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开弓 - xp1024.com
《左开弓》


第一章 冷冬

1922年冬,上海。

天簌簌落雪,天阴冷得厉害,入冬以后地上积着的脏雪一到日落就容易结冰。路一结冰黄包车就难跑,没两步路就容易摔着,遇上催命似的客人,一个不当心摔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上海滩百乐门前那么多的黄包车师父里头,有个年纪最小的,正靠墙角守坐在车上。这孩子瞧着黑瘦,猴一样,浑身肉倒是结实,是日日夜夜跑黄包车才能跑出来的体格。个头瞧着不高,像是因年纪小还没长开的缘故。别的老师傅嘴里叼着烟,他就只直勾勾盯着前面的门面,抿着张嘴,动都不动。

他叫沈一弓,上个月刚满十七,川沙人。

沈一弓裹着身上那两件单薄的短衫蜷在黄包车里头一面躲风一面等客,他心里算着账,他爹欠赌场的钱今晚上自己跑完就够还了,等拿了钱还了账他就给娘买药去。娘入冬以后咳嗽的厉害,没钱看病,整日忙活个不停,一睁眼起来就待在草屋里给人家小姐太太缝衣服拆被子。上海人铜币真多,多到这种活计都可以找别人来做。

一阵西北风卷过来,打得沈一弓一阵寒噤,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抬头看向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他不识字,只觉得那灯的颜色好看。旋转门像风车,人流进出,它就在原地转呐转的,从里头泄出那么微弱的歌声叫沈一弓隐隐约约嗅到了女人的脂粉、男人的烟草。

那是一个和他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他甚至连看都看不到的世界。沈一弓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旋转门,他没法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到那里面去,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这会儿出来的人能朝他招招手用他的车。

那门转了。

从门里头走出一对情人,男人人高马大,女人小鸟依人。这对情人一出来,在门前台阶上微微站定,周围的黄包车就像见着食儿的鱼群一窝蜂得涌了过来。数沈一弓冲得最快,一鼓作气挤在最前头,老道地操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喊:“太太先生,坐车吗!”

男人招了两辆黄包,一辆自己乘,一辆牵了女人的手指了指沈一弓:“你跟着我前面这辆,晓得嘛。”

沈一弓看那窈窕的美人笼着身白银狐毛的罩衣坐进他车里了,点头哈腰跟男人答:“晓得晓得。”

这趟车不远,两条街外的小公馆。沈一弓跑出一身汗,男人过来牵情人下车的时候看着心情高兴,连带打点的小费也多。沈一弓其实喜欢接这种生意,漂亮女人体重轻,好拉,而往往给漂亮女人叫黄包车的总是男人,这种男人多半找着机会就想在女人跟前表现一番,定然会愿意多花点钱赚足面子。

跑了这一趟,沈一弓心里头算着前,差不多了,可以回家陪娘去了。转身走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他听见巷子里哪家孩子飘出来的一句话:“冬至日,吃汤圆,吃了汤圆人团圆!”

沈一弓揣着那些零钱,忽的一笑:“买些豆沙馅,回去给娘包汤圆!”

天都黑尽了,这少年拉着黄包车兴冲冲地往苏州河边上跑。隆冬夜幕里,他满头的热汗都蒸出了白汽。

苏州河岸边是一大片拿破瓦断垣搭起来小屋子,一间挤着一间,各个都使劲地想多抢出一亩三分地。有的人家连瓦片都没,索性扯了两块破席子就当屋顶。沈一弓拉着车顺着坡道快步小跑,见着邻里,他先跟人送上笑:“吴婶,卖馄饨呐!”

吴婶看见他却是一脸惊慌,丢下手里的汤勺冲他跑来:“一弓你可回来了!你妈出事了你赶紧地回家看看去吧!”

沈一弓脸色一变,丢下车就朝家跑去,远远地听见一阵杂乱吵闹声从巷子里头传出来,屋瓦搪瓷碎裂声像在他心门炸响的一道雷。

“娘——娘!”

前面围的人越来越多,听见沈一弓声音,纷纷转过头给他让出一条路。地面泥泞湿滑,沈一弓跑得趔趄,原本嘈杂的人群渐渐静下来,人们闭上嘴,无数双眼睛落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从破烂的茅草屋里走出一群穿黑色短衫的混混,沈一弓卯足了劲冲到这群人跟前:“你们干什么!我说了我会还钱的,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为首的家伙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把他直接打在地上。沈一弓顾不上丢人现眼,只注意到混混里那个认识的,赶忙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腿:“生哥!钱我已经都攒够了,我还我现在就能给我爹欠的账还清了。你别动我娘,这事儿跟我娘都没关系!”

这油头肥脸的老流氓一脚把这小子踢开:“早他妈干嘛去了,还等你还呢?你老子两腿一蹬没了,我好歹给你们宽限了两天,可老子他妈又不是做善事的。不来找,我还不知道你娘原来能还钱呢!”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也呸了口唾沫下来。

沈一弓忍着身上的疼撑着身子爬起来,连忙连滚带爬的跑进屋里。可一进门见了满地狼藉,他就感觉冷从膝盖往上钻,直直钻进肺里。外头的流氓们分了烟拿了钱,嚣笑走了,里头少年人颤抖着朝黑魆魆的屋里爬。总算借着外头那点微光看清了地上倒着的人了,沈一弓莫名觉得双腿缺力,想喊,可嗓子里却像什么东西堵着了,半点声都发不出。

生哥带着狗腿正要走,猛地听后头破屋里传来嘶吼声。就见那少年从屋里冲出来,抓起棍子就要往这群人脑袋上挥。可他这一棍还没来得及落下,两个流氓冲过来一人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沈一弓仰翻着摔进泥里,转过身试图抓着棍子起身,可胸口紧接着就让人狠狠踩住了,脸上跟着遭一顿胖揍。

“小赤佬,你老娘是她自己一口气噎着上不来的。老子去讨债,又不是去要命,这个事情你要怪就怪自己,大半夜的干嘛不在家呢?往前说,你那爹又干嘛在外面赌博欠别人钱呢?你老娘啊不要怪我们头上,要怪怪你自己,投胎没投好,找个爹都不会找!”生哥有些不耐烦地跟着过来往他脑袋上踹了一脚,而后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扔进了泥雪地里,“自己低头慢慢捡,老子心善,还给你老母弄点棺材钱。今天真他妈晦气,我们走!”

沈一弓挣扎着要起身,血顺着额头的伤口淌下来,淌入眼中模糊了视线,泥浆渗进伤口,火辣辣得发疼。他紧咬着牙关,那双黑眼珠子狠盯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周围人群一点点地散去,邻家吴婶来了,远远看见这群人的阵仗,在沈一弓目光对上的那一刹懦弱地别开了头去。

几次挣扎无果之后,他低下头,用脏兮兮地双手一枚一枚把泥浆里的铜币捡起,捏在手心里。

贫民窟里看热闹的人散尽了,雪纷纷扬扬的落下,盖在了少年人的肩头与眉心。他把钱握紧,好不容易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屋里。他娘的尸身还在冰凉的地上躺着,已经硬了。沈一弓进了屋,在她身旁跪下,伸手把他娘瘦小的身子抱起,脸紧贴着她的额头。

在良久沉默之后,他从怀里慢慢地拿出一个碎了的纸袋子,豆沙早就被泥泞血污给糟蹋尽了。沈一弓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指头,沾了一点豆沙送到他娘嘴唇边:“娘……冬至日,吃汤圆……吃了汤圆,人团圆了娘。”

他自己也捡起脏兮兮的豆沙往嘴里塞,混杂着豆沙甜味的除了泥腥和血味还有一点咸。

“娘……”

沈一弓咬着牙不想让泪滚落,可根本控制不住。他浑身发抖发冷,可他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顺着破屋缝隙里的冷风。

“娘——!”

1922年冬至的晚上是苏州河边的邻里乡亲最后一次在这儿看到沈一弓。第二天一早吴婶出摊时路过他家瞄了一眼,里头空空荡荡,之前的东西都清干净了,那小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有人说沈一弓带着他娘的尸身回乡下了,也有人说这小子拿了钱葬了他娘以后,就在法租界里找了份差事混日子。但没人能确切说出个具体来,这小子如今无父无母,无根浮萍四处飘零,究竟飘去了哪儿,最终也从别人茶余饭后嘴里的一段感慨化作了无。

直到大半年以后——

苏州河边的穷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当初知道沈一弓一家的事儿的已经没剩多少了。有个卖水果的年轻人过去跟沈一弓一块跑过黄包车,他回来跟吴婶说沈一弓没死,也没回农村老家。他就在上海。他说他是在街头青龙会的人里看见的沈一弓。那小子如今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一双眼狼一样阴狠狠的。他说他看见沈一弓的时候,他手里的尖刀正捅进前门赌馆守档口的生哥肚子里。

听得人一阵唏嘘,说这沈一弓当年也算是性子大度温和,哪里是会提刀砍人的,变化当真良多。他人唏嘘一阵,便也不再谈他,至于沈一弓这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遇上了什么……外人哪里会多计较?唯一大快人心且颇具江湖味道的,是他沈一弓自己报仇了。

第二章 霍左

沈一弓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再说回1922年隆冬。

霍家在办丧事。霍家大老爷死了,也是冬至日这一晚上死的。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有的人死了破席子一卷乱葬岗一埋就算了事,寻送葬班子一样样都是钱,穷人根本花不起。可有的人死了,停灵七日,日日有人吊唁,孝子孝女手里捏着袁大头各个哭天抢地,进出花圈样样光辉气派。外有人端茶倒水来去接应,内有人安排妥当搀扶送行。

女人们跪在堂前烧纸钱,男人们凑在门边抽香烟。来给霍老爷送行的人很多,不少还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爷子打了一辈子光棍,明媒正娶的老婆一个都没有,倒一群小情人拧着帕子跪在那儿哭的凄惨。他底下就一个十几年前外头认回来的风流种,这会儿正站在门口——是霍左。

霍左跟他爹一样惯穿长衫,身上披麻戴孝,身靠在门框边,手里端着一支香烟。这男人近三十岁的光景,瘦且高长,一双桃花眼清清冷冷,脸上神情总透着股轻蔑的冷漠。他兄弟程长宇站在一旁说:“你好歹哭两声装装孝子。”

霍左掸了掸烟灰,蔑了他一眼,抬头望了望外头的天光:“再不去,天该亮了。”

旁侧围拥着的男人们都没说话。

霍左把烟扔地上拿脚捻过:“哨子呢。”

程长宇个子矮,跟霍左说话的时候头得仰的老高,俩人站在那儿就跟狼和狗一样。他说:“盯着,老爷子给人那么弄了一道,兄弟们就等着您一句话。那几个小瘪三跑不了。”

霍左就说:“拿刀吧。”

旁侧的人闻言,立刻跑开,没一会儿就抱着刀小跑到了霍左跟前。霍左把两把短刀都拔出来亮在灯火下看了,转而又收回鞘中说:“徐妈。”

管家模样的女人闻声过来。霍左叮嘱:“管好堂前,几位叔叔该到了,你招待好。我很快就回来的。”

徐妈跟霍老爷差不多年纪,两鬓斑白笼着一个发髻。她抱着件毛毡背心垫脚给霍左披上:“我晓得的,少爷啊,外面下雪了,你不要着凉了。”

“嗯,麻烦你了徐妈。”

霍左伸手揽着徐妈拥了一下,给身旁几个弟兄投去目光,这群披麻戴孝的男人们在一片哭声中朝门外走去。

外头的车早就停好了,等人一到就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外埔那儿去。找的就是昨夜里把霍老爷子一枪崩了的小瘪三。

霍老爷子算不上主子,是青龙会秦爷手底下养得最熟的一条老毒蛇。帮人卖命,钱不少,可这朝不保夕,哪天出事了谁都说不准。昨晚冬至日,霍老爷子接到令说是去抓一帮走私的小赤佬,这事儿本来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交给霍左就行,但查了查,那地方是华界,跟青龙会有摩擦,老爷子想了想就自己带人去了。

霍从义晚上七点带人出去,到了半夜里,由人抬着回了老宅。霍左替他收了尸,先跟上头汇报过了事儿,另又召集了弟兄们。

霍左坐在副驾驶座上,程长宇开车。他手里捏着根没点着的香烟。程长宇透过后视镜瞄了眼他脸上表情:“怎么?”

霍左说:“老头子咽气前不是把我叫到床头吗。”

“跟你说什么了?”

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程长宇是他发小,有过命的情谊,没什么好瞒着,霍左也就如实说了:“他跟我说,干这一行杀人越货丧尽天良,生儿子都没屁眼,还指望能有我那么大小伙子?”

看了眼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他淡淡道:“我怎么会是他儿子呢。”

程长宇啧了下嘴:“他看起来还以为你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去抱亲爹大腿?老头子会收养我肯定也是他授意的,根本就不想让我去认他。你看他防我防成什么样?换做哪个小瘪三在他跟前都比我更能讨他欢心。”霍左拇指在刀柄上摩挲着,轻叹着气,“做人那么没意思,早死早超生,还是老头子想得开。”

车一路顺着黄浦江沿岸开,程长宇开着大车灯照着纷纷扬扬的雪,他提醒霍左:“咱们到了。”

霍左等车在澡堂子前停下,扯掉双刀上裹着的黑布后从车上下来。后头一辆辆车跟着停好了,黑衣服的混子们站在车边等他一声令下。霍左把烟叼进嘴里,程长宇赶紧过来擦亮了火柴帮他点上:“怎么说,大哥?”

霍左深呼吸一口气,等着冷冽的寒意杂着尼古丁沁进肺里,缓缓再吐出来了才下命令:“凡是豹子帮的一个都别留。让老爷子知道知道,咱们做小辈的还是孝敬他的。”

程长宇得了令转身冲弟兄们招了招手:“咱们进去!”

再看霍左,他还是靠在车边抽烟,两把刀也不动。程长宇靠近了,他就说:“老爷子是在这儿中的枪,那就让他们在这儿还了债。”

对方闻言答应下来:“我一定把那俩小瘪三留着给您赶外面来!”

霍左的车队一到,原本要进澡堂子的人就全都散尽了,谁都认出这帮穿黑衫的不好惹,留在这儿万一真打起来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可就倒血霉了。四处逃散的人里头,只有墙角还有个家伙一动不动。坐在雪地里手边零散着五六个二锅头的空瓶。

沈一弓跟条蚯蚓一样没骨头地倒在墙根,瞧见澡堂门前的阵仗,又往嘴里灌了口白酒,含含糊糊自言自语道:“打,都他妈打死吧,打的越厉害越好!”

他侧过头,虚浮的眼神在街上胡乱扫,门口没几个人了,那些歪头斜眼的人里头,倒是那个身量清直的男人最惹眼。沈一弓投去目光时,对方也正一眼觑着他,那眼里是不屑与漠然的,根本就没把他这乞丐样的小子放在眼里。沈一弓攥着手里头的酒瓶,冰冷麻木的心又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疼。

霍左也是随意一瞥瞥见墙根下脏鼠一样的乞儿,衣衫单薄坐在雪地里,左右都是喝光了的酒瓶。这种人在上海不少见,冬日里一晚上就能冻死好几个。他睨过那小子后又将目光转了回来,听见里头已经有吵闹声响起了,左右手按上了刀柄。

澡堂里面一阵打杀声,几声闷响,像人肉砸在了冷地上。霍左站在门外,看三五人仓促奔出,身上狼狈套着件衣裳,出了屋冷风一吹,都跟虾弓似的蜷住了,看见霍左硬逼着自己又挺直腰板:“姓霍的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也不要命?”

霍左不说话,能用刀的时候他多半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泄气了,这样不好。他虽不说话,可两把双刀却已经出鞘。站在门前的小瘪三故作强硬嘲笑:“好吗!原来姓霍的儿子是个哑巴!”

话音未落,哑巴冲过来一刀割断了他喉咙。

霍左以袖子擦过刀身上的血,腿微弓着盯住另外两个人。他的刀很快,比血顺伤口留出来的速度还要快。

沈一弓本只是想看两方厮杀,谁想这场战事眨眼之间就已经结束。他喝得烂醉,迷迷瞪瞪地看着那男人一身长衫,两把双刀,左右将人放倒后擦了擦刀上的血,抬脚进了屋。

沈一弓一时间都看呆了,扶着墙站起身,摇摇晃晃朝前走去。

霍左那边把人杀了,踏步走入澡堂。澡堂老板在人搀扶下浑身发抖走到他面前:“我们、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实在是没办法……您,您……”

霍左没先说什么,只是把刀收好递给手下后,从口袋里拿出块帕子温温和和地给老头擦着汗:“不要急,一句句话慢慢说。”

澡堂老板定了定神,可那张脸还是要哭一样:“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豹子帮逼着我们上供把这占为己有,我也没有办法,这儿发生什么跟我都没有关系的呀!”

霍左那双大手按在澡堂老板的头上:“那我们把豹子帮赶走了,是不是帮你忙?”

“是是是!帮大忙了!”

“那帮你那么大的忙,你是不是该报答?”

“这……”

“钱就算了,看你们也不容易。以后豹子帮的股份改为我们入了,行吗?”

澡堂老板脸已煞白,左右看了眼堂前越聚越多的人,咬了咬牙回答:“行!”

霍左拍了拍他那张油腻的肥脸:“那就妥了。”

冲左右递了眼神,抬脚转身朝外走去。他走了,轮到程长宇拿了文件过来揽着澡堂老板的肩膀笑眯眯道:“既然你跟我们大哥谈妥了,咱就把这文件签了吧,不许抵赖了哦!”

霍左这刚跨出门槛,就看有人冲了过来跪在了他跟前:“我想跟你学功夫。”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霍左想也没想就一脚踹在这乞丐胸口,看他血混着酒吐了一地,却还固执地跪爬过来冲他磕头:“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你能教我!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

程长宇这会儿跟澡堂老板签完字出来,低头看见那么一个磕头的小乞丐,有些不耐烦地掏出几个铜币扔地上:“好了好了,不要磕头了,大半夜的该找个地方就找个地方睡吧!”

替霍左把人踢开,让他好上车去。

沈一弓没理会那些,只一个劲儿的用力磕头大喊着:“求你了,收我为徒吧,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你能教我!求你了!求你了!”

其他人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程长宇嘴里念着“晦气”上了车,关车门的时候还嘟囔:“哪里来的小瘪三,大半夜的都不睡觉,还跑来要拜你为师?”

他发动了车跟霍左打趣。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这小身板还想学功夫?做梦吧!真是个小瘪三。”

副驾驶座一直静默无声的人却忽然开口:“倒回去。”

“什么?”

“把车倒回去。”

这下换程长宇愣住了:“大哥,你不会真打算收了那个小瘪三吧?”

话虽这样说,可程长宇还是听他的话掉了头往回开。车重新停在了澡堂台阶前,霍左开门前望了一眼程长宇:“你不是说了吗,那是一个小瘪三啊。”就从车上下来。

沈一弓还低头跪着,只看见身前多了一双厚皮靴。

皮靴的主人开口:“学可以,不过从此你的命就算是我的了。”

第三章 拜师

“什么名字。”

“沈一弓。”

“几岁?”

“十九。”

“讲真话不要讲假话。”

“……十七。”

“以前做什么的。”

“拉黄包车。”

霍左放下了茶。前头女人哭丧的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传过来。他端坐在檀木太师椅上,平日里这是霍从义才能坐的位置。现在霍从义躺进棺材了,那这个座位就只能是霍左的了。

霍左跟前跪着的是沈一弓,浑身收拾干净洗过了澡,好歹去了去身上那股子乞丐味儿。徐妈找了套小点的衣服给这少年穿了,勉强还算合身。

霍左说:“我不会功夫,手里头只有杀人的技术。你要学功夫在我这里是学不到的。”

沈一弓抬起头,神情决绝且笃定:“没有关系,我看见你动手的样子,我想学,这条命给你了我也要学。”

霍左瞧他:“杀过人吗。”

“没有。”

“你没杀过人,不知道人肉有多硬。一刀下去再好的钢材都有崩刃的时候。人杀久了,总会有被杀的那一天,这样你也要学?”

“是人总是要死的,被人杀死自己杀死都是死。我不怕死,我想学。”

“上海一共有二十二家武馆,天津人、广东人、北京人全都有。你要学可以去找他们。”

“我不想学拳。我想杀人。”

“为什么?报仇?”

沈一弓点了一下头。霍左忽然笑了,冷哼着,嘴角稍往上翘了翘,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儿:“有意思。”

程长宇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这样讲了,便端起眼冲下人斜了斜。下人就把茶水送到沈一弓跟前。程长宇掐着嗓子喊:“如此,奉茶吧,小子。”

沈一弓冷不丁抬起头,手里端着茶水看起来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程长宇嫌恶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你师父的话?”

“你……你答应收我为徒了?”沈一弓一抬起脸就露出满脸伤,霍左淡淡地点了下头。那少年动作鲁莽地端着茶跪过来,声音嘹亮喊道:“弟子沈一弓,拜见师父!”

接着磕了一个响头。

霍左接过他手里的茶抿了放去一旁,手一挥,程长宇过来把这少年拉起:“行,拜过师父,披麻戴孝赶紧给师祖哭丧去吧。”

沈一弓就这样入了霍家门下。他给霍从义哭丧的时候,哭声比别他人都响,程长宇站霍左身后远远看了,嘬一口香烟唏嘘:“这小子怎么哭的跟自己亲爹死了一样?”

霍左冷眼瞧着,半晌与程长宇道:“查清楚,他什么来路。”

“放心,我办事利落的很。吃午饭的时候就知道了。”

沈一弓跪在冰冷的瓷砖上抱着手里头的黑白像做孝孙,他那些未曾流出的眼泪在灵堂上一股脑宣泄而出。嘴里头喊着的是:“师祖,您一路好走,去了那边家里还是记挂着您的,这以后的日子没了您还怎么过啊师祖!”

心里头念着:“娘!儿子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沈一弓的那点事儿程长宇不到俩小时就查明白了。霍左听他说完,走至堂前看替他在棺材边烧纸钱跪哭的新徒弟,侧过头和程长宇说:“这小子能用。”

“哦?”

“你看他半个字都没提自己的亲妈,倒是一口一句师祖在老头子跟前哭得厉害。十七岁心事就能藏得住,你说过两年会是什么样。”

程长宇反问:“你是真想找个徒弟啊?”

“这大上海到处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没有人。可有的人是被逼的,有的人是心甘情愿的。”霍左轻歪过头,远远打量着沈一弓,“你看他那样子,我就想找这么一个不想做人的徒弟。”

程长宇转过身去斜躺在摇椅上摆弄起桌上的白瓷娃娃:“听不懂你说什么。”

霍左也不求程长宇听懂,只是唤道:“徐妈。”

徐妈应声过来:“什么事呀,少爷。”

“从今天起,我那个徒弟的饭菜单独做,顿顿要有蛋黄和精肉,两天一顿鱼,三天要有两餐牛肉。”

程长宇一听从摇椅上跳起来:“这么好的待遇!霍师父还收不收徒弟。”

“你什么资质,还好意思拜我为师?”

“顿顿鸡蛋加精肉,还三天两头有鱼肉牛肉吃,你对那小瘪三也太好了吧!”

“那你既然这么说了也是要学杀人?”

霍左这话才问出来程长宇就笑眯眯倒回摇椅上去了:“随口说说的,我是个文化人,京都大学回来的,您好意思让我拿刀子?帮着吓唬吓唬人就成了,这种粗活不适合我。”

霍左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他们俩在这谈完也就回灵堂前去。天已经亮了,守夜的人都显出乏态,徐妈张罗着家仆给各位分发着热姜汤。霍左本来正犹豫要不要上去歇一会儿,有个下人来报,说秦爷来了。这一听,霍左赶忙叫沈一弓站到后头去,自己抱住了霍从义的相框跪在了灵堂前。

一辆黑色别克小轿车在霍家宅院外停下,仆人打开大门,恭敬迎着车上贵客进来。

轿车上一共下来三个人,为首穿黑长衫的中年男人是秦胜诸,众人口中的秦爷。虽已年过六旬,却仍精神矍铄,不显老态。这人长得高大威武,五官粗犷,是北方人的面相,据说是清末就到上海来闯荡,四十年后将青龙会的版图扩张到上海的每一个角落。

秦胜诸左手挽着的女人是他结发妻子,早年东北老家一块跟过来的,模样虽轮不上漂亮,但性情却颇为豪爽利落,受兄弟们尊敬。后面跟着的美丽少女是他的独生女秦明珠。

秦爷进了灵堂未等霍左上前,先掩面痛哭道:“老霍啊,我要知道会有那么群不长眼的小瘪三对你下手,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啊!”

霍左适时上前递了帕子:“秦叔叔,您放心,我已经把那群小瘪三给料理了。”

秦胜诸扫了他一眼,拿帕子擦了擦脸:“小左,你爹虽然没了,可你还有我这个叔叔。只要有我在,上海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这老头脸变得也快,哭过了也上过香,转头就趁着没人低声跟霍左道:“一会儿你找你三叔,平时都是他跟老霍谈生意,现在你爹走了,生意不能放下。将来就是你来做了。”

霍左一副顺从乖巧的模样:“您放心,秦叔叔。我爹临死前都特意叮嘱吩咐过了,这些事儿我都晓得,会好好处理的。”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交给你我也放心。最近呢,就是个棉花厂的事儿你多上点心,必要的时候就简单处理了,明白吗?”

“我了解的。”

霍从义是秦胜诸早年旧部之一,许多脏事儿都是霍家帮他姓秦的解决的,若说青龙会别的人是秦胜诸养的一条狗,那霍从义就是他养身边的一条蛇。

叮嘱完了,秦爷带着霍左走回灵堂前,他说自己想单独跟老霍说两句话,霍左就把灵堂里的人都先遣退下去,自己也一个人走出来到院子里抽烟。他才刚站定,拿手里一只铜打火机点了火,就听见有小姑娘脆生生地喊他:“阿左哥哥!”

霍左在把烟扔在地上前收敛住了脸上的不耐烦,转过身,冲秦明月挤出笑:“秦小姐。”

秦明月朝他走近,扭扭捏捏的在他身前摇晃着身:“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不要喊我秦小姐了,既然我都喊你阿左哥哥,你就喊人家明月妹妹吗。”

霍左无奈道:“好,明月妹妹。”

秦明月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帕子递他面前,一副讨夸奖的神色:“我知道最近霍伯伯走了,你一定很难过,我没别的可以帮你了,想了想就新缝了一块帕子给你。”

霍左接过以后礼貌的和她道了谢:“秦……明月妹妹有心了。其实你不必为我想那么多的。”

“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那个……”

二八豆蔻少女,几分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她如此娇羞,却让霍左有些为难。面对少女的这份情怀,他不能简单直白就此拒绝,不论如何她都是秦胜诸的掌上明珠。

见霍左一直没有回答,秦明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喜欢吗?”

霍左收起了那块手帕:“你心细,帕子也做得精巧别致,我当然喜欢。劳烦你了。”

“不劳烦的,你要喜欢我还能多做一些!”

霍左巧妙与秦明月避开了距离,既不显得逾越,也不显得生疏。

适逢沈一弓听从徐妈的将一盆金玉满堂由外搬进来,远远见师父和一妙龄女子独处,一时犹豫站定,不知道该进该退。霍左抬头见他,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声色未动,倒和沈一弓招了招手,让他把那盆金玉满堂过来。

“谁送的?”

听霍左发问,沈一弓答:“徐妈说是秦老爷带来的,我就搬过来了,师父。”

有第三人在,也好缓解了这般尴尬境地。霍左知晓秦明月暗自气恼沈一弓坏事,却仍故意留他在此,还为其介绍道:“对了,忘与你说,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沈一弓。”

又和那少年道:“见过秦大小姐。”

沈一弓忙恭敬拱手行礼:“秦大小姐好。”

秦明月看霍左根本无心与自己单独相处,心底气恼脸上也只能强挤着笑:“阿左哥哥,你那么年轻就收徒弟啦?唉,他脸上好多伤呢。”

“是啊,这孩子也怪不小心的。”说着,霍左假装无意从怀里取出秦明月刚刚送给自己的手帕替沈一弓擦他脸上伤疤。秦明月是大小姐性子,见状索性也不再忍了,皱了眉说一句:“好了,我也不多打扰你了,再不进去妈妈要着急找我了。”

“好,那往这边走,太太在西厢房那儿歇息呢。”

秦明月三步一回头离了院子。看他走了,霍左才稍稍松了口气。稍一转头,就看沈一弓还捏着那块帕子,眼神直勾勾的跟着秦明月的背影走了。反应过来师父正盯着自己,沈一弓有些怯怯端着帕子和霍左说:“师父,这帕子好香。”

霍左清淡开口:“姑娘身上的帕子,当然香了。”

这小子倒是比他想象的反应要大,一听是姑娘的手帕,耳朵根都红了,说话都不利索:“姑、姑娘的?那是刚刚那位秦大小姐吗?这……帕子怎么会在……哦!看来她对师父你……”

“话不要乱说,我长她十岁,那位秦小姐与我不过是兄妹情罢了。你和明月倒是差不多年纪啊。”

“啊?”

看这少年莽憨模样,霍左想着关于秦明月的话题也就此打住。从院子出来,霍左看徐妈正张罗着把秦老爷送来的礼物一一收好,其中就有几盆别的花草。霍左看了眼身旁沈一弓,大抵知晓老太太明白自己见秦明月苦手,故意让这孩子进去打断的。

便跟她微微一笑,取过了烟叫沈一弓给自己点上了。转过身,远远望着单独待在灵堂里的秦胜诸,眼神越发森冷。

第四章 陷阱

沈一弓就此入了霍宅。霍老爷子过了头七安葬之后,他养好了伤,算是正式拜入霍左门下。除却每日吃食大大胜过从前以外,这拉黄包车的活计却没有变化。

霍左早上天没亮就让下人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打早上四点起就得拉着徐妈到虹口去买菜。原来是有专门的送菜工的,沈一弓来了以后送菜工也辞了。早上送过菜了就是跑腿、拉人,送这个太太到徐汇买块布,拉那个先生去杨浦找个人。若遇上霍左也有事要用车,再远沈一弓也得跑回来接他。

入霍宅起,霍左没教过他半点功夫,只叫他拉车,让他送的东西也越来越沉。他这么安排,沈一弓不敢有怨言,师父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发现,吃食好了以后,明明整日里跑的路程比过去都多,可不知为何,越跑越是觉得有劲儿。

从十二月底跑到过年,再从过年跑到了开春。雪化了,天暖了,霍家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开了。

沈一弓经这段时日早已养成天不亮就起来的习惯。这日如往常吃过早食了去找徐妈,徐妈说今起有送菜工来,不用你再拉车了。便让下人带沈一弓去见霍左。霍从义死了,少爷就成了老爷。霍左起的也早,泡了壶茶坐在练功房外的藤椅上,端详练功房前那盆铁树。下人把沈一弓带进屋后就转身关上门走了。

沈一弓有些不安地立在霍左跟前。朝阳透过练功房顶上的天窗投下来,正好在地面上方出一块橙亮的地方。霍左从沈一弓进来起,铁树也不看了,闭着眼不说话,沈一弓就不敢先开口。

光影飘渺,散尘浮动,空气里漫着院中海棠香。须臾,霍左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了一下,沈一弓这才拱手恭敬道:“师父。”

“拉了几个月的车?”

“三个月。”

霍左睁开眼,打量那个头已略微蹿高的少年。年轻人跟野草一样,吃的好了以后动得又多,个头就按不住地往上长。

“打今起别拉车了。”霍左扔了两把木短刀到沈一弓脚边,“跟我过来。”

沈一弓蹲下身捡起了刀。

霍左抬步起身朝练功房内走:“习武像爬山,一山比一山高,可不到山头是看不到自己在哪儿的。杀人却如凫水,你有多大本事都藏在水下面。武道归根结底求大善,杀人做的却是丧尽天良让人家破人亡的活。”

顿了顿,他停下步子,虚觑了他一眼,“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停下还来得及。只要你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

沈一弓定定道:“我来这儿,就没想过要回头。”

霍左侧着身,他正好走在那扇天窗下,一半身子陷入阴影一半的身子叫光照亮。听沈一弓答话,他往后退了一步,彻底陷入阴影之中,像是颔首了:“也好。”

沈一弓看着他。

“今日起你就跟我学吧。”

霍左说霍家的双刀是从广东拳中化出来的,霍从义自己融了街头打杀的招数进去,招招之间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根本不打算给对手留活路。霍左隔一段时间来练功房一趟,来了只教沈一弓一招,教了就让他练小半个月,练得熟了再教他下一招。打基本功、站桩、蹲马步,有前面三个月拉车打底,沈一弓的下盘特别稳。

这么又过几个月,霍左跟沈一弓说:“我把招数都交给你了,取真刀打木桩吧。”

霍左给沈一弓的刀没开刃,打在身上也疼。沈一弓沉得住气,不怕苦不怕疼,师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话不多,也少滑头,一门心思就只想着报仇。心里头存着这一口气,做事儿就有根骨,有根骨了学东西自然就快。

从他打木桩这日开始,沈一弓就只上午待在练功房,下午陪霍左出门,换上黑纱短衫,跟在他身后那群兄弟里,像这男人的影子。

出了春又入了夏,练功房里四面通风也闷热,沈一弓过这半年又往上窜了好几寸。刚来的时候满身伤,站都站不直,身量最多就到霍左肩膀。现在已经要有霍左那么高了。

程长宇入夏后约霍左到乾坤大剧场看戏,看见沈一弓也不免感慨一句:“半大小子长得真快,半年时间有那么高了。”

刚过立夏,天气没有特别热,大家都穿了麻衫,只有程长宇洋派,是衬衫、吊带裤配小皮鞋。几个人往包下的厢房那走,沈一弓紧跟在霍左身后。他落座了,他就在椅子后头站着。这小子皮肤黝黑,站在霍左身边衬得他白得发光。霍左没睬程长宇那句话,自顾自取了戏单看:“今日唱的哪出?”

“《定军山》,余老板的。”

霍左把戏单草草过了一眼就放下了:“你叫我来可不只是想看余老板的戏吧?”

程长宇嘻嘻一笑:“让你说中啦。前两日去朋友家打麻将,有人跟我讲新出了个唱老生的丫头叫金小旭。请大哥来看一看,如果喜欢,下月您生日请到您府上唱。”

“我又听不懂戏,你喜欢你叫就行。”

这边说话间,台上铜锣声响,幕布拉开好戏开演,这一个个英雄人物也都接连粉墨登场。起着西皮二六,那程长宇跟着摇头晃脑了起来。

霍左倚进椅子里,他对着台上的事儿向来不如自己那个发小痴迷,只看台下而已。微一侧头注意到沈一弓的眼神,正跟着台上的黄忠走。霍左斜过头去小声发问:“以前没来过大世界?”沈一弓回过神,略带窘迫低头答:“只送客人到门口,从来都没进来过。”“那想去玩吗?”“不想。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台上的黄忠一句:“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唱完了,程长宇激动地站起来叫了句好,他看来也没注意到身旁两人对话,站在那儿招呼二人:“大哥,这老生开场怎么样?就是我跟你说的金小旭!”

“这唱的老生倒是不错。”

“何止不错!我要去寻她,你要不要一起?”

“你要发花痴你自己去。拉上我们两个做什么。”

霍左这样笑话,程长宇也不生气,西装领带整了整,当真走出包厢去:“我自己去就自己去。你不要后悔。”

“我才不后悔。”

程长宇这兴冲冲的下楼去了,霍左就让沈一弓坐下。

沈一弓犹豫:“这是程先生的座,他还要上来的。”

“上来了你再起来不就好了。那个家伙下楼发花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坐下吧,看戏。”剧院的跑堂过来上了茶,霍左说罢话,眉眼不抬自顾自喝茶。沈一弓就坐下了。方才是开场的折子,让新人登台热过场了,这次再唱的才是余老板的《定军山》。霍左从氤氲茶水的热气里抬起头,正看见那少年一双眼灼灼有光盯着台上。他嘴角微微上扬,也不晓得笑的什么。

霍左指尖轻抬,身后的人就都退出了包厢,留师徒二人在里面。

一场戏能唱二三小时,霍左就见沈一弓那小子看得专心致志、目不转睛。

到十几场时刘备上了台,才一开嗓,沈一弓忽然“哎”了一声。霍左看他:“怎么?”

“这个唱刘备的老生,不是之前那个出来唱折子的吗?”

霍左闻言也仔细瞧看,的确是程长宇花痴的那个“金小旭”。但他倒也不急,自顾自拿铜火机点上一支烟开口:“你带人下去后台附近看看,找着程长宇了你就自己回来别惊扰到他。要没找着,四下看看有没有奇怪的人。”

沈一弓连忙起身往外去。先下楼往演员后台找,问了一圈,说是看到过那么一位穿灰西装的先生,可没等到金小姐过来他就让朋友给叫走了。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这剧院里头的经理老油条得一笑:“这我可就说不清了,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谁跟谁都说一句朋友,您硬要我说,那就是个大块头穿花衬衫的家伙。”

沈一弓从后台退出来,带了人正寻思该从哪儿开始找,冷不丁在人群里瞧见了个脖子卷了一层又一层绷带的人。他先让弟兄去取家伙,自己跑楼上包厢里跟霍左汇报:“师父,楼下看见豹子帮的人了。”

霍左却像是早已料到,把烟灰抖落:“倒也不奇怪会来。”

沈一弓还没到能看懂霍左眼神底下的意思,只是愣头愣脑地问:“现在怎么办?弟兄们已经去拿家伙了。”

霍左拿烟的手轻按下来,淡然取茶抿了口,似乎毫不着急:“就是秦爷来了,也不敢拂这儿老先生的面子,他一个豹子帮而已,后头能有多大一尊佛?”

“那……”

霍左那双冷冽细长的桃花眼往楼下扫,跟沈一弓道:“离这最近有个码头,那块地盘还是老先生的。算上程长宇消失得时间,该怎么做,你晓得了吗。”

沈一弓点了头:“晓得。若出什么事,也都是我自己做的,跟霍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霍左就摆了下手:“去吧。”

沈一弓一走,他也招来了经理,起身取了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下来小声嘱托道:“要让老头子亲眼看见这枚东西。我是霍从义的儿子,霍左。”

几分钟后,经理过来带霍左下楼,到了楼下,远远地就看见之前被他开了喉的家伙正叫剧院里的打手围着。对方阴森着眼转过身来定定看向他:“姓霍的,当初你就该一刀了结我,想不到还有今天吧?”

霍左也不急,站定在那睨着眼看他:“瞧着您是寻到大靠山了?”

“靠山?哈。你们霍家喜欢给人做走狗,我们可不一样。青龙会该到头了,风水轮流,轮到我们头上了。”

霍左把烟头仍在脚下碾灭,两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道:“打从一开始,我就心下奇怪。你豹子帮再吃熊心豹子胆,这霍从义好歹也是秦爷身边的老人,动他你们没好处。”

“你们那日一口气杀我那么多兄弟原来算‘好处’?”那豹子帮的首领黑了脸。

“我才杀了几人,要当真秦爷动手了又得有几人。”霍左眉头微微蹙起,回头看了眼入口处亮起的光,有谁来了,站在那儿尚未走来,“你千不该万不该,想抓程长宇。程长宇一抓,你那点底子可就透光了。”

“你什么意思?”

“霍家的账是程长宇在做,你们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职员做什么,到头来原来不是求权是求财。”霍左那定然未动的背影莫名叫人心生恐惧,他此刻脸上还带上了笑,越笑越让人觉得寒,“是不是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到你那儿了?是不是觉着,这老爷子和他女婿马探长也得跟你一块联合?是不是觉着,秦爷看中的几家厂房,也该是你的了?是不是觉着,我霍家已经没有人能吃下这个局了呢。”

对方这时又看一眼门口来人,面色霎时苍白,可仍强撑着颜面:“马探长已嘱托我……”

“嘱托你什么?你想清楚,谁嘱托的?”

“是马探长身边的情人尤……等等,姓霍的你算计老子!”对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早在霍左布的陷阱中,一气之下竟想伸手走下,霍左一撩长摆抬腿就是一脚,前台的戏唱到高潮处,一阵的咿咿呀呀。

衣摆落下,霍左掸了掸身上的灰冷眼看他:“我本想你背靠大树这点小事儿总不至于摔跟头。谁想到原来都不过是被人取来借刀杀人的货色。这如果也叫算计,那给狗扔根骨头招进家也能叫算计了?”

“你——”那人叫人扶起,脖子上的纱布又渗出猩红来。

霍左侧过身望向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不好意思啊,马探长。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听一人爽朗大笑,“有我马探长在,能有什么麻烦的!”

霍左客客气气跟来人笑道:“是。另外,这些个聚众斗殴的,您也可以带回去交差了。”

第五章 初试

沈一弓倒并不知道霍左此番多重设计。

他只知道霍左要他来仓库救人,那他就得把程长宇带回去。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把双刀用在人身上。

这两日落雨多,湿闷的空气里热的让人头昏。他照着师父说的到了那间仓库前,里头传来了程先生哀嚎声,鞭子打在肉皮上,程长宇一边嚎一边骂,不光用中文、上海话骂,急了还用外国话骂。沈一弓是听不懂那些到底哪里话,他只知道这程先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有学问到骂人都能不带重样的。

因霍左特意叮嘱,沈一弓就不好多带人来,他捏紧了两手双刀,脚步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掌心现在落了多少汗。

你得让师父看看你现在到底学的怎么样——沈一弓心底跟自己这样说。他没走正门,专门挑仓库西面的天窗爬进去。声音是从仓库南面传过来的,西面这儿没留人守着,天黑下来,等也没有,沈一弓在一片黑暗里静悄悄地爬过去。

他从仓库云梯上看清程长宇的位置,那男人被人吊起来悬在仓库的铁梁上,身上被扒的就剩一件背心和平角裤,眼镜镜片碎了,耷拉在鼻梁上。周围人不多,加起来就八九个。沈一弓稍作思忖,取了仓库拿来运货的麻绳从上头吊起了一个,借了这个力从高处一跃而下再砸倒一个。

程长宇看见是沈一弓来了,冲着那群抽他的小流氓嚷嚷:“怕了吧!跟你们说了,爷的人来了,赶紧把爷放下来还给你留条活路!”

他话刚喊完呢,沈一弓让两人从后面架着叫人一拳砸在脸上。程长宇骂:“你小子争气点行吗!”

沈一弓踹开前面那人腕子一挥割了身后人胳膊后挣脱下来,扭过身又是一通猛攻,他的刀还不够稳,也不够狠,有好几次明明对方已经露出破绽了,他也记不得咬住一击毙命。看得程长宇在旁边干着急:“你砍呀,砍他吗!你说你不砍他这有什么用啊!”

沈一弓不下杀手,或者说他下不了杀手,刀只往这些人的大腿胳膊上招呼,刀虽锋利,最多也就叫其中几人没了攻击能力,总架不住有人会冲上来继续围殴。沈一弓趁着那群人暂且不敢轻易上前,急忙先割断了绑着程长宇的绳子。谁料才刚转身,身后“砰”的一声枪响,沈一弓身子僵了,觉着什么东西恶狠狠咬到了肩上的肉。

港口传来了汽笛声响,盖过了第二声枪响。

那阵悠扬的汽笛声渐渐远了,热风夹雨朝仓库里涌进来,沈一弓转过身,两盏明晃晃的车前灯照了进来,灯前站着一个人,细长的影子直直拖到他脚底下。这人取出帕子优雅地擦了擦枪管,而后将枪还给了身旁的人。

仓门前倒着个人,红白两色的液体从他脑袋上的小孔里流出来,身子和条死鱼一样不停抽抽,蜷曲的手里捏着把枪。

车灯前的人说:“马探长,请。”

程长宇见状,顾不上自己衣着不体面先冲过去高喊:“马探长救命啊!我一个银行职工被这么群流氓绑架,这上海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这一奔,从那探长身后立马跑出一群巡捕。马维三中气十足命令道:“把这些绑架犯统统都带回巡捕房”

霍左把枪恭敬放回他的兜里,对于刚刚死在他枪下的人似乎毫无愧怍,只是道:“马探长正义。”

巡捕们将仓库里有伤没伤的混混都先铐了再说,带人走时,霍左点了点沈一弓,那几个巡捕很识相的把他放了。那些人被带上了车,马探长倒还站在这儿没走。他望着霍左:“今天这个就当是寻衅滋事罪先关着。最近上头在严查,幸好你没闹大,不然可没那么容易就摆平了。”

霍左站在那儿,手有意无意转着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多谢老爷子愿意请马探长来出手帮我这小忙。”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非得要用你爹的名头,我也是想不明白。”马探长看了眼霍左身边,不耐烦摆摆手,“好啦,你们走吧。下次结了仇家就不要那么掉以轻心。”

霍左一副颇为受教的模样毕恭毕敬带人退下了。程长宇出来时一路骂骂咧咧,霍左打断他让司机先把他送回去,拍了拍他肩安慰:“等你伤养好,我单独请金小旭给你唱一场。”

“真的?”程长宇这又激动起来。

“真的,我干嘛骗你呢?”

程长宇爬上车,走前把头探出车门来反复挥手:“记得啊,别忘了!金小旭!”

他那坐车走了,霍左带着沈一弓上了另一辆车的后座。沈一弓一直捂着伤口,血顺着弹孔一直往外淌,他脸都已经白了,可从头到尾也没跟霍左喊一句疼。上了车,还是霍左先取出块帕子来按在了他肩上。

车慢慢驶离了仓库。

长久沉默里,霍左先问:“八个混子,你一个都没杀。”

程长宇把头低下了。想了想,他哑着嗓说了一句:“对不起,师父。”

“对不起什么?”

“我下不了杀手。”

霍左一时就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沈一弓心里就憋闷得更加难受,他接着车窗观察霍左脸上表情,却看他还是那么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情,心里没底。

这么一路回了霍宅,沈一弓跟着霍左前后进屋,徐妈见他们回来了,过来说:“老爷,尤小姐来了,在书房等您。”

“安排人给一弓取子弹,再泡一壶茶送到书房来。”

“哎。”徐妈倒不惊诧沈一弓中弹的事情,她送走霍左,过来跟沈一弓说,“你先到房间里去,医生一会儿就过来,徐妈给你晚上做点吃的补补身子。”

霍家那么多人里头,沈一弓也就跟徐妈熟谂,之前三个月天天拉车带她去买菜,少年总觉着她像自己死去的娘。

他依言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医生过来,给他取出子弹上了药。徐妈端了饭菜进屋时,他上身赤裸,就绑了两道绷带坐在床边低头擦刀。

徐妈问:“怎么了呀,今天跟老爷回来以后闷闷不乐的,惹他生气啦?”

沈一弓叹出口气:“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生气。”

“嗯?”

“今天师父让我救人。”

“救了吗?”

“救了。但我受伤了。”

“救下来了就好了呀。”徐妈把菜摆好,朝沈一弓招招手,“来吃饭。”

沈一弓做到了桌前和徐妈说:“可我本来不应该受伤的,只要我按照师父教的做,这一枪不会打到我肩膀上。”

徐妈操着口上海话跟他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本来就是要受过伤一点一点变成大人的。老爷也受过伤,以前的祖老爷也受过伤。”

“是因为我心软。”

“哪个人生下来心硬的?你心肠本来就是软的吗。”

“可我要是一直心软,我怎么跟师父交代呢?”

徐妈给他盛了碗黑鱼汤:“你要是真的觉得吃不了这碗饭,就跟老爷讲。他其实不是不欢喜你,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就算不做这个,也会有个好路子的。”

“徐妈……”

“喝汤。”

沈一弓端着汤匙注视着奶白色的鱼汤:“可我是一定要给我娘报仇的。做一行,走这条路,才能给我娘好好报仇。”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娘其实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做这一行,走这条路。”徐妈轻摇了头站起身,“会杀人,会干坏事的,徐妈这些年见了也不少。你不像,老爷那心肠冷硬,你不一定会变得跟他一样。”

“我会变得跟师父一样的。”

“那个时候,侬还是侬吗?”说罢这些话,徐妈嘱咐了一句,“吃好饭自己空碗送回厨房里头去,知道了没。”

沈一弓还困惑在徐妈一会儿温暖一会儿又复杂的问话里,听她讲了,就习惯性的点了点头,待她离开了房间,自己一个人还自言自语咀嚼着那句话:“等到那个时候,我哪样就不会是我了呢?”

沈一弓独自吃完了晚饭,心绪不宁在屋子里坐了会儿,想想还是披了衣服到练功房去。他左键受伤一只手不能动,就单手握着把刀对着木桩打。少年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今晚在仓库里的情景,那些人如何扑来,怎样出拳,一进一退之间,哪些是自己发现却没有利用的破绽,哪些是他可以躲闪却没能避开的攻击。

为什么他的刀总是下不去?去是不敢?不肯?不愿?他知道自己不胆小,自己决然不是胆小。

一遍又遍地击打着木桩,汗液慢慢浸入伤口,另一只手虽没有用,可刚刚才包扎住的伤口又一次裂开了。

他的刀为什么就是不敢往人性命之处去?

“人身上三大命脉:喉咙,手腕,大腿根。任何一处中了刀,血都止不住。心、肺、肝、脾、肾,破了哪个都存不住命。”

他今日砍了整七十七刀,刀刀不在毙命之处。

为什么?

沈一弓猛一提膝撞在木桩上,活生生把桩子给撞断了。汗顺着他身上已逐渐鲜明的肌肉流淌下来,湿津津的头发丝贴在额头上。他喘着粗气跪坐下来,后背的血混着汗往下滴,谁从后递了块帕子再次压在他伤口上。

那人说:“我总共就两块帕子,都沾了血,只能让徐妈重新做了。”

沈一弓闻声回头,惊呼道:“师父?”

第六章 麻将

霍左进书房的时候,正看见尤一曼坐在他的位置上抽烟。女人穿了条蚕桑丝的墨绿斜襟长旗袍,一头烫卷的中长发披在肩头。她是上海滩最易被人追捧的那一类女人,容貌姣好、妆容时髦、身材惹火。现在这样一个女人就坐在那儿,在霍左的书房里,霍左却懒得多看她一眼,仿佛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她的美貌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尤一曼跟他认识也有些年头了,对他这态度也见怪不怪。她见人来了,就掸了掸烟灰开口:“你说的我已经给你办妥了,姓马的走的急,倒也如你说的,像是对老爷子如今怎样一概不知。”

霍左取了帕子洗了把脸,他转回身来顺便把烟灰缸从茶几上拿到书桌前:“今日试这一次,吴老爷子看来已经不管事了,大世界但凡出了意外借由马探长来处理。”

“那谁让姓马的是他女婿。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吴老爷子连女婿都不轻易说了,病的得多重啊?”尤一曼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身子骨往椅子另一边软过去,“你要找豹子帮,我给你找来了,马维三的底,我也给你透过了。接下来呢?你是打算跟你爹一样事无巨细先跟秦爷报了,还是说……”

霍左朝尤一曼伸出手,对方识趣拿出香烟来划了火柴给他点着。男人靠坐在桌脚低头望着她:“吴老爷子一病重,大世界就是块落尽蚂蚁窝里的糖糕。多少人想图一块地,既然咱盯上了,就先吃口饱的。”

尤一曼兴奋地坐直了身:“你有计划了?”

“日夜银行放出去的款和收进来的钱早收支不平衡了,老爷子一病重,谁还敢在他那儿存钱?你不是想要西面的那排门面吗?”

“这么大方,好大一片门面值点钱呢。”

“你经营我入股,分成四六,我占大头。”

这话言毕,尤一曼两手交叉,细细摩挲了片刻道:“我打十四岁起爬人床,爬到了堂口三十二家寓所老板娘的位置上。现在我不想爬了,才找你要这条路。”

“今晚放的消息,最多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操作,明天上午天一亮我就得去秦爷府上。抓得住就是你的,抓不住那就算了。”霍左仰头吐出一口烟,尤一曼沉着眼神望着他,须臾,她从手袋里取出烟来也自顾自点上:“好。可我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大片门面。”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找程长宇,他会给你搞定的。”说罢,看了眼书房里的座钟提醒她,“要九点了,一曼。”

尤一曼便不再多做叨扰,已然谈妥,这会儿就得抢着时间。临出门时她微顿了脚步,回头困惑道:“你有法子能做大,干嘛还一直留在秦爷手底下?连豹子帮这样的家伙都敢张嘴咬太岁,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霍左手里的烟已燃了大半,他把那点烟灰点进烟灰缸里,目光与她那儿轻斜,“谁说要赌筹码一定得自己出。”

“你那徒弟呢?”

霍左不晓得这女人平白无故为何会问道他徒弟身上。

“徒弟就是徒弟,这有什么好说的。”

“没见过二十几就收徒的。嗳,要泻火,店里还给你留着人呢。”

尤一曼说过这话,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婷婷袅袅地走了,留下道足与合欢花争艳的背影。

霍左这儿事情谈完,招来下人询问沈一弓情况,听过后放下烟朝练功房那儿踱步。今日圆月皎洁,照的院落一片银白,霍左在老榆树下站了站,听练功房那儿传来击打木桩的声音。

沈一弓来了已过半年了,乖顺、懂事、刻苦、勤练,好徒弟该有的本分他都有。话不多,这是霍左最为欣赏的,心地善,这就有些棘手了。半年相处,霍左看出这少年有血性,只可惜,有道慈不掌兵、善不经商,做杀手更不能有恻隐之心。

让他就做一个杀手吗?值得吗?

那么想着,霍左已到了练功房。那少年一身腱子肉叫月光照亮,黝黑发亮的皮肤上淌着汗液,浓郁的雄性气息蒸腾而起,是寻常人挡也挡不住的气势。当初霍左会愿意收徒,是看中了他眼神里的凶猛。如今看,这份凶猛之上还锁着一道枷锁,连霍左自己都在犹豫是否应该将其打碎。留在身边的,是怒目金刚好还是冷面修罗好?

屋中少年一脚将木桩踹断了,而后颓然坐在地上。霍左见他肩上伤口迸裂,取出另一块帕子上前,按在那弹孔上:“我总共就两块帕子,都沾了血,只能让徐妈重新做了。”

“师父?”

沈一弓连忙要起身。

霍左问:“肩膀受伤,来练功房做什么。”

沈一弓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脑子乱,就过来了。”

屋里未曾掌灯,也就练功房中央天窗透下点月光能勉强照明。霍左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这少年头上囫囵揉了一把。

沈一弓心慌:“师父?”

师父站在那儿:“你是不是不想杀人?”

“我……”沈一弓一时哑然了。他不想杀人?那绝不可能。他做梦都想把害死了娘的男人给除掉,“我不是不想杀人。”

“杀人就是杀人,不存在说杀这个是该杀,杀那个就不该杀。”

“今夜那几人与我无冤无仇,我如何能下杀手呢?”

“那若一枪把程长宇杀了,再把你杀了,还叫无冤无仇吗?”

沈一弓眼里透出迷茫。

霍左留下一句:“没出息。”

就转回身出了练功房。留沈一弓一个人呆在那儿沉思。

又过几日,沈一弓肩上那个伤口开始长肉了,霍左就又带他出了门。这次只有他们两个,叫司机开车送到虹口公园旁的浴室门口,霍左叫师父先回去了。

这趟出来霍左也没说是干什么的。他不说,沈一弓就不问。霍左带着他进去泡了脚,又冲过凉,跟几个看堂口的人打过照面。接着泡澡,喝茶,阖眼小憩了会儿,见下人过来凑在霍左耳边小声说了点什么。两人就由这小厮引上了楼,披件洋式浴袍走进了间休息室。

进了门,沈一弓才知道,霍左今天是过来跟人打麻将的。

看来是应酬,那就是朋友了,难怪只带了他一个人。

除却霍左,另三人沈一弓都不认识。这三个年龄较长,一人清瘦,另两人体型偏胖,一个人是圆脸,一个人是方脸,倒好分辨。四人坐下,霍左都尊称另三人叫叔叔。他们喊霍左“小霍”,看来确实辈分挺高。

四个人坐下。清瘦那人先开口:“三缺一,听你来了,赶紧叫上来。陪我们一帮老头子打麻将,你不要嫌弃我们脑子慢。”

霍左坐下,跟着搭起麻将牌:“几个叔叔不要嫌我最近没打了,牌技生疏就好。”

“你牌技生疏,不就等于给我们几个送红包吗!哪能嫌弃!”圆脸的老胖子弥勒佛一样,总是笑嘻嘻一张脸,旁边方脸的一直没说话,只是把牌垒好了,斜了眼霍左身后的沈一弓说一句:“这就是你那徒弟?”

“五叔消息挺灵通。”

“刘妈去买菜的时候碰到徐妈,听她讲的。”几个人分别掷了骰子,圆脸坐庄,几人摸牌。五叔说,“你爹的事情都料理好了?”

“料理的差不多了。”霍左扔了张北风,“豹子帮那点事儿已经厘清,几家厂房该谈的也谈下来了。”

瘦子就问:“那么一帮混混到底哪儿来的胆子敢对大哥动手?”

霍左脸上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桃花眼内却是冷峻:“是啊,多有意思,后头没人折腾,哪来的胆子?”

除却开口问话的瘦子,左右两人神色都微妙一怔。霍左提醒他下家那个圆脸胖子:“五叔,该您出牌了。”

“哦,对对对,是该我了。北风。”圆脸胖子出了牌,好似试探,“你是从哪儿听着风声了?大哥那事儿背后还有猫腻?”

瘦子跟老五依次出过牌,又轮到霍左这儿,他答:“我叫人拿马维三的名头试豹子帮,人不觉得马维三多大。那你说,背后支持着他们的人,得比马探长的口气硬吧?”

他出了牌低头看一眼:“我听章了。”

“手气不错。”瘦子就笑,“照你这么说,还能是吴老爷子不成吗?”

“难道只有吴老爷子吗?狐假虎威借着秦爷的口气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办啊。到底都懂‘狡兔死走狗烹’的局势不是?”

他抬头,跟对面的人相视一笑,左右两人脸色瞬间就挂下来了。

正好到四叔出牌,一张三条。霍左把牌推了:“巧的很,四叔这张点我炮了。”他这边伸手要去拿,却见这方脸胖子也一个抬手捏在了霍左的腕子上。瘦子便道:“老四,你这什么意思?一局打完是该摊牌的时候了。点炮就是点炮,愿赌服输啊。”

霍左反手回握住了这老者的腕子:“四叔,是该到摊牌的时候了。”

第七章 摊牌

霍左两边的人眼见着计谋败露,对着这年轻人立刻警惕防备了起来,只有那瘦子二叔还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杯茶,靠坐在椅子上摇头叹气:“咱们兄弟几个当年一块闯荡过来,临了了大哥死在了你们两个身上,不要说是小霍。就是我也觉着恨。谁指示,又是给了多少钱,能让你们就这样把大哥卖了?”

老四强挤笑容:“二哥,这事儿罪名可就大了,切切不可乱说。何况,口说无凭啊。”

“你想要这个凭?”霍左按下了五叔的手腕,看向他,“借口说秦爷忌惮霍家实力,需一些无名无姓的来料理了,将来有青龙会为其撑腰算不算凭?豹子帮那搜出一份杨浦靠近四叔家附近的地契算不算凭?我几日前到秦爷府上,听他最近要归给霍家的厂子毫无几位叔叔一份,这算不算凭?”

瘦子扫了这两人一眼,放下茶杯:“人为财死,可大哥好歹多年来提携你们,你们倒当真下的去手啊。”

老四脸上弥勒佛那样的笑终于也挂不住了:“那你想怎么样,小霍。”

“怎么样?叛徒是怎么处置那就怎么样。”

“就是说谈不下去了是吧?”

话音刚落,就见老四一把将麻将桌朝着霍左那顶去,硬生生叫他松开老五的手腕。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如钟立于霍左身后的沈一弓抬脚就朝四叔面门踹去。一进一退,两方退开。

霍左朝后撤步,拍了沈一弓后背把他往前一推,又和二叔递个眼神,示意他后退。那边老四捡起麻将牌将之当做暗器朝这愣头青砸去。

霍左自顾自靠旁站着,低头取烟,拿那个铜打火机点着了火。瘦子走到他身边:“那小子不一定是你四叔五叔的对手。”

“就是挨打也行。”霍左给他二叔点上烟,那老头望着他,慢慢吐出一口来:“你给老霍做了回孝子。”

霍左噙着烟没答话。

二叔就又问他:“等老四老五摆平了,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霍左答:“走一步是一步吗。”

“你是这样的人吗?”

“我爹不就是吗?”

那二叔就哼笑了一声,没多说话了。两人站在旁边看沈一弓略显狼狈左右招架着两个老江湖的攻势。

霍左一支烟快燃到头的时候,沈一弓拿断了的桌腿一把将四叔给砸晕在地上,转头一个猛进顶着五叔的小腹撞上墙。他摇摇晃晃站直身,喘着粗气望向霍左:“师父,成了。”

这小子身上浴袍早就松了,垮下来,满身流着汗的腱子肉看得是一清二楚。霍左把烟掐灭了走上前去,蹲在四叔身边拍了拍他脸:“四叔,四叔?”

老四忍痛转过头来看他:“你倒是……寻机会找了个好小子。”

“乱拳打死老师父。”霍左掏出烟来给他塞进嘴里,还体贴地点上了,“不管怎么样,怎么着我还得叫您这一声叔。有些事情我问您答,这个时候就别藏着掖着了。”

四叔又笑了,一张圆脸上的肉都跟着颤起来:“当年就不该收你这小子进来。现在倒坏了我们的事。”

霍左没理睬这话,问他:“到底是你们借秦爷的名义授意的,还是秦爷早就想对我爹下手了?”

老四停下了笑:“怕了?担心要是秦爷下的手,你也逃不过你爹的路子?”

霍左闷笑起来,他轻轻柔柔拍了拍四叔的肩:“我要怕,今天就不叫二叔来约你们打这圈麻将了。”

而后起身,说了一句:“带下去。”

房间外便立刻有人开门进来,左右将老四老五架起拖了下去。霍左瞄了眼一旁还在恢复体力的沈一弓,跟他抬了抬眉眼:“走吧,下去换衣服。”

“是!”

二叔就站在屋里看他俩背影,霍左要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老头就冲他摆摆手,嘬了口烟,神情隐没在那白茫茫的烟雾里。

师徒俩换好衣服出来,霍左手底下的人把车停外面恭敬等着了。他们上了车,一路往沪北郊区走。行了约二十余分钟,见前面一大片的芦苇荒地。

车停下,霍左没动,只是叫前面司机递了一把点四五的小手枪给沈一弓。

“这是……”

霍左瞄了眼车窗外,另一辆车的人依次将套了黑色头套的两个老头从车上压下来了。沈一弓也看见了,低头看了眼这把手枪,霍左要他做的事,他也就心知肚明。遂开了车门,朝荒地中央走去。

周围一片荒芜,连人家都没有,沈一弓从来都不知道上海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前面有人早就把坑挖好了,四叔跟五叔两人身上绑了绳子,头上戴着黑麻袋,就跪在了坑洞边。

死了方便埋。

霍左坐在车上,由车窗望向拿枪青年的动作。他取出自己那只铜打火机点了支烟夹在指尖,目光一点点盯住了沈一弓的那双手。

他看着沈一弓在四叔跟前站定了,也看着他慢慢将手抬起,把枪口对准对方的头。

接着他的双手却开始发抖。

止不住的发抖。

霍左下了车。沈一弓注意到这一点时,对方早先他一步连开两枪毙了那两个泄露霍从义下落的叛徒,而后径直朝他走来。这男人炎炎夏日里卷着一身寒意,一枪托砸在了他下巴那儿。沈一弓被他一打,身形不稳朝后趔趄退去,一抬头,对上霍左冰冰凉的目光,听他说了一句:“滚吧。”

也不等他再乞求,转身回了车上。

沈一弓来不及细想,忙要去追,却看其他人见状,索性尸体也不埋了,把铲子丢给他,统统跟着上车去。日落红霞下,一辆辆车驶离边郊,沈一弓被人丢在这片荒芜中,与两具尸首一块,一脸茫然焦虑着,像条突然被主人踹到一边的丧家犬。

霍左坐在车上,叼着烟回头瞥了眼荒地,看沈一弓颓然站起身,支着手里的铲子。他转回头,把烟扔出窗外和司机说:“上清苑小馆。”

车到尤一曼的清苑小馆前时,天已然黑尽了。司机把车开走,霍左单独一人走上了楼。他一进门就有扎了两角的小丫头过来给他带路,看来已相熟谂,无需多言,几个拐弯把人领到一间房间前,声音脆响和他道:“妈妈不知道您要来,这会儿打完手头两圈就过来,先叫人给您冰壶酒水送过来,还有什么要的,我给您下去点!”

霍左推门进了屋,这间房间摆设简单素雅,和小馆别的房间满屋脂粉味截然不同。他和小丫头说了几道小菜,女孩冲他点了头就下去了。开门一进屋就看摆着张虎脚罗汉床,三面万字,中央放着张小茶几。几上的茶壶是热的,想来他一踏入清苑小馆,就已经有下人先泡了壶茶放着了。

霍左靠上榻去,身子难得在这会儿放松下来,倚着一只粉绿绣花的绸靠枕将眼轻合起来。他在这儿靠着,小馆里的仆役推了门进来给他上酒上菜,全程悄无声息,不敢惊扰他半分。待桌面菜店摆好了,才有之前引他上楼的小丫头双手垂前,恭敬喊:“先生,您先用膳吧。”

男人轻揉着太阳穴:“你们妈妈这两圈麻将还没打好呢。”

他才抱怨完,就听门口传来尤一曼的调笑声:“侬是不是想我了?等还等急起来了。我也想快点过来,可今天来的周监视兴头高,也不好叫他不如意吗!”

这女人款款袅袅地进了门,小丫头见她来了,低头退出屋去,顺势将门关上。

霍左眯着眼:“周监视?面粉厂的那个周达汤?”

“不然还能是哪一个?”尤一曼娴熟把葡萄酒打开,斟了一杯醒着,又取两颗冰镇过的荔枝扔进酒杯里,“沪南出了法租界,剩下地盘可就不多了。说说上海有六十三万亩,可那大半地方都不值钱。那你说我不往这些监视身上找门路,往那儿钻研?当然还是往十六铺那儿看呀。”

“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也不怕瘪三砸了你铺子。”

“砸我铺子我怕什么?他们是瘪三,我也是瘪三。谁说那些人不能用?我不用你也用得上啊。关键那块买卖还是值钱!”

“值不值钱又不是看现在。大世界那块地皮当初也便宜,一亩才几十块,现在不照样炒上天了。你要看那地方谁下手谁处理。”

尤一曼坐在桌边翘着二郎腿,涂了蔻色指甲的纤纤玉手帮这大老爷剥虾,闻言挑了挑眉:“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这种地皮买卖炒来炒去是你们男人家玩的东西。我不懂,也不会。嗳,别躺着了,过来吃饭了呀。”

霍左支着头:“你怎么晓得我过来是找你吃晚饭的?”

“你下午在虹口那边做的事情有个一块打麻将的朋友都跟我讲了。那你能吃点什么正经的,这会儿来了肯定是要找我吃晚饭了呀。你今天火气大,晚上也不用走了,住下来,我找两个给你泄泄火。”

霍左这才慢悠悠地从罗汉床上起来做到桌边。手里的烟盒跟打火机也一同放在了桌上。

尤一曼给他剥得河虾在碗里堆成了小山。她拿帕子擦过手,一同拿起筷子。桌上都是家常小菜,清蒸秋葵、竹笋炖咸肉、清炒河虾、苦瓜蒸肉四盘。正好两个人吃的量。酒是葡萄酒,进口货。尤一曼把有荔枝的那杯递给霍左,两只高脚杯轻碰,发出一声脆响。

“恭喜你,今日也算料理了一件大事。”

“这还不算大呢,看透秦胜诸到底要下一步什么棋才算是真的大事。霍从义?也不过是弃子了而已。”

尤一曼笑了,抿了口酒,侧过身夹菜:“也是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今儿真是给霍从义当孝子。他人信我可不信。”

说着,她瞥了眼霍左手边的那只铜火机。还未再开口,对方手掌往那上面一放:“该吃饭吃饭,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霍左闪开目光,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尤一曼晃着酒杯眼神玩味打量着他,少倾,笑话他:“哪有你这么喝葡萄酒的。”

“我一直都喝不惯。”

“你就喜欢甜的。我给你还放了荔枝呢。”

“还是涩得慌。”

尤一曼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的秋葵:“行了,吃菜吧。喝不惯这个的下次不给你拿了。真是走旱路的走不得水路。”

“嗯?”

“咳,不说这个。你那徒弟呢?”尤一曼张望一下,“平日不都跟着你的。”

“不要了。”

“不要了?”

“杀人都不会,要来做什么。”

“真的假的呀?”

霍左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女人“真的假的”指的哪一件事。又听她道:“你破天荒收个徒弟,说不要就不要了?”

霍左动筷:“他要有恒心,自然还回来找我。我现下反正是不要了。”

“这到底是个徒弟还是什么呢?”

男人手间动作微微一顿,回过神,瞪了她一眼:“你到底还吃不吃?”

“吃菜吃菜。”听他语气里不耐烦了,尤一曼赶紧打圆场。她笑容里透着的倒不是惯常市井与玩味,反倒是一种平日里极其少见的温和慈祥,像是一个母亲对着他的孩子,对于那些有些过分的懊恼似乎都无所谓。只是她也不过三十出头一点,再如何也不会是霍左的娘。见霍左不肯直面回答,她又道:“你吃好以后洗个热水澡,房间里躺一下。这次还是照原来要求安排人吧?还是说叫那几个小伙子都上来给你挑一遍?”

霍左吃着菜,应道:“不必。你照着我原来的口味选就行。”

“好。”

第八章 求情

天黑的真快。夏日里天黑那么快,多半是要下雨。果不其然,沈一弓在埋好一具尸首准备去埋另一具时,雷声骤然大作,大雨倾盆而下。他在泥泞中艰难地挥舞着铁锹,好不容将坑填好,回头望一眼苍茫荒芜的芦苇丛,一时间怔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心里头懊悔的要命,一面骂着自己怎么就开不了枪。可一面又难免会想,那好歹是条人命!哪能说打死就打死呢?

沈一弓颓唐得一屁股坐在泥浆里。他心想自己不能走,一旦走了,这辈子都找不到机会给娘报仇。可现在该怎么办?

回去,找师父。不论如何也得找着他,求他别赶自己走。这么想着,他还是得先回霍宅。

沈一弓到底拉了那么久的黄包车,脚力非一般人能比,就算被扔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脑子里活地图一动,便知道该怎么走。他到霍宅时,徐妈撑着伞过来给他开门,看见他这狼狈的样子长叹一口气,想来早收到霍左的叮嘱,不敢放他进门。

沈一弓淋着雨站在屋外:“徐妈,求求你了,就让我见师父一面吧!”

徐妈瞧着这孩子:“你师父叫你做的事你既然做不了,不如就这样走了吧,这趟浑水别再来蹚了。你蹚不过去的!”

“徐妈,这事我蹚不过去也得蹚!求求您了徐妈,您就让我见师父一面吧!”

老阿姨也是为难,回头看了眼宅中一众仆从,见暂且没人注意着这儿,忙低下头和霍左说:“你师父不在这儿。你若当真想求,就去四川中路的清苑小馆,找一个叫尤一曼的女人。跟她讲明白你身份,说清楚你意图。老老实实,千万别有半句假话。她帮不帮你,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徐妈算是给他指了条明路。沈一弓在雨里冲她深深鞠了一躬,顾不得天雨繁重,转身跑进细细密密的雨帘中。徐妈站在门边长叹着气,看他背影渐行渐远,瞧了眼自己手里的伞嘟哝了一句:“怎么就忘了把这伞给那孩子了。”

沈一弓认路,给个地名就能跑过去。他到清苑小馆前时刚想进去,却让守门的给拦下了。对方看他一身泥泞厌恶得很,叫叫嚷嚷地:“你哪儿来的野小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边闯?”

沈一弓是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霍左在这儿,他得找到尤一曼,让那女人为自己求情。

“我要找人!我找尤一曼!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徒弟,有人告诉我说在这儿就能找着她!”

那俩守门的互看一眼,转过头来嫌弃道:“就你这么个破落小子也敢喊咱们老板娘的名字?还不快滚!”

四川中路这儿富贵人来往的地方,沈一弓满身泥泞带雨,冒在这些个太太先生里像是扔进金鲤鱼中的一条小泥鳅。左右都不该是他来的地方。

见说不通,沈一弓只能硬闯。虽不能杀人,可跟着霍左这半年,他功夫日进千里,一般人绝不是他对手。他手一抬,膝头一顶,那两个看门的根本挡他不住,不过三招就叫他给撂在了地上。一人大喊:“来人啊!有人来砸场子!”

沈一弓实在着急:“我真不是砸场子,我就想找尤一曼——你们老板娘!”

只见一群穿黑衣服的打手从楼上赶下来,把这沈一弓给团团围住。各个手里都拾了家伙,摆开架势,只等谁人一声令下,就对这愣头青动手。楼下武道场算是摆开了,沈一弓焦急得满头冒汗,误会是越结越大。却不想,二楼处传来年轻女子一声唤:“哎,先别打。”

几个打手抬头,沈一弓也跟着往上看去。见栏杆边站着个浅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一头烫卷的中长发,化着淡妆,身子清瘦。

那姑娘望着沈一弓的脸,在楼上开口问他:“你说你叫什么?谁的弟子?”

沈一弓忙答:“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弟子!”

姑娘打了个手势,叫这帮人先把这小子稳在这儿,她自己则往屋里去了,不多时出来,手轻轻一招。几个打手纷纷放下手里头的棍棒,让开条路好让沈一弓上楼。少年也不知这变化怎就来了,只顾着急急匆匆踩着楼梯上楼,到那姑娘跟前,连忙走上前道谢:“多谢这位姐姐了。若不是今天有姐姐相助,怕是不论如何都见不着老板娘了。”

“你这样在楼下大声嚷嚷还动手打人,老板娘可不会轻易饶你。”姑娘斜了他一眼,领他往尤一曼屋子那走。沈一弓闻言,低着头略愧怍:“我也不想这样。只求能见着老板娘,叫我师父能原谅了我,她要怎么罚我我都不怕。”

姑娘带他到门前,听他开口,挖苦一句:“口气倒挺大。”

接着便把门推开,与里面通报:“妈妈,那叫沈一弓的小子我给您带上来了。”

“带来了?”里屋传来声响。

姑娘往后退了半步,给沈一弓使了眼色叫他进去。少年走进屋,怯怯道:“是……尤老板吗?”

就见一道鲜红丰腴的影子从帘子后袅袅而来,携一阵浓郁的玫瑰花香。沈一弓抬头仔细看了来人面容,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女子,些许有点看呆了。

尤一曼晃了晃扇子,叫他:“沈一弓是吧?叫尤老板做什么?生分的很。你师父差不多喊我声姐姐,不如就跟着叫我姑姑好了。”

沈一弓知道自己眼神唐突,赶忙低下头,恭敬唤一句:“姑姑。”

尤一曼脚步轻慢不急不缓绕着他走了一圈,眼神似道轻风卷着他上下打量一便。接着在旁侧一张贵妃椅上落座,轻摇着手里薄扇问:“怎落得如此狼狈?”

沈一弓想起徐妈叮嘱,如实答:“刚从郊区回来,踩了泥。”说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留下的脚印,红了脸,“……踩脏了姑姑的地面。”

尤一曼抿笑上下瞧着这少年,看他为这泥秽羞愧,直接开口原谅他:“没事儿,有人擦呢。你说你来找我做是什么?寻师父?”

沈一弓点了头。

“你师父自己去找,到我这儿来寻干什么?”

“我……师父今日不要我了。”

其实这事儿尤一曼是知道的,可她就故意当做不知道地问:“为什么不要你?我看你这孩子老实得很呢。”

沈一弓也不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告诉她:“许是我太老实。师父让我杀人,我没用,开枪的时候手抖。他把人解决了以后,就叫我走。”

“那就说明你不该是吃这碗饭的料子,何必逼着自己犯这罪孽呢?走了不挺好的吗?”

“我不能走,我不是不能杀人,我只是……我只是……”

见这孩子被逼的涨红了脸,尤一曼玩味地等着他回答:“只是什么?”

沈一弓站那儿两手捏成拳头,半晌,低下头看了眼脚底:“只是还没过心里那道坎……”

那女人定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将身子朝另一面侧去,支着头:“可你师父不是能等人的性子。他急得很,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过心里那道坎呢?他是做什么的?他是拿刀的呀,小家伙,你别这么逼自己,算了就算了吧。要是因为没钱,大不了我借你一份。”

“不是钱。我就是想跟着我师父。我……我只有跟着他才能报仇!”沈一弓那两拳头越捏越紧,指甲像都嵌进了肉里,“我要给我娘报仇,我要杀的那个人,得是我自己亲手去做才行。而要想亲手杀了他,我只有跟着我师父这一条路。”

他把老实话都说尽了,可尤一曼却一时间尚没给他答案。这阵沉默让沈一弓觉得心慌。他抬起头,对上尤一曼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女人支着头的手,指尖轻轻蹭着嘴唇,须臾,她开了口:“那,只要能让你师父回心转意,你什么都能干?”

“什么都能!杀人都行!如若只有杀一个人才能让师父回心转意,不论如何我都会逼着自己去做的。”

“别别别,到了姑姑这里啊,不要提这种打打杀杀的。我们这儿不兴这个。”尤一曼一边说着,一边在贵妃榻上直起了身,“我有一个法子,可那不比杀人容易,你只要做到了,你师父绝不会就这样把你给弃了。”

她这话一出,沈一弓眼睛霎时间就亮了。

“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条路踏上就不回头了。”

“我想清楚的。我走的都不是能回头的路。”

“那好。”尤一曼站起身,把之前领沈一弓进来的姑娘叫来,“紫悦,带这个小先生下去洗洗,然后送他去四楼那间北屋。”

“是,妈妈。”

尤一曼朝沈一弓挥挥手:“你乖乖跟着那个姐姐去,她会告诉你要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你照着做了,你师父的事,就不算什么了。”

沈一弓用力点了头,感激极了:“谢谢了,姑姑!今日若没有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我做什么?那是你自己闯出来的路。赶紧上楼吧。时间可不等人。”

尤一曼看出了屋,自顾自笑着坐回贵妃榻上,嘴里头低哼着曲儿,结尾笑出了声,道一句:“今晚可有意思了。”

第九章 按摩

尤一曼是什么人?她就是条美女蛇。冷不丁冰冰凉的鳞片缠上了你,吐着蛇杏一口毒牙要在你喉咙口。一个不靠男人就能爬到高位的女人总是叫人警惕的,她虽八面玲珑,处处结交好友,可男人们没有几个当真把她放在眼里,而小心眼的又在心底操心她的忠诚,毕竟是萃秀里出身的妓,谁都不能保证这女人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下了床就把自己的消息卖了。

那么多人里头,能一直跟尤一曼做生意的,只有霍左。也就他一直以来能与尤一曼合作妥当,互有收益,各取好处。他人看尤一曼,只看见这个女人的风骚贪婪,却没看见她敢一口气开三家吞三家,前前后后又压进三家的魄力。

霍左与她早年相识,至今也有二十几年,颠簸江湖中,只有跟她能说上一两句交心话。这份情谊与一般男女之间不同,像是这大上海波涛里两根缠在一块的浮萍,似亲人,胜亲人。尤一曼待他深厚,霍左不论如何也都照拂着她。

只因为一个人,褚秀秀。是霍左还未进霍宅前的娘,也是把尤一曼抚养长大的女人。

霍左想做什么她都纵着他,容着他,即便是寻常事态所不容的,她也纵着。清苑小馆里头常年为霍左备着的小厮就是这样来的。不能叫外人知,堂堂霍家当家人有这般喜好怎么行,就算是兔儿爷也不该是雌伏的那一个,可霍左偏偏就好得那一口。

这男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上尤一曼这“按摩泄火”。

今日也如寻常,泡过了热水澡以后,霍左自顾自在床上躺了,点一支烟靠在床头,低头把玩着那只不值多少钱的铜打火机。尤一曼饭时提起的过往他并不想去回忆,与霍从义那老家伙有关系,与这个当初送自己铜打火机的人也有关系,也与如今自己这走后门的瘾有点关系。只是这两人如今都早不在世上了,单留这样一只打火机,偶尔提醒着自己十几年前发疯似的情障。

在那门外传来敲门声,霍左把打火机放到床头柜上,拿了小烟灰缸放在枕头边,翻过身趴在床上,跟门外道:“进来。”

听声音,门打开又关上了,人从外头走进来。霍左也不去看他,只是自顾自抽着烟:“清楚规矩的吧?”

那人闷闷一声,当做了应答。男人的头搭在胳膊上捋过半干的黑发:“那就来吧。”

听身后一阵窸窣声响起,身后的青年男人从桌上拿了按摩用的油膏过来,在手里搓热的伸手覆上了霍左的裸露的双肩。趴在那儿的男人本是合上眼决定好好享受,却在那双手触碰到自己肌肤一刹将眼睁开,反手一把捏住了那人手腕,转过头去。

“沈一弓?”

沈一弓被他这一招吓得差点把装油膏的瓷瓶掉在地上。这少年站在窗边,一副慌张的模样,低着头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霍左一把扯回了浴巾遮住了重要部位,皱眉低呵道:“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谁容许你进屋!”

“是……是尤姑姑。”

“尤一曼,可不是尤一曼吗!”霍左没好气地开了口。他翻回身坐在那儿,眼神在少年身上走了一趟,看他换了身寓所里那种单薄的袍衫,下身什么都没穿。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会到这儿来找他?他本以为这家伙最多就是在霍宅门跪着等他而已。

沈一弓让他看的越发紧张了,两手左右不知该往哪儿放。这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过于陌生。从紫悦姐姐带他到小屋让他洗澡换衣服起,他脑子都像煮了锅开水那样,又晕又闷。紫悦问他:“你干过那档子事没。”时,他就差没跳起来,支支吾吾对着一个姑娘怎么也答不出来。

那女孩就笑:“哦,晓得了,原来是只童子鸡。”

那时沈一弓脸红得能滴出血。

紫悦又说:“那你知道俩男人其实也能干那档子事么?”

沈一弓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紫悦看他换好了衣服,就拿了篮子过来,指着里面的油膏、小纸袋一一跟他讲解,并动手示范:“这油膏该这么用,看明白了吧?知道没?”

“这……我……我是来找我师父的!”

“就是带你一会儿找你师父。这事儿你听着就行,妈妈的意思也不叫你那么快就知道清楚。”紫悦又指着另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袋子,拆了一个,取出个橡胶圈,“这东西认得吗?”

沈一弓浑身僵着,不说认得也没说不认得。紫悦取了桌边一根香蕉过来和他继续演示:“这叫保险套,你看我戴的手势就该知道是往哪套的。用完了以后捏着头儿拉出来,别留爷里头,知道没?”

那沈一弓还是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紫悦横了他一眼,把篮子收拾好塞他怀里催促:“行了,进去吧。该你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男人还能有不会这档子事儿的?”

等被推到门口,沈一弓脑子还是“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他来找师父的,那紫悦姐姐跟他说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男人干的那档子事?什么事儿?这……这都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叫他……

这怎么成!

尤一曼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我有一个法子,可那不比杀人容易,你只要做到了,你师父绝不会就这样把你给弃了。”

若真是他猜的,可比杀人还要难!

他僵着身去敲了门,听里面声音传来,后背冷汗也跟着冒出来了。眼前这一步踏出,不仅回不了头,怕是从此以后脑子就该有不应当生出的念头。但这会儿沈一弓也弄不清究竟会是什么,他活到这个年纪,尚未尝过这档子事儿的滋味,紫悦那句“童子鸡”说的一点都不错。

可他还是得进去,不论如何为着他娘,也得和师父把这事儿给理了。

沈一弓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一进门,便见床上赤条条躺着个人,荞麦粉那样白的肤色,结实紧致的肌肉,后背留下的旧伤痕,还有男人毫无遮蔽的臀。

少年咽了口口水,挤出油膏在手掌上搓热了,却不想,霍左从他下手第一刻就已将他认出。男人从床上转回了身,面带愠怒,嘴里数落完尤一曼后,骂了一句:“真是胡闹!”

沈一弓这会儿也顾不上想满屋子的“胡闹”,只一个念头,在霍左跟前跪下磕了头:“求师父别赶我走。弟子什么都能做,弟子只想继续跟随您左右!”

这场面荒唐,霍左低头看着这二愣子徒弟,一口气不知道该出还是不该出,半晌,赤足踹上这小子肩膀:“去,给我衣服取来。”

沈一弓抬头瞥了眼他身上,忙转过身把他衣服端来。也不知为何,分明跟师父也一同去过澡堂,两个男人这般赤裸相对并非第一次,可今日这般景象,他心里头总有一二分的奇妙。霍左取了衣服披上,又去看跪回了地上的小子。

“你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就敢听尤一曼的进屋?”

沈一弓听他问话,额间冒汗:“我……不是特别清楚,紫悦姐姐说了些许,我听不懂。”

霍左冷哼:“你一个童子鸡,能懂就有鬼了。”

“但……也大概清楚,姑姑送我来,是叫我为师父做什么的。”

霍左脸色一寒:“既然知道,就该晓得,这事儿可往外传不得。”

“弟子不敢!”

“你当真为了留下,什么都愿意?”

“只要能让师父回心转意。杀人的事,徒弟一定会努力想出办法。我……我也只是一时胆怯,绝不会一直这样丢师父的脸。至于这……这……”

沈一弓结巴上了,眼仍不敢看他。脑子反应过来,弄清楚了紫悦说的柱子与洞,既然说男人与男人也能干那档子事……若是为了师父,怎么着都行。

霍左见他困窘,施施然地扣起了扣子,光洁裸露的长腿自长衫下伸出,足尖抵着这少年下巴轻轻将他脸抬起,轻蔑道:“你也少动这歪脑筋了。我是好这一口,可也不是什么货色都看得上眼的。”

“弟子生的粗糙,擅自揣摩师父心意,坏了师父今日好事,该打。”

男人收回了腿去支在床沿:“既然知道这本是好事,你说我是该重新留你,还是算上这笔账再把你给赶走?”

沈一弓闻言连忙磕头:“请师父留弟子!”

霍左自顾自点上烟,那点火星在昏暗里忽明忽灭。

“沈一弓,抬头。”他这次倒没有再冷嘲热讽,只是和这少年人实实在在道,“你要报仇,我能理解,可这一行不是你想来就来的。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这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不怕,你来就不打算回头。我以为你是条狼,不打算当人,认认真真做条没心没肺的畜生。”

顿了顿,他叹出口气,眼前缥缈着眼,目光也不知落在哪儿,反正不是沈一弓身上。

“谁想,你倒还想做个善人呢。”

第十章 困惑

霍左问沈一弓,你怎么看人命。

有的人命重,有的人命轻。有的人死了,席子一裹扔了便算,有的人死了,葬礼都要办的别样风光,送葬的队伍前呼后拥长长一串。

“可人命归根结底又都是一样的。你对着这个下不去手,那对着下一个一样也下不去手。杀人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说到底把这想的太简单了。”

霍左笼了衣裳,没说留他下来,但也没再赶他走了。这一晚是没法在清苑小馆过夜,霍左叫下人传了话,没跟尤一曼打招呼就带着沈一弓走了。

出这栋公寓楼时,雨已停了,街上蒸腾着雨后的夏意。夜业已深,街上来往的人也逐渐少了。霍左在前走着,皮鞋踩过湿漉漉的街面,屋檐的雨滴悬凝在那儿。沈一弓紧跟他脚步,脑子里又乱又杂,从没像今日这样,一时间忽觉着百感交集、千种滋味杂糅原来是这样的感受。这种难受又不同于平常那样的难受,说不清,道不明。

他先觉得庆幸,好歹是回来了,师父就算没有明说,但也不像是要赶他走的样子。抬头朝前一望,是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冷不丁脑子里就冒出霍左躺在床上时的景象。

怎喉口突然就一紧。

沈一弓不知这是什么体味,只是落在霍左身上的目光愈发炽烈,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这一夜过后,霍左再也没提过杀人的事。

少年人武功照样在练,偶尔需要他做事,也照旧去完成。过去已算刻苦,如今更是比以前刻苦三四倍,总怕自己让师父失望,更怕就此再也报不了仇。

霍左是阴历六月十八的生日,请了乾坤剧院的角儿们来唱三天,其中特意点名金小旭。把程长宇高兴的,那日进门来贺寿走路都打飘,到了西堂唱戏的场地就挪不动脚步。霍左这次生日是他自霍从义走了以后成为家主的第一个寿诞,对霍家、对上海这些个帮派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件大事。秦胜诸虽没来,但让女儿秦明月带礼物上门。

秦大小姐在女校读书,穿着身学校的百褶裙就来了,她对别人还有些大小姐性子,瞧见霍左了,本性能收敛起七七八八。可惜霍左是真的只把她当做小妹,这日诞辰寒暄过以后,就不再有别的说法。

霍宅办的这场筵席,正厅接待来去客人,东堂是流水席,从上午十点起到下午,菜不停地上,桌子两边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西堂那上午唱的是沪剧的《西厢记》,下午叫金小旭过来唱京剧《捉放曹》,程长宇坐在台下摇头晃脑毫不入迷。

沈一弓被徐妈拉去忙前跑后,天色将暗了才渐渐寻了闲时,一转头,想到自己一整日都没见过师父,便问徐妈,徐妈想了便告诉他:“今晚上老爷筵席上还得喝酒,我做了糕点,你给老爷送去些。他这人不好热闹,十之八九在后院。”

前院接待宾客,后院一对比便显得冷清。沈一弓端了糕饼往后院去,他原是想把糕点送去卧室,转念一想,觉着这个时候师父不大会待在那儿,便往书房那儿折。

霍左的书房在后院二楼,这边清净,没人来往,因近日筵席,下人也都在前院忙。沈一弓一个人沿着台阶上楼,到书房前正欲推门,却听里头传来一阵细微声响。少年一时间怔在了门前。

里面细碎喘息声如蚁般爬在了他心头,他识得这声音,是师父。

屋里的书桌在吱嘎吱嘎得响,皮肉相撞时的声音在那间书房里头回荡。沈一弓知道自己如若识趣这个时候就该走,可他就是那样鬼使神差偷偷将手中的糕点放在了旁,一番犹豫之后,蹑手蹑脚到了书房门前,顺着门缝朝里窥探。

一道缝隙所能看见的景象还太少,他根本看不清另一人的脸,只能看见霍左仰躺在书桌上。

沈一弓觉着自己头皮发麻,他更惊讶自己居然一点都不讨厌看见这样的景象,脑海中下意识就浮现起那日在清苑小馆的景象——霍左趴在床上,浑身像初生婴儿那般赤条条地,毫无半点遮掩。

一股热议往下身涌去,屋子里的热潮一点点烧到了他这里,少年一个慌张后撤半步,偏偏撞到自己先前摆放在旁的糕饼。

一阵咣当声响,屋子里的动静一时间停了。

沈一弓略紧张顺着门缝朝里一望,冷不丁对上了霍左淡漠的一对桃花眼,对方只这么睨了他一眼,便伸手握着身前人的臂膀:“继续。”

书房里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等霍左完事儿穿好衣服出来,门外哪还有他那个徒弟影子,只留门前沾着一地翻到的桂花酱汁。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青年人正扣衣领,霍左头也不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甩下话:“回去找你们妈妈领赏。”

这人便恭敬点了头,脚步利落地走了。

当晚只要是碰上沈一弓的事,那少年都垂着眼不敢看他。霍左大约心里头明白,自己跟尤一曼去调笑他一句“童子鸡”外,看他的目光也愈发微妙了起来。

待筵席散尽,尤一曼靠在霍左房里的小榻上调侃道:“看到了就看到了,叫鸭子还费铜币呢,徒弟来又不花钱。”

“尤一曼你是不是个疯女人?”

“我要是个疯女人,你也差不了多少了。自己诞辰你还能叫我给你送个人来,霍从义个老东西死了,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霍左低头点起烟,不跟她去掰扯这些事情,另开口:“我过两日要去趟杭州。”

“做什么去?”

“见个人,谈批货。你跟我一起去。”

“我生意不做了跟你到杭州去?”尤一曼从自己烟盒里取出一支细长的女烟,霍左见状探过头叼着香烟头碰头给她点着了。

“你这边的生意叫程长宇给盯两天又不碍事。”两人吞云吐雾,尤一曼往霍左怀里头寻处舒服的地方躺下,脸色微微一沉,“你跟我坦白讲,这个时候带我去杭州作甚。”

霍左不说,她就转回身,拧他肩膀上的肉。

“你讲不讲吗!”

“我讲给你听,你又要担心。不如不讲。”

尤一曼坐直了身:“铺子的事情出问题了?”

“说了,你别乱想。等杭州回来了事情就都办妥了。”霍左一边说着一边揽着尤一曼的肩膀让她再躺回来,“你不是说打打杀杀的事情别跟你讲吗。那是男人的事情,不是女人的事情。”

“可你是我弟弟,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小事。”霍左侧过头,手轻轻抚摸着尤一曼的面颊,“你相信我吧。正好借这个机会,谈完生意,我们到老宅也去看看。给娘上一炷香。”

听他提到娘了,尤一曼把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寻思片刻,也只能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这次要往杭州去,霍左特意叮嘱了程长宇处理上海这边的事物。这刚请金小旭过来唱过戏,程长宇正在兴头上呢,一听说霍左有事要忙,便满口答应,都不带细想的。

沈一弓这几日夜夜梦见不当梦的东西,每日一早起来就自己一个人去洗裤子。几个老阿姨远远看见了,聚在一块瞧着这小伙子调笑。自那日起,书房里的事就像刻进了他脑子里,怎么都忘不掉。

他本担心这样见了师父会尴尬,幸好霍左要出远门。男人临走前叮嘱他:“记得每日挥刀至少六百下。功夫别落下,别看才几天,你练得勤不勤,就是我瞧一眼的事。”

沈一弓刻苦,偷懒是决计不会偷懒。送走了霍左,怕自己一个人整天胡思乱想,索性整日地泡在练功房里。

霍左一走,程长宇算是接手了沈一弓,他可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弯弯绕绕,只晓得这小子如今功夫越来越好,正好自己留在上海,诸多事需一个会练家子的摆平,正好能用到这小子。

月底时,沈一弓让程长宇叫去郊区。他也不清楚是干什么。程长宇坐在副驾驶座上扭过头跟他聊天:“给老霍做徒弟,遭他虐待没?”

“虐待?”

“你不知道?”程长宇笑起来就有股贱兮兮的样,“你师父这人看着脾气好,发起狠来弟兄都怕。对了,当初还给你踹吐血过呢。”

沈一弓挠了挠头:“那个时候我本来就挨揍,他那一脚……应该也不重吧?”

“吐血了还不重?难怪你给他当徒弟。”程长宇支着头,想了想又问,“你在霍宅呆了好几个月了,你师父碰女人嘛?”

这话一问,沈一弓连登时红了。想起男人在清苑小馆警告过他的,忙结巴开口:“啊?这、这个,我不知道啊。”

“这个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程长宇觉着无聊,嘟哝了一声又坐回去了,还说:“你师父这人啥都不碰,你看别的当大哥的,大烟抽抽,女人搞搞,牌九赌赌,就你师父,这个不玩那个不沾,打个麻将都坐不住。”

沈一弓别开了目光,这些话若师父没有告诉过程长宇,那自己更是要守住口风了。

况且,这种莫名私密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知道分毫。

车到了地方,程长宇带他下来,两人站在一片茫茫野草中。

沈一弓奇怪:“长宇哥,咱们来做什么?”

程长宇扶了扶眼镜,低头把烟点上,指了指前面另一辆闪着的车灯:“等会那小子一动手,你就给我上,明白没?”

沈一弓点了点头。

程长宇就冲着那边人挥了挥手,对方似乎看见他们,三个人一起手里拿一把大砍刀冲过来。程长宇见状把沈一弓往前一推:“这几个家伙的老宅给咱大哥拿去开妓院啦,现在大哥走了,让咱们解决。你好好上啊!”

沈一弓急忙拔出刀来,回头扫一眼程长宇,那哥们早就窜回车上去了。

来人三个都人高马大,手里一人一把长长的西瓜刀,看见沈一弓,劈头盖脸一阵乱砍,嘴里叫嚷:“你们这群混账玩意儿!都去死吧!”

沈一弓都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人,偏偏被带到这里来,三人刀砍下来,只能抬头先对付。

四个人在车灯下缠斗在一块,喧闹声寂寂之后,程长宇捏了把小手枪从车窗里探出头:“解决了吗,老弟?”

沈一弓握着两把刀站在车灯前。

程长宇下车前来查看,却见倒在地上的三个人虽带伤口无法动弹,可都存着一口气。程长宇扭头苦着脸看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看他们……”

“他们什么?都带到郊区来了,你他妈打算放了他们?坑都在旁边挖好了。过来,下手。”

沈一弓脚步迟疑了。

程长宇见状骂他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青龙会的人啊!有你这样当混混的吗?”

“他们也有自己的营生,我想老宅没有了那也应该……”

“应该什么啊应该?这三个家伙拿了刀想砍死咱几个,今晚上叫过来就是给他们一个痛快的。”程长宇唾了口沫子,把枪上膛捂着眼睛指着那三个人,连开了三枪。

沈一弓在旁呆愣立着,一直到有别人过去拖了尸体去埋了都没反应过来。

程长宇收起枪,没好气道:“走啦,看什么?大哥让我带你来的,你看看你来了有什么用!”

沈一弓被他拉上车,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儿。

事不过三——这都该是第三回了!

程长宇点了烟狠嘬了一口:“不会杀人跟杀手当什么徒弟啊。回家种地去好啦!”

两人在夜幕里离了郊区。

第十一章 报仇

霍左不久就回来了。

处暑前后到的家,他一身透气的长麻衫,手里挽着尤一曼。沈一弓闻讯早早等在门前,看见霍左先是心下一沉,想到那日程长宇奉命带他去郊区,最后的结局他就算在外地一定也已经知道了。

尤一曼跟霍左在门口互相拥抱,学西洋人那样贴了贴面颊。分别前,她扫过眼霍左的徒弟:“哟,瞧瞧这孩子,越长个头越高了,真好呢。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小霍,你该谢谢我能让你有机会把这徒弟又给带回来。”

霍左摘了帽递给徐妈,正好横在沈一弓跟她之间:“上回那事儿你是上赶着等我跟你清算是吧?”

“侬要做什么啊,不知道你提的什么事情。跟我清算?人家帮你呢你还要跟我放狠话。这样,等过两天带了这个小弟弟到我店里来玩。”尤一曼说着扭过头,看霍左冷这张脸,故意冲着沈一弓笑道,“乖侄儿,还是童子鸡吗?”

“尤一曼,你够了。”

听霍左都这样说了,她收住话头笑着朝他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调笑你家这徒弟了。走啦!”

便出了门。

霍左听门口车声响起,同沈一弓说:“别看了,真想去下次也带上你。”

“我不是这意思。”

“个么童子鸡想要动一动,做师父的也不是不同意的,好歹也要十八岁的人了。”霍左看起来心情不错,还能开两句玩笑。他上下瞧了眼沈一弓,评价道:“刀倒是每天都在练。”

“弟子不敢怠慢。”

二人一同往练功房那儿走。入了屋,霍左活络了一下手腕,取下双刀和沈一弓道:“穿护具。”

沈一弓取过一条左右带绳子的皮垫绑在喉咙上,而后也握了没开刃的刀在中央摆好阵势立好。

师徒二人身形一动,双刀“锃——”的一声撞在了一起。膀上用力,腰胯扭转,由上到下,两人的刀左右划过速度都很快,两人的刀一次又一次撞在一起,又很快分开。沈一弓渐渐有些吃不住霍左的攻势,却仍憋着一口气猛攻过来,霍左气定神闲,一脚踩下他小腿,另一脚早抬起踹上了他腹部。

这一下够猛,沈一弓整个身子朝后退了数步,好不容易撑住了想提刀再来,霍左挥下刀锋落在他鼻尖,自上而下看着他:“起来。”

沈一弓就憋着劲儿又冲过去。霍左的刀力度越来越重,速度也越来越快。沈一弓又一次被打趴在地。他还是刀锋一伸,语调不变一句话:“起来。”

手臂、肩膀、腿部、腰腹,霍左下手力度根本没做收敛,打得沈一弓满身淤青。又是一阵缠斗,他把折着沈一弓胳膊将他往地上一压,手一松开,还是那句话:“起来。”

只要霍左不叫停,沈一弓再疼都会再站起来朝着他攻过去。霍左紧接一刀柄撞在了他胃部,少年一口呕出血来,男人这才骤然反应过来,双刀落地,他整个人也朝后退了一步。

两人此时都喘着粗气,沈一弓握刀不肯撒手,见霍左撤步忙喊:“我没事,还能接着打,师父!”

怕他责备,硬撑着站起来。霍左合了合眼,指着他脖子:“自己数数,脖子上几刀了。”

沈一弓忙取下脖子上那根皮绳,上头明晃晃是四道横。

“怎么会……”

“等你反应过来早死了。这就是刀,刀不光是要你藏在鞘里。”男人藏住了面上神色,没叫沈一弓细看,转身在藤椅上坐下。沈一弓的心彻底沉到了底,心想男人还是要提郊区的事了。

霍左自顾自点上了支烟抽了口,等着烟雾散去,和沈一弓说,“过两天黄埔那边要开个堂口,就在苏州河边上的十六铺。”

一听地名,沈一弓忙抬起头。

霍左说:“有几个刺头,你从那边来比较清楚。”

“是。”

“明天起收拾收拾,暂住那里吧,不用回来了。”

沈一弓捡起地上的那几把刀,霍左躺在藤椅上又道:“都开刃吧,记得,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

直到沈一弓走出练功房,霍左都没再叮嘱一句别的。刀该开刃了,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也该真真正正的见血了。霍左把烟含在嘴里,一个人望着那片屋顶。

没过几天沈一弓收拾好东西就回苏州河边上,他知道霍左此番安排,无非是想将他们师徒间这些事做一个了解。一年了,一年前他还记得娘是怎么死在这片冰冷的地面上。再回来,苏州河边的赌场堂口还在,他把磨好了的刀带在身边,走至门前时,脚步些微迟疑了。

他是到了杀人的时候吗?

可这迟疑之后,他还是踏上了台阶,问一句:“生哥在吗。”

仇是定然要报的,一年之中每每练刀他脑子里都记着这老混蛋的脸。这件事支撑着他在受了伤挨了打后继续坚持着。

他得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拿起的刀。他跟着霍左就是等着这一天,等着亲手能用自己两把双刀把对方给了结。

因是传的青龙会的名号,赌馆老板很快就来了。沈一弓带了人在前堂站着。再见到生哥,对方显然没有认出自己,只知道是青龙会来的人,连忙奴颜婢膝地凑上来给他递香烟:“老哥要来不早点讲嘛,那么偏远的地方哪里值得您特地赶过来。”

就是这样脸,就是这个烂人。就是他那一夜往他脑袋上踹了一脚,而后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扔进了泥地里。

沈一弓抬眼打量了他满脸横肉:“生哥,一年不见,您不认识我了。”

男人脸色骤然僵住了。

“也是。”沈一弓从口袋中取出了几枚铜钱,深吸了口气。他脑海中反反复复警告着自己,这就是你等的这天,该是让他们还债的时候了。

他把那些铜币当着生哥的面缓缓洒在了地上,硬是挤出了冷笑,模仿着霍左惯用的神情道:“我捡钱的时候,脸上糊了泥跟血,您这会儿当然认不出来了。”

“沈……沈一弓。”

他压下自己心底的不安,故作大声道:“你这赌馆,今日起算青龙会的堂口。”

生哥当然不会怕眼前这个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是青龙会的名堂一出来,就算不怕都不行,只能颤着声音道:“行啊!没问题!我……我,给您,都给您!”

沈一弓望着他懦怯、恶心的嘴脸,几番犹疑之后,手终于还是按在了刀上,心底一狠,开口:“既然有人管着了,那你这个老板也用不着了。”

对方自是知道,沈一弓若来,自己绝不可能善了。少年父母的血都粘在他手上,说什么也洗不干净的事情。他脑子快速转着,二话没说利落跪地先开口求饶:“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畜生,我不应该,可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孩子得养活,干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沈一弓当时刀都已经举起来了,可听他这么开口,手遏不住再发抖。

“一弓,一弓你是好孩子,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好,我害死了你爹还逼死了你娘。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生哥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往自己脸上扇巴掌,“你应该杀我,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

“你站起来再说话!”

“我哪里敢站起来呢?我是罪人,一弓,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认错!”

“你站起来!”

他这话说完,身后霍左差来跟着他的几个家伙就一拥而上直接把生哥从地上拖了起来。生哥见这阵仗也嚷嚷开了:“求你绕了我吧,大哥!大哥求你饶了我吧。”

沈一弓喝道:“把他放开!”

那几人一松手,男人腿一软又要往下一跪。沈一弓这次终于不再犹豫,直接下了杀手。他心中愤恨,自己爹娘凭什么就是死在这样一个不要脸的恶人手上?哪怕他有一点羞耻心,哪怕他是站着对着自己……

生哥本还想告饶,骤然觉得小腹一凉。接着喉口也疼了起来。

沈一弓一共动了两刀,一刀扎的慢,直接捅进生哥肚子里,一刀走得快,划开他喉咙时血是缓慢渗出来的。倒下时,那个年轻人紧锁着眉头将刀抽出他身子,万分愤恨道:“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一具牲口呢?为什么偏偏是你,你这么一条狗,害死了我爹我娘!”

周围人看有血光,一哄而散。血终于挤开了刀痕溅出来洒了沈一弓一身。沈一弓痛苦地朝后退去,反应过来时,人早就已断了气了。他像是骤然如梦初醒,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转过身和一道来的弟兄说:“这里先交给你们了。我……要去见一个人。”

赌场的混子死了,巡捕也懒得多管,生哥尸首倒在堂前地面上,血顺台阶淌下来渗进了泥里。沈一弓走出赌场的时候,外头夏末秋初的太阳照在他脚尖,他低头看了眼刀上的鲜血,嘴里喃喃:“娘……我,这就是给您报仇了。”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霍宅,跪在了霍左跟前把刀放在膝上。霍左坐在他那张檀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

沈一弓说:“师父,从今日起,我能杀人了。”

霍左却眼都不抬:“从今日起,你也就不必再做我弟子了。大仇得报,哪里还有用得着你杀人的地方。”

沈一弓抬头连忙道:“我可以了。我手上沾过血,不会再怕了。”

“杀仇人而已。”

“师父?”

“一会儿去找徐妈取钱,自己回老家找份生意,上海这儿,别再来了。”说罢,霍左放下了茶,站起身,“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了。”

沈一弓慌了:“师父,师父我什么都能做,这一年跟着您,只有在您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师父!”

“沈一弓,我说了,事不过三。要不是看你大仇未报,上一回我就该赶你走了。”

“师父?”

“这大上海遍地的畜生,你好好做人吧。”

“不,我不走!”沈一弓扑过去抱住了霍左的腿,“就算只是给师父做一条狗都行,就求求您……求求您,别不要我。”

“你别发疯。杀人不是儿戏,杀普通人跟杀仇人是两码子事,现在你仇都报了,还缠着我做什么?”

“我……”

“你想要钱我给你钱,找个门路将来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我就想留在师父身边。”

沈一弓那苦苦哀求的模样却并未能打动霍左分毫。霍左低头望着他,忽压低了嗓音问他一句:“原来你想在我身边是为了报仇。那现在……你又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倒是将沈一弓问倒了。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霍左,一时间竟说不出个答案。

又适逢下人来报,说尤小姐店里来催。霍左便变了脸色,直接将沈一弓一脚踹开,取过帽子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二章 开口

大仇得报,心里头憋了一年的气像是一股脑通了,好似解饥又像解渴。可这股凝在心里头的气散了以后,总觉着那里空落落得不是个滋味。

现在没有那一股气了,他留在这儿又能干嘛呢?难道真的像师父说的,就此走了?他有些不甘心,但留下来的理由又是什么?

沈一弓第一次没有再焦急地去追上霍左的脚步,如此落寞望着那人离去之后,仅仅只是叹了口气,略丧气地转身朝房间走去。

他入霍府的第一日便是来的这个房间,那时徐妈叫他洗一个澡再去见人,热腾腾的水沁入伤口火辣辣的疼,满身血污洗净,换上衣服好似新生。

他就以为自己爬回了人间。

沈一弓摸着竹篾席在床边坐下,手肘撑在了膝头,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能去做什么。走?去哪?留?为谁?

这么想着便合上了眼,只一合上眼,霍左的背影与那日书房所听所见又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他朝后一仰躺倒下来。那些画面越发的清晰,声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些隐秘的呼吸,还有细碎的呓语,终于在他将眉头紧缩的一刹,由脑中听一个人呼唤起他名字:“沈一弓……”

一遍又一遍的,与平日里的语调全然不同,那样喊着。

“沈一弓。”

他脑子里像是闪过一抹白光。达顶的瞬间,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释放过后他用毛巾胡乱擦了一遍,仓促收拾好衣服,却听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徐妈在外头喊:“沈先生,我们老爷出事了!”

沈一弓一个箭步过去把门打开:“怎么了!”

“刚接着电话,尤小姐叫他今朝千万别去十六铺,那儿有人等着他。可……老爷坐车都已经走了!”

少年闻言,回房拿上刀就往外跑了出去。徐妈年纪大跑不动,送他出门那点时间把事情讲明白了。尤一曼从头到尾一共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催霍左去,是因为十六铺那店里来了个污蔑窑姐偷钱的瘪三,对方故意把事情闹大了堵在店门口,无奈打电话来。第二个电话是喊他不要去的,原来是尤一曼反应过来,那群瘪三污蔑偷钱是假,想寻霍左闹事是真,连忙叫他别来,哪晓得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出门了!

“侬叫老爷当心啊!”徐妈奔了门口朝沈一弓背影喊,“侬也要当心的!”

沈一弓应了她,在路上狂奔起来。上了大马路,左右又是行人又是电车又是黄包车,乱糟糟赌的一塌糊涂,倒是让沈一弓松了口气,路那么堵,说明霍左该没那么快到尤一曼那边。便加快了脚步,过了二白渡桥,远远都瞧见霍左小汽车了,沈一弓晃起双手要喊,谁料路况复杂,喊叫淹没在马路上拉板车的人叫骂声里。眼见着小车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朝前行去,沈一弓也只能再追。

这样一路追一路赶,眼见着进了十六铺的地势范畴,不远就是尤一曼新开的“花漫里”,沈一弓憋足了劲朝前一个猛冲。那车堪堪停下,后座门也将要打开,沈一弓斜眼一瞥,便见巷子里有道光闪过,弧度正是枪口,便猛地一冲,由那大开的车门撞进去,将霍左压在了真皮座椅上,并和司机大喊:“开车!快开车!”

司机也是训练有素,油门一踩,车一路窜出街口。门叫沈一弓扑进来瞬间用力甩上,汽车引擎声下,枪声大作,一连串的子弹打在了车玻璃上。

霍左让沈一弓压在了车座上,听车玻璃一片碎裂,皱眉望着这青年:“你怎么知道来的?”

车为避子弹,一个急转弯将后座两人甩到了座椅底下。沈一弓抖落身上玻璃碎渣,细心着不敢叫这些落到霍左身上,闻言匆匆解释:“徐妈接了尤姑姑的电话叫我来的。”

子弹声依然未停,想来设陷阱埋伏的人早有准备。眼见着车上了高地,一枚子弹穿过司机太阳穴。整辆车笔直朝着电线杆那撞去。

车朝前撞去的瞬间,霍左抓住了沈一弓的手臂,才停下他便问:“带家伙出来了吧。”

对方点了下头。

男人利落撕扯开副驾驶座的椅背从里面取出了刀。最密集的枪声过去以后,子弹像彻底销声匿迹。只听一群人在外壮胆吼了起来,霍左冷笑:“一群瘪三,哪里来那么多子弹。”

轻推了一下沈一弓,两人踹开车门一个前翻,刀先咬住最先冲出的来人脚踝。霍左带来的另一辆车也已叫人围住了,车上的弟兄都撞开车门拔出刀来对付来人。

沈一弓与霍左背靠着背一人一把双刀,身子微微前弓下倾,脚步如风,刀光剑影之间便已将那些寻事滋事的瘪三解决。沈一弓出刀时总不经意就去瞥身旁师父,见那人面容冷峻,出刀极快,一刀下去带出的血滚过面颊,染了一道红痕。

短暂走神,叫人迎面一刀将要劈下,是霍左抬腿一踹把人从沈一弓跟前踹开:“瞎想什么!”

听他一句骂声,沈一弓忙聚精会神对付起敌人。他张望,看乱斗一片中,街角有光一闪,定睛一看,又是对准霍左的黑魆枪口,便也顾不上自己左前的敌人,一个猛冲,拿小腿硬生生扛着铁锹的硬度撞了过去,扎在了那把枪前。

“锃——”声作响,刀锋抹着一人枪管爬上了喉,来不及多想,随着这一声枪响,血随着硝烟蔓了出来。沈一弓这刀将枪口往下一压,子弹打在了霍左身旁的那人身上。

这一刀引来男人目光,沈一弓看着自己刀锋滴着血,下意识望向霍左,对上男人眼神,学了他惯用的姿势抬起手臂把血给擦干净了。

霍左眼中闪过些微振动,想着当初跟这少年说的“事不过三”,想起以前听老人讲过的一句话:开过口的狗若不宰了,就只会咬人了。

也好。

“沈一弓!过来!”

这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信号,原本还跟霍左这边打成一团的混混一个个都畏惧地后退了。练过家子和街头瘪三混混归根结底还是有些不同,霍左待在身边的各个下手都狠。见了血,放了枪,谁还敢多动一下。

此刻两边屋子的窗都开了,那个人拿了枪坐在阳台上,瞧见谁动了就往谁身上开一个血窟窿,抬头一看。是尤一曼那女人带了一种姑娘站在了上头。

沈一弓护在霍左跟前盯着那群散回巷子口的人,乌泱泱的一片,静的却像块坏了的表盘,一点声儿都没有。

这片寂静里,霍左叼起一根烟,拿打火机点了,听“咔哒”一声。他往四面望去,扫过眼这群乌合之众,开了口:“是看不惯外头长三把手伸进你们十六铺?”

那群瘪三一片噤声,不少人的眼就盯着两人刀锋上滴落下来的血滴。

尤一曼站在阳台上握着枪:“我看,是看不惯女人在这地方做大了,怎么着,你们这群瘪三还想抢老娘的钱?”

霍左朝上头这女人轻笑,转头又看向他们。终于有人开口:“你们杀周家三兄弟的事怎么算!”

一人喊了,就有一群人附和:“是啊!怎么算!”

“杀人偿命,难道就想算了嘛!”

一群人吵闹起来。尤一曼抬手对天放了声空枪,见底下的人静了她才开口:“当初买地的时候,前后买卖把账都算明白了,这点大家伙该知道的吧?他们周家三兄弟已经答应了,这你们也知道的吧?可紧接着见我们有点小钱便心生歹念跟我们狮子大开口,那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吧!至于他们三个死了?是他们自个跟当地的一些帮派利益分赃不均没有谈妥给打死,怪在我们身上?谁跟你们算这笔账!”

尤一曼这边言毕,低下头去看霍左。男人的烟已抽了半根,听她说完,有意叫自己开口,便也说了:“今日里起,看不惯我的就看不惯吧。要是想赚钱,想过好日子,想抽上口好的,喏,楼上大姐。”

霍左指了指尤一曼。

“你们自己想明白。”

尤一曼接过话来:“我‘花漫里’还做‘红青帮’,女的长三,男的瘪三,只要是叫我一声大姐的,我有铜币一分,不会差你们一厘,说不上带大家富贵,但至少,只要你到我名下拜过门,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言毕,又朝天放枪三声,拍下抢来利落一句:“好了,开门,做生意!”

霍左隐入门墙下,咬着烟看骚动起来的人群,等‘花漫里’的门板一放下,那群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们都争先恐后要往里面涌。

“沈一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去?”

沈一弓本来就在那儿站着,听霍左问他,半天没想出个答案。男人把烟扔了脚边:“算了,不问你了。今天你也算是救我,刚刚好在我要赶你走以后。那就不能用师徒情谊来搪塞过去了。走,上楼,跟你尤姑姑讨杯酒,我想想怎么报答你。”

第十三章 作诡

“真不晓得一群小瘪三哪里来的枪,本来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该给的钱也都给了,给我来这么一趟,瞧不起人呢?”

“肯定还是不认得左先生。要是认得伊,那里敢做这些事情。”

“死都死了,好少说两句。”

“肯定背后那个瘪三来搞鬼!”

“好哉!”

霍左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尤一曼端着一只银烟都听旁边的女人说话。他一来,那些人也就都噤了声,觑着眼不敢看这男人。尤一曼悠悠把一口烟抽完了,才放下了烟斗把人遣退下去,抬眼望着霍左跟他身后那徒弟:“打电话叫你们别来了,怎么还是来了?怕你出事情,你车子到门口的时候我心啊拎起来了。”

“带了他来跟你讨一口酒吃。”霍左走她身边轻轻揉捏了她肩膀,“今朝这是怎么回事?”

“下午来了个瘪三,讲小翠金偷了他的铜币。我说我们这边姑娘没干这种事情的,你不要乱讲,他么一个不高兴,在我们堂前闹起来了,我就想叫你过来,刚打了电话,远远看他们窸窸窣窣不知道商量什么,转头又说自己铜币找着了,要走。这么一来二去我就搞明白了,这帮赤佬是要弄你。”尤一曼敲了下桌面,骂了一句,“册那。”

霍左坐下,取了水烟过来自己也抽两口:“当初马探长那里是打点过了。”

“打点过了。”

“周达汤呢?”

“也付清爽了呀。他就这么多少亩地的,该付的钱都结清了!”

霍左就说:“那没错了,就是冲着我来的。本来是不想让你跟青龙会沾上,我名头都没放。是谁走漏的风声的?”

尤一曼没说话,眼神就往外那飘了飘。霍左把水烟还给她:“这个事情捂不牢。我能借你人打点,但我的名头跟你不能连上。现在你又要搞‘红青帮’,到了秦胜诸那边肯定觉得是我耍滑头。”

“就说你是我姘头不就好了。”

“一句‘姘头’就完了?还是要想想。”说完这个,霍左也不多言,低头点了烟,朝沈一弓摆摆手,让他坐下,“嗳,今朝是多亏我这个小徒弟。”

尤一曼拿出帕子来给沈一弓擦脸上的血:“怎么?”

“救我一命。”

沈一弓似乎是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徒弟应该做的。”

“沈一弓,你是铁了心的想留在这儿了?”霍左是破天荒地给这少年递烟。沈一弓不会抽烟,但还是接了,霍左亲自给他点着,看着他吸烟是狼狈呛着了,伸手轻拭去这男孩眼角呛出来的眼泪。这份温柔叫沈一弓惊诧,抬眼时,带了三分惊怯:“我……没有别的能选了。”

他捏烟的姿势也不对,霍左手把手捏着他腕子耐性道:“来,捏烟是要这样的。”便起身绕到了他身后,靠在他肩头慢慢抬起了他的手,“再抽一口,等着烟一口气卷过了肺就习惯了。”

尤一曼眯着眼做旁侧打量他二人,吸了口水烟,吐出一口雾来,似笑非笑开了口:“小沈,还是童子鸡吗?”

沈一弓差点又一口烟要呛着,窘迫着不知要怎么答。霍左搭在他身上,听了这话指尖理了理少年发丝:“我说要报答你,那不如叫你尤姑姑给你安排,今朝带你当大人。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我全听师父安排。”

“这个事情哪里是听我的?当然是听你的了。”

尤一曼就拍了手:“说得对,沈一弓,你挑一挑!”

沈一弓下意识就回头去看霍左。两人眼神交织的那一刹,霍左嘴角现出一抹微妙的笑。他伸手利落从少年嘴里拿回烟塞进自己嘴里:“一曼,光说没用啊,你要把姑娘们交出来让他挑啊。”

“好好好,我去叫人!”尤一曼言毕起身出门。房间里就只剩下霍左和沈一弓两个人。霍左支着头坐在桌边抽烟,眼神似轻飘杨柳,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沈一弓身上扫过。

尤一曼走了以后,那只水烟还在烧着,从银器里头传出“噗噗”水声。霍左把烟给捻灭在铜佛手里头,想了想,问沈一弓:“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沈一弓没想到他会话锋一转问起这个,就答:“不好。”

“怎么样个不好?”

“本来给我娘复仇,我想杀那么个人,应当像渴久了喝到水一样爽利。可真的把他杀了,也不好。他跪在我跟前求我,一点当初害死我爹娘的威风都没了。那么把他杀了,不比杀一条狗、一只鸡要难。”这么说完,沈一弓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有重复了一句,“所以我,感觉一点不好。”

“那刚刚那个开枪的呢?好还是不好?”

“说不上不好。”沈一弓答,“那一枪若开了,师父您可就要遭殃了。所以能帮上您,这一刀不论如何我都得下。”

“可你也不觉得这说的上好。”

“师父曾问我,怎么去看人命,说有的人命轻,有的人命重。如果真要那么算,我娘就是轻的不能再轻的那种人。那我不能认,到底那是我娘。所以只要是杀人,我都不觉得爽利,即便是复仇,即便是为了保护您。”

霍左斜着身继续听他说。

“可我不是不能杀,因为确实有的人,就算杀了,也与杀牲口没有差别。我想让牲口少一点,让人活下来的多一些。”

沈一弓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经过多少细想,想到了,就说了,也不清楚师父听了究竟会有什么表示。他有些不安抬起头来望着霍左,却看对方只是淡淡地笑着,尔后,伸过手来揉了把他的头:“行吧。”

就那么简单的两个字:行吧——沈一弓心里头那块大石头莫名就落下来了。

尤一曼不多时就带着一群姑娘过来,各个都模样娇俏,身材适中。沈一弓看过一圈,在尤姑姑的催促下牵了一个穿蓝旗袍的姑娘往后屋走去。

霍左坐在那儿:“沈一弓,再出来就是大人了。”

沈一弓面色一窘,别过了头。尤一曼挥散了另外那群姑娘,冲沈一弓笑:“好吗!童子鸡终于也不是童子鸡了!”

人群散去,那姑娘也让沈一弓牵着进了屋,尤一曼看了两人关上门,端起水烟与霍左开口:“你舍得啦?”

“什么?”

“那么好一个徒弟,叫我们这边的姑娘给破了。”

“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点什么?”

尤一曼整个人躺到罗汉椅上去:“男人、铜币、漂亮衣服,没了。我整天还能想着什么?”

“他是个好小伙,能用,带着身边,过两年估计是我一大助力。”

“就这些,没了?”

霍左抽出根香烟来,这回倒没点上,瞥了她一眼。尤一曼说:“你看看他那满身腱子肉,哎哟,那么高的个头,浓眉大眼,今年要十八了吧?”

“十七。”

“半大小伙。啧。”

“不想跟你讲这个,你就是个疯婆娘。”他正要站起身,却看卧室那边的门一下就开了,尤一曼笑声尖起来,烟斗都像是要被她给翻过去:“嗳!小沈,侬这个事情不要往心里头去,以后慢慢时间就会长的!”

谁想出来那个蓝旗袍面色一凝,径直朝妈妈这儿走来,扯了扯她衣角趴在她耳朵边簌簌低语一番。尤一曼那笑先是收起,脸色一沉,继而扫了霍左一眼,又不怀好意笑起来了。

霍左站在旁侧有些疑惑看着那两个女人。卧室的门是虚掩着,他朝里瞄了一眼,只看见沈一弓一个背影。

等蓝旗袍说完,冲两人福了福身退下了,尤一曼才含着烟嘴和霍左开了口:“想不想知道,发生什么?”

霍左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哦?”尤一曼把腿一收,身子朝前倾,“个么,你想怎么样?”

霍左将那根一直没点着的香烟跟打火机一块放在了桌上:“你好去准备晚饭了,再备上点酒。”

“几人份?”

“我跟我徒弟留下来吃,其他还有几个,你自己算。要觉得不热闹,就去把程长宇也请过来。”

看这样子就是要叫尤一曼走了,女人巴不得呢,起了身把水烟揣好,临出门冲他笑笑:“十七岁,霍老爷,你悠着点老腰。”

霍左啐她一口:“你成天就不能想些正经的!”

尤一曼鼓着嘴做了一个下流的口形,没等霍左数落她,自己先溜了。出了屋还能听见这女人幸灾乐祸的歌声,唱一句“郎有情,到如今,剪了灯花入暖帐,脱了衣裳捂真心……”

霍左进门前还小声嘟哝一句:“咿,疯婆娘。”

就进屋去见那个“童子鸡”。

推开门,沈一弓撑着个膝盖皱眉坐在床头边。霍左靠在门框旁开口:“哪样啦。”

沈一弓看他:“师父?”

“不是说叫个姑娘给你开开荤。今朝就不做童子鸡了。”

“我……”沈一弓又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我不是真想做童子鸡。我是个男人,师父!我……我不是不行!”

霍左就笑:“我又没有这样说你。”

“我知道师父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不是滋味。”

“你还有什么滋味?”霍左那嘲笑语气在沈一弓听来更加难受了,“那个姑娘不好看?”

“好看呀!”

“那手不够巧?”

“当然不是!”

“个么你跟师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情?”男人这样信步一走,就到了沈一弓的跟前,他蹲下身,抬起头,对着对方澄澈一双眼,似笑非笑,桃花眼中不知涌动着何种暗潮。

“你来跟我说说看?她是这样子的,还是……那样子的?”

第十四章 开局

霍左跟沈一弓两个人前后出来时,尤一曼早在小客厅里备好了饭菜。她瞧人过来时,一直窃笑,沈一弓没上桌,老样子忠实地站在了霍左的身后,尤一曼请了一下,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往后又站了些。霍左说:“也无妨。你不用劝,等下他也有的吃的”

旁边老妈子给他们上着菜,多出一副空碗筷来。

“是程长宇,跟他打电话过去说要过来吃饭,现在都还没到。”尤一曼也不提这两人刚刚那点事儿,只是指了小黄鱼说:“对啦,过了白露到立秋就好吃螃蟹了。吴妈苏州人,到时候让她老家那面送大闸蟹过来。”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家常小炒,水果是切好的西瓜。霍左拿了只鹅腿给沈一弓,叫坐下来吃酒,闲话聊两句,外头来报说程先生来了。程长宇风风火火进了屋:“跟你们说,就刚刚吴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送医院抢救了!”

他把帽子摘了给旁边的仆从,撩起袖子身子前倾手舞足蹈地:“姓吴的管家到了医院就给我们银行主管打电话了,叫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过去做财产公证,知道怎么回事不?”

旁边两人就看着他。程长宇一拍桌:“吴老爷子要这回是真的该分遗产啦!”

尤一曼拍了下掌:“好呀,那之前保下来的门面就要到手了。”

“可不是?别人真以为吴老爷子站着大世界,好大一份家底,其实他这两年投资房地产早就入不敷出了。等他一死,财产清算,留给两位公子一位小姐的还不知道是债多还是钱多呢。”

三人坐下一道吃了酒捧了杯,为这事儿兴高采烈。吃完饭,程长宇组织起来打麻将,沈一弓不会,就叫了尤一曼手下紫悦作陪。麻将桌上霍左跟他简单讲了今天十六铺这儿的事,等再查查,把供枪的揪出来,这事儿就算完了。

几个人打了几圈,霍左看也赢了几把,就起身说自己明天一早还要去和秦胜诸作解释,得先回去了。见他要走尤一曼有些悻悻,但没多留。

临行前,程长宇冲他喊:“大哥!要是今晚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给你!”

霍左带上帽子走前和他点头示意。他与沈一弓离开“花漫里”时已经快十二点,街上空荡荡,一片寂静。

小车轰鸣声响,这辆是尤一曼的车,暂借给他们,旧的那辆被打成了马蜂窝已经拉走去修了。等回到霍宅,家里大半仆从早已睡下,只有徐妈还点了灯在堂前守着。见老爷进来,举着灯踩了一双小脚奔过来,长长松出一口气:“老爷回来啦。”

霍左把帽子摘下递给她:“嗯,回来了。”

“午夜了,我给您煮点夜宵怎么样?”

霍左就回头看沈一弓:“你饿不饿,弄点吃的?”

沈一弓也实诚:“饿了。徐妈,有面吗?”

“有!雪菜肉丝面好不好?”

“好!”

徐妈转身走了,沈一弓跟着霍左进了堂前。男人笑话他:“晚上吃过酒还没饱?我看后面打麻将的时候,你出去吃过饭了。”

“那会儿虽然饱可现在还是饿了。”

霍左就笑:“也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他在桌边坐下,抬眼示意过,沈一弓才肯落座。男人取出打火机来点烟,看那大小伙在旁正襟危坐,便取了烟盒和他一递:“想抽吗?”

沈一弓摇头:“之前那根抽了,头到现在还疼。”

“正常的。”霍左靠在桌边斜眼望他,“头回抽烟,脑袋让烟叶子熏着了。习惯就好。”

两人在这儿坐了会儿,霍左点的那根烟也不怎么抽,手搭在了桌边,翘起二郎腿望着堂前中的那颗合欢树。今日天清,一轮缺月高悬,清风徐来,少了白日炎热。眼下并无二人,沈一弓做旁目光贪婪望着男人桌边清冷的模样。他拧着手指,纠结半会儿终于还是磕磕碰碰地问道:“师父……我,还算是童子鸡吗?”

“你啊?”霍左掸了掸烟灰放嘴里抽了口,而后笑,“当然还是了。”

“可您今日不是……”

“那也算?”

“那不算?”

“当然不算了。”

沈一弓低下头,看起来有些失落嘟囔:“那师父今天还说……叫我不做童子鸡了。”

“什么鸡?你们明天想吃鸡吗?”徐妈听了声以为是跟她说,她把那碗热腾腾的雪菜肉丝面端上了桌左右看看,霍左掩了掩笑没答,看一眼沈一弓,那小子把脸快埋进碗里,耳朵根都红了。

男人说:“是,要吃鸡,明天中午吃烤鸡好了,徐妈。”

“好的呀,没问题。”

霍左把烟掐了站起身:“沈一弓,你先吃宵夜。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早起,你陪我到秦老爷府上去吃早饭。”

沈一弓埋着脸闷声应了。霍左刚走两步,大堂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徐妈要跑过去接,霍左抬手拦了,自己走过去把话筒提了起来:“喂?”

电话那头传来程长宇的声音:“大哥,吴老爷子死了。”

大世界的创始人,走过咸丰见过共和也看过军阀混战的上海医药大亨吴三忠,死了。

霍左侧过身,望了眼外头开得荼蘼的合欢花道:“也好,该开局了吧?”

那边就道:“该开局了。”

挂了电话,霍左捋了捋头发,回头和沈一弓说:“吃好了早点睡,明早早点起,徐妈,明天给他备几个肉包先垫着,到时我在秦老爷那估计吃完早饭也不会回来。就先只准备了晚饭吧。”

徐妈应了声,又问:“您几个人?”

“明天先按照五个人的做吧。肯定还有不少朋友。”

这么叮嘱完,霍左就回房间了。洗漱完躺在床上,他想想又拉亮了灯,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了一枚相片坠。小巧一枚银的圆框,上头浮雕锦绣繁花,轻按一下小搭扣就自然弹开了,借着灯光,霍左温柔打量着那张相片。

相片里是一个女人,眉眼间与霍左、尤一曼都有些许的相似,靡颜腻理、眉目如画。霍左指腹轻轻抚过那张小小相片,深叹了口气后,才把项坠合上放回抽屉的小铜盒里,关上了灯。

第二日一早,他带沈一弓二人前往秦公馆拜访,去的时候适逢秦胜诸正起床,他见霍左来留他在桌边吃早饭,手旁放着的是今日的大公报,头条便是吴三忠逝世的消息。

“吴三忠走了,大世界关门三日,为了他生意也不做了。要我说,是他欠账太多,一时间算不清楚,只能先关他个三天。”早餐秦老爷吃的是煎包、豆浆跟炸油条。

霍左在他身侧坐下来了,秦太太不在,正想开口,又听楼上传来秦明月的声音:“爸爸,我不吃早饭了!同学来接我了。”

听一阵匆匆脚步声,秦明月打扮得时髦得体从楼梯上下来,见霍左也在,本张扬的眉眼略收敛下来,颔首与霍左打招呼:“阿左哥哥,你也来吃早饭呀。”

打完了招呼,似是想起先前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落,眸中隐约生出几分埋怨,秦胜诸叫她过来坐下陪大人吃了早饭再走,她却轻跺脚:“不吃,我那个同学邱煜开了车,已经要到了。来不及了!”

外头传来一声喇叭,秦明月望着霍左说:“你看,他来了呀,我要走了。”

霍左注意到了她目光,却还是别过头夹了一只煎包放入碗里。秦胜诸宠着女儿,见状也是无奈:“那好,你跟同学几个出去玩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爸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说完,秦明月拎上包,临出门前不忘又瞥霍左一眼,看他仍无意与自己多说,耍了小性子嘟起了嘴,气冲冲跑出门去了。秦胜诸打底知晓这小丫头的性子,但也与霍左一般,知晓也当不知晓,和手边的年轻人一笑,老父亲般无奈道:“你看,我算是把这小丫头给宠坏了。”

霍左便道:“明月毕竟娇生惯养,有点这样的小姐性子也正常。”

两人谈过这些家长里短,便又讲话题引回了正事上来。秦胜诸话锋一转,便问起昨日十六铺的事情,提了提尤一曼。

原本今日霍左来其一就是让秦胜诸少生犹疑,闻言故作愤懑,放下筷子骂:“那个尤一曼真是要气死我!”

“哦?”秦胜诸自顾自喝豆浆。

“她到处去说是我姘头,我在她身上是花了点小钱,但哪里有那么熟谂的地步!她倒好,借了我的名目跑到十六铺去作威作福。昨天去想给她点教训,结果谁想她居然那我当挡箭牌了!你说这个赤佬是不是过分!”

“那可有点过头。”

“就是嘛!”霍左黑着脸闷声粗气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似得。

秦胜诸就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骂也骂了,昨日里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差点也就打了。可事情都已经做了,要成了,那还能怎么办?就问她拿了钱,生意归生意吗!”

“就是说你们两个也没有那么熟了?”

“要是我俩够熟,那女人就不是给我钱,倒该给我股份了!”那么摇了摇头,霍左重新捡起了筷子,“我回来的时候还想不明白,一个窑姐哪里有那么大的口气。后来打听过,才知道——她跟马维三也有一腿!”

第十五章 浑海

秦胜诸的脸色些微严肃起来了。

马维三,马维三背后就是吴老爷子。吴老爷子现在死了,债是他这上门女婿的,权威也是这上门女婿的。吴老爷子有两个儿子,一个专心读书,隔着太平洋远在美国,一个是扶不起的阿斗,不是在这个烟馆就是在那个窑子里。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这个在法租界里当探长的上门女婿马维三了。

“十六铺的事儿,也是这女人自己打算的?”

霍左就冷笑:“她敢吗?就算敢,凭她一个,做得到吗?”

秦胜诸端着手中的杯没有开口。

“吴老爷子一死,大世界的门面、剧场,西面三条街的铺面,还有他的那些地可就都留下来了。”

“你可别忘了还有他的那些债。”

“债是要还的。”霍左说到这里,缓了缓语气,夹了一条油条泡进热豆浆里头,“不难想三天以后这场风浪得卷到哪儿。”

秦胜诸也有自己的考量,闻言就问:“这可不能全给马维三私吞了。”

“肯定不能。”

“满上海滩所有人都盯着,吴老爷子走了,他家这债就是难,我与他们家里也算熟谂,有难不能不帮,你说是不是。”

霍左就道:“秦老爷大度。”

“做人要讲道义。他吴三忠可以因为烟馆、舞厅的事骂我抢他生意,可我不能就在他死了以后落井下石抢他家里人的地盘。”秦胜诸言以至此,便将手中的茶杯了放下,“小霍,面粉厂的事情既然已经谈妥了,剩下点收尾工作就交给你三叔吧。等过一段时间,找机会和吴二少爷一起吃个饭,你们差不多年纪比较有话聊。他爹刚走,又有个不着调的姐夫虎视眈眈,我怎么着也该帮帮他。”

霍左心里头冷笑,可不是,帮帮一个大烟抽上瘾,只懂得花天酒地没脑子的二世子,可真是盖过天的善举了。

但面上仍不动神色:“是,那有什么事我就跟三叔接洽了。”

“嗯。”既然提到霍左他三叔,秦胜诸就顺口问一句,“对了,听你三叔说,你四叔和五叔最近出事了?”

霍左也就如实点头:“是,我做的。”

“哦?”

“跟我爹的事情有关。”

“那我就不问了。”秦胜诸罢了手,这餐早饭算是吃好了,前前后后谈了也快一个小时,东拉西扯又提了些上海几户富贵人家的事儿,如此这位青龙会的掌门人便将所有事情悉数都与门徒安排妥当了。

霍左从秦公馆里出来,临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见着秦胜诸背影,倒看见秦夫人在二楼落地窗后一闪而过。

他收回了目光,与沈一弓说一句:“走吧。”

就一同钻入了车内。

上了车,沈一弓望着霍左沉沉不语的面庞不敢发话。他刚才虽全程都跟在霍左身旁听着,可秦胜诸与他谈到的那些,他一点眉目都没有。车一路向西,隐隐约约能听见浪涛声,待停下时,沈一弓往外一看,都到了黄浦江边上了。

霍左叫司机下车走了,自己则坐在后座上兀自取了烟点着抽了起来。

眼下海天苍茫独一小车内,就又只剩下了沈一弓与他两个人。

“刚刚站在餐桌边,有听出什么来吗。”

沈一弓说:“我愚笨,实在是不大清楚。且又有一堆人名,弄不懂到底是谁。”

“确实也从未与你说过。”霍左靠在右边的车窗旁,那一层层地烟雾笼着他的面庞,看起来迷迷蒙蒙的,“这大半年,除了学刀枪也没教你学别的。那个时候你不算道上的人,只是临时踏进来行一行道上的事罢了。等诸事了结你还是要走的。”

“那……我现在呢?”

沈一弓坐在他身旁,两手正正放在自己的膝头。

霍左那双桃花眼轻瞥了他,且不答,只是先与他递上一支烟。沈一弓迟疑片刻就接过含进嘴里,正想点火,身前人却靠近过来,将他身上的气息也一并卷了过来。霍左低下头,轻咬着嘴里的烟让两根烟头对准,将另一根给点着了。他些微鼻息洒在了沈一弓的唇上,沈一弓咬着烟,脑子慢了大半拍,只顾着深深咽了口带烟草味的唾沫。

等反应过来时,那人、那烟、那烟草味儿,也都离他远了。

霍左又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你铁了心要留下,那就是道上的人了。我不可能不教你。”

他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黄浦江内浪潮翻涌。沈一弓金跟他身后也下来了。他靠在车边,生疏地抽着嘴里那根香烟,望着男人那随风上下翻腾的衣摆。

霍左说:“今日谈的吴老爷子吴三忠,你知道吧?”

“听说过,是泰和药业的创始人,药房里头卖的人丹、龙虎油都是他家的。”

“除此之外,还有大世界内的店铺、赌馆、舞厅、剧院、银行也全都是他名下产业。”

“那么有钱,为什么他又欠了许多债?”

“没钱的想变得有钱,有钱的想变得更有钱。”霍左答,“他搞房地产,亏了,就欠下了债务。家业的确是大,满上海多少人得仰仗他,可说到底人一死什么都完了。”

回头,见沈一弓没有说话,就知道他还有许多不懂。霍左朝前往海岸边走去,黄浦江中浑黄的水卷过沙滩翻起白色泡沫。

“过去道上是青龙会的秦爷一人做大,我做他门徒,平日出入即便不说话,他人也会畏上三分。但混子就是混子,即便住入公馆,用度非凡,底子还是一样。秦爷想洗白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故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想跟吴老爷来往,只是人家并不能瞧他得起。”

“说是过去,那么以后呢?”

“以后马维三接了吴老爷子的班,恐怕道上就不止青龙会一家了。”霍左言毕,一支烟也差不多到头,回头看沈一弓青涩抽着,侧过了身,“沈一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了解,但这不重要。我身边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即便是尤一曼也有自己的利要争,况且她没办法随时呆在我身边,做我左右手。”

“长宇哥呢?”

“他是个搞银行的。虽说是我的朋友,但这些沾血的事?我不可能让他全知道。”

沈一弓思忖着低头用力抽了一口烟,那些尼古丁让他的脑子渐渐开始昏沉了。他将头抬起,霍左还是比他略微高那么一点。沈一弓对上男人的那双眼,望着他眼中那抹深邃:“我,我可以。我什么都能做,师父。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

霍左轻轻替他拢了拢领口,又伸手抚过他耳廓揉了揉他后脑的发,鼻腔中发出轻微的一道哼声。

最终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头去望着那潮起潮落,长叹出了一口气。沈一弓看着他的背影,捏着手心,揉着里面渐渐渗出的汗。

待到霍左开口,却只是望着远远的航船与海平线说了一句:“黄浦江的水,真浑。”

沈一弓此刻似乎也不追求那个回答了,心底松下一口气,和他开口:“人家跟我说,这就是海了。这算是海吗?”

霍左一笑:“当然不算。海是蓝的,哪像这里那么浑。”

“那哪里能看见蓝色的海。”

“你想看蓝色的海?”霍左望着他。沈一弓只道:“我从来没见过。”

“那就去香港,去青岛吧。”

沈一弓站在他的身后,听他低声喃喃着:“会有机会的,看一次海罢了,总还是有机会的。”

后来车是霍左开回去了,路上他说会教沈一弓怎么开车。

那次黄浦江边回来以后,沈一弓总觉得他与师父之间的关系有些许微妙改变了,具体是哪,他也说不清,也许那点微妙就在距离之上。过去见着他时沈一弓本就挪不开目光,如今更是希望对方不要离开自己视线。

晚上吃饭的时候尤一曼低调着来了,今日穿了身银灰色的旗袍挽着个发髻。程长宇在他后面来,还带了一个银行里的年轻同事。程长宇介绍那年轻人是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叫梁清文。

有这个梁清文在,餐桌上谈起来的也都是些明面上的产业。主要还是大世界西面的铺子。法律经济上的问题程长宇说这个梁清文已经都起草完帮忙解决了。都是从吴二少吴秋伟手里买来的,老爷子一死,这少爷为了还债就都卖了。

“幸好动的快,秦老爷已经打算跟吴秋伟那边联手了。现在你把铺面一买,他一定会觉得马维三用着你到处蚕食。”霍左与尤一曼一举杯,“尤老板是要发财了。”

尤一曼笑的优雅:“我的不就是你的?就是发财也多亏了你跟小程帮忙呢。”

程长宇跟着一块干杯,喝过酒就问尤一曼:“想好那片铺子做什么生意了吗?如果做你原本营生,怕是马探长得拿这个条款那个条款的敲你竹杠。”

“马维三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想好了。”尤一曼抿了杯中那白酒,“开西洋舞厅。”

“西洋舞厅?”霍左挑眉。

尤一曼款款点头:“是,西洋舞厅!你知道做买办生意发家的方老板方浩生吗?他四姨太太跟我打麻将认识的,是个白洋女人,长得不要太漂亮!那头发金灿灿的,原来就是做舞女的,我跟她讲了这个事情,她也想赚点零用钱。”

“哦哟,白洋女人都被你拉来一起做生意,厉害的啊一曼姐。”程长宇就笑,“那位方四姨太叫什么名字?”

“洋名叫什么什么娃,中文名方老板给她取了叫方妙儿。”

“方妙儿。”霍左支着头,揉了揉眉角,“看来方老板很喜欢她了。那我看你跟这个姨太太一起,西洋舞厅一定能办的红火。”

“那就借你吉言啦!”

里屋的人一阵嬉笑,沈一弓在晚餐中途就退到外头来了。他听屋中传来尤一曼的笑闹声,偶尔听霍左低语几句,自己抬起头,望着天边粲然星空。

坐石阶上,不知怎,总觉得这大半年来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梦,娘走了,他复仇了,血也流过了手。这到底该算是好还是不好呢?说不清。至于孑然一身的境地,本以为自己是无根漂浮的萍草,现下看来又不止如此了。

他有师父。

沈一弓托着腮帮静坐着。他想他这样看师父,师父又该是如何看他呢?

还觉得他只是一个小瘪三吗?

说不清楚。

第一卷瘪三完

第十六章 乱世

入秋后一连下了好几日雨,低洼地区的水涨上来,将原本的荒草地变成一片沼泽。秋收时分在烂泥地里摸泥鳅的农人不少。有个小丫头跟着父母一块来田里捉泥鳅,两脚踩在泥地里,弯着腰,一把抓着什么了,兴奋地和她爹娘喊:“娘!泥鳅!大泥鳅!”

“哪儿呢?”身后村妇跨着脚赶过来。小丫头拽着底下:“在这儿,我拽不动。它在很深的泥底下!”

“你让开,让娘来。”

说着,她绕过女儿把手往她刚刚摸过的地方伸。她这一用力,底下的泥泞倒是松动了——可真抓上来的却不是泥鳅。荒郊野地里传来女人一声尖叫,其他人赶忙站直了身望过去,只见她手中竟抓着一只腐烂的人手。

“死人,死人啦!”

青天白日,腐尸惊现!这新闻直接就上了《奋报》头条,死的人是谁,到底因为什么缘故被人留在了这儿,是仇杀还是情杀,叫记者动笔一写,更是惹人遐想连篇。

这报纸马维三也在看,瞄了两眼,把手里的雪茄放下。正好有警局的同事从他身后走过,点了点报纸上的地名:“这个案子是道上的人干的。用枪杀的,子弹嵌在头骨里头。”

“怎么,你知道这案子?”

“有一个认识的兄弟在处理这个案子。青龙会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点吧,马探长。”

马维三就笑,拿了桌上的橘子掰开来:“知道点。”

“这帮家伙组建至今至少也有二十年了,最近好像开始提拔年轻人呢。”

“是吗?跟着两个死者有什么关系?”

“应该是先把老一辈的人干掉了,年轻的人才能站稳脚跟吧。”那名警官从马维三手里也掰了一块橘子下来,边吃边感慨道,“后浪推着前浪来了,估计连上头坐着的那群老家伙气数也差不多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内部斗起来了,我们也好趁机捞一笔。”

顿了顿,便问:“对了听说马探长最近做投资,是要升官发财了?”

马维三哈哈一笑:“我就是个小探长,升什么官发什么财。没有的事!”

话音未落,听审讯室那边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棕发蓝眼的洋巡捕叼着支烟走出来,冲两人挺不客气地嚷嚷:“你们两个,别聊天了,进来收拾一下!”

马维三把报纸叠好,目光扫过这法国佬沾了血的拳头。

他身边那同事给人赔了笑,目送人走回审讯室里头了,骂骂咧咧地:“册那死鬼佬,把我们当下人使唤。”

“哎,他们刚刚审讯什么人,我看他拳头上都沾上血了。”

“上午有个洋女人丢了个钱包,小偷没多久就抓来了。本来就偷那么几块钱,大不了揍一顿算了。结果呢?”叹了口气,这人无可奈何起了身,“我看是没气了。”

“这帮死洋鬼子,仗着自己牛逼,把我们这帮中国人当牲口了。册那。洋人猖狂,黑帮牛逼,我们他妈放在哪儿?我看是真没王法了。”马维三骂了这句话,却不是跟他进审讯室的,转身披起大衣,看样子是要外出。他同事叫住他:“哎,老马你要出去啊?”

马维三抽出根烟递给他:“出去一下。辛苦你把里面弄干净了。”

“你去吧,没事儿。反正法租界埋个把死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马维三走朝他挥挥手:“你说得对,后浪推着前浪来了。我找这后浪去了。”

所谓后浪——霍左此刻正坐在宝善街的一家赌馆后院里抽烟。

赌馆临街,是一间四进的大院子,前头门面做生意,后面三道院子供伙计们食宿。这会儿一帮人就是围在最靠里头的院落,后门临河,左右还有乌篷船卖野菱。

青石板的地面,四周种了几棵桂花树,入秋下过几场雨以后,香味就漫开了。初秋的阳光刺芒芒落在院子中央,霍左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戴着副太阳眼镜。他斜倚在那儿把玩着手中的铜打火机,支头抽烟。

霍左身前有四个穿黑衫的家伙正围殴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性荷官。他身后是沈一弓双手共握笔直站立。

男人把手里的打火机玩得“咔哒”直响,配着那个荷官的哀嚎,莫名合上了拍子。见那中年人渐渐快立不住了,他才把手中的打火机一甩合上,那边四个打手也就停下退去了一边。中间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却又让霍左一脚踹回到了地上。

霍爷开了口:“一季你们这边至少能有万把来元收入,可连着两季都只有五千上下,少了整整一半,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垂下手,示意这个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人把脸抬起来。

“三张台子,几个坐庄的都听你指挥,剩下的麻将桌吃不了几个钱,大头就都在你这儿了。”

“我……我……”那人牙冠打颤,眼神恐惧,满脸是血。他根本不敢看对方,只顾是连连磕着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求您原谅我!求求您!”

霍左合了合眼:“所以你拿了多少。”

“我真的,真没有拿多少。大哥,我也是为了糊口,您网开一面,求您了,这回就放过我吧,我下次绝不会再犯了,大哥。”

“多少。”

他也只好嗫嚅着:“……七成。”

“他们呢。”

“一人一成。剩下一成,我直接就放在桌上赌了。”

“你干这事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那人就把头都埋在了臂弯里,声泪俱下求饶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啊,大哥!求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

“行啊。算上前面差的几季,你按照是借走的钱照四厘的利息把账补上了,这事儿就算了。”霍左说着把算盘扔到他手边,沉声道,“算吧。”

这男人盯着那只算盘迟疑,手微微抬起,却又怯懦着放下了,抬头:“大哥,近十万,我实在是拿不出来。”

说着就又要给他磕头。他这一磕头,霍左也不耐烦了:“行了,拿不出来就按规矩来办。”他侧过头,和身后道,“沈一弓,拿刀来。”

身侧的青年立刻利落得将短刀拔出扔在地上。

霍左望着地上如虫豸似的男人:“该怎么做,自己知道了吧?”

这荷官硬着头皮握住了刀柄,深吸了口气后,将刀锋对准了左手的小拇指。却听霍左冷笑了一声:“你拿一根小拇指来,糊弄谁呢?”

男人脸瞬间煞白:“可,可除了一根小拇指我还……”

“赌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手就不应该让自己来做这一行。”霍左拨弄着打火机上的盖子,冷漠道,“我记得你是左利手。”

“大哥,我得养家糊口……我真的知道错了大哥,求您,这手要是没了我这辈子、我这一家,也全都毁了!”

霍左却根本懒得理会他话中哀求。

“左手吧。你自己要是下不了手,我们帮你。”

荷官眼中有惊惧,有犹疑,有悲戚,最终都被一层悔恨所覆盖了。随着一声惨叫,院子里的桂花香顷刻间染上了血腥味。

霍左起身,与沈一弓擦肩时低声嘱咐道:“等会儿取了装小箱箧里拿车上来。”

青年和他点了头:“了解。”

他回车上去抽烟了。沈一弓上车的时候,他侧眼望着这年轻人面上神情。引擎发动,车一点点驶离那家赌场。霍左叼着烟淡淡道:“我就是个恶人。你想说什么就直白说吧。”

“倒也不是觉得师父做事过分,只是在奇怪……”沈一弓抱着手里的那个长方盒子,低着头,“我自己家里也是因为我爹要赌,欠下债务,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一年到头因为赌博多少人倾家荡产。即便如此,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要往这个火坑里跳?”

“那抽大烟麻烦更大,烟馆怎么一家比一家开的热闹。有人去就有人做这个生意。”

沈一弓闷声道:“这钱是昧着良心赚来的。”

“那你有钱不赚?”霍左瞥他。沈一弓摇了摇头:“要是这个钱,我就不赚了,还有骰子这些赌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东西,我也不会做。”

霍左就弹了烟灰笑道:“好,那我就等着,将来哪天你要做生意了,我看看你有多讲道义!”

“师父又笑话我了。”

“我可不是笑话你,我是佩服你。那么多钱你不要赚,看你将来做大哥怎么给小弟们找财路啊!”

两人交流之间,车已经到了秦公馆门口。霍左带着沈一弓下车,进了屋,管家过来说老爷子在跟朋友们喝茶,他便让沈一弓把那个小盒子拿过来。适逢他三叔从屋里出来,见着霍左,那老爷子便折步过来。

霍左与他拱手:“三叔。”

三叔姓周,单名一个卫。是霍从义三十年前的拜把兄弟,比霍从义小十岁,数马,功夫与他那大哥不相上下。当初秦胜诸手边缺人,还是霍从义将这人引荐给了他。霍从义自开堂口,带了不少小弟,周卫这几年却只给秦胜诸做保镖,别的什么都不想。

眼下老四和老五都因为霍从义一死遭了秧,只有老二一心与霍左合作,帮大哥报仇,才得以存活下来。霍左这一声三叔听得恭敬,可他身后那影子却隐隐总看出一道锋刃来。

第十七章 结盟

周卫高瘦,两鬓斑白,已是入秋,天气渐冷,他一身灰色的长衫单衣,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看他那双骨骼分明的大手就知道这老头是个练家子的。

“宝善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听他发问,霍左让沈一弓把盒子转交出来。周卫伸手端过了那盒子,没打开,但那血腥味已经漫出来了。

周三叔说:“这老规矩忘了,烟草灰垫了吗?”

他问了,霍左转头把这话给沈一弓:“问你呢,烟草灰垫了吗。”

沈一弓道:“垫了。这么看……恐怕还不够。”

三叔斜了他一眼,把这盒子递还回来,冲霍左道:“这徒弟学的如何了?”

“三成吧,还上不得台面。”

“我看身胚底子不错,好好练,别丢你爹的脸。”又说,“这些血淋淋的东西下回就别送公馆来了,送到我那儿就成。老爷子年纪大了,不大愿意看这孽障东西。”

霍左脸上挂着假笑:“是,秦叔叔行善,我做这个恶人了。若没事,我就先走了。赌场那边三叔您知道的,我已经处理妥当。”

周卫正想摆手让他下去,看霍左正要转身,似又想起了什么把他叫住:“等等,小霍。”

霍左停下脚步:“嗯,还有什么事,三叔?”

周卫抬手示意他稍等自己一下,转身推开门,屋内一阵檀香味传出。霍左隔着门缝朝里望了一眼,见秦胜诸坐在佛堂前点了檀香捻着佛珠。三叔走过去后低声与他交流了几句,从旁侧下人那儿取过一份小册,转身走出来。

“吴家的人结婚。”周卫把手里的请帖递给霍左。

“吴家?吴老爷子不是才走吗?”

“不是吴秋伟。是吴秋伟的堂弟吴翀伟结婚。”

这张喜帖显然是给秦老爷子的,霍左跟那喜帖上的两位新人一点都不熟,可如今帖子递来了,他也只能接下。

吴三忠一死,吴家一时间门庭冷落,做小辈的守丧,热闹事儿一样都不能做。可该做的生意该联络的人可不能少。吴秋伟低调小三月,终于还是趁着堂弟结婚这档喜事重回上流社交圈。

秦老爷说是要帮吴秋伟,但到底不是同辈,有的事情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了。他叫霍左出面,明显也是让这年轻人替他将不必要的非议也一并担下。

霍左双手接过,与周卫答应下来:“是,婚礼我会去的。老爷子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别的暂时没有,就一样。”周卫按了按霍左肩膀,与他凑近了压低声音,“老四和老五的事情,老爷没跟你计较,但你三叔还是有一句说一句。年轻人走夜路还是得看着点地,走久了难保要摔跟头。”

霍左轻轻将周三叔放在肩上的这是手挪开了:“三叔,我也有一句讲一句。我不是在走夜路,摔跟头怕什么?我摔在这儿很久了,爬都没爬起来过。”

周卫冷眼看着他,手垂下来道一句:“你好自为之。”

霍左带沈一弓退下,一人握着请帖,一人端着小箱:“是,小辈会谨记三叔教诲。如此,我就继续给秦叔叔做事去了。”

出了秦公馆,沈一弓举了举手里的盒子:“师父,那这个……”

霍左已钻回了车内:“派人送回去吧,给他留个纪念。”

沈一弓便把这盒子送到后面那辆车上去。

天慢慢阴了,几人外头折腾了快一天,这会儿终于出发往霍宅回去。

到家时,徐妈过来说尤小姐来了,带了两大篓的大闸蟹,霍左就嘱咐热两壶花雕晚上喝。徐妈又说:“对了老爷,尤小姐还带了另一位朋友来。”

“另一位?”

待霍左走入客厅,就听尤一曼的娇笑声从内传来。她似听见脚步了,回过头冲着霍左招呼:“哈哈哈哈,阿左你回来啦,来来来,你也来听听,马探长跟我说起他当年追马太太的事情,哎哟好浪漫呢!”

马探长笑得脸庞发红:“一曼,你就不要笑话我啦。我那个时候二愣子一个,哪里懂什么是浪漫啊!”

“哎,能够娶到吴氏千金,马探长定然是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厉害手段。小弟也想听听,你光讲给一曼姐姐有什么用,说来我听,我还好学习学习呢!”

马维三看霍左摘了帽子走近,忙站起身来跟他握手:“哪有传的那么邪乎。我和沫儿也就是一见钟情,缘分使然。这次来没提前说,擅自拜托一曼带我来跟你们一块吃螃蟹,打扰啦。”

马探长身上还穿着警服,靠近过来时,站在霍左身后的沈一弓有意地将沾了血迹的双手背到了身后去。

霍左答:“哪里的事,吃螃蟹吗,人多才热闹。就是不知道您今日要来,没做什么准备,今天没什么好招待您的。”

“无妨,有螃蟹我就很满足啦。”

几人各自落座,尤一曼顺势靠在了霍左肩膀上,她倒也开门见山:“阿左呀,这次马探长来是有事情找你的。”

“哦?那马探长尽管说,上次乾坤剧院的事情你帮助我,这个恩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马维三就笑:“什么恩情不恩情,举手之劳罢了。我这次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来问问——你十六铺的红青帮是怎么一回事?”

“红青帮呀?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一曼自己折腾出来的。我是青龙会的人,马探长忘了?”

“是的呀,我都已经跟马探长讲了好几遍了,这个红青帮是我搞得,主要就是为了保护寓所里的姐妹,跟你们男人家这些打打杀杀、你争我抢一点关系都没有,哎,马探长还不信,非得来亲口问你。”尤一曼这下是抓到话头了,“来,马探长,这回阿左亲口说了,你总该相信了吧?”

马维三伸手端起茶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却没有说话。尤一曼这说完了,看两边男人都不开口,便故作委屈嘟哝一句:“好,是不相信女人能干这个事情咯?”

“一曼啊,你哪里是寻常女人。”马维三这句恭维倒是真心实意。他一杯茶喝了将近一半,放下杯,望着霍左道,“不过这个事情你们姐弟两个就不要瞒着我了。我不是你们道上那群只知道用暴力手段的流氓,警察局里面什么事情都是要留档案的。调取了一查,谁的身家背景都一清二楚,只要我想知道的,再远都查得到。”

谈到了这儿,霍左脸上原本淡然无所谓的表情也就收下去了,抬手轻轻一挥,沈一弓知趣地带了其余仆从退了下去。

男人翘起二郎腿来,伸手拨开打火机盖子。尤一曼取了烟送到他嘴边,霍左低头点着,开口:“行吧,你要这么说了——那就敞开谈吧。”

“一句话,十六铺,我得做大。”

尤一曼笑声一尖:“哈哈哈,您一个药业大亨的女婿,做的是警察局探长的行当,到十六铺一群小流氓小瘪三的地方做大,马探长,你跟我在开玩笑吧?”

“尤一曼,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这下是连尤一曼都不笑了,她给三个杯子都倒上了茶,语气中褪去风情万种,只剩谈生意时的冷静利落:“马探长,就算是老爷子死了,这生意不干不净,你只要还要点脸也不该明面来做吧?这样可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您混到了流氓那一层了。”

“我马维三娶千金大小姐入赘吴家,为的是什么?”

霍左吐出一口白烟幽幽道:“您那一见钟情的缘分啊。”

“当然是钱了。”

“钱也不错,好歹堆出了您一位探长出来。洋鬼子手底下,探长应该是最高职位了吧?”尤一曼说。

马维三冷笑:“这毕竟是靠我岳丈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可惜。”霍左接话,“吴老爷子驾鹤西去了。”

“可惜,是可惜。”

“也可惜您这身份也摆这儿了,您这会说要十六铺做头,怎么做?我做婊子二十几年,我敢跟一群瘪三叫板,可您呢?在底下的不怕泥脏,在上头的越干净越怕泥点子,这还不是泥点子。这是个屎盆子。”

霍左给马探长递上烟,凑过去帮他点上。

马维三抽了一口,叹息道:“怕脏拿来的钱呢?我入赘吴家的时候屎盆子早就扣下来了。我没岳丈仰仗,他那两个儿子肯定也不会让我好过。”

“马探长妄自菲薄,兄弟们还不是都得仰仗着您?只要还得仰仗您,您钱还能少吗?”霍左道,“年年岁岁还给您上供呢。”

“过去忌惮,我得为我将来做打算。况且——小霍,你那两个叔叔的案子见报了,这将来单枪匹马跟一群老不死的斗,有人帮衬好过没人伸手吧。”

霍左就笑:“什么斗不斗的。”

“你爹这么让人弄死,谁下的手?”

“谁下的手我已经处置了,这事儿您不也见到了吗?豹子帮早没了。”

“你可真以为就是豹子帮了?”

两个男人手里的烟各自燃了一段,霍左轻动了手指,一截烟灰掉落在地。

他侧过头:“您铁了心要沾十六铺的烟气了。”

“我做大,不是说你们都没吃的。法国洋人在,我给你们罩着,本来许多你们不能碰的事也就可以碰了。我赚钱,你们也得利,况且还得靠你俩帮我处理面上的事儿。”

“我现在还是青龙会的人,面上我做不了。”

“那就一曼来。红青帮归根到底不是她组织的吗。”

尤一曼坐直了身:“可我们怎么信您?谁知道一转头您会不会把我俩卖给那群老东西。”

“长江后浪早该推着前浪来了,一群老东西,早死晚死怎么也比你们先死。”话已至此,马维三也拱手,“若不信,不如先做一票试试?不算大,不过就是要你们出人我出力,拦一匹鬼佬的烟膏而已,这笔账,我们二八分,我只取二当做投名状,如何?”

尤一曼转头去看霍左。这件事她自然做不了主,若再拉一人进来,还不知道是好是坏。

霍左手里的烟一点点烧到了头。堪堪要烧着他指缝一刻,他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中,抬眼一笑:“二八太少,哥哥吃亏了。四六分吧,我与一曼各人三三,您单独取四,怎么样?”

第十八章 秋露

马维三的提出的要求其实不算苛刻,而且他探长的身份也确实得利。考虑利益上诸多关系,吴老爷子死了他确确实实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只不过霍左没想到他会那么快找到自己。

一同吃过蟹喝了酒,马维三在他这儿留下一份资料后就走了。

天已然黑尽,尤一曼今夜留在霍家暂住。就睡霍左隔壁房间。这会儿马维三刚走,还不到入睡的时候,她就待在霍左房里。

今日也不靠着那男人身边,也不做平日里温婉妩媚的态势,只端着手里的细铜烟嘴觑着眼闷闷不乐质问着翻看马维三留下资料的霍左:“马维三白道上混的,跟咱们又不是一路人,你不怕与他结盟以后叫他利用,给他打白工吗?”

“姐姐紧张什么,他马维三求的是什么?”

“求财,求地位。”

“那咱们目标呢?”

尤一曼扭捏了腰身:“……弄死秦胜诸那个老不死的。”

“想想现在吴老爷子死了以后,上海滩最有可能做大的是谁,再看看他的目标,咱们其实要做的是一样的事情。”霍左合上页,拨亮了打火机给尤一曼把烟点着,“再说了,你带他来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平白无故,一个探长怎么回来找一个流氓呢?”

“不管怎么样,这红青帮只能有一个老大。钱好分,权呢?”

“红青帮当然只有一个老大,那个人就是你。”霍左退回身来,自顾自给自己斟上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面上神色,“他身份摆着,只要秦胜诸还没倒台,明面上他和我们的关系就不能摆出来。这趟差事,看来通力合作,我们出力多,可他比我们更受制衡。我说四六你我得三三,那就拿三三。”

尤一曼拿了个梨狠狠咬了一口:“你说得倒轻松。他那家伙求财求利,只怕到时候把我们两个都吸干。”

“你该谢谢他求财求利。一个贪婪的盟友好过一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敌人。这样的盟友至少你知道能怎么满足他。能被满足,就是有所欲求,有所欲求,就能够被控制、被说服。”霍左伸手取过尤一曼的那颗梨子,在她唇印边也咬了一口,“姐,想在十六铺掀风浪,光靠咱俩有钱有武器还不够。得有权。而马维三有的就是权。他有的我们没有,我们有的,他又想要。”

却听门外传来沈一弓的声音:“师父,给您泡了热水,泡脚吗?”

尤一曼本落下去的笑又浮上来了,她调侃:“要过冬了,霍老爷还泡脚呢?”

霍左没理会她这句玩味,开口:“进来吧。”

沈一弓便端着木盆从外头走了进来。他进了屋,见尤一曼也在,低眉顺眼唤了一句“姑姑好”。尤一曼识相,见状站起身冲屋里俩男人挥挥手:“行,那我也去睡了。这事儿既然你都说不担心了,我就不担心。天就是塌下来也有你一个硬骨头顶着,反正老娘是躺着赚钱的。”

言毕含着嘴里的烟,晃着腰肢扭着胯跨出了门。

沈一弓斜看了眼尤一曼走出的背影,转回头,将水盆放好了,蹲在那儿替霍左除鞋袜。入秋天冷了以后,他每晚都会来伺候霍左泡脚。霍左的一双足大约是浑身最白的一处地方,足尖修长,脚踝坚实,是习武人的脚。沈一弓握着他双足浸入泡着艾草的热水里,等皮肤微微泛红了,就将手深入,缓缓揉捏着他脚心。

也不知怎的,有人这么揉捏按摩着,霍左本思虑的一颗心忽然就踏实下来了。他支着头,斜靠着身侧罗汉榻上的小茶几,微垂着眼,居高临下望着沈一弓的脸。

不知不觉,这小子快来一年了。冷不丁就开口问:“你是去年什么时候来的?”

“是冬至,师父。”

霍左当然也不是不记得。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都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想忘都忘不了:“我一直都没有问。”

沈一弓抬起脸看他。

“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求着想要拜我为师?”

这少年答得直白爽快:“您厉害,杀人的时候自己就像是一把刀。我佩服您。”

“是佩服吗?我还以为你被吓坏了呢。”

“那时也还好。倒是您走了又回来,让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您嫌弃我。”

霍左便动了动脚,湿哒哒地拿趾尖戳了一下沈一弓的心窝:“现在也一样嫌弃你,杀人杀得不利落,用刀用得不娴熟,做事做得不爽快,会客会得不通达。”

闻言沈一弓就委屈,抱着他的脚道:“师父如此嫌弃徒儿,倒还愿意留我,弟子更加感恩戴德了。”

“我还留着你是看你多少还有点用。”

“我以为是因为师父喜欢我呢。”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沈一弓努了努嘴,“给我擦脚。”

沈一弓做这事儿做得得心应手,拿毛巾给他擦干净了,又为他换上干净的白袜。他把霍左双足抬上塌上后,又从桌上的小铁盒里取出烟来给霍左送到嘴边,拿火柴点上。待烟袅袅升起,霍左眯着烟往方枕上躺去,和沈一弓说:“行了,下去吧。明儿你陪我去卢湾区参加婚礼。穿新给你买的衬衫背带裤,知道吗。”

“知道。”

沈一弓看他要睡了,乖顺的要往下退。正要出门,又被霍左叫住。

“对了,还有。”

他忙停下脚步。

霍左吐出一口烟来:“晚上,还是过来睡。”

沈一弓“腾”得红了脸,诺诺应着,说话结巴:“是、是。我……我倒了水,洗个澡就过来!”

其实睡觉就只是睡觉。这也是天凉以后霍左的习惯。听徐妈说以前才一过白露老爷就要叫暖上汤婆子,凉了不行,太烫的也不行。也不知怎么,自幼习武学刀的人会有这么娇气。

打从沈一弓来了,天气一凉,霍左也不叫徐妈备汤婆子,只叫这小徒弟往被窝里一躺,他冰冰凉的四肢就蹭过来了。睡到半夜里,沈一弓常常是叫他手脚压过来闷醒。醒了也不好把师父叫醒,只能畏畏缩缩蜷去床脚。偏偏霍左是跟着热气走的,一晚睡下来,往往能把沈一弓挤到床底下去。

做师父的是睡得舒服,徒弟就是不舒服却也甘之如饴。只要他一句,立刻屁颠屁颠赶来了。

童子鸡还是那个童子鸡,但慢慢地,也有了念想了。

虽还不敢说——可眼神里头渐渐也就有什么满溢出来了。

婚礼这天,霍左给自己选了套褐色西装,配了条红棕色的领带,里头是黑色的衬衫。他不常做西洋打扮,难得穿一次,看起来倒也俊朗帅气。沈一弓作陪,上月霍左吩咐了徐妈给他做了几身长袖单衣等秋凉穿,今日就选了一身黑色的裤衫。

临出门前,霍左在玄关镜子前照了,觉着少点什么,叫徐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去年程长宇送的墨镜过来,别在了上衣口袋里。

他拨了拨额角碎发,问身后的沈一弓:“好看吗。”

沈一弓想都没多想:“好看。”

霍左执着手杖,理了理领带:“问你是只有这个词了。”

“那我看师父就只有‘好看’二字了。”

“行了,走吧。”霍左往门外的小轿车那儿走去,今日这场婚礼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趁着秋风出来折腾呢。

婚礼在卢湾区举办。是座中西结合的小别墅,内外通透、装饰雅致。霍左到的时候宾客已经来的差不多。他才一进门眉头就已微微蹙起,沈一弓跟在他身后,近一年相处,多少摸清男人脾性,知道他不喜欢如此嘈杂繁闹的场所,便也细心有意挡在他身边,免得跟人相碰。

霍左带着秦胜诸的叮嘱来,首当要务就是和吴秋伟联络上。吴三忠体格偏胖,这个小儿子与他差不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到了社交场合,左右逢源,当真是个灵活的胖子。找他也不难,往脂粉、大烟味最浓的地方去寻准能寻到。吴秋伟见着他也毫不奇怪,不问秦老爷子,倒先故作熟谂地一把大手冲霍左握了过来:“呀,这不是霍老弟吗!想不到今日我堂弟结婚,还能看见你!”

霍左也手掌施力回以一握笑道:“好久不见呢,吴少爷!”

两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假笑,互相对来意心知肚明,只不过是借着这么个机会在社交圈面前笃定了两者间的合作关系。他人望来,看吴老爷子的继承人跟青龙会门徒关系如此亲密,多少也会生出猜疑、忌惮。而秦胜诸要的就是他人猜疑,猜疑一起,之后自然会畏首畏尾——得叫那些觊觎大世界的小鱼小虾先看清楚这盘赌局上的庄家与筹码,省的乱糟糟一片在里头瞎撞白费力气。

周围有心人见了,纷纷私下嘀咕起来,望着揽着霍左肩膀往清静处走吴秋伟,似是忖度如今局面上各人分量。许多人中倒有一人目光淡然,低头和身边人叮嘱过后,便跟上了二人背影。

还是马维三。毕竟是吴家人的婚宴,他一个入赘女婿没有不来的道理。

霍左一回头,远远与他对上一眼,心知肚明互递一笑,转头与吴秋伟继续谈着闲天。

第十九章 反水

这公馆是中西结合的建筑,前院有西式喷泉,后院是苏式回廊。吴秋伟与霍左肩并着肩在这长廊间走着,开口寒暄道:“上次去秦公馆吃饭,秦老爷子不停跟我在夸赞你。哎,真可惜上回你不在,不然你我也能喝上几杯。”

霍左笑笑:“有的是机会,吴少爷。您要喝酒,我定奉陪。”

“我喜欢你这句话!小霍,你家秦爷可是跟我说了,你这人最讲义气,我要是跟你做好了朋友,将来许多事情便是不用愁了!”

“秦爷当真是这样说?”

“那还有假?”

霍左自谦:“那真是他老人家抬爱了。”

“他老人家对小辈照顾,尤其我爹出事了以后,真是多亏有他,替我解决了许多麻烦。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两人一路走来,也碰上不少商圈的人,大多吴秋伟都认识。他一面与霍左聊天,一面和他们打招呼,同时不忘抽出空跟人介绍:“这位姓霍,霍去病的霍。对,就是青龙会秦老爷子的门徒,霍左。”

稍有见识的怎会不认识霍左。凡他出场,气质也与一般富家子弟不同。到底是舔刀嗜血的黑帮,假意摆出良善面孔,又能欺到多少人?凡他颦笑间,就算一语未发,外人也早心下生畏,以上海人的脾性来说,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惹他就不惹他。

他是霍左,既代表着霍家人,亦是霍从义死去之后为青龙会做脏事的家伙。光是这大半年来一刀扎出的血也能灌满数瓶香槟酒。

稍微走了一圈,差不多就把该认识的人都给见了一遍。吴秋伟做这事至少有三分是秦胜诸的授意。

霍左来前早已清楚秦胜诸此行只为将自己推出前台来给他当挡箭牌。吴老爷子手下多大一块蛋糕,他人即便听了青龙会的名号心生胆颤,也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吴秋伟这样一介绍,所有人自然就把矛头对准了他霍家。看清楚了门面上的人,就算后头的秦老爷子动不得,前面的门徒总不至于是块钢筋铁板。

这胖少爷脸上也隐隐显出不耐烦来,最后与霍左客套道:“和你聊天真愉快,霍先生,以后我们应该多多交往。”

即便全程霍左说的话也没超过十句。他这么说了,霍左也就跟着点头:“好,找时间,我请您吃饭。”

如此自是分别信号了。两人倒像都松了口气。背对背分开后,霍左往放着音乐提供酒水的地方那儿走,侧目见马维三来,与吴秋伟迎面对上。

他端起一支香槟酒杯,其中金色透明的液体飘起了气泡。抿一口,看马维三拉着自己的小舅子往没有什么人的角落走去。他唤过沈一弓:“去看看,马探长要与小舅子谈什么。”

沈一弓得令隐入人群朝那二人处走去。霍左侧过身,望着那对新人的车辆缓缓停靠在门口,大部分宾客都围聚过去迎接了。整个厅堂一时间冷清了下来。

沈一弓藏匿在马维三与吴秋伟谈话的屏风后,稍听了一会儿,便发现自己都不必靠的如此近。吴秋伟正厉声斥责着马维三种种行径,对他所作所为深表不齿。

“你少跟我装蒜了,这些事情我迟早要告诉姐姐。”

而后沈一弓听见了一声闷响,谁把谁往墙上一撞。马维三声音传来:“少他妈跟老子装无辜。要不要顺便也跟你姐姐说说你和青龙会的那点屁事?”

吴秋伟咬着牙:“她知道的。”

“她知道?”

“你以为呢?你到底姓的不是吴,姐夫。”

沈一弓透过屏风间的缝隙朝里窥探。马维三松开擒着吴秋伟衣领的手,理了理领带:“是,你们都把我当条狗,看不起我,觉得我没用,觉得我他妈除了靠着你姐姐靠着你们吴家以外什么都不是。”

“马维三,我们家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

“那咱们走着瞧吧。”

马维三说完这句话手插口袋转身要走,沈一弓见状也连忙从屏风后离开了。

沈一弓回到霍左身后小声向他禀报方才所听内容。霍左没做评价,只是远远打量觥筹交错中与人把酒言欢的马探长。新娘新郎此刻正在行礼,他们师徒二人离的并不算近,局外人般看着这场热闹的婚礼。

霍左低头点了烟,和沈一弓幽幽开口:“所以啊,永远不要质疑一个男人的能力。凡是有些自尊心的都不肯就这么认命。”

“我原以为那位马探长很威风。”

“哦。是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而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他是吴家吴老爷子的入赘女婿。”这两者谁能说没有关系?没有这个背景,没有这份家财,他马维三何德何能爬到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探长的位置上。

“而只要他现在一个不当心下来了——也就坐实,他马维三不过是靠着老婆娘家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么说着,霍左嘴角也微微上扬了起来,“为了保住这个位子,为了自己那点自尊心,不论如何他都得保住自己的位置,向所有人证明,他马维三谁都不靠就能做大。”

言毕,见有人招呼他入席落座,霍左便将自己没有抽完的那支香烟递给了沈一弓。这些时日以来,沈一弓也习惯了尼古丁味,烟瘾是没有的,偶尔抽一根也不排斥了。

婚宴结束天已黑尽,与新郎新娘熟谂的年轻人相约一同去跳舞,霍左几乎谁都不认识,寒暄过了就准备走。才一上车,就看有人轻敲了他车窗。抬眼一看,真是马维三。

霍左就叫沈一弓坐去副驾驶,同时邀请马探长:“马探长应当也要回去了吧?我送您一程。”

马维三上了车间就说:“年轻人都跑去跳舞啦,咱们这会儿回去也太早,不如一块泡个澡去吧。”

霍左答应下来:“说的也是。那就一同到虹口去泡澡。”

“这次不去虹口,到我朋友开的一家澡堂去,那边还请了人唱曲呢!”

马维三言毕,就和司机说了个地址。司机借着后视镜看了霍左一眼,看他点了点头,才发动了车子往大马路上驶去。

车上,马维三靠坐在窗边,望着外头不断后去的街景,感慨良多:“这两年上海变了好多,许多旧宅旧地拆了,建起高楼,建起舞厅,建起了游乐场。跟我那会儿入沪时大不一样啦。”

霍左听他开始回忆往昔,配合着询问他以接话头:“是吗?不知道马探长原来是哪儿人。”

“我是安庆人,为谋生到上海来,来的那年正碰上上海搞什么‘储金救国运动’,银行急缺人手,我恰好读过几天书,会一点算盘,就去应聘了。那个时候,在外汇桥那儿第一次见着了我太太。”马维三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我那个时候是个穷小子,什么都不是,也没点大本事,但对她那颗心是热忱的。”

“吴太太与您结婚,一定经历了很多波折。”

“很多。”马探长叹出口气,“还好,也都过去了。”

霍左继续:“现在您二人间最大的阻碍消失了,应当日子会更顺畅一些。”

“如若就此能够更顺畅些就好啦。对了,光顾着说我这些陈年烂谷子的小事,都忘了问你,昨天的那份东西你与一曼看了吧?”浪漫回忆至此结束,马探长说起正事来了。霍左为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感到一丝不耐烦,他又不是什么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跟他说这点所谓的“浪漫爱情”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对他的女人足够真心,也不会叫尤一曼拖到床上去利用。人未到三十,婚姻仿佛一场儿戏,已过三十,婚姻也不过是一桩互惠互利的生意。眼下见着生意将赔,眼前的商家只顾着赶紧稳庄操盘,至于什么情情爱爱亲亲我我?

——逢场作戏。

不过这些话霍左自然是不会说的。他开口只道:“看了,只是马探长给的东西不多。只一个地址,时间,人员安排,这些不知道,小弟可没法处理啊。”

“时间得等嘛。我带着诚意来,当然不会让你吃亏。”车停下,到澡堂了。马维三打开车门邀请霍左下车,“来吧,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谈谈这桩‘生意’。有许多事情我这个老家伙弄不大懂,还想先请教请教您呢。”

澡堂老板迎出来,霍左冷眼看着他们互相寒暄,回头瞥了眼沈一弓,示意他在外守着,没有什么大事别轻易出来。事情发展至此,总有什么叫他感到些微不安。踏入澡堂之后,他较为敏感地四下望去,澡堂中进出的人很多,没有什么可以的地方。马维三和老板寒暄过了,招呼着他往更衣室走。他行在前,撩开帘子带着人往里走去,霍左只猛觉得一阵热浪袭来,眼前一片模糊,紧接就听什么铁器破空而来——

“铛——”得一声,他早从自己腿侧拔出刀当下。紧接便听一连串上膛声响起。霍左急急骂道:“马维三,你不守江湖道义!”

“江湖?”

那阵浓雾缓缓散去。见马维三捻着自己嘴边两撇小胡子站在一群持枪严阵以待的巡捕身后,啐他一口唾沫:“谁他妈跟你一个江湖。”

第二十章 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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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狂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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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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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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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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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回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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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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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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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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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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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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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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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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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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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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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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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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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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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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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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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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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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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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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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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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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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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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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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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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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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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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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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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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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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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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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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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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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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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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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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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化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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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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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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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彩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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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探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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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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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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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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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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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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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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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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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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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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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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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溃败

天黑了。

清苑小馆的女人们都站在长廊上,她们静默不语,都等着一个人出来。外头站着一排又一排日本士兵,将这地方围的水泄不通。清苑小馆自开门以来,风雨无阻经营十几个年头了,这是头一次停业。

也是头一次迎面看着那一队又一队士兵走入这里。

清苑小馆的女人们在等,站在楼下的那名日本军官也在等。等一个回答,等一场溃败,等一人认输臣服。

二楼正对着大门的那间正屋里,紫悦绞着手指不安站在门旁。屋内桌上散落一大堆文件资料,尤一曼抽着烟,望着梁清文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整理起来。她斜睨了眼门,转回头问:“怎么样,清文,这些文件够吗?”

梁清文把最后那一点放入手提箱里,按下后扣紧了打扣,沉重与她点头。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紧攥着双手,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尤一曼起身和他靠近,露出笑来,伸手摸着他的脸:“你不要愁眉苦脸的吗,他们是来‘请’我,又不是来抓我。”

“我……”梁清文痛苦地把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近乎乞求道,“一曼,让我在这陪你吧,好吗?”

“清文,你要知道这一辈子,没有谁像你一样对我好。”尤一曼靠在这男人肩头,红了眼眶,可她还是笑,得意又自在的笑,“我是你太太,梁太太。可我也是红青帮的头。你必须要去找沈一弓,这个局,我们陷进去了他还没有,你得去找他。”

说完这个她抹了把眼,把男人推开了。她手里的烟在颤巍里落在地上,点黑了红褐色的地毯。尤一曼捧着梁清文的脸,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又用指腹擦去她残留的那点口红印。她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哭是没有用的。

她说:“走吧。”而后自己先转过了身去走到门前。梁清文看着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由紫悦硬拉着往另一条密道离去。他看着她伸手用力把门推开,似过去千百次一样,款款袅袅踏出了门,清亮着嗓来一句:“我尤一曼在这儿呢,谁来找你姑奶奶。”

女人们随之探头望去,紧跟着欢呼鼓吹起来,他们的老板娘一身黑色暗金旗袍手扶把手下了楼,微斜着身与站在天井处等候多时的日本军官打了招呼。她来了,姑娘们也就不怕了。即便前头有什么样的灾祸、折磨,只要是她在,清苑小馆就死不了。

尤一曼回头扫了眼楼上的姐妹们,给了她们一个飞吻,便回过头,与这日本军人轻飘飘说了一句:“走吧。”

小馆里本欢呼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静下来了,她们看着尤一曼那合欢花般热烈背影一点点被青绿色的军装淹没过去,终于沉寂下来,不知从谁开始传来了哭声,整栋小楼渐渐弥漫起了呜咽。

梁清文到外面时,正看见一辆有一辆卡丁车呼啸而去,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仿佛闻到了一曼身上那股玫瑰花香。可他知道那是假的。空气里只弥漫着柴油与冷烟味。

紫悦把梁清文推出暗门就退回去了,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梁清文拎着的那只皮箱中放着所有红青帮、青龙会这些年来的产业法律原件,他们熬夜将一大部分财产快速变现兑换成美金,就算接下来日军强占他们的产业,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壳而已。

刮了一整天的风,天黑以后雨再次落下来了。

穆秋屏一直坐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等马维三回来。她听见屋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急忙站起身往门口跑去。马维三面容疲惫走了进来,他摘了帽子,抬头望向自己年轻的妻子。

只是这一眼,便把今日发生一切都说尽了。

穆秋屏本奔向他的脚步也停滞在了那里,她沉声开口:“……你答应了。”

马维三别过了头。

“你答应了。”她朝后退去,先前的担忧化作泡影,转头往楼上跑去,将自己锁进了房间。马维三在门外砸着门怒吼道:“那你想怎么样?当寡妇吗?你不知道那群人有多狠毒,你想看我死在那里吗!”

穆秋屏丝毫不理会他在外面的喊叫,一边流着泪一边给霍公馆与清苑小馆打电话。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穆秋屏!你是不是演那些救国电影演傻了!现实里面人要活着的,不是说死就死说没就没。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不这么做日本人的杀手现在就已经把你跟小小都杀掉了!”

穆秋屏按掉电话,重新拨号。

仍然是无人接听。

马维三听里头半点回应都没有,最后用力砸了一下门。他说:“你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就走了。

穆秋屏颓然坐在了地上,她听着那边的接线员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抱歉,暂时无人接听,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她手无力垂下,话筒掉落在地毯上。

漫漫长夜里,沈一弓怀抱着哭累睡着的丫丫,带着欣怡走到家门前。门口的灯亮了,照着门前那片青石板路。他正要抬步上前,就看有人从黑暗里一点点走到灯下。欣怡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清文叔叔——!”

梁清文摸着女孩的头看向了沈一弓,男人抱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和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他说:“进屋吧,赵妈做了晚饭。”

沈一弓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宋祁坐在门廊前等他们。他看人回来了,迟疑片刻,回头冲厨房赵妈那儿喊:“赵妈,家里今晚上吃饭的人多,您辛苦些,多做几个菜吧。”

第一声枪打响时,寓意着这场战争终归是来了。而这第一战,他们全面溃败。

秦明月接到霍左在虹口遭到袭击、日军在界内开枪这个消息时刚过七点,陈瑞丰的秘书打电话通知她回部里接任务。军统局这几年在人事调度上较为频繁,但反倒是当初追随陈瑞丰的这批女军官一直都较为稳定。她们从上海扩散出去,遍布在各大繁荣城市里,整理情报、暗中传递。之前和秦明月一块留在上海情报部门的同期生还有两人,分别于1932年、1935年牺牲了,同批女特务中只有她还活着,并活跃在上海社交场中。

她有了新的代号,叫“毒蜂”。

秦明月于7:20分抵达陈瑞丰办公室。屋里除了陈处,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陈瑞丰示意她进屋,和她介绍:“这位是日本特高课派来合作缉拿在逃恐怖分子的探员竹京牧先生,中文名是靳牧。你们在之后一段时间内需要共事。”

秦明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答应下来,她迟疑片刻,看着长官的眼睛:“您确定吗?”

陈瑞丰摆了手,示意那名日本探员先离开,他要与秦明月单独谈谈。门才一关上,秦明月就直接表态了:“我不会和日本特高课的敌人一同共事的,蒋百里先生在刚出版的《国防论》里明确说了,我们接下来练兵都必须要把日本当做假想敌。您现在……您想做什么?”

陈瑞丰却只是冷静陈述了一句话:“霍左还活着,他从日本人的重重包围下逃走了。”

秦明月别过头。

“你想杀他,现在机会来了。至于‘合作’,小秦,有的事情就是交易,我们帮他抓住霍左,他们也会答应把获取的情报和我们共享。这是情报界的生意,你不会不懂吧?”

“但……”

“和他一起,找到霍左,当场击杀。接下来你们仍然是敌人,你看见他还是能拔出枪。他是日本人,是个日本特务,身份摆在那儿是不会变得,我没有说让你不把他当成敌人。”陈瑞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过来,“只是我们现在有更需要除掉的人,用他出马,比我们直接出马要简单便利。”

秦明月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那颇具威势的双眼:“长官,蒋委员长近日在延安了。我们不能跟日本人走得那么近——也许……”

陈瑞丰抬起手来打断她的话:“任务是任务,小秦。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你的任务很简单,找到霍左,杀了他,并且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日本人动的手,不是我们。”

见秦明月仍没有答话,陈瑞丰提高嗓音又问了她一遍:“明白了吗?”

“明白了。”秦明月站直身朝他行了个军礼,“我保证完成任务。”

她离开陈瑞丰的办公室,在走廊上看见那名特高课的日本特务。对方打扮中规中矩,深咖色西装,金丝边眼镜,一开口,还是地道的上海腔。对方朝秦明月伸出手,温和道:“早就听过秦小姐的大名了,能够有幸与您一同合作,是我运气了。”

秦明月犹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手伸过去:“你们日本特高课在上海安排的特务都像你一样那么像一个‘上海人’的吗?”

“我还不够像上海人,我们组长才是最像上海人的日本人。”

“能冒昧问一句,你们组长是谁吗?”

对方微妙一顿,他们松开手,那人想想,还是说了:“其实告诉您也无妨。他跟您还认识,明天公共租界内由日本方面控制的报纸,就会公开他的身份了。他中文名姓程,叫程长宇。当然他还有一个日文名,叫做川岛宽。”

第七十七章 真相

沈一弓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雨被风从外面吹进来,落在他手背上。

晚餐时他们都没有在餐桌上多说,两个女孩都没怎么吃,小强一直都好奇又内敛地打量着新到来的那两个人。

霍左那时候还没醒,沈一弓匆匆用晚饭上楼去看他时他刚睁开眼,问了些关于公馆的事情。他把徐妈的金手镯给他了。霍左神色悲凉垂了垂眼。他问:“她看起来,痛苦吗。”

沈一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她在哪?”

“门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也对……她总是坐在那儿等我。”霍左侧过头去,把脸转到沈一弓看不见的那一边。他让他把镯子塞到枕头底下,接着说,“让欣怡上来见我。”

女孩离开餐桌的时候,她的那碗饭几乎没动。

她拖着脚步跟随沈一弓上楼,走进房间,在看见蚊帐里的人时,软弱地跪坐在了他身边。

她说:“我尽力了,爹爹……”

她哭了起来。

“我想把妈妈拉进来,可她不肯。我想救她……我尽力了……”

霍左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并与沈一弓投来目光,对方了然后转身关上门离开了。

他在等女孩释放完所有情绪,等她把眼泪流尽,等她平静下来能够去听接下来他要说的那些事情。那些——真相,又或是伤害。

当啜泣停息,霍左动了动嘴唇。他轻抚着欣怡颤抖的脊背,缓慢而又轻声告诉她:“孩子,你是一个大姑娘了,所以接下来这些事,我只会跟你说而不是丫丫。你知道了以后需要作出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我们没人能帮得了你。”

欣怡抬起头看着他。

霍左伸手替她擦去眼泪,短暂沉默以后开口告诉她:“杀害你母亲、徐妈,霍公馆所有人的凶手,是日本人。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针对我的报复行动,这是日本占领上海的经济暴行。而,计划、实施这一切的……”

他迟疑了。欣怡等着他说出那个名字。

“计划实施这一切的主谋是……”

“是谁?”少女比他想象的更急切。

霍左望着她深褐色的瞳,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完整了:“是你的父亲,程长宇。”

那女孩浑身僵硬愣在了那里,她头一低,避开了霍左搭在她头上的手,而后咬了咬唇。她不停眨着眼睛,紧张到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不……我爸爸不会……他……不……”

霍左抬手想去触碰她面颊,可她却直接把他的手打开了。这一次她对上了霍左的眼睛,低吼道:“你撒谎!他爱我妈妈,他爱我们,爱我和丫丫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他是针对霍公馆展开袭击的主谋,我们在那里他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你说错了,他不会的!”

“欣怡,我也希望他不会——可你了解我,谁能把我伤成这样?除了我所信任,站在我身后的人,谁又能在我身上留下那么多的枪伤?”

欣怡捂着胃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腿无力瘫坐在了地上。她仰头看着霍左,嘴里无力辩解道:“可他不是日本人,我知道的……我出生这些年来……他会说日语没错,可他不是日本人啊。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的……”

“你确定吗,欣怡。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我尚不知情,你呢?”

欣怡感觉到自己胃里一阵抽搐得难受,她撑着地板干呕了起来,可胃里没什么能吐出来的了。霍左坐在床上,看她的模样却又无能为力,他支撑着直起身,伸过手试图触碰她肩膀。女孩跪趴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嘴里哽咽呢喃着:“可他明明是爱我们的呀……为什么他知道我们在那儿还能这么做……他不要我们了吗?为什么……他不是爸爸吗……为什么呀……”

霍左说:“……欣怡,你只能自己站起来。”

她收拢着双手缓慢蜷缩着,直到霍左趔趄从床上跌落下来,抱着她的肩膀才一点点回过神来。男人身上那些伤口随着她的动作崩裂开来,血不断往外渗着。欣怡急忙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去扶着她霍爹爹的肩膀:“你在流血!”

霍左捏着衣袖摸干女孩脸上的泪水,他并没有在乎伤口情况,只是轻轻告诉她:“我没有孩子,欣怡,包括你一曼阿姨他们也是一样,我们把你和丫丫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我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但你不是。你要站起来,你要面对它,你要能够把我们交付到你手中的一切守护住。”

他捧着女孩的脸,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你只能自己站起来。”说完之后,他长叹了口气,医生离去前打的吗啡药效还没过去,现在他身上仍没什么力气。看欣怡的呼吸渐渐平息,情绪逐渐恢复了,霍左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转而对她说:“去叫沈叔叔进来吧。”

沈一弓在欣怡进去以后就一直站着窗边,他抹去手背上的雨滴,抽烟的同时也整理着思绪。梁清文带来的是尤一曼那边的消息,还有钱和产业,关于程长宇以及他两个女儿的安排。马维三投靠了日本人,他接下来应该是日本人控制法租界的一步要棋。

老蒋去延安了,眼下局势,日军大举进攻只是时间问题,上海已经几近沦陷过一次,沦陷第二次也不足为奇。内部斗争始终未停,外部敌人蠢蠢欲动,就是这样的局面下,沈一弓忽然间生出一丝无力感。昔日好友反目成仇,过去熟人又有可能是潜伏已久的特务……原本最基础的信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逐步瓦解溃败,秦明月也好,程长宇也好,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未来只会更多。

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沈一弓转过头,看欣怡眼角还带着泪痕站在门旁。他连忙熄灭了烟,把烟头从窗户扔了出去,问了一句:“你们谈完了?”

女孩点了点头,她愧疚道:“霍爹爹从床上掉下来了……”

沈一弓紧张看了眼房内,未等欣怡再说什么,先行一步跨入房中将霍左从地上抱起来放去床上。男人正想问门外女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霍左倒先说话了:“下去吃饭吧,欣怡。”

她点了下头,替他们把门关上后就走了。

沈一弓看着他身上那些再度被染红的绷带皱起眉:“你干了什么会从床上掉下去?”

“我只是想安慰一下那个孩子。”霍左无奈道,“但我没想到麻药的劲儿还那么大。”

沈一弓微微一愣:“你告诉她真相了?”

霍左尚未恢复体力,声音仍虚弱着:“是。”

“包括关于她父亲的?”

“包括关于她父亲的。”

沈一弓在他身边坐下,霍左坐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把徐妈那只镯子摸了出来。

“她只是个孩子,霍左。你这样直接告诉她杀害她母亲的真凶就是她的父亲,无异于亲手把刀扎进她心里。”

霍左的指尖缓慢抚过镯子上的浮雕,开口道:“她已经十四岁了,是做姐姐的。我和一曼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知道真相。”

“是知道真相活下去,还是背负仇恨活下去?”

沈一弓的话让霍左的手停顿住了。他望向他:“这重要吗?”

“我们曾背负仇恨生存,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你不觉得这对一个十四岁少女来说太残酷了吗?”

“我们身处战争,沈一弓。你看看清楚了。”霍左举起手里那只镯子,字字清晰告诉他,“战争就是这样残酷的。它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就慢下自己的步伐。”

屋里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沉默下来了。沈一弓不想和他辩解这些事情,他有的时候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一点。他就是不希望让孩子面对这些,即便他知道,就算他这么想也于事无补。

战争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因为年幼就可以逃脱。

他站起来,沉闷地说了一句:“我给你重新包扎。”便去翻抽屉,找医生留下来的绷带与药水。

霍左也没有和他揪着那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他们心底都明白,有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就是讨论不出结果的,来多少次都一样。沈一弓把他的衣服撩高了,将他肩上原来的绷带解开,一圈一圈摘取下来。做这事的时候,他完全是把霍左揽在怀里面,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靠的那么近,近的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

近到脉搏跳动都能清晰感知。

“你之前……”

“我没想到……”

他们同时开口。沈一弓收住话,转而问:“你想说什么?”

霍左靠在他肩上,轻轻开口:“你之前还没回答我。”

“上香?”

“嗯。”

沈一弓把旧的扔在地上,拿起纱布按在他伤口,接着将新绷带缠上:“我觉得你没那么快死。”

“哦?”霍左的脸蹭到他那口胡子,他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再见到你,你会满身都是血。”沈一弓在他身后把缠好的绷带打了个节,接着松开手让他躺会床上,去拆他小腿上的包扎,“我以为你除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之外,没有别的出现方式了。”

霍左沉沉笑了起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吗?”

“总是这样的。”沈一弓答他,“所以我没想过你这次能死。知道吗,霍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到底能被什么杀死呢?你这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太……”

沈一弓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一句话打断了。霍左盯着房顶冷不丁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的手微微一顿。

“你当时倒在那儿一身的血。”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一弓低头替他处理这伤口,无奈回答:“你手下的那些人又多又杂,你如果死了,上海的黑道会陷入一片混乱。”他替他将绷带系好,松了口气,而后转过头面对着他的双眼,“所以我会救你,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去霍公馆,找那两个女孩。”

是的,这一次他不在躲避他的目光了。他就这样冷静望着他,诚实回答他,不再被那些质问胁迫,也不再又问心有愧的多余情绪了。

霍左望着他的眼睛,良久后,他挪开了目光,说了一句:“真好。”

第七十八章 后辈

沈一弓帮霍左把所有出血部位的纱布都换掉时,对方早已因吗啡药效再度昏睡了过去。他把医疗箱放回抽屉,离去前在床头站了会儿,低头看着男人熟睡的面容。他的手下意识朝前伸去,却在将要碰到那一瞬又缩回指尖。

他转身要走,却看门旁有人站着。宋祁抱手望着他,挑眉道:“这就是你的‘那一位’,对吧。”

沈一弓关上门出来,闻言笑容无奈:“你不用忙别的事吗?”

“梁先生再跟那位小姐谈话,小强陪那个叫丫丫的小妹妹玩,赵妈收拾碗筷,我插不上手。我没什么可帮忙的了。”

“陪陪孩子们?”

“你在岔开话题。”

沈一弓朝楼下走去,宋祁跟在他身后听他回答:“我们很久没见了,好几年前就分手了。”

“这答案不代表他就不是你的‘那一位’啊。”

沈一弓扶着楼梯把手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他:“你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这种事吗?”

对方低头,叹了口气,而后道:“不然我还能问什么,那两个小姑娘今天遭遇?为什么堂堂霍先生一身枪伤出现在这?日本人现在又计划什么,接下来该朝谁下手?”

宋祁掰着手指头跟他一样样数过去。

“无非就是牺牲、死亡、暗算、背叛。我要继续问你这些吗?”他言毕,和沈一弓摇着头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个晚上够难过的了,我换个时间再来问你也来得及。”

沈一弓回握住他的手掌,为表谢意轻握了一下。而后他说:“清文和那个小姑娘在哪儿,我想去听听他们的谈话。”

“你的书房。”宋祁把手缩回插进口袋里,“我下楼去看看另外两个孩子。你去吧。”

两人就此在楼梯口分开,沈一弓并未注意到他走后宋祁还若有所思望着他背影的目光。他到书房门前的时候,梁清文正一样样地将皮箱中的文件拿出来,放到程欣怡面前叫她签字。沈一弓轻叩了一下房门,屋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抬头看他。

女孩还很拘谨,情绪尚未完全恢复,只是和他点了下头。梁清文让她仔细再看一下文件,自己则站起身朝沈一弓那儿走来。

他们在饭前已经互相交流过了,霍左的情况,今天发生的事,尤一曼的决策——还有那些文件。梁清文拉着沈一弓走出书房,将门虚掩上了。沈一弓递给他一根烟,自己点了火以后开口问他:“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是一曼的决定,我尊重她。”

“尊重还是服从?”

“你要觉得是‘服从’也可以。”梁清文狠嘬了口烟,吐出口气,他扶了扶眼镜抬头告诉他,“这些都是一曼的,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可是你们考虑过那个女孩的感受吗?她才几岁?一旦别人知道她坐拥这一切,是尤一曼和霍左共同的继承人,你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祸吗?”

梁清文抽着烟没有说话。

沈一弓借着那道门缝打量里面隐忍又坚强的小姑娘,压低声音和梁清文说:“这会害死她的。”

然而梁清文却没有借这个话,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抬头看着他:“沈一弓,你跟我说老实话——你觉得这场仗,最迟什么时候会打响。”

“日本人的进攻吗?”

“他们从来没打消过彻底吞噬中国的野心。这几年我们跟日本打的仗就没少过,1931年的东三省,1932年的上海,一场接着一场,炮火这面停了那面又起,上海迟早也是要开战的。就在这儿,打起仗来你有多少商铺多少栋楼没用。飞机炸弹一扔就没了。”梁清文捏着手里的烟,沉声道,“一曼和霍左把这些东西留给她们两个小丫头不是为了让她们继承在这儿做‘储君’的,这些钱……是送她们走的。”

“走?”

“美国,后天有一般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一曼的旧友方太太和女儿住在旧金山,她会照顾欣怡和丫丫的。”

“让她们就这么去美国?香港呢,也不是不行啊。”

“香港?等她们的父亲找到她们吗?”

“万一走不了呢?”

梁清文语气坚决:“必须走,不能留。”

沈一弓狠抽了一口,而后抬头:“行,我帮你。后天我一定保证把这两个孩子送上飞机。”

梁清文点了头,扭头进书房里拿了小小的烟灰缸出来递给他,两人把烟都掐灭了扔在里面。事情至此谈妥,梁清文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晚上怎么睡?”

“赵妈把床都铺好了,你还是睡你原来的房间,两个孩子睡原来小董那间。其他人房间不变。我的话……”

“嗯,你跟老霍睡?”

“他身上有伤。”沈一弓答,“还好天热,我房间里打个凉席就行。”

他们俩这正说这话,就听一阵敲门声传来,赵妈在楼下探出头,问了一句:“哪位呀。”

她抬起头往楼上看来,沈一弓和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去门口看看。他也跟着走下楼来,路过客厅时跟宋祁提醒:“带孩子们上楼去。”

对方点了头,抱起丫丫带着小强踩上了楼梯。

赵妈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了,走到门前。听外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中央政治局调查,有人举报说你们这儿涉嫌窝藏嫌疑犯。”

沈一弓本站在玄关,听了这声音一时间也怔愣了。赵妈回头,眼神询问是否要开门,直到看沈先生点头,她才抬起大门上的门闩将门打开了。门外台阶上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沈一弓老熟人了,一身正装打扮的国民党军官秦中校。另一位面生,倒没见过,西装革履戴着副金丝眼镜,一副文员打扮。

“窝藏嫌疑犯?”沈一弓从门内跨出一步来,手背于身后望着门外两位,“秦部长,您这个帽子可在我头上扣得太大了。”

秦明月带人走了进来,还挺客气,先跟主人脱帽致意:“例行检查,沈先生。虹口区今天下午发生流血事件,犯罪嫌疑人负伤逃离了。”

“如果是犯人,不应该让巡捕房来做这件事吗,用得着惊动您?”

秦明月微微一笑:“可见,是个不一般的犯人。沈先生,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只能过来看一看。而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我负责的案件规矩,一旦发现您确实跟此事有关,您和您身边所有朋友,都脱不开关系。”

沈一弓倒是坦坦荡荡将双手摊开:“我问心无愧,绝没有窝藏您所说的‘嫌疑犯’。”

秦明月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动了动鼻子,阴森着脸咧嘴一笑和沈一弓开口:“如果没有,沈先生,能否问您一句,您的家中为何弥漫着一股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呢?”

赵妈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去。沈一弓不急不缓和那个那人回答道:“哦,你是说这个。我今天请了医生过来,家里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大好的事……”

“请医生?”那男人脸上怀疑与兴奋同时展露出来了,“因为什么请医生?”

沈一弓朝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颓色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但既然你们问了,我也只能坦白。”

秦明月目光落在他真诚又懊丧的脸上。

他叹了口气,轻摇着头说:“我太太今天在浴池里滑倒,小产了。大出血,赵妈也没办法。我本来想抱她去医院,可她当时情况太糟糕,我只能又把她抱回来……”

沈一弓指着从门外到堂前隐隐还残留的血迹,苦着脸道:“你们应该能看出来吧?如果不信,我可以把那间沾满我太太和孩子血迹的衣服拿给你们看。”

赵妈没想到沈先生能想出这么个主意,见沈一弓投来目光,连忙点头附和道:“是啊,真是把我都吓死了。我……我还以为太太这次抗不过去了,还好,还好后来医生到了。”

秦明月扫过这对主仆的面容,她看起来不怎么相信沈一弓的说辞:“你什么时候有的太太?沈一弓,你别信口胡编乱造啊。”

“我有一个儿子,你难道忘了吗?”

“你的儿子明明……”

“我的儿子明明什么?你要看他的出生证明吗?我既然有儿子就说明我有太太,只不过我一直很注重隐私,讨厌那些报纸胡乱报道没有曝光过而已。你见我这些年身边有别的女人吗?没有吧?”

秦明月扫过他双手:“你既然结婚了,那你的结婚戒指呢?”

“你那是西洋人的做法,我和我太太的定情信物,是玉佩。”这么说着,沈一弓还真的就从脖子里掏出一块成单的翡翠双鱼配来展示给她看,“如果你还不信,我只能带你上楼去见见她了。”

赵妈在那儿听了这话都懵了,有些结巴地问:“这、这样好吗?沈先生,那个……小产的女人不好见风的,这样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了吧?”

沈一弓一脸悲恸的摇了摇头:“现在人家说我们窝藏犯人,又把这满屋血腥当做证据,我没法不说。赵妈,你先上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我一会儿就带她们上来。”

“那……”赵妈看了那两位“调查员”,踌躇片刻,还是点了头,“那我上去,看看太太醒了没。”

第七十九章 搜查

石库门公寓楼的楼梯大多又抖又窄,赵妈快步上楼,很快消失在了楼梯间里。屋外偶尔会传来自行车骑过青石板时发出的声响。自秦明月进屋以后,整栋小楼像是一霎时寂静下来,空气里隐隐约约浮动着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其实早已被烟火气盖过去了,只有在非常在意的时候才辨别的出来。

沈一弓听赵妈脚步声在三楼那儿停下,带着那两位调查员进屋,路过客厅时,看见壁炉旁的橱柜上放着的茶叶,便顿了脚步,拿起其中一罐回头问:“喝茶吗?还是今年的碧螺春。”

秦明月看透他想拖延时间的意图,想也没想便抬手拒绝了:“沈先生不用麻烦。我们搜查过以后马上就走,不用泡茶。”言毕,直接跨过他抬脚踏上台阶,沈一弓见状略微无奈,放下手中的茶罐又道:“说来我也奇怪,是什么人会来‘举报’我?”

秦明月答:“这无可奉告。”

“那举报我窝藏的犯人又是谁呢?”

“这个也无可奉告。”

“秦部长有可以奉告的吗?”

秦明月直言不讳:“不好意思,恐怕没有。”

他们行至二楼,沈一弓想了想,又开口道:“我听说最近公共租界内的日本商人各方活动?尤小姐似乎也被他们约谈了。”

“这是商界的事情,您应该比我清楚,不是吗?”

“现在看起来又好像不只是商界的事情了吧?如果是我也不会那么糊涂。”

女人在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短发,那一头利落的黑发被军帽压着,如果不是刚刚背对着他,沈一弓都没发现这点。秦明月那审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接着又转过头,和他说:“如果你太太真的正因为小产在房间中休息,那请允许我单独探视——我的这名男性同事留在外面,可以吧?”

他们已经走到了三楼。赵妈正从房里虚掩了门出来,看他们上了楼来,便低声道:“太太还在睡,没有醒。要我把她叫起来吗?”

沈一弓并不着急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秦部长。秦明月见状便说:“不必,我看一眼就行,就不打扰到沈太太休息了。”

说完这话,她便回头跟一同前来的那人说:“你去查看一下其他房间,楼上交给我。”

对方迟疑片刻,点了下头,转身往二楼的房间那去。沈一弓给赵妈递去一个眼神,老阿姨连忙跟着那人去了。

将进主卧之前,沈一弓先这女人一步将手按在了门把手上:“我太太在睡觉,你答应我不会吵到她。”

秦明月冷眼扫他:“若真是您太太,我保证不会吵到她。”

语毕,看着沈一弓缓缓将门打开。

屋子里仍浮动着血腥气,秦明月缓步走入屋中,倒也轻手轻脚没弄出响动。她一步步走到床边,低下头,床上躺着的人一头烫过的长发散落在枕边正侧睡着,不少头发遮在了脸上。薄毯把他的身子都盖住了,依稀形状像是蜷在了那儿。

沈一弓站在门边,面上虽波澜不惊,可掌心早都是汗了。他静静等着,等秦明月一句话,或等她直接拔出枪。这名女军官就那样一言未发打量着床上的人,良久后终于直起身,示意对方可以跟自己出来了。

门关上那一刻,霍左侧躺在那儿背对着门睁开了眼。

屋外,秦明月低头正了正头顶的军帽和沈一弓小声道:“他的命我会来取的,不过不会让日本人参合进来。”

“所以没有什么举报,对吧?”沈一弓靠在墙边摸出烟来低头点上了,火星灼灼,秦明月站在他身侧没有回答。男人吐出口白烟:“你们就是打算找他,而且还那么笃定,他一定会来找我。”

“你是他徒弟。”

“曾经的。我已经不是他徒弟很久了。”

“他资助过你。”

“投资过我的人那么多,商人趋利。”

“他除了你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会去了。”秦明月回头借那一道狭窄的门缝看了眼床上的人,她的手还虚搭在门把手上,“别以为这次是我要帮你们。我只是不屑和日本特务课的家伙沆瀣一气。他霍左欠我的还没还尽呢,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这段恨太漫长,长到有时如果没有提醒,连秦明月自己说不定都快忘了。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夭折的爱情与后半生彻底被该写的命运。她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眼中一片冷然。她终究变成了与霍左极相似的那一类人——冷漠、决绝、狠厉、凶残。

终究还是变成了当初她所最憎恶的那一类人。

可她既是中统局内的情报特务,手上沾血是逃不开避不了的事情。杀人杀久了,那满身凌冽之气自然而然就成型了。

沈一弓从来都极熟悉这样的人。

“让他等死吧。”言毕,秦明月收回目光将门关上,她拉了一下双手的白手套,踩着军靴往楼下走去。沈一弓捻灭了手里的烟跟了上去,趁还没看见跟她一块过来的探员,他问:“那你想过这段时间他就会逃走吗?”

“他尽管逃好了。他逃了也是输,不逃也是输。你说他逃不逃。”

霍左吗?

他不会逃。沈一弓看她那副笃定的面容就知道。他们心底对这个问题都有一个明确答案。即便会被昔日仇敌一枪毙命、血溅三尺,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上海,好如丧家之犬,着实脸面尽失。虽也有一些年没见面相处,但他这点性子,沈一弓还是了解的。

他们两人一时间也不再多话,前后到了二楼书房处,远远便听见是丫丫哭诉的声音。沈一弓心下一凌,忙快步朝书房那去,却叫秦明月抬手拦了下来:“沈先生没说家里还有这些‘小客人’。”

“……你说了特务课的人,而我恰好才刚听说程长宇的情况。”

秦明月手渐渐放下了,远远看着书房那儿透出的暖黄色灯光:“程长宇显然带他见过他两个女儿。你现在冲过去也没有用了。总归得从你这儿带走些人的。”

沈一弓急匆匆挪开她的手小跑进了书房,就看丫丫揉着眼睛被那尚不知姓名的探员抱在怀里,软糯着上海话跟人瘪着嘴委屈道:“你说爸爸在哪儿?你真的可以带我去找爸爸吗?你不可以骗我……”

而程欣怡则慌张无措地站在一旁,叫梁清文按住了肩膀站在一旁。

那男人蹲在那儿,温柔地替小女孩抹去眼泪:“丫丫乖,你爸爸没事,就是生了病需要待在医院里。你想跟叔叔去看你爸爸吗?”

“我想!我想看爸爸……丫丫好想爸爸。”说着,小孩扭头朝姐姐伸出手,“姐姐,姐姐我们可以去找爸爸了。”

程欣怡下意识看向身旁大人们,她犹豫着捏起丫丫的小手,想了想将妹妹从这男人怀里又拉了回来,紧紧抱住抬头看他:“靳叔叔,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呢?我听说你到这儿来是为了逮捕什么人的,关于我父亲,我又怎么能信任你呢?”

靳牧站直了身,脱下帽来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笑:“我跟你爸爸是老朋友了,你不信我信谁呢?”

他扫了眼另几个人:“梁先生、沈先生你认识多久了?我你是从小就同你爸爸到汇文馆时就见过面的,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沈一弓打断他的话:“抱歉,我不知道您是那一位。这两个孩子是她们母亲生前托付过来的,你所说的话未经证实前我不能答应你所说的一切。”

“也没来得及介绍。靳牧。”他跟沈一弓伸出手来,眼则始终落在那对姐妹身上,“沈先生,你知道我们的身份,既然站在这里就不会多少说一句无用废话跟谎话的。他们的父亲还活着,孩子怎么能不回到父亲的身边呢?”

“靳先生,你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秦明月这会儿也终于踏入了书房之内。听她问话,靳牧直白答:“秦部长,这趟搜查我总归是要带人走的。既然那一位没有找到,这两位小姐,今晚一定得跟我去医院,回到她们爸爸身边。”

言毕,又弯下身柔声问丫丫:“丫丫,你说你想不想爸爸?”

丫丫眼泪直往下掉,点点头告诉他:“想。”她扬起头和搂着自己的姐姐哭喊着,“姐姐,我想去找爸爸。我们跟靳叔叔去找爸爸吧。”

可程欣怡又怎么敢去找那个“爸爸”,他刚下令杀了母亲与霍公馆所有人,他的身份才刚刚被揭露,是日本安插在中国的特务。这些事丫丫无法理解,可对欣怡来说已足够严重也足够恐怖了。

“怎么样,大小姐,二小姐已经说了,要去的。你难道不想回到父亲身边吗?”靳牧把目标转向欣怡,那姑娘一时间僵在了那儿。除了妹妹,周围四双成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让她莫名有种气闷的紧张感。半晌后她才终于开了口,小心翼翼谨慎道:“我就……不能等爸爸来找我们吗?”

靳牧面上笑容微微敛去几分:“您不相信我?您父亲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受到重创,真的在医院接受治疗,我没有骗你的。再说,秦部长也在,我哪里敢当着她的面骗人呢?现在就带上行李吧,你父亲很担心你们。”

他似乎也看出欣怡眼中动摇与不安,扫了眼旁侧的人,就到:“不如这样,你是在不放心,让你两位叔叔中一位陪你们一块去,好吗?”

沈一弓立刻将眉头皱起了,就在他刚想回答时,却听程欣怡断然回道:“不,我带着丫丫单独跟你去。”

第八十章 夜谈

眼下这情况,没人敢把欣怡和丫丫被带走的消息告诉霍左。推诿一圈后,这担子还是落在了沈一弓身上。

当时情况欣怡半捂着丫丫的嘴,似乎生怕妹妹一个不当心就把霍爹爹的事情捅出来,她跟靳牧走的时候,回头望了梁清文一眼,但怕那人生疑,很快就又转回头去了。因找到了这对姐妹也算完成任务,靳牧便不再催促秦明月,秦部长见状也顺水推舟就此离开。

沈一弓沉甸甸着心情推开主卧的门,霍左正摘了头顶假发坐起身。宋祁站他身旁把之前拿进来的女式物件一并收回去了。他也看出沈一弓脸色不对,只望了他一眼,便话也没说出了屋去。

霍左扫过他面容,似已预料到了什么,别开眼叹了口气,先他开口了:“丫丫和欣怡出事了?”

“来的人里有程长宇的手下,所以……”

“欣怡主动要求去的吗?”

沈一弓点了头。

“我知道了。”霍左朝他看过来,“老梁呢?”

“清文在。”

“让他进来,我跟他谈谈。”

沈一弓就出去把梁清文叫进来了。他站在门边等这两个人开口,然而霍左却奇怪地扫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我要出去?”

霍左抬了抬眉毛,沈一弓看了眼梁清文,随后往外走去:“行,我外面等着。”

他在外头等了大概半支烟的时间梁清文就出来了,和他说:“后天还是要想办法送两个小姑娘去机场。”

没等沈一弓具体开口说这事有多难办,他又加上一句:“你要觉得哪儿不方便,进去跟老霍谈。他就是这个意思。”

沈一弓掸落了烟灰沉了口气。想想把烟掐了:“我进去跟他谈吧。”再次开门进去了。谁想这刚一进屋,就看见霍左从床上起来想找衣服,脚步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上。沈一弓忙冲过去把人给扶住了一时没控制住冲人低呵道:“你这一身伤乱动什么!”

“就几个弹孔……别那么大惊小怪。”

“我在大惊小怪?”沈一弓把人再度抱起往床上一按,皱着眉紧盯着他,“是谁一身血倒在我家门口的?”

“行,沈一弓我没时间跟你争辩这些。后天就要准时把欣怡和丫丫送到机场,我现在就得去安排营救的事。”霍左说着身子就要往前去,却被沈一弓再次一按:“你这样还想参与营救吗?”

霍左脾气有些上来了,声音往下一沉就问:“你想干嘛?”

“营救的事情可以交给我。”

“不行。”对方二话没说就回绝了。

“为什么?”

“沈先生,你不是我的徒弟,也不在我手下做事了——这还用得着问为什么吗?”

“这事儿不是我们两个人事。梁清文是我兄弟,尤一曼我佩服。”

霍左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沈一弓继续:“金小姐当初也是我朋友,如今这件事,我没理由不帮。再说,他程长宇仗着自己是日本人,可我这儿也不是没有人。”

“那你打算用什么人?”

“我的人。”

“那批地下党?”

“国共要合作了,霍先生。”沈一弓看他终于微微松下原本紧绷的后背,也算是松了口气,替他掀起毯子的一角请他躺进去,“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后天送那两个小女孩上飞机的事儿,我来做,你就别费心了,好好养病吧。”

他既已经这样开口,霍左也就只能答应下来。他重新又躺回去,看着对方在自己床边站直了身。他在沈一弓要走的时候忽然开口另问道:“我听说,这是你的房间。”

“……是。”

“那你今晚要睡哪儿?客人似乎也挺多的。”

“夏天我随便打个地铺就行了。”

霍左盯着他看了会儿,想了想侧过了,闷闷“嗯”了一句。

所有人都轮休去洗漱准备休息,这个紧张的夜终于也将要结束。沈一弓在储藏室后藏有电台的小房间里给老卢他们发了一条消息,要他们明天下午两点见面商议相关事宜。霍左带来的这些情报对于接下来估测局势变化非常重要,眼见着延安商谈或许成功在即,就更说明日方的全面进攻也就在这一年内了。

晚上赵妈给沈一弓抱来床席子,替他在地板上铺好了。赵妈做这些的时候,霍左就靠在床头深邃着目光望着那正辛劳的老阿姨。赵妈把席子铺好要走时,霍左忽然把她叫住了:“阿姨啊。”

赵妈转过头,拘谨看他:“什么事呀,霍先生。”

霍左从枕头下摸出那只金镯,垂眼细看,抬起头与她递去:“这镯子送您。”

“唉?呀这可是金的呢!”赵妈瞧了眼赶忙摆手,“太贵重了,我可不能要!”

适逢沈一弓最后一个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正看见这幕,暗叹了口气,抬手握住了霍左手里的那只镯子:“给您您就收着吧。”

“这……”

霍左也点了头:“是,您收着吧。”

赵妈看沈一弓都这么说了,也就答应了把金镯子拿了过来。戴上左手,倒也大小刚好。赵妈跟霍左道了谢,看时候也不早了,便替他们关上门下了楼去。

沈一弓擦了擦头上的湿发在席子上坐下。霍左支着头坐在那儿,眼睛虚虚落在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男人提醒他:“关下灯,就你左手边床头柜上。”

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伸手去拨灭了台灯。

一时间屋内黑了下来,两个人各怀心思躺在一片黑暗里,入夜以后终于勉强凉爽下来。两人各自听着对方稍显陌生的呼吸,谁翻了个身,谁有扯了扯毯子,像是还没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响起霍左的声音:“你……睡了吗?”

沈一弓拿手枕着脑袋背对着他,一双眼却是睁着。他舔了舔嘴唇没有答话,听身后的人又翻了个身了,才开口:“还没。”

床上传来声音:“你这张是双人床吧。”

“……我怕睡着了不小心压倒你伤口。”

“不至于。”霍左说着又往床边沿靠了靠,把枕头一并拉了过来,过程里稍稍牵扯到了伤口叫他咧了咧嘴,没出声。

对方像是迟疑了片刻,不久就听地板上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沈一弓拿了毯子爬上床来,在霍左留出的那片空位上侧躺了下去。仍是背对着他的,隔着小小一段距离像是不敢靠近。说是为了怕碰到对方伤口,归根结底……还不是陈年旧因。他在那儿躺着,霍左也背靠他睡。不过两个大男人归根结底体胚都大,一张双人床也没说留出多少空间来。

沈一弓躺好了以后,就说:“那睡吧。你得多休息,不然伤口长不好吧。”

“嗯。”霍左跟着叹了口气,感慨着,“上了年纪以后没以前那么快能好了。一道刀疤都能长一个月。”

“有那么夸张吗?”

“我冬天膝盖还疼,你会吗?你比我小多了。”

“谁说不会的?下雨了我骨头里直泛酸。”

霍左兀自笑了:“也是。不对呀,你才三十几?”

“三十二,有的是贯穿伤,没办法。”两人也不知怎么就聊上了,沈一弓说着说着还侧回头,对上霍左那后脑勺,才又后知后觉反应回来,咽了口口水,略微尴尬的又转回去了。

屋里一时间又静下来。霍左再次开口:“跟你一块住那个姓宋的,是你的……”

“房客。”

“房客?”

“嗯。”

“我以为是你情人。”

“你这瞎猜的……”

“他是那个,一眼就看得出来。最多三十岁,估计还能小。”霍左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下头所处的位置,“总不会这几年,你没找人吧。”

沈一弓被他这话说的莫名不舒服:“那你呢?你没找?一曼姐那儿没给你找人吗?”

“如今又不同以往,想杀我的人那么多,哪敢给别人机会。”

“就身边能说话的呢?”

“和我?哈……你在瞎说什么。”

他这一句话倒让沈一弓忆起了许多过往,也跟着轻轻叹出一口气:“……总不会人人都怕你的。”

“我没有走到今天这步时,就有人怕我了。他们说我是怪物。等我走到这步时,人人虽说敬我,但他们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害怕藏在心底不说。”霍左自顾自的笑着,指尖顺着肩膀上的绷带往伤口处走,“他们还是把我当做怪物。你又觉得谁可以跟我谈?”

“你不算……是个好人。”

“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

“可不至于太坏吧。你做的这些事我觉得很难界定,不过至少我觉得你不应该死的那么快。”

“嗯,毕竟我这条命还要留到秦明月亲手来取,她做了那么多要是到头来仇都没得报,太委屈了。”

沈一弓听着他这话转过了身,看着他明显比几年前要瘦许多的背影:“你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

“我只是觉得……以前你不会,所有试图打败你的都死的很惨。”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也是这么教我的。”

霍左闷闷传来笑声,他略微艰难的转过身,在黑暗里对上沈一弓的目光:“你知道吗,从我今天来到这以后我发现,沈一弓你和我当年真是越来越像了……”

沈一弓张了张嘴,但他还未开口,就听霍左苦笑着继续道:“但是我,我却和霍从义、秦胜诸这些老东西越来越像。你知道吗以前我是不信命的……当年秦胜诸想杀我锐气,找来一个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命不久矣,我不信。我觉得我命由我,我就是天意。他要我死我偏偏不死。所以我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得到所有我想要的。”

那么说着,他抬起未受伤的那一只手,却在将要碰及到沈一弓面庞时停在了那儿:“我也失去了一切我想留住的。”

高处不胜寒,大抵如此吧。

有的时候,真苦。

第八十一章 前策

醒的时候,雨未停。天阴,一片黑云,昏暗的天光照进了屋里,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到底几点。

雷声倒是没有了,昨夜里响起过几道惊雷,但到后来睡的沉了也就没再听见。霍左手往旁搭去,是空的,也没留余温,那个人应该早就起了走了。他有些艰难的坐起身,一瘸一拐到浴室里去洗漱,刷牙的时候听见楼下的座钟敲了十下,有卖豆腐的吆喝着从巷中过去,赵妈嚷嚷着把人喊住了,嘎吱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从沈一弓衣柜里拿了件白色的棉麻衬衣,还有背带中裤。天气湿闷,伤口又疼又痒,霍左对着衣柜上镶嵌的镜子把头发潦草地往两边拨弄了一下后,慢慢往外面走去。

三楼除了主卧、浴室外,对面还有一个房间。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正看见屋里的人坐在书桌边伏案疾书。霍左轻轻敲了一下门:“喂。”

桌边的人扭过头,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你醒啦。”

“沈一弓呢?”

“一大早去市场了。哦对,他让我记得帮你换药。”宋祁说着,摘了眼镜要起身,却看霍左直接走进来了,手撑在他桌边低头看他在写的那册东西,随口问:“有烟吗?”

宋祁看他站在那儿,差不多把自己的路给拦下了,闻言就答:“你还想抽烟?”

“有还是没有?”

他犹豫了,手往左边第二格抽屉那指了指,霍左也不跟他客气,利落拉开抽屉把从里头那包大前门里拿了根烟出来。

还不忘跟宋祁问一句:“火呢?”

坐那儿的小作家就这么鬼使神差替人擦亮了火柴帮他点上了。直到对方吐出第一口烟来,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这样对伤口恢复不好吧?要让沈一弓知道肯定得怪我。”

霍左就靠在他桌边嘬着烟低笑起来:“你那么怕他吗?”

“那也没有。”

下一句。

“那你跟他睡过了吗?”

宋祁差点没被口水呛去,他咳起来,眼角些微泛红,还没回过神,下巴让霍左抬手一扣,抬了起来:“长相不错……跟我年轻时候比不相上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我跟沈先生我们——”

霍左打断他:“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你是那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虽然我们不大一样。我对女人的东西了解的不多。”

宋祁表情微妙:“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这话让我开始觉得尴尬了吗?”

霍左侧过头吐出一口烟:“所以呢,你们睡过了吗?我只是随口问一问。”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因为是听说所以真实性有待考亟,但不管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关于你都有一个通性,你是一个很残忍的暴君。你觉得就我对你那点浅薄的认知会让我说出某些惹怒你的答案吗?”

宋祁这番话倒把霍左给逗笑了:“你说什么?”

“……你可以,不笑了吗?”

“我没有那么吓人,小作家。”霍左把烟灰弹进他桌上的烟灰缸里,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他肩,“我更不会把沈一弓的朋友大卸八块扔进黄浦江。”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们确实曾经在很多年前……”宋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霍左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睡过。而且他确实……很,大?”

霍左脸上挂着微妙且诡异的笑容。

“我说这些你会觉得很不爽吗……?但我们现在是朋友,而且我有恋人了,虽然他经常不见踪影,但他还活着,有一天回来找我的。”

霍左狠嘬了口烟,他把那一小截烟头用力摁进了烟灰缸里后,抬手拍了拍宋祁的脸,和他说:“行了,过来帮我换包扎。”

宋祁仍觉得背后发凉,但仍点着头站起身:“好。”

两人朝主卧那儿走的时候,霍左又轻飘飘甩下一句话:“小作家,将来你回忆起来,你会意识到刚刚也许就是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宋祁听了脚步一僵怔愣在那儿,霍左看人没跟上来,回过头,忽又笑道:“别慌,我开玩笑的。”并补上一句,“我怎么会对沈一弓的朋友下手呢?”

他们走进房里,霍左看了眼过分拘谨的小宋,朝他招招手:“过来呀。”

对方从抽屉里翻出医疗箱,在给霍左拆绷带的时候,他想想还是说:“其实我骗你的。”

霍左就背对着他,他的手轻按在他后背肩胛骨侧,听对方在消毒药水触及伤口创面时发出的吸气声继续道。

“我没跟沈一弓睡过。当然我知道他大是因为……你懂的,有的时候人总会做一些很蠢的事情。只不过有的人蠢到底,而我停下了。”

“我不在乎他跟谁睡过。”霍左背对他说。

“你不像。”

“我真的不在乎。”

“你撒谎。”

宋祁把绷带一点点缠上他身体像是不在乎他怎么处置忤逆自己的人一样。霍左又笑了,他侧过头去看这个年轻人:“你不是怕我吗?明明刚刚你慌得要命。”

小作家却耸了耸肩:“在发现你只是一个会生闷气、会吃醋的普通人以后就不怕了。”

霍左微微皱眉,他反驳道:“我没有吃醋。”

“那么刚刚沉着脸想把我扔进黄浦江的人是谁?”

“我没有。”他还是这么说。

宋祁也懒得跟他斗嘴,他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讲吧。他们说你很恐怖?你跟别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句话对霍左来说太陌生了,他坐在那儿,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有一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措感。外头的雨还在下,雨滴落在窗上“啪嗒”直响。在这蒙蒙雨天里,沈一弓披着雨衣赶到了坐落于城东的隐蔽书店。

老卢和其他同志们已经在此等候他多时了。

沈一弓把霍左带来的情报一一和他们说了,并将程长宇两个女儿与尤一曼等人的关系阐述明白。公共租界内由日本方面控制的报纸今天上午发文,将程长宇塑造成了一个不畏艰险,在霍左与自己妻子被袭击身亡后仍坚强奋斗在第一线的英雄。他昨天晚上出院,带两个女儿回家去了。周围安插了很多特务课的人巡逻守卫,以免有人报复。

不论如何,这两个女孩所携带的巨大财富绝不能落在日方手中,就营救其登机前往美国这件事上,组织内的人是一律能达成共识的。

老卢还说:“这次行动如若成功,我们对公共租界内日本特务课的布置安排也会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对于接下来策划反攻也会十分有利。”

明天的飞机是下午三点四十,众人明确分工计划了以后便各自离开去执行自己手头的任务。

沈一弓跟他们一块做完计划安排,摸清程长宇所在位置,又将自己两个女儿安排在了哪儿。等回去时已是午夜,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他拎着伞行至门前,家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了。

沈一弓自己进厨房热了碗面,忽听身后一阵窸窣声响,拔出枪就回过头,正对上霍左松了口气放下枪的姿态。他拄着拐杖把枪拍在厨房门边的柜子上:“你在家也这么警惕吗?”

“你在别人家做客也会拔枪吗?”

正好水也滚了,沈一弓把枪插回去,转回头把锅子里的面盛出来端到桌边。他扫了眼霍左放在柜子上的枪:“还有,这把是我的枪。”

“……我听到楼下有声音随手拿的而已。”

“我把它藏在衣柜后面的夹层里。”

“是吗?那它怎么那么容易跑到我手里来了呢?”霍左拨了拨枪管把保险又推了回去,“这枪肯定没你想得藏得那么好。”

沈一弓挑起面来抬头扫了他一眼,没再答话。霍左握着那把枪拄着拐杖走到他桌边,把枪放他面前来,跟着坐下来,问他:“明天怎么样?”

“安排好了。程长宇带他两个女儿回了家,那边是居民区,相对来说路况比较复杂,适合藏匿,对我们有利。明天上午十点行动,接应的车会在街口等着,直接开往机场。”他看了眼那把左轮手枪,抬起左手把枪往霍左面前推了推,“你需要的话这枪给你。”

霍左也不和他客气,把枪收下后继续问:“你的人可靠吗?程长宇肯定会安排军队在家中以防我们带走欣怡和丫丫。”

“可靠。你忘了吗,我们是一群靠信仰吃饭的,你找不出比他们更可靠的人了。”

霍左被他这根软刺扎得露出一道假笑:“是啊,你们是靠信仰吃饭,而我只有最残忍的生存手段。我问的‘可靠’不是‘信用度’,我想知道这群家伙能活着把丫丫他们带到机场吗?死人是没什么用的,不管他们信仰有多伟大。”

“负责接欣怡和丫丫离开公寓的人,是我。”谈话间沈一弓已经把自己的晚餐仓促用完了,他把碗放进盥洗池里,回头看霍左,“可信吗?”

对方沉着目光打量着他,半晌,他艰难站起了身回复了他:“可信。”

事情就这么安排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多说一句。第二天霍左再醒来时,沈一弓倒还没走,他站在衣柜前正一阵翻找。霍左坐起身和他开口道:“带那把点四五口径的,日本特务训练风格我大概有数,进展的话尽量先把他们地盘破了,大腿内侧和膝盖内侧是弱点。”

正在那儿翻找的男人身形微微一顿,听他这么说了便将他说的枪拿了出来。

“你要小心丫丫,这孩子年龄太小情绪不稳定,带颗安眠药,裹进巧克力里给她吃,她不会拒绝。”

沈一弓打断他:“你让我给一个五岁小女孩吃安眠药?”

“还是说你想让她的哭声把敌人引来影响行动?一点点安眠药就行,让她睡半个小时,等你们到车上了,欣怡可以慢慢哄她。”

沈一弓眼神微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把一颗小药丸掰成两半拿锡纸包好塞进了口袋里。

霍左看起来还挺满意的。他等沈一弓拿好东西要出门了,又开口加上一句:“对了。”

沈一弓无奈又略不耐烦回过头:“还有什么建议,霍先生?”

霍左靠做在床头说:“活着回来。”

男人微微一怔,他嘴角微微一扬,跟他摆了摆手:“放心吧,我当然会。”

第八十二章 对峙

上午九点三十分。黑色别克车停在汉口路上,车里的人正细细将巧克力包好放入口袋。天气闷热,巧克力稍稍有些化了。沈一弓把枪放好,看了眼身边这次一起行动的同僚,点了下头,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翻墙从后门潜入程家宅邸,巡逻的人用匕首解决拖进草丛里。避开佣人快速上楼。两位小姐的房间在二楼,最靠内侧的房间。抛开营救对象身份不说,这个任务对沈一弓来说和过去曾经执行过的任务没有太大差别,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杀人,任务目标即最高目标。保证被营救人的生命安全,尽量以最少牺牲完成一切。

而当他打开那扇房门,看着欣怡眼噙热泪朝他奔来时那一刻,男人却莫名觉得这一切完成的都太过顺利了一些。他们甚至没有直面几个有杀伤力的敌人。沈一弓把手里有些化开的巧克力递给欣怡,让她给妹妹吃下去,他说:“我带你们去机场。”

而后他拎上了两个女孩的行李箱握着枪贴墙往楼下走去,欣怡抱着熟睡中的丫丫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原路返还,没有遇上半分阻拦——就连枪声都未曾听闻。沈一弓站在墙外回头望去,只看见二楼一扇窗开着,窗帘一角被撩起,一道白色的烟从里面飘出来,眨眼被风吹散了。

他们上了车,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甚至比原定时间提早了整整一个消失抵达机场。

而在程家空空荡荡的宅邸里,程长宇捏着手里的烟沉默着望着屋外花园小径里逃去的人。他身后有人愤愤然以一口日语道:“川岛先生,您为什么要阻止我们!现在将沈一弓抓获,接下来就能顺利逮捕霍左!”

说话的正是被安排与秦明月一同搜寻霍左下落的特务课成员竹京牧。程长宇放下手上的窗帘将烟掐灭:“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川岛先生,我好不容易把您的女儿带回来呢!我知道了——你放他走,你还是想让那两个中国血统的女孩活下去!”

程长宇抬起头眼神森冷瞪视着他,竹京哑了哑,似乎被他这道目光吓到了。

“我有我自己的安排,竹京。”他说着,将目光朝屋外望去,“秦小姐呢,我让你跟军统的人合作,你们合作处什么结果来了?陈少将可是我大日本帝国难得的友人,如果因为你破坏了我们的友情,你的罪责可就重了。”

竹京和他低下头来:“非常抱歉,我非常重视我的工作,川岛先生。秦小姐答应了我们的邀约,说会来吃午饭的。”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与佣人话语:“抱歉,秦小姐,我可以为您通报……我们先生还在忙,又或者……”

秦明月则现身书房门外,一身黑色西装,轻叩房门,摘下墨镜扫了眼站在那儿的两个男人:“你们好像也没有很忙啊?”

程长宇挥了挥手让佣人下去了,秦明月回头看了眼那阿姨,平平淡淡说了一句:“一大家子没个女主人,难免乱糟糟的。”

末了转过头,还问程长宇一句:“对吧?”

那男人眼中蕴着怒意却隐而不发,他跟竹京抬了抬下巴,让他先出去:“午餐准备好了再上来叫我们。”

竹京牧离开前顺便将门也替他们关上了。秦明月回头看了眼关闭的房门,转回来时在书房中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下。她翘着二郎腿微微眯起了眼,深呼吸了一下,和程长宇开口:“嗯,虽然凶杀案并不是发生在这儿,可我还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是你身上的吗,长宇哥。”

程长宇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根雪茄点上,他也不回答秦明月这些吊诡的问话,自顾自说道:“霍左失踪,最大可能就是去找沈一弓。你跟竹京上次去他家找他,真的没有找到他?”

“我跟他有仇,如果找到他我怎么会不把他交给你们?”

“就因为你跟他有仇,所以我合理怀疑,也许你就是为了能亲手杀了他,所以不肯把他交出来。”

秦明月两手交叉在膝头,审视着望向他:“你这意思就是不信任我了?”

程长宇端着他的雪茄:“那你信我吗?”

“关于什么?你?只是你?那我不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你的国籍,你所效忠的那一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女人脸上的假笑一点点淡去,沉下了脸来,“当初霍左要你送我和我妈去码头,坐船去美国。你跟我说霍左害死了我爸爸,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可你没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我是一直看到他给我的信后才知道的。”

“你相信你杀父仇人的话?”

“还是相信一个藏匿二十几年的骗子的话?”

她既然把话完全摊开来说了,程长宇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歪过头:“你讨厌我。”

“讨厌?不。讨厌是一种很幼稚的情绪。我三十岁了,长宇哥,我不‘讨厌’某一个人。”秦明月指尖在木质的椅子扶手上敲了一下,“我很生气。”

“我没有背叛你,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我都在努力地尝试帮助你。当然你没有察觉到不知道回报我不怪你。”

“帮助?还是利用。”

“你的愤怒与恨意变成今天有行的荣耀和军衔,这难道不是一种‘帮助’吗?”程长宇吸了口雪茄,让烟雾朝整个房间扩散而去,“你以为陈瑞丰会没有半寸怀疑,就接纳你成为受训人员?你以为凭你自己,给他吸个屌躺下来流两滴眼泪他就会同情你帮助你?不,不是这样的明月。这些都是我的‘帮助’,你该感激的那一部分。只是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怒火在她胸腔里逐渐燃烧起来,但秦明月却把这一些狠狠又压抑了下去,她只是笑出声来舔了一下嘴唇,而后低头抬眼朝他看去:“我看到了仇恨,你看到了怒火。你看到的是怒火驱使下的杀戮,你看到的是对准霍左的枪口。”

“你记得那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程长宇自在享受着对方并不友好的目光,“还是说你想放弃你的恨意,放弃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让霍左逍遥法外?你父亲泉下有知绝对会很失望——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是。

这是足够漫长的恨,支撑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让她剪去长发换上军装,放弃长裙,选择像个男人一样穿着西装拿起枪支,手染鲜血,把枪口对准所有阻挡她道路的人。太过漫长又痛苦地蜕变让她几乎回忆不起曾经作为少女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天真还是脆弱,单纯还是敏感。

她已经完全忘记做一个谁都不恨的普通人是什么感觉了。

“我不会。”她终究还是这样回答了程长宇。对方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惊讶,他把桌面的烟盒朝前推了推,示意请她来拿,在秦明月起身朝他走来时,他说:“你会如愿以偿的。”

秦明月拨亮了打火机,低着头把剪好的雪茄点着,抽过一口后她问程长宇:“在找到霍左之前,你有什么计划。”

“今天公共租界内的报纸已经报道过和昨天那起案子了。霍左,死了。青龙会不能群龙无首,红青帮的尤一曼现在也在我们控制之下——这些现在都属于我们了。我打算合并红青帮与青龙会,接受日本方面的直接管理。”

“听起来很有魄力。”

“谢谢。秦部长要是感兴趣,届时可以与我联络,我会说服你的上司让你能晋升一级,以能跟我们竭诚合作的。”

陈瑞丰说,所有的情报其实也就是生意。情报界的生死、来去,也不过是生意的起起落落。秦明月抽着手里的雪茄,任由腾起的烟雾模糊了眼前的视觉。外面有人过来敲门,说是午餐已经准备好了,程长宇站起了身回答一声:“好的,我们马上就下来。”

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秦明月站在他身后问了一个很纯的问题:“你真的不爱金小旭吗。”

本伸手要准备开门的男人身形微微一怔。半晌,他甩下一句话来:“她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便推开门走出去了。留秦明月一个人站在书桌旁,阴沉着目光反复咀嚼着这一句话,思量着今天谈话带给她的这些内容信息。

江湾机场在下午三点四十分时准时起飞了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沈一弓望着那金属制成的庞然巨物带着呼啸声一点点驶离地面,渐渐在天边化为一个小点,将嘴里的烟扔到了脚下钻回车里。这次行动圆满成功,其他成员也都各自离开撤回到自己岗位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是在日落时分回到家中,推开门时,却听楼上传来一阵杂乱争吵与怒吼声。沈一弓急忙奔上楼去,就见赵妈惊慌失措抱着一沓带血的纱布、床单跑出来,见着他了,赶忙喊:“沈先生您可回来了!霍先生的烟瘾犯了!宋先生正按着他呢!”

第八十三章 戒瘾

屋里头能砸的东西都砸地上了,宋祁眉角上让开了个口子,血直往下淌直糊进乐眼睛里头。霍左痛苦挣着,抬腿去蹬着床板,动作间他身上的伤口全都崩开了。他嘴里头念着:“放开老子。叫你放开听见没!”

“别霍先生,您忍忍,您忍过去就好了,您忍忍!”宋祁按着他,满手是血,也快支撑不住.

“你他妈算个屁!给老子放开!不然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你他妈放开!”

“您忍忍,霍先生,霍先生!”

霍左挣得脖子上青筋都遒起来,手胡乱抓着,差一点没勒住宋祁脖子。床上别的东西都叫赵妈刚收下去,就剩一层带血的褥子,皱巴巴蜷成一团。论体能就算宋祁比霍左年轻,哪里能跟对方一个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家伙做对手。就将绝望时,另一人扑过来把霍左一把锢进了怀里。宋祁松了口气在床边站直身,手一抬抹了把额角,不知道那点血是自己的还是霍左的。

沈一弓在床上一面抱着霍左一面冲宋祁喊:“你赶紧给我找根绳来!”

“哎、哎!”宋祁赶紧转身,就看见小强怔怔地站在卧室门口,手足无措瞧着屋子里的人。宋祁也没空跟这少年解释那么多,从他身边出去了就朝楼下喊:“赵妈,绳子在哪儿!”

屋里头沈一弓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给按住了,霍左满嘴的浑话,发了疯似的喊着:“滚,你他妈的!”

“霍左,你听我说话。”

他挣扎间翻过了身来:“我让你滚啊!”

“霍左我要你看着我,你冷静点看着我!”

“滚啊沈一弓,你给我滚!”

“霍左!”

“滚,给我滚,给我滚——”

他话音刚落,房间里冷不丁传来声响。

“啪——”

这一巴掌把原本让被毒瘾彻底控制住的男人像是终于从坠落之中落地了。沈一弓握着他的面颊和他痛苦地吼道:“你清醒点看看我,霍左,如果你真的痛苦我给你,我给你你想要的,不就是大烟吗我给你。”

男人颤抖着嘴唇伏下身来把对方搂紧了。霍左狼狈躺在了那儿,血与眼泪混在了一起,他闭上眼睛呢喃着:“不要……”

“那你就得扛着。”沈一弓抬手一点点把那些沾血的发丝替霍左往后捋过去,他低下头来抵着对方额头,“好吗?扛着。”

“我扛着,我不抽……”霍左虚弱地望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在这狼狈之下彻底溃败下来,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可我疼。”

沈一弓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了一样难受。他像是把人揉进骨子那样紧紧抱着霍左,那血从他手指缝间慢慢渗出来把他那身麻衫也给打湿了,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两人身上黏糊糊的该是汗还是血。

宋祁总算上了楼,手里头拿着绳冲进来:“绳子拿来了!”可看屋里头情况,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沈一弓抱着霍左朝他递了个眼神,让他把绳子就放床边上,转头亲了亲霍左发尾,把已半昏迷的他轻柔地放床上,嘴里嘀咕:“还是得拿点药,不然这么硬抗不是个办法。”

从头到尾,小强就站在门边那么看着。就那样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沈一弓站起身走到门边要出去,他才冷不丁开口喊了一句:“爸!”

沈一弓停住脚步扭回头。

少年朝床上看了眼,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他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背光站在了长长的走廊里,听这少年的问话一时间竟然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作为回答。他舔了下嘴唇,忽然又笑了,即便这笑容说不上有多释怀,可多少是个笑。他揉了揉小强的头,说了一句:“师父。”

戒烟哪有那么容易,这痛苦也不过是起了个头。医生再来的时候给开了安定剂,说霍左身上还有伤,要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实在不行就抽两口,先把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当时霍左稍稍清醒了些,苍白着脸和医生摇了摇头:“我不抽了。”

医生听这话也没辙了:“可您再犯一次瘾,这命还要不要了?”

“我不要命我也不抽。”

医生就只能往沈一弓那面看。对方也是无奈:“他铁了心这样,那就这样吧。我让赵妈给您安排住的地方,这几日钱我一并算给您,劳驾了。”

沈老板这么安排上了,医生也就只能住下。

晚上赵妈单独给霍先生开了小灶,但他胃口不好,就吃了一点,剩下的拿回厨房了。晚上没出什么乱子,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霍左又起了瘾头,让沈一弓死死抱着。疼起来的时候,霍左直接在他肩膀腱子肉上下嘴咬,硬是咬出一口血来。

男人却连哼都没有多哼一下。

等浑身失了气力、汗津津地复又躺回床上时,霍左耷拉着手靠在沈一弓怀里,眼萎靡地眯着,缓慢开口:“我这样……很丢人吧。”

“……嗯。”

霍左就低笑着任由自己就这么蜷进对方怀里,已经够丢人了,这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说:“这几年来,我想起过你。”

沈一弓低下头去看他,看他微颤的长睫和眼角的细纹,抬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痕:“想起我什么?”

“我想你当初第一次见时狼狈,想你那个时候到清苑小馆时被尤一曼戏弄的青涩。我想你那时候的眼睛……”他抬头,手沿着男人的下巴慢慢朝他那双眼爬去,指腹蹭过了嘴唇,又蹭过鼻尖,“你有一双,亮的让人发慌的眼。那时候每次被你看着、盯着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要怎么对这个男孩子?”

“那时你是我的一切。我眼里有光?是,你以为我那个时候在看什么?”

沈一弓看着他。

“我看的是我整个世界。”

霍左要缩回手时,却被握住了腕子。他不愿回望对方的目光,却还是如实告诉他:“那几年你比别的什么东西都要好。”

“这个‘好’,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评价了吗?”

“这个‘好’也刚好说明后来你做的事对我来说有多‘坏’。”

“你觉得那是我的错?”

“至少你应该感恩我没有当场就一枪毙了你。你知道有多少人背叛我以后死不足惜?你还活着,你该感激我。”

沈一弓叹出了一口气,他松开握着霍左手腕的手,终于也别开头去:“你要我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把我的感情最后都变成最微不足道的棋子?感谢你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叫做为了利益可以不折手段,就算牺牲最普通人的生活也无所谓?”

霍左抬起了双手:“我不想跟你吵这个。”

“我们最大的问题就在这儿。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就算我欠了你的我在偿还,但我不会‘感激’。”

“那就是我欠你的了?我欠给你年少懵懂时情爱一个回应?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又或者是对你一份承认?这些年我给你的帮助难道还少吗,沈一弓,我够不要脸在帮你了。”

“你从头到尾都觉得你在施舍我。你是我的师父,你给了我一切教会了我武功,帮助我一步步爬上来,给我钱借我人脉,让我有一天拥有所有一切。你不觉得你欠我什么,霍左。”

他们在床上各自分开,不再紧靠着。沈一弓压着嗓音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一步步走到现在,我就希望你看得起我。我证明给你看,我有我自己的抱负,我有我的责任心我的目标我的信仰!”

“我没有否定过你说的这些。”

“但最基本的尊重请你给我!”

霍左垮坐在床头,他歪过头去,眼神之中竟莫名流露出半寸委屈。也许是戒烟让他糊涂了神智,又或者是崩溃挣扎让他丧失了原本的骄矜。他沙哑着嗓音打破了沉默问道:“……难道你没想过,我是爱你的吗。”

他短短一句话把沈一弓才刚竖起的围墙打碎了。

“难道你没想过,你做的这一切又让我有多痛苦嘛?”

他眼眶红了起来,闭上眼时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了。

“你就这么让我苦熬着,硬生生的苦熬着。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有的事情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说后悔。你委屈了,我因为比你大,我是你的师父或者别的什么,你就硬是认定了我铁石心肠吗?”霍左尝试着深呼吸着,又干呕起来,他抬起头时质问着他,“那你跟那些觉得我是怪物的家伙又有什么两样?”

沈一弓在这一刻忽然变回十几岁那不知所措的模样。他望着对方满脸的眼泪,抬起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慌张甚至生涩的安慰着对方,嘴里胡乱又笨拙解释着:“我、我不是这么想的。霍左……我没有,不是……我没有觉得是你怪物或者什么。”

“我不尊重你我凭什么做那么多。十几年来我在发疯吗?”明明就是在放狠话了,可眼泪却根本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你的误解和不尊重,你的背叛跟无所谓又要怎么说?所有的事情都怪在我头上你凭什么?你的感情就是感情,那我的就什么都不算了嘛!你的爱是爱了我的就一文不值了吗!”

沈一弓还能做什么呢?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吻住他。即便他嘴唇还在颤抖,泪仍往嘴里流,即便他浑身仍没有力气,可心跳的速率却莫名碰在了一起。

他原本永远都料想不到还有一天能这样亲密触碰到对方,他原以为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将成为两个人的日常。可现在他却把人牢牢抱在怀中,还能有机会低声与对方呢喃一句:“那我有机会……跟你从头来过吗?”

第八十四章 七月

霍左就这么大病了一场。恍惚中听见广播声,发现原来这世道不只是他病了,整个国都病了。

他是绝处逢生,这趟把自己逼到了绝境里去了也终于寻到了生路。可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自1937年7月7日起,日本发兵华北,战火一片蔓延开去。上海工厂罢工学校停课,人们一股脑的冲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日本的侵略行径。

蓬莱国货市场那儿基本上成了爱国游行宣讲的大本营,沈一弓跟梁清文两个人很早就出门了,要去现场维稳,宋祁从前一天晚上起就被东吴大学的大学生请走做讲演去了,还没回来。霍左起来以后下楼,家里就剩赵妈跟小强两人。赵妈忙着洗衣打扫,小强则在院子葡萄藤架的庇荫下扎马步。这少年满身湿汗,白色背心都给打湿了。他也没注意身边来人,就听见有人和他开口:“练了几年了?”

沈强循声望去,看是霍先生,就赶忙要收脚跟他问好,让霍左抬了抬手拦下了:“没事儿。”

少年就答:“算下来差不多六七年吧。”

“你爸教你的?”

“嗯。”他点了下头,转而又想起来,“我爸说你是他师父。他的功夫是你教的?”

霍左没点头,但也没否认:“算是吧。”

“那您能帮我看看吗,我爸最近太忙了。”

“行啊。”霍左说着,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来,“你打一套,我瞧瞧。”

沈强便将腰身一立,双手握拳神色认真了起来。小院之内存宁静,校园之外隔几条街就有学生游行的队伍过去,都在反对日军向华北增兵。政治局的征兵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凡心中留存热血的青年人都争先恐后去了征兵处。

秦明月看着楼下游行队伍人头攒动,眼神微微沉下,她身后,秘书小徐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通知她说:“您进来吧。”

女人手里捏着那封电报踏入陈瑞丰的办公室。里头一股呛人的烟味,陈瑞丰眉头紧锁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头。看见她进来了,他问道:“你来做什么,霍左抓到了吗?”

秦明月把手里的电报放在他桌前:“长官,日本都已经朝华北增兵了,您还需要我跟特务科的人合作逮捕霍左吗?”

“小秦……”

“这是与虎谋皮,唇亡齿寒,难道你想把上海拱手让人吗!”

“小秦,情报处的事情是情报处的,战场是战场。”

“我以为这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们需要胜利,只不过有的人站在台前光鲜亮丽,而我们隐秘于黑暗之中,不得不使用这些卑鄙的手段。”陈瑞丰摁灭手里的烟,严声问道,“这是命令,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通过与日本方面合作,将霍左逮捕归案直接枪毙。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秦明月哽在了那儿,稍许她咬了咬牙关和对方摇头了:“我没有疑问了。”

陈瑞丰把手一挥:“那就出去吧。我猜你的搭档正在等你。”

她就这么被上级从办公室里赶了出来。外头不断传来游行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重抗议日本向华北增兵——”

秦明月抬起头,正看见那扇窗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她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国民党军装,还有帽额前青天白日的军徽,莫名颓丧地叹出口气。

她现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呀?她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街道上游行的人群汇成河流朝一个方向奔腾而去,那些鲜红的标语和刺眼的横幅就这样硬生生扎进了她眼睛里。秦明月抬手按住了腰侧的配枪,她又回头看了眼陈瑞丰紧闭的办公室,抬步快速离开了这里。

办公室内,陈瑞丰抬头盯着那扇房门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派另一组人去那里看看。对,如若发现……带回来,我亲自施刑。”

七月里的夏闷热得出奇,顶头的太阳炙烤着路面,温度随着人声鼎沸继续攀升着。

下午两点,秦明月换了条单薄的旗袍拎着一只小巧的藤手包走入五星饭店,沉闷的午后,饭店里的服务员都显得昏昏欲睡。她走入之后第一眼便看见坐在靠窗位置等候她的男人,靳牧见她来了正想起身,却没想到她竟快步走来,将一冷硬的物件顶住了他小腹。

秦明月握着他肩膀将他按回沙发中去。靳牧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她的面容,一低头,便能看见女人握着的把那消音手枪。

他还来不及喊出声来,那女人就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唇,他人只以为是热恋中的情人久别重逢,根本没想到那个男人腹部已连中了两枪。

等秦明月再支起身,她把已经死去的男人摆成了一个低头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将枪收好,带上了包里放着的那副墨镜转身离去。

空气仍闷热,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湿润空气顺着城市的边缘一点点压迫了进来。

屋里头的大钟刚敲过两下,霍左坐在门旁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跟赵妈聊着天,小强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学校跟着停课,同学间说是也要去游行,大清早让沈一弓给训了。到下午,这小孩旁敲侧击问了霍左的意思,看他没打算管,就说了声:“您别告诉我爸。”

这会儿没人影了。

霍左有很久没这么闲适了,瘾头到如今也戒的差不多,扒了层皮下去,说是难熬倒也还成,他算是疼惯的人了。赵妈戴着他给的那只细金镯子撕地瓜藤,晚上拿辣椒炒了也是盘菜,挺清口。霍先生在旁摇着扇子,想眯一会儿。就这清闲的午后,冷不丁响起了砸门声。

赵妈停了手头的动作抬起头,她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把篮子放下:“我去开门。”

“等等。”霍左倏忽间意识到了什么,先站起身,“我去吧,赵妈。您忙活。”

赵妈就又坐回去了,看着霍先生放下手里的蒲扇起身穿过小院,拉开了门。他看了眼外头的来人,心莫名就平静下来了:“来找我的吧。”

外头身着便衣的探员和他点了点头。霍左道:“我跟你们走。我的事跟这家人没关系。你们不动手我就不动手,你们要动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结了。”

来的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让来一条路给他,算是回答。霍左沉下了口气,回头跟赵妈说:“赵妈,我有事儿先出去一趟。朋友来找。”

赵妈坐门槛上就问:“那您回来吃晚饭吗!”

“不了。”他答,“您跟小沈也说一声。这次谢谢他,下回有空了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说完这句他便踏出门去了。赵妈眼阵阵看着那门关上,若有所思看了眼身侧小椅子上的那把蒲扇,长叹出了一口气。

霍左由这四个人前后紧跟着,虽处劣势,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带着自己的门徒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出了巷口,正看见沈强满身是汗握着游行小旗跑回来,见状就喊了一句:“叔叔,你走啦!”

霍左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人,个头快跟他差不多了。

“小强,有句话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了。”

这少年面露疑惑。

男人说:“你长得和你父母很像。他们若知道你长成今天这个模样,一定也会很高兴。”

他语毕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跟着身边那四个人头也不回走了。留那少年还怔怔地站着,垂下了手,眼里蕴起水雾。等他回过神去看时,早不见霍叔叔的身影,他只能小声对着那条空荡荡的巷子喃喃一句:“那我爸妈……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只有政治机关里头阴森森透出股寒意。霍左跟着这些人到了地方又下了楼,期间带上了手铐,头上被罩上了布袋。手腕上这铁玩意儿箍着难受的很,推他的人也不知轻重,霍左心里头算着数,走了多少步,下了多少级楼梯都一清二楚。过了会儿似乎到地方了,又有人把他往椅子上一摁。

他也不着急开口,手背在身后先那么坐着。先听见了皮鞋声,接着就闻见了烟味儿。

有人说话了:“还是得这么把您给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了,霍先生。”

来人一把将罩着他脑袋的黑布扯掉了。霍左打量着眼前这人,笑了起来:“陈长官,好久不见啊。想不到您还给我一个见面的机会。”

“多少您以前也是党国的功臣,再怎么样也该给您一份尊重。”陈瑞丰这么说着,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和他抬了抬眉,“抽吗。”

霍左点了头,他烟瘾大也是众所皆知的一件事。陈瑞丰取出一根来给他塞嘴里,又亲自拿打火机给他点着了。霍左略微狼狈含着那根烟问他:“你请我过来,决计不是为了这一支烟的吧?”

对方姿态优雅在审讯室的小椅子上落座,翘起了二郎腿端着手里的眼摇头:“这有的话说开了就不好看了。但霍先生如若是喜欢直白说话,也好。那就省事了。”

语毕,抬起头,露出一副十分狡黠的笑来。

“小秦,轮到你过来了。”

第八十五章 破轨

大市场的国货运动做的频繁,这几年渐渐也在上海市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一次的停学罢工游行运动以蓬莱市场为辐射中心朝整个上海南市蔓延而去。剧场的舞台上有工会的人在做宣讲与募捐,整个市场拉起了横幅,大红的字刺眼地写着“反帝国主义”和“反对日本侵略”。

学生、商人、工人、农民,在这个时刻都聚集在了一块,目标是国民政治局大楼,要求执政者给出一个回应。

沈一弓这一整天都没歇下来过。如此大范围的游行示威运动,除了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在民间引起的愤怒与不满之外,当然也有地下党的引导与煽动。他忙着安排人员,确认游行队伍的安全,同时也安排了安保人员随时紧盯着军队方面的情况,只要出现一点武装镇压的苗头就立刻将工人与学生保护起来。

同时,越是这种大范围的游行活动越有可能会被不法分子利用,趁机扰乱市场、中饱私囊,对他人造成伤害。

梁清文挤在办公室里跟记者、厂家交流,他又两三日没回去了,吃随口扒拉两口,睡就困了在办公室椅子上随意将就一晚上。原本是姿态优雅的书生模样,现在胡子拉杂眼底青黑。

他就待在这儿办公室里,办公室就像他的战壕,那些电话、钢笔、打字机与电报就是他的枪炮。电话从早到晚响着就没停过,各方报纸都对由蓬莱市场一百四十一家商户联名发起的抗日游行运动很感兴趣。有些记者甚至都已经挤到门前来了。沈一弓也就早上来的路上跟他简单谈了一下,关于接下来的工作重心,还有尤小姐现在的情况。

其实说老实话梁清文自己也不知道尤一曼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他离开清苑小馆之后,也试图联络一下一曼,也试图去法租界见她一面,可她现在却深入简出,隐没在数十人之多的黑衣保镖之后,连哪怕这一面都见不上。

梁清文脸上不说,但到深夜时沈一弓偶尔下楼去喝水,还是能听见他房里传出的叹息声。可适逢这样一个局势,所有人都几乎自顾不暇,眼前的事都还没解决完,哪还有精力分出来去管更高一层级的斗争呢?

这若是只要派人带几支枪就能解决,这事情也就清朗了,可眼下尤一曼手里握着的人脉与枪械涉及到更多人的性命,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梁清文现在只能现在这儿等着,就这么等着,借以市场的事来麻痹自己。

沈一弓看着清文这模样连句劝语都说不出口。

他能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呢?

大家谁不是在用尽全力战斗下去。

临近傍晚,声浪渐渐底了下来,西边的露天剧场还在轮番有各行各业的有识之士进行演讲与鼓动。沈一弓就站在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小露台上听秘书整理说明今天的游行成果与游行方向。靠近露台周围都有些乱糟糟的,底下的老百姓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在吃东西。沈一弓跟秘书说,晚上等卡车运水果过来了给大家都发下去,还有几个凉茶摊点,都得确定是不是还有。

他手里捻着烟嘴里快速说着,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喊着:“爸!爸!”

秘书先他一步朝下面看过去,连忙伸过手来拍拍他肩膀给他指了:“沈先生,您儿子来了。”

沈一弓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侧到栏杆边往下一看:“小强,你怎么来了?”

沈强在底下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爸,霍叔叔走了。”

这孩子一身的汗,看他喘的厉害就知道是一路从家跑过来的。沈一弓回头看了眼还在进行中的宣讲募捐,眼神一沉就犹豫了。男人把烟丢到脚下,朝儿子招了下手让他先上来。沈强一到他就先问:“他自己走的?”

“说不好……来了四个穿黑衣服的人,我在巷子口碰上他们的,霍叔叔手里空着,什么都没拿就跟他们一块走了。”

“他没说这些是什么人?”

少年摇头。

沈一弓又问:“婆婆呢,她看见了吗?”

“婆婆也没看见。她就说霍叔叔跟她讲他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让她跟你说一声。”

沈一弓大手在沈强头上按了按,他又抬头看了眼满地人头攒动,最终跟沈强说:“爸的岗位在这儿,我没法走。”

沈强一时间也没了主意:“那……霍叔叔呢?”

“他有他的办法,我信得过他。我不能离开市场,你看看这周围,一天之内来了多少人——这个点上只要有人故意惹事,就绝不会是小事。我在这儿我能坐镇,我走了这地方可就乱了。”沈一弓用力按了按沈强的肩膀:“你霍叔叔这个人……神通大着呢。我信得过他。回去吧,等我消息。”

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沈强也就悻悻然应了下来。沈一弓让秘书安排人,正开口想叫谁把他儿子送回去,这小子忽然又来了精神,翻过小露台跳到地下跟他爹挥挥手说:“不用了爸!我自个心里头有数!我回去了,您忙您的吧!”

沈一弓这儿眼看着这少年眨眼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身旁有人上来,沈一弓回头,看是清文,就问了一句:“今天募捐钱款是多少?”

“银元、黄金跟法币都有,估算下来,小五万银元肯定有,这还没算几家大头的。”梁清文服了眼镜回答道,沈一弓点了头,又看了眼现在正演讲的左翼工农代表,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和他道,“明天你安排一下,拿出四万定下医药、被褥和钢铁,咱们想办法往延安那边送去。”

梁清文眼中微诧,但也就转瞬,而后便回答了他一句:“你放心,这部分人脉一曼给我介绍过。我会搞定的。”

而在这同一时间。

阴湿、黑暗的地下监狱里——血正蔓延。

枪声和门打开的声音是一起响起的,就在那句“小秦”之后,话音尚未落下,“碰——”得一声巨响。霍左看着陈瑞丰眉心的红色血孔难以抑制大笑起来,他回过头去,一抬眼则正对弹孔。

刑房的门仍是紧锁着,拿着武器的女人脸上挂着阴间恶鬼的笑。

霍左吹散枪口的硝烟,笑声喑哑着和来人说:“好久不见,妹妹。”

“漫长的等待,阿左哥哥。”秦明月把头上搭配旗袍的那顶帽纱摘去扔到陈瑞丰的脸上。她这发子弹来的太快,甚至没给对方时间反应,他至死都沉浸在自己所向无敌的美梦里。

“对你、对我都是。几年了?十年还是……”

“是十二年。你是民国十四年把我爸杀了夺走他的权位一跃成为现在青龙会的掌理人。”

霍左坐在那微微颔首:“对,十二年。”而后他又余光瞥了瞥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你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何苦进来先杀他呢?”

秦明月抬了抬枪:“先举起手来吧。”

“我被你的同事们铐住了。”

“我知道你早就撬开了。”

她话落音,霍左无奈笑了起来抬起自己的双手:“看来,党国把我妹妹教的不错,这点小动作也没瞒过你。”

“我想杀你当然会全面去了解你。霍左,这点上你很荣幸,任何男人都没有在我这儿得到过这种殊誉。”秦明月一手拿枪着他的脑袋,另一手在他腰侧内里摸出把左轮手枪来,“看,我说了我很了解你。”

霍左抬着自己的双手,这么多年第一次做出头像的姿态,他坐在那儿笑着说:“有一个人欠我的,他跟我还清了。现在想来该轮到我去还我欠的东西。”

“你欠我?”

“你早十年该拿去,等到今天,我谢谢你让我多活了那么多年。但有一点——我不后悔杀了你爹。或者,我们的父亲。”霍左背过身去并不看她,“我杀他为我娘报仇,你杀我为他报仇。没错了。”

秦明月站在他身后冷声问他:“你那个时候杀爸爸,开了几枪。”

这个问题倒让他想了一会儿,他迟疑道:“三枪?还是五枪?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楚了。”

“那就算五枪吧。”

霍左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已经将双眼闭上了。他等待着他的行刑人开枪——这是他欠的,有债必还是他的行事原则。而且这一刻他忽然间也就释然了,他得了几乎所有他人追逐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该享受的荣华富贵也都享尽了,唯一令他不舍仍对这世间留存半分暖意的东西,他也没有后悔的了。

够了。

他霍左风雨一生还有什么是值得后悔的吗?没有了。男人闭上了眼,就听枪声卷着风呼啸而来——从他的耳边呼啸而去。

整整五声。

擦过他的耳廓,打在了他对面的墙壁上。

女人在他耳边低语道:“从现在开始,你对我来说就死了。”

并把他的左轮手枪还给了他,说了下一句。

“告诉我,你觉得我们两个人从二十余人把手的刑讯室逃出去胜算有几成?”

第八十六章 偿还

霍左本来想说七成,想了想又改口说六成。

“六成?”秦明月眼里露出鄙夷神情,“这就是青龙会掌事的给出的预测?”

“我不做脏事有些年了,还能跟你一块杀出去算客气。”

那女人斜过头去轻笑了。他们看着那扇门,谁都没先动手。出去前霍左做了两件事:抽烟、擦枪。

秦明月则做了三件事——把陈瑞峰的脑袋用脚狠狠踩变了形,朝着他下身连开三枪,把她的纱帽硬是塞进了他的嘴里。

她说:“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开的枪。”

霍左靠坐在那张未沾血的椅子上,弹了弹烟灰看着她,并说:“你知道我们从这儿出去子弹有限吗?”

秦明月从腰侧拔出两把匕首丢给他:“我以为你有刀一切都不是问题。”

“现在不比当年了,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事实。”霍左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那两把匕首插进自己腰侧。女人闻言对着他的脑袋再度抬起枪:“你要觉得不能活着走出去我现在就毙了你。毕竟我一个情报部部长从这儿出去比你出去要方便得多。”

“你非得把这帮家伙杀光?”

“怎么,你现在改吃斋不杀人打算劝我为善了?”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你为什么不利用部长身份把我再带出去?”

秦明月微微压低了枪口,朝地上的尸体看去:“你以为他是找我来杀你的吗?他要杀我了。我转投了戴大老板。陈瑞丰这条狗命,只是我给他的第一封投名状。”

绝处逢生。归根结底是与霍左流着同一血脉的女人,即便他们有多不想承认,可他们身上相似之处总比他们原本所想的要多。

秦明月从霍左指尖把他未抽完的那支烟拿了过来塞进嘴里,用力抽了一口,烟头的火星烧灼着,她从红唇间吐出一口白眼眯起了烟:“戴大老板给了我一个时间点。他很快会把这则消息透出来,我只能给他做事没有回头路。这会儿估计他们就该都知道了。国民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CC系、军统、中统都互相斗着,姓陈的这老东西跟戴老板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对付。”

“你们也就从同事变敌人了?”

“我和他们早成敌人了。外头这帮家伙跟着姓陈的现在已经转投到日本人手下。”秦明月站直了身,最后又看了眼躺在那儿的尸体,“就这么让他死了,便宜他了。”

她抽完手里这支烟,把带着口红印的滤嘴扔到地上:“咱们叙完旧了吗,能走了吗?”

霍左握着枪站直了身,他走到门前,手按在把手上,将开门时又回过头和秦明月开口:“对了,你记不记得你还小时给我绣过一条帕子?”

秦明月莫名失笑:“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霍左打开枪上的保险:“那块绣的太差,哥等你绣块新的。”而后一脚踢开了门冲了出去开了第一枪。同时将门把手从外用手里的匕首给卡住了。秦明月怔愣在门后,听连续四声枪声响过,她砸起了门怒吼起来:“霍左你干什么!我们两个人杀出去,谁用的着你现在发好心!”

外头无人回答,只能听见枪声连连作响,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有谁死了,谁还活着。这块地方是绝对隐秘,她进来之前也切断了电报联络的电线,可这也不能保证外头一定不会有援军过来。

霍左听着门后女人喊叫声,无比自在地笑了。他从脚边尸体上摸过了枪填满子弹,隐藏在黑暗里等人过来,而后抬手挥刀割破这人喉咙并按着这人的手给他同伙来了一枪。

血溅到他脸上,被他抬手抹去了。他在心里默数着数字,一点点等待着。门后的怒吼渐渐弱下去,专为咒骂,秦明月拍着门在那喊着他的名字,把他当成前世的冤家。

霍左都没答。

十七,十八。

终于,有颗子弹从他肩上蹭过险些将他击中,霍左朝上看去,抬手击中了待在上方的狙击手。把最后一扇门外赶来的人也击毙了。

没有听见脚步声,看来这个秘密审讯处确实是属这个情报处私有。

秦明月趴在门上听外头的枪声越来越弱,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的恨呢?为什么现在眼眶湿热了起来。她心想着——他难道会就这样死了吗?

“咔哒。”

外头的匕首被抽走了。秦明月看一只血手从外面向她伸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两鬓已有白霜的男人挺立着身,面上带笑收起了枪与道,只是那么温柔地开口:“走吧。”

有那么一瞬秦明月莫名觉得眼内像是有泪涌下。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冷硬了心肠,被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与训练磨练成了一把利刃,她不在乎也不想要所谓温情与呵护。她是战士,那么多年以来她就是这么接受教育,这样成长的。可当她听见他说出这两个字时,那些早已枯死的情愫重新又长出了枝丫。

她抬起手别过头想藏起眼角的泪,可声音还是略带哽咽暴露了什么。

“我不需要你这么做,霍左。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假好心。”

“我做这些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明月。”霍左的手仍是那么伸着,并未收回,他说,“我只是做了一个哥哥该做的事罢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

他把伤痕都藏了起来,只做那个挡在她身前战斗的人。霍左的手在犹疑之后终于还是要放下了,他想也许归根结底,十几年前的事仍是他们兄妹之间过不去的坎。然而在他将要转身时,他掌心却被温热裹住了。

秦明月握住了他的手。虽然女人仍别过头,可霍左心里已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前后牵着手,跨过遍布尸体的地下审讯室,一步步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囚门,走上台阶。

脚步声在这阴湿的过道里回荡着,霍左顶开台阶上方的顶门。随着石门的缝隙被越推越大,光也从外头照了下来。秦明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带血的背影,与晃到了眼前亮白的日光,倏忽间竟有些恍惚,依稀响起他们还年少时的模样。

那时她也不过十六七岁,站在霍家老宅的花园里,怀着殷切地盼望把绣好的帕子递给了他。当他问了,她说这是她自己想要做的。

她还有更多话憋在心里头不敢说。

她其实是想告诉他。

“我……那个……”

她本应该早点说的。

“我喜欢你,阿左哥哥。”

可惜了,现在早没有当年的懵懂与恋慕了。

霍左推开地窖的门后先爬了上去,而后转过头,朝秦明月伸出手:“上来,我找辆车送你回家。”

秦明月抬手遮了遮这过分亮眼的余晖,她抓着霍左手腕爬了上来,忽然开口:“阿左哥哥。”

霍左在听见她喊这个称呼的时候明显也怔住了。他回头望向她,看她在这余晖下和自己露出一个苦笑开口说:“我就恨你这十年吧。再往后……我打算放过我自己了。”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霍左下意识回答她了三个字。

“……对不起。”

秦明月很快转过身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起身要走了。夕阳下他们就站在一栋小楼后院里。血一样红的余晖越过高墙蔓过来,蔓着满片的院子。

秦明月纤长又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长廊后,她还有更多事情要去做,她的权力、她的战斗从现在起才刚刚开始。至于这一声“对不起”她究竟听见了没,又有什么样的感受,霍左并没能得到她的答复。

他满身是血站在那儿,与秦明月之间隔着暗红色小楼晦暗的影子。那女人在长廊下微停住了脚步,想了想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告诉他:“之前我不是因为不再恨你才救你。救你,是戴老板的意思。”

霍左把枪放回去,低着头:“我知道。”

“霍左,我不是因为有多伟大不恨你了才留下你,只是战争一旦开始,整个上海需要你那上万门徒。你得活着。日军接下来一定会来,而且会来的很快。他们现在攻占了天津,紧接着就会向北平增兵,以目前华北的局势看,华东战场的开辟只是时间问题。”秦明月抬头望长廊的顶端望出去,像是看着隔了千万栋看见了苏州河岸边陈列的日本军队,“碍于《淞沪停战协定》,整个上海只有两个保安团和一些维持治安的警察,这就像是把一块巧克力扔进蚂蚁窝,整座上海城就这么朝侵略者大开门户。所以我能理解戴老板的决定,你如果活着,至少还有近万名底层武装人员。”

“所以你才救了我,不杀我?”

“刚刚你也救了我。算两清了吧。我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秦明月朝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最后抛下一句话给他,“程长宇要你跟尤一曼的位置,他要独占青龙会和红青帮。您养好伤,该回去给他点教训尝尝了。”

第八十七章 淞沪

7月29日,北平沦陷。

《申报》特派记者早在“七·七事变”之后就已源源不断从北方传回讯息。上海几乎所有人都屏息凝气等待着结果,而这个结果显然并不是人们所期待的。

北平既已沦陷,上海定逃不过战火,沈一弓紧锁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抬头朝另一张办公桌边才刚放下电话的梁清文问道:“人群疏散的差不多了吧?市场的通报也都张贴齐全了吧?”

梁清文揉了把酸涩的双眼,跟他点了点头:“今天来的游行人群我都疏散了,以免造成更大损伤,也在门口张贴了相关通报。不过……要清理市场恐怕没那么快,我上午已经把通知下发到各个摊位上去了。至于店家如何决定,我就不知道了。”

“必须疏散。”沈一弓目光沉沉道,“淞沪附近已经有军队集结,眼下平津被占,如果不想被日本一句吞灭,蒋介石势必会开辟华东战场以作牵制。况且1932年时日本人的进攻目的已经够明确了,上海开战只是时间问题。”

“是,可你知道,那些商户把这儿当做家了,就这么清空,他们不会情愿的。”

“不情愿也得情愿,清文。”沈一弓轻摇着头,“蓬莱市场就在苏州河岸,日本军舰极有可能在此附近停靠,一旦开战,我们是南市最前线,极有可能会遭遇炮火轰击。越早疏散市民与商户,我们就越有足够的时间来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切吗。”梁清文嘴里默默呢喃着,他酸涩的眼几乎被红血丝爬满,两个男人这些天来在市场待的时间够久了。沈一弓点了支烟,听他下一句话开口:“也许一旦开战,整片市场都会被摧毁。”

“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你遣散商户,清文。”

“可你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沈一弓沉默在烟灰里,没有回答。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秘书小徐跑进来,和他们焦急喊道:“沈先生,商户们在外头说要见您。”

梁清文下意识朝他看去。沈一弓捻着手里的烟坐在位子里低声问:“他们想找我做什么。”

“他们……他们说必须见到您,不然就在办公楼外头不走了。”

沈一弓暗叹口气站起身来。他把烟灭了,挽起衬衫袖子大跨步朝办公室外走去。梁清文紧跟他身后。就在他要出门时,秘书小徐像是又想起什么,匆匆忙忙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对了沈先生,这是上午一个卖报小男孩塞给我的,让我给您。之前我忙忘了。”

他们这会儿正朝楼下走,沈一弓踩着楼梯疾步往下,手头仓促将字条展开。上头只有四个字:“尚安,勿念。”

他脚步为这四个字些微停顿了,但在梁清文侧过头询问他之前,他已将这张字条塞入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中去。

“怎么了?”梁清文问。

“没什么。”他回答道,“我们下去见那些商户们吧。”

商户们都聚集在办公楼的大厅里。大理石的地面,两边还挂着历年活动后留下的对联,正厅堂前高悬着“情义礼信”四个大字。

“各位,你们要找我沈某,我来了。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了吧。”沈一弓这一露面一开口,本嘈杂吵闹的商户们纷纷都静下来抬头朝他望来。沈一弓走下台阶,在商户们面前站定了,为首是他们选出的代表,年过六旬的庆安药房曲老板。

曲老板既被推选为代表,自是来替他们开口说话的。沈一弓话音才落,这老先生就与他拱了拱手开口了:“沈先生,我们大家伙的都知道了你的安排,可这市场,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他语毕,身后的商户们也都举起手来附和:“对!您不走咱们也都不走!”

“市场在咱们在,不走!”

“不走!”

沈一弓心内情愫汹涌,他看着大厅里聚集的这些商户们,蓬莱市场建设至今已有六年,这六年来,他们携手并进,可以说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可眼下关头,沈一弓心底明白自己有责任保证他们的安全。他抬起双手示意各位听他说话。

“各位,各位!”沈一弓压下心头万般思绪,冷静道,“我知道大家都想留在这里,但市场必须关闭。这儿离苏州河太近了,一旦日本人打过来,此处势必会被战火波及。离开这儿才是最安全的。”

曲老板却伸出他那双枯瘦苍老的手握住了沈一弓的手臂:“沈先生,您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就走。您留下我们跟您一起留下。”

“这……”

“这市场是咱们一百四十二家商户一起经营起来的,这些年来有什么事儿出了什么问题,不都是共进退吗?现在日本人来了又怕什么,男子汉不守着自己的家园,难道要平白无故叫他们抢了去吗?”曲老板回头,和众人道,“你们说,有这个道理吗!咱们男子汉,该就这样夹着尾巴逃了吗!”

有人举起了手:“要是日本人打来,我第一个跟他干仗!小日本的,老子还怕他不成?”

“对!守卫咱们市场,大不了跟他们干仗!”

“没错!”

“说得对!”

说道群情激愤处,甚至有人也呐喊起了口号:“誓与蓬莱市场共存亡!”

“誓与上海共存亡!”

沈一弓看的眼眶发酸,连梁清文都在他身后小声说:“那些个大店的早跑了,倒是这些白手起家的留下来。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今日竟也是了。”

那些人脸因呐喊涨得通红,七月末闷热的空气挤在大厅里,外头透进的光洒在高悬的“情义礼信”四个大字上。沈一弓喊道:“各位,静一静各位。”

他说:“我明白各位的心情,沈某有幸过去六年能够与你们一同共事。既然这样,咱们就在市场待着,待到最后一天——但有一点,请各位先将老弱妇孺送到安全的地方。乡下、租界,总之不是上海沿岸一带。我希望各位的家人都能好好地,都可以安全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平津两地已经被炮火屠戮,报纸上也写了日本人的暴行,我非常感动能够听见你们的呐喊,可是我还是希望在最后一刻你们也能和你们的家人待在一起。平安、健康的,待在一起。”

他的手握成了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胸口:“战争马上就要来临了。蓬莱市场不论之后变成什么样,我知道只要你们在,它就在。当然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留在这儿直到最后一刻,确认所有的老弱妇孺都安全撤离,我沈一弓,也在这里谢谢你们。谢谢!”

说到这,他弯下腰去和所有在场商户都深深鞠了一躬。而后站直身,说:“现在请你们先回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安置好家里人再来这里找我也不迟。我会留在这直到最后一刻,请各位放心。”

沉默在人群之中蔓延,人们一时间都无人答话。终于,曲老板开口了:“好,沈老板。”他拍了拍沈一弓的肩膀,“我们一定会再来找你的。你要在这儿等着我们。”

八月,蓬莱市场开始清空。贵重商品被迁往两大租界内,好不容易在上海找到一处落脚出的外地商人流着泪推着板车离开这里。沈一弓站在蓬莱市场的正大门外与这些人一一道别。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是有许多人留在这儿,蓬莱市场一直都是抵制日货、宣扬国货的大本营,因此在这国难当头之际,这儿仍然是热闹的。

8月7日,蓬莱大剧场上演了由宋祁牵头创作编剧的话剧《保卫卢沟桥》。主演除了几大高校的学生以外一些电影演员也来了。话剧连演三场,场场爆满,结束的时候,人们自发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与《松花江上》。即便唱着唱着总有人的声音被哽咽声吞没,可一定会有更响亮的歌声继续下去,高声唱着,并且好似永不停止。

巡逻、试探的日本间谍总时不时会在市场周围出没,沈一弓与老卢一同至少揪出了近二十人。他们把这些家伙送回虹口,以拳头警告这些家伙,这儿不是你们想碰就能碰的地方。

硝烟在何处弥漫呢?也许硝烟无处不在,可沈一弓仍愿挡在这些信任他的人身前。他坐在剧院下为台上的表演鼓掌,他站在人群中,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提供帮助。他说,你们没有必要留在这儿,炮火势必会降于蓬莱市场。

而那些信任他的人怎么说呢?

他们对沈一弓说:“我们留下,我们愿意待在这里。”

他们对沈一弓说:“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他们对沈一弓说:“我们就在这儿,我们愿意跟随你。”

8月9日,虹桥机场有中国军人击毙两名日军战士。

8月11日下午,上海市政【和谐】府、上海警备司令部、日本驻沪领事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四方在市府开会谈判。

全上海人民都盯着这场会谈,中日双方矛盾升级,剑拔弩张,舆论也在推波助澜,接连几日,报纸头条所写都是煽动中日敌对情绪的。

8月13日,淞沪会战正式打响——

第八十八章 沦陷

11月12日,上海沦陷。

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国军队守卫上海足足三个月,终于还是撤向江阴地区。上海沦陷后日军迅速占领了南市,蓬莱市场被日本人用以泄愤一把火点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如今放眼看去,只剩一片焦土。放眼望去满目疮痍,遍地坍圮。

家已无家,国已无国,这就是沈一弓站在法租界内远眺那篇坍圮时唯一的想法,苍凉又悲怆。这三个月来他们尽自己所能了,八月开战后,沈一弓与过去和霍左合作的胡总编胡旭锡共同在南市这边向市民们发放抗日救亡日报。九月底,胡旭锡同志被日方间谍捕获,再也没出现过。同日晚间编辑部遭人放火,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

报纸停刊。

十月中旬,沈一弓带人走水路将负伤战士运出作战区域,遇袭,老卢为掩护他们留了下来,牺牲,沈一弓肩部中弹,至今未好。

十月下旬,尤一曼派人来找梁清文。她带来口信,清苑小馆已向所有难民开放,每日提供两餐,让他们如有需要随时联络。梁清文当日离开南部,向沈一弓作别,选择去虹口区见自己的妻子。

他说至少,在最后关头,他能见她一面。

沈一弓让他去了,没拦。战争开始以后大批难民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许多原来的娱乐场所也改为了难民收容所,包括马维三的大世界。沈一弓自己家中也收容了大量在战乱里与父母走散的孩子,沈强像是一夜间成长了起来,父亲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和赵妈一块陪伴这群孩子。

他们每夜都伴随着枪炮声入眠。战争就在他们的耳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太多亡魂在这三个月内飘荡,硝烟混杂着血腥味笼罩着整座城市。只要踏出租界,目之所及之处,只有灰白与鲜红。

沦陷后,沈一弓选了一个勉强算晴朗的午后走回了蓬莱市场。灰蒙蒙的天,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南市自被占之后就没多少人在了,毕竟在这片城市荒漠怎么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他穿黑色的长衫夹袄如参加葬礼那般静默地站在只剩三分之一铁架地蓬莱市场大门前,扬起头朝上看去,整个商场标牌都被火焰熏黑,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一步步像爬小山坡那样踩着焦土而上,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蓬莱市场变成这个模样,上一次是十几年前,那时这儿还是农贸市场,可那个时候他心中仍留存希望知道终有一日他还有机会重建,他也做到了。如今他望着遍地漆黑的焦土,却深感无力。还有许多人仰仗着他,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沈一弓背手低垂着肩膀朝四周望去,他一身黑衣站在废墟上,风卷过来,拍打在他脸上。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他在废墟下方看见一位故人。

故人抬了抬手里的烟问:“带火了吗。”

他答望着他的眼,答:“带了。”

沈一弓从废墟上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递给他。霍左咬着烟低下头去,抬起手挡住了风。他点燃了烟后抬目望向这片昔日热闹的市场,缓慢吐出一口白雾。他也许是最清楚蓬莱市场在沈一弓心里分量的人,因此再看见这一切时,一样也不好受。但他们两个对这场大火都绝口不提,谁也没说。

沈一弓只是和身边的人淡淡道:“你没事,这很好。”

“你没事,也很好。”霍左回复他。

“老胡牺牲了。”

“我知道。因为《上海报》。”霍左站在他身旁,眼望前方,“我有想派人去救他的,可惜去的太迟了。”

“他们说,你没有回青龙会。你去了哪儿?”

“我去找二叔了。程长宇说我死了,有的人就跟了他,但也有人走了。之前我就是把这群人又召集了回来。”霍左这么说着,像想起什么把烟咬在嘴里,手伸进口袋去掏出个黑色的绒布袋子来,丢给沈一弓,“喏,看看是什么。”

沈一弓疑惑地抽开袋子上的绳子,里头是些铁片,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上,定睛一看登时愣住了:“资历章!”

“日本士官的资历章。”霍左咧嘴一笑,舔着嘴唇,眼神却阴鸷着,“我之前一段时间就是去做这个的。”

“你暗杀他们?”

“巷战的时候帮了帮退下来的士兵。说暗杀也对,我们撤得很快。”

“那你怎么拿到这些的?士官的尸体不可能一直留在那里。”

霍左看沈一弓把袋子重新装好,伸手接了回来:“如果你在虹口就不一定了,总能在些寻欢作乐的地方看见他们。”

沈一弓就那么望着他,忽然间他也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锱铢必较。不过这次我得说一句:干得漂亮。那么程长宇呢?你还没冲他下手?我以为你趁乱暗杀了那么多士官,他应该逃不掉了。”

霍左塞好那个袋子耸了耸肩,他把烟递给沈一弓,对方顺手接过含入嘴里。风把烟雾吹散在半空里,也一点点驱散了尘灰,让午后的光稍稍洒在这片土地上。

“这家伙一直都不肯露面,之前战局未定,他也不敢大张旗鼓把青龙会揽到日本那边。现在不一样了。我预测他很快就会召集青龙会的一些高层见面——包括尤一曼。”

“包括尤一曼。”沈一弓重复了他最后这句话,“她收留了很多难民,日本军队允许吗?”

“她大开了法租界的门店。另外你知道的,日本政【和谐】府占领上海以后不会希望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就这么失去生命力。他还想榨干最后一点经济价值——既然如此,他依然会保留租界,让人们能正常生活下去。”

“还说什么‘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沈一弓苦笑。霍左却看得很透:“有的人活下去就够艰难了,还能多要求什么呢?对他们来说,怎么活着都是活,我早就说过,这大上海到处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没有人。”

“可我们得战斗。”

“我们得战斗。”

“总得有人活下去,毕竟只有活着血脉才不会断,只有活着,历史才能被书写成为历史。”沈一弓掸落了烟灰,“而我们是战士。”

他们又随口聊了两句,沈一弓陪霍左往回走,进法租界时看道路两旁都是面容疲惫地流亡难民。霍左说这一个月来他和一曼想了不少办法,已经尽力去调配粮食,但开战以后,常熟米运不过来,眼下用的都是之前仓存陈米,还能供给灾民多久都是个问题。他又提到接下来对政权占领的猜测,估计日军应该会考虑难民安置问题,他们如果想加强对上海的通知,这是过不了的坎。

将分别前,沈一弓停住了脚步,说:“你记不记得曾说,想去看海?”

天色已暗,路灯未亮,两个人肩并着肩站在小巷黑暗里,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霍左似是微微怔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是。因为上海黄浦江里的水太浑了。”

“你说海是蓝色的,不该是那个样子。”

“我说过。”

“如果……”沈一弓低着头,下意识搓揉的掌心,“如果有机会,等着一切结束……”

他抬起头来,朝前又踏近一步,稍一低头正好能与对方鼻尖相对。细微的鼻息交缠在了一起,喃喃低语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结果的保证。沈一弓低沉着声音,把话说完整:“等着一切结束,我们尽了该尽的职责,去看海如何?”

霍左的手隐没在这黑暗里轻抚上男人粗糙的面庞,还有他满脸的胡子。沈一弓听他呼吸有了细微的变化,而后听他回答。

“你知道吗,你留胡子的样子显得好老气。”他一边轻笑着,一边在这片阴影里快速亲吻过他的嘴角,在他们两个人同样粗糙干涩的嘴唇短暂触碰而过时,他又说了一声,“好。”

就像那一天,他们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上的伤痛仍隐隐发作,可那个吻与孩子般的呢喃却停留在他们心头。

重新来过吗?

如若可以的话……

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还要跨过死亡,跨过战争。只是还要先尽应尽的职责,将迷路的孩子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只是他们还需作为战士面对眼前的战争,粉碎那些意图侵占他们家园的敌人。他们在黑暗里分享了一个隐秘又有力的拥抱,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那双粗糙有有力的大手搭在肩头。

事情就是这样——多少年来,他们达成了共识,这次不再是谁与谁妥协,却也不再有少年时的无所畏惧与随心所欲。

这段关系终回最初最纯粹的模样。可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恋人——却也可以使同盟、兄弟、战友……

路灯亮起来前他们结束了这个拥抱,分开时,霍左望着对方在街灯下被拖长的阴影,看他转过身要走:“沈一弓。”

他侧过头。

霍左含在嘴里的词经犹豫后,还是另选了一句话说给他:“……等我。”

沈一弓眼神认真地和他点了点头,嘴角带笑转过了身去朝公共租界的方向那儿走去。

未来再有什么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未来还能有什么呢?他们——他们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

第八十九章 密谋

上海虽落入日本人手里,可法租界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总还是有群没良心的仍能花天酒地,并不见得会因为几声炮响停下享乐的脚步。更别说有些骨头软的,早在日本军队占领上海前就已经和租界内的日本人打得火热,奴颜婢膝恨不得跪下来喊人主子。

马维三总是这种舞会上的常客。携他娇妻满脸堆笑出没于日本人的庆功宴上,左右逢源、谈笑风生,至于城外国人牺牲、枪炮轰鸣充耳不闻。谩骂他者有,瞧他不起有,可他却厚着脸皮岿然不动,好似对此毫不在意。仍是喝他的酒、跳他的舞,醉生梦死,蜷进法租界里过着自己今夕不知何夕的好日子。

马维三也最爱带他那个电影明星的太太出席舞会,不论她愿不愿意。穆秋屏来了就一个人在角落里站着,沉着脸垂着头,和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今日这般觥筹交错的境况下也如是,马维三给她扮起一身华美的袍只当她是会走路的名表,当他私人财产,只要来了能给他人看一眼就行。至于她的想法与不甘——他早不在意了。

她就这么郁郁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一人握着手中杯盏喝着闷酒。以她模样当然也有搭讪的人,都被她那么一双丧气的目光给拒之千里之外。今日倒也略有不同,她本想如往常一样一个人过完这晚,却偏偏有人凑了上来。有人轻拍她肩膀时,她不耐烦以英文回了一句:“别烦我,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对方则在她身后轻笑起来:“让你那么美丽一位小姐一个人待着实在是太浪费了。”

是个女人。

穆秋屏听声音耳熟忙转过头,就见秦明月黑色短发一席红丝绒长裙笑盈盈站在她身后,耳朵上硕大的钻石耳坠闪闪发亮。

“秦小姐?”

秦明月顺势就挽上了她手腕靠到了她身边,颔首时还清脆与她碰了碰酒杯:“我看见马大哥在那儿跟中岛先生聊天,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们男人讲话,我又听不懂。”

穆秋屏说着侧过了身去继续朝窗外站着。她与她不算太熟,也就过去在交际圈里碰上过。秦明月一直都是社交圈里受人欢迎的单身女人,她丈夫邱煜几年前出事去世后,就一直没再定下来。穆秋屏顶多就知道些人尽皆知的事儿,再详细些地她自然不明了。

秦明月微笑着打量着她,穆秋屏便下意识侧过头抿了口杯中酒,听她又说:“你不喜欢这儿?”

见她没答,这女人摆了摆腕子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道:“我也不喜欢,一堆朝鲜人日本人,太没意思了。”

“他们还讨人厌。”

“对,他们还讨人厌。”秦明月说完这句,回头又看了眼远处跟别人谈的正欢的马维三,转回身伸手把穆秋屏手里的酒杯拿走了,“我看咱们就是走了也没人注意。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就这么走了?”

秦明月把她俩的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拉起她手来:“就这么走了。”

穆秋屏还没反应过来,就叫她拖出了舞厅,她们俩顺着台阶快跑着到了大堂,接过侍从递上的厚外套推门而去。秦明月看她披好了外套后马上又挽起她手:“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没等对方回答呢,就出了门拦下辆的士与她一同钻入了后座。

穆秋屏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哭笑不得看着她:“你这是风风火火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秦明月朝前递去张字条,和司机说:“去这儿。”就笼着身上的大衣坐回来靠她肩膀旁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到这儿穆秋屏莫名也不担忧了,她想到了些什么,眼前渐渐笼上一层忧郁:“如果你是什么爱国人士,想借由绑架我来威胁马维三,那你可就打错算盘了。他已经不在乎我了,那家伙现在谁都不在乎,他良心被狗吃了,更不用和他提什么爱国情怀。你们用我是动摇不了他的。”

秦明月听她这么说了,也就收起交际花的惯用态度,松开手和她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马太太。你也说了,马维三良心被狗吃了,这样的人我们也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

“你是哪一边的人?”穆秋屏打量起她,“国民党?地下党?”

“都是联合抗日,有差别吗?”秦明月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和她微微一笑,“别瞎猜了,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找你做什么了。”

车渐渐驶离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时遇上日军设卡检查,秦明月拿出了本小册子递给外头检查的人看了眼,那士兵立刻就立正朝她敬了个礼,放她们的车过去了。车窗合上时,秦明月注意到身边人愈发好奇打量的目光,回以她一个微笑:“工作需要,这些文件我准备了很多。”

穆秋屏收回目光转回头去:“提醒你一声,如果我消失了太久,马维三多少还是会起疑心的。”

秦明月掏出包里的怀表看了一眼,回答她:“放心,我们一定在马先生着急之前就把您送回去。”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穆秋屏便靠在了车座上不再询问。她的目光随道路两侧景象而去,周围风景愈发眼熟,终于当车停下之时,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哪儿。

“我们到了,马太太。”

秦明月下车后为她打开了车门。穆秋屏微张着嘴:“你是带我来——”

“是,我带你来见一位老朋友。”

她优雅牵着她的手走入巷中,在她熟悉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个老阿姨在门后问:“谁呀,那么晚还来?”

“找沈先生,是马……穆小姐来了。”

里头的人犹豫了会儿,听门闩插动,门从里头拉开了条缝。

赵妈看着外头的人,将门又大开一些,请两位太太进来。她不多说也不多问,只低着跟她们说了一句:“沈先生在房间里,二位跟我来吧。”

她们跟随着老阿姨踏入院落。院子里放了很多小孩子玩耍的木马、跳绳和秋千,走进房间,客厅里摆着一片小书桌,有十几个孩子正坐在那儿小声交谈书写,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投来好奇地目光。穆秋屏有些困惑扫视着这间石库门内发生的变化,距离她上一次来已近七年,至少那个时候,这屋子里可没有那么多孩子。

“请问这是……”

赵妈正要上楼梯,听她开口,扶着扶手回过头,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微笑回答她:“哦,这些都是和父母走失的孩子,暂时被收养在我们这儿。之前还更多些,上个月发了报纸,有些父母过来把孩子领走了,剩下的就……”

话已至此也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行至二楼,几个房间都改成了上下铺的小床,沈一弓的房间在三楼,穆秋屏是知道的。她随赵妈到了门前,看老阿姨敲了敲门和里头的人通报:“沈先生,秦小姐带客人来了。”

屋里那人本躬身坐在桌前,闻言转过头来,看见外头的人时显然怔愣了一下。

沈一弓摘了眼镜,他看起来根本没预料到她们的到来:“秋屏?”

秦明月让赵妈先下楼,自顾自走进屋里从包中取出烟来点上:“我既答应了戴老板这件事跟你一同合作,那该找的人就一道给你找来。”

“秦小姐,国共合作是不错,但我也不需要你用这种特务手段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不相干?”

沈一弓听她这句语义微妙的问话微微蹙起眉来。时至十二月来,上海局势基本清明,老卢牺牲后,上面一直没有派来新的联络员,只是以电码形式给他发来指令。上个月时是将宋祁送往重庆,这也没费他太大力气,宋祁的老朋友过来接他,他们在上海郊外分别了。第二条是三天前发出的,只有简单五个字——暗杀马维三。

当天夜里,秦明月就来了。

他们互相之间对对方老底也清楚得很。沈一弓早些时候已从霍左那里得知秦明月离开72号情报站转投戴笠手下的事,但没在两人交谈中明说。刺杀亲日汉奸是他们共同任务,马维三不好除,在这戒严情况下,两方也就达成了短暂合作。

穆秋屏站在门旁左右打量着书桌边的两个人,她思忖片刻,神情凝重起来:“你们找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马维三。”

“您是马太太,找您当然是为了她。”秦明月话音未落又让沈一弓打断:“秋屏,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让秦明月握住手臂,低声质问道:“送她回去?我好不容易混进日本人的舞会里把她带出来的,你就想把这么好一个机会白白浪费了吗?”

“你跟你哥有时候真像,秦小姐。做事也要有底线——别把无辜的人牵扯进这种血腥事件里来。”

“她可不无关,沈一弓。还是说你怜香惜玉心疼了?”

沈一弓揉着鼻梁无奈道:“你瞎说什么。”

“既然不是就跟她说。这种情况下谁能置身事外?这不是不讲底线,我们只是尽可能去保证任务成功。”见沈一弓不肯说,秦明月转过头和穆秋屏直言,“我们找你来理由很简单——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马维三出行日程表,我们要杀他。”

沈一弓极不赞同地想喝止她:“够了秦明月,别再说下去了。”

可她却并没有打算停下:“你也知道你丈夫是个亲日汉奸吧,因为他的行为有多少中国战士死在了上海城内。他让手下的人去搜寻藏在市民家里的伤兵,把他们揪出来交到日军手里。”

沈一弓揉着眉角靠在了桌旁。

秦明月仍咄咄逼人面对穆秋屏继续道:“他利用日本人给的特权强占了大量战后资产,他手底下的人现在就在日占区作威作福。你的丈夫,你刚刚也看见了,像狗一样对日本人摇尾乞怜,这样的人你说我们难道不该杀吗。”

可即便这样穆秋屏的面容仍是冷静地,她就站在那静静听秦明月把话说完,直到她停下那一刻,才开口,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马维三死了,我孩子的安全你们能保障吗。”

房间里第四个人开口了。他若不说话穆秋屏可能一直都没注意到他。

“当然。你的孩子会活在我的庇佑下。”霍左从房间角落的黑暗中缓步走出来,“我保证没有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第九十章 惩奸

青龙会与红青帮现在当然还是霍左和尤一曼的——这事要从五天前说起。

上海既已沦陷,程长宇也就撕去了他伪善的面容将真实意图展露出来。他蛰伏多年为的就是有这一天。冬至日前,他传出口令,要所有青龙会元老于三日后虹口堂口一会,收到这份邀请函的有超二十余人,都是当年从秦胜诸时就待在帮会里的老字辈。

霍左的二叔自也收到了。老爷子捻着红底黑字的小册抽着手里水烟,长眉微抬,和桌旁人递去目光:“您怎么看?”

霍左坐在桌边,屋里的留声机还放着《四郎探母》里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的唱段,是“想起了当年的事好不惨然”。他面容未动,只是手捧着杯盏,提着盖掠了掠茶叶淡淡道:“他既请了,那就去。”

二叔放下帖子捻着白须:“去了可不一定能出的来。前两日老冯在自个堂口被杀了,就因为张口骂了这姓程的是白眼狼。”

霍左哼笑:“这倒是与我学的。”

“可他是日本人,又和日本人联手差点害死你。帮会里的人都知道这事,今日如果去,那就是摆明了要给日本人跪下做事。”二叔不悦道,“我们是做脏事的,可也还有江湖道义,再不济也不会跟马维三那家伙一样给日本人做走狗。”

男人放下手里的杯盏,抬眼道:“又将冬至日时了,您还记得我爹的忌日吗。”

二叔便沉了眼:“记得。”

“该留神留神,该祭拜祭拜。该灭的牲口,半条命都不会给他留。”

那天下起雪来,到傍晚边已积起一层来。虹口那儿的堂口在四川北路上,一辆又辆小车在楼前停下,亦有黄包车匆匆载人而来。来者大多身穿黑衣,有许多人一头白发捻着胡子进了门。楼里传来周璇的歌声,唱的是《何日君再来》,靡靡之音伴着今夜飞雪,飘散在夜空里。

外头街灯昏黄的光顺着长廊一道又一道方窗虚透进来,光与影被匆匆而来的脚步踩碎了。来的人有许多,等五点时会议室内那张长桌边已经坐下十余人了。

程长宇穿着件白西装带着金丝边眼镜坐在了首位,右手边是穿黑绒旗袍的尤一曼。来人进屋之后依次坐下,也不多说话,屋里就那么静默着。放歌的留声机就在会议室里,唱片慢悠悠地在唱针下转着,周璇那温柔的声音轻轻抚摸着来人的耳朵。

堂口之外,纷纷白雪朝这条贯通东西的小路上落下,却看路口两面来人,皆是一袭黑衣行于夜幕之中。守在楼下的人注意到从路两旁来的人纷纷要抬起枪,然而未等他们喊出警告之词,匕首就已经贯穿了他的喉咙。

左右来人各有一人为首,左边行在最前面的是二叔,右边——是一席长衫戴着顶宽沿礼帽的霍左。

楼下的座钟敲过半点时,程长宇坐在桌后抬了抬手,示意下属将门关上,清了清嗓和众人开口了:“在座诸位今日能来,是程某荣幸。有道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今日境况,大家伙心里也明白,青龙会与红青帮合帮,也是为了能在接下来的乱世之中存身。”

侧目,与尤一曼抬手:“尤小姐,你怎么看。”

“程先生将我想说的话都说尽了。我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程长宇便叫侍从将茶于诸位面前奉上,他站起身,率先捧起杯盏来朗声道:“既如此,喝了这茶咱们也就算就此将两处合并了。程某不才,得诸位先辈抬爱,任这帮主之职责。”

却听长桌之中传来茶碗轻碰的脆响,坐左侧第三张椅子上的老人把茶盖往杯上一敲,开口叱责:“这崔先生尚不知下落,哪里轮得到你来掌事?况且该上香该祭酒你一样都未曾做过,就是在座有人认了你,你倒是问问老祖宗认不认你!”

程长宇眼内暗存邪佞,他将手中杯盏放下,轻置桌上:“是哪位长老?”

老者拱手:“杨浦堂口的吴老七。”

“吴老爷子说的有道理,该上香该喝酒祭祀与老祖宗。”

“你就是祭祀了老祖宗,一个日本种谁又认你!”

话音未落,他已血溅长桌。尤一曼手中枪口还冒着白烟,刚刚那一声枪响盖过了吴老七最后一个字。她冷眼将枪交到程长宇手里,周围众人皆受为一慑,沉下了声去。

程长宇和她笑容温柔,侧过头和在座开口:“还有谁觉得,我这个日本种不配,说出来,我听一听。你们这容得了匪徒、强盗、骗子、娼妓的肮脏之地怎么就还容不得我了?”

又有人语焉不详在那儿低声絮语:“可……可谁又知道……霍先生就不在了呢……”

程长宇笃定地将手里的枪按在桌上,一字一顿高声答道:“霍左死了,我亲眼所见。”

屋内血腥味散开了去,屋外一连串的脚步踩碎着透过窗印在地板上的虚影而来。

那道背影就立在一片黑泱泱地人群,他背着双手,微抬起头,看着那道透出歌声的门。

屋内争执未息。

“但死未见尸,你怎么就能说准我们霍大哥死了!”

“是啊,你怎么又能说准。”

程长宇复又握起了枪上了膛,那开口几人纷纷噤声谁都不敢再开口说话。他开口:“我的身份你们也都清楚,要走也行,我不会多留,要留下来荣华富贵便等着你们。上海、北平甚至南京都已经被我们拿下了,整个中国迟早也是属于日本的。蒋介石都逃到重庆去了,你们自己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坐回椅子,把枪重新放下了,眼神扫过长桌两侧的人等着看还有人胆敢忤逆,但未等他再度举茶开口,一把匕首穿破木门带着冷冽杀气破空而来,直冲着程长宇喉口而去。程长宇抬枪挡开,刚一抬头,就看大门被人从两边踹开,有黑衣门徒由外进来将门大开后眼神阴冷站在两边。长桌边的人也纷纷起身,神情惊讶看着来人。

众人拥簇下踏步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数月的青龙会大哥霍左。

“程长宇,你算盘打错了,我还没死呢。”他摘去头顶宽沿礼帽,眼神阴冷望着桌后的人抬脚站定,未等对方抬手开枪,他第二刀便如闪电般又飞了过去,枪声连响两次,左右边的人都退开了等着给程长宇收尸,却没想到这家伙前一枪虚晃,抬起茶杯与他飞刀相撞,后一枪直接打碎了玻璃,转头趁乱跳窗跑了。

楼下就听一阵枪声乱响,霍左叫人把窗关上,自己则缓步行至留声机旁提开了唱针:“跑不了。再远他也不会出上海。”

尤一曼则轻提着裙摆走到倒在桌前的吴老七身边,轻笑着拍了拍他肩:“起来吧,七爷。这戏可以收场了。”

刚刚还倒在桌前的老爷子抹了把胸前的血坐直了身,和她拱了拱手道:“尤小姐看得起我,叫我演这一角儿。”

“是您演的好。”她这话说完,又沉下了脸去扫过刚刚附和程长宇最起劲的几个人。那些人心虚纷纷低下头,毫无半分欣喜之色。

霍左背对他们站着,自顾自先到祭着关公的神龛前取过香点上。尤一曼也不用他开口,和那些黑衣门徒抬抬手指,将已然转投程长宇的那几人擒住往外推搡。会转投程长宇的定不是什么心存大义的人,被人擒住后终于还是耐不住冲着霍左虔诚拜祭的背影大吼道:“你胳膊拧不过大腿!程先生讲的够明白了,连蒋介石都把南京丢了,咱们守着上海又有什么用!不如早日寻一条出路,法国人来的时候咱们就是这么做的生意,现在日本人来了做的事情不也一样吗!”

尤一曼使了个眼色,让抓他的人将他嘴堵上,这人正呜咽,霍左却上好了香转回身,抬手示意他们把他松开。

“法租界里四马路堂口的朱老板吧。”

“是。”

“咱做的生意没讲过良心,但有江湖道义。有的事情原来我不懂,幸好最近有人把我教会点醒了。”霍左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朝他走来,身后祭着关公的神龛前血红色的烛火正诡异跳窜,他在尤一曼身旁站定和她伸出手,把枪取了过来,“可以不讲良心,可还是要有底线。至少自己是什么人,得守住。”

语毕,他不再给对方丝毫机会,直接朝这人额头开了枪。

楼下有人跑上来通报:“大哥,程长宇跑了!”

霍左把枪递还尤一曼,抬眼看着那尊关公像不紧不慢道:“无妨,不怕。他逃不出我们的眼。”

当大堂座钟响过六声时,虹口的雪越下越大了。霍左与他的千百门徒像退去的黑色潮水,井然有序眨眼之间便从这条小路上消隐入了虹口千万条小路暗巷。等日军在程长宇要求下压境而来时,这什么都没剩下,整条街都空了,只有雪还在簌簌落着。

程长宇一瘸一拐在身后军官陪同下走回小楼之前,狠狠把门推开,就见门内大理石地板上躺着一排之前早已归顺他的几人。

地板上用他们的鲜血写着:“叛国为奸者,杀无赦。”

落款:霍左。

第九十一章 谋划

吴老七死了。

尸体是更夫发现的,一枪正中眉心,歪斜在霞飞路旁的小巷里。霍左只听了下属说的这一句,就沉下了目光暗暗揉着手底的刀柄:“都不用查了,法租界想想都知道是马维三干的事儿。”

他这样说,就有人骂:“马维三真不是个东西!先前您不在的时候,他先带人缴了咱南市弟兄的枪械,又跟程长宇狼狈为奸活埋了青浦的几个弟兄。”

“就不说他为了讨好日本鬼子做的那套肮脏事儿了,自个儿老婆都能送人日本人床上那龟孙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要我说早该杀他了。”

霍左都阴沉着脸听着。吴老七死后隔天青龙会里跟着他的又有五人遭暗杀,一时间本跟着他的弟兄都惶惶起来。到第三天时,霍左和底下的人开了口定了信:“马维三活不了。”

就算不是为了大义为了死去的弟兄,霍左也要杀他。

国民党要杀马维三,地下党也要杀马维三。所以霍左在走下一步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沈一弓和秦明月。这一场局如若要布,非他三人不可。

没曾想倒是秦明月先找的他。她是带着党国命令来的,重庆那边将尤一曼与他二人安全送出上海,至于是去香港还是重庆他们可以自己选择。

当年“四·一二”政【和谐】变,他们是党国的好打手,如今上海沦陷,多少党国没忘了他们。霍左自己不能想逃,但不代表他不想让尤一曼有个更好的去处,私底下早就跟秦明月谈过了。至于这事儿什么时候办,具体怎么走,霍左亲自找尤一曼谈。

自吴老七的事除了以后,尤一曼便带着丈夫住进了四马路一角隐蔽的小公寓里,不到百平米,家具杂物堆得满满当当。霍左到楼下时刚过正午,楼里飘着寻常人家的炊烟气,他照着尤一曼给的地址寻上楼,正看见小梁先生蹲在煤炉边拿着黑色铁钳起蜂窝煤,抬头看见他了,和他笑笑,说:“一曼在屋里打扫,你等会我叫她。”

语毕便喊了一句:“曼曼,老霍来了。”

屋子的门由人打开,尤一曼穿着身毫无款式、风格可言的厚棉袄执着把扫帚站在门后朝他笑笑:“进来呐!”进屋时又回头和梁清文说,“一会儿水烧开了给他泡杯茶。”

在屋里落座,也喝过梁清文泡着茶。尤一曼如上海弄堂那些寻常妇人般扎着发在他桌边坐着,听他谈起重庆那儿的安排。在来前霍左还以为她会拒绝,但到了以后看这儿的景象,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尤一曼握着玻璃杯,指腹轻抚过上头凝起的雾气淡淡开口:“你不要怪姐姐,小霍。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陪着你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以前我和你一样是不怕死不要命的,可现在发生那么多事以后我怕了。”

她抬起头,正好能看见屋外蹲坐在煤炉边的男人。

“我怕的不是我死呀小霍——我怕的是我独活。”

风云一生终要落幕,尤一曼说她找着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霍左说这样好,真的,真的好。便留下两根金条偷偷放在那张桌下,带起帽来走出了门。梁清文看他要走,还跟过来,问他一句:“老霍,一弓那儿……”

霍左握了握他掌心与他笑了笑:“你放心,沈一弓那边有我,你安心陪着我姐吧。”

一天后秦明月来找他,说人已经送走了,这会儿已经在去重庆的飞机上。

霍左说:“去重庆了也好,到了大后方,还有许多事能做。”

当日他二人便一同去找了沈一弓。当时去时沈一弓和他儿子还在吵架,听赵妈说客人来了,皱了眉憋红了脸瞪着沈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霍左开口解了这沉默问:“怎么了,小强,你和你爸吵什么?”

少年人咬了咬牙,不顾沈一弓目光阻止与他高声道:“我入了伍,加入了空军队伍!明儿就要去杭州笕桥报道!”

“你这是去送死!”

沈强就冲他父亲反驳:“人人都上战场杀敌,我凭什么不能去。我知道你也是,卢爷爷跟胡叔叔怎么没的我心里头清楚,这个时候你叫我不去不可能。”

“可——”沈一弓历来不是个擅长辩驳的人,一个“可”字出来了,半天也没说出点什么东西,倒是秦明月在旁鼓起掌,说:“好呀!”

“这还好?”

那女人拍了拍沈强肩膀:“为国争光,还是空军,好得很。”

沈一弓气的说不出话,抬眼去看霍左,那人竟也站在沈强那一方:“孩子心里头有数,你难道要他躲在后方做懦夫?咱们给他起的榜样,总不好不叫他学你吧。”

“……可现在去做飞行员,上了天,他还有命落地吗?”

“爸,我……”

“算了。”沈一弓摇着头,最后看了小强一眼也就懊丧地罢了罢手,将他那只皮箱递还给他,长叹了口气搂过少年人的肩膀,“我送你去车站吧。”

这些事情拦又要如何拦?就像霍左说的,是他们带的好榜样。将客人留在家里送孩子出来虽有些不礼貌,但沈一弓知道霍左他们能够理解。孩子大了,也管不住了,送小强去车站的路上,他才知道这孩子瞒着他早就去过征兵处了。

将分别时沈强紧紧抱住了他,红着眼眶说:“爸,我不是想瞒着你,我就怕你从头开始就不肯让我去。”

都已经把孩子送到车站了,还有什么能说的?沈一弓就是骂这会儿也骂不出口了——因为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呢?

他这些年来看过太多、太多的分别,这一刻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着他儿子明显长高的身躯,无比沉重地叮嘱着他:“记得回来。”

他叹着气。

“回来看爸爸。”

那孩子终究就这么走了。像他父亲那样,还是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

沈强转身背影将消失在车后那瞬时,沈一弓忽然朝他喊了一句:“你爸妈也会为你骄傲的!”

少年没有答话。他在卡车座位上坐下后,忽然感觉到自己裤子口袋内侧有什么东西,伸手摸出了一张刚刚塞进的相片。

一滴热泪瞬间落在了黑白照片里那对夫妻身上。沈强把照片转过来,沈一弓一笔一划认真写着:“父,许若农。1928年牺牲;母,1928年牺牲。”

他写着:“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霍左与秦明月就在沈一弓家里等着,待他回来以后,见他心情低落,也就没再提小强的事情,转而谈了和马维三有关的事。

当晚,秦明月便将穆秋屏带回来了。

秋屏把她知道的都说尽了,余下连她都说不准的,就是再问也问不出来。沈一弓陪她下楼,秦明月负责将她送回宴会,先行一步去开车。

两人一同下楼,穆秋屏看着客厅里的那些孩子和沈一弓轻叹出口气:“开战以后我把马维三的大世界打开接纳了大批难民,这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我也猜是你做的。”

女人眼神悲凉,冷情述说道:“那一晚他就为了这事儿打了我,转头还要去和他的日本主子作解释。沈一弓,我以前觉得自己看得很透,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能得的都得到了……现在看才发现我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男人没说话,他揽住了她的肩膀轻叹着气。

“他把我当做一张名片,一块金表。就这么放着,放着……除了人我什么都可以是。”他们踏入院内,两边是白皑皑的积雪,巷外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沈一弓送她出门,在半寸灯光照射的地方,穆秋屏又喑喑低语了一句,“上海沦陷后日军庆功宴,马维三把我送去了山本下榻的地方。”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可所谈内容已道尽屈辱。车在巷口停下,秦明月打开后车门请她上车。沈一弓用力握了握她手掌,替她关上车门后,靠在窗边告诉她:“回去以后注意安全,真的熬不下去,就来找我。”

穆秋屏抬眼望他,嘴角扬了扬,给了他一个仍很勉强的微笑,将车窗摇上。

重回房间时,霍左正坐在桌边仔细看着穆秋屏留下的这些线索与情报,见他进来了,便直接开口:“马维三平日出行保镖有数十人,这些不难解决,倒是他随身会带的小枪,最好能有更准确的型号,这样我们也好应付。另外,我觉得元旦那日他们在船上的宴会,可用。”

他话说完,却没听对方回答。

“一弓?”

沈一弓坐在床边的藤椅上,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像仍在走神。霍左又叫了他一声:“沈一弓?”

他才像微微反应过来,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秋屏要问你能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她难道不打算自己守护他吗?还是说……她想跟马维三同归于尽。”

霍左放下手里的小册,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我给她的保证是母子平安,马维三一死,就送他们去香港。”

沈一弓仍想着刚刚穆秋屏离去前所留下的细节:“你说她会不会跟秦明月要枪?”

“……你确定看见了?”

“我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沈一弓沉下气,有些懊悔道,“她的脾气我多少也了解,倔强起来谁都拦不住,就是那么多年过去也没变。”

“但穆秋屏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单纯靠她自己是杀不了马维三的。况且就算她真的拿走了枪,跟他在同一屋檐下,她很难成功,你忘了她说的?马维三现在已经警惕到跟他们分开住了。”霍左说着走到床边在他面前坐下,看着他的双眼,“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现在谁都不相信,就自己一个人躲在虹口的小堡垒中,惊慌度日。”

他握住沈一弓的手,劝他:“别担心了,我们会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法的。”

“我只是……”沈一弓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叹出口气,沉吟片刻答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人牺牲了。”

“我很想告诉你说‘不会’,可我不能骗你。你也知道,这事情你自己都骗不了你自己。”

“因为这是战时。”

“是的。”

“而战时……就一定会有人死去。”

即便不忍,却是事实。

“……是的。”

“那你说,小强呢?”问完这话,连沈一弓自己都觉得丧气,他朝霍左摆摆手,让他不要回答。男人宁可相信他儿子会凯旋归来,会佩戴勋章,而不是……过早牺牲在了战火之下。

但他们都清楚战争是什么模样。

等秦明月送完穆秋屏回来时,沈一弓下意识先问她穆秋屏是否有跟她要枪。女人面露疑惑,并回答:“没有。她为什么要枪?”

沈一弓总算是松了口气。

秦明月既然回来了,那么他们三个也就开始计划起接下来元旦宴会上的偷袭一事。

“这艘船隶属日本的邮船株式会社,我去年去过,舞厅很大,甲板宽阔,是为数不多能横穿太平洋的邮轮。”秦明月依照过去记忆将船只大概布局图在纸上绘下,“这场宴会日本军政要员都会参加,与日方交好的那些人自然也会出席。我这两日把参与名单弄来,大概就知道是个什么规模了。”

霍左说:“马维三是不是有一把随身携带的小枪?”

“是。”

他食指轻敲着下巴:“想办法弄到型号,弄把假的给他,这样动手的时候,只要解决了他周围那些保镖,就没问题了。”

“还有一点,如果我们是上船暗杀的话,怎么上去,接下来要怎么下来呢?”沈一弓提问,“我和霍左已经被列在日本人的暗杀清单上了,蓬莱市场的遭遇你也看到,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

霍左谈手,笑起来:“是,更讨厌我。”

秦明月把手里的那份布局图按在桌上:“上船不用担心,举办一场宴会需要的人又杂又多,只要混进服务生里头就没问题。”

“有点危险。参加宴会的中国商人很少有不认识我的。”霍左说。

“无妨,化个妆。这是小事。”

沈一弓又道:“好,那能上去又怎么下来呢?届时邮轮会驶离黄浦港口,马维三一死,船上的守军肯定会进行搜查,藏在船上迟早会被发现。”

“如果是为了杀一个人赔上我一群兄弟,不值当。”

秦明月从沈一弓桌子底下抽出一张上海地图来,细看了眼,利落说出两个:“跳船。”

“跳船?”

女人指着港口的位置,画了条线,直接连接到苏州河岸公共租界处:“所有宾客会在船上休息一夜,因此他们上船后肯定会先去自己房间,宴会开始时间是晚上五点半,那个时候船才刚刚驶离港口,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从这条船后往东北方向游,不到四百米就有到郊区,那边没有巡逻军队,可以直接上岸。”

“计划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沈一弓答。秦明月笑笑,自嘲道:“党国毕竟不是白白培训我的。”

沈一弓又侧过头去看眼霍左,见他面色凝重起来就问:“你怎么想?”

霍左抬起头,似有些犹豫:“这个计划,整体来说确实没事。但……有一点。”

“什么?”秦明月也看向他。

霍左抬头看了看他两人,想了想还是摆了摆手:“没事儿。我就想说时间比较紧,还有三天就是元旦,明天能把所有情报先网罗到手吗。”

秦明月收起地图:“这你放心。情报这块交给我,小问题。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准时到这儿来跟你们商量任务执行的细节。你们呢?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一弓抬起双手:“我没问题。”

她又看向霍左,男人耸了耸肩:“我也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她也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下楼要走。这会儿夜业已深,孩子们都去睡了。霍左与沈一弓把她送到门外,将门关上时,沈一弓忽又开口:“刚刚在楼上,你有话想说,是什么?”

霍左别开头,搪塞道:“就是时间问题,没别的。”

“不对。你说那话的语气不像是只指时间的。”

霍左揽着他肩往回走,闻言轻笑:“那还能是什么?你最近太紧张,想多了。真的只是说时间。”

“真的?”

“真的。”

沈一弓就叹了口气,手搭在了他腰上:“你叫我等你,我等你回来了。霍左,答应我一件事。”

他们两人停下脚步,霍左借着院内白雪映出的光望着沈一弓面庞:“你说。”

男人略微冰凉的手按在他两边肩膀上低声开口道:“三天后上了船,不管情况怎么样,你得保证你不会乱来,会活下去。”

“……”霍左就这样看着夜空下男人这双认真的目光,须臾点了头,“好,我保证。你也是。”

沈一弓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抱住了他。雪化得日子比落雪还冷,他们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紧紧抱在一块,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地抱在了一块。

第九十二章 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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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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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后记

【一】

打下了“全文完”这三个字以后,我暂时关掉了电脑。我拿了烟和打火机走到楼梯口,手一直都发抖,打了两次才点着火。我就那么一个人忽然靠在栏杆边哭了起来。在霍左问沈一弓“你怕吗”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本书中的角色是我写到现在最为动情的一组,沈一弓与霍左,他们真的很好,好到我结束了全文之后一时之间甚至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他们。我只能自己在那儿自言自语着: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不管怎么样,不论这天有多黑,请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你们会一块等到天亮的。

我只是觉得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不论再遇上什么都不重要了。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的那么厉害,也许是喜极而泣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直到烟烧尽了才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这本书我投注了许多自己的私人感情,从他们最开始时的懵懂与憧憬,还是再相逢后小心翼翼地试探与警惕,我一点点给他们的爱情去铺路,又放任他们自己去发展去选择。

我把他们的爱意推到了顶点,又设置一道又一道客观性的门槛,强行让他们冷静下来。等行文大概到十万字左右的时候他们已不再是由我操控创作,我渐渐被他们的选择牵着走去,他们的不甘与隐忍,他们的奋斗和牺牲。

两个主角,相比较下来沈一弓更像是那个抱有一腔热血守着底线与正义的我们,霍左则游走在罪与罚的边缘,他既完美又不完美,既拥有一切又悲观到谷底。

我在写每一本耽美小说之前,都有一点非常固执坚守的事情——那就是这对相恋的男人我希望他们就算独身也依然足够吸引人,他们的爱情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本身就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霍左不好,我借沈一弓的口直白说他不是一个好人,他这一生都在复仇与救赎中度过,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日来过,等待着死亡降临,因为他知道这是命定的东西。他生命中所出现过最好的东西就是沈一弓,除此之外,对他来说,所有曾美好的一切都会被毁灭,就像他的母亲,他的初恋,他所有坚信的一切。

但沈一弓却给了他一线光明。

故事临近结局时,他重新拾起了“底线”,他会愿意以牺牲去成全别人,而不是把冷漠通行到底。他和程长宇决斗的最后想的是什么呢?归根结底无非还是以个人牺牲换取更多人的幸存。

沈一弓一直以来都那么被动,可随着他的成长,他一步步把控住了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彻底被仇恨冲昏头脑,陷入罪恶的深渊。稍有偏差他极有可能会成长为和霍左一模一样的人,但他个性中保持的赤子之心与近乎偏执的正义感让他在风雨飘摇之中找到了他要坚守的东西。是,后来他和他曾经厌恶的人越来越像了,可他终归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成长既主动又被动,进一步的去承担更多,且一步一个脚印沉稳地朝前方而去。内部的倾轧与暗杀,外部的战乱与纷杂,他都能坦然面对,尽自己所能保护更多的人,做一个大丈夫。

他也终于能明白霍左生命力最为悲凉的那一部分究竟来源于何处,也终于有底气托起对方的身体,互相扶持继续行走下去。

就是这样两个人,这样两个相爱的男人。

他们真的很好。

【二】

我听着《ISEEFIRE》在全文写完之后第二天写下这部分。它也是我在创作上海沦陷之后不断单曲循环的一首歌。我喜欢它的歌词,与我想写的部分不谋而合。

“NowIseefire,insidethemountain吾见烈焰,坳中熊熊

Iseefire,burningthetrees吾见烈焰,席卷山林

AndIseefire,hollowingsouls吾见烈焰,灼魂蚀魄

Iseefire,bloodinthebreeze吾见烈焰,如风饮血。”

当时为了写文查阅了大量和淞沪保卫战相关的资料,我曾经和读者们说过,我有两个完全避不开的泪点,一是生离死别完全无法避免的痛苦,二是战争来临那些牺牲在前线的战士。当战火蔓延,战士却仍义无反顾迎着炮火向前。所以才有“中国不会亡”,所以才有“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的歌声。“战士”同样也是我最后一卷的卷名,除了两名主角之外,配角们在经过前面几卷的情节发展也一步步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战士。他们沐浴鲜血,选择直面敌人。创作过程中我一如既往选择了重要的女性角色进行塑造,这是我的小习惯了。本文里的这些女配角:尤一曼、穆秋屏、秦明月,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深深烙印,她们每一个人都愿意拿起自己的武器去为自己权益抗争。我写她们,有时候也是在写自己——但她们远比我要勇敢。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会和她们做出同样的选择吗?怕死吗?为什么不怕,又或者为什么害怕?怎样才能隐忍下去,怎样才能坚持下去。尤一曼身上阅遍沧桑只取一瓢饮之的豁达与放手;秦明月在深思熟虑之下消解了不甘与恨意,一步步和自己和解;穆秋屏看似最果断洒脱,却也在选择的终点彰显出了她自毁又悲观的本质。我爱她们,这些美丽、风情又充满生命力的女人。她们作为妻子、首领、战士、母亲的无所畏惧。

还有那些为了崇高理想牺牲的人:老卢、胡主编、许若农夫妇。还有那些浴血奋战在前线的人。还有那些儒雅的书生:宋祁、梁清文等人。我近乎偏执的用灾难与死亡去彰显他们的风节气骨。虽然我总是于心不忍,可我又一遍遍自虐似的在这种往返之中敲下一个又一个字符。

还有那些孩子们:欣怡、丫丫、小强……

和平来之不易,而所有希望归根结底落在了下一代身上。

【三】

如今重新浏览全文,我没有再哭了。我尽自己全力书写了《左开弓》这个故事,虽然目前来说它仍不是最好的,许多地方其实有更高级的阐述方式,但我仍觉得这故事好歹已能让我自己印象深刻了。

也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我仍然会继续努力创作,通过这些练习,让下一本书更能打动你们。

谢谢。

感谢阅读。

我们下一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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