干啥。只有吃饭时才给松开手,小解的时候才给松开腿脚。

兵太是在焚毁新府城的那天晚上,被织田军泥川一益的部队俘虏的,到现在已经五天,一直被丢在这个农民家的仓房里。既没有进行什么审讯,也看不出要处刑的迹象,只是丢弃在间仓房里。

把他关在这种地方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样的疑虑虽然时常缠绕着兵太,但是,它并不能使他苦恼多久。横竖是快死的人了,他感到一切都没有多大意义,何况他既不梦想得救,也不打算逃跑。细一想,没能战死沙场,却当了俘虏,真是终生憾事,但也只能当做时运的安排,因为当他苏醒过来时已经被捆绑得动也不能动了。

这里是离开新府村落并不太远的地方,当他站在门外小解时,就能够遥遥望见新府城下的丘陵。他虽不知道后面的地形,但当他在仓房里时,就听到滔滔不绝的河水声。那不是小河的声音,而是水量相当大的河流的声音。也许仓房背后就是釜无川吧。

“噢咿!”

粗野的呼唤使兵太向门口望去,出现了两三名武士。

“起来!”其中一名喝道。

“起来千什么?”兵太傲慢地问。

“到门外来!”

“门外?”

兵太觉得蹊跷。

“到门外做什么?”

“去河滩。”

“河滩?”

兵太暗想:去就去吧,终于要被杀头了。带到河滩去,除了死还会意味着什么?

“我起来。赶快解开我腿上的绳子。”兵太面不改色地说。

三名武士走进仓房,叫兵太:“站起来!”然后粗暴地给他解开两腿上的绳子。

“跟我们来!”

兵太顺从地跟那三名武士走出门外,早春的阳光晃着他习惯了黑暗的双眼。

他看见几名武士在正房进门处地板间里围坐饮酒,那是一户农家,可是,家人不知逃向何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从农家的门前到大路通着一条漫长的、坡度不大的铺石路,兵太从石路上蹒跚地走下去,目眩、目眩得要命。

兵太来在大路上,沿着崖边拐一个弯,立刻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浪花飞溅、河流湍速的釜无川,还有那两岸宽阔的河滩。

兵太在走下河滩的路口停了一下,向遥遥的丘陵方向望去。

那里曾经有过城砦,不用问,现在就连任人凭吊的废墟也看不见了。平板的台地,看起来仅仅象小岛。

城砦焚毁、武田倾灭,但那一望无际的山野,却已从漫长的冬天里解放出来,浑身颤抖着,正在迎接春天。

主公胜赖和追随他的仅有的侍从们,在这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东藏西躲,此时此刻,又傍徨在何处的山野之中呢?

即使说胜赖的东山再起并未绝望,但事态已发展到这步田地,那也是遥远的、没有指望的了。

虽说如此,然而,身为一名武士,为了始终追随胜赖才从前线奔驰回来,却未能参加那一行,他感到是一大憾事。

“在这儿跪下!”

指给他跪下的地方,是在离大河两丈多远的河滩上,到处都布满了石子。

兵太在那里跪下,心想:要在这儿砍头了。兵太环视一下自己的脑袋离开身子后即将滚落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慨。

虽然年已四十,既无妻室,又无子嗣,一生忙碌,奔波沙场,这匆促的一生,现在即将告终了。在这曾经数十次涉足其中的釜无川的河滩上了此残生,往好里想,总算是自己的幸运。

从上游走来一群武士,不止十几二十来人,当中还夹杂骑马的。兵太觉得为了给他行刑,未免有点儿小题大作了。

“那是干啥的?”兵太问。

“闭住嘴!”武士一脚踢在兵太的胯骨上。

原以为二,三十个人,不对了,前来的武士列成长队,望不到头。

走在前头的数十名武士排成与河流平行的四列纵队,后面人数相等的两队武士与河流垂直摆成阵式,也就是说,有一百几十名武士,在河滩上摆成马蹄队形,把兵太围在正当中。

“这到底要干啥?”兵太向身旁的三名武士询问。

“闭住嘴呆着吧!”一名武士吼叫道。

“就要叫你辨认首级啦。”

“谁的首级?”

“那怎么知道?因为认不得,才叫你辨认嘛。”

“嗯……”

兵太呻吟着。他觉得倒不如让人家杀头的好。辨认武田军战死者的首级,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不干,去看昨天还是伙伴的脑袋,我可受不了。替我想个办法,搭救我一下吧。”兵太的声音接近于悲鸣了,他摆脱不了去辨认首级了。在别人的胁迫之下和同伴的首级会面,对于武士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我不干。杀了我吧!”兵太说。

“那可不行,俘虏当中就属你年长,又听说你在胜赖大营干过,所以你最合适啦。”

听他这样一说,兵太想,被俘的第二天接受简单的审讯时,他曾经坦率地谈到在胜赖的大营干过,看起来这就是祸根了。那时,他以为承认是在胜赖大混事的武士,比一般的杂兵更有机会痛痛快快地送去杀头,没想到这反而给他惹来了奇特的差事。

“你如果办好这件事,就能保住命啦。”

“有谁还打算保命?混账东西!”

“别说那讨厌的话,好生儿去认认那些首级吧。”

就在他们交谈的当儿,在两三丈以外的地方,早已摆上十几张木几,武士们坐在一旁,那些杂兵正把一些棺材似的木箱抬上来。

兵太闭住双眼。他的眼睛紧闭了很长时间,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在他面前已经摆了几个首级。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六十来岁的白发武士问道:“你可认得这个头颅吗?”

兵太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头颅当中最右边的一个。紧闭着嘴,眼睛安静地阖着,那是一副丝毫不带痛苦、心满意足的安详的表情。

“我不认识啰。”兵太说。他的确不认识这只头颅,但是它明显地不是一名杂兵,人品骨相没有一点点卑下之感。

“下一个。”白发武士叫道。

下一个是一个青年,额上迎面受了致命伤,他也紧闭着嘴,竭尽全力进行战斗的满足感使得这副死相一点儿都不难看。

“多漂亮啊!”兵太在想。我也应该这样死去……兵太闭上了眼睛,好象在为死者祈祷冥福。

“不认识吗?”

“不认识啰!”

“看看仔细!”

“看得再仔细,不认识也就是不认识啰!”

“好一一生回想一下看。”

又过了片刻,白发老人又叫道,“下一个!”

兵太已经不肯再去看那第三颗头颅了。

“不认识吗?”

随着这一声喊喝,紧接着一阵痛打落在他的背上。他一下子扑倒在地。

又把他拉了起来,一只带把儿的勺子伸在他的眼前。

酒香忽地冲进兵太的鼻子。

酒!

兵太伸了伸脖子,把酒一口吞下,喘了一口气之后又朝着那个伸勺的武士扬扬下巴,意思是要他再往嘴里灌些酒。

酒勺好象故意往兵太脸上浇,那酒从他脸上流下来。

“下作的东西!清醒清醒,认认那头颅!”

白发老人说。大概他以为兵太是因为眼前看到同伙的首级吓懵了,叫人给他酒喝壮一壮胆。

“下一个……”

当兵太看那第三个头颅时大吃一惊,他认识那头颅,那人和兵太年纪相仿。

是谁?兵太凝视着那个浓眉武士的头颅,忽然“!”地大叫一声。当他第二次“啊!”地大叫时,他的身子也向前纵去。

那是立木平九郎的头啊。兵太虽然和平九郎已经数年不见,但在几年之前是经常一起作战的武士。那一次隔着富士川和德川军对峙了几个月,兵太是一直和立木平九郎在一起的。那是天正五年的事。

往高天神城运粮时,兵太也是和这个胆大的杂兵始终共同行动的。那不是天正四年秋天的事吗?

他是一个倒运的武士。他那满腔忠义刚刚得到主君高坂昌信的赏识,高坂昌信在阵中病段,他又追随小山田信茂。

听说他是个农民出身,说不定去种田反倒好了。

“噢!”

兵太这次的吼叫变为号泣了。难道就连立木平九郎也身首异处了吗?

“认出来了吗?”白发老人问。

“是的。是立木平九郎。”

“立木平九郎?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立木平九郎?他以前在高坂昌信的部队里是尽人皆知的亲卫队将领。高坂死去之后侍奉小山田信茂,在小山田的队伍里提起立木那真是名声远震。吃武田家傣禄的没有不知立木平九郎大名的。”

兵太为这个倒霉的杂兵大肆吹嘘了一番,纯系胡言乱语。

“立木平九郎!嗯,没听说过。”

“不会吧。”

“好吧,暂且把它放在一旁。”

白发武士叫人把立木平九郎的首级搬到右边去,走到在后边记录的武士那里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回到兵太身旁大叫道:

“下一个。”

“给我酒。”兵太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

“给我酒!”

一会儿,带把儿的木勺又舀了酒送到兵太嘴边。

兵太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喝了下去。然后又喘息一下说:“再给我来酒!”酒开始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渗透和回荡了。

“下一个!”白发武士刚刚吼叫,兵太就嚷起来:“啊,胜赖老爷!”

两三名武士立即跑了过来。

“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这次的声音来自兵太的背后。

“武田家的大将胜赖老爷!”

兵太说着向前一纵,平伏在地面上。

兵太困倦极了,再也支撑不住,混身感到很舒服,眼皮却非常沉重。

远处、近处,人声鼎沸,象一群蜂子似地拥过来围着兵太乱嗡嗡。

兵太被别人揪着领子不顾死活地拽了起来。

“喂,再仔细看看!不是胜赖吧,看起来比胜赖年纪大得多啦。”

“我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是武田胜赖老爷的脑袋。”兵太刚说了这几句,又趴在地上。他实在太困倦啦。

不用问,他眼里所看到的那首级根本就不认识,他说是胜赖,那完全是胡扯。

然而,假若这首级当真被当做胜赖,那岂不是太妙了吗?

但是,睡魔正在施展它那无敌的威力,征服了他的身躯,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事情了。

此时,兵太已经神志昏迷,他顺手抓起身旁一块合手的石块,用双手捧着,尽力伸直双腿,嘴里“嗯嗯……”地呻吟着,坠入了梦乡。

兵太梦见自己赤身在激流中漂下,身子撞击在东一处西一处的岩石上,一会儿头朝下,一会儿把身子蜷起来,一会儿匍匐,一会儿又仰面朝天,有时坠入瀑布下的深潭,被冲击得象风车一般轱辘轱辘乱转,一会儿又被冲上浅滩,但又被河流卷走。

其实,这时,兵太正在遭人殴打,浑身疼痛。用木棒打他,又在河滩的石子上拖他。

他在神志昏迷当中,领受了这份倔强的、酒醉的俘虏所应受的刑罚。

兵太醒来了。周围一片漆黑,夜已经降临了。

兵太虽然睁开了眼睛,却挣扎不起来,手脚上的绳索虽已解掉,得到了自由,仍然一动也不能动。兵太这时才明白过来,当他烂醉如泥的时候,狠狠地挨了打,在河滩上被到处乱拖来着。

“哼……”兵太刚一呻吟,“哎呀,还活着哪。”忽然,兵太的身旁响起尖声尖气使人生厌的女人声音来。

兵太一惊,向黑暗中望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以什么姿态在那里站着?但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他只望见几颗寥寥的残星。悬在高高的天上,闪烁着。

不料,那女人温柔的手触着兵太的额头,而且,顺着额头向脸颊抚摸下去。

兵太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原来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好疼!”兵太叫道。

“叫啥!你还知道疼?这可就放心啦,能起来吗?”

最后这句“能起来吗”好象说得很慢。

“你倒说话嘛!”

“嗯……”

“光会哼哼,说不出话来,是吗?”

接着,一声手指插进嘴里吹出的尖锐的哨音,冲破了黑暗。

那女人暂时默默不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又吹了一声口哨。

这时,传来了有人走来的声音,那声音哗啦哗啦地很寂静,好象是从水边走来。

“在这儿哪,他没死。准是武田的武士,象个俘虏,半死不活啦。”那女人说。

一会儿,又听见有个男人说:“竟干他妈的心黑手辣的事,还不如杀了痛快!”

“就是呀,所以我才痛恨织田那群坏蛋!”

沉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怎么办?能救活吗?”

“谁知道。”

“白费那劲儿干嘛?”

接着,那男人咳嗽了两声说:“让他呆在这儿吧。”

兵太心想,如果把他丢下不管,可糟糕啦,于是,他又呻吟起来。

“那就尽量弄回去试试看吧。”兵太听见那男人说,随即感觉到那人用手抓住他的肩头。一点儿也不体贴,笨手笨脚地把他抬了起来。兵太呻吟着,但他已顾不上去考虑那许多了。

“挺住!”那人说着把兵太背在背上,那后背壮实得象一堵墙。

“要走啦。”那男人开始走动,那女人默默地在身后紧跟着。

兵太脸上、手脚,都被夜里的寒气所刺痛,一阵寒冷。说不定这样一来能够得救呢。

兵太虽然根本没想到会活到现在,这时反而顽强地渴望活下去。他不愿如此狼狈地死在河滩上。

嗓子很干,渴得要冒出火来。

“给我点儿水吧。”兵太嘟嚷着。“没有水吗?”

“你这人,真不知足。”又听见刚才那个女人清脆的声音了。随后,那个男人又说:“你再忍耐一会儿吧。”兵太在那男人的背上,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很长时间。

兵太被那人丢掷在地面上时,好象来到了半山腰上,尖峭的石子碰得他疼痛。

周围开始朦朦亮了,物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

“给你,喝水吧。”那女人用木碗给他盛来凉水。

“感谢不尽!”兵太一饮而尽。“再给我一碗好吗?”兵太有生以来也没喝过如此甜美的水。

“还要一碗?”那女人虽然有点儿不耐烦,却仍然又去了。

背兵太的那个男人大概累乏了,在兵太身旁仰卧着。听他一声也不响,说不定已经睡熟了。

兵太喝下那女人打回来的第二碗冷水,这才顾得上瞅一瞅她的脸面。

那女人的容颜,正在黎明的雾气中慢慢地显现出来。兵太递还她水碗时,发现她的手纤细娇嫩。兵太就地仰卧着端详她的脸,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老爹,起身吧。”女人对躺着的男人说。

“在这儿也是白耗光阴,走吧,”她又对那男人说。

那男人呻吟似地哼了一声说:“好吧,动身。不过,这件货也太重啦!”

他说着站起身,兵太这才看清他的面貌,原以为他是个中年汉子,投想到竟是白发老翁。是一位身强力壮、眼光凌厉、风度的老人。他笔直地从岩石上站起来,足有六尺来高。

“来,背上。”老人粗声粗气地对兵太说。

兵太一旦知道背他的是位老叟,就再也不想让他背了。他想如果自己能走,就自己走。

兵太自己挣扎着欠起半个身子说:“也许,我自己能走。”

“站起来试试看!”

兵太听从他的话,打算站起来,可是很艰难。不想,那女人从一旁伸手擎住兵太的膀子。

“你扶住我的肩头。”

兵太扶着女人的肩头,这回总算站起来了。

老人在前面走着。兵太由那女人搀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石子滚滚的山路上。

“我把你们拉下喽!”那老人说着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当兵太定神一望时,只剩下伸向远方的山梁小路,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让我歇一歇好吗?”

那女人听兵太这样说,她一声不响地就把搀扶兵太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她这个动作太狠心了,兵太踉跄坐在小树丛中。

那女人在兵太身旁站着,兵太向她道谢说:

“多谢救命之恩。”

“还说不准呢。你的下身不是还流血吗?”那女人说。兵太这才发现自己的腰部满是血迹。他哪儿也不疼,大概是由于流血过多,已经麻木了。

“我被人家砍着了?”

“是啦,你自己还不清楚?”

“不清楚。”

兵太说时,望了那女人一眼,这一来,他不由得看呆了,那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吗?兵太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和焚毁新府城那天晚上,在酒部隼人催促之下把马借给她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越看越相象,所谓的一根蔓上结俩瓜,就是指的这情形吧。

“你这样看我干嘛?”

一听她的声音,自然又是另外一个人了。

在新府遇见的那女人,尽管不了解她的身份,从她身上却能感到谦恭有礼,言谈上也类似女侍中的上层人。

“莫非你在新府呆过?”

“你问谁?”

“我问您。”

“你胡扯什么呀。”她莫名其妙地说。“好啦,该动身啦,总在这种地方傻乎乎地站着也是白搭。”

兵太又由那女人搀扶起来。

“去哪儿?”

“不远就到家啦。”那女人又说:“肚子饿了吧。”她提到这一点,使兵太感到非常可心。

后来,他们在山梁上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小路顺着山坡向下的时候,那女人说:“那儿就是啦。”

果然,在山坡上的杂树丛中,望见了住家的屋脊。

突然,兵太听到马嘶。

“有马?”兵太问。

“不但有马,还有猪、有鸡哪。”那女人回答。

顺着小路再往下走,地方虽小,却有三四家农家风格的房屋,形成一个小小的部落。那女人搀着兵太向眼前的一家走去。

“啊,累坏啦……”

那女人又狠狠地把兵太甩在堂屋,自己却坐在门框上,叫了一声:“老爹!”

方才那位老人仍是那一身装束走了出来。

“这么半天才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用不着操心。”

“我还以为他溜走了呢。”

“至于那样吗?”

“这种人象条蛆,贪生怕死。”老人又说:“让那个家伙到后边去睡吧。”他用下巴指着兵太,朝那女人示意。

兵太被安置在后边的储藏室里睡下,虽然被子单薄,已经够舒适的了。

他躺进被窝就睡着了。在他熟睡当中那个女人来到他的枕旁,他朦胧地似乎知道;但是,问过他什么,他回答了什么,他都记不清了。

他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廊外的院庭己笼罩在黄昏的幽暗之中了。

兵太静听着。隔壁铺着地板的房间里人声喧嚣,粗野的男人声音当中还时而夹杂着先前那个女人的声音。

兵太从被窝里爬出来,扒着板壁缝儿向隔壁窥视,七八个野武士模样的莽汉正在那儿大摆酒宴。

坐在上首的是今天早上搭救兵太的那个老者,他身旁是那个年轻女人。

“我看,先让他养好伤,至于杀与不杀,那是后话。”老者说。

“我总觉得同伙增加得过多了是一件危险的事。”一个粗矮的男人说。酒劲儿使他满而发出红光。

“尽管他是武田的武士,可是,不加考虑就带回来,我也认为太担风险啦。”另外一个人说。

“你们胡说些什么,眼下不是平安无事吗?既然怕担风险,当时就杀掉多好。”那老者又说。

兵太听出来正在议论他。这一群野武士到底在谋算什么呢?

“我看不妨。这人虽然看起来武艺不那么高强,可是也不象个胆小鬼。等以后考验一下再说吧,如果合意就用他,不合意把他推下山涧就得啦。我去推他。”那个女人接着说,“三公,那一次你也够悬的啦,差一点儿就叫我给推下去啦。亏得你数了那棵树……”

那女人说时笑了起来。大概是三盃落肚,那女人也放荡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了。

兵太觉察到自己掉进可怕的陷阱里了。

这时,那老者对那女人说:“去看看那个武士。”

那女人立刻站起身,好象朝这里走来的样子。兵太又钻进了被窝。

兵太躺在被窝里,那个年轻女人拉开木板门,走了进来。

大概由于贪了几杯,她和今天早上判若两人,面红耳赤,步履蹒跚。

“你睡醒啦里这下子可睡足啦,真能睡。能起来吗?起来试试。”那女人站着,居高临下地对兵太说。

因为兵太呆在那里默不作声,这一次她加重了语气说:“叫你起来,你倒是起来嘛!”

兵太欠起身来。

“不吃东西怎么能有精神呢?跟我来,有话对你说。”

女人从那敞着的木板门往隔壁走去,忽然粗暴地说:“别磨蹭啦,叫你来就赶快来。”

兵太和那天早上一样,直到现在,也说不清这女人是否可亲,真难捉摸。

“我去。”由于兵太只简单地应付一句,就又躺进被窝,那女人瞪了一眼:“说起话来架子倒不小,用得着吗?”说完,就消头在门外了。

兵太又欠起身,这才发觉他已被解除了武装,一副狼狈相。

这一回兵太从被窝里爬出,站起身,虽然手脚关节痠疼,却妨碍不了他的行动。

他用手左右开弓推拉两三次,又象相扑力士踏脚示威似地摆开蹲档骑马式,在两条大腿上流番运气,他这样反复做过几次准备动作之后,才慢吞吞地走进那个铺地板的房间。

在座的人全把视线集中到兵太身上。在男人们团团围坐的地方,有一个炕炉,炉里燃着粗大的劈柴,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正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东西,蒸气濛濛。

兵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向在座的人们环视了一下,他朝着老人说:

“今早承蒙您关照啦,谢谢您。”他轻轻地施了一礼。

这时,兵太饥肠辘辘。锅里煮的好象是肉,油脂的香味引得兵大直嚥唾沫。

“那里煮的是啥?”兵太用下巴指着大锅。于是,他挤进大个子野武士和矮胖子野武士当中坐下。大个子野武士说:“你这厮好生无礼,报上名来。”

他狠狠地推了兵太一把。

“先让我吃过再说。从昨禾早晨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呢。”

那个矮胖的野武士听兵太如此一说,也用肩头撞了兵太一下。

“好啦,先喝上一杯吧。”老人说。

“喝酒?这……”兵太并不想喝酒,昨天在河滩上,就因为喝得烂醉,遭了毒手,吃够苦头了。

“喝酒……还不如给我东西吃。”兵太说。

“不做声时那副模样满凶,怎么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呀。”那女人说时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给他点儿吃的吧。”老人说。

一名头顶秃得精光象个妖怪似的野武士对他大吼一声:“到这儿来吃!”

“锅里是啥?”兵太站起身走过去,在炕炉旁盘腿大坐,慢慢地揭开锅盖。

“煮的是野猪!”那妖怪说。

“这个季节还有野猪?”

“前几天冷不丁跑来这么一头,就和你一样。我们打死了它,天天吃,今夭已经第三天啦。”

“第三天啦,不碍事。”

兵太取下锅盖,拿筷子伸进锅里,夹出一片地地道道的野猪肉来。

真香。

“我要全吃光啦。”

兵太吃了肉,又喝汤,暂时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只顾着吃。座上的人们在议论着什么,他根本没听见。

“好吃!野猪肉这玩艺儿真香!”

兵太用筷子在锅里搅了搅,空空如也,眨眼之间,他已经把它一扫而光了。

这时,兵太觉得突然有一个小小的物体朝他迎面飞来,他一侧脸,闪躲过去,堂屋地上当地响了一声,是一个酒杯。

兵太依然在喝汤,听到那个大个子野武士高声叫骂,“流浪汉,站起来!”

大个子一边叫骂,一边踏过席间的食器,向兵太扑去。他不顾一切地猛扑,眼看撞在兵太身上,兵太顺势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就地按倒,脸部跌进炉灰里。

兵太非常气忿,因为他是正在喝那锅里最后一口残羹时遭到袭击的,食器也被打飞了,满脸都溅上了肉汤。

“好一个无礼的家伙!”兵太用力把那大个子的脸部往炉灰里又按了两三下。

“他妈的,住手,”这次吼叫的是那个妖怪。他飞快地站起身形,抽出刀来。

“如果你我交锋打成平局,我就饶你不死,否则,实在抱歉,你只好身首异处了。”他那张大脸,居然毫无表情。

“加十次,你把他拉出外边儿去再打吧。”那女人说。

“在院子里吗?”那个被称为加十次的妖怪问道。

“在院里打我看不见,就在堂屋地上干吧。”那女人蜜横地说。

“好吧。”加十次说着跳至堂屋地,大喝一声:“来吧!”

兵太默默不语,慢腾腾地来到堂屋地,朝着在门坎上坐着的那个野武士说:“递给我一把刀!”

“是呀,没有刀怎么行。”那女人搭讪着取过一把刀,对兵太挑唆说:“可不许你打败哟。”

那个大个子妖怪猛地迎面砍来,兵太闪开,抽刀就势横扫,刀尖划着大妖怪的腿胫,他短促地惨叫了一声。

加十次再次砍来,他这次使下绝招。

但是,加十次又发出了第二声惨叫。

“糟、糟、糟啦!”他翘起右腿,摆出一个奇特的架式,但是,疼得歪鼻子斜眼儿,哀告着:“不打啦、不打啦!”加十次叫着,已经来不及了,兵太的刀尖儿,嗖地向前一伸,扎进加十次的右臂。

“哎呀!”胆小的大妖怪发出异样的尖叫,坐了个屁股墩儿,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堂屋外头。

“左卫门,上!”老人对那个矮胖武士说。

“我?我可不行!”左卫门退缩了。

“谁上?”

其余的野武士没有一个应战的。

“真了不起啊!”那女人发出赞叹。

“左卫门,你倒是上嘛!”那女人改了口气命令道:“你不是自认为最有本领的吗?我可最讨厌孬种!”

左卫门一听到她讨厌孬种,立刻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式站起身来。

“好啦,看我的!”

他东张西望地冲到堂屋地,取过挂在门口的长枪,呐喊一声,直取兵太。

“真是一群杂兵!”兵太心想。他们根本不懂剑术,只不过参加过几次实战而已。不仅这个左卫门,就连那个加十次,也是杂兵的剑法,他们只顾鲁莽地硬拚。

兵太侧身一闪,左卫门在堂屋地里收不住脚,把枪一下子扎在后门的柱子上。

左卫门用力拔枪,拔不出来,他就用脚蹬着柱子拔。

兵太似乎觉得乏味儿了,失掉了厮杀的意志,坐在门坎上。

左卫门拔出枪来,又朝着兵太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

“真讨厌:”兵太伸手拂过他的枪,揪住左卫门后脑勺上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扭了个脸朝天,从后胯上瑞了一脚。

左卫门踉踉跄跄地滚出了堂屋地。

“真了不起呀。”兵太听见那女人的赞叹声。

“叫什么名字?”老人在一旁问。

兵太望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很强悍。

“你打算把我杀掉吗?”兵太冲着老人问。但那老人避而不答,只说了一句:“了不起的本领啊!”

虽然是救命恩人,兵太却恶狠狠地瞪着老人,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打算试探一下你的本领。”老人平静地说。

“试探我的本领做什么?”

“有事相求。”

“什么事?”

“这些人们都是应诺了我的请求的。你也能应诺吗?”

“说说看!”这老人到底要说什么呢?

这时,那个女人插嘴说:“说起话来好象挺有本事,忘了今天早上在河滩上倒着只剩一口气儿啦。”

“别无他求,我有一个奢望——我的身分你迟早能够知道,目前暂且不谈。简而言之,我想置织田信长于死地。你也应当懂得,我们的主家是叫信长给毁灭的啊。”

“主君胜赖还活着,没有毁灭。”兵太说。

“胜赖,信胜,还有胜赖的夫人,这三位三四天前死在织田军手中了。你还没听说吗?”

“没听说!不过,那是真的吗?”

“准还骗你。拢川一益的部队在天目山取得了这三位的首级,带着首级从这岭上过去啦。”

兵太心想:也许是这样。织田大军势如破竹一般拥进甲斐,虚弱的胜赖一行,是难以幸免的啊。他们孤立无援,就连一草一木也无可凭借,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话不假吗?”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好,我答应了。”兵太说:“如果先了窥伺信长的性命,就请允许我入伙吧。我本是当死之人,为了这事,就再残喘些时日吧。”

“你愿意入伙吗?”老人通报姓名道:“在下是跡部大膳。”兵太也说:“我是藤堂兵太。”

“这是武士的誓言,交杯盟誓吧。”

“不,酒请免了吧。”兵太说。

“不爱喝酒?那就不勉强你喝。不过,用冷水代替吧。”

那女人好象去打水,拿着酒瓶到里去,等她取回水,倒进酒壶,首先递给兵太。兵太举杯接水道:

“我看,还是喝酒吧。”

“你可真能折腾人,真是的!”

那女人尽管嘴上这样说,可是,对给她添麻烦倒也没有太大的反感。

“大家都过来。加十次和左卫门怎么啦?”老野武士跡部大膳说。

那些野武士们听从吩咐,集合过来。加十次、左卫门、还有那个把脸触进炉灰里的大个子野武士,也都垂头丧气地过来了。

“你们这条命是白拣的喽!”一名野武士说。加十次白楞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就算是的幸存者,也没关系嘛。对不,加十次!”兵太听了那女人的话,便向她:

“法性院老爷在世时,你侍奉武田家的吗?”

“是的!”

那个大妖怪不讨人喜欢地插了一句,似乎刚才被兵太刺伤的肩膀还疼,用右手去摸左肩。

“侍奉谁啦?”

“马场美浓老爷。”

“唔。”

兵太向左兵卫问话,左兵卫似乎前嫌未释,全然不理睬他。

“我是追随的。”坐在末席一位年近五旬的枯瘦乡下武士自我介绍说。

“今川?”

“吃了败仗……”他说活的口气好象自己就是今川义元。

尽管他们是一群杂兵,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曾与织田军作战败北失去了主公,这却是事实。

“你们都是怀恨织田才聚在一起的吗?”兵太一边往面前的杯子里斟酒一边问。

“因为,到哪儿也没有生路啊。”有人直率地说。

“有没有生路暂且不谈,你可当心,眼看就不愿意离开这儿啦。”大个子野武士说着笑起来,他笑起来没完没了,使兵太听得毛骨悚然。

这时,兵太发觉那女人流露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淫荡的眼神,正在注视着他。

酒宴半酣,跡部大膳说:“弥弥,我先去睡了”,站起身来,向后边仓房走去。

“我父亲睡觉啦,大家也散了吧。”年轻女人对野武士们说。

“弥弥是你的名字吗?”兵太问。

“这名字好吗?”那女人把身子向兵太凑过去,歪着头说。

“这名字可是稍稍有怪里怪气呢。”兵太说。

“说我的名字怪里怪气可不好。”那女人有点儿娇嗔。但她又解释道:“从我小时候父亲就叫我yaya,yaya,后来就叫成弥弥了。别人都夸这名字好,偏偏你说它怪里怪气……不过,我倒喜欢你这一点。”

她秋波仍然眄顾着兵太的脸,孩子般的稚气和成熟的女人所具有的淫荡劲儿奇妙地揉合在一起了。

“看看,又开始啦!”一名野武士说着转过身去。弥弥听见就说:“你说啥?我可是就喜欢有本事的人,讨厌孬货。趁早都回去吧。”

她又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说:“加十次、左卫门也都回去吧。”

加十次和左卫门都极为懊丧地绷着脸,一言不发。

“还磨蹭什么?叫你们走就快点儿走!”

“我不走,今晚要睡在这儿,怎么样,左卫门?”加十次在寻求左卫门的支持。这时,一名野武士故意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向门外走去。

“谁?有什么可笑!”加十次大声责间。

“因为太可笑啦我才笑啊。”野武士返回身来,非常使人厌恶地嚷了起来:“你的班儿已经结束啦。因为天上又掉下一个新鲜家伙来,你没用啦。”他说了一句“好冷”,这才当真走出去了。

接着又有两三名武士走出去,余下的只有加十次和左卫门了。

忽然听到异样的声音,兵太回头一看,原来是左卫门窝窝囊囊地哭泣起来。

“哎呀,真没出息。趁早回去吧!”弥弥真狠心。她只知道一个劲儿迎面推搡着放声哭泣的左卫门的胸部,叫道:“回去吧,回去吧!”

“不用你那样说他也会回去!”加十次一旁插嘴说。

后来,那两人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走到土间,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留恋地张望一下,最后才消失在门外的夜幕里。

“他们在嫉妒呢。”弥弥把大门闩好,回来对兵太说。

“让我也睡下吧。”兵太说。他觉得弥弥在身旁有点目眩。

兵太回到房间里,躺进被窝。

不知弥弥睡在何处,房间里一片寂静。

兵太凝神倾听,院子里似乎有水池,水在哗啦哗啦地响,也许是狗在喝水。

这时,兵太听到有人轻轻向他走来的脚步声,柔软的手突然摸着兵太的脸颊。

“弥弥!”

远处传来大膳的呼唤声。

弥弥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但是,过了一会儿,弥弥又来了。弥弥走路的方法太巧妙了,使人觉得小偷也不会走得这样轻。

当弥弥温暖的气息喷到兵太的面颊上时,又传来了大膳呼唤“弥弥!”的声音。弥弥轻轻地咋了一下舌头,离开了兵太。

弥弥第三次来到兵太身边,大膳又在呼唤。弥弥刚要离开,这回兵太却不肯放掉弥弥了。长久忘怀了的女人发香,使兵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兵太张开他的阔臂,把不似这人间所有的温柔的身子搂在怀中。弥弥稍稍挣扎了一阵,却又低声说:

“我为你所有啦。我喜欢有本领的人。你可真有本领啊。不过,要是再有本领更大的人,我可要跟他去呀。”

她耳语着,这真是离奇的宣言。她又说:“你已经不能从这儿出去了。如果想走,就杀死你。”

兵太任她随便去讲,他对那些都不介意,弥弥的可爱使他神魂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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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太阳与波涛

不论怎样说,武田胜赖的自杀和武田家的灭亡,毕竟是大的变故。

那些远离甲斐、与武田家毫无瓜葛的农民和商人们,闲扯起来,也总是离不开这个话题。什么武田的余党包围信州八岳啦,为了要卷土重来逃到关东地方啦,自杀的不是胜赖而是他的替身啦,种种传说被当做真事一般,不知从何处传来,又向别处传去。

酒部隼人却意想不到正在悠然自得地沿着琵琶湖畔向石山走着。对于主家灭亡这件事,他除了感到倒运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慨。

尽管他受过武田家的差遣,他却和武田家没有恩义。

战事连绵,无休止地为武田家献出生命,又换得哪些相应的报偿呢?他亲眼目睹的只有武田家长年带给百姓的涂炭之苦而已。

他觉得武田家有负于我;而我并不曾有负于武田。这一回,他打算寻觅一个对自己有利一些、自己也甘心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主人。他想不太匆忙、从容地去寻找一个当差的地方。

再有一点,他和千里的缘分也断绝得颇为爽快,把千里从就要焚毁的新府城搭救出来,帮助她逃去,在他看来,也算尽到心了。

在这严酷的年代,吃武士这碗饭,就得禁忌女色。万一迷恋上女色,不但事业无成,还会给相互之间带来不幸。

武士迟早要曝屍战场,十年前自己相识的武士至今还有几人生存?在长筱的大战当中战死大半,残存的也都在后来与德川的小规模战斗中几乎死光了。

女色禁忌,他既不愿带着女人的情丝而死,也不愿死后给女人留下不幸。

诚然他爱千里,但是,不可能再和千里重逢了,这样倒也好。

隼人既不带武田家逃亡者的风貌,也不带落难者的心情,在暮春的湖畔走着。

“喂,卖刀吗?刀。”

隼人突然听到呼唤,抬头一看,有一个模样的人落坐在路旁。他的身旁竖着一个标牌:

欲求官差者请至石山城下家浪人收容处洽谈。

明智?隼人停下脚步,又把标牌上的字句看了一遍。

“卖刀吗?”那浪人又问。

“刀?”隼人反问。

“我给你满意的价钱。”

“你买刀干嘛?”

“在下打算到明智手下做官,做官没有刀,那总不大好吧。”那个人说。

“你的刀怎么啦?”

“不怕您耻笑,刀鞘里是竹刀。”那浪人满不在乎地说。

隼人坐在他身旁,同他:“你要到明智手下干事,有什么原因吗?”

“不过是想混个差事罢咧。”

“为什么想当差?”

“眼下,这样大模大样摆出标牌来招募浪人的,我可没见过。招募的是没有葬身之地的浪人呀。不论在哪座城里,对浪人百般刁难那是常事,很难呆在城下。可是这位明智……”

“唔。”

隼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他有一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招募浪人?”

但是,明智领有富饶的近江,在织田的武将当中他是首富,隼人早就听说过。如果他想利用这笔财富加强自己的队伍,也是完全可能的。

“你还不明白?”

那浪人的眼珠子轱辘一转说:“人们都在传说要在打大仗啦,拜此大命的恐怕就是这个明智。你的脑筋真不灵活,若不是那样,他招募浪人干嘛?”

“打大仗?”隼人短短一语。打大仗这个字眼具有某种魅力,蛊惑着隼人的心。

既然迟早总得去当差,倒不如现在就去当差、去打仗。不遇上机会打大仗,下级武士一辈子也没出头之日。

“你的刀不卖吗?”那浪人又问。

“实在抱歉,我不能卖。我也想去那个招募浪人的地方去试试呢。”隼人说。“没提别的条件吧。”

“只要不是武田的残兵败将,大概就行啦。”

“审查严格吗?”隼人问。

“不去看看,是无法知道的喽。”浪人说。

目前,武田新亡,跑到那种地方去,未免担风险。但是,隼人打算把命运交给老天安排,前去一试。

明智光秀的驻地在丹波的龟山城,但近江也是他多年经营之地,他将妻儿老小都留在坂本城,而把湖西一带,依然置于光秀的威令之下。在靠近石山的村落附近,就看到明智的武士们来来往往,越来越多了。

一进石山村落,村口就有一处接收浪人的招兵哨所。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农舍,在房前,一大群形形色色的浪人们,排成了一行。

“这儿象是哨所呢。”年人说。

“是的。在这儿排上队吧。”那个在标牌前面结识的浪人说。他俩排在队尾,那队列迟迟不向前进。

“难道还要换一下刀吗?”那浪人似乎惦记着他那个刀鞘里的玩艺儿。

“对他们实话实说,总会发给一把刀吧。不必担心。”隼人说。

“不合适吧。……说不定今晚也许马上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能说实话吗?”

隼人和浪人坐在地面。

“足下的府上在哪里?”突然,排在前面一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武士回过头来间。他的面貌可憎。

“甲斐。”

隼人顺口回答。话脱出口,他感到不妙,立刻改口道:“不,不,不是甲斐。”

听到隼人改口,对方的眼光一闪,露出一副奸诈相。他半边脸上挂着令人有点儿畏俱的笑容,盘问似地凑过来说:“足下刚才说啥?”

“什么也没说。”

“老家是哪儿?”

“老家……”隼人一下子答不上来,“离这不远。”

“离这不远?我也是这附近的,这可真有趣几,是哪儿?你说吧。”

“你真罗嗦。”隼人对这个纠缠不休的老武士感到气忿。“我家在哪儿不必你管!”

于是,对方仰起下巴说:“我听见啦,我用这两只耳朵……,你说了甲斐,甲斐!你俩是武田家的武士。”

听他一嚷,那个坐在地上的浪人急忙站起来喊道:“不是,我不是!”

佩带竹刀的浪人又重复喊了一遍之后,对那个老武士诌媚地露出卑贱的笑容说:“刚才我就发现这家伙可疑啦。”

“足下在什么地方和他接近的?”

“来这儿的路上,就在刚才。”

“好啦。”老武士说着离开行列,走出五六步,又翻身回来,向隼人伸着下巴说:“怎样,你是等我出首,还是私下里了结?”

“你要打算私下里了结,我也可以考虑。”隼人看出他在恐吓,对这个贪婪的老武士充满了厌恶。

“私下里解决又当怎样?”

“你帮我、我帮你嘛。只要给我够喝上两三天的酒钱。”

“我给你。”

说时迟那时快,隼人从下朝上一拳照着老武士的下婿击去。老武士披打得踉踉跄跄倒退五六步,腾空跌下。与此同时,隼人大喝一声:“你这个!”当胸揪住那个佩带竹刀的武士,晃了几晃,又掐住他的脖子。

“饶、饶了我吧。”

“不能饶你。”

这时,五六名哨所的武士跑过来了。

“干什么,混账东西!”

隼人听到哨所武士们的吼叫,这才松开那个竹刀浪人的脖子。

“我有话要禀报,他是武田的余党。”

老武士从地上爬起来,脸色发青。

“武田的?”

“丝毫不差。我抓到了千真万确的证据。”

隼人默不作声。

这时,哨所的一名武士思索一下,对隼人说:“不管怎样,你一个人先过这边儿来。”

隼人听从他的吩咐,坦然地跟过去,好象不至于发生严重的事似地。

行列里排着三十来名浪人,隼人从行列旁边走过,进了农舍的土间。

“先捆起来,以后再审。”

一声令下,三四名武士立刻把隼人捆绑了。

“在下可不是那种狡猾的武田余党。”

“悄悄地就绑吧。以后再审。”

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的手倒绑上了。

隼人被绑后,才想到必须想出一套辨解的措词,否则事情就要弄糟。

隼人被五花大绑,他发现绑得异常牢固。他大喊道:“我不是武田的余党,你们调查吧!”但是,无人搭理。

“我是负有使命在北条游荡的,不是什么可疑分子。”

他以为提到北条,就无人知道了,也许没有一个对关东有所了解的人吧。但是,根本没有人听他那一套。

“讨厌。闭住嘴!”

随后,隼人被丢到土间的角落里。

隼人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哨所正在随心所欲地进行浪人的招募工作。

“你有什么志愿?”

“不,我没有志愿,只要能让我吃饭就行。”

“没有志气的货。不收。”

这个人落选了。

“在下喜好作战,胜过三顿酒宴。”一个勇敢的应募人说。

“你讲一下当今明智家大将军的名讳。”

“明智……”

此人尽管勇猛,却答不出光秀的名字。这个武士也落选了。他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混个差事,没料到选拔相当严格。

轮到刚才与隼人争吵的那个老武士了。他走到招募人面前,得意扬扬地说:“在下就是刚才抓捕了武田浪人的。”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赏给我三名家丁……”

“少说废话!你过来一下。”

“录取了吗?”老武士满面带笑地跟过去,忽然一声:“绑起来!”他束手就擒了。

为什么绑他,不但隼人难以理解,就连被擒的本人也莫名其妙。老武士由于过度的惊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在下可不是奸细。”

哨所的武士早就怀疑排在最后的那个竹刀浪人了。

“你的刀法如何?”

“哈咿。”

“拔出刀来!”

“要拔出来?这刀……”他脸上现出绝望,他按着刀柄,慌忙匍匐在地,哀求说:“我不当差了,放我回家去吧。”

“拔刀!”

当他再次听到命令时,他不但不拔刀,反而打算逃走。

他立即被逮捕,绑了起来。

隼人、老武士、和佩带竹刀的,被带着离开土间,穿过后院,沿着小丘走了二十来丈远,把他们塞进水车房。

隼人一进水车房,吃了一惊,已经有几名先到的来“客”,都被捆绑着,忿忿不平地滚在地上。不料想,隼人和先到的来“客”中那名身体最壮的武士,竟被当场松绑了。然后,带领他们前来的那个武士把水车房的木门关上走了出去。

“我从来没干过坏事,为什么要把我捆起来,我真不懂。”老武士说时,显出实在纳闷的样子。

过了一刻,木门突然拉开,一位穿戴考究的中年武士走了进来,侍从的武士对他说:

“就是他俩,别人说是武田的余党。”

那位穿戴考究的武士说:

“有人告发你们是武由的余党,可是当真?不许编造谎言,如果是武田的余党,就痛痛快快地说是,我不会亏待你们。因为亡了主家,想必你们也很懊丧,武田虽是我的敌人,可你们这些下属和我无冤无仇嘛。”

隼人暗暗心惊,他生怕稍一疏忽被人家诱出真情,那就糟啦,所以闭口不语。

那名身材魁伟的武士却说:“我确实是武田的家臣,我也不想依靠暴露身分来得救,但是,假如能够帮助我的话,是我三生有幸。我不希冀高官厚禄,但是希望你酌情录用,我会竭力报效的。”他说罢纵声大笑,震惊四座。隼人对这个自称武田家臣的魁伟武士产生了好感。

隼人也说:“在下也是武田的家臣,刚才说是北条的,那全是假话。因为我怕惹出祸来。如果能录用的话,请录用我吧。我有一个请求,把这两个人给我做部下吧。”

他说时用下巴指着捆着佩带竹刀的和那个老武士。

问话的武士对他的话避而不答,反而又问道:“你俩怀恨织田家吗?”

“不可能不恨。不过,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啦。”魁伟的武士说。

“足下如何?”问话的武士说。他的态度温和,给隼人似乎是故知的印象,看来不象恶人。

“打起仗来哪有不仇恨对方的呀,遇上机会真想砍掉他们的头。可是,到了这步田地……”

正说时,那个武士说:

“好。你俩都留下来给我们当差吧。只要能不惜性命地干,我看会有出头之日的。”

那人忽然一改腔调,对隼人和魁伟的武士说了一声:“请便”,就走出了水车房。

“我想请问一句。”那个被留在那里的老武士说。“要把我们这几个人怎样发落啊?”

“怎样发落?我也说不清。你们就是密告他俩的坏蛋,你们的行为有辱武士的称号,我们会代替老天爷惩罚你们的。”

听到问话的武士如此一说,那两人立刻惊慌起来。竹刀武士连哭带嚷道:

“那可不是我,我一点儿也不知情,告密的是这个老家伙。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生下这伤天害理的歹念啦。放我回家种田去吧。”完全是农民的腔调。

“你是农民?”

“是的。”

“可恶的东西!暂时这样等着吧。”

“嘿。”竹刀武士完全暴露出乡巴佬的神态了。

隼人和魁伟的武士走出水车房,又被带到先前那个农舍。在那里又接受另一个武士的审查。隼人忽然发现那名魁伟的武士不在了,大概被带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武田家的余党还有不少生存的吧。”这个审问的武士似乎有一定的身份,是一个颇具威严的老者。

“生存的吗?我想还有不少。”

“在什么地方?”

“我估摸着大部分隐藏在甲斐一带的农家里。”

“嗯。你能召集来吗?”

“召集他们干啥?”

“提起武田,是以拥有骑马长枪的精兵著称的唆。就这样流落为庄稼人,未免可惜。”老武士说。“如果愿意为我们主家效力,就可以收为官佐。虽然我们也是织田军,但未曾和武田直接弓矢相加,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啊。”

“在下所认识的都是些下级武士——杂兵啊。”

“杂兵也好。打大仗总是要靠杂兵的,你能把杂兵当中武艺好、有骨气的人召集来吗?”

“啊?”隼人不由得望着对方的脸。

“你能劝说那些有骨气的人到这儿来吗?我要首先向你说明一点,这件事与主君光秀毫无瓜葛,都是我为主家策谋的个人打算。”

“我懂得了。”

“你如果应承这事,我答应给你应得的报酬。”

“我试试看吧。”隼人说。

“并不是要求你见到武田的余党不论什么人都收罗,我只想要真正为主家竭尽忠诚之后,不幸生存的具有武士精神的人。我只要曾经打算对武田以死报效、具有武士肝胆的人。”老武士说。

隼人死盯着对方的脸,因为他感到老武士的言谈之中,蕴藏着难以理解的内容。

这个老武士在谋算什么?

“恐怕曾经打算对武田家以死报效的人不会轻易来给敌人效劳吧。”隼人说。

“这一点我当然懂得。乐于前来效力的我们还不屑于要哪。”

“您也不该收留我,因为我并不想为主家而死。”

“不要胡思乱想啦。我看足下和那个武士都是有前程的人,才收下的。”

“有前程、有什么前程?……”

“这、这……少罗嗦!”老武士沙哑地笑了起来。

“主家新亡不久,就来这里求官,真是大胆之极了。我就是看中你这股厚颜或是大胆的劲儿了。既然是军官,就不耍问东问西,服从命令吧。”老武士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隼人。

“我懂得啦。”隼人爽快地说。因为老武士的话正合他的心意。

“能办到吗?”

“我尽力而为,但是事情很难办。”隼人接着又问:“召集多少人?”

“没有什么限制,越多越好。不过,你召集不到那么多吧。”

“要五个,还是十个?”

“都可以,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快!”

“啊?”隼人又一次从老者的谈话里感到了难解之处。当老者说出“要快”时,他的眼里放出了灼人的光芒。

“虽说要快,可是,能给我几天时间呢?”

“嗯……”老者略加思索说:“就定为一个月之内吧。”他又问:“几时起身?”

“今夜就动身吧。”

“真性急呀。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出发吧。”

隼人对于自己所接受的任务带些神秘,感到了满足。

“到甲斐以后,在哪儿设置连系?”隼人问。

“连系地点?那一类东西一概不设置。甲斐虽然到处都驻扎着织田家的队伍,但很遗憾,没有明智的队伍。没有连系的地点。我先对你讲明白,这件事与其说是给主家明智操办,还不如说是我以个人之见进行的。你必须永远保守秘密。”老武士说。

“我懂得了。”

“明早出发之前给你路银。”

老武士说完站起身来,走到土间门口,朝着屋外唤道:“谁在那里。”

“您叫我吗?”一名年轻武士走了过来。

“今天一天,让这个人好好歇息一下。”

“是。”

“安排他睡在哪儿?”

“我看寺院里就很好。”

“可以,带去吧。”

老武士吩咐完毕,对隼人理也不理,就从后门走出去了。

“我领您去。”年轻武士对隼人说。

走出门外,西半天一片红霞,暮春的夕阳和煦地照射在延伸到湖边的江阔田野上。

远处的琵琶湖,碧波荡漾,在看惯了甲斐的崇山峻岭的隼人的眼里,这风光宛如绘画一般优美。对岸的比叡、比良两座大山,巍然耸立,好象骑在湖上,是那样的雄伟。但是,它和甲斐那些披雪的群山相比,却更富于女性的温柔了。

“从这儿直到坂本,有多少部队?”隼人朝着带领他走上小丘的武士向道。

“嗯,我实在弄不清,因为大营设在丹波,其实,听说这里只有二百人。”

“看起来不象这个数儿呢”。隼人说。的确不止二百,仅仅今天往这儿来时半路上遇到的就有那个数儿了。

“那是什么?”隼人指着遥远的东侧的湖畔,小得象蚂蚁般的一队人马,正向这方向移动。

“也许是主家的人马,从丹波赶来换防的。”

隼人停下脚步,死盯盯地向那边望着;摆在恬静的湖畔风光之中的一队人马,虽然表面上似乎很是平静,却令人感到说不定几时就可能采取暴烈的行动。

这里边蕴藏着什么呢?隼人在思考着。

那天夜里,酒部隼人睡在丘陵中部一个小寺院的一间屋里。除去遮蔽了寺院周围的杂树,在风中播曳的声音之外,寂无人声。

虽然如此,可并不是说寺内无人。主持的房间里有几名武士和仆人,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隼人的屋子里听不到。

半夜,隼人感到已经歇过乏来,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睡在上等的客用卧具当中,心情很不平静。

从甲斐好不容易才逃到此地,现在却成为明智的部下,携带一个任务要到甲斐去!想到这里,隼人满腹狐疑。

人活着为了追求向上,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不论昨天审问自己的那个老武士,或者在水车房里问话的中年武士,都使他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明知我是武田的余党,却要特意招聘,细想起来,未免异乎寻常;而且,还要指派新加入的自己到武田的余党中去,寻觅象我这样的人,委之以官,这也是超乎正常思想的谋算啊。

隼人过去对明智并无恶劣的印象,他们不象趋于灭亡的主家武田,而是到处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样子。

对于一介杂兵,居然赐宿这般的宿舍,在武田时代也是不可想象的!隼人忽而对于突然降临的命运,十分满足起来。

他又阖上双目,这时,眼里浮现出千里的倩影来。丰腴的面庞,苗条的身材,富有弹性的肩头,还有胸前……

隼人睁开眼睛,在被窝里坐起身来。

他觉得不应去思念千里,但他无法否认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埋藏着前去甲斐可能与千里相逢的念头。

不应该去想千里。千里的面影消逝了。

隼人在回想他要去寻觅的几名武士的模样,其中有一个就是在釜无川畔小窝棚里分手的大胡子藤堂兵太。

突然,邻室里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承蒙关照,实在抱歉。那么,就让我在此歇下吧,有劳啦。”那声音颇为骄矜,邻室里似乎来了客人。

邻室里慢慢安静下来了。但只过了一会儿,那客人连吼带叫加上拍手:“噢咿,有人吗?”

大概从厨房跑来一个小伙计。

“有酒吗?有一点儿就行,我想喝酒。”

“真对不起,手头儿上没有。”

“没有?那就无可奈何啦。”

“要不是深更半夜,我就给您治办去。”

“不,没有就算啦!我累了不喝点儿酒就睡不着。”

“真是太抱歉啦。”

听他们这一段对话之后,过了一会儿,好象那个小伙计就退出去了。

隼人心想,这下该真的安静下来啦。忽然又听到:“看刀!”低低的杀声。那杀声很有气魄,使隼人不由得混身一紧。

接连着又是一声:“看刀!”

声音虽低,其威力足能震动窗纸。

大概那客人因为睡不着,在练坐势抽刀吧。

“真是一位高手哪!”隼人思忖着。

“看刀!”

“呀!”

杀声连连不断。

阜人不能只顾赞赏了,因为他已经定好明早出发,不再睡一会是不行的。本以为邻室的客人能够很快静息,却无休止地继续着。

隼人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喂,夜深啦,请你安静些吧。”

“真对不住。”邻室里立即回答了。

“我本以为隔壁没有人,打搅您啦,我太莽撞啦。”接着又是一串旁若无人的笑声。

隼人对这回答没有发生好感,那人的傲慢似乎不把别人当人。

“我因为明早要动身,必须睡一下,失敬了。”隼人说完这话,不想再搭腔,闭上了眼睛。

“您动身去哪?”那人又搭讪着问他。

“甲斐一带。”

“甲斐?”

停顿了一会儿,邻室的客人又说:“你如果去甲斐,我有事相烦,您肯听听吗?”

接着,听到那个人欠起身的声音,他又说:“打搅您,可以吗?”

隼人暗想:深更半夜要到别人房里,真够厚脸皮了。但他嘴上仍然说:“请吧”。

槅扇拉开了。黑暗之中看不见来客的面容。

“在下名叫大手荒之介,织田将军麾下的。”

因为来人禀名道姓,隼人也从被子里欠起身道:“我是明智家臣,名叫酒部隼人。”

“明智的家臣吗?在下还以为是客人啦。”

他又说道:“听您说要到甲斐去,您要到甲斐的哪一带呀?”

“我打算去找几个人……”

“唔。前往的各处都安排住宿了吗?”

“没有。也就是说我还没有预定住在什么地方。”

“看来您是身负重任的了。不过,你既然是去甲斐,我有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请您帮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下有一个朋友住在若神子村,请您给捎封信去。我在信上请他们也给您安排一下住宿。”这个深夜来访的客人说。

“若神子村我只听说过,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还不大知道……”

“这村子从信浓一进甲斐,不远就到,挨着路边。要去甲斐,不论怎走都是必经之路。”

“既然经过那村,这件事您就不必挂心了。我来办吧。”隼人说。“不过,明晨早发,请您把带的东西事前准备好吧。”

“承您关照。那么明晨再会,唐突冒昧了。”

说罢拉上了槅扇。隼人想:这下可以安眠了。

他再次钻进被窝,窗外的风越刮越大,树梢上发出呼啸。邻室里似乎睡熟了,静寂无声。隼人干瞪着大眼,千里的面影一闪又逝。

又是儿女之情!

隼人此时也想拔刀起舞了。

“着刀!”他不发出声音,在心中喊着。他过去曾长时间地与千里的幻影做斗争;总是能够把它驱逐得远远地,今夜却很难办到了。

似乎是再次踏上千里的故乡甲斐的土地这事,使得隼人兴奋起来了。

第二天清晨,大约六点,隼人醒来了。

昨夜尽管有邻客的干扰,但睡得很充足,所以头脑和身子都感到很久以来没有的轻松。

他走到廊簷下,在那儿穿上草鞋,绕到房屋背后,捧着竹管里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泉洗脸。

寺院座落在紧靠湖畔的丘陵中部,湖面上一望无涯,一派使人神怡的风光。

昨天夜半的风已经平息,湖面如镜,微波不兴。隼人重新回屋,邻室的槅扇门拉开了。有人探探头,叫了一声:“酒部吗?”没想到竟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武士。这人相貌端庄,眉宇之间洋溢着精悍之气。

隼人暗想,只有这样的壮士,才能够喊出昨夜那样逼人的杀声。

“您就是自称为大手的那位?”

“不错,昨夜太打搅您啦。”

他把一个小纸包递给隼人,“请您把它交给上面写的住址里的人。”

小纸包上用纯熟的书法写着:

<small>若神子村神户伊织府内转交小姐收</small>

“文给这位神户伊织就行了吗?”隼人问。

“不,那可不行。神户伊织这个老汉有点儿罗嗦,你得避开他,把信交给他家的姑娘。”

“哼!”隼人觉察到他正在接受一件愚蠢的任务。

“您的书信很重要吗?”隼人略带嘲讽地问。

“说它重要也行、不重要也行。虽然不敢劳您日夜悬念,但是也请不要忘怀,一定要交给她。”

他说话的神态,简直目中无人。隼人心想,谁去为这封带给不三不四的女人的信操心啊!但是,既然已经应许了,就接了过来。这时大手又说:“在下说不定随后也去甲斐,凑巧咱们能在那儿碰上呢。”

“几时?”

“半个月以后。”

“那么,到了那时候,您亲自把信带去,岂不最好?”

“我想尽快交到对方手里,所以才相烦于你的。”他还觉得心安理得。

隼人自忖办了蠢事,可是即已满口应允,也就无法推脱了。

荒之介把纸包交给隼人,好象事情业已办完,说了一句:“那就拜托啦。怎样,再睡上一觉吗?”关上了槅扇门。

荒之介的面相又精明又英俊,但他说出话来总在某些地方带出傲慢来,没给隼人留下好印象。

早饭送来了,隼人把膳桌放在廊簷下,在那里吃起来。

邻室里似乎又睡熟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隼人吃过早饭,昨天带领他来这儿的那个年轻武士来了。

“我是来给您送这个来了。”他恭敬地说着拿出一个布包来。

“是什么?”

“是路银。还有,在山门旁边给您备好了一匹马,请您骑。”

“多蒙关照。”隼人致谢以后,又问:“给我路银的那位是什么人?”他从昨天就惦记打听了。

“在下也不知道。”年轻武士说。

“不知道?”

“是的。那位也不大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他的大名怎样称呼,哨所的人们也仅仅知道他是将军大营里的大人物,谁也不知道名字。”

“他从多昝来的?”

“两三天前才头一次见到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唔。”

“今天一大早他就走啦。”

“去哪儿?”

“不知去哪儿。也许是大将军驻扎的丹波吧。”

隼人心想,不知那人的姓名,这可糟了。他以为人们都会知道那人的名字,所以昨天才没打听。

“他没说怎样连系?”

“没听到什么。”年轻的武士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货物要一件一件地送到坂本城去。我给忘了,太对不起啦。”好象犯下了极大的过失,他必恭必敬地垂下头致欲。

货物!所谓的货物无疑指的就是武田余党的武士。他的意思是要一个个地送到坂本城吧。

酒部隼人离开石山村庄的第十天,来到了信浓的诹访湖畔。

因为他一向看惯了琵琶湖,所以觉得诹访湖的湖水更加清澈凛冽。琵琶湖是碧波万顷、一望无际;诹访湖那深蓝的湖面却是波涛起伏、汹涌澎湃。

隼人经过名叫有贺村的一个约有三十户人家的村落,那些说不清是农民还是渔民的村民们,携带着家财什物奔波在路上。看样子好象是为了逃避战祸舍弃了村庄,如今听说不打仗了才又从避难的地方重返家园。

在那从春天过度到初夏的信浓风光之中,使人感到严酷的时光的流逝表现得十分鲜明。

湖边上小小的丘陵起伏,满山的杂树正在萌芽。

当隼人开始走在诹访湖的岸边时,归才感到沉重的任务越来越压在他的双肩上了。

给他带上宽裕的盘缠,放他回到故里,这位不知名姓的明智老武士的豁达的安排,使得这时的隼人忠于他的差事。他认为不应辜负老武士的信赖。

隼人纵马从有贺村穿过,因为他听千里说过,这个村落是她的故乡。

一想到那里曾是千里的父祖居住过,而且生育和养育了她多年的土地,对那里不论民宅的款式,丘陵的形状,以及村民的风貌,都不能无动于衷。

隼人从那村落已经穿了过去,却又翻身回来。他忽然想到千里会不会投奔亲戚住在这里,这个念头使他掉转了马头。

隼人走进一家将要坍塌的小屋,一个弯腰老太太孤独地坐在土间里。

隼人向她打听千里的踪迹,她说:“眼下不会有人隐藏那种人的,谁不怕以后惹下祸患!”

老太太似乎把隼人当做织田的武士了。但是,她家里的确没有隐匿什么人的迹象。

隼人又到另一家住户的土间里询间。

“不知道!”在铺着地板的房间里,一个目光炯炯的青年正在搓草绳。他的手腕粗壮,目光有神,不象普通农民或者渔民。隼人的直感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一个武田的余党。

“与其沦落为庄稼汉,再次出山当武士不好吗?”隼人语气温和,但是直截了当地对那人说。

“什么?”那青年的眼珠子滴溜地一转,他大概以为暴露了身份,忽地站起来,伸手从屋柱间的搁架上抽出一桿长枪。

“请你不要误会。我从前也是拿武田家俸禄的。”隼人说。

那青年手握长枪,露出极大的忿懣和轻蔑,直挺挺地站立不动。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能够坐视一国就此简单地亡掉吗?”

这个青年也许还在幻想主家的再兴吧,他大概二十四五岁,是个好青年。看上去象是农家出身,却比胜赖身边的武士更有武士精神。

隼人一眼就被这个青年吸引住了,他觉得这样的人才,一定能使明智的那个老者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隼人这种生硬的口吻惹恼了那青年,他依然挺立着不肯回答。

“我来这里是要招募真正忠实于武田的武士的。”

“来招募?”那青年目光一闪。“招募去做什么?”

“后事尚且不知。总而言之,各自分散着过活总不如聚在一起好吧。”

“你知道聚集起十来个受过武田影响的人,要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吗?”

“你真胡涂,天下要比足下想象的广阔得多。有人就是要出高价收买武田的武士,那是他们需要嘛。用不着拘谨,既然有人招募,前去应募又有何不可?”

“那是谁?”

“明智的一位武将。”

“明智的武将?”年轻人的眼里又露出仇恨的光芒。

“我不拿敌人的俸禄。”

“哪里能找到不被敌人占据的地方?当今织田不是正在平定天下吗?不要想得太复杂,和我一同侍奉明智吧。浅井、朝仓、武田,都灭亡了。象你这祥蹉跎下去,再也没仗可打了。”

大概隼人说到没仗可打这句话打动了年轻人的心。

“没有仗打,那可怎么办?”

“成名立业的机会就永远没有了。除了明智还有谁把武田的余党放在眼里!”隼人坐在房门口儿对他说。

过了一会儿,那青年说:“听从你的吗?”他把笔直地拄在地板上的长枪放回搁架,半信半疑地问。

“当真有哪个武将要收罗受过武田俸禄的吗?”

“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我才说天下是广阔的嘛。”

“靠不住啊。”

“我只招募武田余党当中真正有骨气的武士,那些下三烂杂兵,我可不要。你的熟人当中如果有直至今日依然思念主公的,就请介绍给我吧。”隼人这样一说,似乎年轻人心申又泛起了疑云。

“你这样说,莫非是个圈套,要搜出武田的余党砍头的吧。”

“你这个人疑心太重!要是有名有姓的武田的将领,说实在的,就不必象捕捉你们这些下级武士这样费事啦。我给您盘缠,希望你即刻前往明智的驻地坂本去。到了坂本城,只要提起是从甲斐前来的就行了。去吗?”

隼人想:万一他不肯去,机密已泄,只好忍痛杀他了。

“好,我去。”年轻人说。

“这里是你的家吗?”

“是的。”

“你的家人呢?”

“双亲俱在。不过,我为了防止他们遭难,送到伊那山里去了。我想在去坂本之前,先去辞别双亲,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吧。还有,刚才我问过足下,你的熟人当中还有性情刚强的吗?”隼人问。

“有。可是不知躲到哪里去啦。”他说着又想了一想,“有啦。有一位姓小见山的武士,我想他可能隐藏在新府城附近的一个寺院里。他说过今后要出家当和尚了,而且,他有不少和尚朋友。也许你到那一带能打听出消息来。不过,让他做官可难。武艺虽不高强,为人确是耿直,新府城沦陷的时候,只有他想自杀呢。”

“好。我去找一找这位武士吧。姓小见山,是吗?”隼人说。他觉得既然是这个年轻人推荐,就不会差。隼人把盘缠交给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原来是拥有五名家丁的仁科家的武士。

隼人向年轻人打听千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隼人辞别年轻人,离有贺村而去。

第二天,他来到新府城下,那里只驻扎着为数不多的泷川一益的部队。虽然时隔未久,部落里面貌全非了。

胜赖和他的家室居住过的新府城,已经荡然无存,只有那掩映着曾是城址的陡峭山坡的杂树。萌出一片嫩绿。

过去武田大营在这儿的时候,人马在大道上川流不息,遥望那规整的、平坦的草原上,也总有几骑骑马的武士东西奔驰;如今,不论往哪儿瞭望,都是漠漠田野,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农民也看不到。

隼人是为了打探有贺村那个青年指点给他的小见山武士,来到城下的。除了此人,眼下他还没有寻觅到武田的余党。他现在掌握的唯一的线索就是那青年所说的一句话:去打听新府附近的寺院,也许有他的消息。而且,他期望着见到小见山之后,从他那里再找到新的线索。

只听说是寺院,却又不知道属于哪一宗、哪一派,隼人只好见了寺院就前去细心地查询。当他来到新府的第三天,他纵马来到新府西边一日里多远,背靠竹林的一个小小的破落寺院。

从寺里走出一位剃光了头的地地道道的和尚。

“您知道那位小见山的消息吗?我可不是来查访他的官家,绝不会对他不利。”隼人说明来意,注视着在眼前合掌当胸的那和尚;他面色苍白,光秃的头硕,平静得冷若冰霜。

“贫僧不知。”他平静地回答。

“既然和我一样一也是僧侣之身,如果住得离这儿不远,迟早总能遇见,先把您的公干告诉我吧,说不定能够代为转达。”

他的回话,颇为耐人寻味。

“我非见他本人,公干之事是不能谈的。”

“唔。”

“我想见见他本人,有事相烦的。”

“恕我冒昧,您好象织田家的人?”

“现在在这一带游荡的当然只有织田家的喽。”

“不过,您的乡音可是甲斐。”僧侣说。

隼人猛然一惊,瞪了僧侣一眼,这人虽然举止文雅,但两肩拱耸,那是只有披挂甲胄的人才有的特征。

“诚然,我是甲斐生人。不过,足下好象是武士出家的吧。”

隼人对僧侣指出他的甲斐乡音怀着报复的心情,顺口说了出来。

“不要胡言!”僧侣巍然不动。过了片刻,他扬起头来平静地说:“既然是织田家的武将,为什么来探访甲斐一个无名的僧侣呀?”

这时,隼人以为这个人说不定就是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小见山了。

“明智家打算收罗他。”

“明智家?!”那僧人稍稍思忖了一下问对方说:

“您是明智那里来的?”

“是的。”

“为什么要召募敌人的一名杂兵呀?”

“杂兵?你怎么知道小见山是杂兵?”隼人趁机追问。

“这个,是那……”僧侣现出狼狈的神色。

“你为什么知道?”

“我不知道。只不过是说走了嘴。”

“不能这样说吧。”

“您不讲道理。”

“足下莫非就是小见山吗?如果是,那么有事相求。”

“不,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也无妨。如果见到他,替我转达一声吧。”

“哈咿。”

“目前,明智家非常希望从现有的侍奉过武田家的武士当中,收罗一批有骨气的武士,小见山就是其中之一。”

“真是想入非非啦。”僧人略带讥讽地说:“您也是这类武士之一吗?”

隼人好象被快刀扎了一下,他不由得瞪了那僧人一眼。

僧人和隼人四目相对,站起身来,这时他俩的目光正是决斗者的目光。在隼人看来,不论这人是否小见山,因为对他已经洩露了秘密,就不能放过他了。

“你是小见山吗?我看你很象是。”隼人喝道。

“你说对啦。”对方爽快地回答了。

“你不肯给明智家当差吗?”

“客人,帮一下忙吧。”

“去给明智当差吧,不必太固执啦。”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了出来,紧接着又是旁若无人的笑声。

“你说让我去当差?”小见山问道。

“他们要召募武田余党,岂不是一个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气而又是个调皮的举动吗?甚至还很有趣,你去看看也好嘛。”仍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小见山对这个意见没有回答,愣了一会儿,他又说:

“对于武田来说,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所以我才不让你固执己见嘛,或许,人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那人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出乎意料,竟是一个老者。虽然不是武士打扮,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懈可击。隼人心想:果然不错,有这样的人在后面,所以小见山才有恃无恐啊。

“我是神户伊织,小见山请您多关照。”这位新出场的人物对隼人说。

神户伊织、神户伊织!

这名字好象在哪里听说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神户伊织、神户伊织!

虽然隼人为了提防意外的袭击机警地站在那里盯着对方,但是,当他想起神户伊织是在石山的庙里大手荒之介懇求他捎的信封上所写的名字时,他问了一声:

“你是若神子村的?”

“一点儿也不错。是的……”这时,神户伊织反倒有些怀疑了。

“您认识武士大手荒之介吗?”隼人问。

“不认识。”

“不认识?您有一位小姐吗?”

“我没有女儿。”

“真是怪事。的确应该有一位小姐的呀。”

“我家倒是有一位姑娘,不过,她不是我的女儿。”然后,他又说:“那么,进来谈好吗?两位请。”

伊织好象不是对小见山、也不是对隼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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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章 甲斐、信浓

千里在廊子上坐着,已是从庭院的角落里开始逐渐幽暗起来的时刻了。只有枝头上刚刚绽出几朵花儿的棣棠树,把它的周围映出一点儿光亮。千里心不在焉地呆望着那裸棣棠树。

到山上去干活儿的男仆六兵卫,没更换衣服就到这儿来了。

“你回来啦。”千里对他说。

“东家还没回来吗?”六兵卫说。“那么,把浴盆烧热吧。”他伸了伸腰。

“浴盆已经烧好啦。”千里说。耳背的六兵卫似乎不曾听到,迳自转到后院去了。

千里听从了神户伊织的劝告,留在神户家里住下来了。

宽敞的宅子里,只住着伊织、六兵卫和千里三个人。伊织终日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读书,除了用饭时间,很少露面。他不在房里时,就不知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

千里捉摸不透这家主人在思虑什么,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类型的人。他过去好象是为武田家效力的武士;现在却变成一个对充当武士这件事漠不关心、甚至完全失去了兴趣的人了。

千里很尊敬伊织。虽然说不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却觉得他身上有许多值得尊敬的地方。

当神户伊织独具的悠缓的脚步声,顺着山坡上的铺石路进到庭院里时,棣棠花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千里站起身,到庭院里去迎接伊织。

“您回来啦。”

“回来得迟啦。你们吃过了吗?”

“还没有吃。”

“我到外面,回来的时间没有一定,你们就先吃吧,那样反而好些。”

“哈咿。”

“看来,你还是想得不周到,这样可当不上这个家的管家姑娘哟。”伊织笑着刚要走进堂屋地,又说:

“对啦,我捎回来一封信。”

“信?”

“你想到是谁捎来的啦?”

“没有谁。我住在这儿谁也不知道。”

“本来是这样啊。可是,信可捎来啦。不知是谁写的,大概想约你出去的吧。扰乱心思的信,还是不看为妙。”伊织说。

“不过,你如果一定想看,那就看吧。托人从近江捎来,也不容易。”

“近江?”

刚才,千里还以为是村里后生们写的信,又听说是近江,便觉得有点不对头了。

千里先走进堂屋地,然后回到房间里去。

她拿起一根小柴棍儿,在炕炉里燃着,用它把屋角里的纸罩灯点亮。

当纸灯的光线照亮周围时,千里心中的每个幽暗的角落似乎也被照亮,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心思,激荡着她。

“那……”

千里心跳得很厉害。

“那封信……”

“你知道是谁写的?”

“哈咿。”

“那么,是谁?”

“我还说不大清楚他是谁。”

“如果能猜得到,那只有一个人。”伊织说。千里听到伊织的话,心中一紧。

“他不是个一般人。”

“哈咿。”

“他是个性情粗暴、傲慢的人。”

“哈咿。”

“有点儿不懂事,从他的脸面上就看得很清楚。”

“哈咿。”

“既然如此,你还想看他的信?”

千里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的确,他是一个性情粗暴、傲慢,而且有点儿不懂世故的人。但是,在伊织所下的断语之外,千里还想再补充一句;仓促之间,又来不及措词。

“可是……”千里说着,浑身打个冷战。名叫大手荒之介的那个武士粗鲁地拥抱她的感觉,又热辣辣地从肩头直至胸前重新袭来。她想从这疯狂一般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他不象个正经武士;可是,我想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千里说。

“就是这个。”伊织说着把一个小纸包放在千里面前。

千里不敢立即触动那封信。

“我今天在南门寺遇到了从近江来的武士,偶然受他之托,带回来的。”

“哈咿。”

“看过之后,投到火里烧掉吧。”

“哈咿。”

“不看也知道是啥内容。”

“哈咿。”

但是,千里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手荒之介的来信中究竟讲了些什么,诚如伊织所说这是一封不应该看的信,这一点她是明白的,然而,她抑制不住要看的心情。

“看一看吧。”伊织说。

千里拿起小纸包,打开最外面的一层纸,里面还包着两层纸,细细的线绳扎成一个十字。

千里解开细绳,停顿了一下,她想等伊织离去以后,自己单独打开那最后一层纸。

可是,伊织坐在面前,死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我打开。”千里横下心,把白纸向两边打开,露出一封信来。

信封上没写什么,打开信封,看到信纸上几行大字写道:

<small>四月十五日,傍晚,在新府城练马场前门恭候</small>

千里看完,立即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向伊织问道:“可以烧掉吗?”

不等伊织回答,千里已把纸团投进炕炉的火焰中去了。

仅只一瞬之间,那信就化作一缕黄烟,烧掉了。

“写的什么呀?”

“我没仔细看,写的是要在何日何时相会。”千里抑制着内心的激荡,轻轻地说。

“我想也是这些事。就是那次来的那个织田武士吧?”

“是吗?”她暖昧地说。“也许是他。”

“年轻人可得加小心噢,看起来这不是正经人干的事。”伊织说罢,好象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立起身来。

“马上给您端上饭菜吧。”

“我喝了点儿酒,过一会儿再吃吧。你和六兵卫先吃吧。”

伊织踩得地板轧轧作响,向里边走去了。千里心里头重复着抛进火里烧掉的信上的字:

“四月十五日,傍晚,新府城练马场前门恭候”

男子汉笔力浑厚的字迹,在千里的眼前不停地闪烁着。

千里认为不应该去赴大手荒之介的约会,然而她心中的另外一面,却觉得四月十五这一天过于遥远了。到那天,还有半个月!

六兵卫到堂屋地来了。

“肚子饿啦。”他叫嚷着,坐在进屋的门坎上。千里坐在炕炉旁。

她无精打采,懒得站起身来。平时,六兵卫回来他总要主动搭讪,今天,千里可有点两样。她在吃饭的时候,在后面洗澡的时候,有关荒之介的这事,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心里。

象一阵风那样刮到她的身旁,鲁莽地摇撼着、折磨着她的身心,然后又不知消逝到何处去了的年轻武士,千里对他一直在苦思冥想。然而,既使她竭力想使那男人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浮现,他也不再出现;想在耳边再听到他的声音,也不再回响了。

千里对大手荒之介,简直发展到势如玩火了。

我不应该这样!

她心中要把那火团般的东西当做禁物加以否定;但是,尽管她的理智打算否定,而她的心思却以自己都惊异的执拗劲儿萦绕在荒之介的周围。

千里对六兵卫说她有点儿感冒,提前睡下了。

风摇曳着庭院里的树,把套窗刮得不停地咔哒咔哒乱响。千里长时间倾听着这风声,最后坐了起来。当她欠起身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已经被一个无可动摇的决定所征服了。

到南门寺去!

到南门寺看看,也许今天替大手荒之介捎信来的武士还呆在那儿。如果还在,就向他打听一下荒之介的情况吧。

她对于荒之介的了解,只限于他的姓名和他是织田大营里的家臣、一个月之前从这里返回安土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千里现在变得对于与荒之介有关的一切事都想知道了。不论怎样细琐的事,只要与他有关,不论谁讲她都想听。

打开套窗,虽然没有月光照洒,但四周笼罩着微光,温暖的初夏的夜风,柔顺地抚着她的面颊。

走过里院,转到后门。因为时间尚早,伊织的房里依然漏出灯光。

千里在宅子里绕了半圈儿,出了大门,走下铺石的坡路,来到大路上。

南门寺在邻村的村头上,算起路程也许有二里来地,幸好她曾被伊织派到那儿去办过事,大致上路还记得。

她想这时去,天明之前总可回来。千里朝着靠山的地方,在杳无人迹的夜路上走着。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感到可怕。

千里不顾一切地走着,简直象中了魔。走到南门寺已是深夜了。当她已经来到南门寺,她才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未免轻浮了。一想起住在这儿的那位小见山对一切都淡泊冰冷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浑身发紧。

白昼来访是人之常情,这样深更半夜,只身女子遥遥两里跋涉来此,要引起很大的惊异是必然的了。

但是,既然已经来到,也不想再返回去了。

千里在主持的门口伫立片刻,然后下了决心敲门:“劳驾开门。”

内里没有任何回答。

当她第二次敲门时,里面突然传出人声。

“早晚我到坂本去拜望您。路上多加保重。”

另一个声音说:“虽然不知后事如何,仅只前去浏览一下近江地方也好嘛。如果见到那里的人觉得不中意,我可还回来呀。”

后面说话的声音分明是小见山。小见山又接着说:“我再絮叨几句,一定要把火看好,只要把火看好,几时离开这儿,或者在这儿住多久都可以,反正这是个没人主持的寺庙。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和神户伊织商议。他如果知道在下如此性急,也会吃惊呢。”

这人说罢笑了起来。里边似乎在穿草鞋。千里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门。

小见山因为什么事情出门,这一切千里是不得而知的。千里打算在山门旁守候小见山。她虽然不知小见山以外的那个人是否是她要来相见的武士,她认为在屋门前见到两个人,还不如先单独和小见山相见好。

千里回到山门旁,站在一旁,把身子隐蔽起来。那山门的簷脊已经圮毁,好象连一阵风也经不住了。

小见山还没有来,千里把手揣进两袖,风吹来远远的战马嘶鸣。

月光从云彩的裂隙泄下,照耀着迤逦在右方崖下的原野上。

小见山经过山门,这时,千里从背后叫了一声:“喂。”

事出意外,小见山吃惊地、默默地转回头来。

“是我。我是在神户家寄住的千里。”

小见山这才恍然大悟说:“是你呀!这是为什么?深更半夜的。”他满脸诧异地走过来。

“那位听说是织田的武士,还在您府上吗?因为我接到了一封他带来的信……”千里说。

“是呀,有这回事。”小见山说。“这个人倒还在寺里,你去找他就行。”

“哈咿。”

“可是,这深夜里,一个孤身女人可真够刚强的啦。”他有些难以理解。

“您去哪儿?”

被千里一问,小见山大笑道:“有点儿小事,到远处去。替我向神户问候吧。”

小见山一身僧侣行装,站在银色的月光之下,千里看了觉得冷嗖嗖的。

“您走后寺里怎办啊?”

“原来就是一个荒废很久的破庙,有人役人也无所谓啦。今天已经夜深了,你就在寺里随便找个地方歇下,明天早早回去吧。你提起的那个武士,看上去也不象坏人,我想找他也不妨。不过,还是我去替你问问吧。”

小见山又走进山门,返回主持。千里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小见山敲门,一会儿从里面把门打开,“怎么啦?”随着这声音,露出了一个年轻武士的脸来。

千里一瞧那脸,吓了一跳。那是隼人!一点儿也没看错。

酒部隼人!

千里刚一认出来,撒腿就跑。穿过前庭、越过山门、在山坡上跑着。脚下碎石乱滚,不住地绊脚,但是她仍然不顾一切地跑着。

当她乍一逃跑时,背后有人唤她,她已听不清那是小见山、或是隼人的声音了。

千里清醒过来时,她正在田边的路上奔跑,月光如昼,月影陪伴着她一同奔跑。

为什么逃避隼人,千里自己也难以解释,不过,她只知道必须逃避。

越过两个小山包。来到竹丛茂密的斜坡时,千里才恢复了平静。

她根本不会想到在那种地方遇到隼人,刚刚不期而遇,她就从隼人面前逃走了。为什么要逃走呢?

过去,很久以来,她是敬爱和景慕隼人的,曾经把他当做世上最亲近的人。不仅如此,新府城沦亡之日,正是隼人把她从溃败的混乱当中拯救出来的。隼人为了救出她来,特意从前方冒着种种危险跑回来的。由于他的搭救,自己才活到今天,来到这里!

在这个世上,爱她至深的无疑就是隼人,而且,她对他也理所当然地爱慕着。

尽管如此,她却从隼人的身旁逃开了。没有看他一眼,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就那样离开了他。

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千里停下脚步,站在山坡上的山白竹丛中,山白竹在她的左右和面前,象一望无边的海洋。大概是风的缘故,个子低矮大叶儿的山白竹不停地沙沙做响,在月光下不停地闪烁着银灰色的光亮。

疲乏猛然向千里袭来,千里在被夜雾打湿的路旁杂草上坐下。

难道我不应该回到隼人那里去吗?千里想到这里,却下意识地流露出一句话:“唉,我已经醉心于大手荒之介了!”

然而,大手荒之介到底是何许人?他所干的除了对她攻其不备、强吻她的嘴唇,这些粗野的行为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恶棍,恶棍、恶棍!

可是,她醉心于这个恶棍了。

千里迈开了脚步。

她一经迈开脚步就再也不肯停顿,直到她走回若神子村。她和去时判若两人,失魂落魄地,不停地走着。

她走回神户伊织的宅院时,天快放晓了。东方已经微微地现出鱼白色。

千里轻轻地拉开套窗,悄悄掩身进屋。

往返二里夜路,结果并未得到任何有关荒之介的消息。

只有一点是清楚了的,那就是她爱荒之介。

……千里在被子上颓然跪下了……

千里不曾成寐就迎来了清晨。她一如往常,在厨房里干活儿,给伊织送饭,然后和六兵卫在炕炉旁共进早餐。饭后,她向六兵卫打招呼说:“我有点儿感冒啦”,迳自回房去了。

千里刚钻进被窝,睡意立刻向她袭来。

当她睡了差不多有工夫,六兵卫唤醒了她。

“有一位姓酒部的武士,前来看你啦。”

“嗯!”千里慌忙起身,问道:“他在哪儿?”

“我请他到堂屋了。”

“东家呢?”千里生怕伊织知道她昨夜擅自离家去过南门寺。

“东家为捐款修路的事聚会去啦。”

千里听六兵卫这样回答,才放下心。

“我马上就来。”

“我让他到廊子上去吧。”

“哈咿。”

千里叠起被子,到后面梳洗停当,然后穿过庭院来到前面,看见隼人坐在她房前的廊子上。

隼人依然如故。他那端庄的脸半侧着,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庭树的枝枒。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但他显然比从前清瘦了一些;他那落落寡欢的天性,仍旧没有改变,冷冰冰的面孔,使人觉得他有点儿古怪。

千里分外沉着,他既然前来找她,她便不能不出来相见。

“好久不见您啦。”千里靠近隼人,问候着,然后仰起脸来,直望着他。

隼人默默地凝视着千里的面孔说:“你变了。”

“哪一点儿变啦?”

“我也说不清。可是,昨天夜里,你为什么跑掉?”

“真对不住,我还没感谢您搭救之恩就……”

“感谢什么!”

“我跑出来以后,才想起来。也许是有点儿怕见您。”

“害怕?”隼人那锋利的眼光向千里一扫:“为什么怕我?”

千里感到和隼人这样对谈起来,过去曾经感受过的,那种对质似的、令人窒息的难堪,很快又在他俩之间出现了。

“为什么害怕,我也说不清。其实,从前就怕您,只不过没逃跑就是啦。”

千里说罢,立刻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微微地笑了笑。隼人似乎受到她的感染,也笑了。两人不由得四目相对,使人感到刚才彼此之向的紧张空气似乎缓和了些。千里喜欢这种时刻的隼人,在他那落落寡欢、冷淡的性格当中,只有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神里才露出一丝温柔。

“那么,您追我啦?”

“有点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现在吃明智家的俸禄啦。”隼人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一下子又噤住了口。

“唔。”千里对此并不惊奇。她早就看出他不是对武田以身相殉的人,因之她对于隼人为谁报效都不觉得出乎意料。他甚至不怀善意地对自己所属的武田家冷眼相加。

“我是来寻觅武田余党的,以便劝说他们给明智家当差……那么,你知道富山、刑部、坂下等人的下落吗?”

富山、刑部、坂下等人都是千里也很熟识的隼人的同事。

“不知道。不过,也许都到信浓的小室一带去了。我记得在城陷的前一天,刑部这样说过。”

“那就是说,他的老家的确是在小室喽。他们三个要是当了庄稼汉,才可惜啦。我去小室看看吧。”隼人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庭树的枝枒。

千里很想打探隼人是怎样认识大手荒之介的,却又不好猝然出口。隼人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对于他受托捎来书信一事绝口不提。也许是他故意不去涉及这件事吧。

隼人好象看穿了千里的心事,突然问:

“信收到了吧。”

“哈咿。”

“有什么急事吗?”

“不,上面写着十五傍晚,要在新府城马场前门相会。”

千里照实直言,她的心情有如拔剑出鞘,好象对钟情于她却佯做冷淡故意疏远的隼人倾泄了她的全部怨恨。

但是,隼人依然无动于衷。

“那么,告辞了。”隼人突然站起身来。

“听说这家的主人很正派,你投奔了一个好地方,今后多保重吧。”

“哈咿。”

千里凝视着隼人的眼睛,心想:这个人为什么只会以这种方式与我相会呀。

“还有……”千里突然感到舍不得放隼人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隼人之外,再没有谁能帮她刹住她被荒之介惹起的意马心猿了。

“您认识名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吗?”

“认识。”

“他为人怎样?”

“不知道,你不是认识他吗?”

“我和他只不过一面之识。”

“唔。”

“是他写给我的信,他说十五傍晚,约我去新府城马场前门。”

千里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她想和他商议;如果隼人说一句:不要去赴那样的约会,千里的心意就会坚定下来。

但是,隼人对这事根本不表示自己的见解。

“唔。”他只是用冰冷的眼光向千里一扫,提起放在廊子上的。

忿怒和哀伤使千里面色苍白,但是,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又说:

“那人好吗?”

“谁?”

“我说的是武士大手荒之介。”

“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本领、头脑清醒的年轻人。”

“就是这些?”

“是一个想到就能做到的武士。”

“就是这些?”

“在这个时代,这种人到处都能飞黄腾达。”

“你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没有。”

连接在两人之间的那条线,咔嚓一下断了。

“那么……”

“请保重。”

隼人那满腹牢骚的背影消失了。千里好象失去了支持,坐在廊子上,感到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孤独一人了。

当她抬起眼睛时,已经望不到隼人的背影了。

豁出死命营救她出来,却又轻易地把她丢下不顾,隼人的心情千里是不能理解的。

千里心想:去会晤大手荒之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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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雷雨

虽说是黄昏,因为昼长,仍然很明亮。

大手荒之介正在向新府城打马疾驰。新府城座落的丘陵自古以来被称做七里岩,当他看到七里岩时,一滴冰冷的东西掉到额头上来。

仰望天空,早已乌云密布,看那天气马上就要下雨了。

荒之介扬鞭催马。

他进入甲斐地方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这次出行的任务是巡视驻屯部队,从部队那里了解治安状况。

他原定和千里傍晚六时在新府城马场前门相会,现在比约定时间已稍迟了一些,原因是下午在驻扎韭崎的泷川一益的部队里意外地耽搁了。

他到达七里岩脚下时,已经大雨倾盆,还时时夹杂着雷鸣闪电。

荒之介为了避免马惊,给马带好眼罩,不暇喘息,就又驱马绕过丘陵脚下。

来到约定的马场前门,他先从门前驰过,马上又翻身回来。

空无一人。

荒之介不相信会是如此。因为我是这般地渴望与那女人相会,那么对方的女子也应当同样渴望与我相会呀。如果竟然不是那样,那还受得了?!

“谁?”

五六骑武士从门前通过,对他盘询。大概是韭崎部队的巡逻兵。

“是韭崎部队的吗?辛苦啦!”荒之介大模大样地说。

“你是什么人?”又盘问他一次。

荒之介驱马走近那一队人马,对他们说:

“今天白天到韭崎部队哨所去过,我叫大手荒之介,从安土派来的。”

也许是安土这个字眼发生了效用,对方的语气马上和缓了。

“您来有何公干?”

“我在等人。”

“……”

“我约好在这儿会面的。”

“您住在哪儿?”

“我还要返回哨所,在那儿招扰吧。”

他们似乎有些不解,稍停一下,有一个人说:“好吧。”就全都会意退去。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雷就在头上霹雳做响。

能来,她一定会来!

荒之介骑马躲在城门楼下,一边避雨一边等待千里。

荒之介迄今为止还不曾碰到过不如意的事,在战场上,他想砍翻对手,就一定能砍翻。想要十名兵丁,就会到来十名兵丁。想要增加为三十名,那也不费什么手脚,好运就会前来找他。

要说曾经有过不称心的事,那就是那个美丽的放浪的女人。他和那个女妖魔纠缠了差不多一年,总觉得有点儿异样,结果她是一名浅井家的间谍。当她发觉原形泄露时,要把大手荒之介杀掉。

最后,那女人被处斩了。如果说痛苦的经历,也只是这一桩了。因为,那痛苦至今尚未消失,那女人的美貌至今还使他迷恋。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只要是荒之介喜爱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能随心所欲。与他有些关系的女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来追逐他。

雨势并未稍减,门前的道路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河流。

会来的,一定马上就来。虽然那信也有可能并未捎到对方手里,但荒之介对这种可能是不加考虑的。他只想一定会捎到。

荒之介一点也不气馁。然而,当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千里到来时,他才开始有一点儿担心起来。

她也是夜叉?

脸儿生得太俊,也许就心如夜叉了。不过,回想起她依偎自己时那紧张的气息,生怕别人听到的私语,这样的女人根本不会是夜叉。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当荒之介不知第几次又在这样思忖时,他在雨点击落地面的噪杂声中,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暮色已深,四周已经分辨不清了。

马蹄声骤然来近。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

“大手荒之介!”

荒之介默不作声。此时此地有谁认识自己呢?

“大手荒之介!”

他又听到在呼唤他的名字。

“唔。”荒之介回答。荒之介也催马走进雨中。两马交错时,荒之介吼叫着:“你是韭崎哨所来的吗?”话音未落,荒之介猛然一惊,纵马逃避,从马上跌落下来,马背上一簇血注,溅到他的脸上。

“真卑鄙!”荒之介怒骂着,在积水成河的道路上连滚带爬地跑出一丈多远。

马疼痛地嘶鸣远遁。这时荒之介才醒悟过来,他的马背被砍,伤痛使它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雨仍然瓢泼似地下个不停。

荒之介不敢琉忽,缓缓地抽出刀来。来人一言不发抽刀便砍,真卑鄙。

雨声噪杂,根本听不到来袭者的动静。不用说对方的气息,就连他是否已然下马,也无法判断。

“什么人?”荒之介大叫道。对方不答。

说时迟那时快,荒之介突然感到右边有杀气,他的右肩产生了受到偷袭的预感。他猛一扭身,大叫一声“着!”将战刀斜挡过去。

果然,两刀相碰,铿锵震耳。

后来,荒之介便对自己的动作失去控制了,他已无力控制了。

这个来袭者真可怕,过去荒之介虽然也经历过最危险的处境,却没有这次这样可怕。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忽左忽右地砍杀过来,就象魔鬼一样。

荒之介对这暗夜感到恼火,如某能看到对手,不管他使出何等招数,都不必担心被他乘虚而入。但是,看不见对手。也许对方能看到荒之介,否则怎么能砍杀得如此准确呢?

荒之介以死相拚了。他这时真后悔没有接受过暗夜决斗的训练。

当荒之介一屁股摔在道路当中,泥水四溅时,他心想无论如何也得逃离这儿了,太危险了。

于是,他为了给逃跑制造空隙,转守为攻,拚命地砍杀。

“着刀!”

“来吧!”

震撼人心的杀声持续了一会儿,荒之介孤注一掷朝着对方照直砍下,然后立即向道旁跑去。

荒之介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逃跑。他两脚溅着泥水逃跑,非常艰难。只是逃跑还倒罢了,可怕的是那冷嗖嗖的刀尖不知何时就会从背后劈来。

水忽然浅了,大概这里地势稍高,雨水向低处流去了吧,可是,糟糕的是遍地石块。

荒之介突然被猛地撞击了一下,头脑里轰地一声,坐在地上。对面撞上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棵大树。

荒之介跳起来,一直跑到树前,几乎可以搂住它,但他顺着大树,咕辘辘地转到右边去,因为大树粗鲁地扎着了他。

“来吧!”荒之介咆哮着。脚下已无流水,立足之地略有改善,这使得他振作起来。遗憾的是周围依旧一片漆黑,但与方才相比,这个决斗场就胜似先前了。

荒之介持刀守候着可能隔树相伺的强敌,当中隔着一株大树,说起来对他这个只有招架之功的人是有利的。

“来吧!”荒之介又一次吼叫时,对方回答了:“唔,来啦!”突然杀气化作一道闪光,随着回答声同时来到。

荒之介又感到失策了。如果能看见对方,可以设法瞅他的空隙,向他扑去;但是,现在却办不到。

他在大树后面绕着大圈子,接着他就一个劲不停地围着大树转。

“哎呀!”荒之介发出悲鸣,虽然很轻微,但是敌人的刀尖划着了他的肩头。

荒之介仍旧绕着大树团团转。他无法停顿,假如停下,很可能在转眼之间他的脑袋就被劈成两半。

不知又过了多大工夫,荒之介还在围盖大树和对手相峙。

这时,要把地轴撕裂一般的雷鸣和闪电一道来了。被暴雨冲刷的广场的一角突然被蓝色的光亮照得通明。荒之介看见离自己三尺多远的地方有一株粗可盈抱的老树,也许是柯树,在树后,敌人持刀向前探着身子,正在向这边窥视。荒之介抓住这个时机,“哇”地大吼一声,向对方扑去。

仅仅是在闪电用蓝光把地面照亮了的短暂的时间之内,荒之介才转守为攻,他不顾一切地砍杀。趁着这余势,当黑暗再度占领了周围时,他仍然能够围着大树,从与先前相反的方向追逐敌人。

但是,不大一会儿,荒之介又必须采取守势了。袭击者的刀锋正在无情地从左右双方逼来。

第二次雷鸣闪电划破了黑暗。

荒之介与此同时对准对手象箭一样冲了过去。可是,立即恢复了黑暗,他只得也立即退为守势。

每当闪电一亮,荒之介就追逐对手,恢复了黑暗,他就被对手追逐。这两名决斗者多次围着大树,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又向右转。

荒之介不知何时已经在右腕和右肩上负了数处轻伤了。他已无暇多想,只有砍翻可怕的强敌,或者被强敌砍翻在地。

雷鸣闪电的间歇变得很短了,苍白的光亮只间隔极短的时间就把天地撕裂,把天地划开。

“哇……”

“看刀!”

两个决斗者谁也不肯退让。

荒之介故意把身子稍稍向侧面扭转,两手紧握战刀使刀尖下垂,几乎挨着地面,又低低地向后抽刀。

对方死盯盯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论哪一方的姿势稍有变动,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扑去,两刀相拚,撕杀一阵,然后再离开。

“来吗?”

“来!”

“嘿!”

“着刀!”

两人只在拉好架势时才发出短短的杀声。在这时,雷电和黑暗交替着笼罩着他俩。

杀死他!荒之介在想。在这情况下,决心要杀死对方,说不定也就会被对方所杀。

荒之介感到浑身的血液好象突然被吸干,身子变轻了,头脑清醒了。

这时他才把视线投向可怕的对手,去看他的面貌。呀!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时,闪电雷鸣又同时来临。刀和刀又拚在一起,离开,又撕拚。

突然,比刚才大过几倍的强烈的光亮和声响投向他俩。

荒之介昏迷不醒了,他似乎被砍翻,滚出了一丈多远;他感到自己正在向地里深陷,他失去知觉了。

荒之介感到刺骨的寒冷,好似被别人放在冰上躺着。

“怎办?丢下他不管吗?”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男人的声音。

“因为这家伙来历不明啊。”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让我再寻思寻思。”

他听到这样两三句对话之后,又恢复了沉寂。

有一会儿,荒之介仍然踟躇在昏迷不醒的世界里。

实在太冷了,寒冷使他无法忍受。

荒之介忽然清醒,抬起半身,向四周巡视了一下,他还在大地上。用手摸一摸,有小小的水洼,还有滚滚小石。

虽然漆黑,看不见一切,但毫无疑义,是在地面上。糟糕的是浑身疼痛。他用左手从上到下地抚摩一下右手,手里还紧握着刀。

这时,荒之介才恍然大悟。

“噢…”

他呻吟着,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又恢复了敌意和斗志。

然而,周围异常寂静,既没有虎视自己的敌人,也没有暴雨、闪电和雷鸣。

荒之介长吁一口气,又仰面卧下。殊死决斗之后的空虚向他袭来。他似乎是中了雷。

他回忆着前后的经过,直到你死我活的大决斗之前,他还记得,以后的事就毫无记忆可寻了。

如果是中了雷,荒之介觉得太惋惜了。如果不是落雷岂不把对方已经杀掉。不过,也许会被敌人以同样的准确把自己杀掉吧。不论怎样,总可以胜负分明了!

但是,对方是谁呢?他的确呼唤过两次我的名字。他知道我的名字。

他妈的!荒之介但愿敌人未受雷击,只要他和自已一样活着,总有一天可以一决胜负。

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来了。荒之介满怀戒心地闭住双眼。

“还是带回去吧。”

“看见男人就带回去,这可不是好毛病。”

荒之介听见这样的对话。他这时才弄清,刚才昏迷之中听到的说话声并非是梦,而是现实世界中的真事。

“你是哪来的武士?”过于温柔的女人声音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荒之介因为捉摸不清围着自己的这三个人是干什么的,所以默不作声。

“在哪儿打过仗逃到这儿来的吗?”那女人又问。

“还用问?明摆着不象打仗的嘛,又没披挂铠甲。”一个男人说。

“真讨厌,你少说几句吧。”女人嗔怪地说。

“你干嘛一股劲儿吃醋。”

“吃醋的不是我,要是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武士带回去,可就要坏事啦。这和往常不同,不会轻易收留的。”

“你说会怎样?”

“那还用问,被带回去的人才可怜啦,会被咔嚓一下子就一劈两半啦。”

“会不会杀他,现在还说不定,也许这个武士更有本事呢。”

“就算他有本事,不,不行!不会有谁胜过兵太的。”

“那可说不定。我反正就喜欢有本领的,我还想叫他比试一下看看呢。”

他们议论的究竟是些什么,荒之介根本摸不着头脑。然而,从他们的言谈之间,可以听出不象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你倒是说句话嘛,气儿喘得好好的。”那个女人这样说。

荒之介开口道:“那边倒着一个武士吗?”

“啊?还有一个?”听那语气是吃了一惊。

“请你们看看柯树旁,也许有人倒下。”

经他一说,只留下那个女人,其余两个男人就离开了这儿。大概是按照荒之介说的特意到老柯树那边去了。

“你是织田军的?”

荒之介不答。

“你要说是织田军的,脑袋就搬家啦,还是说个别的什么军才好。”那女人在教唆他。

“多大年纪?真是个好汉子。”

“你能看见我的脸?”

“刚才借着灯火仔细端详过啦。”

这时那两个人回来了。“不象有什么人的样子呢。”

“晤。”那女人忽然把荒之介的手捏了一下说:

“什么人也没有。来吧,虽然累赘,也得搭救你呀。”

“使不得,使不得。”另一个男人说。可是那个女人说:“人家说是武田的余党呢。”

千里在大手荒之介约定日期的前一天,来到韭崎,住在她在新府城时一个熟人的家里。这家的房后就是釜无川的矮堤,从廊子上就可以眺望形成巨弧的河流的一部分。

那一天,千里曾经从那家走出,还没走几十步,就被雨淋得返回来了。她刚刚到家倾盆暴雨就把家屋、河堤、整个村落都覆蔽起来。

当时,千里虽然不住地埋怨这场暴雨,但是,当她从廊子上望见河水变成浊流,奔腾叫啸的情形,似乎又觉得这件事就此了结倒也很好。她感到自己不能与荒之介相会好象是天意。

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在雷电交加时,千里已经决心放弃和荒之介相会了。仅仅是荒之介在新府城马场前门遇到这样的雷雨,他又如何藏身,这一点使她心里很难过。

但是,当雷雨完全停止了的时候,千里的心思又变了。虽然到了这般时刻再到约会地点不可能再找到荒之介,但她仍然想去看看。

她对别人说有件急事,必须到新府城外,便从那家走了出来。

不过半里之遥,可是这河边的路她很生疏,再加上一片漆黑,所以耗去了不曾预计到的时间。

她并不认为荒之介还在那里;但是,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千里顺着道路离开河边,来到了新府城座落的七里岩台地的脚下千里已经完全丢掉了恐惧,在那山脚下走着。

当她走到南门时,月亮好象要寻找空隙钻出来,泄下了足以辨清周围景物的微光。

过去,这儿曾经是日以继夜武士们熙熙攘攘的热闹地方;现在,回想起来就好比回光返照,那只不过是武田家毁灭之前短暂在繁华而已。

千里站在废墟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里就是过去的新府城马场前门的所在地。当她走到门前时,猛然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一个人影,象蹲着的怪兽,坐在门旁的石头上。那个人影一动也不动,使千里看起来毛骨悚然。

“喂……”千里搭讪着,但是对方不作答。

开始时,千里以为坐在石上的是荒之介,但她发现不是那个人。千里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人。

这时,对方似乎刚刚发现千里的到来,抬起头来说:“来的是千里吗?”

千里猛地一惊,凝视对方:“你是酒部?”

“是我。”

正是酒部隼人。

“哎呀,你”

千里走近隼人,她又吃了一惊。他蓬头散发,脸上两三道血痕,右腕上也流出血来。

“您怎的啦?我还以为您到信浓去啦。”她接着又问:“到底是怎回事?这时分到这儿来。”

“这正是在下想要问的。你到底还是想会大手荒之介才来的吧。”隼人用责怪的口气问她。千里无话可答,只是一言不发,死盯着隼人的脸。

“我说对啦,不用问我也知道。”

“先别说这些。您到底为啥弄成这个样子?”

“真可惜,叫他逃掉啦。本来想杀他,却没有杀死。”

“把谁?”

千里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就象在敲打警钟。

“您要杀死谁?”

“当然是大手荒之介啦。”隼人不耐烦地说。他的话里显然充满了仇恨。

“哎呀。”千里被吓得倒仰。“后来他怎样啦?”

“不知去哪儿啦。雷击之后,我昏迷过去,他就不见了。后来,我寻找一阵子,也找不见他。真遗憾,要不是落雷,我就杀了他啦。”

他说完似乎要站起来,大概由于身上疼痛,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在石上坐下。

“您为什么要杀他?”千里问隼人。

“你再到那边儿去找找,他也许还躺在那儿。”

千里听隼人这样一说,就离开他到那边儿去找了一阵子。那里只有水洼的表面上闪着昏暗的光亮,丘陵脚下一带没有任何人倒卧的影子。

千里回来,发现隼人长拖拖地趴在地上,她前去搀扶,隼人不等起来就问:“找到了吗?”

“没有。”

千里只得把荒之介暂且搁下,来关照眼前的隼人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不过肩上受点儿伤。倒是被雷在腰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子。”

“不能走动?”

“糟糕得狠,不能走了。”

“我搀着你好吗?”

“只靠你搀我也无济于事,等到天明有人从这儿路过吧。刀伤不深,你不用怕,先回去吧。不过,你住在哪儿?”

“在韭崎。”

“好啦,你赶快回那儿吧。”

“我要留在这儿。”这时,隼人用沙哑得不象他平时的声音笑起来。

“你不会有事找我,你是来和大手荒之介相见的,只不过他不在罢了。”

“可是……”

“用不着你费心,我决心把大手荒之介杀掉。”他好象又想起这件事:“你再到老柯树的附近去仔细找找看。”

“我仔细看过,什么也没有。”

“哪儿去啦?他妈的!明明被我砍倒了呀。”

“莫非是没有砍倒?”

“你不高兴?”隼人挖苦她一句。又厉声地说:“快走,快回去!”

“您为什么要杀他?”

“我想杀他。”

“这我知道。可是,您到底为什么想杀他?”

“也许是因为嫉妒,在世界上,我就不愿把你交到他手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不自己来夺取我?”千里真想这样说出来。

“我看他是一个好人。”千里说。

“也许是吧。”隼人呐呐自语似地说:“他也许能便你幸福,头脑聪明,又有惊人的本领。不过,在这人世上,我最厌恶的就是他,我为什么厌恶他呀!”

“我一定要杀死他。”过了一会儿,隼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千里从未曾见过隼人象这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意志。

千里再一次走到老柯树旁,粗大的树干劈裂成两半,那裂缝令人看了不寒而栗。千里在那树旁逡巡了多次;一会儿在地面上寻觅,一会儿在草丛里搜寻,哪儿也没有荒之介。

千里又回到隼人身旁,她心想:如果在眼前的不是隼人,而是荒之介,那该怎样呢?一定会更加心情激动吧。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她对隼人越发琉远了。

虽然如此,她却不能请楚地回想出荒之介的面影来,连他的声音也回想不出来了。只有残留在自己的肩头上、胸前和唇上的神秘的一瞬间的快感,才是她有关荒之介的全部记忆。

“还是到我住的地方去吧,不过半里路,挺着点儿,到那儿去吧。”

“你真傻,”隼人说。好象用杠杆也撬不动他。

“你回去吧。”

“我能离开吗?”

“你回去吧。”

“我能离开玛?!”千里说时有一点儿愠怒。曾经救助自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隼人不能走动了,她是不能视而不见,丢下他一走了之的。

“先到那边草地上吧,也许比这儿好些。”

千里说着,把隼人扶了过去。她从门旁原来曾是哨所的地方,找到两三张幸好不曾淋湿的席子,让隼人安静地仰卧在上面。

“这样觉得好一些吧。”

“多谢。”

隼人说完,仰面躺下。

“从前有多好啊。”隼人突然顺口说了这句话。

“嗯?”千里不解地问他。

“一国消亡,人心大变。这是必然的啦……一切都在变。”

隼人把‘一切都在变’这句重复了两三回,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完全是昏睡状态,就是摇撼他的身子,他也不会醒。

夜色将尽,天边逐渐发亮,能够看清隼人脸上暗黑色的血迹了。每当隼人痛苦地呻吟时,千里就怯生生地俯视他。

千里一夜没阖眼,就在隼人身旁等到了天明。

她本来是为了和荒之介相会,才走出门来,不料,和隼人在这儿度过一夜,这结局太令人无法捉摸了。

隼人在拂晓的鱼白光亮之中睁开了眼睛,这时,千里才觉得隼人可怜。

隼人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无疑是由于对她的爱,他是为了对她的爱才去拚死拚活的。过去,千里对于怀着那样强烈的爱情、却对她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反而与她疏远的隼人的态度,是不能理解的。

其实,所谓不能理解,正是由于她的心被那个对她不曾说一句爱慕的话、猝然用雨点般的狂吻来袭击她的无赖汉所佔据了。这应该说更难以理解了。

“你恨我吗?”隼人静静地睁开眼,望着千里。

“不。”

“我要杀死你特意来相会的大手荒之介,你一定恨我啦。”

“不。”

“你不用掩饰,恨就说恨。”

“有什么恨!”

“你说不恨?”隼人突然仲过手来,抓住千里的右手用力向怀里揽过来。千里站立不稳,上身倒在隼人的身上,但她把头扭了过去。

她心中既不兴奋也不烦燥。她十分清楚,她的心中冰冷。

“你说不恨我?”隼人又问。

“哈咿。”千里回答,但她并不肯说:“我不恨你。”

他虽然给我不少恩惠,但我和他毕竟无缘!

千里慢慢站起身说:“农家的人们就快出来啦,我去找人来,你等着吧。”她走了。

天已大明,昨夜的暴雨打落无数树叶,散落遍地,已经半埋在泥里。雨水冲刷,水土流失,到处裸露着小石。

于里出发专找人,以便暂且把隼人抬到韭崎的友人家中,但她却重新走到昨夜逡巡了几次的老柯树旁,看看是否有荒之介倒卧在那里。是啊,千里的心中依旧记掛着荒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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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火

大手荒之介酣睡了两天两夜。他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没有这样贪睡过。

第三天,他睡够了,睁着大眼凝视着天花板。但是,他并不起床,好象连年征战度过的岁月积累下的疲乏,一下子全袭上身来。

只有小解的时候他才出屋,站在廊子上。住宅的旁边好象有流水竹管,水声潺潺,除此之外,寂然无声。

到处都是陡峭的山崖,很难想象在这群山之间,有这样一个窪处,真是山做屏障了。

荒之介现今住在一个小小的农家,他家之外还散住着几家差不多大小的农家,都撒在这条狭窄的、高低不平的区域里。

然而,他伫立良久,也听不见村落里有人声;既听不见说话,也看不见炊烟。自从荒之介被送到这里,那些送他来的男女们也踪迹杳然了,他所见到的只有一个早晚两次送饭、野武士模样、四十来岁的矬子。

荒之介几次向他搭讪,他从不理睬。开始荒之介还以为是那矬子被禁止开口的,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哑子。自从荒之介意识到不可能从那个矬子口中探出任何情况,他就下了决心,任何事都不做、呆呆地把天赐的机会混过去吧。

荒之介可有点儿不象过去了。

如在往常,在这不知底细的山间农家,他是一天也不会安闲的。但是,现在的荒之介不同了。

“女人就是夜叉!”他不时嘟嚷着。

他去和千里相会,来人不是千里,却换了一个可怕的、本领高强的袭击者。荒之介对于这件事非常懊恼;不愿相会就不来罢了,何必一定要动刀杀人!

荒之介虽然心中对千里怒火燃烧,但他却无法从眼中消除她的面影。越是恨她,反而在眼里越发觉得她美。

第三天的晚上,荒之介又呆呆地睡下了。但是,深更夜半时刻,他忽然发觉屋前喧闹起来,就从被窝里爬起来。

他听见了马嘶。

荒之介立刻拿起枕边的长刀和短刀,悄悄地走到廊子上去。

荒之介从木套窗向外偷偷一看,只见三个野武士模样的汉子在地上坐着;有一个似乎负了伤、直挺挺地躺着,死了一般不动一动。

那三个人大概都是骑马来的,旁边有三匹马,朝着不同的方向站着。马好象也疲劳了,死钉钉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老六!”有人大喝了一声。

“老六不在吗?”

老六不知是谁的名字,叫了五六声之后,那个哑巴矬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笨蛋!快送水来!”

矬子听他们这样说,傻乎乎地愣了一会儿,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慢腾腾地朝对面屋走去。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荒之介看清楚对方只有三个人,他就推开木套窗走了出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

荒之介一边问着,向他们走近。有一个人还躺着,另外两人忽拉一下站了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喝道。

“三天以前我就来啦,刚才那个哑吧,就是给我送饭的。”

“唔,新来的呀。”他好象释去了怀疑:“你把他弄进屋去,调治一下。”

他说着用下颏指着躺在地下的那个人。

荒之介冷不防打了他一个耳光,揪住他的衣领问道:“你们干什么去啦?快说!”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三巴掌。

对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你们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啦?”

“惨透啦!”他别别扭扭地说。

“怎么惨透啦?”

“去攻打织田信长,大伙儿东逃西散啦。”

“打织田信长?”荒之介猛地一惊,叫了起来。

“攻打织田信长?刚才你是这样说的吧。”荒之介不知不觉在手上用劲儿。

“哎呀,受不了……”

那人的手脚挣扎了一阵,又不作声了。

荒之介又打了那人一个耳光。

“你把所有的情况都如实招来,不招就杀你!”他摆出一副凶相,瞪着那人。

这时,远处传来从陡坡上急驱而下的马蹄声。马刚刚停步,从马背上窜下来弥弥。

“左卫门,你倒早回来啦!”她精疲力竭地说。

“谈不上什么回来不回来,其实是逃到这儿来啦。我早就说,太冒险,别干。不自量还要逞能,后悔也迟啦。”

刚才和荒之介打交道的左卫门,转过去朝着弥弥忿忿地说。

“事到如今,说那些也无济于事。就逃回这几个?我爹呢?”

“不知道。”

“不知道?路上你们不是走在一起的吗?”

“什么在不在一起,被人家半路赶上,全都东逃西散啦。”

“只求不出事就好啦……兵太呢?”

“兵太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他也半路被人家赶上遭殃了吗?这是怎么啦,我还以为他早就回来了。”

“逃不出来啦。”

“怎么逃不出来?他是兵太!”

“不管你是什么兵太,又不是神仙。”

“你说什么?”弥弥生气地问。

“随你怎样说好了,反正你先溜啦。”

这时她才发现荒之介,就对他说:

“你也在这儿。愣在那干什么,烧饭去嘛!”

荒之介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弥弥和左卫门的对话,忽然吃惊地说:“你们干下大逆不道的事啦,一群混蛋!”

“真糟糕,要不是加十次发呆枪走了火,早就利利索索地要了信长的命啦。真可借。”弥弥说时,显得非常后悔。

“你敢再说一遍!”荒之介手握刀柄,目瞪弥弥。

“哎呀,你是织田的同伙?”弥弥嚷起来。“难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不要那么大的口气,你要在这儿胡来,可就没命啦。”

荒之介不听弥弥的话,向她凑近,问道:“你们在哪儿袭击信长老爷的?”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揪住弥弥的头发,就把她提起来,然后松手,连续打她的两颊。

弥弥向左一晃,向右一晃,最后被荒之介用刀鞘扫腿,身子腾空扑倒在地上。

“左卫门!”弥弥叫道。

“我可不行!”左卫门根本没有斗志。

“左卫门!”

弥弥躺在地上,还在呼叫左卫门的名字。当她认识到这也是妄然时,就委屈地说:“要是兵太在这儿,这家伙根本不是对手!”

这样一来,弥弥又被荒之介揪着头发站起身来,和刚才一样打得她双颊作响,然后又用刀鞘扫她的腿,摔得她平躺在地面上。

“这叫干啥?”她仍旧不畏怯,挑衅地说。

“你还不悔改?”又把她揪着头发提起来。

“得啦、得啦……”弥弥为了避免两颊再次受苦,不再嘴硬了。

“你要不老实,我就叫你多受几回苦。”

弥弥面带忿恨,默默不语。

左卫门和另外一个人对弥弥所受的灾难毫不理睬,在那儿拣了些枯枝,点起火来。

周围一下子亮起来,荒之介把手里揪着头发的那女人扭过脸来一看,吓了一跳。她既象他那头一个女人,也象千里。但是,她比那两个女人脸长,也比她俩眼神精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野性美吧。

三四天前,他是被这个女人送到此地来的。但是,那时是夜里,他又是半死不活,顾不上去看那女人。象这样逼近,仔细端详她的面貌,还是头一次。她那一双眼里闪烁着敌意,在他脚前挣扎的那两条细腕,象雪一样暂白。

荒之介被弥弥的美貌所打动,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们在哪儿偷袭信长老爷的?嗯?老实招认。”

“信长一行从古府中出来,沿着富士川,往大宫开拔。我们在半路上攻打三次,三次都失败了。”她的话虽然说得坦率,眼里依然充满敌意。

荒之介一向不曾得知织田信长驻扎在古府中,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止一次。统帅织田信长的行止,从来不是荒之介这等身分的武士所能知道的。

综合一下弥弥的话,那就是:织田信忠的大军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平定了信州甲斐方圆之地,消灭了延续二十六代的武田氏。织田信长接踵而至,进驻甲斐,在古府中设下了大营。

后来,信长大约停留了一个月。这期间,处理了武田的旧时领地、剿退浪人、给将士们论功行赏、颁布新政和致力于怀柔当地人士。

信长从古府中开拔,沿着富士川指向骏府的日期是四月初十。此行是为了凯旋安土,出骏府,取道东海道而西去的。也可以说这是信长的凯旋旅行。

这些野武士们策谋狙击信长的事,就发生在信长从古府中向骏河进发的三天当中。本来弥弥带着两三个人接受了留守任务,但在救回荒之介的那天夜里,得知同伙遭到织田的武士们袭击,前去营救的。

幸好她们和结伙逃跑的伙伴们相遇,可是追击甚紧,不久就东逃西散了……这就是从弥弥口中得到的大致情况。

“谋害主上,事属大逆,本无活命之理。不过,先前对我有过救助的情义,可以饶你不死。可是,得听从我的命令。”荒之介说。因为他想到要把身子完全将养好,还是在这里住上两三天才好。

“立刻去把浴桶烧热。”荒之介向弥弥发号施令。弥弥又向左卫门下令:“左卫门,立刻去烧浴桶。”

那个左卫门又向另一个伙计喝道:“喂,烧浴桶!”

荒之介问弥弥:“你叫什么名字?”

“弥弥。”

“好怪的名字。弥弥,这是命令,不许推给别人,你亲自去烧浴桶,左卫门去烧饭,准备酒筵。你们把酒藏起了吗?我预先警告你们,要是不顺顺当当地听话,我扭断你们的胳膊。”

弥弥和左卫门满心不乐意,拖着疲倦的身子向后门走去。

荒之介支使留下的另一名伙计,把炕炉烧上,他自己坐在炉旁。他心想:既然要在这山里耽搁两三天,干脆就享乐一番吧。

当弥弥给浴桶燃起了火,回到堂屋地来时,荒之介再一次看着她出神;她那噘着嘴,别别扭扭的神态,在荒之介眼里是那样撩人。

夜已经深了。但是,浴桶既然烧热,荒之介就头一个入浴了。他叫来老六,给他搓背。

自从离开石山,他就未曾洗澡,雷雨之夜的伤痕也没有平愈,被热水浸泡得很疼。

荒之介对老六大声叫骂,老六似闻非闻,只顾闷着头给荒之介搓背。荒之介从浴桶里出来进去好几回,他重新感受到了忘怀了多日的舒适。

“叫左卫门来!”荒之介命令老六。老六立刻走到房间里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左卫门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

“给我按摩肩膀!”荒之介说。

“肩膀?”左卫门气忿得眉毛微颤。

“按摩肩膀!”荒之介又说一次。看看左卫门仍然原地不动地直挺在那里,荒之介抄起手桶舀上浴桶里的热水朝他头上泼去。可是,左卫门仍然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脸色发青,双手颤抖。他猛然翻身向房里奔跑,立刻操起一杆宽刃扎枪,跑了回来。

“坏蛋,越是不做声你还倒越逞能。”他一边说着,一边直冲着洗澡间飞奔而来。

荒之介虽然赤裸着身子,手无寸铁,也并没有多大惊慌,因为他着出那人使枪的招数完全是外行。

荒之介在浴室里跑了两三圈儿,忽然用身子把直冲过来的左卫门一搪,左卫门手中的枪就落地了。这时荒之介唤来老六和弥弥,命令他们:“把这厮捆在松树底下。”

“松树底下可太好啦!”弥弥怪声怪气喜滋滋地回答着,走进堂屋取绳子去了。

荒之介用弥弥取来的绳子把左卫门倒背手捆起来,把绳子的一头递给了弥弥。

“你说捆在松树底下?不是柯树?”弥弥说。

“哪个都行。”

“那就捆在柯树上啦。老六帮一把……”弥弥又说:“想开点儿,走吧,输给人家啦没说的。”

她说着用手在左卫门的脑后戳了一下。

荒之介从浴桶里出来,就到炕炉旁盘腿大坐。老六仍然是呆头呆脑地走过来,跪坐在荒之介身旁。

“那些家伙去哪儿啦?”荒之介问道,老六并没有回答,弥弥却在库房里替他回答:“也许逃跑啦。”

“你在那儿干嘛?”

“我也想洗洗澡。等一等。”

荒之介顾不上等她,独酌独饮起来。锅里好象燉着鸡肉,咕嘟咕嘟直响。

过了好大一会儿,弥弥从浴盆里出来,干干净净地走了过来。

“啊,可洗干净啦。”弥弥说着跪坐在荒之介身旁,用眼向老六一瞥说:“顺手把老六也绑了吧。”

荒之介不答,把酒杯送到唇边。

“他碍事,捆起来呀。”

“捆谁?”

“老六,他又哑又聋。可是,又不能把他塞到旮旯里。”弥弥说完,荒之介忽地把弥弥的手臂扭起来说:“要捆先捆你。”

“你捆我,好哇,赶快捆呀。”

弥弥的手臂还被扭着,上半身弯屈着,仰望着荒之介。那淫荡的欲火在眼里燃烧。

“你愿意让我绑?”

“绑起来我也情愿。”弥弥柔顺地说。

“好吧,顺着你的心愿,绑起来。”荒之介唤老六:“拿绳子来!”

老六立刻站起身,到堂屋的屋角里取来绳子。

荒之介用绳子象刚才绑左卫门一样把弥弥绑了起来。当那绳子一道一道地捆在弥弥身上时,似乎她才醒悟过来荒之介是当真要把她捆起来。

“好疼!”弥弥叫苦了。

“疼又怕什么,忍着吧。”

“你当真要绑我?”

“谁还和你说着玩?”

“唉,真糟糕,左卫门!”

“左卫门在柯树上捆着。”

“老六!”

“吵死人啦,不许乱闹。”荒之介又对老六说:“把她也捆到柯树底下。”

老六顺从地站起来,毫无表情地、但是狠狠地把弥弥拽走了。

荒之介心想这下子可以安静了。荒之介和老六两人对酌,真是一场奇妙的酒宴。

“斟酒!”荒之介说完,老六就呆头呆脑地把酒壶递给他。

“烫热了吗?倒在碟子里。”

老六又按荒之介的吩咐做了。荒之介不由得对老六感到很满意。看起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个矬子都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既不会去干越轨的事,可也不畏畏缩缩。

荒之介完全和独酌一样,只不过偶而叫一声“斟酒”或者“添柴”罢了。虽然听不到回答,却能按照他的愿望斟满酒、把火烧得通红。

因为多日不曾喝酒了,转眼之间,荒之介就酩酊大醉了。

“那个夜叉!”荒之介喃喃自语。因为千里的所做所为,象一把锥子刺在他心上。

他想起来就气忿,打发刺客来要把他杀掉,这叫什么事情?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太阴险、太无情了吗?

她娘的!脸蛋儿漂亮的女人,全都是夜叉!

荒之介咕噜一下子躺下,昏昏沉沉地立即入睡了。

可是,寒冷使他立刻睁开眼睛。

“添火!”他吼叫着,又闭住眼睛。

不大工夫,他的下身暖和起来,大概火已经添好了。

但是,过一会儿,又冷了。

“老六,添火!”

虽然他又吩咐过了,可是,这次过了好大半天也没有暖和。

“老六!”荒之介呼唤着欠身一看,老六也在他身旁烂醉如泥了。

荒之介用手摇撼老六的肩头,他也不睁眼,已经睡成死人一般了。

这样冷可吃不消。没有烧火的人,荒之介可受不了。不过,他想起了弥弥,他心想,叫她来烧火吧。老六不顶用了,当然,除此之外也别无良策了。

荒之介站起身,下到堂屋地,打开了门子。外面不知何时早已皓月当空,银光洒地,风刮过树梢,发出音响。

“弥弥!”荒之介呼唤。但没有回答。

“弥弥!”荒之介又呼唤她的名字,依旧没有回答。

左卫门和弥弥绑在哪儿,荒之介并不知道。他踏着月光,在后门挨屋挨门寻找着。

“弥弥!”

“唔。”

这回有了回答。听来不象弥弥的声音,可能是左卫门吧。荒之介向房后的山坡上走去,因为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弥弥!”

“唔。”

声音接近了。

“在哪儿?”

“在这儿。”

定睛一看,在荒之介面前三尺多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柯树,左卫门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树上。

“弥弥在哪?”

“大概在背后。”

荒之介按照他的话向柯树背后走去,果然,弥弥捆在那里。她嘴里堵着手巾,所以不能答出声来。在大树两侧分别捆着一男一女,这倒是奇观。

月光透过周围的树枝,稀疏地洒落在地上。

荒之介首先把弥弥嘴里堵着的手巾掏出,弥弥马上就嚎叫了一声:“救命啊!”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救救我!”

“这不是正在救你嘛。”

荒之介一说话,弥弥才看出来是荒之介,好象放心了似地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我饶了你,回去烧火吧。”荒之介说。弥弥吃了苦头,看来是服贴了,马上深深地点了点头。

弥弥身上的绳子解下了,得到自由了,她用双手抚摸着浑身上下的骨节儿,叫了一声“好冷!”直打冷战。

“左卫门怎么处置?”

“把他就丢在那儿。”

“哎呀!”左卫门连忙叫苦。

荒之介回到屋里,又咕咚一下子躺在炕炉旁。弥弥默默地烧火。荒之介一暖和过来就又昏睡过去。

大概睡了好长时间,荒之介睁眼看见弥弥还在一旁给炕炉添火。弥弥的巨大的身影随着炉火的光亮摇曳。

“弥弥,再添一次火就去睡吧。”荒之介说。

“咦,你醒了?”弥弥细声细气地说。她用火箸捅了一下在一旁酣声大作的老六:“老六,起来呀!”

老六睁了睁眼,又要睡去。

“叫你起来,你就得起来。”她又用火箸捅他。由于有刚才把她绑在柯树之仇,所以她下手颇狠。

老六疼得暴跳,看见弥弥坐在身边,猛地一惊,往后倒退。

“赶快回你家去。”

老六在弥弥的怒目之下站起身来。然后和往常一样呆头呆脑地走下堂屋地,弯着腰身从门口走出去。

老六去后,弥弥也站起身走下堂屋地,用棍棒从里面把门顶死。

“这回就没有人来啦。”她说着又从堂屋地走回来。弥弥给荒之介收拾好被窝,说了一声:“请安歇。”自己又去添火。

“火不必添啦。”荒之介进了被窝。

“你可以去歇啦。”他又叮咛着。

“我就去睡。没想到您真会休贴人,又把我松了绑,又叫我去睡……”

“那是我叫他们绑你的。”荒之介纠正说。

“可是,救我的是你,那没有错吧。”

“我没有救你。”

“那是为什么?我可认为是你救了我。”荒之介心想:这个人也真会胡思乱想。

“别絮叨啦,悄悄儿睡吧。”

“叫我睡,可是,只有那一条被子。”

弥弥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过来,在荒之介睡着的枕旁噗哧一下坐下。荒之介欠起身瞪着她说:“你想用色相讹人吗?”

话音未落,弥弥象发疯一样搂住了荒之介。

“混蛋!”一声怒骂,弥弥已被推了个仰面朝天。但是,她爬起来又去搂荒之介:“我喜欢你。”

“你再罗嗦,就把你再绑起来。”

“你愿意绑就绑吧,我让你绑。”弥弥的目光闪闪,但她的话却很平静。

“我爱上你啦,简直爱得没法形容。”弥弥越是兴奋,说出的话反而越是平静。

“爱呀、不爱呀,谁管得那些。”荒之介说。

“就连你这几句话我都爱听。”

“什么?你这个母夜叉!你想骗我睡下砍头的吗?”

“疑心太重啦。”

弥弥第三次又搂住荒之介。这次可是死皮赖脸不肯松手了,荒之介推开弥弥,把她的右膊扭上去。

“给你折断!”

“折断也情愿。”

“好吧!”荒之介当真要给她折断。

这时,从山坡上跑下马来,这里听到了马嘶。

“等等!”弥弥说。“快躲起来!”她的脸色变了。

“为什么躲起来?”

“不躲就没命啦!那个人可厉害,快藏起来!”

“能藏住吗?”

弥弥一看荒之介根本不听话,就跑到门口,从门缝向外窥视。

好象有好多匹马停在房门外。

弥弥偷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情况,自言自语地说:“加十次啊,没关系。”她又对荒之介说:“没关系,跟加十次比也许你要强些。你是真正的武士嘛。”她说时声音很大,毫无忌惮。然后,她好象想了一想,把门子哗啦一声拉开,朝着外面叫了一声:“爹在哪儿?”

“不知道。”荒之介听见外面说。

“兵太呢?”

“不知道。”

“你们只顾自己逃回来啦,你们可真能干啊!”弥弥又把门子关上了。于是,外面把门子敲打得山响。“开开,给我开开!”

“到后边屋里去吧。”

“别说那样狠心的话,身上可冷啦,给我喝点热水。”

“别唠叨啦。”

弥弥皱着眉头,走近荒之介,把声音压低着说:“索性把他们都绑起来!”

荒之介站起来把廊子上的木窗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加十次筋疲力尽地呆在门口,另外三条汉子也一样无精打采地坐在他对面的地面上。

荒之介走下堂屋地,打开房门,走出屋外。

“哎”加十次看见荒之介,一边说:“他妈的,怪不得不开门嘛!”急忙站起身,手按刀柄。但是,也许是过于疲劳、也许是受了伤,他摇摇晃晃,浑身无力。可能也颇有自知之明,重新又坐在地下。他说:“你不要太得意,当心吃家伙。小心点儿,年轻人!要是左卫门到来……”

这时,弥弥插嘴说:“左卫门绑在后门大树上啦。你要再说不中听的话,连你也捆起来。”

“绑起来啦?左卫门?”加十次吃惊地说。“他有时也发呆。不过,等兵太来了再瞧吧!”

“兵太,兵太,你光知道叫人家的名字。见了人家的面你又缩成一团啦。”弥弥又说:“喂,赶快去后边房里去,要比绑在松树底下好得多。”

她又朝着坐在地上的那三个人说:“别坐在那儿啦,你们也快些回去吧。”

“我不能走。”加十次抬起嫉妒的双眼,望着弥弥。又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荒之介说:“喂,年轻人,我可警告你,你用不着装模做样!”

这句话惹恼了荒之介。荒之介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一把揪起加十次的衣领,掴了他两三个耳光,从背后照着他屁股上一脚踹出去老远。

加十次象落水似地一溜趔趄,好不容易才收住脚,回过头来向荒之介恨恨地瞅了一眼,从后门消失了身影。另外三个汉子也慌忙追着加十次去了。

“这回可投有人打搅啦。来,进屋吧。你看,多冷啊。”

弥弥想起自已的事,挨近荒之介,悄悄地捏着他的手。荒之介在这时才领略到弥弥在月光中具有魅力的美。

也许只有这女人不是夜叉……,不知为什么,荒之介有这样的感觉。她虽然粗野无知,但她具有夜叉所绝对不会有的魅力。

走进屋里,弥弥又搂住荒之介,简直是揪住不放。她的手臂很有力,在弥弥纤细的身子里竟蕴藏着男人般的力气。

荒之介在这种情况下已不似刚才那样从容了,他虽然还在推脱弥弥,但奇怪的是并不坚决了。

“我喜欢你。”

这句话听了好几次了,弥弥好象迷住心窍,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喜欢又怎么样。”

荒之介说着攥住紧紧缠着他的弥弥的手臂。她放荡吗?在荒之介的眼目中反而觉得弥弥格外纯洁。

好漂亮的脸蛋儿!年轻的荒之介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失去反抗的能力了。

后来,发生什么事情,荒之介就说不清楚了。他用双臂拥抱着,甜美的、长时间地睡在那里……

“唉,我干了件蠢事!”荒之介心情不快地自语着。

“你、你刚才说啥?”弥弥责问他。但是,她好象马上醒悟过来,又说:“好吧,不管你怎样说,最后,你总会喜欢我的。”

“我不会喜欢你。”

“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手荒之介。”

“这名字真好。”

“有什么好?”荒之介说着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烈的敲门声弄醒了荒之介。敲门敲得很凶。荒之介想要起身,弥弥的双腕还搂在他的脖子上。

“喂,有人来啦。”荒之介摇撼着酣睡的弥弥。

“真讨厌。”她立刻注意到敲门声:“谁?”她朝着门口问道。

“是我。我要把门子砸烂!”

弥弥听到这声音马上从被窝里起来说:“你赶快逃!”她紧张地望着荒之介。

那门很快就要砸开了,哗啦啦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等等,就开门!”

弥弥答应着走下堂屋地,却又走上坑来对荒之介说:“快逃……”

“能逃得了?”荒之介感到措手不及了。

“不行,非逃不可!他可不同寻常,简直厉害得很。”

“大不过是个野武士!”

“不,不行,你会吃亏。”

“吃亏?你看着吧,你不是说喜欢有本领的男人吗!”

“从前是那样来着。不过,好啦,你没有本领我也喜欢。”

“有没有本领,要你看看再说。”

荒之介站起来,弥弥拚命地抱住了他的两腿。

“使不得,快逃!他平常就很厉害,要是以为我被你夺去,那就不得了啦。”

“你是他的老婆?”

“是啦。”弥弥并不掩饰,坦率地回答。

“什么,外边的家伙是你的男人呀。”荒之介说时忽然感到自惭形秽,看来是自己理亏啦。

在这当中,外面的怒号并未稍停。最后随着轰然一响,门子向屋内倒下了。

“快逃!”弥弥绝望地叫道。

“来吧!”荒之介拔刀等候,他偷眼看了一下闯进来的对手,果然十分强悍。

藤堂兵太在胸前端着宽刃枪,一步迈上了上炕的门槛。

兵太一言不发,缓缓地走上地板,弥弥满脸绝望:“我全对你说清楚。”

她把一切都置诸度外了似地冲着兵太的枪尖走去。

忽然,弥弥被枪杆挑了一下,她一下子跳出去五六尺远。

“快逃!”弥弥倒下大叫。荒之介看到弥弥那副不顾一切的样子,他决心逃跑了。

“把女人还给我!”兵太的话还没落地,荒之介也叫了一声:“还给你!”抬腿就跳到堂屋地。他从堂屋窜到月光下,拖着自己的身影,一溜烟把敌人甩在背后了。

兵太并不想追赶逃走的荒之介。他气急败坏地喊叫:“弥弥!”走近正站在门口望着荒之介向后山逃走的弥弥。

“弥弥!”

“真讨厌。”

弥弥不高兴回答,连头也不回,兵太还从来也没看到过弥弥这样不痛快。

“你又放荡啦。”

“谁放荡?”

“那,那个男人是咋回事?”

“我喜欢他,打心眼儿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几遍也行。我喜欢,打心眼儿喜欢。”弥弥仍然背着他说。但她忽然想起:“我爹哪?”这才面向兵太。

“不知道。也许马上就回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真让我心烦,爹不回来,那个人又不知去哪一方啦。”

“欧咿!”兵太用劲攥住弥弥的手臂。“我知道你刚才干什么啦。不过,我可以装做不知道,当做没有这回事。”

“那是为了啥呀?”

“所以,你也要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兵太说时口气并不那么坚定。

“我可说不出那种话,本来有事嘛。”

“你说什么?”兵太不由自主地要把弥弥推倒在地,可是,马上又用双手把倒下去的弥弥抱住。

“有事也无妨,只要你嘴上说没有就行。”兵太死盯着弥弥。

“哎呀,你这样子真吓人。”

“你不这样说吗?”

“说了又有什么用,实情就存在嘛。”

这样一来,兵太一败涂地了。

“到底是哪儿来的贼骨头?”

“那谁知道。”

“名字总该知道吧。”

名字虽然知道,但是弥弥不愿说出口。大手荒之介这个名字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愿告诉。

“我知道,可是不愿意说。”弥弥坦率地说出之后,忽然要只身独处了。弥弥结识了很多男人,只有荒之介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打心里爱的人。

藤堂兵太爱弥弥,他自从有了弥弥,才懂得女人可爱,这还是他呱呱落地以来头一回。

弥弥的一切,藤堂兵太都觉得可爱;她那诡谲多变的性格,粗野和无知,象个疯丫头等等,兵太看来都觉得很美、很有魅力。

还有一点;那就是兵太直到这般年纪,从来和“怕”字无缘,只在结识了弥弥之后,才初次感受到“怕”这种情感——他怕弥弥,因为他不知道哪一天弥弥会从他的手心里飞掉。

自从他认识弥弥,直到今日,这种恐惧一刻也没离开过他。本来嘛,他能够使弥弥打心眼儿喜欢的,也只有他那无比的强悍罢了。

对于强悍这一点,他的确有自信;但是,审视一下自己,除了单纯的强悍之外,再也没有足以使自己心安和自恃的地方了。

论容貌,他没有自信,他生就的体态魁伟、须发蓬生,连自己都觉得丑陋,别人看上去就更可观了吧。而且,他还是无与伦比的拙嘴笨腮,不论压哪儿、挤哪儿,也掏不出一句动听的话。尤其是一想到年龄,那更令人绝望了,把弥弥说成他的女儿,也并不过分。

除了强悍这一点之外,兵太对弥弥根本没有把握。

他觉得弥弥总会有一天离开自己,这一天肯定迟早会到来,那就是弥弥对他的强悍已经感到失去了魅力的时候。

兵太虽然惴惴不安地熬到今天,但他毕竟没有料到他所俱怕的命运会如此迅速地就变为现实。

“那算什么,那个年轻家伙!堂堂男子汉还溜之乎也,真是太不够意思啦。”兵太说。

“不是他逃跑啦,是我叫他躲开的。”弥弥在袒护荒之介。“我费好大劲儿才劝他躲起来,不然碰上你就吃亏啦。”

“这么个孬货,你袒护他做啥?”

“孬货我也喜欢!”

兵太绝望了。

“你不是讨厌没有本事的家伙吗?”

“那,我是喜欢有本事的人;不过,这个人例外。”弥弥坦然地说。

兵太心想:必须杀掉那个人。

“喂,你到后边屋去!”弥弥命令兵太。

兵太感到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正一个劲儿往坏处发展。

“你为什么说这样心狠的话?我要睡在这儿。”

“讨厌!”

“我不会因为有人来过,就找你的麻烦。”

“不管怎样,我不愿意。我想单独在这儿。你到后边房里去!加十次也在那儿。”

“你今天夜里怎么啦?”

“怎么啦?你知道。”

兵太没有着落了。

“你和那男人在这儿睡了吗?”兵太目光炯炯,瞪着炕炉边铺着的被褥。

“哪有那种事!”弥弥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说话时有点儿口吃,她还是头一次感到羞耻。

“我不爱听你的怪话!”

她的脸颊有点儿红晕,突然走下堂屋地,独自到门外去了。她怕兵太看见她的脸色,难为情。

弥弥踏着月色走到院里,她想起了还绑在树上的左卫门,忽地慈悲起来。她绕到后门,走上后山,果然,左卫门依旧绑在那里。他似乎发现有人向他走来,忽然发出和他的形体不相称的尖叫:“救救我!”

“笨蛋,别乱号乱叫,夜深人静的。”弥弥责怪他几句,替他解开绳索。

“冷坏了吧?”

“那家伙还在这儿吗?”看他那神态,如果那人没走,他就不能安生。

“己经走啦。”

“还回来吗?”

“大概不回来啦。”

弥弥说出这句话,给自己心中刮了一阵凄凉的风。

左卫门一听说荒之介不在,眼里立刻闪出了光亮。

“一会儿绑人,一会儿又解开,简直是胡作非为。本来不能饶他,可是,还是饶了他吧。”他说着抓住弥弥的手。

“兵太!”弥弥大叫起来。她又说:“你要起坏心,这回可就没命啦。兵太在家哪!”

“什么?他回来啦?”左卫门又闷声不响了。弥弥在左卫门的脸颊上打了两巴掌。

正文 第八章 出征

给明智光秀下达出征的命令,是在五月十七的中午。当时他正停留在,这道命令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时丰臣秀吉正在出征中国,与毛利氏争斗,逐渐蚕食他的土地,这次派光秀前去就是支援秀吉作战。

从安土向光秀家室所在的坂本,不断地派出快马,当天傍晚时候,在坂本的将士之间,全都得到了出征中国的通知。

城里城外都对这次出征的命令有许多揣测,传闻都不谋而合,到处笼罩着某种阴影。有的说:这次是由于光秀犯了很大的过错,才受到这种处分的;也有的说是由于光秀得不到织田信长的信任,所以遭此厄运的;众说纷纭,都说得活龙活现。

不论哪种说法,对于明智军突然被派往中国战场,明智的将士们都不可能以愉快的心情来接受的。

第二天,以光秀的名义公布了出征中国,并且下达了命令,让出动的部队先在附近的龟山城集合,然后开赴中国战场。

坂本举城上下,乱成一团,那些武士——不论军官还是杂兵,都忙着做出征的准备。

在叡山脚下,最近新建的军官住宅里,酒部隼人也接到了出征的命令。不过,与别处相比,这个叡山脚下的军官住宅里却分外宁静。这里聚集的全是武田余党重新接受了明智光秀的招募的。对于他们,打仗比不打仗要好过些。如果不打仗,这些新参加者就没有擢升的机会。况且,这些年他们在好战的武田胜赖的指挥之下,一直在征战中度岁月,所以对于打仗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而且,这次不再处于艰苦的守势,而是做为强大的织田军的一翼参加出征,似乎注定要获得胜利。

隼人是从甲斐由千里相伴而来的,虽然在任何人的眼里他俩都被当做一对夫妻;其实他俩只不过是共同生活而已。千里由于无处安身,又受到长期照顾她的神户伊织的劝说,她才和隼人一起到坂本来。

隼人虽然心想也许有一天会和千里结为夫妻,但生就的性格,他不肯勉为其难地自己主动去恳求。

在千里那方面,她虽然照顾着隼人的生活琐事、同住在一个屋簷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集人能够成为自己的丈夫。

公布了明智军出征中国的那天,隼人回到家里就对千里说:“我要出征中国了,也许至少要一年或者一年半才能回来。”

当他意识到这种话常常是世上的丈夫说给妻子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

“你长时间不在家,可要冷清啦。”千里也说的是世上的普通妻子所说的话。

“真有趣,从前打仗以信长为敌,这次出征却当了信长的部下。”

“你是信长的部下的部下啊。”千里给他订正说。

“正确地说,也许是部下的部下的部下喽。”

隼人笑了。千里受到他的感染,也笑了。隼人望着千里美丽的笑脸,心里想:出征迫在眉睫,我们还为这样的事情相视而笑,可见相互之间的关系仍然比别人琉远啊。如果我们已经结为年轻的夫妻,我会为遗留下的千里牵肠挂肚,而千里恐怕也不会让他看到如此开朗的笑脸吧。因此,这样说些无忧无虑的话来道别,自然给隼人带来一抹凄凉,但他认为也只好如此了。

在他的身边充满了悲剧,他见到的过于多了。他见到过前仆后继、死伤无数的同僚;他见到过死去丈夫、父亲、堕入不幸的深渊的妻子和儿女;他厌倦了。

但是,只有一个人使他耿耿于怀,那就是大手荒之介。

难道千里之所以情愿陪伴他一同前来坂本,不是由于大手荒之介这个武士在她的内心深处还以某种意义潜在着吗?隼人每当想起这疑窦时,他的心情总是暗淡不快。

不以千里为妻的心情和这对荒之介嫉妒的心情是矛盾的。但是,在隼人的心中的确存在着这明显矛盾着的感情。

二十五日清晨,明智的将士们从坂本开拔,向龟山进发了。

那天早上,千里送隼人到城外广场去整队,陪他一直走到武士住宅的尽头。刚刚入夏的阳光,倾注在前方遥遥相望的琵琶湖水面上,湖面上碧波粼粼,银光闪闪。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千里才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是一个庸俗透了的女人。她发现自己相送开赴前线的隼人并没有一点儿别离的悲伤,内心也没有一点对他的牵念。

“天气就要热啦……”千里说着,说不清什么原因,一阵强烈的感伤向她袭来。

进驻到丹波龟山的明智部队的武士们,二十九那天领到了火枪弹药,当天接受命令向中国运送一百件辎重。傍晚,二百来个武士簇拥着驮在马背上的辎重,出了龟山城。

从这个行动来判断,全队向中国进发的时间最迟也不过在三四天之内。

六月初一那天。申刻(清早四点),因为信长从上洛中派使者来,要检点出动的部队,所以发布了首先到京都集结的命令。于是,整个部队都投入了开拔前的准备工作。等到全员在龟山以东、叫做柴野的村落集合起来时,已是酉刻(下午六点)了。

这时,隼人初次看到了统帅明智光秀;他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一位神经质的、麻木不仁的武将。

光秀把全军分为三部分,排列成三个梯队,他缓缓地骑马从梯队之间穿行。

隼人由于光秀这个人物和他过去的想象完全不同,而感到惊讶,光秀的脸呆板得象个假面,眉宇之间充斥着神魂不定似的阴森气。

点名的结果:总员一万三千余人。

点名完毕,光秀单身匹马向南驰骋二十佘丈,他身后紧随着一员威武的大将。

“那是谁?”隼人问询身旁的武土。

“明智左马助老爷。”那人立即告诉他。

明智左马助在明智的武将当中是威名赫赫的,隼人还在甲斐时对他的大名就有耳闻,真是威武非凡。

但是,左马助立刻又打马回来。一会儿,又有五六名武士陪同左马助驰到光秀驻马的地方。

光秀下马,坐在铺在草地上的皮垫儿上。从远处望去,人显得很小,接着那五六个武将也翻身下马,和光秀团团围坐。

“他们在干啥?”隼人背后有人议论。

“大概在议事吧。”

“谁也看得出来,还用你说!”

人们议论纷纷。到底在策划什么?那一团武将在那里一直坐了很久。从隼人站的地方去看,他们就象摆置在那里的几个玩偶。

有人打呵欠了。

“咱们也可以坐坐吧。”

有人这样说。隼人坐下,仰望长空,云彩在日暮的天空中象箭儿似地向西方疾驰。

隼人守望着那不知何时结束的远处的会议,他在甲斐,在武田的武将当中,一次也没见到过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出征之前列好了队形再把头目调出去商讨事情的先例。

黄昏降临到平原上了,当人们相互辨不清脸面时,那几名武将才站起身来。除了好似左马助单骑原地驻马之外,其他几名武士全从容地打马回来。

留在最后的左马助,突然勒马竖起前蹄,朝着人们意料不到的方向狂奔一阵,然后才拨回马头,向这边来。

当他来到排列成三个梯队的部队面前时,猛地刹住马,大声喝道:“由此地出发,五里路程就是京都,要在拂晓到达,路上务必多加谨慎,不许发生意外!”

左马助说完,又不顾一切地向南驰去。

这时,隼人忽然感到有点儿蹊跷,一向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左马助,完全失去了镇定。

部队开始行动了。虽然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说出根本原由;但都觉得似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潜藏在这次的行军当中。

半途中,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时,从部队前头驰来一骑。传令道:

“立即严禁交谈、放轻脚步、加速前进!”说罢就向后奔驰而去。

当队伍走了三里左右时,传来命令,稍事休息。部队停止前进,武士们坐在路旁。草已被夜露打湿。

黑暗中又奔驰过来一骑马,有人在马上喊道:“大家听着!”

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左马助。

“徒步行军的穿上新草鞋,持火枪的把火绳留一尺五寸!”

左马助吩咐完毕,也打马驰去,从遥远的队后,又听到传达同样的命令。隼人感到不太寻常了。

部队又行进了一里地,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用过军粮。

“让马歇好!”左马助和先前一样,沿着长长的队列,到处停下来大喊大叫。

然后,部队一鼓作气直抵附近。

这时,天空中稀疏的寒星正在闪亮,部队在桂川河畔,停止前进了。

“把火绳点燃起来,每人五根,火头朝下!”左马助又来下令。

隼人已经感到全身都在战栗了。

火绳头儿上点火,这可非同小可,这是战斗开始迫在眉睫的措施。

“谋反!”这两个字在隼人的脑子里象电光似地一闪。

“大家听着!”左马助又大吼起来。

“从今天起,咱们老爷就取代织田信长坐天下啦!你们不论出身如何微贱,只要杀敌立功,就能功成名就。万众一心,奋勇向前,为今天的大战报效主公吧。现在就出发,夜袭信长的住所——本能寺!”

左马助刚宣布完毕,长长的队列里立即喊声震天,那是每个武士渲泄出来的、不明真相的呻吟的总汇。

既不是感叹,也不是诅咒,那是对他们的命运在这一瞬之间,被他们所完全不可能理解的外力猝然扭转,而发自内心的浑浑噩噩的情感的大奔放。

武士们不停地蠕动着,几百人仰望苍天,天空中从云隙间露出闪烁的星光;几百人凝视地面,地面上的野草被露珠打湿,小石子在草丛中打滚。

隼人看了一下即将成为叛逆的自身,可是,对它毫无辜惜。

前不久,织田信长还是隼人所侍奉的武田阵营的敌人,现在重新与信长为敌,在心情的转变上用不着担心;只是他本来打算投靠信长总会混上安生的日子,不料又突然生变,使他感到新的命运就象惊涛骇浪一样,将要把他吞噬。

前途未卜,会有幸福的日子来临、还是陷进不幸的深渊,尚且难以推论,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必须迎来和今天不同的明天。

部队开始行进了。

涉渡桂川,有人在背后溅起浅滩上的河水,悄悄地嘀咕:“咱们能打胜吗?”

“那有谁知道?事已至此,只有一战了。”隼人听见那人的话,恶声恶气地说。

不大工夫,部队走进了京都城。沉睡着的人家静静地排列在道路两旁,拂晓将至,周围却仍然一片黑暗。

部队突然停止了前进。

“以本能寺的树林为目标,每一个班组都要奋勇争先,攻打的重点是皂荚林和竹林。”

这次不是左马助了,换了另外一个更年轻的武将来传令。

隼人混杂在三十来人的一群当中,由于黑暗谁也看不清别人的面孔,连谁是头领也弄不清。

忽然,螺号吹响了,战鼓也敲起来了。隼人身不由己地奔跑着,他的一左一右全是象潮水一样奔跑着的明智武士们的黑色人流。

在沉睡着的京城的大路上奔跑了百来丈,又拐了几个直角。隼人并不曾留意哪里是皂荚林,哪里是竹林,只是裹夹在一群武士当中随波逐流地跑着。

在远远的前方响起了嘶杀声和枪声。

武士们钻进大门,拥至庭心,那里挤满了武士。

既然是打仗,隼人就很想与人交锋,但是,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一个敌人。只见本队的武士们挥刀乱舞,在公馆的周围团团围转。

但是,在后门一带,杀声大作,枪声激烈。

隼人踏着倒在地上的几扇套窗,和数名武士一齐冲进公馆。那里也只有本队的武士,几十个人面目狰狞地左右隳突着。

“信长何在?信长!”

一个中年武士和隼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瞪着隼人,大喝道:“信长的卧室在哪儿?”

“不知道。”

“唉,他妈的!”

那个武士大概由于面前人群拥挤,防碍了他的手脚,大吼道:“躲开!不躲就砍了你们!”他说着就挥刀乱砍,象疯子一样。他身旁的武士们为了躲避,倒在地下。

隼人踏着倒下的那些人,向廊前移动。这时,隼人前方不远的两三个套窗被掀出去。

天将破晓,黎明的曙光漂进本能寺的院里。庭院并不如想象那样宽敞,但是在隼人的眼目中那些假山、花草、石砌的甬路,都是另一个天地。

有几名武士倒在那里,全都不曾披挂,穿着睡时的衣物,姿态各异地躺在地面上。隼人暗想:他们是自杀的啦!

只有这里不曾受到明智大军的骚扰,似乎这个藏在许多建筑之间的小小庭院尚未被发现。

隼人飞身进院。顿时,杀声和枪声都听不见了,好象作战已经结束。在隼人身后,又拥进二三十个武士,闯进院子里来。其中有几个人大概想要取得首级,向自杀的尸体扑去。

隼人推开其中的两三个,大吼道:“住手!”隼人被一股无名的怒火所驱使,叉腿站在那一堆尸体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一个人过来责问隼人。

“你们想窃取自杀者的头颅吗?那也算做明智的武士!”隼人话犹未了,当胸揪住那个武士。左右摇撼两下猛然丢开,把那人直挺挺地掷出去一丈多远,摔倒在地。

大概被隼人的威严所慑,没有一个人敢于伸手。

自杀的人们几乎还都是孩子,大约是侍童吧。每个都长得眉清目秀,微微张着口,看上去颇为不忍。

集合的螺号响了,又敲起了战鼓。

那些不曾与敌人交锋的扫兴的武士们,迈着悻悻的脚步,一个个向前院走去。

前院里,明智的武士们蜂拥而至。

隼人在离开武士们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到了那些做头领的武将聚在一起,光秀依然是那副平静呆板的样子,坐在小炕桌前,只有左马助骑在马上,象在龟山城外一样悠缓地走来走去。

光秀面前铺着一张草蔗,上面摆着几个头颅,全都面向光秀。那里大概就有信长的首级吧。

一会儿,武士们整队完毕,左马助说:

“我向大家宣布,信长的首级已经得到啦。现在,立即向进发。严禁为非作歹,严禁抢掠,违者处斩,不得违抗!”

他一字一字、断断续续地说着,显然他尚未从方才的亢奋中摆脱出来。

不过,抢掠似乎已经开始了。京都的西南方向已经浓烟四起,时而有嘶喊的声音随风飘来。

隼人把视线投向摆在光秀面前的首级,灭亡了武田一族的织田信长,今天也毫不例外地变做一颗头颅摆在那里,简直是太玄妙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隼人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要发笑的冲动。正在这时,在隼人列队的面前,一座房屋猛然喷出火舌,浓烟滚滚,不大工夫,火舌就卷上公馆了。

部队移动了位置,火灰降落在整列的武士们头顶上。

部队走出本能寺,向织田信忠的住所妙觉寺奔去。

京都城里只在转眼之间就与先前大不相同了。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成群的逃难的市民。明智的武士们从每一个难民的面前经过,不知何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染了全体武士。他们两眼发出异样的光芒,拔出战刀挥舞着,不等发布命令就擅自奔跑。

噢——呜!噢——呜!

每个武士都发出可怕的吼声。

离二条不远已经变为战场,织田的武士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二三十个人聚成一伙,从巷角、树荫里突然出现。当他们出现时,部队的武士们就杀向那里,枪声到处可闻,以本能寺为中心的京都的一角黑烟蔽日。

隼人等人突然接到了停止前进的命令,他们正在一个大寺院的前面。仔细一看,那里大约聚集了一千来名武士。这时,武士们当中正在传说着,有的说第一线的部队已经攻下二条城,织田信忠自尽;也有人说是活捉了的。

阜人坐在路旁,虽然连一场象样子的撕杀也没参加,反倒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了。

络绎不绝的难民,成群结伙地从隼人面前经过。

骑马的武士不时向前奔驰,有时两三骑结伴而行,有时也有单人匹马的。

“明智老爷眼看就要坐天下、成大事啦。从今以后,咱们也许能沾光啦。”一个素不相识、不知属于哪个部队的武士凑过他那风尘仆仆的黑脸对隼人说。但是,隼人并不回答,只是沉默着。不会有什么好运来临喽。不知为什么,隼人心中这样想着。

难道只凭这样区区渺小的夜袭,就可以夺得天下?果真象这样的事就能行得通?

隼人感到自己陷入从来未曾经历过的、难以形容的迷惘之中了。

“唉,厌倦了!”隼人不由得自语着。隼人后悔为明智家效力了。并不是因为他对光秀反感,而是对于他突然遭遇的事态感到了厌恶。

“千里!”

隼人站起身来,枪声在附近一声连着一声。

整队的命令下达了,在那里的武士们不拘是谁,都聚在一起,排成了几行。

几名骑马的武士来到队伍前,其中有一人便是明智左马助。他和昨天一样,让马左窜右跳,最后停立在部队面前:

“现在,向转移。作战当中,队伍打乱了,归属也都乱了,凡是在这里的人,从现在起都归左马助指挥,立刻向坂本、安土进发。大战刚刚揭开序幕,你们的生命都由我明智左马助负责,明白了吗?”

他说罢,立刻纵马前驱,走远了。

隼人松了一口气,去攻打安土城,总比留在这阴惨的京城要好些,而且,说不定进了坂本能够回到千里身边。这种与当前形势毫不相干的思绪,反而给隼人增添了勇气。

部队从混乱的京城街道上行进了。到处都有抢掠发生,疯狂一般的明智武士们,在每一条小巷里都有他们的丑态出没。

但是,左马助对那些情况视而不见,只是指挥着自己率领的部队前进。

都是属于明智的武士,却让掠夺者恣意横行,不置一顾。这件事反而令人感到事态具有非常的严重性。似乎还有比制止和追究掠夺者更为紧迫的重大任务等待着左马助。

走出京都的街道以后,取道山科。半途中,只在能够俯瞰到山科的人家的山坡上休息过一次。

他们刚刚抛弃在身后的京都的上空,被火焰映得通红,那里的烟甚至弥漫到山科一带,昏暗得使人怀疑不是白昼。

当隼人得知部队不经过坂本,而是直奔濑田再去安土时,渴望与千里再次相会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他向中国战线出发时,并没有这种儿女情肠。当他看到事态的发展出乎预料,已经成为无休止的叛逆战争时,他忽然感到只有对千里的思慕才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了。

在安土也许会激战,那么当然也可能死去。死固然并非不可,但他觉得在死去之前还有必须了结的事。

再去和千里相会吧!

隼人再次出发时,已经决心逃跑了。

如果等到走上去濑田的大路再逃就迟了,必须离开部队,顺着山路跑到坂本城外。

隼人放慢了脚步,逐渐落到队伍的末尾。

隼人落伍到队列的最后了,行进了一会儿,走到一侧布满了茂密的灌木丛的小山坡背后时,他毫不畏缩地,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树丛。

“喂,你去哪?”一名武士叫道。那声音并不是责怪,而是对他的举动产生了怀疑的声音。

“我马上就赶上队伍!”隼人大声喊叫道。他仍然继续向树丛中钻进去。

那里是陡峭的山坡,灌木一直向山下伸展。隼人攀着树枝走下几十丈远,他觉得可以安心了。正在向新战场急行军的队伍,就是出现一点儿岔子,也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再返回来的。

他原以为下了山坡就进了山谷,没想到越走下面的倾斜越大。

隼人感到不妙,碰上断崖了。

他只好从崖上斜着往下爬,他真想找到哪怕是最细小的一条路。但是,走来走去也走不出茂密的灌木林。

隼人继续走了很长时何艰难的步行,不料一脚登空,从几丈高的崖上滑落下去,忽然跌在一个平坦的所在。

那里是一片山白竹。隼人全身都感到柔软舒适。

隼人站起身来一看,山坡悠缓了,山白竹的海洋一望无边,一直伸向山下。

隼人放心地再次就地坐下,忽然有人粗暴地问道:“是谁?”只闻其声,却寻不见声音发自何处。

“是谁?”又问了一句。

隼人不肯轻率地回答。他站在那里审慎地向四周寻找着。没有人影,山白竹的海洋在阳光下碧波荡漾,在隼人的眼目里,那景物既空虚又宁静。

“来人通禀姓名!”

“没有必要。你先说出姓名吧。”隼人反问了一句。

“你是明智的武士?”

隼人默不作声。那个人的声音来自几丈之内的山白竹丛中。

隼人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大喝道:“你说对啦,我是明智军的。”

这一次,好大半天也听不见那边的动静,隼人不由得有点儿发沭。

一望无际的山白竹的海洋仍旧在阳光下闪耀,那里寂静得不象现实的世界。

山白竹丛一阵沙沙作响,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士钻了出来:“你既然是明智军的,对不起,我必须把你杀掉。”他站起时是那样盛气凌人。

“啊!”

忽然两人同时都短促地惊叫起来。

“是你!”

隼人后退了两三步。原来那人是大手荒之介。

“唔!你毕竟和敌人结成一伙啦。你既然是叛军,非斩不可。不过,放走你好吗?”

荒之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他似乎把隼人不放在眼里,正在思索是否放走隼人。

隼人却和他相反,正想把对方杀掉。上次虽然在新府城门旁的袭击失败了,这次可要不误时机,置他于死地。

隼人大摇大摆地走近对方,冷不防抽刀便砍。

“懦夫!”荒之介叫着向后一纵,躲闪过去。

隼人不给对方招架的机会,一步紧逼一步,砍杀过来。虽然伤了荒之介的手腕、肩膀,但都只是轻伤。

荒之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两人在山白竹丛生的斜坡上相隔五六尺,对峙起来。

“是你!”荒之介叫道,充满了仇恨。“又是你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重复了一句。

“正是在下。”

“你我何仇何冤,偏要暗害我?”

“你心里明白,千里是我的。”

“千里?”

接着是一个暂短的间歇。

“是为了她呀!”

“你夺去了她的心!”

“我没有夺走。夜叉,她是个夜叉!你们合谋杀害我!”

“当时的事,千里并不知道。我愿意趁你活着告诉你,暗算你的事完全出于我一个人的主张,她根本不知道。”

“什么?”

两个人的身子不约而同猛烈地冲撞到一起,又分开了。

两人疯狂般地喊着杀声,逐渐向山坡上边杀边走。

这时,一支箭从两人当中穿过。

荒之介和隼人都骤然一惊,匍匐地下。两人都后退了几步。

从一旁飞来的冷箭使两人提高了警觉,既说不清第二支箭甚么时候射来,也不知道这箭是以谁为目标。

然而,隼人不拘怎样也要抓紧这个机会杀死荒之介。虽然也担心反过来被荒之介杀死,但无论如何必须一决胜负。他就是这样想的,参加了叛乱,使得他变成亡命之徒了。

另一方面,荒之介却一反常态,慎重起来。当他得知并不是千里怂恿隼人来杀自己时,一下子对千里怀念不已。他尽管打算和对手厮杀,却又害怕自己受伤,在这织田派生死存亡的混乱关头,为这点不肖的事而落于人后,那才使不得呢。

当明智叛乱时,正值荒之介到濑田城去连络,因此得到了消息。

明智军摧毁京都之后,必然会乘胜杀至安土,那样一来,叛军就必须经过濑田。

濑田的城主山冈景隆从前就对明智极为反感,但是,他会持什么态度,荒之介仍然捉摸不准。或许他能够以屈膝于明智阵营为瑕疵,和叛军在濑田一战,也未可知。如果那样,荒之介可不愿战死濑田,那岂不死无代价了。

不过,反过来,如果濑田投靠明智阵营,那就更糟了。

荒之介打算立刻逃出濑田城,到安土城去。但是,现在要去安土是完全绝望的了,如果织田信忠还在京里活着,他原打算投身那里的。

后来,他在赴京途中不期与明智的第一线部队相遇,为了躲避他们而溜进山谷,不料想又逢隼人,陷进了死斗的窘境。

正当荒之介与隼人遥相对峙,又有冷箭射来;一箭、两箭,最后竟然几支箭同时飞来了。与此同时,山坡上喊声大作,有几个人从斜坡上冲下来。

隼人一眼就识别出来那是明智的部队,那些失去制御的武士们,就象一群正在发作的疯子,逢人就要厮杀。

隼人一定神,发现荒之介企图甩下他逃走。

“不要让他逃了!”隼人大叫着向荒之介追去,杀来的明智军武士们也随着隼人追赶。

长满山白竹的山坡很难跑动,一定要杀死荒之介的强烈欲望驱使着隼人攀上山崖,他要抢到崖上去阻截荒之介。

山白竹的海洋消失了,眼前是怪石嶙峋的山崖直落谷底。

几支箭越过隼人头顶,落在直立在前方的荒之介身旁。

忽然,当隼人抬头一看时,荒之介的身影己经消失,荒之介纵身跳崖的情景,清晰地映进他的眼帘里。

隼人愣愣地站在崖上向下望,荒之介从这里跳下去,恐怕万无生路了。

这时,几名明智的武士赶来:

“怎么,逃掉了吗?”

“从这儿跳下去啦。”

“他妈的!”

“你们打算去哪?”

隼人清醒过来,问询他们。

“谁管那些事!我们只知道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每个武士都瞪着血红的两眼,他们都被自己无法理解的自暴自弃的心情支配着。

隼人和这些武士们一道向山坡爬上去。爬上了山崖,来到方才那片山白竹的海洋,穿过那里,又向后面的山崖攀登。当他们登上山梁时,明智的第二线部队也不见了。

“白跑了冤枉路啦!”有人这样说。

“是啊,打现在起要攻破濑田、拿下安土。”另外一个人好象在模仿光秀的话说着。

“濑田也罢,安土也罢,大约都能不损一兵一卒就攻下来。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只有傻子才违悖明智呢。”另外一个人摆出一副颇有见地的样子,说出了他的主观臆测。

只有隼人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着。他虽然刚刚掉队,却又多亏遇上荒之介,这才又和这些明智的杂兵们混在一起了。

走了半个来时辰,望见琵琶湖了。蓝色的湖面上微波乍起,令人看上去好象扎煞开的羽毛。

“噢咿,看,那烟不是濑田城在燃烧吗?”

顺着声音向濑田方向望去,果然烟雾缭绕。火势不同寻常,一股紧接一股向上直冲的浓烟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了。

从火势来看,可以想象到濑田城主山冈景隆是拒绝开城,和明智军进行了作战的。

武士们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隼人也夹杂在他们当中奔跑。处于特殊境地的明智武士的兴奋,不知不觉地也浸进了隼人的心。

前方传来交战的声响。

“噢咿,这回可遇上敌人啦!”有人这样说。随着这一声喊叫,武士们四散奔逃;有翻身向回跑的,也有从山坡上跑下去的。

隼人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中隐藏。一会儿,有几十个人一队武士沿着刚才隼人走过的路向相反方向跑去。也许是落荒而逃的濑田城的武士们吧。

战场上终于混乱起来。

遥远的湖面上,暮色正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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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重逢

大手荒之介在朦朦胧胧之中觉得他已经被摇撼很长时间了。

他只记得被隼人和明智的武士们追赶得无路可走,跳了山崖;后来他的遭遇如何,就无从知晓了。那些前后不连贯的记忆的片断,和他的身子一样,都在摇晃着。

他记得确实有人背过他,把他放在地上仰卧着;还记得似乎有人悄悄地向他问过话、还象有许多人围着他吵吵嚷嚷地对他说过什么。

但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只有现在他被人家用门板抬着,摇晃着,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仰面朝着夜空,却看不到星星。

“你是哪家的武士,报上名来!”突然摇荡停止了,有人这样问荒之介。他生怕慢不经心的回答会引起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慎重地思索着。

“晤……”

他呻吟着。

“好象话也不能说呢。”

“把他扔在那儿算啦!”有的人这样说。

“不能说出你的名字?名字!”那个人又问。

“唔……”

荒之介又用呻吟来回答他。

“要不是明智的武士,就把他杀掉吧!既使错杀,也不过是一名杂兵。”

荒之介从这声音中了解自己现在已经处在明智武士们的包围当中,要是被杀掉可就糟啦。

他被轱辘一下扔到地上,他这时才发现周围燃着熊熊篝火,裹扎着护甲的几只腿包围着自己。

荒之介感到千钧一发,难免一死了。

难道无法得救了吗?荒之介耸动了一下身子。

“杀吗……”当一个人这样说时,荒之介忽然叫道:

“喂,酒部隼人,把酒部隼人叫来。”

“嗯?酒部隼人……”

荒之介认为呼叫明智武士的姓名也许会有点效用。

“什么!酒部隼人是谁?”

“这名字倒也耳熟。”

有两个人议论着。

“隼人,请把酒部隼人找来。”

荒之介把这句话当做眼下能够死里逃生的唯一咒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万一隼人来到,那会出大乱子的;但已无暇顾虑那么许多了。

“去叫酒部隼人!”

当他叫过几次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说:

“把他丢到庙里再说!”

荒之介又被抬在门板上,摇荡起来。

从这时起,荒之介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很想问知这是在哪儿,但他极力克制住不去问。

他被送到寺院的正殿,把他直挺挺地放在地板上。

他的一左一右,全部躺着象死人一般的武士,只有从他们嘴里发出的高低不同的呻吟声,才表明他们不是死人。荒之介看出这儿是伤员收容所,他心想这下子可得救了。

收容在明智军营的收容所里固然是一件烦恼的事,但被安置在负伤者当中又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一旦进了这里,既不用担心询问姓名,也不必去为受到审查而不安了。

于是,难堪的疲倦把他带进梦乡了。

过了不知多久,荒之介醒来了。他浑身疼得动也不敢动,他把左手和右手交替着活动了活动,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抚摸身上的其它部分;看来并没有骨折,全身都是跌打伤和擦伤。

在几十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挤满了躺卧的武士,他们依然每个人都在呻吟着。

越过这儿十名武士的身躯,远远地可以望见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的庭院,现在正是中午。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荒之介仰面卧着,信口问道。

只有呻吟不绝于耳,没有任何人回答。

荒之介打算在这儿等到身子养好,一俟能够走动,就尽快逃出去。因为不但留在明智军营中有危险,而且万一将来被误认为叛军,那便悔之莫及了。

过了一刻,正殿门口忽然喧闹起来,进来了二十来个女人。其中,忽然有人号啕痛哭起来,听不到说话,只听到号泣之声。荒之介明白了,这些武士们的妻子是来查询自己的丈夫是否也在此地的。

荒之介无意中向右边一看,哎呀,隔着三四名伤员站在头前的那女人正是千里,绝不会看错,对方也在死盯盯地望着荒之介。

荒之介不由得挣扎着要欠起身来。

荒之介昏头昏脑地从地板上欠起上半身,本来起不来的身子,不知怎的竟起来了。

千里走近前来,死盯盯地望着荒之介,忽然现出要哭泣的样子:“大手,你是大手荒之介?”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但很清晰。

“正是。”荒之介说:“是千里?咱们在新府城未能相见啊。”

荒之介的目光动也不动,好象生怕漏掉了千里脸上极为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个雷雨之夜,我到那儿去了。可是,等着我的不是您。”千里小声地说。

“你是说酒部隼人?”

“是的。”

两人暂时默默地互相凝视着。

过了一会儿,千里醒悟过来说:“现在,我就住在这城外。”

这时,荒之介的心里疑云涌起,她来这儿干什么呢?

“你来找谁吗?”

“我不找谁。”

“用不着瞒我。”

他这样一说,千里的脸色刷地一下子苍白了。

“其实,我是来找隼人的。我听说这个寺院里收容了明智的负伤武士们,所以来看看有没有隼人。可是……”

她好象不知怎样表白自己才好,她又说: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只是在一起生活。”

荒之介轻轻地笑了一下,勉强造作地笑了笑。

“竟说傻话!”

荒之介由于浑身一阵疼痛和眩晕,又倒在地板上。

后来的经过,荒之介只在半睡半醒之中知道一些。几个人把他抬上门板,走出寺院,走下山坡,又爬上山坡,最后抬到一户人家。然后,荒之介就昏迷入睡了。

等荒之介再次醒来时,一眼就看到坐在廊子上的千里。

“千里。”

荒之介挪动身子,缓缓起身,这次并没有感到十分困难。

“在下怎么到了这里?”

“我带您来的。”

“多亏你啦。”

“我说你是我的哥哥,也是从信州来的武士。”

千里不去看他,只是平静地说。她不象那样大胆的姑娘,弄不好是性命饮关的。

“濑田城怎样啦?”

“听说濑田的山冈老爷杀了明智的使臣,烧毁城池,转移到甲贺山里去了。”

千里似乎认为这些事情与她毫无关系似地信口说着。

“濑田的大桥毁掉了,明智大军不能渡河前进,听说濑田城里也大乱了。”

“唔。”

荒之介听了她的讲述,心中简直无法捉摸今后的世道会变成啥样。

“听到关于京都的情况吗?”

“好象织田信忠老爷也自杀了,明智老爷坐了天下,一切大权都由明智老爷掌管啦……”

“唔。”

荒之介似乎感到他好不容易作为织田的家巨刚刚有所成就,如今他的基础却崩溃、消失了。

然而,他并不认为明智光秀能够长久号令夭下,织田的武将们必定会打倒明智。

“我得走啦。”荒之介呻吟似地说。

“您去哪儿?”

“我还说不定。但是必须尽快到安土去,或者到没有接受明智邀请的武将身边去。”

“可是,明智老爷的大军只要修好濑田的大桥,明天就可能闯进安土。”

千里的目光一闪。

“那么……”

“你无处可去。”

“你叫我留在这儿?”

“这儿也示能久停,此地是明智老爷领地,不过,先得把身子养好……”

“我已经好啦:”荒之介赌气似地说。他想站起来,但是腰间一阵疼痛,使他不能起来。

千里也懂得荒之介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不等他的伤势痊愈,就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家。

当天傍晚,山下一阵喧嚣,千里走出房门,映进她眼帘的是络绎不绝来到城外的几个兵团,族旗招展。由于这城是明智光秀的驻扎处,明智的部队回驻这里,毫不足奇。

千里感到了绝望。这时的千里既害怕明智的部队,也害怕隼人。她必须尽快把荒之介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千里只好把荒之介隐匿在距这里两远的小神社的社务所去。所谓的社务所只不过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废木屋,既有套窗,又有炕炉,并不是不能住的地方。而且最有利的一点就是那里轻易无人打搅。

千里回到家里,就把情况向荒之介说明,让他转移。

“好吧。立即转移。”荒之介说。赶上了这样的节骨眼儿,他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别无他途了。

在这叡山脚下的武士住宅里,也还住着一些看家的男女,应该尽量避开他们的耳目才好。千里在夜幕降临之前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心中很不平静,极为不安。

等到外面完全被夜幕笼罩之后,千里把荒之介从床上扶起,让他扶着自己的肩头站了起来。

“能走动吗?”

“能走不能走也只好走呀。”

荒之介似乎很痛楚,但他由千里搀扶着迈开了脚步。

他俩走下堂屋地,又走出室外,城外驻屯兵团的喧嚣声随风飘来。看来是一个不平静的暗夜,夜风里充满了血腥味儿。他俩在走到社务所之前,都一言不发。

千里让荒之介坐在黝黑的地板上,自己又返回家去取来被褥、食器和药壶。

千里在家和社务所之间往返数次。当她最后一次把食物取来时,荒之介说:

“这回你可以放下心去会隼人啦。”他的话带着讥讽。

“他大概不会回家来的。”千里说。

“是呀,打仗嘛。不过,也许能回来。”

过了一会儿,荒之介象咆哮似地说:“……我一定要杀了他。你去吧,他也许已经回来啦。”

“我和他不是夫妻,什么也不是。”

“别胡诌啦……”

“我这样说,你还不相信?”千里往炕炉里添柴,周围明亮起来,“那么,把我的心掏给你吧。自从在若神子村和你相见那时……”

千里说着从怀里掏出象护符一样珍藏的打火袋,递给了荒之介。那是那一天、那个时刻荒之介遗忘在神户伊织家的。

“这是什么?”荒之介用他那通红的眼睛注视着放在自己手心上的东西,呻吟似地说:“的确,是在下的东西。”然后,他沉默了。好象他受到了千里的爱的证据的谴责。

千里使荒之介躺在被褥上,说了一声:“明天,我给你送饭来”,就走出了社务所。城外的喧嚣声己经平息了,大地上一片黑暗;但是,抬头一望,寒星满天。

第二天早晨,驻扎在城外的兵团不知开拔去到哪里,踪迹全无了。但是,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兵团到来。这新来的兵团在傍晚前后,也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后来,每天都有兵团来去。千里尽管每天都心想隼人可能回来,却总也不见他的影子。不仅隼人,就连从这叡山脚下武士住宅出去的武士也没有回来一个。

千里要趁着清早,避开人们的视线到荒之介的隐匿处,把食物送去。白昼里根本不能到那里去。等到夜深人静,她再去看望一次。荒之介一直躺在地板上,他虽然还能如厕,但对于这时的荒之介也是颇为吃力的行动了。

每当千里来时,荒之介照例要说:“承蒙照看。”除了正事之外,几乎绝口不谈。虽然不是气忿,但他变得极为沉闷了。

“那边儿没出什么事吗?”有时他这样问。

“请你放心。”

“我倒没有什么惦记的。”

“当真不惦记什么?”

只有谈到这些时,荒之介才用严厉的眼光瞪着千里,然后就不高兴地噤住了口。

后来,他又一天问一次:“听到什么新消息吗?”

千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千里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她只知道明智的部队一如往常地在调动。而且也仅仅知道是在调动,至于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一切都无从知道。这不仅千里不知道,就连坂本城外街上的任何人都不得而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千里却感到很充实,心里很满足。

但也不是说她心中没有忐忑不安之处,她有两点不放心:一是隼人回来,另一个就是荒之介的腰伤见好,能够自由起居活动了。千里眼里清楚地看到荒之介在焦急着,他只要一旦能够自由行动,肯定立即就要飞走。现时正是他飞黄腾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但是,他对于这些避而不谈,只是静卧着。如果说出来,他肯定会矜持不住放声大哭的。这一点他自己懂得,并且千里比他还要懂得得多。

……不管怎样委屈,他总算在我的护理之下,变得温存了。

千里想到这些,就为把一名强悍的年轻武士置于自己的身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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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朝霞

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自尽、天下易手于光秀的消息,很快就传进甲斐山中藤堂兵太的耳朵里了。

“明智光秀这位大将,干得倒漂亮哩!”兵太环顾着加十次和左卫门,慢悠悠地说。今天正赶上弥弥父亲的忌日,山砦里从中午就摆开了酒宴。

弥弥的父亲趁织田信长凯旋甲斐的途中袭击失败,负了重伤,虽然逃回山中,终于未能生还山砦。直到其余的伙伴们返回山砦十天之后,才在山砦东部一里的山崖边上发现他的尸体。

“既然信长已死,咱们的打击目标已经消失,也应该陆续分手啦。”加十次说。

“你想分手?”兵太对他警惕地一瞥。加十次慌忙辩解:“我可不是说自己,你别误会。凭良心说,我宁愿永远呆在这儿,对吗,老爷子,你看我象有那种坏心眼儿的人吗?”加十次说完,发出卑怯的笑声,向后退去。

弥弥的父亲死后,兵太在这里拥有最高权力,本来都叫他兵太,不知从何时起,称呼他老爷子了。

“那么,你说谁想要分手呢?”

兵太向左卫门瞧去,左卫门嘿嘿嘿地先笑出声来。

“胡说!是我?”

“谁也没说是你嘛。”

“那,你为啥瞪着我,叫我心里发毛。”

左卫门也向后退了几步。

左卫门和加十次都完全被兵太所镇服,本来不论腕力也罢,武艺也罢,他们根本不能和兵太论高低。

“明智取得天下,那些过去给信长出力的武士们不知要怎办呢。”弥弥这时接过去说。

“咱虽然说不清他们会怎么办,恐怕要全都逮起来杀掉吧。”一个汉子说。

“你胡说啥?要杀死那还得了?”弥弥恐惧地望着那个汉子。

“大概要杀头喽。”兵太绷着脸说。

“哼。”弥弥不高兴地转过脸去。这样一来,兵太突然叫道:“弥弥!”他又追根问底地说:“你他妈的还惦着那个小白脸吗?”

兵太用炽烈的、嫉妒的眼光盯着自从出现了荒之介以后就不能随心摆布了的弥弥。

每当弥弥和兵太之间紧张起来,手下的野武士们总要溜走一个、再溜走一个,最后只剩下加十次和左卫门,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弥弥要到后屋,故意板着面孔从堂屋地走出去。等弥弥不在,兵太就一如往常,垂头丧气。难堪的悲伤向他袭来。

“我说,老爷子,信长既然己死,我看咱们再这样下去也没有意义啦。咱们在这儿虽然不了解天下大事,可是听说京里大乱啦。人家说明智的大军要和的大军决一死战呐。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喽。”左卫门说。

“你可真能吹嘘。不袖手旁观,你又打算怎样?”

“不管他哪一方,咱们去参加打胜了的。对吧,加十次!”

加十次虽然被他问及,却很不好回答,因为近来兵太由于弥弥的事心情烦燥,爱寻衅端,别人也无可奈何。

可是,兵太却出乎意料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你认为哪一边能取胜?”

“我并非亲自眼见,当然不能说准;不过,听说光秀已经处境很坏啦。织田方面的武将们都不愿参加光秀那一边。”左卫门说。

“是吗,是真的吗?如果当真如此,那就必须去搭救光秀。”兵太说。

“去帮助打败的一方?”

“不管他是胜是败,我都要支持光秀。”

兵太心想如果光秀当真处于窘境,他就加入光秀的阵营,去支持他。

信长是武田的仇敌,消灭了信长的是光秀,既然光秀要和织田麾下的武将交战,当然要投身光秀的阵营了。

“好吧,那么就把这个小小山砦收拾一下,往京里去吧。”兵太说。

加十次和左卫门原想加入战胜的一伙,那只好以后再去设法啦。最紧要的是趁着兵太没有改变结束这个山砦的主意之前,离开这里。

“那好。明天就收拾吗?”加十次问。

“既然决定要去,今晚就动身吧。”兵太说。说完之后,他又觉得大急燥了。

兵太把弥弥请来,对她谈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愿意!”

弥弥起初表示反对,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呆在这儿也不能和大手荒之介相会,前去靠近京都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和荒之介碰上呢。弥弥一心一意想和荒之介见面,所以也赞同把这个山砦收摊儿了。

第二天拂晓,兵太、弥弥、左卫门、加十次,还有十来个野武士,离开了他们那个山间小部落。本来兵太命令半夜出发,由于他们我行我素,等到大家在兵太的住室门前聚齐时,东方已经现出了鱼白色。

除开兵太,男人们都背着米袋或箱子,一行人走上山梁,然后朝西走去。

完全是夏季的清晨了。

“这么多人走在一块儿,没有危险?”弥弥说。

“等进村时,就要分成几个小组啦。”兵太说。

这一天,从早到晚,这些野武士们都顺着山势走着,在右侧能够望见蜿蜒曲拆地流淌在山麓平原中的釜无川。

“老走这样的山路,一点儿也走不快,不如下山,从大路上直奔信浓呢。”中午时分,加十次这样说过,可是,兵太不理睬他。

又过了一刻,左卫门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他比加十次倔强得多。

“天下都翻个儿啦,我看咱们就是下山进村,也没有人顾得上大惊小怪啦。”

“别胡说啦。”兵太瞪了左卫门一眼。

“你们想在这儿下山,莫不是全要逃跑?少说废话,走吧!”

从那以后,他们在山路上一直走到傍晚。在夜幕降临之前,来到一个平缓的山坡,他们就在那里点起火烧饭,准备野营。

“明天我可要进村里去啦。”一名野武士说。

“只要还有米吃,就不许进村。”兵太板着脸说。

大家轮流看火,除去看火人之外,大家都围着火堆睡下。不大工夫,就鼾声大作了。

兵太由于白天劳累,睡得很熟,当他醒来时,大吃了一惊,除了弥弥外,昨晚睡在这儿的人全都无影无踪了。

兵太撑起半个身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弥弥大概怕冷,身子蜷缩成虾米一样,轻轻地打着鼾声。兵太低头看了一会儿她那睡态,不大工夫,弥弥也睁开了眼睛。

“那些人哪?”她问道。

“不在啦。”

“都跑啦,到了明天我也要跑啦。”弥弥用拳头敲着打呵欠的小嘴儿,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往哪里逃?”兵太死盯着弥弥问道。

“我去哪儿,你也管不着吧。”弥弥冷淡地说。

兵太重新审视着曾经对他好似以心相许,任他尽情拥抱过的弥弥的脸,她为什么能够变成这种态度了呢?这让兵太实在无法相信。

她说她只爱本领最强的男人,这句话跑到哪里去啦!

就是因为那个家伙!

兵太忽然想起仓促之间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大手荒之介。

“你以为还能遇到那个小白脸儿?”

“我要去找他。”

“什么?”

“我是一个什么愿望都能达到的女人,我想到、就能做到。这一回,也是一样。我想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凑巧明天也许就和从那边儿走来的他碰上呢。”

“你说什么?”兵太浑身颤抖。“我能容许你干出那样的事吗?不过,那厮来了也好,我一下子就砍翻他,叫他身首异处!”

弥弥还从来也没有看到兵太的脸色如此严厉。如果去找荒之介,兵太也许真的会去砍杀荒之介,象刚才说的那样让荒之介身首异处吧。

这时,兵太伸过手来,把她轻轻地揽过去,马上就用双臂紧紧拱住了。

她不想反抗,也没有力量反抗。

弥弥的手和脚,被他雨点儿般地狂吻着,忽地又放开了她,兵太象泄了气似地说:

“你就那样讨厌我吗?”他又说:“在这世界上你就最讨厌我?”

看到兵太的那副样子,弥弥忽然动了怜悯之心,兵太好象就要哭了。

“谁讨厌你啦?我喜欢你,不过是第二个,因为还有一个最喜欢的,所以不行!”

这是弥弥的真心话,兵太听了深深地长叹一声说:“不把那厮从这世界上除掉,就莫奈何啦!”

这一天,兵太和弥弥也和昨天一样,竟日走在山路上。到了晚上,又露宿在山坡上。

深夜,兵太被微小的声音惊醒,他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弥弥已经起身,似乎正要站起来逃走。

“弥弥!”

兵太吼叫着。弥弥却说:“做什么?男子汉怎么刚睡下就睁开眼?”

她说着呕气似地又走到兵太身旁坐下。长叹了两声,静坐一会,又躺在草地上。

“冷吗?”

“冷得我睡不着。”

弥弥装腔做势地说。其实,她并非冷得不能入睡,而是打算潜逃。兵太不去理她,只说:

“我替你烧火,睡吧。”

他把烧剩下的残枝搜集起来,点起了火。

过了一会儿,弥弥打起鼾声了。

兵太瞅着她的睡态,为了给她温暖,情愿不睡来看火,对于兵太这反而是愉快的工作。

第二天,自从离开山砦以来,他俩头一次靠近山边走着。快到中午了,但是,兵太谨慎地既不进村、也不走上大道。

他俩仍然俯瞰着向北方伸展的平原前进,但那玉带似的釜无川流水,却不知几时已经失去了它的影子。

“这里还属于甲斐吗?”

“大概进到信浓境内啦。”兵太回答说。

这时,弥弥又说:“看,那边有一大群武士走着呢?”

兵太一看,果然数以百计的士兵正在大路上向西北行进。徒步的部队当中还间杂着骑兵,他们在路上扬起烟尘,从这里望去,只象是澄明的风景当中的一点儿点缀。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部队?”

“武田灭亡之后,听说甲斐和信浓的诹访郡由川尻秀隆代管,那么,一定是川尻的部队喽。”

“他们往哪里走?”

“信长一死,大概川尻也走投无路啦。不过,川尻是信长的宠信,说不定他会去安土和明智的大军打上一仗呢。”

“去安土?”

“我看他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们是去安土?跟上他们这个部队就能到安土?”弥弥话犹未了,己经跑起来了。

“喂,你去哪儿?”兵太叫道。过了好大一阵子,兵太才觉醒过来,弥弥正在甩下自己逃走。

“噢——咿!”兵太大声呼唤着,向弥弥追去。

兵太最怕跑路,可是,他现在跑着。如果弥弥从自己的身旁得以逃脱,那么以后他也活不下去了。

一会儿,弥弥下了大路,沿着梯田的田埂跑着。尽管她跑得跌跌撞撞、令人担心;但也实在显得可怜。

“弥弥!”兵太边追边叫,弥弥只是不理。

“弥弥!”

兵太喊叫几次之后,越来越失望了。看来根本投有追上的可能,他被弥弥拉得越来越远了。

“回来!”兵太停下脚步来呼唤。

“什么要求……我都……听你的……”他试着把一句话断成三截儿来喊叫。

“回来、回来呀!”最后,兵太嚎叫了一阵,在田埂上坐下。弥弥顺着梯田,一级一级地向下跳,敏捷得象只兔子。弥弥逃得远了,她的身影已经很小,这时她才停住脚步。

看见弥弥站下,兵太反倒站起来;弥弥看到兵太站起来,她就又跑开。

兵太直挺地站着,绝望地望着弥弥小巧的身影在跳动;弥弥跳下最后一级梯田,上了大路,顺路向东。她跑一阵、停一阵,向东、再向东,终于消逝在一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村落的林荫中了。

当兵太在他的视线里再也找不见弥弥时,他嘟囔着:“不追上她可不行!”他毕竟无法忍受剩下孤独一人的凄清。

兵太笨手笨脚地顺着刚才弥弥走过的梯田,一级一级地下去,上了大路,也进了村庄。然后他又走出村子,穿过平原,向川尻部队的武士们挺进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不到半,望见川尻的部队停留在远远的前方,武士们十个人、或二十个人,成群结伙地坐在路旁和柳荫下休息。

他们也许在吃饭。兵太忽然感到饥俄,他从早上和弥弥烧过饭之后,至今米水未沾,以后用啥填饱肚子也没有着落。吃的东西都被左卫门和加十次拿走了,只剩下一点米,他已经和弥弥吃光了。

这时,兵太的视线忽然停留在一个目标上不动了——他发现一群武士围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是弥弥。

兵太对着映入他眼帘中的那个女人,死盯盯地注视了好大一阵子,当他确定无疑那是弥弥时,他只有决心尾随这支部队,别无良策了。然而,使他犹豫不决的是这支部队的动向;假如那是武田灭亡之后领辖甲斐和信浓诹访郡的川尻秀隆的部队,他们很可能急于奔赴混乱的京都,参加反明智阵营。除此之外,猜测不出别的意图。

兵太本人是打算投奔明智阵营的,他仇视织田,因为织田是灭了武田的仇敌。

遥遥相望的那一队武士出发了,兵太也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间距出发了。

整整一天都行进在起伏悠缓的平原上。半路上,兵太从一个小村落的农民那里打听出来,现在走的路是在诹访湖的南面,正在朝着西南前进。大概部队特意避开大路,打算直奔伊那谷。

不管他们去哪,兵太心想:眼前只要和我要去的方向一致,就暂且跟着这个部队共同行动吧。

黄昏来临了。过了些时,夜幕也降下来了。

这支自中午充分地休息过后,一直不停脚地继续行军的部队,在山脚下的寺院面前停止了前进。然后,在寺内和沿着山脚燃起了几堆篝火。

兵太走进一家农户,讨得一顿饭吃。村里人根本弄不清那是谁家的部队、向哪里进发。

夜深以后,当篝火逐渐稀疏下来时,兵太向那部队走去,因为他一心惦记着弥弥的下落。

他走近一堆篝火、又走向另外一堆篝火。每一堆篝火的周围都围着十几个武士,火光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他们都在谈论着什么。在篝火近傍的暗地里,还有十几个武士象战死了似地、横七竖八地躺卧着。

弥弥在哪里呀?

兵太看到武士胡闹和蛮横的劲头儿,对弥弥更加放心不下。他绕过几堆篝火之后,走近寺院里的一堆篝火。

“谁?”有人在黑暗中问。

“是我。”兵太答应了一声,再没有人追问了。

兵太站在树影下,向篝火处观望,弥弥在那里,她混杂在几名武士当中,伸出双手在烤火。

兵太盯着弥弥,忽然看到她身旁的武士,好象面熟。兵太看了一会儿,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年近花甲的老武士。

这时,兵太才发现眼前围在篝火旁边的这队武士们,比他从前所见的武士们穿著整齐,人品也似乎高尚,难道这是部队里的将领们吗?

他正在思索,突然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弥弥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

是兵太的心理作用吗?她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陌生。

他妈的,离开了我还这样开心哪!嫉妒使兵太一阵阵心痛。

这时,弥弥猛然站起,她和三名武士向右边走去。兵太也打算走出树影,忽然:“谁在那里!”一声喊喝,震荡着暗夜的空气。

喊叫的是刚才坐在弥弥身旁的那个人。兵太刚刚抬脚,又原地站住,他怕被人发现,进退两难。

“谁?”那人又问。兵太依然不动。

这时,对方的眼光转向别处了,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兵太忽然想起:“啊,是他!”那是神户伊织,肯定是神户伊织。从前,他奔赴即将沦陷的新府时,到过若神子村,向这位老者借过马。

兵太想起借的马至今未还,因为酒部隼人向他求救,他把马交给他女人骑走了。

新府城失陷的那夜,城楼上大火熊熊的景象,犹如多年往事似地在兵太的头脑里浮现出来。

他借马时就觉得那老者非比寻常,原来他也是武士啊!可是,那时他说受过法性院老爷的恩惠,如今竟然充当新领主川尻的部下,也的确太无情无义了。

兵太不再去迫赶弥弥,只顾在这儿瞅着伊织。过了一会儿,伊织慢悠悠地从火边站起来,他对身边的武士们说了一两句什么,也消逝在右边刚才弥弥走去的黑暗之中了。

兵太伫立在那里,心中盘算着,他和伊织总算有过一面之交,和他谈谈,说不定能帮他把弥弥找回来。

他走出树影,在幽暗之中行走在铺石路上,好象那路是从主持的住房通往正殿的,兵太迈开大步走去。在他前头一丈多远有人走动,自然是伊织了。

“谁?”前头的人在盘问了。

“是我!”兵太答道。

“‘我’又是谁?”又一次盘问他。

“您是神户伊织吗?”兵太说着紧盯着黑暗的前方。

“正是。”回答的声音很平静。

“可是,你是哪一位?”

兵太觉察到对方已经手握刀柄,根据这里的回答,已准备好抽刀厮杀了。

“我是藤堂兵太。”

“谁?”

“曾经在若神子村府上借过马”。

“唔。”

“马是借给我啦,未能奉还,实在抱歉。”

“唔,是那个武士呀。”稍稍顿了一下,他又说:“你还活着?真是个孬货!我听你说要与武田家共存亡,才把马借给你的。本以为你早已战死沙场,谁想到你会跑到这儿来打转转。”

“这里边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兵太难以作答。他所说的缘由,只不过是迟到了一刻,没能赶上身殉而已。任何借口,都不过是替他辩解。

老人似乎猜透他的心思,说了一句:“窝囊废!你来这儿干嘛?”

“想请您还给我一件东西。”

“什么?”

“弥弥。”

“弥弥?弥弥是什么?”

“刚才在篝火旁的那个女人。”

伊织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

“办不到。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情,但是这里有事要她做。暂时不能奉还。”

“你说不能把弥弥还给我?她是我的女人!”兵太的怒火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是为了和女人鬼混,才不肯和新府城存亡与共的吗?”神户伊织的话里充满了忿怒和轻蔑。

“什、什么?”兵太强捺住自己,没有爆发出来,如果不是他内心抱愧,早就扑上去厮杀起来了。

“你只顾说别人,你不是也充当了川尻的部下?你说受过法性院老爷的恩典,这话也忘了吗?”兵太说。

“蠢货!”伊织短促地骂了一句,他接着说:“我不会象你那样恬不知耻去当川尻的部下!川尻秀隆不得甲斐的民心,因为黎民百姓和都身受其苦,远远超过胜赖老爷时代啦。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赤膊上阵啦。”

“你是说……”

“你还不懂?能够不顾羞耻地忍受川尻等人蹂躏甲斐吗?”

“那么……”

“当然,生命早已置诸度外,象我这般风烛残年,死也不足惜了。”

“你到底想要投奔哪里、做什么打算?”

“信长已死,甲斐的人们唯一能够指望的,除了还有谁呢?”

“很有道理。”

信长死于本能寺的余波已经波及到这里了。信长在世时,甲斐的人们固然服从川尻秀隆,但信长一死,就立即民怨沸腾了。

“你打算从伊那到远江去吗?”兵太问。

“你来此干什么?”

“我原打算加入明智军的。”

伊织又沉默了一下:“那也没有必耍带上那女人去呀。”他又说:

“我住在这里的正殿,我有话对你讲,来吧。”伊织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声在黑暗中逐渐远逝。

兵太也跟着伊织,从主持住的房间走进去,把走廊里的地板踩得吱吱做响,来到了正殿。

宽敞的正殿里躺着不少人,一下子也数不清。

走到正殿的角落里,伊织点上烛台上的蜡烛,自己先坐下,说了一声:“坐吧。”

“你说要去投靠明智,是吗?”伊织压低了嗓音,为了慎重似地问道。

“果然不错。”兵太答道。

“为什么选择明智?”

“我恨织田,织田是我们的仇敌。把生命献给背叛织田的明智,不是很自然的吗?”

“不过,明智要失败的。他师出无名,加上又是乌合之众。”

“他是胜、是败,我说不清;但是,我参加明智那一边。”

“真是不可理喻的人。不过,如今天下不可理喻的人比比皆是了。”伊织恶狠狠地说。

“你反抗川尻秀隆还不是一样。”

“不,不同。现在是甲斐一国之众系于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即使同样都是趁天下的混乱起事,也不能损人利己。”

“我也并不是为了利己才加入明智阵营的,至于胜败,那随它好了。”

“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谈这些。说老实话,我有事相烦。要想从这儿经过伊那到达远江,必须通过德川的领土。不论是哪一个城主,请你替我带封信给他。”

“你们打算怎办?”

“离这儿一里,有一个高远城,我们据守那里。高远城里听说已经有叛军起事了,来不及和德川方面连系了。”

伊织接着又说:“你可以和那女人一同去,我对她也拜托了同样的事情。如能替我办妥,至少在通过德川的领地时可以得到安全吧。”

“好吧,我来办。”兵太说。在这生育自己的甲斐举国,民众处于不幸的关头,他是不能漠不关心的。

“她在哪儿?”

“不用耽心,我安排她在农家的哨所里了。你明天一早去叫她一起上路吧。”

兵太和伊织说了一会儿,两人就地躺下。由于一天的劳顿,兵太很快就睡熟了。

他醒来时,窗外还不大亮。兵太望了睡着的伊织,从正殿走了出去。

他立刻找到了设在农家的哨所。有五六个武士正在堂屋地烧火,向他们打听弥弥,其中有一个人回答说:“她昨天夜里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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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败阵

“你说是受日向老爷之托?”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打?”

好吧,明天竭尽死力地为日向老爷战斗吧!

会战简直是个怪物,隼人不得不承认在它的面前无能为力。他觉得就没有进行过一次象样的厮杀,不是他不干,而是不容许他干。什么个人的功名业绩,根本不容你去想,逞强与否全都无用。

隼人被挤得一塌胡涂,不一会儿就从敌人大部队的洪流中甩出来了。那是河边,河流有一丈多宽;已经被尸体堵塞。隼人沿着那河狂奔。

隼人遭遇两三名敌人,刚刚厮杀了几个回合,立刻被那巨浪猛力一推,就连敌人带自己人全都当场倒在地下了。

初十,他们进而向洞岭转移。在那儿度过了两天。其中当然也有隼人。

十二日中午,部队突然又接到命令渡过桂川,撒布在山崎附近的平原上,直到这时,才通过几名部将之口,把丰臣秀吉军北上的情报传达全军。

除这右翼以外,根本望不见敌人踪影,广阔的平原上,他们在哪里布下阵了呢?映入眼帘的全是本军在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旗帜。

隼人躺在御坊塚附近阵地上的人群里,没有篝火,虽然是夏天,夜风也有凉意。

“十天?”

隼人本想说这样年轻多可惜,但他把话咽下去了。只说了一句“真年轻!”

当部队在山崎附近的原野上象几条带子似地向前伸展时,天开始下小雨了。但是,当每支部队都到达了规定的位置时,雨又住了,北方露出蓝天,几束阳光象箭似地斜射在原野上。

一队由山崎的街道上照直冲来、另外一队从淀川岸边小路、还有一队从天王山脚下,一齐压了过来。

“二十岁?真年轻!”

“既然受日向老爷之托,受苦也情愿。”有人在近处这样说。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倒卧在草丛里。他心想:要死啦。他的头脑很清醒,他的心里也很平静,他已经再也无牵无挂了。

注释:

武士的大集团象奔腾的大河,发出怒吼和狂叫,在平原的中心部长驱直下。

部队依次渡过了桂川。第一线部队是阿闭贞征的三千人,其次是预备队,分为三股:右翼是伊势贞兴的两千人、中间是光秀的五千人、左翼是津田信澄的两千人。此外还有并河易家的别动队两千人最后渡河。

双方形成了拉锯的局面,山崎的会战进入第二阶段的激战,当隼人所在的部队被送上前线时,黄昏已悄悄地降临到广阔的原野上了。

“并不是他亲自托咐我。不过,那还不是和受他的托咐一样吗?虽然只不过在一起行动十天,但是,看到日向老爷处在困境也不能甩手就走啊。”

“咱们去哪儿?”那个武士又问。

“你也受伤啦。”对方说。

“嗯,你多大年纪?”

隼人又被武士的洪流冲走了,他分辨不清身旁是败退的同伴,还是追击的敌军。

隼人又站起身往前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向他喊话:“噢咿,往坂本逃吗?”

对方似乎是丰臣秀吉军的,但隼人对他并未感到敌意和憎恨。

然而,一切都悔之莫及了。新的时代、新的战斗已经把他超越过去了。

“我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想问问,日向老爷多昝托咐过你?”

对方默不作声,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

“你的伤势很重啊!”隼人说。

隼人实在疲乏得支持不住了,在一排松树下面仆倒了。

这次大战和隼人在甲斐、信浓所经历过的几十次战斗,情形完全不同。在夏日下午迟缓的太阳下面,生命的大集团象巨浪一般,正在互相撞击、变得粉碎。

不大工夫,隼人的队伍就遇上败退下来的本军的队伍了。先是十几人、二十几人;后来就是几百人一群,象恶魔一般手舞战刀逃了回来。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

隼人仰面朝着夜空,一直睁大着眼睛,他清醒得好似头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澈如水。

隼人周围的武士们也全都跳了起来,天将破晓了。

遥远的天王山山岭上的火苗尚且不知是自家的,还是敌人的。从枪声起处加以判断,只能猜测出两军确实交上了火。

可是,一会儿枪声渐远,最后,终于沉寂了。

喊声和枪声、刀剑铿锵、战鼓雷动!

不大工夫,进军的命令下来了,明智的右翼第一线推到了圆明寺川附近。

隼人所在的光秀大营,在御坊塚原地不动。因为那是一个俯首即可瞭望今天的会战的好地方。

隼人望见敌军部队和我军在圆明寺川的右翼,以极小的间距对峙着。他估计战幕将要从这个接近地点揭开。

隼人也在后面跟着逃跑,他的两只眼睛,只能看到奔逃在前面的武士的脚。

初九这天,主将光秀突然把安土城的将士仅仅留下一部分,其余全部带到山城。

“是啊。我和你们不同,我不是世世代代跟随明智家的武士,我是京都的浪人,夜袭本能寺的第二天,我因为闲着无聊才投奔明智家当差的。如果不认识到是受日向老爷之托,能豁出命来打仗吗?”

终于,红日西斜,到了去,炮声隆隆,左右两侧全都是翻滚的浓烟。

战场已经抛下隼人向前移动了,一前线已经移到隼人刚才停留过的御坊塚一带。

“你还不知道?全垮啦,都往胜龙寺城逃啦。”

正当他们纷纷议论的当儿,突然,平原的一角上发生了变故——长时间的均衡被打破了,敌人的三支大部队,象三股开闸的洪流,从敌营中冲了出来。

一会儿,另一个骑士随在后面,也吼叫着同样的内容,奔驰而过。

明智军也起来应战,开始进击。以勇猛闻名的阿闭队将人员迤逦散开,对淀川岸边的敌人完成包围之势,迅速转入突击。

隼人还在走着,他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隼人在光秀的阵地里,观看着现在已经启幕了的几万人的决斗!

隼人此时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是受明智光秀之托了。与身旁的青年武士相比,自己是自愿为光秀效力,而且吃他家俸禄的,即使时间很短,也应该知恩知义吧。

隼人爬起来,拼命地逃,他的周围是呐喊的旋涡、武士的巨流。

另一方面,圆明寺川一线两军的搏斗也极为激烈,双方一味地增加牺牲,积尸如山,一时难决胜负。但是,沿挺进的敌军第三队却冲进明智侧翼,明智军支持不住,后退了,把预备队派上前去。

出乎意料,久我绳手方向出现了敌人,天王山的山顶、山腰也淹没在敌人的呐喊声中了。不多时,就开始形成明智军被数量上优势的敌方大军包围的形势了。

隼人也弄不清要把他派遣到哪一条战线上去,只是听从命令,向前、向前。

隼人终于筋疲力竭,仆例在半路途中了。

千里!

幸福地活下去吧,千里!

派往长冈藤孝处的使者被杀了,派往蒲生贤秀父子处的使者被撵了回来。虽然传说筒井顺庆愿意合作,却也并未得到证实。

隼人这时才发觉自已也和对方一样全身血染了。以为是溅来的血,却不是。右臂发麻、腰、腿都麻木不仁了。伤势很重。肩头上和腰部挨了几刀。

“伊势贞兴老爷战死!”

这时,隼人的前前后后都出现了本军的小股败兵,隼人也只得跟着他们一道走去。

无数只脚接连不断地从隼人身旁跑过去,踩着他的手,也踩了他的脚。

天色大亮时,天王山上的火光也不见了。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早晨,天空中万里无云,令人想象得到中午的炎热程度。

夏日的骄阳,照射着已故的信长为了向天下夸耀其威势而建造的安土城城门、护城河和堡垒,但在将士们的眼里,却觉得那阳光是那样的虚幻,好象它和每年夏季都不一样。

夏日的骄阳炽烈地照射着。

唉!在这广阔的天里,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我生存的余地了。这个念头缠绕着隼人。但是,他既不悲伤,也不后悔。想当初他就该和武田家存亡与共;就应该意识到受“衰运的武田家”之托,为武田而战、为武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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隼人感到步行越发困难了,胸部的痛楚也加剧了。他仿佛又遇上敌人大兵团的洪流,被那洪流冲倒,无数人马从他身上越过,正在经受着人践马踏。

右翼虽然已和敌人接近到衣甲相触的程度,但是战机尚未成熟,整个上午就在人心惶惶之中度过了。

一阵激烈的枪声催醒了他。天王山那条山岭的一角上升起了通红的火苗。

隼人为武田家效力的时候,曾经慨叹自己未遇到足以为之献出生命的明主;现在寻思起来,就觉得那是犯下了很大的错误,偶然由于年轻武士的一句话才使他醒悟过来的。

隼人不知不觉地静静地入睡了。虽然天王山方向的几声枪响使他睁了睁眼,但他接着又睡着了。

从前,隼人虽然迎来过几十次会战的清晨,但是,象这样大的战役,还是头一回。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以何种方式进行,简直无法想象。只有“受日向老爷之托”的这条生命,要在生死之间经受考验,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除了胜龙寺城,再也无处可去喽。”

受日向老爷之托!

“是的。”

这一天是六月初九。好象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其实,细算起来,自从夜袭本能寺以来也不过刚七天。

安土城里挤满了明智军的兵将,光秀在这里,左马助也在这里。

这一夜,原野上连绵不断地燃起了几十堆篝火。但是,不久就传下来灭火的命令。据说是秀吉的大军已经到达同一个平原上的另一端了。

隼人回头一看,有三四个人。他们显然是明智的部队,慢吞吞地走着。

“逃?咱们的队伍怎样啦?”隼人问。

“唔,说了,是我说的,怎么?”

隼人心想:胜龙寺城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胜龙寺能收容多少,他心中有数。

隼人在光秀率领的五千将士当中。

他们沿着山脚走了一两里,在太阳升高时进了山。他们在要爬上山顶时,发现那里仍然是叡山的余脉,因为远远地望见了京都城。

两者的交谈至此结束。稍顷,隼人从人群当中就听到他那震耳的鼾声了。

隼人在人群中微微欠起身子,把头抬了一下。受日向老爷之托这句话在他心中引起了异样的反响。

“胜龙寺?什么?你是明智军的?”

“噢咿,咱们在往哪儿跑哇?”忽然有人问他。一个四十来岁的武士,抱着双膝,在地面上坐着,他的右边身子染得通红。

隼人觉得千里就在他的身边,他把手向那个方向伸了出去。但这也只是心想如此,他的手己经不能动了。

他对千里也是同样,虽然爱千里,却从来不曾给她任何馈赠。既不曾夺取千里的任何东西,结果也没有给予千里任何东西。

可是,那个口称“受日向老爷之托”的年轻武士现在怎样啦?也许已经战死,如果尚未战死,也会被我眼下这种念头所缠绕吗?

自从年少就在百战当中成长过来的自己究竟凭借着什么呢?难道不就是由于比别人多少逞强一些吗?

后来,隼人对任何事也不去思考地走着,到处都倒卧着尸体,都是从战场上逃出来死在这里的武士。

千里!

隼人的嘴忽然动了一下,但没发出声来。他也知道自己出不来声音了。他用手擦拭一下嘴唇,血把手染红了。

千里!

隼人闭上了眼睛。

“我?二十岁啦。”

迎面奔来一名骑马的武士,象疾风一样从隼人的部队旁驰过,他疯狂地喊叫:

受日向老爷之托!

战斗开始后的一刻之内,山崎街道上的明智军声势大振,先锋斋藤内藏助的部队截断敌军高山右近部队,把敌军压退一百余丈,趁势打第二阵、第三阵,每一阵都把敌军打垮、驱散了。

隼人仰着的脸向一旁垂下了,他再也不动一动了。

但是,城里却不知为什么人心惶惶,笼罩着暗淡的气氛。

将近傍晚,远远地望见湖水了。

隼人又挣扎起来走路了,脚步比刚才更艰难了。不知几时受了伤,右肩上被砍了很深一刀。什么时候受伤、被什么人伤的,他全不知道。

正文 第十二章 杀声

那一天,千里和平时一样,到荒之介隐藏的地方去。荒之介端坐在地板上。

“你这样受得住吗?”千里问他。

“己经不要紧啦。从今天起练练走路,早上我绕着这社务所走过一圈儿了,没觉得多大疼痛。让你多受累啦。十二天、也许有十三天啦。”荒之介说,让你多受累这样的语气,使千里打了个冷战。

“您伤好之后,打算怎样?”

“我要设法投靠在织田方面当差的武将那里去。”

“离开这儿?”

“当然。”

“我不愿离开你,不论你去哪儿,我都要跟你去。”

“现在不同往常,那会绊住我的手脚。再过不久又该打仗啦。”

“打起仗我也跟你去。我不愿意留在这儿。”

“当然,不能把你留在这儿。我不愿把你丢给隼人。不论到哪儿都带上你,而且,要把你据为己有。”荒之介大言不惭地说。其实,千里对他的话也并不相信,她担心这个年轻武士会在自己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溜走。

“把长刀短刀都交给我。”

“那可不能离身,把这个交给你吧。”荒之介说着从被子下面抽出一个小包递给千里。

“这是什么?”

“全部盘缠和织田家臣的证件。这都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交出这些东西也没有用。”

“那么,把心交给你吧。”

“心?!”

“把心交给你,可是要用你的身子交换。”

他说时伸出手来,却又立即缩回去。

“在这儿,总觉得隼人在偷看。过两三天,咱们一块儿离开这儿吧。”荒之介说。从他的话里似乎听不出什么虚假来。

当天午时前后,看守武士住宅的一名老仆惊惶失措地跑进千里家来。

“城外不得了啦,好象昨儿个在山崎大战了一场,明智老爷这边惨败啦。打从今天清早,从山崎逃回来的人就接连进城来了。”

他又说:“从咱们这儿出去的人也不知道怎样啦。听人家说明智的人们大部分都战死啦,活下来的就没有几个。”

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隼人。不论自己怎样不爱隼人,可是,自己能够活到今天那都亏了隼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对自己透露过一句爱慕之情,但自己是他所爱慕的唯一的人,这在千里心中是最明了不过的了。虽然并不盼他回来,但总是希望他能平安地生存下去。

下午,那老仆又来了。

“看看敌人还没有进城,也许要在明天进攻啦。坂本城外已经空荡荡的啦,就剩下几条狗。谁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啊,做好逃难的准备吧。”

老仆走后,千里马上跑到荒之介藏身的地方,不料他已经得知战况了。

“太迟啦!”荒之介端坐在地板上说:“一切都太迟啦。大手荒之介被老天爷抛弃啦!”

他说时无限绝望,好象在哭泣,又象在哀号。除此之外,他一言不发。

“您怎么知道的?”

“我随风隐隐约约地听到螺号声,我觉得蹊跷,就跑到城外去看。迟啦,实在太遗憾啦!”

“今后,你怎么办?”

“没有任何打算,一切都迟了。”

“敌人能打过来吗?”

“自己人比敌人还要坏……目前只好在这儿,明天就爬到高处去,观看攻城。……我要睡啦。”

荒之介径自躺在地板上,盖上了被子。极度的失意和绝望,压倒了这个年轻的武士。

千里回到家里,暂且把荒之介的事搁在一旁,又想起隼人的事来。不知为什么,一种极大的不安,始终缠绕着千里。

这种不安在当天夜里就变为现实了。

那个老仆第三次来到这里,他说:

“有件事,可是有点不好讲。从叡山来的路上……”他说到此处,顿住了。

“请你说吧。”千里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我只是听来的,还弄不清有几分可靠……”

“从哪儿听来的?”

“咱们武士住宅出去打仗的那个兵藤武士告诉我的。他说隼人老爷倒在那里没有气儿了。已经抬到村口有棵大朴树的寺院里,叫你赶快去替他祈祷呢。”

“那位武士呢?”

“好象进城啦。”

“那,我就去。能够劳你驾一起去吗?”

“那可不行。只因为今夜不同往常啊。”老仆畏难地说。

“到那里有多远?”

“不远。走去不过半刻,就在这山脚下。”

“谢谢你啦。”

老仆去后,千里立刻赶到荒之介隐藏的地方。那里漏出灯光。

房门一下就打开了,荒之介仍旧和白天一样端坐在被子上。

“迟啦,一切都来不及啦!”

这个年轻的不幸的武士仍旧嘟囔着和白天说过的同样的话。

“隼人老爷去世啦!”千里说时,用了个肯定的字眼。她认为隼人肯定死去了。这在她的心中现在已成为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荒之介似乎猛然吃了一惊。千里把老仆说的话又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然后,她又说:

“我求您一件事,我希望您能和我一同去把他的遗体埋葬在寺院里。”

荒之介没有回答。

一会儿,炉火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请求您,我请求您啦!”千里苦苦地求他。

不知又过了多大工夫,黑暗中忽然一动。

杀!杀!

那是震撼人心的坐势抽刀的杀声。

杀!杀!杀!

这杀声连续不断。

当那声音停止时,荒之介说:

“好吧,我跟你去。我和隼人交锋过两次;头一次,我险些丢了性命,第二次,使我的命运变得如此乖舛。真可惜,本来应该我把他杀掉!”

荒之介走下堂屋地,千里随后跟着。

经过武士住宅,顺着山坡往下走,湖畔上散着几堆篝火,好象是收容败兵。这是一个分辨不清明亮还是黑暗的异样的夜晚,虽然很寂静,但是好象听得到地动的声音,也许是风中传播来的远方骚乱的声音吧。

千里对于这样的夜晚是有过记忆的,那就是新府城沦陷的前夜。

“今晚,我充当掘墓人,殷勤地把你埋葬!”荒之介说。

千里强忍着硬咽,因为隼人的死使她悲伤,荒之介开始对她表示殷勤,又使她感到温暖;不过,这也更加引起了她的心酸。

正文 第十三章 骄阳

藤堂兵太在旅途上听说山崎会战的消息,随后,明智军战败的情况也接连飞进他的耳朵里来。

他听说明智光秀居住的坂本城化为灰烬、明智左马助自杀,最后,在山崎会战的当夜,主将光秀被当地土民杀死。

藤堂兵太投不投奔明智阵营,已经失去意义。因为当他从甲斐到信浓、又从信浓沿天龙川已川时,天下接连发生了巨大的变动,历史的变幻急转直下了。

安土城被付之一炬,信长多年经营之地化为焦土了。这个消息也是兵太从安土出来的难民口中得到的。

兵太所到之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秀吉;跟随明智军的荒木村重、阿闭贞征都投降了,据说近江地方完全归顺了秀吉。

信长也罢、光秀也罢,都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秀吉以新的英雄姿态正在受到人们极大的关注。

藤堂兵太在继续着奇妙的旅行,这旅行已失去了必须继续前进的意义,只剩下寻找弥弥才算是他旅行的唯一目的了。

当他千辛万苦来到安土城外时,果然和传闻一样,豪华的城镇没有了,城外的街市也没有了。

秀吉管辖下的武士们在废墟上徘徊,被焚烧了家屋的人们,也在犹有余烬的焦土上茫然踟蹰着。

“站住!”

兵太到处受到秀吉军的盘查。

“我不是坏人!”

“从哪来?”

“甲斐。”

“从甲斐来的?”

“正是那样。”

也许他们看出他是武田家的余党了,不过,即使看出似乎也并不能引起秀吉军大惊小怪。

“从甲斐到这儿来干什么?”

“想要参加会战才来的。”

“傻家伙,太晚啦!”

笑声包围了他。

“不劳你们这些野武士的大驾,也能打垮光秀。”

兵太在安土的焦土上徘徊着,一切一切都显得非常空虚,恩怨也罢,功名前程也罢,都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弥弥流落到哪里去了?兵太下决心,不管怎样也要找到弥弥。

在看腻了这历史的剖面的兵太心中,只有他对弥弥的思慕和忠诚,才是最现实的。

兵太到达安土那天,就盲无目的地在废墟中游荡了一整天。因为,除去游荡之外,别无打发时间的良策了。

他还有足够在旅店里食宿十天半月的盘缠,在盘缠耗尽之前先得过且过,以后再说吧。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烧得象红色的烂肉,令人恶心;不久,夏夜就降临在一片焦土的安土城外了。

兵太坐在焦土上的一角,迎来了夜晚。他感到饥饿,站起身来。他想起幸免于火焚的城外的西北部,有好多家卖食物的棚子,先到那里填饱肚子再说吧。

他斜插着走过宽阔的烧焦了的原野,白昼在那里随意游荡的武士和受灾者们,现在都无影无踪,就连一只猫也找不见,太寂静了。

他在黑暗中走着,碰上成群的蚊子,数不清的蚊子飞旋着。

兵太终于走出了焦土地带,来到了大路上。岔路口上排列着几间临时搭起的小房,当他走过时,房里突然有人问兵太:“谁?”他已经被盘查过好几次,这里似乎也是哨所。

“去哪儿?”

“我去吃饭。你知道哪儿有饭铺?”兵太反问道。那人并不回答,却说:“不要在这闲荡,赶快回部队去!”接着他又放低声音问:“我问你,认识大手荒之介吗?”

“不认识。”兵太不加理睬地走了过去。

可是,大手荒之介,好耳熟的名字啊。大手荒之介、大手荒之介……

兵太边走边想,猛然停住脚步,又返回那个警卫武士的哨所。

“你刚才问我大手荒之介?”

“你认识了”

“认识。”兵太答道。

“你等一下。”那人说罢,叨叨咕咕地,向前边相隔两三家的茶铺跑去。

兵太在那里站着。所说的荒之介就是那个人,就是弥弥到处寻觅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那武士回来了。

“大手荒之介现在在哪儿?你要毫不隐瞒地说。”他故做威严,带着审讯的语调问道。

“我不知道。”

“什么?”

“只不过是从前见过。”

“乱弹琴!等一会儿。”武士又跑到茶铺去。

过了一会儿,那武士又回来了。不过,这次听得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说从前见过大手荒之介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是的。”

“我一定要见见他。”

正在她们交谈当中,似乎有两三个人从哨所门前经过,那女人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地说:

“喂,有人过去啦呀。呆头呆脑地可不行呀。”

“噢咿,过来,过来。”

那武士把行人叫住,象刚才对待兵太一样盘问那些人:“往哪儿去?”

他认为没有什么可疑的之后,就大声说:“好啦,走吧!”

那女人又说:“你真是废物,没有打听荒之介嘛。”

“他们是商人。”

“商人也许能知道呢。”

从他们的交谈当中听得出来似乎那女人和武士有了默契,凡是从这儿经过的人都得询问是否知道荒之介的下落。

兵太刚一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就听出了那是弥弥。但是,他没有做声。

等行人走了之后,弥弥说:“在哪儿?”向兵太走过来。

“在这儿。”那武士对兵太说:“喂,你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荒之介,老老实实地说!”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弥弥也搭腔询问,兵太不语。

“在哪儿见到的呀?”

“甲斐山里。”兵太冷不猛说出,弥弥似乎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啊”地轻轻惊叫了一声。

“好啦好啦,我不问啦,我走啦。”弥弥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去,她要逃走。

“喂!”兵太吼叫一声,弥弥迈开大步。

“弥弥!”兵太喊着,弥弥猛然狂奔起来。

“等等!”

弥弥一声不响,拚命地奔跑。兵太追赶着,后悔刚才没有抓住她的手臂。他是追不上弥弥的,弥弥脚下比他跑得快。

“噢——咿!”兵太边跑边叫,弥弥不回答。看来她打算不加理睬就把他甩掉。

兵太追赶了几十丈,终于在半路上泄了气,停下了脚步。他本来就跑不快,这会儿在夜里,这路又在焚烧过的废墟当中,他更跑不动了。

兵太看到弥弥能那样敏捷地跑来跑去,简直是怪事。明天早上再逮住她吧,反正她就在这一带闲荡,逮住她也不是难事。

兵太又返回哨所。

“谁!”刚才那个哨兵又盘查着。

“是我。”

“唔。怎么啦?”那武士问。

“让她跑啦。”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老婆。”

“什么?你老婆?”他的语气忽然显出扫兴。

“你能帮我想法儿逮住她吗?”

“谁管得了那么多,快走开吧?”显然他是生气了。

兵太从那里向相反方向走了二百来步,在一个卖饭的小棚子里填饱了肚子,打听一下旅店,根本就没有,只好准备找个地方夜间露宿了。

“你到这个城的南门去吧,那里大火过后还剩得一半,比睡在露天地里要强多啦。”

因为卖饭的老爷子这样叮咛,兵太就向那里走去。

他很快就找到了南门,当他走进那半是废墟的门洞时,脚下有人大叫起来:“好疼!”

“当心些。”

“实在抱歉。”

有人睡在那里。他又走了五六步,又踩得有人叫痛。

看样子到处都睡着人,因为大火刚过,没有住宿处,所以流浪的人们和过路人都集聚到这儿来了。

兵太走进门里,向右拐,走上好象坝埂似的高地,坐在一棵辨不出是什么名称的大树下。

一坐下来,步行了一天的疲乏就向他袭来,身旁似乎还有别人,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鼾声。

兵太很快就睡着了。半夜里他醒了两次,那是因为蚊子的进攻。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人沙沙作响,大概也是睡不着吧。可是,兵太立刻又睡着了。

兵太第三次睁开眼睛时,天将放晓,周围呈现出鱼白色,看得见坝埂上零落地睡着几个汉子。

兵太猛然一惊。因为他看到了弥弥舒舒服服地睡在那两三个人的旁边。

弥弥仰面朝天,两腿伸着,好象睡得很舒服,一点儿也没有受委屈的样子。

她的嘴半张着,看上去那么天真烂漫,根本不象结交过许多男人的人,她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和纯真。她那半张着的嘴里轻轻地呼吸着均匀的气息。

兵太在那里伫立了很长时间,俯视着弥弥的睡脸。他一边看着,一种他自己也捉摸不清的情感袭上心来。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的情感,难以形容的悲哀使他无法忍受。

兵太跨过熟睡的那两三个汉子,走近弥弥,停下脚步,又贪婪地俯视着弥弥的面孔。

“弥弥!”兵太呼唤着。弥弥稍稍动弹了一下身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盯住了兵太,一动也不动地“啊!”了一声。紧接着欠起半个身子。

这一次兵太立刻抓住了弥弥的肩膀。

“总算把你逮住啦。”兵太说着笑了起来。弥弥仰面看他,说道。

“哎呀,你笑啦。”

“我没笑。”

“胡说,你刚才笑啦。可真稀罕,你刚才真的笑啦。”她接着又说:“你看,又笑啦。有什么可笑的?可是你倒笑啦……”

好象兵太笑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使得弥弥吃惊了。

兵太也弄不清自己笑没笑,只是感到自己对弥弥的心情和以往不同了。

既然这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爱大手荒之介如痴如狂,也就莫奈何了,还是自己歇手为好。他是这样的心情了。

“你想见大手荒之介吗?”兵太间。

“嗯。”弥弥轻蔑地向兵太抛着白眼。

“既然你那么爱他,我也帮你一块儿找吧。”

“找谁?”

“大手荒之介。”

“嗯。”弥弥又向兵太抛个白眼,脸上露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的神情说:“不用你帮我找,只要不来打搅我,让我自由就好。”

兵太把手从弥弥肩头抽回来说:“让你自由,既然不愿在我身边,那就随你远走高飞吧。不过,总是和我在一起要方便些吧。”

兵太认为如果弥弥要逃走也只有听之任之无能为力了。然而,尽可能还是设法不使她逃走才好。

弥弥站起来,要走下坝便。

“你去哪?”

“洗洗脸就来。”

兵太坐在弥弥睡过的草席上,过了一会儿,弥弥回来了。

“那边儿有井呢。”

“是吗?”

兵太也站起来,按照弥弥说的方向,去洗脸。等他回来,劲弥说:“要去吃早饭啦。”

“到哪儿去吃?”

“是啊!”她想了一想:“还是到哨所吧,那儿有好吃的,取来也方便。”

“也给我吃吗?”

“能行,一两个人能行。”弥弥满有把握地说。

兵太和弥弥一同向昨夜那个哨所走去。

虽然是一大早,在焦土上已经开始有稀疏的人影出现了。

走到哨所门前,弥弥叫了一声:“早上好!”

所谓的哨所,只不过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小棚,从里面走出两名武士。

“今天起要两个人招扰你们啦。”弥弥说。“这是我家老爷子。”

这时,一名武士说:“是昨天晚上那个家伙呀!”他审视了一下兵太,又朝着兵太说:“你不是说她是你老婆吗?”

弥弥从一旁插嘴说:“他不那样说,怕你们起疑心,你们这些人不是走来走去的吗?”

兵太暗想,弥弥这娘们的嘴可真巧。

弥弥走到武士身前,在他俩的面颊上依次轻轻地拍了拍:“这是给你们的奖赏。我们到那边儿去,把饭送来吧,好吗?从今天起,送两个人的饭。”

被拍了面颊的武士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那里,弥弥仅仅用手在他俩的脸上抚摸一下,他们就已经彻底投降了。

和哨所一样的小棚子并排搭着三间,弥弥走进最边上的一间。

“这是哨所里的武士不当班时住的,可是,我把他们赶出去啦。我看眼下还可以住下。”

弥弥说着摆出严厉的样子给兵太看:“你也可以住在这儿。不过,得先声明,你是我的父亲啦。”

一会儿,夏季耀眼的骄阳升起来了。

兵太和弥弥走出哨所,在门前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手时弥弥说:

“你得一个一个地查问,我要发现你漏掉一个,就把你赶走。”

“少罗嗦。我知道啦。”

“因为你嫌罗嗦,我才要多说几句。从今天起,我是主人,我的命令你都得听。”弥弥训斥他说。

兵太心想:一会儿当父亲,一会儿又是部下,我还挺忙哩。

从近江来安土只有一条大道,为了盘查从那里来的人,才设置了这个哨所,不过,弥弥已经委托这个哨所的武士代为打问大手荒之介的下落了。

来安土除了这条大路以外,还有沿着湖畔的路和一条靠山的路。靠山的路由弥弥把守,湖畔的路由兵太负责,他们拦住每一个过路的人,打听荒之介的消息。

兵太走了半里多路,来到湖畔的路上,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

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不过偶而过几个打渔的和庄稼人。

“噢咿!”兵太的吼叫,把行人吓一跳,停下了脚步。

“有点儿事相问,你们认识武士大手荒之介吗?”

“不认识。”

“也役听说过?”

“没听说。”

“好啦,走吧,”

有的人仓惶逃去,也有人满腹诧异,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向他张望。

这个差事可真无聊。

兵太眼前的琵琶湖,在骄阳照射下微波潋滟,完全是一幅与战国的纷争隔绝的景象。

武田氏灭亡,织田氏本能寺之变,紧接着又是山崎会战;武田胜赖死了,织田信长死了,随后又是明智光秀之死。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在不到半年之间接踵而至。今后可能发生什么事态,仍然处于难于逆料之中。

分不清敌我,辨不明爱憎,并不是不存在敌我和爱憎,而是事态发展太快,来不及追赶。

兵太这样思索着,呆呆地望着湖水。只有他失去了弥弥就活不下去、弥弥被那个年轻的大手荒之介勾走了魂儿,依旧没变。除去人们的心事之外,一切都在变化。

“噢咿!”兵太常常打断冥想,又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你知道武士大手荒之介吗?”

这是一件很不上算的活计,但是为了弥弥,他觉得不能不干。

兵太守候在湖畔的道路上的第五天。

兵太照例把弥弥交给他的午饭包袱挂在松树枝上,坐在那棵树根上,叉着手,完成那无聊的任务。

“噢咿!”偶而他对行人大叫。但在没有行人的时候,他就能一刻、或者一刻半,叉着手盯着湖面。

他替弥弥来打听大手荒之介的消息似乎不上算,可是,除此之外,他也不见得能找到顺心的事去做。归根结蒂,当初就该和武田氏一同死去;正因为厚着脸皮苟且偷生,所以才落得如此悲惨。如果当初身殉武田,既免得目睹这些炎凉的世态,也不至于对弥弥那样的小女子燃起如此没有价值的爱慕之情,就可一死了之了。

“蠢货!”兵太不时冒出一句简短的话,咒骂自己。

“噢咿!”兵太打断思索,又去履行他的使命。因为有一名武士走出湖边芦苇丛生的水洼,正要从兵太面前过。

“噢咿!”

“干什么?”那人转过脸,傲慢地问。

“有话要问你。”

“说吧!”

“你从哪里来?”

“西边。”

“这,我知道。我看你不象明智的人,去哪?”

“在近江呆腻啦,去东边儿。”

兵太打算尽量拖长他的盘问,因为过早地放他走了,就不得不再去死盯着湖面,寂寞无聊。

“你说说,你是替谁当差的?”

“我现在是浪迹天下了,只要有人给我高官厚禄,给谁当差都行。你,是疯子吗?”

那武士大概真把他看做疯子,想要丢下他走开。

人家把兵太当做疯子也不奇怪,因为兵太坐在挂着饭包的松树下,一张脸本来就晒得黝黑。

“等等,你等一等嘛。”兵太大叫着,那人仍然不想停下,兵太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耽误你,只问一件事。”他这才转入正题。

“你认识一个名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吗?”

“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认识一个名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吗?”

“大手?”

那人好象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兵太。

“你打听大手荒之介想干什么?”

“我只是问你认不认识名叫大手荒之介的年轻武士?”兵太答道。

“大手荒之介、大手荒之介,你叫得倒不客气。那就是我!”

“咦?”

那武士走过来,离兵太只有五六尺远,兵太仔细地端详那个武士。

“噢!”他大吼了一声。

那武士既然这样说,无疑就是他了。那时是在山窝棚里暗淡的灯光下见的面,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一定就是他了。

兵太倒退一步,手握刀柄,下意识地摆出进攻的架式。狭路相逢,你荒之介的末日到了。兵太真想一下子把他砍翻在地。

但是,兵太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荒之介是弥弥爱之如命的男人,如果成全他们相见,她该有多高兴啊!

兵太露出一副凶相,心里头拿不准主意。杀了他也没人知道,杀吧!干脆劈头盖顶把他一刀两半!可是,弥弥要哭的。

“唉!”兵太吼叫了一声——那不是抽刀喊杀,而是咬牙决定了他的态度。

“我带你去会弥弥,跟我来吧!”

兵太说着转过身,在前面冒冒失失地走去。

“弥弥?她也在这儿吗?”荒之介说。

“在这儿,在安土城外小街,她见到你会高兴的。”

“可爱的女人!不过,我不想去见她。”荒之介有点儿黯然地说。

“不想见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她。替我致意吧。”

“胡说,弥弥天天打听你的消息,都快变成疯子啦。”

荒之介听兵太这样说,忽然显出厌烦地说:“也许是我的过错,不过,我的确不想见她。”

“讨厌她?”

“并不是讨厌,是我另有所爱。”

“另有所爱?你这样说可不行,你把弥弥的一切都夺走啦。”

“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什么?”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对方主动啊。”

“什么?”兵太满脸凶气、目光逼人地责问荒之介。紧接着,两人刷地一下同时倒退,拔出战刀,紧握刀柄。

兵太自降生以来还不曾有过象对荒之介这样强烈的仇恨,荒之介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碎尸万段也不解恨。因为他爱弥弥太甚了,所以他感到荒之介侮辱了他。

来吧,你这个毛娃娃!

如在平时,兵太肯定会高喊杀声,怒目逼视对手;这时的兵太却一言不发。他的眼珠滴溜溜直转。

“来!”荒之介叫道。

兵太刀刃朝下,一步步向前进逼。

“看刀!”荒之介的刀光一闪。

兵太和荒之介都对面向前一纵,马上又同时向后退去。

两人厮杀了几个回合。

忿怒的兵太手下的刀锋更加锐利,荒之介倒退一步,这是疯狂地厮杀的信号。

兵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杀猛砍,他早已把生死置诸度外,一心一意要把这个可恨的对手一劈两半。

就是为了他所爱慕的弥弥,也得把荒之介碎尸万段。

一会儿,兵太追逼荒之介,他俩的脚下,不时溅起水点;有时,兵太又被荒之介追逐着。两人在水洼里一来一往,犹如两只忿怒的老虎。

当他俩恢复了厮杀前的阵势,隔着一丈多远对峙时,兵太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人。刚才他懵头懵脑地没有注意到。

不过,这一发现,使兵太更增添了勇气。他想:我从小学剑,就是为了治服这个对手的。

“哇呀呀……”兵太怪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利刃横扫,忽又向前一刺,刺中了荒之介的小腿。兵太看见一股红色的血注,溅了出来。

当兵太第二次举刀过顶时,荒之介己经跌倒在地,只是坐在地上举刀招架。

“来!”

千钧一发了。

兵太以为这下子准可以把对方的身躯一挥两段了,不管怎样,兵太并未受伤,这一点是很有利的。兵太运足全身的气力,就要把刀向对方头上砍去,马上就要叫可恨的敌人身首异处;可是,忽然一个石子从兵太面前飞过,掉进水洼里了。

接着又飞来了第二颗石子。

兵太发现那石子飘忽无力,好生纳闷。如果那石子忽哨生风从他眼前掠过,或许反而引不起兵太的注目了。

当第三颗石子落在兵太脚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看。离他两丈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扬起一只手,正要抛出第四颗石子。

第四颗石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那女人又向地面弯腰,去拾石子。一看便知那是一个腰肢纤细弱不禁风的女子。

兵太几次挥刀,都被拨了回来。石子纷纷飞来,有的落在脚下,有的落在旁处。兵太几次失误,都是由于那石子的干扰。

“他妈的!”

兵太向那女子怒目而视,他想把干扰他的那个女人赶走。

“不要杀他!”那女人拚命喊叫着。“等一等!”

“等什么?”

“我求求你!”

兵太丢下荒之介,飞奔到那女人面前,一把抓住她那细弱的手腕。

“啊?”那女人惊叫一声,与此同时,也“噢!”地惊叫起来。这女人在哪里见过。

“您是……”那女人捏着石子,愣在那里说:“在新府城那位!”

“啊,你是那位女侍?”

“是的。”

“你为什么来妨碍我?”

“我是他的妻子。”

“妻子?”

“是的,我求求您,饶了他吧。”

“不能饶他。”

“那,就叫我替他死吧。我做他的替身,放了他吧。”

兵太那双充血的眼睛缓缓地转向荒之介。荒之介蜷着右腿整个身子已经倒在地下。

那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样子映在兵太的眼帘里,使他觉得这情景就和面前辽阔的、湛蓝的湖水一样迷惘。

兵太一下子泄了气,倘若荒之介依然挺立着,兵太也许还要搂头砍下去;但是,敌人已经倒下,僵卧着,看上去就跟死去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求您啦。”兵太听到那女人苦苦的哀求。

“你真蠢!”

“我求求您。”

“好吧!”当兵太的声音压过了那女人的声音时,兵太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虚弱。

兵太就地坐一下了。

一会儿,他看到那女人向荒之介跑去,好象给荒之介身上覆盖一下,过一会儿又站起来。她大概要去含回湖水,离开荒之介向湖边跑去。

兵太站起来,拎着刀,走近荒之介。然后凑到他身旁,从上往下望着荒之介的脸。

“杀吧!”荒之介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瞪着。

“你杀吧!”荒之介只剩下硬嘴巴了。

这时,兵太凝视着对手,他才逐渐意识到他胜利了。

怎样取胜的,他并不清楚。

他有好几次岌岌可危,有时甚至以为“完啦”,但是,现在,他成为一个胜利者,站在这里俯视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杀吧!”荒之介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你愿意死吗?”

“你横下心砍吧!”

“刚才我倒想砍你,可是,现在不杀啦。你这个运气好的家伙!”

大概是运气好的家伙这一句激怒了荒之介,他哼哼着,翻着眼睛,浑身蠕动。

千里跑过来了。

“我求求您。”

“我不杀他。”忽然,兵太想起了从焚烧着的新府城把这女人搭救出去的酒部隼人。

“酒部隼人的情况你知道吗?”兵太问她。

“他参加了明智军,在山崎会战里受伤死去啦。”

“什么?死啦?”

“哈咿。我和荒之介把他厚葬在湖边的寺院里啦。”千里说。

“隼人不是很爱你吗?”兵太问。千里没有回答。

虽然兵太不可能想到千里和隼人是怎样的关系,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隼人是不幸的。

“隼人恨你吗?”兵太死盯着千里的眼睛。

“要是他恨我,还倒好受些,可是,他不恨我。”

从她的回答里,使人感到了真挚的感情,它激荡着兵太的心。

“去吧!”突然,兵太大喝一声。

“你俩都赶快走开!”

“我不能走啦!”

荒之介暴燥地说,他眼里的敌意还未消。

兵太再次看到了不知丝毫怯懦的年轻武士,即使已经无力挣扎,依旧充满斗志。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弥弥和这个女人为之倾心吧。真是个使人厌恶的家伙。不过,已经没有心思杀他了。

“走开!”

“我能走吗?”

“怎么?”

“我不能动啦!”

“谁管你!”

兵太决心自己先走,他对千里说:“给他医治一下,伤得不深。”

的确,荒之介并没有负致命的伤,只不过是伤口太多罢了。幸好他年纪轻,过上十来天就可以复原了。

兵太用湖水洗过手,整一整衣服,看也不看那两个人,迳自走去了。

兵太回到城外的哨所,弥弥尚未回来,也许还在靠山的路旁守望着吧。

兵太坐在廊子上好长时间也不动一动。他手脚的关节都疼,今天的厮杀真是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了。

兵太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夏日的黄昏已经悄悄地来到了。

“老爷子,把饭给你送来啦。”哨所的武士把两个小锅放在门口走了。

兵太没有搭理他们。在这儿兵太被当作弥弥的父亲。

又过了一会儿。

“哎哟,你早回来啦。”弥弥回来了。

“你可真早哇。”

“一到这会儿,那条路上就没人走啦。”兵太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地说。

“从明天起,你给我再多望一会儿。”

“嗯。”

“路过的竟是些没用的人!不耐烦可不行!”

兵太越发觉得弥弥可怜了。

数日后。

兵太和弥弥出伊那谷向信浓走着,因为安土城外陆续进驻新部队,哨所也取消了,兵太和弥弥已不能在那里吃闲饭了。

“可是,投奔哪里去呢?”

兵太的去向尚未决定。进信浓、再指向故土甲斐,这一点是自不待言的;但以后的事,就一点谱儿也没有了。

弥弥好象是漠不关心,也许是无能为力,一切都听从兵太。自从她对寻觅大手荒之介绝望了之后,就觉得这世上毫无乐趣了。

“只要他没死,总有见面的机会。不要想不开啦。”

兵太时常劝慰弥弥。弥弥却不搭理他。

“只要他活着,就能见着。”兵太又这样说。

“他还能活着?”弥弥说。

“活着哪,一定活着,不会错的。”兵太说。“不过,即使他还活着,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啦。”他又叮咛了一句。

“别的女人?要有那种事还受得了?”弥弥忿忿地说。

“当然,也许不会那样吧。”

“肯定不会的。”这时,兵太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目前从弥弥心中消掉荒之介的形象是困难的呀。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怜的女人!

这一天,他俩沿天龙川上溯。

黄昏时候。

从悬崖旁的山坡上出来十几条汉子,拥到兵太和弥弥走的这条路上来。他们全都手持战刀和竹枪。

兵太以为是一群山贼、或野武士,但并不是。他们是反抗武田氏灭亡之后的统帅川尻秀隆,前去支援据守在高远城的部队的农民。

兵太猛然想起遗忘多时的神户伊织,伊织就是在高远城的。

兵太一想到神户伊织,就觉得周围的世界光明燦烂起来。对!到高远城去:到伊织身边,为甲斐故土的百姓们而战吧!

“我的去向已经定啦。”兵太对弥弥说。当然,他的语调很平静、神态也很平静。

“你要去哪儿?”弥弥问道。

“去高远城。”兵太说。

“我也要跟去。”

“还要打仗啊。”

“打仗也不怕。你打仗我不在身旁也放心不下。”

“你愿意,就去吧。”兵太说。

虽然从弥弥心上消除荒之介的面影还得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兵太从感情上也希望在那之前尽量能跟在弥弥身边。

兵太从这时加快了脚步。

半路上,许多武装农民走出各个溪谷间的村落,汇集到这条穿过断崖中部的大路上来。他们都是去投奔高远叛军的同伙。

山里的农民们似乎也已懂得:如果不趁这天下大乱去消灭那些暴虐的执政者,恐怕就时不再来了。兵太的身前、身后,络绎不绝地都是这些农民队伍。

当天的日暮时刻,奔赴高远的农民已经将近一百人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睡在山坡上。

兵太和弥弥并排躺下了。白天虽然炎热,夜里气温骤然降低了。

“冷啊。”弥弥说。

“你冷?”兵太本想接住她,使她温暖些;又怕弄成蠢事,把她赶跑了反倒糟糕,所以没敢动。

“冷啊。你搂着我嘛。”

“让我搂你吗?”

弥弥默不作声。

“你不逃跑?”

“你放心吧。”弥弥的语气里有点儿生气。

兵太畏畏缩缩地抓住弥弥的手,弥弥的手冰凉。

“喂,你说说看,那个人是活着,还是死啦?”

兵太一怔。

“这个……”

“我看,他八成是死啦。就算他还活着,恐怕对我的心也早就死啦。”

这一次,兵太也没有回答。只是问她: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觉得是那样。”

“是啊……”兵太含糊其词地应付着,用力地攥着弥弥的手。弥弥把身子贴过来。

弥弥伏在兵太胸前,发出没完没了的嘤嘤哭泣的声音。

兵太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沫,心想从明天开始又要战斗了。但是,这战斗比过去的任何作战都大不相同,这是兵太一生当中,头一次面临的、具有明确目标、有意义的战斗。

“为什么要死呢,那些傻瓜!”

兵太出于某种同情,想起了酒部隼人。归根结底他是终生不幸的,也就是说这位毕生不曾体会到什么叫做幸运的逞强的年轻武士,他的命运是可悲的。

兵太仰望夜空,刹那间,他望见了流星。接着又是一颗流星。他想叫弥弥也看看流星的飞逝,但是,弥弥还在哭泣。

虫声遍野,兵太觉得象虫儿群集一般,弥弥也仿着虫儿的样子,和他凑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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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后后记

日本历史上的战国时期指的是自之乱以后,至丰臣秀吉统一全国,即一四六七年以后约一个世纪。这一时期军阀混战,兵祸连绵,民不聊生,是统一前的混乱时期。

这时期天皇形同虚设,将军、大名等争权夺势,互相兼并,战乱的牺牲者不仅是百姓,武士本身也是上层野心家的牺牲品。

武士在日本封建时期是特殊阶层,他们虽然是供统治者驱使的走卒,但他们的社会地位高于农民、商人;他们虽然是每次不义之战的垫脚石,却有利用战乱飞黄腾达的可能与机会。所以大多数武士养成了以厮杀为业的习性。固然武士道讲究所谓气节,但易主而事、甚至几易其主的也不乏人。归根结蒂,武士只是工具。

本书是作者选择了战国时期比较典型化的历史背景写的。书中的主人公隼人、兵太、荒之介、千里……都是虚构的。但历史大事,日期、人物都是真实的。

本书的故事开始于1582年的3月。结束于同年的夏末秋初,总共三个月。但是,在这短暂的三个月当中,发生了一连串震撼全日本的大事,通过酒部隼人易主而事,直至死于战争,表现得一清二楚。

甲斐的武将武田信玄毕生征战,不断扩大领地,1573年病殁在与织田信长的决战当中。武田胜赖是信玄的三子,继承信玄之后,对人民横征暴敛,民怨沸腾;不听老臣谏言,频频用兵,导致长筱大战失败之后一蹶不振,终于在1582年3月11日被织田、德川军击溃,自尽于天目山田野之中。

织田信长是与武田信玄匹敌的名将,又是胜利者,挟天子令诸侯,据右大臣之位,1582年6月2日拂晓,遭他的原部明智光秀袭击,自刃于京都本能寺,即有名的本能寺之变。

明智光秀本是织田信长属下的日向守,野心勃勃,在信长灭武田胜赖之后,不到三个月就叛变主公,发动了本能寺之变;但仅过十三天,在山崎大战中被丰臣秀吉所破,当夜死于当地土民手中。

这一连串走马灯式的争夺征战,使多少武士变为白骨,多少红颜自叹命薄。酒部隼人被虚幻的功名所吸引,一心苦斗。失去了爱情、也丢掉了年轻的生命,是当时青年武士的缩影。作者通过隼人的毁灭,千里的哀怨,含蓄而深刻地控诉了不义的战争。

神户伊织也是虚构的人物,作者对他着墨不多,但是,他是全书中的火种。

在历尽苦难之后,人民、也包括下层武士,开始觉醒了,他们终于抛弃了主子,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了。神户伊织代表的正是他们的希望。兵太则代表了被主家驱使了半世,终于觉醒了投向人民的下级武士,他和隼人不同,他耿直、忠诚,不向名利屈膝,所以最后决心投奔神户伊织。

作者以历史故事为背景,以隼人、兵太、伊织、千里等人物为经纬,写出了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上层野心家费尽心机,得来的只不过是幻灭,而国家的希望在于人民。

此次,本书的译出,得到作者的支持,寄来近照,在此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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