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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文集》


畸人手记

畸人手记

家宴

天晴。院子里还有积雪。

中饭算是三叔请我们吃饭。从早晨三婶就忙着办这样办那样,表示很殷勤的样

子。

为了顾到他们的面子起见,叫妻也到厨房里去帮帮忙。

三婶老是溜着个尖嗓子说:

“啊呀,怎么叫你下厨呢,怎么叫你下厨呢!”

谁也辩不清她到底算是客气还是一种讥诮。声音故意提得很高,叫满屋子的人

都听得见。

三叔一听见就得微笑一下,仿佛别人提到他的一首好诗似的。我的眼睛虽然在

对着姑妈,可也瞧见他偷偷瞟了我一眼。

姑妈在说着父亲临死时候的事,她眼睛发了红。

这的确是一个悲剧。

我只知道父亲恨我,咽着最后一口气,还叫三叔往后别寄钱给我,“令其自省”。

然而这都是忍着痛干出来的。这里姑妈用着颤声叙述着,句子一点也不联贯,

可是每个字都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父亲其实是在想念我,半夜里老是在梦中喊我的名字。白天里他可撑住硬劲:

别人要是一提到我——他脸子马上发了白,全身哆嗦着,用全世界顶恶毒的字眼诅

咒着。

“就在那一年——我们看着你爹一天一天衰下去。”

这屋子里到处起了叹声,好象埋在地下几十年,一下子迸了出来似的。

三叔眨眨眼睛,用无名指的长指甲去掏眼角。

我记起父亲那副冷冰冰的脸来,就是说着顶慈爱的话,也用着他那副严厉的甚

至于是粗暴的声调。我记起上中学的时候也还是跟他同床同头睡,他每天早晨喊醒

我,替我穿衣裳,然后一直送我到城门口。母亲死得早,他就兼有了那种母性爱。

我跟家庭断绝关系的那年,他那痛苦我是想象得到的。

于是我竟忍不住感到一种内疚,一种抱恨终天似的心情。听着姑妈那不接气的

谈话,鼻尖子抽痉似地疼了起来。

从前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呀,天!

是的,一种新运动,一种新运动:德先生,赛先生,自由恋爱!

反对旧式的撮合。死里八揪要离婚。于是自己找女人。

看看妻那副苍黄的脸子,她那副专心照顾女儿的忙碌样子,那副为得一张草纸

一个铜子的小事跟我吵嘴的劲儿,我真不懂自己怎么那时候为她牺牲了这许多幸福。

然而当时——有的是勇气,有的是火气。

并且还写了些文章,写了些白话诗。攻击的目标正是父亲那些老辈。那年三叔

到了北京——我还不屑去找他。

这完全是毛头小伙子干的勾当。

这当然是年龄关系。过了些时,长得老扎了点儿,做事才会切实。

至于有些年纪大的,现在还是那么一股子劲,那我可不能了解。他们也许有什

么生理上的缺憾。记得有谁说过:二十岁没傻劲的是低能儿,四十岁还有傻劲的是

白痴。

着,正对。

如今那批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算起来当然比我们小一辈。可是跟我同辈的人

要去学小伙子那么胡闹,那明明是自甘退后一辈了。

他们不会做人。他们不懂得生活。

我老实有点懊悔从前自己的莽撞。

那一番所谓“奋斗”之后,我到底得了些什么呢!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也不怕,

宁可苦着生活,贱卖了自己的青春力,过了这许多悲惨日子。

眼巴巴瞧着几个老同学飞黄腾达,造了洋房,坐上了汽车。而我混到没有路走,

不得不回到家乡来吃老米饭!

为了什么呀,我那时候的那股所谓勇气?

我们跟他们那些老辈当然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可是干么要对他们使性子呢——

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况且他们的确真心真意地在爱着我的。父亲的死也是为了我。

我所感到的悲哀纯粹是人情的,我在想着父亲那时候的苦处,那时候他内心的

矛盾。

姑妈很但白地谈到那时候他们对我下的考语:他们认为我没有良心。

“生了儿子为的什么呢,象你爹那样苦法!”

有什么绑住我的胸脯似的,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三叔跟姑妈互相瞧了一眼。

沉默。屋子里所有的视线都盯住了我。叫我感到了一种压迫。

“莫讲了罢,”三叔小声儿说。“一个人走的路总是弯的。唉,弯的。尽走尽

走才得走回来:没事了,好了。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唉。”

接着他干咳了一声。把左手抓着的一壶米酒送嘴边去嗓了一口,咂咂舌子。

我抬起脸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没瞧着我,慢条斯理地把那些又重说了一遍。他认为我正是绕了这么个

弯子。他这是表示了一般老辈的意见,大家当做我近几年是“败子回头”——又恢

复了家庭关系。

这么一来——就给他们挣回了一点面子,表示他们跟我重新打交道是应该的。

我笑了一笑。我记得是我在社会上捞到点儿地位之后,他们先向我求和的。不

是那年我在一个衙门里当秘书,三叔写了几首怀念我的诗——让同乡转带给我的么。

我用很随便的口气说明了这个,就注意三叔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站着的地方光线不够。

于是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有不大快意的东西混在这空气里面。姑妈极力想

说几句家常话来调和一下,可是别人都哼儿哈的不大答腔。

唉,姑妈真是好人。

那餐中饭吃得不算痛快。在座的人都时时刻刻瞟着妻,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去,

或者故意想着些事来看顾英儿明儿。

他们有时候也表示一下他对这两个女孩的关切: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为了

礼貌,好象邻居们彼此联络联络——免得以后闹什么口舌,他们间或问妻句把话:

关于她的装束,关于她的嗜好。姑妈还由这个题目绕了许多弯子,想打听她娘家是

怎么个路数。他们显然是有点好奇,并且希望挖出别人的缺点来。

妻在这种家庭里的地位还是不固定:她不是明媒正娶,况且她生的两个孩子都

是女的。

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姑妈想问她的娘家,是不是?她爹爹当过次长,如今那个刘省长是他学生,

过年过节总要去请安的。她屋里有百多顷田,上海还有座大洋房,就这样。”

妻瞅了我一眼。

可是他们都吃了一惊。

三叔不顺嘴地问!

“那——那——你岳老子是留学的呀?”

“从前在屋里读老书,中了经济特科。三十好几了才出洋留学。”

“唉!”

三婶弄完了菜上桌的时候,他们马上把这些话告诉她。她老实愣了一会,似乎

在想一想先在厨房里有没有开罪我妻的地方。

她说:

“你真是!——你硬要打发她下厨。”

过了会儿:

“英儿这样不肯长,怕要补补哩。买点阿胶给她吃罢。”

于是大家都觉得暖和了起来,趁点酒兴谈了些话。三叔似乎为了要对我表示坦

白,就说到今年的收成,一般人的不老实——好心放了账给他倒说别人刻薄。末了

他就好意地劝我:要是手头上有几个钱,还是拿去滚滚利息的好。

姑妈呢可只主张买田。

然后三叔摇摇头反对她:

“买田?——田拿在手里是个祸。一年干一年水的,好过啊?年成好罢,唉,

谷子又不抵价。”

于是他开了话匣子:埋怨这种年头——弄得人心不古。如今那批年青小伙子又

在那里绕弯路,胡闹。譬如鳌弟罢,就专门看些白话文的书,在报纸上写着文章讥

诮老辈——说是吃血的!

“同你的那个时候一样,一样。只怕比你那个时候还吵得狠些。季良跟他是一

伙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常来往的那些同学都是这一路货。不晓得他们一天

到晚想些什么:真不解!”

姑妈用力地瞅了他一眼。

“四妹呢?”我问。

“四妹一唔,长得比姑妈还高了,女孩子到底文静些。至于小和是——他又是

一派:他只爱到城里去看影子戏。”

谈话就这么转到那些弟妹上面去了。我倒爱听这些:很希望跟他们谈谈。也许

因为他们也是无父无母的,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故吧。

妻的地位

在三叔书房里呆了一个上午。

他把一天到晚托着的一壶米酒放在烘炉上,时不时去啜一口。他拿出他最近做

的诗给我看,还要我说点意见。

这可有点为难。我含糊地赞美了几句。我想要说得内行点儿,于是老实说他有

点象李太白。

“李大白?那怎么敢学。唐诗我们千万不可学。我宗的是宋诗。唔,你看,有

没有点江西派的味道?”

我唔了一声,脸上稍微有点发热。

“这里诗友倒不少,”他微笑,“大舅舅也是一个,大舅舅的诗极有才气,可

惜味道还有点不醇。……唔,不错,你是会做白话诗的。”

“莫讲了罢。”

可是他把这题目钉了下去。

“那个时候你闹离婚,你寄了一首白话诗回来,我还记得……”

“唉,三叔!”

“我还背得哩:

不相识者做我的妻,

实乃是岂有此理!

我但知有神圣的恋爱,

那顾得旧社会如何放屁!”

于是他大笑起来。他脸红着,挂着皮袍子的肩膀吃力地抽动着。

这简直是个侮辱,一个人——谁没有过可笑的事!可是他老拿着这个做话柄。

他大概瞧见了我的脸色,就婉转地说明他不过是想到哪里谈到哪里,好象谈一

个三四十岁的人——他小时候怎样溺尿一样。

也许为了要补过,他还跟我吐了许多体己话。他声明他对我从前闹的婚姻别扭

倒是谅解的,只是不该冲着长辈说那些不恭敬的话。至于现在我这妻,虽然不是明

媒正娶,可是大户人家的好小姐。要叫她名分固定起来,顶好是再补行一次婚礼,

在祖宗面前父亲面前举行一回隆重的仪式。

他把我妻称做“翟小姐,”不照习惯叫她“七嫂。”

我说我们是举行过婚礼来的。

“然而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脸子凑了过来,怕外人听见似地放低着声音。

“在祖宗面前,在你爹面前——唉,顶好是那个一下。而况而况,家门口的人——

如今把她当什么人看待呢?”

我感谢他的好意。然而我认为举行这种事是有几分无聊的,并且要花许多钱。

在外面欠了些债,等不到明年春天,我就得把谷子卖掉的。

不过这些话没说出来。要是他们知道我这次回家不单是没带来现钱,而且还负

了一屁股债,那他们马上就得对我改换脸色,虽然他们并不想敲我竹杠,或者问我

借钱。

吃饭时候我把三叔的意见告诉妻,她没言语。

英儿似乎更瘦了些。以为住到乡下可以使她身体好起来的,可是她更黄下去,

更不开口。

我提议带英儿去爬爬山。妻说她没工夫。

“我要把明儿的绒线衣赶起来哩。”

想一个人带英儿出去,她可不肯:她要钉住她娘。

哼,让这孩子去死罢!

可是妻倒嘟哝起来。她本不愿意回到我家乡的,而我“强奸”了她的“意见”。

好罢,瞧罢,英儿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

女人往往不讲理。她不是明明已经同意了我的话了嘛:在外面这么混下去还得

打饿肚,家里我那份田每年还收得了两百多担租谷,干吗不回来。

“住在外面不是一样的?”她打绒线衫的两手停了停动作。“家里卖稻子的钱

还是可以往外寄给我们。”

“呃,真是!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们要是不在家,那个管田的混蛋就一个大钱

也不分给我们。懂了吧。我千不该万不该那时候跟家里闹翻。当时真是碰了鬼!…

…我们要不回乡来,他一直不承认我是他的东家呀,我的娘!……”

然而她还是埋怨着,甚至于掉了眼泪。她看不惯别人那些鬼头鬼脑的脸色。

“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总当我是你的小老婆!”

这真忍不住要叫人发脾气。我们生活我们的,那些名义不名义有屁关系!

“可是我呢,我呢?”她大声说,泪水打眼眶里满了出来。

英儿挨过了她身边,用种又怀疑又害怕的眼色瞧着我。

她们娘儿俩是一伙的。

我跳着脚,捶着桌子。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于是抢出了门———阵冷气象

刀子似地往我脸上削。

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唉,我的脾气太暴躁了点儿。怎么三十好几了——还这么火气。是的,该涵养。

不然的话徒然自己吃亏。

不是自己看着毛头小伙子的莽撞也觉得极其讨厌么?

妻的话到底不错。她这么受人歧视——不单是她,连我也感到不好受。我们究

竟是在这种生活圈子里讨生活呀。

三叔真是见得到:他主张我们再举行一次仪式。显然他是关切我们。唉,在人

本位说来,三叔其实是该感谢的。

这么具体地跟妻说了,她反而沉默起来。

“怎样呢,怎样呢?”我问。

她发了老毛病:平日她倒对你咭咭咕咕,一有什么正经话问她——她倒死也不

言语了。

随她罢!

至情

终日无聊。

大家忙着过年,我似乎没这个兴致。

没有几天鳌弟他们就得回来了。

三叔天天在外面催账:他打算把一切首尾弄弄清楚,到过年的几天可以跟诗友

们痛快地喝几天。

晚上,他在书房里算帐。桌子上一只算盘,一本账簿,一壶米酒,一个挺精致

的小铜香炉里还点着檀香。

真是有趣的人!

催管田老艾卖谷子,他告诉我现在谷价只两块八一担。高清河来了许多谷子,

我们的怕还放不出去。要是我急于要钱用,他可以设法去借——三分息。

这些事我有点茫然。

昨晚去问三叔,三叔叫我别上老艾的当。

“我跟地方上几个绅士议过的,不准别处的米到我们这里来卖。高清河的米船

是装到下坝去的呀,七少爷。如今这里谷价飞涨的:三块二。还有涨哩。再屯几天

罢:我跟你的一起出粜。”

三叔对我的这番好意十分叫我感动,我于是竟老实地告诉他——我急于要钱用:

我在外面欠了朋友们三百来块钱,他们急着等这笔钱应付年关。

他问我这些债是几分息、我告诉他这是朋友们好意帮忙,不算利钱的。有抵头

没有呢?没有。

“嗳,那你忙什么呢,”他说:“我还当你是内行哩。唉,哪个晓得你一点也

不明白情形。”

于是他把笔放在账簿上当做书签,合上那本簿子,左手按在封皮上,侧转脸对

我详详细细说起来。

原来这里正缺米。三叔预计谷价能够涨到四块六或者四块八,他劝我等到那时

候再出手。

至于我欠的那三百来块钱呢——他劝我慢点还,这几年田事一点也靠不住,顶

好趁此在手头上留几个现钱:放出去滚利。

“莫忙。我替你找几门债户来,包你稳当:哪个也不能赖我的账的,……你是

我亲侄子,我才替你打这些主意。你千万莫对人讲,呢,莫对人讲。”

接着他又告诉我:做人应当放精明些,不然的话自己也保不住。我该到老公荡

去看看自己的田,该去跟佃户们直接发生关系,别尽让老艾在中间过手挤油水。

是的,为了生活,我得学习,我得知道这一切。

三叔的话完全是真挚的,坦白的。他极其体贴我,照顾我。只有三叔会跟我说

这些话,给我这些切实的生活上的教训。

想到从前给父亲给三叔他们的难堪,我感到一种深切的悔恨,抱愧。

父亲是为了我给他的痛苦而死去了的,这会给我终身的不安,一个内心的创痛。

要使自己的良心稍安,我只有好好地报答三叔了。

切实的学问

离开了大学就一直没机会摸书本子,想回家之后看点自己爱看的东西,可是没

什么可读阅的。

鳌弟问:

“七哥一直没看书么!”

叫我看什么呢!

他跟季良所有的都是些新出版的,许多社会经济学。还有些所谓文艺书籍,一

些杂志。

可是他们声明他们并不想专门研究社会科学,他们说了一句不知打哪里学来的

话:他们认为一个人总该有这方面的知识。至于他们的志趣——倒是在文艺方面。

我笑了笑:

“我没有读这些书的义务。”

我高兴看什么就看什么:我读书是为自己读的。我不愿意去学时髦。我尤其不

爱理会那些宣传文字。

季良似乎要抢着说话,可是老艾来了。于是我随便在他桌子上拿走几本文艺的

刊物,匆匆忙忙跑去对付那管田的混蛋。

“来,老艾,我们到三太爷那边去谈谈。”

这回老艾可吃了瘪:我用种内行的口气训了他一顿。三叔还替我补充了许多。

老艾瞟瞟我,瞟瞟三叔,说起话来结里结巴的。

他走了之后,三叔小声儿告诉我:老艾总当是我跟三叔合不来,他可以在我跟

前弄鬼。他想不到三叔会这么照顾我,于是他乖乖地给卡住了。

三叔瞧着我笑。我也瞧着三叔笑,透了一口气。

忽然他发现我手里的杂志:

“怎么,你也要看这些书啊?”

我脸热了起来。

“不是。我是……我是……呃,不过要看看它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干么我要这么说呢?——自己也莫明其妙。

顶奇怪的是,觉得看这些书就有点对三叔不起似的。

今晚三叔又跟我谈到现在的人心。

“愈来愈不成话,愈来愈不成话。要不挽这狂澜——那这世界真不得了,真不

得了,唉。”

新与旧

大舅舅来。他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

在三叔书房里围着炉盆,剥着花生米,喝着酒。

三叔指指我:

“思齐近来也欢喜看诗。”

“哦?”大舅舅喜出望外似的,鼻子竟扭了一下。“你如今还做白话文不做?”

三叔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再提这件事。当然是为得怕我难受。

大舅舅把手里的纸放到桌上,取下他的眼镜。他仿佛不甘心别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就从新派跟旧派这个题目上发挥起来。他说得很热烈,食指在空中点着划着。视

线多半停在我脸上。有时候似乎觉得我的眼睛盯得他太紧,他就不好意思似地把视

线移开一会儿。

末了他竟脸红起来。

“他们讲我们是旧派。旧派就是老朽。他们是——是——是进步!进了什么步

呢?”

他瞧瞧我,瞧瞧三叔。嘴还张开着。食指停在空中。他在等着回答。

可是三叔刚一张嘴——他又用力地给自己补上一句:

“其实是退步!”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切礼制当然是文化,要推翻这个,那就是要回到没开化的

野蛮时代去。

于是三叔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把大舅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只不

过改了几个字眼。

“你以为呢?”最后他问我。

这很不容易回答。我把眼睛盯着手里的花生,很慢地剥着,发着一种很爽脆可

又很空洞的响声。

我当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承认我过去的错误。可是我也无法驳掉他们的话。我自

己也不十分明白:我到底是对他们这些大议论起了反感,还是象个胜利者那么怜悯

他战败的敌人。

人与人的关系终究是复杂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们无论如何是两路人——

有些处所合不来。可是同时——很难明确地说出来的——我跟他们有几点是很融洽

无间的。

那几点是什么?——那可不知道。也许是一种人情,一种骨肉之间的天性。因

为对自己从前那些火气,对如今一般小伙子的那些火气——起了反感,甚至于起了

憎恶,就打算把生活过得切实些,醇厚些。

我需要亲属们给我一点温暖:我喜欢他们那种朴实的有涵养的做人方法。

于是我一面顾到自己的面子,一面也其实是说真话,我迸出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什么新派旧派。只有对不对。”

他们听了很感动。大舅把这句话反复了四五遍,轻轻动着脑袋,仿佛要把这个

嚼出味道来似的。然后把那只不大灵活的眼珠盯着我,摆出一付奖励后生的脸色。

三叔很响地嚼着花生:听来他嘴里象是空的——只是咂着舌子表示他的得意。

这里他就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一个人常常走错一些路,以为是新派,直到经

验多了点儿才能改正过来。

“这呢——还不失为一个好人。”

然而以前那些错处往往有影响的。虽然自己改正了,可是还有些后生跟着那条

歪路走。

“譬如——笔之于书……唉,真要小心。著书忌早。”

这又是说的我,不过三叔这时的脸色倒是严肃的,诚恳的:并不是一种讥诮。

我只承认我过去的行为有点莽撞——那么着使我生活里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

我那时候的思想没有大错误。我的那种信仰,那种观念,都是跟着时代跑的,至少

——我尽了那时代的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不论如何,还是换一个题目谈谈罢。

我谈到白话诗。我把五四时期那些权威的理论说了一遍:中国古代本来是有白

话诗的——白居易的诗,李清照的词,还有不记得是谁的曲子。此外呢,那位拥护

古文的林纾①老头儿也有过白话诗的。

①林纤(1852-1924)近代文学家。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

“林纾?”大舅舅打断了我的话。“那个翻外国小说的啊?”

他打袖子里掏出一块折得好好的手绢来揩揩嘴,摇摇脑袋,对那位翻译家发了

些议论。他的话不大有条理,不过也叫人知道他的意见:他认为用古文写小说是不

大应该的事。

这里三叔赶紧咽了一口酒。

“然而不然,”他坚决地反对大舅的话,脸上可保持了那种礼貌的微笑。“你

去看一看他的小说就晓得,嗯,其实并不错。外国小说其实也有笔法,所谓章有章

法,句有句法。”

大舅瞧了他一眼,咂了咂嘴。他俩有许多地方不同意见的,可是大舅只要一经

三叔反驳了他的什么,他就不再多嘴:仿佛三叔是他的上司似的。

譬如他们写诗罢:三叔老是说大舅的味儿不醇,大舅可只睁大了眼睛对三叔的

作品赞美着,哼着,轻轻动着脑袋,一看就知道他给感动得无可奈何。

他老说:

“真诗史也,真诗史也!”

可是五姨丈背地里说三叔的诗通都没写通。

在他们这些意见分歧的当儿,我是很难开口的。

于是大舅把脸转对着我,又把题目回到了林纾的白话诗。他觉得很滑稽的样子,

分明脸皮下面藏着笑的:

“他也有白话诗?——同你从前做的那些一样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是的。并且我还老老实实承认——近来的白话诗原是学的

那位桐城派的古文家。

三叔显然吃了一惊:要送到嘴边去的酒壶停到了半路上。

老实说,这是我的胜利。也许以后他们不至于再提我从前那些叫我自己也脸红

的文字。

大舅瞧瞧三叔:大概希望别人说几句。

三叔把酒壶放到炭盆边沿上,把屁股坐正一下。

“然而……然而……”他停了一停。“如今那些白话诗我也看过的:唔,我要

看看它是什么东西。呵,简直看不懂。还有些呢——那其实就是山歌子,田夸老唱

的那些山歌子!这——这——也学的畏庐①的啊?”

①林纾字琴南,号畏庐。

我毫无犹疑的地答复了他:

“如今那些新诗我也反对。我看不入眼:什么东西!只不过骗几个钱就是了。”

“骗钱?”大舅几乎是叫着地说。

唔,骗钱。他们想拿稿费。

这叫大舅吓了一大跳:

“什么,他们那些——那些山歌子!——卖钱?”

他站了起来,两手反着,在书柜跟桌子那短短的距离中间———来一往地踱着。

他十二分不安,嘴里咕嗜着。是啊,他每年靠那点租谷卖钱,辛辛苦苦计算着放债

的利钱,这么省吃省用才过得了日子。可是——只要写点儿那些东西就能赚钱!

这么着他就发起牢骚来:他不懂现在这个世界。他很激动,嘴里冒出了唾沫星

子,他们这种人读了一辈子书,守着点祖产也提心吊胆的。而那些小伙子写些狗屁

不通的东西——就可以卖到大花边!

“这样讲起来——你跟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然而三叔很镇静,慢条斯理嚼着花生,觉得有点可笑似地瞧着大舅。一直到他

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他才开口。他显然是挺乐观的:

莫慌莫慌,……你跟我守在这里:静以待之。他们瞎撞瞎撞,转了几个大圈子,

依然回到我们这里来的。唔,当然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他瞟了我一眼。

这分明是拿我做例。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该觉得惭愧,还是该觉得骄傲。

沉默。只有剥花生的那种干脆的响声。

以后又是三叔开话匣子。他左手捧酒壶,右手打着手势,把将来的世道人心作

个预测。他相信这世界总有一天上轨道的,大家能知道长幼尊卑的道理。现在他们

可正在糊涂着,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对他们严厉些。

他脸色庄严得象在宣誓似的,并且还问问我的意见。

接着又:

“你爹在世的时候……”

我心头一阵紧,仿佛听见别人提到了我的一桩亏心事。可是又有种不可知的力

在牵引我,叫我用全神去注意三叔说的什么。

原来父亲晚年很受了些人家的气,华老五为了抵押白石墩那块山地的事,竟指

着父亲的脸骂娘,说父亲强占他的地产,华老五虽然吃了点王法,可是父亲气得发

抖,从此就有手颤的毛病。

“唉,你爹太厚道。”

我全身都发起热来。竟有人敢侮辱父亲!我觉得胸脯都会爆破。……华老五!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这混蛋!我小时候他当父亲的面巴结我,少爷少爷的叫得

那么亲热。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得替父亲出这口气!生活给了我许多教训:我不能象父亲一样厚道——我们

决不能宽恕那批家伙!我得设法弄死华老五那个王八羔子!

气有点喘不过来,我咬着牙问:

“那混蛋还在此地,是不是?”

“天报应,他比你爹死得早:疯痢死的。嗯,果报之道真是丝毫不爽:他死了

连棺木都没有,摊了几天尸,地方怕染病,兜了几个钱才埋了他的。”

于是他又说许多地方上的混蛋,有时候大舅还补充一些。

这些都是于我有益的切实的学问,这些使我更知道一些做人的方法,人家对我

们起了坏心眼,来了一种卑劣的手段,一种恶毒的诅咒,那我们就得连本连利还给

他们!

人类恐怕永远是这么无救的。我没有三叔那样乐观:我自认比他看得透些。

然而我非常注意地听着三叔跟大舅的那些报告,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大概到了四点钟的样子,忽然四妹跑来了:

“七哥,鳌哥他们在你房里——要跟你谈谈天哩。”

“等下子!”

挨到将近五点我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一屋子的人:三婶,鳌弟,季良,小和,还有四妹。

他们哇啦哇啦在吵着什么,似乎在谈论着一出戏,或者电影,或是一篇文章。

我进去了——他们只笑着看我一眼,仍旧吵他们的。

这些小伙子简直一点不懂礼貌。

鳌弟的声音顶高,连脸都有点发红。

“那个渔村出身的姑娘怎么要爱那个小白脸军官呢?”他右手摸摸学生装的扣

子,然后又放到自己膝上。“她当然有她自己的审美观念,那个军官在她看来不会

成其为美的。可是作者硬叫她爱他,那就是作者的审美观念还没有进一步,他还认

为那个敌人军官那种贵族派头是美的。所以我说他并不比《旅伴》多走了一些。

“这未免说得太机械,”季良两手插裤袋里,叉开着腿子站在屋子中央。“那

个姑娘在自己部队里是不能发生男女关系的呀,这是声明在先的。……”

他俩中间似乎有个争论。

简直不知道他谈什么。大概总不外乎恋爱:小伙子总是喜欢谈恋爱。他们大概

还有许多隐语,叫别人听不懂的。

我耐不住了。我嘲笑地说:

“你们不是打发四妹喊我来的么?——有什么见教啊?……巴巴地跑了来,你

们倒谈你们的了。”

“他们谈这个,”——小和拿本书扬了一下。

封面上有两个阿刺伯字,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我可没这闲心事去

翻开来看。反正总离不了是恋爱小说之类吧——专门哄哄年青学生的。

“我不懂!”

我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头前坐下。三婶跟妻在谈着家里的琐事,没理会鳌弟他们。

我宁可参加她俩的谈话——倒切实得多。

三婶还赶着妻叫“翟小姐。”她坚持着英儿该吃点补药,譬如阿胶之类。

可是季良象挑战似地喊起我来:

“七哥,七哥!”

他们要跟我谈谈天。

“好的,好的,好的,”我笑着。“你们的已经谈完了吧,你们谈恋爱——我

是简直无法插进来的。”

绝对不让他们有打断我的话的机会,我一口气往下说。现在的青年只是谈些男

男女女的事,比我当青年的时候可真幸福得多了。

这里我把嗓子提高了些。我告诉他们:我们做青年的时候可苦得多,每个人都

在摸索人生之路,想把人生的意义弄得明确一点。我们替后辈创出了一条大道,我

们的生活是刻苦的。

“现在你们呢?”

我看看他们的脸,停了会儿。

“我们只拿一一点来说吧。我们那时候候房里挂的装饰品都是苦闷的肖像画:

尼采,托尔斯太,悲多汶。你们呢?——你们很会享乐:跳舞,看电影,屋子里挂

的是嘉宝,南锡卡乐尔!……”

说着说着竞有点兴奋起来,脸发着热。

可是他们分辨着:我说的那种花花公子当然有,但不是全体。季良并且满不在

乎地告诉我——他们刚才不是谈什么男男女女的花骚事件,叫我把那本书看一看就

知道了。

这一场谈天并不怎么愉快。

我好几次实在要动火,可是忍住了,跟他们吵嘴是无谓的:他们反正没礼貌,

只有火气,要闹翻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哩,这是一;二呢——我年纪

大得多,做人得有分寸些,能跟他们吵窝子么。

他们谈得很多:国际情势,文艺,乡下情形,戏剧,他们学校里那些教员之可

笑,三叔他们的理论,诸如此类。

虽然他们象是提出些问题来请教我,虽然象是随便这么谈谈的,可是我到底听

得出他们隐隐对我有种嘲笑。他们说到他们的教员——从前他们在学校里是不守本

份的学生,现在可叫别人少看课外书,少管闲事。于是这几个小伙子觉得十分滑稽

地笑了出来。

他们话里面还爱夹着些滥调,听着叫人肉麻。我简直不愿把他们的这些谈吐写

下来。

我十分不耐烦,我告诉他们:他们的先生总是他们的前辈,比他们见得多些,

看得到些。

“你们还是中学时期,只是在学常识,看课外书未免太早了些。你们先生的话

不是没道理的。如今你们这批年青人太爱管闲事,到将来你们才会晓得你们实际的

学问是不够的。”

四妹抢着问,脸红着,可是微笑着:

“实际的学问是什么呢?”

“是生活!”我粗声地答。“怎么样做人,怎么样过日子!女孩子嫁了人——

就怎么样注意儿童教育!”

我瞧瞧他们各人的脸。鳌弟刚张一张嘴,我动一动手叫他别开口。我叫他们不

要以为我是所谓落伍——不要用这些滥调来说人。我从前也“奋斗”过,跟;日时

代肉搏过。现在他们有点儿所谓新思想——那完全是我们那一代开辟出来的。

“我这个老哥哥决不比你们落后。倒是比你们明白些,所以讲这个话。我花了

最大的代价跟旧时代战斗过的:那时候你们还吃着奶哩。”

四妹左脚搁在炭盆边上,时支在膝上,下巴搁在手上。这里她嚷道:

“我们不作兴拿年纪来榨人的。”

有几个笑了起来。

我声明我并不是象她说的那样。我把右手摩摩她的短发,又拍拍她的背:

“譬如你如今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如今坐着用这样一个姿势。那完全因为你是

个黄毛丫头。唔,到将来你结了婚,生男育女,那时候你决不会这样。现在好象你

是属于浪漫主义,年纪大一点就必定会进到写实主义。……”

说了我就大笑起来。

可是没有第二个人笑。往昔妻老是会附和我的笑,可是她现在成了麻木不仁的,

仿佛没有了神经,更说不上敏感,什么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反应,除开是为了一个蚌

子一张草纸跟我吵嘴。

我这笑声竟象在空山里响着似的,我自己听着觉得可怕起来。

鳌弟甚至于睁大了眼睛——敌意地盯着我。

于是我努力把自己变得庄严些。

“说句正经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个人总不要盲从人家,我们从前是,

哪,一定要彻底懂得一样东西,我们才会相信它。我们每个人都往苦处里面钻,每

个人钻出一个自己的信仰来——嗯,自己的信仰!……如今这些青年呢?——不。

一点也没研究就相信别人的话,马上就舔了人家的馋唾,背出许多滥调来。到底自

己懂不懂呢?想一想连自己也要红脸的。”

季良鼻孔里笑了一下,瞧瞧鳌弟。后者做了个鬼脸:我装作没瞧见。

“七哥你的话不错,”鳌弟说。“但是你自己讲的,你这十几年没看过什么书。

没看书——你晓得这些书上讲了什么东西呢,那你怎样晓得人家没了解它呢?”

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他视线移到了地板上,

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一个人总要———定要彻底了解一样东西,我们才会批评它。”

我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即热了起来。想要开口可又没什么话说。然而在

这当儿沉默着是要不得的。

我极力镇静着,很大度的样子:

“你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四妹很快地插了进来:

“七哥你放心。没有那个事,没有那个事。抬杠——还了得!……七哥我问你:

你如今算是一种什么人呢?”

“什么‘什么人?’”

“你自然并没有落后,你不是旧货。新东西呢——你又看不起……”

她紧瞧着我,长着长睫毛的眼眶眨呀眨的。

这简直是戏弄我!这简直是一种难堪的侮辱!他们准是串通好了的,有步骤的,

让我上这个圈套!……哼,三叔还说四妹“文静”哩!

我手抓着拳,大声地说:

“我只凭我自己的意向做人!我讨厌那些流俗的滥调!我讨厌那些毛头小伙子

的火气!一句话:我最怕与流俗为伍!——就这样!”

大家闭了会儿嘴,季良才换了个题目,问我上次拿来的那些杂志看了一点没有。

“唔,翻了一翻,”我拼命把自己的气平下去,呼吸还有点急促。“我总觉得

那些还谈不到文艺。”

他们似乎很惊异。所有的眼睛都顿到了我脸上。

我发表了一点意见。我认为现在这些所谓文艺作品免不了“俗”——这是顶要

不得的。应当有一种美,有一种配配的艺术味,一种不可为俗人道的艺术味,而且

要醇厚。它是超道德的,超出一切庸俗浅薄的感情的。作家该为写作品而写作品,

他该有一种与几人不同的修养:他得有一副艺术的头脑,一双艺术的手。

“所以我不承认职业的作家是作家:一个人为了钱而写文章——还有好文章那

才怪。有所为而为是庸俗的。”

季良问:那么怎样呢?——作家不要吃饭的么?

可是我没禁止作家吃饭!我也不主张他有另外的职业——去妨碍他的创作。他

绝对不能拿家务事拿一些世俗的事去分他的心。他只要忠于他的艺术。

“然而如今那些所谓作家呢?”我用力他说了一句,就停了会儿。“他们拼命

往俗处里走,拼命写些丑恶的事。他们是以丑为美的。譬如写乡下罢:大自然的美

景不写,农家那种浑浑噩噩的乐趣他不写;只专门写什么破产,什么水灾旱灾,…

…嗯,这就是这一时的风气!……”

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是诅咒,不是攻击,也不是社会新闻,更不是一种劝捐

的宣言。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为了别的什么。

我全身有点发热。于是离开了炭盆,一来一往地踱着。

可是他们不懂我说的这些。鳌弟甚至于拿出那种开讨论会的派头来,把我的话

归纳成两点:第一,他以为我主张一个作家应该相当富有,生活要有余裕……

“那不!”我猛地站住。“我并没这样说。”

他笑起来:

“这就叫作家太为难了:不许拿稿费,又不许找职业,又不让他富有……”

其余的也都笑起来。

哼,这批家伙!那我可忍不住动了火。

“你分明是要戏弄我!鳌弟你要晓得——我不是这样好说话的!……无论如何

我的年纪总比你们大,论时代我也是你们的老大哥。不客气的话——我怎样也比你

们多懂得些。你们要谈这些问题还早哩:你们才只在中学时期呀!……”

鳌弟声辩着——他一点也没有要跟我吵嘴的意思,还劝我别那么肝火旺,他还

打算把他的话说完,就提到了那归纳起来了的第二点:我主张艺术是无所为而为的。

可是——他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我:可是我从前写下那些诗,那些散文,分明都是为

了攻击旧派人而写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呵,他尽挑眼!

我要退出这种顽劣小孩吵嘴式的谈话:我拒绝答复。

“那我们不服气!”四妹笑着叫,脸那么一侧,头发就蹦了一下。“你讲鳌哥

挑眼,你就不要拿些眼来让他挑呀,你把这个眼填起来罢:你讲一讲你那些文章是

怎样的。”

忽然我脸热得发烫。于是把脸子转过来背着窗子。

“我……我……”舌子不大灵活,“呢,那又是一回事。”

“怎么回事?”

“我……当然——我那时候……呃,当时我对文艺的认识还不大够。……”

我偷偷地扫了他们一眼。

季良跟鳌弟在交换着眼色。小和鼻孔里吹了一口气,装作满不在乎的样翻开手

里的书,好象忍不住笑的样子,四妹可耸了耸鼻子,不知道她是吸鼻涕,还是装鬼

脸。

我仿佛觉得感受到一种压迫。就是透了一口长气——胸脯那里还是紧紧的。

可是这些小伙子总得给开导开导才行。我拼命装得若无其事,两手反在后面,

先舔一舔嘴唇,还咳清了嗓子。

我告诉他们我是个过来人,现在想起来——往事简直象一个梦。我保得定他们

将来也会变得切实些,有涵养些:那么一切都得明白过来。

“我们从前还比你们如今闹得厉害些哩。年青人总要经过这样一个时期的。然

而究竟一代不如一代:我们那时候比你们有勇气得多,也深得多。”

于是叙述了一些当时写文章的情形,在天安门开会的情形。我还是学生会的代

表:学界里大多数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天忙到晚,到宿舍来找我的人每天平

均总是十个以上。

新时代是我们那一代人开辟出来的。

我不单是个时代的先驱,并且还是个诗人,小说和论文的作家。有许多女生追

逐我是不用说的,而我只是爱我现在这个妻,跟家里闹翻了也不足惜——看看我的

勇气!为这件事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做他俩的奋斗,登在一个报纸副刊上的。

我们生活得很刻苦,很严肃,不象现在一般年青人的轻浮,浅薄,只会说些滥

调。

“可惜你们生得太迟,我当时的许多文章你们都没读到过。现在有些图书馆里

还找得出:我们的那些刊物都成了善本书。善本书——懂不懂?四妹你晓得善本书

是什么?”

接着我还告诉他我写过一些什么文章,怎样的内容,登在哪些刊物上面,当时

起了什么影响。

我有点兴奋——虽然过后想想自己也觉得未免有点火气。我声音越提越高。

可是正在这时候——大舅走了进来。

“嘿呀,好热闹!”他又象是惊奇,又象是在冷笑。

立刻这屋子里沉默了下来。三婶跟妻仿佛要回避似地站起来,可只对来人打了

个招呼。

我当然打住了我的叙述。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只是——

“大舅请坐罢。”

接着又是沉默。这沉默是十二分难堪的,很不容易忍受的,好象有个什么千斤

多重的东西压在了身上。

“艺术”的效果

做了一桩可笑的事。

由于三叔他们几次的劝告,我跟妻居然补行了一次婚礼。

然而我并没有完全对他们让步。我们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必采取普通那种娶新

娘子的仪式,只是请亲友喝一回酒拜一拜祖宗。

这些本来不用坚持的,可是妻不主张拜堂。

“怎样呢,”她脸红着。“叫我蒙一块红布做新娘子么?”

于是跟三叔商量了几次,他们承认了我的办法。

那天磕了无数头——对祖宗牌位。对那些长辈。

那些礼节很麻烦,然而另外有一种风味。我甚至于觉得它可爱。怪不得辜鸿铭

说中国这个“礼”字该译成“ait”哩。

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可是只用了两百来块钱。一切差不多都是三叔经手的;姑

妈也帮着问事,非常热心,老是听见她埋怨三叔这样没办周到,那样没办周到,哇

啦哇啦象吵嘴似的。

他们多么爱我!

晚上还来一手所谓“闹新房,”不过新娘子比较一般的来得老练些,不怎么害

羞。他们只说了些好意的双关话,逗大家开口笑一笑:那是一种出于衷心的笑。

腿子弄得很酸,膝踝子也发了红。

可是我和妻仿佛又回到了年青时候一样,彼此竟使用了点儿十几年没有过的温

柔。并且这局面延长到了五六天。

我没有怎么理会鳌弟他们。他们也不大理会我。

这几天还很忙:要到亲友家里去“谢步”。

很满意:大家叫妻叫“七嫂”。

别扭

鳌弟季良他们似乎鬼鬼祟祟的,有什么秘密事。

他们老在谈着什么,一瞧见我就走开了。还听见他们在窃笑。有一次小和出去

到城里一趟,带回几个男女学生来。

他们好象有点怕我。他们准在背地里谈过我什么。

那天他们一个个溜了出去,据说学校里有点事情。

晚上我把四妹喊到房里来,问她——她们闹些什么花样。

“什么也没有,”她说。

怎么问她也不肯说。我竟感到窒息,还有点伤心的样子。他们显然对我有种歧

视,回避我,小看我。

其实——我对他们还不了解么。

然而四妹什么也不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肝火那么旺。我拼命忍住了我的脾气,用很严厉的口气警

告四妹:

“好的,你们分明有什么秘密行动,你们怕我看不出?要是你危害到什么安全

的话——嗯,我也不客气。”

“什么!”她眼睛张得很大。

我说我要制止他们这些盲目的莽撞举动。我得跟三叔商量一下去。

妻也害怕地瞧着我,仿佛预感到什么大祸事似的。

四妹吃了一大惊,她到底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呵,原来他们是筹备演戏。

“怎么不来问问我呢?”我说。“我从前也演过戏的。”

她笑了笑。这件事当然瞒着老辈干的,不然的话那些老辈简直会把他们关起来。

她这里又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怕我去跟三叔他们说,因此对我也守着秘密。

我勉强笑了一声:

“呵,真滑稽!就这样防着我啊?”

这么她就不再开口了。问了两三句她不过“唔”一声,或者摇摇头。末了她走

出了房门。

“四妹你来!”我叫。

没答腔。

我追了出去,一把攒住她膀子。

她回过脸冷冷地瞅我一眼,脸子有点发红:

“还要做什么?——你该已经很满意了。”

“这是什么话,这是!”

两双眼睛对着瞪了会儿,我放了她。

回到房里觉得非常无聊。妻死也不开口的,只忙着照顾明儿。英儿对我竟仿佛

对陌生人似的,怎么样逗她——她也只有力没气地冲着你傻瞧,象她娘一样麻木。

她成天地挨到母亲身边,不玩也不笑。

我于是走到了三叔书房里。

到底三叔关切我:

“怎么,你生了哪个的气吧,呃?”

“没有什么,”我嘘了一口气。“我真越想越奇怪:鳌弟四妹他们对我象仇人

一样。”

三叔哼了一声:他更加看不顺眼。他一面劝我想开些,一面告诉我他们那些放

浪,没规矩的样子。

他们瞧不起他三叔,也瞧不起许多长辈。今年三叔生日——他们竟约好了似地

一齐不给他拜生。他们一天比一天荒谬。三叔本来还喜欢四妹的,可是她也变坏了。

这里他摇摇脑袋叹一口长气:

“唉,痛心,痛心!”

然后他又提高了嗓子:

“他们要是我自己的儿女,那——那——我简直要弄死他们!要不是你五叔你

二婶托孤,那我也决不让他们住在这个屋子里!”

这种愤怒谁也得有的,谁也忍受不了他们那种派头。

可是我认为三叔可以说说他们。

“我还能讲他们!”三叔瞪着眼叫。“姑妈疼他们呀!哪个讲他们一句——那

就了得!哼,闹翻了天!”

他痛心他说到他们简直是祸根。二婶死后只留了那么一点点产业,五叔是可以

说没有。三叔对鳌弟他们其实还接济过的,可是竟有人说三叔欺侮他们年小不懂事

——揩了他们许多油。

“真笑话!——他们有油水给我揩?”

那些话是谁说的呢?

他摇摇手:他不愿意说出来惹是非。他告诉我家乡里有许多爱管闲事的人,只

要别人有了点儿声望地位就讲短说长——显然是一种嫉妒。

“身望地位是自己挣出来的呀,妒忌得到的么?……你在乡下多住些时就晓得

这些鬼把戏了。嗯,尽是些鬼把戏!”

我想要安慰安慰他,我知道一个好人常常吃亏。他叫我做人该厉害些,泼辣些,

可是他自己倒那么忠厚。虽然他有五十多的年纪,有些世故他还不大懂得,他不会

对付。他还是很天真的。

“到底是哪些人,是哪些人?”我钉着问。

为了报答三叔的缘故,我竟想给那些说他闲话的家伙——一点厉害!

可是他不说,这一点就是他的老实。他显然很愤激,连手都发起抖来,嘴唇用

着力——微微露出几颗牙齿。并且我还看出他实在是在拼命忍住那股怒气,眼睛盯

着前面挂的一副屏条,眨呀眨的。

于是他故意又回到原来的题目:诚恳地瞧着我,很着急的口气:

“鳌弟他们——你说说他们罢。他们想必还听你的话的,唔,听你的话。他们

同你怕还合得来。……”

同我合得来?

忽然我起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感情——不知道是得意还是失意。全身象有异样

温度的东西通过似的。

三叔还以为我跟他们是一窝子的人——至少很接近。然而他绝对不是讥笑我,

不是讽刺我。他以为我懂的新知识多些,我是他们的前辈,而我同时又能涵养,能

没有一点火气,能不盲目地瞎撞:我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什么的。

他完全是一种善意,他眼睛里似乎有点潮湿,有点发亮。

陡地我觉得要痛哭一会才舒服:要抱着三叔痛哭。我非常感动,连鼻尖子都发

起痛来。

可是他忘记了我先前说的——“他们”简直当我仇人看待。

可是为酬答三叔的好意,我决计单独跟鳌弟谈一谈。

这实在是一种冒险。我跟鳌弟说话的时候——心怔忡着,嘴唇吃力得打着颤。

那小伙子不屑似的脸色,仿佛他有天大的大事等着要办,只能跟我谈一两分钟。

我从他们的排戏说起:问他们这剧本是谁做的。

“我做的,”他那张阔嘴上闪了一下微笑。

“写的是什么?——不能给我看看么?”

他右手食指跟大拇指在捻着个什么小东西,他视线盯在那上面。嘴上又掠过一

道影子似的微笑,然后满不在乎地把眼睛盯到了我脸上。

何必问呢:当然算不了艺术品。

“你不要尽顶我,鳌弟,”我努力镇定着自己。“我同你讲正经话,写的是什

么,告诉我?”

接着我声辩似地说明了我的用意:我也写过文章,我在大学里专攻文学的,并

且我也演过戏——有过一点经验,这是一,二呢我比他们懂的世故人情多些,要是

这剧本里面写了些莽撞的东西,那——那——那不大妥当。

我这是一片好意。

他还瞧着他手里捻着的东西,眉毛一扬:

“七哥想要审查一下,是不是?”

我刚要开口——他又说:

“七哥你放心,并没有对你们有大害处的地方。”

他说这是一个喜剧,写他们的教员的。他蹲到了地下,摔掉了那捻着的东西,

食指在地上画着些不规则的线。脑袋仰起了点儿,似笑非笑地动着嘴。他说话倒还

有点本领:简单明白,而有条理。可是没一点感情,只象是在说明一问几何命题似

的。

他说他们的教员从前是所谓要打倒孔家老店的战士,现在可叫他们的后辈到

《大学》《中庸》里面去找真理。那出喜剧写的就是这个,同时——那些主人公的

私生活可一团糟。

末了他装作很正经地样子问我:

“你觉得这个题材怎样?”

他又在戏弄我!

我手抓着拳,连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要跟他敞开了说。

“你们想挖苦我,对不对?……无论如何我是你们前辈,我不过好意告诉你们

怎样做人。……你以为你的剧本很高明,是吧?讲了几句老实话——你们就老羞成

怒,是吧?……老实奉告你一句:你的讽刺是浅薄的。我讲过要你们到《大学》

《中庸》里去找真理么,我讲过么?——我讲过没有?”

鳌弟站了起来,鼻孔里笑了一声:

“你不要瞎操心:我不过写了几个常看见的人物就是了。……看《阿q正传》

的人以为作者是骂他,那他自己就是阿q。”

说了就走,并且走得那么大方,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你不动火。

于是我抢上一步拦住了他,脸跟脸靠得很近:

“什么,你说我是阿q?你再讲一句看看!你莫以为你是大人——我却有资格

捶你!”

“打架呀?”

这么着我跟他骂了开来,我恨不得勒死他,再把他那瞎了眼的同伙揍死。要不

是妻赶出来拖我进房去,我真会来这一手的——不客气,唵!

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跟妻又吵了一家伙。

养性

我跟鳌弟他们不开口:我不屑跟他们讲话。

随他们去罢,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话对,会在我面前忏悔的。那我也不理

会他们,让他们对我流泪,或者甚至于跪到我跟前。我得嘲笑他们几句——只要几

句就够,于是饶了他们。

现在也许是他们得势:这只是一种虚火。他们真正胜利了么,哼!

我为了要避免冲突起见,不愿意跟他们见面。他们说话没个分寸,全不留个余

地。要自己耳边清净些,我一瞧见他们影子就跑开。

可是自己房里呆不住,就常到三叔那边去。

我问三叔借了一部《诗韵全璧》来,我决计学学做诗。三叔叫我从杜学起,再

转入宋诗。可是大舅告诉我做诗是很容易的:他说“读得《唐诗三百首》,不会吟

诗也会吟。”又云:“诗由放屁起,文自说话来。”他说了就瞧瞧三叔,很捉摸不

定地笑一笑。

“做诗不比做白话诗啊。”

我脸热着回答我知道的。

做诗可以养性。

只要会生活,总可以有点乐趣。经济不成问题:三叔给我经手放了三百来块钱

债——两分息。到明后年我还可以轮着管一年祀田,总有点额外的进账:不过这件

事还没跟三叔谈起过。可是我相信三叔会让给我管的,他已经管了五年了。

我还在城里买了一个小铜香炉,预备点点檀香。喝几口酒,做几首诗:只要妻

不吵嘴,明儿不哭脸,我可以过得挺舒服。

有时候我也踮着脚尖——悄悄地到鳌弟他们房外听他们说了些什么鬼话。他们

大概在念台词,有些地方听着叫我十分愤怒,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们一顿。

这批无可救药的小子啊!

晴天霹雳

一个晴天霹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妈的话大概是真的,可是——可是——怎么,三叔是那么一个人?

在姑妈那里听到的那些话,真是个了不起的刺激!

她说三叔对我要好是有用心的。他以为我这回回家来一定带了许多钱,他想挤

出我几个来。他跟老艾本来打在一伙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我那份收入就全上了

他的腰包。可是他俩最近有什么事闹翻了,就叫我对老艾别放松。

他给我经手放债,那全是为了他在中间可以扣下点好处来。

“你去打听:他放印子钱的利息是多少。他呀——嗯,少说说怕也扣了你两分

息。”

总而言之他无处不想捞点油水。就说我那次补行婚礼罢,他总也有七八十块上

了腰。姑妈甚至于认为三叔要劝我举行一次仪式——也只是因为这个。

并且三叔背地里还说了我许多不堪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三叔真是个十足的小

人。他逢人就叹气,说我的妻是个放荡的家伙,娘家很龌龊。

“我们那位七少爷还瞎吹一气,说他那丈人老子当过次长哩。嗯,次长!要真

的是个次长,怎么不替他女婿设设法——倒让他回家吃老米饭!……他想在我面前

吹!……”

三叔的做人是——占不到便宜就得捣你的鬼。他很厉害:连大舅都怕他。同族

的人也都不敢动他:他一个人竟管了五年祀田,怎么也不肯交出来。

末了姑妈还对我声明:她老实忍无可忍才说出来的,好在我不是外人。

“你住在家里要想有一口饭吃——就要提神对付他!”

从姑妈家出来之后,我完全发了晕。

“姑妈是个爽直的人,姑妈是个爽直人……”我喃喃地说。

可是我一脚走到老公荡。在老艾家里憩了一夜,跟他谈到很晚。

我假说要放债,于是他很热心似地想了些门路,想了些方法。最后我套出了他

跟三叔的关系:一点不错,他以前是替三叔张罗一切的。并且我还知道了三放债的

利钱是三分五,有时候是四分!

我不知要怎样才好。脑袋里象有个东西在膨胀着,在膨胀着,一个不留神就得

爆开来。两只脚似乎凌了空,不知道踹着的路是硬的还是软的。

早晨一到家,我劈头第一句就跟三叔谈到祀田。

他用手指在剔着牙齿,嘴张着很大。唾涎流了下来,他连忙吸了一口。

“管祀田是——敬祖宗拈阅派定哪个管就哪个管。唔,敬祖宗拈阄。”

“那怎么你老人家一直管了五年呢?”

他赶紧把手打嘴里抽了出来,可怕地笑着:

“哈呀,这是赔钱的交易呀,管祀田。人家不肯管,只好我来硬着头皮吃亏,

有什么法子呢。”

我讽刺地向他提议:今年还是再来拈一拈罢,免得老叫三叔赔钱。我还坚持着

非这么办不可,于是我没等他的回答,没瞧一瞧他的脸色就走出他那边。我仿佛听

见他用鼻孔哼了一声。

“他是什么东西!”——我走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听见三叔在嚷。“他是什么

东西!……荒谬绝伦!……我还当他是败子回头哩——哪晓得……哪晓得……”

我一进房就倒到了床上,手摸摸额头——滚烫的。全身瘫了似的没一点劲。我

对妻说:

“泡点姜汤给我喝罢。”

尾声

到处都有眼珠子在冷冷地瞟我。到处都有嘴在偷偷地说我。个个都似乎在仇视

我:三叔他们,鳌弟他们。

有人说我“荒唐”,什么也不懂:哼,还要做诗充假名士哩。

“哼,心术不正,做诗也是白做。”

另外可有人说我已经“腐烂”了——“还要倚老卖老地开教训哩。”

我回避着鳌弟他们,也怕听见三叔他们的嗓音。要出去的时候就偷偷地溜过院

子,做贼似地悄悄抢出了大门。

可是路上有人好奇地轻蔑地瞟着我,叽叽咕咕在后面说什么。有些家伙还故意

走上几步,回过脸来看看我。

于是我只好溜回自己房里去,紧紧闩上房门。只要有什么人声,我就得大吓一

跳,全身一震。

我禁止妻出去,也不准英儿明儿出房门一步。我还咆哮着禁止她们开口:我要

听听外面别人在说着我什么没有。可是我又害怕他们的声音。……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以后怎样呢?以后怎样呢?

作于1936年

包氏父子

包氏父子



天气还那么冷。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可是听说那些洋学堂就要开学了。

这就是说,包国维在家里年也不过地就得去上学!

公馆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腻腻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拿围

身布揩了揩手——伸个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地扒了几扒:

“哄你们的是这个。你们不信问老包: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恐怕钱不够用,

要问我借钱哩。”

大家把它当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里。

“怎么,你们包国维就要上学了么?”

“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几根两分长的灰白胡子。

“怎么年也不过就去上书房?”

“不作兴过年嘛,这是新派,这是……。”

“洋学堂是不过年的,我晓得。洋学堂里出来就是洋老爷,要做大官哩。”

许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张方桌子上面:包国维是在这张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颜六

色的书。一些洋纸簿子。墨盒。洋笔。一个小瓶:李妈亲眼瞧见包国维蘸着这瓶酒

写字过。一张包国维的照片:光亮亮的头发,溜着一双眼——爱笑不笑的。要不告

诉你这是老包的儿子,你准得当他是谁家的大少爷哩。

别瞧老包那么个尖下巴,那张皱得打结的脸,他可偏偏有福气——那么个好儿

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别人强:他在这公馆伺候了三十年,谁都相信他。太太老

爷他们一年到头不大在家里住,钥匙都交在老包手里。现在公馆里这些做客的姑太

太,舅老爷,表少爷,也待老包客气,过年过节什么的——赏就是三块五块。

“老包将来还要做这个哩,”胡大翘起个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可是马上又拼命忍住肚子里的快活,摇摇脑袋,轻轻地嘘了口气:

“哪里谈得到这个。我只要包国维争口气,象个人儿。不过——嗳,学费真不

容易,学费。”

说了就瞧着胡大:看他懂不懂“学费”是什么东西。

“学费”倒不管它。可是为什么过年也得上学呢?

这天下午,寄到了包国维的成绩报告书。

老包小心地抽开抽屉,把老花眼镜拿出来带上,慢慢念着。象在研究一件了不

起的东西,对信封瞧了老半天。两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开一合的,他从上面的地

名读起,一直读到“省立××中学高中部缄”。

“露,封,挂,号,”他摸摸下巴。“露,封,……”

他仿佛还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够念似的,抬起脸来对天花板愣了会儿,才抽

出信封里的东西。

天上糊满着云,白天里也象傍晚那么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镜瞧瞧

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绩单。手微微颤着,手里那几张纸就象被风吹着的水面似的。

成绩单上有五个“丁”。只一个“乙”一那是什么“体育”。

一张信纸上油印着密密的字:告诉他包国维本学期得留级。

老包把这两张纸读了二十多分钟。

“这是什么?”胡大一走进来就把脑袋凑到纸边。

“学堂里的。……不要吵,不要吵。还有一张,缴费单。”

这老头把眼睛睁大了许多。他想马上就看完这张纸,可是怎么也念不快。那纸

上印着一条条格子,挤着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学费:四元。讲义费:十六元。……损失准备金:……图书馆费:……医…

…医……”

他用指甲一行行划着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里咕噜着,跟痰响混在了一块。读

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费!……制服费:二——二——二十元。……通学生除——除——除宿

费膳费外,皆须……”

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气似地又把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还是这些字——一个个仿佛刻在石头上似的,陷到了纸里面。他对着胡大的脸子发

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阵热,还是一阵冷,总而言之是似乎跳进了一桶水里。

“制服费!”

“什么?”胡大吃了一惊。

“唔,唔。唵。”

制服就是操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过了么?他本来算着这回一共得缴三十

一块。可是这二十块钱的制服费一加,可就……

突然——磅!房门给谁踢开,撞到板壁上又弹了回来。

房里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一回头——一个小伙子跨到了房里。他的脸子我们认

识的:就是桌上那张照片里的脸子,不过头发没那么光。

胡大拍拍胸脯,脸上陪着笑:

“哦唷,吓我一跳,学堂里来么?”

那个没言语,只膘了胡大一眼。接着把眉毛那么一扬,额上就显了几条横皱,

眼睛扫到了他老子手里的东西。

“什么?”他问。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头把眼镜取下来瞧着包国维,手里拿着的三张纸给他看。

包国维还是原来那姿势:两手插在裤袋里,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

象是因为衣领太高,那脖子就有点不能够随意转动,他只掉过小半张脸来瞅了一下。

“哼。”他两个嘴角往下弯着,没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张方桌跟前。他走起路来

象个运动员,踏一步,他胸脯连着脑袋都得往前面摆一下,仿佛老是在跟别人打招

呼似的。

老包瞧着他儿子的背:

“怎么又要留级?”

“郭纯也留级哩。”

那小伙子脸也没回过来,只把肚子贴着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张

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轻轻地问:

“你不是留过两次级了么?”

没答腔,那个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接着倒在桌边那张藤椅上,把膝头顶着桌

沿,小腿一荡一荡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头发,就随便抽下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来:

《我见犹怜》。

沉默。

房里比先前又黑了点儿。地下砖头缝里在冒着冷气,老包两只脚仿佛踏在冷水

里。

老包把眼镜放到那张条桌的抽屉里,嘴里小心地试探着说:

“你已经留过两次留级,怎么又……”

“他喜欢这样!”包国维叫了起来。“什么‘留过两次留级’!他要留!他高

兴留就留,我怎么知道!”

外面一阵皮鞋响: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位表少爷。

包国维把眉毛扬着瞧着房门,表少爷象故意要表示他有双硬底皮鞋,把步子很

重地踏着,敲梆似地响着,一下下远去。包国维的小腿荡得利害起来,那双脚仿佛

挺不服气——它只穿着一双胶底鞋。

老头有许多话要跟包国维说,可是别人眼睛盯到了书上:别打断他的用功。

包国维把顶着桌沿的膝头放下去,接着又抬起来。他肚子里慢慢念着《我见犹

怜》,就是看到一个标点也得停顿一两秒钟。有时候他偷偷地瞟镜子一眼,用手抹

抹头发。自己的脸子可不坏,不过嘴扁了点儿。只要他当上了篮球员,再象郭纯那

么——把西装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准得对那些女生说:

“谁说包国维象瘪三!很漂亮哩。”

于是他和她去逛公园,去看电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装穿得笔挺的,头发涂着油,

涂着蜡,一只手抓着安淑真的手,一只手抹抹头。……

他把《我见犹怜》一摔,抹了抹头发。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国维摔了书。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制服费,……”

没人睬他,他就停了一会。他摸了三分钟下巴。于是他咳一声扫清嗓子里的痰,

一板一眼他说着缴学费的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说错似的。他的意思认为去年做

的制服还是崭新的,把这理由对先生说一说,这回可以少缴这意外的二十块钱。不

然——

“不然就要缴五十一块半。这五十一块半——现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

钱还没还,这回再加二十……你总还得买点书,你总得……。”

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独言独语地往下说:

“操衣是去年做的,穿起来还是象新的一样,穿起来。缴费的时候跟先生说说

情,总好少缴……少缴……”

包国维跳了起来。

“你去缴,你去缴!我不高兴去说情!——人家看起来多寒伧!”

老包对于这个答复倒是满意的,他点点脑袋:

“唔,我去缴。缴到——缴到——唔,市民银行。”

儿子横了他一眼。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市民银行在西大街吧?



老包打市民银行走到学校里去。他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住那卷钞票。

银行里的人可跟他说不上情。把钞票一数:

“还少二十!”

“先生,包国维的操衣还是新的,这二十……”

“我们是替学校代收的,同我说没有用。”

钞票还了他,去接别人缴的费。

缴费的拥满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国维那么二十来岁一个的。他们听着老包说到

“操衣”,就哄出了笑声。

“操衣!”

“这老头是替谁缴费的?”

“包国维,”一个带压发帽的瞅了一眼缴费单。

“包国维?”

老头对他们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着他告诉别人——包国维上半年做了操衣

的:那套操衣穿起来还是挺漂亮。

“可是现在又要缴,现在。你们都缴的么?”

那批小伙子笑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答。

老包四面瞧了会儿就走了出来:五六十双眼睛送着他。

“为什么要缴到银行里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还是堆着云,也许得下雪。云薄的地方就隐隐瞧得见青色。有时候马路上

也显着模糊的太阳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觉得身上那件油腻腻的破棉袍有几十斤重。

棉鞋里也湿禄禄的叫他那双脚不大好受。鞋帮上虽然破了一个洞,可也不能透出点

儿脚汗:这双棉鞋在他脚汗里泡过了三个冬天。

他想着对学堂里的先生该怎么说,怎么开口。他得跟他们谈谈道理,再说几句

好话。先生总不比银行里的人那么不讲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补钉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劲了点儿。

可是一走到学校里的注册处,他就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这所办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庙。一排木栏杆横在屋子中间,里面那些桌旁的位子

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还打着鼾。

“先生,先生。”

叫了这么七八声,可没点儿动静。他用指节敲敲栏杆,脚在地板上轻轻地踏着。

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会醒呢?

他又喊了几声,指节在栏杆上也敲得更响了些。

桌子上那团肉动了几动,过会儿抬起个滚圆的脑袋来。

“你找谁?”皱着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着下巴:

“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国维的家长。”

那位先生没命的张大了嘴,趁势“噢”了一声:又象是答应他,又象是打呵欠。

“我是包国维的家长,我说那个制服费……”

“缴费么?——市民银行,市民银行!”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包国维——包国维……”

老包结里结巴说上老半天,才说出了他的道理,一面还笑得满面的皱纹都堆起

来——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懒腰,咂咂嘴。

“我们是不管的。无论新学生老学生,制服一律要做。”

“包国维去年做了制服,只穿过一两天……”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懒懒地拖过一张纸来,拿一支铅笔在上面写

些什么。“今年制服改了样子,晓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

打了个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贯注在那张纸上。

他在写着什么呢?也许是在开个条子,说明白包国维的制服只穿过两次,这回

不用再做,缴费让他少缴二十。

老包耐心儿等着。墙上的挂钟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那位先生大概写完了。他拿起那张纸来看: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象是他自己的

得意之作。

纸上写着些什么:画着一满纸的乌龟!

老实说,老包对这些艺术是欣赏不上的。他嘘了口气,脸上还是那么费劲地笑

着,嘴里喊着“先生先生”。他不管对方听不听,话总得往下说。他象募捐人似的

把先生说成一个大好老,菩萨心肠:不论怎样总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难。话

可说得不怎么顺嘴,舌子似乎给打了个结。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的,眉毛

也痉挛似地动着。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么有这许多钱呢:五十——五十——五

十多块。……我这件棉袍还是——还是——我这件棉袍穿过七年了。我只拿十块钱

一个月,十块钱。我省吃省用,给我们包国维做——做……我还欠了债,我欠了…

…有几笔……有几笔是三分息。我……”

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发脾气。他把手里的纸一摔,猛地掉过脸来,皱着眉毛瞪

着眼: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学校又不是慈善机关,你难道想叫我布施你么!——

笑话!”

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来:他不知道还是让这笑容留着好,还是收了

的好。他膝踝子抖索着。手扶着的这木栏杆,象铁打的似的那么冰。他看那先生又

在纸上画着,他才掉转身来——慢慢往房门那儿走去。

儿子——怎么也得让他上学。可是过了明天再不缴费的话,包国维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脏上象长了一颗鸡眼。

除名之后往哪里上学呢?这孩子被两个学校退了学,好容易请大少爷关说,才

考进了这省立中学的。

还是跟先生说说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来。“还有一句话请先生听听,一句话。……

先生,先生!”

他等着,总有一个时候那先生会掉过脸来。

“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费慢一点缴。先缴三十——三十——先

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

在是一一现在——现在钱不够嘛。我实在是……”

“又来了,喷!”

先生表示“这真说不清”似地掉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

“制服费是要先缴的:这是学校里的规矩,规矩,懂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各种费用都要一次缴齐,缴到市民银行里。通学生一共是五十一块五。过了明

天上午不缴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听懂了没有!”

“先生,不过——不过……”

“嗨,要命!我的话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尽说尽说有什么好处!真缠不明白!

……让你一个人去说罢!”

先生一站起来就走,出了那边的房门,接着那扇门很响地一关——匐!墙也给

震动了一下。那只挂钟就轻轻地“锵郎”一声。

给丢在屋子里的这个还想等人出来:一个人在栏杆边呆了十几分钟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里响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仿佛觉得有一桩大祸要到

来似的,可是没想到可怕。无论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困难时辰总会度过去的。他只

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几乎忘了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会有一件什么祸

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呀手的都在打颤。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双穿着湿渌渌的破

棉鞋的脚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见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着他,他就斜退两步。

街上有些汽车的喇叭叫,小贩子的大声嚷,都逗得他非常烦躁。

太阳打云的隙缝里露出了脸,横在他脚右边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墙上。走呀走的

那影子忽然缩短起来移到了他后面:他转了弯。

对面有三个小伙子走过来,一面嘻嘻哈哈谈着。

老包喊了起来:

“包国维!”

他喊起他儿子来也是照着学堂里的规矩——连名带姓喊的。

包国维跟两个同学一块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打这里掏出什么红红绿

绿的东西往嘴里送。那几个走起路来都是一样的姿势——齐脑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

摆一摆的。

“包国维!”

几个小伙子吃一惊似地站住了。包国维马上把刚才的笑脸收回,换上一副皱眉

毛。他只回过半张脸来,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着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诉儿子,可是那些话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

不出。他只不顺嘴地问: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时候回家?”

儿子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鼻孔里响了一声。

“高兴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摆酒席等着我么!……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

哩。这么一句话!”

掉转脸去瞧一下:两个同学走了两丈多远。包国维马上就用了跑长距离的姿势

跑了上去。

“郭纯,郭纯,”他笑着用手攀到那个郭纯肩上。“刚才你还没说出来——孙

桂云为什么……”

“刚才那老头儿是谁?”

“呃,不相干。”

他回头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渐渐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轻松起来,放心地谈着。

“孙桂云放弃了短距离,总有点可惜,是吧。龚德铭你说是不是?”

叫做龚德铭的那个,只从郭纯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来送进嘴里,没第二

张嘴来答话。

他们转进了一条小胡同。

包国维两手插在裤袋里,谈到了孙桂云的篮球,接着又扯到了他们自己的篮球。

他叹了口气,他觉得上次全市的篮球锦标赛,他们输给飞虎队可真输得伤心。他说

得怪起劲的,眉毛扬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飞出去。

“我们喜马拉雅山队一定要争口气:郭纯,你要叫队员大家都……”

郭纯是他们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

“你单是嘴里会说,”龚德铭用时撞了包国维一下。

“哦,哪里!……我进步多了。是吧,我进步多了。郭纯,你说是不是。”

“唔,”郭纯鼻孔里应了一声,就哼起小调子来。

包国维象得了锦标,全身烫烫的。他想起了许多要说的话,忍不住迸出来:

“我这学期可以参加比赛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么?”

“你投篮还不准。”

“不过我——我是——不过我pass还pa′得好……”

“pa′得好!”龚德铭叫了起来。“前天我pass那个球给你,你还接不住。你

还要……”

“喂,嘘,”郭纯压小着嗓子。

对面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马上排得紧紧的,用着兵式操的步子。他们摆这种阵势可比什么都老

练。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

边去。

包国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线:

“喷,喷,头发烫得多漂亮!”

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郭纯溜尖着嗓子说:

“你们让我走哇。”

“你们让我走哇。”包国维象唱双簧似地也学了一句,对郭纯伸一伸舌子。

两个女学生脸通红,脑袋更低,仿佛要把头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纯对包国维撅撅嘴,翘翘下巴。

要是包国维在往日——遇见个把女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顶多是瞧瞧,大声地

说这个屁股真大,那个眼睛长得俏,如此而已。这回可不同。郭纯的意思很明白:

他叫他包国维显点本事看看。郭纯干么不叫龚德铭——只叫他包国维去那个呢?

包国维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他象个英雄似的——伸手在一个女学生的大

腿上拧了一把。

女学生叫着。郭纯他们就大笑起来。

“包国维,好!”



一直到了郭纯的家里,包国维还在谈着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腿是,哼,老行当!”

郭纯一到了自己家里就脱去大衣,对着镜子把领结理了一下,接着他瞧一瞧炉

子里的火。不论包国维说得怎么起劲,他似乎都没听见,只是喊这个喊那个:叫老

王来添煤,叫刘妈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给他。于是倒在沙发上,拿一支烟抽着,让

阿秀脱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国维只好住了嘴,瞧着阿秀那双手——别瞧她是丫

头,手倒挺白嫩的,那双手一拿起脱下的皮鞋,郭纯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

“拿出去上油。”

“少爷!”阿秀嘟哝着走了出去。

龚德铭只在桌边翻着书,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里子——雪白的毛。

太阳光又隐了下去,郭纯就去把淡绿的窗档子拉开一下。

“龚德铭,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那个摇摇脑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可是包国维打算洗个脸,他就走到洗

澡间,他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他挺老练地开了水龙头,他还得拣一块好胰子:他

拿两盒胰子交换闻了一会儿,就用了黄色的那一块。

“这是什么肥皂?”

郭纯他们用的是这块肥皂。安淑真用的也准是这种肥皂。

这里东西可多着:香水,头发油,雪花精什么的。

洗脸的人细细地洗了十多分钟。

“郭纯,你头发天天搽油么?”他瞧着那十几个瓶子。外面不知道答应了一声

什么。

包国维拿梳子梳着头发,调嗓子似地又说:

“我有好几天不搽油了。”

接着他把动着的手停了一会:好听外面的答话。

“你用的是什么油?”——龚德铭的声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

于是他就把司丹康涂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对着镜子细细地看:不叫翘起一根头

发来。这么过了五六分钟,梳子才离开了头发。他对镜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

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轻轻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眯眯眼睛。他扬扬眉毛,

又皱着眉毛把脑袋斜着:不知道是什么根据,他老觉得一个美男子是该要有这么副

嘴脸的。他眉毛淡得象两条影子,眉毛上……

雪花精没给涂匀,眉毛上一块白的:他搽这些东西的时候的确搽得过火了些。

他就又拿起手中来描花似地抹着。

凭良心说一句:他的脸子够得上说漂亮。只是鼻子扁了点儿。下巴有点往外突,

下唇比上唇厚两倍:嘴也就显得瘪。这些可并不碍事。这回头发亮了些,脸子也白

了些,还有种怪好闻的香味儿。哼,要是安淑真瞧见了……

可是他一对镜子站远一点,他就一阵冷。

他永远是这么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远是这么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蓝色不象蓝

色的棉袍——大襟上还有这么多油斑!他这脑袋摆在这高领子上可真——

“真不称!”

包国维就象逃走似地冲出洗澡间:很响地关上了门。

一到郭纯房里,那两个仿佛故意跟包国维开玩笑,正起劲地谈着衣料,谈着西

装裤的式样。郭纯开开柜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给龚德铭瞧。

“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纯扳开一个大夹子,里面夹着三条裤:他抽出

两条来。

龚德铭指指那个夹子:

“这种夹子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初用的时候弹簧还紧,用到后来越用越松,夹

两条裤都嫌松。我是……”

“你猜这套做了几个钱。”

他俩象没瞧见包国维似的。包国维想:郭纯干么不问他包国维呢?他把脑袋凑

过去细看了一会,手抹抹头发,毅然决然地说:

“五十二块!”

可是郭纯只瞧了他一眼。

接着郭纯和龚德铭由衣裳谈到了一年级的吕等男——郭纯说她对他很有点儿他

妈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篮球比赛她总到场,郭纯一有个球投进了对方的篮里,吕等

男就格外起劲地“啦”起来。郭纯嘻嘻哈哈地把这些事叙述了好些时候,直到中饭

开上了桌子还没说完。

包国维紧瞧着郭纯,连吃饭都没上心吃。可是郭纯仿佛只说给龚德铭一个人听:

把脸子对着龚德铭的脸子做工夫。包国维的眼珠子没放松一下,只是夹菜的时候才

移开一会儿。他要郭纯记得他包国维也在旁边,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响声。

有时候郭纯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声音来,“哈哈,他妈妈的!”或者用心地

点点脑袋:“唔,唔。”有时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哦?”于是再等着

郭纯第二次瞥过眼来。

“你要把她怎样?”龚德铭问。

“谁?”

“吕等男。”

说故事的人笑了一笑:

“什么怎样!上了钩,香香嘴,干一干,完事!”

忽然包国维大笑起来,全身都颤动着。

“真缺德,郭纯你这张嘴——你你!”

又笑。

这回郭纯显然有点高兴:他眼珠子在包国维脸上多盯了会儿。

那个笑得更起劲,直到吃完饭回到郭纯房里,他还是一阵一阵地打着哈哈。他

抹抹眼泪,吃力地嘘了口气,又笑起来。

“郭纯你这张嘴!你真——他妈妈的真缺德!你……”

别人可谈到了性经验,龚德铭说他跟五个女人发生过关系,都是台基里的。可

是郭纯有过一打:她们不一定是做这买卖的,他可也化了些个钱才能上手。有一个

竟化了五百多块。

“别人说你同宋家旋有过……”龚德铭拿根牙签在桌子上画着。

“是啊,就是她!”郭纯站了起来,压小着嗓子嚷。“肏妈的她肚子大了起来。

她家里跟我下不去。后来软说硬做,给了五百块钱,完事,……嗨,我在我父亲那

里骗这五百块的时候真不容易,肏妈的。拿到了手里我才放心。”

包国维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没说话的材料。他想:

“现在要不要再笑一阵?”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这样,瞧瞧那样。郭纯有那么多西装。郭纯有那么多

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纯还是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郭纯问他父亲要钱——每次多少

呢:三块五块的,或者十块二十块,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国维闷闷地嘘了口气。他把脚伸了出去又缩回来。他希望永远坐在这么个地

方,脚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着那套新西装,安淑真挨着他坐着。他愿意一年

到头不出门,只是比赛篮球的时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这是郭纯的家,包国维总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摆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把脚对

房门一踢——磅!

屋子里坐着几个老包的朋友。包国维的那张藤椅被戴老七坐着,胡大在老包床

上。他们起劲地谈着什么,可是一瞧见了包国维就都闭住了嘴。他们讨好似地对包

国维装着笑脸。戴老七站起来退到老包床上坐着。

包国维扬着眉毛瞧了他们一眼,就坐到藤椅上,两条腿叠着一一摇一摇的,他

拖一本书过来随便翻了几下,又拿这翻书的手抹抹头发。那本书就象有弹簧似地合

上了。

什么东西都是黑黝黝的。熟猪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

子里射进来一些没精打彩的亮,到那张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国维的黯影象一大片黑

纱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几个人遮了起来。

沉默。

老包一个劲儿摸着下巴:几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坏了的牙刷一样。他还有许多

话得跟戴老七他们说,可是这时候的空气紧得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戴老七想把这难受的沉默打碎。他小声儿问:

“他什么时候上学?”

仿佛戳了老包一针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发脾气地用力扭着下巴,

咬着牙说:

“后天。”

突然包国维把翻着的书一扔,就起身往房门口走。

谁都吓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张着。他觉得他犯了个什么大过错,

对不起他儿子。他用着讨饶的声音,轻轻地喊着包国维:

“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为什么又……”

用功!屋子里吵得这样还用功!

老头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声地提议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

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包国维站在屋檐下,脸对着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轻轻地踏着步:他们生怕碰到包国维身上。他们谁都低

着脑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国维光油油的头发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

是广生行的生发油?

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泼起来。他给戴老七一支婴孩牌的烟卷,他自己躺倒

了板床上,掏了个烟屁股来点着,把脚搁在凳子上。

“我这公馆不错吧。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床是高升的。我要请包国维给我写个

公馆条子。”

这间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馆:什么东西都是油腻腻的。桌凳,床铺,

板壁,都象没刮过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窝有股抹桌布的味儿,那本记菜帐的簿子

上打着一个个黑的螺纹印。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坐在这儿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说过十几遍的话对

戴老七说起来。

“真是对你不住,真是。我实在是——我实在——你想想罢:算得好好的,凭

空又要制服费。……”

“我倒没关系,不过陈三癞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嘘了一口气。“你们生意也不大好:剃头店太多嘛。

人家大剃头店一开,许多人看看你们店面小,都不肯到你们店里剃头,我知道的,

你们这几年——这几年——我真对不住你,那笔钱——我如今还归不拢。”

这里他咳嗽起来。

胡大的烟烫着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烟屁股一摔:

“我晓得戴老七是不要紧:他那笔钱今年不还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唔,”戴老七拼命抽了两口烟,“就是这句话。陈三癞子那笔钱我保不定,

说不定他硬要还:我这个做中人的怕……”

“你去对他说说,你去对他说说。我并不是有钱不还,我实在是……”

“唔,我同陈三癫子说说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紧瞧着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来把戴老七拥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烟,在空中滚着。老包又咳了几声。

“小谢那十块钱打会钱也请你去说一说,我这个月——咳哼,我这个月真还不

起,我实在——咳哼,咳哼。你先说一声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说。小谢这个人倒不错,大概……”

于是老包又咳几声清清嗓子,拖泥带水地谈着他的景况: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块,

向高升借了七块,向梁公馆的车夫借了五块。学堂里缴了费就只能剩十来块钱:还

得买书,还得买点袜子什么的。一面说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你看看:这样省吃省用,还是——还是——你看:包国维连皮鞋都没有一双,

包国维。”

这么一说了,老包就觉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决了似的。他算着一共借来了三十

二块钱,把五十一块凑足了往市民银行一缴,他就什么都不怕。过年他还得拿十来

块赏钱,这么着正够用,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儿子说说话。

“明天我们可以去缴费了,明天,……钱够是够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

他有……”

包国维抹一抹头发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买一瓶头发油来。”

“什么油呢?”

“头发油!——搽头发的!”包国维翻着长桌子的抽屉,一脸的不耐烦。“三

个抽屉都是这么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着!真要命!真要命!什么东西都放在我的

抽屉里!连老花眼镜……”

老包赶快把他的眼镜拿出来: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镜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银行去缴了费,顺便到了戴老七店里。回来的时候,他带了

个小瓶子,里面有引起红色的油。

公馆里的一些人问他:

“老包,这是什么?”

“我们包国维用的。”

“怎么,又是写洋字的么?”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东西谨慎地捧到了房里。

儿子穿一件短棉袄在刷牙,扬着眉毛对那瓶子瞟了一眼。

“给你的,”老头把瓶子伸过去给他看。

“什么东西?”

“头发油,问戴老七讨来的。……闻闻看:香哩。”

“哼!”包国维掉过脸去刷他的牙。

那个愣了会儿。拿着瓶子的手凌空着,不知道是伸过去的好,还是缩回来的好。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的油么?”

那个猛地把牙刷抽出来大叫着,喷了老包一脸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着他父亲那副脸子,就记起昨天这老头当着郭纯的面喊他——要跟他说话。

他想叫老头往后在路上别跟他打招呼,可是这些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他更加

生气:

“拿开!我用不着这种油!——多寒伧!”

包国维一直忿忿着,一洗了脸就冲了出去。

老包手里还拿着那个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儿子回来了又得发脾

气,摔掉可又舍不得。他开开瓶塞子闻了闻。他摸着下巴。他怎么也想不出包国维

干么那么发火。

眼睛瞥到了镜子:自己脸上一脸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条手中来

擦脸。

“包国维为什么生气呢?”

他细细想了好一会——看有没有亏待了他的包国维。他有时候一瞧见儿子发脾

气,他胸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他纵了他儿子——让他变得这么暴躁,可是他不说

什么:他怕在儿子火头上浇了油,小伙子受不住,气坏了身体不是玩意帐。他自从

女人一死,他同时也就做了包国维的娘,老子的气派消去了一大半,什么事都有点

婆婆妈妈的。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包国维可怜:要买这样没钱,要买那样没钱。这小伙子永远

在这么一间霉味儿的屋子里用功,永远只有这么一张方桌给他看书写字。功课上用

的东西那么多,可是永远只有这么三个抽屉给他放——做老子的还要把眼镜占他一

点地方!

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又到厨房里去找胡大谈天,他肚子里许多话不能跟儿子

说,只对胡大吐个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话可真有道理。

“嗳,你呀,”胡大把油碗一个个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问你:你将来要享

你们包国维的福,是不是?”

停了会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时候是这个,”翘翘大拇指。“现在他吃你的。往后

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没穿过件把讲究的,也没吃什么

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读书……”

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泪,他对不起包国维。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伙子找回来,

把他抱到怀里,亲他的腮巴子,亲他那双淡淡的眉毛,亲他那个突出的下巴。他得

对儿子哭着:叫儿子原谅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鼻尖上一阵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里的——又是一回事:

“不过他的脾气……”

“脾气?嗳——”胡大微笑着,怪对方不懂事似地把脑袋那么一仰。“年纪轻

轻的谁没点儿火气?老包你年轻的时候……谁都一样。你能怪他么?你叫高升评评

看——我这话对不对。”

着,老包要的也不过这几句话。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国维,也希望别人懂得他的

包国维。不然的话别人就得说:“瞧瞧,那儿子对老子那么个劲儿,哼!”

现在别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国维。

老包快活得连心脏都痒了起来。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厨房里打开水来的,提着个洋铁壶站着听他们谈天,这里他很快地插进

嘴来:

“本来是!青年小伙子谁都有火气。你瞧表少爷对姑太太那个狠劲儿罢。表少

爷还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比你们包国维舒服得多哩。姑太太还亏待了他么?

他要使性子嘛。”

“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围身布上擦了几下。

“唔。”忽然老包记起了一件事,把刚要走的高升叫住:

“高升我问你:表少爷头上搽的什么油?”

“我不知道。我没瞧见他使什么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东西。”

“雪花膏也搽头发?”

“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

“香不香?”

“香。”

包国维早晨说的那个什么“康!康!康!”——准是这么一件东西。

下午听着表少爷的皮鞋响了出去,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爷房里。雪花膏包国维也

有,老包可认识,他除开那瓶雪花膏,把其余的瓶子都开开闻了一下。他拣上了那

瓶顶香的拿到手里。

“不好。”

表少爷要查问起来,发现这瓶子在老包屋子里,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馆里三

十来年,没子过一桩坏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会儿。

“康!康!康!”

准是这个: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儿他不认识。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张洋纸,把瓶子里的东西没命地挖出许多放在纸上,

小心地包着,偷偷地带到自己屋子里。

这回包国维可得高兴了。可是——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还生不生气?”

包国维这时候在郭纯家里。包国维这时候一点也不生气,包国维并且还非常快

活:郭纯允许了这学期让他做候补篮球员,包国维倒在沙发上。包国维不管那五六

个同学怎么谈;他可想开去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参加比赛?”包国维问自己。

也许还得练习几个月,那时候跟飞虎队拼命,他包国维就得显点身手。他想象

他们这喜马拉雅山队的姿势比这次全国运动会的河北队还好:一个个都会飞似的。

顶好的当然是包国维。球一到了他手里,别人怎么也没办法。他不传递给自己人,

只是一个人冲上去。对方当然得发急,想拦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

到了前面。……

他的身子就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

那时候当然有几千几万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赞美他包国维的球艺。女生

坐在看台上拼命打气:顶起劲的不用说——是安淑真,她脸都发紫,正在这一刹那,

他包国维把球对篮里一扔:咚!——二分!

“喜马利亚——喜马利亚——啦啦啦!”

女生们发疯似地喊起来:叫得太快了点儿,把喜马拉雅说成了“喜马利亚”。

这么着他又投进了五个球,第一个时间里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时候他得把白绒运动衫穿起来。女生都围着他,她们在他跟前撒娇,谁

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着嘴吃醋,也许还得打起架来。……

打架可不大那个。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还多,再让几个漂亮点的挨近他也不碍

事。于是安淑真拿汽水给他喝……

“汽水还不如桔子汁。”

就是桔子汁。什么牌子的?有一种牌子似乎叫做什么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

牛,总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气喝了两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场。他一个人

单枪匹马地又投进了七个球。啦,啦!

郭纯有没有投进球?……

他屁股在沙发上移动一下,瞧瞧郭纯。

好罢,就让郭纯得三分罢。三分:投进一个,罚中一个。

赛完了大家都把他举起来。真麻烦:十几个新闻记者都抢着要给他照相,明星

公司又请他站在镜头前面——拍新闻片子!当天晚报上全登着他的照片,小姐奶奶

们都把这剪下来钉在帐子里。谁都认识他包国维。所有的女学生都挤到电影院里去

看他的新闻片,连希佛来的片子也没人爱看了。……

包国维站了起来,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着又坐到沙发上。他心跳得很响。

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当然是西装:有

郭纯的那么多。他一天换一套,挟着安淑真在街上走,他还把安淑真带到家里去坐,

他对她……

“家里去坐!”

忽然他给打了一拳似地难受起来。

他有那么一个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儿往鼻孔里钻,两张

床摆成个l字,帐子成了黄灰色。全家只有一张藤椅子——说不定胡大那张油腻腻

的屁股还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准得问这是谁,厨子!那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是包

国维的老子,刘公馆里的三十年的老听差,只会摸下巴,咳嗽,穿着那件破棉袍!

……

包国维在肚子里很烦躁地说:

“不是这个家!不是这个家!”

他的家得有郭纯家里这么个样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个老子:该是个胖胖的脸

子,穿着灰鼠皮袍,嘴里衔着粗大的雪茄;也许还有点胡子;也许还带眼镜;说起

话来笑嘻嘻的。于是安淑真在他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开话匣子给她听《妹妹我

爱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来。他就得理一理领结,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谁大叫起来:

“那不行那不行!”

包国维吓了一大跳。他惊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纯家里。五六个同学在吵着笑着。龚德铭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

来螃蟹就大声嚷着。

“那不行!你们看龚德铭!嗨,我庞锡尔可不上你的当!”——他叫做庞锡尔,

可是别人都喊他“螃蟹”。

包国维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还要练习跑短距离,我每天……”

他将来得比刘长春还跑得快:打破了远东纪录。司令台报告成绩的时候……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台的报告忽然变成了龚德铭的声音:

“这次不算,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

龚德铭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声。

“再来,再来!”

“螃蟹是强得多!”

“哪里!”龚德铭喘着气。“他占了便宜。”

包国维大声笑起来。他抹抹头发,走过去拖龚德铭:

“再来,再来!”

“好了好了好了,”郭纯举着一只手。“再吵下去——我们的信写不下去了。”

“写信?”

包国维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明星笺”的信纸,一支钢笔在上面画

着:李祝龄在写信。郭纯扑在旁边瞧着。

“写给谁?”包国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钢笔在纸上动着:

“我的最爱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着——“擦达!”一声,画了个感叹符号。

嗨,郭纯叫李祝龄代写情书!包国维可有点儿不高兴:郭纯干么不请他包国维

来写呢?——郭纯觉得李祝龄比他包国维强么?包国维就慢慢放平了笑脸,把两个

嘴角往下弯着,瞧着那张信纸。他一面在肚子里让那些写情书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

下:他希望李祝龄写不出,至少也该写不好。他包国维看过一册《爱河中浮着的残

玫瑰》,现在正读着《我见犹怜》,好句子多着哩。

不管李祝龄写不写得出,包国维总有点不舒服:郭纯只相信别人不相信他!可

是打这学期起,郭纯得跟他一个人特别亲密:只有郭纯跟他留级,他俩还是同班。

包国维就掉转脑袋离开那张桌子。

那几个人谈到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小学教员,老穿着一件蓝布袍子。那老头

想给儿子结婚,可是没子儿。

“哦,他么?”包国维插了进来,扬着眉毛,把两个嘴角使劲往下弯——下嘴

唇就加厚了两倍。“哈呀,那副寒伧样子!——看了真难过!”

可是别人象没听见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谈到那穷同学有个好妹妹,在女中

初中部,长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讨厌,妈的!”

包国维表示这些话太无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他瞧着里面

挂着的一套套西装:紫的,淡红的,酱色的,青的,绿的,枣红的,黑的。

这些衣裳的主人侧过脸来,注意地瞧着包国维。

看衣柜的人撅着嘴唇嘘口气,抹抹头发,拿下一条淡绿底子黄花的领带。他屁

股靠在沙发的靠手上,对着镜子,规规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领子上打起领结来,他瞧

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别人看着他。

看着他的只有郭纯。

“嗨,你这混蛋!”郭纯一把抢开那领带。“肏妈的把人家的领带弄脏了!”

包国维吃力地笑着:

“哦唷,哦唷!”

“怎么!”郭纯脸色有几分认真。他把领带又挂到柜子里,用力地关上门。

“你再偷——老子就揍你!”

“偷?”包国维轻轻地说。“哈哈哈。”

这笑容在包国维脸上费劲地保持了好些时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颤。他怕郭

纯真的生了气,想去跟郭纯搭几句,那个可一个劲儿扑在桌上瞧别人代写情书。

“他不理我了么?”

包国维等着:看郭纯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脸,又抹抹头发。他站起来,

又坐到靠手上。接着他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坐到螃蟹旁边。他手放在靠手上,过

会儿把它移到自己腿上,两秒钟之后又把两手在胸脯前叉着。他脚伸了出去又退回

来。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压紧着他的肺部,就又给搁到了靠手上。

那双手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双脚老缩着也有点发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

着什么才合适:龚德铭他们只顾谈他们的,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长出个包国维。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们谈的他不懂:他们在谈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这些话真无聊!”

站起来踱到桌子跟前。他不听他们的:他怕有谁忽然问他:“你到过上海没有,

进过按摩院没有?”没有。“哈,多寒伧!”

他只等着郭纯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着郭纯。到底郭纯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国维你来看。”

叫他看写着的几句句子。

包国维了不起地惊起来:

“哦?……唔,唔。……哈哈哈。……”

“不错吧?”郭纯敲敲桌子。“我们李祝龄真是,噢,写情书的老手。”

郭纯不叫别人来看,只叫他包国维!他全身都发烫:郭纯不但还睬他,并且特

别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脚呀手的都运动个畅快。他应当表示他跟郭纯比谁

都亲密——简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抽动着笑着。

“哈哈哈,吕等男一定是归你的!”

还轻轻地在郭纯腮巴子上拍拍。

那个把包国维没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国维的后脑勺撞在柜子上。老实有点儿疼。他红着脸笑着:

“这有什么要紧呢?”

郭纯五成开玩笑,五成正经地伸出拳头:

“你敢再动!”

大家都瞧着他们,有几个打着哈哈。

“好好好,别吵别吵,”包国维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声调。“我行个礼,

好不好……呢,说句正经话:江朴真的想追吕等男么?”

郭纯还是跟他好的,郭纯就说着江朴追吕等男的事。郭纯用拳头敲敲桌子:要

是江朴还那么不识相,他就得“武力解决”,郭纯象誓师似地谈着,眼睛睁得挺大,

这双眼总不大瞥到包国维脸上来。

不过包国维很快活,他的话非常多。他给郭纯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江朴。接着别

人几句话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谈到了篮球,他主张篮球员应当每天匀下两小时功课

来练习。

“这回一定要跟飞虎队挤一拼,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们篮球员每天应当

许缺两个钟头的课来练习,我们篮球员要是……”

“你又不是篮球员,”龚德铭打断他,“又用不着你去赛。”

包国维的脸发烫:

“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补球员。”

“做正式球员还早哩。要多练习,晓得吧。”

“我不是说的要练习么?”

郭纯不经心地点一点头。

于是包国维又活泼起来,再三地说:

“是吧,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的话对吧,是吧。”

包国维一直留着这活泼劲儿,他觉得他身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一回家就告

诉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绒的运动衫。

“运动衫是不能少的:我当了球员。还要做条猎裤。”

他打算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着绒衫和猎裤在街上走,没大衣不碍事。

“要多少钱?”老头又是摸着下巴。

“多少钱?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缝!”

“迟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钱实在……”

“迟一下!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要赛球,难道叫我不去赛么!”

“等过年罢,好不好?”

老包算着过年那天可以拿到十来块钱节赏。他瞧着儿子坐到藤椅上,没说什么

话,他才放了心。这回准得叫包国维高兴: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儿子真太苦了。

包国维膝头顶着桌沿,手抹着头发,眼盯着窗子。

老头悄悄地拿出个纸包来:他早就想要给包国维看的,现在才有这机会。他把

纸包打开闻一闻,香味还是那么浓,他就轻轻地把它放到那张方桌上。

“你看。”

“什么?这是?”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康——”

包国维瞧了一个,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劲地拿来往地下一摔:

“这是浆糊!”

可是开课的第二天,包国维到底买来了那瓶什么“康”,留级不用买书,老包

留着的十多块钱就办了这些东西。老头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几个钱,只知道新

买来的那双硬底皮鞋是八块半。给包国维的十几块,没交回一个铜子:老包想问问

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话。

“唔,还是不问罢。”



过年那天包国维还得上学。公馆里那些人还是有点奇怪。“真的年也不过就上

学么?”

“哦,可不是么,”胡大胜利地说。

老包可得过年。这天下午,陈三癞子和戴老七来找老包:讨债。

“请你别见怪,我年关太紧,那笔钱要请你帮帮忙。”

“陈三,陈三,这回我亏空得一塌糊涂,这回:包国维学堂里……”

陈三癞子在那张藤椅上一坐,把腿子叠起来。他脸上的皮肉一丝也不动,只是

说着他的苦处:并不是他陈三不买面子,可是他实在短钱用。那二十块钱请老包连

本带利还他。

外面放爆竹响: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着的那张凳子象个火炉似的,他屁股热辣辣地发烫。他瞧瞧戴老七,戴

老七把眼珠子移了开去。

那讨债的说不说得明白?要是他硬逼着要……

咳了一声,老包又把说过的说起来,他亏空得不小。本来算着钱刚够用,可是

包国维学堂里忽然又得缴什么操衣钱。接着谈到儿子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几位

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说了几句就得顿一会儿,瞧着陈三癞子那个圆脑袋,于是咳清

了嗓子又往下说,过会儿又怕两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着宜兴壶来给倒茶:手老抖

索着,壶嘴里出来的那线黄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时候还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个只有一句话。

“哪里哪里,不论怎样要请你帮帮忙。”

老包愣了会儿。他那一脸皱纹都在颤动着。

屋子里有毕剥毕剥的响声:戴老七在弹着指甲。戴老七显然有点为难:他跟老

包是好朋友,可是这笔债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着地下的黑砖,仿佛没听见他

们说话似的。等陈三癫子一开口,他就干咳几声。

三个人都闭了会儿嘴。外面爆竹零碎地响着,李妈哇啦哇啦在议论什么。

“怎么样?”陈三癞子的声音硬了些。“请你帮帮忙:早点了清这件事,我还

有许多地方要走哩。”

“我实在……”

接着老包又把那些话反复地说着。

胡大走了进来,可是马上又退出去。

“胡大,进来坐坐罢。”

可是陈三癞子并不留点地步:他当着胡大的面也一样的说那些。他脸子还是那

么绷着,只是声音硬得铁似的:

“帮个忙,大家客客气气。年三十大家闹到警察那里去也没有意思,对不对。

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罢:你是中人,你总会——我只好拜托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脸上:

“老包。……”

叫老包还怎么说呢?那二十块还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轻轻地动着,可是没发出

一点儿声音。肚子里说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过了一大包泻盐似的。

讨债的人老不走,过了什么两三分钟他就得——

“喂,到底怎样?请你不要开玩笑!”

这么着坐到四点钟左右,忽然省立中学一个校役送封信来:请包国维的家长和

保证人马上到学校里去。

“什么事?”

“校长请你说话。”

可是陈三癫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来,我去一下就……学堂里……学堂里……”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着急地催老包走。

陈三癞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俩跟着老包到了学校里。那校役领老包走进训育处办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

廊上踱着。陈三癞子从玻璃窗望着里面,不让眼睛放松一步:他怕老包打别的门逃

走。

老包一走进训育处,可吃了一惊。

包国维和一个小伙子坐在角落里,脸色不大好看。包国维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

在墙上,耳朵边一块青的。可是头发还很亮:他搽过那什么“康”,只是没有那么

整齐。

屋子里有许多人。老包想认出那注册处的胖子来,可是没瞧见。

校长在跟一个小伙子说话,脸上堆着笑。那小伙子一开口,校长就鞠躬地呵着

腰:“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从脑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会,他就怕脏似地皱

着眉:

“你就是包国维的家长么?”

“唔,我是——我是——”

校长对训育主任翘了翘下巴,又转过脸去跟小伙子谈起来。训育主任就跨到老

包跟前,详详细细告诉他——包国维在学校里闯下了祸。一面说一面还把眼睛在老

包全身上扫着,有时候瞟那边的包国维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几个同学在练习篮球,江朴打那里走过,郭纯讥笑了他几句什么,他俩吵

起嘴来,不过训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么,据说是为了爱人的事。

“于是乎庞锡尔——”训育主任指指包国维旁边的那小伙子。

于是乎庞锡尔喊“打”。包国维冲过去撞了江朴一下,江朴只是和平地跟庞锡

尔说好话。

“我是同郭纯吵嘴,你来多事干什么?”

包国维跳了起来:

“侮辱我们队长——就是侮辱我们全体篮球员!打”

“打!”郭纯在旁边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来。包国维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庞锡尔也帮着打。

江朴一倒,他俩的拳头就没命地捶下去。许多人一跑来,江朴可已经昏了过去,嘴

里流着血。身上有许多伤:青的。校医说很危险,立刻用汽车把江朴送到医院里,

一面打电话告诉江朴的家长。

“这位是江朴的家长,”训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朴的家长要向法院起诉,可是校长劝他和平解决。于是

“于是乎提出三个条件,”训育主任用手指数着,“第一个是:要开除行凶的

人。其次呢:江朴的医药费要包国维和庞锡尔担负,末了一个是:江朴倘有不测,

他是要法律解决的。”

训育主任在这里停了会儿。

老包眼睛跟前发了一阵黑,耳朵里嗡的响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谓开除行凶的人,郭纯可没开除:要是开除了郭纯,郭纯的父亲得跟校长下

不去。打算记两大过两小过,可是体育主任反对,结果就记了一个大过。

不过训育主任没跟老包谈这些,他只说到钱的事。

“庞锡尔已经交来了五十块钱——预备给江朴做医药费:以后不够再交来。现

在请你来也是这件事,请你先交几个钱,请你……”

“什么?”

“请你先交几个钱,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的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着:

“我的钱……我的钱……”

许多人都静静地瞧着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过来似的,瞧瞧所有的脸子。他要起来又坐下去,接着又

颤着站起来。他紧瞧着训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扑,没命地拖着训育主

任的膀子,嘎着嗓子叫:

“包国维开除了!包国维开除了!……还要钱!还要钱!我哪里去找钱呢!我

……我我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我们包国维……”

几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他没命地喘着气,两只抖索着的手抓着拳,一会

儿又放开。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脑袋微微地动着,他瞧见别

人的脑袋也都在这么动着。他觉得有个什么重东西在他身上滚着。他眼泪忽然线似

地滚了下来,他赶紧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长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预备怎么办呢?……流眼泪有什么用。医

药费总是要拿出来的。”

老包抽着声音:

“我没有钱,我没有……我欠债……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

“你没钱——可以去找保证人。保证人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长皱皱眉。“这么瞎填保证书!——凭这点就可以依法起诉!”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来向校长作揖,可是站不稳又坐倒在椅子上。“我

实在——我实在——钱慢点交罢。”

“那也行,那么你去找个铺保。”

“我去找。”

“我们派个职员跟你去,宓先生,”翘翘下巴,一位先生就赶快带上帽子起身。

校长点点头,“好,把包国维领走罢。”

可是老包到了门口又打转,他扑下去跪在校长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为什么要开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

不要开除他罢,不要开除他罢。……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办不到的。”

“先生,先生!……”

这件事可说不回去的。老包给拉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记起了学费。

“学费还我么,学费?”

学费照例不还。二十块钱制服费呢?制服已经在做着,不能还。其余那些杂费

什么的几块钱是该退还的,可是得扣着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走了出来:门外面瞧热闹的学生们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人:

陈三癞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国维。

“戴老七做做好事,给我做个铺保罢。”

“嗳,你想想。陈三这二十块我做了保,现在还没下台哩。我再也不干这呆事

了。”

往哪里找铺保?他出了大门就愣了会儿,他身子摇摇的要倒下去。可是陈三癞

子硬是铁似的声音又刺了过来:

“喂,到底怎样?我不能跟你尽走呀!”

包国维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裤袋里,齐脑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摆一摆的。发亮的

皮鞋在人行路上响着,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国维搂起来:爷儿俩得抱着哭着——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

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国维,可是包国维走远了。街上许多的皮鞋响,辨不出哪是包

国维的。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道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

西。

“包国维!……包……包……”

陈三癞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样!要是吃起官司来……”

那位宓先生揩揩额头,烦躁地说:

“你的铺保在哪里呀,我难道尽这样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见许多黑东西在滚着,地呀天的都打起旋来,他自己的身子一会儿

飘上了天,一会儿钻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经似地动着,嘴巴成了白色。

“包国维开除了,开除……开除……赔钱……”

他脑袋摇摇的,身子跟着脑袋的方向——退了几步。他背撞到了墙上:腿子一

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原载1934年4月1日《文学》月刊第2卷第4号。

1934年10月20收入本集时有修改。

移行

移行



台灯的流苏给风飘得一荡一荡的。桑华瞧窗子一眼,又把眼睛盯到台灯上:她

的脸子给映得象一颗山植。

窗外有谁在唱昆曲。桑华轻轻皱一下眉毛,嘴里忽然有了许多唾涎,仿佛在吃

着酸梅子。于是她拈一粒糖送进嘴,说起话来就含含糊糊的:

“六姐你往下说罢。”

那个所谓六姐正抽着烟,眼睛盯在一幅画上。

“唔?”六姐转过脸来。“我刚才说到了什么地方?”

“你对我的批评。”

“唔,”那个把身子坐正点儿,敲了敲烟灰。“你的生活好象是,我说你……”

桑华紧瞧着那位六姐,不过有时候也得瞟镜子一眼,瞟一下就得把自己的姿势

稍为改动一下。她把嘴里的糖轻轻嚼着:不叫出点儿声音。她每逢别人谈到她的时

候就拼命注意着。她爱别人批评她。

谁都夸她好。她有钱。她喜欢热闹:湖上唱昆曲的那批男男女女就是她请他们

到她这别墅里来过夏的。

还有呢——

“桑华好象天生的就这么高贵。”

从前她和她老太太过着清苦日子,可是她并没半点小家气。

有些人就叹口气,羡慕她丈夫那些橡皮买卖和糖的买卖,那些银行里的存款。

并且她花钱的方法挺有道理:

“她真会寻快活。做人做到象她这样,就再也没什么缺憾了,她真是。”

那些话并没说过火。桑华一听见别人谈到她,她就得拼命把得意的颜色关到肚

子里,装出挺小心的样子,象小孩子在等着挨骂似的。有时候她可忍不住轻轻笑一

下,肩膀也就跟着扭一下,然后就瞥镜子一眼:看看脸上的红粉给汗洗走了样子没

有,坐着姿势够不够漂亮的,等等。

这回她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正合式:唔,不用改动,只要注意地听着就成。于是

她就紧瞧着六姐那张动着的嘴。

可是她有时候想了开去:

“男子跟女子的分别在哪一点呢,象六姐这样……”

六姐这么个怪人——不男不女的。脸子就只是一张脸子,一点人工加上的花样

都没有。头发剪得很短。腰板挺直。哇啦哇啦谈着。她说起话来就象有根绳子拴住

着你——叫你跟着她走。

话锋转到了这年头的那个。

“瞧瞧这年头儿!”六姐吐了一口烟,给风吹得潮似地滚着翻着。“你到底想

过没有:你这种舒服日子还能过几天,嗯?你做人的方法是,我说你……”

停停。

“我说你是故意不去想外面事,连报纸都不看,瞧一个劲儿躲在别墅里。就如

现在像皮跌了价,那你们……外面的事你不敢去想,一想到就未免太煞风景,是不

是?其实象你这种聪明人……”

她瞧着桑华的眼睛。

桑华的眼睛盯着她自己的手:指甲是朱红色的,油油地发光。她挺有礼貌地吞

了嘴里的糖,嘘一口气。

“别谈那些罢。……我是——我是——活一天就享一天乐。”

“一个大变乱一来呢,那你怎样去……?譬如象一二八那样……大变乱什么时

候到来是没准儿的,也许几十年之后,也许很近——也许明天。……也许你们那橡

皮生意……”

“明天!”桑华把眼睛抬了起来。“那我就宁可死:明天来我就明天死。”

那个笑了一笑,站起来对着窗子站着。过会她掉转身子把脸对着桑华。

“五叔五婶给你的那种教育大概很有点分量的,”她说,“他们只有,只有你

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就把你造成一个……”

“造成一个什么?”桑华习惯地瞟镜子一眼,可没移动一下她的姿势。

“一个什么:一个娇小姐。”

桑华微笑起来:

“怎么呢?”

“怎么:他们什么都依你,叫你快活,他们教会你种种的小姐劲儿。他们把你

弄成个怪高贵的娇小姐,然后——然后——嫁给一个大阔佬,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

坦,挺……”

“呃,那不。我没这么听话:那年爹爹要把我许给一个什么金家——我不是怎

么也不肯答应么,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边的人把烟屁股往窗外一摔:

“现在呢?”

“嗯,那是两回事,”桑华的脸发着热。“现在的结婚是我自己的那个,我自

己的……”

六姐那些短发给风吹得披到额上,她用手掠开一下,就回到原来的椅子坐着,

把右腿搁上左腿。

“你现在这种生活哲学,当然是你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不过我不知道你

这十来年是……”

她紧瞧着桑华的脸,用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着话,她虽然算是桑华的堂姐,看

着她长到十几岁,可是近十年来没见过面。只听说这位娇小姐还没读完大学,找着

个职业混了些时。六姐就猜她这十年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这么一套:只是现在这种

太太生活的准备。

“你一定是,我猜你准是给小姐气氛包得紧紧的,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只准备

着现在在种结婚生活。你的结婚跟你那种生活哲学是一贯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

…”

只是桑华忽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嗯,那完全不对!”

“不对?那么你……”

“唵,不对。我跟他的结婚是……是……我们并不象你说的什么自然而然。我

还是为了——为了——为了那个才跟他接近起来的,为了……”

桑华挺庄严地站着,可是没忘了要摆个好看的姿势:这已经成了她的本能,腰

板轻轻弯着。手撑在桌上。右脚用脚尖顶着地。

窗外湖面上那唱昆曲的声音被风推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于是想到那胖子在哭丧

着脸榨出这些腔调,还淌着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来高。

六姐就皱了皱眉毛,象在分担了一点儿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华还一个劲儿让她的脸子庄严着,把刚才那句话重复着:

“我跟他接近起来还是为了那个,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为了革命。”

“为了革命!”六姐老实吃了一惊,身子给震了一下。

“你从前是个革命者么?”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从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着她,又瞧瞧桌上的东西,糖果,台灯,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苏

打:要是没有这些——桑华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华刚才那副庄严劲儿全给放松,嘴角上扯起一丝勉强的微笑。

接着轻轻嘘了一口气。

谁也得当她是开玩笑。她每天总得有四五个钟头花在脸子上做工夫。她不论到

什么地方总得邀些亲戚朋友什么的来给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么,

唱些什么。她一个人的零用,每个月总得花上一千两千。她差不多每年要买一辆新

汽车。可是,她说她从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过那些事我不愿意再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

她抬起膀子来兜着风,眼对着窗子:屋子里那么亮,外面的月亮就显得没一点

劲儿。她知道六姐在瞧着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对方一眼。可是两双眼一对

着的时候,她又把视线移到桌上:顺手就拈起一块糖来。

“怎么你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六姐问:“你不愿意说,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么不愿意说。啧!”她就无可奈何地笑一声,脖子也跟着扭了

一下。“每次一想到从前的事,我心里就会……就会……”

她移着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脸来瞧瞧月亮。

月亮象一瓣肥肥厚厚的桔子,摆在天中央。

从前——也就是在这么一瓣桔子似的月亮下面,她跟连文侃常常靠得很紧地走

着那些脏巷子。



连文侃比她高一个脑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许多汗。她的手被他抓

着,就象给铁圈箍住了似的。

两个人的影子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钉在脚下跟他们走。

那瓣桔子似的月亮也跟着他们走。

“你一定有把握么?”——连文侃象在咬着牙的声音。

“嗯,这是……这是……”她笑了一下。“这只要有技巧。”

“不是这个意思,这没关系。我说的是……”

前面有一个大块头走了过来,他就住了会儿嘴。

桑华忽然全身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她觉得对面走过来的那大块头身上似

乎在发射一种什么毒气,逼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一直等那一大坯跟连文侃擦了一下

膀子走过去,她才偷偷地回头瞟一眼,轻轻嘘了一口气。接着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脸。

那个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的肉一丝也没动。他只把刚才的题目谈下去:

“我刚才是想问你……你筹钱到底有没有把握,在那个姓……姓……姓什么的

呀,那个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里是不是一定可以……呢,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当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话——一切的技巧都没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谈到她所谓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

紧他一下。

可是那个没一点表示。他紧紧闭着嘴,眼瞧着地下:象在发愣,又象在想着。

有时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两个人的脚步一乱,桑华就给挤得一摇一摇的。

“小胡一定在家么?”她小声儿问。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华眼前浮起小胡那张青灰色的脸,眼睛下面铺着咖啡色的雀斑,她叹了一口

气:

“他那个病真要医一下才好哩。”

“怎么医呢,”连文侃还是绷着脸。“生肺病的多着哩,大家都去医病养病—

—那工作谁做。这是……”

女的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舌尖,下腭在颤着。心脏上象有根什么东西在刺着,

慢慢地往深处里钻。她仿佛瞧见小胡咳出一口痰来——淡绿色,还带着血丝,她胸

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

“你身体也要小心哩,”声音有点颤。

“那怎么顾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声。“反正总有一天要死的:不死在病

手里,就死在北老儿手里。”

桑华又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叫别人听见。接着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

呀咬的忽然觉得舌子渐渐胀大起来。里腭也变得有些分量:重重地只是要往下面掉。

她用力撑住劲,它就哆嗦得更厉害。

“小胡还能活几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里,她全身的肌肉就颤动了一下。

小胡在发热,青灰色的脸上有点红。他一咳嗽,脸就皱得紧紧的,全身也都抽

动着,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觉得轻松了点儿,把脸仆在枕头上,闭着眼喘着气,接

着他又跟连文侃谈起来。他嗓子是嘎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儿,仿佛那些桌呀凳的都是涂着小胡那口带血的痰。

连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说着话。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会儿。他告诉小胡:

桑华有个机会能够筹一笔钱,这么着目前的一个大困难就能解决了一半。

于是小胡吃力地把脸抬起来,冲着桑华笑了一笑。

桑华坐在靠窗的一张凳子上,正把手绢遮着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对着,

那拿着手绢的右手,就放松了一会儿。

“要是没办法筹钱,现在这斗争是无法持续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

喘着气。“还有被难的那些同志也是要……”

又是没命地一阵咳,全身都在抽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口气咳出来,脸给

胀得更红,青筋突着有两三分高。

“要不要喝点水?”连文侃问。

小胡痛苦地动动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还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边的人就象给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热水瓶:里面可是空着。

于是她瞧瞧连文侃,一面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冲点来,”连文侃提个铅壶走了出去。

那张板床给小胡震得格勒地响,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静点儿。于是小胡

又把脸仆着,张大了嘴在吐气,他眼睛半闭着,可是过不了一分钟他又拼命张开:

瞧瞧桑华那张难受的脸。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说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顺手,就能象香港一样,给他们……给他们……”

他喘着歇了一会,又抬起那张瘦脸来:

“只要能维持,现在这局面是……是……你大概能够筹多少,那个李什么的不

知道你的关系么?”

桑华摇摇脑袋:

“那李思义——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里认识的,听说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

家伙只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不过——不过他很巴

结我。”

她笑了起来。接着说那姓李的很讨厌,可是她管不得那么多,只要达到那个目

的,她可以对他用一点技巧。

于是第二天她跟李思义一块儿吃晚饭,还喝了许多酒。他们到兆丰公园散步,

听音乐。她那张脸给粉呀胭脂的涂得象颗熟杏子。她老是笑着。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义吃力他讲着一口台山官话,他每一句话的语尾总

得加个把口旁的字,而且拖长着声音,象在故意开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

没有吃醉呢?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下呢?”

“嗯,好罢。坐一坐。”

要站起来走的时候,李思义就弯着一条膀子伺候着:让她把她的膀子挂上去。

于是他就挺着他那大肚子,挽着她的手臂踱着。

他年纪大概四十上下。脑顶有点秃,可是头发还梳得光光烫烫的,他不时用他

右手无名指去搔头发。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买卖和糖的买卖,他眉毛就得动起

来。可是他对小姐们不大谈那些,只是把眼睛眯着,手摸摸大肚子,叹口气说这世

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说我肥,其实我哪里肥呢。我不过肚子大呀。”

他接着就告诉别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华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脸,那排有点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总有一天得偎

在这么一个人的怀里,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为什么笑呢?”李思义挺温柔地问。

“我笑宝真。……她要是看见我们——她会吃醋吧,你说是不是?”

那个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发,接着又把头发理一下。

“她不会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觉得我怎样呢?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着的膀子挟紧了点儿。脚也踏得起劲起来。

风吹到身上,她觉得自己浮在了云端里似的。一些什么东西的香味儿往她鼻孔

里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阵甜。可是她辨不出这还是花香,还是草香,还是人造的

香味。

许多游人在慢慢地踱着,脸上都显得那么轻松,仿佛这世界上就没叫人操心的

事,也没使人吃苦的事。

桑华嘘了口气:

“真美丽呀,这个世界!”

她几乎是跳着似地走着。嘴里话也多了起来,用不着笑的时候她也笑出了声音。

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动着来帮助她谈话的表情:一会儿扭扭脖子,一会儿把左肩

耸得高高的。要掉转身来走的时候,她就用着华尔兹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欢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没有什么……”

“唷!”

李思义舐舐嘴唇,眯着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觉得只有你是……”

“是什么?”

“只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脸靠近她点儿: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子。

前面草地上有几个孩子在打滚。一个八九岁的抓一把沙洒在他同伴身上,两个

孩子就打了起来,一面嚷着笑着。

“这里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许多时候被人用什么堵住嘴呀鼻子,现在可一下子解脱了开来。她又回

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尽她玩,尽她吃,尽她跟同学们谈着神话似的将来。

只是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过得舒坦,所以才长出这世界来的。

“我小时候顶顽皮,脾气顶坏,”她软着嗓子说。“你看我现在……”

“现在不顽皮呀。现在你还顽皮么?”

“嗯,怎么不顽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现在她可希望别人说她孩子气,说她天真,不懂事,活泼,等等。一面她问出

些大人不会问的话:要是那男的一个不留神答得不对劲,她预备马上就把嘴堵得高

高的给他看。

可是她没堵嘴的机会,那个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给薄纱似的云挡着,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来。风也大了点儿,刮得她的衣

裳飘着叫着。

“你冷不冷呢?”——一只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没知道她的真住处,只以为她还在学校里。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动着嘴,“送我到姨妈家去罢。”

上了车,他把光油油的脸凑过去:

“我如果能够给你永远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华不言语。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里答。

可是绝对没那回事的:今天这么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还没向那姓李的开口。她约他明天见面。明天她得对他扯谎:譬如说

她要买件什么东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债务急于要还”。……

她瞅着他笑了一笑,就闭着眼。

“今天乐了一个下午。”

可是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戏:这真有点那个——所谓煞风景。在今天

这时候她老实感到轻松,感到快活。可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会儿她还得回到她亭

子间里去,偷偷摸摸地活动着。

不错,还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叹了一口气,张着眼睛问:

“你明天几点钟来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长胖了些,象大半个桔子。

有四五个人在小胡屋子里照拂着小胡,小胡在放坝似地吐着血。

桑华坐得离床远远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过

眼睛去,她就气都透不过来,拿两手掩着眼睛。

什么都静悄悄的,上十只眼睛紧张地瞧着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这么想。

连文侃拿一些臭药水洒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让他半躺着。叶

阿信坐在床沿上,两手托着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么两三分钟小胡就得咳一声,跟着嘴里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叶阿信两手

就接着这捧血,洒到个小面盆里。大家都不叫小胡动一动:一动就吐得更厉害。

被窝褥子上都洒着血点。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面都涂成黯红色,象用旧了的朱

漆桌子。他眼闭着,蜡黄的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有咳的时候就全身抽动一下,于

是哗的一声冒出血来,嘴边又变成了殷红的。

连文侃着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闹钟,嘟哝着:

“医生怎么还不来?”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视线避开,似乎在说:医生来也不大有办法。许多脸

都绷着,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面盆里的那些血——和着臭药水,变成了很混杂的颜

色。

“喀!”

那个叶阿信赶紧用手去接着小胡的嘴:血冲到了他手上,两只手中间的缝里漏

出一条红丝注在被窝上。

小胡使劲把眼皮睁开来,要用眼珠瞧瞧大家,可是没这力气。他淡淡地笑一下,

这笑叫人看得哆嗦。血糊糊的嘴唇动了好一会,才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们……你们……”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连文侃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膀子,脸跟脸离得很近,

象在哄孩子似的。“不要动,不要动,千万。……真是!不要动啊,我的爷!……

安静点罢:有话明天再说。……”

可是小胡仿佛有什么事不放心似的,他想挣扎。他心一跳,于是又一声咳,又

一大口血往外射。

桑华忽然恐怖地哭了起来。她拼命要叫别人不听见,就拿手用力地堵住嘴。可

是没办到:嗓子里在咕咕咕地大声响着。

其余的人猛地回过头来:脸刷着空气,似乎还听得见豁的一声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文侃走到她身边。“给病人听见很不好的,他又会

……”

“我受不了,我……”

她全身颤着,指尖发冷。

“连同志你送桑同志回去罢。”

桑华那双腿软得撑不起一点劲,连文侃带抱带拖地扶着她走。她用手抹抹脸,

忽然抓紧了拳头,压紧嗓子叫着: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种生活!人生……人生……这么苦,这么……这么…

…到处有危害,到处有死亡,这种……

“别嚷别嚷,”他抓紧她一下。

“人生为了什么!这么偷偷地躲在地下活动着,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点……一

点……小胡——他一辈子完了,他得到了什么,他只是……”

“别嚷啊,我的爷!”他紧紧地扶着她,加快了步子。

一回到桑华的亭子间,桑华可又嚷了起来:

“人生为了什么,人生!……象小胡那样:痛苦了一辈子,又这么死得……死

得……看着这许多活生生的青年,死在肺病手里,死在黑屋子里,这么……这么…

…”

连文侃一把抓住她的膀子:

“呃,干么这么黑死得痢。安静点罢,安静点罢。”

女的挣开他的手,倒到了床上。手脚都发冷,不住地沁着汗,象刚在水里泡过

的。全身的皮紧紧地绷着,胸脯在吃力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他眼睛盯着她,轻轻地皱着眉。

枕头边那个火车表在的达的达的达地响,象在给她急促的呼吸打拍子。弄堂里

传着小贩的叫声——闷闷的:

“檀香橄——榄,卖橄——榄。”

这叫声似乎刺了她一下,她坐了起来。

“算是什么,算是什么,这种生活!”她声音颤着,“老潘他们受了那么些苦,

末了死得那么……那么……现在……现在……这就是人生,人生……为什么不好好

活着,为什么不……”

“好好活着?——活得了么?只是因为活不了——所以……所以……”

他坐到床上,紧紧地闭着嘴,眼睛对着地下。他听得见桑华的心在跳,感得到

她在发抖。忽然床轻轻一震:她的脑袋倒在他肩上。

“我常常想……”她似乎在拼命镇静着自己,声调就很不自然。“我想……我

想……呃,人活着有限的几十年,怎么要这么去讨苦,这么……”

“你的那种……”

“嗯,你听我说,”她很快地打断他。“怎么要这么苦呢,一个人,我常常想

着——想着——想着自由……快乐……光明……公园里换换空气,……现在这日子,

现在这……我们现在连呼吸空气都……好象是偷着别人的空气来呼吸似的,连阳光

也是偷偷摸摸用的,阳光也……”

一直等到她完全闭了嘴,连文侃才开口。他苦笑了一下,就把常对她说的话说

起来:

“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得……你自己也常说的,怎么你……”

桑华把脑袋抬起来,她的嘴离他的腮巴子只有寸把远。

“我们这辈子能够自由自在地活着么?”

“我们这代要是不能够,我们的下代总……”

沉默。

女的嘘了口气。

男的拍拍她的背:

“你今天受的刺激太深了,你安静下来,把自己分析一下看。……明天上午我

来跟你详细谈一谈。”

“你别走。”

“小胡那里……”

一提到小胡,她就象给打了一拳似的。

“别走别走!我怕!”

连文侃踱到了床边,象个母亲那么跟她说着好话,叫她静静休息一会儿。

“睡罢,好不好。”

他扶着她躺下去。她融化了似地瘫在床上。深深叹一口气,温柔地瞧了他一会:

“好,你去罢。”

可是又——

“文侃!”她两只手抓着他的。“嗯,我刚才简直疯了,真是所谓……下次你

要毫不客气地说我骂我。……”

瞧着连文侃给她关了灯,带上房门,听着他下楼,出了后门——訇的一声响,

就只有隐隐约约的步声:渐渐隐约到没有。

桑华怎么也睡不着:她老瞧见小胡嘴里喷出来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

她不敢闭着眼。可是一张开: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进了一块方斜的光,不知道是

月亮还是路灯。

她跳起来开了灯。开关那么一响,她自己可吓了一大跳。

“谁?”——嘴唇哆索着。

四面的墙仿佛在一步一步逼紧她,外面一些穿黑长衫的大汉子在等着她。……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何苦呢,一辈子只有几十年,

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这理想——这果真会实现么?”

她手放到额头上:额头发烫。她爬起来看看镜子:脸上没涂上红的,就显得发

青;腮巴子有点陷了进去,说不定她已经有了肺俩。……

这晚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瞧见小胡在吐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

李思义家里,一会儿又发现后面有个黑影子在钉她的梢。

第二天她没等到连文侃来找她,她写个条子,找到一个女工叫送给连文侃:她

要休息一个月,叫他向他们提出。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个小皮箱就到姨母家里去。

于是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只是瞧瞧宝真那又矮又胖的身子,想到自己比宝真漂亮

可爱得多。



住在姨母家里已经有一个礼拜,她天天跟李思义一块儿玩着。

李思义虽然不太逗人爱,可是他能够想尽方法叫她快活。她想要什么,只要有

点儿暗示,那姓李的准给办到,她觉得姨母对她有点不大那个:似乎怕她抢走了她

的女婿。可是这管不着:桑华得享受一下现在的快活日子。

这是真的快活,不是扮演。

每晚回来总得到第二天下午的一两点钟。她全身给粉涂着,给酒味儿泡着。脑

子昏昏的,肚子里在滚着一个什么热东西。手呀脚的都软软的:不知道是醉,还是

疲倦。

当然什么事也没做。连报也不看,顶多翻一下报屁股和电影广告。

“这样的生活……”

咂咂嘴:嘴里有股苦味,干得象咸鱼的嘴。

什么东西——那轮廓都有点不清不楚。耳朵里似乎在叫着,叫声象根铁条似的

箍紧了她的额头。她想以后总得少放肆点儿: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她嘘了一口长气,眯着眼瞧镜子,喃喃地说:

“我堕落了么?”

要是她已经在堕落,那就是李思义的罪过。他引她过那些放荡的日子,尽量地

拖她到奢侈的世界里去。他可有目的,也象她前向时对他一样。他在追她:这可是

明明白白的事。他知道她的家境没什么了不起,他就带着她到放纵的生活里,叫她

快活,叫她退不出来,于是买了她。

那姓李的在她跟前比狗还听话。那姓李的送给她许多古古怪怪的吃的玩的,把

她在威士忌里泡着,在茄力克里熏干着,在巧格力里蜜渍着,还把她装在新买的道

其卡里溜着。

“哼!”

一把推开面前的镜子,象准备打架似地跳起来,倒到了一张沙发上。也不管脸

上的那些粉,就拿手一抹。她想发发脾气:恨不得把屋子里的家具打碎,把楼板踏

破,跳下去抓着宝真告诉她: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买主的!你卖给他罢!”

现在姨母和宝真那种疑心劲儿,对她那种冷冷的眼色,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那姓李的对她的那种巴结,那种奉承——

“这也是侮辱!”

她觉得这屋子怪闷的,她站起来要打开几扇窗子。

可是窗子全都是开着的。

又坐了下去,拿手贴着额头。指尖搭在太阳穴上,感得到那儿在一跳一跳的,

仿佛有谁在一下下捶着。

要是别人知道她是个战士,他们就得发觉对她的那个只是白费痴心,白费打算。

“我能上他的钩么?”

窗子外面有风流进来,她舒坦了点儿。她换上睡衣,拖上拖鞋,顺手在茶桌上

拿一支茄力克点着。

身上那件睡衣是宝真借给她的。茄力克是李思义送给她的。

虽然她发过脾气,她可没那傻劲儿——要把这件睡衣剪破,把茄力克摔到窗子

外面,或者把李思义送的东西都扔进垃圾桶。这可不必。能够享受还是享受一下,

她只要享受这么一个月。

她对李思义——也不过是利用这冤大头让她自己快活这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呀,”她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那边”是怎么个情形?她请的这一个月假也许没有通过。也许他们在

说她怠工,在批评她。也许甚至于——开除她。

轻轻咬着舌尖:牙齿也有股苦味。身上象有烧烫的针在戳着似的,疼不象疼,

痒不象痒。

她觉得她没有了依归。

把烟在烟灰盘里弄熄,站起来走到窗子边。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黑色的天上有些淡淡的白影子在流动着。

“嗯,回去看看罢。”

可是第二天她又给那姓李的邀了出去。又是尽兴地玩。有时候念头一触到“那

边”,她心头就一紧。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是不是有点怕“那边”的

生活?还是觉得现在这么着有点对不起谁似的?于是她拼命把这种思想赶走,她就

倒出方瓶子里的酒来吓人地狂喝着,跳着,大声说着笑着,然后把身子倒在李思义

的胸脯上——把那挂着金表链的胸脯当做一张沙发。

“总得好好享受这一个月,”她打定了主意。

这一个月象短短的一生,快活的一生。这一生就会溜过去的。

不过李思义想把这一生延长:他要永远叫她快活。

“我要永远给你服役呀,是不是可以的呢?”他告诉她——他打算把他所有的

那些橡皮买卖和糖买卖都献给她。他问她爱住些什么地方,他得在那些地方造房子。

他得伺候她一辈子。一面说一面在搜着顶漂亮的字眼,一句后面那个口旁的字也就

拖得更长,于是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发。

“你是不是肯答应我呢,你是不是……”

两只肥厚的手箍在她肩上,光油油的脸也凑了过去——瞧这劲儿他是想要亲嘴。

桑华推开他,烦躁地说:

“不要这样!不……不不!”

那张给推开的脸皱了起来:

“为什么呢?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她知道李思义不久又得到南洋去:她一拒绝了他,他会冲着宝真求婚的。

让宝真卖给他罢:宝真那么又矮又胖的一坯,跟他再相称也没有。……

忽然——她自己也奇怪,她心头竟感到一种轻轻的刺痛。她就得把她现在这地

位让了出来。叫宝真去占着,然后姨母对她桑华骄傲地微笑着:她们——大得全胜!

桑华在吃醋么?——没那回事。她压根就没把这些男女瞧在眼里。可是——她

总有点那个的感觉,叫她不大快活:这是连自己都压制不住的。

她瞧着那姓李的。

姓李的表情一点不假。这老实人显见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一会用右手无名

指搔搔头,一会摸摸金表链,脸上苦着,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象生了根。

“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女的觉得轻松起来:刚才那种刺痛的感觉消灭了。她能够一手抓住这个李思义:

要是她不放松,十二个宝真来了也不行。于是她艳笑一下:

“我怎么会讨厌你。……嗯,你这个人真是!”

不管怎么着,她总得把这一个月消受完。还有两个礼拜才满期:这两个礼拜里

她得紧紧箍住那姓李的——不叫松半点儿劲。她就对李思义说:她两个星期以内答

复他。

给车子送回姨母家,那个小表弟就告诉她有个姓刘的来找过她。

这是连文侃。

“他留条子没有?”

“没有。”

“他没说什么话么?”

“他说他来看看你的,没有什么事。”

桑华皱着眉,慢慢拖着步子往房里走。她眼膜上印着连文侃那高高的身材,那

张绷着的脸。他也许在责备她。他说不定是带个什么坏消息来的。

“嗯,我这样真不对呀。”

也没管走不走得开,她就离了“那边”。她过着这放荡奢侈的日子,别人可在

苦着干着,吐着血。小胡也许……

她打了个寒噤。

说不定出了乱子。也许有包探跟着连文侃,连这里也给注意着:等她一出去就

有几只手抓住她。

外面有步子响,她吃了一惊。

四面瞧了会儿:桃心木的家具给五十支光的蓝色电泡洗得发青。这儿可没文件,

也没什么书。屋子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而且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好闻味儿,这儿没

有肺病霉菌。

“这里安全倒是安全的。”透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儿可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

也能够放心地去享用阳光。

她打算上床,可是姨母走进了房门。

姨母坐在一张摇椅上,托着水烟袋,不住嘴地跟桑华谈着。她问着学校里的同

学,谈着现在这年头交个朋友真难。于是笑嘻嘻地说到那个“姓刘的同学”。

桑华满不在乎地瞧着她那张嘴——笑得张了开来,露出两颗长长的金牙。

“那姓刘的同学同你很好,是不是?”

“还算好的。”

那位老太太就夸那“姓刘的”品貌好,将来有出息,听那口吻仿佛是她一辈子

才见过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她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眼睛老盯着她姨侄女——注

意她脸上的表情。

桑华笑了一声,瞅姨母一眼。她肚子里恨恨地叫着:

“用不着来探口气,用不着!……我偏偏不爱他!我偏偏抓紧了李思义不放给

你们!”

姨母走了之后,桑华把裤子脱了,发气地摔到椅子上。

“哼,我偏要紧紧抓住姓李的!”

还有两个礼拜,她只能把姓李的抓紧两个礼拜。她这种自由自在的没拘束的日

子也只有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一过去,她又得回到“那边”去,躲避着别人的耳目,

老搬着家。她得忘了她自己,机器似地活动着。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她老是那么提

心吊胆的,还有呢,也许得了肺病。再不然就被人抓去审问着,踹杠压在她那细腻

白嫩的腿子上。

“痛苦地活着,痛苦地死去,”她咬着舌尖咬得痛起来。

她参加这种生活只是为了好玩,别人一提起她:“哪,革命者!”于是她痛快

地干,痛快地死。可是现在才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偷偷摸摸地干,尽干尽干

——还没亲眼瞧见成功。

“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不干就活不了么?”

可是两个礼拜之后她得回去,她并不是想着有要做的事,也不是对那感到有兴

味。她只是为了要面子。要是她不肯回去,大家就得批评她,看着她现在这种生活

他们就得说:

“我们桑同志卖给那个大腹贾了!”

桑华呼吸急促起来,她紧紧抓着床上那块白褥单。

还瞎想什么:总而言之只有两个礼拜了。……

“完全象梦一样,象梦一样,这人生是……”

似乎觉得她自己给判了死刑,只能活两个礼拜。这生命真太短,影子似地一闪

就得过去的。

抓着白褥单的手一放,她脸仆在床上。她肠胃里象有些滚烫的水在流着,她想

大哭一场。

“他们能不能原谅我呢,文侃能不能原谅我呢,要是我……”

他们现在怎么批评她:也许他们已经开除了她。

她坐了起来,稍为感到了轻松点儿。她抹一下头发,眼睛空洞地瞧着褥单:那

上面有一块给她抓得起了许多皱。

两个礼拜!——这象一颗疮似的钉着她。

可是——她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李思义那么点一点脑袋,这段梦似的生命

就能延长,一直到她死为止。

“能够么,能够么?”

能够是能够的,只是有点儿那个:顾忌。她不愿意别人骂得她太糟。

站起来踱着,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拖鞋不合式:太大,似乎不乐意载着她的脚。

那件睡衣也仿佛紧得叫人不自在:真奇怪,其实宝真的衣裳,可以装得下一个半桑

华的。

她到洗澡间去细细地洗着脸。她齐胸脯以上的一段给映在镜子里。她退了两三

步,镜子里的影子就加长了些:打脑顶起一直照到大腿上,镜子里那个桑华在扭着

腰,动着肩膀,接着把手伸了开来。这么着动作了两三分钟,又把睡衣紧紧揪着,

她那胸脯到腰板子的那一段就显出两条曲线。于是又照刚才那么把全身的关节都运

动了一遍。

瞧着镜子里那副身段和那些姿势,桑华忽然有点感伤起来。她替那镜子里的人

悲哀。

“算什么呢,算什么呢?”她伤心地问自己。

那么一对饱满的圆肩膀,配着那高高的胸脯,然后又打胸脯画两条滑溜溜的曲

线直到大腿上:这么一段身材——要说一句“真漂亮”!那可没过火,皮肉也那么

白嫩。

可是——她得把这漂亮的身子躲在黑暗的世界里,让肺病霉菌啃着,用些一点

也不好玩的危险事务去折磨着,末了还许给塞到刑具里——倒灌水,匝箍,剥指甲。

“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她眼睛一阵花,就赶紧退一步叫脊背靠着墙:身子歪着。

用手把眼睛挡住了一会,又瞟到那面镜子上。她才看见她现在这姿势再优美不

过。那滑溜溜的曲线格外配得调和。不管怎么着,她的姿势总是漂亮的:她有那么

一副身段,于是她想起美学上有个术语,叫做什么截的。

“截”?——这身子也许会给“截”成两段!

她脸发烫,嘴唇不由自主地在一动一动的。

靠着这么十来分钟,她透了一口长气,四面瞧了会儿,就又回到原来站着的地

方。她把热水放掉,注上了冷水,拿毛巾蘸着贴到脸上去。

于是又看镜子。

脸上洗去那些红粉,就白得带灰色。她先前就是这么一张脸子:为了跟女工们

混在一起不叫侦探注意,她不搽粉也不画眉毛——让剃掉眉毛的地方光秃秃的,瞧

来她那双眼睛就似乎没处生根。

这是连文侃的主意。这就是“那边”的……

思想一触到“那边”,她心头又一阵紧:她仿佛是欠了一笔印子钱。

她于是又想发脾气,又想把这些磁盆玻璃瓶什么都打碎,然后冲破天花板,一

口气奔到连文侃跟前——对他大声嚷着:

“好也是一辈子,坏也是一辈子!……我再也不顾忌了:你们要骂就骂罢,要

挖苦就挖苦罢!……不,不能折磨我自己的生命!——那种日子我过不来!……”

一个人尽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干么他们要骂她要挖苦她?干么他们不让她自由

自在地活着快活着?

冲出了洗澡间,她就倒在床上。她太阳穴跳得胀痛起来,于是拿冰冷的手去贴

到额上。

她没有想什么,只是还在忿怒:她认为现在这种痛苦都是连文侃他们给她的。

隔壁有人在嗦啰嗦啰说着话:似乎是姨母在跟宝真谈天。

“多卑鄙,多卑鄙!”她两个嘴角用力地往下弯着。“宝真这么想要卖给他,

哼!……我偏不放!”

她骄傲地站了起来,点着一支茄力克。

“偏不放”——她当然办得到。可是怎么办:答应他的要求么?

“答应他?”

桑华愣了会儿。她仿佛又瞧见了那个大肚子,那排有点往外突的牙。那根肥厚

的右手无名指搔头发之后,就用那沉重的嗓音说起话来,每句的未了一个字老是拖

得长长的:“呀——”,“呢——”,“——”。

她皱一皱眉,瞧着自己手里的烟。一想到李思义,她就有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

感觉。要是让他挺着大肚子,拿那双肥膀子搂着她,可有点不大那个。他的脸偎着

她的时候,她那搽了粉的腮巴上准得沾上一块油迹。

抽一口烟,叹一口气,就连着烟吐了出来。

“要是文侃做了李思义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再从文侃身上想下去。文侃也许在嘲笑她,在绷着那张冰冷的脸子。

于是她觉得李思义老叹着气说别人不了解他是很有点道理的:叫别人了解可不是容

易的事。她桑华——就连连文侃都不了解她。

一连五六天,她那欠了一笔印子钱似的感觉老钉着她:逗得她难受,叫她时时

刻刻想要发脾气。她仿佛老听见连文侃他们在挖苦她,骂她。于是她决计要跟连文

侃详详细细谈一下。

到了连文侃的住处,她心就一阵乱跳。她拼命镇定自己:一面上楼一面想着怎

么措词。

可是那扇熟悉的门里只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子:

“找谁?”

“刘……刘……”她瞧着那张圆圆的胖脸。

“这里没有姓刘的。”

她走了出来:她知道那张陌生的圆脸在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桑华一连找了好几个熟人,都没找着,只碰着一些疑神疑鬼的眼睛。最后她才

找到了一个老朋友:王招弟。

这位老朋友并不表示怎么欢迎,只冷冷地瞧着她,问一句答一句。

忽然桑华热烈地抓住对方的膀子,把脸子靠过去,颤着嘴唇:

“招弟,怎么你……呃,你告诉我文侃的住址罢:告诉我是不要紧的——告诉

我。我有要紧事找他,我要……”

那个静静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晓得呀。”

桑华忽然身子一震,心也跳了一下。她想把招弟一把搂住,叫招弟别撇开她;

她想对招弟哭一场,可是她没动。这么愣了好一会,她就咬着牙忍住自己的眼泪,

离开了招弟。

在路上她的神经似乎有点麻木:也没有什么难受,也没有什么舒坦。

“这不能够怪我,这不能够怪我:是他们撇开了我的。”

第三天她又去找王招弟,带着一封三千多字的长信:请她在遇见连文侃的时候

交给他。信拿在手里很重很厚,封得紧紧的,封口上还签了两个字母:“s.h.”

这封信她写了两个晚上。她先叙述自己的性格。然后又说到她这种性格跟那种

生活太不调和。于是又谈人生。她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快活着。“好也是一生,坏

也是一生”。她埋怨他们撇开了她,同时又叫他们了解她的生活态度。末了她叫连

文侃“多多珍重”,她说她永远想念着他:要是他肯的话,他们得永远保持私人的

感情。

写到这里她鼻尖酸疼起来,她就把脸抬起点儿,不叫眼泪淌下去。

“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呢,我走了之后就……”

她打定主意要走:姨母家再也住不下。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儿跑,她不愿意回家。

这一个月算是她一生顶快活的一段,这一段马上就得过去的。

在这几天她比前几天还难受。她觉得没有地方站得住,仿佛在海里漂着,四面

瞧不见陆地,也抓不到一根木头什么的叫自己别沉下去。她想到她脱开了“那边”,

她就有种异样温度的水淋着全身似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该懊悔,还是该庆

幸。

什么都象一个幻觉,苦日子脱开了。可是这怪好受用的日子也得溜过去。她说

不定会去进尼姑庵,什么都看得开点儿,这些狂乐的生活让宝真去过去。

以后宝真就得象个皇后似的:威士忌,巧格力,香粉……

以后宝真就得跟姨母笑着,说着,最后的胜利是她的。

桑华跳了起来,两手抓着拳。

“我真傻,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出让,要……”

于是到了那天,桑华落到了李思义的拥抱里。

她瞧着他那秃了的顶,那张光油油的脸,那排有点突出的牙,她又感到吃了一

勺蓖麻油似的。可是她拼命对自己说:

“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他。”

李思义那个大肚子很不合式地挺着,那双腿似乎经不起这么重,给压得弯着。

他膀子还在搂着她,把油脸偎过去亲她:她嘴呀腮巴的都接触了他那排突出的牙齿:

他的牙齿是冷的。

“我提议……我说我们在我到南洋去之前结婚呀。好不好呢?你说是不是好的

呢?”

“我没有意见,”她吐了一口长气。

他那排突出的牙齿又先触到了她的嘴唇,五六分钟之后才离开,他喘着气,仿

佛领结紧得叫他难受似的。脸上可在笑着,眼眯瞧着她,于是又用肥肥的右手无名

指去搔搔头发。

忽然——桑华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李思义吃惊地说,还带着两成扫兴的样子。

好一会儿桑华才抬起脸来。眼泪巴巴地瞧着那男的,她挺吃力地媚笑一下,颤

声说:

“没有什么。”

跟着她又哭起来。



湖面上给月光照成青灰色,几艘小艇子摇进了烟雾里。

桑华站在窗子跟前瞧着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时候水里咕咙一声响,

水面上就滚着无数的同心圆。

她颤着嘘了一口气,渺渺茫茫地想着:

“文侃现在在哪里呢?”

六姐又点了一支烟,站到了她旁边。

“过去的事——你不愿意告诉人,嗯?”

桑华侧过脸来,对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只眼里一泡泪,给月亮映得发光。

沉默。

风吹动六姐的头发,可没吹动桑华的头发——她头发叉上十来个铁东西给坠得

重重的。远远的昆曲又给风带了进来。六姐就微笑着:

“黄六先生真是何苦:这么大热天榨得满头大汗。”

“嗯,他爱唱,”桑华用手绢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这么一套:永远是惨睹里面那几折。”

“惨睹?”桑华似乎吃一惊。可是马上又把脸色还了原:那种“惨睹”跟她是

没相干的。

六姐把烟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华一眼,桑华刚才卖关子卖得一点不放松,

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她从前是革命者?

于是六姐说着大儿子跟一个女同学相爱的事:她不象是在叙述,只是把这当做

一个问题在讨论着。然后谈到一般的恋爱,她问桑华:恋爱和事业有没有冲突,这

所谓事业,革命当然也在内的。

桑华没表示意见。

“嗯,这问题我没有想到过,”她轻轻地说,象故意要叫别人听不见。

别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搁在左腿。吐了一口烟,她又说到李思义:这位

堂妹夫她还没见过面。她用种试探的口气谈到一般的结婚生活,于是问到桑华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爱他,我一直爱着他!”桑华发命令似地说。她脸上发烫。

可是六姐当然不知道李思义那种劲儿:挺着个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无

名指搔暑头发。桑华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经触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齿,肩上堆着他那

双肥厚的膀子。他越对她讨好,她那种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觉就越浓。

“干么要这么想!”她在肚子里压制自己。“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

他:我一直爱他!”

“他最近有信没有?”

“有。”

“那边情形怎样?”

“嗯,那边——那边——现在想着法子,不然……”

“我听马先生说……”六姐站了起来,瞧着桑华的脚。“要是不能够限制橡皮

的生产……”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价钱再往下跌,李思义的买卖就得完了蛋。桑华不愿意想

到这上面去。

“别说了罢,别说了罢,”她勉强笑一下。

两个都不言语,这沉默有点叫人难受。桑华咬着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这样,

又瞧瞧那样:避着六姐的视线。

这么着过了七八分钟,桑华忽然给谁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嘘一

口气,就用华尔兹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两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轻轻弯着:

眼睛往下面扫一眼自己身上那优美姿势和那滑溜溜的曲线,就象小孩子那么爱娇着,

带着九成鼻音说:

“六姐,我们弄个小划子去划划好不好?还带两瓶酒去,嗯,两瓶酒。……就

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于1934年

脊背与奶子

脊背与nǎi子



镇上的人大家都谈着一个新闻:任三嫂在庄溪。

“是不是她野老公那里?”

“唔。还生了一个女儿哩,”低声说。仿佛一说得大点儿就造了口孽似的,可

是在他丈把远以内的也还听得见。

“她给任三生的那个儿子怕也是野种吧。”

大家对这问话的小伙子瞧了一眼,又说到这消息是该秘密的。

“喂,莫走了风。任三家里打算捉她回来。”

“长太爷不晓得要怎样发脾气哩:族里出了这样……这样……呃,这样那个的

女人,呃?”

那个小伙子就把下嘴唇往外攒了一下:

“哼!”

“长太爷是,”装着很知道的劲儿,“他是……他很……”

有几片嘴唇扁了一扁,嘴角往下弯着,一些话就给关在了嘴唇里面。只得用鼻

孔——

“唔,唔。”

大家就回去等着:有戏看。你瞧着,长太爷准得有一手。

长太爷真在打算着一手。

“哼!……”

过了会儿:

“唔。……”

你要是和长太爷一混熟,你就得知道他现在正生着气,也在打着主意。

他左腿叠在右腿上,右手的小指忙着剔牙齿。脸上象涂着蜡,一线阳光斜到他

右边腮巴上,颧骨那儿就象个玻璃瓶似的放亮。

这件事到了他长太爷手上!

叠着的腿子一上一下地抖了起来,大襟上沾着一片瓜子壳就簸动得象大洋里的

小划子。

真不懂任三嫂跟上了庄溪那兔崽子有什么鸟好处,他想着这件事。顶好把那个

兔崽子也诊他一诊,给他点儿王法,可是别人姓刘,他长太爷可管不着。

右手剔牙剔得更起劲,仿佛要给自己的牙齿一点儿王法什么似的。自己听得见

指甲割着牙齿响——戛,戛。唾沫沿着手心流下来。

“哼!”

听说庄溪那野老公不过是个田夸老,可真怪,任三嫂可跟上了这么个家伙。可

是也许那姓刘的有点什么长处,一些骚货特别喜欢的。

腿子抖动得几乎跳起来。那片瓜子壳在大襟上站不住,给弄得东奔西奔的,一

个不留神就给摔倒了地下。

任三嫂一找回来了准得打烂她的脊背肉。……

你说他又得“哼”了吧——他生了气?

不。

倒是——他全身软了一下。

任三嫂那身肉可经不起打。她那身肉——其实说“肉”是错了的,应当说是芡

实粉,再不然就是没有蒸透的蒸鸡蛋:手指点一点就得破似的。

长太爷嘘了口气,任三嫂那身肉真可禁不起打,单止她的腮巴子——

她的腮巴子是怎么个劲儿,长太爷那只剔着牙的右手顶明白:它扭过它。

“脸子一天到晚日晒雨淋的,还这么嫩,别的地方不知道是怎样嫩法哩。”

可是任三嫂并不因为长太爷赞美她她就高兴。她有点别扭劲。她把那双漆黑的

眼瞪着,叫了起来:

“做什么?”

“不要假正经,晓得吧。……任三吃你不住我是知道的,他是不是很……”

那只留着长指甲的右手又对她突出nǎi子的胸部伸了过去,可给任三嫂一手打开

了。

“青天白日里你调戏人……真不要脸……”

“青天白日调戏不得,晚上就好来那个……任三你是不过劲的,唔。我同你…

…”

“滚,滚!”

“为什么要这样凶?”长太爷差点没给她推倒。

“死不要脸的!老不死的!亏你还是族绅——任家族上真倒尽了媚!……”

长太爷可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说什么!”

“你不要仗着你是个族绅,你不要……”

“你再说,你再说!”抢一步上去。

瞧瞧四面。

没有人,只有赵老人家里那条花狗沿河岸跑着,把泥地上印着一路的梅花印。

狗是不会说话的。

他打算一把抱住她,他想在那两片活动着的嘴唇上咬一口,他得把她吃下去:

单止那两块红红的腮巴子就够多好吃,不说别的。他眼睛涂上了千把根红丝,额上

的青筋突出来两分高。

可是任三嫂跳开了。

“畜生!老狗!强盗!杂种!痞子!任剥皮……”

这一大串叽叽刮刮的话他并没听见。

“好嫂子,你不要太……太……你不要那个。……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依了我,

唔,唔,你依了我……”

“滚你娘的臭蛋!死不要脸的老畜生!……——还是族绅,还要管地方上的事!

——死不要脸的……”

长太爷这回动了火。

“你不要太得意!……不识抬举的家伙,我好意要抬举……要……要要要……”

“哪个认得你这臭瘟蛋!……仗着有钱有势,大太阳底下调戏人!”

“你再说!”

“怕你!……你这畜生,任剥皮,瘟家伙!”

“哼!”长太爷手指有点打颤。“哼,哼!你小心!你!”

“怕你什么:我随便告诉哪个,族绅调戏人。”

“这瘟女人真厉害!”

生气管生气,任三嫂那身子——单只是腮巴子,就简直是芡实粉,是没蒸透的

蒸鸡蛋,这可是真的。她那双眼珠会飞,会说话。那两片变得怪匀称的嘴唇一动,

马上就露出一排发光的牙齿来——整整齐齐地站着。

这么两片嘴唇,今天骂了他。

女人的骂和男人的不同,唔,骂几句没屁关系。就是给她用那对棉花似的手打

几拳都不在手,只要她肯那个。

“唔唔。”

长太爷在打主意。

他可不能威胁她:弄得不好她真去对别人说长太爷调戏她,可不大好。他不能

太性急:女人的心眼儿他挺知道——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巴里说的又是一回事。

你瞧瞧四姐,不是么,到头来还是跟上了他。女人总是女人,任三嫂总不会老是那

么……

得,就这么着。第二天太阳快下山,长太爷拿着一个玉圈子到河边上找着任三

嫂。

“喂,喂。”

没理他。

“是不是生了气?”他笑。“还是那么假正经?……喂,你看看。”

别人一个劲儿淘着米,脑袋也不回一回。

“咍,怎的——不回过——脸儿来——”调着腔,扭扭脑袋,擎着玉圈子的手

在紫灰色的空气里画了个圈。

不成,他妈的。

“哼!”他说。

可是不能就这么丢了手。他那只扭过她脸子的右手在——痒不象痒,麻不象麻

的。一扭,那片腮巴子就扭成白色,手一放,才慢慢地回到红色,这么一张脸子他

可不能就丢了手。

可是主意还没打定,任三嫂可逃到了野老公那儿。

“哼,这骚货太不识抬举!要是找到了她,总要结结实实给她一顿……”

这回可就——哼,她原来在庄溪,她骂过他,她不依他。她跟上庄溪那姓刘的

小子,好,你瞧着!

祥大娘子来告诉长太爷她儿媳的下落。

“你老人家看怎么个办法……”她什么都得和长太爷商量,不仅因为他是族绅,

他还对任三好:任三借了他的那笔钱一直没还他。

“抓她回来!”长太爷拍一下桌子,把手心都拍红了。淫奔!“——任族上的

面子扫尽了!抓她回来,我给她一点家教!……”

“我先到她娘家去告诉一下,你老人家看是……?”



任三嫂给抓了回来。抓个把女人是怪轻松的事,而且这儿到庄溪去也很近,不

过四十来里路。

怎么样个抓法我可不大明白。读者诸君要是想知道一下,那我得请你上得意楼

茶店,听一听缪白眼老板的叙述。

“祥大娘子到长太爷那里请了示,就去找福来七娘……”

“福来七娘?”

“任三嫂的亲生娘呀,”缪白眼象怪这问话问得不懂事似地对那个把斜视眼一

瞪,可是视线斜到了一个黄胡子脸上。黄胡子就赶快表示懂事的样子说:

“任三嫂是应福来的女儿呀。”

“对啦,应福来的女,”缪白眼接了下去。“祥大娘子自然要同应家的人商量

一下的。……长太爷说要抓来办,福来七娘拗得他过?女儿跟上了野老公,应家里

也没面子。好,办!哪个叫她做出这些丑事来!……”

“任三嫂还认得几个字哩。”

“怎么,认得字就不偷人么?越是女学生越会偷!……长太爷说的要整顿整顿

风气,不要再有人做出这种混帐事来。……”

缪白眼来了劲,卷起袖子,站了起来。他瞧了瞧大家的脸,看别人可是在注意

地听他。

“哼,他们就到庄溪去:一个任三,一个祥大娘子,一个应副来,一个福来大

娘,还有那个男子。……”

他打着手势往下说,他象亲眼瞧见了的,他说他们带着绳子什么的找到庄溪那

个野老公家里,野老公是个田侉老。任三嫂正在那里煮饭。

福来七娘先进去。

野老公一瞧见她来就着了慌,红着脸子来招呼丈母娘。可是丈母娘劈口就骂那

位野女婿。

其余的人躲在门外,约好了的:一等福来七娘大声说话,他们就拥了进去,把

任三嫂一把抓住——

拳头,绳子。

“你这死娼妇,今天要办死你!……捆回去!”

任三嫂腮巴子上泛了白色,可是没有怕的劲儿。

“我死不要紧,宜妹子一没奶吃就活不了。”

她还生了个女儿哩。

“好,小孩子也带走罢。”

这么着就七手八脚把她抓了回来。

“捆猪样的就捆回来了。”缪白眼翻一下眼珠子,结束了他的故事。

“如今祥大娘子在敦太公的香火堂里请酒哩。”

请酒是请族绅,请任三家里的亲房,请福来两个。

可是得意楼里谈着这些话的时候,香火堂里已经散了酒席。

“任三还是舍不得那个女人,”缪白眼加一句。“他还是要她。”

“怎么的?”

“怎么的,他们不知道这是长太爷的主意,长太爷只是想要惩办任三嫂的不识

抬举,可不愿任三把她赶出去。”

“唔,不能赶她出去,”长太爷剔着牙,在喉管里说着。把她放在这儿,她总

得有一天要识抬举的。

长太爷把任三叫了来问他。

“这女人你还要不要?”

可是不等回答就又:

“还是办她一顿叫她以后上规矩好了。唔,你看如何,唔,至于……至于……

如果赶她出去,则又…则恐怕……一赶她出去,她在外面的丑事……说起来总是任

家的媳妇。……家丑不可外扬,办她一顿叫她改过就是了,懂不懂,唔?”

任三楞了会儿。他得相信长太爷:长太爷待他好,还借过一百四十块钱给他。

“怎样,唔?”长太爷把一双细长的眼睛钉着任三。“如果赶走,将来闹出大

笑话,更要败坏任家族上的家声。你能答应,我不能答应!”

“是。”

“好了,就这样。”

办总得办一办:他们在香火堂里吃了饭,开始审问。

许多眼睛都钉着长太爷。长太爷和长房里的二老爷嘴挨着耳朵说了会儿,就和

福来夫妇让起位子来。



排列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子都给打开了门:让那些写着金字的老祖宗们瞧瞧这次

的事件。桌子上摆着一个茶盘,放着一片红绸子,稍微有点儿风一刮,红绸子就不

安地一动,桌子下面堆着些锁链,绳子筋条①。

①原注:这是四五根竹梢,用绳扎成一把的一种刑具。竹节当然不削去,因为

这么样打起来方过劲。

长太爷坐在靠着桌边的椅子上,好几次想要拿右手去剔牙却给制住了。他扬起

一双细长的眼睛瞧瞧旁边坐着的二老爷,又瞧瞧板凳上的福来夫妇,他把自己的腰

挺了一挺。

把眼睛向对面扫过去:一排任三家的亲房,凹凹凸凸地列着各色的脸子。门边

斜着一张板凳——祥大娘子和任三对长太爷他们作了个揖就一屁股坐上去。再把眼

珠子溜过去——

一堆芡实粉,一堆没蒸透的蒸鸡蛋,那不识抬举的家伙!

她站在祥大娘子的后面,地上倒映着个模糊的影子:转一个弯拖到墙上。

长太爷瞧瞧她,又瞧瞧别人。过一会又瞧到她。他的眼睛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

好。不知不觉他的右手慢慢地要伸到嘴里去,可是一下子意识到什么,马上把一双

手筒在袖子里关着,怕它不听话又去剔牙。

大家也把眼睛偷偷地往任三嫂身上溜,看着她是怎么个劲儿。一些亲房里面的

男人更是溜着挺起劲,可是又怕长太爷瞧见了会骂人。可是长太爷已经明白,对他

们结结实实瞪了几眼——

“哼,不知廉耻的家伙!”肚子里说。

任三嫂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咬着嘴唇。她脸色发白。她比两年以前瘦了点儿,

可是瞧来还是怪丰满的。她眼盯着地上。她仿佛什么都已经决定了似的,一点不怕。

祥大娘子在数说着任三嫂的罪状。她用了许多重复的句子,一直说到把任三嫂

抓回来。她要请族人当了祖宗的面公断。

大家的眼睛转到了长太爷的脸上,只是任三嫂的眼珠子没动。

“舍下祥大娘子已经说了个明白,”长太爷带了七成鼻音,“唔,亲家如今也

在这里,只看……只要是……如今看你们应府上主不主张办,是不是要……”

“她做出这种事来自然应当办,我不纵容女儿,这是……”

“唔,”长太爷咬一咬牙。“你们应府上也是明白人,你们不纵……我来问她

自己,我来……”

长太爷就把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任三嫂,你出来!……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不言语,什么都哑着。

“怎样,唔?”

沉默。

“说呀!”

过会:

“叫你自己说呀!”

“我没有什么说的!”她动也不动一动他说了一句,叫大家都吓一跳。

“哼,你不说我们也明白!”长太爷尖着声音,“大家自然很明白,唔。应府

上……我们也领到了应府上的……亲家太太的话。……我们商量一下……”

长太爷和二老爷嘴挨着耳朵叽咕了会儿。

谁都正正经经坐着,连呼吸也不敢叫它大声点儿。他们瞧着长太爷和二老爷那

两个挤在一块儿的脑袋:长太爷的脑袋在读诗似的画着圈子,画呀画地就离开了那

一只脑袋,移到桌子边了。

“这桩事情大家都很明白,”长太爷两只手抽出了袖筒,挺着腰板子,“唔,

这种事情是丢我们先人的丑……我一定要整顿整顿这风气,给那些相信邪说的无耻

之徒看看!……孝梯忠信,礼义廉耻一桩都不讲了,这还了得……!淫奔——万恶

淫为首,今天这万恶之首的……这万恶的……今天这……这这这……还了得,丢尽

任家族上的脸!……非严办不可!……跪下!”这里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那放着

红绸的茶盘就一跳。“任三,剥了她衣服。打一百!……”

长太爷瞧着任三脱她的衣裤:她那野老公这么给她脱衣裤,抱她在手里的!长

太爷颧骨发了青。……要是任三一不留神,把她里衣裤也脱下来了可怎么办?那可

……唔唔,呃呃,哼哼。

可是这当然不会。虽然大家都想看看任三嫂光着屁股是怎么个神情,可是大家

都知道廉耻,知道这是要伤不少的风化的。

于是她全身留着一身白大布小褂裤。nǎi子高高地突出:隔了一层衣,可是还瞧

得出奶嘴子在什么地方。这对nǎi子给那田侉老的野老公摸了多少次呀,妈的。任三

剥下她的夹袄,还听见一声洋钱响:这是野老公给她的三块花边,她被抓的时候给

匆匆忙忙塞在她手里的。她玉圈子不要,要花边,哼!

她对上面跪着,福来七娘和祥大娘子拖住她的手。

任三对手心吐口唾沫,拿起筋条。

“这娼妇!”

哗!——下抽在她脊背上。

接着第二下,任三咬着牙,手臂上突出隆起的肌肉。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筋条加速地运动起来:哗,哗,哗,哗,哗……

筋条的梢头飞了开去,只剩下结实的粗枝子。

任三嫂那蒸鸡蛋似的脊背肉变成了怎么个样子是瞧不见的:隔着一层大布衣。

看看筋条的劲儿,任三的发火,听听哗哗的响,可以想象得到她脊背肉的变化。哗

一下,就在白白的皮肉上突出一条紫红色疙瘩。再几下,疙瘩破了皮,血沁出了白

大布衣。

她不叫,她不哭。她紧紧地咬着牙,紧得几乎把牙咬碎。她并没挣扎,可是一

筋条下来,就无意地把身子让一让——当然是毫不相关,她的两只手给拉住,身子

的左右是自由不了的。她闭着眼熬住,在眼角上挤出了一粒泪颗子。每逢任三一举

起筋条,她并不望他下来得轻些,只是希望别打在打破了的肉上。不过这可说不定

的。总之别人是对着脊背打:在完整的皮肉上抽出疙瘩,在疙瘩上抽出血。在打烂

了的红肉上面,深深地烙着竹节的印记。

白色大布衣上糊着红色的血。青色的筋条上也涂着一段儿红。

哗,哗,哗,哗,哗。

一百。

任三喘着气,拿袖子在额头揩着汗。

长太爷的腮巴子在抽动着。

“好,你以后还到不到庄溪去?”他声调有点不自然。大家瞧任三嫂。任三嫂

短促地呼吸着,闭着眼。

“问你呀,”福来七娘对着女儿。

“你以后要是能改过自新……”长太爷镇静地说。

没答。

“问你怎么不开口!”

“说呀,说呀,”福来七娘颤着声音。“长太爷问你还到不到……”

“我……我……”

全世界都哑着,静静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我……我……”呼吸促得说不出。

“你怎样?”

“庄溪我还是……我是……我要去的……”

虽然她说得那么小声儿的,可是比一声地雷还惊人。大家彼此瞧瞧,睁大了眼,

张大着嘴,仿佛有个什么有力的东西打得他们发晕。

长太爷额上的青筋瞧着瞧着高起来,脸发青。哼,这娼妇!——就只让庄溪那

田侉老把她搂在手里!她不识抬举。她丢了面子,他把桌子挤命地一拍,把全肚子

里的气都叫了出来:

“再重打——结实打!”

筋条又在血肉模糊的烂脊背上抽了上去。

她的头往下垂,身上抽着痉,嘴里吐白沫。

“她晕了!”

忙着给她喷冷水。

“醒过来再打!”长太爷叫。

衣上裤上全是血。福来七娘手发抖,眼泪涌出了泪腺。

“再问你:还到不到庄溪去?”

又回答长太爷一个沉默。

福来七娘的眼泪洗着腮巴子。

“你就说一声不去罢,亲孩子,你就说一声……”

任三嫂仰起满是眼泪的脸瞧着娘。

“不怕……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去……我要……”

长太爷的肺脏差点儿没给爆破,他嘎着噪子咆哮:

“再打!”

任三嫂又晕了一次,可是她不肯说不到庄溪去。她熬着疼,让自己全身流着血,

只是不肯说那句话。她希望任家的人没办法,赶她走。这长太爷很明白,他只是气,

可不说撵她出去。哼,这么迷着那田侉老,总得打醒她!

“还是要到庄溪去?”他溅着唾沫星子。“再打!——非打得她回心转意……”

她全身没有一片完整的肉,那身小褂裤成了红的。打六次晕六次,香火堂上的

人许多闭着眼不敢瞧,有几个偷偷地揩着眼泪。应福来把手捧着脸。福来七娘抽咽

起来。祥大娘子眨着泪眼,摇着手。任三手打颤,连筋条都抓不住了。

“怎样?”长太爷的声音不象是长太爷的声音。

她眼睛张开了小半,她全身发麻,不住地抽着痉。

“怎样也要去……我……我……”

长太爷恨不得把一切都毁掉,他跳着,捶着桌子。

“再打再打!”他喘着气叫。“再打!……任三,打!……怎么我叫你打呀!”

任三右手提着筋条只是发抖。

“打呀!”长太爷拍一下桌子。

福来七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身子一倒就跪在长太爷跟前。

“我讨个保,我……这孩子……这孩子很……”

二老爷也出来说:看样子不能再打了,还是……

“那么关起来!”长太爷说。

大家都嘘了口气。



田野里的树叶全落了,山成了焦黄大土堆。风刮到身上冷了起来。

两个月里,长太爷对任三嫂怪注意的,一瞧见任三就问:

“三嫂怎样?”

“听话倒还听话,只是不开口。”

“唔,要提防她逃呀。”

“是,不过看样子不会逃。”

“她那野孩子呢?”

“丈母娘把她送回庄溪她爷那里去了。”

任三嫂对什么人也不开口,长大爷有几次在河边上瞧见她淘米洗菜,不好对她

说话,说不定她还恨着他哩。可是她到野老公那儿去是该打的。

“唔,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她不会欢喜任三,他简直是个草包,那任三。只要她渐渐忘了那野老公,什么

都得有转机的。

过了那么上十天,真有了转机。可不是象长太爷希望着的转机。

她突然开了口。她象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跳跳蹦蹦的。对祥大娘子特别会巴结。

她而且还搽水粉,每天把髻梳得光光烫烫,任三一闲下来,她就偎着他,扭扭他的

大腿,到他耳朵边小声儿说话——谁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说了就对他

斜着一双眼,格格格地笑着。任三就——

“这骚货!”笑嘻嘻地低声骂她一句。

可是祥大娘子很不放心:这么一下子改了样子,总得有点别扭。一等任三他们

俩上了床,她就把房门锁了起来。

这消息给长太爷老大不高兴。

“任三倒偏生有艳福,这脓包,这蠢猪,哼!……一朵鲜花插在牛屎堆上!…

…”

任三嫂象以前一样那么孩子气,跟人有说有笑了。慢慢和她谈上劲,她许会识

抬举的。

长太爷眯着眼笑,把那个玉圈子套到手上。不过——

“不过她喜欢花边,唔。”

太阳快要沉下去,长太爷带了五块花边踱到那河边上。

任三嫂淘完了米往家里走。

“忙呀,”他说。

“哦,长太爷。”她笑。

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可没避开。可是他想不出一句话来。他想:应当庄重一点

呢,还是应当随便一点?他愣了会儿,结里结巴地说:

“如今……现在他……唔,如今……唔,任三如今在家里么?”

“你老人家要找他,是不是?”

“并不找他,唔,并不找他。……呃,不要找他。没什么事……呃,我问你:

你……”

那个笑着瞧着他。他想扭她一把,可是该说些什么呀?

“你……你要不要花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小声儿地。

任三嫂一媚笑,低下着脑袋,接着她把嘴堵得高高的:

“任三晓得了又会要打我……”

长太爷希望能够一把抱住她,抱她回去那个:搂着她,轻轻咬着她,抚摸着她。

任三敢打?

“怕他?——有我!你……”

他向她跨进一步。他手搭在她肩上,一把一把扭着,从肩膀一直扭到手臂上。

她让他扭,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扭到她的肉。这回扭着她的是左手。右手抽不出空儿

来哩:右手拿着五块花边。

于是这五块花边送了过去。……

不,他觉得五块这数目似乎太……唔,他就丢两块在自己荷包里,把三块送过

去给她。

她又是一笑,可不接。嫌少么?

不,她两只手都提着篮子呀。

长太爷把那三块花边塞到她衣袋里去,经过她的胸脯,就在她nǎi子上捏了一把,

这是第三次扭她的肉。这回可又是右手。

“呃,正经些,”她瞟他一眼。“人看见!”

他格格地笑起来,露出一行歪歪倒倒的牙齿。犬齿上粘着一块酱色的什么东西,

大概他吃过晚点之后还没剔过牙。

“不要怕任三,他是个脓包!……我自然要想法子。……我们……”

“过几天我来回长太爷的话。”

一跨腿就跑了。

“唔,”长太爷微笑着,把脑袋画了几个圈。“唔唔,唔唔。”

可是今天不能那个。

“嘿,恨天不与人行方便!”

瞧瞧天,真的象在恨它似的。

天是一抹桔黄色的天,缀着些破碎的云块。



长太爷一面剔着牙,一面和一个人说着话。那人不住地眨着那双斜视眼,似乎

怕长太爷的唾沫星子溅到他眼里去。读者诸君认识那人的:唔,缪白眼。

“你去对任三说,他那笔钱月底一定要还,唔,还个对开。你去说,唔,我这

笔账不能再展期了,他已经……他已经……”

右手又伸进了嘴,话就给打断了。

缪白眼一直瞧着长太爷。

“他已经欠了半年多,”手一抽出嘴马下就往下说,“唔,三月半,三四五六

七八九,唔,半年多。两次展期。这回你去对他说,我自己要用钱,唔,我不能…

…你听着呀!”

“我听着的,”那个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地。

“听着的!——我对你说话,你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是看着你老人家的呀。”

“唔,那么听懂了吧。”

“不过我看任三还是还不出的。”

长太爷踌躇了会儿:那句话要不要对他说?长太爷知道任三还不了账。可是正

要他还不起,这笔账可以拿人来作抵。长太爷始终没机会和任三嫂……

缪白眼笑着,到长太爷耳朵边捣了句鬼:

“我叫他把任三嫂抵给你老人家,等到他还这笔……”

那个一惊,嘴里可骂着:

“放屁。这成何体统!”

“叫任三嫂在上房里伺候伺候……”

“我不管你对他怎样说,总而言之这笔账我要收……”

“任三还不起就叫他把任三嫂来押着,你老人家看……他自然是还不起的。把

任三嫂……”

闭了会儿嘴,长太爷就象不答允又象答允了似地——

“唔?唔,唔唔。”

缪白眼走的时候长太爷又叫住他:

“你不许在外面瞎说我的什么话,懂吧。你要是……你如果说了什么,你的店

别想开得成!……”

“哪里……自然……”那个陪着笑。“我是你老人家一手提拔的,你老人家待

我比亲生爷还好。……我报恩……你老人家问问人家就晓得我是……你老人家叫我

死都可以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你出了力我自然晓得。”

可是任三听了缪白眼的话很着急。

“那什么都完了!”——任三还不起这笔账。

缪白眼笑一下:

“其实法子多得很哩。”

“不是那回事。长太爷是一定要收回这笔账的,”缪白眼装了个鬼脸。他知道

长太爷的心事。这回他要是办成了,长太爷准得更看得起他。

“我自己去求求长太爷……”

“那不行,”缪白眼张大了眼,“长太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说一是一,说二

是二。……你这笔账是我做的中人,你不要给我苦吃任三真是个脓包,他简直要哭

了出来。”

“这怎么办呢?”

“拿一个东西去作抵呀,”缪白眼瞧着任三。

“你看看我可有半件值钱的东西?”

“人也一样呀,董举人不是……?”

董四太爷拿人家的媳妇抵过账的。

任三透了口气:人有的是!把任三嫂去押给别人真算不了一回什么。可是——

“长太爷肯么?”

“蠢猪!”缪白眼在肚子里骂。嘴里说着:“去求求情。”

“你陪我去。”

“唔,也可以,你约个日子:哪天去?”



镇上又传着一个消息:

庄溪来了一个叫化子,带了一张纸条给任三嫂。任三嫂认识字的,她也写了个

条子给那叫化带回去。

“她还给了那叫化两块钱哩。”

祥大娘子一发觉这件事,那叫化可已经跑得远了。

这消息叫两个人着急。

长太爷还没上手,不能让她逃去。他给过她三块花边。他望她慢慢儿回心转意。

可是她拿了他的花边给那叫化去和野老公通消息,妈的!

“哼!”

可是别着慌。任三嫂总是个女人,不会和焦四姐两样。只要到了手里不怕她不

识抬举。只要别给她逃了。

任三想着长太爷那笔账。老婆一逃,到月底还不了这笔钱他只好上吊。老婆就

是那笔钱,可不能让她跑掉。他得依了缪白眼的,赶快去求长太爷,押个人来抵账:

借据一销毁,她跑了可就不关他的事。

赶快去求长太爷呀,他妈的,赶快呀。

“你老人家那笔账……”

他就这么着在长太爷面前吞吞吐吐说了起来。他老瞟过眼睛去瞧瞧他旁边的缪

白眼。缪白眼对他装装鬼脸,似乎——“说呀,说呀。”

愣了好会儿,他才结里结巴吐出了他那主意。

“……叫她来……叫她伺候……在上房里她可以……”

“放屁!”长太爷绷着脸。“我要她伺候什么!……成何体统!……她是淫奔

之妇,她……她她……伺候!……真是荒谬不经!……这笔账我无论如何要收回的,

唔,你早早准备……!”

任三全身给掉在冰窖里,缪白眼不是说长太爷一定会肯的么。他只希望一面交

人,一面毁了借据。

任三嫂是芡实粉,是蒸鸡蛋,不错。可是长太爷把芡实粉蒸鸡蛋一捞到手,就

丢这一百四的一笔账,可不上算。他只要拿任三嫂来展展期。还有,任三嫂一押到

自己家里来,地方上可就得有闲话。

长太爷剔着牙,让对面那家伙去苦着脸。

“展到年底,加你老人家三分息。”

“不行!”——走进了后房。他不能和任三谈个明白。他对缪白眼丢了一下眼

色。

“怎么办呢?”任三拖着缪白眼。

“我给你去说说,”一转身跟长太爷进去。

任三在冰窖里愣了七八分钟,缪白眼跳了出来。

“好了好了,”缪白眼拖任三走。

“怎样?”

“出去说。”

任三快活得腿子发软。

“长太爷答允了么?”

“这样的——”缪白眼轻轻说。他电扇似地眨着眼睛,伸出一个食指打手势。

他叫任三随便一点,让任三嫂伺候长太爷。可是要任三嫂还是住在自己家里。长太

爷一要她伺候,就来告诉她,伺候完了还不是回来。

“你可不能对人说出半个字,一说你就没命!”

“自然不说,”任三很快地答。“那笔账呢?”

“展到明年端午,不要你再加息——本来是四分息还是四分息,……不过你对

什么人也不许提起。”

“自然自然。”

当天晚上就叫任三嫂去伺候。任三嫂和长太爷很有点儿什么:在河边上给他捏

过nǎi子,还拿过他三只花边。她很识抬举,只要任三肯。

“唔唔,”长太爷忍不住笑。

这晚上她得到长太爷家里来。搂着,扭着,咬着,怎么着也可以。长太爷叫任

三送她到孝子桥,长太爷自己到孝子桥去接。没人伴着她走怕她逃。叫别人伴着怕

漏了风。叫缪白眼伴着呢——他妈的这白眼靠不住,给他揩了点儿油去可不是劲儿。

东边挂出了大半个月亮,象一瓣桔子。长太爷在孝子桥边踱着。突出的颧骨在

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他觉得一切的景物都可爱起来,那些干枯的瘦树仿佛很苗

条。前面那灰白色的山似乎在对他笑。坟堆象任三嫂的nǎi子。

“唔,nǎi子……”

不过这可有点儿不大对,坟堆是硬的。

他望西瞧瞧:还没来。

任三嫂可还怨不怨他?——“任三晓得了又会要打我,”嘴那么一堵,妈的,

她只怨任三。她给他扭,她对他那么一笑。她只是怕任三。可是今天——

“唔,唔唔。”

今天得把这蒸鸡蛋吃下去!

他踱起来。右手剔剔牙,又抹抹脸,手上的唾沫就给匀在脸上。

什么地方脚步一响,他心就一跳。

向东渡了两丈远又转身向西踱着。影子在不平的地上画过去,就一扭一扭的。

对面有两个人走来。

这冤家,他妈的!三十里以外也认得出是她!

他兴奋得几乎站不住,她是他的,她今晚随他怎么着。他得……唔唔,呃呃,

哼哼。

等任三一转身,他就去捏她nǎi子。

“忙什么!”她格格地笑。

“你的亲太爷等了一万年,等不住了。……走罢。”

“等一等。”

“好嫂子……”

“让我歇一歇。横竖今天是……”下面用一个媚笑来补完这句话,她微微地喘

着。

“真古怪,今天你这样细嫩起来了,走这一点点路就那样的……”

她瞧瞧她来的这条路,任三走得瞧不见了。她又瞧瞧四面:静悄悄的,月亮照

着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长太爷瞧着她那红红的腮巴子。他扭她的肩膀,nǎi子,肚子,

大腿,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他眼花着,身子发软。他希望他能够土遁,一步路也不

用走就到了自己房里,在那张宁波床上面。他脑袋觉得怪沉重。

“走罢,走罢,我实在……”

那个不言语,只四面瞧瞧。

长太爷一把搂住她。

突然——他觉得有炸弹爆炸了似地一声大响,他脸上吃任三嫂打了一拳。他摇

摇了退了几步,鼻血直冒。

“怎么?”

“怎么,我怎么也要到庄溪去!”她拔脚就过桥。

长太爷仿佛做梦做醒了似地,跳起来拖住她。

“任剥皮!瘟族绅!畜生!”她捶着他的脑袋。“今天我叫你上当,叫你晓得

厉害,你这瘟猪,瘟家伙,臭蛋!”

她把他使劲一推,他给摔倒在烂泥里。她四面瞧瞧,就过桥往北跑去。她跨过

田,跨过小河,爬过山,对着庄溪的方向走,她不走大路。

任三嫂逃了。

这里的人发觉了去追,没追上。到庄溪也找不着任三嫂和那野老公。听了那边

的人说,知道任三嫂没天亮就赶到,门一打开,野老公和她带了他们的宜妹子,捆

了个包袱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

“哼,哼!”长太爷咬着牙。他脸上青着肿着。“万恶淫为首!这淫妇!她又

淫奔!任三放她逃走,非严办不可!……”

他又叫缪白眼去催任三那笔账。

“告诉他:非还不可,哼!……不还就把他吊起来!”

镇上的人大家都知道长太爷要办任三。

“说任三嫂是任三放走的哩,长太爷要办他。”

“长太爷要整顿风气,要给任家族上挣点家声,任三倒放她走!”

“长太爷是顶讲老规矩的。”

“长太爷脸肿着哩。”

“缪白眼说是气肿的,族上出了这种事,长太爷自然生气呀。”

1933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本。

《一角丛书》第五十八种。

猪肠子的悲哀

猪肠子的悲哀

车子进了站,就懒懒地嘘口气停下来。

我跟所有的乘客一样,感到得救了似的想:啊,到了。我提了我的小提箱下车。

人哄哄地忙着。搬夫站在窗外对里面叫着:

“这里,先生,这里!”

他们就把些行李铺盖压在他们的歪肩膀上坐着,腿上一条条的肌肉在活动。一

些娘们儿懒懒地披着她们的大氅,跟着苍白脸色的男子们缓步出了月台。每人都似

乎有点疲倦,象都是为了不得已的事才旅行的。这趟车子里我相信想谋事的人最多,

可是当然也有只是来玩玩的人——据我知道的就有个某大学的观光团。而现在,这

些观光者也不见得怎么兴高采烈,他们都绷着脸,仿佛这次的观光只是替一个不相

干的人尽义务似的。

虽然在车上坐了七八个钟头,现在下车走了几步可就感到很吃力的样子:我的

脚象不是我自己的,别人走我也走。

在我前面五六码远的地方有个男子,他算是例外。他似乎非常高兴,走路几乎

是跳着走的。时时拿手去弄弄头上的帽,一面搭着他的搬夫谈话。不知他们谈些什

么,常常听他迸出笑声。说着:

“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我想这位先生一定得到了委任状,再不然就是来会他打得火热的女人的。一个

幸福极了的人往往耐不住寂寞,无论抓到一个什么人就成了他谈话的对手了。

走快几步,我紧跟着他后面。

这位先生有时侧过脸来瞧瞧:他戴眼镜的,脸子瘦削很白。

走到检查行李的地方,我跟他站在一起。

我的小提箱给那些兵士检查之后。我发见这位先生在注意瞧着我。

他的整副容貌投到我眼里:瘦小的个子,歪肩膀,两个颧骨上有点雀斑。他象

我一个……

瞧着瞧着他叫起来:

“你……老张么?”

我惊异地:

“哦,你是……”

“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我们握手。

他是我中学同学,大家叫他猪肠子,毕业那一年我们很要好过的,我到北京还

给他写过信,以后没通过肖息了。以后在杂志上常看见他的文章,接着读过他所出

的书,现在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作家。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说。“你现在怎样?你好么?你还记不记得同学

都叫我猪肠子?那时候还有老鼠。……你以后看见麻子没有——你看过他的诗么?

……老先生的批评文字你读了没有,他现在在那里当教授,哈哈,他那八字脚。…

…我的文章你觉得怎样?你对于文艺喜不喜欢?……在这里遇到你!”

我们同走出车站。

“你住在旅馆么!”

“不,我有亲戚家可以住。你呢?”

“中央饭店,你亲戚家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说。“我们可以叫辆汽车:我们同路的。你没有

什么行李了么?”

猪肠子表示得非常亲热。在汽车上他先间我这回来预备耽搁几天,接着他说他

打算多呆些时。又问我的近况。最后,他告诉我,他此来是有个最诗意的使命的。

“为女人么?”我问。

“哈哈,”他拍拍我的肩。

分手时他叫我在亲戚家安排好了就去找他。

“无论如何要来,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我请你吃晚饭。”

晚上我和他坐在一家很光烫的馆子里。猪肠子喝许多酒,没命地抽着烟。

“我现在烟酒一时都不能离了,”他又干了一杯。“我从前是不喝酒的,你知

道。但是现在似乎少不了它。我并不是需要什么刺激,不过很难说,也许竟是为了

生活太空虚之故,要点刺激之类也未可知。你别以为你老同学很快活,虽然是装着

快活不过的样子。象现代那些感觉到时代最尖锐的一样,我也有苦闷的。老张,我

不过只是跟老同学你说说的,别的人我不愿吐露我的心情——心情这两字也许用得

不妥当,或者不如说是思想,或者不如说是生活态度……唔,都不对,应当说是思

想与生活之和:对的,就是这东西。这东西我没告诉过人。在我文章上也没写出过

真的我。”

虽然说着这些话,但他脸上还没一点苦闷的痕迹,他还是很高兴,豪放地把酒

一杯一杯灌到肚子里去。说完他格儿格儿笑起来,象说了别人的可笑故事。

“你现在倒不大写东西,”我说。

“对了,正是这缘故,”猪肠子又笑起来。“我近来只翻译点东西,介绍一点。

我自己不写。”

他给我倒杯酒:

“再陪我一杯!”

突然他又抓住我的手。

“不想会见到你!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停会他又说:

“我应当把我这几年的事告诉你么?”

他说中学毕业的第二年,他加入了无政府党,以后又加入共产党,以后他什么

党派都不干了。他在那些党的时候,从没把色彩涂进他的作品里去过,他依然写着

个人的抒情的东西。他几年来的生活一部分是靠教书卖稿维持,现在他稿子可以卖

得很贵:出版的刊物都以放进他的名字为荣。可是现在他不创作,他说他是“不敢”。

谈到这里他就十分觉得可笑地笑起来。

“老张你知道,我是没用的人。但我究竟知道这世界在怎么走,我不知道你的

思想怎样。……我最不爱谈思想:谈思想有屁用,历史总不是几个思想家谈进步的,

对不对。我今天是遇到了老同学,我最想倾吐一下。伙计,再来一壶酒!”

他把手里的烟屁股扔掉,又点起一支,用种半坐半躺的姿势赖在椅上。

“我从前写些跟时代无关的作品——这是我自以为与时代无关的。我现在知道

我错误了:无论你怎么写,总逃不出时代的,这是一,二呢,你一定要承认,时代

究竟是大有力的东西,你承认么?”

“那当然。”

“你也相信,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伙计酒,酒!怎么啦,喂!”

“在那里烫着哩,就来。”

“不要烫了,快拿来,快!”

他于是又掉转脑袋来向着我:

“时代究竟是太有力量了,太有力量了,使我不敢写东西。要是叫我写醇酒妇

人,或者叫我赞美颓废,或者叫我写我现在这种不三不四的生活,我都可以把它写

得很好很迷惑读者。但是时代不许,时代叫我们写新的东西。而我呢真是糟透,我

的生活,我的意识,我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还是旧的。写

新的东西写不来。老张你给我想想,我只好逃避创作了,不逃避是没办法。写旧的

东西卖还是卖得掉,但那真是所谓——出卖灵魂!哈哈哈。”

伙计拿了酒来,他赶快抢下那壶酒就倒,仿佛迟一步那酒就会干去了似的。有

雀斑的颧骨上匀着两片淡红色,象被太阳晒久了的杏子。满满一杯又灌下肚,他更

高兴了。

“老张你再喝上点儿。我们再添上个什么菜,你不要替老同学省钱:我有的是

钱。猪肠子而今是布尔乔亚了。”

他大笑,气都透不过来。

酒愈喝愈高兴起来,他用筷子在桌上敲着拍节,拿鼻子哼着carmen①里的歌曲。

过会又瞧着我笑。

①carmen:即歌剧《卡门》,据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1870)小说《嘉尔曼》

改编。

“你喜不喜欢音乐?”他问。

“喜欢,但不懂。”

“音乐真是可爱的东西,”他筷子还在敲着。“现在jazz乐似乎很流行,这只

是布尔乔亚的旋律。咱们中国人拼命在追这种轻快的音乐,真可怜,都没想到它是

走到末路了的艺术。”

从饭馆走出来,迎面吹到点微风,感到很舒服。

“老张,我没料到在南京也有生活。”

停停他又:

“你生活得很规则么?”

“还可以。”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挥舞着手。“生活定须有规则。什么浪漫哪,颓

废呀,现在说来只是个骷髅。我们还应当生活得刻苦一点。把我们那倒霉的旧意识

克服了固然重要,可是尤其重要的是做到克服生活这一步。……今晚酒可真喝得痛

快,真痛快。我们去找家care喝点东西好不好?……此地有dancehall②没有?…

…我们再谈谈罢,你不讨厌我吧,哈哈哈。”

②dancehall:舞厅。

第三天他上午到我亲戚家找我,要我陪他游燕子矶。他是坐了汽车来的。

“老张你今天赔我玩一天,明天我可不奉邀。明天有个女人陪我上栖霞山,这

女人我不愿给老同学看见,一看见,我的自尊心扫地了。”

他大笑。

“为什么看不得?”我一面跟他跨上车。

“因为不漂亮,thatisall,”他用手理理发。“象我这样,找女人的条件

是具备了——当然不说脸子,我的脸是长得糟透了的。可是别的,不客气,什么都

有了。象我这样的人找上那么个女人可真有点扫面子:她真太欠漂亮哩,先生。”

“她是个太太们么?”

“哪里!要是个别人的太太,于我面子没关系:情妇似乎不用拿脸子来装饰的。

……就因为她是小姐呀。……路不平,坐车子真不舒服!”

猪肠子递支烟给我,两个人都抽起来。车子里滚着烟象浓雾,几乎脸子都彼此

瞧不见了。猪肠子把窗上的玻璃放下些。

“那女人的父亲很有钱,”他告诉我,“他是东南公司的老板。那位小姐非常

会花钱,那当然的,她念书也马马虎虎,她好象进学校专门是为跟同学们研究白花

印度绸几块钱一码,cleansingcream哪个牌子最好。她把极贵极贵的化装品敷在

脸上,赘在身上,可是见鬼,她并不能因此就可爱起来。我的天王爷,我真倒霉,

倒霉透了:这么一个女人哪,是!”

“她跟你有了不得的关系么?”我忍不住问。

“哈哈,这滑稽哩,老张!”他拍拍衣上的烟灰。“关系很难说:她不是我的

太太,也不算是所谓爱人,我不过可以毫不费劲地跟她去开房间而已,关系就这样。

但是日后我非请她当我的太太不可的。”

“你爱她,是不是?”

“哪里!我不爱她。”

过会他又说:

“我真一点不爱她。但她做了我的太太,我并不怎么觉得悲惨:我并不梦想我

将来的太太要怎么十全十美,我们夫妇要怎么爱得要死。我不做这梦。只要你有机

会,你可以随便讨个什么太太,你要是求得太苛你会做一辈子鳏夫的。但是话又说

回来:我如果在另一情况之下,我定得讨个比她高明些的,因为我先前跟你说过,

我追女人是够资格了。但是——又是一个但是:但是我非讨她不可,非……非……

非那个不可。哈哈哈。”

“你的话使我糊涂。”

“使你糊涂?哈哈,”他把手里抽剩的烟摔到窗外。“我告诉你罢。我大会花

钱,我过日子要过得舒服,你懂了么?我赚的钱不够我用,家里当然没钱寄来:我

家里给共产党干完了。于是乎……于是乎……说起来真够滑稽的:于是乎我就巴结

许多阔气人,他们时时给我钱用,因此我住得起中央饭店,坐得起汽车逛燕子矶,

昨晚也能花十几块钱请你小吃。我每月单是我一个人,差不多花到五六百块,这样

生活下去,就非这样生活下去不可。那女人的父亲呢,他是给我钱给得最多的:他

只有一个女儿,没儿子,他就看上了我,懂了吧。老张,这真悲哀,对不对。我要

是摆脱了那女人我钱就不够用了:我是预备卖性哩。……我知道你要说:‘你不会

少用些钱的么,苦一点,不用那东南老板的钱,你便可以摆脱了。’但是你没处我

的境地,大钱用惯了的人一下子缩小了他定得生活不下去,这是没办法的。我这也

是一种生活法:有钱,有方法享乐,闲时弄点稿子——老实说,我的弄稿子并不为

的什么大题目,也不为稿费,只是种消遣:一个人太闲了,究竟要感到无聊的。我

弄这些稿子,倒也没人骂我落伍,因为我只是介绍,自己不说一句话,当然也更没

人当我是扰乱公安了。”

汽车停住了。我们下车走着。

游人很多,汽车马车都挤在一堆。既然都是能够叫车子到此地来逛的,当然也

都是能够把衣裳穿得光光烫烫的了。猪肠子可皱皱眉,把下唇撇了一下:

“你瞧,每个人都要装点得象绅士一样。这里面也许有穷光蛋,但是他还想爬

上去,还不肯把绅士的外皮剥下来,因为这是丢面子的事哩。”

我们走着不平的泥路。一些并不好看的鸟从这棵树跳上那棵树,尖声地叫着感

叹词似的字,人们一走近那树,它就飞逃了。树叶蒸发出一种特有气味,这里面还

和着粪臭。农家的狗瞧见我们,老远地就叫,我们到了它身边,它反跑进家去,等

我们走过了它又怪有劲地叫起来。

猪肠子按着脚步又哼起他的carmen歌曲。这么着一直上了燕子矶。

向西望××,有个工厂,在淡淡的青空下描下它灰黄色的轮廓。

“对了,这里是××,”猪肠子独自地说,“叨光叨光,帝国主义的手伸到了

这码头上了。”

他坐到一块大石块上,面对着江。

“老张,我跳下去好不好?”他笑。“人说坐到这石头上看江感到种死的诱惑,

我现在好象并没感到。要烟不要?”

于是拿根烟给我,擦了五六回火柴才擦着。

“老张,我想到那些老远地跑到这上面来跳江,我总觉得滑稽。他们那些自杀

的人也是叫汽车来的么?他们在车上想些什么呢?我真猜不透。”

他回转身子对着我,背着江。

“把自杀来当作出路,这究竟是太可怜的,”他说。他脸上有点严肃,而且坚

信自己的话是对的样子。“近年来自杀的真多得古怪,这是证明此一时代快走完了,

一些神经衰弱的人经不住时代的震撼,而在旧的圈子里又生活得不自在,就只有死

路一条。……但是我们呢?”

这里他笑一下,可笑得不大自在。

“我觉历史是辆车子,要我们去推动它的,说是叫我们坐上车让车子自己动那

决办不到,你说对不对。现在全世界的奴隶已经开始推动它了,推动它了!”

猪肠子显然激起来,他手握拳在空中击着。

“时候到了!……你瞧,”指指山下修马路的人。“他们是伟大的,历史会由

他们创造起来!……现在的mastersofsociety①已经开始钉他们自己的棺材!”

①意即社会的主人。

江风把树木摇得沙喇沙喇响。江面的波浪远看来一大块白色一大块灰色,破布

似的。目空一切的老鹰在高得使人眼眩的地方盘旋,非常镇静有把握的样子。

“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猪肠子说。

我们下了山,缓步走着。修路的工人,在东一堆西一堆地吃饭,到处播着汗味

和臭腌菜味。

猪肠子掏出一块有蓝花的绸手绢掩住鼻子。

“啊呀,汗臭,真讨厌!快点走罢!”

回来是下午三点。我同到他旅馆里。茶房交了大批信和名片给他。

我看了惊异起来。

“为什么有那么多大人物找你?”

名片中有两张是特任官的,其余也都是些厅长处长。

“你奇怪么?”他笑起来。“对了,我跟他们都混得很好,他们都相信我。昨

天我会到这个人。”他指指一个名片,“他问我可愿意干点事:他说有个局长撤了

差,现在有两个人想这个位置,在活动着,我要是愿干,他给我设法。局长我也许

会去干,小点的就没意思了——太不自由,倒不是为的薪水少。”

“给信给你的也是些阔老么?”

“你看罢。”

有些信里看得出发信的是有钱人,除了一两封外,口气都是很亲切的。有一封

说了许多笑话,报告些琐事:哪天赌轮盘输了七八千,哪天跟女人闹别扭,哪天遇

见募捐的学生,以为是绑匪,吓了一大跳,等等。还有封快信是托他去办什么公债

票的事。

猪肠子把这些信向桌子一扔,坐到沙发上。

“今晚再喝酒,”他说。于是叫茶房拿了瓶白兰地来。

“老张,你别以为我快活,我其实很苦,”他脸上象蒙着一层灰似的。“我无

法解决我的矛盾。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这么生活下来了。告诉你也许不相

信。我不说别的,要现在只用一百块一个月我会苦得生病的。你想,我不在生活里

找刺激我怎能解除我这苦闷!……我还得跟那女人去结婚。这就是说我还得这么着

生活下去。我感到我没有出路,但是我只好让他没有出路。……老张,我将来也许

做和尚。……”

他又笑起来。

酒拿来之后他就专心喝酒了,一面谈着酒经。他说岂明老人①的话不错:酒味

算白兰地最好。不过——

①即周作人(1885-1986)

“不过中国制的白兰地究竟差得多。”

晚上月亮滚圆的,天空上没一点渣子,清楚得象一盆水。

“我们去散回步罢,”他说。“好月!”

沿中山路走到花牌楼。我们看了几家书店,猪肠子翻着一本新出的杂志,翻着

翻着他脸红了起来。他买了一本。

“老张你看这篇。”

一篇短文在挖苦猪肠子:它说这位作家是历史的观望者。他虽然怕落后,但其

实已经落了后。他在厚厚的地毯上,暖热的电炉旁谈谈革命,也谈谈女人。他是…



“真放屁!”猎肠子发了脾气,嘴唇成了白色。“把我说得那么一钱不值,老

子就真这么落伍了么?这是什么东西!他以为骂骂成名的作家就可以出风头,我偏

不睬他,我要是写文章回敬他我还失了身分哩,我不会糟蹋我的稿纸!……他是什

么狗东西!我落伍,他不落伍,他是时代的先驱,真不要脸!……操他娘,我老子

的文章还不知他看不看得懂哩!他还得再读二十年书来跟我说话!”

他把那本杂志扯成几片,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到地上。微风吹着碎纸在他脚下

滚。

“老张,无论如何,说我赶不上时代我是不肯承认的!”

说了,他打了一个嗝儿,喷出很浓的酒精味。他仰着脑袋看月,象没那回事似

地又哼起歌曲来。

原载1931年12月20日《北斗》第1卷第4期

温柔制造者

温柔制造者

天晴得没一丝云。太阳影子挺光烫。

日历上的字是红的。

这一点不含糊是个好日子。公园那些地方全是些人:女的男的一对对紧挟着走,

生怕对手逃去似的。

一些打单的家伙可不怎么舒服,叹口长气。

“这天气真无聊。”

“要是有个把娘们儿挟在手里……”

“麻烦劲儿。这天气叫人什么事也干不了。”

“真奇怪,我们脸子也不见得比老柏坏到哪里,他恋得着爱我们就恋不着爱。”

那个所谓老柏只笑了笑。

“老柏,你舅爷没写信告诉你太太么?”

老柏摇摇脑袋:

“连我那位舅爷也没知道。”

“她家里可知道?”

“谁?”

“家璇家里。”

老柏又摇摇脑袋。

停停。

“她哥哥把我当个忠厚长者哩。”

“真糟糕。她哥哥也许以为你是个天阉吧。……那位哥哥也太天真:竟放心交

个妹妹给一个男子汉去照应。”

点着一支烟卷,老柏坐到椅子上。他觉得朋友们对他还有点误解,就吐了口牛

奶似的烟,哇啦哇啦谈起来。

“我跟家璇的那个可不是偶然的。……”

他一提起爱呀恋的那些字眼总怕肉麻,就老是拿“那个”来替代。

“我对于那个——可一点也不随便。我不象香肠那种态度,香肠的烙蛮死①是

……”

①romance(罗曼史)的谐谚性音译

别人打断他:

“我知道,我知道。别耽误你的工夫,你赶快去幸福吧。有人等着你哩,唉。”

说了又哭丧着脸叹了口长气。

“对不起,”老柏戴上帽子就走。

没有一点儿风。全身被太阳晒得软软的。

老柏的右手插到衣袋里,打算着今天跟家璇到哪儿去。她那学校的会客室里可

不能久坐。况且这么个好日子——不出去逛一会也不成话。

可是上哪儿逛去,每次他俩见面的时候就把这当做个难题。

“上哪儿去?”他问。

“随便。”

“大便还是小便?”

女的就响着电铃似的笑起来。

男的想着,搔着脑袋——头发里落下些灰白色的雪片。

“城南公园行不行?——有海棠。”

“好罢。”

“怎么你老是不出一点主张?”

“我觉得你一切都是对的:我随你。”

这么着就是城南公园罢。

他俩在海棠树下走着,手抓着手,靠得紧紧的。女的比男的矮一个脑袋。

一些蜜蜂嗡嗡嗡地叫,听着这声音就疲倦得要瞌睡。

树下有些一对一对的走着坐着。那些打单的总是注意地瞧他们一下。

老柏把步子放慢,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上了火。

“这儿人太多,讨厌。”

“假如只有咱们俩,那也没意思。”

她瞧着他,过会儿又说:

“我希望都是些一对一对的:譬如是——譬如是——是我们的配角。……我老

觉得这世界只是我们两个人的。”

两个人在树下弯弯曲曲走着。

“你那篇恋爱论文写完了没有?”她拼命跨大着步子好跟他的步伐一致。

“没哩,”男的轻轻嘘口气。“你对我那篇文章的立论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是完全同意的,可是……可是……不过我老是想到……”

“想到什么?”

没答。只是伸出右手,拦过老柏的腰后去抓住他的右手。

走一步,他俩的肩膀就挤一下。老柏发现他跟她的步子走错了,于是换了换腿。

“你想到什么,嗯?”

“我老是害怕。”

“你还是那句话——怕我不那个你,你真……”

“我还是那么想:爱是容易幻灭的。”

她眼盯着地下,过了那么两三秒钟又猛地回过脸瞧着他,抓着他右手的那只手

也紧抓了一下。

老柏四面望望:这儿没别的人。他停了步。

“我不是说过的么:小姐少爷们的那个当然得幻灭,可是我们……至于我们的

那个……”

他手撑在一棵树干上。她两手搭在他肩上。

“总而言之是这样,”他瞧着她的眼睛,她眼白上有一小块青的,“正确的那

个是不至于幻灭的,那个是……那个那个是……咱们坐下来罢。”

接着老柏就把说过三十六遍的话又说一遍。

她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个劲儿盯着他。

他嘴唇挺吃力地在运动。嘴上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子,象地下的青草。右耳边

贴着一个圆疤,光滑得仿佛是一面铜镜。他嗓子提高的时候,那面铜镜和那些青草

什么的就地震了似地波动起来。

“我们的那个不是偶然的:我们是……”他打了个呵欠。

忽然他脸上痒了起来:他才发现她的脑袋已经搁到了他肩上,他就伸出手围住

她的背。

话可总得说完它。于是背书似地告诉她:他反对小姐少爷式的“那个”,他反

对喝水论的“那个”。顶标准的“那个”应当建在僚友关系上面:两口子走着一样

的步子,能合作,“这就是说,配偶要是个同志”。

而他俩的“那个”正是这么回事。

是啊,正是这么回事。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你很有希望,”他两手捧起她的脸来,“你将来……我们将来……是的,我

们的‘那个’能促进我们的工作……”

两个鼻子相隔只有半寸远。

老柏鼻孔里呼出一股大葱味儿,叫家璇感到受了压迫似的。

“又吃过大葱了吧?”她小声儿问。

“唔。你讨厌这味儿,是不是。”

“一点也不。”

仿佛是要证明她的不讨厌这味儿,他俩亲了个嘴。接着两张嘴又撮在了一块。

她箍着他脖子。

他搂着她的脊背。

她的眼睛闭着。

他的眼睛——那是张开的:瞧着她,相隔得太近,他成了斗鸡眼。

她呼吸得有点急促。那可不知道是因为激动了,还是因为他的大葱味儿压迫着

她。

这么着过了两三分钟,两张嘴才分开。

“你胡子刺人哩,”她还箍着他脖子,瞧他眼睛,瞧他腮巴子,瞧他的嘴,象

在赏鉴一件艺术品。

“我有三个星期没剃了。”

这些胡子到底不怎么漂亮:在嘴上画成了个“八”字,人中附近一根也没有。

还有几根是黄的,还有几根是棕色的。

而且鼻孔里还有一根毛长到了外面,也不去剪一剪。

她觉得男的仿佛是故意装成这模样。头发从来没梳一下,背头不象背头,分头

不象分头。鞋子上全是黄泥。蓝布袍子上还有两块油迹。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

看来似乎他今天没洗过脸。

干么他不修饰一下?

“你要是打扮起来的话……”她微笑着。

“什么?”那个吃了一惊。

“我觉得你的……你是……嗯,真是。我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眼来说。……你

从来没修饰过么?”

男的在女的腮巴上亲了一下,啵的一声。

“我上你这儿来——可没想到要修饰过。我这张尊容,对不起,修饰起来也没

什么大不了。”

家璇把鼻尖子皱了一下:

“你故意这么随便的,我知道。你把我不当回事。”

“怎么,我……暖,你又来了,怎么你老是……”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是我追你,你以为怎么样我也得爱你,你把我……譬

如是,譬如是……”

老柏笑起来。

“你叫我打扮得象兔子①一样么?”

①旧时对男妓的浑称。

“不单是这件事。总而言之你对我……”

箍着他的两只手松了下去。眼睛盯着前面。

瞧这劲儿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从来没对你随便过。我对于‘那个’,我是,暖。你知道我生活跟我的思

想是……”

“真是。别谈理论了罢。一说起来就是那么一大套。”

“可是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手背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

“手破了么?”

对面有一双男女踱了过来。女的眉毛一直描到了两鬓里面,腮巴上糊着橙黄色

的粉。男的低着脑袋在跟她叽里咕噜,只瞧见他那一脑顶头发——亮得叫人打喷嚏。

老柏难受地想:家璇叫他学那样的男人么。

那一对在他们前面愣了会儿,又折了过去。

家璇从地上捡起些花瓣,拿在手里揉着。

“我太爱你了,我每天……”她瞅他一眼。“我什么事也做不下,一天到晚做

梦似的。可是你……”

“嗳,你得想想更重大的事。两性间的‘那个’可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男的

抱起她的脑袋来。

“你总是……”她脸子被捧得仰着,视线就横过鼻子的两侧到他脸上,隐隐地

瞧见了自己的鼻尖。“你总是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想到……譬如是——譬如是——

你将来会不爱我,会……”

她一只眼睛里一泡水,慢慢打眼角流到两鬓那儿。

“别乱想罢。我永远是那个你的。……”

亲嘴。

一刻钟之后他们踱了出来。想喝茶,可是那些茶座都已给占满了人。

他们慢慢走着,瞧着喝茶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谈着那个女人头发烫得成了大

头鬼,这个女人的眉毛画得打了折。还有,你瞧那个带绿领结的男人,扭得象唱青

衣的,叫人长鸡皮疙瘩。那边那个削肩膀的女人……

老柏又点着一支烟。他挺着胸脯:他老实有点感到骄傲。他的骄傲可不是没来

由的:他常分析他们的“那个”,他认为一点也没不正确。

她比他小十一岁。本来他不过受了她哥哥托付,对孩子似地照应着她。他象个

做爸爸的:他禁止她拍粉涂口红,指导她看些什么课外书。可是后来——他们“那

个”起来。

这谁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角色,一个那么冷冰冰的家伙,他

会……

可是——

“我们的‘那个’是很第亚来克谛克的,”他对朋友们说。“她进步得真快。

我们将来……我现在叫她先认识认识这世界,叫她……然后走上这条必然的路。…

…”

他瞧瞧朋友们的脸子:他生怕自己说过了火。

其实顶懂得她的当然是他自己。她现在已经在跟他合作:他计划着一部分析中

国社会结构的大著作,她就自告奋勇要给他整理一部分材料。

不过她着手得很慢。

“那些东西整好了没?”

“什么东西?”一她一下子想不起来。

“哪,皖北那几县的——关于高利贷,关于佃租什么的……”

“没哩,”她笑笑。

“干么还不动手?”

她就轻轻叹口气。

“我什么事也干不下,只是想着你……”

“嗳,你不至于做个恋爱至上论者罢。”

“我知道不对,可是……”

每回见面总得问一遍,星期二那天他又提起这回事。

没动手。就是他给她的几本书也没看完。

在个小饭馆拣了座,老柏就把家璇的两臂抓着,告诉她——除开两性间的“那

个”,还有更重大的事。

“你得老记着我为什么会‘那个’你:我对你的期望……”

这句话反复了好几次,然后亲她的脸,一直到店里的伙计进了门他才坐到自己

椅子上。

可是十点钟回到自己的住处,老柏又想起还有许多正经事没跟她谈。

“凤阳那几县的材料非常重要的,”他象对人说着似地在肚子里说。他打了个

呵欠。

当时并不是没想起,只是太嗜苏了怕她不高兴。

“她还有孩子气,往后总得……”

他想上床。可是觉得有什么拖住他似的,他又回到了桌边,点着一支烟。

一大堆事可不是今晚上干得了的。许多信没回。劳工法的讲义得赶快往下写。

他还得跟许多人去谈话。桌上还放着一个学生写的关于远东情势的文章,他压根就

没翻开来过。

电灯上叮着几个小虫,他就觉得他心脏上也叮着了一些虫子。

嘘了口气,把没写完的恋爱论拿来看一下。他打算写得非常通俗,非常有趣味,

叫谁也读得懂的。可是这儿的那些文字全不对劲:象他的劳工法讲义那么没点儿生

气,还堆上了许多术语,有些句子里排着三四个句子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得重写。”

可是忽然又有点灰心:叫他写这类文章未免太不合式。

于是这篇文章一直耽搁了两个多星期。他下课回来只想到写信,想到把讲义干

下去。不过他没动笔:他打了呵欠,顺手把那学生的文章拖过来。

什么地方有人睡午觉,牛叫似地打着鼾。

他又打个呵欠,眨几下眼睛,瞧着那篇东西。

那字小得象些蚂蚁,一行行在纸上爬着。每个字都是左边高右边低,长脚长手

的。

“他准是学的康有为的字,”他想。

忽然他非常烦躁起来:他想到的许多要做的事都没做,就象给被窝紧蒙着脸似

的难受。

还是赶快把讲义弄起来罢。

他在书架上找书。

书架永远没有干净的一天,东西横的竖的乱堆一起。还有很多烟灰:不知道什

么时候那烟盘斜在一堆纸上。

刚把烟盘拿回到桌上,来了电话:家璇的。

“你干什么还不来?”

“不是约好了明儿来找你么,”他眉毛轻轻皱着。

“呃,今天。约好的是今天。”

接着她告诉他——她不放心,她什么也不做地那么等了几个钟头。她说得很快

很尖,一个不留神就得把一大串话溜了过去。

“你到底来不来,要是没工夫的话……”

“好罢,就来,”他叹了一口气。

又到了她学校的那会客室。

他坐到一张旧椅上,把右腿搁上左腿。

许多学生打这儿穿过,谁也得诧异似地瞧他一眼。他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埋怨

这学校干么要把会客室当作个过路的地方。

墙上的钟摆响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这会客室可不大高明。中间那张大菜桌子全褪了漆。那些椅子上说不定还有臭

虫。墙上挂着些颐和园的照片,玻璃成了黄色,密密地铺满了黑点子。

老柏懊悔没带本书来。他打个呵欠,他想在那张大菜桌上睡一觉。

二十分钟后——家璇到底到了他面前。

她的话很多。她告诉他一整天没做事。

接着第二步:他们商量着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你们这会客室可太……”他打了个呵欠。“到哪儿去走走罢。……

今天非你说不可:哪儿去。”

“随你。”

“这真比写文章还难,”他两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

“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似的?”

“嗳,累得慌:睡眠不足。”

这天他们上了北海。他们钻着山洞,谁也没言语。

“啧,真是。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想着一件事,”他嘘口气。接着谈到那个学生的文章。“他把日本内阁跟

军人对华政策的不同,解释成资本主义跟封建势力的冲突……”

女的忽然站住,把他身子挪过来对着她。

“每次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譬如是……譬如是……”

停停。

“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你感到厌倦,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已经……”

她眼睛往上移:眼睛里堆着水。

男的想,她需要温柔。

于是结结实实温柔了一番。他捧着她的脸:脸是长长的:他打额头那儿亲起一

直亲到下巴上,很费了点儿时间。

他眼睛在她脸上移来移去象在爬山。尖尖的鼻子是山巅。额骨呢,一块大崖石。

什么都瞧得格外分明:那一脸的肌肉是一条条细小的短短的皱纹结成的,上面铺着

黄色的汗毛——可是一到了嘴边就黑些粗些,象胡子一样。

这会儿他的嘴唇正叮在她眼睛下面,这儿有三粒雀斑。这下面呢:两个淡红的

小颗子,隔得远远地对着。于是经过一颗痣,再经过一点路程,就到了嘴边。嘴唇

密密地结着皱,象一块生牛肉。好了,再过去是下巴:不错,就是那长着几个面疮

的。

“你真的爱我么?”她仰着脸。

“我真的‘那个’你的。”——啵,啵,啵。

于是休息一会儿,他工作做累了似地透了一口气。过了四五秒钟,四片嘴唇又

叮在了一块。

他嘴是辣的:他刚抽过烟。他舌子是粗的,象猫舌子。

她嘴里有种象散拿吐瑾①的味道。

①一种西成药

各人的嘴还原之后,他就问她今天吃过什么东西。

“吃什么东西:连饭也吃不下,”她轻轻地说。“我老是想着老是害怕,我总

觉得……譬如是——譬如是——是个不好的预兆。……”

“不好的预兆?”他打了个呵欠。

她结实瞧了他一眼:

“呃,不说了。真是。”

女的慢慢走起来。男的跟着。

“嗳,有话就说罢,”他两手放在她肩上。

没说。沉默。

忽然——她伏在他胸脯上哭起来。

男的抚着她的脑顶,一面挺吃力地想:

“对不起,她需要温柔。是的,是的,她需要温柔,嗳。对不起,她可真……”

他就用有疤的那边脸贴到她头发上。

她还那么抽咽着。她感到心头空空洞洞的要一个什么东西去填满它。她讨厌老

柏近来那种劲儿:他一高兴就敷衍她。不高兴的时候就老没精打采的,老打着呵欠。

就是那句话:他不把她当回事。

“你不知道我怎样的对你……对你……我太爱你……”

可是他就压根没那回事似的。他只记得那些材料,只会谈那套理论,什么什么

的出路,叫别人别拿恋爱去耽误正经事,叫别人别做出那付爱娇的劲儿。

她希望他俩老是在一块——搂着不断地亲嘴。他得发疯似他说着“我爱你”,

“我爱你”。他得把她当做全宇宙顶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连那些字眼都要避免,只是——“那个”!“那个”!

“他爱得太随便,”她一想到就得掉下泪颗子来。

譬如说罢,他来找她的时候故意那么——瞧瞧他那胡子,他那头发,那双鞋!

有时候她可就发起脾气来。老柏一问那些书,那些材料,她就大声嚷:

“真是!见一次问一次,腻死了!你简直把我当作什么事也不懂的家伙。你简

直是——简直是——是侮辱我!”

“嗳,问都不能问么:我瞧你近来……”

“我被你侮辱惯了的,我被你……”她哭。“你老说你丑,你分明是挖苦我丑,

你老是……”

“怎么回事,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你别当我傻子。……你狡猾。你分明不爱

我。……可是你的方法很巧妙:你说什么不要把恋爱耽误了正经事,你说你有许多

事没做,这样你就可摆脱我,你可以……你可以……”

她想他会一把抱住她。可是不。

“什么,”他脸绷着。“假如你这么想,那可……”

“你明明不爱我,你明明……可是你有大篇理论来做辩护,你当我是……”

“这你可连原则上都……”

“又是那一套,又是那一套,你要是……你可以走……”

男的叹口气。

“那还谈什么!”咬着牙说。“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是……”

戴上帽子就走。

女的追。

奔了那么一二十丈远,女的跑上去揪他回来。

“怎么?”他站住。

“刚才是我说着玩的。”

她笑着。身子摇着。脸斜着瞟着他,揩揩眼泪。

于是他又说了那么一套。她相信他的。谈呀谈的又问到那些书那些材料。一面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还是什么事也没做。

“这么着可真不是个劲儿:你得克服。”

“唔。”

“那些个材料你还我罢,我交给别人去……”

“不,”她撒娇地摇摇脑袋,连身子也摇了起来。

男的耸了耸肩。他想叫她往后别那么扭扭摇摇的,可是不好怎么开口。

那些材料就在家璇那儿搁了一个多月。见一次问一次:他问过她十二次。

老柏每次都回得很晚,在洋车上打盹。一想到什么事都没做,他就着急起来。

有时候想发脾气,可是不知道这应当怪自己,还是应当怪别人。他上床好一会睡不

着,耳朵边老叫着她那说得又快又尖的一大堆埋怨话。

“真糟糕。”

朋友一问到他——他就这么句话。

“怎么?”

他皱着脸说:

“她要温柔:除了温柔就没有世界似的,人身上怎么出得那么多温柔呢。精力

总得用在更重要的一方面呀。”

他去找她的时候就老觉得有个重东西压在他脑顶上。不错,他得安慰她。他得

想出散步的地方来。他得搜出一大堆话来说。他得忍住呵欠,而且不提到那些要做

的事。

于是亲嘴:这成了例行公事。他一面抱着她一面想:

“将来同居之后一天得亲几次嘴呢?三十个。……对不起,也许是三十五个。”

要是少了一两个她准得哭,“你分明不爱我了,你分明不爱我了。”这么着他

就得把那些纸张推开,一把搂住她——也许还得打翻了蓝墨水瓶,书上纸上都弄得

乱七八糟。

“对不起,将来我得用墨盒子写字。”

他瞧着她眼球上那块青的。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来?”

“没有什么,”他把右手合在她左手上——比她的长半寸。

她在数着他的眉毛似地盯着他的脸:他眼角上刻着几条横皱,象蚌壳上面的花

纹。眼白上有几条红丝。眼黑空洞地对着前面的地下。

“我看出你的确厌倦了,”她拼命装着平静的声调。

男的瞅她一眼,舌子给拴住了似的:

“我觉得我们这么下去……嗳,真糟糕,我每回来找你——我老觉得是——是

——还一笔债似的。……”

沉默。

他掏出火柴来点了烟。

“你现在简直什么也没做,这么下去……我呢可也一大堆事搁着,我一想到我

就……”

家璇捡起地上那根用过了的火柴,一段段把它折断。

“我知道你的话对,”她瞧着手里一根根两分来长的东西。她手指被弄成了黑

的。

“这么着两个人都没点儿好处,都受了阻碍。”

说了他吐了个烟圈。

她拿右手棉去鼻子跟前的烟,费劲地笑了笑:

“解放罢,那么。”

停了好一会儿他俩没开口。

烟卷还有一半,老柏可把它摔掉了。他站起来。

“我真得做点事,我真得……我那儿的……嗳,这么下去怎么办——什么都丢

了,要紧的事……”

“那你去做你的……你上我这里来——耽误了你的……”

男的满脸皱纹都打着结。停了会儿,他猛地抬起脑袋来:

“咱们隔些时别见面罢:我得……”

她的眼睛发亮。

“好罢。”

一直沉默着。

分手的时候他们亲了很多嘴:对不起,说不定不止三十五个。

家璇圈着老柏的脖子:亲他耳边的疤,亲他眼角上的皱纹,亲他下巴上的胡子。

她闻着他那股大葱味儿,烟味儿,头发里的油垢味儿。

老柏的亲嘴也比往日上劲,不过还是装成一副斗鸡眼在瞧她的脸。他觉得她今

天比哪一天都可爱。

嘘了一口气,老柏开步走。

她站在那儿瞧他走。

“老柏,”忽然她颤声叫起来,赶上了老柏一把抱住他,逗得他呼吸都不大灵

便。“我觉得这是……我觉得现在最后一次,最后……你……咱们再吻一次。……”

她下了死劲忍住她的抽咽,鼻孔里嘘嘘嘘的。

他的脸贴上她水渌渌的脸:满嘴的咸味。

老柏跨上洋车的时候已经十二点钟。街上的店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再也想象

不出白天里那种热闹劲儿。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巡警象木杆似地桩在街上。

“解放了,对不起。”

他心脏忽然酸疼起来,他几乎要叫洋车打回头。

“对不起,请克制一下。”

第二天他什么也不想,只安排着回来之后做些什么事。可是有时候也会触到

“那个”上面去。

“真糟糕,”他说,“谁都以为自己的‘那个’是对的,是了不起的。老张你

说惭愧不惭愧。可是我和她在生活上……”

他点上一技烟,坐到桌子边。咂一下嘴,他轻松地嚷了起来。

“对不起,得做点工作了。是的,得做点正经事。是的,是的,对不起。嗳。”

原载1934年5月1日《现代》月刊第5卷第1期

蜜味的夜

蜜味的夜

“hello!我跟你们介绍。……”

金维利一进门就嚷,带着生硬的北平腔。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叫人疑心他舌

子上生有什么东西——不敢碰到上颚上去。身子站得挺直,一双腿子在不自主地微

微摇动着:他那一脑梳得很光的头发就在电灯下面闪呀闪的。那只雪白的细手往那

个同进门的女人那边摊着。好象他用力得过了度,那条膀子竟弹簧似地在那里摆动。

“哪,这就是咱们的北国姑娘——神秘的蜜蜜。……看哪,看哪,hello!—

—可不是么,她一双眼睛……唉,呕!象南欧的梦……一股蜜味……但也是梦之味

……”

他抽着那副平肩膀打了个嗝儿,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厚嘴咂了几咂,仿佛

把这夜色嚼出了一点道理来。

那位蜜蜜微笑着,轻轻抿着嘴巴皮——揉出了腮巴上两个椭圆形的酒涡。上身

稍为往右边歪着点儿,似乎要避开金维利嘴里的酒味。脑袋动也不动,只拿眼珠子

活动着:瞧瞧屋子里的三个人,又瞧瞧她右边的那位阿胖。

这间客厅给橙色灯罩映得发红。桌上那把银色咖啡壶照出了谁的脸——又长又

歪,象一块侉饼。旁边散站着几个酒瓶,一些杯子。雪白的花边桌布上——沾着一

块酱油样的疤。

阿胖左手一直弯着——让她右手挂在那上面,他表示什么似地冲着她笑一下。

他嘘了一口长气,看来他似乎赶了一趟远路才回家的样子。

坐着的两个人把视线注到了她脸上。细眼睛的那一位忽然惊醒了似的——把手

里一本书一摔,嚷了声“奇品”!又耸耸肩膀替自己的话下注脚:

“charming,cconquestishand那个!”①

①迷人的,风骚而又……。

据阿胖介绍——这就是丁闻紫先生。朋友们还赶着他叫“都会的忧郁之虫,”

因为他写过这么一篇文章。带有点驼的那个长条子是什么上海横光:起一起身又坐

下去,歪着嘴咕噜了一句什么,嘻嘻地笑起来。眼睛老是对里面那扇卧房的门瞟着。

只有那个瓜子脸站在一幅画跟前静静地等别人介绍,紧闭着那副红得不很自然

的嘴唇。等阿胖一宣布了他就是大作家媚姗先生——他就矜持得连那套黑西装都似

乎有洋铁皮那么硬。他有礼貌地微笑一下。身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反着两只手,

叉开腿子站着,用种欣赏什么的派头打量着她。眼珠子打她脑顶溜下来,又慢慢回

上去——到一个适当的地点就停住了。

可是金维利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

“来来来,咱们来乐他一乐!……蜜蜜你看哪,呕,我们的沙龙……唉,南国

的梦之味……”

大家都拥了过来,还把一张簧心皮垫子的太师椅推到桌子边。阿胖一直象个保

镳的那么跟在她后面,左手搭在椅靠上。他微笑着瞧着那七手八脚忙着替蜜蜜安排

烟酒,得意地挺着肚子——让背心上打着许多横皱。

丁闻紫先生用种性急劲儿倒着酒:汩汩地直喷,弄得杯子里滚着淌出来。他眯

着眼说了句——“丢水了!”然后摇头晃脑举着湿渌渌的杯子,冲着那个女的直嚷,

空着的手还触了上海横光一下。

那一位的背更加驼了些:那套笔挺的西装看来怪不合身。他笑得腻腻的。眼盯

着她——好象要把她吞下去。

他们对金维利叫“ourking,”把女的称做“hermajesty”①。那位丁先生

五成象是恭维,五成象是一种挖苦——嘴里迸出了许多隐语,许多开玩笑的话。那

个驼背就唱相声似地凑合上去,把别人的话重复一句。一面嘻嘻地笑着。

①意即“皇后陛下”。

金维利一直没动手,带种舒但样子看着他们——安闲地等着别人伺候他。

于是媚姗先生仰着那张瓜子脸站起来。他不管人家喝不喝,只顾自己端起了杯

子——挺文雅地啜了两口。接着拉拉裤管坐下,伸出了两时,看看桌面上——拣了

块干净地方搁上去。

女的笑得有点吃力。不过嘴巴还轻轻地抿着。她摇摇头——耳朵下面两颗珠子

一阵乱晃。

“我不会喝,”她嗓子带点儿嘎声。她用兰花手的姿势推开那个送过来的杯子,

仿佛怕沾上什么脏。

两三张嘴就都叫起来:那不行!还有一个夹着外国字——“nou,nou!”

阿胖似乎嫌那浆过的领子箍得他难受,把脖子转几转。两只手摆动了一会,脸

上抱歉地陪着笑:

“呃,呃,蜜蜜真的不能吃酒。……”

那几个又提高嗓子吵起来,并且屏不住地漏出了笑声——听来腻腻的有点儿粘

性。他们问阿胖站在哪一边:怎么,这大块头到底用什么身份替她说话的?哈!

那个没奈何地笑笑。他有点不好意思——竟把木桶似的脖子扭了一扭。

女的想来个缓冲,就把那个被人紧抓着的手轻轻挣扎一下:

“这屋子干么不放个钢琴?……是您的不是,这屋子?”

金维利一个劲儿不放手,叫她感到了他掌心里的汗:她似乎有点怕自己那只丰

满的手给泡得变了样子。

“怎么哪,不错吧,”他吃力地打着北平话,连他那两片厚嘴唇都掀了起来。

“这是我的神秘之寓,也就是——也就是——”

这里他苦闷地皱着脸,拿三个指头堵着嘴——打了个嗝儿。一句话也炸药似地

轰了出来:

“salon!!!”——四壁里起了嗡嗡的回声。

上海横光在哼着“paganlovesong”拼命模仿着吉他的音色——唱小调似地

用了许多滑音。眼球上挂着些红丝,时不时瞟到女的那突起的胸脯。身子老是移动

着,仿佛有什么梗着他的屁股。

等到别人停住嘴,他就要叫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赶紧收束了歌声,对

媚姗先生提高嗓子说:

“啊,toweredup!①——这个这个——真是个好字!”

①高耸的。

说了就得意地瞧瞧那个女人。终于眼睛还是落到了她胸脯上。嘴已不经意歪了

一下。

一张瓜子脸往他这边一转——冷冷地射了他一眼:

“nonsense!②”

②无聊,废话。

“nonsense?怎么个nonsen’e法,我问我!……non你妈的nonsene!”

这么着他俩中间就起了争执。

上海横光颧骨发红,急躁得结里结巴说不顺嘴。眼珠子老往蜜蜜脸上瞟着:他

打定主意要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争一口气。

媚姗先生狠命擦根洋火点着吉士牌烟。他冷冷地笑一下。吐哝了一声“屈死!”

这可逗得金维利大笑起来:把雪亮的脑袋靠到女的的肩上,一会儿又掉到了她

怀里。

那位上海横光起了身。脑袋往敌人那里凑过去:看去叫人疑心他背上背了个包

裹。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我——噢,我怕你,阿是?……”

旁边的丁闻紫先生拉开了自己的椅子,嚷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主张这两位

作家到阳台上去打一架,让阿胖做公证人,请“hermajesty”观战。于是他拉拉

外衣,冲着那女的鞠了个躬。

阿胖苦着个脸,象害着便秘似的。两手只是摆动着,嘴里“呃呃呃”。接着又

没主意地扯扯金维利。

他们吵着些什么——蜜蜜没注意。她一直耽心那男子的光油油的头发会弄脏她

的衣裳。这里她趁此把他的头推开,站起身来踱开去。她嘟着嘴瞅了阿胖一眼,又

去检查自己身上——胸襟上竟沾了一块湿的:腻腻地趴在那里,连流都流不动。

她咬着下唇,上唇用力地掀了一下。那块湿的仿佛透过了衣裳——冰到了胸脯

上。她想象到自己白蜡样的皮肉上流着腻腻的东西。于是她打了个寒噤。她恨不得

冲到阿胖跟前对他叫——

“我不要他爱我!我不要他接济我!——我还他这五十块!”

不过她到底沉住了气。努力装出副闲散样子——踱到了阳台上。

一阵凉爽的空气往她身上流了过来,隐隐地还听到了滚水似的声音,前面那些

屋子漏出各色的灯光,仿佛是一只只对她瞪着的眼睛。远处模糊地透出一抹淡淡的

红光——好象什么地方失了火似的,把夜色冲淡了许多。

她四面瞧瞧——辨不出方向,只觉得她自己的家该在那个右边角上。她妈妈说

不定在数着刚送到的钱:一面叱着叫她弟弟跟妹妹别吵,一面嘟哝着这间亭子间太

挤——要找个前楼。

这里她轻轻嘘了一口长气,又模里模糊记起她爹在世时候的事。

可是她感到她身子后面一阵黑:阿胖打门里挤了出来。

“呃,蜜蜜,”他用种办事务的派头打着手势。“我看你——啧,你应当待他

好一点。……”

女的盯着他一张半边亮半边暗的脸,他那打着褶的下巴肉就显得更加突起了些。

一会儿她移开了视线,冲着五颜六色的夜空行一下深呼吸。她没表示接受,也没表

示拒绝,只迸出了一句:

“唷,真是!”

那个大汉就很快地说了起来,又简单,又有条有理,并且他完全站在蜜蜜这方

面来打算的。想想罢,她就算是个傻瓜——也该对他那位朋友拿出点儿爱情来。那

个金维利往后还会接济她,会写文章来抬高她的地位。这里他理理领结,把脖子伸

一伸,盯着瞧着她。

他俩听了会儿屋子里的吵声——似乎谁跟谁要打架。

阿胖瞟了那边一眼。他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可是他仍旧把这题目谈了下去。

“你晓得的:他爹也可以帮你的忙。那个老头儿在约翰洋行里抓总,来往的都

是好老。他们可以专门替你开家咖啡店,再不然替你办一家电影公司。……”

“我知道,”她又嘘了一口气。接着对远远的淡红影子沉思起来。

那些散散落落的灯光耀着他们的眼:天上看不见一颗星,也看不出有云。有时

候飘过来一阵风来,就带来一股煤烟气,还夹着什么地方刺鼻子的石炭酸味儿。

女的给那大块头拦到了客厅里的时候——那对吵嘴的人可已经对骂起来了。

桌子布全成了湿的。上面躺着一只杯子。金维利一个拳头放在它旁边:漂白过

似的手背上突着一条青筋。

现在上海横光可不管有没有女人在场,只伸直个食指指着媚姗先生的脸,伸冤

似地冲着金维利直嚷:

“他总想吃住我,他!……嗯!嗨!……你配看我不起,你配!你抄袭了我的

文章,你你!……”

那个瓜子脸发了红,睁着他那只有点媚态的眼睛,矜持不住地咆哮起来——飞

出了两三颗白沫:

“触那娘格×!……我抄依啥格文章,我抄侬啥格文章?”

丁闻紫先生皱着眉毛笑着,挥动着手劝他们。身子可站得远远的。两只脚在地

下画着弧线。他还垂下视线瞟它几眼,似乎要看看这双尖得带俏的脚——运用得合

不合适。

两个吵嘴的更加靠近了些:上海横光在什么时候又突进了一步。

“你抄的,你抄的!”他脖子伸呀伸的。“我那篇《水门汀味的忧郁》你抄了

没有?你你——唵,老实说!……还有句子,还有——哪,‘堇色的色情之梦’,

哪,‘椰子味的眼睛’:你都抄,你都你都……”

媚姗先生对大家摆动着手,连脖子都发了红。看那劲儿比刚才软了点儿:

“怎么是抄,怎么是抄?写这一派文章——当然只好用这些句子。此外叫我怎

么写呢!……哼,抄!你也是抄来的!你连名字都抄!——你想专利,阿是?……

这个屈死!……”

“还有!还有!嗯!”那个吸足了一肺的气,“还有——还有——‘亚热带的

色感那么地冒着奶油色的pepermint①之味的一颗替星似的十九岁的年轻的心!’

……”

①薄荷油

他一口气说着。看着看着他身子渐渐弯了起来,好象火上烤着的一块牛皮。他

已经吐尽了肺里的气,可还挣扎着把这句子说完,脖子上就突出了一条青筋——一

歪头扭脑延了上去,在什么地方隐下了一截,一直到额头上又显现出来。

阿胖一直乱晃着手要劝开他们,鼻子汗油油的也没去揩。

那位上海横光马上再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放直了些:

“这句也照样抄去!嗯,真不要面皮!——快四十岁的人,还抄‘一颗十九岁

的年轻的心!’……”

这句话可伤了媚姗先生的心:发红的脸成了白色。他抓紧着拳哆索着,修得尖

尖的指甲陷进了手掌肉里。牙齿死命咬着:那张平滑的腮巴上隆出了一条肉。他要

冲过去揍一家伙。

可是正在这时候——金维利冲着上海横光吼了句:“不许吵!”

于是媚姗先生身子一震。沉住了一会儿气,他抽动着眼皮对大家诉着理。嗓子

给提得很高,有时候发出了一两声女音:

“他说这个话!你们看!……我倒同你比比看——哪个老!……瘪三末,你是!

西装都穿不象样,西装!——西装——哼,吴淞路买来的旧货!……比比看,哪个

看来年轻!……维利你晓得的,哪——”这里瞟了蜜蜜一眼,“我那些化妆品——

唵,唵,有些连‘moderngir’都还不晓得牌子哩!……”

“哼,抄了就算作家!”那个对手又弯着个身子,没理会别人的话。“我真不

懂:抄来的文章倒——倒——倒值两只洋一千字。我——我我——只拿到一块二毛!

我的……我的……”

“闭嘴!”金维利使劲在桌上捶了一拳——訇!那些瓶子什么的都一跳。躺着

的玻璃杯就拿杯底子做圆心——往左滚了一道弧线又滚回到了右边。

阿胖苦着脸捺他坐下来,一面摇摇头。他身子歪着点儿:让个地位来等蜜蜜挨

到金维利身边去。于是那女的把手搭到发脾气的那位肩上,顺着他身子往下移,仿

佛要表示她也帮着劝了架。

“呃,好了好了!”丁闻紫先生的手在空中一抹,又正经着脸色对着上海横光

——“是的吧,我说过的吧:我叫你识相些……你看!”

媚姗先生哼地笑了一声,挺着个胸脯,拿个颤着的中指在黑衬衫上抹几抹。

虽然给橘红的灯罩映着,可也瞧得见上海横光的脸色发了灰。他一屁股倒到了

沙发上,眼球差点儿没突出来。

那个女的可正把视线对着他,眼睛里流着异样的光——虽然在表示着一种惊讶,

一种轻蔑。并且他还看见她抿了抿嘴。

于是他绞紧了两只冰冷的手,决计再说几句话。

“怎么呢?”他要站不站地动动身子,声音打着颤。“这是事实。这个……我

本来……”

“你再说!”金维利猛地站了起来,捞了捞烫得很平正的袖子。“不许你说—

—你就不能说!……稿费是我支配的:高兴把你多少就把你多少!你嫌少你不要交

来!……娘的臭×——你倒管起我的稿费来了!……识相点!晓得(口伐)!……”

又是几只手(扌咎)他坐下去,几张嘴劝着他。阿胖还替他倒了一杯深红色的

酒,嘴里埋怨别人太爱使性子。

对面那位丁闻紫先生眯着眼睛看着那女的在翘着上唇说什么,他自己的脚尖脚

跟在地板上敲着——滴,滴,橐。滴,滴,橐。脸上也装着他平素跳华尔兹的那副

微笑。

媚姗先生可冷冷地横了他敌人一眼,大大方方坐到了一张椅上。然后满不在乎

地拿起丢在那里的书来看着,额上轻轻打着横皱,嘴角稍为往上翘着点儿:叫人觉

得正义永远在他这边。

可是那个上海横光竟挂着了一颗眼泪。他在几双各色各样的视线里,连眼睛也

没地方放。

“好的!”

他低声说了一句,站起来就往外走,脸上的神情显得又害臊又害怕。

“阿胖,让他去!”金维利瞧见那大个子追去拦他,就沉着脸叫。

阿胖可跑了出去,一面发慌地叫着。楼梯空隆空隆一阵响。

女的插了进来:

“唷,您真是!大家全是好朋友。……干么呀,您这是?”

金维利甩甩头,窝着厚嘴唇透了一口长气,好象刚打游泳池里钻出来的。他拿

几个手指摸着她膀子,还试着要移到她胸脯上去。脸子给偎到了她颈窝里:他化了

一些工夫让自己平静了点儿。于是颤着手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不管他!……他明天又会来的——又来揩我的油。呕!嗯——”

媚姗先生抬起脸来——颜色还有点发白。只有嘴唇一直保持着那种男人绝不会

有殷红色:动着的时候——似乎还看得见它在油油地闪着亮:

“他说我抄!——笑话!……我本来是无所谓的:freudism①就freudism,

mysticism①就mysticism,你们叫我改变作风就改变作风。横竖一样的拿稿费;无

所谓。……他说我抄!——笑话不笑话!……”

①mysticiam神秘主义

“好了好了,嗳!”丁闻紫先生跷起个大拇指,其余那四个指头摇了几摇。

“还是规规矩矩吃一杯——吃一杯port……”

于是媚姗先生搓搓手,挺内行地问了问,“是不是dubonei?”走过来瞟了那女

的一眼,扯扯裤脚管坐了下去。

这屋子里响起了汩汩的水声,还有丁闻紫先生敲着脚跟响。主人疲倦地瞅一眼

那扇卧室门,可是嘴里还叫那个年轻的娘姨起来烧火煮咖啡。他决计要撇开那些不

快的印象。

那位丁闻紫先生就起劲得连细眼睛都发了红,热心地帮忙张罗这样那样。并且

那个还没醒透的娘姨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暗地里扭她一把。接着小声儿告

诉别人:别看那张脸子又红又粗,大腿倒老实“软得象丁香”。

媚姗先生虽然感到脑袋重甸甸地在漾着晃着,呼吸也还有点急促,可还是挺着

个胸脯坐得挺端正。

只有蜜蜜感到很不安,仿佛椅子上有臭虫钉她。她吃力地抿抿嘴唇,站起来伸

个懒腰。眼睛往四面找着——似乎要在那些角落里找出阿胖来。

靠着她的那个男子就好心好意要安慰她似的——拖着她坐下去。他那平平的肩

膀贴着她,看去简直象是那个方酒瓶。一面右手要想尽法子挤进她两条大腿中间去,

似乎要借此发散一下刚才的怒气。桌子下面就起了一阵暗暗的骚动——进攻着,挣

扎着,桌子给震得直哆索。上面那些器具也害怕得颤叫起来。

他嘴里可以劝着酒。

“怎样哪?”他十分费劲地说,连他那厚嘴唇都掀得象个喇叭口。“一个

modermist不喝酒?呕!唉……nobien,nobien。”

这里他把脸子凑近她的脸,眼睛成了一副斗鸡眼。

“酒里有少女的胭脂味。好象——好象——呕!丽芒湖的鼻子……忧郁得有一

股榴梿味……唉,丽芒湖的——丽芒湖的——banjo……呕!唉,saxophone①吹出

绿色的waltz调子哪。……”

①萨克斯管,一种乐器。

他说得怪不顺嘴,仿佛他在背着一课没念熟的书。半中腰里老是打着顿,显然

是在那里拼命记忆着:眼睛眨呀眨的。

他因为心思专门注到这个上面,右手的动作也就呆滞了许多。

一股酒味儿往她鼻孔里直冲,还混着吃了糖似的酸臭。

她茫然地瞧着他。一面轻轻挣扎着大腿,一面别过脸去——对别人端来的杯子

啜了一口。然后抿了抿嘴,使劲揉出了腮巴上两个蛋形的酒窝。

“嗯,真是!我真的不能喝嘛。……”

“一首活诗,简直是!”媚姗先生叫,对那边画框子玻璃上斜了一眼,理理自

己的领结。“hermajesty简直是一首迷人的活诗!”

金维利架了个势——拼命转着个舌头说:

“她的声音活像gr-r-r-r-retagarbo②哪!”

②gletagarbo通译名为:葛莱泰·嘉宝,当时好莱坞著名女影星。

接着丁闻紫先生眯着眼睛笑着,也用种腻腻的声音吐出了自己的见解来:

“呃,这声音有点发嘎。发嘎的声音是性感的:有亚热带的恋之味——二十世

纪的绿色兴奋剂。……”

“哪里!”那边抬起了一张瓜子脸对着蜜蜜,象叫她评判的样子。“兴奋剂该

是堇色的。……我告诉你;红是红,不是别的。蓝是蓝,也是不是别的。只有绿色

是——是——是神秘主义——mvsticism!”

于是他们争执起来。看去媚姗先生很欢喜跟别人抬杠。不过这回他辩论得很文

雅,还时不时伸出个中指去抹抹黑衬衫。

他那个对手可老瞟着蜜蜜,笑嘻嘻地挤着眼睛。

这时候金维利趁空儿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他厚嘴唇撮得象个鸡盹,顶出了舌

尖,冲着她那涂着头号橘红的腮巴上——猛地亲了一下:嘎!

她臼齿差点儿没给碰得掉下来。右颊给涂上一搭巴浓的唾涎:那个厚嘴唇离开

的时候——还扯成一条丝,在灯光下面闪了闪亮。一直等到那个厚嘴唇离了三寸开

外——那条唾丝才给扯成两断:左边这一截就很有弹性地掣回到她腮巴上。

“嗳您!”

女的皱了皱眉,一抽身就站起来,嘴巴轻轻地嘟着。右手抓着手捐在那里揩着

脸。

一下子金维利脸上变了颜色。他瞪着眼愣了会儿。那副平肩膀象吃谁推了一把

似的耸了起来,脊背就有点往上拱。他咬着嘴唇,嗞出了那排长牙齿。

他从来没受到这样的侮辱过。他在家里一直当着独养儿子,连爹也让他七分。

他周围的人从没拗过他一句,从没拒绝过他的命令,尤其是那些女的。可是——怎

么!这个雌货!

“你嫌我脏?”他打牙缝里吼着。

似乎他奋激得过了度,身子竟站不住似地摇晃了一下。他简直疑心这里并不是

他生活着的世界——面前的那个女的竟敢看他不起?并且——并且——他并不是没

花过钱。

于是他索性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蜜蜜。他拿厚嘴对准她脸一阵乱啄。唾涎打

他两片嘴唇中间迸了出来,吱吱吱地响着。

她嚷着,挣扎着,乱晃着湿渌渌的脸。

另外两个男的已经住了嘴,傻了似地瞧着那边。

金维利喘着气,用力得身子都打颤。可是总不能够尽量把唾涎射到她脸上去。

他腮巴上还挨了一掌。

“快来!”

那边丁闻紫赶紧跑过来抱住了那女的:他蹲了下去——专门抓住了她两个腿子。

趁着别人在乱挣扎的当中,他两手没命地捏着摸着,还深深地伸上去——在大腿中

间抹了几下。

他在那里一直蹲了好一会。金维利已经把那个女的拖到那边卧室里去了——他

还是没起身。

媚姗先生动动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只手伸一下又缩了进去。那女的给拖得

跌跌冲冲掠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用种敏捷劲儿让开了一下。他垂下视线盯着蹲

着的那位,似乎想了一会儿,这才很快地走到卧室门边,弯下了腰——打锁匙孔往

里面张望进去。

这么过了两分钟。他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脸来招呼一下丁闻紫先生,他爱

笑不笑地点点头:

“mmtage①……来看看!……”

①蒙太奇,电影剪辑。

那里面发出一种压榨着的声音,骂着,“嗯”着。地板訇訇訇地乱响一气。听

去都象是打坛子里迸出来的。

丁闻紫先生弯着腰走了过去,腿子一拐一拐的,仿佛什么地方生了一颗疮。他

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尾上的皱纹折成了扇形。嘴轻轻歪着,仿佛要跟锁匙孔上的

那块铜片亲嘴。

他俩的脑袋凑在了一堆——交换着张望。两个屁股翘得高高的。有时候还稍为

摆动一下。

“不是处女未,”丁闻紫先生压着了嗓子。

那个把肩膀挤过来点儿,小声儿答:

“当然啰。……她怕有过三个小孩子,起码。……”

丁闻紫先生屁股耸动了一下,又挤开了他朋友的脸。他用种紧张劲儿盯着那个

钉子形的小洞。他还有点气喘。额头不知不觉动着,轻轻地碰到了那冰冷的门板上。

他看了好一会——也不让别人。只是为了要对得起朋友些,就随时报告一点里面的

情形。

“哈,他抓她胸口。……喂,喂,他拔了一把……”

于是媚姗先生用着种特别的神情——好象小孩子眼巴巴看着别人吃糖似的。嘴

里附和着:

“维利总是这样的:他的老脾气。”

“这有什么趣味。……要我就不欢喜这样的女人——看她乳部……嗯,她打他!

……”

这两个在那里蹲了好一会。他们全身有什么东西缚着,渐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俩中间现在有个说不出的什么联系着,仿佛这一群朋友里面——只有他们两个是

特别融洽的。

他们只要动动屁股,动动脸上的肌肉,彼此就能够知道对方在肚子里说了什么。

他们两个的感觉竟一样。他们觉得在看一出挺够劲的戏:似乎他们心底里隐藏着的

一些什么——别人替他们发泄了出来了。

可是他们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仿佛他们应当有的一份东西给抢了去——让别人

享受给他们看。

丁闻紫先生似乎要表示表示他对这位同命运的朋友是体贴的,就把占据锁匙孔

的时间缩短了些。他跟媚姗先生眼对眼瞟了一下。他们互相用感觉看到了彼此脸上

都好象闪了一苦笑:他们都有种掉了件什么东西似的心情。

媚姗先生老是移动他那张瓜子脸:房里那对男女在挣扎着改动了位置,动不动

就走出了那个小洞看得到的范围外面去。

这里他很大方地让开了脑袋,叫那个眯着眼来看。

他们希望房里那对男女再肉博得起劲些。金维利应该更玩点别的花样来,应该

做点叫人想不到的事——就是闯下什么大祸也不要紧。那个女的力气也嫌不够:她

竟给遮住了嘴不能够叫喊,给(扌咎)住了膀子使不了劲。

一看见她咬了男的一口,搔了男的一把,外面这两个就稍为感到点满足,好象

可以借这一手来把他俩可怜的地位抬高一些似的。

那边金维利把女的使劲一拖——这双男女就打锁匙孔里隐了开去。男的似乎把

她推到了那张铜床上。

女的一直尖叫着,可是听去觉得她给被窝蒙住了嘴。

丁闻紫先生失望地嘟哝:

“唉,现在一定更好看。”

他们骨头似乎是变硬了的,一直没站起来。他们在这里守候了好一会。可是什

么也瞧不见。

忽然里面那个高音叫了起来,带着哭腔:

“你这混蛋!你这!……”

听得见金维利咬着牙骂着。接着一阵响——劈!劈!

丁闻紫先生手抓着门把——轻轻旋了几旋。

一直到阿胖拖着上海横光回进到了这间客厅,他们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媚姗先生红着脸,拖着步子走到桌边。他瞅了那个驼背一眼,抿了抿嘴。手摸

摸烟罐,又拿指节敲敲桌子。他用种等得不耐烦的脸色对着阿胖问,歪歪嘴指指卧

室那边:

“他在这女的身上花了点钱吧?”

那个点点头,腮巴肉一阵颤。肥厚的白手伸了出来,叉开了屎蛆似的手指。

“五十只洋?”丁闻紫先生吃了一惊地插进来,他感到的缺憾:又给拉大了些。

媚姗先生拿眼珠往玻璃窗那边斜了一下,轻轻扭了扭脖子。腔里隐隐有种酸劲儿,

叫他嘘了一口气。他觉得金维利把蜜;过了火。看看脸子——他媚姗先生长得并不

比那个女的差。“真奇怪。这样一个雌货——他居然花了五十!真大方,唉!我问

他借两块他倒不肯了。……那位大个子摇摇手劝他别多嘴,左手抓着块手绢擦着额

头上。脸色苦着象在哀求。他极力把那个驼背劝回来,边谈边走点儿路——他喘气

还没喘定,要说话可说不出来。可是大家把话锋都对着了金维利。上海横光畏缩地

膘了媚姗得那样小器!”

这里他跟上海横光对了一下眼,似乎表示他跟他什么都能够谅解的。

于是丁闻紫先生捞了捞袖子,主张打那姓金的一顿再散伙。

“我们捧别人也好捧的——一定要捧他?我们……”

突然——那边金维利吼了一声什么,他赶紧住了嘴。他们互相瞧瞧,脸皮肉拉

得紧紧的。他们都有种出了什么祸事似的感觉,身上仿佛淋着冷水。

跟手那扇房门訇的打开——蜜蜜冲了出来。

那四个男子全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瞧着她。

她披着一件浴衣——还没扣上带子。跑的时候飘开了点儿,露出了她那双精光

的腿子。脸上湿渌渌的,还刻着一条条青的红的纹路。画着的眉毛糊成了一片,好

象在沾水的纸上涂了一抹墨。膀子腿子上显出了抓破的地方,扭紫了的地方。胸脯

上透出了血印。

阿胖把嘴张得大大的:

“怎么?”

女的倒在了沙发上——哭了起来。

“那个混蛋!……他……”一面抽动着肩膀一面咬着牙叫。

那位大汉嘴里响了一声“啧,唉!”走过去把手搭到了她肩上。他苦着脸转动

了一下脖子,就轻声儿劝她沉住气。他知道他那位朋友的脾气——爱一个人可爱得

怪厉害的。

媚姗先生透过一口气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到了一点轻松:刚才压在脑顶上的

什么重东西似乎给卸掉了。于是他拿中指抹一下光油油的头发,用种又快又稳当的

步子到卧室里去看看金维利——给推倒在地上的那个。

客厅中间站着的那个驼背动也不动,眼睛死盯着女的。脖子往前面伸出点儿,

象个没带眼镜的近视眼——可又拼命要把对方看个明白。

丁闻紫先生只盯着她腹部以下:他希望有阵风来把她的浴衣飘开点儿。

可是她一个劲儿哭着嚷着:

“我不干我不干!我受不了!……”

阿胖一直平心静气地开导着她。声音放得很低,一个字一个字可吐得很清楚,

看去他竟是在替她计议着一件对她终身幸福有关的事。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维利并不是故意欺侮你。他爱起女人来——向来

这样的。他——他——”

踌躇了会儿,他就决计干脆说明白些。

“他光只睏睏觉是不满足的。……”

蜜蜜没回答。嘴已闭得很紧,显然是在熬着身上的痛处,嗓子里发着零碎的声

音——不知道是哭还是说着什么。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就瞧得见连睫毛都水渌渌的:

这里有泪水,也有金维利的唾涎。

站在她旁边的那位苦着脸,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他把舌尖在自己嘴唇上搁了

会儿,又吃力地俯下脸去:

“你这个人真大那个。这是二十世纪呀。这是上海呀。你还是在我们medemist

之群里面的哩。怎么——唉。”

他瞟了对面两个男子一眼,拿手绢揩揩额头,又提到金维利的父亲:这仍旧是

为蜜蜜的前途设想的。

“你刚打北京来——没个人捧场帮忙还行?你想想。……”

“过来!”卧室那边掠过来一声吼。

金维利穿着一条衬裤。那件衬衫皱得不成样子,似乎还有撕破了的地方。他摇

摇地不大站得住,拿手撑着门框。弯着两个腿——做个猫扑耗子的姿势,对这边突

出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球。

他肩膀给媚姗先生搭着。那个在动着嘴唇劝着他,挺着个胸脯,脑袋文雅地摆

动几下,好象做这种事准得讲究这一定的姿势似的。

那个驼背渐渐直起腰来,捉摸不定对丁闻紫先生打打眼色。别人就把细眼睛眨

几下,耸了耸肩膀。

阿胖可半扶半(扌咎)地把女的捧起了身,还凑过脸去:

“他接济你的钱也已经送到你家里去了,怎么能够——能够——不那个。那等

于订了合同。……就是你还他这笔钱也来不及了,况且——况且——唉,你妈妈正

是等钱用。……”

他偷偷地扫其余几位一眼,似乎生怕给别人听了去。脸皮肉轻轻皱着,看那神

情象在懊悔那个契约订得吃了亏。可是他嘘了一口气:这桩事竟没办法补救。不管

是艺术家是诗人,不管他做人怎么拆烂污——这种信用可总得讲究的。

这么着他拥着那女的往卧室那边推,脸子靠在她后脑后面,冲着对面的金维利

微笑一下。嘴里小声儿补了一句话,用着演员背着台词的那种声调:

“放现代化一点罢,蜜蜜。结结实实让他爱一下,到明早九点钟就没你的事了。

……”

她没主见地随他摆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没有挣扎,只是把全身的重量全

放在阿胖手上——别人推一下,她迈一步。

一进了房门她这才惊醒了似地棱了他一眼。想要一抽身就往回跑。

可是房门给訇的一声带关了。擦达!——上了锁。

阿胖仿佛做了件什么大事,搓搓手透一口长气。随后要叫人称赞似地瞧瞧厅上

的三位朋友。

那位媚姗先生是带着万分委曲的脸色离开那卧室的。他不服气地斜了玻璃窗一

眼,把红得发亮的嘴巴撮小一点儿。他偷偷地行了一次深呼吸,眉毛一扬:

“金维利这回——嗯,做了一次洋盘。”

跟手驼背就痛快地大笑起来,一面拿视线会意地盯到那张瓜子脸上。他已经爆

出了一肺的气,可还拼命笑下去,连青筋都突得象条蚯蚓。那声音成了乾巴巴的,

别人都感到替他费劲。可是他吸一口气又重新打着哈哈:显然他是拿这个来当做他

对金维利的一种报复,并且还拿来对讲和了的媚姗先生表示一种好感,一种同病相

怜的慰藉。

丁闻紫先生冷笑着,

“好极了,好极了。”

他两手插到了裤袋里,又用种坚决的样子提出了一个议案。他主张把这回事写

成一段消息——拿给金维利去看。要是那个还那么小器,就把这稿子投出去。这一

手他们也许可以捞到点实惠。于是他要叫他们同意似地看看大家,又斩钉截铁地加

上一句——

“这样我们就可以发泄一下——都市的忧郁!……”

他说得挺起劲:嗓子不知不觉越提越高。眼睛老歪着,嘴有点往右边歪,瞧来

他在使着力。

阿胖赶紧把一个食指竖在嘴上,着慌地发出一声“shi?”接着装了个鬼脸,

表示他并不是怕金维利听去了他们的话,只是叫他们听听那边屋子里的响声。

那几位静了下来。侧着脸听着,眼睛里闪着亮。他们肚子里没转别的什么念头,

只巴巴地等着那卧室里出点下不得台的事。

可是过了会儿——有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原载《文学》月刊1936年4月1日第6卷第4期。

夏夜梦

夏夜梦

地上到处都蒸出闷人的热气,叫我们觉得出它在那里懒洋洋地上升。天上的星

星似乎给熏得很不安:躲躲闪闪地眨动着。

偏东一颗流星一滑——仿佛就掉到了隔壁院子里。乌蓝的天空上画着一道雪亮

的弧线,立刻就不见了。

筱芸芳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星宿落下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

两位客人还没有走:史六少爷老盯着她,静静地坐在竹床上抽烟,好象在等着

什么似的。他左手时不时抹一下光油油的头发。

“史六少爷可也是个星宿,”筱芸芳想。“大学堂又毕了业,家里又有钱。他

干么不做点儿事呢?”

差不离每晚——总在青云阁瞧见史六少爷,总跟庐山照相馆这位小老板在一块

儿。散了戏就得俏俏地来这儿坐这么个把钟头。他们谈着世界上许多事:她不大听

得懂,可是很爱听。

那位小老板把下嘴唇很难看地往外突着,显得大地万物都叫他看不上眼的样子。

他憋着一口怪吃力的北平话:

“老三你看见《顾曲小报》吗?昨天登了你姊姊一个照片——‘筱芸艳’!吓,

了不得!老三,我们给你拍个美术照去登画报,好吧?登画报——比你姊姊——更

抖!不好吗?”

“画报——有许多女学生的那个哪?”

她瞧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又轻轻加了一句:

“她们都是有福气的。”

师傅坐在小板凳上,拿芭蕉扇在腿上轻轻拍着,他只要有客人在这里,就老是

提起从前的事。背越来越驼,仿佛肺里的气已经给抽光了——可还要挣扎着迸出几

句话来。

“早先哪——嗯,够多热闹。朋友谁不巴结我: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全是我的。

学学戏,玩玩票,店里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用管。后来店倒了我还不知道。”

史六少爷问:

“那时候你家开的什么店?”

“祥昌泰嘛。谁不知道,”师傅低着脑袋,好象只是对自个儿说的。“这皮货

号在我家里开了三代,可给我玩倒了。”

他停了停嘴,大家静静地听着蚊子叫,他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玩票的可万不能下海①。玩票的时候谁都捧你,一下海就完了。我那些

个朋友——谁都靠不住。你穷了,卖嗓子了,就谁也不理你了。”

①下海;日京剧界行话,意为业余爱好者转为专业演员。

不过他声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只吃力地抬起了他那张瘦脸,屋子里的灯光打

窗子射出来:瞧得见他眼睛里一汪泪水,给照得亮晶晶的。

筱芸芳从小就叫他“老老”。她记不上到底是他自己爱这个称呼,还是妈妈要

她这么叫的,于是她叹一口气说:

“老老,别说这些了罢。”

这些虽然不干她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他谈到——就老实想要哭。

老老可又替筱芸艳不平起来:她爸爸生前是个在旗的将军,封了英勇巴图鲁①,

女儿现在可在卖唱。

①巴图鲁蒙古语音译,意为“勇士”。清初满族,蒙古族军士有战功的多赐

此称号,后来也用于汉族武官。

蚊子有气没力地哼着,跟生了病一样。远远地有人在唱着“见娘”的哭板,来

了一遍又来一遍:可辨不清是哪个姊妹。声音好象是给压出来的,又给什么堵住了:

听来闷得气都透不出。

筱芸芳瞧着天上,老远地想了开去。银河显然给热气蒸得融化了,泻成了一条

淡淡的白影子。

“牛郎织女在哪儿呢?”她挺认真地问着。“玉皇大帝干么就这么狠心呢?”

老老赶紧打断了她:

“别胡说八道,这孩子!……唉,你妈妈还不回来。”

他听着那闷闷的唱声,把脑袋摇一摇又垂下去:

“她们准也不爱惜嗓子。嗓子唱热了还尽唱。”

史六少爷摔了烟屁股,突然冲着筱芸芳问:

“你本来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爸爸——”

可是她很模糊:连自己都摸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爸爸。他头发

披在后脑上,脑顶上可剃光了一块,象唱黑头的一样。她给卖到一个女人手里,她

还记得她满嘴的黑牙齿。然后又转到现在这妈妈这里。那时候她只六岁。

她想:她爸爸是干什么营生的呢?也许他也呆在这个城里,还到青云阁去喝过

茶。

等师傅走开了一会儿,史六少爷又提到那句常常说起的话:

“真的。老三你想不想进学校?”

他抹抹头发,又转向着那位小老板,沉思地说起来:

“老三这孩子真聪明,不读书真可惜。十六岁上学并不算迟。我呢——别的不

说,这件事我总可以极力设法帮忙的。”

这件事——筱芸芳觉得可以办到,可是又觉得这是很辽远很渺茫的东西。她胆

怯怯地问:

“那么——妈妈呢?”

前一进院子里响起了笑声吵声。一个男子汉溜着小嗓子在唱“大补缸”:一听

就知道是那个大萝卜。一面唱一面走进这院子里来,后面跟着刘小奎。

“大萝卜,大萝卜,”小老板叫。“不要唱了,给我去拿两瓶汽水来罢。”

小老板跟大萝卜那帮人混得很好,就在戏院里跑出跑进不用打票,茶馆饭馆里

都怕他恭敬他。他常常说:

“不要看他们包打听,倒真够朋友哩。”

刘小奎一来,这儿可就热闹了。她又是笑又是嚷,老爱谈些别人的事情。她告

诉大家——杨美琴招待客人,要不亏得大萝卜,早就给警察抓去了。女叫天一等她

妈妈到上海去了,她就倒了嗓子。

“她妈妈说的:‘我三天就回来。你安分些,要是你倒了嗓子,我就跟你算帐!’

现在她急得不得了。”

“怎么回事呢?”筱芸芳很担心地插嘴。

那个在她耳边捣了一会鬼,她脸红了起来:

“呸!瞎说!”

那两位客人走了之后,师傅点着一段烟屁股抽着,一面咳嗽着。

“史六少爷这种人——”他摇摇脑袋。“现在你年纪轻,他捧你,往后你真唱

好了,他们可就谁也不来理你。他们呀——谁都是这么回事。”

筱芸芳听了一会什么,偷偷地说:

“他说给我念书……”

“别说了别说了!妈妈听见了又有一顿好揍!”

他把那卷破席子挟到堂屋里,往泥地上一摊:

“你瞧,那个什么马先生——这会儿不是不来了?都这么回事。唉。”

那个马先生在个什么衙门里当官,脸长长的,牙齿也长长的。眉毛老是皱着,

仿佛在熬着什么创痛。他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生气地提高了嗓子,一会

儿又平心静气的。

“我跟你们卖唱的一样。都一样,都一样。说不定还苦些。我真想要跟你到别

处去,躲开这个地方。……呃,老三,你能吃苦不能?”

她觉得他这些话很奇怪。可是它好象一只温手窝在她心上一样,感到了一种暖

气。于是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来。

“他真的到别处去了么?”她想。

筱芸艳已经回来了。常来的王参事他们正在她屋子里,妈妈也在那边陪着。那

几个男人的粗嗓子在拼命嚷着,争论着他们刚才谁喝得最多。随后又谈到杨小楼。

一个带痰的声音很吃力地告诉大家:他听过三十次杨小楼的“连环套”。

听着他们这嚷劲儿——叫人觉得这整个世界是他们花钱买下的,要什么有什么。

有时候他们也忽然想到了筱芸芳。

“老三呢?”

他们都把筱芸芳当做小孩子看。那位萧老爷还拍拍她脑顶,抹着山羊胡子问她:

“老三你猜我几岁?”

接着大笑起来。不等她答嘴——就转开脸子跟姊姊说别的话去了。他是她们的

干爹。不过她怎么也想不透他是怎么一个人。听说他不做官,只做诗。可是他掏一

张名片就能把一个人逮到衙门里去。怎么回事呢,这是?

桌上的旧钟重甸甸地敲了两下。什么地方在拉着二胡,声音颤抖抖地抽咽着。

屋子里的东西象做梦似地在那里晃动。她眼睛发酸,老实想要闭下来。虽然她

只坐着插不进嘴去,仿佛世界上压根就没她这个人,可是她要是一走,大家就得不

高兴。他们就得发觉少了一件东西。萧老爷就得把抹胡子的手停在半路里:

“咦,还有一个呢?”

她希望一个客人也不来,又希望客人们来。人一多了——她就感到她过的日子

里面添了一点什么似的。

姊姊把高领上的扣子全都解开,眼睛朦朦的——显得很瞌睡的样子。她可还在

血红的嘴里衔一支白金龙,挺起劲地谈着笑着,跟她在妈妈跟前使性子一样的起劲。

似乎她正有一肚子闷气,不过借着这副笑脸发泄出来就是了。

那位王参事又带着江北腔哼起戏来,而且老是这几句:

“师哦嗬,爷呃……说——话理伊,太差啊……”

筱芸芳偷偷地叹一口气,心里有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他们的嚷声渐渐含糊下

去,好象隔了几道墙。她倒是听见了角落里的那些蚊子叫;那声音成了一根根的细

丝——一根根扦进她心里来。

“他们多有福气,”她昏昏地告诉自己。“要逛就逛。要回家就回家。睡够了

又出来找朋友。”

忽然她想起老老说给她的那些故事。听了一半就叫她猜到了那结局:不知道是

听熟了,还是那些故事跟她的命运有什么联系的地方。

一直到上了床——她还是想着。手拿着扇子轻轻扇着脸。

“只要心眼好,总得团圆的。”

于是她拼命去记一记亲爸爸那副模糊的形象。她总觉得他又高大,又和气。他

说不定已经发了财,到处跑着找他的女儿。菩萨都帮着他,显一道红光领他到青云

阁去喝茶听戏,然后又跟着到这儿来。

她莫名其妙地想象爸爸是一张红脸,穿着一件很大的黑绸袍子。他抚摸着她的

脸,她这就跪在他跟前,往他身上一扑:

“爸爸……”

眼泪打两个眼角上流下来。沿着太阳穴滴到了枕头席上。鬓角那里觉到有一道

热流,一会儿就冷掉了。

为得不叫妈妈瞧见,她赶快抹抹眼睛,翻身向着里面。

她妈妈只穿着一件紧身背心,短裤也绷得紧紧的;那坯胖身子就泡得象个鱼膘。

下巴肉打着几条折,给汗水腌得发了红。于是她照着镜子,很小心地扒开那些折缝

——把爽身粉拍进去。

隔壁老老在说着梦话:

“这年头儿真奇怪……嗯,谁都可以欺侮我……”

“你听,你听,”妈妈嘟哝着。“他老是说别人欺侮他,老是向我要钱。没儿

没女的,也没个媳妇儿,一个人要花那么些个钱!要没有我——哼,早就!不饿死

也得差不离!”

四面渐渐静了下来。好象这城市挣扎得没力气了,躺在那里没声息地喘气。

筱芸芳一闭上眼,就感到大地在呼吸着的样子——一荡一荡的。她拼命去想象

一些遇见她亲爸爸的情景:她知道尽在这上面转念头就会做这么一个梦。

“要是老做这些个梦,老不醒,那可就好了。”

可是她只在梦里干些怪腻烦怪费劲的事。她觉得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台上。一块

红牌子写着白粉字:



芸芳

关阳南

她背贴着桌沿,脸对着台上那片画着许多亭子的背景,准备唱那句倒板。弦子

很高地拉着,好象叫痛似的。她可唱不出:怎么嚷,怎么着急——还是发不出一个

音来。

台下茶客们笑着叫着,咚咚咚地顿着地板。

“咦!咦!好哇!”

老老眼泪巴巴地瞧着她。妈妈可一把扭住了她的耳朵,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

—没命地往她脑顶上敲了过来。

“你这!你这!……”

她醒了。满身的汗。

妈妈很响地打着鼾。屋子里黑得叫人害怕。只有窗子那里隐隐地透出一丝亮光,

眼睛瞧不见——只能用感觉才感得到的一丝亮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她就给妈妈扭醒了。

“这死丫头!年轻轻的就这么没精神,这么贪睡!”

老老坐在那张骨牌凳上,背拼命驼着,好象害怕着什么缩起来似的。手里懒懒

地理着弦子:看来那把弓有好儿斤重,叫他不大拉得动。他试了试音,照例停了手,

嘟哝了起来:

“戏子里面只有汪大头——嗯,算是有个好结果。他出家做道士,修修来生。

谁也比不上他。可是做道士总得有钱呀。你要是没钱,道观里可不要你。”

太阳把大半个院子晒得发白,沟里蒸出了一股刺鼻子的臭味。苍蝇低沉沉地叫

着,然后趴到了电线上——成了一条黑色的彩带。屋顶上仿佛老是有什么东西掉下

来;热辣辣的——落到汗渌渌的身上粘住了。

筱芸芳赤着脚跋上绣花拖鞋。精光的腿子上画着一条条青的红的纹路:辨不清

哪几条是妈妈打出来的,哪几条是搔痒搔破了的。

那老头儿拉了一下,对她点点头:

“溜一溜罢,孩子。还是昨天那段。”

她照习惯先高叫了一声开开嗓门,然后站直了对着衣柜上的镜子唱起来。脸上

给汗水洗得发白,还透出了青色。那件密密扣着的马甲——把她显得更加瘦小,胸

脯还有点往里凹的样子。

妈妈在使着爽身粉,一面不住地瞟着她,看看她的唱相。

可是弦子停住了:

“‘家’要唱成ji-ja,记住:jia。”

“zi-ia。”

“别zi一ia,这是窑派①。‘家’是团音②:jia。”

①窑派:旧时妓院又叫“窑子”,妓女叫“窑姐儿”,她们特有的举止作风

叫做“窑派”。她们也去茶楼“清唱”卖钱,不重技艺,尖团不分,往往念倒了字。

②团音、尖音:指唱戏时念字在音韵上的区别,京剧很重视这方面,念字读

音往往与地区语音不同。如果一个角儿把字音念错了,就叫念倒了字。那是丢脸的,

会吃到倒彩的。

拍!——妈妈劈她一个嘴巴。妈妈一使劲,那脸胖肉给震得抖动了一下:

“混蛋,你这!……学上了这些年——可学上了窑派!你这死猪!”

师傅看看她:这孩子脸上给沾了点儿白粉,被眼泪糊成了腻腻的。他怪自己做

错了似的叹一口气,冲着她翘翘下巴,又拉起弦子来。脑袋低着,稍为侧着点儿—

—挺仔细地在那里听。眼睛时不时瞟瞟镜子,看看她腹部的起伏。

这么着又是从头唱起。又是“一轮明月……”

她声音发抖,叫人想到一根细纱在风里飘着,一个不留神就会断掉。汗水给叫

声榨了出来,痒痒地在脸上爬着。于是弄得满嘴都有股咸味儿。

“不错,不错,”老老喃喃地说。他仿佛给感动了一样,眼睛里又闪着亮晶晶

的泪水。

妈妈发闷地用脚在地板上打着板,在想着什么麻烦事情。她刚梳好了髻,两手

抹着雪亮的头发,这屋子里就滚着叫人恶心的头油气味。脸子一直绷着,下巴下的

折纹显得多了几条。

忽然——她脚底下顿快了一眼。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扭着筱芸芳的细膀子:

“怎么啦怎么啦!啊?”

一经老老说明了这不是她孩子走板,她更加愤怒起来。

“你这你这——哼。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接着大声叹一口气,坐下来使劲扇着扇子。

“你得明白——我是为你好,”她拿扇子打着手势。“你难道一辈子唱清唱吗,

一辈子——一辈子——唉!”

跟平日一样,她又来了那一套:她告诉别人——她只期望着这个老三。这孩子

要唱好了,成了名角,妈妈做人才做得有点意思。可是——唉,在年轻时候总得下

苦功呀!这里她眨眨眼睛忍住了眼泪,又提到了大姊:六年前病死了的那一个。

“好的呢——偏偏要死掉。老大生前可多疼我。多聪明,可是——唉!……往

下唱呀!”

筱芸艳在她自己屋子里叫:

“妈妈,妈妈!……快来!我牙疼!”

“哼,你二姊简直的不是东西!”妈妈小声儿埋怨着。“她现在抖了,连妈妈

都瞧不起了。没良心的家伙!”

师傅看着老三叫得突出了青筋,脸子发了红,他把弦子放低了一点。

“买块烧饼给老三罢,”他哀求似地对妈妈仰起了脸。“她饿了就没劲:她是

‘饱嗓子’。”

那个一面往筱芸艳屋子里走,一面嚷:

“怎么不生个‘烟嗓子’呢!——我去买好膏子伺候她!”

老三声音发了嘎,可还拼命挣扎着把这段二黄唱完。打妈妈一转身,她就管不

着唱相不唱相,任听自己脸上去变成副哭丧样子,她觉得这么着舒服些。

未了她用手中揩揩脸。把锡壶里的茶倒出来,低着头很馋地喝着。她简直不敢

去瞧一瞧师傅:老头儿那副干枯的身子,那副给闷着叫不出苦来的样子——好象用

不着眼睛来看,就一直照到她心底里,叫她心上压得很难受。

现在老老又用沉着的声音批评她起来。他叫她注意转弯抹角的那种味儿,并且

告诉她“酒”字该咬成尖音。他叹了一口气。唉,尖音闭音如今是很少有人讲究了。

姊姊跟妈妈在那里吵嘴。姊姊很烦躁地嚷:

“你疼我吗,你疼我吗!你只是要钱!要是我死了也能卖钱——你才巴不得我

死哩!”

这里筱芸芳张大眼睛听了一会,想起了一些什么。

“老老,老老,”她小声儿叫,“做梦干么不能随人拣呢?不爱做那个梦——

偏做。爱做那个梦——偏不做。”

于是一些模糊的回忆又给勾了出来。她瞧见过一间很暗的小屋子,有个老大的

坛子什么的在墙脚跟发亮。一个女人的手摸摸她的脸。接着有一个谁——用冰冷的

鼻子贴贴她的额,她忽然哇的哭了。

这是什么地方呢?那时候她几岁呢?——她可再也想不上。

她巴望着什么似地盯着窗子,仿佛看得见有一阵阵的热气打那儿滚进来。她想

要问老老一件事,可是那件事象影子那么一闪就溜了回去,连自己也抓不住它。

弦子又发出了叫声:跟针一样刺着她耳朵,钉到了她脑袋里面。

唉,老老待她真好。可是他跟妈妈一样:只望她苦苦地学,望她将来唱大戏—

—象谭老板余老板他们那么成名。他出生到世界上仿佛专为了教她戏来的,他对她

的嗓音有种天生成似的敏感,一看见她太累了,就又拿从前那些名角儿的故事对她

说。陈德霖每天起来就唱“祭江”,后来成了他很出名的拿手戏。九阵风踢他媳妇

儿一腿——来学娘们瘸着走路的台步。

随后他就傻瞧着地下,想着从前的事,眼眶里水渌渌的。

“干么不让我唱点儿别的呢?”筱芸芳想。

她记得刘小奎有一次在青云阁唱“月光光”,她听着不知不觉流了许多眼泪。

这出①电影——马先生请她跟妈妈去看过,她哭得非常利害,竟在电影场里抽咽起

来。马先生也拿手绢揩着眼睛。妈妈可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似地叱她。

①出:电影初兴时人们叫它做“影戏”,沿用称谓“戏”的量词称电影。所

以不说“这场”电影,而说“这出”。

“哭什么,傻瓜!别人瞧着好笑。电影是假的呀。”

要是许她唱那支歌,——唉,那支歌!

可是老老看不起他说:

“那是海派!”

就只叫她唱那些老调。老是这么个过门。于是脚尖一点——板上起。“听谯楼

……”谯——尖音!

这些好象不是唱出来的,只觉得是些紧缚着的东西——死命硬揝出来的。她嗓

子直发干发痒,瘦小的身子跟着她的吸气在抽动着。脸上重新又淌下了许多汗,更

加显得苍白了。

妈妈打那边屋子里走出来,嘴里不断地埋怨老二:

“哼,有个好干爹,有老爷们做朋友——了不起了,爬到我头上来了。她也不

想想是谁把她领大了的。她如今可恩将仇报,这畜生!”

一听见那边大声喊着她,她叫着回答:

“茶沏上了,我的小姐!就来!”

随后她嘟哝着,嗓子提高了些,大概想要叫别人听见:

“你们姊妹老是叫我操心——唉,老害病。小的也是!这么大了还没发身,这

是什么毛病呀,这是?”

在这时候筱芸芳非常害怕。妈妈一受了姊姊的气,就老是到她身上来发泄。总

得狠狠地劈她几个嘴巴,死命扭她几把,然后哭哭啼啼告诉她:做妈妈的跟老二缘

分已经完了,只期望小的能够体贴她,能够学好。于是撮一把鼻涕,又使劲扭扭筱

芸芳的耳朵,发疯样的咬着牙嚷:

“可是——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叫你姊姊笑我!”

老老就得苦着脸瞧着这女孩子,很伤心地喃喃叫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老三……老三……”

住在这大门里面的——怕只有刘小奎是个快活人。一等到这边做完了功课,她

就跑过来谈天,引人发笑。她什么话都告诉筱芸芳,她把她那些朋友都叫做冤大头。

“那个冤大头问我几岁。我告诉他我十八。他真的相信。”

说了就笑出声音来。

筱芸芳也老实想把什么都说给对方听,可是她只觉得心里有这么一件东西,要

把它变成一句话说出来,总是办不到。

今天刘小奎谈到了筱芸艳。她认为她有点傻。

“何苦呢!要我就不跟妈妈怄这个气。”

“你可比我们好多了,”筱芸芳轻悠悠地叹着气。“你妈妈是亲生妈妈,弟弟

是亲弟弟。”

那个拿着苍蝇拍子拍苍蝇,好象不满意似的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比你们好得多?”她鼻孔里笑了一下。“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反正不是自

己的妈妈。我呢——我妈妈有时候忽然发了病,哭得好伤心,说她累坏了我。‘这

样下去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她不断头地哭。不断头地诉苦。又叫人讨

厌,又叫人难过。”

想了一想,她又说:

“我怎么晓得怎么办呢?真好笑!”

可是筱芸芳总觉得对方跟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瞧见别人的亲妈妈对女儿哭

脸,对女儿那些罗哩罗苏的谈天,她就挤命去搜索那些模糊的回忆:那所黑魆魆的

屋子,那个高大的红脸汉。那些都离得她老远的,叫她摸不清楚。一面她又似乎觉

得那些景象迟早总会再来一遍的。

一看见自己那个胖妈妈,她就一下子醒了过来。她认为她没那个福气。

她不把眼睛对着刘小奎,只瞧着地下,一面咬着芭蕉扇的边。

“刘小奎有什么苦处呢?”

现在刘小奎活泼起来,谈起了那些姊妹们的事。她不喜欢她们一面要讲面子,

一面可又偷偷摸摸的那种劲儿。

“这明明是没有法子,怎么要瞒着人呢。难道想当个歌女来养活一家呀?——

真好笑!我不怕人家说我闲。反正都一样:要吃饭,要赚钱。过一天算一天。”

那边娘儿俩还在吵着,筱芸艳尖声叫着,訇訇訇地顿着脚:

“我偏要请假!我偏要请假!你生怕他们扣你一天钱,你就逼死我!”

妈妈诉着苦:老二不体谅她。孩子一长大就简直想要飞开去了。于是筱芸艳带

着哭腔拼命地喊:

“你待我好!你待我好!……我真够受的了!我够了!我的妈妈!祖宗!”

听着听着——筱芸芳全身的肌肉都在那里打颤,好象受了寒,她闷闷地透了一

口气。她感到她们过的日子里面——总有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那里作祟,有些什

么东西趴在她身上,叫她觉得重甸甸的。

她没确定问谁,只是嘴里喃喃着:

“好坏都是命么?这是谁定下来的呢?干么要这么定呢?”

可是快要到十二点钟的时候,巫峡川菜馆来了一个人:马先生叫筱芸芳马上就

去。

这女孩吃了一惊。

“马先生?”

眼面前闪了一下亮光。接着忽然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在心里冲撞着,正跟听了

老老那些故事一样:似乎经过了许多折磨又团圆了。她赶紧转开了脸,用力眨眨眼

睛,然后忙着打扮起来。

她妈妈撇着下唇谈到那位姓马的:

“那个马先生准有点疯病。那天他突头突脑问我:筱芸芳身价多少。我说我们

这老三呀——别看她小,没八千块钱不成。他愣住了。”

说着瞧着筱芸芳的脸色。随后又用眼睛送着她出门。这个当妈妈的似乎有什么

不放心,五六分钟之后——于是穿上那件香云纱褂子追到了饭馆里。

马先生还象平日那么副劲儿:老是很忙很着急的样子,仿佛他有一肚子话,有

一肚子念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用种烦躁的神气吩咐了几样菜,然后累慌了似

地往椅子上一倒。嘴巴很快地动着,皱着那张长脸:

“我到别处去了一趟,在那个——在那个——唔,我们先谈正经事罢。”

他让他自己跟她坐近些。迟疑了一会,他兴奋地说:

“你也过不下去,我也过不下去。我们非想办法不可,老三。我们走罢,我跟

你一起走。”

那个睁大眼睛瞧着他。嘴唇动几动可没发出声音。

电扇低沉地叫着。苍蝇在风里飞得很吃力,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间打了一圈,这

就扑到了墙上;看来它是想找一条路子冲出去。

窗外滚进了油烟,夹着锅铲子的响声:叫他们想到他们自己是关在一个锅子里。

那男的不住嘴他说着话。他打算跟她去另外辟一个天地。他要叫她去念书,他

要待她好。他嗓子一会儿放得很低,一会儿提得很高。仿佛他并不是跟她谈天,只

是心里给压着一些什么——要尽量吐个痛快。

后来他站起了,拿两手捧着她的脑袋:

“你总不能这么一辈子下去。……我要让你自由自在过活,我们一起……”

忽然——筱芸芳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马先生要带她逃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马先生要把她怎么安置,拿她当

什么。她只感觉到这个人世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个好人呢?怎么她竟能够跳出自

己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天地里去自由自在过活呢?

这个——以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唉。

一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在她脑子里闪动着。她想象着一所很小的屋子:窗子亮亮

的。她每晚可以睡得很足。她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她还想象她穿着一件女学生穿的

蓝布旗袍,用不着抹粉抹得腻腻的。

有许多许多话挤在嗓子里想要迸出来。她得告诉这位马先生:只要没有一个妈

妈来逼她,来硬叫她过这种日子,她什么苦都可以吃。她要象伺候爸爸那么伺候他,

就是他打骂——她也愿意。她只要跟他先前说的一样:另外辟一个天地。

到底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她重新又哭了。男的问到她的时候,她抬起眼泪巴

已的脸来微笑一下:

“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干么要哭。”

马先生边喝酒边谈着。脸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叫人疑心他在熬着什么苦痛。

他打算跟她一块儿回他家乡去:暑假之后他可以在那边找个教书位置。接着他象做

梦似的描写他的老家:屋子后面有一座竹山,一刮风就沙沙地响。旁边有一个小小

的塘,要吃鱼就临时打一条上来。

那女孩子吃东西吃得很少,心很响地跳着。她仔仔细细听着他的活,似乎要把

这些嚼碎让它好消化。随后她带着颤叹了一口气。

“妈妈怎么放我走呢?”

男的叫了起来:

“你真是小孩子!你妈妈贩卖人口——是犯法的,懂吧,犯法!她敢把我们怎

么样!”

“别嚷别嚷!要是给别人听见了……”

“怕什么!”一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几杯酒激动了他,声音更加提高了些。

“怕你妈妈……哼,到警察厅去告她!我先把你送给警察厅保护,看你妈妈还多嘴!”

筱芸芳觉得听见了什么声音,睁大眼睛瞧瞧板壁。为了怕再引动马先生的火气,

她不敢打断他。

什么地方知了一个劲儿尽在叫,仿佛是给太阳烤出来的喊声。屋子也似乎热得

直喘,还感得到它在簸动着。可是电风扇盖住了那些响声,用种威胁的派头——吼

得更响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吧,”她很胆小的样子轻轻地说。“你不是逗着我玩儿吧!”

那个很不高兴:

“逗你玩?——我怎么要这样无聊呢?”

她抱歉地微笑一下。于是眼睛盯着前面,愣了好一会儿。

“你想什么?”他问。

这女孩子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她低下了头:

“我生怕——生怕现在我是做梦。”

随后她觉得眼前浮上了一个阴影:屋子里一暗——她妈妈没声没响地走了进来。

她妈妈陪着笑对马先生表示了些对不起的意思,带着又小心又疼爱的神情把女孩子

领回家了。

筱芸芳走动的时候,掉转发白的脸子瞧了马先生一眼。她身体哪一部器官都似

乎停止了活动,脑子里麻麻的什么念头都没有。

一到家——妈妈可又往外走。一路上咬着牙嚷着:

“好,好!十六岁的孩子就想飞!我可要到饭馆儿里问个明白——看你们打的

什么主意。好,到警察厅去告我!好!……”

刘小奎跑了过来。

“什么事什么事?”

筱芸芳往她身上一扑,抽抽咽咽哭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明明犯了法。……”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老紧逼着声音问,连手都哆索了。“你干了什么

傻事了,你?……老三,老三!”

妈妈回来之后,就一把揪住老三往屋子里拖。把门窗都关上闩上,一会儿里面

就发出了尖叫,夹着带喘的喊骂。可是竹梢老是不住地响着,在肉体上敲出了麻麻

的可又很结实的声音。

全院子的人都拥到了这里。刘小奎跟她妈妈莫名其妙地嚷着些什么话,大概是

想要喊救。

那位老老仿佛站不住的样子,两手摸着板壁。他淌着眼泪嘟哝:

“唉,老三,唉,老三。”

筱芸艳打她自己屋子里奔了出来。她左腮稍为有点发肿,眼泡也有点发肿:似

乎哭过很久了的。脸上没抹胭脂粉,显得黄里带青。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她们

吵得她烦躁了,还是为了她可怜她妹妹——就对她妈妈发了狠劲,她忿忿地捶着房

门,发疯地叫:

“开门!开门!……开门!……”

筱芸芳腿上给打破了的地方长了脓,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好。可是她还照常到青

云阁去唱戏。

刘小奎很看不起史六少爷:

“什么大少爷!——他是流氓!你妈妈为你的事去找他,还找到那个什么小老

板。他们就叫大萝卜这帮人去找马先生喝茶,往后不许马先生到这一带来,还说—

—还说——‘往后要是筱芸芳跑掉了——我们就问你!’哪,这就是史六少爷干出

来的事!”

“马先生呢?”筱芸芳害怕着什么一样,轻轻地问。

“马先生?——马先生斗得过那伙包打听啊?”

这可叫筱芸芳想不通。史六少爷干么要来这一手呢?他还说过要送她上学堂的。

“哼,你倒相信他!”刘小奎怪她傻似的大声说。“他真会送你上学啊?——

你想!他只要捧捧你玩玩,说几句风凉话。真的你跑掉了——他肯干?”

接着她凑过脸来带着很麻木的样子——毫无表情地告诉筱芸芳:

“你比我好多了。我要跑都没法跑:我总不忍心叫一家人都饿死。”

说了转身就走,低着脑袋不叫别人看见她的脸色。

筱芸芳想着:“这时候马先生已经回家乡去了吧?她感到身体上给挖掉了一块

什么似的。

那位史六少爷跟小老板只来过一趟,还跟着那个大萝卜。妈妈挺巴结地照拂着

茶呀烟的,走一步——腮巴肉震得颤一下,好象一块肉冻。她请他们坐在院子里乘

凉,还点着一盘蚊烟香:在黑地里象一只红眼睛那么窥探着人。

小老板用种很看不起的神气提起马先生。声音可来得兴高采烈的;他越高兴,

他那口北平话就憋得越吃力:

“好嘛,他是什么东西呐!没有钱儿买身价,就要拐她跑吗。”

那个大萝卜吐了口唾沫,嗓子溜得很高,打着手势报告他的功劳,听来听去总

是那几句话:

“他先还强哩。看见我们是三分局的,他瘪了。气得脸发紫,一句话都说不出。”

妈妈可只叹着气,把一肚子委屈迸出来,搅得这闷热的空气都荡动着。他并不

怪老三,只恨那个姓马的——干么要引坏她: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呀。这里说话的人

喘了起来:那口怨气逼得她呼吸不灵便,又好象下巴肉挤住了勒紧了她的脖子。她

眼眶发了红,撮了一把鼻涕:

“我这老三也是!我把她领到这么大了,她一点恩情没有,要这么来干我一家

伙!我真灰心。我老了靠谁呢,我靠谁呢?……没良心!”

有个说不出的东西老是压着筱芸芳。她背着灯光坐着,眼珠不转地盯着史六少

爷的脸。他可只抹着那一脑新修过的头发,一个字也不说。

“他干么不言语了呢?”她想。她感到自己冰冷的手指在哆索着。

她老实要指着他的脸数说他一顿。他正是故事里说到的那些小人。他在她跟前

假讨好。他冤她。于是她睁大了眼睛,咬紧牙齿忍住了眼泪,用力得腮巴肉都在那

里抽动。

唉,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带她到别处去,能够叫她自由自在的——唉,那个

人!

临了她什么表示都没有,大滴的眼泪可爆了出来。

老老也是个爱哭的。他并不管别人听不听,只顾自己咕噜着。声音给闷在这沟

水味儿跟爽身粉的气味里,仿佛是硬挣出来的:

“老三也难怪。吃一行怨一行,谁都是。玩票的时候挺爱唱,一下了海——谁

都讨厌这玩意儿。”

后来又提到从前。他驼着背,把脸对着竹床下面那盘蚊烟,背书那么告诉大家:

他常常学了几句戏就老念着:晚上睡不着觉。一学了弦子——半夜里常常想起了那

个调门,爬起来拉一段:为得怕他爸爸听见,他把码子取掉。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

声,愣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又说到了上台的事。正月初一老是唱“定军山”,取个

吉利。于是他哭丧着声调说:

“从前——唉。”

这次史六少爷他们走了,就没有再未过。听说他现在那里捧杨美琴。

“我说过的吧?”老老偷偷地跟筱芸芳说。“那些个大爷们谁也靠不住。你姊

姊还想着萧老爷,他们真什么呢,真会——嗯,瞧着罢!”

那女孩子看着天上:

“我没说他是好人。”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总希望有人来做她的朋友,有人来看她。马先生好象一个

幻影一样,一个梦一样——再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史六少爷虽然叫她恨,她也

想他来这儿聊聊天。就是她傻坐在旁边,不愿意插一句话进去,就是听着他们的声

音叫她讨厌,她可也能够得到一点儿什么似的。

一瞧见他们——好象就可以叫她记得这个世界还很大,叫她想到他们这些外面

的人跟她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她很秘密地问着自己:

“老老那些个故事是真的么?真有个神明瞧着人过日子么?”

筱芸艳跟她似乎是没有关系的,只管自己过活,跟妈妈拌嘴,使性子。只有萧

老爷王参事他们来的时候,他们揪着她到姊姊屋子里去坐这么一会。

“怎么,”萧老爷不高兴地看看她,抹抹山羊胡子。“老三总是板着一张脸?”

妈妈赶紧接嘴:

“哦,她呀——老三你告诉你干爹呀:你这几天有点儿头疼。说呵,你!你瞧

你!这孩子!”

她姊姊又象看她不起,又象是可怜她似的瞅了她一眼。接着马上跟大家谈到了

别的事,仿佛极力要忘掉妹妹这张苦脸,也要想法子叫大家忘掉这张苦脸。于是点

起一支烟来衔着,用种发泄什么的派头——把嗓子尽量提高,拳头捶着桌子:看来

这个老二对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怀着恨意的。

那位王参事又带着很认真的样子唱着:

“师哦嗬,爷呃……”

忽然——筱芸艳记起了什么,故意地大笑起来。她大概要拿这来掩饰她心底的

一些东西,笑得怪不相称,并且叫人听着打寒噤。

“她干么要笑?”筱芸芳很害怕地想,偷偷地瞟姊姊一眼。

那些客人到两点钟才走。筱芸芳还跟刘小奎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老老坐在那里打盹,呼吸里带着痰响。还听见筱芸艳在屋子里埋怨什么,茶杯

什么的碰出很大的声音。

“孩子没有一个有好心的,”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唉,都是些个冤孽,冤孽!”

这就重脚重手地开开爽身粉盒子,拿拍子在脖子上拍起来。墙上照着她的影子,

大得叫人害怕。就连坐在院子里——都觉得眼前有个黑影在晃着。

天上黑巴巴的还透点暗蓝色:四面那些烦闷的人声好象是那上面发出来的。星

星给搅得不安似地眨着眼,闪着白里带青的亮光,逗得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开去,想

到天上,想到这人世。于是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在筱芸芳脑子里一掠:她觉得她

只有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什么人都跟她离得很远。

“星星有没有眼睛呢?”她问。

什么地方吱的一声响,她以为这准是一颗流星,虽然她从来没有听见过流星有

什么声音。师傅在那里说梦话:

“谁都不理我,欺侮我……”

向来快活的刘小奎也嘘了一口气。她一直没开口,好象给闷热的浓浓的夜色弄

得呆滞了似的。这里她可想到了什么,她跟筱芸芳捣了一句鬼:

“你还可以飞,我是不行了。”

那个鼻尖上一下刺痛,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连思想都哽住了的样子。

银河要泻下来一样,抹过那个墙角。筱芸芳觉得还听见它淌着的声音,一滴一

滴地都流到她心里,叫她心里越来越冷。她想辨出牵牛织女到底在哪里,可是满天

的星星都对着她瞧,似乎跟她很熟,又似乎很生疏。

她想:她们瞧着她,也瞧着马先生说的那个家乡。竹山上沙沙地响着,塘里也

映出一颗颗的亮光,水面上有鱼咚的一跳。它们也瞧见一个红脸大汉,脑顶上剃掉

了一块,淌着汗在找他的女儿。……可是那些星星只眨着眼瞧着,一声也不响。

“怎么回事呢?到底有谁看见没有呢?”她莫名其妙地问。

随后——仿佛有个力量强迫着她,她抓紧了刘小奎的手,静静地流下眼泪来。

作于1936年冬,初收本集

春风

春风——写给石青

楔子

早晨。太阳晒着挺舒服:不热也不冷。

有时候轻轻飘过一阵风。谁都摸不定它打哪儿来,往什么地方去。只是脸上有

种软绵绵的感觉,象一块绒布擦过似的。

那条绿腻腻的小河就懒洋洋地皱了一下。

于是河沿上走着的人闻到了一种什么花草香,还夹着一种腥味儿。

有谁吐了口唾沫。接着一个先生就对这条河发了些议论:他认为既然办了这么

一个学堂在这里,总得把这条沟修好些。

“我就跟佟校长讲过。他说——他说我们局长舍不得花钱。唉!”

他们没停步子。拉得很长的影子在赭色墙上掠着。

一个年轻点的冷笑一下:

“一个人总得知足呀。我们的子弟送到这里来——读书一个钱也不花,还想要

这样那样的么?”

走过那学校门口的时候——他们用力地对那扇灰色大门瞅了一眼。

这个看来跟赭色的墙壁很不相称。那块招牌可又是白底子黑字的:

全省公路局立春风小学

门可还关着。好象不高兴别人谈论到它似的绷着脸,冷冷地瞧着他们走过去。

过了十来分钟才开开一小半,吐出一个吊眼疤孩子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只听见麻雀叫。

院子里那两棵桃花正在劲道十足地开着花:精神过于饱满似的——不时掉下几

片花瓣来。有几片落到了走廊上,就显得特别鲜艳。

走廊叫做“整洁路”。灰色水泥地上缀着些黑点子。上星期六这里开恳亲会,

校长佟老师叫校役长寿擦去这些黑疤疤的,可是用拖把来拖也没弄干净。这条路的

尽头还堆着几张断了腿的椅子,这是那天恳亲会给踹坏了的。

墙上有几处铅笔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懒得去借刀子削笔头,只在这上面把它

磨尖。

高点儿的地方可就很干净:贴着课程表跟各位老师的值周表。字都写得不坏,

象教科书上的那么匀称。

可是顶后面那张就写得不高明。开头那个题目就来得歪歪倒倒,不过没有错字:

本校四周纪念恳亲会

计局长训话五年级级长任家鸿谨记

其实这全是金老师记的。标点点得很清楚,分段也分得很清楚:

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今天是我们这个春风小学校成立四周纪念的日子,所以兄弟很为快乐,现在开

这个恳亲会,请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来相聚于一堂,兄弟很为快乐。

这个学校是前任刘局长手里办的,是本省省长的面谕,要办一个学校,为全省公路

局全体员工解决教育问题等因,所以不收学费,什么费都不收,书籍,笔,墨,纸

张,什么东西都是由学校里供给的,这个学校原名全省公路局员工子弟小学校,后

来改为这个春风小学校,这个“春风”就是“教育”的意思,古人以“教育”比之

为“春风”,今天兄弟还有一个新发明,兄弟是素来主张平等待人的,春风是平等

待人的,无论大小,一律要吹到春风的,我们这个学校,有职员子弟,有工人子弟,

大家一律读书,一律不要钱,大家都一律吹到春风的,我们要感谢省长的恩典,相

亲相爱,今天兄弟不知为什么?同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在一起,心里

很为高兴,所以来讲讲这个春风的新发明,不分彼此,相亲相爱,完了!



天气很好。一点云没有。太阳光把一天的蓝色洗淡了许多。

楼上象平日一样,邱老师拿着一本书可不去看,只靠着栏杆站着。那双粗眉毛

紧紧皱着,右手托着腮巴。叫人当他是正害着牙疼。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着吵着,叫他耳朵里象有针戳着似的。

只有那个穿西装的孩子站在桃树下静静地吃着太妃糖什么的。旁边一年级的那

个癞头眼巴巴地瞧着别人的嘴,自己的嘴里可只塞进一根脏食指。浅灰色的大布袖

子上有一块补钉。

邱老师烦躁地想。

“哼,这个馋痨鬼!”

忽然墙角落里发出了叫声笑声:原来五六个学生在抢着踢一个橄榄核。他们都

脱得只剩一个小褂子,有几个还掉了扣子——让一条条的肋骨露到了外面。

于是楼上来了每天都有的那一手:

“不许吵!”

邱老师用那排大牙咬了会儿下唇,拿那本书在栏杆上敲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再叫!……进去!——不许你玩!……这小流氓!该死

的东西!……你还站在这里!”

他一面顿着脚,连楼板都给震得哆索着。

一会儿他可又懊悔起来。干么要发那么大的气,别人不是说他有心脏病么?

他拼命调匀自己的呼吸,脸上装做没那回事的样子。腿子跨起来踱着,步子来

得很慢。手捺在右边胸脯上:他记得心脏是偏在右边长着的。

院子里安静了许多。孩子们都害怕地瞅楼上一眼,就马上做出一副很规矩的派

头。

可是他们脸上总露出了一股野相。

“唉,这家学校是白办的,这家学校!”

他眯着一双眼,鼻孔里吹了一口气。

等那位高个儿的丁老师到走廊上来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对别人发起议论来。

“我们这家学校真是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要知道,我其实并

不是悲观……”

这么声明了几句,他就把那本书卷成一筒——拿来打手势。胸脯拼命挺着,好

象他在对几千听众演讲。

开头就谈到余大昌他们的脏衣裳:他把这分成五点来研究。每一点都有他独到

的意见。说到了几句精彩的句子,他就得重复两三遍。

每逢他的视线一落到对手脸上,就忍不住想:

“这个鼻子长得多俗!”

不过他仍旧说得那么起劲:全校的人——到底只有这位丁老师领悟得到他的议

论。

丁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候他得插句把嘴,一面在脸上做出一副逗人笑的

样子——告诉别人他是在说俏皮话。据他说这是一种“维他命”。

于是他耸耸肩膀,下唇往外面一翻:

“哦,他们家庭教育太好啊:专门叫他们养虱子的。”

然后把大拇指顶到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他手指上老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不是碘酒就是红药水。

原来他是一个护士学校出身。他可喜欢别人叫他大夫。这么着他在这里除了教

课——还担任上卫生事务。佟校长夸过他这一手的:嗯,要讲到打防疫针,种牛痘,

那真是丁老师的拿手。

不过邱老师总是讨厌他的鼻子,就是发议论的时候也没放松。

踱到墙壁跟打转身,邱老师趁此狠命瞅他一眼,就在肚子里说:

“真古怪,他鼻子简直象个叭儿狗!”

嘴里可在报告一个统计:全校的学生——小流氓倒占三分之二。这批家伙怎么

教也教不好。他苦着一张脸,仿佛他在三伏天里晒着太阳似的。眉心里那撮汗毛就

显得格外浓。

他挺有把握地下了个结论:没有家庭教育的——怎么受学校教育也没用。哼,

还花这许多钱来替他们办学校哩!

“这个我无以名之,名之曰教育的浪费!”

把这句话重说了两遍,就庄严地看看那一位的脸。

丁老师摸摸下巴,深呼吸了一下。他有点替这位同事抱屈:一个师范科的高材

生——毕业文凭是第一号,年纪又那么轻,可叫他去对付小流氓!

他觉得这里该说几句正经话。他把脸上装点得特别严肃,反而叫人疑心他是在

开玩笑。嗓子提得相当高,表示他没有十二分失望:这学校里到底还有些很象样的

孩子——穿得挺干净,懂得怎么叫做卫生。他们的父兄是规规矩矩的职员,给子弟

们好好教养过来的。接着他又用一个医生的资格来苦苦地劝了邱老师一阵,因为一

个害心脏病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动感情。

未了他还加了点儿维他命:

“我们这个学校怎么是白办呢,嗯?要是不办,那你跟我的饭碗就都——”

两只手一摊,学着魔术团里的小丑那种派头,带七成鼻音说了一句——“凡尼

尸!”①

①凡尼尸英语vanish的音译,意为:“没啦!”

于是静静地等着别人笑。

可是楼下忽然吵了起来:拍着手跳着,嚷成了一片,“任家鸿!”“任家鸿!”

好象连粉墙连太阳也都叫着这个名字。

任家鸿挟着一个篮球走进大门来,跨着尺多长的大步子,那件花呢的春季大衣

就飘呀飘呀。

“任家鸿,我们打球,我们打球!”

“任家鸿,我也来一个!许不许?”

“嗯,你这个屁眼鬼!”任家鸿用十几岁孩子常有的那种嘎嗓子叫。“好,来

来来!——把我大衣送到教室里去!……喂,书包也拿去!”

丁老师两手搁在栏杆上,耸着肩膀,爱笑不笑地瞧着他们,一会儿又瞅邱老师

一眼。

那个抿了抿嘴,他有桩事情想不透:任家鸿的父亲是局子里的技正,拿三百来

块钱一个月。干么要送儿子进这个小流氓的窝呢?于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任家鸿全没顾到这些委屈。他仍旧穿得那么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很光,

玩得挺活泼。把球一扔给了那个穿鹅黄绒衫的同学,他自己就冲到了几个女生跟前

——把钱素贞正踢着的毽子抢过来狠命踢了一脚。

那位女同学一扭,人造丝的新夹袍就闪了一下亮。她拿她平日唱《别特快车》

的高音嚷道:

“要死了,你!杀头的!”

任家鸿打着哈哈,身子一旋,顺手在一年级的尤福林那个癞头上打了一掌——

劈!

尤福林身子跌开了几步,捧着脑袋哭了起来。

这么着楼下就照例来了那么一套——吵嘴打架。五年级的尤凤英把尤福林拖到

她自己身边,冲着任家鸿讲理。绷着她那张蜡黄的脸子。嘴唇愤激得发了白。

“哼,”邱老师瞪着眼自言自语着,“这简直是个泼妇!”

任家鸿可睬也没睬她,只笑嘻嘻地在打他的球。

不知道怎么一来——许多人卷了进去。钱素贞竟放下毽子不踢,冲到尤凤英跟

前,两手叉着腰,嘴角往下弯着,脖子一挺一挺的:

“唷唷唷,希奇巴拉!这样打一下就把你弟弟打死了,可是?……唷唷,这个

姐姐真了不起!怪不得老师说我们学校有个泼妇哩!……”

“什么,什么!……你们凭空欺侮人,你们!……”

任家鸿正用劲扔出球去,满不在乎地插了一句嘴:

“打了癞头——我还晦气哩。我不叫尤福林赔偿损失还算是客气的。”

于是一些小流氓竟骂起他们来。余大昌也跑进了人堆里,挥动他那个满是黑垢

的膀子叫:

“欺侮人,不要脸!真不要脸!——还当级长哩!……”

这可逗得邱老师又发了脾气。他狠命顿着脚,拳头在栏杆上捶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你!……滚进去!……”

瞧着那个小鬼的的确确已经退了开去,他才拖着丁老师走进他们的房里。他嘴

里还咬牙恨着:

“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尽是些小流氓!混蛋!该死的东西!”



这房间铺着三张床,就显然很紧凑。中央摆着“品”字形的几张桌子,上面堆

满着学生们的课本。

房边一条铅丝上挂着些毛巾,有一条还在滴着水,把粉墙上也弄得湿渌渌的。

那上面贴着的一张信纸给浸得变了色,红线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还是很分明,

很整齐,看来竟象是凸出了纸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请勿用鄙人手中,并原谅鄙人为荷!

金梦周启

这里只有丁老师钉着的几张风景明信片算是装饰品,其余的就全是些布告——

都是那位训育主任金老师的手笔。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请吐痰入盂以重卫生为荷”。

门上呢——“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贼勿来道节来”。

窗子旁边那张可是新贴的:

“鄙人就寝以后,请勿喧哗,以免妨碍鄙人睡眠为荷!”

下面照例签了一个名——总是用的草书,几乎叫人认不得,不过一颗图章盖得

挺鲜明,旁边还有一圈油。

金老师桌边墙上也有一张他自己写的:“训育主任席。”这条子很短:当时写

好本来加了个感叹符号的,不知道为什么——贴上去的时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着一张东西跟它瞟眼睛:“非经鄙人允许请勿动用鄙人之书籍为荷”。

接着是一条粗大的感叹符号,然后是签名式。最后是一颗私印。

邱老师瞧一眼那些纸条,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这俗不可耐的家伙!”

现在那位训育主任正跟事务员皮老师吵着嘴:瞪着一双红眼,拍着桌子嚷着,

他不相信学校里连两块钱都没有,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挤他。右手指指皮老师的脸,

又使劲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务员的长脸缩短了些,撑着的脖子也松了劲:

“怎么呢,怎么是我排挤你呢?”

不管他们怎么闹,邱老师可老一个不开口。没那回事似地点着一支烟,慢慢地

翻开一册《英语周刊》来。

“嗯,要动武了,要动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师忙着替他们调解。他装着哈代那副脸子,低着嗓子告诉别人——发

怒是不大卫生的。于是他拍拍金老师的背,耸耸肩膀说了句俏皮话:为了两块钱来

生气可不大上算,害起病来得花好些钱哩。

“所以——本大医师有权禁止你们生气。”

接着他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来忍住笑。

金老师可倒反来了劲:干脆骂起街来。胸脯子冲着对方挺着,嘴角边勾起两条

皱纹——用力地迸出一个个字眼。他甚至于用了“劣迹”什么的这些词儿。声调带

着威胁的成份:他来不得他可以拿出点手段来,看他们还能不能在这学校里营私舞

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师是省署里的贝秘书荐来的。

于是那对方红着脸说:

“哈呀,何必动气呢。钱的话——我总要设法呀,明后天给你好不好,迟天把

总不要紧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会儿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窝着嘴叫了一声“哦!”就抬起

脸来叫别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这里他指指自己的鼻尖,还声明他口

袋有一块现洋——很愿意掏出来。

金老师并没转过脸来,只是——

“一块不够!”

事务员叹了一口气,右手打着颤似地摸着左手。

丁老师搔了搔头皮,就决计去问两位女老师去借借看。他在她们房里踮着脚尖

走着,脖子一伸一伸的。接着把那两个吵嘴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装着金老师那副发

脾气的脸嘴。

她们尖声大笑起来:这个搂着那个的腰,在床上直打滚。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卖力气,把全套都拿了出来。临走他还对她们作了三个揖,

又立正着把两手举到额头边,然后再学着电影里的武士那么行了个礼。

不过金老师接着钱的时候还是绷着脸。掏出一个铜子来把那块现洋敲几下,对

着窗子把那张钞票照一照,就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口袋。

丁老师耸耸肩膀:

“唔,他气还没消哩。他肝脏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悯人的眼色来瞧着那双红眼睛,有时候得瞟邱老师一下——好

象怕这一位骂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听听那张厚嘴唇嘟哝着些什么。

邱老师把视线打书上移到事务员身上——瞧着他踮着脚走出门去,还晃过那张

长脸来膘金老师一眼。

“真是孱头!”邱老师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厨房里去对长寿发脾气去了,

哼!”

他知道丁老师动了动脸子要跟他说话,就赶紧收回了眼睛——装做专心看书的

样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边胸脯,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那位训育主任还绷着个脸,翻着两片厚嘴唇——动呀动的,一看就知道世界万

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课就更加容易动火,瞪着眼瞧着那班孩子——总巴不得挑出

一点错处来。

“王乾生!”这位金老师走下了讲台。“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钉好,为什么不钉

好?”

过会儿他又咆哮着:

“老师跟你说话——你应当怎样?坐着说话么!”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来。又黄又瘦,脸上干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个有血

有肉的动物。

金老师瞧着他那副样子就格外生气。

“说呀,说呀!扣子为什么不钉的?你家里的人死光了么。……天生成的流氓

胚!花子胚!……说呀,说呀!”

这里他使劲扭着别人的耳朵摇了几摇。

“我……我……”王乾生拼命忍住哭,声音打着颤。“我妈没有工夫……她要

……”

“嗯,你总有理。你总有理!你这!你这!……”

拍!——这么劈了一个嘴已,那孩子给打得倒到了座位上。

“你这个流氓家庭!——你这个!”训育主任咬着牙,脸子发了白。这里他忽

然在那张小矮桌子上捶了几下,震得他们的笔砚直跳着。“混蛋!——你这个混蛋!

叫你坐着回老师的话啊?……手伸出来!”

他随手拖来一块砚池,用着他全身的劲打着那个的手心。这教室里就响着一种

紧张的,叫人感到压迫的脆声,还混着那种压得嗓子打颤的哭声。有时候那个小鬼

忍不住用那只手来挡一挡,于是分明地听到了敲着骨头的那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响声。

直到他膀子发了酸才放手。那双红眼睛还是突出着。

“不许哭!……再哭!”

于是掏出一块手绢来揩揩左手,在学生座位中间巡行一遍,走到了那个西装孩

子跟前他才平了气:

“曾珍,坐好。这样坐着背要驼的,晓得吧。”

他摸摸曾珍的腮巴子。

孩子们都静静地坐着,连外面的蜜蜂叫都听得见。

可是一回到了讲台上,金老师又发起脾气来:他怪他们算术本子写得太脏。

“施国兴!我叫你赔本子的——为什么不赔?学校里发了本子给你们,就让你

们这样糟蹋,嗯?”

那个施国兴机械地站了起来,一点没表情地答:

“我爸爸没有钱,他不许我赔。”

“什么!”老师又瞪着眼。“没有钱赔本子——就该用心写呀。为什么弄得这

么脏,嗯?你看曾珍他们的写得多干净!”

那孩子动着嘴嘟哝一句什么,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知道曾珍他们换过了四五

次本子,并且演草之后还经老师改正了才誊清的。

金老师暴跳起来:

“有你多嘴的!……又不写好,又不赔本子,你倒你倒……真是流氓!——硬

要绑到小东门去枪毙才好!……来!”

他一下子找不到武器,就在别人脑袋上肩肿上死命送了几拳。为了那个小流氓

竟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就下得更重了些。

接着把那些脏本子的主人都打了一遍。他们谁也不肯赔本子,让查学的看着叫

老师丢脸。他们都是顽皮的,野蛮的。据他说来——他们父兄自己就是花子胚,就

是流氓。他认为他们家长送他们进学校只是为了要捣乱,要叫老师们听局长他们的

闲话。

这么着他就把一肚子的冤屈向他们肉体上发泄。

未了他喘着气说:

“听着,你们这几个——哼,小心些!警察正在那里捉流氓……枪毙!哼!你

们专门在学校里捣乱……”

忽然他瞧见门外有几个学生在张望着,就赶紧转过脸去:

“你们为什么不上课?”

“佟老师还没有起来。”

“那你们去自修呀,在这里看什么!混蛋东西!”



邱老师正在上二年级的国语。隔壁在打着人,这里就连话都听不见了。

他左手按着桌上那本书,右手摸着胸脯。嗓子并没提高,不然的话——怕对自

己心脏不大好。

有时候他脑子里忽然闪到了别的事上去:

“真奇怪,那位金老师打人——竟成了一种痹好。”

可是这二年级的孩子也不怎么上轨道。他相信这是金老师教了那门算术——打

人打坏了的。他跟丁老师谈过这回事,他提出了三点理由来证明这个道理:学生们

一经打了手心,往后不打就管束不住。

于是他皱起眉毛,怨天恨地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他邱老师的赏罚——可很公平。不过有时候有点儿不便。去年暑假后他刚

来的时候,骂过那个冒惠良几句,佟校长就带着五成抱歉五成不放心的神情对他说

过。

“冒惠良倒是个好学生。责备太深了怕他那个,他其实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他

叔叔是文牍课长——计局长很信得他过。”

这一级里有教养的孩子不过八九个——干干净净的很讨人欢喜,的确不用严厉

方法对付他们。

难对付的是其余那四十多个。

“他们简直是些祸害!——折磨别人可贵的精力,折磨得别人害心脏病!……

唉,这种学校!”

一下子他忽然气都透不过来,老实想跳起来使一回性子。脸子可死死地板着,

叫人觉得到了满布着黑云要下雨的天气。

这么着又碰上了余大昌那个对头。

“余大昌!你在那里玩什么?……来!——站在这里!”

指指讲台旁边,然后把手又放到胸脯上去,晃着脸子东看看西看看。

“黄超!你看着窗子做什么,黄超!”他拿黑板刷子敲敲桌子。“走过来!”

他死死地瞧了一会儿那小鬼的脸,就转身过去,使劲地在黑板上写了个“智”

字:隆空隆空一阵响。

“什么字,这是?”

“智,”那个小声儿说。

他以为黄超准答不出的,好结结实实罚别人一下。现在这么一来——他老实吃

了一惊,并且感到十二分失望。

“什么!”他咬着牙叫。

那个小流氓当是自己答得不对,就害怕地推开手心来。

邱老师大叫道:

“这样做什么,这样做什么!……奴性!天生的奴性!……你分明不晓得你自

己答得对不对,可见得你是瞎猜的!……站在这里!”

黄超脸上可轻松了许多,站在那里对余大昌眨眨眼睛。余大昌两手闲着没事做,

就掏着衣襟上的那个破洞:寸来长的口子慢慢给拉成了半尺多长的口子。

老师嘘了一口气,这才又往下讲。一句的未了一个字总拖得长些。

“这一课上面的小弟弟——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

“好孩子!”下面一起答,也是把“子”字拖得相当长。

“为什么是好孩子?”

七嘴八舌地可嚷成了一片。

“一个个的说!”他拍了两下手。“会答的举右手。……举右手,不要举左手。

王绍裘,听见没有——举右手,哪哪哪,这个手,这个手。……康家祥!——叫你

举右手举右手!你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简直是白痴,简直是!”

他为了叫自己免得再发一场脾气,就拣一个逗人爱的孩子来答这个题目。

答案完全是依照书本子上的:

“小弟弟洁净,看见老师说‘老师早’,小弟弟是好孩子。”

邱老师嘴角上闪了一下微笑,结紧着的眉毛松了劲:

“还有呢?”

“父亲给小弟弟的钱,小弟弟不用,小弟弟不许小妹妹骂仆人。小弟弟一天换

一回衣裳。……”

“仆人是什么?”

“仆人是勤务兵。”

这句话逗得老师笑了起来。他摆摆手叫那孩子坐下去。这就把嗓子提高了点儿

——问他们自己骂不骂仆人,爸爸给的钱用不用。

回答的又是乱糟糟的听不清楚。里面有许多是——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钱。

一个脸上长颗疮的小鬼就老实承认他用了钱;哥哥一天早晨给三个铜子,买个烧饼

吃了才上学的。不过他们都不认识什么仆人。勤务兵是知道的:一年级里那个刘志

成的大叔当的就是勤务兵。

可是另外几个孩子嚷着他家里有这个东西。

“我家里有,我家里有:就是王长发。王长发坏死了,星期一偷了哥哥两毛钱。

……”

“邱老师,我爹代我储蓄哩。”

“邱老师,邱老师,余大昌跟黄超对我们装鬼脸子,逗我们笑。余大昌还伸出

舌头来哩。”

一下子邱老师脸上又变了颜色,拿黑板刷子把他俩打了二十下手心。然后长长

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按在胸脯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

“折磨死我了,折磨死我了!——该死的流氓!”

他磨磨牙齿。他想他会大病一场,说不定就这么断了气。他那新婚的太太就得

捧着一个小肚子哭着,告诉别人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男人在生的时候只拿三十二

块钱一个月,从没有干过什么大事。……

这里他全身一阵冷,打了个寒噤。他觉得要对这个学校扔下一颗大炸弹才好。

下课的时候康家祥指着书上问他一个字,他就使劲劈了他一掌,两个脚跳着:

“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上课时候你的耳朵在哪里,嗯!……你你你!哼,

你!……唉,这倒霉的生活!……我一定会生病,我一定会生病!……”

于是捧着自己的胸脯,踏着很重的步子走了开去。

可是下面几堂课更加糟糕。小流氓难对付——那不用说。隔壁金老师照例又用

拳头用砚池捶着大半班的孩子,迸出了一种咆哮,还挤出一种紧逼着的哭声。对面

女老师在教唱歌,她那嗓子高得实在受不住——叫人有种嚼着酸梅子似的感觉。

还有是丁老师那副兴高彩烈的嗓音,好象他刚刚和出了一副清一色。这就使这

里孩子们的注意力分散了去,他们似乎在那里羡慕:上丁老师的课多好玩呀。

丁老师那个教室里——时不时哄出了笑声。

这么着丁老师就更加起劲,连眉毛眼睛都跳了起来。

“你们晓不晓得——‘清洁’是什么?”这位丁老师把书擎得高高的,问了一

句常常问的话。

全体照例答得叫人很满意:“清洁就是卫生。”

丁老师点了点脑袋。

“对了,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譬如打疫针,种牛痘,都是卫生。一个人不

种牛痘——应当不应当呢?”

“不应当!”

“嗳,是的,不应当。不种牛痘的人就会象廖文彬一样成了麻子。……廖文彬,

你为什么不种牛痘?”

“不晓得,”廖文彬哭丧着脸答,拿袖子揩了揩嘴。

接着丁老师就指着廖文彬的脸说上了一大套:好象那个小鬼犯了什么错事,该

记一个大过似的。他一会儿耸耸肩膀,一会儿扬扬眉毛。未了他用两手乱点着自己

的脸,窝着一张嘴:

“咦咦咦,都是麻点,都是麻点!啊呀,丑死了,啊呀,啊呀!”

下面哄堂大笑起来。还有人拍着手,顿着脚。

廖文彬可哇的一声哭了。

讲台上的那一位也学着他的:叫了一声“哇!——”——然后拼命忍住笑,弯

着两个嘴角,眼睛一眨一眨的:

“为什么哭呢,喂?你自己做了麻子还怪别人么?”

又是一阵哈哈。丁老师摆摆手都拦不住,他只好挺着肚子等那么一会儿。脸上

发着光。

“尤福林,”最后他叫。“你也配笑人家么,你自己是癞头哇。跟麻子一样丑。

咦咦,脏死了脏死了!……”

他掏出一块纱布来遮住嘴,暗地里格格格地笑着。一直等别人静了下来,他才

装着一副正经面孔,照例问这么一句:这班上谁最清洁。

大家早已经摸熟了丁老师的脾气。

“林克武。”

接着——所有的视线象扔石子似地投到了林克武身上。

这个顶清洁的学生就赶快庄严着脸子,嘴也抿得紧紧的。眼珠子可在往左右瞟

着。他坐得万分规矩:胸脯没命地挺着。脊背那里凹进了一大块,看去简直是个雕

得不大高明的石像。

丁老师拿那块纱布来擤了鼻涕。他扬一扬眉毛正要往下说,忽然林克武叫了起

来:

“禀老师,江日新对我肤眼睛!”

那位老师盯着江日新,翻出一片下唇,警告地摇摇头。

过会儿林克武又叫:

“禀老师,江日新的脏衣裳揩到我身上,脏死了!”

许多人都瞧瞧江日新,又瞧瞧丁老师。有几张脸上蒙着一副特别的神情——巴

望着发生一点什么事。有一个还很响地咂咂嘴。

“嗯,江日新,又要打了吧?”丁老师欢天喜地地捞起了袖子,装个鬼脸逗别

人笑。

不管那个脏孩子怎么声辩,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你自己讲个价钱:打几下?……什么?咦,我管你有意不有意,无意也要打,

……快说:几下?……两下?……咦咦咦,那太少了吧?……”

他把价钱提高到十五下,才拿那黑板刷子动起手来。一面他耸耸肩膀,皱一下

鼻子,说了句俏皮话——

“这是给小流氓的一种维他命。”



第四堂——邱老师没有课。

他在那问过路的厅上翻了翻报纸。想看看昨天来的《新闻报》,可是已经给佟

校长寄回自己家乡去了。他指节在大菜桌上敲了几下,吸吸鼻子——他闻到了一种

说不出的怪味儿。

这里是会议室兼图书室。靠墙放了一张柜子,堆满着书:全是省署的公报跟公

路局的月报。此外还整整齐齐躺着三本《少年杂志》,这是任家鸿拿他叔叔读过的

捐赠给学校的:两本是民国五年出版,还有一本是——民国八年。

邱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里小得容身不住:四面的墙壁压着使他呼吸

都不大灵便。

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了一个蜜蜂,在空中打着旋,好几次冲到了玻璃门上又撞

回来。那“嗡嗡嗡”的叫声显得又沉闷,又单调。

“唉,烦得要命,烦得要命!”邱老师脸上打着皱。

过会儿他用右手把着左手的脉。他全身软软的,感到刚跟人斗过一回拳那么困

倦。可是他觉得心在怔忡着。脑子里老是转着那个念头,叫他越想越痛心:他难道

永远这么埋没下去么,永远么?

那些同事们——倒应该过这种日子的。他们全是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们只配对

付小流氓。这里他又抽了一口气:觉得那三分之一的好学生简直是遭殃。

他把报纸一推,有一张飘到了地下也不去捡。手抚摩着胸脯,调匀了呼吸,他

在劝着自己:往后该少动些气,为了三十二块钱扔掉了自己健康——那简直太值不

得。

可是——可是——唉,人类的天性总是好美恶丑的。

他开开对院子的那扇门,眼睛盯着那个蜜蜂。一面在肚子里推敲着字句,把刚

才那个问题分做三点来说明它。打这里又推论到他自己的情形:要绝对不跟小流氓

闹脾气是办不到的,他天性就讨厌下流人,并且他——嫉恶如仇。

耳朵边又嗡嗡地响了起来:那个蜜蜂并没飞出去。

好象怕它会钉他似的,轻轻地走出了门。他行了一下呼吸,就决计把肚子闷着

的思想对丁老师谈一谈,

可是没办到:别人这一堂正有课。

“哼,不识好歹的家伙!”

一下子可不知道要怎么去利用这三十分钟。他走到了院子里又走进来。最后他

才决定要晒晒太阳。他记得太阳有七桩好处:一,有紫外光;二,杀霉……

他听见校长佟老师房里有了响动。还听见佟老师溜着个女人样的嗓子叫:

“小把戏!小把戏!”

这位晒太阳的老师就往那边横了一眼:哼,这么个好校长——睡到现在才起来!

那个小把戏端着脸水进房去了。这是个吊眼疤孩子,帮着他表哥长寿在学校里

打杂的,一个月拿一块大洋。他上身穿一件臃肿的破棉袄,下面可是一条单裤。一

进房摆好那盆水就低着脑袋往外走——竟忘了带走那把尿壶。

佟老师就拿指节在他脑顶上狠命敲了两下。

这些响声引动了几个学生走过来,在那房门口张头探脑的。

佟老师打嘴里抽出了牙刷,大声一叫:

“做什么!”

“我们这堂常识……”

“你们自修!”

十分钟之后佟老师踱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香片茶。据说他这是从天津学来的

习惯:从前他父亲在那里开过一家皮货号的。

他喝了两口茶咂咂嘴,就跟邱老师谈了开来,他埋怨那位请假回去结婚的华老

师——丢下一屁股功课叫别人代。这些功课全都排在上午,使他佟老师睡不成觉。

“你是晓得我的:我身体太坏,缺了觉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接着又谈到学校里经费不够。话里夹着许多成语,才说了一句“巧妇难为无米

之炊”,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一来又谈到了“完璧归赵”。

邱老师老瞧着他那张嘴。想道:

“怎么他那颗金牙齿发了紫铜色呢?……哼,更显得市侩相!”

那个说话的人谈得很起劲,手不知不觉要打手势,茶水就泼了点儿出来。现在

他扯到了金老师身上。他弯下腰去让自己跟邱老师靠近些,放低了嗓子,告诉别人

——金老师家里虽然“一败涂地”,他可还有大少爷脾气。

“秉性难移,有什么法子!”

邱老师盯着对方的脸瞧着,忽然想起这位校长那晚喝醉了酒,叫长寿去请计局

长的事来。别人没依他,他就象孩子似地哭着,他硬要跟局长去算账:他说他辛辛

苦苦办这个学校,只拿了八十来块钱外开都还要受申饬。……

那种疯头疯脑的样子大家都还记得。丁老师调好硼酸水喂他,他可扭扭丁老师

的腮巴要去亲嘴。接着又含含糊糊地叙述——他碰见余大昌的母亲:虽然穿得不好,

可倒还干净。她竟对他扯媚眼。他说这种人家里的妇女很容易就上手的,只要你给

她一块钱,顶多一块钱。

这里邱老师微笑起来。他瞧瞧那个的嘴,又瞧瞧那个的手,就起了身。他怕别

人把茶泼到自己身上。

“笑什么?”佟老师问。“笑金梦周跟老皮吵嘴的事,是不是?”

于是又在这件事上面发挥了许多话。邱老师觉得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

是别人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只好又坐下来,手揉着右边胸脯,老是叹着气。一直

等到长寿来跟佟老师回话——他这才轻松了一点儿。

他转过脸去。他知道这校役又是向校长讨那六毛钱——上个月打牌的时候叫长

寿垫出来买牛肉的。

佟老师又跟每天一样发了脾气:

“吓,区区六毛钱就值得这样天天来讨!——我还赖你的么!”

长寿就嘟哝着走到那间过路的厅里,拿起铃子狠命地摇了起来,震得别人耳朵

都发胀。然后把那座挂钟拨快了十分钟。

这么着楼上地下都空隆空隆乱响起来。孩子们唱着歌,叫着,这里面还辨得出

钱素贞那个顶尖的嗓子——在唱着《特别快车》。

院子的一些麻雀都打了个寒噤,嘟的一声飞跑了。

丁老师耸了耸肩说:

“老鼠笼子放开来了。”

那位烫了头发的全老师就裂开她那张红漆似的嘴巴大笑起来。腰子扭了一下,

然后拿手搭到钱素贞肩上,也溜着嗓子唱:“乖唉乖,特别快——嗳暖嗳——”

邱老师攒着眉毛老实想发脾气。他用力踢开了自己坐过的椅子,踏着很重的脚

步上楼去。一面用手堵着自己的耳朵。

厨房里发出了铁器碰铁器的声音,那股浓厚的洋葱味儿直冲着楼窗里飘进来。

“该死!——又是洋葱!又是洋葱!简直是野蛮!”

楼下忽然哄出了大笑声。

他满脸不耐烦地走到廊子上的栏杆边,才瞧见丁老师在做着各式各样的滑稽脸

子,把钱素贞往任家鸿身上推,嘴里叫着——“恋一个爱,恋一个爱!”

旁边许多小鬼拍着手跳着,嚷着一些什么。

钱素贞嘟着一张嘴。她一会儿顿着脚,一会儿又笑。可是她怕那件人造丝夹袍

的开叉大小,挣扎得非常小心,只顺手把面前的几个脏孩子捶了几拳——他们不该

笑她。

她脱开了身子往大门跑去,知道任家鸿还打算追她,就把脖子一扭,眼珠子一

斜:

“唷,你要死了!——尽欺侮我!”

佟老师只打着哈哈,说了句“两小无猜”。

两位女老师笑得脸都发了紫,拍拍丁老师说他缺德。

可是金老师没有在场。他照例在开饭之前要到厨房里去一趟:要是炖着什么荤

菜,他就得留一大碗汤来喝,叫长寿加点开水到锅子里去。

长寿老婆常常对两位女老师说:

“金老师顶不要脸:吃了汤叫长寿挨佟老师的骂。换下来的裤子就那么脏。怎

么好意思的嘎!”

“都是些无知无识的家伙!”邱老师披一披下唇就走进了房里。他不等小把戏

来请他吃饭是不下楼的。

吃饭的时候又发生了每天准得发生的那套花头。佟老师开头喝了一勺肉汤,就

发怒地皱了皱眉,摇摇脑袋。跟手皮老师就大声喊了长寿来,于是校长骂长寿是贼

胚——把原汤偷着喝光了。他一面嚷一面瞟金老师几眼。

“你怎么会没有偷?……除非你赌个咒:偷了原汤喝的是王八蛋,是婊子养的!

说呀,是王八蛋,是婊子养的!……你怎么不赌咒呢!……”

丁老师喝了一口汤,就装模作样地称赞这是很合卫生的:那个偷汤的家伙显然

是怕大家油坏了肚子。

两位女老师就迸出了格格格的笑声:全老师用块小手绢遮着嘴,楼老师可低下

脸去——让自己的嘴仆在饭碗上。

只有金老师绷着一张脸在尽量吃饭,仿佛没听见似的。他把筷子勺子碰得很响,

似乎在嚷着:

“你们都是亲戚同乡,都排挤我!好的,好的!我可不怕!”

邱老师也不睬他们,只顾自己慢慢地吃着。他认为一个人要有精神,多半要靠

消化器健全。这么着他细细里嚼着,脸子微微地侧着,好象在那里欣赏自己那种文

雅的嚼声。



下午要到一点四十分才上课。可是孩子们来得很早。这一段时间很热闹。老师

们吃得饱饱的,并且这种天气还不必睡午觉,大家都挺有兴致。

任家鸿他们在玩着篮球,站成一个圈,占着大半个院子。剩下的地方让钱素贞

她们踢毽子。有些孩子想占点地方来比玻璃球,于是发生了一点争执,可是马上给

金老师解决了下来:

“不许!玻璃球是花子胚玩的——交给我!”

老师们跟前都围着那些讨喜欢的学生:他们都很光烫,有几个脸上还涂着雪花

膏什么的。他们的家长多半跟老师们很谈得来,一到了过年过节就得送来一些月饼,

粽子,装潢得顶漂亮的饼干,还有那些专门用来送礼的陈皮梅。

就是上星期开恳亲会的时候,他们还跟家长带了许多礼物来的。

于是老师们把这些孩子抱到膝上坐着,问着那天他姊姊为什么没有来,姊姊是

不是已经进了高中。那个穿绿旗袍的是谁呢?有时候还问到他们的母亲,他们的表

姊,甚至于舅母。

只有靠在邱老师身上的那个穆养浩——手里拿着一本儿童刊物。邱老师指指点

点地教他认字,谈着里面的故事。要是这孩子岔嘴,他就得微笑着听着,然后仔仔

细细答复一下。他认为这是他应分做的事,并且也很有趣味。

未了他又对穆养浩说明这故事里所含的一个教训:哪,这个孩子因为勤俭——

竟发了大财。那个可乱花钱,到底败了家。于是他问:

“一个人要不要勤俭呢?”

“要勤俭!”那个很干脆地答。“没有钱的人——都不会勤俭。……邱老师,

为什么他们不肯勤俭呢?”

邱老师可一把抱起这孩子来,还热情地闻闻他的脸。一面想着他自己要到个什

么教会学校去教书才好,那里的孩子全都是这么可爱的。再不然他就该去考大学。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流氓在旁边瞧着他们,显得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

大部分的学生只呆在教室里:豁拳,叫,唱。余大昌站在讲台上,跟一年级的

江日新逗着玩。

“江日新,天天吃狗屎。今天就吃了一泡。”

“噢!”江日新抗声说。“我今天没有吃!”

“今天没有吃,昨天是吃的:我看见的。”

“没有没有!昨天我也没有吃。”

“你还赖,你还赖:还是我拉给你吃的哩。我拉了一泡,你马上就吃掉了。…

…”

邱老师可忍不住了跳起来:

“你这下流种!你这下流种!”

他进去一揪了余大昌就往院子里跑。那孩子一路上给拖得跌跌冲冲的,到墙跟

前才让他站住。

校长把那杯茶加上了开水,喝一口摇摇头:他认为邱老师处置得太客气。接着

他又表示奇怪——为什么教育当局不许老师打人,不然的话学校里可以定做几块板

子。

“小流氓大多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打还行?”

这里丁老师插了一句嘴。他说要是把这些野孩子解剖起来———定可以发见一

条叫做“蛮筋”的东西。说了就扬扬眉毛,看看大家的脸。

可是谁也没有笑。两位女老师都在他们自己房里。

邱老师使劲把丁老师的鼻子瞅了一眼,这才又坐下来。

“唉,真是!”他摸着右边胸脯,触得到一根根的肋骨。“人家的鼻子干我什

么屁事——我也要生气?”

太阳斜射了进来,窗门就在地下整齐地画着几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灰尘在亮

地里扬着,象烟那么一滚一滚的,简直叫人不敢呼吸。

外面那个篮球——给一下下拍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声音。

脚板擦擦擦地响着。叫着:

“怕司,过来!怕一个司,喂!——怕给我!”

皮老师抬着那张长脸,不放心地瞧着玻璃。

一二年级的几个小流氓在整洁路上跑着。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总想打那玩

篮球和踢毽子的两圈人中间穿过去。一跑到对面就得意地笑着,对这边的人点点脑

袋。

任家鸿睁大了眼睛,嘎声叫。

“滚开,小鬼!我入你妈!”

可是给尤福林溜过去了。尤福林边跑边笑,到了对面才透过气来。于是冲着这

边整洁路上装个鬼脸表示胜利,右手揩着墙——走了几步。

他们老是爱拿手去抹墙:粉壁下部——齐两三尺高的地方以下,就全是灰黑色

的。

现在那个球正到了任家鸿手上。

“喂!”任家鸿身子转向了尤福林,手捧着球猛地一举。

对方那个癞头慌着一躲,大家就哄的笑了出来。

这么举了几下,尤福林可放了心,并且还打算再从那两圈人中间奔回来。

可是正在这个当口——突然——那个大的圆东西往他脸上射了过去。

这么一来就仿佛一下子翻倒了什么似的,几十个嗓子嚷成了一片:漫天漫地都

塞满了这些叫声。

“任家鸿打人!……”

“出血了!出血了!……尤凤英!……”

“打!……打!……”

有几个小流氓可在对着门嚷些什么,显然是想叫老师们来处置这回事。

一个窗口里——断了一根铁栅的那地方,猛地伸出一个脏脑袋来,叫了一声—



“任家鸿该打!”

又立刻缩进去了。

几位老师跑了出来。

“吵什么!吵什么!”

尤福林坐在地下哭着,淌着鼻血。满下巴都是殷红的,滴到了衣襟上,袖子上。

脸上留下一个球印———塌泥,糊得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他姊姊可抓住任家鸿的衣领,脑袋往他胸脯撞过去。

“我跟你拼命!……嗯!我!……”

任家鸿一面挣开自己的脖子,一面用左手死揪住她的头发。他右手抽空来对付

敌人:拿出运动员的身手来打她的脸,搔她的脖子。

并且他还没忘记他平日对待女同学的法子:他就搔她胸脯那有点突起的地方,

扭她的大腿,捶她的两腿之间。

孩子们全都拥着,叫着,乱挥着两个膀子。

钱素贞,也不可惜她那件人造丝旗袍,竟跑去揍着尤凤英,晃着两个抓成粽子

形的拳头。她还叫着骂着。

“死不要脸!……跟男同学……嗯!嗯!……”

佟老师跳着脚,榨着那副女人似的嗓子叫着——嘴里那两颗金牙差点儿没掉下

来。

可是谁也没听他的。

其余几位老师赶走那些拥着的小鬼,挤进去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才拖开了尤

凤英。

打架的人在喘着气。任家鸿的衣领给扯得不成样子,钱素贞的旗袍上也打了许

多皱。

尤凤英脸成了灰白色,缀着一条条红的紫的,她全身在发着抖。

那位校长对她瞪着眼,嘴唇肉用力地缩着:

“流氓!泼妇!畜生!……打架!打架!”

“我们给欺侮得够了!欺侮得够了!欺侮得……”

“欺侮得——你不来告诉老师!”

尤凤英嘴角抽动了一阵,手抓着拳哆索着,瞧这劲儿似乎她又想要发作一下。

可是一会儿她转过身子去,走了两步。她咬着牙嘟哝:

“告诉老师!——告诉老师有用处就好了!……”

这句话叫大家吓了一跳。

佟老师额上突出了一条青筋,连肺都要炸破的样子。他跳着脚,拳头在空中打

着,不怕嗓子叫裂似地吼着: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开除你!——马上开除!马上滚蛋!尤福林也要

开除!……皮老师皮老师!写布告!——开除她两个!马上写!……”

他往前冲了几步又打回来,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发白的嘴唇在动呀动的,鼻

孔里咻咻地呼着气。有些孩子把嘴呀眼睛的都张得很大,傻里巴叽地瞧着他:他就

大叫——

“滚开!”

一会儿他又冲进房里捶着桌子,催皮老师快点贴布告。

“嗯,嗯!……混蛋!泼妇!真要——真要——嗯,真要送她去坐牢才好!”

其余几位老师都没言语,只是喝着叫那些拥在门口的学生走开。

邱老师瞧一眼金老师,又看看丁老师。他脸上没一点表情,右手照常在那里摸

胸脯,听见校长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呼吸,他就对自己说:

“哼,蠢猪!——为了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其实开除学生的事一每个月总得有这么几次的:这也许成了佟校长跟皮事务员

的一种痹好。

到了一点半钟就把这件事正式弄好了。

于是丁老师苦着个脸去跟佟校长打个商量:想要叫校长往后别发脾气——因为

从医学上的立场看来,这是于一个人的健康怪有妨碍的。

佟老师说:

“实在是忍无可忍。尤凤英的哥哥是搬运夫,你们想想罢!”

这里佟老师又把嗓子提高了起来。世界万物——他顶恨的是搬运夫。于是他又

谈到那次他到汉口的事:嗯,那些搬运夫竟卡住了他向他要两块钱,找别的人来背

行李呢——一个也不来。原来那批混蛋是“朋比为奸”的。

虽然这个故事说过许多次数,别人可还是注意地听着,邱老师还同情地叹了一

口气。

只有金老师没理会,一个劲儿眨着红眼在看他的报。

说故事的那位瞟了金老师一眼,在肚子里嘟哝着:

“他难道也是跟搬运夫朋比为好的么?他那副老羞成怒的神情——嗯!”

然后跟丁老师使了个眼色。

丁老师眉毛扬了一下:他认为别人是在向他要维他命。这就耸了耸肩膀,窝一

窝嘴唇。接着又转过身去,装着卓别林的姿势往门口一摆一摆地走。两脚使劲拐成

一个“八”字形,连膝踝都拗得发痛。他自己笑得直打颤,可是拼命忍着不叫高出

声音来。

到了门口他就死命咬着舌尖忍住了笑,学着卓别林那股傻相——回过脸来这么

瞧他们一眼。

可是谁都没有看见他。



老师午睡了一觉。没上课,只叫学生们自修。

醒来的时候已经散了学。教室里桌子椅子空隆空隆响着:值日生在扫地。

许多孩子在唱着歌,一个个挟着书包往外走。钱素贞除了《特别快车》——别

的什么也不唱,于是全老师在她自己房里和了起来。

邱老师打了个呵欠。

“哼,真奇怪!我就不懂——为什么教育当局一定要学校里设唱歌这门功课!”

太阳把玻璃窗照成了金色,影子闪呀闪的在发抖。

他又打了个呵欠。

“醒了么?”丁老师转过脸来看看他。

这位没答腔,只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眼对着书架上那只

公用的闹钟,右手把着左手的脉。

丁老师只好又把脸掉转过去跟皮老师谈天了。

那位事务员正用时靠在一张桌上,仆着上身在看着丁老师写什么。

闹钟达达达地响着,还夹着丁老师那支铅笔在纸上点画的声音。

“你晓得这是什么?”丁老师指指那张纸,热心地瞧着对方那张长脸。

那上面写的似乎是个“2”字。不过尾巴可拖得很长很长,还在上面打了一点。

那位事务员麻木地摇摇头。

丁老师侧过脸来害怕地瞟了邱老师一眼,才低声向别人说明着。字可咬得很含

糊:许多音都给衔在喉管里没尽量放出来,仿佛怕外人听了去似的。

“这个字就是ouinine:医生开药方总是这么写的。哪有:你看——”

他偏着脑袋,舌尖顶在嘴角上,又写着“tab.20”下签了个名:“dr.johnson.

tin.”

“哈,真糟糕!”他下唇往外面一突。“人家总是叫我大狗头丁。大狗头!—

—这就是这个字的译音。我只好怪自己:谁叫你当医生的呢。……没办法,只好让

人家叫我大狗头。……大狗头丁!大狗头丁!大狗头!……”

接着又是那一手:大拇指顶在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邱老师下了床,点着了一支烟。他想:

“凡是脸孔长得长的总是白痴。绝无例外。”

他拿过《英语周刊》来随手翻着。叹着气——埋怨自己一直没用功读英文。他

该再多求点学问,在社会上多做点事。

那边丁老师不住地叽里咕噜,叫他十二分烦躁。他拖上拖鞋——决计下楼去避

开他们一下,好让自己想一想。

有几个学生还没有走。他们挟着书包在院子里跑着,甚至于一面走一面踢石子。

邱老师皱着眉毛瞧瞧大,又拿手摸摸额头。

“哼,我能老埋没在这里么?……我应该升学。”

他叫自己别使性子,好好地把这个问题来研究一下。肚子里有条有理地计算着

筹学费的事。唔,这一共分五个步骤:第一他得留几个钱,第二呢他要省吃省用,

第三是——那三十二块钱薪水里面该储蓄起十块钱来。……

忽然他又想:

“真古怪,怎么那些小流氓罚也不怕,打也不怕,还是那么混账呢?……唔,

这是天性的恶劣。”

于是在肚子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在桃树下站了会儿,踱进了那个过路厅上。

《新闻报》送来了不过十来分钟,可已经给佟老师拿到房里去了。

“我先前想着什么的?好象是……”

搔了搔头皮。他把本地报拿起来又丢掉,然后挺小心地站了起来,仿佛怕什么

东西会碰坏他的胸脯似的。脚也踏得很慢很稳重,似乎要数一数这里到佟老师房门

口到底有几步。

可是一下子他又踌躇起来。

他听见校长室里鬼鬼祟祟地在说着话。

“刚才金老师没跟你谈别的么?”

“没有,”——听就知道是任家鸿那个嘎嗓子。

“那还好。我告诉你:以后你跟金老师谈天的时候要小心些。他是有病的。以

后……呢,你晓得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病?”

沉默了会儿。

“嗯,你看他的沙眼就晓得,他那个沙眼……晓得了吧?那就是因为他有那个

病,那个……那个……唉,一种要不得的病——不可告人之隐。……他是荒唐过的,

一荒唐就会那个……晓得了吧?……”

以后又谈到了任家鸿的父亲,还夹着佟老师的笑声。

邱老师胸脯那里紧了一下,感到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咬着嘴唇,在肚子

里叫:

“哼,任家鸿偏偏相信这些市侩!这些这些……哼!”

似乎为了要给那些市侩一点脸色看看——他于是一直闭着嘴,一吃了晚饭就上

了楼。

他知道他们一辈子不会有出路:真古怪,他们竟心甘情愿过这种刻板生活!—

—吵嘴,打小流氓,搓麻将!

“哼,都是蠢猪,都是蠢猪!”

书架上那只公用的闹钟达达达地响着,好象故意要惹烦他似的。那声音老是那

么不快不慢,那么没有变化,把他们的时间一步步在一定的轨道上拖着走。

现在是八点五分。

那佟老师房里又打起牌来了。丁老师只要别人邀他一声,就马上跑了过去热烈

地叫道:

“哈,好极了,我举双手赞成!还举一只脚!麻将这东西呀——你别小看它:

打一回赛过照一回太阳灯哩。”

不过一到第二天就得告诉邱老师他输了两块钱。他原是不爱打牌的,可是他不

能扫人的兴。

真是个俗家伙!只要看他的鼻子就晓得!

金老师虽然跟他们合不来,他可也来凑一脚。打不到一圈他就得嘟哝着:他知

道别人在那里抬他轿子,在那里联合起来排挤他。好的,好的!然而他不怕!这么

着他还是坐在那里往下摸牌。

此外就轮到那两位女老师。她俩老是合伙:一个上桌一个瞧着,一摸到一张好

牌就尖叫了起来,平时可只拿鼻孔哼着歌,脚尖打着拍子。听到丁老师说话就立刻

扭着腰大笑,仿佛这是她们的一种义务似的。

楼上就只呆着邱老师一个人。他不想看书,也不高兴改本子。点着一支烟,右

手撑在太阳穴上——他觉得这里有点发烫。

“这种生活真坑死人,唉!……我一定要改变一下,一定!……混在这里连自

己也显得俗起来了。哼,简直是恶俗化!”

对于自己的前途——那可要分六点来研究。他抽了一口烟,右手移到了额头上,

念头一下子又岔了开去: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热。

他倒到了床上,瞧着那盏十支光的电灯楞了好一会。于是又照例叹着气,摸着

自己的胸脯,皱紧着眉毛。

“哼,该死的!……一天又过去了!明天还是这一套,还是对付小流氓,开除

学生!还是这一套!——唉,永远是这一套!”

原载《文学》月刊1946年2月1日第6卷第2号

稀松的恋爱故事

稀松的恋爱故事

“声明在先,”说故事的人搓搓手说。“这故事不动听,没什么曲折,也没四

边形恋爱或五百六十七边形恋爱。”

停停,他第二次搓手。

“女的姓朱,名字很偶然地象个外国人的:朱列。在个什么大学里学绘画跟音

乐。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很有钱。”

“男的是我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所谓诗人,不过是表示他有别于商人,老人,

犹太人的一种人。他不靠诗集子的版税金吃饭。他父亲给他留下笔很不小的遗产。

有个母亲在乡下,他名叫……我只说他的笔名吧:跟朱列女士做了朋友以后,他取

个笔名叫罗缪。姓是姓——姓牛!因为姓得不大那个,很少被人提起。”

“干么尽背履历?”

“背履历么?悲哀得很:我还以为这是吐膈孽夫①的手法哩。”

①通常音译为: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

第三次还是搓搓手:故事开始。

我这故事的开始是他们已做了朋友的时候。

罗缪常常去找她。隔不了一天,就:

“三挖子,领子烫好了没?”

三挖子是专门伺候他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穿好衣,把一些乳酪似的东西刷到脸上,对一对镜,出去了。

“诗人,”我们还有位朋友,被叫做betty的,叫住他。“出去么,哪里去?”

诗人笑一下。

“唔,是不是去打茶围?”betty问。

……罗缪诗人每日不用做什么事。朱列呢,她那系的主任说,这种艺术的学问

全靠先天的,除了和声学要硬功夫而外,其余只要有天才:因此她很有工夫跟诗人

打在一起。

“你干么不就‘下水’?”betty问他。

“什么话!”罗缪板着脸。马上脸部的紧张,又让它松弛下来:“老柏,我记

得日本有个厨子①……不是!是叫做厨子什么村的,他说过:恋爱要是只有性欲,

那多扫兴。譬如吃饭是必要的,可是也得讲究讲究吃菜。这话真对,是不是。恋爱

是由于性欲,但性欲以外应当有点别的东西,这才有意味,才艺术,你要说,这是

灵,也可以。我是本这原则去获得生活的艺术。betty全不了解这些。”

①此处指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

这些有意味的,艺术的,或者灵的动作,他们干得很多。要是从头到尾地叙述,

这故事怕三年六个月还说不完:现在只好每件玩意说上一点儿。

对不起。让我装上些小题目。

公园,猪股癞糖①

①chocolate的谐谑性音译。通译为:朱古律或巧克力。

朱列跟罗缪逛公园。

许许多多男子穿着乙种常礼服。挟着个娘们儿跑来跑去。

“我最讨厌这种人,”诗人压着嗓子叫。“俗不可耐!……他们全不懂得生活。”

“给人听见。”朱列说。

“怕什么!”他声音更小了些。“我们走。”

他们肩膀贴着肩膀走,成了等腰三角形的两腰。

“我们站在人群里,更显得我们伟大,是不是?”男的确断地说。

女的笑起来,看他一眼。

两个人走过一家红红绿绿的糖果铺子。

“chogolate吃不吃?”罗缪老把k字的音念成g。

“有三花牌的猪股癞糖没有?”朱列问铺子里的伙计。

“没啦。有蝴蝶牌的,雀巢牌的……”

“仙女牌的呢?……那么瓦嫩踢奴牌的呢?真糟糕,瓦嫩踢奴牌的也没有么?”

“为什么一定要瓦嫩踢奴婢的,”诗人插嘴。“我最讨厌瓦嫩踢奴。”

伙计又掏出个金色盒子。

“这个行不行,挺老的牌子。一块二一盒。”

嚼着糖,坐到椅子上。

朱列忽然想到有种女子应当忌吃糖和鸡蛋,她脸热起来。

男的瞪着眼瞧她,似乎想从她头发里找出不得癞儿①式的半个世界来。

①charlesbadelaire:波特莱尔。

她相当地好看:脸子红红的。嘴有点阔,可是不要紧。

“这什么要紧,”罗缪说,“听说现在耗痢窝②的电影明星还作兴大嘴哩。”

②hollywood:好莱坞,美国电影城。

罗缪更靠紧她。

“你应当少吃糖:你有胃病。”

“要是怕胃病就不吃糖,人生还有什么意味:你说对不对。”

那个赞许地笑着:猪股癞糖使他的牙齿成了干鸭盹的颜色。

甜酒

这双英雄在蔷蔽馆吃饭。

电灯下垂着的绿色流苏。白绸子桌布。汽炉。vis-a-vis③

③咖啡馆里的“对面座”,又名“火车间”。

“蔷蔽馆,多艺术的名字,”罗缪高兴地。“这就是人生。”

那个茫然地点点头。

“人生给些俗人弄龌龊了,”罗缪慨叹地。

他们喝着红色的甜酒,黄牛尾巴打的汤。

“这汤有西班牙菜的味道,你说对不对,”朱列给汤里加胡椒,但错放了芥未,

她脸红起来。

“西班牙菜?”那个一口汤在嘴里,赶紧着吞下。“西班牙菜是连葡萄酒里都

放辣椒的。”

朱列张开嘴笑:笑起来的嘴比平时更阔,她自己很知道,笑时总用三个指头掩

住嘴,但两个嘴角还要从手指旁流出来。

“喝酒呀,”男的给女的斟上一杯。

她把酒杯送到嘴边,酒杯就显得渺小得可怜了。她可只辍了一小口。

“我常常觉得我有许多矛盾。”

“矛盾?”罗缪大着眼睛。

“是呀,人总是矛盾的,”女的又啄口甜酒。“就譬如,我是不能喝酒的,可

是……”

“的确,人总有些个矛盾,可是……”

罗缪发表了一番对于甜酒矛盾的意见。他说是有胃病不喝酒,肚子饿了,只吃

面包等等,是原始的生活,也是一切动物的生活型。咱们可就不。

“咱们要生活得更丰富,咱们在必需的物质之外还要别的东西。譬如这个酒瓶,

这个手套,这个手套,手套……不,我是说我的意见就是如此,你那个算不了矛盾。

并且我对于一切都是这个观念,如象吃饭,喝酒,恋爱,世界上的一切。日本有个

厨子什么的……”

伙计开账来:八块四毛几。

“所以我……所以我……”他一面掏着衣袋,“我很任性,是不是,你看?”

“是,”伙计说。

“我没跟你说。……有些人全不懂得。icecream六毛钱一客么?喂,六毛钱

么,icec1eam啊?”

“啊?是。”

男的抽烟,拿烟卷的手势很美丽:俗名叫“兰花手”,学名我不知道。

她脸子给甜酒蒸得更红:他想拥抱她。但没有,他只掏出日记册子来写首诗送

她。

绿色之烟,

摇头晃脑之青春,

蔷蔽馆之夜!

朱列虽然看不懂,可很高兴。

分手的时候她脑袋靠到他肩上。

“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什么片子?”

“唷,名字可忘了。总而言之是挺好的片子。”

电影

这片子的内容似乎没有叙述的必要,大概是:一对男女爱上了,然后经过一点

波折,然后这双男女又呆在一块,然后clarabow①这类的人跟johngilbert②这

类的人亲了个嘴,然后theend。

①②均为美国三十年代影星,前者译名克拉娜·宝有热女郎之称,后者译为

约翰·吉尔贝特,是著名男星。

可是朱列跟罗缪都很那个:好象很感动。

“你说这片子好不好,”出戏院门的时候她问。

那个嘘口气:不象是叹气,也不象深呼吸。

“我送你回去,”他握住朱列的手。

他怕她会象这个片子上的女人一样,给一位爵爷诱惑了去,不,如今没有什么

爵不爵爷:或者她被什么,被大学教授!

“你们那一系有多少教授?”

“谁数过。”

“你们跟教授常不常接近?”

“怎么?”

“没什么,”罗缪不大流利地说,“不过我们……不过我们……”

“我们哪大去钓鱼好不好?……哪天你陪我去写生。……呃,你给我做次模特

儿好不好?”

男的一个人回来。

他觉得脑袋里不舒服:仿佛脑髓上长了颗疙瘩。

“要赶快进行。”肚子里说。

街上走路的人都很活泼,要西下的太阳,照得每个人脸上发光。

“我真多虑,”他也活泼起来。“我几乎变成个俗人,我应当……”

“朱——列唷!!”谁在后面大叫。

赶紧回头——

唔,卖猪头肉的。

“朱列,猪头肉,”他念着,“猪头,朱列,朱……猪头肉,朱,猪……”

picnic①

①picnic:野餐。

“明天到哪里去?”betty问罗缪。

“举行pignig。”

“我也加入。”

“不欢迎。”

betty对我低声:

“诗人怕我割他靴子。”

“什么话。”那个板着脸。

“别生气,我不过换了个术语。”

“三挖子,”罗缪溜着个噪子叫,“汽车定好没?”

第二天,他坐上汽车去接朱列。

三挖子挑着担子:苹果,梨,火腿,甜酒,烟,面包,热水瓶,等等。跟着他

们上山,右肩膀给担子压得歪下来。

坐在山顶上。朱列掏出速写簿写生。

“怎样?”她问罗缪。

那个削着苹果皮。

“好极了,比瘟西①还好。”

①leonardodavinci谐谑性音译。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

时期美术家。

“干么拿我比瘟西?我们跟他派数不同:我们是后期印象派。”

男的把削好的苹果给她。

“后期印象派是……?”

朱列没言语。她送苹果到嘴边,张开口,预备啃下大半个苹果来。可是马上记

起些什么,只咬下一点点。

“铅笔画可表示不出后期印象派的长处,”她说。

罗缪看一眼她的画,又看一眼三挖子。

“那天你说的矛盾,”他一字一字地说着。

谈到生活,谈到恋爱。

女的放下速写簿,瞧着自己那双手。多好一双手!只是对不起,我不大会描写

这类的东西。要是你有那些好听的形容词,你只管堆上去得了,譬如象:细腻,白

皙,丰满,红润,纤巧,玲珑,玉似的,大理石似的,etc.etc。

“许多人对于恋爱有些偏见,”她眼睛还没离开自己的手。“我以为恋爱是…

…”

她说恋爱当然是灵肉一致的——当然是。

“暖对!”罗缪有点兴奋起来,手里一个苹果溜到了地上。“灵呢就是那一点

儿艺术,我所说的生活的艺术。日本那个厨子……不。我问你,咱们也得讲究吃菜,

是不是?”

“唔?”那个张着眼。

“我说是……”

他把平素的话说了出来,你们早知道了的。如果现在他们这生活是属于爱的,

那就是灵的爱,因为恋爱减肉等于灵——即艺术,或有意味的生活:大意如此。

他们喝甜酒,吃苹果,抽烟。

女的的脑袋竖在蓝墨水似的天空前面,显得很可爱。罗缪贪馋地瞧着她:罗缪

想到些恋爱减“灵”的事。

“不该带三挖子来。”他想。

“尽瞧着我干么?”

罗缪窘了一会。

“你真象clarabow,是真的,越看越象。”

“那够多难看!”

“怎么,你说难看?clarabow是比什么明星都美哩,就是全世界上也……”

直到各人回去,他们没做什么减“灵”的事。

这晚罗缪写了一个钟头日记。

这晚朱列照了一个钟头镜子。

恋爱减“灵”的一些事

“你瞧这风景够多好!”女的看着些画片。

罗缪站在她身后,把拿着烟卷的手放在身后。

“这象牯岭那个什么,”他说。

“牯岭我没到过。”

停一会她又:

“要在这么造所房子住住才好。”

她身上的后天的香味,跟嘴里的乳气往上蒸:罗缪几乎晕过去。

“你说对不对:我们要能够在这儿造所房子才好。”

男的想要亲她一个嘴才好。

“啊?唔。呢,唔,造房子?那倒也容易,我说……”

我说罗缪象个英雄似地,把脑袋一掉下去,拿自己的嘴去凑上她的嘴。

她推开他。

“怎么?”罗缪肚子里嚷起来。

他来回地踱着。

“她这种拒绝也不过是种艺术而已。”

第二次上去:搂着她脖子,贴上她的嘴。

“烫手!”她那被粘着的嘴叫。

扔了烟屁股,长长地亲个嘴:好象因为她嘴阔,一个吻吻不周到,所以这回他

一共吻了三个。……

过三天betty告诉我,昨夜朱列找他,晚上就歇在他那里。详细情形betty可没

细述:譬如说吃饭,他要是细细描写某人怎样拿调羹,怎样把汤咽下去,谁也得讨

厌的,是不是。

略去的一些叙述及日记,统计,等等

以后他们照常嚼猪股癞糖,喝甜酒,看电影,写诗,逛公园,举行picnic,叫

三挖子当辎重。这些我想不用重复地叙述,要是每桩行为都说一遍,那记下来也许

有威尔士的《世界史纲》十三倍那么多。

这些举动是必要的。

“这些举动是恋爱之路,懂不懂,”罗缪告诉betty。

朱列的意见?她跟罗缪的差不离:有她的日记为证。

“瞧瞧她的日记,”罗缪拿给我们看。“别瞧她不起,她简直是个女作家,只

是文句里多几个‘了’字。”

“我真是如何的傻呵!我知道我错了!他一百十四号信上告诉我了!我真是如

何的傻呵!”

“我们的生活是伟大的了!我以前有俗人的思想了!”

“有更多的接近,便有更多了解了!这是如何的好呢!”(这句后面本是疑问

号,涂去了改成这个。)

“我们成功了!那真是如何的……”

余类推。

……两个月之后,他们宣告同居。现在我把从他们做了朋友起,到同居的时候

止,做个生活的统计,给你们做个参考。

计开:

猪股癞糖一百三十四盒。

甜酒两打又三瓶。

逛公园每周二次。

看电影每周四次。

picnic六十六次。

抒情诗六十九首。

上馆子二百余次。(详见他俩的日记)

余从略。

共计用银一千五百余元,费时一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小时。

这里所列用的钱,结婚费不在内的。

他们谈话的方向变换了:不再谈艺术,人生,后期印象派,诗这些;只是:

“唔,不错,你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瓶venus牌的vanishingcream来。”

“我们的窗档子用淡绿色印度绸的,好不好?”

煞尾

罗缪向银行里取了千把块钱,租所房子,摆了些涂退光漆的木器。

betty和我都去赴他们纪念同居的叙餐。

“betty,”罗缪低声叫,“今天你修修好,别胡说八道,行不行。”

房里弥漫着漆味和脂粉味。

“别看不起这点木器,”男主人说,“一共七百多块钱哩。”

“缪,钢琴送来之后放到哪间房里,你说?……betty,你看见罗缪最近的诗没

有?我想给他画张油画像。对不起,今天没给韩太太预备好酒。老柏你瞧……”

朱列指着一位客人的怪脸,把三条指头放在脸上笑。

吃饭。betty坐在罗缪的上手。

他拉拉罗缪的袖子:

“诗人,我怕我十辈子也找不着个把爱人。”

“怎么?”

“我既不象你有那么多子儿,也没那多工夫。”

罗缪微笑,吸口气似乎要说话,但没说什么。

发表于1931年。

蜜月生活

蜜月生活

一新郎和新娘

那天晚上尽下着雨,一直到天亮。就在那天晚上——小焦和如意姑娘结了婚。

“如意你瞧,咱们这间新房多阔气!”

“真是!就是化五百万两银子也买不着哩。”

“如意你脑袋抬起来一点儿,待我把这绣花垫被拉一拉。”

过了会儿。

“小焦你还不起来?……咱们今儿吃什么?”

“随便弄点儿吃吃。别太多,多了咱们俩吃不了。只要烧三只鸡,烤两个填鸭,

弄一碗红烧鱼翅,再打二十五斤里脊肉炒炒,其余就切十六斤羊肉片涮着吃:这么

着就够啦。多了吃着怕伤食,那可不是玩意账。”

“酒呢?”

“喝外国酒罢。那叫什么呀,……那个……那个外国名字叽哩咕噜的我可记不

上。菜的话——你要是不够就再添一碗海参罢:别太多,十五六斤就成啦。”

“我不爱海参。真是,海参多腻。”

“不吃海参就改对虾。行不行?”

新娘新郎都笑了起来。

二洞房

他们俩怎么结合起来的?

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为了房子的问题。不,还是为了这里造成了马路才有这姻

缘。

两个月以前这条歪头孔脑的山路给辟成一条光光烫烫的柏油路。砍了些树。挖

掉许多坟堆。路南的土丘留下了几个棺材洞:小焦就住在这么一个洞里;离这七八

丈远的洞里——住着如意。

昨夜的雨打得如意在洞里呆不住:洞门口比里面高,雨水一点不客气地往里灌。

“真是!”她就爬了出来。

没地方躲雨。她把一块麻布盖着脑袋也还是不成。她瞧瞧马路对面那座小洋房:

一圈篱笆抱得紧紧的。洋房里透出来的灯光——象给水浸湿了似地发毛。

这近处本来有一座茶亭,可是马路一造就给拆掉了。

于是如意躲到小焦住的洞里。这儿比她自己的宽敞得多。里面比门口高,水灌

不进。

这就是他们的洞房:他们这么着就结了婚。

新娘十七岁。新郎二十岁。

天亮一醒来他俩就谈着今天吃什么。他俩不愿意起床。

白玉似的虱子在他们身上忙着。新娘消遣地捉起一个两个来,用左手大指甲和

右手指甲轧死它,就清脆地发出一声响——剥!接着她就四面瞧瞧:她很中意这间

高大的洞房。眼睛瞟到上面:天花板上爬着两个大蚂蚁在找什么。她拿手指去抹死

他们,就有几小片潮湿的黄泥落在他们脸上。

新郎左手攀着她的肩,右手食指放到舌尖上蘸蘸唾沫,在她脖子上擦着:把黑

垢搓成一粒粒丸药似的,搓成一根根油条似的,散乱地滚下来。

天早已晴得没一丝云,雀子在树上吵着。洞房里蒸出热气,弥漫着一种怪难闻

的味儿。

他们俩还是躺着不起来,可是他们的一些朋友跑来了。

那些朋友把小焦拖出洞门,接着就发现那里面还有一个人。大家都吓了一跳,

睁大了眼瞧着那双新人:

“怎么回事呀,你们?”

“嗨,如意子同小焦成亲了哩。”

“怎么,告诉都不告诉一声么?”

“如意,你什么时候……”

“小焦,我们要吃喜酒!”

如意笑一笑,埋怨似地嚷:

“真是!你们这批家伙——东西也不送就嚷着要喝喜酒!”

小焦用他那黑指甲搔搔乱七八糟的头发,怪有把握地说:

“菜可早就弄好了。酒也有:叽哩咕噜的外国酒。只等你们送东西。”

“送送送!——我把这座房子买来送你们。阿祥你送什么?”

那个所谓阿祥只傻笑着,他那双打着皱的细眼盯着那位新娘。

太阳照着新娘的脸,她的脸就显得更黄。膀子和腿子都只有小竹竿那么粗。黑

脖上画着一条条的淡红色:那是给小焦擦的。

忽然的,阿祥有了个不近人情的提议:

“让他们两口子歇三天,好不好?吃的喝的包在我们身上。”

新娘新郎听着这话就愣了一会。

三来宾的礼物

两辆洋车爬上这条柏油路。

坐在车上的两个人都是大爷们:他们的夏布长衫给太阳照着,就白得耀眼。年

纪轻点的那个瞧瞧路南的棺材洞,瞧瞧如意小焦那伙人,嘴里就谈了起来。一面抽

着烟卷:吐出来的白烟遇顶头风——往后面一拖就在空中消灭了。

阿祥赶上去跟在两辆车子后面,苦着脸哼着。

“老爷,赏一个铜子。老爷,赏一个……”

坐车子的两个人就闭了嘴。抽烟的那位把手伸到靠手旁边弹弹烟灰。

“老爷,赏个钱给买烧饼吃。”

没答。

可是阿祥老跟着。嘴里不哼。脸上也满不在乎的样子。

抽烟的那位大爷拼命抽了几口,就用种很熟练的姿势把烟屁股往后一扔。

阿祥就突地站住,把烟屁股拣起来,跑回自己那堆人里去。

“这么长一截哩。”他用力地抽一口,连腮帮子都陷进去。

老半天不呼气——舍不得放了肺里的烟。

“阿祥,给我一口。”

“阿祥。大家轮一下。”

可是阿祥又把烟屁股放到了嘴唇中间。有火的那一头怪猛地亮了一下,烟屁股

又短了两分。大家担心地瞧着。红烟灰顺着风飞,象流星似的。

“一个人抽——你心里下得去么,妈的?”

这话对。可是这么点儿——轮不过来。阿祥把大家瞧一转,就把眼睛停到了如

意和小焦身上。他咂咂嘴说:

“给他俩罢:算是老子送的礼。喜酒可不能少。”

“真是!呵,这比老七说要送的洋房子好得多。他那洋房子……”

如意没工夫再往下说——别耽误了抽烟。大家紧瞧着如意。如意紧瞧烟头子:

眼睛成了斗鸡眼。

忽然——擦达!对街小洋房的篱笆门开了。大家的眼睛给吸了过去。

门里跑出一个小黑狗,一抬头就对这批人嚷起来。可是不敢往前走一步。可是

一等到里面走出了那个光脑顶的老头儿,它就大声咆哮着,仿佛咬死个把人是满不

算回事似的——那么个英雄气概。

“小焦,我买下这只漂亮狗送你。”

“正合适,”小焦满不在乎地说,他用两片黑指甲撮着那烟屁股到嘴边又抽了

两口才扔掉。烟屁股短得象一粒药片。“我得把吃剩的红烧鱼翅,还有烧鸭什么的,

好好儿喂它:过了一天它就得长胖,你信不信?”

洋房子的洋台上站着个年轻小伙子在抽烟,穿着鬼子的衣裳。头发大概使上了

许多什么油,光得象那小黑狗的毛。拿着烟的那只手扬着,嘴里喊着那只狗:

“兵兵,别叫,乖乖地跟高升去洗澡!”

那光脑顶的老头儿也一个劲儿叫着:

“兵兵,兵兵!”

这么叫了老半天,那黑狗才勉勉强强跟着光脑顶往湖边走去。

“这狗东西天天洗澡哩。”阿祥自言自语着。

“它脖子上套着那么个圈子——怕得值几个钱。”

“银的么?”

四三朝

又是早晨。

“如意,今儿是咱们的三朝。”

如意把脸伏在小焦的头上。小焦的黑头发上铺满着沙泥,变成了黄色。她觉得

他头发里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她的脸,她就用她那腻腻的手指梳着他的头发找着。过

会儿她又把脸子贴着,懒懒地说:

“真是。今天我不舒服。”

“怎么岔?”

如意不舒服:觉得自己的身子在空中打旋,眼里瞧见的东西都长了毛似的。

小焦也不舒服:没一点劲儿,肚子老在叫着——咕噜咕噜。

“阿祥他们呢?”

“阿祥说过叫咱们乐几天,今儿他们喊也不来喊我一声就出去啦。”

两个都闭了嘴。外面汽车一走过,就震得他们脊背发麻,顶上也得掉下一些碎

土。

一条蚯蚓出土来又爬进土里去:尾巴留在外面。小蚂蚁在那尾巴上碰了一下,

那蚯蚓就没命地一阵子扭。如意瞧着笑了一笑。

小焦谨谨慎慎地把如意的脑袋捧起来放到那垫地的麻布上。

“去一会就回来。”他爬出那所洞房的门。

他不打算走远:走远了他放心如意不下。他想在对面那家的厨房里讨点冷饭来:

怎么也得讨来:要不给——他就自己动手。

柏油路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灰都没有。

对面篱笆门开着:里面一些花草在摇头,种着的一片玉米——一个个都长得肥

肥胖胖的。

“兵兵,兵兵!”

有四五个人笑着瞧着那小黑狗。小黑狗仰着脑袋瞧着洋台,摇着尾巴叫几声。

洋台上站着几个女的男的。昨天那位头发很光的小伙子笑嘻嘻地靠着栏杆,手

里拿着一块小石子似的东西。

“兵兵!”——小伙子手里的东西摔到了马路上。

小黑狗冲出来咬着那东西,几下子嚼就吞了下去,又仰着脑袋对洋台摇尾巴。

这是吃的东西!

小焦挺了挺胸脯。

那位小伙子又摔第二次。

“兵兵!”

这回小焦可不客气:他瞧见那小伙子手一摔,他就跨出腿子。他比那个什么兵

兵动手得快:那东西刚掉下地——他就抓了过来。那东西象半个花红那么大,酱油

色,仿佛是……

来不及瞧明白,兵兵可就冲到了他身上。

兵兵咆哮着,用尖牙齿咬小焦的衣裳,咬小焦的肉。

小焦要保全他抢来的那颗东西,就举着手叫兵兵扑不着。可是这还不大稳当,

他就塞到口里衔着——甜的。

光脑顶的老头儿跑出篱笆门前:

“妈的这混蛋!给兵兵吃的——你干么抢他的!你……”

洋台上那位光头发小伙子扬着手叫:

“高升,让他抢罢,高升……兵兵,兵兵!”

接着吹了几声口哨。小黑狗又跑回门里去,马上换了副脸嘴:摇尾巴。

那小伙子把手举起来要摔第三颗,嘴里对小焦嚷着:

“喂,上劲点儿!我摔二十个,你要是抢着了十个——我给你两毛钱。我一个

一个地摔。”

“好!……刚才这个算不算呢?”

“就算罢。”

“好!”

于是那个小伙子微笑着,把手一摔。

兵兵赶紧跑。小焦赶紧跑。可是一个空:别人还没摔出来,只是装装样子的。

洋台上的娘儿们都大笑起来。

接着就是真的——一颗东西摔到了马路上。

小焦和那黑狗扭成一团的在地下乱滚。

瞧着的人都劈里拍喇地拍着手。

那颗东西可给兵兵咬住了。小焦想扳开它的嘴把那颗东西挖出来,可是没办到。

洋台上那小伙子大笑地叫起来:

“哈,这家伙不成:没能耐。”

摔到了第八个的时候,小焦可真没了能耐。他抢着了三个。他喘得气都透不过

来,一步也跑不动。衣裳给撕得没办法再补。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给兵兵咬破了在出

血。

“喂,怎么,不来了么?——两毛钱哩。”

小焦只摇摇脑袋没说话:嘴里衔里那三颗东西不能说话。

那三颗东西慢慢在融化,满口的甜浆:小焦可撑住劲儿不吞它下去。

小焦一爬进洞房,就把那三颗吐出来放到如意的嘴里。

“什么,这是?”

“吃罢!”小焦喘着说了一声,就咂咂嘴,咽了一口唾沫。

“你呢?”

“有啦。别管我罢。”

“这是糖!……这是什么糖啊,这么股怪味儿?”

五筹备宴客

半夜。

新娘跟着新郎在篱笆边爬着。新郎用了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

“如意你待在这儿:把风。”

这对新人在那儿干么呀?

不干么。只是他们早就想捞点东西吃吃,跟阿祥他们大家乐一乐。他们瞧上了

这里面种着的一大片玉米,他们等着没有月亮的晚上;等了十来天,今夜可就……

今夜没月亮,只横着一条白烟似的天河。

地下发出一种土味儿。一些虫子卿卿卿地在叫着。

小焦用力地睁大着眼,四面瞧瞧,就又轻轻往前面爬。

突然——沙喇沙喇沙喇!

他赶紧把身子贴着篱笆,静静地等着。

没事。只是风吹着玉米的叶子响。

“妈的。”小焦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又往前爬。

洋房里没一点亮光:四面都黑得似乎凝了起来。小焦爬得离那片玉米只有五六

尺远。他眼睛怪精明的:他仿佛觉得还瞧出了那些玉米尖上一根根的须。

他一直往前面爬,渐渐靠近那些……

忽然狗叫。

接着——人的脚步响。

小焦很快地打回头,拖着如意就钻出篱笆下的洞。

篱笆圈子里狗叫着。人走着,嘟哝着,拿电筒四处照着:

马路上就排着一条条的光——一会儿掠过来,一会儿掠过去。

六项圈

新娘新郎把晚上这回事对阿祥说了,阿祥就大声说:

“这狗东西!——我揍它!”

阿祥说了这话的第三天,洋房子里出了一桩事:那个黑狗兵兵死在厨房门口。

这事到早晨才发见。谁也不愿这怪可爱的兵兵死去,可是——一摸,冰冷的:

死得连一点儿气都没有了。

那位头发很光的小伙子差点儿没哭出来。他叫高升去弄个木箱来,把兵兵的尸

身装进去,埋到后面的空地里。他还拿着一块木片写了几个字插在那上面。他还说

他打算写一首诗来悼它。

这回事阿祥都亲眼瞧见的。

“我亲眼瞧见的,那小伙子还规规矩矩地送那个箱子到后面,嘴里嘟哝些什么。”

不过阿祥不知道那小伙子到底写了诗没有。

“他说他还得泻什么屎,我可没瞧见他泻。”

“那脖子上的圈子呢?”小焦睁大着眼问他。

阿祥愣了会儿就叫起来:

“埋进去啦,那圈子!”

“真是!银的哩!”

“也许铜的。不过……不过……”

“唔,总得值什么几个……几个……”

“唵。唔。”

又到了晚上。

天上有了几片云,连天河也瞧不见。

这回有三个人爬进篱笆。

小焦紧跟着阿祥。阿祥象在自己家里似的那么熟。

新娘站在前面一点:把风。

阿祥弯到一棵小树的后面去。

“这儿这儿!”

一根木标。

他们用尖石头挖着土,不叫放出一点声音。汗水往黄土里直滴。

风吹着树叶响,小焦可一点不怕。

挖呀挖的,忽然发出一种沉重的声音:这是木箱。

他们拿手掘。指甲里填满了土,指甲缝发胀。

“有钉哩,妈的!”

木箱钉着钉。盖子怎么也扳不开。小焦又摸起那块尖石头插进缝里去。他咬着

牙,出气也不叫出一点儿声响,就喘得更厉害。

“开了点儿啦。用劲!”

阿祥两手就更使劲地扳那盖子。膀子用力得颤起来。

格达!——开了一只角。

两个害怕地四面瞧一下:黑的。

其余的钉子可就好对付了:手扳着容易用得出力气来。他们竟能一响也不响拔

出了三根钉。

手指疼得不大灵活起来。可是不能停。

阿祥扳着那盖子,小焦把左手伸了进去。

一阵沙沙的响。地下的小虫子马上停住了叫声。只有外面的蛤蟆倒起劲地嚷了

起来。

有人么?——阿祥猛地掉过脸去,可是什么也瞧不见。

小焦满不在乎地摸着:手抓着了那个圈子——冷的。那狗脖子比以前细小了点

儿,圈子就枪了一圈。

“摸着了么?”

“摸着了。拿不出来,可是。”

拿不出来:它的脑袋比那圈子大得多。

小焦把右手也伸了进去。左手捺着那脑袋,右手抓着圈子往上面脱。

不成。

一股冲鼻子的臭味儿打扳开的缝里往外迸。

轻轻的一阵脚步响:他们一听就知道这是如意。

“掏着了么?”

小焦没答。

“没哩,”阿祥咬着牙轻轻他说。“你干么走过来?”

“如意你还是去把风,别让他们……”

“真是。我怕。”

老是一会又有什么声音,一会又没有;又象是脚步响,又象不是。

阿祥害怕地东瞧瞧,西瞧瞧。

可是小焦专心地在对付那圈子。

“总得把它那脑袋割下来才成。”

如意紧紧地挨着小焦,她睁大眼睛瞧着前面黑的……

突然——擦擦擦!

突然——一道光掠过来!

“哈哈哈,三个哩!”

七手八脚把他们三个抓住。他们三个的眼睛给光刺得睁不开。

“送到公安局去!”——那光头发小伙子的声音。

新娘新娘和阿祥——象木头似地站着。身上五颜六色的。汗臭和着木箱里的味

道到处弥漫着。他们的手指疼得发麻,就轻轻地抓着拳。

“跟我走!”

地下那些影子就笨笨地移动起来。

原连载于1933年9月9日、16日

《生活》周刊第8卷第36、37期。

巧格力

巧格力

星期六上午放了学,卞德全和汤家驹可不往家里走。他们挨着墙跑了两丈来远,

鬼头鬼脑瞥校门口一眼——看高老师有没有瞧着他们。

高老师说过的,大家一直回家去,不许在路上玩。

同学们冲着他俩装鬼脸。卞德全把舌子伸一伸,嘟哝了一句“妈勒格蛋”,就

一把搭住汤家驹往大街上走。

书包挟在胁窝子下面,渐渐重了起来。要是老师瞧见他们挟着书包在路上玩…



“妈勒格蛋,书包真麻烦,”卞德全吐口唾沫。

汤家驹比卞德全矮点儿。他走一步颠一颠脚,那大脑袋象浮在浪头上面似的—

—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快到了么?”

“唔。哪,”卞德全拿手指往前面一伸,谁也瞧不出他指着什么地方。“那个。

你看见没有,哪哪哪。”

那个把大脑袋移动几下探望着,其实他还不知道卞德全指的是哪一家。

“我不晓得。”汤家驹想了会儿。“怎么我没看见过呢。”

“我天天看见。有一块大玻璃:有这么大,哪。比这个还要大哩。妈勒巴臭蛋,

那些真好看。”

一辆汽车停到路边,发怒地“呷!”一声叫。一个胖子赶紧一避,冲到了汤家

驹身边——书包给撞下了地。

“妈的!”

胖子拍拍他那件纺绸大褂,拉长着腔,横了汤家驹一眼:

“咦,学堂的学生子——作兴骂人的么。”

卞德全拖汤家驹到对街去。

“妈勒格蛋,我们不理他!”

一到了目的地,汤家驹失望起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野茡荠”,“武进唐驼写”,“各种茶食”……他上

舅妈家里去就得打这儿走过。一点也不稀罕。说不定这所屋子还是他爸爸打的墙哩。

“哦,这里!”他说。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卞德全管不着什么稀罕不稀罕,他满身全来了劲,叫汤家驹看玻璃窗里面

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卞德全的食指触在玻璃上。

“这就是巧……巧……”

“巧格力。哪哪,有字的:巧,格,力。和记……呵,妈勒格蛋!”

那块玻璃比高老师还高。里面堆着洋酒:红的,绿的,黑的,叠罗汉似的。那

旁边就是那些盒子——所谓什么巧格力。

汤家驹虽然常打这儿走过,可没仔细瞧那些玩意。这回他就咂了咂嘴,叫了一

声“妈的”。也许是真的引上他的趣味,也许是想不要叫卞德全太扫兴,他就张大

了眼睛问:

“这是你们姐姐做的么?”

“唵,”卞德全象考了第一的那么副脸色。“我们三姐在和记做活:我们三姐

是做巧格力的。”

他说起“巧格力”三个字来说得非常流利。

汤家驹嘟哝一句“巧——巧——巧格力”妈的不容易顺嘴。

不过那个三姐到底很能干:单是盒子就够好看的。象教科书那么大小,写着红

红绿绿的中国字——说不上是正字是草字,只仿佛刘老师写的“要守秩序”“不要

随地吐痰”的那些字体一样。还有英文。还有画:一个笑嘻嘻的洋菩萨在吃什么东

西,腮巴子红红的象刚才挨了爸爸打嘴巴。

“这洋菩萨比小狗子还胖呀,”汤家驹自言自语地说。“乖乖,还有两条带子!”

是的,那盒子外面斜绑着两条带——一条红一条绿。再外面呢,就给包着一张

东西:纸不象纸,玻璃不象玻璃。

唉,盒子有他们书包那么厚哩。

卞德全的食指又触到那块大玻璃上——就给留下半个螺印。

“这里面都是巧格力,”他说。

那个轻轻嘘了一口气,把眼睛移到卞德全脸上,又瞧瞧卞德全脑袋上的疖子。

“好不好吃,这巧——巧——?”

“没有吃过呀,格蛋!”

接着他就大人似的叹了一声,食指在玻璃上轻轻摩着,画着一个个的“w”。

可是汤家驹似乎有点不相信。

“你没有吃过!——你们姐姐做的呀。”

“贵哩,”卞德全眼睛盯在前面一家布店的旗子上,象在想什么。“很贵很贵

的。”

两三个苍蝇叮在卞德全的那些疖子上,他把脑袋摇了摇。他生了一个整夏天的

疖子,到现在还没全好,消了一个又长一个。后脑勺上堆起一个红泡,晚上睡觉都

不大方便。脑门上那个更大,尖儿上还有一颗白的,仿佛嵌着一粒黄豆。

汤家驹朝着卞德全吹了一口气,大概是想把那几个苍蝇吹开。一面觉得卞德全

那个三姐有点傻:

“是她做的呀。她只要拿点来吃吃就行了。”

“我们都不吃的。我们三姐天天到和记去做巧格力,和记小老板还钉我们三姐

的梢哩。”

“什么?”那个又听到了两个不顺嘴的字。

“钉三姐的梢。”

“梢是什么?”

“我不知道。”

“钉起来不疼么?”

卞德全想了两秒钟,又把脑袋摇一下赶掉那些苍蝇。

“恐怕是疼的。钉起一定疼。三姐老对妈妈说,小老板是坏蛋:三姐姐说起来

就生气,好象……”

店里一个伙计隔着玻璃瞧着他们,这里可就一下子冲了出来。

“小鬼,玻璃给你摸脏了!”

“什么,妈勒格……”

“滚你妈的!——”那家伙晃晃他那拳头。

“唷唷唷!”

瞧那店伙计一眼:又高又大,他俩打他一个也得打败仗的。

走开的时候,卞德全满肚子不高兴。妈勒格臭蛋,那些巧格力还是三姐做的哩。

“妈勒格臭蛋,我下回叫三姐不要做,哼,看你……”

“妈的,”汤家驹又一颠一颠地走着。“他们这墙壁一定是爸爸打的。”

卞德全脸红着,疖子在一阵阵的胀疼。可是他熬住劲儿,一面还问汤家驹——

有人钉他爸爸的梢没有。

没有。汤家驹边说边拿袖子揩脸上的汗,脚也颠得厉害了些,似乎要跟卞德全

比比高矮。

“有人打爸爸,”他接着说。

譬如上个月他爸爸给圣公会修墙,就挨洋人打过嘴巴。于是他俩很懂得地谈到

大人们的事。不论你是谁,做活的时候总得熬点疼:汤家驹的爸爸挨打,卞德全的

姐姐挨钉。

“妈的,爸爸一定打得过洋人。爸爸要打,金八叔就把爸爸拖开了。金八叔怕

爸爸吃生活。”

卞德全舔了舔嘴唇,想到三姐准打不过和记小老板,就让他钉那个梢。三姐只

是天天到和记做巧格力,装在五颜六色的盒子里,给拿到糖店里摆着。

野荸荠的伙计还不准他们摸玻璃哩。

无论什么往玻璃里一放,就只瞧得着拿不着。要是抓一盒来,把里面的巧格力

送进嘴里——顶好吃的,顶贵的。

“妈的蛋,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

他们进义务小学已经整整两年,知道了许多东西,可是这东西他们还没懂得,

这巧格力。

卞德全咂咂嘴,巧格力象钉梢似地钉进了他脑筋里。晚上梦见三姐带回了一盒,

有黑板那么大,他急着要掀开盒子盖,可是怎么用劲也揭不起来。

第二天他起得迟了点儿,用手抹抹脸,骂了一句“妈勒格蛋”,于是记起今天

是星期。下半天他到学校前面的转角里等汤家驹:约好了到他家里来玩的,也许能

够想个方法吃到巧格力。

这回汤家驹还是第一次到卞德全家里去。卞德全的妈妈坐在桌边做火柴盒,她

跟前放着一个象火柴盒那么大小的木块。拿那些木皮在那上面一箍,面糊一抹,蓝

色纸条往上一绕,就成了一个。手指动得怪快的,连瞧都几乎来不及瞧明白。

她似乎不知道有人走进了屋子,连眼睛也没移动一下,只一个劲儿瞧着她自己

的手做活。脸拉得很长,仿佛她下已有十来斤重似的。左手把做成的盒子往篮子里

一扔,一面右手就把木片和纸片拿过来:手指很快地动几动——又是一个。桌上那

一厚叠的木片和纸片就渐渐薄下去。

走进来的两个人都不言语,汤家驹象给什么压着,更说不出话来。

卞德全当然不觉得陌生什么的,他还是摇摇脑袋赶苍蝇,拿一叠洋片给汤家驹

看:一张张都脏得成了黑色,边上长了毛。接着他有意要说点正经事,就告诉汤家

驹——妈妈一天做多少火柴盒。早晨妈妈到公司里去领那柴木片纸片,晚上妈妈把

做成的送到公司里。做成八十个就赚了一个铜子,妈妈做活可没人钉她的梢。

忽然妈妈嘴角上象闪电似地闪了一下微笑:

“要死!你哪儿学来的这死话,死孩子,要死的!”

她说起话来老是死呀死的,吐字只吐了一半,听到耳朵里就全是些“嘶——嘶

——嘶——”。

卞德全把脑袋一仰:

“噢,三姐不是有人钉梢么。”

妈妈手指伸到面糊碗里去,碗边的苍蝇就嗡的一声飞了。妈妈并不回过脸来:

“不许多嘴,死东西,要死……死……”

汤家驹比先前自由了许多,跟卞德全玩着洋片,说他有几张比卞德全的好。

“我有两张赵子龙,”他用袖子揩一下脸说。“我还有一张薛仁贵——薛仁贵

吃中饭要吃三桶饭哩。”

“薛仁贵我也有。……汤家驹你看这一张:这个象那个洋菩萨,妈勒格蛋!”

妈妈这回可又插了嘴:

“不许骂人!一天到晚说这些死话!”

他俩互相瞧着笑了一笑。

“嗨,”卞德全还拿着那张洋片。“这个要真是那个洋菩萨就好了。巧格力!

妈勒格……”

赶紧住了口,伸一伸舌子。

要真是那个洋菩萨,叫他屁股挨一次打都情愿。吃巧格力当然不能够象吃饭那

么整吞,他得规规矩矩嚼它一下,象常识课本上说的“吃东西要细嚼”那样。不嚼

也行,他只要能舔一舔,知道它是怎么个玩意,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玩意很贵呀,可是。

三姐要做多少天活,妈妈要做多少火柴盒,才能够买一盒那东西呢?

“总要舔一舔,”咂咂嘴说。

卞德全早就知道巧格力是了不起的东西。他也许瞧见别人吃过,可是他是瞎猜

的,说不定是别的糖果。他问过许多同学,谁也没尝过,有些连那名字都不知道。

“三姐做的,三姐也吃不着。”

一连好几天,卞德全散学之后总得绕到野荸荠去看那些盒子,不去就仿佛丢了

一件东西似的不舒服。有几次汤家驹陪他去,可是自从跟汤家驹打了一回架——汤

家驹扭红了他的耳朵,他吐了汤家驹一脸唾沫,两个都给高老师打了二十下手心,

就不跟汤家驹好了。于是他一个人溜到大街上,在那家糖食店门口发愣,只是不把

手指触到玻璃上去。

那些盒子还是漂漂亮亮地放在那里。

三姐说过巧格力是甜的。

“比香蕉糖呢?”——有一天校长给他们香蕉糖吃,他一直还记着。

“傻瓜,这怎么能够比!”

不能比。也许一千根香蕉糖,一万根香蕉糖,四万万根香蕉糖,还抵不上一盒

巧格力哩。

甜的东西卞德全吃过许多,不过这巧格力甜到怎么个劲儿——他可想象不起来。

可是忽然有一次,高老师说巧格力是苦的。

“巧格力是一种植物做的,叫做椰子。巧格力是椰子的……椰子的……”高老

师自己也忘了是椰子的壳还是椰子的肉了,总而言之是——“巧格力的味道本来是

苦的。”

“怎么?”卞德全老大吓了一跳。

仿佛给摔到了冰水里似的,他全身都不舒服起来。说了巧格力的坏话就似乎说

了他卞德全的坏话,他觉得受了委屈,差点没掉下眼泪。苦的,那么贵,谁爱吃!

“苦的,妈勒格臭蛋!”

高老师说呀说的就说开了。哼,巧格力原来还可以做糕饼吃!

“还有呢,西洋人酒席上常常有巧格力……”

于是乐梅江很聪明地说: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做菜吃的,嗯,是咸的!”

“比肉呢?——谁好吃哩?”

巧格力一定还有一层毛,一层皮。把毛刮掉,洗一洗,一块块切碎,下了锅,

就成了怪好吃的菜。

活的巧格力呢——也许象只猪,嘴巴是翘起来的。

卞德全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盯着玻璃里面那些讲究的盒子。一只只巧格

力也在盒子里爬着,嘴巴翘得高高的要找东西吃。卞德全似乎听得见它们爬着响—

—喳喇喳喇喳喇,象金壳郎关在火柴盒子里。……

可是——

“唉,”卞德全又象大人那么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高老师的话,“是植物呀。”

植物。桃花,杨柳,梅子。不错,还有狗尾草。巧格力象桃子那么大,在一棵

树上长着几千几万,一成熟就掉在那些盒子里,笃的一声。于是拿到糖食店去。可

是也说不定象狗尾草一样,四面满长了毛,三姐她们就谨谨慎慎地把那些毛拔去,

这就叫做——“做巧格力”。做得一个不留神,小老板就把她的梢死命地钉一下。

野荸荠里面那些伙计都在做买卖,谈天,谁也没掉过脸来。卞德全就向玻璃走

近两步。他伸手要摸上去,可是到半路里又放下。

那些盒子好象比前天胖了些,大概是那些巧格力大多了,拼命要挤出来。上面

那洋菩萨笑得直眯眼睛,红脸上似乎在冒热气。里面的巧格力准是才出锅的。

卞德全把手指衔到了嘴里,脑顶上有苍蝇也忘了去赶跑它了。

“象肉一样。象香蕉糖一样。妈勒……”

不管它咸的甜的,总是世界上顶好吃的东西:很贵很贵,要有许多许多许多钱

才能够买一盒。

嘴里水分忽然多了起来,沿着手指流到掌心里。他不知不觉把牙齿咬紧一下,

手指给咬得怪疼,赶紧拔出了嘴。跟着发见手上水渌渌的,就顺手一甩。

他咂咂嘴:还留着手指的味道——咸的。

三姐真太没用:她自己做的巧格力,可是……

两天以后汤家驹又跟他要好起来。不过汤家驹对巧格力冷淡了许多,他知道反

正吃不到。

“太贵呀,妈的。”

说了就用牙齿刮刮嘴唇,似乎嘴唇皮是顶好吃的东西。接着告诉卞德全:他在

他爸爸眼前说过,可是爸爸打了他一个嘴巴:“配么!妈的这少爷公子的派头打哪

儿学来的,居然想吃巧格力!”

卞德全把舌子伸一伸,鼻孔里“嗯”了一声。

“这一件事是不能够对家里说的呀,”他记住下面不给加个“妈勒格蛋”,不

过嗓子里总觉得少了一件东西。

这件事他也对妈妈说过的,妈妈听着吃了一惊:这死孩子怎么有这死念头,

“穷人生个富人体”,要死!那么嘶嘶嘶地说了一大气,一面手指不停地做着火柴

盒。

于是卞德全咂了咂嘴。

“唉,要是我做了三姐就好了。”

可是三姐有时候还不愿意做那种活哩,她发着脾气嚷着:

“再不干了,再不干!我宁可饿死!我受不了那种……那种……那流氓!——

把别人当什么看待!……”

她哇啦哇啦吵着。妈妈总得说上许多好话,说呀说的她们都说出了眼泪来。

要是和记肯叫小孩子去做活:他干。他宁可让他的梢给小老板每天钉三下。他

不怕。他只要在做巧格力的时候能够舔一舔。总得有一天……

可是三天又过去了,没舔着。四天,没舔着。五天。六天。七天。八天。

可是——呵,到底还有第三个“可是”!到底有这么一天!

这天妈妈叫卞德全去买两个铜子面粉,回家的时候跑得喘气。脑袋上一个新生

的疖子出了血,后脑勺隆起一个疙瘩。左眼下有一块肿的,又青又红。他把报纸包

的面粉往桌上一扔,就把件什么东西赶紧藏到席子下面。

妈妈在生气:

“这死孩子!死到哪里去了,两三个钟头才死回来!倒路死的!我老等你等得

急死!要死,你这……”

忽然妈妈瞧见了卞德全藏什么东西到席子下面去。

“这是什么?”妈妈太注意这件事了,甚至手指停了动作,并且脸都掉了转来。

这是——一盒巧格力!

这是那种盒子!洋菩萨红着脸笑嘻嘻的,比陈老师还胖。有字有英文。那一条

红带一条绿带还是好好地斜绑着。外面就包着又象纸又象玻璃的东西,不过撕破了

一点。

“哪里来的?”——妈妈象要打入的样子。

卞德全睁大着眼瞧着妈妈,呼呼地还喘着气。

“赢来的,”他说。

赢来的:他没扯谎。

他往日去买面粉的那家店里有人喝喜酒,不做买卖,他一直走到兴中路才买着。

回来的时候绕点路想打野荸荠走过,可是到了祥瑞坊他就站住了。他瞧见一个塌鼻

子孩子拿着——那盒巧格力!

老远的他就认得出那玩意。他仿佛能够闻得到那盒子的味儿,听得见它有种声

音似的。这东西好象是他身体上的一部分:别人抓得紧点儿他就得感到疼,搔几下

他就肉痒的。

“巧格力,巧格力!”——卞德全的心脏差点没跳出嘴来。

就在他跟前,并没隔着一块玻璃!要是那么伸手一抓,花花绿绿的盒子就会落

到自己手里,接着他嘴里就能嚼着全世界顶好吃顶贵的东西——肉也比不上,香蕉

糖也比不上。

他舌子在上颚上磨了几下。那盒巧格力在他眼前晃着,别的什么都没瞧见。他

要是能够一口气吞下——就是给梗死了他也愿意。于是他咽下一大口唾涎。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卞德全吓了一跳。

嗯,塌鼻孩子在笑着跳着。手里那盒子就晃得更厉害起来,跟着他那身子很快

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妈勒……”

卞德全仿佛觉得自己的手,给塌鼻子抓着晃似的,很不好受。

塌鼻子原来在瞧两个人打架。两个都比塌鼻子高点儿:有一个带着一只铜耳环,

脸子很熟,大概他住在共和路,不过卞德全不知道他姓什么。那个对手呢——是一

张尖脸。

瞧来他们并不是打着玩儿的,一面用着劲一面骂着。只要尖脸一失手,塌鼻子

就笑着跳起来。

“哈哈哈哈哈……”

盒子就又一阵晃,那些花呀字的全瞧不明白,只看见划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线。

不知道怎么一来,带铜耳环的给摔到了地下。那尖脸打了胜仗。

跳着的塌鼻子可愣住了。他正要嚷出一句什么,嘴刚一动,尖脸可一把揝住了

他的膀子:

“你笑什么?”

事情很明白:塌鼻子是帮那带耳环的,耳环子一给打败,尖脸就趁着这胜劲儿

也要对付塌鼻子。也许那盒巧格力会给打得粉碎。

铜耳环一瞧见卞德全就叫他帮他们。虽然他俩从没说过话,可是铜耳环象遇见

了老朋友似的:

“喂,打这个小猢狲!打他!”

卞德全估量一下那个所谓小猢狲——这家伙的力气一定还不如乐梅江哩。

可是他不动手。他把眼睛移到那盒巧格力,又移到塌鼻子脸上。

“打他,打……”塌鼻子哭丧着脸对着他。

卞德全心一跳。他又很快地瞟一眼那盒巧格力。

“我要是打胜了你给我巧格力,”他说的时候声音打颤。

“打他,打他!……”

一下子!——尖脸把塌鼻上子扳倒在地下。铜耳环爬起来要去救,尖脸就乱踢

着腿,不放别人到他跟前去。

“打……打……”塌鼻子哭起来。“给你巧格力……”

塌鼻子穿着的扣绊皮鞋,有一只掉了。尖脸捡起这只鞋子一扔,给扔到了铁栅

门上挂着。

卞德全很快地把手里那包面粉放到门边,往尖脸那儿扑了过去。他记住他的疖

子,他就只用拳头打,不拿脑袋去撞——整个暑假里他跟别人打着玩儿的时候没敢

用脑袋撞过。可是这么着就不大顺手似的,腿子老是溜来溜去,一撑不住劲,仰天

一跤。

脑袋上的疖子出了血。可是他咬着牙,抓着尖脸的膀子,两个人在地下滚。

铜耳环可没来帮他,只拍着手叫塌鼻子看他们打。

“少爷你看,他们打得真……”

塌鼻子又打着哈哈,脸上还有眼泪。他捧着那盒子跳着:一只脚有鞋子,一只

脚没有。

“哈哈哈哈哈,比马戏好看,哈哈哈……”

地下的两个几下子一滚,卞德全可伏到了尖脸身上。尖脸起不来。

“小猢狲打输了,小猢狲打输了!”

小猢狲好容易才挣开身子,一爬起来就拼命逃走。

“瘌痢头!痢痢……”

卞德全追了几步,接着站住很响地踏几下脚吓吓别人,于是转身来拾起面粉包。

后脑勺上一阵阵的疼,仿佛连骨头都碎了似的。他使劲咬紧着牙,死命忍住他

的眼泪,把眼睛眨着。嘴角上还笑着,可不说什么,只规规矩矩等塌鼻子给他那个:

巧格力!

可是那两个咭咭刮刮在说着什么,时不时拿眼睛对卞德全的脑顶瞅一下,塌鼻

子就得耸着肩膀,嗤的低笑一声。

卞德全拿衣襟揩揩脸,忍着气喘,很客气地说:

“喂,给我罢。”

“什么?”

“这个——这个巧格力。”

塌鼻子把眼睛移到铜耳环脸上。铜耳环把眼睛鬼头鬼脑地眨几眨。

他们不给。怎么,他们竟想赖!

“妈勒格……一个人说话总要诚实呀。你说过我打胜就给我的。”

沉默。塌鼻子瞧瞧卞德全又瞧瞧铜耳环。卞德全牙齿嵌在下唇上,眼盯着那漂

亮盒子,心脏上痒痒的象是蚂蚁在爬着。

分把钟一过去,铜耳环可出了一个主意。

“你把少爷的鞋子拿下来,就给你这……”

这容易。卞德全攀上铁栅门拿着那鞋子。他想早一秒钟下来就早一秒钟有那盒

东西,可是刚才打过架,手没了劲:不留神一溜,膀子上给戳破一块皮。

可是塌鼻子迟疑着把盒子慢慢送出来的时候,铜耳环又眨眨眼睛,低声说:

“你给了他——不怕太太骂么?”

卞德全全身都发了烫。他对准那盒子——一把抓过来,转身就跑,左眼下挨了

铜耳环一拳也没回手。

“痢痢头抢东西!”——铜耳环追。“瘌痢头抢东西!抓住他!”

“我赢的,我赢的!”

一口气跑过两个转角,铜耳环没追得上,也许是不敢追。可是卞德全没一点劲

了,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拿着那盒巧格力的手哆嗦着,仿佛没了感觉,谁相信他手

拿着的真是那个玩意!疖子象有钉子钉着,越钉越深:照这么看来,给人钉梢当然

是再疼不过的。

这么着他带了一盒巧格力回家。

可是妈妈不准他吃。

“死胚!倒路死的!吃死了就好了……一块两毛一盒哩,你这死孩子死想要吃!

要死!这值钱的东西你倒……”

妈妈想也不用想就有了主意:叫他拿去卖给什么人,可以卖得比一块两毛钱便

宜点儿。于是她用手赶一赶面前的苍蝇,接着告诉他——就是卖了六毛大洋也好,

家里要的是钱。

家里要的是钱。于是卞德全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三姐回家知道他有了一盒巧格力,就马上跟妈妈一鼻孔出气。

“当然卖掉它:卖八毛钱还有人要的。”

他瞧着那盒子:它跟他似乎很亲热。他抱过它,摸过它那层通明透亮的皮——

纸不象纸,玻璃不象玻璃的。揭开这层东西,再透过盒子的壳,里面就是那个了—

—世界上顶贵顶好吃的那古怪玩意儿!

他轻轻地嘟哝着:想叫别人听不见,又想叫别人听见:

“我要吃的……”

“唉,”三姐皱着眉毛。“亏你进了两年学堂,还这么不懂事!”

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盒子,他上颚上有种淡甜的味道。不管卖不卖,他总得

尝一点儿。

“我要尝。我就是舔一舔也……”

“不行!”三姐声音提高了许多。“你吃过了谁要!小毛,你也有这么大了,

还是……”

卞德全可生气起来:他自从进了学校就叫做卞德全,顶不高兴别人叫他“小毛”。

他叫道:

“好好的名字不喊,老是‘小毛’‘小毛’的!你再喊我‘小毛’,我就喊你

‘糖妞儿’!”

劈!——他脸上挨了三姐一个嘴巴。

“打扁你这张嘴!——越学越下流了!你……”

“糖妞儿!”这名字是和记小老板取的:三姐一听见就得动火。她咬着嘴唇,

咬得发了白。胸脯一高一低地在呼气。眼睛睁得差点没突出眼眶来。

妈妈帮着三姐骂他,一面在篮子里数着火柴盒。说的话和数目字混在了一块儿,

不住地“嘶嘶嘶”:又象是骂“死”字,又象是数“四”字。

吃饭的时候,妈妈和三姐都对他说好话。还是那么一套:家里正要钱用。巧格

力可并没什么好吃,卖掉总实惠得多。其实这事情他早就懂得,不过没把它联想到

巧格力上去。

卞德全把筷子一扔,猛地大哭起来。他疯了似的跳着嚷着。

“我一定要吃,我一定要吃!……我想了许多许多日子。……我要……我要我

要……”

他倒到竹床上滚着,嗓子嚷得发嘎。他跳起来想去把那盒巧格力抢来,可是没

动,又倒下去。接着就扑在竹床上抽咽着。

“唉,看他这脾气!”三姐叹了口气,走近那竹床。

妈妈拉长着脸瞧着他,筷子凌空着没去扒饭,嘴角上那条皱纹在痛苦地抽动。

“干什么呢,干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三姐颤声说。

“要死的!三姐并没说错呀,刚才是……”

刚才三姐并没说错。家里短钱用,就是多赚一毛钱也好。进了两年学堂的孩子

还不知道困难么。只是贪吃,一块两毛钱的东西到了手,也吃了让它变粪!这么大

了还不明理,偏要……

这道理谁都明白。就是一个铜子——也顶有分量的。要不然妈妈干么不停地做

火柴盒,做八十个又做八十个。

不过这是巧格力!唉,只要舔一舔……

这回三姐没说那一套,只用两手把卞德全的肩膀扳起来。卞德全止住了哭,嗓

子里还咕咕咕的叫。

妈妈瞧着他。三姐拿手中揩他脸上的眼泪和汗。

“看你怎么好,性子躁到这样,”三姐把手中放在竹床上。“让你吃罢。想了

这许久,你就吃……”

卞德全抬起脸来,瞧了她们一会儿。

“我不吃了。……我去卖掉它。……”

于是眼泪又流到了脸上。

三姐轻轻地问:

“怎么又不吃了?”

“总卖得到几毛钱的。我去卖。”

妈妈眼眶里湿了起来,嘘了一口气。三姐呢就眨眨眼睛,扔了一把鼻涕。她们

瞧着他拿起这盒巧格力出门。

“怎么不明天……?”

“怕老鼠吃。”

“吃完饭再去呀。”

“回来吃。”

可是三姐还喊住他,拿手中揩揩他的脸,这才让他走。他去找汤家驹:他们得

商量商量。一块两毛钱的东西只卖八毛,准有许多人抢着要买,不过有个条件:谁

买去谁就得开了盒子拿点儿给卖主尝尝——只要一点儿。

于是汤家驹又一颠一颠地跟卞德全走起来。

大街上比白天里热闹。老远的就看见红的蓝的那些光条,做成一个个字和花纹:

这些灯不叫做电灯,另外有个古怪名字,顶不容易记的。有几条灯生了病,一个劲

儿在抽痉,瞧来不大好受。

一些漂漂亮亮的人都上了市:在冰店里遛出通进,在人行路上慢慢踱着,一有

汽车走过,他们就赶紧掏出一条花手绢来堵住了嘴呀鼻子的。

卞德全走在汤家驹前面,两手恭恭敬敬捧着那盒巧格力。

卖给谁呢,这儿全是些生人。熟人里面可就没谁吃这种东西。同学们都象卞德

全一样,谁要!那些老师——那可说不定。可是卞德全不敢跟老师做买卖,要不然

老师一问:“这哪里来的?”——打架,抢,赢来的。哼,二十下手心!罚站!

“妈勒格……”

卞德全找东西似地四面瞧瞧走路的人。哪种脚色吃哪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于

是卞德全压着嗓子叫一声——

“来!”

拖着汤家驹就赶上一个花花公子,跟着走,钉着别人问要不要买。

“不要不要!”

他们问过六七个人,每一次总得跟着走百来步。要是对方的脸色稍为和气点儿,

他们就跟上五六十丈,或者竟有半里路。于是他们站住,四面空空洞洞地瞧瞧,不

知道要怎么着才好。腿子老实也累了起来。

“唉,卖不掉!”卞德全说,瞧了汤家驹一眼——表示十分对不起他:跟卞德

全空走了那么些路。

要不是怕累坏汤家驹的话,卞德全就钉着人走十里二十里,老钉着钉着——别

人总会买的。

汤家驹说了一句“妈的”,用袖子揩揩汗。他这回只是陪陪卞德全,至于要尝

尝那巧什么的味道,他早就撇掉了这念头。他瞧瞧卞德全,对卞德全脑顶上轻轻吹

了一下,他就说他打算回家去。

“迟了爸爸要打我。”

卞德全把盒子很谨慎地挟到胁窝里,空出一只右手来抓住汤家驹,移动了两步。

“你回去好了。我卖掉了就可以尝一尝了。我一定给你留一点。”

两双眼对着。卞德全咂咂嘴,又加了一句:

“我一定给你留——不留的就是狗。”

汤家驹感激地笑一笑。刚要走,突然他又站住叫:

“看!”——指着前面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白色毛茸茸的裤子,雪亮的衬衫,拿着一袋什么东西

吃着,跟女的笑着谈着。女的扶着他走,时不时伸手到他拿着的袋子里掏东西吃,

眼珠子瞟来瞟去的,她一定以为她那件花衣很好看哩。

不用说这准是巧格力的买主。

卞德全一追上去,汤家驹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走。

“要买不要,巧格力?”

又走了几步。

“一块两毛一盒——只要一块钱。”——一面说一面回头瞧汤家驹一眼。

又走了几步。

“要便宜还可以便宜点儿。”

谁也没理会。卞德全可不放松,一直跟着,嘴里背书似他说那一套话。跟呀跟

的就转了弯,到了共和路。

那铜耳环晚上准在共和路的!可是卞德全那么愣了一秒钟,还是跟上去。

“巧格力——要不要!便宜哩。唉,真便宜。”

男的不睬他,他就绕到了女的旁边。

“真好吃,巧格力真好吃。……便宜货:哈呀,真便宜。……唉,真好吃。…

…”

挨着女的挨得太近了点儿,她猛地尖叫起来,象从五层楼上摔下来的那个劲儿。

接着拍拍她自己那件花衣。

男的站住了,突出了一双眼珠:

“干什么!”

“咦,我干什么!我问你们买不买巧格力!”

“滚开!”

汤家驹挤到了前面,对他们伸长着脖子:

“妈的,这共和路是你一个人的么!”

“滚!你这……”那男的一手掌,打得汤家驹摇摇的斜了两三步。

许多人都拥了过来。有几个笑着,还有些就哇啦哇啦。

卞德全把那盒子挟着,用一只手抓住那男子的左腿。

“你打人,你打人!妈勒格臭蛋!你打人!”

那条光光烫烫的白裤子给卞德全抓得起绉,还有几条黑的,仿佛才下了习字课。

看热闹的喝采着——这两个小流氓着实勇敢。可是有些人替那条白裤抱不平。

不过也有人说不该打小孩子。这里面就有一个高音,怪急促地——

“算了罢,算了罢!走罢走罢!”

接着另外又来了尖声的:

“哈,这瘌痢头!就是抢巧格力的!”

卞德全和汤家驹在一个劲儿对付那男子:一面保护着那盒巧格力一面打架。他

们被一些人拆开,可是挣脱了身子又冲过去交手。他们喘着气,鼻孔里“嗯”着,

嘴里骂着。

“好好好,巡警来了,巡警来了!”

那一圈人让出一条路来。

打架的人住了手。卞德全什么也不瞧见,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有二三十张嘴

围着那巡警在说话,他没命地喘着气,紧紧地挟住那盒巧格力,脸上一脸的眼泪,

鼻涕、汗,他也没拿衣襟去抹一下。

不知道怎么一来大家的声音都平了下去,只是那个男子一个人在说话,唾沫星

子直对着巡警脸上喷,一会儿指指卞德全,一会儿指指汤家驹。于是嗓子又提高了

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么说了好一会,又把拥着看热闹的人指一转,又把红着的

脸转向着卞德全和汤家驹,恶狠狠地骂了几句什么,才算是完了事。

卞德全叫起来:

“我卖巧格力,……他先动手打人。……”

“他的巧格力是抢的,抢的!”——那铜耳环!

巡警吵了几句什么,对铜耳环问了一番话,把卞德全从头到脚看一遍,就伸手

到卞德全手里抓去那盒巧格力。

“我赢来的,我赢来的!”卞德全可不要命,揝住巡警的膀子死也不放,要夺

回那盒子来。“妈勒格臭蛋,你抢我的……”

“你住在哪里,你住在……喂,问你!同你到你家里去!”

唉,闹了乱子!要是闹到妈妈和三姐跟前——那可就更麻烦。他不能让巡警到

家里去:跟这种人打交道总不是好事,大家会羞他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家。……还我……妈勒格……”

拍——后脑勺上吃了一下。

“妈勒臭蛋!妈的×,打我疖子……”

疖子破了一个洞,血滴到了脖子上,淡黄色的脓腻腻地流着。又象给钉了梢似

地疼到骨头里,锤子也仿佛下得更重了些。

巡警抓住卞德全的膀子拖他走。

“没有家……小流氓……好,先带你到栖流所去……”?

没汤家驹的事。汤家驹想去找人来帮他们,就赶快地跑着,一面叫:

“卞德全不要怕,我找人来帮我们!妈的,打他!钉断他的梢……”

“卞德全咬紧着牙——忍住疖子疼。他恨恨地钉着巡警手里那盒子——上面的

洋菩萨笑嘻嘻地在吃东西。那层通明透亮的皮在发光。里面的巧格力也许在乱爬,

也许已经融成了水。可是巡警拖住他还一直走着,踏一步——腿子就一阵酸痛,鼻

孔象给堵住了似地透不过气来。”

铜耳环跟着他们走,高兴得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于是瞧热闹的渐渐散去,咭咭刮刮的谈笑声也就平息了下来。

作于1936年春,初收《万仞约》

侣伴

侣伴

上午十点半钟,黄摩南一翻身就打床上爬了起来。太阳挺温柔地照到他脸上,

他皱着眉浮起了微笑。

“韵南,怎么,”他走去撕掉一张日历,冲着桌边那个女的叫。“今天是星期

呀。”

他的杜韵南不用去上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床,当着窗子,在那里批算术本

子。

院子里那些麻雀尽在叽叽啾啾,一下子仿佛给他那高兴的叫声吓了一跳,呼的

一声飞了开去。住在对面房间里的那个史先生大概已经喝饱了红茶,一个劲儿在那

里刷牙齿,沙沙沙永远是一样的轻重,永远是一样的快慢,竟成了一架机器,似乎

整天整晚都会这么响下去的。

“呕,今天干么不好好儿休息,”他站到她椅子后面,两手搭上她的肩膀。

“还没忙够么,连假日也改本子。”

那个回转脸来冲着他笑了一下。短短的头发给阳光照得发光,翘起来的几根象

是些通明透亮的玻璃丝。她带几分抱歉似的答:

“反芷没别的事。你又没起来。……”

一经他在她腮巴上亲了一下,她又说:

“有豆浆。喝吧?”

黄摩南洗了脸,很舒服的样子点上一支金鼠牌。他用种品酒味的派头嚼着豆浆,

很响地咂着嘴,一面照平素那种口气谈论起他们的邻居。

“那个史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做人的。……”

他照例看不起地笑着。一提起那些吃公事饭的——他总是叫他们做“化石”。

他食指使劲拍着烟灰,仿佛他满身那些兴冲冲的劲儿——随处都要趁机会发泄出来。

“我是——他们当然看我不起的,”他嘴角往下弯着点儿,一看就知道他在说

反话。“本来是!太太当小学教员赚钱,我这个当老爷的可反而呆在家里吃现成饭

——哈,真没出息!”

女的把那些本子叠得整整齐齐,钢笔插到了红墨水瓶里:看来她马上还得用它。

她对他笑了一笑。

他手一招:

“来!”

等杜韵南坐到了他椅把上,他就拿膀子箍住她的腰,又不断地往下说着。他感

到连嗓子都似乎给幸福泡软了。

“了解我们的——可都羡慕着我们哩。”他声音来得挺柔和,挺慢。“昨天前

院子那个刘先生就跟我谈过:他到底是新闻记者,倒还接受点儿新的东西。他说我

们这一对真难得。”

她顺着他的背头往后抹着。看着摩南今天这么高兴,她也觉得十二分轻松。可

是她没搭嘴:他说话的时候顶不欢喜别人打断他的。

他行了一下深呼吸,仰起脸来瞧着她:

“你瞧——许多一对对的前进的,女子总象是男子的附属品。女的总得叫男的

养活她。男的总是个重心。这是个矛盾。而我们呢——那个刘先生说:我们是——

各有各的事业。……”

随后他又提到一个小报上所说新女性选择对象的条件:“要有普罗的意识,艺

术家的风度,布尔乔亚的生活。”于是他轻蔑地笑了起来。

女的随嘴答了一句:

“那种生活压根儿不同。”

同时她在肚子里对自己反复着:

“他现在很快活,他现在很快活。……”

她把右手从他头顶上移到腮巴上——奖励他这副好脾气似地拍了几下。她眼睛

对着窗子,象祈祷那么轻轻地说:

“我想我们的结合没什么缺憾。可是有时候——我觉着总是……我有时候一瞧

见你就害怕:怕你发闷。……其实我们可以过得很幸福。……”

这里她使劲捧起了摩南的脸,热烈地说:

“只要永远象今天这么着……我今天真乐,我今天!……”

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潮湿起来了。

黄摩南带颤地叹了一口气,拿一块手绢擦擦她的眼睛。他舌子打着结,连自己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好好的……我一定要保养身体。……”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好象他抓着的是自己的心脏似的——心头也感到一阵紧压。

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她大忙了,她太苦了,这多半是为的他。可是他动不动就发

烦发闷,跟决了的堤那样——不管什么地方,就让激流任性泄下去了。

“我得待她好一点,”他想。这就轮到他来捧起她的脸,把她脑袋贴到自己那

一起一伏的胸脯上。

唉,这样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过得太平凡,太没有事情做,于是心头老钉着一

个疙瘩,他实在应当振作起来——叫他生活里有个重心。

可是他没跟她说这些话。这个主意他已经打定过许多次,谈过许多次:现在再

这么一提起——她也许会在肚子里笑他,或者竟还轻视他。

他只是小声儿问:

“你看起来,我是一个大混蛋吧?”

“怎么呢?怎么呢?”杜韵南压着嗓子叫,仿佛听到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惊人消

息。

“至少——我是一个糊涂蛋,一个懒虫。”

女的把脑袋在他胸脯上贴得更加紧了些,苦笑着:

“唉,干么要这么想呢,你?”

她认为这男子是个强的:他对什么都理解得很清楚,认识得很清楚。虽然他从

前不知道怎么一来退出了革命阵线,他的信仰可一直没动摇过。现在只是——他暂

时有点消沉。

“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能,”她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你不是没能力的:

你可以写点儿东西,翻点儿东西——不论是文艺方面,社会科学方面。……”

“唔,真的。”

那个男子想了会儿,眼盯着墙上挂着的高尔基的木刻像。他渐渐兴奋起来,又

点上一支烟。

“呃,你还是把《战争与和平》翻译出来吧。我这部是maude的译本,还要去

找一部garrett的译本来。……”

接着他眼睛发了光,好象身子要腾空起来似地叫:

“我明天就开始翻——好不好?”

于是这两口子热烈地拥抱起来,跟去年秋天他俩刚同居的那种劲儿一样。他想

象着这个新计划,起劲得感到皮肤下面都有什么热东西流着:他觉得什么东西都一

下子变得亮了些,从他爱人身上也忽然发现了许多从没发现过的美点了。

“韵南,韵南……”他做梦似地叫她。“你真是我的好侣伴……你太好了……”

为了明天他就得动手那件辛苦的翻译工作,今天这个假日总得好好玩它一下。

他想喝酒,想吃点儿好的。他那侣伴这就快活地起了身,两手捏着他两个膀子:

“好罢好罢。我们尽五块钱吃:痛快点儿。”

“现在家里不是只有六块多点儿么?你下月十号才拿得着薪水哩。”

“可以借呀,”她很快地撒了个谎,一面记起预支不到一个鏰子的那些情景—

—陡地有一重压迫的感觉。“放心罢:要老是滴溜着这些,怎么玩也玩不舒坦的。”

男的明明知道她在哄他,可是他当做不知道的样子,只用种感激的神色搂着她

的腰。他瞧见她又淌下了眼泪。

“干么?”他轻轻皱了皱眉。

“你很讨厌这个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正预备要出去,杜韵南一个同事找她来了。

正是那位王老师,黄摩南背地里叫她做“老太婆”的。她象别的那些同事一样

——又恭敬又胆小地对这里的男主人鞠个躬,叫了他一声。随后放低了嗓子跟韵南

说话,时不时瞟着那个男的,仿佛怕他干涉她们。

“浅薄无聊的女人!”他想。

连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讨厌韵南那批同事。他觉得他们都是些可笑

的家伙,虽然他从来没跟他们谈过什么。每逢一来了这些人,他就绷着个脸,拿书

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不然就走出门去。

“她干么要趁着礼拜天来呢?”他肚子里说,慢慢踱出了房门。

对门屋子里——那位史什么把腿子搁在椅把上坐着,一张报纸挡着脸。他,大

概又是在那里喝红茶。

院子里的阴处湿得上了青苔,还堆着些香蕉皮。太阳发劲地蒸着,到处都发散

着一股霉味儿。

黄摩南踌躇了两三秒钟,于是决计要找前面刘先生去谈谈。可是那个的房门上

了锁。

他有点不舒服,好象身上什么地方发了病。他似乎预感到有个什么不吉利的兆

头:他们刚要走上一条大路,可一下子给谁挡住了。他觉得好好的老晴天忽然堆上

了乌云,空气给压得叫人喘不过来。

正在这时候——自己房里迸出了高音的笑声:一听就知道那是打她们心底里发

出来的,显然她们肚子里有什么遏制不住的快活。她们压根儿没理会到这个男子在

不在屋子里。她简直没注意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他这么个人活着。

“这完全是她的世界。这是女人的王国。”他低声说。

站在院子中间看着自己的影子——缩短了许多,仿佛太阳也故意要对这男性的

影子给一种压迫。他替自己伤心起来:唉,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她们全都不睬他。她们当然看他不起,象那个史什么一样。本来是!一个这么

高这么大的男子汉——倒叫一个老婆养活他!

忽然他看见王老师走出来了,他稍为吓了一跳。可是那个仍旧很恭敬地鞠躬,

很有礼貌地道着“再会”,他睁大眼睛盯着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算什么呢?”他问自己。“算是一种讽刺还是什么呢?”

“摩南,”他的侣伴拉他回到屋子里,用哀饶似的眼色瞧着他:显然她碰到了

一件什么困难的事。“今天下午——我又有个约会。……真麻烦:哲学座谈会提早

在今天开。……两点钟。

男的往床上一躺:

“好得很。”

沉默。

阳光已经退出了窗子,桌面上还留着热气,馏出微微的松香味儿。什么木器在

开裂着,轻轻发出一两个格格的响声。

杜韵南坐到床边来了,她让身子给两个胳膊撑着,凌空地俯在他身上。右手摸

着他下巴上的胡子梗。

“没生气吧?”她微笑着。“我们就走罢,好不好?”

“走什么!——那哪儿去?”

“呃,呃,摩南,摩南。……今天你本来高高兴兴的……你真是!”

那个拼命装着不大在乎的样子,勉强地笑着:

“你们不是要开座谈会么?怎么有工夫上馆子呢?”

他老实想把她们的哲学座谈发泄几句,可是到底没开口。要是她这回是个无聊

的约会,那他得把肚子里那些结了疤的闷气迸出来,放肆他说上一个痛快。可是现

在——他简直有点忿恨起来:他觉得她们似乎是假装着办正经事的脸色,故意来堵

住他的嘴的。

他只是提高嗓子加了一句:

“这是大事呀:要是耽误了——嗯,不行!”

“来得及的,”她说。“要是你呆在家里你又得发闷。”

这天他们终于到外面去吃了一顿。去的时候他懒心懒气地拖着步子,一句话也

不说。喝了两杯白干之后,他渐渐有起劲来。他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缺点。

他脸子红红的:似乎全世界都融在他那软绵绵的温暖感觉里面了。

未了——他用着指导的派头谈到了她们的读书。

“哲学的确挺重要。这步基础一打稳了,你们可以看点儿经济学什么的。还有

文艺。……本来是。谁也应该生活得起劲儿。”

女的贪馋地瞧着他,咬着那双人造象牙的筷子。看他那张有点发红的脸,他那

副心平气和的态度,她想:

“他脾气并不暴躁。他能叫他自己冷静下来。”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一面觉着身子轻快得飘在云堆里似的。

“至于我呢——”黄摩南慢吞吞地往下说,声音可很结实,叫人联想到铁块扔

在石头上的响声。“我先只翻翻书。……健康也得注意:以后要早眠早起。……”

两双眼互相对着一会儿。很柔和的阳光在他们面前流着,把他俩的眼光融成一

片。这里一点也不嘈杂,连伙计走路都悄焇的,似乎怕搅乱了这里又平静又温暖的

空气。

整个世界——仿佛是为了他两个而存在的。

黄摩南看着她那张仰起点儿的脸——比从前瘦了些,还显得有点苍白。本来是,

她近来身体坏了许多;自从春天打了那个两个月的胎,她健康一直没复原。于是他

感到心脏什么的往下一沉。

“你也得注意身体哩,”他叹了一口气。“你太爱我了。……有时候……不知

道怎么回事,我老是觉着亏负了你似的。……”

“怎么呢?怎么会这么个怪感觉呢?”

她眼睛里发着光眨呀眨的。每逢眨一下,就更加亮了些。

男的垂下了视线,默默地啜了两口酒。这热辣辣的液体沿着食道到了胃里,就

一下子散布开来,满肚子都有点发烫。接着忽然——他内部给蒸发出一种莫名其妙

的感伤来了。

他恨不得抱着她痛哭一场,象罪人那样请她饶恕他,请他更加紧鞭策他。这几

年来他简直是在自暴自弃,他成了累赘那么拖坏了她。唉,真不行,真不行!他怎

么能够睁着眼看着他俩萎靡下去,看着他俩腐烂下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自己?

碰到了什么鬼呢?

为了要毫不惭愧地做个人,他得做点事——不论什么事。

鼻尖上起了一阵痉挛样的刺痛,他拼命张大了眼睛,他一把抓住了韵南的手—

—用劲得发了抖:

“你得不断地鼓励我,督促我。……一点也别放松。……要是我不大那个——

你可以骂我,揍我。……韵南,韵南。……”

这里他停了会儿嘴,叫自己平静些。

“现在我简直没朋友了,”他行了两下深呼吸又往下说。“老朋友都散在各处,

连信都没通。我觉着我孤独。……我瞧着他们在文化上有那么多表现,我就更加寂

寞。……现在只有——你!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志:只有你是了解我的。……

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晕头吧?——不会吧?”

她把他的两手抓紧一下,当做答复。

他这就又透了一口气:

“是啊,你也说过——我不是没能力的。那些朋友似乎对他们的事业太热心了,

太要赶快了,不论写的翻的——就都嫌粗糙点儿。……我得干出点儿成绩来给老朋

友瞧瞧。我的生活比他们安定:不用赶着稿子买饭吃。我可以精心精意干出点儿东

西来。本来是。我的环境比他们强多了。……这全是因为有你,你——我真不知要

跟你怎么说才好!……”

接着来的沉默——就好象他俩的神经结在了一起,拿感觉来传达了彼此的一些

话。一个伙计拿饭进来的时候,他们竟吃了一惊,似乎才发现这世界除了他两个之

外还有第三个人。

于是他稍为矜持了一下。他慢慢谈到朋友们的作品:老石那本《哲学常识》把

必然和偶然看得太玄了。老赵近来发表的短篇都嫌有点软搭搭的——没一点力气。

忽然他又想:

“怎么我常常烦躁呢?怎么老是猜疑她看我不起呢?”

现在他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有过那种心情了。

今天他虽然在她跟前忏悔过,立过誓,可是他怕提起他平日那些罪过似的,拼

命把这念头转开去,他想象一些明天他从事工作的情形。他得埋着头在稿纸上沙沙

地直写着,然后韵南一张张给叠起来,微笑着计算他这天成功了多少字。

晚上他兴奋得好久好久才睡着,跟他小时候要进中学的头一夜一样,早晨一醒

来,他带着弹性地一跳就起了床。

太阳照老样子打窗口射进屋子里,那本《战争与和平》的封皮给晒得翘了起来,

象一块侉饼似的。

他打了个呵欠。五六秒钟之后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很困倦:他睡眠实在不大够,

他看看屋子里这几样简单的家具——永远是这么个摆设法,墙上永远挂的是高尔基

像跟那幅《士敏土》的木刻。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一个吃得肚子发胀的人,

有谁又拿一碗大肥肉逼他吃下去一样。

“嗨,真单调!——在这儿工作简直不大可能。……”

可是他发现桌上有张字条——给墨水瓶镇着,摆得端端正正的:

我起来得太迟,来不及给你买豆浆了。

乖乖的给我做事,我回来看你的成绩。我带桔子回来。

他象在研究一个罪案的证据似的,反复地看看这个字条。随后他横躺在床上,

两手托着后脑勺,拿腿子搁上一张椅子。

“做事?——她叫我做什么事呢?”他生气地问着自己。

韵南似乎不懂得各种工作的性质,也管不着它对这时代会发生些什么影响。她

只是要他想些花样来消消遣,哪怕下围棋也好,甚至于打牌也好。她只是怕他闲得

发闷,怕他烦躁。

为什么呢?

马上他又自己回答自己:当然她是讨厌他那副烦躁发闷的脸子。本来是,他这

副脸子根本就惹人讨厌,从头到脚也都惹人讨厌!

他站起来,拿起“战争与和平”来翻了一下,狠狠地一摔:

“讨厌就讨厌!这些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译!”

胸脯上又给绷得紧紧的,脑顶上也感到有什么重东西压着。他一想到这么一天

一天老挨下去,老甩甩膀子没做一点儿工作,他就全身发了热,还觉得给埋住了似

的,一面着急一面想挣扎,可又闷得叫不出声来。

宕到哪一天呢——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他瞧了瞧那只闹钟:短针指在4字上。

“哼,她连钟也不开一下!”

太阳影子渐渐往外移,简直看得出它在那里走动,他听见那个史什么咳了一下:

大概那家伙下办公厅回来了。什么地方发出了炒菜的响声,接着就弥漫着一股豆油

味儿。

今天他实在应该出去吃点儿好的;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没什么别的欲求梗在他心

里,干什么都会上劲些。并且韵南不回来吃中饭,叫他一个人来烧锅,叫他一个人

来洗这些油腻腻的碗筷——他一想到就有股要呕吐的感觉了。

他懊悔昨天吃得太浪费。韵南可全不计算一下:仿佛她仗着她在外面赚钱,就

竟有资格不理会这些家计似的!

“本来是!”他嘴角往下弯着。“丈夫活该要管家务!——丈夫只不过是附属

品!……她是一切的中心!……”

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客客饭之后,他到底平静了些。他在路上慢慢踱着步子,

让胃里的东西好好儿消化着。一面把自己上午那种火劲儿分析了一下:他认为那是

生理的原因。韵南没给他买豆浆,叫他挨了饿。还有人——睡得太不够。

这时候顶好到什么熟人家里去坐坐:不管对手是谁,他也得把肚子藏着的想头

吐个痛快。可是在此地的朋友都是有职业的,不是假日总不在家。甚至于当新闻记

者的刘先生——屋子里也是空的。

为了怕史什么背地里说他一天到晚吃老婆的闲饭不做事,他进房门的时候装出

一副很忙的样子。

“总得好好选择一样工作,真的!”

他打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法伯尔的《昆虫世界的社会生活》,拍拍上面的灰,

躺到床上读着。

十分钟之后,他睡着了。

“你今天……”杜韵南一回来就四面望望——要找出他的成绩来,微笑着看看

他。

男的带着气忿忿的脸色,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他的工作不了——全是她害的。

韵南从个纸袋里掏出两个桔子来的时候,他推开了她的手,用五成牢骚,五成自怨

自艾的口气说:

“我不配!”

“怎么了,你?……”

她愣着瞧着他,站着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的样子。

黄摩南不睬她。他上了床,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好象害了什么疮痛似的。他大

声叹着气,拿脚很响地打着凹进去的棕绷子。

那个坐到了靠桌的藤椅上,视线呆滞滞地盯着窗外昏黄色的天空——看着看着

渐渐消去了它的光辉。那些云朵越变越黯淡,重甸甸的很想要掉下来。她眼眶里堆

着泪水——给映成了金色,凝在那里没往下滴,仿佛她故意要把她的悲哀蕴藏起来。

男的在肚子里叫:

“嗯,又来了!”

“唉,你老是以为你受了委屈,”他说。“其实我并没发你的脾气。我不过是

自己发闷。……”

“干么呢,好好的?”

她偷偷地抹了眼泪,到床边蹲着,用手抚摩着他的脸。她吃力地微笑着,一面

瞧见他脸上绷着的肌肉渐渐松弛了,她心头感到的重压也就轻了些。

除了他这点老毛病——她觉得他们过的日子是圆满的。

“他这样,准有个什么原因,”她想。

这原因她自己以为懂得,可是很模糊。似乎他生活里少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

似乎他在追求一个什么可又得不到。他当真有点寂寞:每天都是他一个人呆在家里,

他的一些好朋友又都不在此地。她不知道他跟他老友们为什么很少通信,也许是他

懒,也许他不高兴他们。她只是朦胧地看到——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撇开了他。

这里她忽然起了一种抱歉似的心情:她觉得她有许多事应该替他做的——她都

没去动手。她自己也好象待他比从前疏远了些。她为什么不去激发他呢?为什么不

去帮助他呢?

可是她瞧着他那张憔悴得可怜的脸子,那张拼命要想隐藏住恶劣心情的脸子,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怕撩起他的烦躁,还是她声音给哽住

了:

“唉,摩南……摩南……”

她伏在他胸脯上痛哭起来。

他紧紧抱着她,用力得突起了膀子上的肌肉:他仿佛要借这一手来发泄他心里

的闷气。

“今天一天又过去了,”未了他累慌了地嘘一口长气。“一想起来我就着急。

要是这么混了一辈子——那真惨!……”

眼睛空洞地瞪着屋角上,他又说:

“可是要干的话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对时代有意义的。这年头儿——介

绍托尔斯泰的作品干么呢!……我得弄点儿反帝的文章。有斗争性的。本来是!对

那些个汉奸,那些不要脸的教授——总得——嗯!还有那些在民族阵线里徘徊动摇

的家伙……一概攻击!……”

随后——他又在选择工作这个问题里打旋了。

晚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她担心地瞧着他,举动都来得轻轻的,连洗起碗筷来

也很小心。于是那些瓷器跟瓷器小声儿碰出了一种颤抖抖的声音。

“要是他肯参加哲学座谈会……”她自己念着。她知道这不过是个空想:他要

做总得做些更重要的事。于是她又对他提起上星期说过的那个计划:她们接洽一家

报馆,想弄个小小的副刊,内容正象他刚才谈的那些。

“你要是高兴——写点儿小文章,文艺的也好,一般的也好……”

黄摩南冰冷地答:

“我不会!”

说了就静静地瞧着她脸上的表情。

干么她要反三复四地提这句话呢?她们简直起劲得过了火,竟以为她们自己在

担当着国家大事似的。他呢——他只配跟在她们后面,只配写点不痛不痒的小文章!

他又躺到了床上,抽着烟,用劲地拍着烟灰——掉到了垫被上他也没理会。他

看见韵南一句话也不说,只对着带回来的一叠作文簿子发愣,他觉得身上有什么东

西戳着似的。

她现在想些什么——他可以猜得到。她准是记起了他往日做的一些事;他下过

决心要弄社会科学,找了些书,一面学日文。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兴趣倒是偏在文

艺方面。有一次读了《小约翰》,他又感觉到生物学的重要,于是托人买了两本英

语的法伯尔的著作——就是一直摆在书架上没动过的那两册,上面堆着多厚的灰土

的。

可是她怎么不言语呢,既然是他的一个好侣伴?

他叫起来:

“我真该死!我是个大混蛋!我比化石还不如!别人看我不起——那真活该活

该!我有什么资格埋怨别人呀!——活该!活该!……”

韵南好象突然听见什么重东西掉下来一样,赶快跑到了他身边。她喃喃地叫着

他,声音发了抖。

男的叹一口气,用种怜惜的眼光盯着她:

“我说——我们还是离开些时候吧。”

“怎么!”杜韵南打了个寒噤,连血都凝住了。

一下子她什么也说不出,似乎整个神经系统都麻木得失了作用。这件事她从来

没想到过,几乎想不到人类两性中间还有这么一种行为。她睁大了眼睛,疑心这句

话——不是打他那张吻过她千万次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梦吃似地说:

“难道我们的结合有错误么?……”

自从他们相爱之后,摩南在思想上给了她许多影响,叫她渐渐地有现在这个明

确点的认识。于是她本着她向来的热情——去求上进,去干点什么。她想:他不过

比她冷静些,这大概是他比她大八九岁的缘故。

她自己比那男的差得远,就仿佛觉得他屈就了她:一面似乎为了要补偿他这个

牺牲,一面把他当做个导师看,她一直总是顺从着他。她在外面可以做个强者,一

到了摩南面前——她可不敢批评他,不敢鞭策他,只是觉着他可怜,觉得他没好好

得到她的安慰。她连自己也不明白她这两重性到底是她的缺点,还是她的长处。

这么想着——她重新淌下了眼泪。

摩南似乎怕她受不住刺激,他加上了一句说明:

“我是说想找个职业。这么混下去太不行。”

“那就——”女的抹抹眼睛,“那就去找找老殷看罢。他教育界很熟的。”

他紧瞅着她,要看出她这句话什么用意。然后站了起来,踏着很重的步子一上

一下地踱着。他想:

“我当然得找职业。吃闲饭总是惹人讨厌的——尤其是女人!……更不是我吃

完了她的,她不是可以积一笔家私么!”

杜韵南的眼珠跟着他身子转动,跟着他身子停下来:他坐到了椅子上。

“我凭什么资格找职业呢?”他可怕地笑了一下。“连旧制中学都没毕业,还

找职业!……要象你这么就好了:学的是师范,毕业出来可以考小学教员。……”

拿起一支烟来衔到嘴里,嘴角往下弯着:

“哼,职业生活真坑死人。象你吧——四十块钱一个月,他们简直把你买去了。”

“本来是的。你现在正可以做点儿重要的事……”

男的猛地回过脸去。她这是干么——现在又劝他别找职业了?她似乎已经看穿

了他资格上成问题,她叫他永远在她下面做个附属品。

“她想保持她那女王的统治。……”

他记起上个月有一天——她托他送一篇谁的什么文章到一个姓朱的那里去。她

自己呢要去上课,完全摆出副家长的派头,叫他去为这些小事跑腿。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自己吃她的饭的!活该!

电灯光带着点儿红色,好象它已经使尽了力气,还在硬撑住似的。对面屋子里

时不时有点响动:说不定那个史什么在那里偷听——看他这吃闲饭的丈夫到底在干

些什么。

于是他用种埋怨口气嘟哝着:他要一个人到上海去,接着又说要弄笔钱到日本

去。最后他又把自己的生活分析了一下:

“我想我是生活太安定了的缘故。本来是!要是没吃的没穿的——我准会下死

劲写文章下死劲翻书。现在——唉!……真的,我说——你把这个事情辞掉罢。”

“生活呢,那么?”她轻轻地试探着问。

黄摩南心头一阵紧。他想她一定又回忆到从前的那些日子了:他常常跑出去几

毛一块地问朋友借钱,他老是发脾气,并且还声言他要自杀。于是她捧着他的脸哭

着,拿种种的话来安慰他。

“怎么办呢?”他问自己。“那种日子……她真太可怜了,真可怜。……女人

到底是脆弱的。……”

他把烟卷搁到洋火盒上,对她手一招。他让她挨着他坐着,用右手抹着她短短

的头发。他叹着气,小着嗓子计划他得做点什么工作。他坚决地要她象个老师管束

坏孩子那么监督他。于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哀求似地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这么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说,“韵南……韵南……你给我勇气罢,叫我…

…怎么,你干么又哭?……”

念头一触到那些写作,那些翻译,他脑子里又一团糟,感到给许多杂里骨董的

东西重重压着的样子,连气都透不过来。他觉得身子发了软,好象刚才一口气赶了

几百里路似的。

她早晨留下的那张字条斜在《战争与和平》旁边,带着嘲笑的脸色瞧着他。他

忽然有欠了一笔印子钱的感觉,着急地用右脚死命一顿。

“哞!”

“摩南……”

摩南可一抽身就跑到床边——躺下来了。

女的站在老地方傻瞧着他。她动也不动,正象那只闹钟——它的短针仍旧静静

地指在4字上。

原载《文季月刊》1936年9月1日第1卷第4期。

友谊

友谊

官场里的人都知道现在那个姓马的全省渔税督办不久总得交卸。渔业公会正向

查省长告他贪赃,并且他还是前任雷省长遗下来的私人,当然得撤换的。

活动这位置的有十来个。可是要算苏以宁顶有希望,他跟省长令弟查二先生已

经搭上了交情。

苏以宁是个高个儿。配着那张丰满的脸子——显得很出色。近来虽然在赋闲,

一举一动可还留着一种平常人不大有的气派。出门时候老是腿子叠腿子地坐在他的

包车上,就是在没个人影子的小胡同里,他也一个劲儿踏着脚铃——丁当丁当丁当!

并且嘴里一天到晚衔着一支肥大的雪茄。

原来这位先生并不是没有抖过:喝了几年洋水回国来,很干了些露脸的事,还

娶了个漂亮年轻的太太。不过这七八年来可一直闲着,存款也差不多提光了。这么

着他们夫妇中间常闹着大大小小的别扭,太太甚至于有点看不起他。

于是他变成了很爱咕噜,埋怨这,埋怨那,好象国家社会该了他一笔账似的。

“老实说,如今这个世界我真是无法了解它,”他绷着脸抽了一口烟。“女人

男人瞎混一起说是欧化,哼,对不起,其实西洋人最讲求一个贞操。人心真是浅薄:

个个人唯利是图。你看那姓马的办的渔税——哼,对不起,少说说也有十来万上了

他腰包!不客气,这个问题我倒潜心研究过:这非切实整顿不可!……”

他挺直了脖子,抬起脸来瞧瞧别人,竟仿佛他已经就了全省渔税督办的任了的。

老实说,论声望论资格——他不折不扣够得上坐这把椅子。以前只是没门路。

现在他脸上可放起红光来,额头上那些黯色也消得干干净净的:主有贵人扶助。

他那大拿出查二先生的名片给他太太看的时候,就连嘴唇都兴奋得发了白,一下子

竟想不出什么话。只是——“你看你看!”声音还有点哆嗦。

这一下子可给了太太一些活气。她那双描画成的细长眉毛一气扬,血红的嘴唇

动几动,就把自己身子搭到老爷身上去,还把发亮的红指甲排在他肩膀上。

他俩又有了刚结合时候的那种甜蜜劲儿:她竟给了他以前的那种权利——让他

亲着按摩着,一面还拿出那些温柔派头来——算是奖励他。

等到她觉得已经厮磨够了,她才软着嗓子问他对这件事可有把握。

苏以宁先生嘘了一口长气,微笑着点点脑袋:

“嗯。不客气,我有成竹在胸。……一个人做事也该择择主,老实说,在查省

长这样的长官下面做事,倒是痛快的。我并不是在夫妇间也要说得冠冕堂皇,实在

是查省长的私德——我跟你不得不敬服。你倒张开眼睛看看:看象他这样讲操守的

有几个。别说大人物了。况且查省长又是个最笃于手足之情的,查二先生有什么话

他没有个不听不依,查省长待他二先生是——是——嗯,古来象他这样子的也不多。

……你想想看罢……”

谁都知道查省长把他兄弟看得比什么还要紧,他动不动就得夸他那老二,挺有

兴味地告诉别人老二的一句话,一声笑。他们是异母弟兄,可是别人同胞的都比不

上。

这里苏以宁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要在查省长这么一位有德行的人的手下做事

——他觉得挺光荣。

女的只叹了一口气:

“唉,总得巴住了那位兄弟别放松才好。”

这么着,他们非常隆重地请查二先生吃了一顿晚饭,当天又约定了第二次见面

的日期。于是那位省长的兄弟竟做了苏公馆的常客,似乎那里可以给他一点儿什么

安慰。就是男主人不在家——他也照常去呆这么一整天。

两星期之后,这省城里就流传着一种谣言了,一个公子哥儿,一个年轻太太,

怎么有这么多谈的?——哼,对不起!

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一飘进了苏太太的耳朵里,她全身就一阵热。她觉得她受了

委屈。可是她仍旧那么招待那位贵客,到了晚上她才跟丈夫发作起来:把那个错处

往男人身上一栽。她声明她受不了外面那些个胡说八道的。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她的声音急躁得烧着火似的,嘴唇堵得比往日高。

老爷可愣了好一会儿。那支雪前给凌在空中,老半天没去抽它。怎么,那些谣

言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总不能把辛辛苦苦抓上了的又放松呀,唉!

转弯抹角把这层意思说明了之后,他又恳切加了一句:

“你想想看,呃,你想想看,我拿什么东西跟他交际呢?”

并且他还庄严地下了个结论,至于正当的社交公开他倒是极力提倡的。

太太笑了起来:

“得,这是你自个儿说的。往后要是有更那个点儿的谣言,我可管不着。”

这回男的没言语,只是瞧着她,咽了一口唾涎。

于是太太把那位贵客招待得更殷勤点儿。她靠他坐得很近;过会又鞠一鞠屁股

再靠近些。说起话来她脸上哪一丝的肌肉都活跳着,一面在客人身上掸掸烟灰,再

不然就在他肩上拿掉根把落下来的短发。

那位省长的兄弟不过二十四五岁,去年才打大学毕业,听说不久打算出洋去。

他不大说话,常常脸红,眼珠老是偷偷地瞟着别人,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女主人想:嗯,他是个“青头嫩”。

男主人呢,总忙着些什么:点着自己的烟,抽几口就搁到烟盘上,不一会儿又

拿起来点着。要是开起口来,总得谈些只有自己知道而客人不大懂得的事。他对那

“青头嫩”摆出了一点儿老大哥的身份,一位又亲切又有礼貌的老大哥。他认为这

么着更够交情些。

“二先生你呀,”他甜蜜地微笑着,“老实说,你真是有福气的。我是爱说老

实话的,哼,对不起,我所晓得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是我钦佩的,只有一个!——那

就是令兄。……不客气,我是研究过来的:象你们昆仲那样——实在是福气。”

查二先生象是没听明白,又象是一下子想不出话来,他轻轻地问:

“福气?”

太太眼睛盯着别处,显见得在想着什么。那位客人一开口,她就猛地回过脸来,

那浆过了的高衣领卡住了她脖子,差点儿没“咯”地叫出来。

那个红着脸膘她一眼,轻轻嘘了一口气。

接着他们谈到政界军界的那些人物,那位贵客虽然瞧着说话的人的脸,可是眼

光总是捉摸不定的样子,仿佛他有满肚子心事似的。有时候只点点头,象小孩听教

训的那种劲儿。

女的也插了许多嘴,原来官场里的事她也挺熟悉。

未了苏以宁先生起了劲,把熄了的雪茄点着火抽一口,就放大嗓子叙述了些当

今大人物的轶事。提起那些名字来不带姓,也不称官衔,看去他们跟他都是些挺熟

的老朋友。

“子玉倒是个硬汉,有骨气,军人里面,我顶佩服的是他,老实说。还有聘老

——呃,聘老倒真是个好人。令兄同他恐怕很熟。不客气,如今政界上的,我只佩

服两个人,一个聘老,还有一位是令兄。”

接着闭了会嘴,这屋子里沉默得有种庄严味儿。

大太站起来拿了两支纸烟点着,分一支给查二先生。回到那张沙发上去的时候

很用劲,叫客人的身子给震得荡了一下。她瞧瞧他,把眉毛扬了扬,又把脸转向她

老爷。她说:

“不错,张督办派人送信给聘老的那回事呢?——你告诉他过没有?”

“哦,效坤么?”他笑起来。

可是关于那派人送信的事并没交代明白,倒是把那位“效坤”描写了一大篇。

他比着手,哪,那位将军高大得异乎寻常,那双长腿是很出名的;至于他的手——

哼,对不起,手也比平常大得多。

太太忍不住伸出自己的那只细嫩的手来给查二先生看:

“你瞧我的。……你的呢?”

她跟那小伙子手掌合手掌比了一下。

他的手冰冷的,有点潮湿,并且发着抖。

“怎么,不舒服么?”她问。

苏以宁先生可着了急,立刻打住了自己的话。他把半截雪茄往烟盘上一放,走

过去摸摸别人的额头,抓抓别人的手,还硬要那位贵客伸出舌子来给他看。他认为

这是着了凉,于是用种慌张的样子叫车夫去买两包神曲,一面解释他说了一句:

“老实说,医学是——我是相信中国药的。”

这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由轻松变成了紧张。

那位客人有点喘不过气来:这骤然的变换似乎使他身体受不了。

“呃呃,苏先生,苏先生!”他感情激动得连声音都打颤。“不要买药,苏先

生。……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接着惨笑了一下,接着嘘了一口气。

女主人也嘘了一口气。她手落到了沙发上,跟别人的冰冷的那一只触到了一块

儿,就互相抓着了。她觉着他打了个寒噤。

“唷,这家伙!”她肚子里说,嘴角上闪一下微笑。她知道那一位什么毛病。

那个“青头嫩”准没见过什么世面,二十好几了——动不动还得害臊。然而这种脚

色要一钉上了一些什么,那疯劲儿可比谁都厉害。

老爷也好象觉到了一些什么,那一男一女谈着天的时候,他虽然使劲抽着烟装

个满不在乎的脸嘴,眼睛可常得瞟到他们身上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太太又对他堵起嘴来,这回她真的不干了。

“为什么呢?”男的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声音。

“二先生那个神情,你还看不出来么?”

“这有什么要紧呢,老实说,他不过是个小兄弟。”

太太下唇一撇,用鼻孔笑了一下:

“嗯。小兄弟!他从没跟人交际过,这种人一那个起来——就顶那个!”

男的瞧着她的脸有半分多钟。他还是认为这个机会不能放过,况且别人要是有

什么弱点,那可就更加容易着手。他舌子打着结,老半天才把这些话说明白。脸色

很正经,不过老是瞟着对方的脸色。

那个忽然中了奖那么兴高彩烈起来。这天她又用了她好几年没有过的那种爱娇,

那种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抚爱他。

于是苏太太很放心地去捉住那个小伙子的弱点。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接待他,挨

得很近地问他要不要她介绍一个女朋友,她有个表妹很不错。

“她准得一见就爱你。……你没恋爱过么?”

他颤声说:

“以前没有过。”

“现在呢?”——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位客人抬起一双不安的眼睛瞧着她,一会又低了下去。

她抓住他两只手。她听见他在喘气,觉得他在哆嗦。

突然——他身子抖动一下,脸色发了白。他用种叫人害怕的声音,压着嗓子叫

起来:

“唉,我真痛苦,我真痛苦!……我忍受了好久了!……你们总是以为我很幸

福。……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痛苦,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真我真……你们待我

太好了,我太感动了。……你们不知道我的痛苦!……”

他抽出了那双冰冷的手,身子往一张椅子上一倒,胸脯急促地一高一低——仿

佛刚才说得过多的话使他累了似的。

“痛苦?”她脸上蒙了一层灰。“连我——连我——连我也不知道你么?”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待我是……唉,现在我真……我对你是……我

对你是……唉!”

他一站起来就拿着帽子,他嘴唇颤动了会儿可没说出话来。他闭上眼睛转过脸

去,然后毅然决然走掉了。

两个钟头之后他又走进了苏公馆,他身上有点黄土,显然他并没有回到他自己

家里去过。

他还是那么激动,脸子发白,全身哆嗦着。女主人就温柔地拿了许多牛头不对

马嘴的话来安慰着他。她认为她自己很有了点把握,于是抬起膀子来箍到了客人身

上。她为了叫自己脖子能够转动得自如些,还把高衣领上的扣子全数解掉。

也缠不清到底是谁先发动的,两张嘴渐渐斗近,渐渐斗近,就猛地合到了一块

儿:她嘴半闭着,客人的嘴紧闭着,撮着象一只风干的蘑菇。

她心跳着。她想,他还是头一次跟人接吻。

两张嘴一离开,他忽然倒到椅子上,俯着脸给手捧着,哭丧着声调:

“唉,太对不起苏先生,太对不起苏先生!……我其实早就对你……早就制不

住……唉,太对不起苏先生!……”

他又发了那个老毛病,抓起帽子——象逃犯似地跑了出去。

苏太太全身发着热,她想追上去,甚至于想告诉他她愿意跟他跑。可是腿子仿

佛给谁攀住了,她手掌到门上愣了好一会,才拖着步子到床跟前,用力地往上面一

倒。

“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坚决地想。“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他自己承

认的!”

然而她好象要在老爷面前补过似的,她就用了老参谋决定战略的那种沉着劲儿

告诉他——想要求查二先生的事现在可以提一提了。

“成熟了么?”老爷脸红了一下,疑神疑鬼地瞧着太太。他忽然有种闷住了的

一些什么想发作出来,可是咬着牙制住了自己。

太太带着俏皮样子生了气:

“唷,什么成熟不成熟!你别喝白醋,别人只不过提醒你别放走了机会!你这

么冷言冷语的干么呀!……”

苏以宁先生又咽了一口唾涎。

“唔唔,是的,是的。我要向他提,是的。”

他一直想了开去。事情一定难办到,哼,不客气,闲了这七八年他可得挺一挺

腰板了。他太太到底是个能干人,当然也还在爱着他,因此当然也还是对他很忠实。

……

于是他把太太打床上抱起来,把拖鞋套上她的脚,还在她腮上亲了一下。一面

他低声说着他的步骤,只要查二先生介绍他去跟省长见见面,他就有办法。

“况且——况且——还有二先生替我打边鼓!”他快活得心脏都麻痒了一阵。

就这么办,第二天他对那位省长的兄弟发了许多议论,把手里的雪茄当做武器

挥着。眼睛常溜到太太脸上去——似乎问她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太太玩着自己的一条绣花手绢,一句话也不说。

那位客人的眼眶上有一圈青色,脸色不安——象有什么重东西压在他脑顶上似

的。他大概想瞟女主人几眼可又不敢,视线就老是打苏以宁脸上移开去停到了半路

里——赶紧又折回来。

说话的人先打友谊谈起,两个膀子都拿来打着手势。

“如今这世界呀——哼,对不起,做人真要小心。朋友没有个靠得住的,总是

相互欺诈,互相扯谎。老实说,他们只会吃酒吃肉,没一句正经话:群居终日,言

不及义。要说患难之交啊——哼,对不起,你打了灯笼去找也找不到。我跟你是…

…并不是我空嘴说白话,不客气,象我们这种友谊是不可多得的。”

他停停嘴点着那支雪茄,窝着嘴唇吹了一口烟。然后叹了一口气。

“唉,别说朋友,一般人连兄弟也视同陌路。而他们这种——美其名曰欧化!

对不起,欧洲人才不这样哩。只有一般自以为是的家伙才有这种荒谬的行为。将来

你出了国就可以晓得,西洋人并不是不讲道德的。所以当今政界上的人我只佩服两

个,聘老跟令兄。令兄真是了不起:你们还是异母兄弟,他这样子的……他友于之

情……人家都告诉我,令堂大人弃养的时候,令兄那样悲痛,生前他又那样尽人子

之道,唉……我一想起来真非常之感动。想到先父母……先父母……”

他声音打起颤来,嗓子里哽住说不下去了。

查二先生脸子白得发青,眼眶里有了水,牙齿使劲咬着下唇。

大家闭了会儿嘴。有谁叹了一声。

苏以宁先生问:

“令堂大人弃养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那位客人呻吟着,哆嗦着。

“唉,是的,是的,唉。”

他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到桌子边去擦洋火。于是吐出他闷住很久的那个意

思:他愿意迫随别人的令兄,要请这做弟弟的介绍一下。

“老实说,我只是为的敬服令兄。……如何呢?”

两个主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客人。

那个打了个寒噤,预感到有什么祸事似地瞧着苏以宁。这么愣了分把钟,他才

抽痉地摇摇脑袋。

沉默。

“怎样呢?”男主人一直带着笑,腮巴子挺吃力。

太太觉得奇怪:难道这“青头嫩”竟有这么一手——一定要他想着的东西到了

手才肯给人帮忙么?

这里就又来了个极其不舒服的沉默。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止了活动,连时间

也不往前走了似的。

查二先生显然非常难受。他用哀求的脸色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忽然他全身都

抽动着,鼻子上沁出些汗颗子,手抓着拳在发抖。

一对主人瞧着这样子竟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我……我……我……”

客人颤得说不出。脸子可怕地转动了会儿,就猛地跳了起来。作嗓子成了嗄的,

带着哭腔叫着些话:

“我痛苦极了,我痛苦极了!……你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你提起我的母

亲……我的母亲……嗯,她死得不明不白!她她她——她是我哥哥逼死的,我的哥

哥——就是这个哥哥!……他逼死了我母亲,带骗带抢地夺去我一份产业!……”

“什么!”男主人一跳。

他太太成了化石。

查二先生淌着一脸的眼泪,两个拳头在空中抖动了几下,嗓子里咕咕咕地叫着。

忽然身子往沙发上一倒,抽着肩膀哭起来。

“他种种的凌辱,种种的欺侮,种种的!……”

“怎么怎么,查省长是……?”

男主人的声音带着八成鼻声。他指尖有点麻木,竟忘了还夹着一支雪茄,就一

直没去抽。

那位“青头嫩”正在拳头上用着劲,连身子都哆嗦着。那张沙发也给震得怪不

安稳,似乎还听得见弹簧颤动的响声。

然后他又死命咬着牙,打牙缝里挤压出了一些叫声。听得明白的只有两个字:

“报复!”

苏太太一双眼睛害怕地瞪着,她想要把手动一动表示一下什么,可是只莫名其

妙地一个劲儿在绞着那块绣花手绢。

空气凝成了固体,谁都透不过气来。

这么过了二十来秒钟,查二先生才镇定了些。不过他身子还象受着寒似地发抖,

胸脯一高一低地在喘气。眼睛空洞地盯着地板,沁出了些泪水——顺着原来的两条

水路往下流。

一直闷在肚子里的那些委屈,今天到底给发泄出来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打哪里说起。他哥哥生怕他有什么发展,他找了他自己舅舅来

交涉,他才进得了大学。他哥哥还不许他把家里的事说出去,要不然就得弄死他。

一面还到处去说要送他出洋,其实——嗯!并且表面上装得那么着,就谁也不会懂

他查二先生的痛苦。

他行动是给监视着的,那做哥哥的怕他想法子弄回他那份产业。

于是他抽动着肩膀哭出声音来。

“我什么路子也没有。……我只有在你们这里得到一点安慰。……我的痛苦只

敢对你们说。……”

男主人一直在屋子里踱着。脸子发了白,牙齿把下唇咬得陷了进去。

那一位太太把手绢放到嘴里咬起来,沾上了点儿口红。心脏给挖去了一角似的,

她一下子竟不知道她该怎么做人:简直没有了依归。那个“青头嫩”——她的确爱

着他的,可是……可是……

“你们待我太好了,你们你们……”

那个客人重新又哭了起来。

苏太太觉得天地都在旋动着,天地都洒上了一把灰:她的爱情这一来完全失了

根据。她“嗯”的叫了一声,脑袋往后面一倒,耳朵下面挂着的葡萄珠就狠命荡了

几荡。衣领挤得她脖子隆出了一条肉。

老爷愣了会儿,忽然狞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半截雪茄使劲往地下一摔,张大了

眼问:

“查省长怕你泄漏了这个秘密,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全身抖动了一下,鼻孔里哼一声,嘴唇发了灰色。

“我只敢告诉你们。唉,你们……”

男主人眼睛里一亮。他搓搓那双冰冷的手,把嘴闭得紧紧的,把视线移到查二

先生脸上。哼,对不起,他这回可以径自去见省长了,并且——哼,不客气,他还

有这么一笔好礼物。

于是他推推他太太:

“慌什么呢,慌什么呢。唉,你真是!”

原载《文学》月刊1935年9月1日第5卷第3期

华威先生

华威先生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

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

再不然叫‘阿咸’。”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谈——唉,可总是没有时间。

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便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

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

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

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

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前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

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象饭后千步似

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

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

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

的了,象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

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

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

使劲撮着,好象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

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

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

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象被他

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

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

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

个集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窸窣窣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

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支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

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

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

刘同志当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刮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

不时象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

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刮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的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

让我先发表一点意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第一点,就是——每个工作

人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

年,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

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刮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

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

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

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

“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抗战工作,

没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

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了几句。

“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你们

凡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别的事,”又

对主席低声说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

诉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

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

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

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

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

文化人在文抗会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象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

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

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

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

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

“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

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

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

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

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

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

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

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

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份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

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

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

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

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

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

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

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

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

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

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

……”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

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

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原载《文艺阵地》半月刊1938年4月16日第1卷第1期。

不动脑筋的故事

不动脑筋的故事

有一天开故事晚会,赵家林讲了一个怪没意思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有那么一个人,上课不用心听讲。做起功课来,自己懒得动脑筋,净想依赖

别人……”

孩子们哄地笑起来。

“可不兴讽刺人!”有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大声说,满脸通红,“你说的是

谁?他叫什么名字?”

赵家林愣了一会儿,才答上来:

“他姓赵,叫做——赵大化。行了吧?”

有几个孩子又笑着叽里咕噜了一阵。

那个胖孩子可还红着脸,噘着个嘴。

赵家林等大家渐渐地静了下来,就又往下说。

他说那个赵大化别的方面都还不坏:也肯替人服务,也有他的理想——想要将

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可就是有这么个毛病:最怕伤脑筋。同学们帮助他做算术,跟

他讲解了老半天,他只瞪着眼睛瞧着你。同学们问:

“懂了吧?这道题你自己想想看。”

自己想?——那还行?又得伤脑筋!

作起文来,同学们都快要交卷了,赵大化可还在舔笔头,对着题目发愣:

“‘我的家庭’——这个题目怎么做呀?‘我的家庭’……”

老师提醒他:

“这应当每个人都会做。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怎么样生活?过去的生活怎样,

现在又怎样?这些你想一想。”

瞧,又是叫人“想一想”!真是!

赵大化老是怪别人对他帮助不够。他说要帮助,就是什么事都得替他想好,做

好。他自己可从来不动脑筋。

这么着,越不动脑筋,脑筋就越不听使唤了,像生了锈开不动的机器一样。

这么着,赵大化就越来越迷糊了,迷糊到每天上学都要别人提醒他。

“什么!就那么迷糊!”那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又插嘴,“他几岁了?”

“他几岁?——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赵家林回答,“得问他妹妹。”

真的,赵大化记不得自己的年龄。妈妈说是跟他说过,说他到了9月1号就满十

四岁,——可是这太复杂了,他不能伤这个脑筋。他叫妹妹:

“妹妹,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我记住吧。”

“不动脑筋”——成了赵大化的外号。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妹妹在家里和她几个同学做化学游戏。什么游戏?——当

然是伤脑筋的玩意儿,赵大化连听都不爱听。可是忽然——趁他不提防的时候——

有半句话没头没尾地飘到了他耳朵里:

“只要半公分就够了……得称一称……”

“得称一称?”赵大化就决心要替人服务一下,跑了出去,“我去拿!”

好一会儿他才回来。听见他脚步踏得很重,走得挺吃力似的。进门直喘气,满

脑袋的汗。大家吃了一惊。一看,赵大化扛来了一杆秤煤的大秤。

妹妹嚷了起来——妹妹就有这么个缺点:净爱嚷——

“瞧你!你也不想想这杆秤是干什么用的!”

“我才不伤这个脑筋呢,”赵大化嘟囔着,“反正我将来不当化学家。我将来

——我搞渔业,嗅,我就爱钓鱼。明天上午我就去钓。呃,妹妹,你是个好孩子,

你给我记住点儿。”

说了就打个呵欠,没精打采地去睡觉。

他先铺好被窝,慢慢地脱衣服,又叨咕了几句,这才爬上床。

刚一躺下——

“哎哟,疼!”

“什么,什么?哪儿疼?”大家着了慌。

“脊背疼。哎哟,可疼得厉害呢!”

他胳膊一撑,坐了起来。觉得好了些。可是一躺下,就又发作,疼得他赶紧翻

过身来趴着睡。一趴,又叫:

“哎哟,肚子疼!”

他连忙翻转身,左侧面躺着:这回可是腰部左边疼起来了。翻到右侧面躺着试

试看呢?哎哟,不行,右腰疼?仰天——又还是脊背疼!

“快请医生!快请医生!”赵大化一面气急败坏地叫,一面爬下床来。他疼得

不敢再躺下了,“这叮是一个奇症!”

医生来了,仔细问了问情形。现在可哪里也不疼了。检查了体温和脉搏,听了

心脏和肺,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医生说:

“没有什么,好好儿睡去吧。”

去睡,可又是——仰着脊背疼,趴着肚子疼,侧着腰疼。一起来,就好了。

“这简直是童话里发生的事,”医生摇摇头,“你床上有点儿什么蹊跷吧,哎?”

这——赵大化可没研究过,他就怕伤这个脑筋。

可是妹妹马上跑去检查他的床铺。她把被窝一掀,就发现有一个乌黑的黑东西

——大概有篮球球胆那么大——安然自在地盘踞在褥子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

“哟!这是什么?”

一看,是一个秤砣。

赵大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早上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只听见妹妹和同

院的孩子们在那里做广播操。赵大化就发了愣。

“那么我呢?我该做些什么呢?妹妹,妹妹!”他叫,“妹妹,你是个好孩子,

你告诉我:我今天有什么计划没有?”

“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对,对!赵大化一翻身就爬起来,把衣服往身上一技,就赶紧穿上了长裤,下

床来。他刚想要走去洗脸,忽然叭的摔了一跤。

他的两只脚似乎不是他自己的了。好容易才爬起来,刚一迈步——脚还没迈开

呢,又叭嗒!一跤。

“哎呀可不好了!你们快来!”他一面用手扶着床沿撑起身来,一面叫,“我

净摔跤!”

他坐下喘了一会儿气。现在倒也不觉着怎么样。他试着站起来。也没有什么。

可是脚不能动,——只要稍为动一动,整个身子就像旋得没了劲儿的陀螺似的,那

么晃几晃,就又往地下一趴。

“快请医生!这回可真是个奇症!简直不让我迈腿!”

妈妈赶紧从隔壁屋里说着走了过来:

“看看腿。怎么回事?”

看腿,赵大化可伤心透了。他这才发现:他少了一条腿!

“啊呀没了!”赵大化哭了起来,“右腿没了!”

“怎么右腿没了?”妹妹也着了急。

“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谁知道它跑哪儿去了?妹妹,你是个好孩子,还是你

给我想一想吧。”

妹妹把他的腿一检查,就嚷:

“瞧你!你裤子是怎么穿的呀?”

原来赵大化的两条腿——左腿也好,右腿也好。全都给塞在一条裤腿儿里了,

连右腿也躲在左裤腿儿里了。

半小时以后,赵大化去钓鱼。带着一根钓竿和一只桶,高高兴兴走到了一个池

子边。他把钓竿往地下一搁,先提着桶下去打水——预备盛鱼。

他满满地舀了一桶水,提上岸来往地面上一放,那么一弯腰,就惊异得了不得,

忍不住叫了起来:

“咦,一根钓竿!”

仔细看了看:这一根钓竿还挺不错的呢。

“是谁丢下的?”赵大化四面瞧瞧,“谁的?谁的?”

没人答应。赵大化把钓竿举起来扬了几下,又大声问了几声。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可有点不满意了:

“是谁那么粗心大意,落下东西都不知道!”

转过身去再向那一边问问看吧……

他刚转过身去把腿一迈,就绊着那个水桶一栽,连人带桶滚到了地下。

他爬起来一瞧,可生气得了不得:

“是哪个糊涂蛋!——把一桶水搁在这儿!”

瞧!害得他衣服裤子都水淋淋的,还沾上了满身的泥!

“我将来一定去做公共卫生工作,”赵大化一面嘟嚷,一面甩着两只空手回家

去,“谁也不许把人家身上弄脏,噢。把人家衣服沾上水,那也不行,那可太不卫

生……”

他的家在路北。平常从西口拐进胡同,走个这么一百来步,靠左边一扇门,就

是他的家——准没错。今天他可是打东口进的胡同。他照旧往前走上一百来步,去

敲左边一扇门,敲得很急。

“妹妹快开门,快!妹妹!”

这几路南的人家住着一位老奶奶,头发全白了。这时候她正跟她一个小孙女儿

讲故事呢,听见大门响,“谁呀?”就走去开了门。

赵大化抬头一看,不觉倒退了一步。

“哎呀妹妹!怎么!……”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出去了才多大一会儿呀,

你就长得这么老了?”

他的家正好在斜对面。他妹妹在院子里洗书包,仿佛听到赵大化的嚷声,她赶

紧就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她瞧见赵大化正指手画脚地跟那位老奶奶交涉,他硬

要进那家屋子里去换衣裳。

妹妹忍不住地嚷了起来:

“瞧你这迷糊劲儿!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得了!”

赵大化住了嘴,转过脸来瞧瞧他妹妹,搔了搔头皮:

“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可真奇怪!我跟我妹妹说话,干你什么事呀?你那么嚷!”

赵家林讲故事就讲到这里为止。那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提出他的意见来:

“越讲越不成话了,真没意思!”

“那有什么办法!”赵家林说,“一个人脑筋动得越少,不成话的事儿就越多。”

“我可不信!”那个胖孩子把头一掉,“人哪能变成那样儿!这不过是个童话。”

他知道大家都在笑着看他。他红着脸,谁也不瞧,低下头去专心削起铅笔来,

——其实笔头还是尖尖的。等到散了会,他一把拽住小队长,轻轻地问:

“你说,你说,人真能变成赵大化那样儿吗?”

(原载1953年11月23日《中国少年报》)

雅雅人

雅人

据说人有雅俗之分,又凡物皆有新旧之别,所以有一种旧的雅人,也有一种叫

做新的雅人。旧的雅人对风花雪月吟吟五个字七个字一句的东西,弹弹七弦琴,玩

玩女人,玩玩骨董字画,或者还抽抽大烟,等等。新的雅人则对夜莺玫瑰之类做功

夫,写写分行句子,画画油画,弹弹洋琵琶,躺在“爱人”的膝盖上溜一回嗓子,

或者睡那么一觉,等等。花样繁多,不胜备载。

新旧雅人的花样虽然不同,但雅的条件是一样的。雅人必须是个读书人,比一

般人懂得多些,你要是没钱缴学费和制服费(许多学校里,学生不缴制服费就得被

除名的),你就莫想当雅人。第二,是要超世俗的。据说雅人都“不事生产”,也

管不着世上熙熙攘攘那些麻烦劲儿,并讨厌热辣辣的政治。

然而真古怪:雅人做出来的俗事竟比俗人的要高明得多。

我们古来的那些雅人,都和达官公卿混得很好。连那位雅得几乎没有人间烟火

气的谪仙,也要捧捧阔老,还做宫廷里的“供奉”,给皇帝老子消遣。至于像那位

不希罕五斗米而“归去来”的陶先生之流,总算是例外,但那是因为他有“田”可

“归”之故。

这说的是旧的雅人。至于新的雅人呢,除了几个新式“供奉”之外,其余都是

“我生不辰”:没有“知己”。因为现在“新人物”太多了,没人赏识。那么“归

去来”吧,可是乡下连年天灾人祸地闹别扭,无“田”可“归”。而且更糟糕的是,

帝国主义不断地对我们轰大炮,掷炸弹,大家正要和它拼命。这虽是俗事,然而性

命交关,一个不留神,连雅命也难保。

然则怎么办呢?有这么几条路:

一,雅得新旧参半,以求“知己”。

二,只叹叹气,不作别事。

三,出一种新的救国论。因为呆在象牙之塔里,把艺术弄得高明些,也可为国

增光呀。

除第二种略嫌消极之外,其余两种是既保持了雅人的身分,又切实用,是很合

适的。

原载1933年3月26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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