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发迹史 - xp1024.com
《左宗棠发迹史》


第一章 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 第一节 初入官场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五月十九日,太平军离开广西,一路攻城掠地;十月,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统率先锋部队挺进湖南,随后迅速开始攻城,尽管守城的清军拼死抵抗,长沙城依然岌岌可危。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激战了一天的长沙城已经进入一天当中最宁静的时刻。弥漫了一整天的硝烟正在散去,刺鼻的血腥味儿也明显淡化。围攻长沙城的太平军将士已全部返回长沙南门外的妙高峰大营歇息,在城墙下临时扎起的几座营盘里,只留有一千人马在监视城头的动静。守城的清军不敢有丝毫马虎,每过两刻钟,便有人登上城头巡视。

太平军的营盘分扎在长沙城南、东、西三面,城南妙高峰是主营。城北是湘江,清军在这里布置了五千余兵力;江对面,驻有绿营的三个营。湘江现在成了出入长沙城的唯一通道,也是守城清军重点防守区。

夜幕下,五十几人簇拥着一位身穿常服、身材清瘦的人,悄悄走出北门,登上了停泊在江面上的一艘官船。

官船很快起锚,呜呀呜呀地向湘阴方向驶去。离开长沙的这个人,是上任不久的湖南巡抚张亮基,他冒险出城,是要到湘阴去见左宗棠。

此前有好几个人向张亮基推荐左宗棠,说左宗棠是当世奇才,只要他出谋划策,就能保长沙无恙。

关于左宗棠,张亮基是知道一些的,此人三次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但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张亮基还是决定聘请左宗棠为自己出谋划策。

但让张亮基没有想到的是,他两次派人赴左宗棠的居住地湘阴东山白水洞,竟然两次遭到左宗棠的婉言谢绝。这使得张亮基心生无数好奇,他不相信一介书生当真便有诸葛武侯之才,他更不相信把左宗棠请进幕府,便能解长沙之围。

阅人无数的张亮基决定亲赴湘阴,会一会这个左宗棠,若此人果如世人传闻的那样胸怀旷世之奇才,自己不仅要聘他入幕,还要赋予他一定的权力;若此人只会纸上谈兵,就要他好看!

张亮基叮嘱署江西巡抚罗绕典、湖南已革巡抚帮办军务骆秉章、湖南提督帮办军务鲍起豹好生护城,随后从亲兵营里挑选五十名有些拳脚功夫的武弁带在身边,趁着夜深人静,太平军回营歇息的空当,穿上便服从北门登上官船,声称“自己要到卧龙冈去会卧龙先生”。

天将破晓时,张亮基已经到了湘阴东山脚下。再过一个时辰,太平军就要对长沙城进行新一轮的攻击了,但他还是不想立即上山,而是尽情地呼吸着这里的每一丝新鲜空气。

就在这时,一人从远处山间的小路,向这里快步走来。此人拄着一根木棍,身后跟了两个伴当。到了张亮基的面前,来人对着张亮基一边施礼,一边道:“山人左宗棠给抚台大人请安、道乏。”

张亮基一愣,急忙细看左宗棠,见他五短身材,眼圆鼻直,脸色红润,下巴挂着一蓬黑胡子,讲话瓮声瓮气;身上披着件土布汗衫,左手拄根木棍,右手捏着把鹅毛扇子,眉宇间透着股方外人的傲气。

张亮基点了下头,随口问道:“左季高啊,本部院两次请你下山到巡抚衙门帮幕,你偏偏不给情面。本部院今日亲到东山,就是想问你老弟一句,你是看不起本部院这个人呢,还是瞧不上文案这个缺分啊?”

左宗棠微微一笑,施礼答道:“抚台大人容禀,山人不想入抚台之门也是有苦衷的。大人试想,您久历官场,门下的胥吏何止千万。长毛从广西一路打进湖南,攻城取县,势如洪水。依山人大胆揣度,大人眼下缺的是刀兵,而不是文案。请大人明鉴。”

张亮基冷笑一声道:“左孝廉哪,听你的口气,你是没有看上文案这个缺分,本部院自然不能勉强于你。本部院在贵州时,常听胡太守说起你。如今长毛已困我省城月余,守城军兵已经疲惫,如长毛坚持困下去,长沙必失无疑。本部院今日赶来东山,就是想跟你讨教一句,如何才能解长沙之围?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左季高不仅是孝廉公,还是湖南出了名的乡绅,保省城无恙,也有你一份哪!”

左宗棠答道:“抚台言重了。抚台适才所言,分明是要陷山人于无地自容。不错,山人是读过几本兵书,但那仅是纸上谈兵而已。兵书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事瞬息万变,岂能墨守成规?山人在抚台面前信口雌黄,不知讲得对也不对?”

张亮基沉思了一下,又抬头向山上看了看,道:“季高啊,本部院赶了一夜的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听说这东山有个卧龙冈,本部院想到那里看一看,顺便向孔明再讨教几个问题。季高你久居于此,想来对东山是很熟悉的了,你可知这卧龙冈在何处?能否引本部院一游?”

左宗棠一愣,随口问道:“抚台大人莫非是在说笑话吧?我已搬来这里三月有余,几乎对这里的一石一树皆知方位,但却不知有卧龙冈这个去处。”

张亮基哈哈笑道:“季高啊,你倒是个实诚人。东山没有卧龙冈,你就不能把本部院请到你的白水洞去歇一歇呀?”

左宗棠也笑道:“抚台的贵体肯屈尊舍下,这自是山人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房舍过于简陋,山人恐污了大人的一双贵足啊!”

张亮基一把拉过左宗棠的手,边走边道:“人皆称你为狂生,可本部院偏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格,你快给老哥前面引路吧。长沙战事正紧,本部院可不敢把时光都浪费在你这里!”

左宗棠于是让同来的一名家人在前面引路,自己则把手中的木棍递给张亮基,这才一边上山,一边为张亮基介绍沿途的风景。

左宗棠边走边用手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道:“大人可曾看到那棵大树?那是山人的瞭望塔。山人每日都派一名家人在那里,无论山下发生什么事情,山人坐在洞中的屋舍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张亮基颔首道:“怪不得本部院刚到山下落脚,你老弟便来了,老哥现在想问你一句,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们这些人是官军而非长毛呢?你老弟声名远播,你应该知道,本部院想找你,长毛也想找你呀!”

左宗棠答道:“大人容禀。湘阴不失,长毛很难来到东山。据我所知,长毛此次若不能攻取长沙,便不会对湘阴用兵。所以,当家人报称山下来了一伙人之后,我就断定是大人无疑。何也?因为就湖南官场眼下来说,只有大人才有这种礼贤下士的胸怀。”

张亮基笑道:“季高啊,你不要抬举我。其实啊,本部院能来到东山,也不是什么礼贤下士,实在是闻够了长沙城里城外弥漫着的血腥味儿,想到这里开开心心地长出几口大气。对了,季高,本部院来湖南前,胡润芝太守曾对本部院说起过你,说你写过几篇关于兵事的文章,颇有见地,本部院此次能否一睹为快呀?”

左宗棠道:“大人万莫被润芝的胡言乱语所惑!山人写的那些东西哪算是什么兵事文章,充其量,是自己读兵书时的一点体会罢了。大人若不怕污了眼,到了舍下我就捧给大人指教。”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白水洞的屋舍前,却是一排十几间的大房子,门前收拾得齐齐整整。

张亮基驻足看了看,见大门两侧由石块垒成,虽非青砖砌就,但也贴着对子,很有大户人家气象。

大门两侧的对联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时有下人飞跑过来打开中门,把张亮基等人迎将进来。

到堂屋落座,左宗棠安排家人布茶备饭,然后便把张亮基单请进书房说话。进了书房,张亮基看见书架上除了“四书五经”外,摆放最多的便是兵书战策之类的书籍,从《孙子兵法》到诸葛武侯的《将苑》,几乎应有尽有。

张亮基心里一惊,叹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是亲眼所见,本部院真不敢相信,在八股取士的今天,湖南还有你左季高这么一个人物!季高啊,你写的兵事大作该拿出来了吧?”

左宗棠笑了笑,随手在书架上翻了翻,很快便翻出一摞纸来。

左宗棠把这摞纸双手递给张亮基道:“请大人指教。这都是几年前写的,现在想来,有许多都不切实际。”

张亮基双手把文稿接过来,见起头明晃晃写着“料敌”二字,不由笑道:“还真像兵事大家呢。季高啊,你这字可是不同寻常,颇有岳武穆(岳飞)的神韵啊!”说完,埋首于案头翻看起来。

左宗棠悄悄退出书房,到厨下去看了一遭,这才又走回书房,见张亮基正看得入神,便小声说道:“大人,饭菜已摆上桌了,您老先将就着用一口吧。”

张亮基思索着抬起头来,先点了一下头,又犹豫了一下,忽然说道:“季高,你说这长沙能守得住吗?”

左宗棠想了想答道:“大人容禀。山人大胆以为,依长沙现有的兵力,长沙应该能守得住。”

张亮基随口反问一句:“若洪酋对长沙增兵呢?看洪酋的来势,可是对我长沙势在必得呀!”

左宗棠答道:“只要长沙城四个城门中能保证一个城门不被长毛围困,长沙便应该能守得住。大人试想,长毛是游寇,利速战不宜久战。只要长沙的北门不使长毛靠近,粮草就能运进城去。守城官军只要有粮草所依,军心就不会涣散。我之利,恰恰正是长毛之大忌。还有一点,大人也不可大意,就是被粤匪占据的妙高峰必须夺回!大人以为呢?”

张亮基忽然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看长毛的架势,不把长沙弄到手是不肯罢休啊!长沙一旦失守,湘阴也难保全,你老弟这东山也就成危地了!季高啊,终老山林终非男儿善举,建功立业方显英雄本色。你呀,赶紧打点一下,还是随我进长沙吧。”

左宗棠深施一礼说道:“山人先谢抚台大人抬举。可是大人,湖南巡抚衙门人才济济,不可能缺文案啊!山人与其随大人尸位素餐,还不如在这洞中过几日清闲的好日子。山人在柳庄还有一份田产,读书人在乱世还能耕读逍遥,也不失为人间乐事!请大人先到饭厅去用饭,饭后山人亲自送大人下山。”

张亮基哈哈笑道:“季高啊,你老弟的心事,瞒得了别人,岂能瞒得过我?你不肯俯就文案一缺,不就是怕施展不开你的平生所学吗?这里就你我二人,老哥今儿就索性把话说开,老哥请你办理文案,那不过是个掩人耳目,实际上是想让老弟帮着料理一下兵事啊!老哥赴任前,就已听人说起湖南‘三亮’。老亮罗泽南是县学生,也是你在城南书院时候的同窗,他现在正在湘乡帮着县衙门搞团练;小亮刘蓉也是足智多谋,可惜他游学在外。胡林翼胡太守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湖南三亮,今亮最亮;只有今亮,能保长沙无恙。’季高,你这‘今亮’大可放心了吧?”

张亮基的一番话,直把左宗棠说得低下头去,口里连连道:“这都是哪个嚼的舌头?老亮罗泽南,弟子过百;小亮刘蓉,通古博今。他二人才真正是我湖南大才呢!我左老三年已届不惑,还不名一文,和他们两个比起来,我简直就是湘江水底的小虾小蟹呀!大人显然是被浮言所惑了!”

张亮基边起身边笑道:“好了季高,你也不要太过自谦了,我们赶紧去用饭吧。长沙战事正紧,我们得连夜赶回去呀!”

左宗棠于是不再推辞,忙着引张亮基到桌前用饭。饭后,左宗棠快速地将家事、农事向家人做了一番交代。

夫人诒端只是默默地命人为夫君打点随行衣物、书籍,侍妾张氏这时却道:“老爷,您老就一个人去长沙吗?贱妾一同进城早晚伺候您老可好?”

左宗棠笑道:“老爷我出山是去帮着抚台大人和长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带个女人成何体统!你只管在这里帮着上房料理家务,等我回来,论功行赏。”

张氏把左宗棠望了又望,不敢再言语,含着泪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第一章 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 第二节 退敌计

当日午后,左宗棠带着下人张升,随张亮基等人飞速下山,乘小船赶往长沙。

第二天,趁太平军尚未攻城的空当,张亮基带着骆秉章、鲍起豹、左宗棠三人,乘轿来到北门巡视防务。到了城头之上,张亮基用手指着湘江对岸的几座军营说道:“罗抚台今儿一早就带了四个营的兵丁乘舟到对岸驻防。江这边,还有抚标营四个营守着。”

骆秉章这时接口道:“所幸长毛兵力不足,总算给长沙留了个活口。否则,长沙可真就成孤城一座了。”

打扮齐整的提督鲍起豹这时把脸扬起老高,既不看张亮基,也不看骆秉章和左宗棠,一句话不说。他已经生了一肚子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像巡视城防这么重大的事情,巡抚大人何以要带一名文案师爷过来呢?如果一名文案能带兵杀敌,替巡抚守护住长沙城,那他这一品提督可不就变成聋子的耳朵了吗?张亮基肯定是让长毛给吓糊涂了。

左宗棠这时忽然用手中的鹅毛扇指着江对岸的一座土山说道:“抚台大人,山上可有军兵把守?”

张亮基道:“那里有鲍军门的一个营驻守,为的是策应罗抚台。”

左宗棠想了想,道:“抚台大人哪,我记得这土山的背面脚下可是有老大一片树林哪,如果长毛从后面来抢这座山,可怎么办呢?土山的背面也应该放一个营过去。”

鲍起豹这时用鼻子哼了一声道:“左师爷,你说得轻巧,本提督的手里一共才有七营绿营。你这里放一营,那里放一营,总不济让抚台大人身边的师爷们来守长沙城吧?”

左宗棠一愣,尚未及讲话,张亮基冲着鲍起豹摆摆手道:“鲍军门,我们这是在商量对付长毛的办法,不是在斗气。左师爷说得不无道理,土山之上只放一个营是少了些,你一会儿就传令下去,把土山上的一个营分成两个,一个守正面,一个守背面。北门现在关系到长沙能否守得住,干系非轻,大意不得呀!”

鲍起豹气得胸脯鼓起老高,张了几次嘴却没敢言语。

几人从北门下来不久,守城清军便与太平军之间展开了争夺妙高峰之战。太平军把攻城部队一分为二,一半守妙高峰,一半向长沙城垣赶挖地道。

妙高峰是长沙南部的一道天然屏障,只要守住妙高峰,太平军就休想靠近长沙南门半步。可惜妙高峰已被太平军占据多日。左宗棠到长沙当晚,便向张亮基建议,无论如何要把妙高峰夺回来。多一个出口,坚守长沙便多一分胜算。

长沙为湖南水、陆要隘,周十余里。城南距长沙城垣五里一带,有一大岭曰金盆岭,是通向湘潭的大路;东南黄土岭一带,有小路可通浏阳县;东北面之阿弥岭一带,是通浏阳之大路;东北面之广济桥一带,为往长沙县东乡、平江县南乡,及由古大路趋岳州捷径。金盆岭靠里,便是妙高峰、鳌山庙;紧靠长沙城垣的则是醴陵坡、蔡公坟、小吴门校场。

现在,长沙清军的守城方针是:力争夺回妙高峰,如果夺不回妙高峰,就集中优势兵力守住北门及湘江的北门段。

骆秉章按张亮基的吩咐到东门去督战,鲍起豹则到南门督战。鲍起豹为了给麾下将士壮胆打气,派人把城内湘王庙里的定湘王神像抬至南城楼,摆上供品,燃起香火,着人轮流守护,以求神灵庇佑。张亮基带着左宗棠在各门之间往来督战。

在城头,左宗棠对张亮基道:“大人,长此下去,长毛必向长沙增调援军。看长毛的攻势,对长沙是志在必得呀!”

张亮基叹口气道:“季高啊,本部院担心的也是这个呀!”

左宗棠说道:“在下料定,只这几日,长毛定要乘舟楫取我长沙北门,断我长沙命脉。听人传说,杨酋最会用兵,他只要来到长沙城下,一眼就能看出这步棋。”

张亮基苦着脸道:“本部院已几次上折请调援兵过来,可朝廷现在无兵可调啊。季高,设若长毛当真攻占了长沙,巡抚衙门当撤到哪里合适呢?湘阴?还是湘乡?”

左宗棠眯起眼睛望着如蚁的太平军说道:“大人哪,长沙不能失啊!长沙一失,整个湖南必将糜烂,湖北也就保不住了。老话说湖广熟,天下足。长毛一旦占据湖广,后果不堪设想啊!大人,为今之计,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全湘江保住北门这条通道,才是上上之策。在下适才就想,长毛想图我长沙北门,非乘舟楫不能成事。我只要在湘江两岸广筑炮台,一见长毛舟楫便全力轰击,使其不能靠近北门,便可保长沙无虞。”

张亮基想了想道:“季高啊,长毛攻城不懈,官军如何能腾出手来修筑炮台呢?何况,我长沙现只有开花大炮二十门,现都安设在城头,虽然还有五十几门土炮,可威力太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啊!”

左宗棠道:“大人容禀。据山人所知,开花炮打远不打近,小土炮打近不打远。为今之计,开花炮只能调到北门湘江两岸对付长毛舟楫,而城头则须换上小土炮。长毛攻城日久,军心必疲,小土炮正可发挥威力。长毛援军正盛,不用开花炮不足以将其打退。何况,用小土炮对付长毛的云梯,正是舍其短而用其长。大人以为如何?”

张亮基边点头边道:“看样子,能否守住长沙,关键看能否守住北门。只是,官兵坚守城池已疲劳过甚,如果再修炮台,恐怕是精力不济呀!”

左宗棠说道:“大人如何不把湘乡及湘阴的团练调过来呢?据山人所知,罗泽南在湘乡练有团勇八百,湘阴有团勇六百。现在两县战事稍缓,长毛重心只在长沙。大人此时行文下去,长毛当不会察觉。”

张亮基想了想,道:“季高,这件事,本部院就全权委托你来办,你现在就回巡抚衙门,让文案行文湘乡、湘阴两县,让他们各抽团勇四百速来长沙应急,可派大船去接他们,你快去吧。”

八百名团勇很快来到长沙,当夜就被调派到北门的湘江两岸修筑炮台。炮台竣工后,张亮基一面着人把小土炮全部分架到三门的城头,一面悄悄把二十门开花炮移架到炮台之上。同时又采纳左宗棠的建议,重新布置兵力,将江西巡抚罗绕典所部调进城头驻防,把鲍起豹派出城去,并遣骆秉章随鲍起豹出城担任监军。

鲍起豹虽心生老大不满,却也不敢违抗军命。经一昼夜激战,妙高峰不仅没有夺回,南城墙反倒被太平军炸开老大一个缺口,炸伤清军副将邓绍良以下二十几名将官。拂晓时分,太平军后路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原来是江忠源率麾下楚勇赶到。太平军西王萧朝贵无奈之下,急忙亲自带兵乘舟楫来抢北门,想打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两岸炮台守军一见,一面飞报鲍起豹、骆秉章二人,一面就向炮膛里填塞火药,只等令到,便点燃炮信。

鲍起豹很快传令下去,二十尊大炮同时开火,震得地动山摇。战船上的太平军将士猝不及防,一时竟然无法应战,纷纷落水。轰不多时,旗舰上突然飘起撤字令,各船很快撤出北门,飞速向妙高峰靠拢。

骆秉章一面派人给城里送信,一面对鲍起豹说道:“鲍军门,您老不觉得奇怪吗?长毛连岸都未登便撤退,长毛以往可不是这样啊!”

鲍起豹一笑,顺怀里摸出一尊金佛像来,说道:“骆大人,本提已料定长毛必派援兵图我北门,于是连夜去寺里请了尊菩萨过来。看样子,长毛不是惧我炮台,分明是被法力无边的菩萨给镇住了!长毛为什么攻不破南门?因为南门有定湘王啊!”

骆秉章没有言语,心里却骂道:“真是大白日说梦话!菩萨能镇住长毛,我这堂堂的湖南巡抚也就不会被撤任留营了!”

太平军重占妙高峰不久,江忠源便把长沙南门外最高的军事堡垒天心阁占领。围攻长沙的太平军阵地,硬是被能征惯战的江忠源撕开了一个口子。

正在城头督战的张亮基对太平军援军的突然撤退也感到不解。他快速把左宗棠传来,道:“季高,来援的长毛尚未与我交战便下令撤退,依你看,他们这是耍的什么诡计呢?”

左宗棠摇头道:“山人也对这事困惑不解。暗探怎么说?”

张亮基道:“暗探只有夜黑以后才能进城,这个时候,他们哪有机会呢?”

当晚夜深以后,暗探进城来报:北门一战,太平天国主将西王萧朝贵被花炮轰死!天王洪秀全与东王杨秀清即将亲统重军来为西王报仇。

当时,张亮基正同左宗棠商议筹饷的事,听了这话,不由惊道:“洪、杨二酋若亲来,所带之匪众不会少于两万人,何况,这个杨秀清最会用兵,我北门沿岸只有花炮二十尊,这可如何是好呢?”

左宗棠想了想道:“大人且莫惊慌,我城中,除了一万守军外,尚能动用三万名夫役。请大人连夜传文下去,让每户必出一人自备器械到城头配合官军作战。凡出夫役者,可免一年的人丁;立有大功者,可优先保举,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除此之外,山人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办法。”

张亮基一面传文案进来起稿,一面又对左宗棠道:“季高,本部院料定,洪酋此来,肯定还要把重兵用在北门,以图困我,欲收全功。”

左宗棠道:“大人,城中不是还有一些滚木吗?”

张亮基一听这话,眼睛登时一亮,他击案道:“季高,你提醒得好!对,对付洪酋,就用滚木,让长毛的船既不能靠岸,又不能前行!季高啊,本部院以为,长毛全力图我湖南,这本身就是个败招儿。他怎么就不想一想,湖南可是有一个当今的诸葛亮啊!哈哈哈!”

张亮基笑过之后,连夜便行文全城,布置百姓参战事宜,又单调了亲兵营的三百人,连夜把城里的几千根滚木运到北门的湘江岸边。

第一章 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 第三节 撕破脸皮

三日过后,洪秀全、杨秀清二人果然率一万五千人分乘五十几艘大战船向长沙扑来。各船船头白幡招展,船上将士也都身着重孝,气势颇为夺人。援军顺江直奔长沙北门而来。

张亮基亲到南门督战,又专委左宗棠督办北门战事。

张亮基对左宗棠道:“季高啊,长沙能否守住,就看此役了!北门最关键,有劳老弟了!”

面对张亮基的如此信任,左宗棠只觉胸间有万千豪气在涌动。他双手接过令箭,一字一顿说道:“大人请放心!季高在,北门在!士为知己者死,有何憾哉!”

左宗棠到了北门不久,洪秀全、杨秀清二人便率舰队蜂拥而至。

两岸炮台不敢怠慢,齐把炮信点燃,一时间,二十条火龙呼啸着轰向船队,打得湘江江面一片硝烟。

左宗棠急令军兵将滚木抛入江中,又调派了五百名弓箭好手守在岸边,一旦太平军船队冲开滚木前行,即行放箭。

长沙城四门鏖战两昼夜,尸横城垣内外,护城河水已变成血红色,湖南省城仍牢牢地掌握在清军手里。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被逼疯了,他一会儿向攻城将士传谕说天父上主皇上帝已经告诉他,守城的清妖即将弃城逃走,一会儿又说天父上主皇上帝马上就要降临长沙帮着天国取得最后的胜利。洪秀全与杨秀清几乎施尽了全身的解数,但终不能撼动长沙一块城墙。

这时,清廷紧急调派的一部援军在广西提督向荣的率领下向长沙赶来,前锋马队五营离长沙只有五十余里。钦差大臣塞尚阿、湖广总督程矞采,也各督所部官军,从各自营地起程赶奔长沙救援。

暗探急报洪秀全,洪秀全脸色顿变,杨秀清也不得不停止念咒。两个人商议了一下,很快便竖起撤军大旗。长沙经八十几日的鏖战,终于解围。

向荣赶到之后,张亮基这才敢打开长沙四门,一边着令军兵清理护城河堆积的尸体,打扫战场,一边迎接援军。

张亮基一脸憔悴,他与向荣见过礼后,便拖着哭腔说道:“不是军门到得及时,本部院几乎不能再见天日!”

向荣慌忙道:“大人言重了!还是圣上英明,让大人来守长沙。若换别人,长沙早易匪手了!”

当日晚饭后,张亮基单独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密谈,动情地说道:“季高啊,这个省城解围的折子可就要麻烦你老弟起稿了,你就辛苦辛苦吧。”

张亮基分明是要试一试左宗棠的笔下功夫如何。左宗棠没有讲话,深施一礼后便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思虑起稿的事。

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张亮基手抚胡须,自言自语道:“湖南‘三亮’,今亮最亮,果然名不虚传哪!此人的前程,当在我之上!”

张亮基时年四十有六,江苏铜山人,字采臣,号石卿,一榜出身。张亮基从内阁中书做起,后外放云南,出任临安知府,复调署永昌,至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便超擢到云南巡抚署云贵总督高位,成了封疆大吏,深得朝廷倚重。太平军进入湖南,接连攻城取地,湖南巡抚骆秉章以防守不力被革职留营效力,他则得以离开贫困的云南调补湖南巡抚与太平军作战。

很快,左宗棠草就的《贼踪纷窜省城解围》一折摆到张亮基的案头。左宗棠退下后,张亮基拿起折子看起来。

该折起头便是:“奏为贼匪被剿窜逃省,围已解,各路兵勇沿途截杀分追,恭祈圣鉴事。”随后,折子便开始叙述八十几天与太平军激战的大体经过,开列了督战的江西巡抚罗绕典,开列了革抚骆秉章,又开列了及时增援的广西提督向荣、总兵和春以及永绥协副将瞿腾龙、永绥把总邓绍英、四川参将张协忠、沅州外委罗宏典等人如何杀敌奋勇,单单不提湖南提督鲍起豹,仿佛湖南原本就没有鲍起豹这个人。

张亮基想了想,提笔在罗宏典的后面加了“鲍起豹”三个字,然后便在下方写了“照缮”二字。折子很快由缮写师爷誊写清楚鸣炮拜发。

衙门里的这名缮写师爷偏偏是鲍起豹的一个表亲,论辈分,是鲍起豹的一个侄子,原名叫鲍玉福,后经张亮基改名叫做鲍玉升。为身边的使唤人起个吉祥名字是当时各衙门盛行的风气,衙门里的许多人都是后改的名字。

鲍玉升先为骆秉章誊写私信及一般函件,因字迹工整、秀美,张亮基便单着他誊抄奏稿,衙门里的几名起稿师爷的笔迹他都认得,骆秉章和张亮基二人的笔迹他也是再熟悉不过。他拿到这个折子后,见笔迹生疏,便猜出是左宗棠的手笔,誊的时候就格外认真。誊着誊着,鲍玉升忽然有些愤怒了,像防守长沙这么大的一个功劳,折子里竟没有把湖南提督鲍起豹列在首位!而列在后面的“鲍起豹”三个字,又明显是张亮基发现有什么不妥后补加上去的。

鲍玉升当时便把自己发现的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鲍起豹。

一日早饭后,张亮基把向荣、罗绕典、鲍起豹、骆秉章等人请进衙门大厅,商计收复郴州之事;左宗棠以师爷身份也坐在张亮基的身边,一边喝茶,一边听几位大员讲话。

张亮基当先讲道:“长毛转攻汉口,此时当是收复郴州的大好时机。本部院以为,趁现在向军门在这里,再加上各县的团练,一举收复郴州,应该是胜算的事。鲍军门,你可率提标军七营攻打郴州的正门,骆大人随行作监军;罗抚台和向军门分取郴州东西二门,后门可把各县的团练调上去,一作接应,同时也可趁长毛出城时截杀,以逸待劳。各位以为如何?”

向荣道:“抚台容禀。汉口激战正酣,本提督恐有旨下来转援汉口,不能按大人的吩咐去取郴州。何况,此时天气正热,本提督兵勇经长途奔袭,已疲劳过甚,亦需整军休养一下。”

张亮基见向荣说得有理有据,只好道:“向军门所言甚是,是本部院收城心切,思虑不周。对郴州用兵的事,本部院重新计议就是。”

向荣起身道:“抚台若无其他吩咐,本提就先走一步。本提督还有一事禀告,望抚台能尽快给予答复。粮台已向本提督多次告急,称饷粮即将不继,不知抚台大人何时才能把粮饷交付大营?本提的五千人马,不能饿肚皮呀!”

张亮基沉吟了一下,苦笑着说道:“向军门莫急,本部院已打发了十几人去各县催饷催粮,估计这一两日就有着落。向军门从广西直打到湖南,经历无数场恶战,本部院怎么忍心让将士饿肚皮呢?向军门且先回营歇息,等催饷粮的人回来,本部院自会告知于你。向军门,本部院就不送你了!”

向荣冲在座的各位依礼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出去。

张亮基小声对左宗棠说道:“季高啊,如果不行,你明日到湘乡、湘阴二县走一趟吧,这饷粮再拖下去,军心就要不稳了!”

左宗棠碍于罗绕典在场,本想说句什么,但张了几次口都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依当时大清国发布的讨贼圣谕,官军剿贼,剿到哪个省,粮饷便由哪个省供给。江西巡抚罗绕典是被太平军打出江西后才率麾下各营一路狂奔到湖南,向荣也是在广西连遭重创后才提军跑到了这里。

罗绕典毕竟参与了防守长沙,也确在湖南和太平军干了几仗,张亮基供其粮饷还心甘情愿。而向荣在湖南并未与太平军交手,尽管洪秀全撤围攻长沙之兵转攻汉口与他的到来有关,但却是惧其势而非惧其力。

张亮基来到湖南,最感头痛的还不是与太平军作战,反倒是这没完没了的索粮要饷。

鲍起豹这时站起身来说道:“抚台大人,下官有几句话已在心里憋了多日,不知当不当讲。”

张亮基见鲍起豹虎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笑道:“鲍军门有话但讲无妨。收复郴州,还要靠军门来主持大计呢!”

鲍起豹先冷笑一声,随后说道:“抚台大人,下官想请大人说句公道话,守护长沙,下官是有功还是无功?”

张亮基道:“鲍军门说的这是哪里话?长沙能防守成功,没被长毛攻破,靠的不全是在座的各位吗?没有各位大人同舟共济,我们能坐在这里喝茶吗?”

鲍起豹点一下头,却忽然抬起右手一指正在埋头喝茶的左宗棠道:“下官想请教左师爷一句,此次长沙报捷,左师爷替大人起的奏稿,却为何不提我半个字呢?”

左宗棠全身一抖。张亮基闻言先是一愣,忙起身道:“鲍军门,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此次防守长沙功成,本部院确是委左师爷起的奏稿,你老弟怎么知道上面没有开列你的大名呢?鲍军门哪,你没有见到奏稿,可不能妄加猜度啊。”

鲍起豹不依不饶道:“抚台容禀,下官若不知实情,岂敢在此胡言乱语?左师爷,本提没有冤枉你吧?”

左宗棠呼地站起身来,瞪着双眼对鲍起豹说道:“军门大人,您老说得不错,山人在为抚台大人起稿时,的确没有把您老的大名列在上面。山人以为,湖南提标是主军,防守省城是职分,没有必要单独开列功绩。”

鲍起豹大叫道:“抚台大人,您老听听,这左师爷的嘴里在说些什么!左师爷,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要把这官司打到两江程制台那里去!”

左宗棠冷笑道:“鲍军门,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您老想知道为什么吗?一、您老是湖南的提督,防守省城,是提督的职分。不能剿匪安民,国家设绿营干什么呢?要您这提督又干什么呢?二、不错,此次防守省城,您麾下的几营提标的确出了大力,但若无罗抚台的人马相助,没骆大人这个监军日夜操劳,没有全城百姓的加入,这长沙城守得住吗?还有抚台大人派到四乡八村筹饷筹粮的人。试问,这些人的功劳哪个比您小?山人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朝廷放您来做这个湖南的提督,到任以来,干过几件大事?立过什么战功?您老心里不会不清楚吧?”

左宗棠的这后一句话,登时把鲍起豹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到任至今,除了湖广总督,还没有谁敢这样同他讲话。他用手指着左宗棠,一连说出四个“你”字来。

张亮基赶忙笑道:“鲍军门,你先下去歇一歇。左师爷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并不是成心要气你。”

鲍起豹这时说道:“抚台大人您老听听,本提督在左师爷的眼里还是朝廷命官吗?抚台大人,烦您老赶快给上头上个折子,我这湖南提督是不能再干了!一个文案师爷都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本提督还怎么指挥千军万马!”

鲍起豹话毕,也不等张亮基讲话,冲着张亮基便行一礼,又回头对着罗绕典、骆秉章二人拱了拱手,然后大步走将出去。张亮基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罗绕典、骆秉章等人只得施礼退出。房里转眼只剩了张亮基、左宗棠二人。

张亮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季高啊,你老弟这个脾气!咳!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鲍起豹敢在本部院面前指手画脚,是因为他与程制军是儿女亲家呀。这件事啊,鲍起豹肯定要到程制军那里去搬弄你老弟的是非。这个玉升啊,他净给本部院添乱!”

左宗棠想了想,忽然说道:“抚台大人,山人想向您老打听一个人,不知大人是否知道。您听说过杨昌浚吗?”

“杨昌浚?”张亮基一愣,随后摇了摇头,道,“本部院刚到长沙时恍惚听人说起过,本部院没有往心里去。这杨昌浚又是何许人?能入你老弟法眼的可不多呀!”

左宗棠笑了笑,答道:“大人就不要谬夸山人了。说起来,这杨昌浚还真非等闲之辈。他眼下虽是湘乡的一名附生,却精通兵学,又擅长书法,一手蝇头小楷,清秀无比,堪称湖广书界一等一的楷书大家。让杨昌浚来为大人誊写折稿,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不知比玉升强上多少倍。大人以为如何?”

张亮基苦笑一声道:“季高啊,你老弟绕来绕去,却原来是想把玉升赶走啊。这却使不得!何也?一、这玉升乃鲍起豹所荐。鲍起豹是湖南提督,这湖南的军事,还要靠他来维持,本部院此时不能得罪于他。二、鲍起豹与程制军是亲家,本部院可以不买他姓鲍的账,却不能不给程制军面子啊。何况,你老弟刚与鲍军门闹了意气,本部院这里就把玉升赶走,不仅你左季高以后不好在衙门存身,本部院同鲍起豹也不好共事不是?季高啊,你这脾气呀,今后也要改一改。不管怎么说,鲍起豹也是朝廷钦命的湖南提督啊!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又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季高啊,大敌当前,长沙虽眼前解围,长毛却随时都会反扑。明儿,本部院单在签押房摆上一桌酒,单请你与鲍军门两个。你们两个是本部院的左膀右臂,缺谁都不行啊!”

左宗棠正要讲话,门外忽然响起“总督衙门公文到”的喊声,随后走进一名送公文的差官。差官施礼毕,便递上一份密封公文。张亮基急忙接过匆匆签了回单。差官走出去后,左宗棠也急忙离案,想回房去。

张亮基忙摆摆手,道:“季高啊,你先坐着喝茶,等本部院看过公文,还有话同你讲。”

左宗棠只好再次坐下,端起茶碗品起茶来。张亮基快速剪开封袋,抽出公文看起来。

张亮基的脸色渐渐阴沉,他抬起头,说道:“季高,武昌昨夜被长毛攻破,守城官军死伤大半,程制军下落不明,估计凶多吉少。咳,湖广是彻底烂了!这个洪秀全,他怎么就单单咬住湖广不放呢?”

左宗棠喃喃道:“照此说来,长沙又要有大的战事了!抚台大人,您是怎么打算的?长毛夺了武昌,必定二次夺我长沙!”

张亮基沉思着说道:“季高,你现在就起个稿,本部院除了请求朝廷增兵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看看能不能把向荣留下来。向荣从广西一路杀来,身经百战,他若能留下来,长沙或许能逃过此次劫难。季高,你以为呢?”

左宗棠想了想道:“大人所言甚是。但山人大胆以为,若朝廷不肯让向军门留下来又当如何呢?”

张亮基沉吟着说道:“本部院也想到了这层,可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武昌不破,长毛或许能退出湖广。如今武昌已落敌手,长毛岂能放过长沙?季高,你有什么好主意?”

左宗棠道:“大人,山人以为,眼下有三条路可同时走。第一条路,上奏朝廷请派援兵;第二条路,调各县团练于省城加强长沙守势,以防长毛突然袭击;第三条路,抓紧筹粮,可以派人赴外省去购运,一定要在长沙筹备到可供官兵半年所用的粮草。”

张亮基点一下头表示赞许,随后又说道:“季高,你起完奏稿,顺便给湘乡杨昌浚写封信。本部院主意已定,请他做案上誊稿师爷。”

左宗棠笑问了一句:“抚台大人,玉升可是鲍军门所荐,而鲍军门与程制军可是儿女亲家呀!您可要想清楚啊!”

张亮基摇头笑道:“季高啊,你就不要拿这事打趣老哥了。武昌失守,不管程矞采是死是活,他都做不成湖广总督了!你若不信,就等着看圣旨好了。”

第一章 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 第四节 不按规矩办事

当天下来,左宗棠先替张亮基起了请派援兵助守长沙的奏稿,又给杨昌浚急函一封,同时给白水洞的妻妾各写了一封家信;家信当日由衙门亲兵送走。

左宗棠在写奏稿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胡林翼。左宗棠想,胡林翼之才胜向荣十倍,与其奏留向荣,不如奏调胡林翼。胡林翼懂兵事,又与张亮基熟悉。胡林翼来长沙,不仅少了张亮基的掣肘之虞,自己身边也多个知音。

左宗棠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他当下把起了一半的奏稿放下,起身便到签押房来见张亮基。

张亮基偏巧到城外向荣大营去与向荣商量事情去了,他便让人备轿,也急火火地赶往向荣大营。两个人在城门口相逢。

左宗棠下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亮基的轿前,抱拳说道:“山人找大人找得好苦!”

张亮基一见左宗棠一脸汗水的样子,以为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急忙下轿问道:“季高,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左宗棠道:“大人,您与向军门谈得如何?”

张亮基道:“向荣这个老滑头,他抵死不肯留下来。看样子,奏留向荣这件事,还须重新计议。”

左宗棠忙道:“大人,您可还记得胡润芝?”

张亮基一愣,随口说一句:“你是说黎平知府胡林翼?你快说,润芝他怎么了?”

左宗棠跨前一步道:“大人且莫心急,容我慢慢道来。据在下所知,胡润芝颇懂兵事,很会练勇。他在黎平知府任所,练成勇丁六百,在境内平叛很是得力。大人做过云贵总督,不知这传闻虚也不虚?”

张亮基道:“胡林翼是云贵一等一的能员,此传闻不虚。季高,你究竟要说什么?莫非劝本部院将胡林翼奏调来此吗?”

左宗棠道:“大人容禀。奏留向荣是短局,将胡林翼奏调来,乃长远之计。有胡林翼这样的人在大人身边办事,不是强过向荣百倍吗?”

张亮基笑道:“季高啊,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本部院的?”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大人,您以为这件事是小事吗?”

张亮基一拉左宗棠的衣袖道:“好了,你还是赶快上轿吧。奏调胡润芝这件事本部院同意就是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本部院要先给你透个风。在上次奏折里面,本部院加了个保举片。本部院保举你七品顶戴,圣旨估计这几日就该到了。”

左宗棠闻言一愣,说道:“山人自来长沙,未立寸功……”

张亮基道:“没有你老弟,这长沙早易敌手了!”

很快,由左宗棠起稿、张亮基奏调黎平知府胡林翼带勇助援长沙的折子十万火急送往京师。几乎与此同时,一篇由京师飞递过来的通报武昌失守的圣谕也飞速来到巡抚衙门。

圣谕首先通报了武昌失守、湖广总督程矞采下落不明,随后又道:“湖广总督暂着两广总督徐广缙先行署理。着徐广缙速赴长沙,全同钦差大臣赛尚阿、湖南巡抚张亮基、署江西巡抚罗绕典、湖南前巡抚骆秉章、广西提督向荣、湖南提督鲍起豹等会商收复武昌事宜。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张亮基当着骆秉章、罗绕典、向荣的面,气愤地骂道:“这也不知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广州距长沙千里之遥,让徐广缙来任湖广总督,要等何年何月他才能到任?”

罗绕典这时道:“上头把徐制军放到湖广,还不是因为徐制军手里有一万精兵吗?上头现在看重的是兵而不是人!”

向荣道:“罗抚台这话不假,卑职也有同感!”

这话不久传进左宗棠的耳中,左宗棠知道张亮基是为自己没有坐上湖广总督的位置而讲出的气话。左宗棠私下感叹道:“如此国事,如此官员,奈何!”

左宗棠不由心生一丝灰灰的退隐之念,很是后悔自己出山。越十日,圣旨再次来到长沙巡抚衙门。

旨曰:“张亮基、罗绕典等奏,官兵连日围剿贼匪,使贼匪败退,并请将出力员弁先行奖励,开单呈览一折。此次贼匪暗用地雷、开花火炮,连扑省城。经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督饬官兵,杀毙多名,迭获胜仗,剿办尚属认真,所有战守出力各员,自应量予恩施。提督衔总兵和春,交部优叙。运同衔署善化县事、浏阳县知县王葆生,着赏戴花翎,以同知升用。长沙县知县陈丕业,着交部从优议叙。军功蓝翎、湖南即补县丞、补缺后以应升之缺升用杨恩绶,着免补本班,以知县补用。前任江西莲花厅照磨、卓异候升县丞萧胜远,着以县丞遇缺即选,并赏戴六品翎顶。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着赏加总兵衔。贵州清江协右营都司金玉贵,着以游击尽先补用。四川阜和营都司周兆熊,着赏戴花翎……钦此。”

圣谕宣读完毕,受赏官员无不欢天喜地,独张亮基脸呈惊愕之色,左宗棠心生疑惑之念。

张亮基为左宗棠上的是夹单密保,照理是无论如何都应该恩准的。张亮基想象不出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当晚,张亮基把左宗棠单传进密室里,说道:“季高,你可不要怀疑老哥诳你,老哥是千真万确为你上了密保的。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声张,本部院要好好地查一查。照理,督抚的折子都要经军机处上报。本部院明儿就给军机处的同年章京写个信过去。本部院为官几十年,这样的事情还第一次遇见。”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抚台大人,在下能够从白水洞来到巡抚衙门,原本就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为报大人的知遇之恩。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这件事,大人就不要劳神去查了。就算查,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的。山人敢肯定地说,大人为山人上的这个夹单密保,恐怕都没有走出巡抚衙门。上头没有看到密保,怎么能恩准大人的所请呢?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亮基愣了许久才道:“是了!折子拜发前,是玉升替本部院打的封签,肯定是这个乌龟王八蛋做的手脚!看样子,以后拜发折子,封签总要本部院亲自动手才能确保不出差错!不过,这件事本部院还是要查一查,总要给老弟一个说法不是?”

左宗棠微微一笑道:“大人能有这个心,在下就已经很知足了。至于查出的结果如何,在山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大人若无其他的事,山人就告辞回房了。”

张亮基默默点了一下头,左宗棠施礼退出房去。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张亮基忽然苦笑一声,说道:“这个左季高,天生不是个做官的料!可惜了这个人!”

依照常理,密保单出了差错,上奏的人追究也可,不追究也可,对密保的人来说,都应该对上宪的保举表示出感恩戴德的姿态,起码要跪地叩头,还要称颂一句“沐恩”才行。但左宗棠偏偏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这就不能不让久历官场的张亮基心生感慨了。

左宗棠进了杨昌浚的办事房,杨昌浚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门响,杨昌浚抬起头来,见是左宗棠,便忙把书放下,起身说道:“左三爷。”

左宗棠笑了笑,用手摸着胡子说道:“石泉,灯下观书,要不要给你找个红袖添香的人哪?”

石泉是杨昌浚的字。杨昌浚忙把炕上的行李往后推了推,便拉着左宗棠坐下,笑道:“莫非三爷想做添香的人?”

左宗棠哈哈笑道:“山人老了,又是个男的!石泉进衙门这几天,还习惯吗?”

杨昌浚给左宗棠斟上一杯茶,道:“书办书办,写字吃饭,冻不死,饿不着。三爷,长毛已经攻破武昌许多天了,怎么还对长沙没有动静呢?长毛下一个目标究竟是不是长沙呀?”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长毛当中也有懂兵事的。现在,向荣率队已围向武昌,朝廷又从各省征调了两万余人伺机收复武昌。徐制军率麾下九千人,正一程一程地往这里赶。长毛若此时对长沙下手,不仅长沙攻不下,连到手的武昌也要再次还给官军。山人推断,洪秀全也在大量调兵,他早晚要对长沙下手,只是还没有找到官军的破绽罢了。对了石泉,你在湘乡同着罗山搞团练,依你看,这团练究竟顶用不顶用?”

杨昌浚苦笑一声道:“三爷不问,我还想找个空子同三爷讲一讲呢。这团练哪,其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三爷知道百姓怎么说这团练吗?团练团练,手里的家伙七长八短,没上战场又呼又喊,要粮要钱不按规矩办事;打起仗来丢人现眼、又跑又颠!听听,这就是我大清国时下正倡办的团练哪!三爷呀,您是抚台眼前的红人,您老就进上一言。这团练哪,不办也罢。劳民伤财不说,还容易起祸水。”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才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在北门修碉堡用的就是各县的团练哪!”

杨昌浚道:“三爷,您老熟读兵书,修碉堡和上阵杀敌能同日而语吗?上次在省城修碉堡,团练充当的其实是长夫的角色。朝廷想依靠团练剿贼,肯定要误事,您老不信就走着瞧。”

左宗棠没有言语,默默地拿起茶杯,边喝茶,边沉思起来。

是年九月,左宗棠从暗探口中得知,太平军的一支军队由武昌即将起程,是向江宁大营运送粮草的,于是向张亮基提出劫粮建议。

张亮基采纳建议,全权委任左宗棠办理此事。左宗棠于是带五营抚标军,乔装成太平军模样,在傍晚时分向武昌进发。

左宗棠率军经过十几个昼夜的急行,终与太平军粮草车队相逢于一处山坡之上,旋发起攻击。

太平军未加防备,死伤大半,丢下粮车败退武昌。

左宗棠着军兵押着粮车由间道高奏凯歌返回长沙。

这是左宗棠出山以来首次统军作战,不期竟大获全胜,长沙军民无不称奇。此役,也奠定了左宗棠湖南巡抚衙门第一幕僚的地位。

左宗棠回城的当晚,张亮基连夜上奏朝廷,为此役出力员弁请功,并再次单片密保左宗棠。折子秘密拜发,左宗棠并不知道。张亮基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第一章 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 第五节 第一次升迁

是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诏授湘乡在籍丁忧侍郎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帮同办理湖南军务。

张亮基于是调罗泽南、王錱、罗信南所练湘乡、湘阴、湘潭三县团丁一千二百人到省城防守,交曾国藩约束训练。曾国藩原本一介文官,刚到长沙时对办理团练是缺乏信心的,后在左宗棠与丁忧翰林郭嵩焘的反复陈说下,始才安下心来。

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是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殿试三甲进士。因朝考一等第三名,被道光皇帝破格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庶常散馆,又因答对明白而实授翰林院从七品检讨。从此开始一路升迁。

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正月初一,湖南巡抚衙门正在欢度大年的第一天,圣旨偏偏在这时飞递进巡抚衙门:照张亮基所奏,左宗棠因“防守湖南有功”、“劫匪贼粮草筹划得当”,着赏七品顶戴以知县用,并加恩赏加同知衔。其他员弁也论功得赏,无一遗漏。

不想步入官场的左宗棠最终还是凭自己的所学迈进了官场。

几乎就在左宗棠接旨的同时,署湖广总督徐广缙在赶往长沙的途中,突然遭遇太平军拦截。经太平军奋力冲杀,徐广缙所率兵勇死伤大半。徐广缙率残部拼死突出包围圈,一路狂奔。太平军穷追不舍。

正月十二,圣旨飞递湖南巡抚衙门:“徐广缙剿匪不力,被革职留营效力;湖广总督暂着张亮基署理;湖南巡抚暂着布政使潘铎署理;湖北巡抚暂着骆秉章署理。”圣旨最后严命张亮基“会同革督徐广缙、广西提督向荣等,统带各部兵勇,克期收复武昌,荡平境内股匪”。

骆秉章终于再度崛起。骆秉章也是个老官场,是湖南署理巡抚张亮基的前任。骆秉章为广东花县人,原名俊,以字行,改字吁门,号儒斋。出身两榜,做过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后外放贵州出任地方官,一直熬到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才坐到贵州布政使的位置上。考虑到广西与湖南相邻,为防太平军打进湖南,刚刚即位的咸丰帝未及骆秉章把贵州布政使的椅子坐热,便把他升调至湖南出任巡抚。

也是骆秉章时运不济,他前脚迈进长沙,刚把巡抚关防拿到手,萧朝贵后脚就带着太平军先锋部队嗷嗷叫着进入湖南,几天光景就把道州攻破。

消息传进京城,咸丰帝一怒之下将他革职逮京问罪。后来一想又发现不妥,因为太平军毕竟不是骆秉章请进湖南的。于是又紧急下旨,命其留营戴罪立功。

张亮基到长沙后,经过调查,发现骆秉章进长沙和太平军进道州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把这件事如实奏了上去。咸丰帝读完张亮基的折子,想也没想就发出一旨:“赏骆秉章二品顶戴帮办湖南军务。”算是给了骆秉章一个安慰。

左宗棠顶戴官服带着杨昌浚等一应衙门幕僚来向张亮基道喜。

张亮基却苦着脸说道:“武昌现被长毛占据,湖广总督连个衙门都没有。现在的湖广总督,分明是个刚出锅的山芋,扔了可惜,拿着烫手!季高,你是活诸葛。你说说看,本部堂应该怎么办才好?”

左宗棠捻须笑道:“制军大人,下官经过反复思虑,大人此次虽然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但还是有几步活棋可走的!”

张亮基忙道:“季高,你快说说看。本部堂可不想蹈徐广缙的覆辙呀!”部堂是总督的自称,因晚清的总督都例兼兵部尚书,尚书和侍郎都是一部堂官。总督的自称自然就要有别于巡抚,证明总督大于巡抚。

杨昌浚接口道:“是啊,说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徐大人从升署湖广总督到现在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他连总督衙门的辕门还没摸着呢,就被革职留营了,咳!”

左宗棠道:“制军大人容禀,大人的第一步棋,是要调一个人。只要这个人来到大人的身边,武昌就有收复的希望。”

张亮基忙问一句:“这个人是谁?”

左宗棠答道:“这个人武举出身,以练勇起家,曾做过陕西候补知府,现在正在新宁丁忧守孝。”

张亮基接口道:“季高,你是说奏请起复江忠源?”

左宗棠道:“大人,江忠源的楚勇现都归钦差大臣赛尚阿调遣。只要朝廷起复江忠源,江忠源不仅很快能为大人募起一支新勇,还能把留在赛相身边的楚勇拉过来。江忠源作战勇猛,长毛闻之无不胆寒。只要江忠源一站出来,大人眼前这盘棋可就全活了!大人以为如何?”

张亮基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季高啊,江忠源这个人本部堂知道,防守长沙他是立有大功的。可惜长毛从长沙撤围,他跟手便回籍丁忧了。江忠源是个忠孝两全的节烈汉子。本部堂不担心别样,只是担心他不肯舍孝出山哪!”

左宗棠道:“大人只管上奏朝廷,江忠源那里,由下官去说服。不错,江忠源一贯讲究忠孝两全,但他更识大体。下官推算,只要朝廷准许起复江忠源,江忠源就一定能舍孝出山,重上沙场!”

张亮基笑着击案道:“好!就依你所言。你适才不是说还有几步棋吗?你一一讲来!”

左宗棠道:“第二步棋,是大人立即遣一队人马速去救徐广缙徐大人。只要徐大人的人马能赶过来,大人收复武昌的人马就会增加三到五千人。这件事刻不容缓,大人今晚就须调兵遣将,一定要抢在长毛的前头把徐大人的人马救出来。第三步棋,此次收复武昌,大人不可单独行动,一定要与赛相国、向军门等几路人马会合之后同时行动,用重兵逼迫长毛放弃武昌。大人以为如何?”

张亮基苦笑一声道:“这件事说起来极其容易,当真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赛尚阿是以大学士之高位领钦差大臣,说穿了,他老是替皇上来湖广督军的。向荣是广西提督,除了皇上的话他肯听,其他的人,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本部堂与他合兵一处,他肯吗?季高啊,依本部堂看,你指的这三条路,这最后一条路是走不通的。等江忠源和徐广缙到了长沙之后,再说吧。”

这时,鲍起豹带着和春、张国梁等人也来向张亮基道喜。左宗棠不想看鲍起豹的脸子,只好同着众幕僚退出签押房。

左宗棠为什么让张亮基奏调江忠源呢?

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与左宗棠、罗泽南、杨昌浚是至交。江忠源中举的当年,湖南新宁雷再浩聚众起义。江忠源于是自募六百名团练,配合当地官军围剿雷再浩,功成,授知县,分发浙江秀水、丽水任职。太平天国成立后,各地义军纷起,江忠源于是回籍再次募勇,后奉旨率勇到广西跟随赛尚阿与太平军作战,因功擢同知,升知府,分发陕西候补,旋丁忧回籍。在当时的大清国,江忠源是举国公认最会办团练的人,也是办团练最成功的人。

试想,军兴时期,左宗棠不举荐这样的人,还能举荐谁呢?

为能使江忠源出山,就在张亮基上奏朝廷起复丁忧知府江忠源帮办军务的折子拜发不久,左宗棠又亲自走了一趟新宁,凭三寸不烂之舌,力劝江忠源舍孝报国。说服江忠源后,左宗棠又转道长沙郊外去看望了一下正在全力练勇的曾国藩。

左宗棠与这位曾侍郎也是至交,左宗棠最后一次进京会试,还在曾府住过几日。

左宗棠在曾国藩的大营逗留了一天,用过晚饭才回到巡抚衙门。

朝廷很快照准张亮基所请,让张亮基向江忠源转达圣谕:“赏江忠源四品顶戴,以道员用,准张亮基将其带赴湖北差遣委用。钦此。”

江忠源接旨的当天即带着两名下人来长沙向张亮基禀到。

江忠源到长沙不一刻,已革总督徐广缙带着三千残兵败将也来到长沙城下。

张亮基于是将骆秉章、罗绕典、潘铎、鲍起豹等人召集到一起,同着江忠源、徐广缙一道,会商起收复武昌的大计来。

会前,张亮基生怕心直口快的左宗棠再与鲍起豹发生冲突,于是单给左宗棠十天的假期,回白水洞看视家小。

左宗棠于是差人特邀郭嵩焘一同到白水洞去逍遥。

傍晚时分,左宗棠换上便装,带上两名仆役,悄悄离开长沙城。

他此时虽然已是官身,但他不想过分招摇,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七品候补知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官员,亦非炫耀的资本。

听说夫君回来了,周诒端让丫环扶着自己赶出府门来迎,对着左宗棠说:“昨晚,灯花乱跳,奴婢就知道今儿得有喜事临门,老爷可不就回来了?”说完,又忙不迭地让下人打开中门,迎接老爷,又打发丫环去请张氏。

左宗棠同着周诒端到书房刚刚落座,侍妾张氏便在丫环的搀扶下赶了过来。一见左宗棠的面,张氏便道:“老爷升了官,贱妾可是等着老爷的赏钱呢!姐姐,贱妾说得对不对?”

诒端笑道:“是啊,老爷下山不到半年,就捧回个七品的县太爷回来,湘潭的一家大小,怕也等着喜酒喝呢!老爷,就着您这次回来,摆上几桌吧?不能冷了咱们的心哪!”

左宗棠哈哈笑道:“七品知县,还是个候补的,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算什么喜?你们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快让人打扫出一间房来,收拾干净,给筠仙住。筠仙到了以后,我们还有军国大事需要商议呢!”

听了这话,夫人心下虽有些不愿意,但还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同着张氏扶着丫环走出去。

左宗棠到家的午后,郭嵩焘也来到了白水洞。

以后的几天当中,当世的两位奇才,在书房里,或是在山间小路上,开始交流起对时局的看法以及练兵、制械、外交等事。

郭嵩焘在白水洞左府住了九天,左宗棠与郭嵩焘谈了九天。

左宗棠假满后,两个人一同下山。

左宗棠径赴长沙,郭嵩焘则回了曾国藩大营。郭嵩焘眼下正帮着曾国藩练勇,主持募饷筹粮等事,甚是忙碌。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六节 天赐良机

左宗棠回到长沙的五日后,张亮基率骆秉章、徐广缙等各军移出长沙城外,开始向武昌靠拢。

左宗棠随行差委,书办杨昌浚则留在湖南巡抚衙门继续做他的书办。江忠源已回新宁去招募新勇,江忠源的旧部,此时已陆续从赛尚阿的军中划出,归到张亮基的麾下。张亮基此时拥有军兵近六千人。

在途中,张亮基对左宗棠说道:“季高啊,本部堂麾下名义上有六千人,其实,能调动的不过只三千罢了。徐广缙手里的三千兵勇,除了他自己,谁也休想调得动啊!”

左宗棠笑道:“徐大人是革督,圣旨已明令他老留营差遣,连徐大人都归您老差遣,他帐下的兵勇怎敢不听差遣呢?”

张亮基苦笑数声,却话锋一转道:“季高啊,你回白水洞的时候,本部堂给上头递了个八百里加急,想把徐广缙调进京师去。你说,上头能准吗?”

左宗棠一愣,随口说道:“制军大人,此时武昌未复,湖北大半州县未克,正是用人之际啊,您此时不该上这个折子啊!就算此时皇上有心想把徐大人逮进京师问罪,您老也该上折奏请徐大人留营才对啊!”

张亮基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做官和做人不一样啊!有徐广缙在本部堂的身边,本部堂总是睡不安稳啊!本部堂有本部堂的苦衷啊!”左宗棠眼望着一脸憔悴的张亮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越两日,圣旨递进军营。张亮基急忙让人摆案设香,然后便同着骆秉章、徐广缙二人面北跪倒,恭听圣谕。

谕曰:“已革两广总督署理湖广总督徐广缙着革去署任,即行拿问,由张亮基派员解交刑部问罪。钦此。”

差官宣旨毕,将圣旨双手递到张亮基的手里,说道:“请张大人按旨行事吧。”

张亮基起身,冲着徐广缙点了一下头。徐广缙的双眼明显一红,很不情愿地自动摘下顶戴,解下上赏军刀。

张亮基双手接过顶戴和军刀,叹口气道:“咳,这都是长毛闹的!仲升啊,你一路多保重吧,本部堂准备让湖南候补知县师鸣凤、湖南提标守备滕代麟二人护送你进京。”

徐广缙口里说一句“罪臣随时准备起程”,便默默地走出大帐。

当晚,左宗棠把自己关进营帐里,一个人喝起了闷酒,直喝到酩酊大醉才休。

徐广缙被张亮基差人送走不过五日,钦差大臣赛尚阿、广西提督向荣等部也奉旨向武昌靠拢过来。

张亮基怕头功被赛尚阿、向荣二人夺去,于是密令骆秉章,率徐广缙所遗三千部众,连夜向武昌疾驰。

左宗棠闻讯大惊,急忙来见张亮基。张亮基正坐在房里喝茶。

施礼毕,左宗棠说道:“制军大人,下官听说,大人已派骆中丞率军先期向武昌疾进,可是真的?”

张亮基笑道:“季高,你先坐下喝杯茶,来人,给左令沏新茶出来!”外面有人答应一声。

左宗棠急道:“大人,情况紧急,有些话要是不太好听,你就当下官是在胡乱说话吧——据下官所知,长毛在武昌屯兵过万,城外又扎有四个大营,估计也有五六千人。骆中丞孤军急进,太过冒险啦!我们现在人数仅只六千,加上赛相国、向军门也不过一万余众!”

张亮基摆摆手说道:“季高,你说的这些本部堂也想过。但本部堂以为,赛相国与向荣同时向武昌行进,武昌的长毛不会不知道。他肯待在武昌城里等着我们来打吗?

“本部堂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但近几年还是读过几本兵书的。兵书云:‘兵者,诡道也。’本部堂让骆抚台先进,就是要把武昌城里的长毛引出来。只要长毛与骆抚台交上手,赛相国与向荣两个就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三个与长毛杀在一处,我们正可乘虚收复武昌。只要能收复武昌,就算骆抚台带去的三千人全部战死也值啊!”

这时,侍卫端茶进来摆在左宗棠的面前。

侍卫退出去后,张亮基又道:“季高,本部堂此计你也没有料到吧?”张亮基的一番话,直把个左宗棠说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左宗棠沉吟着问道:“制军大人,您想没想过,若长毛知道骆中丞是离开大营单进,结局会怎么样?长毛若派出重兵半路将骆中丞围住,反过来,又扑向我们,然后再直奔长沙……”

张亮基先是一愣,犹豫着说道:“长毛发兵来围骆抚台,赛相国和向荣肯定发兵来救。”

左宗棠急问一句:“制军大人,骆中丞率部离营您老并没有预先知会赛、向二位大人,您怎么能断定二位大人能及时发兵去救呢?设若不救又当如何呢?”

张亮基愣了许久,终于一击桌案道:“季高,经你这么一说,本部堂此次单着骆吁门独进是过于唐突了,但骆吁门已走了一夜,估计离大营当在五十里开外。本部堂现在就派快马去追,晓谕骆吁门暂停前进,就地扎营等候,如何?”

左宗棠道:“大人,派快马传令自是必然,但大人还要连夜拔营快速去追赶,我与骆抚两营相隔只能在五里左右,超过十里,都有风险。我们两军合起来才六千人,势单力孤,无法迎战人数众多的长毛啊!”

张亮基把茶杯一推,道:“好,就依你言,快马传令的同时,大营亦连夜开拔。”

连续的几场冬雨,使湖北大地到处充满着逼人的寒气。

骆秉章率徐广缙旧部三千人刚刚行至嘉鱼一带,便和五千太平军相遇。骆秉章一面向大营的张亮基通报敌情,一面派出两匹战马急向赛尚阿、向荣求援,他自己则快速调整队形,迎战太平军。

交战不到一刻钟,从东西两面又包抄过来两路太平军人马,总数不下五千人,且装备极其精良,洋枪较多。

骆秉章大吃一惊,知道自己进了太平军预先设好的圈套,也顾不得多想,只想从包围圈中撕开一个缺口逃出去。

三路太平军却是早已抱定了吃掉他的念头,只是拼命厮杀,不留丝毫破绽给他。激战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一千余官兵倒下。骆秉章渐渐处于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的境地。骆秉章知道,无论张亮基、赛尚阿、向荣进军的速度多么快,都无法挽回败局,也就是说,无论怎么样,他骆秉章都是死定了。

太平军开始实行切割包围,打算将这队清军逐步吃掉。骆秉章的队伍眼看着被分成七八股。

骆秉章在帅字旗下急忙传令各营,齐向帅旗靠拢,为援军的到来更多地争取些时间。但号令已无法传递出去。

正在这时,一队人马从东面山坡上呼啸而至。

骆秉章一时惊慌失措,以为是太平军加派的援军到了,不由仰天长叹一声:“天亡我也!”话未说完,身边的亲兵忽然大叫道:“抚台大人,是官军的旗号!”

骆秉章精神一振,定眼望去,但见来军打的果然是官军旗号:迎风飘展的帅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罗”字。

来人正是罗绕典。罗绕典奉旨协助张亮基收复武昌,碰巧走到了这里。罗绕典的人马虽只有三千,但他的到来,还是为骆秉章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太平军对清军援军的到来并未显出特别的惊慌,而是更加勇猛,企图想把罗绕典也一同吃掉。双方开始了极其酷烈的厮杀。

张亮基的人马终于赶了过来,不一刻,向荣率部也来到这里。太平军眼见清军越来越多,只好扯起撤字旗,向武昌退去。

张亮基正要下令安营,身边的左宗棠忙道:“制军大人,此时万不能扎营!”

张亮基忙问一句:“季高,官兵交战多时,又死伤大半,正可扎下营盘养一养元气,以利再战。”

左宗棠道:“大人熟读兵书,应该知道兵败如山倒这个道理。长毛向武昌败逃,官军此时正可奋力追赶,武昌一气可下。此乃天赐良机,决不能错过呀!”

骆秉章想了想也道:“制军大人,左令说得对。长毛虽势大,毕竟是败逃,我们可分几路追赶,不给他喘息机会。说不准,长毛不揣虚实,当真能弃城而走呢!”

张亮基于是快速分头与罗绕典、向荣二人商议了一下,这才下令继续追敌。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七节 不在背后说闲话

钦差大臣、大学士赛尚阿为什么没有赶过来呢?

当时,赛尚阿率部正在离长沙一百余里的一处江湾扎营。江湾出产上好的鲈鱼,赛尚阿又最爱吃鱼,到了江湾他便打定主意在这里盘扎几日,好好饱饱口福。

骆秉章求援信到的时辰正是夜半,他正在熟睡。守门的侍卫见军情紧急,只好闯进大帐报信。

偏偏这时,他正在做梦,梦见一黑人对着他的头打了一棒,他睁开双眼便看到了骆秉章的军情快报。赛尚阿越想越怕,很快便认定此去一定凶多吉少,便让侍卫传令下去,让探马分四路先去打探消息,他则仍旧钻进被窝妄想做个好梦,再计较发兵的事。

赛尚阿料定,太平军能出兵围杀骆秉章,就能围杀张亮基。赛尚阿甚而进一步推断说,太平军出兵半路围杀骆秉章,只是施行的诱兵之计罢了。等几路官军分头赶到嘉鱼,太平军有可能一瞬间由四千增到四万,把几路官军团团围住,一个一个吃掉,然后趁势攻下长沙,则湖广两省便从此改姓洪矣!赛尚阿可不能上这个当!

赛尚阿是举国公认的老狐狸,但他此次却预料错了。太平军此次不仅没有再增兵迎战,且在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向荣的一路追赶之下,不仅主动从武昌撤军,且连武昌周边的四个州县,也一起丢掉。

太平军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向安徽境内扑去。张亮基与骆秉章很快接管了武昌、汉阳两郡并周边州县。进城的当日,张亮基把安民等所有事宜尽交付骆秉章之手,自己则亲自动手,给朝廷拜发收复武昌的报捷折子。

张亮基的这个头功,是稳捏在荷包里了。罗绕典、向荣二人也分别回营,亦忙着起草折子叙述大概情形。左宗棠按着张亮基的差委跟随骆秉章处理善后、重修城垣等事。

站在城头上,骆秉章忽然动情地对左宗棠说道:“季高啊,本部院现在能站在这里,可多亏了你呀!等安顿下来,本部院一定把你老弟请进巡抚衙门喝顿酒!”

左宗棠一愣,随后笑道:“抚台大人言重了。其实,此次嘉鱼失利,也并非制军蓄意所为,实是长毛凶悍所致。要说谢,大人该谢罗抚台才对。若非罗抚台赶到,长毛也不会退得这么快!”

骆秉章冷笑一声,忽然自言自语道:“有人忙着写折子给上头报喜,本部院呢,也在起草奏稿,却偏要给上头报忧。”说到此,骆秉章忽然话锋一转道:“季高啊,你老弟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活诸葛呀,可你老弟的有些话,有些人并不是真听啊!”

左宗棠忙接口道:“抚台大人,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到城下吧。”左宗棠话毕,当先走下城头。骆秉章笑一笑,也迈步下城。督抚不和,是当时大清国官场的通病,左宗棠不想卷入这种权力斗争之中。

张亮基进入武昌的第十日,圣旨颁下:“署江西巡抚罗绕典带军征剿得力,着赏一品顶戴升署云贵总督帮办江南军务;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自督军以来,连遭败绩,又拥兵坐视骆秉章被围不理,实属可恨可恼,着拔去花翎,即行革职,由张亮基派员押赴京师交刑部问罪;广西提督向荣加钦差大臣衔,督办江南军务;湖北布政使,着岳兴阿补授;湖北按察使着张集馨补授;湖北督粮道员缺,着徐丰玉补授;徐丰玉所遗黄州府知府员缺,着贾亨晋补授;湖北汉阳府知府员缺,着余舜卿补授;湖北武昌府知府员缺,着延志调补。钦此。”

接旨毕,向荣很快离开武昌,去找赛尚阿接受钦差大臣关防;罗绕典也乐呵呵地出城去大营忙着料理谢恩的事。湖广总督临时的总督衙门里,转眼就剩了张亮基、骆秉章两个人。

张亮基冷笑着对骆秉章道:“本部堂料得不错的话,湖北的所有员缺,是你老弟奏请的吧?你老弟上折前,总该跟本部堂透个口风才对!像岳兴阿,上日刚升署的湖南臬司,他因为在江西与长毛作战一直无法到任,现在更不知他在何处,你老弟却保举他为湖北的藩司,他能到任吗?他不到任,总不济藩库的事由老弟一人料理吧?还有张集馨,也不知身在何处。你老弟保举的这些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不是要误事吗?”

骆秉章不慌不忙答道:“制军大人容禀,下官也有下官的道理。下官是湖北的署抚,大人却是湖广的署督。大人管着湖南、湖北两省,下官却管着湖北一省。大人试想,湖北的员缺不由下官保举,上头还要下官这个署抚干什么呢?不错,岳兴阿眼下是不能及时到任,但他接到圣旨后会很快来到的。岳兴阿懂钱粮,会计算,如今湖北还有一半州县在长毛的手里,用银的地方多的是。藩台不放岳兴阿,您老让下官还保举谁呢?”

张亮基把手一挥道:“不行!武昌刚刚收复,满目疮痍、百废待举,湖北的员缺不能虚悬,必须马上到任、视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这件事,本部堂要全盘思虑一下。对了,巡抚衙门还得几时才能修好?”

骆秉章阴沉着脸答道:“大概这一两天就能开署办公事了。大人,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告辞先走一步。”

张亮基想了两天,还是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吩咐道:“季高,湖北的员缺本部堂准备给上头上个折子,重新调整一下。我现在说一遍,你记一下,就照这个思路起稿。岳兴阿是湖南臬司,一直统兵在外,骆抚台举荐岳兴阿署湖北布政使不合适。张集馨现在也没在省城,一省的刑名,不能虚悬,可就近着江忠源暂行署理臬司兼督粮道。徐丰玉还做他的黄州府知府。武昌府着金云门署理。汉阳府知府着张汝瀛署理。饶拱辰是天门县知县,天门现失,饶拱辰正在省城,就让他去署理江夏县。松滋县知县刘鸿庚的境遇同饶令一般无二。这些老知县,在筹饷粮方面还是有一套的,让刘鸿庚去署理汉阳县,就这些吧。”

左宗棠吃惊地说道:“制军大人,照您老新拉的单子来看,不是把骆中丞的人都全盘否定了吗?大人,下官说句不中听的话,督抚同在一城,湖北的事情,您老该和骆中丞商量着办才是正理。督抚不和,可是上头最忌的事啊!”

张亮基愤愤地说道:“季高,你不用说了,本部堂主意已定。这次,本部堂就是要让骆秉章难看!湖北的员缺,本部堂并没有说过什么,他上折前,总该问一下本部堂的主意,大家互相照应一下才对。他倒好,背着本部堂,来了个先斩后奏。行了,你老弟起稿去吧。以后啊,这文案上的事情,你老弟就多操些心吧。”

左宗棠点了一下头,默默地起身离去。奏稿很快便在左宗棠的笔下生出。

奏稿一共向朝廷禀明了四件事:一、经战火洗劫的湖北百业待兴,而岳兴阿此时尚不知在何处,请改派河南布政使严正基为湖北布政使。二、张集馨未到任前,请放陕西候补道江忠源暂署按察使兼督粮道;黄州知府徐丰玉熟悉黄州的情形,最好改署汉黄德道。三、黄州知府请着邵纶护理。四、武昌府知府请派金云门署理。

奏稿这样写道:“臣查岳兴阿前升湖南臬司,尚未到任,现在不知人在何处,恐来楚尚需时日,现值兵燹之余,整饬地方,抚绥黎庶,均关紧要。查有河南布政使严正基,老成干练,实心爱民,现因办理广西粮台来楚,堪以暂令署理布政使。张集馨未到任以前,查有陕西候补道江忠源,经臣奏调赴湖北,该员勇于任事,勤干有为,堪以署理按察使兼督粮道。徐丰玉本任尚无紧要事件,该员曾任黄州府知府,于该处情形较熟,以之改署汉黄德道,可期得力。黄州府知府员缺,新放之贾亨晋现署岳州府事,尚有地方应办要件,未能即赴新任,黄州府知府员缺请即以岐亭同知邵纶暂行护理。武昌府知府员缺,经前署督臣徐广缙檄委新授安陆府知府金云门署理。汉阳府知府员缺,查有广西随员即补知府张汝瀛堪以署理。江夏县知县员缺,请以天门县知县饶拱辰署理。汉阳县知县员缺,请以松滋县知县刘鸿庚署理。所有委署各篆缘由,臣与署抚臣骆秉章面商,意见相同,理合奏明。”

张亮基看毕,想了想,问道:“季高,徐丰玉怎么改署汉黄德道了?你怎么把邵纶写成黄州府知府了?本部堂是这样同你交代的吗?”

左宗棠施礼道:“大人容禀。圣上已照准了骆中丞所荐各员缺的折子,如今大人要全盘否定,这从道理上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下官就试着重新拟了这个员缺。徐丰玉和邵纶都是骆中丞看好的人,让徐丰玉改署汉黄德道,让同知衔的邵纶升署黄州府知府,骆中丞心里多少会对大人存一份感激的。大人想想下官说得在不在理呢?”

张亮基起身踱了两步,终于叹了口气道:“罢罢罢,骆秉章这回,算是遇见贵人了。”

张亮基话毕,重新坐到案头,很随意地从笔架上拿过一支笔,稍稍沾了一下墨,便在奏稿的下端写了“照缮”二字。张亮基把奏稿递给左宗棠道:“季高,你让案上誊一下吧,明儿一早拜发。对了季高,只几日光景,长毛便占据了安徽的大半州县,连省城也要不保。看样子,只要长毛占据了安徽,他还是要取我湖广啊!”

左宗棠没有言语,只管接过奏折走了出去。

张亮基重新奏请湖北各员缺的折子拜发不多几日,安徽省城安庆便被太平军攻破,巡抚蒋文庆战殁,司道各官奔逃,下落不明。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八节 力荐好友

太平天国调集重兵直扑江宁。

江宁又称金陵,是江苏重镇,是两江总督衙门所在地,亦是江宁布政使和江宁织造府在地。江宁的得失,关乎两江与湖广的存亡。

于是,咸丰皇帝紧急给张亮基下诏:“洪酋贼匪此次肆虐,连破九江、安庆,直逼江宁。前旨已令向荣率部会同两江总督陆建瀛追剿。据向荣奏报,追剿贼匪,必须炮船应手,水面攻击,方可得力。其前调湖南炮船,若徐广缙及早筹办,何至贻误至此?现值下游防剿万分吃紧,倘此项炮船不能应手,以致水路防剿毫无把握,是该署督有意掣肘,断难逃朕洞鉴。着将前次谕令封雇船只三四百号,多安大炮,委员星夜驶行;并节次谕令饬音德布、韩世禧、邓绍良,多雇船只,招募水摸,同卢应翔船只一并迅速驶往下游,听候钦差大臣向荣调拨,其船炮驶赴北省日期先行具奏。该署督身受重恩,若仍蹈从前覆辙,纵贼出境,以收复城池防贼回窜为词,坐视邻省下游失事,朕必将张亮基从重治罪,决不宽贷!”

张亮基接旨之后,汗流满面,他一面札饬湖南巡抚衙门署抚潘铎,速雇民船四百号,每船都安装大炮,限期差员督带,急速驶往向荣大营听调;又连夜把骆秉章、江忠源传来,吩咐道:“安庆陷落,危及江宁,上头已大发雷霆,旨令本部堂督饬潘铎迅速雇船应急。本部堂适才已给湖南巡抚衙门发了札饬督办,但湖南一时如何能办到这么多船只?骆抚台,你看从湖北三天之内能否雇到二百艘船只?”

骆秉章道:“制军容禀。已收复的各州县、城郭,下官正在派员接收当中,一时哪能征集到船只?据出去的人回来禀告,长毛此次攻陷安庆,水师所用船只大半掳自湖北、湖南两省。下官这几日正在遴选得力员弁,监造一批战船供防剿用。”

张亮基听骆秉章如此一说,半天开言不得。他转而又问江忠源:“江道,募勇的事办得怎么样?江宁一旦失陷,长毛必定重来武昌!”

江忠源答道:“制军大人容禀。职道现有勇丁九百人,分两个营,由二弟忠义、三弟忠浚统带。职道将于近期再就近在湖北各州县招募三个营,凑够五营之数。”

江忠源身材高挑瘦弱,但讲话声音洪亮,颇有名将风度。

张亮基点点头道:“江道啊,募勇的事一定要抓紧。本部堂推断,江宁一旦失陷,上头肯定要让各省出兵去救。长毛四面开花,声势浩大,我大清明显兵力不足啊!”

骆秉章、江忠源下去后,张亮基又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手举着一道圣谕道:“季高啊,奏请选调胡润芝的折子被上头驳复了。这是军机处转来的圣谕,你看看吧。”

左宗棠一惊,忙接过圣谕看起来。

谕曰:“张亮基奏请旨调员襄理军务等语。署贵州黎平府知府胡林翼调赴湖北之处,着不准行。钦此。”

张亮基见左宗棠抬起头来,便道:“这肯定又是骆秉章背后捣的鬼。润芝不能来湖北,这里的兵事可就有些棘手!还有筹粮筹款、督办兵船,哪一项都要有能员来办理才会妥帖。这可如何是好?骆秉章派来的人,本部堂可着实信不过!”

左宗棠低头想了又想,道:“制军大人,下官又想到一个人。如果这个人肯出来,大人眼下要办的事情便都能妥帖。”

张亮基忙道:“这个人是谁?本部堂不相信这个人的才学会大于胡润芝。”

左宗棠笑道:“下官不敢断定这个人就一定能强过胡润芝,但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我大清国比较有见识的官员。他就是眼下正在曾侍郎大营襄办营务的郭嵩焘郭翰林。”

张亮基点头道:“季高,筠仙这个人本部堂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深谈过。本部堂听人说,郭筠仙不仅是制艺高手,还注重西学,赞同引进西人的火枪火炮。这个人的见识的确非我大清的一般官员可比。本部堂不怕别的,就怕奏调的折子递上去后,会引起曾涤生的不满。”

左宗棠道:“大人何不援引一下江忠源的事例?岷樵在湖南新宁守孝,上头还不是着令您将他带到湖北?筠仙虽在湖南为曾侍郎襄办营务,也可以到武昌差遣使用啊。”

张亮基犹豫着说道:“季高啊,你就试着起个稿吧。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不要让曾涤生闻到了什么风声,你我这心思可就白用了!其实,曾涤生一个人在湖南办团练已足够了,若再加上个郭嵩焘,湖南倒是稳若金汤了,湖北可就惨了!”

左宗棠与曾国藩、郭嵩焘均有交往。曾国藩是湘乡人,郭嵩焘是湘阴人,左宗棠与郭嵩焘交往相对曾国藩而言更近一层。这一则因为左、郭二人是一榜同年,又同在长沙城南书院求过学,一则也是因为同是湘阴人,是真正的同里。而曾国藩则不同,曾国藩虽比左宗棠仅年长一岁,但曾国藩出道早,到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时,左尚未入张亮基幕府,仅是乡间一孝廉,郭也刚入翰苑,尚未正式踏上仕途,曾国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二品侍郎,是大清国数得着的高官。鉴于这两层原因,左宗棠有意无意地便对曾国藩有些疏远,而对郭嵩焘则非常亲近。

奏调郭嵩焘到武昌襄办团练的折子拜发不久,上授两江总督陆建瀛为钦差大臣,着其率部抵九江堵截太平军,以期与向荣会合。

陆建瀛奉旨率部赶往九江途中,忽与太平军相遇。经奋力拼杀,清军大部被杀,小部投降,陆建瀛只身逃回江宁。

消息传进京师,朝野震动。咸丰帝紧急下诏,将陆建瀛革职拿问,寻命江苏巡抚杨文定派员查抄其府,诏祥厚署理两江总督。越十日,太平军攻破江宁,陆建瀛与祥厚双双战死。

咸丰于是急诏怡良为两江总督,怡良未到任前,暂着杨文定兼署;命怡良率兵驰赴江宁,会同杨文定、向荣、琦善限期收复江宁。

时任福州将军的怡良接到圣旨后不敢怠慢,很快率军赶往两江。

怡良是满洲正红旗人,瓜尔佳氏,字悦亭。靠着祖上的军功,于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升至广东巡抚。曾协同林则徐、邓廷桢在广东禁烟,沾了无数的光辉,被时人称颂。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钦差大臣琦善到广东疏请尽撤海防守备,与英国侵略者议和,他与广州将军阿精阿皆不列衔,给了琦善老大一个难看。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琦善与英方私订《穿鼻条约》,割让香港以讨好英方。怡良得知实情后,奋然上折揭发。琦善遂被革职逮问,由他兼署两广总督,不久授钦差大臣会办福建军务,旋调闽浙总督,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任福州将军。满汉各官都对怡良怀有好感。

就在江宁失陷的消息传进武昌的当日,圣旨亦同时到达湖广总督衙门与湖北巡抚衙门:“照张亮基所请,调正在湖南为曾国藩襄办团练事宜的丁忧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赴武昌帮同江忠源办理团练事宜,着不准行;实授骆秉章为湖南巡抚,湖北巡抚印绶暂着两淮盐运使崇纶护理。”朝廷没有答应郭嵩焘帮办江忠源团练事宜。

骆秉章接旨的当日,即与匆匆赶来的崇纶办了一下交接,于当晚便带着家人及部分幕僚、随从,乘船赶往长沙赴任。

左宗棠赶到巡抚衙门来为他送行时,骆秉章已离开巡抚衙门一个时辰了。左宗棠知道张亮基是把骆秉章的心伤透了。

崇纶是汉军正白旗人,许氏,字沛如,由武举考取笔帖式,累官至两淮盐运使。此人不是好惹的主儿,他不仅瞧不起汉官,就是满员也极少能入他的法眼。

接到署理巡抚的圣谕后,崇纶如飞般地赶到任所,从骆秉章手里拿到关防不多几日,便开始将省内州县的知州、知县换成他看好的人,又大肆募勇,组建自家的军队,做派与骆秉章大是不同。张亮基一时被他弄得手忙脚乱。

崇纶时年已六十有二,长得凶,脾气大,他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不让我舒服,谁都休想舒服!”

江忠源此时已率勇同着奉曾国藩之命督勇援剿的郭嵩焘奉旨出境,配合各路官军去收复江宁,张亮基此时手里只掌握着两千余督标军。情急之下,张亮基只好让左宗棠起稿,上折奏请调派胡林翼率部入鄂。

咸丰帝接到张亮基的折子后,经反复思虑,也感到湖北兵力太单薄,若太平军大举进攻,定难抵挡,于是下旨照准。张亮基至此心稍安定。但贵州黎平府离武昌太过遥远,胡林翼何时能赶到,仍是未知数。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九节 以退为进

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四月,太平天国先后派林凤祥、李开芳等率军北伐,胡以晃、赖汉英等率军西征。为配合太平军行动,福建、上海小刀会起义,湖南郴州朱九涛、宁乡征义堂起义,湖北各县义堂会亦准备适时起义。

张亮基得到消息,急调湖北提标两营并督标三营,专委左宗棠应对此事。左宗棠奉到札委连夜率军出发,将未及起义的义堂会首领逐一抓获。左宗棠因功被赏五品顶戴,以同知直隶州用。

六月,左宗棠随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出巡鄂省下游,布防广济田家镇。在田家镇,左宗棠向张亮基建议欲战败太平军,非武装水师、控驭长江不能收全功。

张亮基表示赞许,并商定回署即上奏朝廷,力求在短期内在武昌建成一支水师营。左宗棠当夜把张亮基的话函告曾国藩、江忠源、郭嵩焘三人。巡阅回到武昌后,张亮基专委左宗棠一面筹划组建水师的事,一面谋划上奏的起稿事宜。

显然,张亮基决定把组建水师的重任交给左宗棠。左宗棠于是忙碌起来,他决定不负重望,一定要在长江水面上建起一支能战能守的水师出来。九月初四,张亮基着人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阴着脸说道:“季高,水师的事你不用起稿了,也不用张罗了。本部堂刚接到圣旨,上头着本部堂补授山东巡抚。”

左宗棠登时愣住,脑海一片空白,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张亮基接着说道:“云贵总督吴文镕调补湖广总督,本部堂被降授山东巡抚。季高,山东的局面较这里好一些,你也随我到山东去吧。”

左宗棠渐渐冷静下来,道:“大人,您要去山东,这胡润芝可怎么办?他已经从黎平起程正往这里赶来,他这不是要扑空吗?”

张亮基抚须说道:“润芝的事本部堂已经想好了策略。等吴制军到时,本部堂把事情经过向他交代一下也就是了。湖北正是用人之际,相信吴制军也不会把润芝拒之门外的。季高,本部堂一会儿就给上头递个折子,把你奏调到山东,随营差委如何?”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大人的美意下官谢了。何况,下官的头上虽有个五品顶戴,但尚未进京引见,不知会指派何省候补。大人把一个未明确省份的官员调来调去,上头不会同意的。”

张亮基也叹口气道:“你老弟说得也在理。不过,老哥就这样离去,你老弟怎么办呢?如今局面越来越坏,上头什么时候才能下旨让你进京去引见啊?你总不能回白水洞去候旨吧?”

左宗棠苦笑一声道:“大人所言不错,这也是下官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张亮基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说道:“季高,老哥倒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老哥明儿就给骆中丞去函一封,荐你到他的幕府去帮忙如何?”

左宗棠摆手道:“大人容禀。下官已打定主意,离开大人后,下官就到白水洞去住,引见的圣旨下来前,下官不想再出山了。大人请放心,下官在湘阴还有几十亩薄田,养家度日完全可以。大人,吴制军这一两天就能来到武昌,下官准备明儿就向大人辞行,请大人允准。”

张亮基一愣道:“怎么,你明日就要走吗?你应该等吴制军到武昌以后再做打算。说不定,吴制军能把你留下来呢!那岂不是更好吗?”

左宗棠对着张亮基深施一礼,口里说道:“大人对下官的一片恩情,下官永远铭记在心。如果天遂人愿,下官与大人还会相见的。下官明儿就不来衙门打扰了,请大人凡事保重。”左宗棠礼毕起身,转身走出签押房。

张亮基一个人摇头叹道:“这个左老三,他认准的理儿,八头牛也休想拉他回来!”

左宗棠当日回到自己的房里,连夜给曾国藩、江忠源、郭嵩焘、杨昌浚各修书一封,通报自己回白水洞的事。

张亮基当夜在总督衙门摆了一桌酒席为左宗棠饯行,左宗棠狂醉而归。第二天早饭过后,左宗棠带着随从悄悄离开武昌,登船赶往湖南。

船到长沙,左宗棠特意着便装登岸,到湘军操练营去看了看;又赶到衡州,夹杂在人群中,偷看了一回湘军水师营演操。一连十几日,左宗棠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悄悄赶往湘阴。

到白水洞的当日,左宗棠便致书江忠源、郭嵩焘二人称:“涤生一介文官,颇会练兵。弟观湘军水、陆各营,可以料定,致长毛于死地者,必湘军也。”

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正月初一,湘阴东山白水洞左府张灯结彩,正在欢度新年。为过个团圆年,新年的头一天,左宗棠特意派人赴湘潭,将岳父、岳母接到白水洞来住,以此来化解自己与周家的宿怨。周乡绅夫妇异常高兴,连称贤婿不止。

左宗棠在与全家过年的同时,仍在密切地关注着太平军的动向。左宗棠料定,太平军在攻取江宁的同时,不可能放弃湖广。

正月十九日,太平军西征军胡以晃、赖汉英等部再次攻破汉口、汉阳,直扑武昌。经一昼夜激战,武昌也被攻破,吴文镕战殁,署湖北巡抚崇纶率军败逃。

太平军马不停蹄南下进攻岳州,拟由岳州进入湖南。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统率水、陆两路湘勇,从湖南衡州出兵北上,迎战太平军。行前,曾国藩为正师名,特向海内发布由其亲自拟就的《讨粤匪檄》一文,以昭天下。

檄文一共罗列了洪秀全、杨秀清等人五项大罪:一、肇乱五年,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毁庙宇、学堂、诗书、农舍,人民深受其害。二、所掠女子不放足,则砍其双脚;男子敢藏私财,砍掉脑袋。三、从耶稣教义里断章取义,尽毁孔圣及历代先贤之书,对中华数千年之文化扫地荡尽,乱中华人伦。四、行状不如李自成、张献忠。五、中华数千年来最大之邪教,人神共愤。檄文最后号召有识之士、血性男子,共同杀敌,殄灭此人间小丑。

檄曰: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减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唯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此文传于左宗棠手中。左宗棠连读三遍,击案赞叹道:“曾涤生不愧为三湘子弟中的头号人物,当真不是浪得虚名,吾不如也!”这是左宗棠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满架的图书发自内心的感慨。

当时,罗泽南与附生彭玉麟均随曾国藩练勇。罗泽南统带陆勇,彭玉麟统带水勇,罗泽南的门人李续宜、李续宾、李杏春等亦为营官。左宗棠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不久,经罗泽南举荐,巡抚衙门文案杨昌浚也加入进来,总理湘军文案。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十节 飞来横祸

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二月初一,太平军攻占岳州;初六,太平军攻占湘阴,骆秉章挥师来救。

初七,湘阴文家局左家塅一名晚辈族人慌慌张张来到东山白水洞,向左宗棠报告说:“三爷,您老快把奶奶及少爷们迁到别处去住吧。长毛占领县城的当夜,就要进山来捉拿您了,说是给他们的什么西王八千岁报仇,多亏骆抚台连夜提军赶到将他们打跑。但听城里的人说,他们是一定要回来寻您复仇的。三爷,您老快些搬吧,说不定,这些长毛转眼间又攻回来了。”

左宗棠闻听之下难免大吃一惊,但他不想让族人看破,于是抚须冷笑道:“长毛也知湖南有个左季高吗?”话毕,便让人招待这位族人用饭,饭后便让一名下人送其下山,搬家的事却未再提起。族人疑疑惑惑地离去。

当夜,左宗棠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苦苦思考避难的良所,夜半时分才进卧房歇息。

第二天早饭过后,左宗棠将家中大小召至堂屋,宣布:为躲避太平军,不为其所害,决定举家迁往湘潭辰山。随后,左宗棠打发管家带两名下人下山赴辰山去寻找合适院落,又安排留在山上的下人收拾物品。就是这一天午时,湖南巡抚骆秉章在十几名亲兵的带领下来到白水洞。

左宗棠将骆秉章迎进书房落座,亲兵则被领进堂屋去喝茶。到了书房,左宗棠又重新礼过,这才让人摆茶进来。

骆秉章笑道:“怪不得长毛放着长沙不打,却执意要来攻湘阴,他原来是看好了白水洞这块洞天福地呀!本部院来到这里,也有撞进桃源仙境之感呢!季高,你回来这许多日,如何连老哥的面都不肯见了?你随张石卿以来,老哥有对老弟不恭的地方吗?若非江岷樵在信中提了一句,老哥还以为老弟随张石卿进鲁了呢!”

左宗棠笑道:“抚台大人言重了。治民离开武昌时已近年关,各地衙门正是封印前最忙的时候,治民未到衙门去给大人请安,无非是不想给大人添乱罢了。何况,治民已打定主意,引见的圣旨未到前,治民只想在这山上好好地读几本书,不想进衙门去打扰别人,也不想受人打扰。治民讲话不会绕弯弯,还望大人见谅。”

骆秉章有意把茶碗往书案上重重一放道:“季高,不是老哥挑你的理,你口里适才讲出的‘治民’二字就不对。你是我大清国正五品的直隶州知州,怎么还是民呢?”

左宗棠道:“大人,您就不要在这里说文解字了,衙门的各种大事小事还等着大人去料理呢。听治民一句劝,您喝完茶,就下山吧。”

骆秉章仍然不急不恼,哈哈笑道:“左季高就是左季高,连一省巡抚也敢往外赶。不过,我骆秉章可不是张石卿,我话不说完,你休想赶走我!好,我们来说正事。季高,长毛如今分扰湖南、湖北,你以为应如何办理才能使长毛不敢觊觎我湖南?”

左宗棠皱起眉头,手抚胡须说道:“想让长毛不打湖南的主意是不可能的。他怎么攻是一回事,您怎么守又是另一回事。抚台大人,依治民看来,凭湖南现在的兵力,是完全可以应付局面的,不过要团练与绿营协调好。”

骆秉章道:“季高,你说得仔细一些。”

左宗棠道:“抚台大人,治民以为,守城当分两种,一种是以退为守,一种是以进为守,两相比较,后一种为上。曾涤生现已练成水、陆两军,若绿营与团练兵分两路,从河东、河西同时北上进剿,不仅湖南无恙,还能使长毛退出湖北。大人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骆秉章叹口气道:“季高啊,湖南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呀。绿营糜烂已非一日,提督鲍起豹以下各官只知吃粮拿饷,但却不管胜负。曾侍郎团练新成,没有临阵经验,又缺枪少炮,缺粮少饷。如今,两路合成一路,兵力仍显不足,若分成两路,更难取胜了!季高,兵分两路以进为守是好计,但却行不通啊!”

左宗棠冷笑一声道:“大人说这话治民就听着有些不顺!大人说绿营糜烂不堪,绿营难道不是巡抚衙门治下的队伍吗?鲍起豹是巡抚辖下的提督,不是朝廷直属的将军吗?绿营是怎么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巡抚想怎么样。一省的巡抚调教不好治下的提督,那这巡抚每日都干些什么呢?”

骆秉章急道:“季高,你现在说什么老哥都不怪你,因为你老弟与鲍起豹原本就有些过节。绿营的事情,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呀!曾涤生是在籍的侍郎,他调绿营同团练一起练操,鲍起豹敢理都不理,还说是本部院有话,绿营归巡抚衙门节制,不受团练衙门差遣,弄得曾涤生三天没有与我说话!其实呢,是绿营懒散惯了,他不敢同团勇一起练操,怕出怪露丑啊!反倒挑拨得本部院与涤生之间有了隔阂。咳!”

左宗棠道:“不瞒大人,曾侍郎练的团勇治民已是偷偷看过了。曾侍郎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长毛必将败于其手!”

骆秉章起身道:“季高,如今事急,本部院虽说是追剿长毛到此,的确也是想会你一面,请你下山,为本部院谋划征剿长毛的事。季高,我们现在就下山吧。”

左宗棠笑道:“大人容禀。治民先向大人谢过搭救之恩。若非大人来得及时,治民一家上下此时恐怕已成阴界中人了。按理说,大人如此抬举治民,治民除了随大人一同下山,不该讲别的话。但治民确实不想再到衙门去做事了,只想找个清净之地读上几天书,望大人不要相强。得罪处,容治民后报。大人公务在身,治民就不留大人在此用饭了。”

骆秉章两眼愣愣地看了左宗棠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季高,你可能还不知道,本部院第一次见到你,就忽然有种念头,认为你老弟与本部院的缘分肯定要比与张石卿的缘分深。好,你意已决,本部院也不为难于你。老弟想把一家大小迁往何地?用不用派些兵丁过来?”

左宗棠忙道:“大人如此待治民,治民已是感激万分,如何还敢有别的念头!大人只管下山去追剿长毛,搬家的事,治民自会料理。凭长毛的那点能耐,他们还一时抓不到我。”

当日,左宗棠把骆秉章一行亲自护送下山,然后施礼作别。三天后,左宗棠买下湘潭辰山的一处宅院,正式决定离开白水洞,迁到辰山去住。

这天一大早,左宗棠正指挥下人收拾杂物,安化陶府的一名老家人却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来,一见左宗棠,竟然扑通跪倒在地,号啕大哭道:“左老爷,您老快到长沙去救我家大少爷吧,晚了,您老就见不着大少爷了!”

左宗棠急忙扶起陶府的老家人,说道:“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一上来就哭成这样,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家大少爷究竟咋了?你快起来细细说与我听。”

陶府的老家人费力地爬起身来,哽咽着说道:“老爷容禀。就是三天前的晚饭时候,县衙门派人把大少爷传了去,说是商议摊派银粮的事。大少爷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长吁短叹,一夜都不曾合眼。”

左宗棠问:“这是为何?”

老家人道:“据大少爷讲,衙门这次摊派粮饷,别人家都是一百两银子、三百斤稻谷,唯独让大少爷出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还说安化陶家是大户,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是最低的数额。老爷知道,长毛闹事的这两年,地里根本就没有收成,这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不是要人的命吗?”

左宗棠问:“以后呢?”

老家人一拍双腿道:“哎呀我的左老爷,哪还有以后啊!就是第二天,县衙门就派了捕快把大少爷带走了,罪名是抗捐。少奶奶马上便打发人去衙门打探消息,不久就回报说,县衙门已把大少爷押进省城了。后来又听说,巡抚大人为了杀一儆百,已决定明儿午时请出王命将大少爷问斩!”

左宗棠一听这话,登时气得青筋暴起,双眼圆睁,他大叫道:“大清王法何在?大清王法何在?衙门如此行事,这不是把人都往长毛那里逼吗!”

左宗棠随后把管家叫到跟前,吩咐道:“老爷我要到长沙找骆秉章去打官司,这里的事你全权料理,务必一天全搬过去。这里只留两个人看守就行了。”

管家道:“老爷,您老这次去长沙要住些日子吗?用不用多带几个人过去?”

左宗棠边往屋里走边道:“只张升一个人就足够了。”

左宗棠很快来到上房和夫人诒端话别。左宗棠话未讲完,诒端已是吓得颜面俱变,泪流满面,道:“这是怎么说的?这不是飞来的横祸吗?可怜我那女儿,如何这般命苦啊!老爷,您老快动身吧。您老可无论如何要把我们的女婿保下来呀!”

左宗棠快速下山,乘舟赶往省城。

船抵长沙,已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江面上火红一片,分外好看。左宗棠上岸,很快雇了顶轿子赶进城去。

到了巡抚衙门,左宗棠打发了轿子,便从袖管里摸出拜客的帖子,递给身旁站着的张升。张升接过,快步走向辕门,把帖子递给站哨的侍卫,口里说一句:“劳驾通禀一声,我家老爷特来拜会抚台大人。”侍卫接过帖子走进去。

不一刻,骆秉章身着便装,倒背着双手,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左宗棠一见骆秉章,有意把头扭向一边,并恶狠狠地对着地面吐了一口痰,很恶心的样子。

骆秉章却大声道:“来人可是左季高吗?你老弟要来看老哥,如何不提早知会一声?快请快请,老哥我正好沏了一壶好茶,正缺同饮之人!真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左宗棠拱了拱手,冷着脸子说道:“谢了!抚台大人的香茶,治民可无福享用,您老还是自己留着慢慢品吧。抚台大人,小婿究竟犯了何罪,值得您老如此大动干戈?听陶府的家人说,您老明日午时还要拜请王命杀一儆百?”

骆秉章一愣,道:“这是哪个在胡说八道?你左高季不是在讲笑话哄老哥开心吧?”

左宗棠闻听此言也是一愣,随口道:“怎么,您难道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骆秉章跨前一步,用手一拉左宗棠的衣袖,笑道:“季高,这里风大,我们进签押房去说话。”话毕,也不管左宗棠同意与否,拉起左宗棠的手便向衙门里走。到了签押房,左宗棠又是一愣,因为他的女婿陶桄正坐在炕桌前看书。陶桄一见左宗棠进来,慌忙下炕,深施一礼道:“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左宗棠用手指着陶桄问道:“你不是被人关进大牢了吗?”

骆秉章从后面跨前一步说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把左大人的贤婿给关进大牢!他除非不想活了!”

陶桄对着骆秉章边施礼边道:“抚台大人要与岳父大人说话,学生暂且告退。”陶桄话毕,又对着左宗棠深施一礼,这才快步走将出去。

左宗棠瞪着眼睛问骆秉章道:“抚台大人,您这演的是哪出戏?您在戏耍治民不成?”

骆秉章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道:“老弟且莫生气,老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哥不这么做,你老弟会这么快来到巡抚衙门吗?老弟且请宽衣,我俩升炕讲话如何?”

左宗棠大叫道:“您老身为一省巡抚,行事竟如此鬼祟,如何能不让人生气?”

左宗棠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说道:“季高自然应该生气。把人骗来,还不准人生气,这是哪家的王法?”话音刚落,签押房的木门被推开,一人迈步走了进来。

左宗棠抬头一看,不由道:“曾大人,您怎么在这?”

骆秉章笑道:“本部院怕你老弟不肯甘休,特意把侍郎大人从大营请了过来说情。季高,你老弟这回该消气了吧?”

曾国藩把左宗棠摁到炕前坐下,自己也坐下,说道:“季高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湘省乃你我的桑梓,我们不能图轻闲哪!你苦读兵书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将来能替国家排忧解难吗?换言之,引见之后,你是大清国的五品官员,回到湘阴你又是乡绅,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该出山。好了,本部堂大营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们了,本部堂先走一步。”

第二章 乱说话却帮了领导大忙 第十一节 官场潜规则

骆秉章与左宗棠把曾国藩送出辕门方回。到了签押房,两人分宾主升炕,围桌而坐,有侍卫献茶上来。骆秉章说道:“季高,本部院此次请你入幕,主要是帮我料理文案和一些兵事。你的办事房,本部院已派人给你收拾好了,除张升外,衙门再给你拨一名亲兵伺候,如何?”

左宗棠低头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口气道:“下官按大人吩咐的去做就是了。”

骆秉章哈哈笑道:“季高啊,你老弟说这话本部院愿意听。你老弟现在是屈尊帮老哥做事,说不定有一天,老哥又要投在你的门下呢!”

左宗棠说道:“抚台大人,下官同意留下来,但您可不能耽误下官进京引见。若有旨下来,您可不能学张抚台,背着下官给朝廷上折子。下官今年已经不惑有二,还能活几年哪?不能总当幕僚啊!”

骆秉章用手指着左宗棠说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老弟就是不肯屈尊人下呀!老弟放心,老哥保准不误你的前程就是了。走,我们去用饭。饭后,我们再谈如何?”左宗棠只好起身,随骆秉章走出签押房。

当日晚饭过后,骆秉章到鲍起豹的提督府去谈公事,左宗棠则带上张升及十几名亲兵乘着月色到城头巡查防务。

当夜月色朦胧,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冬雾,使驻扎在城外各营房的灯火星星点点,看上去摇摇曳曳,分外美丽。

左宗棠用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处营房问身边的亲兵:“你可知道那是谁的防军?”

亲兵顺着左宗棠的手指仔细辨认了一下回道:“回大人话,小人没有记错的话,那里该是鲍军门亲领的提标中军五营。”

左宗棠点一下头,自言自语道:“各路人马均到各隘口防堵,只他这提标五营守着省城不挪窝!真亏他做得出!”话毕正要下城,一名城门官却慌慌张张跑上来道:“左大人,打城外来了两个武官模样的人,叫开城门,口口声声说要给您送一封急信。”

左宗棠忙道:“信呢?人呢?”城门官把信双手递过来道:“信在这里,人已经出城了。”

左宗棠接过信来,快速撕开,见写道:“季翁,奉调前来,苦无着落,山坡上屯扎本部六百兵勇已断炊一日,特遣人告急。”落款是“胡林翼”三个字。

左宗棠连连顿足道:“是我害了润芝!是我害了润芝!”说完飞速下城,乘轿赶往巡抚衙门。行至半路,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妥,便急忙喊停轿。轿子停下,左宗棠掀开轿帘问了亲兵一句:“你们可知曾大人的亲兵营扎在何处?”

一名亲兵跨前一步答道:“禀大人,曾大人的亲兵营现在城西北屯扎,离城门五里左右。”

左宗棠道:“走北门,到曾大人亲兵营去!要快!”

四名轿夫不敢怠慢,加快脚步向北门行去。

到了城门,左宗棠下轿,把城门官叫到身边道:“让人打开城门,本官要出城去找曾大人商量事情。”

城门官忙道:“大人容禀。抚台大人有令,剿贼时期,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除非有他老的手札。大人,您老这城还是不要出了吧。”

左宗棠瞪起眼睛道:“你放屁!现在是本官要出城去救人性命,关抚台何事?快快开启城门,误了大事,本官拿你是问!你聋了吗?”

城门官吓得一哆嗦,忙赔着笑脸道:“大人息怒!不是卑职不给大人情面,实在是抚台怪罪下来,卑职担当不起呀!”

左宗棠大怒道:“你误了本官的事情,你就担当得起吗?”

城门官一愣,道:“左大人,您……”

左宗棠大喝道:“你快快开启城门,不要在此聒噪!”

城门官慌忙跑到城门口,不久便有两名军兵走出来,很快将城门打开。左宗棠飞身上轿,大喝一声:“若误了本官的大事,看本官回来怎么发落你!快快起轿!”

轿子飞一般离去,城门官随又命官兵将城门关闭,口里却不干不净地骂道:“这哪里是巡抚衙门的师爷,这简直就是巡抚他爹!”

左宗棠赶到时,曾国藩正坐在大帐里的灯下观书。闻报,曾国藩一边连声喊请,一边披衣迎出去。一见左宗棠急匆匆的样子,曾国藩一愣,不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左宗棠却抢先一步道:“涤生,我也不同你客套了,你让粮台快借给我十石白米,有蔬菜也带上几捆,我要赶着去救人性命!”

曾国藩愈发吃惊,道:“季高,你能否把话说清楚一些?”

左宗棠道:“我回来再同你细说,你也先别歇,让人先预备些酒饭,就在这等着,我一会儿给你带一个人过来。”

曾国藩急忙传粮台过来,让粮台速拨十石米交给左宗棠,又单拨了二十名亲兵押运粮车。左宗棠带上粮菜并押粮亲兵乘轿匆匆赶往城西。城西的山坡上,果然屯扎着一支队伍。

左宗棠飞身下轿,大步走向辕门,向守门的哨兵大声道:“快去禀报你家胡大人,就说湘阴左季高到了!”哨兵一听这话,急忙飞跑着进去禀报。

身材高大、一脸憔悴的胡林翼大步走了出来,一见左宗棠的面,胡林翼急忙抢前一步就要施礼。左宗棠一把拖住道:“润芝,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我先给你拉了十石米,你快让军兵做饭。你把营里的事情赶快交代一下,然后同我先去见一个人,他那里已经备下了酒饭。”

胡林翼忙道:“到了这里,我只能听您的了。我就不请您进营了,容我进去换身衣服,我就同您走。”

左宗棠向押粮的军兵一挥手,大喊道:“都愣着干什么呀,等着领赏哪?快把粮食给胡大人送进营去!”

胡林翼很快走出辕门,后面跟着四位牵马的勇丁。

胡林翼道:“季翁,您坐轿,本官骑马相随,如何?”

左宗棠笑着点了一下头,边上轿边道:“好,就按你说的做。”他坐上轿子,随口喝一句:“起轿,回曾大人营地。”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到了曾国藩大营,有亲兵快速通报进去,里面很快传出一个“请”字来。左宗棠拉起胡林翼的手,迈步走进曾国藩的大帐。

曾国藩一见胡林翼,猛地站起身,问道:“来人可是胡润芝?”胡林翼一见曾国藩,先是一愣,随后便跨前一步,大叫道:“曾涤生!”

曾国藩伸出双手握住胡林翼的手,上下打量着问道:“你怎么到了这里?如何弄得这般狼狈?来人,快快摆茶!”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快摆饭摆酒吧,润芝已是饿了一整天了!你还让他喝茶,你想要他命啊?”

曾国藩忙道:“季高所言极是,快快通知伙房,摆酒摆饭!”回头又一抖胡林翼的手道:“润芝,快请坐下说话。京中一别,我们整有七年未谋面了。真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季高,你也坐吧。你敢则就是给润芝借的米?”

左宗棠坐下,长叹一口气道:“左季高对不住胡润芝啊!是我让张石卿奏调的润芝。张石卿离开武昌的时候,又把润芝推荐给了吴制军。谁料吴制军他……要不是我,润芝为什么要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呀?现在倒好,奏调润芝的两个人,一个补了鲁抚,一个调到了阎王那里。咳!是我坑了润芝啊!”

胡林翼接口道:“这也怪我时运不济。我离开黎平不多几日,黎平知府便放了实缺。我没进湖北,便得知武昌被长毛打破了,吴制军也投河了。但我已没了后路,因为我没有带着回去的粮草,又没有接到准予回任的圣旨。在常德,我又与一队长毛相遇,所带粮草被悉数掳走,好歹总算保了条命出来。湖北到处是长毛,无一座城池不破。我想向衙门借粮,都没得借呀!”说到此,胡林翼眼圈一红,不由自主落下泪来。这时,有亲兵摆饭上来,又捧上一坛老酒。

曾国藩忙道:“来,润芝,季高,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谈吧?”

左宗棠一边更衣一边道:“折腾了大半夜,我也饿了!来,润芝,我先陪你喝上三杯,算是向你赔罪。”

胡林翼一边更衣一边道:“我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吃饱饭了!”

饭后,三人重又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胡林翼先说道:“上头放青麟署理湖北巡抚,杨霈署湖广总督。自湖北全境陷落后,杨霈在哪里?青麟又在哪里?本官现在是连个报到的地方都找不到啊!如果是我一个人还好办,偏偏还有六百余名黔勇!这六百张口,可不得了啊!”

曾国藩眼望着左宗棠一字一顿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季高啊,润芝现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眼看就要报国无门了,你这个赫赫有名的当今诸葛亮,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左宗棠道:“涤生啊,润芝既来到这里,就不能再回去。我思谋着,明儿就找骆抚台商量,让他请旨奏留润芝在湖南帮办军务如何?”

胡林翼道:“季翁,我与骆抚台不熟,他肯奏留我吗?这有些太唐突了吧?”

左宗棠为难地说道:“那可怎么办呢?除此之外,我老左可是再没第二条办法可想了。”

曾国藩沉吟着说道:“润芝啊,我明日要督率水勇去收复靖港,绿营副将塔齐布所部同团练彭玉麟、杨载福十营去收复通城。我一会儿给塔齐布密函一封,让你所统黔勇一起参战,你部所需粮草,先让塔齐布供应。你一会儿回营后,就马上拔营去与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三人会合。有些话,我这个团练大臣不好讲,季高这个文案师爷也不能说,但塔齐布能说。这些官场潜规则,我们多少还得注意些,季高,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高兴地一拍手道:“好你个曾涤生,这二品侍郎真没白当,真有你的!对,就让这个塔齐布说话!他塔齐布不过是抚标军的一名正四品都司,被你明保暗荐,一年光景成了二品副将。你曾涤生让他怎么办,他焉能道半个不字?”

胡林翼道:“涤生,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总得有个去处啊!”

第三章 死脑筋能干成事儿 第十二节 疯狂的赌注

胡林翼很快辞别曾国藩,乘马赶回自己的大营,安排拔营的事。左宗棠则留在曾国藩的大帐里歇了一夜。

曾国藩连夜给塔齐布去密函一封,嘱其同胡林翼协同作战,给初来乍到的胡林翼创造一个立功的机会。塔齐布接到密函,马上便派出亲兵去与胡林翼联络,通报起程时辰并两军会合地点、进军路线等。

胡林翼接信大喜,快速拔营按塔齐布指定的路线进发。塔齐布是绿营军官,不是团练,又是名满员,他怎么这么听曾国藩的话呢?

塔齐布是满洲镶黄旗人,托尔佳氏,字智亭,为人最讲义气,作战又颇为勇敢。初由火器营护军擢三等侍卫。塔齐布于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到湖南提标中军出任正四品都司,在鲍起豹手下做事。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期间,对鲍起豹不予理睬,但对义勇双全的塔齐布却另眼相看,并连连保举,塔齐布终于成了中军参将加副将衔,进入二品武官行列,经常配合团练作战。

以后,曾国藩每奏事必将塔齐布列在前面,以示倚重。鲍起豹明知曾国藩这么做是在挖绿营的墙脚,但却敢怒而不敢言。鲍起豹几次在巡抚骆秉章面前建议让塔齐布回归绿营建制,骆秉章不是好言劝慰,就是用话搪塞,分明也是不敢惹曾国藩。其实,就在鲍起豹满腔怒火的时候,城府极深的曾国藩,正在心里做着让塔齐布取而代之的打算,且在等待时机。

好消息与坏消息同时传进长沙。

好消息是塔齐布统率各路大军在通城取得大捷,收复通城;在返回长沙途中,塔齐布又听从胡林翼的建议,从间道转奔湘潭,打了太平军一个措手不及,大败太平军,轻松收复湘潭。

坏消息是曾国藩统率的水师在靖港被太平军击败,曾国藩本人被太平军打落水中,幸好被亲兵及时救起未伤性命。此役,湘军水师战船损失过半,营官多人战殁,兵勇千人战死,元气大伤。

塔齐布带着胡林翼高高兴兴地返回长沙并于当日到巡抚衙门来见骆秉章。施礼毕,塔齐布道:“此次能很顺利地收复通城,多亏胡大人的黔勇相助,而返回省城的途中间道去湘潭,又是胡大人所献计策。此次湘潭大捷,胡大人是头功!”

骆秉章忙对胡林翼说道:“观察神勇,本部院早有耳闻。本部院依稀记得,张石卿做制台的时候就已奏调观察统勇援鄂,想来观察已到多时了。现在的局面是越来越坏,鄂省通省陷落,安徽也是糜烂不堪,观察责任非轻啊。”

胡林翼道:“职道也是刚刚到达,尚未见到制军大人,正逢塔协台率军与长毛激战,职道不敢袖手旁观。要讲神勇,塔协台是真正的神勇。职道亲眼所见,塔协台一人手刃长毛不下百余人!职道真正是眼界大开!”

骆秉章高兴地说道:“此次出征,不仅是按皇上的旨意收复了通城,又额外捞了个湘潭大捷!本部院此次与曾大人会衔为所有出力员弁请功!”

骆秉章随后让亲兵传令下去,在巡抚衙门大摆酒席。当晚,骆秉章把左宗棠传到签押房起草奏折,向皇上通报官军收复通城并湘潭大捷,同时为出力员弁请功邀赏。骆秉章特别提到,此次的首功是奉旨援鄂的前贵州黎平知府加道员衔的胡林翼。

左宗棠领命而去,很快草折一篇,向朝廷表述胡林翼的功劳。

折子这样写道:“骆秉章、曾国藩饬塔齐布率所部三营及团练彭玉麟三营、杨载福二营,与贼激战于通城城外,适逢奉旨援鄂之前黎平知府加道衔胡林翼率黔勇六百到此,即奋勇参战。胡林翼先派所部兵勇将贼分股包抄,旋发起攻击,并亲自上阵,手刃贼酋十余人,致使贼匪人心涣散,纷纷溃逃。此役斩获颇多,掳得马匹、粮食无数。后又会合塔齐布等各路兵勇,追敌二十余里方返回省城。途中,得知团练水师靖港失利,贼匪已攻破湘潭,胡林翼遂与塔齐布相商,建议由间道直扑湘潭,歼贼于猝不及防之时。塔齐布于是合同胡林翼等急速赶到湘潭,旋发起攻击。经一日激战,斩杀贼匪万余,余匪溃逃,遂复湘潭城郭。”之后,折子才表塔齐布之勇,彭玉麟、杨载福之能并阵亡员弁。洋洋洒洒,整整五千余言。

奏折草稿交到骆秉章手上,骆秉章看了看,提笔写了“照缮”二字。几乎与此同时,团练大臣曾国藩也给朝廷上了一折,在通报湘潭大捷之后,又讲述了一下靖港失利的原因。折后,依照惯例,自请治罪。

随后,曾国藩又提笔写了两个折片。一片密保塔齐布“忠勇绝伦,可当大任”,一片奏请《留胡林翼黔勇会剿》。

曾国藩为人处世以老道著称,以缜密稳重闻名于世。此次也不例外,自请治罪与保举能员都在悄悄中进行。除他本人外,湖南官场再无第二人知道。

二十五日后,圣旨颁下,旨曰:“内阁奉上谕:据骆秉章、曾国藩等奏贼陷湘潭,官军水、陆获胜,克复通城及湘潭县城一折。览奏朕心实慰……补用副将塔齐布,前在茶陵剿匪出力,业经曾国藩保举,已赏换花翎,着加恩赏给总兵衔,并赏给喀屯巴图鲁名号。黎平知府升用道胡林翼,前经督臣张亮基、吴文镕奏调湖北差遣,该员自带练勇六百名,由黔赴鄂,抵达通城当日即会同塔齐布会剿贼匪,力克通城,着加恩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遇缺即补。胡林翼着会同塔齐布先在湖南境内征剿贼匪,粮饷等暂由湖南巡抚衙门拨给。六品军功附生彭玉麟,着以知县归部,遇缺即选。团练营官、千总杨载福,着以守备留于本省补用,并赏换花翎。”圣旨随后又写道:“据曾国藩自请从重治罪,实属咎有应得。姑念湘潭全胜,水勇甚为出力,着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职,仍赶紧督勇剿贼,带罪自效。湖南提督鲍起豹,自贼窜湖南以来,并未带兵出省,迭次奏报军务,仅止列衔会奏。提督有统辖全省官兵之责,似此株守无能,实属大负委任,鲍起豹着即革职。所有湖南提督印务,即着塔齐布暂行署理。钦此。”

从圣旨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奏留胡林翼的请求,咸丰帝答应了,拿塔齐布取代鲍起豹的目的也达到了。曾国藩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都打了个大胜仗,是真正的双喜临门。

接旨毕,鲍起豹气嘟嘟地爬起身,很不情愿地向身边的塔齐布贺喜。塔齐布连称:“同喜!同喜!”

鲍起豹听着这话刺耳,不由说道:“塔总镇以总兵之位得以护提督印绶,这固然是喜,但本官不清不白地竟遭革职,这也能算喜吗?”

塔齐布一愣,知道自己一时高兴说了犯忌的话,便忙道:“大人误会下官了,大人误会下官了。”

鲍起豹气愤地说道:“这也不知是哪个乌龟王八蛋背后下的蛆,说本官‘仅止列衔会奏’,还说‘株守无能’。抚台大人在此可以作证,本官哪一次征剿,不是抚台提前筹划的?”鲍起豹话毕,恶毒地瞪了左宗棠一眼。

骆秉章一听话音,就猜出鲍起豹是误会左宗棠,怀疑是左宗棠背地里搞的鬼,便打圆场道:“军门就不要说气话了。军门眼下是被革职了,但进京后,说不定皇上哪天高兴,外放个将军给军门呢!”

骆秉章话毕,回头对坐着的湖南布政使徐有壬说道:“徐藩台呀,胡臬台的六百黔勇可不能饿肚皮呀。”

徐有壬笑道:“抚台请放宽心,就算我湖南的绿营不发饷,司里头拱地也不能饿着客军哪!”

胡林翼对着徐有壬连连道:“有劳方伯了!”

曾国藩这时说道:“徐藩台呀,水师营靖港失利,船只折损大半,要重整旗鼓,还得靠您想办法呀!”

徐有壬为难地说道:“曾大人哪,重整水师营,这笔银子可不是小数啊!湖南的这点儿家底,您老是清楚的呀!”

曾国藩抚须坐了许久,忽然冷笑着说道:“看样子,重整水师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话毕,起身冲骆秉章、徐有壬、胡林翼等人拱了拱手,说道:“我要到水师营去看看,就不陪各位了。”说完走出官厅子。

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徐有壬两手一摊,对骆秉章说道:“您老看看曾涤生这脾气!靖港失利,他还有理了!好像让他吃败仗的不是长毛,倒是司里!水师营不同于陆营,又是船又是炮的,徒费工夫不说,这得需要多大的一笔银子往里填哪!”

左宗棠把茶碗一推说道:“藩台大人,您老此言差矣!编练水师,是朝廷定的策略,又不是曾涤生一人突发奇想。不长久操练,如何能成劲旅?不花费银子,又如何造得出船来?有船就要有炮,这个道理,天下人尽知,怎么就大人一人想不明白?”

徐有壬冷笑一声道:“左师爷,你说得轻巧!你知不知这次曾涤生要重整水师共得需要多少银子?整整一百万两!本官把银子都给了他,绿营的饷粮怎么办?胡臬司的饷粮怎么办?他曾涤生编练的两万陆营还要不要吃饭?就算本官从库里给水师营支出五十万两,余下的五十万两怎么办?”

骆秉章这时插话说:“徐方伯,库里现在能为水师营支出五十万两银子吗?”

徐有壬叹口气道:“司里是在说气话。库里的情形,抚台难道还不知道吗?别说五十万两,就是三十万两,一下子也凑不齐呀!”

左宗棠摸着胡子冷笑道:“堂堂的一省藩库,没人相信会凑不齐三十万两白银。如果连三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这藩库不是跟没有一样吗?”

徐有壬提高声音道:“左师爷,你也不用激我。本官管着一省的钱粮,库里能不能凑齐三十万两白银,本官比你清楚!本官现在想问左师爷一句:设若库里为水师营凑齐了五十万两白银,余下的五十万两从哪里出呢?总不济从你自己的腰包里掏吧?”

左宗棠兀地瞪圆了双眼,忽地站起身道:“徐方伯,我左宗棠今天偏要和您老打这个赌!您老说吧,您老能不能为水师营拿出这五十万两白银?”

徐有壬一愣,问道:“左师爷,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拿出来怎样?拿不出来又怎样?”

左宗棠一字一顿道:“您若能拿出五十万两,余下的五十万两,由我左宗棠筹措!”

徐有壬一时有些受窘。他眼望着骆秉章,两手一摊道:“抚台您看,您请的这位师爷,说着说着又犯脾气了!我们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又不是商议什么大事情!何况,水师营已经一败涂地,想恢复元气,又不是一时便能办到的事。”

骆秉章冲着左宗棠摆摆手道:“季高,你快坐下说话,方伯有方伯的难处!”

左宗棠缓缓坐下,笑道:“我左老三在湖南住了四十二年,哪家乡绅有银子,哪家乡绅无银子,我不敢说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也掌握个大概。我就知道徐方伯是不敢跟我赌的。”话毕有意抚须大笑起来。

徐有壬气恼起来,他用手一拍桌面,冷笑道:“好,左师爷,你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本官不想和你赌已是不能了!本官今儿偏要和你赌这一次!我俩以一个月为限,到了期限,你筹措不到五十万两白银怎么办?”

左宗棠两眼一瞪道:“抚台大人做个见证,就以一个月为限。若到了期限我左老三不能把五十万两白银交到水师营,我就滚出巡抚衙门再不踏进官场半步!如何?”

徐有壬追问一句:“若朝廷有旨下来着你进京引见呢?”

左宗棠朗声道:“左季高决不奉诏!不管上头如何问罪,我领!”

徐有壬击案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左宗棠却道:“徐方伯,若您到了期限不能拿出银子怎么办呢?您也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否则,我们两个又在赌什么呢?”

徐有壬一愣,沉吟着说道:“左师爷问得好!本官到了期限若不兑现诺言,本官甘愿摘掉头上的顶戴,把藩台让给你来做!如何?”

左宗棠哈哈笑道:“大人真能讲笑话。一省藩台是皇上家的官,又不是您徐大人自家的,您老想给谁就给谁呀?总得皇上同意不是?您哪,只要不毁约,我就知足了。军中无戏言,您徐大人,可不能说反悔就反悔!”

骆秉章又好气又好笑,连连道:“你们两个呀!这是何必呢?”

第三章 死脑筋能干成事儿 第十三节 左宗棠骂曾国藩

从巡抚衙门下来之后,鲍起豹与塔齐布两个,去到提督府办理交接事宜。胡林翼到曾国藩大营去谈事情,骆秉章与徐有壬则到签押房去商量已收复州县的放缺挂牌等事。只有左宗棠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冥思苦想筹款的事。

当晚,曾国藩派人悄悄地把左宗棠请进城外的大营,嗔怪地道:“季高,你又犯脾气了不是?白天的事,润芝都和我说了。你为了我曾涤生,犯不着和他徐有壬结怨哪?他是一省藩台,我湘军要壮大,怎么能离开他的支持呢?”

左宗棠双眼一瞪道:“涤生,你不用把自己举得那么高!我和徐方伯打赌,根本就不是为了你!”

曾国藩一笑道:“那你是为了谁?”

左宗棠道:“为了能把水师营练成劲旅,为了能尽快剿灭长毛,还我太平日子!我与徐方伯这一赌,为的是国家!为的是我大清国的江山社稷!现在,长毛在江面横行无忌,靠的是什么?不就是他们有水师吗?想剿灭他们,没有水师怎么行呢?经制之师已到穷途末路,剿长毛靠他们不行了。你曾涤生费了千辛万苦建起来的水师,怎么能经靖港一役,便一蹶不振了呢?涤生,要将长毛彻底歼灭,水师必须重整啊!”

曾国藩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左季高从哪儿去筹措这五十万两白银啊!你把前程都赌上了!季高,你究竟想怎么办呢?”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涤生,我问你一件事。我记得你为了筹饷,曾于年初从户部请了四千张国子监印发空白捐纳的执照。你手头还有多少张?”

曾国藩想了想道:“四千张捐纳一共分给了三个省,湖南一千张,四川一千张,江西一千张,我手里留了一千张。后来,湖南的一千张给了湖北,我这里还有二百张。你如何问起这个?”

左宗棠点头道:“行,你把这二百张都给我吧,我力争一个月之内给大清国劝出二百个监生来。”

曾国藩道:“季高啊,你真是急昏了头了。二百张执照,每张规格都是四百两,你最多只能劝到八万两啊!”

左宗棠叹口气道:“涤生啊,劝八万是八万吧,水师营重整旗鼓刻不容缓哪!”

曾国藩眼圈一红,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传夏观察到大帐来一下。”

外面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署四川盐道帮办湘军营务的夏廷樾顶戴官服走了进来。

施礼毕,曾国藩说道:“夏道啊,你把手上的二百张国子监印发的空白捐纳执照取过来都交给左大人吧。户部核发的职衔捐纳执照还有多少张?”

夏廷樾答道:“禀大人,还有三百张。不过,一百张您老不让动,说是给阵亡将弁遗属用的。”

曾国藩起身踱了两步,说道:“不要留了,都交给左大人吧。我寻机再为阵亡员弁请奖吧。季高啊,这三百张职衔捐纳执照没有规定银数,你可以多劝一些。最高的品级是道员,最低的是典史。银子兑付,你就把回单交给夏道,由夏道再寄回户部。”夏廷樾急忙走出去。

左宗棠瞪起眼睛道:“涤生,你要是信不过我,这五百张执照我就不要了,我另外想办法!”

曾国藩摆摆手道:“季高啊,我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呀,我是怕你毛手毛脚,给夏观察留麻烦。说一千道一万,总归银粮上的事,还是小心一些好啊!”

左宗棠揣起五百张空白执照离开大营后,夏廷樾小声对曾国藩说道:“大人,职道知道您老与左大人是至交,您一次怎么能给他这么多执照呢?这要出个什么差错,您老可怎么跟上头交代呀?”

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夏观察呀,你是不知道啊,为了能重整我湘军水师旗鼓,左季高把功名前程都押给徐方伯了!我这几张执照算个什么呀!何况,左季高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光明磊落,从不苟且,死脑筋却能干成事儿。我大清国眼下,缺的正是这种人哪!”

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五月初,被江忠源奏留在营帮办军务的翰林院编修郭嵩焘离开江忠源大营赶回湘阴省墓。

郭嵩焘到湘不过三日,太平军便攻破庐州;刚刚得授安徽巡抚的江忠源战殁,其弟江忠淑、江忠义率残部突围。至此,湖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五省大半糜烂,再无往日的宁静。

得知郭嵩焘回湘,曾国藩急上一折奏留郭嵩焘帮办营务,上准。郭嵩焘只得奉旨重新来到湘军大营入曾国藩幕。

当月中旬,历经一个月的紧张奔波,一身疲惫的左宗棠回到了省城。左宗棠到省的当日,一张五十万两白银的银票便递到了湘军粮台的手上。

对湘军颇有成见的徐有壬迫于压力,也只得着属员给湘军划拨了五十万两白银。左宗棠与徐有壬从此交恶。

有了银子,曾国藩于是请出绿营休致水师军官丁善庆、黄冕二人重整水师旗鼓,赶造新船;又听从郭嵩焘的建议,派员奔赴广州,通过买办,从洋人手里购买枪炮,全方位装备湘军各营。

曾国藩手里的一百万两银子很快告罄。左宗棠得到消息的当天,便带上两名随从,再次挑起筹款大任。

塔齐布则会同胡林翼、罗泽南、王錱等各路人马,对湖南省内的太平军开始大规模的清剿,终使太平军在湖南无法立足,不得不分批退出省境,返回湖北。湖南全境收复。

湘军水师营船炮又渐渐制办齐备,陆营也有部分枪炮更换了洋人来造。这时的湖北全省已全部被太平军占领,每天都有上万名百姓及散兵败勇从各路进入湖南。

终于,湖北巡抚青麟也带着残部逃进了湖南苟延;湖广总督杨霈则率部退入安徽境内残喘。

骆秉章一面紧急安抚大量流民,一面快速上奏朝廷请求各地协饷如期到达。

咸丰接到奏报,立即下旨,旨曰:“据骆秉章、曾国藩奏,全省贼匪肃清,湖北流民大量窜入,湖北青麟率部逃离武昌抵达长沙等语。览奏朕心甚慰。此皆骆秉章、曾国藩、塔齐布等同心谋划得当之故也。曾国藩开除所有处分,实授兵部右侍郎,着曾国藩会同塔齐布等,督率水、陆各勇,出境驰赴湖北助剿,断不可轻于一掷,再致损我军威。谅塔齐布与曾国藩同办此事,必能和衷商榷,计出万全也。青麟于武昌失守后退于长沙,实属偷生无耻。青麟着交荆州将军官文即行正法。所有青麟带赴长沙之兵勇,仍责令魁玉、杨昌泗管带约束,迅赴杨霈军营,听候调遣。其湖北难民应如何安抚资遣之处,着骆秉章迅筹办理,毋令别滋事端。曾国藩何时出境,做速奏来,不得延误。钦此。”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咸丰已经抛开最初允许各省办团练的初衷,不得不征调本为守土保境的团练出境作战了。

曾国藩练成的湘勇成了朝廷收复湖北全境的希望。曾国藩接旨的当天便给咸丰帝上了《恭谢天恩折》,折后附有《请提督塔齐布会合东下》及《胡林翼随同东征》二片。

折片拜发,曾国藩便开始筹备东征各事。十几日后,圣旨飞递湘军大营:对曾国藩所奏一一照准,并补授胡林翼四川按察使随同湘军东征。见到圣旨,骆秉章全身一抖,手里的茶碗随之落地。

骆秉章急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顿足道:“塔齐布系曾涤生一手提拔,曾涤生为确保万全奏请塔齐布随行东征本部院不好说什么,但他却连胡润芝也一起奏调了去。季高你说,我湖南怎么办?如果长毛反扑怎么迎敌?曾涤生光顾着去湖北立功,他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湖南出了事情,他几万人马的粮饷从何而出?”

左宗棠正要讲话,恰巧徐有壬进来禀告公事。骆秉章便又气愤地把曾国藩将胡林翼调走的事对徐有壬说了一遍。

徐有壬原本就对曾国藩心存成见,一听这话,他便两眼一瞪,大叫道:“他曾侍郎这么做,分明是看湖北重于湖南。他下得了手,本官也下得了手!本官掐他的粮脖子,断他的饷根子!”

左宗棠眼望着徐有壬冷笑一声,道:“藩台大人,左季高还想和您打上一赌。您当真敢断几万湘勇的饷粮,皇上就敢砍掉您老的项上人头!大人信不信?”

左宗棠话毕起身离去,把徐有壬气得跳起脚来骂道:“抚台大人,您听听,您老请的师爷,都骑到司里的脖颈上了!司里这还哪是朝廷的命官,司里都快成他左宗棠的下人了!”

骆秉章劝道:“好了,好了。季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别看他当着我俩的面这么说,说不定,他此时已经出城去找曾涤生吵架去了。季高这个人哪,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就是脾气不好。你就看在他往日替你筹饷的份上,多担待他一些吧。现在你还看不出什么,真到有了事故,你才知道这个人的能耐呢。”

骆秉章果然料个正着,现在的左宗棠,当真已经离开巡抚衙门,乘轿直奔城外的湘军大营找曾国藩去了。

一见曾国藩的面,左宗棠也不顾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各路将官在场,大声说道:“涤生,你真是糊涂!你东征奏请塔齐布率军随行也就是了,如何连胡润芝也一发带了去?”

曾国藩一愣,说道:“季高,你这是咋了?胡润芝文韬武略俱全,是难得的能员,本部堂奏调能员随征不对吗?”

左宗棠顿足道:“当然不对!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东征湖北,饷粮来自哪里?还不是湖南吗?岳州是湖南、湖北的主要水上粮道,而润芝此时就守在岳州。岳州几次被长毛占据,自打润芝去后,三千守军被他布置得极其得当,一丝破绽不给长毛。你可好,调了塔齐布不算还要调走润芝,你这是自掐咽喉啊!”

曾国藩愣了半晌,点头道:“季高所言极是。你这一顿骂,倒把我骂醒了。本部堂接到圣旨,一心只想尽快收复湖北全境,却忘了后路!季高,你骂得好!本部堂所请皇上虽已恩准,但本部堂仍决定把润芝留下来。当然,这需要骆抚台单给皇上递个折子。来人,给左大人摆茶上来。左大人的嗓子已经冒烟了!”在座的湘军将领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章 死脑筋能干成事儿 第十四节 做官诀窍

左宗棠从湘军大营回城,连夜替骆秉章拟了道《通筹防剿大局谨拟制办船炮》一折,折后,又附《请留胡臬司驻守岳州》一片。该片的主题只有一个:岳州关乎湘军东征成败,胡林翼不能离开岳州。

片曰:“臣维胡林翼以文臣兼娴武略,带勇随征,固可期其得力;但岳州关系甚大,必须重兵驻守,始为计出万全。”又说:“此次大军东下,利在遄行,原不暇久留镇压。设使大军东下之后,余匪复肆鸱张,或逆贼乘我军后路空虚,间道抄袭,致大营粮台声息中梗,所关殊非细故。”最后才点出主题:“臣愚昧之见,胡林翼随同东征,不过多一起劲旅。而以此时事势言之,则驻守岳州,遥为大军声援,俾大军无后顾之忧,数省有藩篱之固,尤于大局有裨。”

允准圣旨不久颁下,胡林翼于是得以继续在岳州驻防。

湖南形势见好,在京供职的湖南籍官员开始纷纷告假回籍省亲、省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当中就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姓宗名稷辰,也赶回湘潭省亲、省墓。这位宗御史当时已是年近六十,太平军连续几年横扫大江南北,两江、湖广无一省不糜烂,势头只见其猛不见其弱,他以为在有生之年是难归故里了,孰料仅仅几年光景,官军便把太平军打出了湖南,圆了他回乡之梦。

宗御史有个儿子叫宗冬生,本在军营效力,得知父亲打京城回来省亲、省墓,他便也告假回来陪伴父亲。

宗御史到家的当日,便在儿子的陪伴下,屋前屋后走了走,又绕着庄子看了看。宗御史见屋子还是他离开时的屋子,村庄还是他记忆中的村庄,丝毫未遭战火洗劫,加之一家大小无缺,满门无恙,心里就更是高兴,便对儿子道:“冬生啊,长毛作乱,举国震动。为父走一路,见到的不是流民便是死尸,村庄也毁坏极多,这骆秉章当真不同凡响啊。放骆秉章做湖南巡抚,真我三湘之幸也。”

冬生说道:“父亲所言极是。说起来呢,湖南能有今天,固然与骆抚台谋划得当有关,但真正出力的还不是骆抚台,倒是我恩师。想张大人做湖南巡抚时,长毛围攻长沙整整八十余天,若非张大人请出我恩师佐以兵事,长毛岂能退兵?我湖南又安能保全?”

宗稷辰大叫道:“冬生啊,你恩师是哪个?为父如何不知道?你何时拜的师父?”

宗冬生笑道:“父亲如何就忘了?儿子的师父不就是湘阴孝廉左三爷吗?道光二十九年,左三爷在长沙写信征求过父亲的意见,父亲回信是同意的。父亲怎么就忘了?”

宗稷辰沉思片刻,忽然点头道:“为父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湘阴左季高吧?”

宗冬生说道:“就是他呀!若非他老人家替巡抚衙门到处筹款,曾大人的水师营如何能这么快便重整旗鼓东征啊!若非他老人家料理军务,湖南也不能这么快全境克复啊!”

宗稷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们进屋里来谈!”

宗稷辰回京后,不久便给咸丰帝上了一折,大讲左宗棠的才能。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十二月,两道圣旨飞递进湖南巡抚衙门。

一旨曰:“都察院御史宗稷辰奏,平寇需才,请保举备用一折。现在用兵省份委用需人,如有才兼文武胆识出众之士,自应随时采访,或令随营,或办团练,以收实效。该御史所称湖南之左宗棠,不求荣利,迹甚微而功甚伟。若使独当一面,必不下胡林翼诸人。着骆秉章悉心访察,如其人果有经济之才,即着出具切实考语,送部引见。此外衡茅伏处不乏英奇,并着各省督抚广为谘访,其素怀忠义韬略过人者据实保奏,一并给资,送部引见,候朕录用。总期保举得实,毋尚虚声。”

二旨曰:“湖广总督着官文兼署;赏胡林翼二品顶戴实授湖北布政使兼署湖北巡抚。”

接旨的当天,胡林翼即率本部人马离开岳州,到长沙来向骆秉章、徐有壬及左宗棠辞行。

见过骆秉章等人后,胡林翼径直来到左宗棠的房里。

左宗棠当日恰巧刚从辰山家中返回。见左宗棠疲倦的样子,胡林翼顺袖中摸出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左宗棠道:“季翁,这是一千两银票,里面有骆抚台五百两,我的五百两,给您在长沙买宅子用。您老再这么长沙、辰山的两头奔波,用不几日身子就该垮了!”

左宗棠把银票往外推了推,道:“大房生闺女,二房又有孕,我不勤回去看看哪成!你赶紧把银票收起来,你刚放鄂抚,应酬少不了,使银子的地方多着呢。我用不着,我有田有地有家业,就算三年不收成也饿不着。”

胡林翼把银票往左宗棠的手里一塞,说道:“行了,您就别嘴硬了!您那点儿家业,瞒得了别人,却休想瞒得了我!你左家的什么事,陶桄哪项不是一清二楚?您手里头要是有银子,您能这么久不在长沙买宅子?”

左宗棠不再言语,默默地接过银票看了看,口里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都是长毛闹的!弄得我那么大一份家业,现在到处都是债!润芝,现在湖北大部被曾涤生收复,你打算何时动身赴任?说也奇怪,武昌收复之初,朝廷让涤生兼署鄂抚,哪知道十天不到就变了卦!看样子,涤生这颗棋子,朝廷还没有找着合适的位置安排。”

胡林翼说道:“季翁,说起来呢,朝廷也不是朝令夕改。设若涤生当真放了鄂抚,那几万湘军怎么办?现在安徽、江西、浙江、江苏大半还在长毛手里,江南、江北两个大营也是刚有起色,朝廷不能不从长计议呀!”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润芝啊,官文这个人,我听说一贯瞧不起汉官。你和他相处,可要小心提防着些呀!”

胡林翼笑道:“季翁请放心,官文这个人,我在京里时,就和他有过来往。不错,这个人的确有些瞧不起汉员,但也要看对谁。我对他,还是有些办法的。涤生现在已经挺进安徽,并分兵江西、浙江二省,湖广有为湘军筹饷筹粮之责。他官文如若只打自己的小算盘,我怎么能对得起涤生呢?我做鄂抚,就得保几万湘军不饿肚子啊!”

左宗棠高兴地说道:“润芝,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还有,你到武昌后,寻机让桄儿到你身边吧。他年纪不小了,也该出去历练了。江督陶制军生前,可对你我都不薄啊!”

胡林翼点头道:“季翁所言极是,我寻机办理就是了。”

二人别后,胡林翼带亲兵赶奔安化陶府去拜别,左宗棠则被骆秉章传进签押房,说道:“季高啊,前些日子比较忙,你的事本部院也没有顾得上招呼。如今湖北已被曾侍郎克复,湘军正向安徽推进,我湖南此时正能清静几日。本部院给你老弟放几天假,你把家移到长沙来住吧。这样,也省却了老弟奔波之苦,缺人手缺银子,你只管跟我说。”

左宗棠心里一热,忙答道:“抚台太抬举下官了。适才,润芝已经把银票交给下官了,其实,下官并不短银子用的。”

骆秉章打断左宗棠的话,哈哈笑道:“好了,好了。你我相交日久,你就不要多说什么了,快忙去吧。”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二月,左宗棠用骆秉章、胡林翼二人所济银两,在长沙司马桥附近购得宅院一座。三月,左宗棠将一家大小由湘潭辰山迁至长沙居住。

四月初,一道圣旨飞递进湖南巡抚衙门。旨曰:“据曾国藩奏,湖北全境克复实赖湖南抚臣骆秉章一力维持,接济船炮,拨给饷项,添募水陆各勇。该抚署内幕友候选同知左宗棠,于外江水师尤为殷勤保护,一船一炮一哨一勇,皆苦心照料,劳怨兼任。其一面在长沙操练,一面劝捐饷需,毫无抑勒,绅民为之感动。其致书臣云‘如饷项紧急,则倾家荡产,亦所不恤!’等语,实属力拯大局,公尔忘私。湖南抚臣骆秉章,受恩深重,自应竭诚报国,左宗棠等员则吁恳恩施等语。着赏左宗棠五品顶戴,以兵部郎中补用。钦此。”

接旨毕,骆秉章一面强装笑颜向左宗棠道喜,一面心里想道:“这个曾涤生,他倒抢在了本部院的前头!我倒成了知贤不举了!”

左宗棠却苦着脸说道:“抚台大人哪,下官都已经四十四岁了,不要说兵部郎中,就算赏个四品京卿,又顶什么用啊!您还是替下官上个折子,把这候补郎中辞了吧!”

骆秉章笑道:“季高啊,本部院知道你老弟是在说气话。恩赏的顶戴,哪能说辞就辞呢!这做官的诀窍啊,就是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心急怎么能行?本部院先替你上个谢恩折,你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左宗棠当日回府,一个人在书房喝了半夜的茶水。茶罢,又在灯下含毫命简,给胡林翼写信。左宗棠在信中写道:“曾涤翁上奏,保举数君,巍然以本司宦名冠首。俾先人得邀诰命之荣,是平生所欣羡祈祷而不能得者,若锡类有恩,则三十年孤儿可以瞑目矣;不朽之感,何烦言喻!然鄙人自念平生绝少宦情,于浮名尤所不屑,所谓布衣躬耕,不求闻达前身,亦尝自颂之矣。自咸丰三年至上年屡辞保举,非但廉耻不容尽丧,亦实见得时局日艰,担荷不易。剿贼非有大权不能,使我得以数千人当一路,不缺其饷,何尝不可有成?无如出身太迟,资望不足充当世用,我之例不过交某人差遣而止,即真诸葛亦无可展布,何况假耶?与其抑郁而无所施,何若善刀而藏为宜。”

从信中可以看出,左宗棠不是不想出去做官,实在是不想受人差遣,处处仰人鼻息。

信发走不久,胡林翼复信。胡林翼在信中提出,若左宗棠“肯到湖北巡抚衙门充幕”,“当备四辆车一行”。

四匹马拉的轿车,相当于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清朝官制,外官非三品以上文职大员,不能乘坐八人抬绿呢大轿,否则按违制治罪。

左宗棠连夜回函,称:“此断不可。数以微贱姓名上达天聪,实非所宜,且恐傍人之话短长者谓其急于求进,或非少宝山人倍索身价,尤非鄙心所安也,乞赦之。”

显而易见,左宗棠不肯离开骆秉章,恐招人讥讽。胡林翼接信苦笑数声,只得作罢,但却悄悄为左宗棠拜发密保一折。

第三章 死脑筋能干成事儿 第十五节 轩然大波

圣旨再次来到湖南巡抚衙门。旨曰:“湖南举人左宗棠,前经曾国藩奏后,已经赏五品顶戴分发兵部郎中上行走;复经胡林翼奏称,‘左宗棠才学过人,于兵政机宜、山川险要尤所究心,其力能兼江西、湖北之军,而代臣等为谋’,‘左宗棠秉性忠良,才堪济变,敦尚气节,而近于矫激,面折人过,不少宽假,人多以此尤之,故亦不愿居官任职,若能使其独领一军,必有大效’等语。又经骆秉章奏该员有志观光,俟湖南军务告竣,遇会试之年,再行给资送部引见。现在军务需才,该员素有谋略,能否帮同曾国藩办理军务,抑或无意仕进,与人寡合,难以位置?着骆秉章据实陈奏,不得有丝毫隐瞒。钦此。”

左宗棠接旨之后也是连连叫苦不迭。左宗棠知道,胡林翼如此举荐,不仅暴露了左宗棠的去意,而且把左宗棠推向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如果左宗棠就此离开幕府,骆秉章会说他左宗棠不够义气,天下人也就从此以后对他左宗棠瞧不起。这样一来,就算骆秉章同意左宗棠到曾国藩麾下去独领一支湘军,左宗棠也不会去的。何况,骆秉章也根本不会让左宗棠走。反之,如果举荐的人不是胡林翼,而是湘军统帅曾国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则,曾国藩此时的分量在咸丰帝的眼中比骆秉章重;二则,曾国藩以军务奏请也名正言顺,骆秉章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也大不过军务二字。胡林翼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不过,经此二旨,左宗棠的名声总算大了起来。各省督抚乃至各路统兵大员几乎都知道湖南幕府有个左宗棠,是个才学过人,却又无意仕进的能员。名声越来越响,左宗棠的心情反倒许多天不能开朗。

一晃儿,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到了,左宗棠已四十六岁,须发间已夹杂起白霜。九月,骆秉章奏保左宗棠“连年筹办炮船,选将练勇,均能悉心谋划”,诏赏左宗棠四品卿衔。

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左宗棠整整在幕府做师爷五年,才算熬了个四品的空顶戴,左宗棠颇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一日,左宗棠刚坐进师爷办事房,便被骆秉章传去,骆秉章道:“季高啊,增援贵州的田兴恕刚刚发来个军粮告急的函件,你明儿就带几个人去办一下吧。案上的事情,先交代给别人,这个事比较急。”

左宗棠一愣,问:“抚台大人,上个月不是刚运走一万石吗?田兴恕不过两千人,吃得也太快了吧?”

骆秉章叹一口气道:“快别提那一万石了,还没走到半路,就让别的官军伪装成长毛给劫走了!这件事,本部院已知会了总督衙门,官制军正在派人调查。看样子,这押运粮草啊,不光要防着长毛,还要防着官军呢!现在各省都在练勇,都在挖空心思弄银子弄粮草。现在的大清国呀,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大清国了!”

左宗棠大叫道:“这也太缺德了!我湖南现在筹上一万石粮食不知有多难!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几万湘军的粮草,有一半出在湖南。大人,依我看,这件事您老得奏明圣上。”

骆秉章摇头道:“本部院得知此事也是十分气恼,可是反过来一想,也只能认了!咳,看官文怎么说吧。季高啊,不知你发现没有,自从官文做了湖广总督,本部院做起事来,总觉着放不开手脚,总像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们看。”

左宗棠用鼻子哼一声道:“天下人都知道,上头把官文放到湖广,不就是安的一根眼线吗?塔齐布战殁,尸首还没起运,他官文的保举单就已经递上去了,奏请樊燮署理湖南提督印务!

“樊燮是永州镇总兵,永州离省城最远。这要不是官文保举,这提督印绶无论怎样也轮不到樊燮护理呀!现在可好,提督府在省城,提督却在永州统兵,这不是瞎胡闹吗?湖南提督出缺,提督人选总要问问湖南巡抚才合正理!他官文的手伸得也太长了!”

骆秉章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摆摆手道:“季高啊,官文想插手提标的事,就把提标交给他好了。樊燮反正要十天回省城禀见一次,等他跑累了,他自己就打退堂鼓了。我们还是先顾眼下吧。”

左宗棠低头走出签押房,回到办事房只略坐了坐,便换了常服乘轿回府。他想回去早早歇着,明日好早些到下面去征粮。

到了府门,左宗棠迈步下轿,见府里的老管家正站在门旁仰着脸向天上望。

左宗棠见管家极其专注,不由问道:“老张,你这是干啥呢?”

管家老张一愣,回头见是左宗棠,便笑道:“是老爷回府了,小的正在这里琢磨西厢房的事呢。老爷,小的扶您进去。”

老张紧走两步来扶左宗棠。左宗棠一边进门一边问:“西厢房不是租给一个卖肉的了吗?是姓徐的吧?怎么,他不想租了?”

管家说道:“老徐不是不想租了,是他租不起了,他的肉摊,今天中午让提督府的军兵给砸了!”

左宗棠笑道:“提督府的人砸他的肉摊干什么呀?等等,你说提督府的军兵?老徐没闹错吧?提督府里有家丁,怎么会有军兵呢?樊军门过几天才该回省城,提督府留军兵干什么呀?提标军都在永州屯扎呢。这个老徐,怎么乱讲话呢?”

管家说道:“谁说不是呢?可老徐死咬定是提督府的军兵,不是家丁,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左宗棠驻足问道:“老徐走了没有?”

管家答道:“老两口子正在收拾东西,想明儿一早走。小的见他们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没忍心撵。”

左宗棠点头说道:“让他们宽住几日也没什么打紧。这样吧,你去把老徐给我叫到书房,我想问他几句话,顺便跟他说,如果没有去处,就先住着。我们手头再紧,也不差他那几毫银子。我到书房等他。”

管家忙答应一声提起长袍向大门走去。

左宗棠推开上房的屋门,自有一班下人赶忙过来为他宽衣、净面,大少爷孝威也走过来问安。左宗棠简单问了一下孝威的功课,便走进书房坐等老徐。

早有家人把茶摆进来。左宗棠在长沙购得的这套宅院比较气派,是三进三出的一个大院落。很宽敞的门楼,旁边依例贴着“京卿府邸,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标志,证明着主人的地位。第一排房子自然先是门房,与门房相邻的依次是下人的住房、轿夫的住房及轿房。挨着轿房便是一排厢房,厢房里放着杂物,空着的那间厢房赁了出去,住着老徐。赁出去的这间厢房门冲外开。过了天井便是上房,里面有书房、待客的方厅、饭厅,还有卧房;左宗棠和一妻一妾以及几名丫环住在这里。上房的后面便是第三排房子,里面分设塾馆以及大少爷孝威的书房、管家的卧房及账房;左宗棠未出阁的几位闺女住在第三排房子的东厢房里,塾馆的先生则住在靠近塾馆的一间屋子里。府里的奶妈及几名粗使丫头住西厢房。东、西厢房直通上房,窗子上都挂着帘子,和第三排房子分成两个世界。

这套宅院的前主人是一名布匹商人,布商故去后,家道败落,无以为继,加之太平军兴起,这才卖到左宗棠手里。

左宗棠到书房落座不一刻,管家老张便领着老徐走了进来。老徐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不甚体面,胸前油光光一片,戴着顶破毡帽,显得很局促。

老徐施过礼,左宗棠也不及细看他的面目,开口便问道:“老徐呀,听老张说你的摊子让提督府的军兵给砸了?你有没有看错呀?提督府里住着的是提督的五房太太和一班少爷、小姐,怎么会有军兵呢?你说的是不是樊军门回省禀告公事期间的事啊?”

老徐答道:“回老爷话,提督府里不是现在才派的军兵,是一直都有军兵住着,总共不下十几人,有专管做饭的,还有专管置办菜肉的,还有几个,是专给几房太太做跟班,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这些军兵好像是一个月一轮换,他们上个月当班买菜的就蛮好,我们都叫他陈老好。这个月换了个姓徐的,就不好,每回到街上买菜买肉,总是过完秤之后再捎上一些,还不容人说话。俺们背地里都叫他徐大孬。这个徐大孬,他当班的第一天买肉,就拿了俺个猪腰子,以后就回回整这事儿。就是三天前,他一共才秤了十二斤肉,过完秤他拿了俺的腰子不算,又诬俺的秤不准,竟自己动手,又斩了一块肉。俺实在气不过,就说了一句:‘军爷这是想把俺的摊儿弄黄了呢!’就这一句,徐大孬就来气了,回去后不久就带了四个当兵的,啥话不说就把俺的肉摊儿给掀了!摊儿上还有百十斤肉和两大盆杂碎。老爷您说,俺这生意还咋做?”

左宗棠笑道:“老徐呀,你讲的这些话,我听来听去总觉着不太牢靠。你可能不知道,提督如果在提督府办公事呢,这提督府就可以派军兵充夫役。可如果提督不在省城办公事呢,这提督府就是私宅。你想想,私宅怎么可以派充军兵充夫役呢?樊军门一直在永州镇守,永州的提督府才是真正的提督府。省城里住着樊军门的一家大小,算不上是提督府,只能是樊府。老爷我在抚台身边当了好几年的差,你说的这些事,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没有听人讲起过呢?这徐大孬啊,大概是城外绿营的人,是你错把他当成提督府的人了。”

老徐回答道:“左老爷,您讲这话俺就不明白了。就算是小的一时糊涂错把绿营的伙夫当成了提督府的人,难道一个街的人都糊涂了吗?老爷怎么就不到街上访听访听呢?老爷如果没有别的话要问,小的可就回去了,小的正收拾东西呢。”

左宗棠摸着胡子说道:“老徐呀,卖肉这生意还可以吧?利钱好不好啊?”

老徐答道:“回老爷话,小的若卖掉一头整猪,便能剩一副头蹄下水。若是赶巧行情好,挣的还不只这些。如果要是自己买猪杀来卖,赚的就更多。小的若不是得罪了提督府的人,还想把摊子扩大一些呢。现在不中了,徐大孬已喊出话来,俺一天不滚出省城,他就带人砸俺摊儿一次。所幸我在乡下还有三亩薄田,就算回去也饿不着。老爷,俺能走了吗?”

左宗棠笑道:“老徐呀,你这也不算什么祸事。这样吧,你明天还到街上照常去卖肉,老爷我怎么说也在巡抚衙门当了几年差,我跟提督府的人言语一声,做个中人,让徐大孬以后不再为难你就是了。当然,我并不是非要你赁我的屋住,你如果想赁个离街面近一些的,随你,我的屋再租给别人来住。徐大孬每天都是什么时候去街上买肉?”

老徐高兴地说:“老爷肯替小的去说情儿,俺替一家老小先谢过老爷的大恩大德。老爷请放心,俺只要不离开省城,就赁老爷的屋住。”

左宗棠急道:“老徐,你是越说越远了。你还没说徐大孬什么时辰去买肉呢?”

老徐忙答道:“小的一高兴,忘了回答老爷的问话了。徐大孬每天都在午后来街上买肉买菜,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三个人陪着。”

左宗棠点头道:“那我俩就说好,明天你照常去卖肉,午时一过,老爷我准时去会你。只要徐大孬一露面,老爷我就为你求个人情。去吧,老爷明天就办你的事。”

老徐离去后,管家老张笑道:“老爷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老徐他一家上下不定多感谢您呢!”

左宗棠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这算什么热心肠啊?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老徐说过的话。这话反过来说呀,你说这老徐不是犯混吗?卖肉有这么好的利钱,你跟他们置什么气呀?他这是和银子过不去呀!老张啊,你这几日也到街上转转,找个好地面,我们也支个卖肉的摊子吧。我适才在肚里算了算,一天就算卖掉一头猪,这一年下来,比二十亩地的收成还好呢!有好生意就得赶紧做,不能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别人的腰包里滚!”

老张双手一拍道:“许多人都说老爷是大经济,老爷真不愧是大经济。您说,小的也听老徐讲了这半天,怎么就想不到也去街面支个摊子卖肉呢?”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左宗棠这才到饭厅去用饭。饭后,左宗棠先到夫人诒端的房里坐了坐,然后便起身去了侍妾张氏的房里。诒端虽心生诸多不快,却也无可奈何,不过是骂了丫环两句,借由发泄了一下不满而已。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乘轿来到巡抚衙门,先把征粮的人打发下去,这才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骆秉章碰巧一早便出去了。左宗棠只好回到自己的办事房,坐下一个人喝闷茶。

不一刻,衙门里的誊写师爷叫洪小二的也去签押房找骆秉章。洪小二回来的时候,见左宗棠的房门开着,便顺道进来,请个安,无非是个过场。

左宗棠正闷得发慌,一见洪小二,便一把拉住,让他陪着自己喝杯茶。洪小二推不过,只得坐了下来,口里无意中便说了这么一句:“你老哥有发达的那一天,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在一个锅里搅过粥的弟兄。”

洪小二原本是无意中说的话,按说不该当真,但左宗棠是个直性子,有话又不愿憋在心里,他见洪小二这话说得郑重,不由追问一句:“洪二爷,您是信口胡说还是听到了什么?”

“什么?”洪小二一愣,反问一句,“左爷的话我没听明白。”

左宗棠一听这话,立时就把双眼一瞪,说:“你我同是抚台身边的人,不能一见面就说奉承话。奉承话说多了,听着就刺耳朵。洪二爷,我对您就从来不说奉承话。”

洪小二被左宗棠的一番话说得愣了许久,不得不说道:“左爷也用不着这么说,其实我也是听里头的大少爷说的。昨儿我陪大少爷去街上听戏,大少爷忽然问了我这样一句话:‘我说老洪,你说左宗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带动兵吗?’我当时见大少爷这话讲得古怪,就问:‘大少爷,左爷是候补的四品卿衔,是京官,要不是抚台他老人家奏留,他早进京引见了。皇上怎么能让左爷去带兵呢?’大少爷便说道:‘可曾侍郎却给爹写了密信,让爹上个折子奏请左宗棠募勇去江西援剿。’我忙问道:‘你爹答应了?’大少爷答道:‘我爹当然不能答应了。我爹说曾侍郎是在挖湖南的墙脚。我爹说,现在湖南的饷出这么大,我爹还得靠左宗棠筹饷呢。’左爷您说,如果不是大少爷说这么一嘴,我能信口胡诌吗?”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笑道:“洪二爷,是我错怪您了,我生来说话就不会绕弯弯,您也不要怪罪。其实,抚台大人说得对,左季高这个人哪,是只会筹饷啊!”

一听这话,洪小二马上又开始在心里懊恼起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又是打自己嘴巴,又是掐自己的大腿,口里骂自己道:“我他娘的这不是发傻吗?我这不成了挑拨抚台和幕僚之间不和吗?我他娘的是吃饱了撑的呀!”

洪小二说得不错。洪小二的一席话,的确在左宗棠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知道,自己在骆秉章身边就算帮幕一辈子,骆秉章也不会放自己出去带兵的。骆秉章的自私,与张亮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左宗棠非常清楚,自己要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是必须离开骆秉章的。可以肯定地说,他在骆秉章身边,永远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的角色。

左宗棠进而想,与其为他人作嫁衣,还不如退隐林下经营自己的田产来得实际。他一边喝茶,一边叹息,整整苦恼了一个上午。

午饭前,左宗棠又到签押房看了一趟,见签押房房门紧闭,也没有侍卫守候,便知道骆秉章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去饭厅用了饭。饭后,也顾不得喝茶,便换上便服带上张升,徒步向街市走去。

第三章 死脑筋能干成事儿 第十六节 权力斗争

长沙是湖广重要的水陆商埠,极其繁华,虽经过战火洗劫,有过短暂的萧条,但随着太平军被湘军逼出境后,很快又热闹起来。

左宗棠自打入幕巡抚衙门,每日忙于差事,已极少到街面走动,现在突然来到街市,满眼是吆喝的商贩和滚动的人潮,使他好半天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对,后经一个卖大葱的指点,他才找到卖生肉、熟肉的地方,入眼的又全是肉贩和案上的各种生肉、熟肉。

左宗棠一家家走过后,在最末一家看到了正给人称肉的老徐。

料理完生意,老徐把左宗棠拉到一个木凳上坐下,说道:“左爷,俺还以为您老把答应俺的事给忘了呢!”

老徐话毕,忽然把手指往对面一扬,悄悄说道:“左爷,您都看见了吧?那个蹲着挑菜的人就是徐大孬。俺估摸着,他买完菜,就该去买肉了。”

左宗棠细细看了看,便起身把张升拉到一边道:“张升啊,你拿上我的片子去首县一趟,把首县请来,就说老爷我在此候他。”

张升接过片子飞快地向县衙奔去。这时又有人来称肉,老徐忙去料理,左宗棠一个人坐着看老徐割肉,过秤,与买肉的人热情地搭话。老徐打发走一份,跟着又来了三份,老徐忙得无暇与左宗棠搭话。

看着老徐生意红火,左宗棠心想:“卖肉这生意,还真是不错。”

徐大孬一身戎装慢悠悠地向老徐的肉摊走来。徐大孬的后面,跟着一个双手拎菜的人,看上去应该是个跟班。

徐大孬远远地就喊:“老猪狗,你又摆上了?爷跟你交代的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老徐一边砍肉,一边对左宗棠道:“左老爷,这大孬又来和俺拼命了!您快去同他说话吧。等他们两个到了跟前,说话可就来不及了!”

左宗棠坐着没动,口里却瓮声瓮气道:“军爷是提督府里的吧?”

徐大孬已然来到摊位前,他听了左宗棠的话,随口便道:“你老儿眼力不错呀?也是卖肉的?是生肉还是熟肉?是牛肉还是猪肉?你的摊子在哪儿?”

左宗棠道:“你这个后生,怎么张口就叫我老儿呢?我的年纪都快赶上你爷爷了!”

徐大孬一听左宗棠讲话底气十足,不像是市井小民,心头先就一懔,不由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你先和俺搭的话,俺不叫你老儿难道还叫你老爷?”

左宗棠道:“想知道我是谁对吧?我先问你一句,巡抚衙门里有个左宗棠你知道吧?”

徐大孬道:“你这人真会问话,全湖南有几个不知左师爷的?俺不仅认识,还同他老喝过酒呢?怎么?你是这左师爷的亲戚吧?”

左宗棠笑道:“左宗棠就是我。你看像不像?”

徐大孬忙道:“你这个人越说越不知深浅了。你恐怕也没见过左师爷吧?让爷来告诉你,这左师爷虽是巡抚衙门的文案师爷,但却是抚台身边的红人,连俺家军门都巴结他呢!还有,左师爷是四品京卿,顶子和道台的一般无二,出得门来,那叫前呼后拥,气派大的,简直就是湖南的二巡抚!小老儿,你现在还说你是左宗棠吗?俺先替左师爷赏你一拳,省得你在外面满嘴胡说八道丢他老的人。”

徐大孬话毕,抡拳便向左宗棠扑来。左宗棠虽慌忙起身,终不及当兵的人腿快,身上已被重重踢了一脚,险些倒地。

老徐此时已顾不得生意,挥刀大叫道:“提督府的人又开始行凶了!”跟在徐大孬身后的军兵飞起一脚就把肉案踢翻,大骂道:“知道俺是提督府的人还乱叫!”

左宗棠气得拿过身旁的木凳便和徐大孬打在一处。徐大孬怕被凳子砸着,随手便操起散落地上的一角猪肉来迎战。

张升领着首县朱孙诒并两名衙役飞也似地跑来,一名衙役大叫道:“县大老爷在此,你们还不住手!”

徐大孬一听这话,不得不把手里的猪肉向地下一扔,骂道:“老猪狗,看爷不让县里的人把你下大狱!”

左宗棠此时已是狼狈至极,身上不仅到处是猪血,脸上也沾了不少的肉沫子。

左宗棠放下木凳子,一边蹲下喘粗气,一边用手指着徐大孬道:“好!打得好!打得好!左季高活了四十六岁,还从没这么被人打过!痛快!痛快!”

首县朱孙诒到了近前,先喝令随行的衙役把两个军兵拿下,这才紧走两步来到左宗棠的面前,一边往起搀扶一边道:“大人,您老怎么和人打上了?伤着没?”

徐大孬这时大叫道:“看清了,我俩可是提督府的人,误了府上开饭,您大老爷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左宗棠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徐大孬的跟前,劈手便是一掌,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口口声声是提督府的人,老爷我还是巡抚衙门的人呢?你提督府的人就可以随便踢人家的摊子?”

左宗棠回头对浑身哆嗦的老徐说道:“老徐,你算一算,你这些猪肉值多少银子?让这两个杂种赔给你!”

张升这时已操起飞落在地面的一块布巾在为左宗棠擦衣服。

张升小声道:“老爷,小的回衙门再给您老取件衣服过来吧?”

左宗棠苦笑一声道:“不用了,我还要到县衙门有公事要办。”

朱孙诒这时道:“左大人,本县把这两个孬种押到衙门赏他们一顿板子,给您出出气?”

左宗棠笑道:“左季高是个读书人,却偏生爱打架,可一直没找着对手。老了总算和人打了一架!却又没有打出人血,倒打出了猪血!你说可笑不可笑?你把他们两个带到县里,我还要问他们几句话。”

左宗棠一瘸一拐地同着朱孙诒及衙役们把徐大孬二人带到首县大堂之上。

朱孙诒让人给左宗棠净了面,又沏了壶茶摆上,这才惊堂木一拍,喝令徐大孬近前跪下,说道:“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兵痞!你给老爷听好了!左大人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得有半点隐瞒!如若不然,看老爷不把你的屁股打成两半!”

朱孙诒随后低声对左宗棠说道:“大人,您想问什么话就问吧。”

左宗棠先喝了口茶水,又摸了把胡子,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到绿营当差几年了?一直在樊军门身边吗?”

徐大孬急忙讨好地回答:“回左师爷的话……”

朱孙诒一听这话,登时把两眼一瞪,大喝道:“大胆!左师爷是你叫的吗?叫老爷!”

徐大孬忙道:“叫老爷,俺叫老爷。回左老爷问话,俺姓徐,大号徐得胜,小名狗剩,来绿营已经三年了,一直在樊军门的亲兵营当差,是马兵。”

左宗棠点一下头,又问:“徐得胜,你来提督府当差多久了?”

徐得胜答道:“断断续续地,总有半年了吧,我们是十天一轮换。以前我在门上当差,这个月才被派到灶上。”

左宗棠想了想,又问道:“徐得胜,我来问你,提督樊军门一直在永州把守,他十天才回省城一次,你们在提督府当差总有个头人吧?”

徐得胜答道:“我们在提督府当差的马兵、步兵共有五十几个人,都是由外委把总李士珍管带。李把总是我家少爷的亲娘舅,住在府里方便些。”

左宗棠问:“徐得胜啊,提督府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家丁吗?比方说护院的,给太太扶轿的。”

徐得胜答道:“没有。”

左宗棠问:“那管家呢?管家总该有吧?”

徐得胜摇头答道:“回老爷话,管家就是李把总,别的管家小的没有见过。”

左宗棠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忽然又问道:“徐得胜啊,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樊军门于本年八月进京陛见,并没有带着家眷,却整整走了六十几天,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哪?”

徐得胜答道:“老爷这事儿算问着了。军门大人进京,正巧让小的跟了去。军门走得慢,是因为没有骑马,一路乘坐的肩舆,说肩舆坐着舒服。”

左宗棠想了一下又问道:“徐得胜,樊军门进京,带了多少兵?”

徐得胜答道:“当然记得,连小的在内,军门一共带了三十二名,由镇标中营游击玉宝大人统带,玉大人原本就是亲兵营的统带。”

左宗棠点一下头,低声问了朱孙诒一句:“朱令,徐得胜适才所言你可曾记录下来?”

朱孙诒一愣,忙道:“大人未曾吩咐记录啊?”

左宗棠道:“我走后,你再记录也不为迟。还有,徐得胜两次掀翻老徐的摊子,他要包赔老徐损失的,这赖不得。老徐是小本生意人,又不曾招惹是非,他无理取闹,理应治罪。你朱大人深明律例,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案上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徐得胜的口供你办理完毕就马上让人给我送去,不要泄露给别人。事关武职大员清名,不可大意。”

左宗棠话毕,冲着朱孙诒点了下头,便起身走下堂去,叫上张升赶回巡抚衙门。

左宗棠到办事房先换上官服,便忙着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骆秉章偏偏还未回来。

左宗棠重新坐回自己的办事房,一边喝茶一边等骆秉章回署。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左宗棠两壶茶都已喝净,骆秉章仍没回来,左宗棠便坐不稳板凳了。他本是个性急的人,加之樊夑这件事又是必须急着办的,一旦延误就可能走漏风声。

左宗棠在心里反复推敲了一下,当即铺开公文纸,开具了一张札调署永州镇标中营三品游击玉宝速进省询事的公文。左宗棠一定要抢在樊燮进省前把玉宝调进巡抚衙门。左宗棠拿着札子径直来到巡抚衙门的用印房,恰巧管印的李师爷正在那里。

左宗棠就把札子往李师爷手里一递,道:“李爷,我等了抚台老半天了,实在等不及了。这件公事太急,只能先发出去了。等抚台回来再补个字过来。您老用印吧。”

李师爷拿眼睛往札子上瞄了瞄,问道:“左爷,玉宝现在跟着樊提台在永州镇守,他有了什么事?”

左宗棠道:“李爷,你先用印,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李师爷知道左宗棠与骆秉章的交情,何况,这样的事情左宗棠以前也有过,骆秉章并没有怪罪下来。李师爷就把札子放在一本书上,又起身来到身后的大木柜前,摸出钥匙开了锁,从里面捧出巡抚关防锦匣,打开匣子取出关防,沾了紫花,对着札子便盖了下去。

左宗棠拿过札子又回到自己的办事房,给札子上了封套,又到用印房用了印,这才交衙门的快马递出。札子刚刚发走,首县朱孙诒誊录的口供也到了。左宗棠看了看,见与原词一致,便收起来。

傍晚时分,骆秉章的绿呢大轿才落在巡抚衙门的辕门前。闻报,左宗棠急忙袖了徐得胜的口供,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见礼毕,左宗棠也不及骆秉章更衣,便把口供放到骆秉章的面前,说道:“抚台大人,您怎么才回来?您先看看这个,我想替您把虎口里的那颗牙拔下来。”

骆秉章狐疑地拿起口供边看边笑道:“季高啊,你这个脾气呀。”骆秉章打住话头,埋首看起口供来。

口供很快看完,骆秉章抬起头说道:“这樊燮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不仅违例乘舆,还敢私役弁兵!这还了得!速传玉宝过来问话,如证据确凿,本部院一定重重参他!”

左宗棠答道:“抚台容禀。就是抚台回署前,下官已经给玉宝发出了札子,并让李师爷用了印。大人还须到李师爷那里补个签字。”

骆秉章点头道:“季高啊,你这件事办得好!玉宝来省这件事,宜速不宜迟,一定得抢在樊燮的前面。官文不是不准汉官动他们这些满人吗?本部院这次就是要给他个好看!”

依大清官制,文官坐轿,武员骑马。若遇情况紧急时,文官可以骑马,但武员却决不准乘轿,违者重处。

樊燮乘舆进京,又带兵丁三十余人,此是违制之一;樊燮是永州镇总兵署湖南提督,一直在永州屯扎,而他却把家眷送到省城居住,依着大清定制,武员私宅可以用家丁仆役,但决不准以兵充役。因为兵丁拿的是国家俸禄,只准为国家干事,不准为私眷效劳。这是樊燮违制之二。樊燮为什么这么大胆呢?

樊燮是满洲正红旗人,以侍卫进身。官文做荆州将军时,他以副将在樊城镇守,与官文交厚,累受保举。樊城被太平军打破,他率兵败逃至长沙,经官文上折辩护,未获罪,补湖南永州镇游击。官文实授湖广总督后,樊燮也开始官星发作,先赏二品顶戴署理永州镇副将,又实授永州镇总兵,终于又赏加头品顶戴兼署了湖南提督,成了一省提台。

樊燮胡闹已非一日,早在樊城时,他就曾因霸占良家妇女遭御史弹劾过,到了湖南后,仗着官文的后台,更是为所欲为。他把眷属迁至长沙居住,为的就是在霸奸当地妇女时方便,不受妻妾干扰,永州被他闹得乌烟瘴气。他是湖南提督,名义上归湖南巡抚节制,可他却根本不把骆秉章放在眼里,凡事只以官文的话为准。樊燮千真万确是官文设在湖南的一根眼线。其实,当时的大清国满人横行霸道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本不足以大惊小怪,武官中的满大员,几乎无一不是以兵充役,变相私吞军营粮饷,没有谁肯认真对待此事,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左宗棠却想就樊燮这件事做成一篇大文章,杀一杀满人的威风,借机替骆秉章给官文打上一闷棍,让他打消插手湖南的念头。

这其实也正是骆秉章一直想办而未办成的事情。

第四章 命悬一线抓住救命稻草 第十七节 铁证如山

玉宝接到札令,很快带了两名随员来到省城。

骆秉章与左宗棠对樊燮进京乘舆并私役弁兵的事逐一向玉宝查询。

玉宝起始不肯说,直到骆秉章动怒,扬言要参他,他才慌了手脚,毫无隐瞒地将樊燮乘舆进京以及几年来一直私役弁兵的事和盘托出。

左宗棠将玉宝的话逐一记录在案,经一一核实后,又让玉宝在口供的下面画了押。玉宝回营后的第三天,樊燮依例进省禀见抚台,会商军务粮饷等事。

樊燮回长沙后先到家中歇了歇,吃了两个大烟泡,这才带上随员来到巡抚衙门。

进了巡抚衙门,他并未直接去见骆秉章,而是先进了左宗棠的房间。左宗棠当日正在给曾国藩与胡林翼写信通报樊燮的事,听到门响,左宗棠不由抬起头来。

樊燮两眼冒火,一步跨到左宗棠的案前,用手指着左宗棠说道:“左师爷,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缘何背后下我的毒手?听徐得胜说,他弄脏了你的衣服,打了你的腿一下,本镇可以赔你十件新衣服,你如果缺银子,也可以跟本镇言语一声,本镇可以不给别人面子,敢不给你左师爷面子吗?”

左宗棠未及樊燮把话讲完,便把笔一摔,说道:“樊军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要讲清楚!”

樊燮大声道:“左师爷,你背后做了什么事,本镇适才讲的就是什么话!”

左宗棠大喝一声道:“你放肆!你不过是个武官,就敢对堂堂的四品京卿这样讲话!你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樊燮冷笑一声道:“不错,我大清是武官贱文官贵,但武官也是皇上封赏的!你是四品京卿怎么了?本镇知道你是四品京卿,本镇还知道,你头上的这个四品顶戴是个虚的,师爷才是实的!而本镇头上的头戴,一直都是实的!”

樊燮的几句话,把左宗棠气得暴跳如雷,浑身乱抖,他瞪圆眼睛,用手指着樊燮道:“姓樊的,你给我滚出去!”

左宗棠话毕,摸起案上的砚台便打过去。樊燮飞身躲过,一边后退一边大叫道:“反了反了,一名师爷打一省提督,本镇要到抚台那里去论理!”樊燮退到门外,返身向签押房走去。

左宗棠愤愤地骂道:“狗娘养的樊燮,老爷我现在就替抚台起草参你的折子!”

坐在签押房里喝茶的骆秉章已经知道樊燮与左宗棠争吵的事,正想起身去看个究竟,不期樊燮一脸怒容地闯了进来。

骆秉章于是坐下,任着樊燮施礼、问安,然后便冷着脸子说道:“樊军门哪,本部院看你最近闹得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自己做错了事,怎么反倒去找左季高吵闹?你这是干什么呢?究竟是四品京卿位重,还是你这一品提督位重,你不会不知道吧?”

樊燮低头答道:“抚台大人容禀。标下承认有些事情做得荒唐,惹您老生气了,但标下也有标下的难处。如果抚台骂标下,那是抚台在替皇上管教标下,标下不敢不听,但他左季高充其量不过是您老出银子请的师爷,头上的那个四品顶子终归是个好看不顶用的,他怎么能背着您私查标下的家事呢?还让首县把标下的亲兵徐得胜带进了衙门严刑逼供。他这不是目无王法吗?标下就不承认,这件事传扬出去,抚台的脸上能有光彩?”

骆秉章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樊军门,本部院不听你讲的这些,本部院只想问你一句,你八月份进京陛见,是骑马还是乘舆?”

樊燮理直气壮地答道:“抚台大人这是明知故问。我大清定制,武官骑马,文官坐轿,标下就是有天胆也不敢违抗祖宗的家法!标下进京,当然是骑马。”

骆秉章冷笑一声道:“樊军门,你不用抵赖,你八月进京陛见,不仅乘舆,还带了三十几名兵丁护送,一路招摇!本部院已掌握确凿证据,你休想抵赖!”

樊燮脖粗脸红道:“抚台大人也该容标下说句话才是,不能别人说什么便当了真。不错,标下进京的路上是乘了几日肩舆(轿子),但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标下的脚扭伤了,骑不得马,又不能在途次养伤,只得改乘肩舆,这样才不致误了陛见的期限。大人适才讲标下带了三十几名兵丁随行,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大人应该知道,长毛起事以来,各地都在闹贼闹匪。标下虽是武官,但好虎亦难招架群狼,标下不多带些人,恐怕不等到京,命已是被长毛拿去了!”

骆秉章说道:“樊军门,你的话讲得真好听,你老弟违制却这么在情在理!照你这么说,本部院是错怪你了!本部院问你,你的家小住在省城,如何不雇几个家丁来用?你把在籍兵丁派充过来,谁在永州把守?永州控制两广交界地方,干系甚重,驻防官兵本来就少,如此一来,不是更少了吗?”

樊燮急忙堆出一脸笑容,说道:“抚台请息怒,听标下慢慢跟您老诉诉苦情。标下让兵丁暂充夫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人知道,标下常年在永州镇守,十几天才能回省一次,标下的家里除了女人就是孩子,标下是不敢让些不托底的男人进进出出啊!标下房里的几个女人都是浑身冒火的年龄,这要弄出些事来,您让标下这脸往哪搁呀?不过,大人请放心,既然抚台这么交代了,标下自然也就不能再让兵丁充私役了。标下下去后就把派在省里的兵丁全部调回永州,然后雇几个知根底的人来替标下看门护院。”

骆秉章深思了一下,说道:“樊军门哪,本部院真希望你讲的这些都是实情才好。好了,这些先不去说他,本部院会一项一项查实的。有些事情啊,本部院能替你捂一捂,可有些事情,本部院却又不敢捂。这个月的粮饷,方伯那里已替你准备妥当了,你到布院衙门去吧。本部院还有别的事情,就不送你了!”

樊燮只好施礼退出,到布政使衙门去领粮饷。樊燮走后不久,左宗棠手拿起草好的奏稿来到签押房。

左宗棠把奏稿递给骆秉章说道:“参劾樊燮的奏折我已经拟出了个大概,请大人过一下目,看能不能用。”

骆秉章接过奏折,忽然问道:“季高你说,就樊燮违制乘舆和私役弁兵的事,能参倒他吗?我们可别打不着狐狸惹上一身臊啊!”

左宗棠抓过骆秉章的茶碗喝了一口,说道:“他樊燮是狐狸是狼还说不准,您老还是先看一下折子能不能用吧。”

骆秉章没有言语,低头便看起来。折子的题目是“参永州镇樊燮违例乘舆私役弁兵折”。该折一共参了樊燮四款:违例乘坐肩舆;私役弁兵;冒领军粮;兵费私用。

骆秉章读罢折子,沉吟良久,忽然一笑道:“季高,你这个折子拟得好!不过,凭这四点,樊燮最多也就是个革职留任的处分,连降级都够不上。本部院一直在想,为樊燮这件事去得罪官文,值不值呢?官文会怎么做呢?”

左宗棠小声说道:“抚台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您老当真就相信樊燮只做了这四样违例的事?这个人在樊城镇守时就骄奢淫逸,当地的多少家闺女被他弄大了肚子!现在是军兴时期,提督有保境守土的大任。像樊燮这种满人,他除了在背后捣鬼,能替湖南干什么呢?”

骆秉章忽然指着折稿空着的一块问道:“季高,你这折子写到‘若各营相率效尤,势将靡所底止’。折子的后面还想写什么?是不是派员详查的话?”

左宗棠道:“大人所言极是。但大人并没有交代,派谁去查,这折子就只能空着。”

骆秉章想了想,说道:“本部院也料定这樊燮违例的事不会只此四项。好,就依你所言,折子拜发的同时,本部院就委你走永州一趟接着查,只要再查出一两件事来,扳倒樊燮这件事就成定局了。”

左宗棠忙道:“抚台大人容禀。到永州这个人您老可以委衙门里的一名候补道,但不能委左季高。樊燮已对山人怀了仇恨,山人一到永州,樊燮势必严加防范。”

骆秉章笑道:“季高,你老弟怎么又自称起山人来了?你现在可是我大清国的四品卿衔,可不是山人哪!”

左宗棠苦笑一声道:“抚台大人就不要羞臊季高了。其实,樊燮说得对,我左季高头上的这个顶子是个好看不顶用的空顶子,一钱不值!我已经想通了,以后啊,我在您老身边一日,就称一日山人,您老呢,也别把我当成大清国的官员来看。左季高不是您的下官,只是您的一名幕僚,我来前已经让张升知会衙门里的人了,以后谁敢再称山人为大人,左季高定然和他翻脸!”

骆秉章用手指着左宗棠道:“季高,你又犯脾气了不是?你老弟是我大清国堂堂的四品京卿,是京官,怎么能是空顶子呢?照你这么说,衙门里的那些四品候补道就都别活了。季高啊,你听本部院讲,樊燮同你说的话不过是气话,别看他是一品顶戴,他头上的一品顶戴可抵不上你头上的这个四品顶戴!四品京卿,放到省里可就是三品臬台啊。他樊燮不过是借机想把老弟气走,让本部院身边少个帮手罢了。你是聪明人,可不能上他这个当!季高,你说让谁去永州好呢?”

左宗棠道:“去永州的这个人,山人已替大人物色好了,就让候补道赵永去吧。赵永籍隶云南,来省的时间又短,永州没有人能认识他,樊燮更不会防范他。他只要到永州私访两天,就保准有大收获!大人以为呢?”

骆秉章把折子往左宗棠手里一递,道:“就依老弟所言,你把折子拿去写完吧。”

左宗棠把折子铺开,顺手拿过案头的一支笔,在砚上沾了沾墨,一边写一边道:“几个字的事情,一挥而就,就在这里写完交稿吧。”

骆秉章不由打趣道:“好你个左季高,你在本部院面前卖弄不是?本部院数三十个数,在三十个数之内,你能把折子续完,本部院中午请你吃海物!”

左宗棠边写边说道:“好,抚台既然这么有雅兴,那就让伙房去打点吧。”

骆秉章也不言语,开始在心里数数,哪知刚数到二十七的时候,左宗棠已掷笔于案,把折子往骆秉章面前一推,起身道:“抚台且请过目,如不能用,山人反请大人吃海物。”

骆秉章埋首下去,见折子这样写道:“臣现委员赵永详查一切,俟得实据,再行奏参。顷准督臣咨开,业将该员奏授湖南提督,臣已据实函复矣。该总兵劣迹败露,均在去任之后。臣近在一省,尚始知觉,督臣远隔千数百里,匆匆接晤,自难遽悉底蕴。陈奏两歧,实非别故。理合一并声明,伏乞皇上圣鉴,训示施行。谨奏。”

骆秉章把这段话反复诵读两遍,不由击案叫绝道:“真是好才情!前面是暗指官文滥保,后面便是公然指责了!季高大才,不仅是湖南之幸,实乃我大清国之幸也!”

骆秉章抓过笔,在下面写了“照缮”二字,随后高喊一声:“来人,传洪师爷过来一下。”

誊抄房洪小二很快来到签押房取走奏折回房照誊,骆秉章随后又派人把候补道赵永传了过来,委赵永持札连夜赶往永州密访樊燮的其他违例行径。

赵永离省时,永州镇总兵署湖南提督樊燮尚未离省,此时正坐在省城的府邸同人饮酒,陪他饮酒的是巡抚衙门专管印绶的李师爷李景堂。

第四章 命悬一线抓住救命稻草 第十八节 意外的处罚

李景堂是樊燮暗设在巡抚衙门的眼线。巡抚是一省的最高长官,凡省内文武官员的升降调补,都须经巡抚考核后上奏朝廷,而朝廷对官员的任用便是依据巡抚出具的评语来定夺官员的前程。所以,省内官员要想摸清自己的前程,无不把心思用在巡抚身上。巡抚本人自然很难接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巡抚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巡抚衙门的师爷于是便成了各官员争相拉拢的对象。大清国各省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樊燮拉拢李景堂已有几年的光景,樊燮为了能掌握巡抚衙门的内幕,每月不仅要给李景堂开一份俸禄,逢年过节,还要献上一份礼品。

李景堂也确实肯为樊燮办事,所有衙门里的大事小情,李景堂都毫无保留地说给樊燮听。樊燮这人也讲义气,他每次回省,都要把李景堂请进府里饮酒,酒后还要叉上几圈麻雀;有时人手不够,还把小妾叫出来凑数,直哄得李景堂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李景堂是个老幕僚,骆秉章最初任湖南巡抚时,他就在衙门里混。李景堂伺候过张亮基,张亮基离任后,他又伺候潘铎,骆秉章二次出任湖南巡抚后,他接着伺候骆秉章。

李景堂虽与樊燮过从甚密,但他因城府深,又精于应付,平日少言寡语,致使巡抚衙门上下无人能知道实情。除樊燮外,李景堂还与署永州镇总兵、云南临元镇总兵栗襄有来往,他还是湖南布、按二司府上的常客。

李景堂此时正一面饮酒,一面给樊燮出主意:“军门试想,军门进京乘舆是违制,军门府里私役弁兵是违制,他左季高不经抚台签单便开具传文,这难道不是违制?经我的手,他左季高干这种事就不下十几次!抚台此次一心要难为军门,说穿了,全是这个左季高在幕后捣的鬼。抚台整日忙着为出省的湘军各营运粮运饷,他哪顾得了这些?”

樊燮说道:“其实,抚台要参本官这件事,本官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乘舆进京是因为伤了脚,私役弁兵是为了防贼,这两项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上头顶多给本官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若等官制军那里替本官上个折子辩护一下,说不定就烟消云散了。本官昨晚已打发人去了武昌,官制军不会任着骆秉章胡来的,本官只是对这个左宗棠气不过。他不过是乡间的一名破举人,靠着抚台的势力就压着省内各官一头,别人能忍,本官可不能忍。本官头上的乌纱是靠一刀一枪拼来的。想本官在樊城时,从制军到抚台,哪个不高看一眼!如今到了湖南,反要受他一个师爷的气!”

李景堂见樊燮越说越多,只好道:“军门大人,其实,师爷也有师爷的难处。大清国开国至今,哪个衙门里能少了师爷?就说您老在永州吧,没有师爷替您办事能行?”

樊燮一听李景堂话音有变,忙笑着说道:“李师爷,您老是误会本官了。本官适才说的不是您,是左宗棠这个犊子!巡抚衙门的事情,本官还要靠您这个掌印师爷维护呢,本官哪敢对您不敬啊!李师爷呀,您老能不能联络其他几位师爷想个法儿出来把左宗棠从抚台身边赶走?他整日在你们几个面前比比划划,你们能舒服吗?”

李景堂摆手道:“这话快不要提!左季高这个人的才情大着呢!现在的湖南巡抚衙门,还没有哪个人能真正压过他的!除非有人参他,否则,谁都别想让他离开。军门大人,景堂今天跟您老道句真言,我虽然也在衙门当了好几年的师爷,可我这个师爷,连左季高的十分之一都不及!现在您是看不出什么,就说张抚台在任的时候吧,长毛围我长沙两月不退,铁了心要攻破。张抚台被逼无奈,请出了左季高佐兵事。左季高到后,又是筹粮又是布防,还在北门修了炮台,长毛愣就对长沙奈何不了!不要说张抚台佩服得不得了,全省的文武官员哪个不竖大拇指呢?左季高的名气什么时候起来的?就是从那以后起来的嘛!”

樊燮阴沉着脸说道:“李师爷,照您老这么说,这个左季高无论怎么给本官气受,本官都奈何不了他了?”

李景堂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想动左季高也容易,但需慢慢来。只要有一天您掌握了左季高行为不轨的证据,只需官制军一个折子便能要他的项上人头。这件事本师爷替您留意就是了。”

樊燮高兴地说道:“李师爷能如此讲话,本官就放心了。本官心里的这口恶气,是一定要出来的!”

李景堂这时却道:“军门大人,左季高的事我们先说到这里,我还有点私事要同大人讲。”

樊燮道:“李师爷是本官的贵人,有话只管讲来!”

李景堂道:“说起来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上个月被人请了顿花酒,认识了一个婊子。我照顾了她几回,想不到她却不同于其他的人,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非让我娶她不可。我也是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她,并在南门外赁了个宅子让她住。她住下也没什么打紧,可她还要让我出些银子再买两个丫环供她使唤。我本想把她接进门来,可又怕我家的那头母老虎和那三个小的不能相容。就是这件事,我已经思虑许久了,但总找不到一个最好的办法,真是愁死了我!”

樊燮大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啊,不就是银子吗?本官一会儿让账上先给您老支五百两够不够?如果不够,等本官回了永州,再打发人给您送过来!”

李景堂连连道:“如此甚好!军门大人果然是侠义中人!”

很显然,为了能拿掉左宗棠的项上人头,樊燮决定下大赌注了。李景堂离开提督府的时候,长沙城已到了掌灯的时分,夜晚的天空星光点点,安静下来的长沙城灯光一片。李景堂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他犹豫了片刻,这才迈开大步向南门走去。

赵永从永州悄悄返回,随行查案的候补道王葆生一并回省交差。

二人此次永州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得知樊燮在永州出入从未骑马,而是乘坐绿呢大轿,无非是将八人抬改作了四人抬,且樊燮署理提督两年来,从未督率操兵,每日的公事就是四处派人寻找漂亮女人和打麻雀,尤其是冒领粮饷等事,更是胆大妄为,无所顾忌。还有一点也令骆秉章吃惊,樊燮在永州出行,随行侍卫员弁竟达一百六十人之多。

候补道王葆生最后说道:“抚台大人,樊军门在永州的这些违法行径,虽让人震惊,但要查实,却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办到的,仅就传唤证人一项,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骆秉章让赵、王二人先下去歇息,然后便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说道:“季高啊,赵永、王葆生二人已经从永州回来了。你料得不错,樊燮违法的事不只一项两项,而是太多了!就因为太多了,查起来就要颇费些时日,本部院倒有些犹豫了。本部院就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对樊燮这件事,是慢慢来办呢?还是明天就找人来办?”

骆秉章说着拿起案上的几页纸递给左宗棠,接着说道:“这是赵永和王葆生二人到永州私访的经过,你先看一下。本部院久历封疆,像樊燮这么胆大妄为的真还是第一次见着。”

左宗棠把这几页纸反复看了又看,不由说道:“这个狗娘养的樊燮,官文怎么就看好了他?按赵永和王葆生二人访查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虚的。抚台大人,依山人看来,大人明儿就委专人查吧,不妨就交给按院衙门来办,让赵永和王葆生二人帮同办理。”

骆秉章想了想,同意左宗棠此议。

左宗棠下去后,骆秉章就把署湖南按察使潘芳传来,吩咐道:“本部院专委赵永和王葆生到永州走了一趟,查出许多樊燮的劣迹。”

骆秉章把赵永二人所述经过递给潘芳,接着说道:“赵永已开具了一张单子,你老弟就按着单子上所列的事项查一查吧。本部院让赵永、王葆生二人帮着你办这件事。”

潘芳领了宪命,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动作起来。

几乎就在潘芳开始查案的同时,在永州的樊燮与在巡抚衙门里的李景堂也在紧锣密鼓地暗中收集左宗棠的劣迹。

十几日后,圣谕下到湖南巡抚衙门。

谕曰:“骆秉章奏武职大员乘坐肩舆,私役弁兵,请先行交部严议一折。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违例乘坐肩舆,本年陛见出省,私带弁兵至三十余名之多,护送同行。其眷属寄寓省城,复派外委李士珍等借差进省照料家务,该抚严查,始行回营。永州镇毗连两广,现当贼氛未靖、边防紧要之时,该总兵以专阃大员,玩视军务,希便私图,实属胆玩。樊燮着先行革职留任。其署内差役冒领兵粮、摊派养廉、盖造房屋,并演戏赏耗开销公项各劣迹,仍着骆秉章查明奏参,以肃官方。”

接旨毕,骆秉章一面派员赴永州向樊燮转达圣谕,一面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苦笑着说道:“季高,圣谕刚刚下来了,樊燮果然只闹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左宗棠呆了半晌,忽然叹口气道:“山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依山人看哪,这大清国,早晚得毁在这些满人的手里!”

骆秉章同样叹了口气,但却没有言语。樊燮这件事办成如此局面,骆秉章心里不痛快,左宗棠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第四章 命悬一线抓住救命稻草 第十九节 口诛笔伐

一个月后,圣旨又到巡抚衙门。旨曰:“官文奏,贼扑江西,湘军力不能支,请派统兵大员率兵助剿。又奏,已革湖南永州镇总兵署理湖南提督印务樊燮久历兵戎,作战勇猛,当此用人之时,可否仰恳天恩,加恩开复处分率兵援江西等语。着樊燮开复先前处分,率本部驰赴武昌,由官文派用。湖南永州镇总兵员缺,着周宽世补授。所有湖南提督印务,着周宽世暂行署理。钦此。”

樊燮兴高采烈地带着一应随员到省依例来向骆秉章辞行。

骆秉章心里虽是十二分地不满,但面子上还要和樊燮敷衍。樊燮从签押房出来,掉头又进了左宗棠的办事房。

左宗棠正在案头忙着处理文牍上的事,樊燮大步闯进门来,有意把地面跺得山响,进门便大声说道:“左师爷,樊某又来了!”

樊燮声音洪亮,走路山响,着实把左宗棠吓了一跳。

左宗棠抬头一看,见是红光满面的樊燮,心里就一气,口里便道:“山人听人说樊大人要到江西去剿贼?大人可要小心哪。据山人所知,匪酋石达开就在江西,两次把曾侍郎打进水里的,可就是他呀!大人此次出征,随行的物品,可要备齐呀。”

左宗棠话毕,仍然埋首下去忙自己的事情。樊燮反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左宗棠的对面坐下,说道:“樊某是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樊某不会纸上谈兵,只会沙场用兵。樊某这话讲得没错吧?”

左宗棠一撇嘴道:“依山人看也不尽然。山人料得不错的话,有一样东西,大人本该准备,但却并未准备。”

樊燮哈哈大笑,问道:“左师爷如此讲话,樊某倒要请教一句,左师爷并未到营里去,怎么就敢肯定樊某此次出征少准备一样东西呢?别又是左师爷杜撰的吧?”

左宗棠头也不抬说道:“山人可是话说到了,信不信由你。”

樊燮哈哈笑道:“左师爷,你少在本镇的面前卖弄你的计谋。本镇此次来会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在巡抚衙门为所欲为的日子就快到头了,你还是早些打点自己的退路吧,不要事情到了眼前才后悔!”

左宗棠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樊总镇哪,您知道您此次出征江西,少带一件什么东西吗?”

樊燮笑道:“本镇此次奉旨到江西剿匪,可谓兵精粮足,本镇手里现在缺少的就是匪酋石逆的项上人头了!”

左宗棠抬头说道:“总镇可是大错特错了!总镇此次出征粮少不怕,有官制军和本师爷为您筹措,当可无虞;兵寡亦不足虑,曾大帅可以拨两营团勇供您差遣。但您却不能不带着棺材!石逆智勇双全,能把兵用得神出鬼没。您老此次到江西,不提早把棺材备好,等到身首异处,属官如何备办得来呢?江西山林虽多,但能做棺材的木料却极少,不能不早做准备呀。樊总镇,您还不明白吗?”

樊燮一听这话,嗷地一声便跳将起来,指着左宗棠的鼻子,大骂道:“你放屁!你敢糟践朝廷命官,本镇和你这官司打到底!你给本镇听着,本镇此次奉旨出征,为的就是去取石逆的首级,就算备了棺材,也是为石逆所用!倒是你左师爷,该早早备口棺材才是,说不定哪天有旨下来,你现备都来不及!”樊燮一脚踢翻木椅子,恨恨地走了出去。

左宗棠笑着大声说道:“樊总镇走好,恕山人不送!”

樊燮离省不过十几日,朝廷果然有旨下来。骆秉章接旨之后大惊失色,连连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旨曰:“据官文奏,湘阴举人左宗棠赖湖南巡抚臣骆秉章信任,私自拜发奏稿,擅自给州县、军营行文,并依势欺压同僚,又利用筹饷之机,在湘潭、湘阴及省城大兴土木造屋,致使湖南军务废弛,物议沸腾等语。左宗棠累受皇恩,不思报国,着实可恨可恼,着即革职,由骆秉章逐出幕府,派员解交湖广总督衙门,着官文查明真相,若该员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钦此。”

左宗棠见到圣旨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就在按院衙门到永州办案不久,樊燮便将收集的几件左宗棠违制的事例函告了官文。官文依着樊燮所列事项,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编造了几件事情,写成一个参折,递进了京城。

官文拜折的同时,不忘派人传信给樊燮,嘱其提前起程入鄂,商办援助江西之事。

骆秉章参樊燮,官文参左宗棠,两事合一,史称“参劾樊燮案”。

见骆秉章愁眉苦脸,左宗棠愤然起身道:“抚台大人请放心,古人云:‘一人做事一人当。’圣上着官文查办,山人就一个人到武昌的总督衙门去投案,看官文能把山人怎样!”

骆秉章摆手道:“季高,你又来了!不是我说你,你到武昌去投案,还想活着出来吗?官文这个人,一贯心狠手辣,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官文是借着你的事情在和本部院玩手段。好,本部院就陪他玩上一回!樊燮的案子经按院反复详查,已经水落石出,我现在就让潘臬台把案卷送过来,你马上再起草一份参樊燮的折子。本部院一会儿给曾侍郎写封快函通报一下官文诬陷你的事情,让这个侍郎官替你想个办法。你呢,也给胡润芝写个信过去。润芝这人手面阔,交际广,与很多京官都有来往。说不定润芝一出面,你这场飞来的横祸就此乌有了呢!”

左宗棠低头沉吟了一下,说道:“抚台大人容禀,胡润芝正在任上丁父忧,山人这个时候如何能张得了这个口呢?这不是给他添乱吗?何况他又与官文住一城,你让他如何办理?给润芝的信,山人不能写。还有,曾涤生在江西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因为厘金的事,他刚参倒巡抚陈启迈,已是海内哗然。这个时候,您把山人的事通报给他,您让他怎么办?上折去参官文吗?山人此次已横下一条心,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山人做过什么,山人心里清楚,他官文休想栽赃!”

骆秉章起身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这些气话了。你今晚就把参樊燮的折子拟出来,别误了明天一早拜发。其他的事,本部院来办!”

湖南按察使潘芳很快把有关樊燮一案的卷宗交到左宗棠手上。

左宗棠反复看了几遍,提笔便写了“樊总兵劣迹有据请提省究办折”十三个大字。折子先把按院衙门查案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写道:“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查该镇劣迹种种,不但臣前奏违例乘轿,私役弁兵,及摊派养廉、盖造屋室、家宴戏赏开销公项等款均属确凿有据,且有臣原参所未及者。如兵饷米折皆属营中正款钱粮,该镇以专阃大员,辄称预提廉俸,并购买绸缎,擅行动用,数至盈千,悬项无着;并署中一切使用,复提用营中银至数千之多。实属恣意侵亏,大干功令。且恐此外尚有别项劣迹,即提用之款,亦恐不止此数,亟应彻底追究,按例惩办,以警官邪。查该镇已奉旨回楚,此时计早已抵湖北境内。除咨移督臣官文暨署湖北抚臣胡林翼饬查该镇现行行抵何处,即着委员押解回南,听候查办外,相应据实奏参,请旨将永州镇总兵樊燮拿问,以便提同人证,严审究办,所有遵旨查明各款均有确据缘由,理合恭折具奏。”

折子拜发,骆秉章笑着对左宗棠说道:“圣谕几天就能下来,等圣谕到了,总督衙门的官文老贼就得忙着替樊燮在京里找门路,恐怕就顾不上急着催你老弟到案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山人料得不错的话,总督衙门催解山人到案的传文恐怕得抢在圣谕到达前来到湖南。”

骆秉章说道:“给他一个不理也就是了。本部院就不信,他官文还能亲自赶来长沙拿人!季高啊,你不要想得太多,曾涤生和胡润芝会为你想办法的。自扬州江北大营溃败后,曾涤生麾下的湘勇愈来愈被上头看中。此时只要曾涤生肯站出来说句话,朝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左宗棠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出签押房。湖广总督衙门的“速着湖南巡抚衙门委员押解劣幕左宗棠到武昌总督衙门问案”的咨文果然最先到达巡抚衙门。

骆秉章接文在手,也不言语,提笔批了“该员办理之事尚未交割完毕,一俟交割事竣,定当委员解送”寥寥数语交来人带回。

曾国藩接到骆秉章的密函后,口里先是说了一句:“这个左季高,你惹谁不好,怎么惹上了官文?官文岂是好惹的?”

曾国藩并未急着往京里派人,而是先提笔给骆秉章书信一封,详询官文参左的经过并左宗棠是否真有不法情事。信连日交军营快马送走。

骆秉章一见到曾国藩的来信,马上便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苦笑着说道:“曾涤生给本部院来了一封快函,询问你老弟是否果有违制不法之事!这个侍郎官,他连你都信不过!”

左宗棠把曾国藩的信默读了一遍,道:“这就是曾涤生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山人佩服的也是他这点。他这是在江西抽不出身子,他若是在省内,当真查清事情根由,他都敢拉上官文去京城找皇上论理!山人活了这么大,我大清国像曾涤生这样公私分明的大员,山人还没有见着!大清国立国百年至今未亡,就是总有人成为榜样!大清国有幸啊!”

骆秉章忙压低声音说道:“季高禁声,有些话不是你我这些汉人该说的。你听老哥的话,以后万莫在人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传出去,会杀头啊!”

左宗棠见自己的一句话把骆秉章吓成这样,忙道:“山人也就是在您面前说说,山人也实在是让一些满人给气坏了。好了,山人还有些事情要去做,就不陪大人说话了。山人先行告退。”

左宗棠走后,骆秉章很快铺开纸墨,给曾国藩回函一封,据实讲明官文参左的起因,并再三向曾国藩保证,左宗棠确无不法情事,请曾国藩尽快为左宗棠想办法。

左宗棠当日回到府邸后,心情却异常开朗。在晚饭桌上,他对夫人诒端说道:“你们都不用愁眉苦脸了,曾涤生开始过问我被参的事了。涤生此次一定能救我!”

夫人诒端小声说道:“听人说,曾大人在江西挺不顺的,他离省城又那么远,他如何能帮得了您哪?”

左宗棠大笑道:“我与涤生交往已非一日,我说他能帮我,他就一定能帮我!我不会料错!”

第四章 命悬一线抓住救命稻草 第二十节 大祸临头

左宗棠料得不错,曾国藩接到骆秉章的第二封信后,先给离营后到南书房供职的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发函一封,嘱其寻机在皇上面前把官文参左的真相讲出来,然后又给湖北的胡林翼发信一封,嘱其速与在肃顺府邸做西席的王闿运联络,让王闿运把官文参左的真相对肃顺讲清,要让肃顺了解事情的经过。

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字壬秋,一榜出身,与胡林翼过从甚密。王闿运时年仅二十六岁,却已是当时颇负盛名的理学家。肃顺慕其名,聘到府邸做西席,甚被尊崇。

肃顺是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是宗室。字雨亭,又作豫庭、裕亭,郑亲王端华之弟。肃顺以内庭侍卫进身。咸丰初,以敢于任事渐受重用,与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同为咸丰帝所信赖。肃顺时任户部尚书在内庭行走,正是当红之时。

王闿运接到胡林翼的信后,不敢耽搁,肃顺当日从衙门下来,他便来给肃顺请安,其实是要和肃顺讲话。请过安,道过乏,肃顺便留王闿运陪自己喝茶。

王闿运自是求之不得,稍稍谦让,便一屁股在肃顺的对面坐下,听肃顺讲话。肃顺比王闿运长十八岁,时年已四十四岁,短胡子,脸皮保养得极好,加之长了一副高挑的身材,一双浓眉大眼,看上去就透着股精明强干的劲头。

王闿运当时尚未留胡子,身材虽也与肃顺不相上下,但过分用功却使他显得有些苍老,加之眼睛小,就更不像个干大事的人。每逢二人坐在一起,王闿运常常是不老说老,肃顺倒是常常把“等我老了的那一天”这句话常挂在嘴边,仿佛他正处在七八十的年龄。

肃顺今天也是这样,他先喝了一口茶,然后便愤愤地说道:“一些老糊涂是越来越让皇上生气了,我大清的一些事情啊,就是让一些老糊涂给办坏了!”

王闿运忙恭维道:“大人说得对,皇上身边能多几个像大人这样年轻有为的大员就好了!”

肃顺答道:“壬秋所言也不尽然。其实呢,皇上身边的年轻大臣也不少,可真能为皇上办事的就不多。外臣呢?一个曾国藩,一个胡林翼,还有一个骆秉章也不错。”

王闿运一听这话,忙接过话头道:“大人提起骆秉章,倒让在下想起了一个人。大人听说过左宗棠这个人吧?”

肃顺摇头道:“快不要提他,外面名头挺大,蒙了皇上许多年,谁知道却是个一等一的劣幕!骆秉章这回呀,怕也脱不了干系。”

王闿运道:“大人说的是官制军参奏的事吧?”

肃顺答:“若不是官秀峰,谁会知道骆秉章幕府的实情呢?你说骆秉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又久任封疆,你用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用了这么个人呢?”

王闿运说道:“说起这左宗棠,在下正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讲。就是昨天,在下收到岳簏书院的一封来信,是在下昔日的一名同窗写来的。他在信中讲,官制军参奏左宗棠这件事,在湖南士子当中引起轩然大波。士子们说,如果此次朝廷办事不公,他们就要联名进京来告御状,为左宗棠鸣冤。”

肃顺听了这话一愣,忙问一句:“怎么会是这样?官秀峰与姓左的不认不识,他又何必去诬陷他?这些读书人,可不是越读书越糊涂吗?壬秋啊,你给他们写封信过去,就说是我说的,他们当真敢胡闹,我就上奏皇上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抓进大牢,革除他们的功名!”

王闿运笑道:“大人的话我一定转告他们,不过,若这左宗棠当真是被冤枉的呢?大人试想,骆秉章久历官场,阅人无数,凭他的精明劲儿,他怎么可能用一个劣幕把持幕府呢?在下就是不相信,他与左宗棠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没看出左宗棠是怎样的一个人?”

肃顺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下,忽然问道:“壬秋,你讲得也有道理。不过,官秀峰怎么会平白无故便诬陷他呢?左宗棠仅是骆秉章身边的一名师爷,与官秀峰不可能有恩怨啊?”

王闿运答道:“大人还记得骆秉章参劾樊燮的事吗?奏稿该由谁来起草?左宗棠是干什么的?他在骆秉章身边不就一直在为骆秉章办理文案吗?樊燮又是谁的属官?”

肃顺猛然大悟道:“壬秋,你绕了这大半天,总算才绕到点子上!看样子,左宗棠这件事,还是稳妥些才是。”

肃顺起身走了两步,忽然两眼望住王闿运道:“壬秋,是谁托你来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那个左宗棠?你同我讲实话,我不怪你,你们两个可是同乡啊!”

王闿运一惊,马上镇静下来,答道:“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大人可能早就听人说起过,左宗棠一贯心高气傲,凡事都不肯服人,他肯求我这样的人吗?在下倒是希望他能求我一次呢!”

肃顺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早就听人说过左宗棠的脾气,是有个不愿意低头的毛病,凡事又不认输,犟得很。”

王闿运道:“在下读了同窗的来信,当时就想,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虽不能错用一个人,但也不能错杀一个人哪。在下是怕官制军一时糊涂,上了樊燮的当啊。当今天下,各省都知道湖南有个左宗棠,如何如何了得,转眼又说他是劣幕,这让天下人会怎么想呢?”

肃顺重新坐到案前,一边喝茶,一边深思起来。

王闿运急忙起身,正要告退,肃顺忽然说道:“壬秋啊,左宗棠这件事啊,我适才在心里反复想了想,错也好对也好,都不大好办。上头已着官秀峰去办,结果怎样还不知道,别人怎么好说什么呢?”

王闿运一听这话,心头扑地一跳,忙道:“大人,如果真是官制军成心要陷害左宗棠,左宗棠不是死定了吗?人头只有一颗,如果砍掉了,这人也就到寿了,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肃顺点了一下头,一边深思一边道:“现在这个时候别人的确不能说什么,但此时若有哪个人保左宗棠一本,事情恐怕就好办些。”

王闿运答道:“大人真能讲笑话。都这个时候了,谁肯站出来为他讲话?官制军已晋协揆,谁放着活人不交,去交一个要死的人啊?”

肃顺自言自语道:“壬秋所言不差,官秀峰刚晋协揆,圣恩正好。左宗棠这件事啊,只能等官秀峰的折子到后再说吧!”

王闿运用过晚饭后,连夜赶到郭嵩焘府邸,把肃顺说的话据实相告,让郭嵩焘作速函告曾国藩,请曾国藩尽快想办法。曾国藩做过十几年的京官,官至二品侍郎,在京官面前有面子,说话也响。

曾国藩收到郭嵩焘信时,圣旨也偏巧下到湖南巡抚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原来是将樊燮即行拿问,着交骆秉章严审究办。

旨曰:“骆秉章奏查明总兵各劣迹实据,并有侵亏营饷重情,请拿问提讯一折。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有署内差役冒领兵粮、摊派养廉、盖造房屋,并演戏赏耗开销公项各劣迹,前经谕令骆秉章查明参奏。兹据奏称‘该员种种劣迹均有确据,且擅提廉俸,数至盈千,悬款无着。署中一切使用,复提用营中银钱至数千之多。实属恣意侵亏,大干功令,亟应彻底追究,以儆官邪’。樊燮着即行拿问,交骆秉章提同人证,严审究办。并着湖北督抚饬查该员现在行抵何处,即委员押解湖南,听候查办。钦此。”

圣旨递进总督衙门时,樊燮已到武昌多日,这时正在城外的营中对买来的一名丫环大行不轨。闻听总督有请,他一脚便将丫环踢开,带上随员赶进城去。

到了总督衙门的签押房,他见官文正冷着脸子一个人坐着喝茶,便猜出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当即慌忙施行大礼给官文请安。

官文也不扶他,摸起圣旨往他的怀里一摔,说道:“你这个人哪,自己看看吧,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樊燮未及把圣旨看完便已吓得瘫跪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说道:“卑职是冤枉的呀,沐恩一定要给卑职做主啊!卑职的生死,可全在沐恩的身上了!”

官文手抚胡须,冷冷地说道:“事情出来了,你又吓成这样!你当初怎么不收敛一些呢?老夫说过你多少次,你哪一次认真听过?圣上让把你交回湖南究办,老夫有几个胆子敢抗旨不遵?老夫真恨不得踢你几脚才解恨!”

樊燮哭道:“要杀要剐,卑职只凭沐恩处置。沐恩可万不能把卑职交回湖南啊!”

官文气愤地说道:“你个狗杂种,你犯的事情还不够砍头吗?老夫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属官!”

樊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沐恩可不要气坏身子啊!卑职自打跟了沐恩,就一直把沐恩看成自己的父亲。卑职以后再也不敢惹沐恩生气了。沐恩快消消气吧,卑职给您老磕头了!”

樊燮话毕,也顾不得隆冬季节地面坚硬,直把头磕得砰砰山响。

官文长叹一口气,说道:“好了,你起来吧。你这次的事啊,恐怕不破费些银子是不行了。”

樊燮一听官文的口气有些松动,忙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擦眼泪,便说道:“沐恩只要能让卑职躲过这劫,不管花多少银子,卑职都愿意出。”

官文手抚胡须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肃顺那里要打点,怡亲王、郑亲王那里也不能空着。还有几位大军机,也须堵他们的嘴。这样算来,恐怕得一百万两银子才行!樊燮呀,你有这么多吗?”

樊燮用心算了一下,说道:“卑职手里现在能有六十余万两,京城和长沙还各有一处宅子。内眷手上呢,还有一些首饰。沐恩,这些银子什么时候用啊?”

官文一瞪眼道:“你这个糊涂虫,你的命现在就掌握在人家的手里,不急着办来得及吗?你再这么说,老夫可真不能再管你的事了!”

樊燮忙道:“沐恩骂得对!卑职是被吓糊涂了。请沐恩给卑职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卑职一定把银子给沐恩送来。”

官文笑道:“樊燮你真是昏了头了。老夫要你银子干什么呀?老夫又不缺银子!说不定,为了买你这条命,老夫还得赔钱呢!你快去吧,晚了,有银子怕也送不出去了。”

樊燮慌忙又对着官文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旋风般地走出总督衙门,自己去料理银子的事。

樊燮回营后,先连夜差人分赴京城和长沙,料理卖屋的事,又托了身边一名文案,拿了几包太太的首饰到汉口的一家钱庄商借现银。师爷好说歹说,总算从钱庄借出了十万两。樊燮明知道京城长沙的宅院三天之内不可能变现,就狠狠心,把身边的丫环全卖了,到最后一发连几名侍妾也卖给人家。老夫人吓得东躲西藏,怕樊燮红了眼,连她也一发卖给人家去当老妈子。樊燮想尽了法,仍然凑不够一百万两,他就骑上马,挨着附近的军营找熟悉的人去借,早没了武职大员的风采,活脱脱一个讨饭的叫花子。

三天后,樊燮怀揣着各省通兑的一百万两银票,满脸憔悴地来见官文。官文好言劝慰了他几句,便让他回营等候消息。

樊燮走后,官文把一百万两银票交给管家,让管家到钱庄把一张银票打成十张,每张十万两。管家办完后,官文便将衙门里的一名师爷请进签押房,让他揣着五张银票连夜动身进京,去办该办的事。

师爷走后,官文手抚着剩下的五张银票,微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个樊燮,弄这么多银子干什么呀?到头来还不是落个倾家荡产!”

官文只顾了忙樊燮的事,对左宗棠没有到案反倒顾不上了。一切尽在骆秉章的意料之中。

第四章 命悬一线抓住救命稻草 第二十一节 遭人弹劾

曾国藩读过郭嵩焘的信后,整整思虑了一天,这才关上房门,铺上纸墨,写了一篇折子。曾国藩在折中这样写道:“湘勇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虽由曾国藩指挥得宜,亦由骆秉章供应调度有方,而实由左宗棠运筹决策,此天下所共见,久在我圣明洞察之中也。前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左宗棠规划之中。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左宗棠为人,秉性刚直,嫉恶如仇。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湖广总督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左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曾国藩写毕,并没有落上自己的名字,便将折子誊抄了一份封装起来;他随后又给郭嵩焘写了封信。

折、信封装在一起,曾国藩连夜派快马送进京城。

郭嵩焘接到曾国藩的信后,揣上折子连夜便赶到同在南书房任值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潘祖荫的府邸,把怀里的折子往潘祖荫的面前一交道:“伯寅,这是曾涤生写过来的。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你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办!”

潘祖荫望着郭嵩焘,狐疑地问道:“筠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嵩焘道:“左季高遭官文诬陷的事你知道吗?王壬秋把实情讲给了肃顺,肃顺以为,若此时能有人给左季高上个保折,他才好在皇上面前替季高辩诬。我让涤生拿主意,涤生却写了这个过来,还回信说只有你潘伯寅能办这件事。”

潘祖荫没再言语,打开折子便看起来。折子看完,潘祖荫点头说道:“曾大人不愧是文章大家,一篇不起眼的奏稿,在他的笔下,就能变成千古传诵的好文章!‘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绝唱,真是千古绝唱!”

潘祖荫话毕,拿过笔来,想也没想便在折子的后面写道:“据实陈奏,伏乞皇上圣鉴。谨奏。恩赏四品顶戴翰林院侍读学士行走南书房臣潘祖荫。”

潘祖荫放下笔,笑着说道:“折子我明天一早就递上去,结果怎么样,可就看季高的运气了。”

潘祖荫何许人也?曾国藩写的奏折,如何自己不具名,倒要让他来具名呢?

潘祖荫是江苏吴县人,字伯寅,咸丰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期满授检讨,累官侍读学士。潘祖荫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三朝老臣,如今已作古的状元大学士潘世恩。潘世恩本人亦素有才名,生前很讨嘉庆、道光、咸丰三位皇帝的喜爱。曾国藩与潘世恩交厚,与潘祖荫也有交往。潘祖荫未中进士前,常把自己的文章寄给曾国藩请教,曾国藩很是爱惜其才。潘祖荫现在官位虽不高,但却是京师出了名的清流派主力。咸丰帝很欣赏他的文采。

关于官文诬左这件事,如无询旨,曾国藩不能上奏为左讲话。一则曾国藩远离湖南正在江西作战,一则也是二人同为湖南人,按着大清规避的制度,曾国藩只能缄口。胡林翼也不能为左宗棠讲话,一则胡林翼正在任所丁忧守制,一则胡、左二人沾着亲戚,胡林翼讲话便是违规。

曾国藩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文名鼎盛的潘祖荫做自己的代言人。曾国藩阅人无数,其人又最长于识人,他不想让大清国浪费了左宗棠这个人才。

咸丰帝读到潘祖荫递上来的折子,当即把肃顺传进宫里,说道:“潘祖荫今儿给朕上了个折子,是关于左宗棠的,你看看吧。”

咸丰帝用手指了指摆在案头的折子。肃顺拿过折子看了看,小声说道:“禀皇上,奴才看这潘祖荫的折子怎么和官中堂奏的正相反呢?”

咸丰帝沉思着说道:“这也是朕奇怪的地方。官文说左宗棠所犯之罪砍头犹轻,潘祖荫又说这左宗棠是我大清一等一的能员!你说朕该听谁的?”

肃顺这时道:“皇上,奴才倒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咸丰帝道:“你快讲给朕听。”

肃顺道:“据奴才所知,翰林院编修郭嵩焘与这左宗棠是同乡,他二人还是城南书院的同窗。郭嵩焘丁忧期间,帮江忠源办过团练,又在曾国藩的身边办理过粮饷。左宗棠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依奴才想,郭嵩焘应该最知道底细的。”

咸丰帝沉吟了一下,挥挥手道:“这件事,朕再好好想想,你下去吧。”肃顺退出后,咸丰帝很快传话下去,速召郭嵩焘进宫。

郭嵩焘被两名太监匆匆引进养心殿内书房。咸丰帝正坐在案前翻看潘祖荫的折子,一旁则摆着官文的折子。

郭嵩焘跪倒依例不敢起身,不敢抬头,静静地等着皇上问话。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的官员俗称天子门生,召见本是常事,但在夜间召对,这对郭嵩焘来说还是首次。郭嵩焘的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咸丰帝终于把潘祖荫的折子放在官文折子的旁边,抬头看了看,口里说道:“你起来回话吧。”

郭嵩焘忙道一声:“谢皇上隆恩。”

话毕,爬起身来,两手垂着,仍不敢抬头。

咸丰帝问道:“郭嵩焘啊,朕把你连夜召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对朕讲,不得有半点隐瞒。朕来问你,左宗棠在骆秉章身边已经许多年了,朕也累累加恩于他,可有人却把他告到官文那里,说他是劣幕把持幕府,衿张过甚,又说他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干了许多违制的事。你在丁忧期间应该与他共过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跋扈到何种程度?你讲给朕听听。”

郭嵩焘忙答道:“回皇上话,据臣所知,左宗棠的确有些心高气傲,因为他读过许多兵书,还重新编绘过湖南的各州县舆图。臣随前皖抚江忠源办团练时,经常与他接触,江忠源遇到兵事上的事也常向他请教。臣后来又随在籍侍郎曾国藩办团练,每遇兵事上的事,曾国藩也是常向他请教。”

咸丰帝插话道:“郭嵩焘啊,你说江忠源向左宗棠请教兵事上的事朕信,但你又说曾国藩也向他请教一些事情,朕就不信。曾国藩是个很用功的人,先皇在时就常向朕说起他,何况朕没登基他就署理过兵部侍郎。曾国藩怎么会向一个举人去请教问题呢?朕不信。郭嵩焘啊,朕希望你能讲实话。”

郭嵩焘忙道:“皇上容禀,臣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不讲实话。曾国藩确如皇上所说,是我大清极难得的能员。但曾国藩侧重的是理学,而左宗棠虽只是乡间的一名举人,但他侧重的却是兵学。曾国藩肯向一名举人请教问题,臣大胆以为,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郭嵩焘啊,照你这么说,这左宗棠还是有功的了?那为什么朕几次着他进京,他都不肯呢?他究竟是何居心?”

郭嵩焘答道:“回皇上话,这也是当时形势所迫,左宗棠确实无法离开湖南进京。官军和团练在省内作战时,左宗棠不仅帮着骆秉章谋划兵事上的事,还要协助骆秉章四处筹饷筹粮。曾国藩与塔齐布出省作战后,左宗棠不仅筹饷筹粮,还要协助骆秉章监造炮船,并在省内为骆秉章选将练勇,这才保得湖南全境未遭受长毛大的蹂躏。微臣适才所讲,其实早在皇上的洞察之中。”

咸丰帝想了想,又问道:“郭嵩焘啊,朕听人说,这个左宗棠与人寡合,听不得半点不同的意见,这是不是真的?”

郭嵩焘答道:“皇上圣明,据臣观察,左宗棠并不是固执己见的人。骆秉章的话他自然要听,但江忠源、曾国藩、塔齐布,甚至微臣的话,他也听。他实在是因为太懂兵事,又看不惯一些庸员敷衍办事,这才遭人议论。”

咸丰帝忽然拿起官文的折子道:“郭嵩焘啊,据官文讲,这个左宗棠脾气很是不好,他与人讲话,一言不合,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拳脚相加,以致骆秉章身边的人都极怕他。”

郭嵩焘答道:“回皇上话,微臣与左宗棠同县同窗,又在一起办过事,左宗棠自度秉性刚直,不能与世合。左在湖南办事,与抚臣骆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肯相离。左宗棠有才华,料事明白,无不了之事,人品尤极端正。湖南人都知道他,有些京官也知道他。”

咸丰帝放下官文的折子,又问道:“郭嵩焘,照你所讲,这左宗棠与骆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不肯相离。朕要是用他,他也不肯出来吗?”

郭嵩焘忙答道:“回皇上话。左宗棠为人中豪杰,每言及天下事,感激奋发,恨不能马上殄灭丑类,还我大清清平世界,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知道他。微臣大胆以为,皇上天恩,如能用他,他亦万无不出之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思良久,终于挥了挥手。时间是咸丰八年的十二月初三,按公历推算当是公元1859年1月6日。

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一月初十,圣旨下到湖南巡抚衙门与湖广总督衙门。

旨曰:“内阁奉上谕:左宗棠暂毋庸解赴湖广总督衙门交官文审理。钦此。”

经过曾国藩、胡林翼等人的多方赢救,左宗棠总算侥幸地逃过了此劫。当骆秉章把圣旨读给左宗棠时,左宗棠先是沉默,旋即哭倒在地。

左宗棠边哭边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臣虽肝脑涂地,报答犹不为过!”

骆秉章扶起左宗棠道:“季高啊,这是喜事,你怎么倒哭了?快起来快起来,我们还要商量大事。”

左宗棠这才止住哭声,在骆秉章对面坐下。骆秉章笑着说道:“本部院接旨时就想啊,这皇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只说毋庸解赴官文处审理,但却没有为老弟公开昭雪,也未把京卿衔还给你,这可是怪!”

左宗棠小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啊!皇上若公开为我昭雪,官文怎么办?何况,京卿头衔原本就是空的,还不还能怎样呢?只要不革除我头上的举人,我不还是从前的我吗?”

骆秉章道:“话虽是这么说,但本部院的心里还是没底。本部院是怕官文在耍什么花招啊!樊燮至今尚未到案,也不知这狗杂种,是半路跑了,还是投了长毛!”

左宗棠肯定地说道:“依山人大胆推测,这樊燮既不会跑,也不敢去投长毛,他肯定就在武昌呢!说不定,官文正为他这事,派人在京里到处打点呢!”当晚,骆秉章在衙门大摆宴席,为左宗棠逃过此次劫难庆贺。

二月,形势突变,太平天国石达开部由江西大举入湘,人马行六日夜不绝,连下宜章、兴宁、郴州、桂阳州等州县。五月,攻宝庆。六月大合围。太平军此次入湘人数不少于十万,宝庆危在旦夕。

骆秉章与左宗棠在签押房连日调兵遣将,商定方略。

骆秉章此次把兵事俱付于左宗棠之手。

左宗棠先檄正在江西作战的刘长佑部回援,自武冈、新宁攻宝庆西;又派快马赴武昌,商湖北巡抚胡林翼,以湘军将领李续宜部速援湖南,授李续宜督统宝东各路官军;又调湖南抚标田兴恕率所部屯宝庆城南,提标军赵焕联率所部屯宝庆东南,合围宝庆,并成掎角。

左宗棠又给曾国藩发快函一封,商湘军水师一部西扼资江,切断太平军粮道。水、陆各路大军合攻宝庆。

八月,太平军各路大军无粮自乱,开始分批撤往广西。十月,宝庆围解,太平军余部被官军歼灭。宝庆之役,历经八个月的奋战,左宗棠累得须发半白,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多了起来。

其间,骆秉章接到上谕,差令官文将革职樊燮委员押解京师问罪,樊燮进京后便再没了下文。左宗棠与樊燮二人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五章 仕途第八年,迎来重大机遇 第二十二节 梦想成真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正月二十,新年的气氛尚未消退,四十八岁的左宗棠感到大志难展,决定离开骆秉章,进京参加会试。

骆秉章苦苦劝留,左宗棠去意已决。骆秉章毫无办法,只得送以重金,又依大清科考制度,为左宗棠支付旅途费用。

左宗棠于是将家事略作安排,便带上张升,由长沙起程北上,取道湘阴、岳州、荆州,赶往京城。

途中,左宗棠收到胡林翼密信,得知北面太平军“网罗密布,断难通过”。左宗棠接信不敢前行,不得不取消原定之会试计划,折转东下;其间,又接曾国藩与胡林翼密信。曾国藩告诉左宗棠,朝廷已下旨询问左宗棠办事究竟如何,他已奉旨上奏,信后附曾国藩奏折的抄件。

胡林翼的信与曾国藩的信一般无二,胡林翼在信后也附了他所上奏折的抄件。左宗棠在客店的灯下,先看曾国藩的奏折。

曾国藩奏折的题目是“复陈未能舍安庆东下请简用左宗棠折”。

奏折先讲了一下未能舍安庆东下的详细原因,是“兵力太单薄”,且无“独当一面之才”,然后才这样写道:“查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际,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饬赴各路军营襄办军务,或破格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任筹兵筹饷之责,均候圣裁。无论任何差使,唯求明降谕旨,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恩图报,有裨时局!”

从折子中可以看出,“办理湖南团防,或饬赴各路军营襄办军务,或破格简用藩臬”,曾国藩保举左宗棠的三点,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员。为了能让朝廷大胆起用左宗棠,湘军统帅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

折子还没读完,左宗棠早已是泪流满面,仰天长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涤生,吾平生知足矣!”

左宗棠把曾国藩的信与折件收好,又打开胡林翼的奏折抄件。胡林翼的奏折题目是“敬举贤才力图补救疏”。

胡林翼在疏中除保举左宗棠外,还保举了素有小亮之称的刘蓉。

奏疏这样写道:“酌量器使,并请旨饬下,湖南抚臣,令其速在湖南各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补救于万一。”

左宗棠眼望着胡林翼的奏疏,脑海中却突地闪现出“官文”两个字来,不由一阵脊背发凉,随口自语道:“方今大乱,奸佞当道,圣上必不准润芝所请也!”

但他还是决定到军营看一下长女孝瑜和女婿陶桄,同时与胡林翼商讨一下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四月八日,左宗棠乘船过汉口,次日晚抵兰溪。到兰溪后,左宗棠弃舟乘轿,又行一百八十余里土路,方到达英山。英山是胡林翼大营的所在地。到营的当晚,左、胡二人谈至夜半。

左宗棠心情郁闷地对胡林翼说道:“人生苦短,弹指间,山人已经四十有八了,眼看着就知天命了。尽管涤生和你累疏保举,筠仙和潘伯寅亦在京里遥相呼应,但因有官文这一类满贵大员把持权柄,朝廷是不会破格加恩于我的。涤生和骆抚保了我个四品京卿,如今也让官文给闹飞了,我心焉能不死!”

左宗棠说这话时,两眼怒睁,胡子乱动,脸上挂着悲愤之情。

胡林翼劝道:“季翁,如今北路已堵,会试不成,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还回湖南巡抚衙门如何?”

左宗棠摇头道:“山人做了多年的幕僚,虽蒙两任抚台错爱,放手让山人做了一些事情,但如今回头看去,终不过是空空如也。形同雾里观花,水中望月。山人既已离开巡抚衙门,就不会再踏进衙门半步了。山人平生所愿,是真刀真枪地在沙场上打上几仗,一展所学,也不枉此生。但山人盼来盼去,盼白了头发,也未实现这个愿望!山人和你见过这面之后,就决定到宿松去找涤生,在湘军谋一营官。若涤生不肯答应于我,山人就打道回南尽焚兵书,重回白水洞去住,任终老山林,再不闻世事!”

胡林翼急忙安慰道:“季翁,你不要说气话,我和曾涤生都在为您想办法。凡事需慢慢商量,急不得。”

左宗棠在英山逗留月余,五月十四日辞别胡林翼、长女孝瑜和女婿陶桄,乘轿赶赴宿松去见曾国藩。

他到达宿松的当天,曾国藩接到圣谕。

谕曰:“兵部侍郎曾国藩自办理团练以来,刻苦耐劳,尤其督师出省作战,更是调度有方。赏曾国藩一品顶戴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钦此。”

消息传开,湘军在宿松的各将领,纷纷到大营来为统帅贺升迁之喜。曾国藩一概不见,独把左宗棠请进签押房喝茶谈话。

左宗棠开门见山说道:“涤生,长毛在北面网罗密布,会试的路被堵死了。我在英山盘桓了月余,与润芝已谈过了。我这次来见你,别无所求,只求你能赏我一个营官,让我带着这一营人马,按你的吩咐到沙场去和长毛交战。涤生啊,你能答应我吗?”左宗棠说这话时,眼里忽然滚出豆大的泪珠来。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动了真情,不由叹气道:“季高啊,你怎么忽然生出这么糊涂的想法呢?”

左宗棠被曾国藩说得一愣,随口大声反问一句:“涤生,难道左季高都不配当一名营官吗?”

曾国藩哈哈大笑道:“季高啊,朝廷让我署理两江总督,我的身边可还缺着一名文案呢!”

左宗棠兀地瞪大了双眼道:“怎么,你曾涤生还让我做师爷?我左老三已经在湖南做过两任巡抚的师爷了!你快杀了我吧!”

曾国藩不急不恼,笑着给左宗棠斟了杯新茶,道:“季高,你先别急,先喝口水消消心火。”

左宗棠气愤地说道:“我不喝!”

曾国藩重新坐下,忽然叹口气说道:“季高啊,你这牛脾气,要改改呀。设若将来有一天让你做督抚,你这样的脾气怎么行呢?”

左宗棠瞪曾国藩一眼,说道:“涤生,你是成心想把左季高气死不成?我想当个营官你都不给,还说有一天让我做督抚!左季高都这样了,你这个做总督的,就别再嘲笑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却从案上拿过几张纸来,说道:“季高,我们不讲玩笑话了,你先看看这个。我接到署理两江总督的圣旨后,拜发谢恩折子的同时附了这个片子,奏请你襄办军务并请旨着你回籍募勇。你意如何?”

左宗棠接过附片,匆匆浏览了一遍。看完后他把奏片放到案上,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猛地抓住曾国藩的一只手,满怀深情地说了一句:“涤生,左季高的好哥哥!”说着眼里再次滚出泪水。

曾国藩平静地说道:“季高啊,你不要这样。你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大才,我曾涤生身为大清臣子,不能不为国家惜才呀!圣旨到后,你就回籍募勇,可先募十营五千人,营官由你挑选。你这回满意了吧?”

左宗棠哽咽着说道:“我的好大帅,您奏请我襄办军务,上头能答应吗?左季高头上的四品卿衔可还没还回来呢!”

曾国藩推开左宗棠的手,嗔怪地说道:“季高,你这声大帅叫得我不舒服,你还是叫我涤生吧。”

左宗棠坐下道:“涤生,我也是一时高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是知道的,我做梦都想亲自带兵赶往沙场啊!我原以为,像我这个老举人,你最大也只能赏我个营官,哪知道,你现在竟然把十个营交到我手里!我就是怕上头不答应啊!”

曾国藩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季高啊,你是让官文给参怕了。你别忘了,今日的曾涤生已非昔时的曾侍郎,而是兵部尚书衔的江督!本部堂是为国家举贤,又不是出于私谊,上头不会不答应的,你就在宿松坐等圣旨吧。”

左宗棠喜不自禁,这是离开长沙以来,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刚陪曾国藩用过早饭,由长沙府邸快马送来的一封家信送到了左宗棠手上。

左宗棠展读之下,不由大惊,他快步来见曾国藩,说道:“涤生,我刚刚收到诒端写来的快信,不孝子孝威突发急症,危在旦夕,诒端让我快些回去想办法。涤生,看样子我是不能在这里等圣旨了,我现在就动身回长沙,把孝威安顿好,我再回来见你。如何?”

曾国藩想了一下道:“救人如救火,孝威贤侄的病不能耽搁。这样吧,我现在就让案上给你出一张募勇的札委。你安顿好孝威贤侄,就直接募勇吧。圣旨到后,我打发人给你送去。官文、胡润芝还有骆秉章,我知会他们。”

曾国藩当即传文案过来,很快给左宗棠开了在原籍募勇的札文,札文上加盖了两江总督的紫花大印。左宗棠眼含热泪,哆嗦着双手接过札文,像是接过一件国宝,看了又看,才分外小心地收起来。

左宗棠快速地赶回长沙,不期孝威之病,已无大碍。左宗棠自是大喜,在他抵府的当晚,两江总督衙门的传信快马将圣谕送到。

谕曰:“据曾国藩所奏,举人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若破格起用,定能独当一面……着赏左宗棠四品京堂候补。钦此。”

第二天,早饭过后,左宗棠将府里的家人打发出去,分头去请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着手规划募勇的事。

王开化是长沙人,字梅村,拔贡出身,曾入湖南巡抚衙门幕,又随王錱办团练,后辞归到城南书院去讲学。

左宗棠在幕府期间,与王开化交往颇多,王亦对左宗棠赞服,曾向人言:“若左季高统军,吾必从之。”

刘典字克庵,宁乡人,秀才出身,与罗泽南、刘蓉、左宗棠过从甚密,常在一起探讨兵学,是左宗棠城南书院的同窗。

杨昌浚先在湖南巡抚衙门作书办,后跟罗泽南随曾国藩办团练,罗泽南率勇于咸丰六年在收复武昌战役中身亡后,他亦离营回籍。

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都是左宗棠眼中可负重任的人物。尽管小亮刘蓉与左宗棠最投脾气,可惜他此时正在曾国藩身边办事。郭嵩焘是左宗棠认为比较有见识的一个人,他又在京师任职。左宗棠此次回乡募勇,只能依赖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

三人很快来到左宗棠的书房。左宗棠让人摆茶出来,也顾不得客套,开言便道:“涤生付我于大任,命我回乡募勇以救江西,你们三个可不能袖手旁观。”

王开化当先道:“本人随王璞山征战多年,早已厌倦军旅,季高当知我心。”

左宗棠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你能帮璞山,反倒不能帮我?你以为三湘无人耶?你给我听好,你此次不仅躲不掉,还要帮我总理营务。左季高回乡募勇你想图清闲,门儿都没有!”

刘典笑着说道:“梅村啊,你就别扒拉你自己的算盘啦。季高在巡抚衙门时,对我们的事从不袖手旁观,如今他有了事,我们岂能后退?你就应了吧。”

王开化被刘典说得脸色一红,只得道:“季高,此次募勇,你是怎么算计的呢?你不定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杨昌浚这时道:“梅村言之成理,不愧是老团练。季高,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左宗棠笑了一下,道:“涤生此次命我募勇十营,人数可是不少。各位知道,涤生自创办团练以来,因限于饷源,每次募勇是一两千之数。一次招募十营,这还是第一次。涤生视我,真比视他自己还重。我昨晚盘算了一夜,王璞山殁后,所遗旧部现有一千余众,已被骆抚遣散。我想把璞山的弟弟开琳请出,将璞山旧部召回,重新组军,由开琳统带。此一千余众久经战阵,不可小觑之。另有湘乡罗近秋、湘潭崔大光、长沙戴国泰、湘阴黄有功等四人,原在绿营当过差,现均在籍。我意欲请出他四人各募一营,四营营官亦由四人分任之,待军成,再优胜劣汰,余部则由我四人赴各县招募,军可成矣。另外,我还想把朱孙诒请回来为我军募饷筹粮。朱孙诒久在湖南,颇有声望,当能胜任之。”

杨昌浚道:“朱孙诒已调任浙江按察使,他怕不肯回来吧?”

刘典道:“浙江已全省糜烂,他那按察使巴不得能找个差事做呢!”这时,张升手托着一封信匆忙走进来道:“老爷,宿松大营的急件!”左宗棠忙将信接过拆开,原来是曾国藩转过来的一道圣谕。

谕曰:“前已有旨赏左宗棠四品顶戴,京堂候补。现当军务紧急之时,再次破格加恩,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曾国藩军务。钦此。”

左宗棠把圣谕递给三人看过。三人不敢怠慢,一起施行大礼,口称:“给大人请安。”

左宗棠没料到三人会有此一招,直把他惊得慌忙离案来扶,口里则道:“这是怎么说的?左某虽有襄办之名,却还不是四品候补京堂吗?都快起来,我们继续议事!”

第五章 仕途第八年,迎来重大机遇 第二十三节 锦囊妙计

左宗棠自有了襄办军务之名,办起事来便极其顺手,加上湖南巡抚骆秉章的鼎力相助,用不了几日,五千团勇便招募齐备。

计有:王錱旧部一千四百人,又新添一百人,共一千五百人成三营,由王錱族弟王开琳统带;另有六营、四总哨(共三百二十人)和亲兵八队(共二百人),总计五千零二十人,简有名望者分统之。全军竖大旗一面,上绣一个斗大的“楚”字,对外自称楚军。

左宗棠命王开化总全军营务,刘典、杨昌浚副之,枪械由骆秉章从省内各绿营中抽调,不足部分由曾国藩补给。

这年的八月十日,左宗棠募勇成军不过十几天,清廷下达圣旨:“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所有江南、江北水、陆各军皆归节制。”

曾国藩接到圣谕的当日,即飞书左宗棠,催令其率勇快快起程赶往江西景德镇。左宗棠见信,知道事情紧急,稍作布置,即率军开拔,经醴陵进入江西;经过一个月又十天的行程,于十一月二日抵达景德镇。

左宗棠把营务对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逐一交代之后,便率亲兵大队离开景德镇,赶往两江总督临时驻节地祁门,向曾国藩禀到。

左宗棠一见到曾国藩,也顾不得施礼,当先便说道:“涤生,我没经你同意,便把募成之军取号楚军。你不会怪我吧?”

曾国藩微微笑了笑道:“你取号楚军的事,润芝和官中堂已函告我了。润芝是怕我介意,替你说情,官文则劝我取消你这番号,仍以湘军名之。这个官文哪,他没参动你,生气呀!其实,我心里最清楚不过,湘军也好,楚军也好,还不都是一家吗?”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此言差矣。楚军创于江忠源,湘军则创于你曾涤生,怎么能是一家呢?”

曾国藩三角眼一瞪道:“季高啊,你又开始胡说了。我来问你,湘军在为谁打仗?楚军又是在为谁东征西讨?”

左宗棠脸色一红,嗫嚅着说道:“你曾大帅是两榜出身,我这个乡间举子,说不过你。不过,我不从湘军之名,而另起炉灶,却是有深意在里面的,不知你能否体察出我的良苦用心?”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季高啊,我得知你另打旗号,的确很生气,但我很快就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了。大清立国百年,削藩以后,便不准我汉人掌兵权。现在是长毛作乱,旗营、绿营在不顶用之后方始我汉人领军。湘军现在遍布大江南北,几乎与旗、绿等营平起平坐。这势必引起朝廷的不安。我如果没有料错的话,你是想用你的楚军分走湘军的几分势力,起到保护湘军的作用。季高,难为你了!我曾涤生一生一世,都记着你的好处!”

左宗棠大惊道:“涤生,你是天人不成?你适才所说怎么和我肚里所想一模一样?我左季高一生不服人,却是真的服了你!”

曾国藩抚须说道:“好了,我们别说闲话了,来商量正事吧。季高啊,现在德兴、婺源、浮梁三地均在长毛之手。这三地既是江西的前门,又是祁门的后户,能否夺取三地,是楚军能否立足的关键。我身边已无兵可调,只能靠你现有的人马。季高,你以为先取哪一地为好?”

左宗棠想了想答道:“婺源屯兵过万,我不能硬取。浮梁离景德镇太远,不宜攻取,况且贸然轻取,易被长毛围困。我思之再三,先取德兴为上。涤生,你以为呢?”

曾国藩抚须说道:“你来前,我已得到密报,石逆新近又向德兴加派了三千兵力,加上原有的八千,德兴兵力已超过婺源。德兴也是块硬骨头啊!可如果不先取德兴,又不能稳固江西的门户,更无法接近婺源、浮梁二地。季高啊,弹药和粮饷,我已委了专人为你办理。楚军新成,你要勤加操练他们,万不可辜负皇上对你的期望!你先去用饭吧,饭后,我们再议。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谈完了公事,你可要陪我围上几局。”

左宗棠边起身边笑道:“涤生,你现在总督两江,公务如此繁忙,棋瘾怎么还这么大?”

曾国藩自嘲地说道:“我也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

左宗棠在祁门小住了几日,于十五日返回景德镇。回到景德镇的当日,左宗棠便带上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穿常服骑马到德兴一带看了一回。

回到大营后,左宗棠便把王开化、刘典、杨昌浚三人传到大帐,开始布置收复德兴的事。

左宗棠铺开自绘的一张草图,指给三人看,他说道:“自古用兵,取城先劫粮。收复德兴的关键,是如何把德兴变成一座孤城。贼虽人众,亦不难下也。浮梁长毛与我背靠背,时刻监视我军的动静。婺源与德兴又遥相呼应,我攻一城,另一城必发兵来救。除乐平外,我军实处在长毛的包围之中。景德镇原有湘军四营把守,就算倾军出动,浮梁长毛也不敢轻来攻城。我适才思虑了一下,准备分两步收复德兴。第一步,由克庵带一营,多备干柴与火油,先到婺源与德兴之间去屯扎,掐断两城之间的往来。当然,克庵要把营盘扎大些,营内多张旗号,干柴屯于大营四角,使长毛探不明我之虚实。”

刘典未及左宗棠把话讲完便大叫道:“季高,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如何从祁门刚一回来,就把我送给长毛?你只给我一营人马,便让我到婺源、德兴之间去扎营,你是让我放腿逃跑,还是束手就擒?你熟读兵书,怎么放着好计谋不用,倒拿我取笑!”

左宗棠笑着道:“我话还没讲完,你却已吓成这样!人都道刘克庵最会算计,敢则都是谣言不成?我让你这么做,用的是个计谋,就是要把德兴的长毛引一些出来,我自有办法。”

左宗棠从袖里摸出一个锦囊,交给刘典道:“设若探明长毛出城扑你大营,你再打开来看,保你有一件大功劳可得。你速去布置,晚饭就开拔。”刘典接过锦囊,迟疑着退出去。

左宗棠随后又压低声音,将心中的计谋一一说出。王、杨二人大喜,亦去营中布置。

刘典率军傍晚时分动身,于夜半穿插到德兴与婺源之间的一处宽阔地带。这里无水可依,无山可靠,只有一条大路连接两城。刘典看了地形,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这里离德兴二十里左右,距婺源不会少于三十里。

刘典派出几路人马勘探地形,得知距德兴三十里处有一座小山,但却远离婺源,不在两城之间,起不到掐断两城的效果。刘典踌躇再三,决定就地扎营。

营盘很快扎下,刘典传令下去,人不许解衣,马不准卸鞍,全营上下枕戈待旦,随时拔营。

早有暗探把刘典的一举一动密报给了德兴与婺源两地太平军守军。婺源太平军守军头目是石达开的一个亲戚,论辈分是石达开的一个族叔。此人征战多年,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他料到清军孤军深入两城之间安营扎寨,用的必是诱敌之计,遂未敢轻举妄动。

德兴的太平军主将经过反复侦看,确认清军人数不多后,就仗着守城人多,便想分出三千人,趁清军立足未稳之时把他吃掉。

三千太平军将士很快出城,乘着夜色飞速扑向清军营盘;太平军出城不到两刻钟,便有十几名太平军来到城下报信,说出城人马在半路遭到清军截杀,人数并不很多,城内援兵一到定能全部歼灭。并说,伏击太平军的清军将领正是左宗棠。报信的太平军话毕,便打马离去,显得很匆忙。

守城主将闻报不敢大意,便亲自登上城头观看,见城外远处果然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烧得半个天空通红。

太平军守将不敢耽搁,下得城来,便拨了一千人守城,他带着大队人马杀出城去,定要给清军狠吃一个苦头。这队太平军行至半路,却猛地一声炮响,半地里冒出一队官兵拦腰杀来。太平军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慌张,但一看官军旗号,却未免又心吃一吓。你道这是为何?原来杀过来的这队清军,打的是面龙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霆”字!这可不就是让人闻之胆寒的湘军霆字营吗?太平军做梦都不会想到,正在江西腹地作战的霆军,竟然在这里出现!

太平军被霆军一冲,登时大乱起来,加之夜色浓浓,看不清人数,耳边所能听到的,尽是喊杀声。太平军担心被霆军吃掉,慌忙后撤,想退进城去天明再战,哪知到了城下,城头却一声锣响,竖起无数支火把,火光里看得分明,一名清军大将稳坐城头,黑盔黑甲黑脸膛,身后站着无数清军。

那名清军大将望着城下,哈哈大笑,用手指着说道:“大清国湘军统领,一品顶戴提督衔鲍超鲍春霆,受命收复此城多时,尔等还不拿命来!”

话音刚落,城门随之大开,清军潮水般杀出来。太平军前后受敌,军心大乱,只好夺路奔逃。清军奋力追杀,直杀得太平军尸横遍野,呼爹喊娘,一路狼狈。

官军见太平军去远,于是不再追赶,又回过头去赶最先出城的那队太平军。这队太平军恰巧也正往回返,与官军遇个正着。清军乘胜发威,迎头便扑过去,太平军一见官军的“霆”字旗号先就一愣,及见官军勇猛,便无心恋战,只好且战且退。刘典率一营人马恰巧这时赶了过来。官军三路合一,又是一阵厮杀。

三千太平军未到天明,便都成了作古之人。此役,官军仅缴获战马就达三千余匹,粮草器械更是无数。德兴四门大开,三路人马齐聚城中,大摆庆功酒席。

席间有左宗棠,有刘典、王开化、杨昌浚等人,独不见湘军大将鲍超。鲍超呢?鲍超的霆字营不是也参战了吗?鲍超此时正在远离德兴千余里的一处地方与太平军交战,鲍超辖下的霆字营也未赶来参战,这其实正是左宗棠使用的一个计谋。

当时,德兴与婺源两城的太平军合起来数量竟是楚军的四倍以上,左宗棠无论攻取哪座城郭,都不可能得胜,只能智取。

左宗棠深知霆字营的威力,亦知太平军惧怕霆字营的心理;不管霆字营的黑旗出现在哪里,太平军见之无不心怯。鲍超之猛,霆字营之勇,在大清国是出了名的。左宗棠经过周密思虑,决定冒用霆字营的旗号来打这一仗。

左宗棠熟读兵书,深知开山第一仗的重要。楚军能否立足,关键要看第一仗的胜负。左宗棠得手了。

第五章 仕途第八年,迎来重大机遇 第二十四节 趁势出击

左宗棠在德兴整军一日,楚军便分三路直扑婺源。婺源此时已成孤城,左宗棠认定,无论是围、困、强攻,婺源都能打下来。

但太平军并未与楚军激战,楚军发起攻城不到一刻,太平军便主动撤出城郭,向浮梁方向而去,意在与浮梁太平军会合。

左宗棠不敢大意,率军奋力追击,终在半路将太平军冲散。这时,全军上下疲惫已极,左宗棠偏偏发下号令:速赴浮梁,不准歇息,有胆敢违令者斩无赦!

杨昌浚闻命之下,策马来到左宗棠身边,谏道:“季高,你是疯了不成?各营连日追杀,伤亡越来越多,若浮梁守城贼匪探知我军虚实,突然出城战我,我军如何迎敌?我们募勇不易,不能白白去送死啊!你快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不能再往浮梁赶了!”

刘典这时也骑马赶到,说道:“季高,要取浮梁,我军太单,非制军大人拨几营湘勇助我不能成功。攻取德兴,我们已经用了一次险,这次,不能再用险了!”

左宗棠擦了把汗水,抚须笑道:“二位此言差矣。我们相继收复德兴、婺源,军心大振。长毛连失两城,士气低落。我料定,浮梁的长毛守军,此时正在向城外撤退。我们若不及时赶过去,这功劳就落到别人的头上了!二位万不要耽搁行程,快快率各营往浮梁赶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左宗棠所料不差,疲惫的楚军经过几夜快速行军,赶到浮梁城下时,守城的太平军怕被围受困,已于一个时辰前悄然遁去。

左宗棠传令将大营扎在城外,自己只带亲兵营一部及刘典、王开化、杨昌浚等主要将领进城,张榜安民,处理善后。

至此,江西省的前门,祁门的后户,尽在左宗棠的掌握之中。

稍事歇息,左宗棠含毫命简,向曾国藩通报收复德兴、婺源、浮梁三城的详细经过并开列了有功将士的名单。

曾国藩接到左宗棠的信后,不由对一班幕僚感叹道:“季高用兵,神出鬼没。今亮已胜古亮一筹矣!天降今亮于当世,贼匪不难平也。”

曾国藩连夜上折,为左宗棠和一班出力员弁请功邀赏。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十一月,趁着大清国上下筹备过年的时机,太平军两万人,由间道绕过几营湘军直扑景德镇,欲围歼楚军,以雪前耻。暗探将消息报与左宗棠时,太平军前锋已距离景德镇只有五十几里的路程。

左宗棠闻报之下大惊失色,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呼:“吾命休矣!吾命休矣!”原来,景德镇此时最是空虚不过,大部楚军已在王开化、杨昌浚的统率之下赴乐平一带随湘军作战,左宗棠身边只有亲兵营一部二百人,及刘典的亲兵五十人,另有文案、随身幕僚十几人。

此时不要说来两万太平军,就算来了两千太平军,左宗棠也是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左宗棠带着刘典登上城楼观看,见远处浓烟滚滚,影影绰绰旌旗密布,知是太平军的队伍。

刘典小声说道:“季高,长毛来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从后门走吧,说不定能逃过此劫。”

左宗棠自言自语道:“我们逃是逃不掉的。此是定数,非常人所能料。”刘典急道:“那就快闭城门吧,还等什么?”

左宗棠眼珠转了三转,忽然一摆手道:“不!我左季高不能就这么死掉!我们马上回衙门。你速派人,把城中乡绅请过来喝庆功酒,我要演一出好戏给长毛看!”

刘典大声道:“季高,眼看大祸临头,你是摆庆功酒还是断头酒啊?你疯了?”

左宗棠一边下城楼一边道:“克庵,你胡说什么?快去布置!不得耽搁!”刘典疑疑惑惑地离去。

办事衙门很快便屠猪杀羊,大办酒席,三十几名乡绅也都相继被人请到。衙门内外一时人来人往,好一派热闹景象。衙门的方厅里,一溜五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菜。

左宗棠穿着簇新的官服,同着刘典,把乡绅与衙门里的文案等人都请到桌边坐定,有亲兵按着左宗棠事先的吩咐,为桌前的各位筛酒。各位乡绅面面相觑,不知这左大人要做什么。

左宗棠端起酒碗,满面春风说道:“本官把各位前辈请来这里,是有一事相求。各位可能还不知道,我湘楚各营官兵,已经收复乐平失地。两江总督曾大人,已调湘、绿各军约三万人,预伏在城外的东山密林中,只等长毛一到,聚而歼之,大功就在眼前。各位可能更不知道,此次来景德镇伏歼长毛之军,大多为能征惯战的绿营。曾制军再三嘱咐本官,歼灭长毛之后,一定要好好犒劳得胜之师。本官把各位前辈请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情,望前辈们能劝捐些银粮,以做犒军之用。”

一名白胡子的老乡绅这时迟疑着说道:“大人莫非是在讲玩笑话吧?老朽风闻,长毛就要抵临景镇,但却没有听人说起有大队官兵在东山设伏之事。几万官兵来我景镇设伏,那是多大的动静,如何能瞒得了人啊?”

左宗棠哈哈笑道:“前辈所言,正是曾制军的高明之处。为聚歼这股来犯的长毛,制军大人可谓煞费苦心。但长毛亦非庸辈,任曾制军如何设计,他只是不肯上钩,无奈之下,曾制军只好将景镇守军全部调走,有意给长毛留个大破绽。本官没有想到,长毛果然上钩了!各位前辈请先饮酒,酒后一定要替本官把犒军的事办一办。”

又一位乡绅这时说道:“左大人,您老不去城外督军吗?”

左宗棠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预伏在东山的官军,有一位钦差,五位提督,八位总镇,哪用得着本官去督军!本官只在这里陪各位前辈饮酒,静等捷报。”

乡绅们见左宗棠说得活灵活现,便不再怀疑,只管畅饮起来。

太平军设在城里的暗探,早把探来的消息飞报给已距离城垣不足十里的太平军。其实,早在暗探来前,探马已将景镇的情形探得一清二楚,太平军主帅也正对景德镇四门大开疑惑不解;听了暗探的话后,这位主帅方知上了曾妖头的大当,当下也不及细想,飞传撤字令,心里还在庆幸多亏暗探来得及时,否则后果实难料想。

偏偏无巧不成书,撤退的太平军未及走出十里,正和多隆阿率领的黑龙江马队相撞。多隆阿一见太平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抽出腰刀便杀了过来。太平军不揣虚实,不敢恋战,绕道而行。多隆阿凭空捡了个大功劳。

同年十二月初十,照恭亲王奕䜣、大学士桂良、户部左侍郎文祥等人奏请,大清国成立专为办理洋务及外交事务的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该衙门一切均仿照军机处办理,规定由亲王一人总领,设大臣、章京两级。诏恭亲王奕䜣为总理衙门领班大臣,大学士桂良、户部左侍郎文祥为大臣,另有章京四人、帮办章京二人,综理日常事物。

越七日,圣旨递进两江总督衙门和景德镇楚军统帅办事衙门:“赏四品京堂左宗棠三品顶戴,京卿衔。”

左宗棠的顶戴由蓝色涅玻璃上升为蓝色明玻璃,蟒袍也由八蟒五爪图案变成九蟒五爪,补服由雪雀换成了孔雀。左宗棠已是四十九岁,离知天命只差一年。

乐平却久攻不下。曾国藩连连向乐平增兵派将,苦不得手。曾国藩无奈,只好飞札景德镇,调左宗棠赶赴乐平督战。

接札的当日,左宗棠为防太平军二次来袭,先调两营楚军到景德镇南北二门扎营,这才乘轿赶往乐平。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三月,乐平被官军收复,太平军守城主将李世贤率残部弃城败逃。曾国藩闻报,当即上折为左宗棠及出力员弁请功。圣旨下,实授左宗棠太常寺卿帮办两江总督曾国藩军务。

左宗棠接旨在手,忽然老泪纵横:正所谓苍天有眼,他在五十岁之前,总算熬成了三品大员。

接旨不久,经杨昌浚做媒,左宗棠纳十七岁的吴氏为妾。吴氏名香,貌美若仙,左宗棠习惯称她为香儿,下人们则呼之为香姨娘。

湖北巡抚胡林翼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与曾国藩、左宗棠会商收复安庆的事。两江总督衙门此时由祁门迁至东流驻节,原东流县衙此时便是现在的总督衙门。

几年光景,年仅五十岁的胡林翼已老态毕现,须发半白,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耄耋老人。胡林翼的身子原本就弱,打小时候就是出了名的药罐子,到湖北后,又一直没有好好地歇过一天,精气神就愈发委顿。尤其近两年,不仅气喘加重,还添了咯血一症。

安庆是通往江宁的门户,安庆不复,便无法合围江宁。安庆对太平天国与大清国来说,都很重要。胡林翼不得不抱病来见曾国藩,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亦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对曾国藩、左宗棠说一说。

曾国藩与左宗棠带着一应僚属,出县城三十里去迎接胡林翼。胡林翼已于一年前因功被赏加太子少保衔,是一品顶戴的巡抚。

胡林翼被人扶出绿呢大轿,左宗棠一看胡林翼,当先打了个冷战。他也顾不上施礼,劈头便问道:“润芝,你的脸色如何这么白?莫非病又加重了?你要好好调理才是!我给你的药方子,用了没有?你不能大意呀!”

胡林翼苦笑了一下,刚要对着曾国藩施行大礼,曾国藩已跨前一步扶住他道:“润芝,这里风大,你就不要客套了。我与季高昨儿还说起你的病。润芝,最近好些了吧?我认识一个洋大夫,让他给你瞧瞧?”

胡林翼未及讲话,左宗棠却道:“润芝,你先上轿,有什么话回衙门再说。”

到了总督衙门,胡林翼稍稍歇息了一下,便开始用饭。饭后,曾、胡、左三人坐进签押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商量事情。

胡林翼一坐下,便笑着对左宗棠说道:“季翁,您的开山第一仗,打得好啊!用六千人对抗三万人,一月光景一连收复三座城池,这就是四两拨千斤哪!试问天下统兵大员,哪个敢不对您竖大拇指!我胡润芝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从不敢这么用奇、用险!”

曾国藩忙道:“润芝,你快打住。季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不经夸的!你再夸他几句,他非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他那根大尾巴当真翘起来,小小的东流如何装得下!季高,我说得不错吧?”

左宗棠笑着说道:“涤生,你先不要揶揄我。我来问你,你今天当着润芝的面说句真话,我左季高配不配称‘今亮’这两个字吧?”

曾国藩抚须说道:“季高,你又来了。你左季高的大才,不仅我知、润芝知,天下亦知啊!现在恐怕连上头都已经看出来了,自打你左季高募勇之后,这里的局面已是好多了!否则,朝廷不会在襄办之后又加了帮办。我大清国,像你左季高这样懂兵事的人,实在太少了!”

胡林翼这时说道:“涤生,我有时就想,如果朝廷早几年启用季翁,局面恐怕会更好些。”

曾国藩沉吟着说道:“这人哪,有的大器早成,有的呢,就是大器晚成。早成也好晚成也罢,只要能成就好啊!季高啊,依我看哪,你就属于那种大器晚成的人。”

左宗棠红着脸说道:“你们两个快不要讲了!再讲下去,左季高就得钻地缝了!我呀,没被官文个老犊子参死,已是万幸了,还哪有时间想什么早成、晚成啊!我们快说正事吧。润芝来一趟不容易,别把工夫都耽误在闲话上。”

胡林翼认真地说道:“季翁啊,我可要说您一句,您老现在是太常寺卿,是我大清国堂堂的三品京堂,您老这个急性子不改可不行啊!”

曾国藩接口道:“改山易,要让季高改了这个脾气,可就难了!好,我们现在就谈一谈收复安庆的事。来人,地图伺候!”

胡林翼在东流与曾国藩、左宗棠二人会商了三天,最后确定了收复安庆的用兵方案:调曾国藩九弟曾国荃统带的吉字营九千人去攻安庆,多隆阿部六千人围桐城,檄李续宜部屯青草塥为后援,胡林翼分兵四营两千配合曾国荃助攻安庆,左宗棠率楚军屯婺源,走德兴,堵截浙江境内太平军援安庆之师。

第五章 仕途第八年,迎来重大机遇 第二十五节 新机遇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七月十七日,年仅三十一岁的咸丰皇帝染疾在热河行宫驾崩,遗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端华之弟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御前大臣景寿及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等八人总摄朝政;年仅六岁的咸丰帝之子载淳继承大统,定国号“祺祥”,定明年为祺祥元年。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大清国各级衙门无不成礼持服。太平天国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开始在湖广及安徽、江西、浙江等地大举用兵,克城夺地,连连得手,把战火烧向高潮。

清廷紧急从黑龙江、吉林等地调集旗营奔赴各地应付局面。两江总督曾国藩和他的湘军也陷入太平军的包围之中。偏偏这时,曾国藩军事上最得力的搭档和支持者胡林翼又在武昌病卒。

曾国藩真是雪上加霜,几欲不能支持,于是他就当前的局势函商左宗棠。

左宗棠回信认为,官军欲打开破困局面,非先扫除浙江境内的太平军不可。左宗棠进一步指出,欲进军浙江,必先派重兵屯驻广信,广信乃赣、皖进浙江的必经之地,得广信便可得浙江;浙境一日不靖,则江西一日不安,而大局亦终不能扭转。

曾国藩深服左宗棠所论,于是飞札婺源,命左宗棠率所部楚军急速赶往广信屯扎。曾国藩同时饬令在徽州驻防之臬司张运兰、驻广信之道员屈蟠、驻玉山之道员王德榜及参将顾云彩、驻防广丰之道员段起各军,一俟左宗棠到后,悉归节制。

左宗棠率军离开婺源的第二日,安庆被曾国荃的吉字营收复,湘军的局面顿时好转。

九月三十日,载淳生母慈禧太后联合在京师主政的恭亲王奕䜣发动政变,将顾命大臣载垣、肃顺、端华先行革职逮问治罪,旋处死,又将其他五位顾命大臣一一投进大狱,或革职,或遣戍;年号旋由祺祥改为同治,实行两宫同治,定明年为同治元年,并为此专下两道诏书。

第一道诏书先罗列了肃顺等八大顾命大臣的一些不法之事,然后理直气壮地写道:“虽我朝向无皇太后垂帘之仪,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唯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

第二道诏书比第一道更是简单扼要:“加恭亲王奕䜣议政王封号赞襄政务。”

十月十八日,圣旨再次飞递进两江总督衙门。

旨曰:“两江总督曾国藩赏加钦差大臣衔,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及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

曾国藩接旨在手,脑海反倒一片空白,他不知朝廷此时授予他这么重的权柄,是福还是祸。一督统辖四省,削藩以后还未有过,朝廷等于把东南半壁交给了汉人。

已到广信的左宗棠得到消息,马上致函相贺。当天晚上,左宗棠高兴地对杨昌浚说道:“朝廷放曾涤生节制四省,实乃英明之举也。知我者涤生,重我者,也是涤生!天降曾涤生于当世,是国家之幸,亦乃左季高之幸也!”

左宗棠所言不错,一篇奏请左宗棠援浙并节制浙省诸军的折子,正由两江总督衙门拜往京师。

曾国藩这篇折子的题目是“左宗棠定议援浙节制诸军折”。折子一共向朝廷汇报了四件事:一、左宗棠驻广信,离浙江最近;二、我与左宗棠通过信函交流得知,左宗棠把增援浙江当成自己的任务;三、闽浙总督庆端与浙江巡抚王有龄也请求过,想让左宗棠统军入浙;四、恳请皇上能破格,左宗棠入浙后,允许他自行奏报军情。

众所周知,清廷祖制,除都察御史外,京官非三品以上不能直接上折,外臣则只有总督、将军、都统、巡抚有单独奏事的资格。布政使虽是从二品、按察使虽是正三品、提督虽是武职一品,亦无此资格。曾国藩显然是想让朝廷把左宗棠当成一省巡抚看待。

曾国藩折子的原话是:“左宗棠现驻广信,距臣国藩安庆行营相隔千余里。若一入浙境,相去弥远,声息难通。遇有转奏请旨之件,诚恐耽延贻误。以后该处一切军情,应由左宗棠自行奏报,以昭迅速。是否妥当,伏候谕旨遵行。”

折子拜发的同时,考虑到左宗棠援浙兵力太单,曾国藩又飞檄老湘军刘松山部六千人十二营,又加派八营骑队,速赴广信与左宗棠会合并归其节制。

鲍超、刘松山二将都是湘军出了名的虎将,为使左宗棠能大显身手,曾国藩不得不忍痛把刘松山这只猛虎赠给他。如果曾、胡相交是披肝沥胆,那么曾、左相交便可称肝胆相照了。

十几日后,朝旨飞递安庆和广信两地,朝廷对曾国藩所请无一例外全部答应了下来。接到圣旨的当日,曾国藩抚须对座中的一班幕僚说道:“把浙江军务交给左季高,本部堂大可放心了!”

左宗棠接旨后泪流满面,唏嘘不止。他一则感于曾国藩的全力推荐和信任,一则感于朝廷对自己的浩荡隆恩和无限重托。

当晚,他含毫命简,草折一篇,一是向朝廷表明心迹,一是向朝廷汇报浙江的局势。

左宗棠出山以来,为张亮基办过文案,又为骆秉章拟过奏稿,却从不曾为自己拟过折子。如今,他终于可以为自己拟一篇奏稿了,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

他在奏折中这样写道:“伏念臣一介寒儒,未谙戎务,仰蒙先皇帝特达之知,由举人迭次拔擢,补授太常寺卿、帮办军务。每思殚诚尽瘁,以图一报。兹复蒙皇上恩命督办浙江军务,虽自恨才力庸下,未能匡时济变,仰副恩知,然当全浙鼎沸之时,又何敢稍事诿延,自干咎戾?”折子随后又对局势作了分析:“唯浙江全省自金华、严州、处州失守之后,绍兴、宁波、台州相继沦陷,局势全非。由江西入浙之道,遍地贼氛……以江、浙现在局势言之,皖南守徽、池以攻宁郡、广德,浙江守衢州以规严州,闽军严遏其由浙窜闽以绕犯江西之路,然后饷道疏通,米粮军火接济无误,诸路互相知照,一意进剿,得尺则尺,虽程功迂缓,实效可期,此固一定之局也。”左宗棠接着谈了浙江局面变坏的原因:“查浙江军务之坏,由于历任督抚全不知兵,始则竭本省之饷以济江宁大营、皖南各军,图借其力以为藩蔽,而于练兵选将之事漫不经心;自江宁、皖南大局败坏之后,又复广收溃卒,糜以重饷,冀其复振,卒之兵日增而饷日绌,军令有所不能行,以守则逃,以战则败,恩不知感,威不知惧,局势愈益涣散,遂决裂而不可复支矣!”

折子拜发的当日,浙江省城杭州被太平天国李秀成部攻破。浙江巡抚王有龄等所有守城官兵俱被斩杀,无一幸免。

杭州城破后,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会合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部,分取江山、衢州等地。

驻扎在江山的浙江按察使、安越军统领李元度,驻守在衢州西北沐尘之杭州将军瑞昌,分别派快马驰赴安庆、广信两地,在请曾国藩速调援兵的同时,又催请左宗棠尽快入浙,以挽狂澜。

快马来到广信时,正是大年的初一,左宗棠办事衙门上下正筹办着要为统帅左宗棠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五十大寿。

为了使左宗棠的五十大寿不至太过寂寞,长子孝威也跋山涉水,来到广信大营,代表一家大小给父亲祝寿。

一见到长子孝威,左宗棠的心里不由生出无数的暖意和惬意,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神情已经透出了无限满足。

第五章 仕途第八年,迎来重大机遇 第二十六节 孤军前进

左孝威向父亲左宗棠请过安后,便开始介绍家中的情况,最后又道:“爹,儿子不孝,这次乡试,儿子又名落孙山了。”

孝威话未说完,已羞愧地低下头去。

左宗棠当着杨昌浚的面对孝威说道:“威儿,你的事情爹已经知道了。这次落榜,三年后再考,你不要羞得跟什么似的。你能替爹照顾好你的母亲、姨娘及几个弟弟妹妹,就已是大孝,爹知足啊!爹上次去东流见你涤生伯父,你涤生伯父说,这人哪,分大器晚成和大器早成两种。你涤生伯父呢,是大器早成,爹呢,就是大器晚成。”

杨昌浚见左宗棠说得认认真真,毫不扭捏,不由笑着打趣道:“我说季翁啊,这话别人说可以,您怎么自己说呀?您老不怕传出去,别人说您老是王婆卖瓜?”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我是威儿的爹,只有爹说的话儿子听了才信,你们说顶什么用啊!威儿,爹说得不错吧?”孝威笑着没敢言语。

杨昌浚则把孝威拉到一旁,道:“孝威,走,跟世叔到营去给克庵他们几个请安去。”

孝威对杨昌浚耳语道:“老世叔,您忘了,我还没给姨娘请安呢。晚生行前,娘特别交代过,让晚生好好看一下爹身边的这位姨娘大人,看她能不能照顾好爹。爹一个人在外,娘和家里的姨娘都不放心呢!”

杨昌浚小声对孝威说道:“孝威呀,你爹娶的这位香姨娘,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姨娘啊!不仅长得俊秀,手也巧得很。你回去后对你娘和姨娘说,只要有香姨娘在你爹身边,她们就尽管放心吧。老世叔担保香姨娘对你爹一万个好。”

左宗棠这时用手指着杨昌浚说道:“石泉,你又在教唆威儿什么歪主意?你现在是七品的知县又加同知衔,可不能跟孩子没大没小!对了石泉,这几日光忙活催饷的事了,倒冷落了梅村。梅村的病怎么样了?能不能随军赴浙?”

杨昌浚一见左宗棠谈起了公事,忙撇下孝威,紧走两步来到左宗棠的身边,说道:“季高,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梅村这几日可不大好,恐怕熬不了几天。克庵急得到处延医求药,却不见一点起色。”

左宗棠心下一沉,不由反问一句:“你和克庵是怎么个主意?梅村随我出征以来,大大小小经历了十几次战阵,可到现在头上还没混上个顶子,不能就这么走啊!”

杨昌浚道:“这也怪不得别人,总归是他自己不争气。”

杨昌浚忽然把话止住不说,回头对孝威道:“贤侄,你现在让人领着到上房去给你香姨娘请安去吧,世叔这里要和你爹说几句要紧话。”

孝威巴不得有这一句话,杨昌浚话音刚落,他便忙冲着左宗棠、杨昌浚二人施了个礼,然后退出房去。

杨昌浚接着说道:“季高,我今儿跟你说句实话吧,梅村这病,全怪他自己。”

左宗棠一愣,忙小声问:“石泉,你把话讲清楚些,梅村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

杨昌浚道:“季高啊,这梅村和他哥哥一样,百样都好,就是太好女色。我们打这一路,梅村玩了一路。就是上个月,他带着老湘营去偷袭长毛的女营得手,俘获了一百多个女长毛。他把年老些的送去了阴间,年轻的全部留了下来。你几次发文催他回营缴令,他迟迟不动,是因为他与这些女长毛在床上战得正酣,没有尽兴啊!他被人抬着回营缴令,还说中了枪伤。他做的这些事情,全军上下人人知道,只瞒着你一个。季高你说,凭他那小体格,能经得住七八十个女人轮番折腾吗?老湘营现在军心涣散,全无斗志,全是因他而起呀!”

左宗棠未及杨昌浚把话讲完,已是气得连连跺脚道:“这个王梅村,他可是误了我的大事!大军马上就要向浙江进发,他的老湘营是主力呀!老湘营变成这样,还主什么力呀!石泉啊,梅村胡闹,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呀?你和克庵瞒住不说,不仅害了他,也害了我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楚军哪!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啊!”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慌慌张张闯进来禀道:“左大人、杨大人,老湘营王管带恐怕要不行了!刘大人速请二位大人过去一趟。”

左宗棠一愣,与杨昌浚对视一下,快步走了出去。等他赶到老湘营时,王开化已经驾鹤西归。左宗棠一面连夜向曾国藩通报王开化的死讯,一面为王开化准备棺柩,并派出五十名老湘勇护送王开化回籍。

当晚,左宗棠把杨昌浚叫到签押房,说道:“石泉,我思虑再三,决定把老湘营交给你统带。你知道,老湘营原本是能战能守的一支队伍,立过无数战功,如今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全是梅村统带无方所致。我知道,请梅村出山管带老湘营,是我一大过错。石泉,你意如何?”

杨昌浚沉吟了一下道:“刘寿卿统所部正向广信进发,老湘营原系刘寿卿所部。我以为,寿卿到后,不妨把梅村所遗之老湘营重新划归其节制。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想了想,道:“寿卿现在是总兵衔,老湘营重归其节制自然在情在理,可总得有个管带呀。涤生已把寿卿所统的老湘营划归我节制,但梅村管带的老湘营成了这个样子,就算交给寿卿,也得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才不至于让寿卿耻笑啊!石泉啊,就这么定了,你先接统老湘营,抓紧操练,等寿卿到后再说吧。”

左宗棠口里的刘寿卿,即是湘军名将刘松山,寿卿是刘松山的字。刘松山是湖南湘乡人,最早参加王錱团练为勇丁,因功晋哨长。曾国藩率湘军出省作战后,王錱则脱离湘军,另立“楚”字大旗,被骆秉章留下助守湖南,刘松山则随曾国藩出省作战,因作战勇猛,很得曾国藩赏识,先后保举其为武职从九品额外外委、正八品外委千总并赏戴蓝翎、正五品守备等,又将两营湘勇交其统带,归道员张运兰节制。刘松山累官正四品都司、从三品游击并赏换花翎,到咸丰十年,终于成了湘军独当一面的二品总兵衔统兵大员,与鲍超等一班名将并驾齐驱了。

刘松山与鲍超、已故提督塔齐布一样,以能打硬仗著称。

就在左宗棠五十大寿到来的头两天,安越军统领李元度的军情快报飞递进行辕。左宗棠览读之下,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多想,连夜把杨昌浚、刘典以及各营营官传进行辕,说道:“李次青被围,瑞昌已丢了沐尘退向衢州,我若还在这里等饷粮,浙江全境就将不保。本官计议已定,事不宜迟,明日各营三更做饭,四更拔营。杨大人率老湘营三营为第一起,刘大人率五营为第二起。两起人马进止,由杨大人相机酌度办理。本官为后队,俟刘总镇大队人马到后起程。”

刘典一听急道:“大人,还有两天就是您的生日,您总得让弟兄们吃碗您老的长寿面哪!”

杨昌浚也道:“军情再急,也不差两天啊!”

左宗棠抚须说道:“什么狗娘养的长寿面,本官就权当不到五十岁。杨大人,你一会儿托人去城里给香儿买个丫环。我们走后,香儿一个人在这里总要有个人照料。刘大人,烦你挑出两名可靠的军兵,连夜把孝威送回湘阴。各位将官,请听本官一句话。如今不比从前,我等入浙后,便是孤军作战。饷要自筹,粮也要自筹。从明日起,凡我楚军出征将士,均不准带女人随行。大家跟着我,做他几年和尚如何?浙江一日匪患不靖,我们就做他一日和尚!”

刘典这时笑道:“大人还是不要这样说吧。弟兄们做几日和尚倒是没什么打紧,倒是大人却不能做太久的和尚。大人是堂堂的三品京堂,身边没个女人侍候哪行呢?杨大人,我说得不错吧?”

左宗棠一瞪眼道:“你胡说什么?军中岂能有戏言?”

杨昌浚忙起身打圆场道:“大人息怒,下官以为刘大人适才所言合情合理。刘大人的意思,三军进浙后,若局面越来越坏,全军上下自然要做和尚。若局面很快好转,若想迎娶家室的,自然要许他迎娶。从军打仗,也不能误了儿女不是?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左宗棠知道自己的话适才说得太满了,于是摆摆手道:“好好好,就以杨大人适才所言为准。浙江局面一日不好转,我们就做他一日和尚。”这时,一名营官起身说道:“左大人,如果我们被长毛打出浙江怎么办呢?”

左宗棠想也没想随口答道:“本官就把楚军改成楚庙!”他这一句气话,说得满堂大笑。

在安庆坐镇的两江总督曾国藩,接到李元度和瑞昌的求救军报后,一面檄催左宗棠提前入浙,一面密疏朝廷,举荐左宗棠暂署浙江巡抚。

左宗棠俟刘松山二十营到广信后,当日即拔营由汪口逾大庸岭进入浙江境内;先驻浙江开化张村,又抵马金街。不久,左宗棠接到圣旨:“赏左宗棠二品顶戴,暂署浙江巡抚”。

同日,朝廷又向各地督抚下达谕旨,准“借师助剿”,准上海成立中外会防局。朝廷在太平军的强大攻势下,不得不求助于其他国家。

上海中外会防局,就是当时官军与驻扎在当地的英国军队联合后成立的、意在共同抵抗太平军的军事防御机构。

太平天国成立伊始,在中国境内的各国军队,最先抱着的是一种中立态度,他们当时还看不清鹿死谁手,不敢轻易表态。

太平天国强大后,清军开始节节败退,外国人于是达成一致,开始暗中支持太平天国进攻清军。他们向太平天国贩卖最先进的火炮火枪,还帮着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购订铁甲战船。他们这时甚至已经认定了太平天国一定会赢。

但是,随着太平天国“杨韦事变”的爆发,以及接二连三的内讧,太平军的势力便很快弱了下去,风光渐渐不再。各国权衡利弊,很快又达成一致,转眼又开始帮助起清军来,不仅帮着买枪买炮,还向总理衙门许诺可以提供军队。

尽管清廷知道“借师助剿”将后患无穷,但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太平军,也只得孤注一掷了。这既是大清国的悲哀,也是太平天国的悲哀。

第六章 左宗棠让胡雪岩去搞钱 第二十七节 真正的对手

太平天国占据江宁后,不久就将江宁改成天京,定为自己的国都。

有了国都,又有一大批天将带着上百万的天兵南征北讨,洪秀全认为功德圆满,该好好享乐一下了。于是大兴土木,今儿盖天王府,明儿建造东王府,后儿个又遍选美女,直把个江宁城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他本人也不再过问前方战事,整天除了在美女怀里打滚,就是制定各种礼仪,神化自己,把自己打扮成独一无二的东方教主。

在他的心目中,教主是高于皇帝的。皇帝权威再大,终不过是人。而教主则不同,他想是人时就是人,不想是人时就不是人。可以说他是魔,也可以说他是鬼,说是怪物也可以。但洪秀全却说耶稣是天父皇上帝的大儿子,他自己是天父皇上帝的二儿子。至于天父皇上帝住在哪儿,耶稣又住在哪儿,他就说不清楚了。就算他不能自圆其说,也无人敢问。因为天国的刑罚极其残酷,通常是斩首,还有点天灯、五马分尸、沉江、桩沙、剥皮、挖眼、剁手、砍脚、削鼻子、削耳朵等等。像杖责、打耳光等,根本不算什么刑罚。

见洪秀全如此,杨秀清甚是高兴,因为他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树立自己的威望,独揽大权。论装神弄鬼的把戏,杨秀清是高于洪秀全的。在起义之前,他在紫荆山烧炭的时候,就经常利用业余时间跳大神挣外快。有妇女难产了,就有人把他请过去,好酒好肉招待他一顿。他喝到半疯,便脱光膀子,只穿着个裤头,手里拿着个铃铛,又是跳又是唱,还伸手在女人的肚皮上乱抓乱拧。女人一害怕,再一紧张,孩子生了。当然多数的时候不好使,那也怨不得他。

因为有这本领,所以在起义之初,他便抢先一步把“代天父传言”的特权抓在手里,说自己是天父皇上帝的第四子,天父皇上帝有什么话要交代,需要借他的口来说,于是成了太平天国响当当的二把手。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太平军攻破清军的江南、江北两个大营,暂时解除了天京外围的威胁。该年七月十七日晨,杨秀清认为取代洪秀全的时机成熟,于是先把刀斧手埋伏在银銮殿的外围,然后便以“天父皇上帝有话要对尔传达”的理由,把洪秀全召到东王府。

洪秀全毫无防备,带上自己的仪仗大队便赶了过来。哪知与杨秀清刚一见面,杨秀清便一跤跌倒,爬起来后就已经不再是杨秀清了,成了天父皇上帝的化身。

杨秀清两眼瞪着洪秀全厉声问道:“尔可是吾那不孝子秀全吗?”

洪秀全一听这话,急忙双膝跪倒口称:“朕正是秀全。”

杨秀清冷笑一声道:“你这个混蛋,在为父面前还敢称朕!先自己掌嘴五十,再听为父的天谕!”

洪秀全不敢戳破谎言,赶忙自己抽自己的嘴巴。

杨秀清道:“为父问你,你四弟秀清的功劳大不大?”

洪秀全忙答道:“东王功劳大过天,天国无人能比。”

杨秀清连连冷笑,许久才道:“你既然知道你四弟秀清功劳大过天,为父问你,你称万岁,还自称什么朕,而你四弟秀清怎么就是九千岁呢?”

一听杨秀清口里讲出这话,洪秀全一时发蒙,嗫嚅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秀清大喝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说!秀清该不该称万岁?”

洪秀全急忙四处偷觑,无意中发现大殿外面有刀光闪动。

洪秀全登时吓得小便失禁,想也没想便回答道:“吾将在东王万寿那天加封四弟万岁。”

所谓东王万寿,也就是杨秀清的生日,时间是八月十九日。

杨秀清一听这话马上大叫一声:“为父还有要事办理。你若食言,为父定然取尔性命。为父去也。”话毕,那秀清又是一跤跌倒。

杨秀清爬起来后,先愣了愣,马上便跪倒,口称:“不知天王驾到,死罪死罪!天王如何到了东王府?”

洪秀全冷着脸子道:“天父皇上帝适才降口谕一道,命朕加封你为万岁。”

杨秀清诚惶诚恐道:“小弟有何德何能敢与天王并驾齐驱?”

洪秀全起身道:“天父神谕不可违。朕决定在四弟万寿那天加封你为万岁。你准备一下吧。”话毕气哼哼地走出了东王府。

杨秀清以为大功告成,当天就派人准备受封万岁的所有事宜。

洪秀全回到天王府后,连夜给正在江西作战的北王韦昌辉、在湖北作战的翼王石达开和镇江的秦日纲发密诏一道,命三人接诏后从速带精兵返京勤王。

七月二十五日,韦昌辉带精兵三千最先赶回天京,在先已回京的秦日纲配合下,包围东王府,将杨秀清及其家属全部杀光,又血洗东王府,鸡犬不留。

三天后,韦昌辉又设宴诱杀在天京的东王部下各级文武及其家属五千人。驻守在天京城外的东王部属听到消息后,连夜杀进城里,欲替东王报仇。

韦昌辉指挥部众与其展开血战,历时两个月,把天京城生生给变成了一座魔鬼城,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尸体。吓得洪秀全整日躲在天王府里做噩梦。因为洪秀全自己心里异常清楚,韦昌辉把杨秀清的人马干掉,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十几日后,翼王石达开只带少许人马自武昌赶回天京。这时,韦昌辉已经把杨秀清的所有部众斩尽杀绝,正想对洪秀全下手,不料想,石达开偏偏回来了。石达开先来见洪秀全。

洪秀全一见石达开,第一句话便是:“可不得了啦,狗娘养的韦昌辉杀红眼了!你再晚回来一天,朕就得去见天父皇上帝了!”到了这时,洪秀全还在满嘴说胡话。

石达开未及讲话,韦昌辉大步走了进来。石达开一见韦昌辉,马上埋怨道:“六哥,您怎么杀了这么多人?”

韦昌辉望一眼洪秀全道:“天王有令,为兄不敢不从。”

洪秀全大喝道:“你胡说八道!朕让你回来是勤王,不是让你来杀人的?”

韦昌辉一阵冷笑,阴阳怪气说道:“我杀的是魔鬼、妖孽,何曾杀过人?”话毕,迈步走了出去。

当晚,韦昌辉召集人马决定干掉石达开。不料风声走漏,石达开连夜逃出天京。

韦昌辉并不罢休,亲自带人将翼王府包围,将石达开留京家室全部杀死,又派秦日纲率兵追杀石达开本人。

石达开东躲西藏辗转赶到安庆,很快召集本部人马四万,决定杀进天京城讨伐韦昌辉。

为师出有名,行前,石达开上书洪秀全,指名道姓向洪秀全索要韦昌辉的秃脑壳,如其不然,便班师回京。

洪秀全一见形势有变,急忙派人四处散发传单,很快便组织了万余人的武装,驻守在天王府的周围。

韦昌辉得知石达开要统带重兵回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自己的人马便杀向了天王府,想先干掉洪秀全,再对付石达开。

洪秀全的人马迎将上去,双方展开激战。韦昌辉战败,脑壳被自己的护卫砍掉。

洪秀全一面派人把韦昌辉的脑壳送往石达开大营,一面派兵去追秦日纲。追上之后,先宣布天王的诏书,然后便将秦日纲一根绳子捆了,押回天京处斩。

石达开率部回到天京后,因为洪秀全已经吓破了胆,不再相信任何人。石达开怕遭暗算,再次率部出走。这就是太平天国“杨韦事变”的全过程。

太平天国已经变成了这样,洋人还怎么可能去帮忙呢?

左宗棠率军继续向衢州进发,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三月十五日抵达常山璞石。

四品顶戴署理浙江金衢严道江永康,带少许随从匆匆来到大营,面见左宗棠。

一见左宗棠的面,江永康一边行大礼一边道:“赏四品顶戴署金衢严道江永康,前来给抚台大人请安。”

左宗棠拉起江永康,问他:“江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衢州怎么样?瑞将军能否支撑得住?本部院是急性子,你捡要紧的来说!”

江永康忙道:“大人容禀。职道从衢州间道赶来迎大人,是因有要事相告。四眼狗匪酋李世贤进占沐尘后,已与瑞将军的军标交了三次手。就是昨天,瑞将军得到确切密报,说前天夜里,不知何故,忽然有一半长毛从沐尘开往别处,余下的五千余众也像在打点行装,说不定这一两日也要拔营。据瑞将军讲,沐尘屯有一批粮草,因长毛进军太快,这批粮草未及随军带出,已经被他全部埋在地下。”

左宗棠听到“粮草”二字,双眼马上一睁道:“江道,瑞将军说的这批粮草现在哪里?是否已被长毛取用?”

江永康道:“禀大人,瑞将军眼下就是拿不准这批粮草是否已被长毛取用,所以才让职道赶来这里。瑞将军说,不管粮草是否被长毛取出,趁长毛全数撤走,正可围歼。沐尘地下的这批粮草有十数万石,就算被长毛发现,一时也不能用尽。”

左宗棠听清了江永康的来意,他传人进来,吩咐领江永康先去用饭,自己则铺开地图,两眼盯着沐尘、衢州几处地方,冥思苦想起来。

左宗棠对占据沐尘的太平军是否全数撤走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被瑞昌埋在地下的那批粮草。

楚军成军以来,一直缺粮乏饷,朝廷虽已明令各省为楚军济饷筹粮,但总不能满足需要。左宗棠为了能使全军饷粮有继,已打发了二十几人分赴各省去劝捐筹粮,以供军需。不管沐尘埋在地下的这批粮草是否被太平军取用,左宗棠都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他把刘松山传来,说道:“寿卿啊,本部院适才得到消息,四眼狗李世贤的部众已被李秀成调走过半,目前沐尘只有五千余长毛把守,你敢不敢去碰这块硬骨头?你若能单军收复沐尘,不仅是大功一件,还可获得十万石的粮草!”

刘松山想了想说道:“大人容禀。想那四眼狗攻占沐尘多日,如今突然将大批兵力撤走,如果卑职预料不错的话,离开沐尘的这些长毛,一定是被李秀成调走去江山围攻次青大人的安越军了。照如此想来,安越军的处境当比衢州坏得多,大人此时应该兵发江山才对呀!”

左宗棠赞许地点了一下头,笑道:“人家都说湘军大将刘寿卿是个猛张飞,岂不知寿卿还是半个赵子龙呢!”

刘松山笑道:“大人万莫夸奖于我。不夸,卑职还会打仗,一夸,可就分不出轻重了。”

左宗棠忽然问道:“寿卿啊,本部院早有所闻,说你老弟每到阵前,愈饮酒愈能杀敌。若不饮酒,便浑身打不起精神,见了长毛便怕。这可是真的?”

刘松山脸一红,嗫嚅道:“大人和涤制帅是至交,卑职干什么,有哪些短处,自然瞒不过大人。说句实话,卑职阵前饮酒,不过是为了给全军壮个胆子罢了,哪知道时间一长,竟成了习惯!大人也是豪爽的人,还望能体谅卑职的苦处。”

左宗棠笑着说道:“寿卿,你误会我了。你老弟是涤制帅帐前的勇将,也是他最爱惜的大将。说句实话,湘军若少了你和鲍军门两个,那还叫湘军吗?如今制帅把你老弟拨过来助我,我不仅更加敬重老弟,也会百倍于涤制帅爱惜老弟。本部院行前,已再三交代粮台,各营的粮饷可拖欠,刘寿卿总镇的粮饷却一天都不准拖欠!尤其是寿卿总镇的个人饮酒,更不能拖欠!”

刘松山原本一介武夫,肠子直,也见不得人抬举,如今听了左宗棠的一番百般奉承话,早把他的眼泪感动出来了。

他只觉腿一软,不由自主地便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卑职早就风闻,左季翁待人最讲义气,如今听季翁讲话,方知季翁待人不仅义气,而且体恤。季翁身为一省封疆,如此高看卑职,卑职就算被长毛戳得浑身是洞,又有何憾!卑职今天发个大誓,只要季翁指到哪儿,卑职便打到哪儿,决不打半点折扣!只要季翁肯把卑职当成个人就行!”

左宗棠双手扶起刘松山,动情地说道:“寿卿言重了!快快起来,我们还要谈正事!”

按着左宗棠的吩咐,大军当晚分成两路开拔:一路由刘松山率所部二十营直扑沐尘,一路则由左宗棠亲自率领驰赴江山去解李元度之围。

左宗棠一路在奔赴江山的途中极其顺利,很快便与前两起楚军人马会合;刘松山一路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击。

探知刘松山扑向沐尘,李世贤先从左近的几个城郭急调五千人补充兵员,又飞马送信给李秀成。

李秀成不敢怠慢,立即把汪海洋所部一万人调往沐尘。李秀成决定把沐尘变成三河镇第二,立誓把刘松山所部老湘营全歼于此。

李秀成此时是浙江境内各路太平军的统帅。李秀成或作寿成,原名以文,广西藤县人,是太平天国内讧后崛起的第二代天国将领。李秀成原隶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因智勇双全受杨识拔,举为右四军帅,旋升后四监军,随翼王石达开作战。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擢殿右二十指挥,旋升二十二检点,地官副丞相。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二月,李秀成随燕王秦日纲赴江苏镇江解围,意图摧毁清廷苦心经营的江北、江南两个大营。“杨韦事变”后,秀成奉天王洪秀全命移军镇守安徽桐城,因功升地官正丞相、合天候。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封忠王,侍王李世贤归其节制。其实,早在左宗棠受命援浙之初,李秀成就开始苦苦思考对付左宗棠的办法。

他从沐尘逐步撤军,实际上用的只是一个诱兵之计而已。他想把左宗棠全军吸引到这里聚而歼之,使清军不敢正视浙江。他此时正在杭州大兴土木建造忠王府,他要把浙江变成他李姓天下。

惯于用兵的左宗棠求粮心切,他尽管已经猜测出李秀成累累从沐尘撤兵,很可能是在使计,但为了能得到那批埋在地下的粮食,他决定冒一次险。

就在刘松山开拔的当夜,左宗棠遣人飞马给安庆送信,请调湘军第一虎将鲍超和他的霆字营由间道支援沐尘,反歼李世贤部。

左宗棠推测,只要刘松山能坚持一天,霆字营再及时赶到,反歼李世贤就大有希望。

左宗棠命全军在离李秀成大营十里处扎寨,又派人入江山城里告诉李元度。李元度知援军赶到自是大喜,守城将士士气也陡然高涨。

按常理推算,李秀成见到左宗棠赶到,该趁其立足未稳或安营之时出击才对,但李秀成既未出击,也未组织攻城,只是相持。

杨昌浚对左宗棠说道:“李秀成这个小毛贼,他在耍什么花招?”

左宗棠小声道:“石泉,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小毛贼,我江北、江南两个大营,可就丧在他的手里。李秀成是个人物啊!他不与我战,是在等着好消息呢!你站到高处好好看看他的营盘,有一大半空着。何也?兵力早被他暗中调走了!他要让我援浙之军有来无回呀!此人年纪虽轻,却是咱们真正的对手!”

杨昌浚大惊道:“季高,你是说他在沐尘设有重兵?如此一来,刘寿卿可不是险了?”

左宗棠抚须说道:“寿卿险固然险,但我料定,凭寿卿的神勇,坚持一天应该不成问题。只要寿卿能坚持一天,局面便会好转。石泉,沐尘一役很关键,它关系到是我主浙江,还是小毛贼李酋来主浙江。”

杨昌浚见左宗棠满怀胜算的样子,没有及时接话,而是话锋一转,问道:“季高,你现在是署抚,你打算把巡抚衙门先设何地?巡抚总得有个地儿办公事不是?”

左宗棠苦笑一声道:“浙江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谈什么巡抚衙门哪!打到哪儿,就在哪儿办公事吧。我已暗立誓言,不收复杭州,我这署理巡抚就流动办公事!”

杨昌浚不由问道:“季高,你这么做,上头能答应吗?我大清立国百年,可还从没有过流动办公事的巡抚呢!”

左宗棠道:“上头不肯答应,就给我这署抚指定一个巡抚衙门好了。浙江的局面坏得这么快,还不是用人不当所致吗?把王有龄放在浙江当巡抚,不是等于拱手把浙江送给了李秀成吗?天下人谁不知道,他王有龄一不会用兵二不懂遣将,他除了敛财吃花酒,哪会干别的!浙江就是坏在他的手里!他要是不死,我第一个就上折参他!”

第六章 左宗棠让胡雪岩去搞钱 第二十八节 不祥之兆

沐尘的战事究竟如何呢?先是刘松山所部沿途遇到太平军拦截,虽俱被杀退,将士的体力却是被大大消耗了。

到沐尘后,刘松山一面派人奔赴衢州,请瑞昌率军接应,一面立即传命埋锅造饭,准备饱餐后再向城郭发起攻击。

但李世贤根本不给他吃饭的时间,就在刘松山埋锅造饭的军令出口不久,四周围便响起震天的炮声,随后便涌现出大队的太平军来。

刘松山站在马背上一望,见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太平军足有三万余众,漫山遍野都是旗号,便知中了诱兵之计。他并不惊慌,先站在马背上看了一下地形,见沐尘西北有一处高山,足可凭借,便发下令去,命各营一面抗击敌人,一面向沐尘西北的高山上靠拢。

混战至一个时辰,老湘军各营已全部突破太平军的防线会合在高山坡上,并很快在山头架起杀伤力最强的开花大炮。困守孤山虽是兵家大忌,但刘松山此时已无路可走。

杭州将军瑞昌一接到刘松山的军情快报,很快便率所部离开衢州赶往沐尘;但他尚未望见沐尘城楼,就陷入重兵包围之中。汪海洋率一万精兵,整整等了瑞昌两个时辰。

瑞昌一闻四面炮响,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一头便从马上栽下来,把头上跌起老大一个包。这一跌,倒把他跌清醒了许多。他再次爬上马背,传命稳住阵脚,拼死突围,向沐尘刘松山大军靠拢。

瑞昌所部人马太少,厮杀半日光景,便只剩了一千余人。瑞昌本人此时身中三枪,已不能骑马,只能坐在一个草料包上指挥。

汪海洋眼见大功即将告成,于是分出一半兵力去支援李世贤部。李世贤部此时对刘松山的攻杀却并不顺利。刘松山占据山头后,便开始架起开花大炮对围在前面的太平军进行轰击。

李世贤因为不懂兵事,他只知用重兵便能打击敌人,却忘了人数过密也是兵家的大忌,致使湘军的大炮把威力发挥到极致。两军已对峙半日有余,湘军仅伤几百兵勇,李世贤已有两千余人成了炮灰。

李世贤低估了刘松山,惯会用兵的李秀成也低估了刘松山。刘松山久经沙场,打过无数恶仗,他能博得湘军虎将的美称,并非浪得虚名。

正午时分,太平军攻势稍缓,处于围而不攻的状态。刘松山估计太平军正在吃饭,便也赶紧让人埋锅起灶,并传命火炮营停止轰击,留些炮药迎接午后的恶战。

午饭过后,李世贤悄悄把汪海洋调过来的五千余众派到山的后面进行攻击。

显然,李世贤开始打湘军火炮营的主意,可惜没有成功,因为刘松山早已在山后布置了两千精兵,根本不容太平军靠拢。

李世贤是李秀成的堂弟,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加入太平军,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因功封侍天福,转年晋左军主将,主持皖南军务。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三月,李世贤参与摧毁清军江南大营之役,以功封侍王。李世贤作战勇猛,只是谋略不如堂兄。

两军又激战半日,刘松山火炮营的火药与炮弹已所剩无几,形势开始对湘军不利。偏偏这时,太平军汪海洋部已将瑞昌所部悉数歼灭,统军赶了过来。刘松山四周整整围了近四万太平军。

刘松山登上山顶,并将帅字大旗立在身旁。他让人送上一坛酒,边饮边不解地想:“都说左季高惯会用兵,他怎么走了这么一招棋呢?”

在对左宗棠不解的同时,刘松山也在反复思考着退路。他站在山上仔细地寻找着太平军的破绽,决定突围出去。

刘松山派人把各营营官召集到山顶上,吩咐道:“长毛此次可是下了狠手!本镇刚才估算了一下,围在我周围的长毛不下四万人。此时,就算抚台大人亲自来援,恐怕也无济于事,只能突围出去向江山靠拢,力争与左抚台的楚军会合,方保不被吃掉。”

刘松山的话音刚落,一名守备衔的营官忽然指着沐尘城西说道:“总镇大人请看,长毛又向这里增兵了!”

刘松山心头一跳,抬眼顺着营官的手指望过去,但见半天烟雾弥漫,烟雾里面分明有无数旗号招展。

刘松山举起酒坛子向后一扔,骂道:“狗日的长毛,派了四万步兵不够,眼见又调过来大股的马兵,爷今儿和他拼了!”

刘松山瞪起血红的双眼,拔出鬼头大刀,说道:“各位弟兄快速回营布置,一起向山后靠拢,我们今日就是要从山后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名营官大声道:“总镇大人,长毛在山后的兵力虽薄,但山后十里处,便是大江啊!”

刘松山正要讲话,适才讲话的那名守备衔营官这时又叫道:“总镇大人快看,来的人马原来是湘军霆字营啊!”

刘松山全身一震,细细向山下望去,但见来军正向沐尘疾驰,头起是马队,顶头一杆大黑旗,上面明晃晃绣个“霆”字。马蹄翻飞,卷起无数的尘土,恰似平地起了云雾。

刘松山大叫道:“天遣鲍春霆赶来救我了!”话毕翻身上马,大刀一挥道:“弟兄们快快回营,我等立大功的时机到了!”

霆字营马队赶到沐尘,立即在太平军中搅起波澜。这起马队虽只两千余众,但却冲乱了太平军的阵脚,扰乱了太平军的军心。

刘松山抓住时机率大队人马冲下山去,与数倍于己的太平军展开了白刃战。正激战间,鲍超率八千步军赶到。鲍超骑着一头乌骓马,身上披着黑盔甲,加之他本人又生得青须黑脸膛,活脱脱一个黑煞星转世。

鲍超冲进太平军阵营放声高呼:“寿卿莫慌!看鲍某今日如何取四眼狗首级!”鲍超话毕,率亲兵营杀进重围,直向太平军中的大黄伞扑去,分明是猛将张飞在世。

鲍超估计,大黄伞下不是李世贤便是汪海洋,断不会错。鲍超作战一贯以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为快,这其实也正是霆字营胜多败少的法宝。大黄伞下的李世贤被鲍超如此一冲,不免有些心慌,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弹,正好擦着他的头皮,更让他心生不祥之感。他先命人撤去大黄伞,想避开鲍超的锋芒。哪知道,大黄伞一撤,几万太平军登时不战自乱,开始自相践踏。这正中鲍超的下怀。

湘军愈战愈勇,很快由被动转为主动,太平军将士尸体眼见多起来。战至夜半,汪海洋左臂被砍伤,李世贤的右腿又中一枪,太平军只剩了一万余人。

李世贤知道败局已定,不敢再战下去,亦不敢回城,只好率军撤到山后的江边,由太平军的兵舰接应走了。

鲍超让火炮营就在江边架起火炮,对着太平军战舰一顿猛轰,这才下马来见刘松山。刘松山紧紧抱住鲍超,许久不肯放开。

刘松山流着眼泪说道:“春霆,你我可是在梦中相会吗?你若晚到一个时辰,我就支持不住了!你说季翁,如何走了这么一招臭棋呀!”

鲍超用手拍着刘松山的肩膀道:“寿卿啊,这是左帅用的一计呀,若不然,我老鲍怎么会赶来这里呢?”刘松山这才恍然大悟。

当夜,刘松山、鲍超二人把大营扎在城外,两个人进城安歇;随军前来的金衢严道江永康则在进城的当晚,便带人开始寻找瑞昌埋在地下的那批粮食。

整整寻找了半夜,却一粒粮食也未找到,反倒发现了太平军因仓促撤军,未来得及带走而埋入地下的一批新式西洋火炮和部分弹药,另在侍王府后花园的一处假山下面,掘出十几坛金银器物,约合大清户部官银五十余万两。

江永康大喜,慌忙报与刘松山。刘松山不敢怠慢,连夜将枪械弹药并金银等物派人送到城外的大营看管。

第二天早起,鲍超率军离开沐尘,向江西方向杀去。

刘松山则同着江永康,一边修理破损的城墙,一边出榜安民,又紧急派快马给统帅左宗棠送信,通报军情及将军瑞昌战殁的情况后,又据实通报了江永康在沐尘发现西洋枪械弹药、金银器物等事,并向左宗棠请示下一步的进止事宜。信后,刘松山依例又详开了长长的一串出力员弁的名单。

左宗棠收到刘松山快信的时候,李秀成已开始暗中向江山增调兵力。李秀成决定把决战的战场摆在江山,与左宗棠一分高下。此时双方的兵力极其悬殊。

江山城里李元度的安越军有十二营六千人,城外五十里处有安越军一部三营一千五百人,李元度拥军为七千五百之数。城外五里方圆,便是太平军的大队人马,有两万余众,若李世贤、汪海洋到后,太平军围攻江山的兵力将达四万人。李秀成又紧急加增一万人来援,太平军兵力总数将突破五万人。李秀成的外围,则是左宗棠的楚军全部人马,人数为六千。

清军在江山的总兵力是一万三千余人,接近一万五。五万对一万五,李秀成不怕左宗棠逃到天上去。

就在左宗棠接到刘松山快信的当晚半夜时分,李元度按着左宗棠的命令率队出城突围,得成,两军合在一处。面对强大的太平军,左宗棠情急之下决定放弃江山,寻找新的突破口。

与李元度会合不到一个时辰,左宗棠即率楚、安两军快速离开江山,回返衢州。

第六章 左宗棠让胡雪岩去搞钱 第二十九节 死里逃生

到衢州后,左宗棠一面令李元度驻开化休整、刘松山在沐尘休整,调杨昌浚驻常山、刘典守龙游,一面又紧急上奏朝廷,请广西巡抚刘长佑、贵州巡抚江忠义、湖北巡抚李续宜、署四川布政使刘蓉等故旧同乡,酌派兵勇援浙。

左宗棠在奏折中这样写道:“浙江全省决裂,时局攸关,不得不先其所急。应请旨敕下各臣,令其精选一营两营前来。”

左宗棠为给沐尘之役出力员弁请赏,又上《官军入浙沐尘大捷衢属开化肃清》一折,折后附了保举单和为阵亡将弁请恤单。在保举单中,刘松山列第一位,霆字营提督衔统帅鲍超列第二位;在请恤单中提到瑞昌时,因瑞昌尚未见到尸身,不知是战死还是逃逸,左宗棠只好写了这样一句:“杭州将军瑞昌下落不明,一俟查清,容臣据实续奏。”

左宗棠同时让文案向浙江内的各路官军发札、行文,通报巡抚衙门暂驻衢州一事,以免贻误军情,荒废政务。

这天晚上,左宗棠身着常服正坐在临时的衙门里喝茶、看书,一名亲兵匆匆走进来禀告说道:“大人,有一个老头子,穿着件血迹斑斑的武官服,头上既没官帽,也没有顶子,手里拄着根棍子,自称是杭州将军瑞昌,说要见您老。请大人示下,是见还是不见?”

左宗棠急忙放下茶杯,起身道:“快带本部院去看他,瑞将军若当真活着,那十万石粮食可不就有着落了!”左宗棠大步跨出辕门,借着星光看站着的那人。

只见来人官服破旧,上面滚了无数的灰尘与血迹,补服上还烧了两个极明显的黑洞;六十上下年纪,一蓬白胡子挂在胸前,满脸的憔悴和疲惫;浓眉大眼,两耳如轮,身材高大,略微有些发胖和驼背,双手拄着根木棍,看上去像叫花子,却比叫花子威武,分明是军人无疑。

左宗棠奇道:“本部院就是太常寺卿署理浙江巡抚左宗棠,你是哪个?如何这般模样?”

来人往前挪动一步,嘶哑着嗓子问道:“您当真是署抚左大人?”

亲兵这时道:“还愣什么愣?这不就是抚台大人吗?”

来人一听这话,两手猛地松开棍子,旋即扑通趴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赏一品顶戴杭州将军瑞昌给抚台大人请安!”

左宗棠料定眼前的人必是瑞昌无异,但鉴于当时的局面混乱,左宗棠不敢贸然去扶,却追问一句:“本部院与瑞将军素未谋面,如今长毛遍地,无孔不入,本部院怎敢贸然相信你就是瑞将军呢?”

来人大声说道:“本军随同江观察镇守衢州月余,大人可传江大人来指认。”

左宗棠没有言语,急派一名站哨的亲兵去传江永康。江永康很快随亲兵来到辕门外。他先依礼见过左宗棠,这才跨前一步来到那人面前,弯腰只看一眼,便大叫道:“大人,真是奇迹啊?果然是瑞将军哪!”

左宗棠这才弯腰将瑞昌扶起来,命身边的亲兵把瑞昌扶进衙门里坐定,又吩咐人给瑞昌净了面,换了套干净的常服。

瑞昌收拾齐整,又与左宗棠、江永康重新礼过,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讲述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

沐尘一战,瑞昌被汪海洋重兵包围,身中五枪后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东方已露鱼肚白。瑞昌强忍着疼痛站起身,但见周围方圆一里左右,躺着的尽是官军尸体和少许太平军将士的尸体,瑞昌便知所率三千人马已被歼灭。

瑞昌不知前方战况如何,推测也好不到哪里去,便不敢再在这里停留,咬牙爬进了一处烂洼地里。在烂洼地里歇息片刻,又喝了几口透着血腥味儿的脏水,便再次鼓起气力向一处密林里爬。在接近密林边缘的时候,瑞昌因失血过多,支持不住,再次昏死过去。

瑞昌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躺在一户庄户人的床上。不用说,是这庄户人救了瑞昌的一条性命。

瑞昌最后说:“得知抚台驻节衢州,本军不敢耽搁,连日赶来。”

左宗棠叹口气说道:“瑞将军,您受苦了。您所部各营已全部为国捐躯,可歌可泣!本部院要连夜上奏朝廷,为您和受难的全军将士请功、请恤!您先暂到后房歇息,慢慢养病,等圣旨到后,我们再计议进剿事宜。瑞将军,本部院还有一事要请教。据江道讲,您撤离沐尘时,有一批粮草未及带走,被埋在了地下。但刘总镇进城后,并未寻找到这批粮草。瑞将军,这批粮草您究竟埋在了何处?”

瑞昌答道:“回抚台问话,这批粮草并未在城内掩埋,而是被本军运到城外北门五里处,那里原是县衙门训练团丁的办事房,本军就着人把这批粮草埋在了办事房的地下。为不被长毛发觉后取用,本军临行又特意放了一把大火,将办事房烧毁!”

左宗棠高兴地用手击桌道:“好个精细的瑞将军,真是天佑您平安来见本部院吗?若非您亲口所言,这批粮草焉能再见天日?好,本部院即刻行文沐尘刘总镇,粮草掘出后,本部院要狠狠保举您!”

刘松山接到咨文后,立刻带人赶到城北的一处废墟,一掘果然掘出了十万石粮草。刘松山将粮草全部运进城去,当日即函告衢州。

左宗棠马上派江永康带一营人马赶到沐尘,运回八万石粮草,另二万石留刘松山取用。

以后的几天里,左宗棠一面酌调刘松山、刘典、杨昌浚、李元度等人,统军分期分批地收复衢州周围被太平军占领的州县,一面咨文两江总督衙门,与曾国藩商讨在衢州建立水师营的事。

曾国藩此时已晋协办大学士领两江总督,他对左宗棠所议创办楚军水师营一事除赞许外,又推荐现在湖南募勇的浙江处州镇总兵刘培元为其训练、管带水师营。

左宗棠接到曾国藩的来函自是满心欢喜,当日就草折一篇,奏请准在衢州创设水师营。忙完了这些,时令已临近新年。

这一天,左宗棠刚视察军务回到衙门,正想坐下喝一杯茶,一道圣旨却飞递进来。左宗棠未及传旨差官把圣旨宣完,已是气得脸色煞白,胡子根根抖动。

原来,这道圣谕竟然是根据曾国藩奏参李元度而下发的。曾国藩一共列举了李元度大罪两款:一、革职期间不等审讯擅自回籍,不经允许自行募勇去了浙江;二、杭州危机,却节节逗留,并不赴援。

圣旨最后写道:“李元度于失陷徽四郡获咎后,不候曾国藩审讯,径自募勇赴浙,捏报克复义宁等城;迨由江西援浙,复节节逗留,以致杭城失陷,厥咎甚重。可恨可恼!李元度着即革职,交左宗棠差委,以观后效。该革员治军,一味宽纵,所部勇丁,多用亲族子弟。即着左宗棠会商曾国藩,严加甄汰,分别去留。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大骂道:“这个曾涤生,他也真下得了手!想那李次青,从你出山办团练便跟着你东征西讨,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啊!你何至于抓着他投靠王有龄这件事不放手,穷追猛打呢?是人孰能无过?你这叫铁面无私吗?你这叫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左宗棠坐在房里骂了半天,这才想起李元度尚统带所部,随同刘典在松阳作战,于是传江永康进来,让江永康派快马速赴松阳传李元度回衢州议事。

江永康走后,左宗棠又拿起圣旨反复看了起来。

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一榜出身。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入曾国藩幕办理文案。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曾国藩移军江西,札令李元度回籍募勇成六营三千数,屯湖口。累官知县、知府加道员记名,后又赏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赐号色尔固楞巴图鲁。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李元度奉命率所部平江勇援浙江宁池太道守徽州,兵败,遭曾国藩参劾革职,愤而离营。经候补道邓辅纶牵线搭桥,投靠王有龄。王有龄随札令李元度回籍募勇,成十六营八千人,取号“安越军”,入浙作战。后来义宁收复,官文和王有龄都上疏替李元度辩护,朝廷复开除其处分,并实授浙江盐运使兼浙江按察使。后来曾国藩经过调查,发现李元度并未参战。

李元度很快来到衢州,看过圣旨后,他先是沉默不语,继而双眼垂泪,终于掩面痛哭起来。

左宗棠被李元度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劝道:“次青,你的苦处我知道,我会上折替你说话的,你快把眼泪收回肚子里吧。你是统兵大员,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呢?”

李元度哽咽着说道:“季高有所不知,涤生参我,本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兵败徽州,被革职后擅自离营已是不该。离营之后若回籍也就罢了,我偏又听了候补道邓辅纶的话入浙投靠了王有龄,这更是错上加错。王有龄命我回籍募勇,我因为对涤生怀有私愤,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依当时的想法,是想重新开始做给涤生看。可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听了王有龄的蛊惑,把新募的八千勇丁取号‘安越军’,这简直就是错上加错了!我一错再错,就算涤生容我,湘军的其他将领又岂能容我!我李次青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自己造成的啊!”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次青啊,你这么做也不尽是错处。你随曾涤生办团练,又为王有龄募勇,还不都是为了大清国吗?你现在虽被革职,也只是暂时的。你先在我身边办些文案上的事,安越军呢?我先按旨裁汰几营;留下的呢,先让瑞将军统带,归军标建制。你意如何?”

李元度止住哭声说道:“季高,安越军的去留全凭你一人处置。你是奉旨行事,无人敢有他言,你怎样处理都好。而我,却是已打定主意回籍了。涤生说得对,我李次青这个人,文理尚优,带兵这不是我的长项,我还是回去好好写些东西吧。这也算是我向涤生及所有湘军将领赎罪之举吧。”

左宗棠一愣,不得不百般苦劝,李元度却决意辞归。左宗棠无奈,只好派亲兵十几人护送李元度回籍。李元度回籍后,当真埋首著书,不再过问兵事,终写成《先正事略》与《天岳山馆文集》二书传世,名重一时。

李元度之事,虽使左宗棠对曾国藩心生老大的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这件事,毕竟是李元度有错在先,曾国藩是依法办事。但曾国藩并未因此而与李元度绝交,曾国藩不仅应邀为《先正事略》作序,两个人后来还结了儿女亲家。

左宗棠后来叹息:“曾涤生就是有别于常人,公是公,私是私,毫不混淆。”

第六章 左宗棠让胡雪岩去搞钱 第三十节 重用胡雪岩

李元度前脚离开衢州,左宗棠后脚又接到圣旨:“照曾国藩所奏,浙江巡抚着左宗棠补授;浙江按察使,着刘典补授;浙江衢州府知府员缺,着杨昌浚补授。”

圣旨接着写道:“现在江、浙贼氛恣肆,亟应设法进兵,早图恢复,拯生民于水火。曾国藩、左宗棠、李续宜等如何布置筹划万全之处,均着随时分别迅速驰奏,不得稽延,实深殷盼。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钦此。”

圣旨到后不久,驻在衢州的一班文武官员都到行辕为左宗棠贺喜。左宗棠自然也是满心欢喜,哈哈笑着,把来贺喜的一应官员请到官厅喝茶,又特备了几盘花生、大枣供官员们取用。

左宗棠是个爱讲排场的人,接旨的当晚,他就令亲兵把临时巡抚衙门内外打扫了一遍,又特意扎了几盏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辕门之上。

接下来,左宗棠于当晚又在灯下连书三封信函:一函致夫人诒端,通报自己得授浙抚的事并顺询孝威是科乡试结果如何;一函致广西臬司蒋益澧,询问其带兵援浙的进止情况;一函致署四川藩司刘蓉,催问四川济饷到达的时间。

第二天,刘典、杨昌浚、刘松山等人也赶了回来,衙门里又是一番热闹。浙江新授的一班官员很快更换了翎顶、补服,刘典以浙江按察使继续带楚军老营。杨昌浚则离开老湘营,全心致力于衢州知府本任;杨昌浚管带之老湘营正式划归刘松山统领。

一班官员正饮酒间,一封家信又飞到左宗棠手上,却原来是长子孝威写来的。左宗棠当着一班官员的面将信拆启,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纸湖南乡试《题名录》。

左宗棠双眼一亮,急忙屏住呼吸细细看去,终于在第三十二名,看到了“左孝威”三个字。左宗棠的双眼登时有些湿润了,握信的手也明显有些颤抖。

杨昌浚见左宗棠看《题名录》的神色有些变化,不由小声问了一句:“抚台大人,您如此激动,莫非孝威大少爷高中了是科乡试?”

左宗棠的眼里忽然闪出大颗的泪珠来,一滴泪珠挂到胡子上,边笑边道:“这个龟儿子,他才十六岁,竟然中了三十二名!”

刘典一听这话,马上接口道:“这么说,您岂不是双喜临门吗?”

左宗棠哈哈笑道:“同喜同喜!本部院今天可让各位老弟见笑了。本部院是二十岁中举,曾涤生二十四岁中举;曾涤生的得意门生合肥李少荃,是我大清国近世最负盛名的少年才俊,中举人那年也已经二十一岁。可孝威这个龟儿子才十六岁,竟然也成了举人!你们几位老弟回去都帮我查一查,看看我大清立国以来,十六岁中举人的究竟有几个?”

江永康这时起身答道:“抚台大人,这还需要查吗?如今职道手里,就存有我大清立国以来,各省乡试同门《年齿录》,职道闲时总要翻看。如果职道记得不错的话,十六岁中举人的,各省统统算起来,这百余年来不过十几人而已。如说少年才俊,依职道看来,大少爷才是真正的少年才俊啊!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江永康的一番奉承话,直把个左宗棠说得眉开眼笑。冷静下来,左宗棠又颇为孝威担心,因为少年得志有所作为的实在不多。

于是回信给孝威,一则是鼓励他,二则是警示这只是个开始。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十二月初三,衢州、沐尘及周边州县已全部掌握在清军的手里。

为防太平军袭占婺源断湘、楚各军粮道,同时也为尽快收复严州,左宗棠决定移节婺源。

这时,各省奉旨援浙之官军已陆续抵达浙境。计有广西臬司蒋益澧率所部广勇五千,总兵衔刘培元率所募之三千水勇,广西巡抚刘长佑在蒋兴澧开拔后又加拨三营抚标随后赶来。贵州巡抚江忠义、署四川布政使刘蓉等左宗棠的一班故旧,也酌派数额不等的兵勇援浙。为名正言顺,左宗棠奏请广西按察使蒋益澧转署浙江布政使,浙江处州镇总兵刘培元改授衢州镇总兵,以期使其能在衢州安心操练水师营。上一一照准。

左宗棠离开衢州前,为使水师营能早日作战,又专委两名候补道驻衢州督造战船事宜。

婺源在安徽境内,离衢州颇为遥远,为能与杨昌浚经常商讨军务,左宗棠与曾国藩函商后不得不上奏朝廷,请开缺杨昌浚衢州府知府员缺以道员用,并随军帮办军务。随后,左宗棠又设立总粮台转运一处,粮台转运六处,委候补道王加敏出任委员。

看看诸事皆安排妥当,左宗棠忽然又想起江永康乃前浙抚王有龄保举上来的人,尤其在左宗棠驻节衢州后,江永康虽然事事躬亲,但办事并不是很明白,阿谀奉承的手腕倒是第一;左宗棠离开衢州后,江永康便是衢州最最关键的官员。但凭江永康的做派,很难担起这一重任。衢州若有闪失,必将影响规浙全局。还有杭州将军兼署浙江提督瑞昌,身体每况愈下,眼见已不能担负起将军应有的职责。

左宗棠思虑再三,不得不以“性喜浮伪,办理地方诸事未洽舆情”为由再上一折,奏请将江永康开缺本任,随军调用。折后,又附《将军病伤难愈请以秦如虎署理浙江提督片》。

秦如虎是湘军提督衔统兵大员,现在率所部奉曾国藩之命在宁波一带与太平军作战。

左宗棠奏请秦如虎署理浙江提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秦如虎可就近替他监管一下洋枪队常捷一军。

常捷军又称“花头勇”或“花勇”、“黄勇”,一称“信义军”,外国则习惯称之为“中法混合军”。是大清国下达“借师助剿”的圣谕后,继上海常胜军(亦称中英混合军,是一支水陆综合的西式部队,由洋枪步队、英国战舰组成)之后组建的又一支洋枪队,是大清国依靠外国力量组成的西式武装队伍。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七月,为防太平军对宁波等海口进行攻击,驻宁波法国舰队司令勒伯勒东(Le Brethon de Caligny)经与宁波海关税务司法国人日意格(Prosper Marie Giquel)反复筹划,函商于刚刚实授浙江巡抚的左宗棠,提出拟在宁波一带募集中国士兵约千人,派法国军官教练,用洋枪洋炮装备,组成一支军队;由勒伯勒东任统领,日意格为帮统,伙同当地清军对太平军作战。

左宗棠迫于形势,他本人也确实想尽早将浙江全境收复,便同意了法国人的请求,并指定宁波善后局供给该军粮饷。但可惜宁波距婺源太过遥远,左宗棠无法对该军实行监控,只好借用秦如虎达到目的。

当时,左宗棠与勒伯勒东和日意格二人均未谋过面,亦不知二人的底细如何,左宗棠同意成立常捷军,完全是因为形势的需要。后来,经向总理衙门函询,左宗棠才算对这两位法国人有了些了解。

勒伯勒东生于清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法国海军军官。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受命率舰进入浙江宁波口岸驻扎,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五月参与对攻占宁波口岸的太平军的作战,并收复宁波,因功由舰长升任法国驻宁波海军司令。

日意格比勒伯勒东小两岁,也是法国军官,曾参与波罗的海、克里米亚之海战。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奉命来华,参加英法联军侵占广州。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转赴宁波出任宁波海关税务司。太平军攻占宁波后,他奉国内指令拒向太平军交付关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初,乘舰赴上海,与英、法两国领事及清苏松太道吴煦会商上海防务。五月,会同清军及上海常胜军参加收复宁波之战,因功受到国内表彰。

此时年关将近,左宗棠却连续收到刘松山、刘典等各路人马的催粮公文,急得他坐卧不安,心烦意乱。偏偏这时,住在广信的侍妾香姑娘又飞书婺源,通报突患急病一节,等于凭空又添了一个大乱。

左宗棠眼见这个大年是过不安稳了。一名侍卫推门而入,把一个帖子放到左宗棠面前道:“禀大人,门外来了一人,说是浙江候补道台,特赶来向大人禀告公事。”

左宗棠不很情愿地放下笔,拿起帖子凑近灯前一看,见上面写道:“恩赏四品顶戴分发浙江以道员候补胡光墉”。

左宗棠忙道一声:“杭州失守多时,他却才来见本部院!传他进来,本部院倒想听听他如何为自己洗脱罪名!”侍卫答应一声走出去。

这胡光墉是谁?他就是当时在江、浙一带赫赫有名的胡雪岩。

左宗棠气得咬牙切齿道:“可恨王有龄,就养了这么一批人!没事时整天呼朋唤友,事急时便作鸟兽散!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左宗棠授浙江巡抚后,已请旨革除了原在王有龄身边带兵的五名官员的缺分,砍了四个候补道的脑袋。左宗棠决定把这个胡雪岩列入第五个需要砍头的道员行列。无论是有缺的现职官员还是无缺的候补道,不及时来巡抚衙门禀到,是左宗棠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中等身材、胖头胖脑的胡雪岩匆匆走了进来。胡雪岩身穿一件挂满灰尘的常服,足蹬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一头灰尘,满脸汗水,好似离家出走的流浪汉,又好似饥饿多日的讨饭花子。

左宗棠厌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胡雪岩一步跨进门来,对着左宗棠便行了个大礼,口称:“恩赏四品顶戴、浙江候补道受前抚台宪委办理筹粮委员胡光墉,伺候来迟,特来衙门向大人领罪!”

左宗棠坐着没动,冷着脸子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本部院早就听说浙江有个财大气粗的胡雪岩,还没听说过胡光墉这个名字!想来你就是胡雪岩了。”

胡雪岩忙答道:“回抚台问话,职道正是胡雪岩。特来向抚台大人领罪。”

左宗棠突然把腰一挺,瞪大眼睛说道:“亏你身为大清国官员,还知道来这里向本部院领罪!本部院倒要先问你一句,省城失守多时,逃出省城的所有官员要么差人来见本部院,要么亲自来见本部院,你如何直到此时才想起来向本部院领罪?你是投了长毛,还是躲在什么地方开你的钱庄?你且细细讲来。若敢隐瞒半句,休怪本部院对你不客气!”

胡雪岩没敢起身,只好低头答道:“抚台大人容禀。职道知道不该直到此时才来见大人,但职道也有苦处。若大人肯听职道申诉,职道就细细讲与大人听;若大人不肯听职道聒噪,职道也无话好说,随便大人给职道治什么罪,职道都甘愿领受。”

左宗棠冷笑一声,用手摸着花白胡子说道:“本部院初入浙江时,便听人传说,浙江巡抚衙门有一个道员叫胡雪岩,他自己不仅会做生意,还很会为抚台筹饷筹粮。本部院那时还以为这胡道台肯定是位能员,如今看来,不仅与能员二字差着十万八千里,与庸员俗吏倒是近得很!胡雪岩,本部院先来问你,前抚王中丞受难时你在哪里?”

胡雪岩忙答道:“回大人问话,长毛兵发省城之初,职道便受王中丞差委赴外省为守城官军购买粮草,故此,王中丞受难时,职道并未在城内。请大人明察。”

左宗棠马上反问一句:“据本部院所知,长毛围困杭州半年有余,你既受差委出城采购粮盐,如何直到城破也未回城缴令?你莫非与长毛早有勾结,使了个金蝉脱壳,保全性命?”

胡雪岩吓得浑身一抖,急忙答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职道出城两个月,便为巡抚衙门购齐了十万石军粮与一万斤用盐。但职道押着一应物品赶回省城时,长毛已将省城团团围住,职道无法进入。后来职道又两次想将粮盐送进城去,均因长毛势大而以失败告终。职道怕在城外时间拖久被长毛侦知了实情,将粮盐打劫,只好转运他处。职道当时一心想等省城解围方好向中丞缴令,哪知省城就被打破了!职道适才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胡雪岩话毕,顺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用手举着说道:“这是职道离开省城时,王中丞开给职道的购粮札委,及职道置办粮盐的票据,请大人过目。”

左宗棠叹了口气,道:“你呈上来吧,本部院看过再与你讲话。”胡雪岩起身近前一步,把纸包放在桌上,又赶忙退后一步跪下。

左宗棠把纸包打开,把一应票据、札委全部浏览一遍,不由问道:“胡雪岩,你适才对本部院讲,王中丞委你出城去购十万石粮食及一万斤用盐。但本部院适才看了你呈上来的票据,怎么是一百万石粮食、五万斤用盐?这是怎么回事?王中丞究竟委你去采购多少粮盐?你从实讲来,不得隐瞒。”

胡雪岩答道:“回大人问话,王中丞最初的确是让职道拿了十五万两白银去购十万石粮食,但因职道三次未得进城,职道只好将粮食运进山东境内等候消息。杭州城破之后,职道知道大人即将督兵援浙,后来又得知大人钦授浙抚,职道于是就押着粮食赶到广信。到广信后,职道从守军的口里得知,大人麾下各路大军均乏粮饷。职道久在王中丞身边当差,深知统兵当以筹粮筹饷为最难。职道便将十万石粮食暂时交由广信守军看管,职道又马上赶到江西、湖广一带,又紧急添购了九十万石粮食,这才回浙来见大人。哪知职道赶到衢州时,大人又拔营来到了婺源!职道于是又来到婺源,这才得见大人。职道虽一路紧赶慢追,但还是晚了一步,请大人治罪!”

左宗棠未及胡雪岩把话讲完便兀地瞪大了双眼。他拿起票据在灯下看了又看,不由问道:“胡雪岩,你说你为本部院又添购了九十万石粮食?这一百万石粮食现如今你存放在哪里?”

胡雪岩忙答道:“回大人问话,这一百万石粮食和五万斤用盐,职道均委专人押运到了广信。如果旅途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再有三五天,这一百万石粮食便都能运到广信军中。”

左宗棠一听这话,兴奋地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一百万石粮食!一百万石粮食!”

左宗棠一低头,这才发现胡雪岩还跪在地下,便忙走前一步,双手一扶道:“胡大人,你老弟快快请起!是本部院冤枉你了!来人,快给胡大人放座!再给胡大人沏杯好茶摆上来!”左宗棠的口气与刚见胡雪岩时大相径庭。

胡雪岩很快落座。待侍卫献茶毕,左宗棠说道:“胡道,本部院还有一事不明,要向胡道请教。听胡道适才所言,王中丞只给了老弟十五万两白银。本部院适才在肚里算了算,十五万两白银采购十万石粮食,已是用去差不多了,胡道却如何又添购了九十万石粮食和四万斤用盐?这笔银子又是从哪里出的?”

胡雪岩答道:“回大人问话,大人知道,军兴以来,米价一路上扬,十五万两白银能采购到十万石粮食已是紧紧巴巴,根本没有剩余。但职道考虑到大人入浙以来,朝廷又从各省征调了几路人马进浙,哪一路人马短了粮食能打仗?情急之下,职道就和各省的粮商通融,用职道在各省的钱庄作抵押,许他们待省城收复后,以高于市面粮价一成的数目兑现银。这些粮商起始不允,怕官军收复省城无期。职道无奈之下,就又找了几个洋商作担保,这才把粮食购到手。”

左宗棠边听边点头道:“难得胡道如此用心!真是辛苦你了!等粮食运到广信后,本部院一定为你向上头请功!你先下去用饭,饭后到粮台那里领身新官服、补服,朝靴、顶戴也让他们一发为你换新的。你在这里歇一天,然后就持札去广信督粮。粮食全部到后,广信守军自会派兵为你押运这批粮食到婺源的。胡道,本部院的话你可曾听清?”

胡雪岩忙起身道:“职道谢大人抬举。职道照大人吩咐,现在就去用饭,饭后,职道再来伺候大人。职道告退。”

胡雪岩下去后,左宗棠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真是天不灭我大清,若非胡雪岩这批军粮采购得及时,这几万大军就要饿肚皮了?幸哉!幸哉!”

在婺源歇息了一天,胡雪岩身着簇新的顶戴官服来见左宗棠。左宗棠对其自然又是一番鼓励,然后便让文案为其开具了督粮的札子,委其带十名随员赴广信督粮,胡雪岩带上随员高高兴兴地赶往广信。

第六章 左宗棠让胡雪岩去搞钱 第三十一节 官员如何与商人打交道?

胡雪岩可不是个寻常的候补道,他是江南、江北家喻户晓的官商,人称胡大官人。

胡雪岩原名胡光墉,字雪岩,是安徽绩溪人。幼时家贫,以帮人放牛为生,只读过两年私塾。稍长,由人荐往杭州城的一家字号信和的钱庄当学徒。后因用钱庄里的一笔倒账,救助了王有龄而得罪了东家,被开除出钱庄,在街头靠打短工糊口。

王有龄发迹后,胡雪岩时来运转,靠王有龄的照顾,很快开起了一家钱庄。王有龄实授浙江巡抚后,胡雪岩的生意已做到省外,江西、江苏都有他的药材行和钱庄,官也捐到了候补道。

胡雪岩非常会处理和官方的关系,除打理自己生意外,还替巡抚衙门采购各种军需,明里暗里没少捞银子。胡雪岩做事善于放长线钓大鱼,又最会拉拢人,使得浙江官场、商界都对他佩服。后又结识了许多外国人,更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杭州被围伊始,胡雪岩已看出杭州必将不保,于是便在前几个月风声不甚紧的时候,背着王有龄将他杭州城里的各种商号全部迁到了外省,他正巧也受王有龄差委出城去采购粮盐,这才幸免于难。

胡雪岩离开婺源的第二天,左宗棠突然接到圣旨。圣旨一共向左宗棠交代了三件事:一、仍按原定章程供应常捷军饷粮;二、由巡抚衙门给常捷军统领勒伯勒东颁发一道任命书;三、着左宗棠转饬宁波道史致谔,千万要与外国人和衷共济,不要闹意气。

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马上行文上海专办洋务大臣薛焕、江苏巡抚李鸿章,咨商给常捷军统领勒伯勒东发札凭的事,又紧急给两江总督曾国藩写了一封快信通报此事。

常捷军建成后,一直独立作战,既不听命于宁波道史致谔,也不奉行巡抚左宗棠的行文,只以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的指令为准。如果将委任札凭发给该员,该员是否就能接受巡抚衙门或宁波道的差遣,仍是未知数。

一百万石粮食和五万斤用盐在军兵的押送下,陆陆续续抵达婺源,红光满面的胡雪岩一身轻松地到巡抚衙门来向左宗棠交差。左宗棠单把胡雪岩请进签押房喝茶,他要和胡雪岩商量一件大事情。

施礼毕,左宗棠笑着说道:“胡道啊,前抚台王中丞眼力果然不差,你老弟确是我浙江一等一的能员啊!”

胡雪岩急忙起身答道:“大人谬夸,职道愧不敢当。”

左宗棠摆摆手道:“胡道,你且坐下说话。你为官军添购军粮这件事,的确办得好!是大手笔!你为本部院解了大围,也立了大功。本部院已奏明圣上奖赏于你。胡道,本部院还有一事想同你商量,不知可否行得通?”

胡雪岩忙答道:“大人有话,只管吩咐,职道尽力去办就是了。”

左宗棠笑着点了一下头,道:“胡道,本部院听人说,你老弟常与洋人打交道,这话可是真的?”

胡雪岩答道:“禀大人,职道因为自家有生意在手,免不了要与洋人应酬,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还望大人明察。”

左宗棠笑道:“本部院明察什么?你老弟能与洋人说上话,这是好事情,本部院也正是因为要与洋人打交道才向老弟请教。老弟知道,自常捷军组成以后,仗打得比较顺手。宁波收复后,长毛也再未敢觊觎此郡。何也?因为长毛被常捷军打怕了,不敢再与之交锋。本部院一直在想,常捷军如此神勇,靠的是什么?是法国人会操练吗?非也。常捷军如此能战,靠的无非是洋枪洋炮和铁甲战船,此三项才是常捷军克敌的根本。本部院接任浙抚以来,楚军已陆续添募至一万五千余人,成三十营之数,人数不可谓不众。只因器械陈旧,无法与大股贼匪交锋。本部院经过几日思虑,想让老弟出面去与洋行做一个商量,看能否从他们那里借出一笔款子,用这笔款子再到外国去购买一些枪炮,以此达到提高我楚军克敌的能力。胡道,你同本部院讲一句实话,向洋人借款这件事能否行得通?本部院虽混迹官场多年,但并未与洋人打过交道。本部院吃不准他们的脾气,所以请老弟来商量这件事情。”

胡雪岩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大人,您老想借多少洋款?”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本部院这几日反复核算了一下,恐怕总需五百万两之数。如果洋人嫌数目太大不肯借,不妨就少借些,或一百万两,或三百万两。总归一句话,借出多少银子我们就办多大的事情。”

胡雪岩眼珠转了三转,答道:“职道还有一事不明,想向大人请教一句。大人此次商借洋款,是短局还是长局?大人究竟是怎样想的?”

左宗棠答道:“胡道且请讲来,短局如何?长局又如何?本部院不甚懂洋行的规矩,胡道不妨讲细些。”

胡雪岩答道:“回大人话,大人此次借款,如果是短局,事情相对好办些。如果是长局,办起来虽有些棘手,但只要认真去办,也能成功。短局只要有担保就可,若长局,恐怕没有抵押洋行是不肯通融的。这就是短局与长局的区别。”

左宗棠点头笑道:“本部院已经知道洋行的规矩了。胡道,本部院既委你来办此事,有些话就不能瞒你。本部院此次找洋行借款,只想救一下急。胡道知道,为使浙省尽快克复,朝廷已令各省济饷于我。如果各省济饷均能如期拨付,本部院要办之事均能办成。现在,光江西一省,就欠我济饷四十万两白银,湖广、福建以及两广等省份,也都或多或少地欠着济饷。本部院想先从洋行把银子借出来,然后再用各省拨付的济饷一步步偿还,只是不知商行是否肯通融。胡道啊,这件事你以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胡雪岩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禀大人,职道以为,这件事,须职道先去宁波与税务司日意格商量一下,然后由职道与日意格共同去上海找法国洋行商量。请大人给职道几天时间,不管成与不成,职道都会尽快禀告于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左宗棠问道:“胡道,你与宁波税务司日意格熟不熟啊?日意格如今是常捷军的帮统,朝廷即将赏他三品顶戴参将衔,设若他不肯出面怎么办呢?”

胡雪岩答道:“禀大人,职道与那日意格是熟悉的,前抚台王大人还委职道与他商量过购买洋枪的事。职道大胆以为,洋人都是势利的,只要大人肯许洋行高利,再暗给他个人一些好处,日意格是会出面帮着职道办理此事的。您以为如何?”

左宗棠捻须沉吟片刻,缓缓答道:“向人借款,利钱是一定要给的,但给多少算是高,多少算是低,本部院还须咨文薛大人和曾中堂那里商量一下。至于给日意格什么好处,你酌量着办理就是了。洋人的势利,本部院也早有耳闻,他只要肯出面促成此事,给他些好处也是应该的。胡道啊,你明儿就动身去宁波,先办办看如何?”

胡雪岩下去后,左宗棠又处理了几件公事,这才回房歇息。推开卧房的木门先是一愣,因为他看见侍妾香姑娘正倚着床头在灯下看书。

左宗棠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就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又向床头望了一眼,却发现香姑娘依然坐在床头。

左宗棠迈步进门,大声道:“香儿,是你吗?”

香姑娘急忙放下书,一见左宗棠走进来,便慌忙起身施礼,道:“妾身给老爷请安。”

话毕,香姑娘就轻移金莲笑着把左宗棠扶到椅子上坐下。

左宗棠奇怪地问:“香儿,你不在广信养病,怎么来这里了?”

香姑娘一愣,道:“老爷何出此言?难道不是老爷让胡大人接妾身来这里伺候老爷的吗?”

左宗棠未及讲话,又有两名小丫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先对着香姑娘施了一礼,又对着左宗棠双双跪下去,口称:“奴婢给老爷请安。”

左宗棠见两个丫头的面目生疏,心下又是一惊,不由问香姑娘道:“香儿,她们两个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你在广信又买的不成?”

香姑娘愈发吃惊道:“老爷你今儿莫不是发烧吧?她们两个不也是老爷买来伺候妾身的吗?老爷怎么连这也不知道了?”

左宗棠冲着两名丫头挥了挥手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老爷我和香姨娘要单独讲几句话。”

两名丫头忙道一句:“奴婢告退。”双双起身退将出去。

香姑娘随口说出一句:“你们两个把老爷的烫脚水端进来吧。”

两名丫头急忙答应一声走出去,很快,一名丫头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另一名丫头手里拿着布巾等物。热水放到左宗棠的脚前,香姑娘则接过布巾。两名丫头再次施礼后又退了出去。

香姑娘这时小声说道:“老爷,妾身给您老烫脚吧?”说着话,香姑娘已起身来到左宗棠的脚前蹲下身去,开始为左宗棠脱靴。

左宗棠叹一口气,伸出左手一边抚摸香姑娘的秀发,一边说道:“这个胡雪岩,终究改不脱他那生意人的本性。若不是看在他还能做一些事情的分上,本部院一定要把他参回家去!”

香姑娘闻听此言,双手猛地一抖,不由双眼含着泪水,抬头望着满脸憔悴的左宗棠,轻轻地说道:“老爷,您老不喜欢妾身在身边早晚伺候吗?老爷知道妾身在广信为什么一病不起吗?妾身是惦记老爷的身子骨啊!老爷既然如此嫌弃妾身,妾身明儿一早就回湘阴去伺候老夫人好了。如果老爷以为妾身伺候老夫人也不够资格,妾身就一刀削断头发,甘愿到广信的尼姑庵里去出家为尼!”香姑娘越说越伤心,眼泪也越流越急,分明是动了真气。

左宗棠叹一口气,小声说道:“香儿啊,男人家的事情,你个女孩家怎么能知道啊!好了,你久病初愈,不要再哭,犯了病。其实啊,我左季高到了这把年纪,何曾不希望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在身边伺候呢?可我是浙江巡抚,是朝廷实授的封疆大员!浙省的局面坏成这样,我是不敢让儿女私情这念头冒出来呀!两江总督曾中堂,我在广信时经常向你提起他,他统带湘勇转战南北,历时十几年,就一个人生生挺过来的!不要说诰命常住湘乡,就是普通丫头,这十几年来也未带过一个!曾涤生也是个男人,不是个太监哪,他难道当真就不想身边有个女人伺候吗?非也!如果老爷我料得不错的话,他曾涤生是怕儿女私情延误了国家大事啊!香儿,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香姑娘只管抽泣,并未言语。

左宗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好了,老爷我毕竟是左季高,不是曾涤生。你呀,只要不嫌弃我,就在这里住下吧,省得你一个人在广信又闹毛病,搅得我也跟着着急上火。”

濯足毕,香姑娘唤丫头把水端出去,又亲自为左宗棠宽衣、捶背、捶腿,左宗棠连日的疲劳渐渐融化在香姑娘的拳头里。

第七章 最笨升迁之道 第三十二节 借钱

胡雪岩带着一应随员,风风火火地乘船赶到宁波的当日,天色虽已看晚,他也顾不得歇息,乘了轿子便赶到税务司衙门来见日意格。日意格偏偏没在,说是在军营里。胡雪岩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外的常捷军大营,果然见到了日意格。

日意格时年二十九岁,长得高高大大,面皮白净,鼻梁子高高的,上面架着一副玻璃洋镜;发黄的头发,脑后拖着根粗粗的假辫子;足蹬法国战靴,头戴一顶钢盔,身上却穿了件大清国三品武官的绣豹补服,补服的里面则是一身簇新的法国军服,显得不伦不类。

日意格一见胡雪岩,先用生硬的华语大叫道:“观察胡,鄙人的财神爷,你怎么来了?”

胡雪岩拉过日意格的手说道:“怎么,日参将不欢迎本官吗?”

日意格忙道:“哪里话!你观察胡大人是我法国的朋友,也是鄙人的朋友。鄙人现在就去找勒伯勒东将军,让他鸣放礼炮欢迎你。”

胡雪岩用手亲热地拍了拍日意格的肩头,压低声音道:“老弟,你现在就随本官回城去,老哥要慰劳慰劳你。”

日意格高兴地大叫道:“观察胡,你是说请鄙人到城里去吃花酒?太好了!要不要请勒伯勒东将军一起去?我猜他也许多日没有和女人睡觉了!”

胡雪岩摇摇头道:“本官此次到宁波就想请老弟一个人,同时也想送给老弟一条发财的好路子。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走吧?”

日意格满口答应,急忙先到里面换了身常服,又带了两名亲兵,便乘上轿子跟着胡雪岩进城来。胡雪岩把日意格领进一家自己常光顾的,字号是满园菊的妓院里,找了个单间落座。鸨娘先让人把茶水、点心摆进来,又拿了单子让胡雪岩点花名。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张罗这些,我们谈完事情不仅要点花,还要叫酒,有你银子赚就是了。如果伺候得好,我们今儿就住在这里。你先去招呼我们带来的人,不叫不要进来。”鸨娘慌忙退出去,又回手把门掩上。

日意格被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小声问道:“你这个观察胡,你说要请鄙人吃花酒,如今却又不叫局,你把鄙人骗到这里干什么?”

胡雪岩喝口茶水道:“老弟,你不要心急,这里的好酒多的是,可心的局子有一大排。该吃酒的时候我们自然要吃酒,该叫局的时候就是不叫她们也会来伺候的,她们干的就是这个。来,我们先谈正事。老弟,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新到任的抚台大人,正在通过总理衙门商借洋款的事。”

日意格再次一愣,问道:“抚台大人要借洋款吗?鄙人怎么没有听说呀?”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急,听老哥慢慢说给你听。你可能还不知道,抚台大人此次借款是极其隐秘的,不仅法国不知道,连英国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抚台大人借款的目的是想采购一批洋枪洋炮,如果张扬出去,各国势必都要争相去找抚台大人晤谈,抚台大人怎么忙得过来呢?所以呢,抚台大人想把事情做得隐秘些,只要款子到手,他老再找个信得过的洋朋友,悄悄地把洋枪洋炮运回来也就是了。”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快去告诉抚台大人,我日意格不就是最可靠的朋友吗?我帮他练成了常捷军,常捷军的一应枪械炮舰,又是我一手采购的。这些枪炮,都是各国当中最好的,价格也最公允。”

胡雪岩见日意格动了真情,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本官也才几个月未曾与老弟谋面,老弟的性子怎么还这般急?哪次有好处,本官不是把老弟列为首选?但这件事,却又有番大周折,不是谁想办抚台就能给谁的。这里有个缘故,因为抚台要借的这批款子是个短局,数目也要在一千万两大清户部官银的样子,利钱呢,还要适中。”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不要绕弯子,你就明说,抚台要借的这笔款子究竟想向哪个国家办理?我们法国还有没有希望?抚台准备拿什么来还款?利钱能给到几分?”

胡雪岩有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本官与老弟打了多年的交道,已经是老朋友了。我同老弟说句实话,抚台最初想向俄国来办理这件事情,但因为听了老哥的一番劝,才改变了主意。老哥行前,抚台再三交代,这次借款,由巡抚衙门出具保单,用各省解给浙省的济饷偿还,大概半年就能偿还,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年。老弟以为,这件事法国商行可不可做呢?”

日意格忙问一句:“观察胡,你还没有告诉鄙人,这件事做成之后,鄙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胡雪岩有意偷觑了一下木门,这才凑近日意格,神秘地说道:“你老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笔款子到手后,本官保举你老弟出面去采购枪械舰船,这好处还小吗?一千万两白银的生意,得了吗?”

日意格笑着追问一句:“你家抚台肯听你的话吗?”随即摇了摇头,接着道:“除非见到巡抚衙门的咨文,否则鄙人不会上当的。”

胡雪岩哈哈一笑,轻松地说道:“老弟说得不错,本官就算保举老弟去采购这批枪炮,抚台那里也不会答应的。何也?因为抚台以为你老弟只配小打小闹,干不了太大的事情。好了,我们两个的正事谈完了。老哥现在就让她们把菜单子呈上来,我们点菜吃酒。酒后,老哥让这个楼里最好的姑娘陪你,如何?”

日意格一把拉住胡雪岩的衣袖道:“观察胡,你不能这样!我们朋友一场,有了好处,你不能把鄙人丢开。你快说,究竟抚台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枪炮?是勒伯勒东吗?还是其他国家的什么人?莫非又是英国人赫德?这个狗杂种赫德太走运了,他从你们这里捞的好处太多了!”

胡雪岩把日意格的手推开,说道:“老弟,这件事情已经与你无关了,我们还是吃酒吧。总归,本官奉抚台之命走这一趟宁波,算是知道了老弟的意图,贵国不想同抚台做这笔生意。本官明儿搭船就可以去向抚台复命了!”

日意格一听这话,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口里连连道:“观察胡,你误会了。鄙人不是不想做这笔生意,鄙人是怕抚台那里不准鄙人做这笔生意!”

胡雪岩用手拍着胸脯道:“老弟此言差矣!老弟信不过抚台大人,难道还信不过胡某吗?不是本官在抚台那里拍了胸脯,抚台肯委派本官走这一趟宁波吗?从官讲,胡某是大清国堂堂的四品道,从商讲,胡某又是我浙省一等一的商人。阜康钱庄出的票子到京城都能兑现,我庆余堂批出的药材,从来都是上等的货、低等的价!老弟,还用老哥继续说下去吗?”

日意格被胡雪岩的一番话说得昏头昏脑,连连点头,口里道:“鄙人明日就给上海的刺萼尼勋爵写信,和他商量借款的事。”

胡雪岩见日意格做出了承诺,这才安排鸨娘上菜摆酒。酒后,又各叫了一名姑娘服侍住下。

日意格口里的刺萼尼做过一任驻华公使,卸任后投资银行业,现在是法国在上海银行的大股东。该银行为了方便本国商人在中国做投机生意,特在上海设了一家临时办事机构,刺萼尼经常往来于上海、巴黎两地。刺萼尼此时正在上海,伙同英国沙逊洋行做鸦片生意。

刺萼尼很快回信,日意格拆阅之下不由大惊:刺萼尼不同意向浙江巡抚衙门借款,言称风险太大。

刺萼尼当时正因贩运鸦片占用了一定的资金,言称风险太大,实际上却是他所在的银行,眼下不能一下子拿出折合大清户银一千万两的法币。

日意格却急了,他接信的当日就把胡雪岩约到税务司衙门,并不说刺萼尼不同意借款的话,反说刺萼尼声称事关重大,约他在上海面谈。胡雪岩不敢怠慢,当晚就带了随员同着日意格登船赶往上海。

见到刺萼尼后,日意格对刺萼尼说道:“我尊敬的勋爵阁下,本人急着从宁波赶来见您,是想告诉您,这次机会是千载难逢的。只要我们现在把钱借给他们,他们的济饷一解到就会还给我们,我们毫不费力就能赚到一笔可观的利息。您为什么不同意呢?您难道怕钱多了烫手吗?”

刺萼尼用手拍着日意格的肩头说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本爵心领了。但本爵并不想同他们做这笔交易,因为本爵正同英国人做着大宗的鸦片生意,利润已经很可观了。国内的银行,实在抽不出这么一大笔法币借给他们了!”

日意格急道:“勋爵阁下,您是我国金融界的元老,您难道不会同其他银行商借一下吗?几年来,大清国的总理衙门只同英国人打交道,我们法国根本无机可乘。如今,左宗棠给了我们这次机会,我们却要眼睁睁错过,您不觉得可惜吗?”

刺萼尼沉吟了一下,说道:“年轻人,你说得很对,左宗棠给我们的这次机会,如果我们错过的确是可惜的,本爵也不想这样。但本爵却只能遗憾地对你说,我们国内的银行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日意格反问道:“勋爵阁下,我们银行究竟能拿出多少钱来?”

刺萼尼答道:“年轻人,本爵同你讲句实话,国内的银行,眼下最多能拿出约合大清国官银二百万两的法币。本爵想问一句,左宗棠借这么多钱要干什么?您在给本爵的信中只说要买军火,是什么军火?是枪?是炮?还是战船?他们的总理衙门同意吗?”

日意格答道:“勋爵阁下有所不知,新到任的这个左宗棠胃口老大,他不仅要买枪、炮,还要买战船。他现在肯向我国借款,是因为各省应给他的济饷一时还不能到手。”

刺萼尼沉吟不语,许久才道:“年轻人,你是否已经打探清楚,这个左宗棠借到款后,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军火?”

日意格拍着胸脯道:“勋爵阁下,您难道还不明白,他从我国借到钱,自然要委托我国的人来办理这件事,这还用问吗?”

刺萼尼终于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年轻人,只能这样来办理此事了。你去同那个观察胡讲,我们可以借给他们一笔钱,这笔钱约合他们户部官银三百万两。但钱却不能给他,本爵可以用这笔钱,直接购买成他们需要的枪、炮以及舰船,然后运过来。本爵可以保证,本爵为他们采购的这批军火,要比英国人为他们采购的军火价钱低得多。”

日意格一听这话蹦起老高,他大叫道:“尊敬的勋爵阁下,您把法币借了出去,已经吃到了利息,您不该再插手以后的事了。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发财吗?”

刺萼尼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年轻人,本爵不会接受你的建议,因为钱是我们出的,以后的事情自然要本爵说了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丝毫的疑问。你现在就把本爵的话,到外面说给观察胡听。你让观察胡转告他们的左宗棠,我们法国,是真心真意为他办理各种事情的,只要他肯出银子。”

日意格瞪着血红的双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愤愤地走出内室。他见了胡雪岩后,马上又换了一副面目,说道:“鄙人与勋爵大人谈得很好,鄙人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达成协议的。但鄙人却又不能不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尊敬的勋爵老了,有些事情他已不能做主,需要向国内请示。观察胡,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到客栈去等候消息?”

久历商场又惯与洋人打交道的胡雪岩,很快便从日意格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刺萼尼与日意格之间的分歧。他笑着站起身,礼节性地到内室去同刺萼尼打了声招呼,便带上随员同着日意格走出大厅。

上海有庆余堂的分号,胡雪岩先把日意格安顿到分号的客栈里,又打发人去外面,叫了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半掩门伺候他,这才把几天来办理的结果,让文案写成一个呈文快速给左宗棠送去。

第七章 最笨升迁之道 第三十三节 放权

其实,就在胡雪岩到上海的当日,左宗棠便收到了总理衙门和曾国藩分别派快马送过来的急函。总理衙门对左宗棠所提之暂借洋款应急分期用济饷还款的建议全盘驳复,声明此事不准行。

曾国藩却认为,一省一次借洋钱达五百万两之数从未有过,总理衙门肯定要驳复。曾国藩又说,一旦朝廷将各省应解浙江济饷挪做他用,将如何了局?曾国藩向左宗棠建议,可否向外国银行借一百万两应急。曾国藩最后说,如果左宗棠同意此议,他可直接奏请朝廷。

左宗棠读信良久,感叹了一句:“老成谋国,吾不如涤生也!”

左宗棠当下给曾国藩草就快函一封,同意曾国藩提的“暂借一百万两”之说,又紧急给胡雪岩送信,通报此事。胡雪岩接到左宗棠的信时,正乘轿行进在通往东亚银公司的路上。

告别刺萼尼,住进庆余堂的分号里,胡雪岩一连几天通过上海商界的朋友寻找商借洋款的门路。

后来还是盛宣怀出面,找了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与东亚银公司接上了头。东亚银公司的董事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两天,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同意与胡雪岩面谈。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左宗棠此次商借洋款的数目是多少,但他们认定这是一次发财的机会。

胡雪岩接到他们的邀请自是满心欢喜,他向日意格推说要去看一位朋友,便乘轿带了两名随员赶往东亚银。走在路上,他又接到左宗棠的急函,得知借款数目限制在一百万两白银之内,就更是欢喜,认为此次借款有了九成的把握。

东亚银公司原名丽如银行或东方银行,是英国政府特准的殖民地银行,前身是设于孟买的西印度银行。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始改名号,总行迁伦敦。同年,该行在香港和广州设分行,并在香港发行纸币。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起,该号扩大资本,亦在上海、福州、厦门和汉口等地设分行,获利颇多,于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获英国皇家特许证,次年再度改名号为东亚银公司。该公司主要经营英国、印度、中国之间的贸易汇兑业务,是外国资本在中国设立的第一家金融机构。外商银行的纸币在中国境内的发行和流通也自该公司开始,该公司也是对大清国最早提供借款的公司。

胡雪岩到了东亚银,早有通事守在门旁迎候。胡雪岩与通事拉过手,便由通事领到楼上,来会见公司的代办。代办也是一名中国人,梳着油光的洋头,穿着笔挺的西装,鼻子上还架着眼镜。该代办中文名字叫李恒。

胡雪岩把来意说明,李恒只是听,并不言语,待胡雪岩说完了,他才起身到里面去,依样把胡雪岩的话说给英国人听。英国人听说左宗棠此次借款只是一百万两大清库平银的数目,当即便指示李恒,让李恒同胡雪岩办手续,利息是八厘。

李恒出来后又把英国人同意的话对胡雪岩学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利息一分二,是英国人砍死的价,不能下压了。此次借款,须浙江巡抚衙门出具担保才可,还要由江苏巡抚衙门出具中人凭信。”

胡雪岩吃不准李恒究竟含了多少水分的利息在里面,便眼珠转了三转,笑道:“巡抚衙门此次出面向洋行借款,办是一定要办的。但有关担保以及江苏巡抚衙门做中人这件事,却需要几天的时间。本官回去呢,就立马给抚台那里写快信,力争在这几日,把一应手续都置办齐备。老哥我在馆子里订了一桌酒席,是午后的局儿,不知老弟肯不肯赏个脸?老哥生来爱交朋友,像老弟这种人物,老哥很想交上几个。”

李恒其实是早就听说过胡雪岩这个人的,知道此人头面大,有来路,此时又见胡雪岩说得恳切,便满口应承道:“能吃上胡大财神的酒,那是极光彩的事。不过呢,公司这里也是有规矩的,英国人办事从来都与我们不一样。大人如果真想请老弟一顿,不如就找个隐秘一些的所在,吃不吃的无所谓,只要玩得开心就行。”这是明着想吃花酒了。

胡雪岩于此路却是极其老到,当即毫不犹豫地说:“老弟的意思老哥明白了。老哥正巧知道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在城东,独门独院,有几个姑娘,不仅菜做得好、曲儿唱得好,生得更是个个赛过天仙。老弟一到那里,保准不想出去!那就说定,本官申初(下午三点)就派车来这里接老弟,如何?”

李恒大喜道:“大财神爷就是大财神爷,果然一言九鼎!就在申初,我在门旁恭候,不见不散。”

胡雪岩当日回到庆余堂,先打发了一名随员连日动身回婺源,去巡抚衙门开具一应手续,然后便把日意格请过来,先讲了一通辛苦的话,然后才道:“款子已有着落,就不麻烦刺萼尼勋爵了。请老弟好好回复勋爵大人,以后再有机会,一定同他来做。”

日意格愣了一下,问道:“款子是从哪家借的?怎么这么快?大人不是在跟鄙人说谎吧?”

胡雪岩笑道:“说起来也是抚台大人运气,不知怎么的,巡抚衙门想借洋款的事,就被东亚银公司知道了。老弟知道,英国的这个东亚银公司,专做借款这种生意的,既然知道了消息,他们自然就不肯放过。刚刚,他们把本官请去就是谈这件事的,还找了江苏巡抚衙门里与本官相与的两位观察作陪。老弟你说,这不是该着这笔洋款能借到手吗?本官午后还要去他们那里谈细节,就不陪老弟了。老弟只管在这里住着,缺什么就管底下的人要,没人敢说个不字。等本官办完了这事,再好好陪老弟玩。”

日意格沉吟了一下,又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说道:“常捷军和税务司还有些事情,鄙人离开久了不好,鄙人准备吃过午饭就回宁波去。”

一听这话,胡雪岩自然是喜从天降,但他却有意瞪大眼睛道:“这怎么行?说好了,本官办完公事就陪老弟玩的,这不是不给面子吗?本官是决不肯放老弟走的。”

日意格有日意格的心思,他自然不肯听胡雪岩的,午饭一过,他便带上亲兵登船而去。

送走日意格,胡雪岩乘轿来到城东的一家半掩门里。先留了一块订银,让这里抓紧收拾出一桌酒席来,又叫过两个姑娘,暗中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然后又单送了每人十两银子的使费,这才坐进一间干净的房里,单叫了一名清秀的姑娘陪着,一边喝茶,一边坐下等着李恒。

李恒被请到后,酒菜也已收拾妥当。胡雪岩单为李恒叫了一个姑娘,自己也叫了一个,另有三位陪席的随员,却只叫了一位姑娘。这里有个缘故,当时的半掩门规模都比较小,最多也就是三四个姑娘撑门面,属于半公开的那种。但半掩门又与野鸡不一样,半俺门都有堂子,野鸡却大多独来独往,随便领个地方就行。

胡雪岩知道这家半掩门只有三个姑娘,如果多叫一个,便只能到外面去叫,花时间不说,开销还高。胡雪岩现在没有玩的心思,只是一心巴望能把左宗棠交办的事情办理妥帖。

席间,胡雪岩自然把李恒好一顿奉承,说李恒年轻有为,以后一定能发大财。李恒当然是满心欢喜。

伺候李恒的姑娘起始还放不开手脚,后见李恒摸摸索索地,是此中老手,于是也就放下心来,很快热得像一家人,不仅把脸在李恒的胸前乱拱,还把李恒鼻梁上的玻璃镜子摘下来自己戴上,惹得一桌的人大笑不止。

酒后,又喝了稀饭,胡雪岩便让姑娘扶着李恒到房里去歇息,他则又打发车去把盛宣怀接来,单安排了一桌酒席,又从外面新叫了两名姑娘,一直吃到子夜才散。

送走盛宣怀后,胡雪岩自然也在这里歇下。第二天早起,夜里伺候李恒的姑娘当先走出房间面见胡雪岩。两个人耳语了几句,胡雪岩就从袖里摸出块银子塞给她,然后便让人请李恒出来一同吃早点。

李恒却只简单洗漱了一下便要走,口称:“公司禀到时间是卡死的,迟到了要罚薪。”

胡雪岩却说道:“老弟还没有同本官说清楚,这次抚台从贵行借款,利息究竟是多少?”

李恒边梳头边道:“大人真是好忘性!昨儿不是说好的一分二吗?怎么只隔一夜就忘了?”

胡雪岩乜斜着眼睛望着李恒说道:“是一分二吗?昨儿老弟明明跟本官说是八厘的,怎么只隔一夜,就长了四厘?老弟下手狠了些吧?盛杏荪观察与麦华陀领事可是最好不过的。盛观察把这话说给麦领事,麦领事再把这话讲给东亚银的英国人听,老弟还想在东亚银做下去吗?”

李恒一听这话,先是打个愣怔,口里一边说道:“大人何出此言?一分二就是一分二,怎么凭空出了个八厘?”李恒口里这么说,脑海却在飞快地寻找着自己的破绽。

这时,正巧昨夜陪他的那位姑娘进来上粥,他便登时明白了一切。一定是昨晚自己玩得高兴,不小心把一些不该说的话对婊子说了,由婊子的口再传给了胡雪岩。

但他知道胡雪岩也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并不心慌,只是从容地坐下来,耐心地同胡雪岩讨价还价。但胡雪岩此次却是铁了心要把厘金压到最低点,只肯出到九厘,再不肯相让。

李恒急得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但最终还是按九厘之数办理。李恒至此才知道胡雪岩的手段是何等了得。

胡雪岩原本是此中老手,此次借款他得了多少好处呢?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他此次商借洋款竟是一丝一毫的好处也未得到,还凭空自家掏了几百两的腰包。

这正是胡雪岩的精明之处。胡雪岩行前就已打定主意,他是首次出面为左宗棠办理借款,他不仅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还要让左宗棠完全对自己放下心来。

左宗棠是一省巡抚,胆子又大,以后要办的事情一定很多,时间长了,胡雪岩不愁赚不到银子。胡雪岩不会钓鱼,但他却深谙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浙江巡抚衙门开具的担保凭证,很快由快马送到上海。江苏巡抚衙门也在盛宣怀的斡旋之下,开具了中人保单。胡雪岩于是再次赶到东亚银公司,与李恒办理具体的支付事宜。

经胡雪岩的一番周旋,东亚银公司同意将支付期由原定的一个月缩短为十日,并指定由江苏巡抚衙门代收。

胡雪岩风风光光地回到婺源,赶到巡抚衙门时,却见日意格也坐在官厅之上;日意格的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外国人。

礼毕,左宗棠拉着胡雪岩的手道:“雪岩,你老弟办成这件事,不仅是楚军之幸,也是浙江全省之幸!你老弟辛苦了!来,本部院给你介绍一下。”

左宗棠用手指着日意格说道:“这位日参将,你们是老相识,本部院就不介绍了。这位呢,是日参将领来的新朋友,是专做枪械生意的,叫堵布益。你们拉一下手,算是见个礼。”

胡雪岩急忙伸出手去,堵布益也慌忙把手伸过来,两个人握了握手,便各自落座。又说了一会儿话,左宗棠便传人把日意格与堵布益送回官栈歇息,约好明天再见。

左宗棠单把胡雪岩请到签押房说话。胡雪岩详细地把这次借款经过向左宗棠逐一作了禀报,连代办李恒多要一厘利息的话也未隐瞒。

左宗棠听得高兴,连连道:“这是应该的,代办吃的就是这碗饭。何况,我们以后还要依靠这些洋行办许多事情,代办这一关是不好得罪的。你老弟只准他吃一厘,已是省了老大一笔银子,这就是大功一件。雪岩哪,等这批借款划过来后,本部院打算就委托日意格带来的这个堵布益,去采购我们需要的枪炮。日意格是法国人,眼下正在为大清做事。堵布益呢,也是个法国人。法国人较英国人心性好些,也不如英国人狡诈。委托法国人办理事情,本部院总能放下些心来。雪岩,你以为呢?”

胡雪岩忙答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相比,相对忠厚些。何况,除了英国人,再不用法国人,我们要购买的这批枪炮,如何才能买到手呢?”胡雪岩的几句话,说得左宗棠越发高兴起来。

左宗棠抚须说道:“本部院已计议妥当,这次购买枪炮的事,还由你出面与日意格和堵布益谈。想得周密些,不能出丝毫纰漏。这批枪炮如果购买顺利,收复省城当是很快的事。”

堵布益是法国军火商人,初在埃及旅居,于咸丰十年来中国汉口、宁波、上海各口推销军火,与大清国的许多督抚都熟悉,很是做成几笔大生意,成了暴发户。在当时的大清国地面,英国商人靠贩销鸦片发财,法国商人则靠推销军火致富。堵布益除与大清国的官员有交往外,还与太平天国的许多将领也有来往,也向太平军推销军火。这正应了“商人无国界,到处都发财”的那句老话。后来中法因为越南而发生的那场战争,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堵布益。

第七章 最笨升迁之道 第三十四节 明争暗斗

新年过去不久,刘松山、刘典、蒋益澧所部各路大军收复严州得手,两万余守城的太平军将士死伤大半,余部突围出城,撤往汤溪。

消息传到婺源,左宗棠一面同曾国藩上奏朝廷,为出力员弁请功邀赏,一面着令各路人马分别屯扎于严州城外东、西、南三面,就地休整,一面又遣杨昌浚连夜赶往严州,配合蒋益澧料理修缮城墙,重整府衙、学馆,安置失散百姓回迁等诸多善后。

左宗棠在上奏朝廷时认为,收复严州,等于砍掉了金华的右臂。此时只要收复兰溪,则水陆便能畅通,离收复龙岩、汤溪两城也就不远了。但他接着又向朝廷报忧:瘟疫流行,缺粮断饷,全军勉力支持。

左宗棠为什么累次向朝廷述苦呢?这里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情由。当时在浙各军缺饷过甚,济饷又不能按期拨付,左宗棠无奈之下,只好奏请朝廷想开一米捐解困。朝廷鉴于当时捐输过滥未予准许。左宗棠迭次向朝廷述苦,并非为了表功,实是想让朝廷知道,他想开米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跟风。所谓米捐,其实也是号召百姓拿银子买官、买监生,只是换个说法而已。

湘军几次面临断饷断粮危机,都是靠开捐输渡过难关的。事实证明,倡开捐输虽非明智之举,但在军兴时期,却的确不失为一种筹饷的好办法。

左宗棠急于开米捐,还有另外一层,堵布益采购的洋枪洋炮已经从法国装船启行,不日即可抵浙。枪炮到后,就要大量地购进与之相配套的火药、炮弹等物。若只有枪炮而无火药、炮弹,采购这些洋枪洋炮又有什么功效呢?

其实,左宗棠最早奏请开米捐以解军需的折子到后,恭亲王是同意办理的,但面禀两宫太后说出自己的意见后,东太后慈安倒是无话可说,西太后慈禧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这样对恭亲王说道:“照说呢,饷需过大,靠开捐输解困倒是个好办法,咱们老祖宗也这样办过。不过,曾国藩在湖广已经开过三次捐输,胜保在安徽、江西也闹了几回。这么一来,各省都开始热衷于搞这个了。现在,曾国藩靠在江西、安徽、江苏等省设厘局筹饷,胜保奏请把厘局一项在各省推广,朝廷也答应了。我就想啊,这又是捐输又是厘局的,咱们大清国这是在干什么呀?老祖宗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到万不得已,这捐输一项万不能开,一开就滥。要我说呀,左宗棠的这个折子,就留中不发吧,看看再说。”

恭亲王没有言语,默默地退了下去,但对慈禧太后已是蓄了老大的不满。恭亲王奕䜣自以为自己对慈禧太后是有恩的,对大清国是有功的。他虽面子上同意了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做法,但心里却不希望帘内的人把手伸得太长。

奕䜣其实大错而特错了。

奕䜣时年不过三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才思敏捷的好时候。他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是咸丰帝异母弟,因其聪颖过人,同族的人背地里都叫他“鬼子六”。道光皇帝生前,曾赐其白虹刀以示喜爱。道光皇帝晏驾时,遗疏皇四子奕(因前三子早夭,奕实为长子)继承大统,六子奕䜣封亲王辅政。按着道光皇帝遗命,奕登基即封奕䜣为恭亲王,但辅政一说却不再提起。

咸丰帝崩,遗命随行在侧的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御前大臣景寿及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等八人辅佐幼子总摄朝政,为赞襄政务大臣,仍将奕䜣排斥在辅政之外。年轻气盛的奕䜣不甘心受冷落,竟以奔丧为名直赴热河行宫叩谒梓宫,并与两宫太后密谋,决定在梓宫南返的时候在京师发动政变,清君侧,扭转局面。叔嫂二人终于成功,奕䜣于是得授议政王,掌管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揽了全部朝政。

殊不知,慈禧太后亦非等闲之辈,她虽为女人,但掌权的野心却比奕䜣还大。

慈禧太后原名兰儿,满洲正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安徽徽宁池广太道惠征女。兰儿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被选入宫,咸丰五年得咸丰帝幸临有喜,封兰贵人。咸丰六年,生子载淳,封懿妃。次年,进懿贵妃,开始受宠并时常替咸丰帝出谋划策,在枕边干政。

兰儿从小识字,满汉两种文字皆通,进宫后更是开始模仿咸丰帝笔迹,几至乱真。咸丰帝因之对其宠爱,时常也拿出无关紧要的奏件让其批览,她竟批得头头是道,就跟皇上批过的一般无二,咸丰帝本人也大加惊奇起来。咸丰帝崩,遗命八大王公大臣辅佐幼君赞襄政务,不准后宫参政。她却不动声色,暗中把身边的太监安德海遣进京去,唆使在京主政的奕䜣到热河叩谒梓宫。

奕䜣此时也正对皇兄把自己排斥到辅政之外大感不满,得了她这话,马上便向热河狂奔。尽管当时肃顺等人最怕他叔嫂二人串通发难,已提前作了防范,但慈禧还是在做了一番周密的安排后与奕䜣见了面,并定下了政变的大计。梓宫回京后,政变成功,慈禧靠着奕䜣的力量剪除了辅政的八大王公大臣,终于达到了垂帘听政的目的。

依着奕䜣的本意,两宫太后久居深宫,不太懂得朝政,对朝政只要听就可以了。哪知道慈禧的垂帘听政只是自己耍的一个手段而已,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替幼君总揽朝政,亲自来治理这个国家。这自然让奕䜣大感意外,却又不能明着顶撞,只能对帘内交代的事拖着不办。慈禧对奕䜣的做法心知肚明,嘴上虽不说什么,仍是张口一个恭亲王,闭口一个小六子,但心里已是蓄了老大的不快。

对叔嫂之间的这种勾心斗角,作为外臣的左宗棠怎么能知道内情呢?但对节制四省的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来说,对慈禧太后与恭亲王之间的这种明争暗斗,不仅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了若指掌。

当他得知左宗棠请开米捐的折子被太后留中不发后,当即拜发一折,替左宗棠奏请在浙江倡开米捐以救急。曾国藩称在浙开米捐为不得已之举,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一俟浙省局面缓解,即停止此捐,以防捐输过多、过滥。

曾国藩的折子依例先进军机处,恭亲王看了看没有言语,当日即递进宫中去。

慈禧太后翻了翻折子,照样先问了一下恭亲王奕䜣的主意。

恭亲王答道:“禀两宫太后,臣以为,既然左宗棠的折子被留中不发了,曾国藩的折子自然也不能允准,也留中不发吧。”从公讲,奕䜣说的是实情,照理也该这样办理。

但慈禧太后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一边翻折子一边说道:“王爷说的是这个理儿,不过呢,这曾国藩和左宗棠又不一样。左宗棠是浙江巡抚,但曾国藩可是替咱撑着东南半壁呢。他如今出面讲话了,可见左宗棠手里的确是短银子了,显然曾国藩也是没办法好想。曾国藩替咱们打了十几年的仗,他的话不能说驳就驳。”

慈禧太后话毕,也不管恭亲王是何态度,便把折子往帘外一递道:“着军机处给曾国藩和左宗棠拟旨,曾国藩的这个折子,准了吧。”

恭亲王接过折子,据理争辩道:“禀太后,左宗棠的折子留中不发,如今却准曾国藩的折子,朝廷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慈禧太后大声道:“恭亲王啊,朝廷这怎么是前后矛盾呢?左宗棠是左宗棠,他左宗棠理应与曾国藩联衔会奏的,可他自己就把折子递上来了。他眼中可以没有曾国藩,但朝廷眼里可不能没有曾国藩哪!”

恭亲王被慈禧太后的一顿夹枪夹棒的话给说得好半天不敢言语。他下去后,免不了在背后发了顿牢骚,转日才着军机处把圣旨拟出;又敕饬吏部、户部及国子监,命将官员空凭、户部贡照及国子监空白贡照,迅速颁往浙江巡抚衙门,以备开捐后使用。

左宗棠很快接到圣旨并随旨颁到的吏部、户部、国子监三种空白贡照,才知朝廷恩准浙江倡开米捐,是曾国藩再次奏请的结果,心里就知自己奏请开米捐而未与曾国藩联衔这件事,做得是唐突了。

送走传旨差官,又将随旨颁发的上万张空白贡照着专人验收领取,这才一边喝茶,一边感叹道:“不是涤生大度,已经运到的洋枪洋炮,可不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了吗?”

左宗棠连夜把按察使衔帮办军务之丁宝桢、候补道胡雪岩、即选员外郎原云贵总督林则徐之子林聪彝、即选员外郎吴大廷等四人传来,吩咐道:“本部院已接到圣旨,朝廷已准在浙省倡开米捐,并随旨颁了一万张空白贡照。你们几位明日就带上贡照,分头到各地去劝捐。本部院适才在肚里算了算,这一万张贡照,少说也有一百万两的进项。不仅能助饷需,洋枪洋炮所用之火药、弹子,也都有着落了。本部院要说的是,捐输虽是无奈之举,可也要甄别良莠,尤其是有些行为不端、称霸一方的劣绅,他就算出再多的银子,亦不能准他的所请。这是皇上家的法度,玩忽不得。各位可曾记住?”

四人一起答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我等遵照办理就是了。”

左宗棠于是就把师爷传来,先为每人发了五百张的贡照,这才又传唤别人。

第二天,丁宝桢四人刚刚离开婺源不久,左宗棠便接到圣旨:“江苏布政使着曾国荃补授;浙江布政使着蒋益澧补授;山东按察使着丁宝桢补授;浙江按察使着刘典补授;赏按察使衔杨昌浚三品京卿帮办左宗棠军务。钦此。”

左宗棠急派快马将丁宝桢追回,另传杨昌浚接替丁宝桢办理劝捐事宜。

曾国荃字沅甫,号叔纯,贡生出身,是曾国藩的胞弟,因行九,人们习惯称其为九帅。曾国荃是湘军吉字营统领,累官七品知县、四品知府加道衔。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便已是三品的按察使衔,次年以按察使记名加布政使衔,旋授浙江按察使。曾国荃的吉字大营现是围困江宁的主力,已占据雨花台,逼近江宁城。朝廷此时把江苏布政使放给曾国荃,无非是希望曾老九再加一把劲,能早日打破城池,尽快收复这座被太平天国占据了十几年的石头老城。但曾国荃此时却极其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已经三次回籍添募新勇,兵力已达四十余营,但对能否如愿打破城池,心里仍无十分的把握。

蒋益澧字乡泉,籍隶湖南湘乡。初入王錱团练,因功赏九品顶戴。王錱战死后,转入罗泽南大营,因作战勇猛擢七品知县衔,成营官。随曾国藩出省作战,仍隶罗泽南,因功赐赏戴花翎,升为四品知府衔。

左宗棠进攻浙江,奏请蒋益澧率军相助,蒋益澧到后不久,很快便被左宗棠保举成二品顶戴布政使衔。蒋益澧同李元度一样,都是中途改换门庭的;李元度投的是浙江巡抚王有龄,蒋益澧靠的是湖南巡抚骆秉章。因此,曾国藩对蒋益澧的看法极其坏,胡林翼生前也没少在人前人后讲蒋益澧的不是。从一而终,是当时有血性的男儿所奉行的一个死教条。其实,蒋益澧负气离营不久就开始后悔了,尽管他知道跟着李续宾干下去他很难有大作为,但湘军统帅毕竟不是李续宾而是曾国藩,这就让他抱定了一条就算中途改换门庭也决不易旗的宗旨。骆秉章请他重新出山募勇去援广西,他答应了,但却向骆秉章提出,募勇后,改换旗号不可,新军仍打湘军旗号,骆秉章同意了。

曾国藩得知这件事后,一次抚须对幕僚叹道:“本部堂没有看错,乡泉能从一介兵勇做起,直做到四品知府衔,的确是个军中骁将!可惜,本部堂偏听偏信了迪庵的话,没有强留乡泉。乡泉离营,使我湘军失去一只猛虎,实乃本部堂之过也。这件事怨不得乡泉。”

曾国藩于是不再对蒋益澧另眼相看,反倒高看了他一眼,并累次向广西巡抚劳崇光疏荐蒋益澧,终使蒋益澧靠着军功进入司道大员行列。

其实,左宗棠与蒋益澧来往并不是很多,这一则因为蒋益澧出身卑微,又没有功名,一则也是因为蒋益澧自己身在行伍,与衙门中人来往不密。蒋益澧自己都知道,他和左宗棠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

现在,头上有了顶浙江布政使的乌纱,蒋益澧好歹敢往人前站了。

第七章 最笨升迁之道 第三十五节 机密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正月初,婺源巡抚衙门的官厅里,汇集了左宗棠麾下的各路豪杰。他们奉命从各个战场来到婺源,是要会商一下在浙的湘、楚各路人马下一步的进止。

一封由衢州发来的军机快报飞速地递进来。左宗棠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将快报悄悄拆封,飞快地浏览一遍。各路将官都屏住呼吸,极其紧张地望着主帅。

左宗棠放下信,笑着道:“本部堂要向各位老弟通报一个好消息,我衢州水师营建成了!昨天,由刘总镇监造的我水师营全部战船,已经下水,由日意格、堵布益购进的洋大炮,也都分别安到了船上。刘总镇正在衢州江面加紧操练,随时可以出征!”

蒋兴澧高兴地说道:“这下可好了,克复杭州就不用愁水上这一条路了!”

刘典这时道:“抚台大人,严州收复,水勇练成,我们这不是双喜临门吗?司里想替各位老弟向抚台提个请求,不知抚台能否应允?”

左宗棠抚须笑道:“刘臬司有话只管讲来,不要遮遮掩掩的。”

刘典道:“抚台容禀。各营断饷已达八个月之久,如今又要围攻汤溪,能不能补发一两个月的饷啊?光有粮没有饷,下面闹意见哪!”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忽然一笑道:“你刘臬台肯定在本部院的身边埋伏了眼线!江西的十万两济饷昨儿午后才送到,你老弟今儿就张口索饷!各位老弟呀,现在我大清国的各路官军,哪路不欠饷啊?欠几个月饷有什么打紧哪,你的就是你的,又不能拖黄,积攒到一块儿来领,多好啊!罢罢罢,本部院就给你个面子。寿卿军门所部各营先给两个月的饷额,其他各路暂发一个月的饷额。刘孟容藩司在四川又为我部人马筹募了八万两的助饷,估计下个月就能送到。刘孟容几次为我助饷,是本部院的恩人,也是各位老弟的恩人!”

左宗棠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一名刚到浙江禀到的候补道员这时说道:“职道在京里就已听说,湖南‘三亮’虽未撮土为盟,插草立誓,但做起事来却配合默契,头上都顶着一个义字!无不感天动地!如今看来,传言当真不虚!职道这才知道,何以湖南‘三亮’,个个都能声震环宇的缘由!动问在座的各位大人一句,职道所言对也不对?”

刘典这时接话道:“老弟所言,本官以为也对也不对。”

候补道员马上反问道:“臬台大人此话怎讲?怎么叫对,怎么叫不对?职道可是听糊涂了。”

刘典笑道:“老弟呀,你适才所言湖南‘三亮’配合默契,头上都顶着一个义字,这话不错。但老弟却忘了,湖南‘三亮’能声震环宇,还因为个个都是腹有良谋、胸怀韬略的稀世之才啊!”

刘松山这时点头道:“刘臬台所言极是,本镇也有同感。若非小亮孟容方伯韬略过人,匪酋石达开岂能兵败请降?据本镇所知,石酋是长毛王爷当中最讲义气之人,又最会用兵。他若不服孟容方伯,他就算一刀斩断自己的脖子,也不会自缚双臂甘愿请降的。本镇适才在想,老亮罗山方伯若非克复武昌时战殁,功名前程说不定也是一省封疆呢!现在可好,湖南‘三亮’,倒成了今亮最亮了!”

左宗棠见一班文武官员越说越多,只好摆摆手道:“你们都不要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若非涤生节相出山练勇,我湖南‘三亮’,一个都不会亮的!本部院已让人在饭厅摆了几桌好饭菜,各位夸奖湖南‘三亮’也都夸奖得有些累了,我们先吃饭,饭后才有力气接着夸不是?”

蒋益澧边起身边道:“司里可是真信了老祖宗的那句老话:‘夸人总没得亏吃。’这不是吗?夸着夸着,好酒好肉就上来了。饭后啊,司里也要好好地夸奖湖南‘三亮’几句,说不定把抚台夸得高兴,一糊涂,能多给本部各营发两个月的饷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们这些人哪,成天算计着本部院手里的那点银子!本部院虽已上了些年纪,可就是不糊涂!本部院还是那句老话,这饷啊,拖几天没什么打紧,可有些事啊,就不能拖着办。本部院现在八方筹款,就是想干几件大事啊!”

刘典闻言一愣,不由止住脚步小声问道:“季高,你心里莫非又有了什么新计划?”

左宗棠神秘地一笑,小声道:“本部院还没有把事情想成熟,眼下不能同你讲。”

刘典低头沉吟了一下,不由自言自语道:“洋枪洋炮已经采购回来了,水师营也建成了,还想干什么呢?”

各路将官又在婺源计议了两天,方各自回营,奉命向汤溪方向开拔。此次收复汤溪,左宗棠特委蒋益澧阵前统筹,刘典为监军,刘松山行先锋事。

当晚,左宗棠给江苏巡抚李鸿章递快函一封,邀其同赴衢州去水师营看操;又给曾国藩发咨文一道,通禀水师营成师的消息,亦邀曾国藩莅临衢州检阅。

李鸿章接到左宗棠的信后非常高兴,当即由上海起程从水路赶往衢州。曾国藩因军务繁忙脱不开身,只委一名候补道来向左宗棠致贺。

得知李鸿章来衢,左宗棠特意穿了身簇新的官服,红顶戴也让香儿擦了又擦,这才挑了身边的五个顶子好的幕僚,带了二百名亲兵,由陆路乘轿向衢州徐徐而来。

因为提早下了滚单,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左宗棠到衢州的第二日,江苏巡抚李鸿章的官船也到了。左宗棠闻报,带上衢州大小地方官齐聚码头迎接。

李鸿章被人扶下船来,先掸了掸衣服,又正了正顶戴,这才冲着左宗棠大声道出一句:“季翁!”

左宗棠哈哈笑着紧走一步,口里不由自主地说道:“少荃!”

两个人用平行礼见过。左宗棠拉着李鸿章的手,边走边道:“少荃哪,左老三想你呀!你老弟刚接署通商大臣,就办了个广方言馆,老哥为你高兴啊!”

李鸿章谦逊地说道:“季翁谬奖!季翁有所不知,广方言馆能顺利办成,全赖我恩师之力呀。他老为了广方言馆能早日开课,不知给总理衙门说了多少好话,就差赶进京师,挨着个儿给一些大老磕头了!季翁啊,我大清想办成一件事情,难哪!”

一句话,说得左宗棠眼圈儿陡地一红,不由动情地接口道:“涤生是治国大才,他除了兵事上尚欠火候外,其他的,都胜过左老三哪!”

李鸿章一听这话脸色倏地一沉,但他很快便把不快掩藏起来,笑道:“季翁啊,您老这水师营建成,可正是时候,实乃国家之幸啊!”

左宗棠一愣,不由反问一句:“少荃,此话怎讲?”

李鸿章笑着说道:“季翁可是明知故问了。江宁已被我官军团团围住,九帅的吉字大营已扎营雨花台。但洪逆水师强悍,其中夹杂着几艘西洋造铁甲战船,极其了得!我湘军水师连连受挫,却奈何不了长毛半步。恩师此时就算连日赶造战船,亦不能应急呀!偏在这时,您在衢州却建成了水师大营,设若将这些船开到江宁水面,江宁的收复,不是只在旦夕吗?”

左宗棠听了这话猛然一拍李鸿章的肩头道:“少荃,多亏你提醒!朝廷连连下旨让本军抽调兵勇到江宁助剿,老哥正愁无兵可调!好,就依老弟所言,稍事休整,就让刘培元率兵船去帮着曾老九克复江宁,端掉洪逆的老巢!把他狗日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

当晚,左宗棠筹办了几桌丰盛的宴席来款待李鸿章一行。李鸿章在衢州逗留了三天才乘船赶往安庆。

李鸿章离开衢州的当日,左宗棠便遣刘培元率舰赶往江宁助剿。

左宗棠在衢州又歇了一天,处理了几件地方上的事情,正准备起程赶回婺源,日意格却带着文案、通事及十几名亲兵,乘着常捷军的西洋造火轮快船,如飞般地赶了过来。

船靠码头,日意格也不用人扶,叉开大步,一弓身便跃到岸上,吓得亲兵直喊“神勇”。日意格火速进城,直奔巡抚行辕,正和刚步出辕门的左宗棠走个顶头碰。

日意格一见左宗棠,当下也顾不得施礼,咧开大嘴便叫道:“抚台大人这是要到何处去?”

左宗棠一愣,见日意格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问道:“日参将,你不在宁波税务司办差,也不随常捷军去同长毛作战,跑来这里做甚?”

日意格喘着粗气说道:“多亏鄙人来得及时!”

左宗棠知道洋人都是目无尊长的,也不怪他,只好道:“日参将,你不要急,有事情请到里面说吧。勒伯勒东协台可好?”

日意格边走边道:“跟着抚台大人打仗,自然是好!抚台是大清国赫赫有名的亮诸葛,谁敢说个不字,鄙人先就去和他拼命!”日意格总是把中国人的名和姓颠倒着说,已成习惯。

到了官厅坐定之后,日意格也不及侍卫把茶摆上来,劈头便道:“抚台大人,水师营造的大战船速度怎么样?能与我国制造的铁甲战船相比吗?”

左宗棠据实答道:“日参将差矣。日参将久在我税务司办差,应该知道,我国眼下所造之战船与西洋各国所造之战船没有可比之处。西国战船均由汽轮牵引,行驶起来快而稳,而我国所造之战船均系人力牵引,不划动不扬帆,便无法行驶。日参将,你怎么平白问起了这个?”

日意格点一下头,笑着说道:“抚台大人容禀。鄙人在宁波听说朝廷已御准大人在浙省开办米捐,鄙人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抚台大人,鄙人怎么没有见到观察胡?他莫非已被您老差委出去劝捐了?”

左宗棠抚一把胡须,缓缓说道:“日参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讲吧。你此次匆匆赶来,究竟是为何事?”

日意格说道:“禀抚台大人,鄙人这次赶来,就是想帮着您也制造出一批同我国一样的战船来。大人知道,贵国眼下造出的战船,多系木制,行速不仅缓慢,交起战来也不灵便,一击就沉。大人既然已经花费了银子,为何不制造一些与西方各国一样的战船呢?木制战船对付长毛尚可,如对付英、俄等国,可就不行了!”

左宗棠得知了日意格的来意,不由登时放下一颗心来,他笑着说道:“日参将所言极是,也极在情在理。但现在江宁未克,浙省大半还在长毛手里,此时就算本部院有心想行此事,也无此财力呀。不过,本部院从心里还是感激日参将的。”

日意格忙道:“抚台大人,朝廷不是已经御准您老倡开米捐了吗?开了捐输就会有银子,有了银子,大人不仅能造铁甲战船,连火枪火炮都可以造啊!大人,您听鄙人一句话,鄙人深知造船的机密,大人从西国购进一只船所用的银子,可以造三只或者四只同样的船啊!还有,火枪火炮,当真制造起来也极省银子。鄙人可以把最好的造船器械为大人购回来,可以把我国造船厂最好的技师给大人挖过来!

“大人,鄙人已为贵国做了许多年的事,大人可以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鄙人吗?就说上次,鄙人通过堵布益先生购进的火枪火炮,价钱是不是最低?质量是不是一流的?大人若不信,可以去问两江总督曾大人,也可以去问江苏李抚台呀!”

日意格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竟忽然抡起拳头,“砰砰砰”砸起自家的胸脯来。

左宗棠挥手示意日意格住手,沉吟着说道:“日参将啊,你说的这些道理呀,本部院都明白。其实,当真搞起一座船厂,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呀。铁甲船和火枪火炮如果这么容易就能造出来,我国干什么还要去向别国购买呀?有些事情啊,你日参将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国的事情啊,你就更不如本部院知道得清楚了。我家曾爵相在安庆办了个枪械修理所,也请了洋技师制造了一些枪械,可你知道每造出一条枪来,需要多少银子吗?整整要花掉购买两条枪的银子!”

日意格瞪大眼睛反问一句:“抚台大人,这怎么可能呢?鄙人是了解制造枪炮机密的呀,造枪怎么可能比买枪还贵呢?抚台大人是在讲笑话,这不可能!”

左宗棠抚须笑道:“日参将呀,本部院跟你一算账,你就知道其中缘由了。首先,制造枪炮的技师我国没有,需花高薪到西国去请,还有所用之钢铁、煤炭,我国出产的均不合格,也须雇轮船到外国去购。别的东西本部院就不去说了,就以上这几项,得需要多少银子啊!

“当然,本部院在这里并不是在诋毁安庆枪械所,安庆枪械所的意义并不在于是亏是赚,而在于,这是强国所必经的一条路子。不为御侮就算为自保,靠购船购枪也非长久之计。但我大清剿贼正酣,军饷都在拖欠,哪有此财力呀?日参将啊,你能赶来同本部院计议造船的事,本部院很是高兴,本部院寻机一定向朝廷重重地保举你。”

日意格眼珠转了三转,又说道:“抚台大人,鄙人已替大人料理好了,贵国现在银子匮乏,鄙人深知内情,要想一下子建成一座船厂,确非易事。鄙人于是就和我国驻贵国的公使柏尔德密大人商量了一下。对了,鄙人没有把话讲清楚,柏尔德密公使是特意赶到宁波与鄙人商谈的。柏尔德密大人经过鄙人的劝说后表示,他可以说服国内出资,与大人合作在宁波建一座船厂,所有原材料以及技师,都可以由我国负责,价格肯定比其他国家的低。鄙人得了柏尔德密大人这话,当日就在宁波为大人看了一块地皮,离码头不太远,也不算近,非常适合建船厂。大人如无异议,鄙人现在就给柏尔德密大人写信,让他来这里或到宁波,与大人做进一步的商谈。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日意格话毕,就示意身旁的文案打开护书(公文夹),他要亲自给柏尔德密写信。

左宗棠苦笑着说道:“本部院看不出,日参将倒是个急性子的。日参将啊,你先不要忙着给公使写信,你说的这件事,是不可行的。船厂我国肯定要建,但不是现在,也不会与别的国家合伙。日参将,你和柏尔德密公使的好意,本部院心领了,你如果再见到柏尔德密公使,请代表本部院问候他。日参将啊,你久在宁波应该知道,宁波地域狭小,不适合建造船厂。就算有一天,我国当真想建船厂,厂地也不会选在宁波的。你呀,就不要在那里看地皮了。本部院婺源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办,要急着赶往那里。有什么事,本部院会知会于你的。”

左宗棠话毕,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日意格在中国多年,知道大清官场的规矩,知道左宗棠这是在端茶送客,于是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怏怏地说道:“大人要急着赶路,鄙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鄙人想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想建船厂的时候,可一定要知会鄙人哪。鄙人和我国的几家造船厂都熟,随便什么人,只要大人相中了,鄙人发个信过去,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绝不敢讨价还价!还有一件事鄙人要向大人禀报,观察史已欠了常捷军两个月的军饷。鄙人奉勒伯勒东将军之命找他去要,他不仅不给,还说正在筹办!观察史对常捷军太不友好了,勒伯勒东将军让鄙人转告大人,请大人将观察史革职吧,让观察胡到宁波去。观察胡是江浙首富,他与勒伯勒东将军和鄙人又都很熟。”

左宗棠端茶的手没有动,口里却答道:“日参将,你所讲的事情史道已通禀了巡抚衙门。史道是我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官员,本部院相信,用不几日,他便会把拖欠常捷军的饷银筹到的。贵国为我国训练了这支队伍,功劳很大,我们不会长久拖欠饷银的。日参将,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日意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很失望地施礼退出。

望着日意格的背影,左宗棠对身边的一位幕僚说道:“借师助剿,虽功效显著,但糜饷太重。两千人的常捷军,每月要支饷银几是我三千楚军的一倍!本部院这次与李少荃中丞谈得很好。少荃得涤生真传,脑子快,年轻有为,他正在着手整饬常胜军。关于常捷军,本部院也当寻机裁汰。将来一旦经费有出,当图仿制汽轮战船以及铁甲船,方为海疆长久之计,亦乃强国、固国之根本。”

左宗棠话毕起身,率一班僚属于当日离开衢州,从陆路赶回婺源。

第七章 最笨升迁之道 第三十六节 最笨升迁之道

左宗棠与江苏巡抚李鸿章,是早在曾国藩屯兵建昌时就熟悉的。那时,李鸿章正为曾国藩办理文案。

李鸿章籍隶安徽合肥,字少荃,道光年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随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不被重用,遂中途离开吕贤基而转投安徽巡抚福济,因功赏三品顶戴加按察使衔。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又受福济排斥,被逼无奈离开安徽官场,进入曾国藩幕府,襄办营务。因功得曾国藩保举,实授福建延建邵道,未赴任。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奉曾国藩命编练淮军。次年率所部淮军援上海,旋被曾国藩保举署江苏巡抚,不久实授。

李鸿章会试前,曾拜礼部侍郎曾国藩为师。中试后,仍师事之。李鸿章比左宗棠整整小着十二岁,无论从年龄上看还是从曾国藩看,李鸿章都是晚辈。但左宗棠却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人。李鸿章能在实授江苏巡抚不久即顶替薛焕出任南洋通商大臣,就足以说明,李鸿章确有人所不及之处。

何况,李鸿章向左宗棠提出调派刘培元水师营援攻江宁之议,也是左宗棠所没有想到的。

左宗棠以为,派刘培元去援攻江宁,既奉了朝廷的“酌派兵勇助剿”之旨,又为曾国荃解了攻城短缺大炮的燃眉之急。于公于私,皆为相宜。

走在回婺源路上,左宗棠还感叹:“涤生的这个年家子,脑袋瓜子倒真是蛮够用呢!”但刘培元的水师营刚一抵达雨花台,便遭到攻城主帅曾国荃的婉言谢绝。

刘培元依例赶到湘军中军大帐向曾国荃禀到时,曾国荃冷着脸子说道:“刘总镇,本官去函向左中丞说得明明白白,克复江宁在饷而不在兵之多寡、炮之有无。他一两银子不出,倒把老弟调派了过来,左中丞可曾说明,老弟所部之饷粮系由哪里所出?”

刘培元一听这话,不由顿足道:“卑职奉了中丞将令,还道这里十万火急,哪知道九帅急的是饷,并不是兵啊!如今船上只备了三日的口粮,饷银是一两也无。似此如之奈何?”

曾国荃见刘培元说得恳切,全无扭捏之态,脸色方有些好转。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饷粮无出,老弟自无法与长毛交战。让兵勇饿着肚皮攻城,本官心亦不忍。老弟,你此次奉命来援,随船带了多少西洋炮弹?本官适才听人来报,说老弟船头安放的大炮,与我火炮营的一般无二,可知也是从西国购进的了。”

刘培元用心算了算,答道:“水师营现有大小船只五十余,行前,中丞着令粮台给每船配了四十颗炮弹。如此算来,卑职的船上当有两千颗炮弹。”

曾国荃一听这话,登时堆出一脸的笑容,他一拉刘培元的手,说道:“老弟,你先坐下喝口茶水,本官有件事要和老弟商量。”

刘培元忙道:“九帅不必如此客气,卑职原本一介村夫,自加入湘勇后,得节相不弃,才有我今天的光景。九帅有话尽管吩咐,卑职照办就是。”

曾国荃先是感叹一句:“老弟离开老营多时,想不到还这般义气!我曾家兄弟没有看错你!”然后便传人给刘培元摆碗热茶上来,又把刘培元摁到一把方凳上坐下,这才说道:“我吉字大营,已与长毛对峙了一年有余,现虽扎营雨花台,却正在一步步逼近城垣。老弟知道,江宁乃虎踞龙盘之地,又是几朝古都,城墙之高厚,只在京师之上不在其下。没有足够的大炮轰击,决难动其一石一瓦。”

刘培元忙道:“九帅的火炮营可是我湘军最强的炮营啊!”

曾国荃叹口气道:“老弟所言极是。但老弟毕竟离开老营多时,对我吉字大营火炮营的实情,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火炮营虽有西国造大炮二百尊,另有安庆枪械所新造之开花大炮八十尊,但炮弹接续不上,愁得本官只能让兵勇挖掘地道以期攻入城中。老弟适才所言,水师营现载有两千颗炮弹,本官想同老弟商量,能否把炮弹拨给火炮营一些?老弟所部粮饷无着,自然要回去向中丞缴令,但若留下一些炮弹,亦形同于助饷。江宁克复之日,自然也就有一份功劳在里头。老弟以为呢?”

刘培元小声问道:“九帅,您老想让卑职留多少炮弹呢?九帅总要说个数字,卑职才好办理。”

曾国荃伸出一个手指头,道:“老弟,你留一千颗,随船带走一千颗,如何?”

刘培元点点头道:“九帅有话,卑职照办就是,但卑职却不想留下一千颗。”

曾国荃一愣,瞪起眼睛反问一句:“怎么,你有难处?莫非左中丞提前有话?你打算留给本官多少?本官不会强求。”

刘培元起身答道:“九帅容禀。按说,吉字大营围城正艰,卑职该把带来的炮弹全部留下才合情理。但九帅知道,中丞正在着各路兵勇向省城推进,沿路都需要有水师营炮船配合。卑职回去后,中丞必令我随陆勇出征。而水师营作战,又必须使用大炮,才能发挥效力。这样一来,卑职又不得不让各船留下一些炮弹自用。”

脾气暴躁的曾国荃未及刘培元把话说完便劈头问道:“刘总镇,你不要跟本官绕弯弯,你快讲,你究竟想给本官留下多少炮弹?”

刘培元答道:“禀九帅,卑职计议已定,炮弹我水师营自留八百,给九帅留下一千二百颗,如何?”

曾国荃一听这话,马上喜从天降,他起身一步跨到刘培元的身边,一拳砸在刘培元的肩头上,笑骂道:“你个龟儿子,险些把本官吓死!回去告诉季高中丞,曾老九也知道他这炮弹采购得不易,你留下的这些,算我借他的。等江宁克复后,本官加倍还他!”

刘培元咧着嘴说道:“多时不见,想不到九帅的拳头还是这般有力!”当晚,刘培元给左宗棠急报一封,据实禀明情况,听候指派。

左宗棠收到刘培元紧急发来的军情快报,马上便知道了曾国荃拒让刘培元援攻的原因,不由大骂道:“这个李少荃,本部院可上了他的当了!他自己不愿背分功邀赏的骂名,却风风火火赶来劝本部院去趟浑水!本部院如何就想不到这一层?罢罢罢,江宁随他曾老九去克复好了,本部院还是多想想自己分内的事吧。”

左宗棠连夜派快马给刘培元发公文一道,命其迅速转赴汤溪、龙游、兰溪一带江面,配合陆勇作战。

左宗棠所料不错,李鸿章虽然力劝左宗棠派水师营赴江宁援剿,但他自己尽管也几次接到抽勇助剿的圣谕,但他并未向江宁派去一兵一卒。他从衢州离开后,先派人给江苏布政使吴熙送信,命其速将为湘军吉字营筹措的粮饷开拔起运,一面就直赴安庆来面见曾国藩。

李鸿章见到曾国藩后,先面禀了一下自己无法抽调兵勇助剿的原因,然后便向曾国藩告假,准备回籍去娶亲。

照常理推算,曾国荃的吉字营已进驻雨花台,正一步步逼近江宁城垣,克复江宁当是迟早的事,朝廷这个时候却为什么还连连下旨,命李鸿章、左宗棠等人,抽调得力兵勇赶赴江宁,配合吉字大营助攻呢?

原来,就在曾国荃收复雨花台不久,朝中的一些满贵大员便已看出江宁克复当是迟早的事,但却又怕曾氏兄弟独享此功,便纷纷上奏朝廷,先说吉字大营因水土不服员弁大多病倒之事,又说江宁为几朝古都,城墙高厚实难攻破,又接着论说:若此时就近加派几路兵勇过去,克复江宁正可事半功倍。

恭亲王和慈禧太后反复计议多日,在无奈之下才给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分别下旨,着令抽调得力员弁助剿,其实是想从曾氏兄弟的头上分走一些功劳。

李鸿章聪明过人,接到圣旨便窥透了内中的玄机;左宗棠虽然脸上的胡须比李鸿章多了许多,但官场阅历却不如李鸿章丰富。何况,左宗棠心性直率,做事从来都是从大处落笔,不爱计较私利,是当时的大清官场上的君子,可以说是凭借最笨升迁之道,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刘培元率水师营赶到汤溪的当日,便切断太平军水上的补给线,随后分出一半船只开到龙游,做出攻城的样子;另一部则由刘培元亲自率领,一边向城头发炮,一边逼近城池。

趁着硝烟弥漫,刘松山让兵勇快速架起云梯登城,汤溪随下。

蒋益澧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向左宗棠通禀克复汤溪的消息,并将出力及阵亡员弁名单报了过去。在出力将弁的单子上,蒋益澧与刘松山等人会商后,把刘培元列在第一位。

第八章 做官第十一年,官至一品 第三十七节 怎样才能把官做大?

得知汤溪克复的消息后,左宗棠自是大喜。他一面上报朝廷,一面着令蒋益澧、刘松山二军分取龙游、兰溪二镇,密令刘典间道占领通往金华的要道,既策应蒋、刘二军攻城,还可阻击金华方面来援;又命刘培元率水师营星夜驰赴金华,控制江面,来个先声夺人。

为就近指挥作战,左宗棠稍事布置便提亲兵营及抚标二营,赶往兰溪大营驻节;左宗棠到兰溪的当日,龙游、兰溪、金华三镇相继收复。巡抚衙门于是又移到严州城内驻节。

至此,除杭州、富阳、绍兴等地尚控制在太平军之手外,浙江全省已大部收复。正在此时,陕甘一带爆发大规模的回民起义。陕甘总督沈兆麟督军征剿连吃败仗,只得火速向朝廷乞援。

慈禧太后大怒,当着百官的面大骂沈兆麟无能,旋下旨严饬,跟手又将其来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沈兆麟气恨交加,一病不起,一月后薨于任所。

消息传进京师,慈禧太后急召恭亲王等一班王公大臣议事,很快便发布圣谕:诏西安将军熙麟暂署陕甘总督,着其从速调派兵力对“回逆”进行有力征剿。

内地征剿未平,陕甘又起战火,清廷被搅得很有些焦头烂额;有心向陕甘调兵,却无兵可调;想为陕甘官军接济些粮饷,却又无粮可运,无饷可出。熙麟接旨的当日不住声地叫苦,却又不敢违抗朝命,只能硬起头皮应战。

望着军机处转发过来的一道道圣谕,左宗棠暗地里对香姑娘叹道:“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清吗?内匪未靖,江宁未克,陕甘又起烽烟,这让朝廷怎么办哪?”

香姑娘一边为左宗棠捶背,一边安慰道:“老爷就不要为皇上家上火啦!陕甘的事,朝廷已交给了熙麟制军去料理,想来很快就会平息的。老爷,您老这几天劳碌过甚,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说不定又有多少官员来见老爷禀到呢!”

左宗棠抚须一笑,自豪地说道:“杭州一克,我浙江全省便全部收复,这得需要多少官员来治理呀!现在,不光少荃忙得不可开交,就是涤生,也难得清闲哪!”

香姑娘这时抬起头说道:“老爷,您老调派刘总镇率水师营去援攻江宁,曾九帅为什么不许呢?自古道,人多势众。曾九帅久经沙场,他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呀?”

左宗棠摇头苦笑一声,道:“香儿啊,助剿江宁这件事,错在左老三而不是曾老九。曾老九想独享此功,左老三偏偏一肚子热心肠去帮忙,这怎能不让人讨嫌呢?其实啊,他曾老九大错而特错了。克复江宁,无论功劳多大,朝廷都要算在涤生头上。

“曾老九算什么?一个贡生,连一榜都不是,能赏他个一等子爵就是格外天恩了,他还想觊觎王爷的宝座!这件事啊,涤生应该看得明白,大清国是不会把大权交给我汉员的。香儿啊,你家里那两个兄弟的事,我已交代给胡雪岩去办了。雪岩手里正好还多几份监生执照,就把他们两个的名字填上了。不过呀,捐纳终非正途,是受人排斥的。你写信告诉他们两个,监生资格虽然有了,但要力争去考举人。中了举人,就是乙榜了。中了乙榜,就算不去会试,也是理直气壮。”

香姑娘见左宗棠说得认真,不由笑着打趣道:“贱妾先替两个不争气的兄弟谢过老爷,贱妾明儿就给他们写信过去,告诉他们,不仅要考举人,还要去中进士,这样他们将来才能把官做大。”

左宗棠爱抚地摸着香姑娘的头发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妮子,你是成心要气我呀!他们兄弟两个能不能考中举人都说不准,还要去考进士,这不是疯了吗?”

香姑娘娇媚地把头偎在左宗棠的怀里小声说道:“贱妾这不是逗老爷开心嘛。他们兄弟两个,连监生资格还是老爷替他们捐的,说好说歹总算有了个生员的底子。若不是老爷大发慈悲抬举他们两个,他们这生员资格,都不知要考到哪年哪月呢,还想中什么举人!举人是想中就能中的吗?”

左宗棠打了个哈欠,说道:“香儿啊,扶我上床吧。明儿个,史士良要来这里同我商量裁遣常捷军的事。勒伯勒东战殁后,这个接任统领的买忒勒是越来越不听史士良的招呼了,还时常蛊惑属官闹饷。咳!这个常捷军哪,早晚得闹场大乱子它才肯甘休!”

左宗棠又自言自语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常捷军伙同上海的常胜军,于今年的二月间在攻取余姚时失利,常捷军统领勒伯勒东毙命,常胜军统领美国人华尔受重伤。两军伤亡极其惨重,枪炮及战船也被太平军掳去许多。

买忒勒是法国军官,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受法国侵华陆军司令孟托班派遣,他为大清国组成炮兵一队,出任统领。该炮队驻上海,配合清军及常胜军对太平军作战,买忒勒因功被赏加副将衔,旋实授江苏副将。常捷军在宁波组成后,出任炮队管带,受勒伯勒东节制。买忒勒是个法国军校培养出的一位极具暴力倾向的军人,他来到中国后,任江苏副将时就经常打骂兵勇,对周边百姓也是以蹂躏、摧残为乐事。这还不算,该人还极其好色,军营常常传出女人的哭喊求救声。

太平军、当地百姓、清军,三方面都对他恨之入骨,背地里无不骂他千遍万遍。他出任常捷军炮队管带后,与统领勒伯勒东、副统领日意格沆瀣一气,眼里既无当地百姓,也不把宁绍台道史致谔放在眼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真正是为所欲为。勒伯勒东魂归故里后,照常理推算,副统领日意格续任统领一职当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这个炮队管带却连找法国驻华陆军司令孟托班两次,强烈要求接统常捷军,还说日意格位在税务司,出任常捷军统领后必不能服众。孟托班先还不肯答应,后在他连续送了几次银票后,才不再犹豫,并很快咨文宁绍台道与浙江巡抚衙门,命买忒勒出任常捷军统领。

日意格没有递补成统领,自然憋了一肚子的气,索性连买忒勒的面也没有见,也不再过问常捷军的事,躲进税务司衙门喝咖啡去了。

买忒勒更加飞扬跋扈,有一次去找史致谔索要饷银,没有达到目的后,竟命令兵勇把史致谔的一妻一妾给绑架到军营里,并向史致谔传话,命史致谔三天内把拖欠的饷银送到大营里,否则便要将他的女人奸杀。史致谔吓得连夜筹款,又派人给江苏巡抚李鸿章送信,让李鸿章出面说情,两个女人的身子和性命才算保全。

史致谔匆匆乘船赶到严州来向左宗棠禀告公事——他趁常捷军伙同常胜军去攻打绍兴的空当才抽出身子的,如果常捷军不离开宁波,史致谔也休想离开宁波半步。常捷军不仅压迫官军,摧残百姓,还已经开始压迫当地的衙门。

第八章 做官第十一年,官至一品 第三十八节 迎敌

史致谔是浙省人人承认的上等能员,常捷军组建后,他才开始在人前抬不起头了。宁波收复以后,常捷军便不再满足于雇佣军的地位,开始变成了爷爷军,不仅不再接受史致谔的调遣,有时还要指派史致谔去为他们干这干那,眼见主仆换位。史致谔晋身早,又出身翰苑,加之和曾国藩又是同年,原本在浙江是很受人尊重的。但自从常捷军建成以后,一些幕僚便开始离他而去,当地百姓也不像以前那样拥戴他,反在背地里叫他“假洋鬼子”,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对仕途心灰意冷。百姓受到常捷军伤害后,不骂洋人,反倒都骂他,说他不得好死。

他此次专程来见左宗棠,一是商量裁遣常捷军的事,一是想求左宗棠奏明上头,他想开缺休致。促使他决定退出官场的,自然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捐班出身的苏松太道吴煦和上海粮道杨坊,二人的头上现在都是二品顶戴,而他的那个进士同年曾国藩,不仅是一品顶戴,而且还是响当当的协揆!他为官几十年,自忖无过有功,但头上依然只是个蓝顶子。这个蓝顶子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但左宗棠却知道史致谔的为难之处。

史致谔的手本呈上来后,左宗棠不仅亲自迎将出去,还拉过史致谔的手连称“老哥”,把个史致谔惊得又是摆手又是顿足,口里也一连道出好几个“不敢当”来。要知道,当时的大清官场等级森严,官大一级是当真能压死人的。

到签押房后,左宗棠命人给史致谔沏了新茶出来,又连称“坐下说话”,这才与史致谔议起常捷军的事。

左宗棠说道:“士良啊,论年龄您比本部院长五岁,本部院是该称您一声老哥的。常捷军的事啊,本部院与李少荃中丞函商过不只一次。本部院与洋人接触尚浅,不如您老哥与少荃中丞。但无论怎样,洋人不可久恃,久恃必要生事。为了这个常捷军,本部院在婺源时就致书总理衙门,提出裁抑防范三条,但总理衙门不同意本部院所论。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您老哥对此事运筹明白,像亡勇抚恤,撤勇奖赏,对买忒勒等一班员弁又是怎么个办法,本部院想,这裁遣常捷军一事,还是能办理妥当的。本部院适才所言并非信不过您老哥,实是信不过法国人。常捷军器械精良,船坚炮利,助我剿杀长毛堪称得手。但若回过头来助长毛剿我,也必是心腹大患。洋人都是狗脸人,又最势利不过,此招儿不能不防。”

史致谔答道:“抚台容禀。这常捷军组建伊始,职道就错了一招,不该把日意格派为副统领,该从绿营里调派个武官插进去才对,或者再派个帮统也行。这也是造成今天这种尾大不掉局面的原因之一。职道在路上就想,不管总理衙门是何态度,这常捷军是迟早都不能留的。职道已暗中筹了五十万两银子,就是打算用于裁遣该军时用的。如果法国人不同意我等之议,我们不妨就从兵额上下手,先找个理由遣散一部分,等收复杭州后,再遣散余下的那部分。大人以为怎么样呢?”

左宗棠点点头道:“老哥此议甚好。您手中既然筹了五十万两银子,常捷军裁遣之事想必就不会有大的波折。何况,有了银子,有些话就好说了。老哥,您裁遣该军的方案是否已拟出了呢?”

史致谔忙打开护书,从里面摸出几页纸来,说道:“这是职道让文案拟的一个初稿,也不知合用不合用,请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来,用眼看了看道:“老哥呀,宁波收复后且再未被长毛攻取,你是立了大功的。你受的委屈,本部院心里也是知道的。”

史致谔起身答道:“大人容禀。职道是宁绍台道,收复宁波,是职道的职分所在。绍兴未复之前,职道不敢言功。职道此来,还有一件事须向大人禀明,并望大人给予周全。”

左宗棠一愣,忙道:“老哥请讲,不用拘礼。”

史致谔道:“禀大人,绍兴将克,省城将复,全省靖逆已为期不远。职道今年已经五十七岁,在地方做官已十有余年,虽无功,自忖无大过。职道目虽未花,但耳已失聪,体力犹觉不如从前,更不能久坐。宁绍台道是浙江繁缺,非能员不能胜任。像职道这种体力已不能胜任,日久必将贻误公事。职道此次来,就是恳求大人,能代职道奏明圣上,开缺职道缺分,放职道回原籍养病。”

左宗棠吃惊地说道:“老哥何出此言?老哥仅比本部院长了五岁,正是大有作为之时,怎么倒想弃缺回籍?此事本部院万不能允。浙省全境将靖,本部院还想依赖老哥做几件大事呢!何况,常捷军创于老哥之手,裁遣时,也要老哥来办方为妥当。”

史致谔一见左宗棠不肯答应,当即双膝跪倒,执拗地说道:“大人容禀,大人的好心职道心领了。并非职道不识抬举,职道实在是身体衰弱,不堪繁剧,所以才不得不行此事的。恳求大人务望周全!”史致谔话毕就要磕头。

左宗棠慌忙离座,双手扶起史致谔,道:“老哥乃国家大才,万不可行此下策。老哥快快请起,本部院还有重要的公事要与老哥计议。”

史致谔断然说道:“大人若不答应职道所请,职道就长跪不起!”

左宗棠双手一用力,笑道:“你个五十七岁的人,还比五十二岁的人有力气?你给本部院起来吧!”话毕,竟生生将史致谔拉将起来。

左宗棠一边喘粗气,一边道:“老哥呀,本部院真想同人打上一架才舒服!”

史致谔望着左宗棠半晌,忽然说道:“大人所言极是,职道也有同感!”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当日晚,绍兴有军情快马飞抵严州。常胜军在慈溪遇伏,损失惨重,统领美国人华尔被飞弹射死,全军撤回上海;常捷军抵达绍兴后也陷入太平军的重兵包围之中,兵勇大半伤亡,统领买忒勒亦受枪伤。常捷军残部已经突出重围,拟退回宁波休整。

史致谔一见军报,顿足道:“买忒勒受伤,常捷军受损,职道的耳边又要聒噪了!大人,职道须连夜返回宁波,以防洋人借机生事。”

左宗棠点头答道:“老哥所虑极是。不过,常捷军经此重创,倒也给你我二人凑成了个裁遣机缘,可不是要省却许多的麻烦!”左宗棠话毕哈哈大笑起来。

史致谔离去后,左宗棠当晚致函总理衙门云:“买忒勒攻绍郡受伤,甚为危笃。若买忒勒设有不幸,恐彼国遂无肯说直话之人……计唯有勉图自强之方,逊以出之,信以成之,俾其中有所慑而自转,庶几恒久不已,乃可相安,其功效实亦非旦夕可期耳。”函文最后写道:“将来经费有出,当图仿制轮船,庶为海疆长久之计。”

十几日后,史致谔来文,通报买忒勒伤重毙命,法国驻上海海军代理司令伏恭,已着令德克碑接统常捷军的事。史致谔随后又通报了德克碑到任的当天,便因饷粮等事怂恿洋兵炮击广勇的事。

左宗棠未及把咨文读完便已气得双目圆睁,口里不住声地说道:“反了!反了!仆人倒打起主子来了!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左宗棠一面飞饬史致谔务必妥善处理此事,以防激变,一面飞催刘培元率所部连夜赶往宁波,密切监视常捷军的动向,防其猝变。

左宗棠又派快马密令蒋益澧、刘松山两部人马,快速驰往绍兴攻取城池,一面又给李鸿章写信,请李鸿章以通商大臣的名义,向法国驻上海的海军代理司令伏恭交涉此事。

左宗棠在上报总理衙门时这样写道:“兹据史致谔禀称:法兵与广勇争殴一事,系属衅由彼起……洋人在内地强横之状,实有不可以情理论者。上年冬间,左宗棠曾以洋将洋兵之害详告史致谔,嘱其勿事招致,以湮其源。无如甬、沪各绅富均视洋将为重,必欲求其助同防剿,以致自贻伊戚。现饬各军勿与计较,冀可免启衅端。此时兵力已敷分布,若更令其随同防剿,不唯与内地兵勇两不相安,且地方收复,残黎甫离兵燹,喘息仅属,蒿目心伤,何堪再受外师之扰?兼之洋将有功则益形骄慢,居之不疑,日后更多要挟。已饬史道乘我军声威正盛,将洋兵陆续遣撤。”

左宗棠写此信时,并未开始裁遣常捷军,左宗棠无非是想向总理衙门摸一下底,看总理衙门持何态度。

果然,总理衙门接到左宗棠的公牍后,并不同意立即裁遣常捷军。总理衙门怕裁遣过早激起法人的不满,由此引发衅端。总理衙门提出:“俟收复杭州,全省全靖之时再裁遣该军,法人当必能同意,也无借口阻挠”。

左宗棠收到总理衙门回函后,不由仰天叹曰:“真不知此事将何以了局!”

兵事是左宗棠全力研究的事,但对外交涉,却非其所长,几乎是无从下手。一连嗟叹了几日,忽然又接到从绍兴军前发来的快报。

左宗棠精神一振,料定当是克复绍兴的好消息。但左宗棠展读之下,心却又突地一沉:蒋兴澧、刘松山二军行至慈溪一带地方,便遭太平军重兵包围,苦战两日不得脱,乞左宗棠速调人马增援。

左宗棠背起手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语道:“李秀成这个毛孩子,他重创洋枪队得手,又想吃掉本部院的两支劲旅!我倒要和他玩上一玩了!”话毕,一边踱步,一边摸着胡子想应对之计。

他思虑了良久,重新坐到案头,摸起笔给刘培元和刘典各写密信一封,然后便从镇守严州的三千人马中调出两千,由自己亲自统率,连夜向慈溪杀去。

刘培元、刘典二人各接到左宗棠的密信后,马上便开始按着信中吩咐行事。刘典当时正围困富阳,他按着左宗棠的吩咐,连日提军赶往绍兴,声称去慈溪增援。

刘培元水师营正奉命在宁波江面监视常捷军动静,他接到左宗棠的信后,马上便率全部舰船快速扑向富阳。

原来,李秀成用重兵包围蒋益澧、刘松山二军,已经料定,左宗棠必倾全部人马来救,他于是就想在慈溪同左宗棠来一番决战。当他得知左宗棠不仅率军赶往慈溪,刘典也从富阳城外突然撤走,便意识到左宗棠上当了。

他在杭州城的临时忠王府里急向富阳、绍兴两地送信,命令两城人马等左宗棠、刘典的人马到慈溪后,立即倾两城五万余众围而歼之。他为了胜算,又从杭州守军中抽调出来五千人马出城赶往慈溪,期望一战功成。

眼望着大队人马开出城去,李秀成仰天大笑道:“左妖头自比大汉诸葛,又妄言最会用兵,看本王在慈溪如何取你性命!”

刘培元的水师营赶到距离富阳城十里处的时候,刘培元从千里镜里见富阳城门大开,守城太平军将士正蜂拥而出,向慈溪开拔。刘培元当即传命水师各船稳住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个时辰后,刘培元见城门已然关闭,料定太平军已走远,遂命令各船速向城垣靠近,并对城门开炮;不仅将城门轰塌,城墙也轰出一个大豁口。刘培元旋命将士持械登岸,一鼓作气将城头夺下。

几千太平军守军猝不及防,无法应战,除大半被杀外,只有几百人从后城门逃出城去。刘培元命令兵勇将船头重炮卸下四门,分放在四面城楼之上,又留了一千兵勇把守,这才提军率大队舰船赶往慈溪。

第八章 做官第十一年,官至一品 第三十九节 降职

刘典赶到绍兴时,也正逢大批守城太平军将士出城去慈溪参战。

刘典命所部按兵不动,等太平军去远,这才跃起攻城,竟一战而下,并顺势将绍兴相邻的桐庐捎带攻取。

富阳、绍兴两地都屯有大量的太平军粮草等物品,刘典还在绍兴发现了三千余支太平军新从西国购进的快枪。刘典在绍兴稍作布置,即率军杀奔慈溪。

慈溪的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两天两夜,五万多太平军除三万多人被杀外,只有一万余人逃离出去。

湘楚各路人马也伤亡颇大:五千余人丧生,受伤者也达三千余人;蒋益澧、刘松山、刘典三人都有不同部位受了轻伤。

这是左宗棠督师入浙以来与太平军发生的最大的一场恶战,也是一场决战。

左宗棠敢用三万人迎战李秀成的五万人,主要还是沾了器械精良的光。太平军损失如此惨重,一则是因为连失富阳、绍兴、桐庐三城使人心涣散,再则也是此时太平军手里的器械实不如湘楚各军器械之精良。

左宗棠在上奏朝廷时这样写道:“此次三日之内,连克府县四坚城,在事文武均属著有微劳。布政使蒋益澧,功绩卓著,应请交部从优议叙,或恳天恩颁赏物件;按察使刘典,出兵迅速,克复绍郡立有头功,请旨交部从优议叙;老湘统领提督衔刘松山,在慈溪被围两日,为收复绍兴、富阳、桐庐等三城创造了机缘,其受累最多,兵勇受创最重,请旨交部从优议叙;署衢州镇总兵刘培元,应请赏给勇号,并加提督衔;按察使衔三品京卿杨昌浚,虽未参战,但因连日筹饷筹粮,使官军顺利收复四地;候补道胡雪岩亦随杨昌浚筹饷筹粮,以上二员应否请旨给予破格天恩……”

左宗棠回到严州不久,奖赏圣旨颁下。旨曰:“左宗棠调度有方,深堪嘉尚。仍着督饬各军节节进剿,尽歼丑类。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战功卓著,着赏给小卷江绸袍料一件、江绸马褂一件、白玉翎管一枝、白玉扳指一个、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对,并交部从优议叙。按察使刘典赏二品顶戴,并交部从优议叙。提督衔刘松山交部从优议叙。署总兵刘培元,着赏给锐勇巴图鲁名号,并赏加提督衔。按察使衔三品京卿杨昌浚,着赏加布政使衔,以二品京卿帮办浙江军务。候补道胡雪岩赏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圣旨随后又道:“耆龄、左宗棠务当乘此破竹之势,会督闽浙诸军星夜进捣杭州,为一鼓歼除之计;一面分军规取永康、武义,以清后路。毋稍延误。钦此。”

其实,早在圣旨到前,左宗棠已遣刘松山、刘典与刘培元水师大营,分头围向杭州。

蒋益澧则会同杨昌浚分赴绍兴等地办理安民事宜。

胡雪岩也已回到严州,此时正陪着左宗棠、史致谔二人,商量裁遣常捷军的办法。一道圣旨由八百里加急飞速递进巡抚衙门。

左宗棠此时正同史致谔、胡雪岩及两名师爷,在签押房逐一核对杨昌浚新交付的办理捐输册页,闻听圣旨到,左宗棠不由一边起身一边抚须笑道:“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上头又奖赏了哪位大员。”

左宗棠大步走进官厅,传旨差官一见,急忙高喊一声:“圣旨下,左宗棠接旨!”

左宗棠见传旨差官面色有变,口气有异,心头不由一动,慌忙跪地接旨。

传旨差官展旨读道:“本日据闽浙总督耆龄奏称,浙境渐平,闽省却烂,全因左宗棠督剿不力所致。左宗棠接办浙事以来,自募楚军六千,后续添募至一万五千人,又有湘军刘松山所部,又有蒋益澧等多路省外官军助剿,兵力不谓不厚,但每逢与发逆接仗,从未奋力歼除,只以收复城池多寡邀功,致使浙省发逆尽窜闽省,局面大坏。闽省原有发逆,经官军多路规剿,已大半歼除,复经浙省发逆窜入连克州县,形势逆转,闽省各路官军始料不及,新复州县相继沦陷,发逆甚撅。奏请将欺君罔上之左宗棠革职交部问罪,另调派统兵大员接办浙事等语。览奏曷胜愤懑!左宗棠入浙,剿匪本其专责,所统各军不为不众,所济饷粮不为不多,却不能歼除匪贼于境内,致使窜入闽省,全局败坏。实属有负委任,着实可恨可恼。着将左宗棠革职留任,迅速督军,会同闽浙总督耆龄,尽歼闽浙贼匪。如仍因循,必将从严治罪,决不姑息!钦此。”

左宗棠未及圣旨宣完已然惊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闽浙总督耆龄,会在这个时候参他一本。因为这个参本,朝廷竟然把他所有的功劳都抹杀掉,把他革职留任了。闽省局面不好,是因总督耆龄、福建巡抚徐宗干征剿不力所致,怎么能推到他左宗棠身上呢?

耆龄却参得有理有据。耆龄说,浙江局面渐好,但福建却被太平军给打烂了。为什么呢?因为左宗棠根本就没有消灭太平军,只是把他们赶进福建了事。耆龄接着质问左宗棠:你自己有楚军六千,后来又添募了一万五千人,曾国藩又把刘松山所部派给了你,朝廷又从外省调兵给你,你有这么多人马,为什么不能把太平军剿尽荡平?不剿尽荡平也就算了,你还累次向朝廷请功邀赏,居心何在?

许久许久,左宗棠才眼含热泪接过圣旨面北谢恩。

左宗棠脸色灰白地被人扶进签押房,对着史致谔、胡雪岩说道:“本部院刚刚接到圣旨,本部院因对浙省发逆督剿不力,已革职留任,下一步可能就是摘掉顶戴,押赴京师问罪了!”话毕,左宗棠气愤地坐到木椅上,两眼愣愣地发起呆来。

史致谔大惊道:“上头这是怎么了?大人督军入浙以来,克州复县,眼看大功告成,怎么就让人参了?这是谁人做的手脚?”

胡雪岩道:“不用问,这肯定是哪位都老爷发烧吃错了药!”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你们大概想不到,参本部院的人非是别人,乃是闽浙总督耆龄!”

“耆龄?”史致谔愈发吃惊,“大人怎么和他有了过节?”

左宗棠沉思着说道:“本部院与耆制军实未谋面,只是有过几次书信上的往来。本部院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缘由。自从本部院遭官文诬参以后,本部院就尽量避免与一些满员过从甚密。本部院接旨之后头有些发涨,想到上房去歇息片刻。各位接着办差吧,本部院一会儿再来陪各位喝茶。”

胡雪岩跨前一步,一边扶左宗棠起身,一边小声道:“大人,职道派人去外面请个郎中吧?”

左宗棠苦笑着摇头道:“雪岩言重了,本部院受这点打击,还抗得住。革职问罪都不打紧,可总得让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啊!”

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史致谔忽然自言道:“这大清国的官真不是人干的!等常捷军的事情办出眉目,我是决意回籍了!购置几亩良田,筑他一座好宅院,灯下观书,林间看鸟,田头望月,岂不快哉!”

当晚,左宗棠发起高烧,侍妾香姑娘整整忙了半夜才安枕。早饭时分,胡雪岩又请了两名郎中来为左宗棠把脉,史致谔则带人继续办理未竟之公事。

耆龄素未与左宗棠谋面,他怎么好端端地便参了左宗棠一本呢?

原来,耆龄与湖广总督官文是儿女亲家,耆龄参劾左宗棠这件事,全是官文在幕后筹划而成。

耆龄是满洲正黄旗人,字九峰,举人出身。历任员外郎、郎中、刑部主事。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外放江西,出任抚州、吉安、赣州等知府。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擢吉南赣宁道。咸丰六年,赏二品顶戴署江西布政使,旋实授。是年,曾国藩奉命统率水陆湘军进江西对太平军作战,他的翰林同年江西巡抚陈启迈掣肘,导致湘军粮饷俱困。

曾国藩一怒之下狠参了陈启迈一本,上将陈启迈革职逮赴京师问罪,着耆龄署理巡抚印绶。耆龄接署巡抚后,一改陈启迈的做法,主动与曾国藩配合,要饷他便着人四处筹饷,缺粮他便让人八方去购粮,使江西战事渐由被动转为主动。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调任广东巡抚。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督军赴闽办理军务,该年七月得赏头品顶戴升授闽浙总督。

在当时的大清国,耆龄尚属能员行列,只是对汉人太过蔑视。他当初不敢对湘军掣肘,一是怕江西局面坏成不可收拾,一是怕自己重蹈陈启迈的覆辙。曾国藩在京师署刑部侍郎时,奉命审理过侯爷琦善的案子,轰动了朝野。耆龄自忖无法与琦善相比,自然也不敢与手握重兵的曾国藩相抗衡。

左宗棠督军入浙时,耆龄已经在福建督办军务,但朝旨却把浙江划归曾国藩节制,左宗棠与他并无统属关系。耆龄得授闽浙总督后,浙江已不再由曾国藩节制,自然重归闽浙总督管辖。耆龄要参左宗棠,受官文挑唆只是原因之一,还有另一层原因:朝廷几次下旨命左宗棠调派兵勇援闽,左宗棠却反复搪塞,根本不派一兵一卒,只是一心经营浙事。耆龄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按他自己的话说,像左宗棠这种目空一切又自以为是的人,不狠狠参他一本,天理都难容。耆龄在参奏左宗棠不久,又暗上一本,密保正在江宁围剿的吉字营统领江苏布政使曾国荃出任浙江巡抚。

耆龄这么做也是官文给出的主意。官文函告耆龄说:“保举曾老九出任浙抚,使天下人相信,参奏左宗棠非耆九峰本意,实乃曾涤生指使也。无非是为江宁克复后,为胞弟谋一封疆缺分。”

官文老谋深算,此举真正叫做恶毒,无非是想让汉员之间相猜,最后再发展成相斗,满人才好从中取利。

心性率直的左宗棠怎么能不被气病呢?

第八章 做官第十一年,官至一品 第四十节 幕后黑手

恭亲王接到耆龄的第二篇折子后,当即对着几位大军机说道:“耆九峰这件事做的却是有些过了。左宗棠只是革职留任,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他怎么就开始举荐起浙抚的人选了呢?左宗棠到浙江后征剿还算得力,尽管他对援闽一事延误不办,也有他自家难处。他无非是想把浙省的事全部办妥帖后,再全力去办闽事。耆龄参他剿贼不能歼除也是有的,但把闽省的局面变坏全推在他一人的身上,也是错的,他耆龄自己也有错处。本王以为,耆龄举荐曾国荃出任浙抚的这个折子,还不能往上递,先压一压,看看事情的进展再定。”

几位大军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言语,但每人心里却明镜似的:耆龄的折子,军机处想压,怕是压不住的。

军机大臣此时是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连同领班大臣恭亲王,共是五位。在五位军机大臣中,宝鋆、文祥是满员,二人唯恭亲王是听;李棠阶、曹毓瑛是汉员,这也没的话说。但军机章京就有十几位,其中就有醇亲王奕譞和慈禧太后安插的眼线,还有一些人和各地督抚走得较近。军机大臣李棠阶一直就和两江总督曾国藩来往密切,军机章京潘祖荫不仅和曾国藩有来往,他与湘系的所有人都有来往。每逢有外地奏折进京,到的第一站便是军机处,而军机处负责拆阅折子的并非军机大臣们,而是一些办事的章京,最后才能到恭亲王的手上。无关紧要的折子,恭亲王一般并不往宫里递,而是在早朝或者什么时间,对着太后随口说上一句也就是了,没有人计较这些。但每逢有重大的折子进京,恭亲王想压却压不住。慈禧太后不是在早朝,就是别的什么空闲时间里,向恭亲王或其他的军机大臣问起这事,往往又都是阴着脸子,口里讲出的话也特别刺耳:“折子不递进来,想怎么着啊?皇上小,不懂事,总不济我们也不懂事吧?”恭亲王往往都很被动。这次也不例外。

慈禧太后先不发作,她先去见东太后慈安。慈安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广西右江道穆扬阿之女。咸丰未即帝位时即娶其为妻,登基后,晋孝慈皇贵妃,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立为皇后。同治帝即位,尊为皇太后,徽号慈安,与西太后慈禧共同垂帘听政。慈安懦弱,不懂国事,名义上是共同听政,其实权尽操于慈禧之手。

慈禧太后见了慈安太后,依礼先给慈安请了个安,口称“姐姐”,然后才说道:“姐姐,我看这个小六子,是越来越不把我们姐妹当成个人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慈安说道:“小六子就是那个脾气,现在又是议政王。随他怎么折腾,只要不乱了纲纪就行,我们哪,乐得清闲。”

慈禧却说道:“有些话呀,姐姐不说,我可不能不说。我不能任着他们瞎折腾。老祖宗这份基业呀,来得不容易,别人不心疼,我可不能不管!”

慈禧气哼哼地走了。慈安讨了个没趣,倒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自己于国事上不如慈禧懂得多。

慈禧太后回宫后也并没有马上发作,她在等待机会。耆龄参左宗棠这件事,她不信督抚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果然不久,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对于曾国藩的折子,军机处是从不敢压的,几乎是随到随递,半点不敢耽搁。慈禧太后笑一笑,慢慢打开折子读起来。

曾国藩得知左宗棠遭耆龄参劾被革职留任后,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理清了耆龄上奏的起因和幕后黑手。

曾国藩不由动起真怒,当着一班幕僚的面骂起来:“若非季高督军入浙,浙江能有今天的局面吗?耆龄瞎参乱弹,朝廷如何就偏听偏信呢?就算有心想惩处季高一下,也应该问问老夫的主意啊!也真难为了季高,咸丰九年就因樊夑事被人诬参过一次,如今已过了四年,还是有人不想放过他!”

曾国藩的这后一句话,显然是在说官文了。但曾国藩毕竟是曾国藩,他做事有他自己的尺度。

官文时任文华殿大学士领湖广总督,是真正的满汉各官之首。当时的曾国藩虽手握重兵,但仅以协办大学士领两江总督。凭当时曾国藩的名望与地位,还无法与官文硬抗。但曾国藩仍要想个策略为左宗棠分解一下压力,起码不能让官文的阴谋得逞。

曾国藩与幕僚们计议了两天,两天后,他给朝廷上了这样一篇折子。折子名义上是向朝廷陈述近日军情,其实是另有新意。

折子开篇先大论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等省的“贼势”,却只字未提闽事如何;然后又大讲慈溪大捷对扭转战局所起的作用:“浙军经慈溪大捷,连克富阳、绍兴等城,杭州即有所图。”但写着写着,老谋深算的曾国藩却话锋一转,感叹起来:“臣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在湖南募勇至今已十有余年。臣每与贼匪交战,无不是能歼除则全部歼除,能驱散则力图驱散,决不姑息。但每每驱散时多,歼除时少,盖因敌众我寡之故也。自古兵家,莫不如此,情理相通也。”

对太平军能歼除就歼除,能驱散就驱散;偏偏驱散的时候多,歼除的时候少。什么原因呢?因为敌众我寡啊!曾国藩最后发的这通议论,看似与全篇无关,其实这才是曾国藩所要向朝廷表达的真正意图。

慈禧太后把曾国藩上的折子读过两遍之后,终于读出了朝廷将左宗棠革职留任后,曾国藩对此事的不满,这才又重新让人找出耆龄上的那道参折,重新看起来。

慈禧太后当日把恭亲王、侍卫大臣管神机营的醇亲王及几位大军机,传进宫来议事。

慈安太后照例被慈禧太后请到身边坐下,年仅八岁的同治皇帝照例坐在两宫的前头。施礼请安毕,各王公大臣们依例退后一步。

慈禧太后在帘中徐徐说道:“你们几位主事的都来了。有些话呀,我们早就想说,可有人不给机会,不让我们说话,想一手遮天!我呀,有些话还是要说。为什么呢?就为了这份祖宗的基业!”

慈禧太后的语气大异于以往,不仅几位军机大臣听得发呆,连恭亲王也有些吃不住劲,只有奕譞不动声色地洗耳恭听。

慈禧太后接着说道:“耆龄糊里糊涂上了个折子,说了左宗棠许多的不是,我们哪,也听了你们的话,认为左宗棠的确有负朝廷对他的厚望。按说呢,将左宗棠革职留任对他惩戒一下也好,可耆龄随后又上了个折子,你们为什么压下不递呢?恭亲王啊,你说说看,耆龄保举曾国荃出任浙江巡抚,有什么不对呀?”

恭亲王跨前一步答道:“禀太后,臣和几位军机大臣以为,曾国荃目前正在围困江宁,耆龄之保举有诸多不妥之处。”

慈禧太后厉声道:“恭亲王啊,你说明白些。是你自以为耆龄的保举有不妥之处呢,还是其他大臣也这样认为?”

文祥见恭亲王嗫嚅不能答,于是急忙跨前一步道:“禀太后,耆龄的折子没有递上来,的确是王爷同我们几位商量来着。奴才当时也以为,耆龄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不递,太后和皇上也能体谅。请太后明察。”

醇亲王这时跨前一步禀道:“禀太后,奴才也想说句话。奴才大胆以为,祖宗设立军机处,怕的就是各部院对下面的奏禀隐匿不报,贻误军机。把大臣的折子压下不递,军机处实有不妥之处。”

文祥等四位大军机一见醇亲王讲出这话,知道事情已经严重,于是互相看了看,一起跪下道:“臣等失察,请太后、皇上降罪!”

恭亲王一见如此,也只得说道:“禀太后,这件事全是臣一人之错。太后和皇上要责罚,就请责罚臣一人吧。”

慈禧太后缓缓说道:“我们也并不是非要问是谁的错,这件事你们几个做得也实在太荒唐了。耆龄这是没什么事,真要有什么事,你们把折子压下不递,一旦出了事故,该算谁的?你们几个也都起来吧。军机处里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恭亲王啊,曾国藩的折子,想必你和他们都看了吧?”

恭亲王答道:“禀太后,臣看了。曾国藩讲的也是实情,他那里也的确有些兵单。”

慈禧太后道:“恭亲王啊,你最近怎么总犯糊涂啊?曾国藩究竟是在诉苦,还是在替左宗棠鸣不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恭亲王忙道:“太后圣明!经太后一提醒,臣忽然也有所悟。不过臣以为,左宗棠入浙系他所荐,两个人又是同乡,他为左宗棠说几句话,也在情理之中。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在帘内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还算明白。我这几天哪,反复想了想。左宗棠入浙后固然有督剿不利之处,但耆龄把福建的局面变坏,全推到左宗棠的身上,也有错处。在福建的毕竟是耆龄而不是左宗棠,往左宗棠身上推是过于牵强了些,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左宗棠革职,的确有些不妥。”

恭亲王忙答道:“太后说的是,臣和一些大臣们也以为,朝廷全听耆龄一面之词,似有失公允。”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依我看,耆龄这个闽浙总督,是不能再做下去了,可究竟放谁合适,我还没有想好。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呀?”

文祥这时答道:“禀太后,奴才以为,闽事愈来愈棘手,此时将耆龄撤任似有不妥之处。耆龄已在福建征剿多年,比较熟悉那里的情形,若突然将他撤任,势必对闽浙剿匪大局有诸多牵动。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道:“文祥啊,耆龄这几年是立了大功的,这谁都清楚。但他糊里糊涂地参了左宗棠一本,若不将他撤任,你让左宗棠怎么办哪?督抚掣肘,历来都是我朝大忌,你应该知道这一点。醇亲王啊,你以为呢?你也说说看!”

醇亲王跨前一步道:“禀太后,太后圣明。奴才以为,督抚掣肘,历来都是祖宗家法所不容的。耆龄不管功劳多大,都该将他撤任逮进京师问罪。”

恭亲王大声道:“醇亲王你在说什么呀?耆龄有多大的错处啊?他不过参了左宗棠一本,就算参得糊涂些,也不致逮进京师问罪呀!”

醇亲王被恭亲王问得一声不吭,他其实还没有真正领会太后的意图,不过是随便说说。醇亲王对治国用人原本就不太在行,他的最大长处就是吃喝玩乐外加逢迎太后,除此之外,全不放在心上。

慈禧太后这时说道:“恭亲王啊,你也不用急成那样,醇亲王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何况我也没说将耆龄撤任,就非得逮进京师问罪呀。”

醇亲王忙抢着说了一句:“太后圣明!”

恭亲王白了醇亲王一眼,道:“禀太后,臣以为,此时不将耆龄撤任也可,不妨将江西巡抚沈葆桢和左宗棠对调一下。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督抚相互掣肘。”

李棠阶这时鼓起勇气跨前一步道:“禀太后,臣以为恭亲王此议似有不妥。太后试想,浙江现在全系曾国藩与左宗棠旧部,沈葆桢到浙江后,调动这些军队势必不能得心应手。何况,左宗棠离浙后,刘松山与刘培元二军必被曾国藩调回江宁助剿,左宗棠原募之楚军则必将随左宗棠进入江西。沈葆桢原本兵单,他到浙江后,让他拿什么来应对局面呢?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许久,才道:“李棠阶呀,你适才所言是这个理儿。恭亲王啊,看样子,沈葆桢与左宗棠还不能对调。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

恭亲王犹豫着答道:“禀太后,臣适才想了想,李棠阶所言极是,将左宗棠与沈葆桢二人对调,的确不甚妥当。臣于是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总觉有不够成熟之处,故不敢对太后明言。”

慈禧太后说道:“恭亲王啊,你是军机处领班大臣,又是议政王,有什么想法,就直说。若不妥,咱们再议,有什么打紧呢?你说吧。”

恭亲王答道:“禀太后,耆龄撤任总督以后呢,不妨让他先署理福州将军的缺儿,仍让他办理闽省的防务。对左宗棠呢,朝廷不妨就大胆使用他一次,补授他为闽浙总督,两省的军务全由他办理。但左宗棠是不是做总督的料儿呢?臣还没有思虑好,请太后明察。”

文祥跨前一步,说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凭左宗棠之才,实不堪担当总督大任,王爷所议似有不妥。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道:“李棠阶呀,你也说说看。”

李棠阶沉吟了一下答道:“禀太后,臣与左宗棠素未谋面,不知其才是否能担起总督大任。但臣以为,左宗棠自入浙后,兵事、政事均有起色。以此证明,朝廷放左宗棠到浙江是英明之举。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以为呀,如今国运维艰,这用人上啊,该大胆时就大胆些。我记得放曾国藩做两江总督并节制四省的时候啊,许多人都不同意,以为朝廷给曾国藩的权柄太重了,怕他担不起来,反误了国家大事。事实怎么样呢?曾国藩几年下来,不仅扭转了东南全局,而且做得非常出色。所以呀,曾国藩举荐左宗棠援浙,折子一到,朝廷马上便答应了下来。这叫什么呢?这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醇亲王啊,你以为朝廷该不该大胆使用左宗棠呢?”

醇亲王摸清了太后的真实意图,于是马上响亮地回答:“禀太后,太后圣明!奴才以为,朝廷设若能大胆使用左宗棠,闽浙的局面一定会有大的起色!”

慈禧太后高兴地说道:“这醇亲王啊,就是懂我们和皇上的心。恭亲王啊,就按你说的办吧,让耆龄暂署福州将军。实授左宗棠闽浙总督,让他尽快对闽省防务做出布置。”

恭亲王高兴地答道:“太后所言极是,臣下去后就着军机处拟旨。臣还有一事要禀告太后,左宗棠升授闽浙总督之后,放谁去接任浙江巡抚呢?”

慈禧太后想了想答道:“先缓和一下耆龄和曾国藩之间的关系吧。实授曾国荃浙江巡抚。曾国荃现在江宁督战,自不能到任,就让左宗棠兼署吧。”

恭亲王率一班王公大臣退下去后,不久便在私下里对文祥发牢骚道:“西边的心事越来越难猜了。将左宗棠革职的是她,决定大胆使用左宗棠的也是她。她究竟想怎么样呢?”

第八章 做官第十一年,官至一品 第四十一节 收复浙江

左宗棠被革职的第二十天,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趁各路官军休整的时候,派兵再次攻占了富阳,使刚刚好转的局面,明显有些恶化。

左宗棠闻报,不得不带兵赶到富阳大营,亲自指挥刘松山、刘培元两路人马攻城。为防李秀成从杭州来援,攻城前,左宗棠将蒋益澧所部调至余杭,监视杭州城动静。

官军激战两昼夜,终将富阳城拿下。富阳离杭州最近,左宗棠为就近指挥官军攻取杭州,遂决定将巡抚衙门移富阳驻节。

不久,左宗棠调在浙各路官军齐聚杭州,按远近疏密,将杭州城团团围住,志在必得。

这一天,左宗棠带着一应文武官员,赶到余杭一带察看形势,寻找李秀成的破绽,但衙门的报事快马却飞至余杭大营,请左宗棠急速回衙,言称有旨递到。左宗棠不敢怠慢,稍事布置即返回富阳接旨。

旨曰:“内阁奉上谕:照耆龄所奏,浙江巡抚着曾国荃补授,左宗棠毋庸留任。钦此。”

左宗棠心头一动,他万没想到,朝廷将他撤任的圣谕来得这般快,他未及多想,急忙接旨面北谢恩,正要起身,不期二旨又到。

旨曰:“内阁奉上谕:福州将军着耆龄暂行署理。赏左宗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都察院右都御史实授闽浙总督。前已有旨浙江巡抚着曾国荃补授,曾国荃着仍统前敌之军驻扎雨花台,一意相机进取以图江宁,毋庸以浙事为念,浙江巡抚着左宗棠兼署。左宗棠身任闽浙总督,浙省系总督辖地,既兼署巡抚,尤责无旁贷,闽事防剿亦须左宗棠从速布置,莫负圣恩也。钦此。”

左宗棠未及传旨差官将圣旨读完,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出声,感恩之情无法控制。

他接旨在手,面北连连叩头谢恩不止,口里哽咽着说道:“臣有何德何能,受朝廷如此倚重!”

当晚,左宗棠浮想联翩,夜不成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边流泪,一边草拟谢恩折,无非是向朝廷表示一下自己的忠心。

折子拜发不多几日,耆龄委派护送总督关防的官员便到了:计送到闽浙总督关防一颗,福建盐政印绶一颗。左宗棠于是恭设香案,望阙叩头,接收印绶。

消息很快传开,各路将领由四面八方各防地骑马赶回,为左宗棠贺升迁之喜。

左宗棠一时高兴,便把刚到任的富阳知县传来,吩咐道:“连日攻城,各路将官都疲劳过甚。你带人筹办一下,摆几桌酒席吧,大家都乐一乐。”

富阳知县诺诺连声,退出去后,就让人分头去张罗,却哪里张罗得来?当时富阳新克,十室九空,百姓十去七八,鸡、鸭、猪等一应牲畜,都被太平军宰杀果腹,不要说一下子要筹办十几桌酒席,就是一桌,也办不来。

富阳知县派人东寻西找,整整忙乱了半日,眼看天将过午,才好歹在一条水沟里寻到了一条死狗。

富阳县忙命人将死狗打捞上来,幸未腐烂,马上便传仵作就地剥皮破肚,又忙着领人出城去寻找蔬菜,倒真真难为了他。

正在这时,军兵簇拥着一顶花轿进得城来,却是胡雪岩背着左宗棠,派人把香姑娘接来了。

胡雪岩预料到富阳新克,一应吃食必奇缺,所以又特从严州拉了一车蔬菜和十几头猪过来。

富阳知县闻报,当时把他喜得涕泪横流,拉着胡雪岩就喊菩萨,当即命人宰猪洗菜,忙将起来。巡抚衙门的这顿喜酒,从午后未时开始喝起,直闹到夜半子时才休。左宗棠被人扶进上房,香姑娘慌忙把他安顿到床上躺下,又忙着为他更衣、擦脸、濯足。

香姑娘嗔怪道:“老爷,您让贱妾怎么说呢?您已年过半百,又补授了总督大员,不比从前,还由着性子做事。传出去,让人笑话呢!”

左宗棠喷着酒气说道:“香儿啊,你们女儿家,哪里懂得男人的心事啊!没有破格的天恩,一榜出身的人,是很难被拔擢到总督高位的呀!想那张石卿张大人,在云南立了多少功劳,才有幸署理了云贵总督。他老调授湖南巡抚后,正逢长毛攻到湖广,他老在长沙一年,何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啊,这才又升署了湖广总督。他老到湖广还没把关防捂热,就转补山东巡抚了。张大人两次署理总督都没得实授,何也?还不就是缘于他老是一榜出身吗!香儿你说,我左季高有何德何能,敢同张大人比呀!朝廷却把我从浙江巡抚,直接拔擢成总督,连署理这个环节都省了。这是真正的皇恩高厚啊!我出山这么多年来,从未这么高兴过,我能不高兴吗?”

香姑娘小声说道:“老爷高兴归高兴,可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啊。朝廷升授您老做总督,是让您老去办大事,可不是让您老尽着性子喝酒啊!您老口里常说曾涤生曾大人,他老不仅是两江总督,还是协办大学士呢。他就这样拼命地喝酒吗?”

左宗棠闭着两眼,摇头说道:“香儿此言差矣!左季高无论有多大的能耐,也比不过曾涤生啊!曾涤生是两榜出身,又是天子门生,不仅可做我大清国的总督,还能入阁拜相。我左老三就不一样了,我是一榜,按我大清体制,一榜是不准入阁拜相的,满汉皆然。香儿,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率勇援浙不久即署理巡抚,旋又实授,这已是破格;在巡抚任上未及两年,又升授总督,成了一品大员,这又是破格。要知道,一榜出身得授总督,便已是官至极致,我多喝几杯不可以吗?”

香儿无奈地叹息道:“老爷说的是,老爷多喝几杯是该的,是香儿多嘴多虑了!”左宗棠满意地一笑,竟很快睡去。

香姑娘却小声嘟囔了一句:“将相本无种,还要看出身!想不到这一榜、两榜,竟有这么大的差别!”不久,左宗棠收到军机处章京潘祖荫的密函,这才得知他得授总督的实情。

左宗棠看罢潘祖荫的信,忽然冷笑一声道:“伯寅倒很会为涤生做人情,朝廷若听他的话,也就不让恭亲王在军机处领班了!涤生一心想让老九补授浙抚才是真的!”

左宗棠马上含毫命简,给军机大臣李棠阶书函一封,探问实情。

李棠阶很快复函。左宗棠看毕,这才知道潘祖荫果然所言不虚,他能被朝廷破格拔擢至总督高位,的确是曾国藩上的一篇折子起了作用;而将曾国荃实授浙江巡抚,却恰恰与曾国藩无关,反倒是耆龄举荐的结果。

左宗棠握信的手有些发抖,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中的奥妙。

当晚,他给曾国荃写信这样说道:“麾下所承恩命,抚治是邦,谕旨仍以江宁大端见属,暂可无须兼顾。具仰圣虑渊深,于缓急轻重之衡,曲尽其理。异时移平吴节,南渡钱江,或者此邦其终有望乎。弟则殚虑竭忠,亦终靡补。”左宗棠在信末接着写道:“时局方艰,官职愈高,责任愈重。总制之命不敢辞,而亦未敢任,且尽吾心力所能到者赴之。”

左宗棠也想给曾国藩写一函过去,但思虑许久,却无从下笔,不知该怎样写才好。良久,左宗棠掷笔于案,只将给曾国荃的信封缄,传人交快马送走。

左宗棠已经切实感受到,曾国藩不仅是大清国的护身,还是他左宗棠的护身。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二月十二日,左宗棠将中军大帐移至余杭横溪头驻扎,并下令围城各军,实施近距离攻城,同时着打援人马绑扎云梯,对杭州实行强攻。

左宗棠用兵,爱打巧仗,不喜硬拼,但杭州城守城太平军防守严密,无论如何引诱,坚不开城,左宗棠无奈之下,只好行此下策。

其实,此时守杭州城的太平军只有两万余人,早在三个月前,李秀成便将在浙的大部太平军调去解江宁之围;李秀成、李世贤、汪海洋等首领,也已经离开浙江多时。

杭州城里的两万余太平军,其实就是在浙太平军的全部。

左宗棠一直以为守杭州城的太平军不少于十万众,所以不敢强取,只能围困,想通过消耗彼军粮食的方法取胜。后来左宗棠驻节余杭后,经反复观察,终于发现,守卫杭州城的太平军,并不像传闻的那样多,这才下定决心硬取。

太平军此时已粮草殆尽,目前正在城里靠宰马杀牛赖以生存。尽管这样,当各路官军强取城池时,太平军仍拼死抵抗,城头倒下一批,很快又补充一批,整整激战了三天两夜,不仅护城河里落满了尸体,连城墙都被染成了红色,这才启北门撤退,却又遭到刘培元所部炮轰、截杀,几乎无一存活。

刘松山统军由正门进城,在城内搜剿太平军余部;左宗棠则委员随军入城,张贴安民告示,稳定杭州局面。

杭州,原本是浙江省省城,住有人口八十余万,是闽浙乃至江西一带最繁华的商埠。此役过后,居民仅存八万,牛马亦被宰杀殆尽,不抵湖南一县城矣。

原浙江巡抚衙门已被太平军改作侍王府,面积不仅比原来扩大了一倍,各屋的墙上还都被画上了猴子,极其不伦不类。刘松山命兵勇先将各房屋墙上的猴子图像全部铲除,又一一粉刷干净,重新挂上巡抚衙门的金匾,这才请左宗棠入城视事。

当晚,左宗棠在巡抚衙门大摆酒宴,庆贺浙江全省收复;由左宗棠亲笔草拟的收复杭州的红旗捷报,也于当日拜往京城。随红旗捷报同行的,自然是长长的一串保单,和阵亡将弁请恤名录。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三月二十八日,圣旨由快马递进巡抚衙门。左宗棠率一应在侍文武官员跪于官厅之上听宣。

圣旨先依左宗棠所奏将攻克杭州情形复述一遍,然后才道:“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省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加恩赏加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提督衔湘军统领刘松山,自调任浙江以来,战功卓著,兹复亲督各军克复杭州省城,实属奋勇异常,着赏穿黄马褂。”

圣旨随后又对刘培元等出力员弁给予一一奖赏,可谓皇恩浩荡,无一疏漏。

各军稍事休整,又分别补充了兵员,左宗棠这才遣刘松山所部先期入闽征剿闽省太平军各部。左宗棠则会同蒋益澧、胡雪岩等人,督饬各州县整修书院,并在杭州、宁波两地设立印书局,大量刊刻“四书五经”,抢救被太平军破坏、摧毁的中华传统文化。

考虑到春耕在即,历经战火洗劫的浙江,土地荒芜,人口流失过大,耕牛、籽种均无从筹措,左宗棠不久又奏上《沥陈浙省残黎困敝情形》一折,希望朝廷能帮着想些办法。

折曰:“浙江此次之变,人物凋耗,田土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现届春耕之期,民间农器毁弃殆尽,耕牛百无一存。谷豆、杂粮、种子无从购觅。残黎喘息仅属者,昼则缘伏荒畦废圃之间,撷野菜为食;夜则偎枕颓垣破壁之下,就土块以眠。昔时温饱之家,大半均成饿莩。忧愁至极,并其乐生哀死之念而亦无之,有骨肉死亡在侧,相视而漠然不动其心者。哀我人斯,竟至于此!臣于去冬曾筹补救十二条,刊发各属。现复筹采买豆谷种子,购办耕牛,招集邻省农民来浙耕垦,冀将来或有生聚之望。唯浙省被难地方极广,巨富绅民早已避地远徙,捐无可捐。臣军之饷,积欠太久,日食尚艰;虽所过地方,每与各统领、营官、哨官共图分食煮粥,俵散钱米,所获贼中谷米,亦酌量赈粜煮粥,暂救目前。然涓滴之施,无裨大局。且距新熟之期太远,灾民朝不保暮,难冀生全。”

此折拜发不多几日,左宗棠又派胡雪岩赴各省筹措银两,广购谷米种子。

胡雪岩知道左宗棠此时最是用银之际,当下一口便答应下来,转日就带上随员,踏上了筹饷、购种之路。

胡雪岩离开后,左宗棠又札饬各府、州、厅、县衙门,密访当地富绅,或浙籍外地官员,号召他们捐银捐物、捐粮捐种,以期尽快恢复元气。

此札发出不久,左宗棠还当真摸到一条大鱼。

此人姓杨名坊,字启堂,一字憩棠。杨坊籍隶浙江鄞县。初在上海为外国洋行当买办,发财后,便在洋泾浜开设泰记商行,专干贩卖鸦片的勾当,愈发富不可当,选为四明公所董事。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他捐官以同知衔为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管理军需,又奉命与英、美、法侵略者勾结,筑围墙断绝起义军接济。因功由同知升为道员,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又加盐运使衔。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太平军进攻上海时,与苏松太道吴煦联合,又勾结美国人华尔组织洋枪队,受命出任洋枪队管带,抗击太平军。

杨坊出任洋枪队管带后,又将其女嫁华尔为妻(实为妾),受华尔百般躏蹂致死。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署理江苏按察使,后实授常镇通海道,未赴任,托病归籍。杨坊回籍后,运回大批的银两及珠宝,二十几间闲房子里,亦囤积了大量的粮食等物,真正叫富可敌省。

很显然,坐拥巨资的杨坊,要在原籍安享自己的风烛残年。

杨坊回籍初,鄞县知县为安抚难民,曾三次登门恳请杨坊,或设粥棚,或拿出几石粮食,接济难民。

杨坊自恃自己做过朝廷大员,保护上海又立有大功(他所谓的大功就是组建洋枪队),顶子又已见红,根本没把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

知县劝他设粥棚救济难民,他则抚须说道:“拿些银子造座桥梁,上面能刻老夫的名字。设个粥棚让大家来吃,总不能把老夫的名字硬刻到人家的脸上。安抚百姓是你地方父母的事,却不干老夫的事。你若饿得紧,老夫就让管家给你送上一袋米救急。出力不讨好的事,老夫可从来都不干。”

一番话,直把知县气得三魂出窍,七孔生烟,却又不敢奈他分毫,只能一个人走出去想办法。

知县见到巡抚衙门发来的札文,自然要把杨坊报将上去,连杨坊说过的几句话,也一字不落地写在上面。

左宗棠收到鄞县知县的回文,当时就气得须发皆张,拍案骂道:“这杨启堂还算个人吗?你不捐粮捐银也就罢了,如何还说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呢?你不是坐拥巨资吗?本部堂偏要查一查你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左宗棠连夜把杨坊的情况禀告给朝廷,狠狠告了杨坊一状,说他为富不仁。左宗棠又传文案给衢州府知府衙门行文,调衢州府新授知府林聪彝来巡抚衙门听命。

林聪彝字听孙,福建候官人,乃前云贵总督林则徐的次子。林聪彝时年四十一岁,是咸丰年间进士,官至五品郎中。到浙江后,做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因收复杭州有功,得赏四品顶戴实授衢州府知府。林聪彝为人率直,为官刚正,极具乃父之风,浙江官场无人能道半个不字。左宗棠调他过来,是想让他出面来办理杨坊的事。

左宗棠私下对香姑娘说道:“这个杨坊,不办他一办,他是要忘掉祖宗的。他不是想把名字刻在桥上被人千古传颂吗?本部堂就成全于他!他还敢自称什么老夫,真是太狂妄了!我大清开国至今,老夫是什么人都敢称的吗?”

香姑娘再次被左宗棠说进云里雾里,她小声问道:“老爷,老夫老夫,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便可称的吗?原来不是这样的?”

左宗棠抚须笑道:“说起来呢,朝廷倒也没有明文规定过,但官场上呢,却就有条不成文但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我大清的官哪,不管胡子多长,也不管年纪几何,只要没有拜相,就不准以老字自居。涤生比我长一岁,他可以称老,我却不敢称老。他杨启堂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捐了个顶戴,他也配称老吗?就凭他的出身,他就算活到三百岁,也只配做晚生!”

香姑娘被左宗棠的一番话说得再次睁大了眼睛。

第九章 稀里糊涂得罪恩人曾国藩 第四十二节 逼捐

林聪彝赶到杭州的当日,便到巡抚衙门来禀见左宗棠。宁绍台道史致谔也于同一天抵达省城。依着顺序,左宗棠先见林聪彝。

礼毕归座,左宗棠传人给林聪彝摆茶上来,这才把鄞县知县的回文递给林聪彝道:“听孙哪,本部堂特把你老弟从衢州任所调来,是想让你先把衢州的事情放一放,替本部堂办一件大事。你知道,我浙省受长毛蹂躏多年,百业凋零,人口外流过多。如今省城新复,百姓回迁,却又很快就到农田下种时节。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又云:‘春天一粒种,秋后万石粮。’可恨一些浙籍官绅,眼见局面坏成这样,他却忍得下心袖手旁观!听孙哪,你先把鄞县的回文看一看,然后再作道理。”

林聪彝没有言语,埋下头去便看起来。一看完,林聪彝抬头说道:“杨臬台身为司道大员,竟如此无理,的确让人气愤。但杨臬台也有杨臬台张狂的道理。”

左宗棠抚须的手猛地停住,不由问道:“啊?他还有他的道理?听孙,你讲讲看,也许是本部堂思虑欠妥。”

林聪彝说道:“宫保大人容禀。下官以为,杨臬台很早就在上海闯荡,久与洋人打交道。想那洋人素来胆大,不信孔孟,专好一味逞强斗狠。杨臬台与他们相混久了,难免就忘了他自己还是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他把自家女儿送给华尔糟蹋,也正说明这一点。依下官想来,杨臬台虽坐拥巨资,堪称东南首富,他自己偏不想做善事,官府又如何好使强呢?下官大胆以为,杨臬台这件事,虽可恨,官府却不好出面相劝于他。官府使强,他当真闹将起来,告起御状,你让朝廷怎么办呢?”

左宗棠瞪起眼睛道:“听孙,你说这话本部堂可不愿听。浙江的局面坏成这样,浙籍官绅均有伸手之责。莫说他杨启堂已经回籍,就算他仍在江苏做他的按察使,他也该主动为鄞县捐些银粮才对。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湖广遭遇百年大旱,湖南几乎颗粒无收,曾节相其时正在侍郎任上,闻讯之下,率同乡京官为湖南捐赈,又上奏朝廷,请免湖南当岁国课,上准。此事至今仍被我湘人传颂。他杨坊今儿果然敢对浙省局面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本部堂就算豁出头上的乌纱,也要和他理论一番!”

见左宗棠气得脸色煞白,林聪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道:“宫保大人且莫动怒,下官话还没有讲完。下官是说,对杨臬台,官府出面虽有诸多不便,但在商的人却就便当得多。下官早就听说,杨臬台的巨资均非正道而来,一靠与洋人勾结贩卖洋药,一靠为官府采购枪械他坐吃折扣。只要查清这两点,下官就敢肯定地说,只要官府给他指派多少捐额,他都会照纳的。我大清从来都是嘉勉正经的生意人,却不会姑息任何一位非法行商的人。大人,下官的话讲完了。”

左宗棠望着林聪彝愣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道:“听孙,你不会怪本部堂吧?本部堂天生就这么个毛躁脾气,不仅曾节相说过我,许多人都说过我,咳!听孙哪,本部堂已经知道你要说的话了。你想让胡雪岩出面对不对?”

林聪彝答道:“宫保大人容禀。胡观察与杨臬台同为捐班,又都是在商的人,而且素来过从甚密。但胡观察为人仗义,敢大把地挣钱,又能大把地往外捐钱,这就使得前抚台王中丞离他不得。但杨臬台却是个嗜财如命的人,世人只见他大把地捞钱,却从未见他往外舍过一文,造桥铺路,就更谈不上了。正经商人姑且不论,像杨臬台这样的商人,肯定会有别人不知道的死穴。商人的死穴,官场中人无法知道,但却瞒不过他的同行。胡观察现在就在苏州的各钱庄间为浙省筹借银两,大人不妨密发个札委给他,让他趁空跑几趟泰记。杨臬台的那点子事,胡观察不须费力就能办得明明白白。大人以为呢?”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说道:“听孙哪,依本部堂看来,你就走一趟苏州,会同雪岩来办理一下吧。本部堂不是信不过雪岩,是信不过他手底下的那帮子人。还有啊,雪岩在苏州如果搞到款,你就再跑一趟武昌,选购些好的粮种运过来。雪岩已提前同本部堂说过,他忙完这一阵呢,想把他原设在杭州的钱庄重新建起来。你知道,雪岩自打到了本部堂身边,几乎一刻也没有闲过,筹款筹粮,购枪购炮,诸事都办理得明明白白,不差分毫。雪岩有恩于巡抚衙门,巡抚衙门也不能亏了他。听孙,本部堂说得不错吧?”

林聪彝道:“回大人话,天下人尽知,宫保大人是个最念旧情的人。胡观察能遇到像大人这样的上宪,也是他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左宗棠用手指着林聪彝笑道:“好你个林听孙,说着说着你又来了,本部堂可不想听奉承话。听孙哪,杨坊的事宜早不宜迟,你收拾一下就去苏州,遇到麻烦可直接去找少荃中丞。杨坊与洋人勾结甚密,就算洋人出面阻拦,少荃中丞身为通商大臣,也会替你排解。史士良已到杭州,他是向本部堂禀报裁遣常捷军一事的,本部堂就不陪你了。”

林聪彝起身边施礼边道:“宫保大人如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先行告退。”林聪彝前脚离开签押房,左宗棠跟手就将史致谔传了进来。

几个月不见,史致谔已是须发半白,瘦弱不堪,脸上的憔悴深深浅浅,仿佛久病初愈的模样。施礼毕,左宗棠吃惊地问道:“老哥,您与本部堂几月未见,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史致谔长叹一口气道:“宫保有所不知,司里能活着来给大人请安,已是万幸!”史致谔已是按察使衔,自然要称司里。

左宗棠随口问了一句:“老哥何出此言?莫非病了不成?”

史致谔说道:“全是让洋人给闹的!司里按大人的吩咐,回到宁波便开始着手裁遣常捷军的事,也不知是身边的哪个王八蛋给走漏了风声,让德克碑这个洋犊子知道了。他不找司里来交涉,却跑到上海去向伏恭告状,又把常捷军拉到绍兴驻防,其实是向司里示威。那时,余杭战事正紧,宫保恰巧又遭革职,司里不想拿这件事去惹宫保心烦,就亲赴上海去同少荃中丞商量。少荃中丞当时已将上海的常胜军裁掉,认为常捷军不及时裁掉必要尾大不掉。他老就和伏恭去谈这事。伏恭却声言此事他不敢做主,让少荃中丞去找驻华公使柏尔德密会商此事。少荃中丞有些气恼,也仗着他是通商大臣,便直接给德克碑发函,又专委了丁日昌同司里一同返回宁波办理此事。德克碑却不理睬,仿佛没有收到少荃中丞的大函,仍在绍兴吃喝玩乐,还把女人弄到营里胡闹。司里无法,同丁日昌商量了一下,我们两个便带了一营的兵勇,赶到绍兴去见德克碑。德克碑先还装模作样端着大架子吃水烟,丁日昌却不惯着他,直接告诉他,通商衙门已接总理衙门公函,要裁遣常捷军。丁道还说,总理衙门已札委他,坐镇办理常捷军各位洋大人贪污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德克碑一听这话才有些发软,以为丁道是奉了差委来拿他。丁道就拍着胸脯同他讲,贪污的事可大可小,只要他德克碑按着原约,先把常捷军裁遣掉,他就保德克碑无事,而且还能受到大清国的奖赏。丁日昌这人是真会讲话,他讲的话,在司里听来,虽然没有一句是真的,但却又跟全是真的一样,司里都被他弄糊涂了。”

左宗棠笑道:“少荃身边有几位能员,像丁日昌就是其中之一。丁日昌会拉拢洋人,洋人也肯听他的话。老哥呀,常捷军这件事,也真难为您了。洋人都是些畜生脾气,不论曲直,只讲强弱。但他们的火炮火枪以及铁甲战船,也确是威力无比。本部堂想啊,找个时间,您老哥约上日意格,一同来杭州一趟。日意格同本部堂说过,他是深通造船之理的,还能从他们的船厂请到技师。我大清的江面啊,不能总跑木船哪,总要有些汽轮铁甲船才行啊!靠购船装备水师,终非长久之计呀!”

史致谔说道:“宫保所言极是。从眼前来看,造船贵于购船;从长久来看,购船又贵于造船。如今,所幸常捷军正在按原约办理裁遣,大约月底就能办理完结。常捷军裁了,省了一大笔饷粮,宫保正可用这省出的银子做几件事情。但洋人多诈,重利不重义。司里与日意格共事多年,深知此人性情。他比英国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宫保要委他办理事情,还须多加防范才是。他上次为我官军购买的枪炮,就赚了不少!”

左宗棠抚须笑道:“老哥所言不错,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没有好处,他是不肯为你出力的。本部堂以为,洋人如果仅仅图利不图别的就可利用。他只要肯为我大清办事,赚些利银也是应该的。本部堂平生最信不过的便是英国人,他们不仅图利,还要图我国家,香港不就是被他们生生图去了吗?法国人只图利不图国,我们就用他。用他什么呢?用他的技术。拿银子换技术,值啊!老哥以为呢?”

史致谔点一下头,道:“宫保所论极是。”

史致谔话毕忽然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份折稿,双手递给左宗棠道:“宫保大人,如今常捷军之事即将办理完毕,司里也该歇一口气了,这是司里草拟的奏请开缺回籍的折稿,请宫保替司里拜走吧。”

左宗棠未接折稿,反瞪起眼睛道:“老哥,您怎么又来了?省城刚复,全境已平,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您老哥如何又打起了开缺的主意?您这折稿,本部堂不替您递,您让沅甫中丞替您递好了!”

史致谔一听这话急了,道:“宫保如何这般无情?难道非让司里跪下求您吗?”史致谔话毕,当真双膝跪倒。

左宗棠急忙起身来扶,口里则歉意地说道:“老哥万莫如此。老哥定要开缺,本部堂替您奏请上头就是了。老哥快快请起。”

史致谔口道一声“司里谢宫保成全”,这才起身。

左宗棠把史致谔手中的折稿接过,却反问一句:“老哥,本部堂想问老哥一句话,务望老哥据实相告。老哥以为,我浙省现有官员之中,哪个能胜任宁绍台道这个繁缺呢?”

史致谔沉吟了一下,说道:“回宫保问话,司里以为,林听孙林太守当是最好的人选。听孙为官刚直不阿,为人讲求义气,其才胜司里十倍。宁绍台道非一般道员可比,非能员不能胜任。朝廷放司里在这个缺上,实在是小材大用,宫保以为呢?”

左宗棠抚须点头,许久没有言语。

第九章 稀里糊涂得罪恩人曾国藩 第四十三节 要命的把柄

林聪彝带着几名随员匆匆赶到苏州后,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胡雪岩。

胡雪岩来到苏州,名义上是替巡抚衙门筹措购种的银款,其实是公私两便。苏州既有他的商号,又有他的钱庄,他还想在苏州开家丝号。他行走于官商两界,认识的人多,又有洋人朋友,今日他请人吃花酒,明日又有人请他去嫖娼,全是在烟花柳巷中,几乎没在他的商号和钱庄里歇过一日。

林聪彝东打听西打听,从城西张姑娘处追到城东的王姑娘处,又从王姑娘处直追到一家西菜馆,又从这家西菜馆赶到一家半掩门,这才算和他碰了面。

一见满面红光的胡雪岩,林聪彝不由小声嗔怪道:“观察大人,您老毕竟是我大清的堂堂四品道,就算吃酒,也该寻个干净的所在,这种地方怎么也来呢?”

胡雪岩赶紧一拉林聪彝的袖口道:“听孙,这不是说话处,我们到外面茶楼去谈。”说完有意冲一名手底下人丢了个眼色,想必是让他替自己招呼请来的客人,便拉起林聪彝步出半掩门,来到对面的茶楼,单选了个干净的房间,叫了两杯毛尖。

胡雪岩道:“听孙,你不在衢州好好做你的太守,如何也来了这里?是公差还是私事?莫非是受宫保大人差遣单来寻我的?”

林聪彝小声说道:“观察大人,下官也就不同您老客气了,下官正是奉了宫保之命来寻大人的。”

胡雪岩见林聪彝说这话时眉头紧锁,不由惊道:“听孙,莫非巡抚衙门出了什么大事?本官奉宫保差遣来苏州找钱庄筹措购种的银款,一直不得安歇,总算有两家已经答应了下来,估计这几日就能兑现。听孙,你还没有讲,究竟宫保派你老弟寻本官做什么呢?”

林聪彝说道:“这里如何能说公事?观察大人,您老来苏州多日,究竟歇在何处?如何今日王姑娘家明日张姑娘家地跑个不停?”

林聪彝原本就瞧不起捐班的人,胡雪岩吃花酒又正巧让他遇着,他自然要多说几句,这正是正途出身的好处。胡雪岩虽已赏到三品按察使衔,在林聪彝面前,仍然矮着半截。

胡雪岩笑着说道:“好了,你就别打趣老哥了。你老弟没有同商人打过交道,不知其中的道理。走,我们回敝号里去谈公事。”

两个人于是起身走出茶楼,到外面分叫了轿子,一应随员跟在轿后步行。到了胡雪岩商号的内室,林聪彝先从护书里摸出札委递给胡雪岩,然后才将左宗棠委办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胡雪岩未及林聪彝讲完,便两手一拍笑着道:“宫保此次不就是想让杨启堂出些血吗?这事办起来易如反掌!何劳老弟来苏州辛苦一趟?老弟既到了这里,就且宽住几日,等本官把筹措来的银子办理妥帖后,我们就回省城去面见宫保。只要宫保说出个数来,本官保他杨启堂照数拿银子就是了。”

林聪彝不由反问道:“观察大人如何说得这般容易?观察莫非忘了,杨启堂可是署过一任江苏臬司的,又出任过常胜军的管带,他杨启堂可不是普通百姓啊!”

胡雪岩笑着说道:“这杨启堂的底细,老哥比你清楚得很。他不仅署过江苏按察使,还是常胜军统领华尔的老泰山。可惜呀,他那爱女已被华尔糟蹋死了,华尔本人也魂归故里了。他呢,不仅因为拖欠常胜军的饷,被常胜军续任统领白齐文给打了一顿,还被少荃中丞给狠参了一本。若非薛焕在总理衙门替他说了好话,说不定,他的家早就被抄了!老弟,怎么样?老哥说得不错吧?”

林聪彝想了想说道:“大人既然这么说,下官又如何留在这里呢?又帮不上大人的什么忙,又和钱庄的人说不上话。干脆,下官就坐夜里的船回杭州吧。大人在这里也要注意些身子骨,不要累坏了。”

胡雪岩哈哈笑道:“你老弟又打趣老哥,老哥我也有难处。宫保此次派我来苏州筹款,筹款就要同钱庄打交道。老弟知道,钱庄的人眼皮子都薄,你办事之前不预先给他们甜头,他们是不会真心同你办事的。所幸,本官已经习惯了,如若不然,不是要辜负宪命吗?还有啊,老弟以后也不要对捐班的人瞧不上眼。其实,捐班也有好的。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前抚台王雪轩中丞,就是以捐纳为浙江盐大使,后升知县、同知、知府,又升盐运使、按察使、布政使,终于做到浙江巡抚。还有老哥我,只要朋友有事,不管知不知会我,我总是第一个到场,要钱要人,从来没让朋友落空过。就说上年为衙门商借洋款和购买洋枪、洋炮两项,我不仅一个没赚,还倒贴进去千八百两银子!为哪样?就为宫保把我胡雪岩当成个人,没有低看我!我就算拼出这条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人背后乱戳宫保的脊梁骨!”

林聪彝笑着打趣道:“观察大人哪,您老手里阔绰自然要这么说,您老若像下官这样,除了俸禄再无别的进项,高堂上还有老母需要将养,恐怕就算贴银子,也没得贴!大人,下官一直就不明白,就说杨臬台吧,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偏要去买个官来做呢?还有大人您,开着几家钱庄,还有药材行什么的,手底下用的人,都快赶上巡抚衙门里的差官多了,也买个顶子扣到头上。这官场与商场也不搭界呀!”

胡雪岩神秘地一笑道:“这里面的好处,老哥可轻易不能告诉你。总归,头上的顶子不能白买就是了。好了,你老弟大概肚子早饿了,老哥我去让他们摆饭,饭后你就在这里将就歇一歇,就算明个走也没什么打紧!”话毕,胡雪岩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十几天后,胡雪岩通过上海海关道丁日昌借了一只兵船,又调了二百兵勇护送,这才押着从苏州、上海两地筹措来的五十万两白银,极其神气地回到杭州。

胡雪岩此次筹款如此顺利,是因为钱庄都知道他靠上了一棵大树,都乐意把银子借给他。何况又知道这笔现银是浙江巡抚衙门救急用的,好处肯定少不了,乐得赚了印子钱又捞得个好名声,还借机拉到了一个好主顾。

胡雪岩回到杭州的当日,左宗棠便委了两名候补道,急赴湖广一带去采购谷种。

林聪彝已返回衢州任所了,与商人打交道的确有些强他所难,亦非这位林太守的长项。

左宗棠两日后才同胡雪岩谈起了杨坊抗捐的事情。他把胡雪岩请进签押房,让侍卫泡了最好的茶,先是对胡雪岩大加勉励一番,这才说起杨坊来。

“雪岩哪,听孙已向本部堂禀报过了,你想怎么办这件事呢?购种的银子有着落了,耕牛还没有啊。一个县,总要买上两三百头耕牛才能把粮种下到田里呀,这笔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如果不行,只能再找洋人商借了!”

胡雪岩问道:“宫保大人,您老让布院衙门算没算出来,这买耕牛一项得需要多少银子呢?”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乡泉让人大概算了算,恐怕得需四十几万两啊!”

胡雪岩又问:“宫保大人,您此次想让杨启堂捐多少两银子呢?”

左宗棠抚须说道:“自然是多多益善了。粮种有了,耕牛有了,但总不能让百姓扎起脖子等收成吧?这就需要一大批的粮食来救济。本部堂已奏请朝廷减免今年浙省的国课,提出让各省酌情给浙省捐调些粮食、衣物,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道光末年至今,朝廷年年用兵,国库早已无银可拨,各省的情况也都不甚好。我们的事情啊,还要靠我们自己来想办法。本部堂这几日对杨启堂的家底向少荃中丞函询过,据少荃中丞讲,杨启堂靠着洋人的势力在上海办的那家泰记,银子是狠捞过几个的。他还为淮军购过洋枪洋炮和洋船。这样算起来,他总该有八百万两到一千万两的私财。让他捐出一百万两总不为过吧?”

胡雪岩沉吟了一下,说道:“好,就依宫保大人所讲之数,职道午后就去鄞县杨府走一趟。”

左宗棠叮嘱道:“雪岩哪,杨启堂虽出身不好,做的生意也见不得光明,但他毕竟是做过司道大员的人。你只能同他好好讲,万不能谈掰了。他如果不肯捐一百万,能拿出五十万也是好的。你告诉他,为家乡行义举总有善报,本部堂会依情上奏给朝廷奖赏于他的。”

胡雪岩当日下来,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午饭也顾不得吃,就乘上绿呢八抬大轿,带上他的一应随员,快速赶往鄞县。

鄞县杨府可是一个大院落,占地近二十亩大小,四周是青砖砌成的高高围墙,两扇方方正正的朱漆大铁门,门楣上方齐齐整整挂着八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绣着一个大大的“杨”字。门楣中间挂着一块黑漆金字匾额,明晃晃是“杨府”二字。大门两侧分别贴有绢绣的门联,一边写着的是“皇恩春浩荡”,一边写着的则是“文治日兴华”。还有两条裹脚布一样的东西,在门首晃来晃去,细看,那上面竟也写着字,一条是“恩赏二品顶戴实授苏松太粮道署理江苏按察使”,另一条是“宪命劝募两江赈捐”。

房屋的后面,还有占地足有五亩的一个大花园,想来是供杨家的一家大小主人游玩用的。

胡雪岩的轿子在杨府门首落下,胡雪岩未及下轿,先有一名随员持了拜客帖子来门房投帖。

胡雪岩被人引进杨府的会客大厅,杨坊早早等在那里。

胡雪岩用眼扫了扫,笑嘻嘻说道:“您老人家这几年可是发透了,在一个小小的鄞县造了这么一所大宅子!好威风!好气派!”

杨坊乜斜着眼睛道:“你老弟差吗?跟着王有龄时多么威风,钱庄就开了六个!王有龄死了,又跟左季高打得火热!说不定啊,老弟的钱庄,眨眼就得由原来的六个,变成十六个!老哥我老了,干不动了,只能看着你们发财了!”

胡雪岩仍是笑嘻嘻地说道:“您老人家先不要揶揄我,我此番来见您老可是有正事要谈的。我先问您两件事,问完了就走。第一件事,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开春,您老打上海回到这里,因为要把一名丫环送给洋人去玩,丫环不从,被你一脚踢死!埋到了后花园。”

杨坊一听这话,陡然变色,他一指胡雪岩吼道:“胡雪岩,你在老夫这里放什么臭屁!”

胡雪岩一挥手道:“您老先不要急,我话还没有问完。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有一老一小父女二人死在您这大门外,好像也是您的功劳。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胡雪岩话毕起身接着说道:“我专程打杭州跑来,就是要问您老这两句话。想我胡雪岩从前落魄时,您老毕竟赏过我一个菜团子。这个大恩,我胡雪岩是早晚都要报的。您老歇着吧,我就此告辞。”

胡雪岩当真抬腿就走。

杨坊大叫道:“胡雪岩,你给我站住!你以为浙江杨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今儿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走出半步!你讲,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告诉你,我可是做过一省刑名的人!你讲得好便罢,若讲不好,我一定把你下在大牢里!”

胡雪岩立住脚,回头望了杨坊一眼,忽然冷笑一声道:“我真是瞎了一双好眼,竟就交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朋友!我看在那个菜团子的分上,背着宫保跑来给你通风报信,你竟然还要把我关进大牢,你还有这个时间吗?我告诉你,你埋进后花园的那个丫环,他的弟弟,现在就在抚标中军里做守备!”

杨坊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说嫣红还有个弟弟?她卖进我府里多年,我怎么不知道?”话毕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是了,怪不得你胡大忙人肯来这里见我,一定是你想把杭州的钱庄重新建起来,手头短银子了……你休想!你在商行混过多年,应该知道,我杨启堂只会赚银子,从来不会舍银子!”

胡雪岩哈哈笑道:“好个杨大人,真不愧是做过臬司的人!我一讲真话,您老就猜出我是来讹您老银子的!想想也真是后悔,别人被下进大牢,自己放着热闹不瞧,却跑来通风报信,这要传进宫保的耳朵里,还了得吗?杨大人,您老保重,容雪岩先走一步,省得抚标营围了宅子来拿人,枉受牵累!”

杨坊一步跨到胡雪岩的前面,用手指着道:“胡雪岩,你不能说半截话,你究竟要怎的?宫保要把哪个下进大牢里?”

胡雪岩冷笑一声道:“这还用问吗?您老是做过臬司的人。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个手里有命案,哪个自然要被下进大牢里。杨大人,我可得走了,晚了,当真要来不及了!”

杨坊用眼望着胡雪岩,道:“我不过是误伤了一个买来的丫头,我不信就为这个,左宫保当真会参我一本。何况,嫣红是真有弟弟还是假有弟弟,这事也要先查清楚。我在江苏办过案子,什么都休想瞒我!不过,你老弟能来报信于我,我也要领你的情。”

胡雪岩道:“您老快不要这么说,雪岩命薄,承受不起。不过,雪岩有几句话,还是要讲,以免您老被下进大牢以后还是糊里糊涂。其实,您老适才说得不错,嫣红的弟弟向宫保哭诉此事后,宫保当时的确没想怎么样您,还对嫣红的弟弟说,您联络洋人建成了常胜军,是朝廷的有功大员,误伤个把下人,是常有的事,不算什么。”

杨坊忙道:“可不是这话吗?现在的京中大老、领兵大员,哪个是干净的呢?”

胡雪岩道:“您老先不要抢着讲话,容我把话说完。嫣红的弟弟哭着下去后,宫保还同着一班幕僚讲,杨启堂也真是不易,辛辛苦苦挣了份家业,就开始惹人眼红了。宫保讲这话时,雪岩当时就坐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丝毫不落。那时,省城尚未收复,宫保日夜忙着调兵遣将,也就顾不上这事了。

“省城收复以后呢,大量的流民开始回迁,宫保又奏请朝廷下旨,劝邻省的百姓也来浙省种田,朝廷也答应了。但浙省经长毛蹂躏几年,土地大半荒芜,又是春耕时节,百姓手里要粮种无粮种,要耕牛无耕牛,急得各县雪片似地向宫保告援。

“宫保急得一连几日吃不好饭,一连打发了十几拨儿人到外省去劝捐,连我都被派到了苏州、上海去找钱庄商借,那是真叫急呀!同时呢,宫保又传谕各县,让各县出面,找当地的乡绅或浙籍的外省官员劝捐,以期早日把局面稳定下来。可您老千不该万不该,不仅一文钱不出,还把知县骂了一顿。宫保收到鄞县的回文,当时就火了,当晚就把嫣红的弟弟传进衙门,让文案当堂录了口供、画押,又给江苏巡抚衙门发道公文,让少荃中丞配合,查您老在上海的不法之事。

“我听说了此事,急忙赶回杭州,向宫保探问此事。宫保同我讲:‘杨启堂这件事本部堂是决定办他一办了。’我就问了宫保一句:‘大人是想参杨臬台一本了?’您老猜宫保是怎么回答的?他老冷笑一声道:‘参他,可就太便宜他了,他犯的是人命大案!本部堂要联络李少荃中丞,先把他下进大牢,接着呢,要把他苏州、上海、鄞县的财产全部抄没封存!再上奏朝廷要他的项上人头!’我一听这话,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

杨坊连连叫道:“本官好歹也是恩赏的二品顶戴,左季高不经请旨就擅自行事,是要被问罪的!他敢胡来,本官就进京去告他的御状!”

胡雪岩冷笑着说道:“您就算没同宫保打过交道,也该听说过他的事吧?宫保这个人,既不同于两江总督曾中堂,也不同于江苏巡抚李中丞。宫保做事,素来胆大,不要说您一个告病的臬司,您就算当真还做着江苏按察使,他要想办您,难道办不成吗?是曾中堂挡得住,还是李中丞能劝得回?退一步说,您老手里就算没有命案,他为了让浙江百姓有种下田,想借您的脑袋用一用,拿您的资财救救急,朝廷会不答应吗?和珅怎么样?朝廷穷急了,不照样砍他吗?您老还是快想个办法救命吧。我来前,宫保已行文各口,严防您老逃窜他乡。您此时就算想逃,都没得机会了!”

杨坊把胡雪岩拉到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低头想了想,方说道:“雪岩,你且说说看,你想怎么救我呢?你莫非是宫保打发来的?”

胡雪岩怒道:“您老到现在还在胡说八道!宫保现在一心算计着要拿掉您的脑袋,他还能打发我过来?我是不想舍了您这个旧朋友才走这一趟,却招了您一顿骂!这世道让长毛闹得,良心都让狗吃了!”

杨坊这时道:“雪岩,听你的口气,左季高这次注定要做我的对头了?我不就是得罪了地方官了吗?行,我现在就给你老弟一个面子,同意设立两座粥棚,再捐助些银两给县衙门,这总行了吧?”

胡雪岩问道:“您老能捐多少银两呢?”

杨坊咬咬牙,伸出一个指头道:“豁出去了,我情愿捐助一千两官银,就当给鄞县修桥铺路了!再舍出去两石米,设立两座粥棚!”

胡雪岩哈哈笑道:“您老可真有意思。您老设几座粥棚捐助多少银两,是您自己的事,我若能做得了宫保的主,您还会有事吗?可惜我是胡雪岩,不是左宫保!您想怎么办,一个人到杭州去跟他老说好了!”

杨坊道:“雪岩,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是左季高身边的红人,你的话他肯听。你回杭州后,就把我适才讲的话说给他听,看他怎么办,当然,老哥也不能就这么让你回去。我一会儿吩咐账上先给你封上二百两银子,做你的使费,如何?”

胡雪岩摆摆手道:“谢了,雪岩此时可不敢使您老一文钱。这要让宫保得到风声,我在杭州也就混到头了!不过呢,您老适才讲过的话呢,我倒是可以说给宫保听,宫保听后怎么样,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到县衙门里还要替一个朋友去办件事情,就不在这里扰您了。

“如果消息好呢,我可能就再来这里一趟;如果消息不好哪,我就不一定回来了,我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我同您老讲句真话,此次若非替朋友去衙门办事,我是不会走这一趟的。既然我到了鄞县,如果不来见您老一面,显得不够义气。”

杨坊起身抓过胡雪岩的手道:“雪岩,你且听我把话讲完。不管你老弟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老哥都要领你的情。老哥心中有数就是了。还有,不管消息好坏,你老弟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都要回这里一趟。别人的话我信不过,我只听老弟的。好,你有事要办,老哥也不好强留你。你办完了公事,就回杭州去见左季高,老哥可就候你的信儿了。”

胡雪岩离去后,杨坊跳起脚来大骂道:“左季高这个湖南驴子,你想摆布我?你今儿抓着了我的把柄不肯放手,我明儿抓着你的把柄,也不放手!你是闽浙总督,我头上的顶戴也不是白捡来的!”骂了一通,感觉浑身舒畅了些,这才决定到上房去吸烟,却又突然打外面递进来一封从上海泰记发来的快信。

杨坊拆信未及读完,那颗心便扑扑地跳起来,手也开始抖个不停。原来,泰记的管事人在信中说,泰记近几日忽然来了一些不相干的人问东问西,还用眼乱瞧,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泰记上下被搅得人心惶惶,都在怀疑是当地衙门在打泰记的主意。

杨坊读信后心跳手抖,是因为他坚信,这是左宗棠联络李鸿章要对他下手的前兆,他至此才完全相信胡雪岩讲过的所有话。

第九章 稀里糊涂得罪恩人曾国藩 第四十四节 胡雪岩的生意经

胡雪岩离开杨府后当真去了知县衙门,但他并不是要办什么公事,而是悄悄地住下来。胡雪岩带着随员在县衙一住就是三天。这三天里,他未走出县衙半步,更不准随员随便出入,就跟当真回了杭州一样。

杨坊打杀丫环这件事原本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但日意格知道。常捷军经常与常胜军协同作战,洋人之间,常把这些在中国人看来极其不得了的事情当成笑话说给对方听。

胡雪岩从日意格的口中偶然听到了这个事情,他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

胡雪岩与杨坊是生意场上的对手,不扳倒杨坊,他胡雪岩永远都成不了东南各省商界的老大。这是胡雪岩区别于常人的地方,也是他制胜的法宝。

胡雪岩再次来到杨府时,杨坊是在两名丫环的搀扶下与胡雪岩在方厅见面的。

杨坊收到泰记来函的当晚便旧病复发,已在床上躺了四天。因拖欠常胜军饷额的事,杨坊被统领白齐文打了两拳,踢了几脚,身上左肋处一直作痛,偶尔还咯血;虽经中、西各国医生诊治,已不再咯血,但时常气闷,时不时就便病倒几天。这也是杨坊决定远离官场的主要原因。

胡雪岩一见杨坊的样子,不由先问一句:“您老怎么说病就病了?您老的病,莫非就掖在兜里?我给找个西医瞧瞧吧?”

杨坊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雪岩你不要尽说废话,你快讲左季高的事情。”

胡雪岩一听这话,脸色登时一沉,说道:“您先让她们两个出去,这件事传出去是要坏大事的。”

杨坊一愣,忙对两个丫环挥挥手,道:“老夫与胡大人要谈公事,你们两个先出去,不叫,都不准进来。”两个丫环忙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胡雪岩说道:“您老这件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宫保同我讲,杨启堂要早把这话对鄞县说了,也就不会有这场事故了,他现在说这话可是晚了。他老还说,少荃中丞已送信给他,已查出泰记是背着巡抚衙门,在与英国人勾结做着洋药生意。宫保得了这话,于是就不肯答应了,您老不妨再找找别人?”

杨坊沉吟了一下,阴沉着脸说道:“听老弟这一讲,左季高和李少荃这两个人,是决计不想放过我了?”

胡雪岩小声说道:“好像是这样,好像又不是。为什么说好像又不是呢?因为临来的时候,宫保把我传了过去,说了这么几句:‘杨启堂想活命可以,必须拿出二百万两的银子才可通融。江苏巡抚衙门,现在还有五十几万两的济饷无法办理。嫣红的弟弟没有二十万两,也休想将他的嘴堵上。’这是宫保的原话,我说完了,怎么办理,就是您老自己的事。朋友一场,我已仁至义尽,随您怎么看我都行。”

杨坊费力地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拼着力气说道:“这个狗娘养的左季高,他这是想让我倾家荡产哪!一个丫头,她如何能值二百万两?我一个子儿没有!要杀要剐随他的便,我等着他!”

杨坊话毕,直把牙咬得嘣嘣山响,仿佛正在啃咬左宗棠的脑袋。

胡雪岩笑道:“您适才讲出的话,与宫保猜得一般无二。宫保说,他让您拿出这些银子,您一准会这么说。所以宫保劝我就不要来了,但我却是不信。因为我知道您的家底,不要说拿出一个二百万两,就是拿出十个八个二百万两,您老也拿得出!”

杨坊咬着牙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左季高和李少荃肯对我下此狠手,全是让你们这些人害的!我自己的家业我还不知道?我现在能拿出一百二十万两现银都是多的!房产能变现吗?土地能变现吗?泰记现在的存货,能一下子变现吗?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我不信朝廷为了这个小丫头,就能砍我的头!”

胡雪岩冷笑一声道:“您老又错了不是?您老以为是皇上想要您的头吗?是宫保和少荃中丞想要您的头!宫保说,丫头的命是不值二百万两官银,可您老的命却值两千万两!他只要您二百万两,已是不能再便宜了。您老让我说什么呢?何况,宫保还有话交代,他也知道您这份家业挣得不易,他也不能让您白舍,他已答应让您老署理一任浙江臬司。”

杨坊两眼瞪着胡雪岩,摇摇头说道:“你说的这话我不信。他肯让我署一任臬司,刘典怎么办?臬司一省只有一缺,又不是他左季高兜子里的核桃,他要吃几个就有几个,他这是在骗人。”

胡雪岩脸沉了下来,他起身道:“您歇着吧,我回去还要到湖广去替宫保押运粮种呢。”

杨坊忙道:“你先站住,你还没有说,刘典怎么办。刘典可是朝廷实授的浙江臬司。你不能总说半截话。”

胡雪岩叹口气,重新坐下说道:“我胡雪岩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宫保成天缠着我办这办那,你又不依不饶地问东问西!好吧,我就索性把话说彻底。刘臬司现在统勇在江西听从沈葆桢调遣,三年之内不能回任。如今浙省平靖,臬司不能虚悬,朝廷已下旨,让宫保自己找一个臬司出来。宫保眼下正抓紧料理浙江的事情,沅甫中丞回任,他就要到福州去。所以宫保说,他只能保您老署理一任臬司。就是这话,您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杨坊低头想了又想,忽然小声问道:“雪岩,你我相交甚厚,你同我讲真话,宫保真想让我署理一任臬司吗?我怎么听着这话跟哄小孩似的呢?”

胡雪岩笑道:“您老以为,宫保说话同我们这些人一样吗?我同他见面不到半年,他一天忽然对我说,雪岩,你真挺能干,四品的顶子有些委屈你了。我当时听了只是笑了笑,根本没往心里去。您想,我们久在抚台身边转悠,哪个抚台不是这样对下面讲话呢?谁知没出两个月,他果然就背着我,发了个密保的折子过去,用不几日,圣旨当真就下来了,赏我三品顶戴按察使衔!”

胡雪岩话毕,双手把帽子摘下来,往杨坊面前一递道:“您看看,这是不是蓝宝石的顶子?”胡雪岩把帽子戴好,又用手拍着补服道:“这是不是孔雀补服?”

杨坊眯着眼睛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左季高说到做到这一点,我也早有所闻。不过,我眼下当真凑不出二百万两啊!”杨坊显然是被胡雪岩说得有些心动了。

胡雪岩却道:“您老究竟能凑出多少呢?您总得给我个实话,我好回去跟宫保交代呀?宫保其实也不想对您老下绝手,可浙江眼下这局面,您让他怎么办呢?圣恩这么好,他总不能让上头失望吧?他已答应让您署理一任臬司,您总该帮他把局面维持下来吧?何况,您老署理浙江臬司,我们这些捐班的人,办起事来也容易不是?”

杨坊叹口气道:“老弟,您说这话都对,可我眼下最多只能凑到一百万两啊!”

胡雪岩用手指着杨坊说道:“您如此出尔反尔,我们兄弟以后还如何交往呢?您刚才还说,能凑到一百二十万两,现在又变成了一百万两。明儿个,恐怕就要变成八十万两了!”

杨坊苦笑一声道:“雪岩哪,我同你讲句实话。按说呢,我眼下凑出一百二十万两应该是能的,但你也要替我想想。宫保设若当真差我署理臬司,我要不要拜客?要不要摆席?要不要去和洋人朋友走动?这哪项不需要银子啊?你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去任所呀!”

胡雪岩道:“您老说的这些我都懂,但低于一百二十万两,宫保那里肯定不能答应!这样吧,您就出一百二十万两,您应酬的银子由我出,算是我借给您的。您到任所以后呢,再慢慢地还给我。我这么做,算是对得住朋友了吧?”

杨坊照样低下头去,又想了想,终于咬着牙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先,设若左季高不答应让我署理臬司的话,我是宁可掉脑袋也不出一文的。”

胡雪岩边起身边道:“行了,您就不要说这些了。设若宫保当真动了真气,您老就算产业再大,也都变成官府的了。”

胡雪岩当日离开杨府后,照样没有返回杭州,而是又躲进县衙门住了几天。

再见到杨坊时,胡雪岩这样说道:“您老真是运气!我好说歹说,宫保总算答应了下来,但还不能现在就让您老去署理臬司。为什么呢?江苏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您知道,少荃中丞对您老的事这么上心,也是想用您的银子帮衬一下济饷。现在您老只能筹到一百二十万两,这就没有江苏的份儿了。怎么办呢?宫保无奈之下,替您老想了个万全之策,就是把您老在上海的泰记押给钱庄,从钱庄另外借出一笔款子来交给少荃中丞。我见宫保说得有理,当场就替您老答应了下来。”

杨坊虽病已见轻,但仍跳起身来叫道:“这怎么行呢?我辛苦了几十年,才挣了这个泰记!我宁愿不去署理这个臬司,也不能舍泰记!”

胡雪岩立起眼睛说道:“您怎么这样啊?宫保不过是用泰记,到钱庄里为江苏筹笔款子,又不是把泰记充了公!反过来说,您到了任所,什么事不能办啊?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想。我答应这件事,为的全是您好啊!”

杨坊低头思谋了半晌,只好低着头走出去。

许久,杨坊才红着眼睛从外面走进来,把手里拿着的几张银票和泰记的一应契约放到案桌上道:“这是七张银票,共是一百二十万两。这些是泰记的契约,不过,先不能给你,你须给我立个字据才行。”

胡雪岩大叫道:“您这是疯了!您老要办的是什么事?是我的事还是您的事?您管我要字据,亏您老说得出口!行了,您老要字据,找宫保去要好了,我胡雪岩是不会再管这事了!”说完抬腿便走。

杨坊一愣,忙道:“雪岩!”

胡雪岩立住脚。杨坊叹口气道:“好了,你老弟也不要生气了。老哥也知道,这种事情向你老弟要字据是不该的,咳!老哥就信你一回。雪岩,宫保什么时候能让我去任所啊?”

胡雪岩接过银票和契约,一边清点一边答道:“这是宫保的事情,什么时间办,自然要宫保决定。不过呢,我负责替您老催他就是了。”

眼望着胡雪岩走出方厅,杨坊顿感头晕眼花,一屁股瘫倒在木椅子上,眼里跟着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

第九章 稀里糊涂得罪恩人曾国藩 第四十五节 左宗棠得罪曾国藩

胡雪岩满面春风地回到杭州。他是这样向左宗棠交差的。

他回杭州的当日,便先将一百万两银票交到左宗棠的手上,左宗棠当日就把蒋益澧传来收下。第二天,他又拿着两张五万两的银票来见左宗棠说:“这是司里的几家钱庄凑过来的,捐过来应急吧。”

左宗棠自是感动,问道:“雪岩,你不是想把杭州的钱庄恢复起来吗?浙省的局面已稳,你就免捐吧。”

胡雪岩说道:“宫保大人吩咐司里的事情,都是司里该办的,让下面凑些银子也是应该的。大人试想,司里是大人身边的人,无论大人有什么事情,司里都该身先垂范去做才对。如其不然,大人怎么去号召别人呢?”

左宗棠见胡雪岩说得入情入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蒋益澧收下,口里自然免不了对胡雪岩夸奖了几句。

胡雪岩下去不久,即利用手里剩下的十万两银子做本金,把他原在杭州的钱庄恢复了起来。浙江官商两界无不佩服。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五月初八,绝望至极的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在饥饿和病魔的摧残下服毒自杀,其子洪天贵福即天王位。六月十六日,江宁城被湘军攻破,守城太平军将士保护幼天王洪天贵福乘夜突围成功。

曾国荃率军入城后,对未及撤走的太平军余部进行疯狂追杀,湘军各将领,又对各王府所藏金银宝物,进行大肆抢掠,然后便放起一把火,对江宁进行残酷的火洗。

江宁的这把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不仅震惊了朝野,也让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始料不及。

左宗棠见到通报的当日就愤怒地对一班幕僚道:“曾老九这是在销毁他分赃的证据!为了他一己私利,不惜放火烧城,何其毒也!”

就在左宗棠说这话的第二天,胡雪岩乘轿偷偷来到鄞县的杨府面见杨坊。

一见胡雪岩,杨坊劈头便是一句:“眼见都过去快两个月了,左季高总不济等曾沅甫回任,才让我去署理臬司吧?”

胡雪岩说道:“您老还说!圣旨昨儿刚到,我今儿就跑来见您,还晚吗?您老快屏退左右,有些话不能让外人听了去。”

杨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将捶背捶腿的丫环斥了出去,问:“圣旨都下了,你老弟如何还如此诡诡秘秘?你快讲来我听!”

胡雪岩说道:“说起来呢,也是宫保的一番好心。他觉得,您老一次拿出这么多银子捐给官府,若不同上头讲一句,心里如何也过不去,就在密保您老署理浙江臬司的同时,顺便也把您老捐资助耕这件事,如实奏了上去。宫保原本想,上头见了折子,说不定一高兴,能把臬司的实缺放给您老呢!哪知道圣旨一下来,全然变了味!”

杨坊忙道:“圣旨怎么说?老弟是否还记得大概?”

胡雪岩小声说道:“圣旨倒不是很长,主要的也就几句话,我现在就背给您老听,圣旨是这样说的:‘杨坊行商尚短,不久即经薛焕保举,出任常胜军管带,后又实授苏松太粮道、署理江苏按察使等,该员如何得拥有如此巨资?若非贪污公款,即是敲诈勒索所致,着左宗棠、李鸿章派员严密访查,不得隐瞒。若该员果有不法情事,务要重办,不得姑息、回护。’后面的话……”

杨坊未及胡雪岩把话说完,便猛地站起,大叫一声道:“吾命休矣!”话毕,口吐鲜血,扑通倒地,声息皆无。

胡雪岩笑了笑,然后高声叫道:“快快来人,杨大人发病了!”

杨府不久哭声大作,门首也跟着便挂出一串哗哗作响的岁头纸来。胡雪岩帮着杨府料理完丧事才返回杭州,不久,他就带着随从赶往上海,正式接管了泰记,改做蚕丝生意。

一大队太平军保护着他们的幼天王悄悄进入江西地面。

在江西督师的刘典一发现情况,一面联合沈葆桢调兵兜剿,一面紧急派快马向左宗棠汇报情况,并请速派援兵入赣。

左宗棠得到情报不敢耽搁,当夜便遣蒋益澧率浙省两路官军整装急速入赣。

蒋益澧率军离开杭州后,左宗棠又马上传文案拟稿,将军情上奏给朝廷。

左宗棠的折子抵达京师的时候,曾国藩正带着曾国荃以下出力将弁,在江宁跪接圣旨。圣旨依照曾国藩的奏报,先讲太平天国一些王爷在清军打破城池后,乘夜逃出,被清军追至湖熟桥边全行斩杀,无一逃脱;接着又讲洪秀全已经提前服毒而死,洪秀全的儿子举火自焚。也就是说,太平天国没有一个重要人物逃出。然后便是论功行赏: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曾国荃赏加太子少保衔,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接下来,圣旨又对记名提督李臣典、萧孚泗等一班大将逐一封赏,却唯独没有提到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杨岳斌二人。原来,第一道圣旨之后,朝廷又跟手颁了第二道圣旨。

这道圣旨主要是奖赏僧格林沁、官文、李鸿章、杨岳斌、彭玉麟:僧格林沁加赏一贝勒;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李鸿章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杨岳斌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太子少保衔;彭玉麟亦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太子少保衔。

第二道圣旨这样写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木支毋庸仍隶内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洲,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圣旨又在最后写道:“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等均候闽、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但朝廷收到沈葆桢与左宗棠的奏折后,却又紧急给两江总督衙门下旨,指明据沈葆桢、左宗棠、刘典奏,说江西发现太平军,并已查明,内有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还有太平天国干王洪仁玕等人!朝廷指责曾国藩:你说城内太平军无有逃脱,还说洪秀全的儿子引火自焚,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还有,金陵城内金银如海,珠宝无数,这些银子呢?珠宝呢?现在朝廷正等着银子用,你快查明这些银子、珠宝的下落,然后解进京城以备户部拨用!

圣旨最后说道:“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唯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圣旨最后又特别注明:“该旨着抄送左宗棠、沈葆桢阅看。”

左宗棠见到这道圣旨后,无异于晴天遭遇了霹雳,险些晕倒在地。

他万没想到,曾国藩在江宁大捷时上奏朝廷的竟是“洪天贵福积薪自焚,将各头目全行杀毙,更无余孽”,而他不经意的一篇奏折,无异于告了曾国藩兄弟一状。更让左宗棠不解的是,朝廷追查江宁金银财宝下落一事,竟然也在同一旨中提起,这等于是说,这件事,也与左宗棠、沈葆桢二人有关。

值得庆幸的是,朝廷并未因此事而把曾国藩怎么样,只是责令其“严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设若朝廷因此事而降罪于曾国藩,左宗棠不仅无颜面对曾家兄弟,也无颜面对湘系的所有统兵大员,亦无颜面对李鸿章及其所属淮系的统兵将领。

可冷静下来之后,左宗棠又这样想道:“设若自己接到刘典的快报后,并不向朝廷通报实情,只是密函刘典,着刘典隐而剿之,后果又会是怎样的呢?”

朝廷接到沈葆桢的奏折后,同样要斥责曾国藩是无疑的了,但他左宗棠既派蒋益澧入赣堵剿却又隐匿不报,这件事朝廷又会怎么想呢?设若朝廷下旨追问,自己能说得明白吗?

当晚,左宗棠苦着脸对伺候在旁边的香姑娘说道:“我现在只有开缺回籍,才能对涤生表明心迹了!这个狗娘养的洪天贵福,他可把我害苦了!”

香姑娘笑问了一句:“老爷,您老为什么要开缺回籍呢?您老总得对朝廷讲清楚了才对呀?”

左宗棠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口里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开缺回籍呢?朝廷当真这么问我,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我觉着对不起曾涤生?这也不成句话呀?”

香姑娘见左宗棠愈发痴呆,不由劝道:“老爷,您老不能再想下去了,您老会把身子想出毛病的。听贱妾一句话,您老明儿啊,马上给曾爵相发个快信过去,把话说清楚不就行了?”

左宗棠仍坐着一动不动,口里却接着香姑娘的话茬道:“发个快信?让我在信中写什么呀?不是越描越黑吗?香儿呀,我想来想去,这是天让我跟涤生断交啊!我料得不错的话,沅甫是不会来浙江当这个巡抚了!他的脾气我知道,他不会再与我共事的,也不会再见我的面了!”

左宗棠话毕,忽然放倒身子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拍着床铺说道:“我左季高怎么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呀!老天哪,您若有眼,就降横祸于季高。季高登时死掉,就能既对得起朝廷,又能对得起涤生了!”

香姑娘吓得慌忙两手抱住左宗棠的头连连说:“老爷快禁声,您老是闽浙总督,是封疆大吏,如此放声大哭,传出去,可不被人笑话。”

香姑娘反复劝说,左宗棠只是哭泣,但声音却明显地小了,也不再喊叫。

第九章 稀里糊涂得罪恩人曾国藩 第四十六节 峰回路转

左宗棠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恍恍惚惚被人引到一处所在,那所在高山环绕,绿柳成阴,一座高高的屋宇横在眼前。他推开朱漆大木门,迟迟疑疑地走进去,却见屋里的地面上,跪伏了许多官服顶戴的人,再一细看,竟全是湘军将领。

他吃了一惊,忙抬头望去,却见高堂之上坐着一个人。但见那人头着青狐皮朝冠,饰三颗东珠,上衔红宝石,身穿片金边朝服,两肩及前后身各绣有正蟒一条,腰围亦绣行蟒四条,镂金衔玉圆版四块拼成的朝带,上饰绿松石四颗,补服上恰正绣着九条大蟒。左宗棠看得极其清楚,这人三角眼,白胡须,满脸刻着深深的皱纹。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赐封侯爵的曾国藩。曾国藩从上到下的装束,也正是大清国并不多见的侯爷打扮。

左宗棠从密集的人头中大步走过去,大声说道:“涤生,我是季高,季高看你来了!”

曾国藩未及讲话,左宗棠身边跪着的人小声说道:“季翁,您老见了我大清国的侯爷,如何还这般说话?还不跪下给爵相大人请安!”

左宗棠低下头去细看那人,却原来是胡林翼,不由满心欢喜道:“润芝,怎么是你?你可想得我好苦啊!”

左宗棠话毕,伸手就去拉胡林翼。

曾国藩这时冷冷地说道:“季高,老夫正在等你,你可知我等在此所议何事?就是在商量你的事。你现在是闽浙总督,又恩赏太子少保衔,可你在老夫的眼里,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卒子!”

左宗棠急忙辩解道:“涤生,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你向朝廷报捷的折子把话说得那么满!你我二人相交最久,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有些事情,是由不得我做主的。涤生,你久历官场,又是三朝元老,你该知道这些呀。”

左宗棠话音刚落,身后一人却大声说道:“左季高,你募勇之初就另立旗号,我曾沅甫那时就已看出,你是极具野心的人。你不仅处处与我作对,还处处与我湘军作对。你怕我湘军独享收复江宁的大功,便急急忙忙把刘培元的水师营派了过来;江宁刚刚克复,你就抢着向朝廷报称,发现了洪天贵福,还连夜征调蒋乡泉进赣堵剿。你做的这些事情,哪一件光明磊落?你拍拍良心问一问,这十几年来,我曾氏兄弟,哪一点对不住你呀!”

左宗棠一听这话,登时气得须发皆张,他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曾国荃的鼻子说道:“曾老九,你不得血口喷人!我左季高做事,从来都是堂堂正正,从不苟且。我瞧不上你,我就当面骂你;我认为你做事不对,我就当面说你。我调派刘培元赶赴江宁是奉旨行事,我上奏朝廷,通报伪幼主奔窜江西,也是正常公事,无一丝一毫的私情在里面!天地可鉴!”

曾国藩这时说道:“左季高啊,你讲的这些老夫都深以为然,这些事就不去说它了。但有一件事,你做的却千不该万不该,你明知道老九在江宁纵火焚城,你却如何还怂恿朝廷,追查江宁所藏金银的下落?左季高,你不该落井下石啊!”

一个声音这时大叫道:“左季高,你不说清楚,今天就休想走出这门!”左宗棠放眼寻声望去,见讲话的人是萧孚泗。

左宗棠刚要分辩几句,又一个人说道:“狗娘养的左季高,为了这江宁城,爷爷连命都赔进去了,你不该见功眼红!老爵相和湘军的弟兄们,可都对你不薄啊!”

左宗棠听着声音耳熟,急忙寻找,却原来是李臣典。李臣典满身是血,两眼冒火,手握着刀子,好像刚同人拼过命一般。

左宗棠眼见无法辩解,两腿不由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这时,上面又有声音说道:“曾国藩平定长毛,功高震主,该大臣一贯公忠体国,对我朝不存二心,但曾国荃以下各将官,却非善良之辈,如不及早裁除,必为洪酋之后又一朝廷大患!”

左宗棠吓得浑身一抖,他弄不明白,曾国藩怎么自己审起自己来了?他偷偷往上望了一眼,却见上面早不见了曾国藩,坐在那里的,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那女人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像是天王庙里供奉的王母,又像是活着的观音。

左宗棠慌忙爬起身,未及迈步,上面又说道:“季高,你素来自比古今君子,又自诩是诸葛亮。可你做过的这些,是不是君子所为呢?”

左宗棠往上一望,见曾国藩仍端坐堂上,正用一双寒光闪闪的三角眼望着他。他大声说道:“涤生,季高就算犯的是死罪,你也该让季高说句话才行!”

曾国荃却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地说道:“做都做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左宗棠急得浑身冒汗,他瞪大双眼,将头上的官帽随手摘下来扔向远处,便迈开大步直奔曾国荃冲去。他要好好和这个脾气暴烈的曾老九辩论一番,他不信凭他一个举人,论不过一个诸生。

李鸿章不知何时走到他近前,把他向后一拉道:“兄弟如手足,不可自家相残!”

他却大叫道:“少荃莫管!他们这一帮人不容人讲话,不容人讲话呀!可急死左老三了!”

一个声音这时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老爷快醒醒!老爷快醒醒!”左宗棠费力地睁开双眼,却见自己正躺在床上,香姑娘半起着身子,一边用手推他,一边唤他;香姑娘双眼的泪水,满脸的惊吓。

见左宗棠醒来,香姑娘小声道:“老爷,您又喊又叫,还用手乱抓,可吓死贱妾了!您老如何出了这么多汗哪!”

左宗棠用手摸了一把,果然从脑门子上抓下一大把汗水来。

左宗棠坐起身子说道:“香儿,你给我擦一擦吧,我这一身汗,是急出来的呀。你知道吗?他们不容人说话呀!”

香姑娘一边披衣下床,一边说道:“老爷,您老说的这是什么呀?您老八成做噩梦了吧?”

“梦?”左宗棠一愣,许久才自语了一句,“当真是梦,当真是梦!可这梦,却又如何这般真切呢?”

左宗棠此后便开始打不起精神,闲下来,不是坐在书房里看兵书,就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任香姑娘千般哄万般劝,只是不见好转。

香姑娘无奈之下,只好让身边的丫环捎话给胡雪岩,让胡雪岩寻机劝劝左宗棠。胡雪岩眼珠一转,马上便有了主意。

一日辕期,胡雪岩等左宗棠忙完公事后,便单独到签押房来见左宗棠。施礼毕,胡雪岩先同左宗棠说了几句闲话,然后便话锋一转说道:“宫保大人,如今我各路大军,已将伪幼主洪天贵福围在江西了,说不定这几日,就能有捷报传来,伪忠王李秀成等人,也在江宁被曾爵相请旨斩杀。闽赣虽还有几股长毛,但群贼无首,眼见是掀不起什么大浪了。司里这几日就想啊,宫保大人是不是也该把诰命夫人和家里的人接过来了?大人在外征战了几年,拖累了家里人也跟着受了几年的苦。于情于理,都该享几年福了。大人说是不是呢?”

左宗棠想了想,忽然叹口气道:“本部堂这几日,是被一些事情给闹糊涂了,还真把湘阴那里给忘了。也好,把她们接过来也省得两头牵挂。这件事啊,就委你来办吧。你心细,人头熟,你去办这事呢,本部堂多少还放心些。你明儿就从刘培元的水师营,调两只船过来,每只船上配二十名兵勇。一只船呢,拨给内眷来坐,一只船呢,你同孝威他们几个以及管家、塾师还有下人们乘坐。沿途呢,免不了要有一些地方官府的人到船上应酬,你要一概挡驾,不要为了这点小利污了本部堂的名声。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办好。船到江宁哪,你一定要让内眷和孝威下船去替本部堂看望一下曾爵相。曾爵相留他们住几天,你就在船上等几天,万不要去催。其实啊,这趟江宁,应该本部堂亲自去才对呀,可本部堂是朝廷命官,是总督,总督出省办差是要请旨的。没办法,只好让内眷代劳了。还有,这一趟花费呀,本部堂适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有八百两银子就足够了。你哪,一会儿到案上去支一千两银子。老话讲啊,‘穷家富路’,多备些盘缠,总不会有坏处。”

胡雪岩高高兴兴地领命而去。胡雪岩离省后,左宗棠的情绪明显地有些好转,但仍不大愿意与幕僚多讲话,显然还有心事。

四十几天后,诰命夫人周诒端率一家大小入住杭州巡抚衙门。诒端与张氏、香姑娘自然是各占有一间屋子,身边都有专门的丫环伺候。大少爷孝威不仅有书房、用功房,而且还单独请了一名塾师。几位小少爷自然都伙在一个塾馆里读书、写字,也都拨有专门的下人服侍。孝威是举人,他目前正在为将来的会试而努力用功。

当晚,左宗棠歇在夫人诒端的房里。诒端因为一直闹毛病,已不习惯与左宗棠睡在一起。左宗棠体谅夫人的苦处,也不强她。

他当晚躺在夫人的旁边,握着夫人的一双手,小声道:“涤生还好吧?我们两个比,谁更老一些?”

诒端小声叹口气道:“老爷呀,这个洪秀全哪,可是把涤生大伯累坏了。他仅仅比您大着一岁,可头发和胡子都全白了!还一直闹着眼病。劼刚他娘也不知是怎么的,老得更甚,两只眼睛都快看不清人了!大伯留着我们娘几个不放,让我好好陪着劼刚他娘说说话。我却住不下去呀,我也惦记您啊。老爷呀,您与大伯之间的事啊,湖南传得沸沸扬扬,我就想啊,皇上家的官不好当啊!”

听了这话,左宗棠的眼睛一热。他爬起身来,沉吟良久,忽然感叹了一句:“真难为涤生了!孝威已经中举人,劼刚怎么样啊?我倒是挺想他的。”

夫人道:“劼刚不同于我们孝威,劼刚是学西学的,身边一直有洋先生教他。咳,也不知大伯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八股不学,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骨肉去学西学呢?洋人除了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啊?”

左宗棠抚须说道:“有些事情,你们女人家是不懂的。涤生这么做,自然有涤生的道理。诒端哪,涤生没讲别的什么吗?朝廷要追查江宁城所藏金银的下落,他是怎么办理的呢?”

夫人嗔怪地瞪了左宗棠一眼,说道:“这些军国大事,大伯怎好同我一个女人家讲呢?不过,妾身临上船的时候,大伯对妾身讲了一句话,妾身倒是记得真真切切,只是有些不大明白。”

左宗棠一愣,忙小声急促地问了一句:“涤生是怎么说的?”

夫人想了想道:“大伯说,让您安心为国家办事,不要轻易便上一些人的当。长毛虽平了,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还说,功高震主的人,没有几个是得善终的。”

夫人缄口不语,左宗棠不由反问一句:“他就说了这么两句?他说的这是什么呀?怎么像得道高僧的偈语啊?好好地,我怎么便会上了人家的当呢?我会上谁的当呢?”

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老爷您已经把官做到了总督,什么事没见过呀?怎么会轻易便上人家的当呢?可大伯千真万确就是这么说的。”

左宗棠披衣下床,开始一边在屋里走动,一边慢慢咀嚼曾国藩的这两句话。夫人用手拍着床铺道:“老爷,刚才还躺得好好的,怎么说起来就起来了?您躺下想事情不是也行吗?您如今比不得从前啦。从前您是乡间举子,现在您可是朝廷大员啊!”

左宗棠闻言一愣,不由反问一句:“你说我现在是朝廷大员?朝廷大员?朝廷?”他低头走了两步,忽然迸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到死也不会想明白!”

第十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第四十七节 官员如何升迁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太平天国覆灭,朝廷欣喜之余,开始担心手握重兵的湘军主帅曾国藩,更担心曾国藩和左宗棠联起手来……曾国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为全身而退,他主动上奏请求朝廷裁撤湘军。

曾国藩此奏正好迎合了朝廷的心理,自然没有不准之理。曾国藩自请裁撤湘军,去了大清的一块心病,朝廷不仅以后不再难为曾国藩,连湘军侵占太平天国囤积在金陵的大量金银财宝一事,索性也不追查了。

左宗棠得知曾国藩已开始对湘军大肆裁撤的消息后,不由仰天叹道:“涤生要保善终,只能行此下策!”沉思良久,忽然又自言自语道:“如果能为湘军保存一支血脉,当为最好!”

当天晚上,他把部下杨昌浚、胡雪岩传进巡抚衙门,三人共议此事。杨昌浚想了想说:“江西方平,各路湘军已被召回江宁予以裁撤,只有刘寿卿手下的四十营两万人,还在福建省作战。宫保想为湘军留下一杆旗号,又不被朝廷发觉,只能从寿卿身上想主意。”

胡雪岩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有些话,宫保不开口,曾爵相也不好对朝廷开口。但究竟该如何办理,还须想好以后才能上奏。既不能让人说闲话,又不能授人以把柄,好像我们是在有意阻挠裁撤湘军。”

左宗棠沉吟许久,咬牙道:“照此看来,没有机缘,这道奏折还真不好随便上!”几个人又谈了些闲话,这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饭后不久,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带着参赞武官等一应随员,赶到杭州来见左宗棠。柏尔德密这次到杭州,是秉承国内的旨意,特来与左宗棠洽谈合作造船一事的。法国内阁通过分析柏尔德密、日意格等人搜集的情报认为,左宗棠迟早会造船,如果法国不抢先一步,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便有可能被英国夺去。英国是最早与大清打交道的欧洲国家,可以想见,他们不会放过这次发财的最佳机会。

法国内阁示意柏尔德密主动出击,尽一切可能说服左宗棠与法国合作。因为他们知道,早在杭州未收复之前,左宗棠就在衢州试造过汽轮船,可惜没有成功;杭州收复之后不久,左宗棠又将衢州的一些造船匠师全部迁到杭州,同时让这些匠师偷偷研究常捷军从国外采购的汽轮船,决定再次试制。中国匠师在洋船上一遍遍推敲部件,怎能瞒过日意格的眼睛?尽管此时常捷军力主大部分被裁遣,部分洋兵已拿了高额的禄金回到自己的国家,但常捷军的舰队尚在,目前仍由德克碑、日意格与史致谔三人共同管理。

但柏尔德密此行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听了他的话后,左宗棠喝了口茶,这才不冷不热地说:“本部堂以为,贵国此议不妥,我国目前还没有能制造汽轮的匠师,此外没有建造大型船厂的财力。如果贵国诚心想帮助我国,可以帮我们考察一下汽轮船的失败原因,或者替我们聘请几位真正明白的洋技师,我们可以向他们提供高额的薪水和酬劳。”

柏尔德密只好失望地离开杭州,左宗棠则私下对杨昌浚说:“法国人提出与我国合作设造船厂,其实是想用我们的地盘与银子,干他们自己的事情。像这样的合作,就算合作上一百年,我大清仍不能自己造出船来。这不是强国之途,反倒是弱国之策,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干!”

但柏尔德密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请示国内后,他再次跑来见左宗棠,笑呵呵地说:“法国为示与大清友好,决定派日意格、德克碑二人,帮助大清国试制汽轮船,为以后建造船厂,打下一个基础。”

左宗棠哈哈笑道:“贵国这个想法好,但本部堂以为,若德克碑帮助我国试制汽轮船,就不能再兼任常捷军舰队的管带了,德克碑可以充任总督衙门里的幕僚。日意格呢,也不能再兼任宁波税务司,他同德克碑一样,都可以充作本部堂的幕僚,专干试制汽轮船的事。”

柏尔德密一愣,不敢拒绝,更不敢擅自应允,于是再次向国内请旨。法国内阁经过讨论,同意左宗棠此议。常捷军舰队于是划归刘培元的水师营,日意格与德克碑以幕僚身份,与中国匠师在杭州继续试制汽轮船。

不久,经左宗棠同意,日意格从法国国内船厂,又陆续聘到了十几位造船技师。这些技师来到杭州后,仍以幕僚身份入驻。

常捷军全行解散,左宗棠按照史致谔的要求,替他上折奏请离职。朝廷念史致谔防守宁波有功,赏以原品退休。朝廷随后又赏林聪彝三品顶戴按察使衔,署宁绍台道——忠良之后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天地。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九月十日,经各路官军在安徽、江西两省围追堵截,太平天国幼主洪天贵福等以下各王,在江西境内被全部歼灭;安徽、江西两省境内的太平军余部退往福建以及陕甘一带。由左宗棠与沈葆桢联衔题奏的红旗捷报快速发往京师。

圣旨拜发的同时,左宗棠开始安排离浙赴福建就任的事。

胡雪岩已带上部分幕僚,先期护送左宗棠眷属登船赶往福州。

两个月后,一道圣旨飞递进浙江巡抚衙门。左宗棠急忙正冠掸衣,带上杨昌浚等人到官厅跪接圣旨。

传旨差官满脸喜色,脚步轻快,传旨之前,先对左宗棠耳语了一句:“宫保大人,您老接完了旨,可要多赏卑职几个。”说完展旨宣道:“内阁奏上谕:福建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督师入浙,恢复浙东各郡县,进规浙西,攻克杭州省城及湖州等府县,肃清全浙,并派兵截剿皖南、江西窜贼,荡平巨股,卓着勋猷,兹当幼逆洪天贵福就擒,歼除余孽,东南军务渐次底定,自应渥加懋赏。左宗棠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换花翎。此次截剿幼逆洪天贵福,出力员弁,着左宗棠会同沈葆桢一一查明,汇案保奖。钦此。”

怪不得传旨差官没宣旨便讨要赏钱,左宗棠原来被朝廷赐封了一等伯爵并赏戴花翎!尽管在此之前,他极其渴望升迁,但是成为继曾国荃、李鸿章、官文之后第四位赐封伯爵的官员,他是从没想过的。接旨的当晚,左宗棠依老例上折奏请朝廷收回成命。同一天,江西巡抚衙门沈葆桢也被赏加头品顶戴,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宫去,朝廷照例是不准,又破格在伯爵的前头赏加恪靖二字。左宗棠得封伯爵的当日,新疆伊犁维回各族百姓爆发大规模的起义,并很快波及天山南北。经各股义军互相拼杀,新疆随后出现五个互不统属的地方政权并形成分裂割据状态。

到了年底,在外国匠师的直接参与下,第一艘由大清国自己制造的汽轮船在杭州诞生。

左宗棠此时已率亲兵营离开杭州八十余里,正向福州进发,得到消息后,在新地扎下营盘,然后只带五十名亲兵并少数幕僚,乘轿赶回杭州,会同刚抵任的浙江巡抚马新贻、浙江布政使杨昌浚,亲到江边观看新船下水。

见左宗棠亲自来观看汽轮航行,日意格、德克碑二人越发兴奋,亲自登船指挥一班员弁驾驶。先是一缕浓烟从船上缓缓升起,随即传来一阵突突的马达声,众人眼望着这艘新船离开岸堤向江心驶去。

马新贻乐得双手直搓,口里不住声地赞道:“爵帅,我大清也有了汽轮船!好啊!”杨昌浚则眼含热泪,口里除了说好,再道不出第二个字。左宗棠抚须凝望许久,忽然说道:“传令给日意格,把轮船开到最大时速。”

传令兵很快又返回岸堤,对左宗棠禀道:“报爵帅左大人,日大人说,本船的时速已提到最大。”

左宗棠摇了摇头,对马新贻与杨昌浚说:“这种汽轮船,同我大清所造之帆船快不了多少,糜银却极重,不划算。本部堂走后,望二位督命日意格、德克碑,务必找出船行不速的原因。看样子,这个日意格,对西船考求的还不太明白。若他俩实在想不出办法,不妨写信给李少荃爵帅,让他找英国人想办法。若英国人能想出办法,我们就辞掉日意格和德克碑,另请英国匠师帮忙。二位以为如何?”

马新贻忙笑道:“请爵帅放心,下官和蒋方伯会见机行事的。”

第十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第四十八节 下属对着干怎么办

看过轮船之后,左宗棠当晚又马不停蹄赶回大营,继续提军前行。

这时,太平军余部在李世贤、汪海洋等人率领下,由江西转入福建,并很快占领了漳州、龙岩、南靖、平和及长汀、连城、上杭交界之南阳、新泉一带,把福建全境闹了个面目全非。

左宗棠气得牙根发痒,一面下发紧急文件,命令在福建的各路官军征剿,一面上奏朝廷,请留老湘军刘松山部四十营二万人在福建助剿。

朝廷收到左宗棠的奏请,知道福建省兵力单薄,只得照准。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良苦用心,他为了能把刘松山及所部兵勇长期留在左宗棠的身边,于是也上奏朝廷,提出:“恳请格外天恩,也为左宗棠调派便当,能否将刘松山所部改隶楚军建制?”

朝廷见到曾国藩的折子,急忙下旨征询左宗棠的意见。左宗棠接到圣旨,不敢贸然上折,写信和刘松山商量。刘松山很快回函,不同意易旗,坚持使用湘军旗号。

刘松山短短的几句话,左宗棠读出了两行热泪,他掩信叹道:“做人当如刘寿卿!从一而终,真大丈夫也!”

左宗棠督军行至福建浦城的当天,突然接到刘典从江西发来的快信,告知自己即将离营回老家,为过世的母亲守孝。

左宗棠接信不由一愣,暗道:“福建战事正是棘手之时,刘典即将率军进入福建,若此时回籍,如何得了啊!”

左宗棠连夜派员赶往江西,给刘典送奠仪及挽留书信一封,接着又起草奏折,恳留刘典帮办军务,并密保杨昌浚出任浙江臬司。

奏折发走后,左宗棠又给杨昌浚写了一封加急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推荐他担任浙江按察使。杨昌浚见信大喜,殊不知,当浙江巡抚马新贻得知按察使刘典丁母忧的消息后,马上向朝廷保举自己的随员高卿培,出任浙江按察使员;马新贻的折子整整比左宗棠的折子提前三天拜发。

二十几天后,圣旨分别下到杭州、左宗棠大营、江西刘典大营。圣旨同意刘典离职,以二品顶戴的身份去福建帮办军务;浙江按察使则让高卿培担任。

刘典接旨之后很快率军进入福建,不几日即到达宁化,会同赣勇王德榜所部,趁机收复龙岩。

左宗棠接旨之后愣了许久,怀疑是马新贻在捣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给杨昌浚写信,说明原因。杨昌浚为此生了好多天的闷气。

马新贻不把左宗棠放在眼里,自有他的一番想法。若无自己的路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背着左宗棠单独上折的。

马新贻从同治元年至三年这段时间里,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官运顺得已不能再顺。马新贻既非湘系也非淮系,又不是楚系,他何以能如此平步青云呢?原来,他进京会试前,便牢记“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古训,曾拜大学士户部尚书祁寯藻为师;当年会试,大主考放的又恰是大学士潘世恩。考罢,他又成了潘世恩的座下门生。经祁寯藻介绍,得识时任翰林院编修的宝鋆,更是门路大开。

马新贻到安徽为官后,每年都打发人进京一至两趟,去看望两位恩师以及宝鋆等人,从未间断过。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宝鋆成了当红大臣,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不久升为户部尚书。马新贻与他来往更加密切,每年都有十几万两的银子送进京师宝鋆府。宝鋆感恩,于是便力保马新贻。马新贻想不红都不行了。

试想,马新贻有宝鋆这样的朝廷重臣在背后撑腰,他又怎会把一榜出身的左宗棠放在眼里呢?杨昌浚等人自然也就更不放在眼里。

左宗棠率军抵达延平时,已经是岁底,天寒地冻,新年将至,进福建的各路官军渐渐增多,粮饷开始跟不上。

左宗棠在延平大营,一面派员分赴各省劝捐,一面给杭州下发文件,命马新贻急运粮饷救急。此时,捻军与西北太平军余部会合,推太平天国遵王赖文光为首领,仍采用太平天国兵制、兵法,易步为骑,开始在豫、鄂、安徽、鲁等省流动作战,声势颇大。

朝廷原调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所部铁骑与捻军作战,不久又从黑龙江、吉林两地征调多路马队参战。福建省战事未息,捻军势力又起,朝廷一时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眼见朝廷无法从各省调拨更多的济饷给福建,左宗棠除了向浙江催调外,也只能向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江西巡抚沈葆桢求援。曾国藩紧急为福建助运了二十万两白银与十万石粮食,李鸿章为左宗棠运送了五万两白银及一万石粮食。江西比较贫瘠,沈葆桢原本无银可助,但他收到左宗棠求救信后,还是咬牙让藩台把全省仅有的四万两白银拨付了过去。

浙江是福建浙总督所辖的省份,照理,总督衙门派过来多少饷粮数额,巡抚衙门都该照拨才对,但马新贻一两银子、一石粮食也无。

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连夜便来见马新贻,请调军押运粮饷入福建。

马新贻原本已收到左宗棠的咨文,但他偏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把蒋益澧递过来的信看了看,打着官腔道:“爵帅这件事还要打个商量。老弟知道,爵帅离任前,就有修筑海塘之议。现在,全省上下正在做这件事情。还有钱漕一项,全省刚刚平定,回迁百姓只是暂时安定了下来。今年收成又差,眼见放出去的籽种和款子是收不回来了。本部院上日刚奏请户部请减杭、嘉、湖、金、衢、严、处等七府浮收钱漕,又要复兴各府、县书院,这也要一大笔款子。如此算来,我们不筹到二百万两银子,是办不完这些事的。”

蒋益澧忙道:“抚台容禀,爵帅离任时,已经给库里留了八十万两的银子,粮食也还存有二十万石。司里想,如今军务紧急,不妨先从库里提取五十万两拨给爵帅应急。粮食呢,运送过去十五万石也该不成问题。司里办完这些呢,再想办法去筹些款子,让各省再救济一些饷粮,我们的事情也就可以办了!”

马新贻拉下脸道:“老弟此言差矣。爵帅走时的确给库里留了些银子和粮食,但他老给省里留了个永远也填不平的大窟窿也是真的。他老好名太过,有时就不知死活。有些事,本部院不好当面驳他,但本部院却是要同上头讲清的。”

蒋益澧惊道:“抚台何出此言?司里怎么越听越糊涂?”

马新贻冷笑道:“他走便走了,却偏偏在杭州弄了个不清不混的造船局子,又不说是省里的呢还是总督衙门的,弄了一帮子人气不通的法国人,在那里鼓捣,月月来向本部院黑着眼睛要禄金,还说是爵帅答应过的。尤其是那个日意格和德克碑,最让人讨厌不过,每次到衙门来见本部院,稍不如意,不是拍桌子,就是把眼睛瞪得跟灯笼那么大。照这么干下去,我们省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儿呢?

“老弟,爵帅的事,缓办吧。上头既放本部院来做浙江巡抚,本部院凡事就要多替浙江想想。老弟你呢,是浙江藩台,落眼点自然也该是浙江才对。本部院已让人知会了盐政衙门的杨石泉,浙省的盐丁,是一文也不能乱用的。”

蒋益澧被马新贻一顿话,说得低头沉吟了半晌,有心想争上几句,又怕惹急了马新贻以后不好共事,表面上只有点头称是。下来后,蒋益澧乘轿到盐政衙门来找杨昌浚想办法。

两个人思谋了大半天,仍无一点办法好想,只好各自给左宗棠复信,据实言明情况算是交差。

左宗棠一见到蒋、杨二人快马递来的信件,气得大骂:“马榖山这个狗东西,真是反了!他竟然连本部堂的话都敢不听!这样的巡抚若不好好参他一本,还要王法做什么呢?”他骂完之后,当即便把随营的起稿师爷传了过来,大声吩咐道:“你马上起奏一篇参劾马榖山的奏稿,本部堂要和他到朝廷那里去打官司!”

师爷急忙答应一声,随后问道:“请爵帅示下,您要参劾马榖山什么呢?”

左宗棠气哼哼地道:“就参他抗命不遵吧。本部堂粮饷吃紧,已紧急传命于他,让他速拨粮饷若干到军前应急,他竟理都不理!这还了得吗?”话毕,又把蒋益澧、杨昌浚的来信递给师爷,很郁闷地说:“这是蒋乡泉与杨石泉给本部堂发来的快信,你看一下就起稿吧。”

师爷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下,小心道:“大人,这马榖山违抗宪命,好像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朝廷已经准了他修筑海塘的奏请。设若他当真又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库里不仅没有多余的银子,恐怕还须外筹一些才能应付下来呀。卑职以为,这参劾折子呀,大人不妨等等再上吧。大人刚离开浙江就和巡抚闹意见,折子递上去后,朝廷会怎么想呢?”

左宗棠摸了一把胡子道:“其实,你就是不讲这话,本部堂也认为这个参折上得有些勉强。可这个马榖山,本部堂不整治他一下,咽不下这口气呀!他马榖山若是福建浙总督也就罢了,他偏偏是浙江巡抚,而本部堂才是总督啊!”

师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暗道:“现在的浙江抚台若是曾沅甫,就更有您老受的了!”

师爷下去后,左宗棠背着手来回踱步,苦思不得良策,只好给正在龙岩督战的刘典送信一封,让刘典速到延平商议事情。给刘典的信刚刚送出去,他又接到刘松山的来信。刘松山在信中称,所部在收复南阳的时候,缴获太平军屯粮五万石和白银一万余两。

左宗棠接信心稍安定。不久,曾国藩、李鸿章、沈葆桢所助饷银及粮食陆续运到。眼望着这些饷银和粮食,左宗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

刘典把军务稍作布置,即带亲兵营飞马来见左宗棠。

刘典到时,正有军兵从车上往下搬运粮食,场面热闹。他见到左宗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哈哈!季高,这些粮食到得及时,您老是从哪儿化来的?”

左宗棠拉住刘典的手,红着眼睛说道:“马榖山这个混蛋!他明知道前军各路人马缺饷断粮,却纹丝不动。若非涤生伸出援手,我们连个年都休想过去呀!我正在着人给各路人马分粮分饷,这一二天就能分拨妥当。克庵,龙岩怎么样?年前能不能收复?”

刘典说道:“各营已断炊一日,眼下正靠宰马匹度饥。我离营时还在想,若粮食仍无着落,兵勇非哗变不可。”

左宗棠道:“寿卿在南阳得到了长毛的五万石粮食,我已派快马过去,让他紧急给你拨两万石过去。若不出意外,今儿个就能送到。克庵,我做梦都没想到,涤生还像从前那样待我!”

提到曾国藩,刘典不由叹口气道:“曾爵相与您交往颇深,他是知道您老为人的,但曾老九恐怕就不是从前的曾老九了。您老可能还不知道,他离开江宁时,已在人前发下重誓说,除非左季高拜相,否则他就不再与您老来往!他是真生您老的气了!”

左宗棠苦笑道:“他说的这些话我也听到了。这个曾老九啊,他明知道我大清一榜出身是不拜相的,他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和我绝交罢了。左季高的苦处曾涤生知道,可他曾老九怎么知道啊!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把你紧急从龙岩召来,是要和你商议一下眼下的局势。”

左宗棠话毕,传人摆上福建省份图,便指指点点地说起来。刘典返回龙岩的当日,龙岩攻克,太平军败走新泉。刘典挥师猛追,一鼓作气攻下新泉。在新泉稍事休整,刘典提军向浮州进逼。

第十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第四十九节 发财的绝佳机会

刘典攻克新泉的同时,左宗棠与刘松山正在包围漳州。

漳州现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王府所在地,此处屯兵五万,离城十里便设哨卡,城内又屯有大批的粮食、枪械等物。侍王府和从前金陵城里的天王府一样巍峨壮观、金碧辉煌,里面不仅囤积了无数的金银宝物,还住有一千余名女人。

这些女人都是李世贤的部下从各地抢掠来的,交由广西的大脚蛮婆看管,李世贤想摧残哪个,哪个便被大脚蛮婆剥光了衣服,抬进李世贤的寝宫里。进了寝宫就是进了阎罗宝殿,往里抬的时候又哭又闹,出来之后都跟面条一样,声息皆无,只好由大脚蛮婆拉到王府外面埋掉。

早在左宗棠、刘松山二军到达前,福州将军英桂率所部旗营,会同福建巡抚徐宗幹的抚标六营,屯扎在离城五十里的地方,但因太平军人多势众,二人不敢硬攻。

英、徐二军与漳州城外的太平军整整隔河相望了十几天,谁也没有发起攻击。在两军对峙期间,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Burrell),三次驾坐小夹舨船,打着办公事的旗号,过河登岸进入漳州城内。

漳州河面原有福州水师船只往来巡视,但英领事视若不见。水师提督曾玉明得知消息后,亲自带船将柏威林所乘舨船拦截,柏威林却对曾玉明大喊大叫:“我进漳州有公事要办,你不要拦我!”

曾玉明急忙派人向巡抚徐宗幹禀报情况。柏威林却趁这空当,命令舨船绕开水师船只,箭一般地驶向对岸。徐宗幹怕受牵连,急忙联合英桂向左宗棠禀报。

对英国人明里暗里与太平军勾结的事,左宗棠早有所闻,但像柏威林这样明目张胆的,左宗棠还是第一次遇见。他因为尚未与曾玉明等人谋面,不敢马上向总理衙门禀报,何况,当真要禀报总理衙门时,他也要提前与李鸿章、英桂、徐宗幹、曾玉明等人计议出个方法来才好。

左宗棠到漳州的当日,便与英桂、徐宗幹、刘松山、曾玉明等人会在一处,商议攻取漳州的事。

漳州是继江宁之后的最后一座大型城池,守城的太平军也是目前几支太平军中最大的一支。左宗棠决定采用曾国荃攻取江宁的办法,使用长困久围之计,力争全歼守军,将李世贤以下一干人众一网打尽,以防窜扰邻省,或进入陕甘,成尾大不掉之势。

左宗棠分檄在福建的各路人马,从不同方向往漳州靠近,形成合围之势。李世贤看出左宗棠的策略,于是决定趁清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前突围。突围的前一天,李世贤将府里的女人全部干掉,只带了少许的亲兵,悄悄藏进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的船上,由柏威林将其先期送出城去。金银财宝因为太多,除送给柏威林一些外,都未带走。

左宗棠突见由漳州城开出一只汽轮船,船头插着英国的旗号,便命福建水师营迎头拦截,以防李世贤逃跑。

曾玉明领命,亲驾一艘兵舰来迎英国兵船。他站在船头喊话道:“我家爵帅大人有命,请柏威林领事出来讲话。”

牛高马大的柏威林很快出现在船头,当先用手指着曾玉明呜哩哇啦了几句什么,随从赶紧翻译成华语:“请转告你家爵帅大人,本领事出入漳州,是奉我国之命,来向李世贤讨要一笔老账。这是我大英帝国与太平天国之间的事,与总督衙门不相干。请转告左大人,李世贤在没有付账之前,请不要对漳州实行攻击。否则,我国便要向贵国的总理衙门交涉。请你们把船让开,领事先生要到永定塔去公干。”

曾玉明见英国人语气强硬,手里还都握着火枪,心头不由一颤,有心想带人到对方舱里去验看一番,又怕当真引出交涉事件。

曾玉明思忖了半晌,打发一名亲兵,乘了小船飞赴大营去给左宗棠报信。亲兵到了大营,把领事柏威林的话一一讲给左宗棠听。

左宗棠不听便罢,听了之后,两眼气得通红,他握拳大骂道:“这些狗日的洋杂种,还敢对本部堂发号施令!本部堂拿的是大清国俸禄,却不是他英国的俸禄!柏威林不让本部堂攻城,本部堂偏要攻给他看!总理衙门怕他英国,本部堂偏不怕他!”随后高喝一声:“来人,传命下去,架炮轰城!”

一时间,上百门开花大炮,在漳州的周围轰鸣起来,声震环宇,使得漳州城的上空一片硝烟,仿佛起了大雾。大炮过后,左宗棠正要组织云梯攻城,漳州城的北门却忽然洞开,大队太平军将士杀了出来。太平军决定弃城突围了。

因是弃城突围,太平军此次伤亡极其惨重,五万余众,竟被截杀四万余人,只有几百人杀了出去,按着李世贤事先的吩咐,奔向永定塔方向。

左宗棠传命各军奋力追击,又将永定塔趁势收复,李世贤只带了两名亲随趁着夜色,一路奔逃进广东镇平的汪海洋军营。

汪海洋是安徽全椒人,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部将,因作战勇猛,颇得石达开器重。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太平天国发生内讧,北王韦昌辉杀死东王杨秀清又欲杀石达开。

石达开于是携汪海洋缒城逃走。后石达开率部回江宁讨伐韦昌辉,成功,奉洪秀全命在江宁辅政,汪海洋亦得宠。咸丰七年,石达开因受洪秀全猜疑,同汪海洋率部二十余万人马离江宁出走。

咸丰十年,汪海洋见石势孤,遂与石决裂,率部自广西返回,于次年投到忠王李秀成的麾下。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汪海洋因功封康天义,次年升朝将,洪秀全临死前又封其为康王(有人说是汪海洋自封)。汪海洋此时尚有部众五万余人,现正在镇平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康王府,也要辉煌一把。

李世贤到后,先是对汪海洋按兵不动说了几句不满的话,又对汪海洋建造王府一事提出异议。汪海洋全不理会,每日只是让士卒捧了好酒好菜与李世贤享用,又打发身边的一名丫环来为其侍寝,供其泄欲。

这一天,汪海洋亲自来陪李世贤喝酒,一直把李世贤喝成不醒人事后才罢休。汪海洋让人把李世贤装进麻袋里,笑着吩咐道:“天王昨儿夜里托梦来了,他想见侍王一面。”汪海洋话毕,便命人将李世贤抬到城外预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埋掉,然后继续建造康王府。侍王从此变成了死王。李世贤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下场。

福建巡抚徐宗幹先期挥军进入漳州城中,一边清剿太平军未及退出城的兵勇,一边就张贴告示,出榜安民,整整忙乱了五天,才请左宗棠进入城中心的侍王府居住。

侍王府已经打扫干净,墙壁上的猴子画图已被细细铲除,没有铲除的,也都刷成了白色。女人的尸体也被拉出城去掩埋掉。左宗棠进漳州的当夜,刘松山率军收复南靖。

在漳州,左宗棠收到京递官报,得知曾国藩已交卸两江总督关防,加钦差大臣衔,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开始大规模围剿捻军;加江苏巡抚李鸿章兵部尚书衔驰赴江宁署理两江总督;丁日昌暂时署理江苏巡抚。

眼望着官报上刻印的圣谕,左宗棠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不将涤生累死,朝廷是不肯罢休啊!”

左宗棠随后又有些替曾国藩担心:“湘军已裁遣八九,‘剿捻’主要依靠李鸿章的淮军以及各路绿、旗各营,这些人马均非涤生旧部,涤生如何能调遣得动啊!”思虑再三,左宗棠飞檄刘松山,让刘松山率所部离福建,飞赴钦差大臣曾国藩大营听曾国藩调遣。左宗棠是决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曾国藩一把了。

刘松山接命之后自是大喜,稍事筹备,即拔营起程,率所部全部人马向曾国藩报到去了。

刘松山走后不久,左宗棠收到署两江总督李鸿章的信,知道曾国藩、李鸿章创设的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已被朝廷允准,现已开工生产。左宗棠阅信大喜,抚须叹道:“我大清总算也有了自己的机器制造局!”

这时,候补道胡雪岩,与福州税务司美里登(Méritens Baron de),来到漳州面见左宗棠。

胡雪岩奉命先期护送左宗棠的家小到福州福建浙总督衙门后,很快便与税务司美里登会在一处。

常捷军被裁遣后,美里登一直在寻找发财的途径,只是苦于左宗棠一直未到任所视事,而巡抚徐宗幹又是个凡事不肯做主的人。

胡雪岩恰在此时来到福州,这不仅让美里登心头一喜,也让他马上想到了一条发财的道路。

两个人玩了几天后,美里登见机会成熟,便笑嘻嘻向胡雪岩建议:“福州江面常有枪械精良的太平军出没,总督抵任后甚不安全,可否仿常捷军机制,在福州也建起一支队伍,招募洋人入伍,购买洋枪洋炮洋船装备。太平军定不敢再在福州江面出入矣!”美里登说得神乎其神。

胡雪岩以为可行,但他很快又提出,现在总督衙门正是财力支绌之时,浙江巡抚马新贻又处处和左爵帅掣肘,美里登此议恐不能被左爵帅照准。

胡雪岩说的是实情,但美里登眼珠一转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可知,长毛手中之精良枪械,是由哪国提供的吗?全是英国人提供的。英国驻福州的领事柏威林,已经不止一次地回国去为李世贤采购枪炮。如果我们不及早建起一支更优良的军队,是不能将长毛逐出福州江面的。鄙人实在是为大清国好啊!”

胡雪岩答道:“税务司美大人容禀,设立军队需要教官,需要到国外去采购洋枪洋炮,这就需要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总督衙门是筹措不来的,本官也无计可施。”

美里登却振振有词道:“银子不成问题,鄙人可以出面到我国的银行去借,只要贵国肯出利息就行了。教官也可以由我们法国承担,只要贵国肯出些薪金就行了。怎么样胡大人,我们合作吧?鄙人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精良的枪械船炮采运回来,肯定不误事!”

一听到能借到洋款,胡雪岩心动了,他也不想放过这次发财的绝佳机会。以前为左宗棠借款,他已经亏了一些,他觉得该是他得到回报的时候了。胡雪岩决定静下心来与美里登商议此事。

不久,美里登又接到左宗棠发来的咨文一道,查问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暗中勾结李世贤的事是否属实。

美里登接到左宗棠的咨文后当即大喜,认为离间英国与左宗棠之间关系的时候已到,便马上传文书官用中法两国文字给左宗棠回函一封,称:“柏威林暗通李世贤等事确有其事,实属无礼。”

美里登套用了一句中国的老话,说柏威林此举是首鼠两端。美里登最后建议左宗棠:“上奏总理衙门,由总理衙门出面与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交涉,将柏威林召回,另换新领事,英国不敢不答应。”

为了此次组建军队能使法国独享其权,美里登在左宗棠克复漳州的第二天,又向胡雪岩提出建议,他想亲自走一趟漳州,面见总督左爵帅,一为当面汇报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通敌的劣迹,一想亲自向总督大人陈说在福州组建洋枪队的种种好处。

胡雪岩也以为面见左宗棠的时机已到,便一口允诺。

两人于是各自带上自己的随行员弁,单调了税务司的一只大兵船,顺风开足马力向漳州行来。

为防太平军在江面袭扰,老谋深算的美里登,特从税务司衙门翻找出一面法国国旗挂在船头,以示身份。

第十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第五十节 捞取好处费

到漳州的当天,胡雪岩先将美里登等人安排进一家官栈住下,他自己先去面见左宗棠。

礼毕,左宗棠单把胡雪岩请进签押房里喝茶,又说了许多勉励的话,然后才道:“本部堂已奏请上头,着老弟随本部堂入福建。上头已赏老弟按察使衔福州补用道。福建省军务将定,本部堂当寻个机会给老弟补个实缺,让老弟好好施展一下才华。”

胡雪岩忙道:“司里能在爵帅身边伺候,已是心满意足,爵帅想赏司里个实缺,司里却是想也没敢想过。”

左宗棠抚须笑道:“雪岩哪,本部堂果然没有看错。本部堂募勇入浙不久,你就到军营效力,为本部堂做了许多事情,却从不言功。你越这么做,本部堂越要高看于你。本部堂听说,你此次来漳州,船头上插的是法国人的旗帜,可是真的?”

胡雪岩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爵帅的话,司里此次来漳,乘坐的是福州税务司美里登的兵船,船头于是插了法国人的旗帜。”

左宗棠一愣,反问一句:“莫非美里登也来了漳州?”

胡雪岩马上答道:“回爵帅话,美里登的确是同司里一同乘船来到漳州的。司里奉命到福州后,不多几日,美里登便到衙门拜访司里,同司里讲了许多仰慕爵帅的话,又和司里谈了许多英国领事柏威林等人,为李世贤偷购枪炮的事。得知司里要来漳州,这个美里登便主动提供兵船,要同司里一同来漳州拜见爵帅。司里同美里登交往颇久,得知此人比较友善,对我大清没有二心,便同意了他的请求。美里登现在已被司里安排进官栈歇息,只等爵帅传唤。”

左宗棠想了想道:“英国人私通长毛的事,本部堂早有所闻,也告诫过李少荃爵帅和总理衙门,美里登也专文禀复过。柏威林暗通长毛这件事,本部堂是一定要奏明总理衙门的。雪岩哪,你有没有问过美里登,他此来漳州,是否还有其他的事?”

胡雪岩小声答道:“禀爵帅知道,行前,美里登提议,想仿常捷军机制,在福州设一支洋枪队。司里考虑到事关重大,何况洋人又都是唯利是图之辈,便未敢贸然答应。美里登却再三恳求不止,又答应出面与商行借洋款,美里登还说,现在在福州江面上横行的长毛船只,均系英国人帮助从外洋购得,无不精良,枪械也比官军强上几倍。

“若想将李世贤股匪彻底荡平,非有一支洋枪队不可。爵帅,常捷军刚解散不久,您以为美里登所议可行吗?”

左宗棠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雪岩哪,你不要小看这个美里登,他还真有些头脑。他适才说的这些呀,都是实情,英国人为李世贤购置的枪械船炮,的确胜我几倍。此次克复漳州,若非长毛主动突围,我各路官军除却长围久困,还真不敢硬攻,他们枪械精良啊!”

胡雪岩尚未讲话,有亲兵进来禀报,说日意格与德克碑,已带着所有造船的匠师来到漳州,现在正在辕门外候着,要求见爵帅。

左宗棠闻言一愣,不由对着胡雪岩说了一句:“他们两个怎么也来了这里?不会是浙江有了什么事吧?”

胡雪岩也一脸茫然地说道:“他们这个时候来漳州求见爵帅,要干什么呢?”

日意格、德克碑及所有中、西两国匠师,是被马新贻生生赶出杭州的。左宗棠入福建不久,马新贻便将日意格等人试造出的第一艘汽轮船,调拨给抚标营使用,然后便让蒋益澧逐月削减日意格等人的薪金,中国匠师则干脆停发薪银,以粮抵薪。

日意格与德克碑自然不满,两个人到巡抚衙门狠闹了一通后,马新贻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好又答应仍按原议薪金付给,但对向外洋购买原材料一事,却一文银也不肯出,只推托说须向总理衙门禀复后才能定议。

法国人原本是想通过试造汽轮船成功之后,要向左宗棠建议设立造船厂的,哪知道马新贻却百般阻挠此事。

为此事,日意格函告过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柏尔德密也给浙江巡抚衙门发了公函询问此事,马新贻只是不理。

马新贻以为,造船不如购船省费,他不想把银子消耗在这上头。为此,他还专门给朝廷上道折子,极力否定左宗棠所坚持的造船乃强国之本的说法。

日意格已看出马新贻并不热衷于他正在做的事情,他与德克碑反复商量后,认为在杭州住下去已无实际意义,不如径赶漳州来见左宗棠,说不定左宗棠一高兴,把他们留在漳州继续试造汽轮船也未可知。

左宗棠传见日意格、德克碑的时候,口里并不对马新贻表露出半点不满。大清国的事情需要大清国自己来解决,左宗棠不想让外国人知道太多的有关大清国的内幕情况。

左宗棠只是对日意格等人劝慰一番后,便让胡雪岩把他们就近安排进客栈住下,然后又把胡雪岩再次传进签押房,继续喝茶谈话。

左宗棠见过日意格等人,在得知日意格已经寻找出杭州所造汽轮船行驶不快的原因后,他的头脑中忽然在一瞬间生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就着美里登答应出面筹借洋款的机会,在福州设立一座造船局。他把胡雪岩传进签押房,就是要谈这件事情。

左宗棠抚须说道:“雪岩哪,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已被朝廷允准了。少荃爵帅来信同本部堂讲,这是一件创亘古未有之局,行从来未行之事。该局光洋匠师就用了一百几十人,我国工匠也有五百余人,做工者更是热闹,竟达五千余人!涤生爵相也给本部堂来了信,称我大清有了这个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后,以后的洋枪洋炮甚至小型的洋船,就不用再到西国去采购了!这件事做得好啊!涤生和少荃都是大功臣哪!”

胡雪岩答道:“爵帅所论极是,曾爵相与李爵帅,能在上海设立如此规模的超大型制造局,的确是我大清子孙万代之福啊!”

左宗棠接口又说道:“据少荃爵帅同本部堂在信中讲,设立此局,光先期投入就已达一百万两白银!以后所需银两更多。可少荃爵帅还不满足啊,他刚到两江任所,就又开始筹划金陵机器制造局的事,想来也该差不多了。少荃是通商大臣,结识的洋人多,筹借款子的路子也多。雪岩你说,如果我们也在福州设立一个制船局,结果会是怎样的呢?那个美里登,能不能帮着借到洋款?”

胡雪岩答道:“大人,您有没有估算过,若设立船局,先期需多少经费?一百万两够不够?”

左宗棠笑道:“哪用得了这么多!起屋设厂房,有十几万两也就够了。派人赴西国去采购造船所需机器,这笔款子大概也就二十几万两。还有材料费、匠师工费,总共算起来,有五十万两也就够了。以后用银呢?可从洋关税里出一些,不足部分呢?设厘局补充。本部堂先期能借五十万两便能设局,这笔款子可拿海关税抵押,大概一年就能还上。美里登想在福州募练洋枪队的事,大概有二十万两就能办妥帖。洋枪队以后的用款哪,可从厘局里出。本部堂计议已定,洋枪队是好事,但不能走常捷军和常胜军的老路。教练可以由法国武官任领,但领队与兵勇,却不能招募洋人。第一期可先从福州当地招募两千人,如果有成效,可再扩成三千人。该勇练成后,可划归督标军行列,西人不准调遣。”

胡雪岩犹豫了一下说道:“爵帅,照您老所议,恐怕美里登不会同意。依司里看他的意思,他要组建洋枪队,就是想像日意格那样,起码做个副领队。”

左宗棠笑道:“雪岩啊,洋人都是图利的,他想做个副领队,其实也不过是想得一份俸禄而已。这件事啊,他若办成,我们可以给他些好处。至于任不任副领队,他不会太在意的,关键是有没有好处。就说日意格和德克碑吧,当初热心地帮着史致谔筹措常捷军,不过是想得些好处。后来我们要裁遣该军,他二人就死活不同意,把柏尔德密这个老洋犊子都惊动了。那几日把史致谔愁得呀,头发一天天变白。

“后来呢?本部堂决定把他二人请进巡抚衙门,帮着试造汽轮船,两个人就再不过问常捷军的事了。因为他们见到好处了。他们这些洋人,撇家舍业来到我大清国,图什么呀?还不是想捞取好处费吗?雪岩哪,西国的有些东西我们想学,怎么办呢?就要给他们些好处,这样他们才肯让我们学。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呢?为了不再受他们的欺侮,为了国富民强。

“涤生相国一到安庆,便让容闳和丁日昌在安庆设了个枪械所,当初那个难哪,真是一言难尽;费银之巨,更是让人心疼。但涤生相国却硬是扛着压力,把这个枪械所办下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各省绿营兵勇所使用的枪炮,有些就是安庆枪械所造出来的。你如果不信,就留意一下,十支洋枪里,准保有二到三支,打有安庆的印记。如果没有这个安庆枪械所,涤生相国和少荃爵帅,敢创立现在的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吗?要学人家的长处,就不能心浮气躁,要一步步来,还要舍得花银子。不这样,就永远被动挨打,就永远在洋人面前矮三分!”

胡雪岩沉吟道:“爵帅容禀,如果爵帅决意在福州设一船局,这笔款子又不是很巨大,就算美里登不肯自己出面去找洋行,若由司里出面去和洋行商借,估计也能成功。司里大胆以为,设船局和招募洋枪队,大人可以分三步走。第一步呢,先让日意格和德克碑,带着匠师们到福州去找地皮,美里登呢,可以给他下个札委,让他回福州就着手招募洋枪队和商借洋款的事,大人可以同时委派几名候补道,一同随美里登办理这件事。设船局的用款呢,大人可以委派我们自己的人到上海去办,也可以就近请求少荃爵帅或丁日昌代办一下。大人以为怎么样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老弟说的不错,也有道理。不过,到上海这件事,本部堂一客不烦二主,就还由老弟来办吧。老弟通晓商人性情,又久与洋人来往,这件事交老弟来办,是最好不过的了。借款呢,就以五十万两为度,拿海关税做抵押。利息呢,仍照上次借款的样子办理。还款时间呢,就以一年为准吧。”

胡雪岩低头想了想,又道:“大人容禀,还有一件事,司里要事先同大人说明白。司里到上海后,势必还要去找英国人办的那家东亚银公司,若英国知道借款的用途后,也提出帮着我们办些事情,司里可怎么回答呢?”

左宗棠抚须点了一下头,说道:“雪岩哪,你所虑甚是。但英国人性情诡诈,恃强凌弱,最是野蛮不过。对英国人,少荃爵帅信他们,本部堂却是不信他们。本部堂以为,英人与法人相比,还是法人善良些。我大清国的好处,本部堂宁可给法人,也不能给英人,英人从我大清瓜分的已经够多了!他们该知足了!本部堂已立定主意,以后啊,不管我福建浙有什么事,都不许英人掺和。雪岩,本部堂的话你明白了吧?”

胡雪岩答道:“爵帅的话司里已是听得明明白白,司里照爵帅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大人,您准备什么时候见美里登呢?司里适才听说,他在官栈里急得到处乱骂人,仿佛疯了一样,还砸东西。”

左宗棠叹道:“这些洋人哪,性子都是烈的,从来不会容忍。也难怪他们都这样,他们毕竟没有读过圣人书啊!你让他过来吧。本部堂和他谈过,他就不会再骂人了。”

第十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第五十一节 官场马屁的最高境界

傍晚时分,税务司美里登终于走进了设在漳州的临时总督衙门。

行前,美里登已从胡雪岩的口中得知,左爵帅是个爱听奉承话的总督,不管什么话,他老人家是只准别人顺着他说,不准拗着劲讲。还有一点胡雪岩也特意交代给美里登,左爵帅喜欢人讲文韬武略,而不爱听人讲什么一榜两榜。

胡雪岩讲过的话,美里登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偏偏又是个最会见风使舵的人,见过左宗棠之后,原本已经施过大礼,他却又再次走到官厅中央,对着左宗棠来了个双膝跪倒,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口里跟着嘟囔了一句什么。翻译见左宗棠发愣,不得不起身走过来说道:“爵帅,我家美里登先生说,他非常崇拜爵帅,他想拜爵帅为师,他现在是在给爵帅叩头行拜师礼。”

左宗棠愈发吃惊,忙道:“通事,你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个头,本部堂是不能受的。”翻译把话对美里登一说,美里登马上便爬起身来。

归座后,左宗棠说道:“美里登啊,你要办的事,雪岩已经同本部堂讲了。这是件好事情,本部堂很感激你。不过哪,这件事你先不要急着去办,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再商议。这件事啊,本部堂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征得总理衙门同意,还要奏请我家皇上和皇太后允准。我大清的有些事啊,比不得你们法国,办起来是很麻烦的。美里登啊,本部堂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美里登一字一句地把翻译的话听完,不由瞪大眼睛问道:“恩师,您什么时候回福州啊?鄙人这次来漳州,就是拿札委的。只要鄙人拿到札委,不管您老到不到福州,鄙人都会把洋枪队建起来。还有款子,鄙人可以找银行去借,只要贵国出些利息就可以了。鄙人办事的成效是很高的。”

左宗棠笑道:“美里登啊,你呀,还是改改口吧。你口里的这个恩师啊,本部堂担当不起。你呀,可以先回福州去好好办差,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啊,自会传唤于你,你要学会耐心等待。你以后啊,不要动不动就乱骂人,听说你还爱砸东西,这样有伤和气。”

美里登听了这话,忽然两手一摊,愁眉苦脸道:“您这话鄙人听得好糊涂,鄙人没有骂过人哪,也没有砸过东西呀!是了,一定是柏威林这个混蛋捣的鬼!这个混蛋,在背后讲了鄙人许多坏话,鄙人回福州后,一定去和他理论!”

左宗棠摆摆手道:“你不要说了。柏威林私通长毛这件事啊,本部堂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本部堂不仅要奏明皇上,还要建议总理衙门,去与英国公使卜鲁士交涉,要让英国重新为福州委派个新领事过来。柏威林见利忘义去通匪,而你美里登却敢揭发他,这件事啊,本部堂也要奏明朝廷为你请功。你下去后,就回福州吧,税务司事繁,你又是正印官,离任太久怎么行呢?本部堂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办完以后呢,自然就要到福州去。”左宗棠话毕,顺手端起茶杯。

美里登无奈,只好起身再次施了大礼,不得不走出去。

胡雪岩一直躲在外面听里面的动静,见美里登进去没多一会儿便走出来,他急忙求见左宗棠想知道结果。

左宗棠却苦笑着对胡雪岩说道:“雪岩哪,美里登这个法国人哪,本部堂看他脑子好像不大对劲。现在看哪,你当初没有答应他招募洋枪队的请求是对的。”

胡雪岩大惊失色道:“爵帅何出此言?司里怎么越听越糊涂?”

左宗棠抚须说道:“美里登一进来呀,就对着本部堂行了大礼,这自然没得话说。他是四品知府衔,本部堂是一品顶戴,他原该行大礼的。但他行过礼之后呢,本部堂要同他讲话,他却又一个人走到前面,两腿一跪,冲着本部堂砰砰砰磕起头来,口里还说什么崇拜本部堂,要拜本部堂为师,这就让本部堂不解了。他美里登一句大清的话不会说,一本圣人的书没有读过,竟然要拜本部堂为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看样子,洋枪队的事,不仅不能再委他去办,连他现在的这个税务司,本部堂也要函告总理衙门和李少荃,建议开缺。他这种脑袋,在税务司任上久了,非闹出事故来不可。这个赫德呀,他怎么也不访查清楚,就委派美里登到福州就任税务司呢?雪岩哪,你这次去上海,如果见到总税务司赫德,你就告诉他,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这个人的脑子有些不对劲,让他访查访查后,换个脑子清醒的人过来。税务是我大清国的命脉,办事的人糊里糊涂怎么能行呢?”

胡雪岩一边听左宗棠讲话,一边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法替美里登辩解。

下来后,胡雪岩直接来见美里登,美里登正在官栈里跳着脚骂人。

一见美里登,胡雪岩埋怨着说道:“美大人,本官原本已和爵帅谈得妥妥的,怎么你一去见他,事情竟变成了这样?你来漳州是要谈公事,你拜的是哪门子师傅啊?”

美里登瞪大眼睛说道:“这都是按你的意思办的呀,你告诉鄙人,你家这个总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鄙人见了他,腿自然要软。何况,你们大清的一些官员都靠拜师互相拉拢,鄙人拜他为师怎么会错呢?鄙人拜他为师,不过是要讨他个高兴,按你们大清的话讲,鄙人不过是在拍他的马屁。千错万错,鄙人以为,这拍马屁是总不会错的。”

胡雪岩说道:“美大人,您老拍他的马屁,这固然不错,但您老不该去拍他的马腿。拍他的马屁,左爵帅自然很高兴,但您若去拍他的马腿,他老不仅不会高兴,还要扬起脚来踢您一下。他现在不同您议办招募洋枪队的事,分明就是踢了您一脚。”

美里登苦着脸道:“鄙人一心要拍他的马屁,谁会料到,他会反过脚来踢人。这个左宗棠,他真是太难捉摸了。胡大人,鄙人下一步该怎么办?鄙人是一定要从他的手里拿到札委的,否则鄙人就不回福州!”

胡雪岩见美里登使出一副无赖的样子,知道他的畜生脾气又犯了,不由劝道:“这件事呢,原本就是您美大人有错在先。您赖在这里不走,把他惹急了,一道咨文发到总税务司赫德那里,恐怕连您这个税务司都没得做了。美大人,您现在听本官一句劝,先回福州,容本官寻个机会再劝劝爵帅。

“如果劝得爵帅回心转意,您就给本官备上一份好处,如果劝不成呢,您也别太在意。总归一句话,您只要在福州做税务司,想捞些好处还是容易的。我家这位爵帅不同于别人,是个一心要干大事的人。他还有个脾气,受不得别人半点好处,若当真谁给他好处,他定要十倍、百倍地去还给人家。美大人您想,跟着这样一位总督,您哪有亏吃呢?”

美里登听了胡雪岩的话,火气登时小了不少,他说道:“胡大人说得对,鄙人回福州就是了。但胡大人,你还要告诉鄙人一件事情,你拍这位左爵帅的马屁,能拍得很准,可鄙人为什么,一拍就拍到他的马腿上了呢?你能把诀窍告诉鄙人吗?”

胡雪岩沉吟道:“美大人哪,拍马屁这件事啊,同你们西国制造火枪火炮一样,看着容易,想学却又是极难的,有个火候在里头。你们西国呀,靠船坚炮利和教会支撑局面。我们大清呢,靠得却是拍马屁混饭吃。我大清国衙门里的一般官员,都要学会去拍正印的马屁,正印官呢?则要学会去拍上宪的马屁。封疆大吏和朝廷大员怎么办呢?自然要学会去拍朝廷的马屁,否则就休想办成一件事。

“总归一句话,我大清的官员想发达,不学会拍马屁是不行的;我大清的商人不会拍马屁,也是发不了大财的。

“官场马屁的最高境界,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学会的,要时时揣摩才行。本官曾经见过一个官员,一生不会拍马屁,到头来怎么样?回籍了!这人就叫史致谔,和曾相国是进士同年。曾相国都封侯拜相了,他还是个三品衔的宁绍台道!后来还是左爵帅可怜他,替他在朝廷那里说了不少的好话,朝廷才赏了他个以原品休致!您说可怜不可怜!”

美里登见胡雪岩越说越多,他却是越听越糊涂,临到最后,他仍在云里雾里。但不管怎样,美里登总算同意回福州了。胡雪岩的一番唇舌终归没有白费。

美里登走后,左宗棠便开始着手办理柏威林私通李世贤这件事情。

他先给通商大臣署两江总督李鸿章写了封密函,通报柏威林私通李世贤以及为李世贤买枪炮等事情经过,请李鸿章将柏威林的事情通报给总理衙门,然后左宗棠又给朝廷上了《请禁驻厦洋官私交发逆》一折。

左宗棠在折中先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才写道:“查逆匪被剿穷蹙,勾串洋人,计图免脱,早在意计之中,迭饬在事文武严为防范。”折子接着才说出自己的意见:请总理衙门转告英国驻华公使,速将该国驻厦门领事柏威林撤任。左宗棠的原话是,“查各国驻口领事原以约束洋人毋许滋事,今柏威林乃以前次为侍逆送信之犯被洋关拿解地方官正法,辄借词亲赴贼巢,与侍逆会面,经该道等再三婉劝,竟不听受,反带贼目藏在战船,故违和约,叵测情形,殊难悬度。除由臣等仍饬在事文武严加防范,妥筹办理外,应请旨敕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传谕驻京英国公使,迅将该领事柏威林撤换,以弭后患。”

左宗棠同时又给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Robert )书函一封,指出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行为乖张,言语错乱,建议将美里登开缺现职,派明白之人出任税务司一职。

赫德接信后,先是大吃一惊,后经访查才知是左宗棠多疑所致,不由冷笑道:“左宗棠可见是疯了!他莫名其妙给本官发了这么一封信,说了美里登许多不是。他却忘了,本官是直接听命于大英帝国和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美里登也是大清国朝廷直接任命的,我们是全都不受他节制的!”

赫德骂过后,就不再理睬这件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左宗棠反倒是自己讨了个没趣。

第十一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第五十二节 愤怒的恭亲王

左宗棠向总理衙门建议,由总理衙门出面与英国公使交涉。

恭亲王收到左宗棠写给总理衙门的公函及奏折后,当日便约见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对该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私通太平军一事,提出强烈抗议,请求英国马上召回柏威林,另向福州派驻新领事。

卜鲁斯接过恭亲王递交的抗议书后,先是看了看,最后才道:“这件事,容本公使访查明白后再给贵国答复。”

其实,对柏威林私通太平军这件事,卜鲁斯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是在他许可之下所为。他如此同恭亲王讲话,不过是使用一种外交手段,无非是拖延时间而已。恭亲王及一班总理衙门大臣自然无话可说。

如此一拖就是一个月光景,卜鲁斯仍对柏威林的事没有一字的答复和说法。恭亲王有些生气,不得不再次约见卜鲁斯,再次提出抗议。

卜鲁斯此次的态度仍同上次一样,声称正在访查,尚无结果,俟访查明白,一定给总理衙门一个满意答复就是了。恭亲王气得三魂出窍,七孔生烟,但却无法发作,只好再次把卜鲁斯一行人送出衙门。

望着卜鲁斯的背影,恭亲王对身边站着的文祥说道:“狗日的英国人,他不与本王说清楚,本王就同他交涉个没完!”

文祥小声说道:“看这卜鲁斯的架势,好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全没当回事!真他娘的奇怪!”

恭亲王道:“洋人都是见利忘义的,首鼠两端是他们的本能。长毛刚起事时,他们拿不准孰输孰赢,就保持中立。等长毛出现败象,他就开始帮着咱们打长毛,其实暗里却与长毛仍有勾结。长毛越打,火枪越多,哪来的?还不是这些洋犊子贩卖给他们的!洋人最不可信,但凭我们现在的力量,又实在打他们不过。我大清这几年,是生生让长毛给闹怕了!”

文祥没有接话,但看面部表情,是赞同恭亲王所说的。

文祥整整比恭亲王大了十五岁,时年已四十七岁,大清国能够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他与大学士桂良会同恭亲王奏请的结果。

在军机处与总理衙门,文祥唯恭亲王与上头的话是听,在自己的本任部院,他几乎说什么便是什么,一些汉官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不仅霸气,也非常牛气。他的字原本是博川,人们背地里却硬给他改成霸川;他的号是文山,一些汉官偏偏叫做霸山。

十几天后,恭亲王正想第三次约见卜鲁斯,不想卜鲁斯却带着二十几名随员,主动到总理衙门来见恭亲王。

恭亲王原以为肯定是柏威林的事有了结果,谁知没等他开口讲话,卜鲁斯却从身后拉过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英国人对恭亲王说道:“本公使今日来到总理衙门,是来和王爷及几位大臣告个别。本公使任期已满,将回国叙职。”

卜鲁斯说着话,用手指着身边的人说道:“这位是我国刚刚派来的驻贵国的新公使阿礼国先生。”

阿礼国向恭亲王伸出手来。恭亲王一边同他拉手一边小声说道:“这位阿礼国先生,怎么看着眼熟?”

卜鲁斯听了翻译的话,忙说道:“阿礼国先生一直在贵国的上海担任总领事,贵国的总税务司,就是在阿礼国先生的倡导和提议下设立起来的。”

恭亲王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口里不由说道:“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阿礼国先生一直住在上海,我国的通商大臣李鸿章经常提起的,说阿礼国先生帮了我国许多忙。”

阿礼国却冷着脸子说道:“王爷阁下,鄙人刚到京师,还没有与卜鲁斯前公使交割,很忙,不能在这里说太久的话。我们来,就是要和王爷商量递交国书的时间,请王爷明确答复。”

恭亲王一听这话,忙和文祥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道:“请阿礼国公使先回使馆歇着,递交国书的时间,须本王向上头请旨后才能确定。”

恭亲王话毕,又特意拿眼睛望着卜鲁斯,说道:“卜鲁斯公使,本王想问一句,关于贵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通匪助匪的事情,您访查得怎么样了?贵国打算何时将柏威林解职?”

卜鲁斯两手一摊,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道:“很抱歉,王爷,对您的问话本人无法正面回答。因为本人驻华公使的任期已满,已无权过问各口领事的工作。以后,凡是涉及我国驻贵国各领事的事务,请您和阿礼国先生商谈。王爷,鄙人即将回国,对鄙人驻贵国期间王爷及各位大臣对鄙人的帮助,鄙人表示感谢,鄙人会永远想念你们的。”

把卜鲁斯、阿礼国等人送走后,恭亲王大骂道:“强盗!狗娘养的西洋人,统统是不讲道理的强盗!有一天我大清翻过身来,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

阿礼国正式向总理衙门递交国书的第二天,恭亲王便不得不把阿礼国再次请进衙门,把柏威林通匪助匪的话,重新说上一遍,请求阿礼国将柏威林解职。

阿礼国听完翻译的话,当即予以否决。阿礼国振振有词道:“柏威林到漳州去会见李世贤,是禀承国内的旨意,向李世贤追讨一笔欠款。在这之前,柏威林已经同你们的福建浙总督左宗棠打过招呼。但你们的这个左宗棠,却不肯与我国合作,他不仅提前命令军队向漳州发起了攻击,而且把李世贤打跑了。李世贤这个混蛋,他欠了我国一笔巨款,他原本已经答应偿还的。但你们的这个左宗棠,对漳州发起进攻后,就借机跑掉了。本公使已经收到柏威林的报告,他说李世贤被汪海洋埋掉了。本公使现在强烈向贵国提出抗议,李世贤欠我国的巨额钱款,请贵国代为偿还!”

恭亲王被阿礼国给说得满肚子怒气,他冷笑着质问阿礼国:“阿礼国公使,您满嘴胡说什么呀?现在是我国向贵国提出抗议,怎么倒成了贵国向我国提起抗议来了?您来前,是喝了酒,还是喝了发昏药?”

阿礼国蛮横地说道:“本公使永远都不会错,错的只是贵国!本公使要贵国代李世贤偿还巨款,是禀承国内的旨意。请王爷阁下明确给予答复,这笔巨款,贵国准备什么时间还给我们?我国现在急等着用!”

文祥这时说道:“阿礼国公使,我家王爷说您满嘴胡说,您还嘴硬。本官现在问您,贵国原本是与我国友好的国家,通匪助匪已是不该,如今又说什么让我国替长毛去还债,这该是您说的话吗?”

阿礼国挥着两手道:“长毛不长毛的我国不管,我国就是不能有损失。如果你们的左宗棠,不提前对漳州发起攻击,李世贤是肯定能还款的。可你们的左宗棠,不肯同我国合作,他不仅提前对漳州发起攻击,而且把李世贤打跑了。李世贤是跑到广东后,才被那个该死的汪海洋杀死的。你们的左宗棠,如果不对漳州发起攻击,李世贤就不会跑掉。李世贤不跑掉,汪海洋怎么能杀他呢?李世贤死了,但他欠我国的款子却是要还的。贵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叫做欠债还钱!”

恭亲王气得呼呼喘起粗气,不再理睬阿礼国。

文祥见阿礼国越说越不靠谱,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说道:“阿礼国公使,您怎么喝成这样啊!您如此贪杯,肯定要误事的。”文祥声音很小,近乎于喃喃自语。阿礼国带来的翻译,无论是竖起耳朵听,还是平心静气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文祥说的话。

阿礼国叫嚣了一阵,见恭亲王与文祥等人都不言语,便也觉得无趣,只好夹起护书,带上一应随员走了出去。

恭亲王气嘟嘟地对文祥说道:“这个混蛋的阿礼国,他自从到我大清地面,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他是想把本王气死啊!”

文祥小声说道:“他这叫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看样子,这个该死的柏威林,阿礼国是不想将他解职的,这件事显然也就这么算了!”

恭亲王道:“这件事不算了又能怎么样?打又打不过人家!咳!”

第十一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第五十三节 革职留任

几乎就在阿礼国与恭亲王会面的当天,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禀承阿礼国的训命,带着一应随员,气势汹汹地来到漳州要见左宗棠。

一见面,柏威林礼也不施,便挥着两手大叫道:“鄙人禀承我国政府之命,特来向左大人提出抗议!请左大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贷款,无条件地偿还给我国!”柏威林身边的翻译也学着柏威林的样子,舞着两手,瞪着双眼,把柏威林的话复述了一遍。

左宗棠一听这话,胸间腾地便升起一团怒火。他瞪着一双大眼,用颤抖的手抚着胡须,有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本部堂有些耳沉,听不清柏领事适才说的是什么,请柏领事把话重新对本部堂说上一遍,你意下如何?”

柏威林听完翻译的话,问了一句:“他说耳沉是什么意思?”

翻译想了想,答道:“就是耳朵聋了,听不见动静。”

柏威林便冷笑道:“好个大清国,竟然放了个聋子来做总督!”随后提高声音道:“本领事现在向贵国提出强烈抗议!请贵国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货款,还给我国!这没得商量!”柏威林几乎是在吼叫。

左宗棠用手一拍桌面,忽然站起身来,用手一指柏威林,大喝一声:“柏威林,你放肆!你不过是英国派到我国的一名领事,竟敢在本部堂面前大喊大叫,若不看在两国是友好之交,本部堂让你来得漳州,却走不出漳州!你给本部堂滚出去!滚!”

柏威林见左宗棠胡子乱动,声音洪亮,却不知他口里在讲什么;而翻译此时也因为从未见过这么硬气的总督,吓得心跳腿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差事,只是张大嘴巴,看左宗棠讲话。

柏威林见翻译发愣,不由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快讲,他在说什么?”

翻译猛然清醒,他用手捂着胸口说道:“他在说,他让我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还说,要干掉我们!”

柏威林追问一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干掉我们?”翻译未及讲话,左宗棠已转身走进内室里去了。

左宗棠当晚把柏威林胡闹的事,派快马紧急报告给李鸿章和总理衙门。李鸿章接到左宗棠的公函后,连日赶到上海,紧急召集法、美、俄等三国领事,向他们通报发生在漳州的事,请各国裁断是非。

各国领事不敢怠慢,很快把消息传递给各自的驻华公使。各国公使经过秘密磋商,一致认为,英国此次突然向大清国发难,而事先不通风声,是对各国的蔑视,是霸权行径,实属不该。各国公使决定,联合起来质问阿礼国:此次漳州事件,英国想从大清国单独得到哪些利益?他们怀疑,英国这么做,一定是想背着他们,从大清国图谋到更大的利益,这是各国最不能容忍的。

阿礼国见各国串通起来向自己发难,一时手忙脚乱。他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解释说,漳州事件,英国只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一笔借款。

柏尔德密马上反问一句:“英国私自放款给李世贤,为什么不让法国知道?英国从李世贤那里得了多少好处?”

阿礼国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整整和柏尔德密解释了一天,也没让柏尔德密服气。阿礼国随后又连续拜访了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俄国驻华公使倭良嘎哩、德国驻华公使李福斯。

阿礼国向他们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示,漳州事件,英国千真万确,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还款,没有别的企图。

阿礼国稳定住各国公使以后,又向总理衙门提交了一份书面照会,对左宗棠的不友好姿态,提出了强烈抗议,请求总理衙门速向朝廷请旨,一定要将左宗棠革职逮进京师问罪。照会最后又恐吓说:“如贵国不照本公使的请求认真办理,本公使将向国内请旨,由我国直接向贵国交涉。”

恭亲王接到照会,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狗日的阿礼国,他还没完了呢!本王就是给他个不理,看他能把本王怎样!”

恭亲王当日约见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把阿礼国递照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请蒲安臣联络各国公使,替大清国向阿礼国讨还公道。

蒲安臣马上把胸毛拍得乱颤,说道:“阿礼国实属无礼!阿礼国这么做,践踏了《万国公法》,本公使一定要替大清国讨个公道!这件事,就包在本公使身上了!本公使是决不向着英国人说话的!”

蒲安臣离开总理衙门后,既未去联络别国公使,也未去找阿礼国论理,而是直接回了公使馆。他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大清国而去得罪英国的,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是抵死不肯去做的。

阿礼国见一计不成,马上又心生一计。他派员出京赶到上海,通过上海的领事馆,给驻扎在香港的英国皇家海军发报,请海军速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移动,如果广州海口查问,就告诉他们,是禀承国内的旨意,要到北京去公干。

驻守香港的英国海军司令见报,当天就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行来。海口急报两广总督瑞麟。瑞麟闻报大惊失色,连夜拜折向朝廷报信。

恭亲王一见到瑞麟的折子,这才惊慌起来。他也顾不得多想,拿起折子就奔了宫里。

慈禧太后一见到瑞麟的折子,劈头便问了这样一句:“阿礼国闹成这样,我们和皇上怎么不知道啊?凡事你都可以自作主张,你还进来干什么呀?”

恭亲王一听慈禧太后声音有异,忙道:“回太后话,臣也没有料到这英国人翻脸会这么快!”

慈禧太后马上大声问道:“你都料到什么了?你是功臣,是议政王,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人都不如你!对不对?你说呀,你眼里现在还能看见我们姐俩吗?”

恭亲王全身一抖,忙答道:“回太后话,太后言重了!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私通长毛,接济长毛枪炮,又不准左宗棠过问。臣一气之下,才向英国提出抗议的。哪知这个阿礼国蛮不讲理,他不仅不将柏威林解职,还公然说出,让我们替李世贤偿还欠款这样的胡话。臣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在衙门冲臣等大喊大叫,说了许多不讲道理的话。”

慈禧太后隔着帘子用手指着恭亲王大声训饬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我现在是问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过来说呀?皇上小,我们还小吗?”

恭亲王低头答道:“太后教训的是,臣有罪。阿礼国胡闹这件事,臣没跟太后讲,是怕太后听了烦心。”

慈禧太后应声道:“你胡说!你以为你现在说了这件事,我们就顺心了吗?我们更烦心!你呀,自打头上有了这个议政王,就以为不得了啦!大臣们有折子来,你不是不递,就是迟递,我们的话就再不入你的耳了!我今天这么说你,你也别不服气。真等出了事情,你是担当不起的。你呀,回府里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再好好想想你这几年做过的事。衙门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下去吧。”

恭亲王一时被训得浑身冒汗,头昏眼花,很有些分辨不清南北。他战战兢兢地退出宫来,只感觉眼前一片迷茫。

当晚,两宫懿旨飞递进恭亲王府,旨曰:“恭亲王奕䜣,信任亲戚,内廷召对时有不检,颇失人望。奕䜣着即日起,毋庸在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罢黜议政王赏号,着令闭门思过。”

恭亲王未及懿旨宣完,已然昏倒在地。

同一日,文祥亦接到圣旨,命其驰赴奉天,督剿当地马贼。

转日,两宫太后又紧急传见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商议英国之事。

很快,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便收到了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照会。照会先对阿礼国的抗议表示接受,并称左宗棠所奏,柏威林通匪等事纯系误会。照会随后又通报了为固两国邦交,朝廷已飞旨漳州,将左宗棠革职留任。

阿礼国收到照会后自是大喜,他总算替柏威林出了一口恶气,至于要求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欠款云云,本系阿礼国强词夺理,生出的谎言,如今自然也就不再提起。

左宗棠接到革职留任圣旨后越想越恼火,不久便气病在床上;原打算十几天就移师福州的事,因他这病,竟整整拖后了四十几天才拔营。

胡雪岩在大营起程的前一天匆匆赶回了漳州。

左宗棠大病初愈,虽然胡须已基本全白,气色与精神,与以往尚看不出大的区别。施礼毕,胡雪岩不说公事,而是先替左宗棠鸣了几句不平:“柏威林通匪接济长毛已成铁案,如何阿礼国一抗议,朝廷就拿捏不住了?连恭亲王也给开缺了,这让各国怎么看我大清呢?”

左宗棠笑着说道:“雪岩哪,你我都是朝廷命官,有些话,是不该我们说的。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啊。我骂柏威林这件事啊,少荃爵帅给我发了一函,说这件事啊,我的确有欠妥之处。柏威林虽然只是名领事,不管他如何混蛋,他终归是代表英国朝廷的。两国交涉,骂不是本事。我看了这信啊,当时还以为这少荃爵帅是在替英国人讲话,可过后一想呢,又觉得他说的有理。我呀,就让案上给柏威林发了一个道歉的公函,向他认了不是。他虽然没有理睬,但我总算心安了。雪岩啊,同英国人闹了这么一回,这洋款恐怕也借不成了吧?”

胡雪岩忙笑道:“禀爵帅,这洋款如果借不成,司里怎么好回来交差呀?只是,这回的借款,却又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左宗棠抚须笑道:“你说说看。”

胡雪岩打开护书,从里面翻捡出用中英两国文字写就的借款合约递给左宗棠,道:“爵帅请看,司里同英国人讲了又讲,英国人却抵死不肯松口。”

左宗棠把借款合约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啊,原来是利息比上次多了两厘。三十万两白银,倒也多拿不了多少。”

左宗棠放下合约,抬起头说道:“雪岩哪,不管怎么说,能把款子借到手就是好的。日意格已经在福州马尾,看好了一块地皮,能建一个很不错的造船局。日意格的话不能全信,究竟怎么样,还须我们看过之后才能定。

“本部堂此次主意已定,别看他英国人情愿借款于我,但我们此次在福州设造船局的事,他英国人休想捞一点好处。船局的所需机器,我们不仅要从法国买,连以后用的钢、铁等材料,也都从法国或其他国家买。英国人的东西无论怎么好,我们就是不理睬!

“别人对英国怎么样本部堂不管,也管不着,但本部堂是决不同英国人打交道的!雪岩哪,本部堂不仅现在讲这话,将来也讲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里,不要忘了!”

左宗棠率军到福州不久,福建省内各州县已全部被收复。左宗棠一面向朝廷报捷,一面率一应随员到马尾一带勘察船局场地。

第十一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第五十四节 执掌大权

左宗棠的红旗捷报递进宫的当日,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通政使王拯、御史孙翼谋、内阁学士殷兆麟、左副都御史潘祖荫以及内阁侍读学士王维珍、给事中广诚等,奏请重新启用恭亲王奕䜣的折子,也相继摆到慈禧太后的案头。

慈禧太后把左宗棠的折子放到一边,先一个接一个地翻看为恭亲王说情的这些折子。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于傍晚时分,把恭亲王传进宫来问话。

恭亲王此次进宫已大别于以往,不仅一进门来便双膝跪倒,还把头碰得山响,而且泪流满面,仿佛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不如此不足以说明自己的悔意。

慈禧太后见恭亲王的头已经碰得发青了,眼睛也哭得肿胀起来,这才徐徐说道:“老六啊,你知道错了就好。其实,谁能没有大错小失呢?就算祖宗在世,他也不能拿住人的错不放不是?你起来吧。你的好啊,我们和皇上都知道。你哪,以后只要好好办事,也就算对得起我们和皇上了!”

恭亲王嘶哑着嗓子说道:“臣对不起列祖列宗啊!臣更对不起太后和皇上啊!”

慈禧太后却反手把左宗棠的折子递给恭亲王道:“你呀,明儿还到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去办事吧。英国的这件事啊,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左宗棠哪,也都把福建全收复了,该还他一个公道了。现在呀,江西和广东,还有大股的长毛未平,让左宗棠去吧。这个左宗棠啊,他还真会用兵。他打一处,就能赢一处。听说,他就是脾气不大好,对吧?”

恭亲王接过左宗棠的折子后答道:“太后说的是,左宗棠的确会用兵,也确是个有脾气的。臣下去后,就让军机处给福州拟旨,开复他的处分,让他率兵去广东督剿。”

慈禧太后想了想,突然又补充道:“为了事权归一,让他节制三省军务,这样会好一些。”

恭亲王忙答一声:“是!”随后又小声道:“太后如无其他吩咐,臣就下去派人拟旨。”

慈禧太后没有言语,而是挥了挥手。恭亲王只得慢慢退出去。恭亲王头上原赏的议政王封号,慈禧太后到底也没再赏还给他。

这一天,左宗棠正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官厅里,一边喝茶,一边同徐宗幹、刘典、胡雪岩等人商议设立船局的事,正说得热闹,两道圣旨恰在此时飞递了进来。左宗棠急忙率官厅里的所有官员跪倒接旨。

旨曰:“左宗棠等奏官军剿贼获胜,福建全省平靖。览奏均悉。左宗棠着开复革职处分,伊子左孝威着赏三品荫生,准进京引见。钦此。”

第二道圣旨却是命令左宗棠,挥师进入广东征剿太平军康王汪海洋部,并特别授权:“所有江西、广东援剿各军,均着归左宗棠节制,以一事权。”

左宗棠面北谢恩毕,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仿佛接了一副千斤的重担。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朝廷会把这么一副重担,放到他的肩上,而没有放到两广总督瑞麟的肩上。须知道,无论怎么讲,他左宗棠都只是名汉官,而瑞麟,却是名满员哪!

左宗棠想象不出,瑞麟接到圣旨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做法。送走传旨差官,徐宗幹带着众官员向左宗棠施行大礼贺喜。

左宗棠苦笑道:“本部堂何喜之有啊?朝廷这是把本部堂,架到火上来烤啊!本部堂可以督兵援粤,却万不敢去节制三省军务啊!”

胡雪岩这时说道:“爵帅这话可是言重了!圣旨上明明写着,如敢再因事因循,即着您从严参办的话,不要说两广总督是瑞麟,就算此时的两广总督是官文,他也不敢不听差遣哪!”

徐宗幹道:“胡大人所言极是,朝廷放着瑞麟不用,却让大人来节制三省军务,可见朝廷对大人,是何等倚重了。大人,看样子,您老这一出征赴粤,这设立船局的事,就得拖后了。”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说道:“设立船局的事啊,不能拖后。德克碑已带人去杭州搬运机器,你呢,明儿就委员监造船局所用的房屋。日意格也别闲着,让他回法国,去采购大型制船机器及一应所需。这样紧着办,也要办到年底才能出眉目。那时,粤匪大概就已扫荡干净,你我就可以联衔上奏设立船局的折子了!”

徐宗幹想了想道:“大人,监造厂房工程浩大,这事就只能委胡臬司来办理了。”说完这话,徐宗幹有意转头望了胡雪岩一眼,小声道:“老弟,你以为怎么样?”

胡雪岩巴不得能接到这么一个肥缺,但他口里却说道:“司里对土木石料也较生疏,最好大人能委一个懂行的才好。”

徐宗幹苦着脸道:“这里船家居多,渔民居多,偏偏就找不出几个能摆弄砖头瓦块的人。你让本部院上哪儿去抓懂行的人哪?”

左宗棠这时摆摆手道:“徐大人哪,监造船局房屋的事啊,你还是不要打雪岩的主意了。大军不日就要赴粤作战,须设几路粮台转运。这些事,还要仰仗雪岩之力。你把他留下,你让本部堂的各路人马,吃什么呀?何况,马尾要设的船局,只能用五万两银子来起屋造房,有个大概也就可以了,不能尽细。”

徐宗幹忙问道:“爵帅,按日意格所画的图样,五万两银子怕是不够用啊!”

左宗棠抚须缓缓答道:“有些事啊,不能全听外人的,须我们自己拿主意。船局的房屋究竟能用多少,占地究竟几亩,要视船局以后的情形而定。日意格这个人哪,一贯喜欢说大话,又总是贪大求全。他就不想想,这设船局的款子,是怎么凑起来的!日意格去购机器的时候,你多派几个明白人跟着去。机器的价格呢,要参照一下江南制造总局所购机器的价格,不能花冤枉钱。你可以同日意格讲,机器的价格若是低于英国的呢,就准他购,若高呢,我们就委托少荃爵帅来办这件事。徐大人,本部堂说的这些你懂不懂呢?”

徐宗幹笑道:“您这人可真是奇怪。若论布兵打仗呢,您老是大手笔;若讲经世致用呢,您老又是小家子气。下官算是彻底服气了!”

左宗棠叹口气说道:“我大清大乱方平,耗尽了银子。想办成一件事情,不精打细算怎么行啊?你们现在看本部堂是小家子气,其实你们并不知道,本部堂原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哪!本部堂是被局面给逼的,不敢不小家子气呀!”

徐宗幹等各官员离去后,左宗棠沉思片刻,提笔拟了篇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折。他可以派兵援粤“助剿”,但却不能去节制三省的军务。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郭嵩焘正闹得不可开交,他没有必要去凑这份热闹。江西巡抚沈葆桢与他配合原本最为默契,但沈葆桢此时正丁母忧,已回原籍守制。

继任江西巡抚的刘坤一,虽也是湘系中人,但因其随刘长佑援广西之后便被留在了广西,与左宗棠谋面无多,只有书信往来,却又并不频繁,一年之中也只是一两封的样子。何况刘坤一年岁虽比左宗棠小着十八岁,但出道却比左宗棠早。早在左宗棠尚为湖南巡抚张亮基佐幕时,刘坤一就已随其侄刘长佑,跟着江忠源练勇,很有声望。退一步想,假如这几位督、抚均出自湘、楚、淮三系也倒好办,这之中偏偏还夹着一个瑞麟。这个瑞麟,就足让左宗棠头痛。

瑞麟字澄泉,叶赫那拉氏,满洲正蓝旗人,道光进士。瑞麟居京时一直把官做到一品正黄旗护军统领,然后才外放陕西实授西安将军。但因西安气候太恶劣,他抵死不肯履任。今天拉肚子,明天屁股疼,还整天哼哼唧唧。

咸丰几次派人到他的府上了解实情,都没看出破绽。咸丰以为他当真阳寿尽了,就把西安将军放给了别人,却给他下旨,让他在家里好好养病。他原本就没病,接到圣旨的当天就开始四处打点,还把自己最得意的一位丫环送给一名王爷暖足。王爷的脚热了,就在咸丰面前替他美言了两句,得授直隶总督。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六月,英法联军犯天津,咸丰命其率京兵万人守通州。哪知刚一交手,不仅全军大败,他自己胯下的睾丸还被流弹干掉一只。多亏他咬牙拼死奔逃,否则肯定变成太监。咸丰一怒之下将他革职,但念他少了个睾丸,特批准他随自己北狩。北狩是咸丰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其实是向热河逃跑。英法联军一步步向京城推进,谁有闲心去打猎呀。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丰帝宾天,瑞麟看准机会,参与了“祺祥政变”。因表现积极,得慈禧太后赏识,再度崛起,赏头品顶戴授镶黄旗汉军都统管神机营,以后累官热河都统、广州将军直至两广总督。可谓一路扶摇,青云直上。

瑞麟不懂兵事,又为官贪婪,几乎一无是处。但就是这么一个蠢材,仗着慈禧太后的恩宠,竟然一贯瞧不起汉官,亦以与汉官共事为耻。与他交往最密的是一些满贵大员,能入他法眼的是一些像官文那样的人物,既是满人又得上头宠爱。郭嵩焘由两淮盐运使任上,被李鸿章密保升署广东巡抚后,郭嵩焘到任的第二天,就去拜访同居一城的两广总督瑞麟,其实是想和瑞麟搞好关系。

瑞麟依礼制不得不与郭嵩焘见过,然后就谈起时局与洋人交涉之道。因为广州是大海口,无论谁来做督抚,都免不了要与洋人打交道。

论起与洋人交涉之道,郭嵩焘自然要比瑞麟强上许多。郭嵩焘这样说道:“洋人也并非都不讲道理,关键也看我们怎么去做。”

瑞麟一听郭嵩焘讲起这话,当即手抚胡须冷笑两声说道:“老弟不要再说了吧。老弟这套大道理,老弟未来广州前,本部堂就已经听人常常讲起。本部堂姑且不论老弟的道理是对还是错,本部堂只是想问一句话,洋人无论怎样,偏生好抡拳便打,你又怎么办呢?你同他打,又打不过人家;同他讲道理,他又不肯听你的。老弟且说说看。”

郭嵩焘笑着道:“制军这话说得有些牵强,下官很想驳上一驳。”

瑞麟马上乜斜着眼睛问道:“你驳我什么呢?”

郭嵩焘便道:“下官想问大人一句,从古到今,讲求的都是先礼后兵,论过曲直后才打在一起。怎么可能两人一见面,话也没有一个,抡拳便打呢?他总该让人知道为啥挨打吧?”

瑞麟一听这话,愈发冷笑道:“老弟当真驳得好!老弟若不驳我这一下,本部堂还真不想多说话,想省省力气去对付长毛。老弟这一驳,本部堂倒想多说几句话了。远的姑且不说,就说咸丰七年,叶昆臣总督两广,他得罪洋人了吗?洋人进城后又是怎样待他的呢?竟然用一根麻绳把他捆走了!老弟,碰到这样的事情,你还坚持说洋人讲道理?”

郭嵩焘正色答道:“大人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知,洋人攻城之前,已约会叶昆臣举行谈判,而且不是一次再次,是三次!叶昆臣他是怎么做的呢?他竟然把洋人的照会,当成州县递过来的行文,不理不睬!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只要不理睬,洋人就不能攻城,亦不敢把他这个总督怎么样。叶昆臣说的话,换谁能够不生气呢?”

瑞麟气嘟嘟地抓起茶杯说道:“本部堂今年已经七十几岁,本部堂平生,最不待见那种,只会站着说话不能办一点实事的人。朝廷很会用人,把老弟这样的高才放到广东,想来广东从今以后,是再不会有是非了,本部堂也可高枕无忧了。”

郭嵩焘一见瑞麟动了真气,自己也觉得很是无趣,等于是两个人一见面,便开始有了隔阂。这虽是郭嵩焘最不愿的,但也没办法。

以后,每逢郭嵩焘要做的事情,瑞麟一定反对,弄得郭到任三月有余,却一件事也办不成,以致汪海洋进入广东镇平以后,不仅未被剿灭,反倒日益强大,成了洪秀全之后各省当中最大的一支。

这都是督抚不和所造成的恶果。

凭左宗棠的出身与资历,要节制三省之军,瑞麟怎么能买账呢?

第十一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第五十五节 贪污者

左宗棠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折拜发不过四十余日,圣旨便下到福州总督衙门。

朝廷仍按原议,命左宗棠节制三省之军,但多少有些变通:

“左宗棠即可不必入粤。唯各路将领必须有威望重臣节制调度,方足以一事权,不至各怀观望,致误事机。左宗棠唯当视贼所向,前往江西居中调拨,相机剿办,以期迅殄狂氛。俟此股贼匪殄除净尽,方能卸此重任。此次所请收回成命之处,着无庸议。左宗棠各折片着抄给瑞麟等阅看。”

也就是说,左宗棠可以不必赶往广东督军,可就近在江西居中指挥、调度。接罢圣旨,左宗棠默然良久,只好一面派出快马,召集在福州周围的各路将官到总督衙门议事,一面飞檄正在江西、广东两省征剿的各路大军统领,着将太平军动向快速禀报过来,以便对各路大军的进止做出部署。

当时在江西作战的官军有:江西提标军六营三千人,由江西提督席宝田统带;江西抚标军八营四千人,由总兵娄云庆统带;已革总兵王开琳原为刘松山旧部,早在左宗棠入福建前就已进入江西“助剿”。王开琳现有人马十营五千人,打老湘军旗号。另有一万余人是陆续援江的各省兵勇。江西现在有兵力约两万人。广东的兵力相对厚些,计有提标军十营五千人,由广东提督高连升统带;抚标军十营,分由总兵康国器、副将康熊飞分领之;督标军二十营一万人,由提督衔方耀、提督衔卓兴分领之。瑞麟又另募有十营粤勇驻广州附近,郭嵩焘亦募勇八营正随军征剿。如此算起来,粤军总数竟达三万余人。

同年十月下旬,左宗棠先遣刘典率二十营进入江西,遣抚标军十营进入广东,自己则亲统督标军二十营进扎平和琯溪。在平和琯溪,左宗棠飞檄粤境各路官军,向嘉应州靠拢,决意寻机和占据嘉应州方圆的太平军康王汪海洋决一胜负,以期扭转广东全省的局面。期间,长子孝威奉旨进京引见,得赏加主事衔,准在京师候补,因母病,孝威恳请离京侍母,恩准。孝威于是年底返回福建浙总督衙门。

当时汪海洋在嘉应州一带有军兵八万余人,分扎在各要隘关口;汪海洋居中调度,天国偕王谭体元、太平军先锋总统胡永祥分扎左右,与各军遥相呼应,其阵式甚合兵法。左宗棠此次进逼嘉应州,所能调动者,不过四万余众。其他各军,要么正屯扎在省界严防太平军互窜勾结,要么正在与太平军交战中,无法征调。

左宗棠到琯溪不过月余,便又拔营走山路向大埔进逼。琯溪距大埔三百余里,且全是险绝山路。

左宗棠放开大路,走此山路,无非是想让汪海洋意料不到而已。行前,为确保沿路粮草有继,左宗棠预先派员给永定县送银两六千两,饬其就近采办军米二千石,以供来往各军取用。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左宗棠确认诸事稳妥后,这才拔营起寨。但他此次却遭了一个人的圈套,这个人就是福建永定县七品知县李华秾。

李华秾原为文华殿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的家奴,因将闺女送给官文为妾,得官文赏拔,出银为其捐了个七品知县出身,分发福建,不久补永定县。

李华秾做人本不老实,做官又最贪婪。他仗着官文的势力,不仅不将巡抚徐宗幹放在眼里,连总督左宗棠也不放在心上。

徐宗幹因为碍着官文的情面,不敢拿他怎么样,左宗棠因为以前曾与官文有过节,也不能过分刁难于他。何况他是地方父母,例归巡抚衙门节制,总督衙门不可能越级管他,他于是愈发胆大妄为。

永定本是小县,又经几年战火洗礼,人口更加稀少,落种时节,田里竟连个耕作的人都见不到几个,更不要提繁荣二字了。他却全然不理这些,巡抚衙门按人头下拨的麦种,他收到之后,拿到邻县去换成现银用来叉麻雀;上头发下来赈灾用的银两,他一不设粥棚,二不往下发放,全揣进自家腰包里吸烟(鸦片)用。境内百姓流离失所,靠挖野菜度日,县衙门里却整日灯火通明,不是李华秾同着妻妾躺在床上吸烟,就是一帮人围在一起叉麻雀,倒是好生热闹。

永定百姓安静到了极点,有时连徐宗幹都感到不解。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无非是百姓太穷了,太饥饿了,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官司,衙门自然要清闲。

李华秾收到左宗棠派员送来的六千两购米银子后,把差官打发走,便哈哈笑道:“本官这几日想银子正想得发疯,狗日的左季高,偏偏就送来了六千两的银子!这不是飞来的横财吗?”

他本想把这六千两悉数揣进腰包,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毕竟是购米军饷,比不得赈灾用的银两,上头当真怪罪下来,恐怕夫婿官文也不好替他讲话。他想了又想,决定留下三千两自用,只拿三千两去购米。若左宗棠问下来,只说当时收到的银子就是三千两,给他个死不承认。李华秾算计已定,转天就打发人拿着三千两现银去邻县购米。哪知派出去的这人胆子比李华秾还大,三千两银子到手,他先自留两千两,只用一千两购粮。

左宗棠统军未及行到大埔,前路各营已是飞函大告粮缺。

左宗棠急忙派员核对购粮数目,却原来只有三百石,离所需粮数相差甚远,不由大惊,急传李华秾到军前问话。

李华秾却托病不出。左宗棠再次派员去与他核对所收银两,他却开具了一张收到三千两奉差办米的字据;无论左宗棠派谁去查对,李咬死不承认收到过六千两的银子。当时军饷奇缺,六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李华秾一介知县,敢一口独吞三千两的军饷,不仅胆子大,魄力也大,大到连左宗棠都为之瞠目。

左宗棠一面上奏朝廷,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一面派员飞赴永定县,先行将李华秾的顶戴摘下,押解至军前讯问,欲拿购粮差官,哪知早已跑掉;一面飞檄福州巡抚衙门,向徐宗幹通报情况,着徐宗幹速向永定派遣员缺。

李华秾离任前,自然背着官差派家丁给官文送信。

左宗棠见到李华秾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李华秾却抵死不认收到的银款是六千之数,始终咬死是三千两。左宗棠气得将最初送银的差官传上来与他对质,他仍不松口,还大称冤枉。

差官无法,只好拿出他当时开具的字据给他看,以为李华秾见过后定然不会再有话说。哪知李华秾接过条子只看了一眼,便当堂撕碎,道:“这是个假的!”这回连差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左宗棠命人将李华秾押出去看管起来,接着便将亲兵营的参将衔统带李铭新传进来,吩咐道:“可恨李华秾,无赖之极!就算他收到的银子是三千两,如何只买三百石?本部堂已被他闹得没了办法。”

李铭新近前一步说道:“爵帅容禀,卑职早就听说,这李华秾是官相国的老泰山,不知是不是真的?”

左宗棠鄙夷地说道:“你听他说大话骗人!徐抚台信他的,本部堂可不信他的!他不过是把自己的闺女,送给官文个老犊子玩耍而已,连个姨娘的名分都不给,他算是什么泰山!本部堂已拜折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但本部堂仍是气愤不过。李华秾胆大妄为,目无王法,一次就敢吞我饷银三千余两,仅仅把他革职拿问,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何况,就算将他革职拿问,押进京里去,用不几日,官文又能变个名目将他处分开复。若将他杀头,他又是朝廷命官。这个李华秾,他可真是恨死人了!李参将,你可有好一些的办法吗?”

李铭新压低声音道:“大人,您是想让这李华秾死,还是想让他活着呢?”

左宗棠瞪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让他活,本部堂何必愁成这样!据本部堂所知,他到任所一年有余,何曾办过一件正事?他把粮种换成现银揣进自家腰包,上头拨过去的赈灾银、米,他何曾分给百姓一文、一石?像他这样的官,留之何用?”

李铭新笑了笑,又点了下头,道:“大人只要有话,卑职就好办理了。前行五十里,便是一段大峡谷,深不可测。明日行军,卑职让人把李华秾扔进谷里也就是了。何况行军遇些险情是常有的事,失足落谷也时有发生。只要大人上奏朝廷时添上一句‘犯员李华秾随营行至山谷处不慎失足落谷身亡’可不就成了吗?不仅官相国无话可说,就是朝廷又能说什么呢?”

左宗棠低头沉吟了一下,笑道:“李华秾这种死法合情合理,只是有些便宜他了。”

李铭新一愣,随口问道:“大人此话怎讲?如何反倒便宜了他?”

左宗棠小声说道:“你想啊,朝廷得知他失足落谷后,自然要开复他的处分,还要拨给他遗属几百两的恤银治丧。如此算来,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行啊,本部堂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本部堂先把李华秾失足落谷的折子拟好,等你办理完毕,就拜发进京。李华秾就交给你老弟看管了,可不能让他跑了!”

李华秾尽管在第二天傍晚就“失足跌落谷底身亡”,但先期抵达大埔的几路人马,却因为后续粮草不继,开始对当地百姓实行抢掠。一时间,大埔一带方圆百里,当地农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控告官军抢掠的状子,雪片一般飞进地方衙门。

瑞麟闻讯大怒,一面拜折参劾左宗棠,一面飞函左宗棠,向左宗棠大肆问罪。左宗棠接信之后,也顾不得复函去向瑞麟分辩,连夜便紧急向大埔县衙门发文,着其从速筹办军粮一千石送往军前应急,购米用银俟大军到后补偿。

该文最后写道:“若该令接文迟误不办,必误军情,定当严参不贷!决不姑息!”节制三省各军的爵帅被逼之下终于开始发威了!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左宗棠率马步三军终于在穿越茫茫林海、山石、岭路之后,如期顺利抵达广东大埔。

左宗棠到大埔的当日,为稳定军心,平息百姓胸头的怒火,先将纵勇对百姓实行抢掠的两名楚军营官绑至营前问斩,又委员跟随地方衙门,对受害百姓进行核查,所失粮、米、鸡、鸭等物,逐一登记,由军营粮台赔补损失。百姓至此才渐趋安定,军心也开始平稳下来。

为使此次出征功成,左宗棠又檄四川奉节,命正在原籍丁母忧的署浙江提督、一等子爵,原湘军统领鲍超,召集留江旧部,驰赴嘉应作战。正逢用兵之时,对统兵大员的各种请求,朝廷自无不准,但对在粤各军扰民一事却只字未提。左宗棠甚觉疑惑。

鲍超很快将旧部召齐,提军昼夜兼程向大埔赶来。

江宁收复不久,曾国藩便着手对所部湘军大肆裁遣。鲍超的霆字营原有人马三万,共六十营,是湘军的主力军。为能将该军顺利裁遣,曾国藩先密保鲍超为浙江提督,准鲍超统带十营旧部并亲兵两营赴任。鲍超离去后,曾国藩很快便将霆字余下的四十几营解散,又上奏朝廷,将鲍超带走的十营旧部转成浙江提标军,划归国家经制之师。统兵大员是见不得自己的余部被统帅解散掉的,就形同宰杀他的儿子,鲍超也不例外。他风闻自己的余部已被统帅解散后,当即飞马江宁来见曾国藩,又是磕头又是痛哭,求曾国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无论如何要多留一些兵勇供他急用,曾国藩却抵死不肯答应。鲍超气恨交加,当即便向曾国藩告假,执意要回籍葬母,续丁母忧。

鲍超回籍的路上,不骂统帅曾国藩半个字,却大骂朝廷卸磨杀驴。

鲍超哭着对随行的属官说道:“若非朝廷逼得太紧,老相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湘军的哪一营,不是他老亲手创建的呀!”

沿途都有被裁遣后滞留不动的霆字营营官,他们一路拦截自己的统领,向他哭诉冤情,密劝鲍超“何不就反了!”鲍超却双眼一瞪大吼一声道:“有鲍春霆在,哪个再敢道半个反字,我砍他的脑壳做夜壶!”

湘军能够顺利裁遣,而且没有反起来,鲍超是立了大功的。

鲍超此次征调出征,除所属的十营提标外,又沿途收集已裁旧勇五营,合众八千余人,分作十五营,依次来到大埔;鲍超随亲兵营五天后亦赶到这里。鲍超的到来,使左宗棠陡然间增强了无数的信心。

鲍超尽管已是近四十岁的人,加之多年驰骋沙场,又染了几次重病,体力已大不如前,但他毕竟是湘军名将,是大清国难得的猛将,有实战经验,会带兵,又会打仗,只要有他随行,本身就壮全军的胆气。

鲍超赶到大埔的当日,就向左宗棠提出:此次对汪海洋作战,可否让他重打一回湘军霆字营旗号。

左宗棠了解鲍超的秉性,也知道他的用心,当即允诺。

鲍超于是奉左宗棠之命,统带麾下十五营,打着霆字营旗号,先期向嘉应州一带开拔;左宗棠同时札委鲍超抵达嘉应州后,总统已在嘉应州的福建、粤、赣三省官兵。鲍超满心欢喜,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第二路开拔的是刘典。左宗棠统率中军为第三路。

第十一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第五十六节 密谋

左宗棠离开大营的当日傍晚,一艘官船停靠在岸边,十几位身穿常服的人走下船来,后面跟着近百位兵勇。走在中间的人六十几岁,须发花白,正是兵部左侍郎满员伊精阿。

伊精阿奉两宫太后密旨,特率刑部、都察院等一应官员,来大埔访查兵勇扰民一事。不用问,这是文华殿大学士官文奏请的结果。

官文已在半年前,因受湖北巡抚曾国荃弹劾而离开湖广总督任所,进京供职。所遗湖广总督,诏李鸿章之兄李瀚章署理。

恭亲王接到瑞麟的折子后,知道大埔各军是因断粮所引发的事件,于是便具实禀明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也以为恭亲王说的有道理,便想把瑞麟的折子留中不发。官文得到消息后,却不肯罢休,他因为以前曾与左宗棠有过节,不好直接上奏,便花了几百两银子,买通了一名御史,由这名御史给两宫递了篇折子。御史原本就是专干无事生非勾当的,又都是些穷急了的人,得了官文的银子,哪肯不卖力呢。

慈禧太后收到折子的当日,便把恭亲王传进来商议办法。

慈禧太后手举着御史的参折说道:“兵勇扰民这件事,不独震惊了江西、广东、福建三省,还在百官中传得沸沸扬扬。左宗棠不能很好约束员弁,不行就换李鸿章吧。”

恭亲王禀道:“太后容禀,臣大胆以为,临阵换将,实为兵家大忌。何况,李鸿章此时正在江督任上,还要为曾国藩的各路剿捻人马督办粮饷,责任非轻。他此时离开江督到广东督军,不太合适啊!望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老六啊,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好呢?不行,咱偷着派几个人到大埔查一查?让伊精阿去吧。他久在京师,与瑞麟、左宗棠都无来往。他去,我们都放心。”

恭亲王不敢驳慈禧太后的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慈禧太后说得不错,伊精阿的确与瑞麟与左宗棠二人都无来往,但他却是官文一手保举起来的人;派伊精阿去大埔访查此案,其实正是官文梦寐以求的事。

伊精阿临行的前一天,特意到官文的相府去拜访。官文密嘱了伊精阿几句,让伊精阿借机把左宗棠扳倒,伊精阿自是言听计从。

伊精阿因是密访此事,他到大埔后,并不敢到地方衙门里去,只能日间走访百姓,夜间宿在船上,颇为辛苦。当时,大埔是征战官军运送给养的重要通道,日间船行不断,夜里也有军兵往来,颇为热闹。尽管伊精阿到了大埔十几日,但并未引起当地衙门的注意。

伊精阿一行直到离开大埔,也未在当地衙门露面,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鲍超到嘉应州的当日,便带着亲兵营,张着湘军霆字营旗号,骑马绕着太平军大营走了一遭,然后才在嘉应附近的一座山上扎下大营,埋锅造饭。鲍超的一举一动,早被暗探飞报给汪海洋。

汪海洋闻报之下,心内也吃一惊,但他不相信,湘军霆字营会当真出现在这里。他站在嘉应城头,举着千里镜,对着山上的湘军大营反复观瞧。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才走下城头,不久便传出话来,让各营打点行装,准备于夜半时分弃城出走,到陕甘去与回民起义军相会。

汪海洋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与左宗棠决战的损失太大,何况威名赫赫的霆字营突然加入进来,也使他顿时丧失了必胜的信心。

是夜子时,八万余太平军突然拔营而起,分四路向清军反扑,企图一举突破封锁。

鲍超当时正在大帐鼾睡,闻报之下,他一跃而起,随手拉过一件战袍披在身上,口里大声吩咐道:“传我号令,各路人马不许慌乱,作速架炮轰击,不许长毛走脱一人!”

鲍超传令毕,马上更衣出帐,骑马亲自四处督战。炮声不久便在太平军四周响起,轰得半边天通红。

清军装备此时已比太平军强上许多,不仅兵勇大半使用洋枪,连火炮的数量也大大增加。汪海洋见周围火力太猛,硬冲势必要遭大创,遂紧急传话给偕王谭体元、先锋总统胡永祥及汪三麻子、黄矮子、何明亮等统兵大将,先撤回嘉应老营再作计较。

不料在回撤的路途中,汪海洋胸部忽然被飞来的一块炮弹弹片击中,血流不止,登时发晕。汪海洋被亲兵背进嘉应城内,未及抢救便作了古人。偕王谭体元依序统领全军,自封康王。

先锋总统胡永祥不服,与谭体元反复抗争后,终于得晋偕王;汪三麻子、黄矮子、何明亮等人也都官长一级。这才皆大欢喜,没有出现内讧。谭体元带着胡永祥等人,一连三天站在城头之上,举着千里镜苦苦寻找突围的路线,总不得计。

左宗棠统军来到军前,当夜在松口扎营。现在清军围困嘉应的各路人马已近六万,分由鲍超、帮办福建军务二品顶戴刘典、广东陆路提督高连升、鲍超丁忧期间接署浙江提督黄少春、福建布政使王德榜等分别统带。

左宗棠到松口的第二天,便有暗探来报,称太平军现在的康王谭体元已选定嘉应州东,佛子高、分水乡、曹塘一带作突围路线,并称前康王汪海洋,已于五天前被流弹片击伤失血而死。

暗探的话让左宗棠听得半信半疑,他不相信汪海洋会如此轻易死掉。左宗棠会同刘典、鲍超等人亲自来到佛子高一带看了看地形,然后便开始布置兵力。

当晚,谭体元、胡永祥果然亲统全部人马猛扑佛子高、分水乡、曹塘一带清军大营,确是想从这里撕开一道缺口突围出去。清军奋力截杀的同时,左宗棠又调亲兵两营,由亲兵营统带李铭新率领,直插嘉应州城下,顺利进入城中。

李铭新进城不久,便命军兵将城的四门关闭,断了胡永祥的归路。

左宗棠称此举是虎口拔牙,要冒很大的风险。试想,若太平军突围不成突然回转,进城的两营亲兵就算个个生出翅膀,也飞不出城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但谭体元此次突围不仅顺利成功,且战不多时便已来到原定的佛子高、分水乡、曹塘等地,等于从层层清军中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骑在马上的谭体元眼见突围成功,不仅仰天笑道:“左妖头,你自比诸葛孔明,恐怕没料到本王会走这步好棋!”

谭体元话未说完,迎头突然便响起炮声,后面也是杀声一片。谭体元陡然一惊,险些跌落马下,知道对面已有军兵拦截,便命人马走左路突围,想不到左路也是炮声连天。

挡在谭体元前面的是刘典一军,在左路截杀的是高连升一军,等在右路的是黄少春、王德榜两军,在后面追杀的是鲍超与左宗棠的亲兵十营。谭体元重新陷入重兵的包围之中。

太平军此次被围却又与前次被围大不一样。前次被围,太平军有城可恃,但此次被围,却已无所倚靠,只能硬拼,突围过程中,先是谭体元中弹倒地,接着是胡永祥腿部受伤,但汪三麻子、何明亮等首领仍带着大队太平军奋勇冲杀,全无怯色。

左宗棠见双方激战太久,伤亡过重,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命各军竖起降字大旗,上书“降者免死”四字,以瓦解军心。

此旗一竖,果然奏效。先有太平军右先锋眉天义曹玉科、前先锋鈞天义杨世如二人,率所部万余人向鲍超缴械投降,跟着又有太平军会天福何玉清、天将彭大贵二人,也把自己辖下的五千余人交给了刘典。

双方又激战了两个时辰,太平天国福将马有玉及天义、天福彭大元、刘福胜等,也率所部跪马前泣求免死,王德榜受之。至此,太平军已陆续归降约四万人,只有几千人杀出重围得脱。

左宗棠一面飞檄沿途官军截杀太平军余部,一面开始料理投降过来的太平军。他派人对投降人众逐一登记,查出先锋、佐将等大人物三十四名,天、侯等头目七百名。左宗棠先将太平军的七百三十四名大小官员先行斩首,部众则发往原籍交地方衙门看管,这才含毫命简起草奏折,向朝廷报捷;奏折的后面,自然又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各路大军屯扎在嘉应州周围休整。

左宗棠不久移住进嘉应城内,等候圣旨的到来。四十几天很快过去,圣旨却迟迟没有递到。

这一天,刘典、王德榜等人依例进城来向左宗棠请安,喝茶的时候,刘典忽然说道:“季高,我算来算去,这圣旨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呢?”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依我猜想啊,圣旨可能是在哪儿耽搁住了。不过,圣旨总是要来的,大概就这几日吧,急有什么用呢?如今三省平定,我们也到了裁遣兵勇的时候了!”

第十二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五十七节 颁奖令

圣旨究竟耽搁在哪儿了呢?其实就耽搁在慈禧太后的手上。

慈禧太后收到伊精阿递上来的访查结果后,见左宗棠麾下各军不仅扰民还奸人妻女、烧百姓房屋等事,不由气得浑身乱抖起来。她当日把恭亲王、宝鋆等人传来,大骂道:“反了,真是反了!你们总说左宗棠会用兵,他当真会用兵!他教唆出的兵,不仅抢人家粮食,还敢糟蹋人家妻女!连百姓的房屋也敢烧掉!你们都说说,他这是去剿长毛,还是去剿百姓呢?”

慈禧太后啪地把伊精阿递上来的折子摔出来,道:“你们看看吧!”然后便是呼呼地喘粗气。她听政至今,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奸”“糟蹋”等字眼,仿佛是在奸她自己。这大概是她独守空房过久的缘故,多少有些心理失衡。

恭亲王小心地把伊精阿的折子捡起来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恭亲王小声说道:“禀太后,伊精阿的折子臣看完了,这左宗棠实在有负太后和皇上对他的圣恩。臣只是不明白,伊精阿怎么没有说,左宗棠到大埔之后,是怎样办理这事的呢?驻扎大埔的官军滋事是因为粮米无继,当时左宗棠在琯溪尚未动身。按说,前路各军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啊,请太后明察。”

宝鋆这时说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左宗棠骄妄过甚,如今又节制三省军务,想必他怕朝廷怪他治军不严,有意隐匿不报也是有的。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想了想,问道:“恭亲王啊,你见到瑞麟折子的时候,左宗棠有没有奏报啊?”

恭亲王答道:“回太后的话,瑞麟的折子到后不久,军机处还当真接到大埔军营的一封文书,但里面却是空的!不知是何缘故。臣当即便让军机处发文,挨站追查,至今未见结果。臣当时收到瑞麟的折子时还想,营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左宗棠怎么一字不提呢?现在回想起来,莫非打大埔沿途递上来的文书,就是左宗棠的?可不该是空的呀!”

慈禧太后听后,沉吟了许久才开始讲话,但语气已不似先前的凌厉:“恭亲王啊,你先让军机处给左宗棠拟道旨过去,问问他兵勇在大埔滋事一事,他如何不奏报?你另外再给曾国藩发道密旨,让曾国藩派员再到大埔去访查一番。事关统兵大员治军不严,朝廷慎重些总归是好。”

一道圣旨很快发往大埔,另一道圣旨则秘密发往曾国藩的剿捻大营。哪知圣旨到的时候,正逢太平军残部在嘉应州战败,刚巧退到这里。太平军打进城池之后,不仅将守城官员全部杀死,还抢掠了上百石粮食以及牛、马等物,传旨差官自然也未能保住性命。刘典督军赶到时,太平军已撤走多时,留下一片狼藉。

左宗棠没有接到圣旨,复奏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左宗棠收复嘉应州的折子进京的时候,曾国藩的折子尚没有进京,加之左宗棠迟迟没有复奏朝廷所要查询的事情,弄得慈禧太后和一些大军机们都很有气。恭亲王情知事出有因,但他是干着急想不出办法。若非此时官文老病复发,蒙恩在府里养病,不能出来理事,否则更有左宗棠的难看。

曾国藩复奏的折子进京的时候,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郭嵩焘也相继有折子送到。曾国藩对兵勇在大埔滋事访查的结果与伊精阿访查的基本相同,但只少了奸人妻女和焚烧房屋两项。伊精阿所报重在兵勇滋事,而曾国藩所报则侧重于左宗棠到大埔后是怎样办理的善后。两个人的侧重点不同,产生的效果自然也不相同。曾国藩奏折的后面,附了张当地衙门配合委员平息此事提供的证词,以及几份百姓的口供。

但郭嵩焘与瑞麟所上的折子却是互相参劾的。

郭嵩焘参了瑞麟大罪两款:一罪是“总兵卓兴、方耀因从前微有劳绩,竟至骄怯。而瑞麟仍复迁就优容并不早加参劾,致使两广军务废弛”;一罪是“两广政事不举,军务废弛,盖因瑞麟重用劣幕徐灏所致”。折子为此列举了徐灏操纵幕府的五大证据。

瑞麟则参了郭嵩焘大罪四款:一罪是“与洋人拉拢过密”;一罪是“凡事自己做主,不听规劝”;一罪是“以掣肘为能事”;一罪是“一言不合便意气用事”。

两道圣旨终于由军机处递出,火速发往嘉应,时间已是嘉应州克复两月以后的事了。左宗棠闻报圣旨递到,当即正冠掸衣,率一应文武官员到大厅跪倒听宣。

这个时候下发的圣旨自然是颁奖令:“福建浙总督左宗棠督办军务,调度有方,赏戴双眼花翎。署两广总督、广州将军瑞麟,赏还花翎、三品顶戴。署广东巡抚郭嵩焘,着赏给二品顶戴。江西巡抚刘坤一,着赏给头品顶戴。浙江提督、一等子爵鲍超,再赏加一云骑尉世职。二品顶戴前浙江按察使刘典、广东提督高连升,均着赏给云骑尉世职,刘典并赏给三代一品封典。记名提督娄云庆,着以提督遇缺尽先题奏,仍交部从优议叙。提督唐仁廉、谭胜达、曾成武、黄少春、福建布政使王德榜,均着赏穿黄马褂。浙江候补道按察使衔粮台转运委员胡雪岩,着赏给二品顶戴布政使衔。”后面又对大大小小三百余位立功的员弁予以奖赏。

二旨曰:“本日据刘坤一奏赣军进逼嘉应获胜,会同收复州城,并左宗棠、瑞麟、郭嵩焘奏收复嘉应州城,追剿窜匪,全部荡平详细情形各一折。览奏曷胜欣慰。业明降谕旨宣示,分别加恩矣。”听到此,左宗棠知道,下面一定是裁军之事。圣旨果然接着宣道:“所部各军,自应由左宗棠会同瑞麟、郭嵩焘、刘坤一酌量分别遣留。”

听宣的所有官员听到此时,全身均为之一抖,他们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传旨差官读到此,有意顿了一下,然后又读道:“唯现在东南虽已肃清,而捻匪窜扰北路,楚、豫等省到处戒严,防剿正当吃紧。鲍超一军,前本令其驰赴北路助剿,此时粤贼业已办结,即着左宗棠饬令统带所部迅速赴楚、豫之交,听候曾国藩调遣。其江、福建各路得力将弁兵勇,有可调赴楚、豫、江、皖助剿者,并着曾国藩迅速函商左宗棠等酌量调往,以期厚集兵力,早殄逆氛。左宗棠等仍当听候曾国藩函商调派将士之信,分别遣留,不得先将得力诸军概行遣撤,以顾全局。”

原来是虚惊一场,盖因捻军纵横数省,朝廷不仅未下裁军令,还让左宗棠督饬鲍超等部赶往湖广、河南一带堵截捻军。

圣旨宣完,不仅左宗棠长出一口大气,所有听宣的官员均松了一口气。随后的几天里,鲍超、刘典各军,被左宗棠陆续派往剿捻前线,听曾国藩调遣,江西、广东抚、提各标,也都相继回归本部。

左宗棠准备在嘉应州过完大年,再由潮州返福建。左宗棠一直不知道圣旨迟到嘉应州的原因,以及大埔兵勇滋事在慈禧太后、京师百官中所造成的震动,乃至负面影响;而军机处一直也未追查出左宗棠上奏大埔兵勇滋事的折子究竟丢失在何处,成了不了之局。

如今想来,左宗棠及时发出的折子,同朝廷着左宗棠及时覆奏的圣旨一样,都是流动的太平军的功劳。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正月十六日,左宗棠正在办事房里与两名文案喝茶谈闲话,竟突接一旨。

原来是广东巡抚郭嵩焘参劾总督瑞麟,任用劣员,导致军务废弛。朝廷命左宗棠先不要回福建,就近替朝廷访查一下。

旨曰:“现三省大局稍定,左宗棠暂勿返福建,即就近将郭嵩焘所陈各节确切访查,该署督抚因何不协,究竟为公为私?据实复奏。左宗棠秉心公正,谅不肯稍涉偏徇,代人受过。郭嵩焘折片四件,均着抄给阅看。钦此。”显然,朝廷又把一个烫手山芋交给了左宗棠。

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对着一班幕僚大声说道:“这是哪个大老给上头出的好主意?筠仙与本部堂是同里又是一榜同年,他与瑞麟不和,本部堂回避犹恐不及,怎么反倒要本部堂出面访查此事?这不是害筠仙吗?筠仙所陈各件都是事实,若本部堂据实覆奏,瑞麟必诬本部堂以私情废公论也。其实,广东之弊端,筠仙已几次函告于本部堂,本部堂没想到两个人闹到这么僵!筠仙官运一直不顺,总算做到了一省封疆,偏偏又碰着了瑞麟这个死对头!”

左宗棠连夜拟就《请将访查事件另派员查办》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郭嵩焘所参瑞麟各款的看法,称:“郭嵩焘所陈数误,自系实在情形。”接着又讲了一下郭嵩焘的为人:“郭嵩焘勤恳笃实,廉谨有余,而应变之略非其所长。”最后才道:“臣于郭嵩焘生同里闬,且与臣胞兄儿女姻亲,应请回避。伏恳简派妥员查办以昭核实。”

左宗棠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趟这浑水。

折子拜发的当日,左宗棠又给郭嵩焘急函一封。

函曰:“至粤东贻误各节,尊疏已详,但言之未尽也。督于抚虽有节制之义,然分固等夷,遇有龃龉,应据实直陈,各行其是,唯因争权势相倾轧则不可耳。老兄于毛寄耘,心知其非,而不能自达其是,岂不谓委曲以期共济,而其效已可睹。兹复濡忍出之,迨贻误已深。而后侃侃有词,则已晚矣。谕旨敕就近查办,已将同里而兼婚姻之故,请旨回避。至贻误各节,则彰明较著,无待察访也。计此书到时,必已奉明谕及之,故不必有所隐匿。弟自揣疏狂婞直,久不见谅于人,行当自陈,以避贤路。唯所事未了,不得不婆娑以俟耳。”

朝廷很快下旨照准所请,着左宗棠离粤回任。但左宗棠寄给郭嵩焘的这封书信,却大大地伤了郭嵩焘的自尊。

郭嵩焘读罢左宗棠的信后,竟将信猛掷桌面,随即拍案而起,对着一班幕僚冷笑道:“本部院的这个同里,把官做到了总督,竟然也学会教训人了!”

郭嵩焘当日回到书房后,连夜秉烛给剿捻前线的曾国藩写信。在信里,郭嵩焘说了许多对左宗棠不满的话。曾国藩阅信之后,默然无语。

左宗棠于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刚出正月即开始班师还福建,途中,收到总理衙门建字第十二号咨文,称:“以英国阿使欲中国雇借外国轮船缉拿海盗一节,已照会各国允办,属即函商李鸿章酌筹购买,一面先行雇觅,将各口应用轮船若干,并水手、兵丁、炮械以及控制、训练、旗号各项,妥议章程具复。”

左宗棠未及将咨文读完便连连说道:“这个阿礼国,他占不到大便宜是不肯罢休啊!说什么雇借洋船缉拿海盗,雇哪国的轮?借哪国的船?还不是他英国的!不行!本部堂一定上书总理衙门,劝阻此事!”

左宗棠与徐宗幹函商后,上书总理衙门,指出:“就局势而言,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自造。而自造一层,虽已商议及之,尚未能确有把握,应俟有端绪,再行奏咨办理。”

第十二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五十八节 开厂造船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五月十三日,左宗棠抵达福州;同一天,左宗棠接到官报,云:“谕准郭嵩焘开缺回籍养疾,实授瑞麟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着蒋益澧补授。”

左宗棠默然无语,心里却极为郭嵩焘鸣不平。很显然,郭、瑞之争,瑞是赢家。朝廷论满汉不论曲直,这让左宗棠大为不解。

进总督衙门后,左宗棠当天没有办公事,而是在上屋与妻妾儿女们说了一天的话,来见的属员也都被门上挡了驾。

左宗棠统军入粤不多几日,老夫人诒端便染病在床,至今不能走动。长子孝威因从京师回福建途中感了瘟疫,加之回来后一直料理母亲的身体及府中各事,也已病倒多日。次子威宽因要参加乡试,不敢多问家事亦不能为长兄分忧。三子孝勋只有十四岁,四子孝同亦不过十岁,两人都在塾馆读书,都在需人照料之列。

左宗棠从咸丰十年九月起募勇离湘,到同治四年止,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不过四个月左右,随后又奉命督师援粤,一走又是近半年的光景。左宗棠此次回任,是已打定主意,无论公事多忙,他也要尽力多抽出一些时间陪陪诒端及二妾,也多过问过问孝宽等四个儿子的学业,享享天伦之乐。左宗棠是大丈夫,但不是神仙,他永远都斩不断自己心底的那份儿女私情。三省大定,自己又得封伯爵,诒端已是一品诰命夫人,长子孝威也在一榜之外恩赏了三品荫生加主事衔。大丈夫该有的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左宗棠已经全都有了,他是真该享享清福了。

十日后,左宗棠在徐宗幹、胡雪岩等人陪同下,乘轿来到马尾口岸,视察造船局的进展情况。造船局厂房已盖起大半,正在加紧建造存放材料用的库房。日意格已从国外采购了部分机器,并有一些已经装船起运,大概两个月后就可抵达码头。德克碑已奉了徐宗幹札委,到法国采购钢铁煤炭等物,同时办理聘请洋技师等事。

左宗棠在马尾看一路笑一路,对徐宗幹、胡雪岩二人夸奖一路。左宗棠夸胡雪岩筹借洋款有功,赞徐宗幹督办有方委员得当,全是歌功颂德的话。徐宗幹与胡雪岩二人当日都特别欢喜。

从马尾回到福州不多几日,左宗棠便向朝廷上了《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一折。

该折主要从海防、地理优势等方面论证自造轮船的可行性,接着谈到福建设立船局的优势,然后又谈机器的来源,最后说道:“臣前在杭州时,曾觅匠仿造小轮船,形模粗具,试之西湖,驶行不速。以示洋将德克碑、税务司日意格,据云大致不差,唯轮机须从西洋购觅,乃臻捷便……日意格闻臣由粤凯旋,拟来福建面订一切。臣原拟俟其来福建商妥后,再具折详陈请旨,因日意格尚未前来,适奉购、雇轮船寄谕,应先将拟造轮船缘由,据实驰陈。”

此折拜后,左宗棠又接到谕旨,谕旨就英国公使馆参赞官威妥玛受公使阿礼国指使,向总理衙门呈递《新议略论》,旨在阻挠中国造轮船,再次提出雇船胜于造船,并说,英国已与各国达成共见,各国均可为中国提供欲雇之轮船。

左宗棠把《新议略论》反复看了两遍,于是给朝廷上了《复陈筹议洋务事宜》一折,对威妥玛所论逐条给予驳复,并说了许多英国人的坏话。左宗棠对英国人讨厌至极,福建浙要办的任何洋务,他只让法人参与,而不准英国人染指,更不让英人得些许之利。英国人始终恨左宗棠,左宗棠到死亦恨英国人。

一个月后,圣谕到达,肯定并允准了左宗棠在马尾试造轮船之举。

朝廷允准了左宗棠试造轮船之举,但对左宗棠第二个折子的观点,却持有不同意见。折子被留中不发实等于驳复。

但无论朝廷持何种观点,其他督抚如何办理,左宗棠自己已打定主意,他在福建省所办涉洋之事,就是不准英人染指分毫,当然,借款除外。接旨之后,左宗棠自是满心欢喜,感觉前路一片光明。

随着机器的陆续购进,左宗棠开始委员赴各省招募中国工匠和船政学堂的首期生员,又让胡雪岩在福州办理选募做工人员。

日意格由法国回到福州后,马上便被左宗棠札委为即将设立的船政局正监督,总揽船政局除经费以外的所有事务,权柄颇重。

日意格奉到札委,登时喜得一蹦多高,他一面催促胡雪岩加速选募工人,一面急函在法国尚未动身的德克碑,着其从速统带已聘之法国匠师登船返福建,不准延误半刻,唯恐夜长梦多。真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老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日意格不想耽搁过久,其实是怕别国人插手进来分利分肥,他自然要比左宗棠、徐宗幹、胡雪岩等一班中国在事官员都急。

德克碑倒也真是听话,他接到日意格信时原本正在乡下度假,他准备假期过后再从容返福建,如今一见日意格发了急,他也就马上结束假期。当日返回巴黎,并快速召集所有已雇之匠师到巴黎会合,又赶到外务部去请旨,商议动身一事。

三天后,趾高气扬的德克碑带着所有人众,包轮船离开巴黎,向大清国行来。德克碑如此匆忙返福建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日意格在信中已答应,在左宗棠面前保举他为船政局副监督。这个发财的好机会,德克碑是抵死不肯错过的。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福建福州船政局终于在德克碑一行人众赶到的第二天,正式挂匾成立。匾额由大学士曾国藩题写。

创办该局首期费用为四十七万两,除胡雪岩原向英国东亚银借款三十万两白银外,左宗棠又派员自筹了十七万两而成。该局日常所需银款,自设立之日始,奉旨每月由福建海关拨银五万两使用。该局札委日意格与德克碑分任正、副监督,工头亦由法国人担任。

该局最先只有二十几名法国匠师、五十余名中国匠师,招募本地的做工人员一千七百名,后随着规模不断加大,法国匠师陆陆续续增至一百余名,做工人员也达到两千三百名。

该局由铁厂、船厂和船政学堂三部分组成,是当时的大清国唯一的一所专门制造汽轮船的大型制造工业。

船政学堂又称“求是堂艺局”,招收十六岁以下的学生,分前学堂(造船班)、后学堂(驾驭班),体制悉按法国海军院校成规。因福州船政局设在马尾,故又称马尾船政局。

第十二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五十九节 调任陕甘总督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初,陕甘一带地方,因连年歉收,加之官府盘剥过甚,爆发了规模更加浩大的回民起义,其声势只在太平天国之上,不在其下。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成几十万之众,并很快将陕甘一带大部分州、县占据。陕甘总督杨岳斌会同署陕西巡抚刘蓉,一面征调大量官兵征剿,一面紧急向朝廷告急。

恭亲王接报,飞速跑进宫去,面见两宫太后请示办法。慈禧太后未及读完杨岳斌与刘蓉联衔发过来的折子,已是吓得腿软心慌,脸色也很快由红润化作一张白纸。慈禧太后颤抖着双手喃喃自语道:“这日子是不能过了!”

恭亲王这时说道:“禀太后,目前陕甘一带作战官军只有一万余人,杨岳斌又突发急病,无法理事。刘蓉刚到西安,便被回匪打得晕头转向,一再后退。太后,臣反复思虑,不向陕甘增兵是不行了。杨岳斌也不争气,他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病!”

慈禧太后接口道:“他哪是在选时候病,他这是被吓的!看样子,陕甘非派个得力的人去不可呀。恭亲王啊,你是怎么个主意呀?你也说说,不能我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恭亲王想了想答道:“回太后的话,臣以为太后说的是,陕甘是该派个得力的人过去。臣收到折子以后,先和文祥、宝鋆计议了一下。臣以为,就眼下来看,只能从以下五个人中挑一个过去。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官文,一个是左宗棠,还有一个是曾国荃。

“曾国藩现在剿捻前线,李鸿章现在总督两江,又为曾国藩置办后路粮饷,何况曾国藩此次作战,主要靠的也是李鸿章的淮军,这两个人肯定不能动。官文、左宗棠、曾国荃三个人比较,官文去再合适不过。他是文华殿大学士,又封了伯爵。他在湖广任上时,通过法国人日意格练成的洋枪队先锋营,恰巧现在还没遣散,正好随他出征。他又是正白旗蒙古都统。官文会打仗,有威望,他去陕甘,能让朝廷放心。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听说官文从打回京,就一直闹病来着?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好像有七十了吧?”

恭亲王答:“回太后话,太后真是好记性。官文今年已满六十九岁,还有几个月就七十了。但据臣所知,他闹的都是些小毛病,无大碍,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就转头问了慈安太后一句:“姐姐以为怎么样呢?”

慈安太后忙答道:“妹妹看着办吧,我哪懂这些呀。”

慈禧太后就一锤子定音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现在就把官文传进来吧,我们还有几句话要向他交代。陕甘这次闹得这么大,兵派少了怕是不行。”

恭亲王高兴地答应一声,不久,他便领着官文再次走进宫来。

礼毕,慈禧太后徐徐道:“官文哪,陕甘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官文忙跪倒答道:“回太后话,陕甘的事,王爷已同奴才讲过了。奴才一定不负太后和皇上所望,力争早日将贼匪荡平!”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官文哪,你能这么想,我们和皇上就都放心了,官文哪,你起来回话吧。”

官文忙叩了一下头,答:“奴才谢过太后。”

官文话毕,双手撑着身子便往起爬,也许是他用力过猛甚或使力不均,他往前一抢,不仅没有爬起身来,反倒身子一歪,再次倒在地上。

慈禧太后眼望着官文跌倒在地,忙叫道:“官文,你这是咋了?碍不碍事啊?”官文倒在地上,把双眼死死闭住,一声不吭,装成晕过去的样子。慈禧太后忙传人进来把他扶出宫去,着他回府歇着。官文却把头垂成个死了秧的葫芦,牙关紧咬,只用鼻子出气,仿佛死了一般,身子跟面条一样。

望着官文的背影,慈禧太后惊道:“怎么好好的,他就跌这么一跤啊!恭亲王啊,官文成了这样,这陕甘他还怎么去呀?干脆,放左宗棠过去吧。左宗棠会用兵,他到陕甘准行。”

恭亲王忙道:“回太后话,太后说的是,左宗棠的确很会用兵。只可惜,他现在正在福州筹办船政局的事,离不开呀。依臣大胆想来,不如放曾国荃到陕甘去。”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放曾国荃去陕甘我们不放心,许多王爷大臣们也不会放心。曾国荃爱闹意气,用兵也不如左宗棠老练。何况,他的吉字营已裁遣干净,他一个人到陕甘去,谁会听他的呀?恭亲王啊,你着军机处拟旨,准杨岳斌开缺回籍养病,左宗棠转补陕甘总督。左宗棠所遗福建浙总督一缺,放马新贻补授。着英桂署理福建巡抚,放徐宗幹转补浙江巡抚。行,就这样,拟旨去吧。”

左宗棠接到转补陕甘总督的圣谕后,脑海顿觉一片空白,口里不由自主道出一句“船政局完了”的话。

他当夜把徐宗幹、胡雪岩等人召集到总督衙门,忧心忡忡地说:“朝廷既不同意设立造船局,当初驳复也就是了。如今船局刚刚起步,与法国人的合约也都签得妥妥当当,却在这个时候放本部堂到陕甘去!放本部堂到陕甘去也无不可,但他不该放马榖山来做福建浙总督!马榖山对设船局一事,口上喊着全力筹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同意。他来福州,用不上一年,这船局就得解散。这都是谁给上头出的好主意呀?为了设立这个船局,本部堂连养廉银子都拿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左宗棠急得两眼冒火,捶胸顿足,却又无计可施。

胡雪岩这时小声道:“日意格与德克碑若听说此事,真不知要气成啥样呢!这两个大鼻子,为了能有今天的局面,已是忙了几年。”

徐宗幹瞪了胡雪岩一眼道:“法国人才不管谁来做福建浙总督呢,他们只是担心自己的利益罢了。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他们中有几个是肯真正为我大清办事的呢?没有,没有啊!”

胡雪岩脸一红,道:“司里说的又何曾不是这话呢。这两个大鼻子在杭州的时候就试制汽轮船,那么卖力,还不是想得些银子!哪知马中丞到任不及半年,就把试制轮船的银子给掐了!这两个王八蛋急的,是哭着大鼻子直追进漳州找爵帅要讨说法。那个可怜样,咳!”

众人陪着左宗棠坐了半夜,却一个好主意也想不出,只能陆续告别。左宗棠被人扶进上房夫人的屋里,仍是愁眉不展,口里连连叹气不止。夫人诒端见左宗棠愁得要死要活,不由小声问道:“老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您接到圣旨,就茶不思饭不想的?莫非调补您老去陕甘做总督,您老舍不得我们几个?还是舍不得孝威他们几个?”

左宗棠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女人家不要什么都问!陕甘匪事闹大,朝廷调我去陕甘是对我的信任!你不要乱猜!真是的!我看你一眼就走。”

诒端笑道:“您现在真是官升脾气长,连同您说句闲话都不中了。贱妾不过是替您着急罢了。您是有了年纪的人,比不得从前,不要动不动就着急上火。朝廷既然放您去陕甘,您就只管上任去吧,我们娘几个回湘阴也就是了。孝宽几个有孝威在身边,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左宗棠拉过一把木椅子在床头坐下,长叹一口气道:“我对孝威他们几个能有什么不放心?我是不放心,辛辛苦苦才建起的船局呀!”

诒端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她慢慢地说道:“老爷呀,船局的事,您怎么不写个信给涤生相国呀?大伯他现在徐州,写个信过去,他很快就能收到的。”

左宗棠一愣,略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没有想到,女人也并非都是一无是处的。好,就依你,我现在就去书房给涤生写信。写完信,我就不过来了,到香儿那里去歇。”

诒端说道:“您别忘了,捎带着问问玉英的病怎么样了,我挺惦念她的。还有劼刚那孩子,整天跟着洋人呜哩哇啦,能不能学坏呀?我是真怕,大伯的一世英名,毁在劼刚的手里呀。”

左宗棠走到门口,诒端忽然又道:“老爷,您与大伯是至交,您就算向他认个错又怎么样呢?”

左宗棠边推门边道:“你又开始说胡话了。我又没有错,你让我认什么错呀?真是的!”

诒端一个人苦笑着说道:“胡子都白了,可脾气怎么还不改呢?”

曾国藩收到左宗棠专人递送的书信后,略想了想,便给恭亲王和左宗棠各拟函一封。曾国藩向恭亲王建议:“左宗棠入陕甘后,军饷必要从福建浙出,而浙省将兴,饷必无出,饷源只能在福建。徐宗幹久在福建,与左宗棠又配合默契,似不宜动。”曾国藩最后又对恭亲王说:“福州船政局新成,须派大臣专管。该局由左宗棠一手创办,左宗棠现虽调任陕甘总督,但对船政局一切事务,仍当预闻,方为万全之策。”

曾国藩给左宗棠的信中,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陕甘用兵的看法,认为兵单不能成事,提出拟调刘松山大营随行前往。曾国藩最后才谈到船政局。曾国藩认为:“为使船政局不受督抚干预,非奏调一名大员专管不行。”曾国藩建议左宗棠:“上书总理衙门并奏请朝廷,奏请起复正在福州丁忧守制的前江西巡抚沈葆桢为船政局大臣,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其可专折请旨,不受督抚节制。”

曾国藩短短的一封信,读得左宗棠热泪盈眶,茅塞顿开。他顾不得多想,提笔便给总理衙门上书:“窃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志在必成。而将军、督抚事务既繁,宦辙靡常,五年以内,不能无量移之事。洋人性多疑虑,恐交替之际,不免周章。前此本拟俟开局以后,请派京员来福建,总理船政,以便久司其事。现则请派京员已迫不及待。唯前江西巡抚沈幼丹中丞,在籍守制,并因父老,服阕欲乞终养,近在省城,可以移交专办。沈中丞清望素著,遇事谨慎,可当重任,派办之后,必能始终其事。”

书函发走,左宗棠对胡雪岩叹息道:“人都云宰相肚里可撑船,本部堂一直不信,今观曾相国,书荐沈幼丹管理船政,本部堂方知此言不虚也!”

左宗棠为什么发如此感慨呢?原来,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也是有过一些过节的。曾、沈二人之间的恩怨,不独湘系的人知道,楚、淮各系的人也都尽知。

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进士。在御史任上,数上书论兵事,为咸丰帝所知,视为能员。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出为江西九江知府。九江为太平军所破,得曾国藩保举,为湘军办理营务,次年署广信知府,同太平军作战。曾国藩惜才,累疏荐其能,诏嘉奖以道员用,七年实授广饶九南道。八年,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转补吉赣南道,未就,旋奉曾国藩之命回籍募勇。

当时曾国藩在江西用兵,累受江西巡抚陈启迈掣肘,曾国藩怒参陈启迈,并密保沈葆桢江西巡抚。咸丰帝不仅诏准,而且特别指出:“朕久闻沈葆桢德望冠时,才堪应变,以其家有老亲择江西近省授以疆寄,便其迎养。”依曾国藩原意,沈葆桢出自幕府,到任后,断不会为厘局一事与己掣肘。但沈葆桢到江西后,见曾国藩在江西设厘卡如云,而全然不顾江西本省的死活,便拜折一篇,称江西百姓穷苦,百业凋敝,奏请湘军在江西所设厘局,应分拨一半给江西本省留用。咸丰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沈葆桢成功了,江西的日子好过了,但曾国藩和湘军的日子却难了。曾国藩思虑再三,强把苦水咽进肚里。但湘军的将领却不干了,有人甚至背着曾国藩去信责问沈葆桢,问沈葆桢如此作为,是否想蹈陈启迈的覆辙。这件事,使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但曾国藩仍然很敬重沈葆桢。沈葆桢为官清正,敢作敢为,从不以私废公。曾国藩敬重沈葆桢,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沈葆桢是一代名臣林则徐的女婿,这后一点,最被时人看重。否则,不要说一个沈葆桢,就算十个沈葆桢,曾国藩能轻易罢手吗?曾国藩不用上什么参折,只要把印把子一摔,朝廷就得将沈葆桢革职!东南当时离不开曾国藩啊!

尽管沈葆桢对曾国藩来说有负义之举,但沈葆桢也确有沈葆桢的难处;从曾国藩向左宗棠密荐沈葆桢总理船政这件事可以看出,曾国藩不仅理解了沈葆桢当时的处境,也原谅了沈葆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凭沈葆桢的名望,若他当真能出任船政大臣,不要说马新贻奈何不了船政局,就连福州将军英桂,也不敢轻易便对船政局下手。

给总理衙门的书信发走的当晚,左宗棠就决定亲自去说服沈葆桢来出任船政大臣。这过程并不顺利,三次去宫巷(福建福州“三坊七巷”中“七巷”之一)拜访,沈葆桢才终于答应左宗棠所请。

返回福州的当日,左宗棠顾不得歇息,急传文案拟折,奏请朝廷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总理船政局所有事务。

左宗棠在折中写道:“臣维制造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福建在迩,忽为搁置……再四思维,唯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雪岩一手经理。缘胡雪岩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来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幸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左宗棠随后又着文案另拟两折,一折奏请回籍省亲的刘典帮办陕甘军务,一折奏请籍隶陕西潼关厅的浙江即补知府张树菼、籍隶陕西后改归湖南原籍现在陕西丁忧的前翰林院庶吉士谢维藩等三人,随军办理军务。两折之后,左宗棠又亲拟了《请入觐》片,希望能入京面圣,恭听两宫训谕。

当晚,胡雪岩从起稿师爷的口里得知,左宗棠密保他一手办理船政局以后之工料购进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左宗棠喜得心花怒放——他梦寐以求的这个一等一的肥缺,总算是捞到了。

第十二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六十节 酒后闹事

一道圣旨火速入福建,准左宗棠所请,命沈葆桢总理船政;胡雪岩交由沈葆桢差遣。

圣旨最后又道:“左宗棠另奏请令刘典帮办甘肃军务,本日已给刘典明降谕旨,照所请行。并谕令湖广总督李瀚章催令刘典迅赴甘臬新任,仍一面听左宗棠调拨数营统带入甘。其张树菼、谢维藩二员,亦谕令刘蓉、乔松年饬令赴左宗棠军营矣。钦此。”

圣旨中所提之乔松年,原为安徽巡抚。

乔松年字健侯号鹤侪,山西徐沟人,道光进士。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外放江苏,因为人不露锋芒,为官又一贯小心,拜见上司总弯着腰。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开始,随两江总督怡良驻防常州,腰弯得更厉害。每次见怡良,不仅不敢抬头,而且从不大声说话。

一开始,怡良还误以为他有腰病,劝他找个好郎中治一治。怡良有一次想吃鼋鱼,买了几次没有买到。后来才知道,打捞鼋鱼分季节,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的耳中。时候已经很晚,他早已用过晚饭。听说制台想吃鼋鱼而没有买到,他当即换了件衣服,跑到一处河湾,亲自下河去摸,脚被一连扎了两回,整整折腾了半夜,好歹摸出三只鼋鱼。

第二天一早,他早饭也顾不得吃,拎着鼋鱼打着嚏喷一瘸一拐地来见怡良。怡良大受感动,从此后就把他引为心腹,拼命保举。三年后保举两淮盐运使不算,还兼办苏北粮台,次年又督办江南江北粮台。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也不知是因什么功劳赏了二品顶戴,任江宁布政使,旋授安徽巡抚,终成方面大员。此后,乔松年腰不仅不再弯,与属官讲话声音也大得吓人。别人都说乔松年的巡抚是靠两只王八(王八是鼋鱼的民间称呼)换的,他一笑置之,不急也不恼。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接替刘蓉巡抚陕西。乔松年没有突出的业绩,算不上能员,但也不是太无能,只是谋官的方法有些另类而已。

乔松年于上月才统兵抵达西安任陕西巡抚,陕西署理巡抚刘蓉交出关防后,则被诏令留陕办理军务。

此旨到达的第二天,刚刚打宁波税务司任所抵福建的日意格、德克碑,得知圣谕已诏令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马新贻总督福建浙,左宗棠赴陕甘后不再过问船政的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凑在一起密商了半天,认为大清国办事难成,有始无终,全系他们的朝令夕改所致。他们认为,若此时尚不提出抗议,前在杭州试制轮船的悲剧,必将在福州再次上演。两个人计议完毕,便派人置办酒菜,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这才摔碎酒坛,红着眼睛到总督衙门来见左宗棠。

左宗棠此时正同着徐宗幹、胡雪岩以及福建补用道、署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署福建盐法道夏献纶、粮道英朴等人,在签押房议拟船政局章程及求是堂艺局章程、开学后所聘洋教习薪俸等事。

正在这时,日意格、德克碑二人,带着几位随员及通事,一摇三晃地来到辕门。站哨的侍卫一见,急忙迎上前去拦截,无非是礼节问题,何况擅自放人进衙门也是不许的,必须提前通报。这是侍卫的职分所在,亦在情理之中。

日意格因为喝了酒,已然早忘了这些规矩;侍卫请他稍候,他却理也不理,用手把侍卫推向一边,迈开大步便闯进去。侍卫在后面急得大叫:“快禀报爵帅大人知道,日意格洋大人闯进去了!”

守在辕门里的侍卫闻言正要进去通报,日意格等人已是飞快地走了进来,直向签押房闯去。

推开签押房的大门,见坐了一屋子的人,日意格仍未清醒,挥着双手对着端坐炕上的左宗棠大叫道:“左大人,贵国言而无信,耍弄鄙人以及我国工匠,鄙人要向您提出抗议!强烈抗议!鄙人要奏请我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大人,向贵国的总理衙门和你们的太后交涉!必须交涉!你们太过分了!”

胡雪岩一见日意格的神态,便知他一定是喝酒喝多了,就慌忙起身迎上前来,把日意格的衣袖一拉道:“您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总督衙门,不是您的办事房,您老快带人出去,等醒过酒了再来!”

日意格大叫道:“胡大人,你不要拦我!你是个好人,鄙人知道,但鄙人是一定要向爵帅大人提出抗议的!”

左宗棠见日意格不成样子,不由脸一沉,喝道:“胡雪岩,你先坐下,本部堂倒要听听,他要向本部堂抗议什么!”

胡雪岩瞥了日意格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您惹祸了!”无奈地坐回原位。

日意格并不理会胡雪岩说什么,也不在意左宗棠的态度,他一步跨到炕前,舞着两手说道:“左大人,鄙人只是不明白,贵国办事怎么总是有始无终?您知道吗?为了给船政局聘请技师,德克碑同我国的外务部说了多少好话!如今机器购来了,我国的技师也都离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这里,您现在却要到什么陕甘去当总督!贵国如此言而无信,就算我日意格肯通融办理,我国大皇帝陛下,也要向贵国提出交涉的!你们太过分了!”日意格话毕,又是咬牙又是跺脚,还把衣扣解开,露出浓密的胸毛。

徐宗幹这时说道:“日大人,您怎么糊涂了?不错,爵帅是马上要到陕甘去做总督,但朝廷已诏令沈宫保出任船政大臣。我国并未说不再办船局,这和爵帅到不到陕甘有什么干系呢?您快把扣子系上。您这个样子,让外人看见,成什么呢?”

日意格大叫道:“徐抚台,您是在用漂亮话蒙鄙人,鄙人什么都懂!当初左大人命鄙人和德克碑,在杭州试制轮船,马抚台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大清国的官员,没有一个是肯办实事的人,全部都是阳奉阴违!鄙人不再上你们的当了!鄙人就是不许左大人到陕甘去!”

胡雪岩见日意格越说越多,左宗棠的脸子也愈来愈难看,不由再次起身对日意格道:“你是越说越离谱儿了!爵帅是堂堂大清国朝廷命官,听你的还是听朝廷的?你是来谈事情,解开衣扣干什么呀?你快系上!”

日意格用手拍着胸毛大叫道:“胡大人,你是大清国最好的人!但我不能听你的话。你们的朝廷太过分了!那匹马对我们很不友好,他却来当总督,我们怎么办?那匹马太坏了!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左大人就是不准离开这里!”

左宗棠此时已是听明白了日意格要讲的话,他本想斥责他几句,可又怕因此引起不必要的交涉,只得压了压火气,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日意格呀,你的来意,本部堂已经知道了。你是担心,本部堂离开福建浙后,船政局不再办下去,对不对?”

日意格忙应道:“船政局是大人一手创立,如今大人要离开,那匹马却要来这里,船政局还想办下去吗?鄙人倒还好办,回任税务司也就是了,但德克碑与我国的技师怎么办?他是与我国外务部签订了契约的!”

左宗棠笑了笑,道:“日意格呀,你同德克碑回船局理事去吧。本部堂明儿就向上头请旨,保证给你和德克碑一个满意的答复就是了!你呀,先把扣子系上,外面风大,不要吹出什么毛病。以后,船政局还要靠你和德克碑费心。”

左宗棠话毕,随手端起茶杯,口里随即道出一句:“来人,送日意格、德克碑二位大人回署!”

日意格还想说什么,两名侍卫走进来,连拉带劝地把一行人好歹弄出去。日意格等人退出去后,徐宗幹愤愤地说道:“这些洋杂种,太放肆了!爵帅面前也敢如此!还露出黑毛吓唬人!”

胡雪岩也忙道:“司里一会儿就去船政局同这个洋杂种算账!他要不肯向爵帅赔理认错,司里便不会罢休。惹急了,司里去找福州领事白来尼,让白来尼来教训他!这个洋犊子,太没教养了!”

左宗棠摆摆手说道:“本部堂适才想了想,日意格所担心的呀,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大清国,有始无终的事情的确不少。船政局这件事啊,本部堂还须向上头请旨。”

当晚,左宗棠在着文案拟就《详议创设船政章程购器募匠教习》、《密陈船政机宜并拟艺局章程》二折的同时,又附《船局事件仍必会衔具陈以昭大信》一片。

左宗棠在片中奏请,为防洋人猜忌,自己离开以后,船政局遇有事件,可否与沈葆桢联名奏报?

说一千道一万,左宗棠最不放心的还是马新贻。

当晚歇下后,香姑娘见左宗棠一连十几日计议船政局的事,不由问道:“老爷,朝廷已明降谕旨,让沈大人出任船政大臣,专管船政局,您如何还不放手啊?您即将督兵出征,听说陕甘气候变化无常,极其恶劣,您该好好休养一下体力才是啊!”

左宗棠用手摸着香姑娘的头发,叹道:“香儿啊,老爷我今年还差几天就五十五岁了,这船政局呀,也可能是我一生当中,办得最大的一件事情。办得好呢,有可能扬名千古。要是办不好啊,就遗臭万年了!朝廷派别人来总督福建浙也就罢了,却偏偏放马榖山!老爷我如何敢轻易放手啊!香儿啊,吴仲宣即将到任,我也即将离任,你同夫人也即将回湘阴。夫人有病,你不要同她闹意气,要替我照顾好她的身子骨。”

香姑娘小声道:“奴婢主意已定,奴婢是不会跟着夫人回湘阴的。老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奴婢不会放心老爷一个人去的。老爷以后不管到哪儿,奴婢都要跟着到哪儿,决不离开半步。”

左宗棠笑道:“你这个香儿啊,陕甘天气恶劣,常常飞沙走石,你们女儿家怎么能去?你要听话,好好跟着夫人回湘阴去住。老爷我呀,用不几年就能回任的。到那时候,你就是想离开我,怕也不能了。”

香姑娘坚决地说道:“奴婢主意已定,就算陕甘是地狱,奴婢也决计是要去的,除非老爷让人把奴婢乱棍打死,否则谁都休想让奴婢改主意!”

转天,一道圣旨又十万火急递进福建浙总督衙门:马新贻毋庸调补福建浙总督,福建浙总督着吴棠署理,徐宗幹仍任福建巡抚。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长出一口大气。

沈葆桢来到福州船政局拜印视事的第二天,吴棠也带着一应随员及家小乘船来到福州。

左宗棠先把一家大小移出督署居住,这才同吴棠办理交割事宜;三道圣旨正在这时递进总督衙门。

左宗棠与刚上任的福建浙总督吴棠及徐宗幹,布、按两司等人急忙跪地接旨。

第一旨同意了左宗棠的请求,以后沈葆桢奏报船政局情况,左宗棠可以列名;第二旨却是命左宗棠不必来京请训,迅速赶赴甘肃督办军务;第三旨命令左宗棠可由湖北进军陕西,先“征剿南山之贼”,局面好转之后,再赴甘肃。

三道圣旨三个说法,可见朝廷也是方寸大乱。

左宗棠万没想到陕甘的局面变化如此之快,接旨的当日,便匆匆与吴棠、沈葆桢等人办了交接,第二天就督率亲兵六营离开福州,由江西赶往湖北。香姑娘此次随行出征,沿途照料左宗棠起居;左宗棠眷属则由吴棠派人雇船送回湘阴。

第十二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六十一节 隐秘往事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宗棠与刘典在汉口后湖大营见面。刘典旧部已先期抵鄂,计二十营万余人。刘典接到帮办陕甘军务圣谕后,奉左宗棠札委,又在湖南募勇十营,现在统带兵勇总计一万六千余人。

昔日患难老友,在新年将至的时候相见于军营,商议进兵的事,心头自有一番无法言表的感慨。这时,湖广总督李瀚章乘轿来到汉口后湖大营,邀请左宗棠、刘典二人进武昌居住,一同过年。

李瀚章笑道:“左爵帅、刘臬司,离大年只有几天时间,本部堂已在总督衙门备了好酒好菜,我们三个好好过个年。本部堂另外又将爵帅的令兄宗植先生请到了总督衙门,还有监利王柏心,也想见爵帅一面。王柏心专攻兵学,说不定能与爵帅谈到一起。本部堂已派人去请了。”

左宗棠与李瀚章是早就相识的,咸丰十年左宗棠到宿松大营见曾国藩时,李瀚章同其弟李鸿章还请左宗棠吃过一顿酒。李瀚章当时正为曾国藩办理粮台,因做事认真,深得曾国藩倚重。

左宗棠见李瀚章诚意相邀,不好推却,只好将营务料理了一下,便同刘典一道,随李瀚章到武昌居住。但王柏心因为外出访友,已离家多日。在总督衙门,左宗棠见到了一别多年的二哥宗植。

左宗植比左宗棠整大八岁,时年已六十有三,所幸身体还硬朗,须发也未全白。兄弟见面,自有一番衷肠要述,宗植悄悄对左宗棠说道:“三弟,你知道为兄为什么从湘阴赶来见你吗?这一则是因为我们兄弟多年未见,为兄实在想你之故,一则也是因为你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我们的大嫂。三弟呀,自父亲故后,你便一个人离开家中考入城南书院,之后,就再未与大嫂说过一句话。为兄知道,若不是大嫂逐你过紧,你也不能去考城南书院。但你也有不是,她毕竟是我们大嫂,大哥走得又早,她一个人替大哥拉扯几个孩子着实不易,你不该做到总督之后,就不回老家看她了。你是总督大员,总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为兄这次来,就是盼你能随我回湘阴一趟,扫扫父母的茔地,给祠堂上上香,顺便也跟大嫂说上一句话。”

左宗棠习惯地摸着胡子说道:“二哥能到武昌来,为弟的心里着实高兴,可二哥不该谈起从前的事情。二哥既然说起从前的事,为弟也正有一肚子话想说。父亲故后,大嫂欲吞为弟该得的那份祖业,竟天天恶语相向,又串通族长,设千方用百计想将为弟逐出家门,铺盖都不给。

“为弟被逼无奈,只好躲进破庙里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为弟思来想去,也实因书院有膏火、住处,这才一狠心舍了院试考取了城南书院。为弟为能参加是年乡试,不得不借银以捐监生应试,也才入赘妻家讨食。二哥不是不知道,在我湖南,一个男人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入赘到妻家讨食的。这是让祖宗丢脸的事啊。大嫂当初如此待我,二哥为什么一言未发呢?二哥那时已娶二嫂,也在靠着父亲留的那份薄田过活。二哥当初若站出来替为弟说上句公道话,或替为弟张罗些银两纳捐,为弟又何必到别家的屋下乞食呢?”

左宗棠话未说完,眼里已经滚出豆大的泪珠来;他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左宗植听了面红耳赤,许久开言不得。

左宗棠流泪说道:“大嫂天良丧尽,她今生今世,都不要指望我跟她说一句话了。我当真有一天当面称她一声大嫂,她肯定得折寿。”

左宗植叹气说道:“大嫂是当真把三弟的心伤透了。咳,这样一个不贤的女人,爹娘当初怎么就相中她了呢。”左宗棠不语,只是流泪。

见三弟如此悲切,左宗植也不由落下泪来。左宗植了解三弟的性格,也深知在妻家乞食的不易。他红着脸道:“三弟,你也不能尽挑为兄的不是,族长不容为兄说话呀!何况,大哥早逝,两个孩子又小,大嫂仅靠父亲的那份薄业过活,也实在难以为继,依当时情形,族长所为不全是错处。三弟呀,我兄弟二人,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我们不能总记着别人的错处不是?”

左宗棠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二哥,我兄弟见面一回不易,又都这个年纪了,还是说些别的话吧。二嫂的身子骨怎么样?我托人送给她的人参收到了没有?那是皇上赏的正宗高丽参,补血补气最是见效了。”

左宗植忙道:“为兄正要同你讲这件事。你捎过来的人参不仅收到了,而且已经给你二嫂熬了两片喝了。你二嫂喝了人参之后,不仅不再气短,脸色也红润多了。你二嫂现在在家里,是天天念叨你的好。她还说,她当初进我左家的时候,就看你同常人不一样,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真没想到,还真让她料中了!”

左宗棠把眼泪擦干,缓缓说道:“二哥呀,为弟此次去陕甘赴任,已委托吴仲宣制军,雇船委员将诒端及孝威他们几个送回湘阴。她们回到湘阴,还回老宅去住,又累您照料了。孝威读书尚可,孝宽他们几个的功课却不能放松。孝威十六岁中举,孝宽已经二十一岁,尚未考取生员,这怎么行呢?”

左宗植说道:“三弟呀,你也不能心急。圣人说,功名富贵原本天定,什么时候考中生员,什么时候考取举人,那是命里早就安排好的,一丝一毫都不会错。比方说你我兄弟二人,同年中举,为兄还是科乡试解元,结果怎么样呢?三弟你已经得封伯爵,官至一品总督,为兄仍在故里开馆授徒,还是个不名一文的老举人!这难道不是命吗?富贵本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左宗植的一番话,把左宗棠说得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道:“二哥,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疑惑,您说,我三次进京会试不中也就是了,您可是解元,怎么竟也考不进甲榜呢?您这不是掌恩师徐大人的脸吗?”

左宗植摸着胡子笑道:“为兄说得不错吧?这就是命啊!命里该进甲榜,你不用十分用功也能考中;若命里没有甲榜,你就算一榜考取了解元,也还是进不了甲榜!你就说湘乡的曾涤生,长了对三角眼,真是貌没貌,才没才,整个湖南谁不说他笨哪?可就是这么个人,不仅考取了举人、进士,还被点了翰林,成了天子门生!如今更不得了啦,又是两江总督又是钦差大臣,还被封侯拜相!这都是他命里有啊!”

左宗棠忙小声说道:“二哥,您这话可千万不要同别人乱讲啊!现在的大清国,可全靠曾涤生支撑着呢。这话要传到沅甫的耳中,他非找我们兄弟拼命不可!”

左宗植忙道:“为兄不过是随便说说,看把你吓的!为兄读了一辈子的圣人书,哪能不知轻重呢!为兄也知道,这些年曾涤生没少帮你的忙,为兄不过一时高兴,说几句家里话。何况,曾氏兄弟与三弟之间的矛盾,也是全湖南尽知的。”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为弟与涤生相国之间,只有公事之争,而无私情之曲;与曾老九之间,亦无甚大矛盾,实为老九自闹意气。二哥,您适才所言几个侄子不争气,莫非是想让他们弃文从戎?”

左宗植点头说道:“三弟所言不错。如他们都像孝威一般争气,为兄是不会行此下策的。三弟知道,孝诚年届不惑,至今仍未考取生员,脾气还老大,动不动就打骂下人。长此下去,不仅毁了他,也毁了三弟你创立的一世英名。你二嫂为此很是上火。为兄反复思虑,既然孝诚读书无成,不妨就跟着你到外面去历练几年,或许能出息个人。这也是你二嫂的意思。三弟以为呢?”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二哥说得固然不错。但跑马沙场,征战杀人,却非我辈所愿。想起从前,一次涤生写信给我云:‘杀人实乃人世间最为损寿之事’,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为弟累年出征,东征西讨,杀人何止十万数!我辈生逢乱世,不得不为之,但我左家后人,却不能再行此事。为弟之意,不妨给孝诚先捐个监生。他若能考中举人固然好,若不能考中,总算也有个功名,为其他几个弟弟立个榜样。二哥,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呢?”

左宗植想了又想,说道:“三弟呀,大哥家的孝廉也不是个争气的人。日子过得原本就窘迫,下人都用不起,还成天装爷。不光喝酒耍疯,还整日去赌,赌输了就打骂他娘。有一次我去省城,他竟然把大嫂打得满大街跑。”

左宗棠忽然起身说道:“二哥,天已是太晚了,明儿我还要和克庵,计议在汉口设立陕甘后路粮台的事。说不定,还要有旨递到。刘霞仙与乔健侯不和,也不知他们两个闹成什么样了,我们歇吧。”

左宗植愣了一下,只好长叹一口气,默默地点了下头,他知道,这个倔犟的三弟,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大哥、大嫂了;入赘妻家乞食这件事,大概让三弟伤心太重了。想到此,左宗植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顿嘴巴。

不久,左宗棠收到军机处抄发给各地督抚的圣谕。圣谕题目是:陕省糜烂至极谕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等兼程赴援并将前陕抚刘蓉革职回籍。

原来,捻军占据了陕省大部分州、县,且逼近了省城西安后,乔松年檄刘蓉率军迎战,结果大败,除刘蓉逃回外,麾下各路将领均不知下落。乔松年紧急上奏朝廷请调援军。

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刘蓉革职勒令回籍,又派曾国藩、李鸿章二人严檄所部鲍超、刘松山等大将急速统兵援陕。该谕最后特别强调了一句:“将此由六百里谕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李鹤年、赵长龄、乔松年,并传谕鲍超、刘松山知之。”

李鹤年是湖南巡抚,赵长龄原任陕西巡抚,被革职后由刘蓉署理,现接替刘蓉帮办陕西军务并署山西巡抚。鲍超、刘松山二人现均在剿捻前线,随同曾国藩作战。

左宗棠读罢圣谕先是大惊失色,继而便是连连叹气。陕西的形势真可谓一日多变,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曾国藩能及时将鲍超、刘松山二人调派入陕,以期能保住省城西安。至于朝廷为什么要调派鲍超、刘松山援陕,鲍超、刘松山离开剿捻前线,曾国藩能否支持,二将饷源何出,这些都在左宗棠心里存下了问号。

午饭的时候,大营又收到军机处转发的国子监祭酒车顺轨的一篇折子。左宗棠读了车顺轨的折子后,这才知道朝廷飞催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二将援陕的真正原因。

国子监是大清国的最高学府,祭酒,从四品,相当于现今的国立大学校长,但比校长位尊。车顺轨籍隶陕西,一直密切关注家乡的形势。有一天,车顺轨收到同为陕西籍广东候补道李宗沅的一封信。李宗沅回籍养病,目睹了陕西的情况,心里很是焦急。据李宗沅函称,捻军张宗禹和宋景诗部进入陕西,先是盘踞在二华,后来就突然逼近西安,然后又东扰蓝田,围困多日,却又开赴临潼的新丰、阴槃一带,与官军对峙。现在张宗禹捻军直奔西安。官军行至灞桥一带,便被捻军包围,湘军一营全部战死,总兵萧德杨阵亡。现在西安已被捻军团团包围,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车顺轨接函便上折。朝廷于是把车顺轨的折子转给左宗棠,用意不言自明,希望左宗棠尽快入陕。

车顺轨的折子最后写道:“伏思关中为形胜之区,自回逆倡乱以来,百姓蹂躏,已不堪言。现在省城被围甚急,粮断援绝。若不飞调劲旅立即救援,断难保守。左宗棠到尚需时日,合无仰恳天恩,即饬提督鲍超、刘松山二军无分星夜迅速赴援,以救生灵,而保关辅。”

左宗棠读了车顺轨上奏的这个折子,已无法在武昌城内住下去,当日便回到汉口大营。

左宗植见左宗棠公务繁多,也只得提前离鄂返湘。临别,左宗棠送左宗植纹银五百两贴补家用。

左宗植始不肯收,后见左宗棠说出“原本想多给二哥几两,怎奈为弟的养廉已借与船政局使用。如今将赴陕甘,尚不知饷银何出”这样的话,才急忙收下,匆匆别去。

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二节 钦差大臣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正月初一,左宗棠接到六百里快马递到的圣谕:“陕甘总督、一等恪靖伯左宗棠,着授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钦此。”

显然,为事权归一,朝廷经过反复考虑之后,不得不把“钦差大臣”职衔授给左宗棠,以便左宗棠能在粮饷募勇之事料理完备后,尽早入陕,扭转陕甘的被动局面。

接旨不久,左宗棠又收到杨岳斌及刘蓉快马送到的信函各一件。

杨岳斌在函中向左宗棠通报,老湘军统领刘松山所统带部队十七营,马队三起,已飞速抵陕并解除西安之围,并通报鲍超各营,因粮饷尚未备齐加之鲍超本人旧病复发,全队尚未开拔的实情。

刘蓉则向左宗棠讲述了因乔松年掣肘,致使“月饷欠悬,饥寒交迫,死者无葬埋之费,伤者无医药之资,各军将领日来弟寓泣诉”的窘境。读过刘蓉的信,左宗棠气得一夜未眠,他暗道:“陕省局面坏得如此之快,全系乔松年滞怠饷糈所至!”

所幸刘松山已抵西安,这总算能让左宗棠松上一口气。

左宗棠就陕甘目前的形势以及如何办理等事,给朝廷拜发了《敬陈筹办情形》及《筹拟购练马队》,又附《恳恩敕下杨岳斌、刘蓉悉力支持》一片,恳请朝廷自己未到任前,仍由二人主持大局,自己可以从容展布;抵任后,与二人共同维持局面,把陕甘两省的局势稳定下来。

左宗棠以为,放刘蓉做陕西巡抚,一定比乔松年任巡抚更合适。刘蓉久经战场,颇知兵事玄妙,而且筹饷有方。左宗棠担心刘蓉革职回籍后,再难有出头之日。于公于私,都该上折奏留刘蓉、杨岳斌。

但朝廷并不这么想,一个月后,圣旨下到大营,驳复了左宗棠奏留刘蓉的请求。圣旨以不容回旋的口气写道:“杨岳斌迭经有旨,责成将甘肃军务妥筹整理,准归该督调遣。刘蓉于捻踪入陕后,屡次催令出省,终以抗违,去冬灞桥之挫,已降旨将其革职,毋庸留陕,以为疲玩者戒。钦此。”左宗棠长叹一口气,只得作罢。

转日,左宗棠着刘典统勇先期入陕,自己拟待马匹、枪械以及粮饷办理妥帖后,再拔营跟进。

刘典离开汉口第五天,左宗棠又收到朝廷十万火急递来的圣旨,告以据陕西巡抚乔松年奏报,陕西形势危急,军心、民心日渐涣散,着其迅速入陕,勿在鄂停留。

圣旨最后命令左宗棠:“该大臣务当先其所急,迅往镇压,并以屏蔽晋、豫,断不令遽行入甘,致碍该大臣种种布置。”

左宗棠接旨色变,等传旨差官离去,便大骂道:“这个乔鹤侪,他这是发得哪门子神经?陕甘粮饷无出,不把粮饷料理妥当,你让几万大军怎么剿贼!陕省的事,是生生坏在他这个王八巡抚手里!本部堂到陕后,看怎么同他算账!”

骂归骂,气归气,左宗棠又不敢不奉谕拔营。他只能一面西行,一面料理未尽事宜。途中,左宗棠陆续接到圣旨。

一旨曰:“杨岳斌奏八旬老母病重,自身病亦增剧,恳请开缺回籍。着宁夏将军穆图善暂署陕甘总督,准杨岳斌交篆回籍。”

左宗棠收到此旨苦笑不止,杨岳斌、刘蓉这两位同乡,他一位也没有留住。

一旨曰:“裕瑞奉旨赴蒙古等地为入陕官军采办马匹已成,现已分起解赴陕甘总督衙门,交穆图善;富明阿奉旨已率麾下吉林马队五营,并新募年力精壮炮手千余名,拔营向陕西进发。”

一旨曰:“两江协饷已由曾国藩、李鸿章派人送抵西安,四川、福建浙协饷已启运。”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四月初八,左宗棠率军抵达樊城。

在樊城,左宗棠收到穆图善军情快报,称:“入侵新疆的中亚浩罕汗国帕夏阿古柏,已统率麾下安集延人,突然占领库尔勒以西地区,并赶走新疆伪回王布素鲁克,公然建立‘哲德沙尔’汗国,自封‘毕条勒特汗’”。

左宗棠读了穆图善的兹文后,又是几夜不得安枕。他私下对香姑娘说道:“这个阿古柏洋犊子,他是欺我大清无人吗?待陕甘平靖,看本部堂怎么收拾他!”

宁夏将军穆图善,字春岩,满洲镶黄旗人,那拉塔氏,是有名的揽权不干事的主儿,与军机大臣宝鋆的关系最好。初以骁骑迁参领,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随多隆阿阻击太平军陈得才部西进陕甘,战败之后,却把责任推到多隆阿头上。

多隆阿还没来得及辩解,穆图善已通过宝鋆的举荐,升任西安左翼副都统,两年后继多隆阿署钦差大臣。同年夏,又是宝鋆说了话,赏一品顶戴补荆州将军,与刘蓉会办陕甘军事。次年调任宁夏将军,会同总督杨岳斌继续办理陕甘军事。他自恃边务老臣,圣恩又好,自然不肯屈尊于人下,刘蓉与杨岳斌竟全不放在他的眼里。他要办的事情,全陕甘没有人敢道半个不字。按大清官制,总督与将军虽是平行的,但地位,总督却是高于将军的。但在陕甘,无论总督杨岳斌办理何事,若不征得穆图善同意,他就办不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陕甘的局面如此糟糕,全是总督、将军、巡抚互相掣肘出现的结果。

六月十八日,左宗棠抵达陕西潼关。

在潼关,左宗棠接到穆图善、乔松年十万火急发来的咨文称:“原定济饷除两江按额如期到陕,其他济饷均未解到;如今粮饷不继,入陕各路官军人心浮动,均有哗变之象。”

左宗棠接文大惊,不得不飞檄福州船政局胡雪岩,命其速赴上海向洋行借款二百万两以救急。左宗棠在信里交代胡雪岩,此次借款,长短局均可,仍用各省济饷做抵押,拿陕甘的国课做担保。给胡雪岩的信让快马送走后,左宗棠又飞檄乔松年,着乔松年加紧筹饷以稳军心,并让乔松年转饬陕西藩台林寿图,倾陕省现有银额解营,不得有误,如其不然,定当严参!

左宗棠当晚又紧急给朝廷拜发了《奏请商借洋款以急需》的折子。在潼关耽搁了五日,左宗棠正要起程前行,不期赏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刘锦棠,统率七营老湘军人马赶到这里。

刘锦棠是奉刘松山与乔松年之命,特赶来潼关接应左宗棠的。一见刘锦棠,左宗棠分外高兴,当即命令各营驻扎原地不动,决定和刘锦棠会商后再决定进止。

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三节 后生可畏

左宗棠如此高看刘锦棠是有原因的。刘锦棠是湖南湘乡人,字毅斋,以监生捐县丞。其父名厚荣,早年投湘军,与太平军作战身亡。为报父仇,他弃县丞不做而随叔父刘松山同投曾国藩麾下。

刘松山被曾国藩拔为营官后,他为刘松山办理文案,闲暇则与兵书战策为伴,深得曾国藩嘉许。刘松山临阵对敌,每有疑难,亦与之商议。其每献计于刘松山,使刘松山每战必捷,直累功至提督衔,与鲍超齐名;刘锦棠本人,也因佐刘松山兵事有功,被曾国藩保举成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并拨七营人马归其统带。刘锦棠早年丧父,一直视刘松山为父。刘松山也因连年征战未娶,视锦棠如子。

刘锦棠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如此年轻,能有如此之成就,在当时的大清来说,的确是凤毛麟角,既难得又罕见,左宗棠不能不高看一眼。

刘锦棠到潼关的当晚,左宗棠向刘锦棠询问了一下在陕各军的情况。刘锦棠道:“世叔容禀,晚生以进陕后所见情形而论,陕事如此不易措手,实则是在兵而不在将,粮饷倒在其次。”

左宗棠见刘锦棠发出如此言论,当即一愣,不由笑着问道:“毅斋,本部堂接到督办圣谕,首先想到的便是饷事。你也知道,本部堂每次出征,总把饷粮列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也是这个。你如今讲粮饷倒在其次,这可大出本部堂意料之外了。你几年来,一直以兵事为主业,你来说说看。”

刘锦棠想了想,说道:“世叔,这里就我们叔侄二人,晚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世叔既莫怪晚生妄言,也莫笑晚生无知。晚生大胆以为,现在在陕的捻贼张宗禹大队人马,主要以马队为主,步队次之。而我入陕之各路官军,则是步队为主,马队次之。曾相国在徐州师久无功,也是缘于我各路官兵步多而骑少之故。”

左宗棠哈哈笑道:“毅斋所言极是,你大概已经听说,本部堂上奏朝廷,让裕瑞到蒙古买马的事了吧?现在裕瑞已将马匹运送到兰州,穆图善正在择将选勇设立骑营,相信月余可成。毅斋,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本部堂会有此一策吧?”

刘锦棠微微一笑,道:“裕瑞将马匹运送兰州的事,晚生不仅早就知道,而且最近又风闻,督标营因粮饷不继,穆大帅正将这些马匹,陆续拨给各营宰杀充食。晚生还听说,世叔让裕瑞采购马匹数目是两千余,裕瑞实际解送的只是一千八百匹。如果督标此时仍无粮救急的话,裕瑞解送的马匹,应该能剩一千匹左右。”

刘锦棠话未落音,左宗棠已是惊得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一脸的困惑。刘锦棠见左宗棠呆若木鸡,不由接着说道:“世叔如此吃惊,大概是没有想到吧?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裕瑞匆忙奉旨,他如何能在十日之期,购到几千匹战马?不把些老弱病残拿来充数,他如何能向上头和您老交差呢?穆大帅久屯边关,最知马之优劣,上不得沙场的马匹,不让兵勇宰杀充饥,您让他老留之何用?草料都供不起呀。”

左宗棠这时才像醒过神来似的,道:“毅斋,你适才讲的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本部堂购马匹的这几万两银子,可不是打了水漂?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风闻可不行啊!”

刘锦棠答道:“世叔莫急,大概这一两日,穆帅的军报就能递到。但不管怎样,晚生已经料定,裕瑞采购的这批马匹,能真正上沙场的不会很多,恐怕连一个骑营都建不成。世叔,晚生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左宗棠忙道:“你有话尽管讲就是,不要藏着掖着。这方面,你不如令叔寿卿痛快。”

刘锦棠道:“晚生想问世叔一句,采购马匹本系为建骑营所用,像这样的一桩大事,世叔怎么不委托黑龙江将军特普钦或者吉林将军富明阿去办呢?”

左宗棠小声说道:“特普钦正在病中,富明阿呢,本部堂又未与他打过交道,有些信他看不着。何况,富明阿素有贪名,本部堂亦怕他狮子大张口。本部堂派裕瑞赴口外购马,是因为裕瑞执掌过太仆寺,应该懂马之优劣嘛!”

刘锦棠接口说道:“普天下人都知道,裕瑞最会吃马,却从未听说过他会相马。一匹马能出多少斤肉,多少斤筋,没人能赛过他。”

左宗棠急忙挥挥手道:“毅斋,你不要说下去了。本部堂想和你计议一下,眼下在陕各路人马,纷纷断粮断饷,当如何才能稳定军心?你入陕已有些日子,又和捻逆与匪徒交过手,你说说看。”

刘锦棠沉吟道:“世叔容禀,晚生以为,粮饷相比,粮为第一,饷次之。世叔应当先派快马分赴河南、山西两省,去向赵长龄抚台、李鹤年抚台求援,先商借一批粮食应急。朝廷已有旨着赵抚台帮办陕西军务,他不能不借粮于我。山西则是陕西的邻省,李抚台也自无坐视之理。粮食一到,军心自可稳定。

“第二步,世叔可上奏朝廷,请吉林将军富明阿选派炮队赴陕,以防捻军狂奔无度。若饷有着落,世叔先要派人去和富明阿联络,请他代购一批军中用马,先期采购五千之数,陆续增至一万匹。世叔可就在潼关方圆,从各营抽调兵勇设立骑营,酌派明白此道之人出任营官,请总兵、提督衔的大员分统之,最迟不过三五个月,必能成军。

“晚生大胆以为,规陕甘之道,由骑兵追剿,用炮营轰击,以步兵围而歼之,方能大见成效。”

刘锦棠话毕,打开身边的护书,从护书里拿出几张草图来,递给左宗棠道:“世叔请看,这是晚生自绘的一张追剿路线,最后这里,便是围歼捻贼的地方。”

左宗棠接过图纸,不由感慨了一回:“本部堂年不过五十有六,但同你相比,的确老了。现在的督抚当中,本部堂自忖兵书读得最多,也不怕打仗,但和你这个年轻后生比起来,考虑事情就有些迟钝。人哪,不服老不行啊!”

刘锦棠忙道:“晚生没有把世叔当成外人,才放胆说了这些。世叔倒如何讲出了这些话?这不仅是在打晚生的脸,其实是在逼迫晚生以后闭嘴!”

左宗棠一把拉过刘锦棠的手,动情地说道:“毅斋呀,你我形同父子。本部堂适才所言,本非自谦,是心里话。本部堂是真的老了!毅斋呀,你应该知道,本部堂几年征战,都是在福建浙一带,那里的气候,与我湖南相差无几。陕甘气候不仅大异于我湖南,地形地貌也与本部堂想的大不一样。这其实也正是本部堂奉命督办陕甘军务后,一直被动的原因。厚庵与霞仙在这里几年,已熟知这里的情形,但上头偏偏不容他们在这里多待一日。本部堂有些事情,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人从京里给本部堂写信,说这是官相国给上头出得主意。

“官文这个老犊子,他这是想把本部堂一世的英名,给毁在这里呀!我湖南有句老话:‘最毒莫过妇人心’,可本部堂却以为,这话说得不对。本部堂以为,最毒不过官文心哪!这个狗杂种,本部堂早晚找他好好算算账!毅斋呀,就依你所言,本部堂暂时驻节潼关或临潼,先向赵长龄、李鹤年借粮救急。等胡雪岩把洋款借到手后,本部堂第一件事就着手选勇设立骑营。”

左宗棠随后派出几路快马,召集各路将领连夜到潼关议事。

刘锦棠回营后,左宗棠躺在床上许久未眠,他在反复思考刘锦棠讲过的每一句话。

左宗棠辗转至夜半,口里忽然冒出一句令香姑娘莫名其妙的话:“生子当如刘毅斋,生子当如刘毅斋呀!若非这个龟儿子及时提醒,本部堂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香姑娘怕惊着左宗棠,原本在侧佯睡,如今见左宗棠口里说起话来,她也就只好睁开眼睛说道:“奴婢一直以为老爷半夜不眠,是在为眼前的局面发愁,却原来是在想毅斋这个人。刘毅斋与大少爷孝威年岁相仿佛,奴婢以为,毅斋虽熟读兵书,又聪颖过人,可惜只是个监生出身。我们孝威,可是个举人哪!”

左宗棠笑着摇头道:“他们两个不能这样比呀!毅斋虽出身监生,但他所学,正是当今所用之学,不要说孝威仅仅是个举人,就连一些甲榜出身的人,也无法与他相比。我大清不缺相国,不缺军机,更不乏督抚,却偏偏就缺少像毅斋这样的少年才俊。”

几乎就在各路将领到达潼关的同时,左宗棠收到陕西巡抚乔松年从西安紧急送过来的告假单子。

乔松年在告假单子上报称:“忽染头晕腹泻急症,已向朝廷告缺,请爵帅速派委员到西安料理粮饷各事。”乔松年不早不晚,偏赶在这个时候向左宗棠摔起了印把子,这无异是在向左宗棠示威!左宗棠把乔松年的告假单子撕碎,扬手丢进纸篓里,权当没有收到。

此次到潼关面见左宗棠的各路将领有:署陕西按察使帮办陕西军务的刘典、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刘锦棠、提督衔老湘军统领刘松山、提督衔楚军前路先锋总兵刘端冕、楚军二路先锋总兵衔周绍濂、刘松山帐前提督衔统带总兵杨和贵以及吴士迈、甘肃臬司张岳龄、广东提督高连升等。另有原在陕境随同刘蓉作战的五名提督衔统兵大员,以及新授陕西提督郭宝昌、抚标统领随乔松年征战多年的总兵黄鼎等人,也先后赶到潼关。

各路将领在陕境与捻、回等军交战多日,面目上多少都有些狼狈,加之缺粮心躁,俱不见了往日时的从容气概。

左宗棠知道各位的苦处,到的当日,便让潼关知府衙门代购了几只牛羊宰杀,先行慰劳,待各路统兵大将吃好喝好后,这才传到一起议事。刘松山笑着对左宗棠说道:“爵帅呀,卑职南征北讨了几十年,还从没这么馋过!入陕三月肉不尝。这个乔鹤侪,他可把老湘军这几万人马给坑苦了。”

刘松山说完这话哈哈大笑,有意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郭宝昌、黄鼎二人,二人佯作没有听见。

左宗棠悄悄问刘典道:“乔抚台的病重不重?”

刘典一愣,默默摇了摇头,然后才小声说了一句:“抚台的气色比座中的哪位都好!”

左宗棠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议事吧。各位都说说这仗应该怎么打。”

当晚,左宗棠在灯下给朝廷拟了四篇奏折。

一篇是《请催各省原定协饷迅速解陕救急折》,一篇是《请饬吉林将军富明阿急调熟练炮手入陕助剿折》,一篇是《乔松年突发急病不能理事申请着刘典暂署陕西巡抚折》,一篇是《请饬吉林、黑龙江两地将军代购良马将在潼关训练骑营折》。四折之后,左宗棠又附《预陈剿抚回匪事宜》及《鲍超伤病情形》二片。

因军情瞬息万变,各路将领只在潼关住了两天便飞马回营。

临行,左宗棠将陆续由汉口粮台转运来的五万石米,分发给各路将领带回军中,又将手头仅有的八万两饷银交给各路将官,充各营十日之饷银,聊稳军心。

左宗棠离开潼关不久,圣旨开始陆续递进行辕。朝廷对左宗棠所请诸事一一照准,但对刘典暂署陕西巡抚一事,却给予否决,反倒给刘典提了一格:以三品京卿帮办陕甘军务,算是给了左宗棠一个面子。

左宗棠有他的理由,但乔松年也有乔松年的圣恩。左宗棠虽是钦命钦差大臣、陕甘总督,但他想撤换一省巡抚,却是不能轻易便办到的事。左宗棠除了一个人生闷气,无其他办法好想。

这时,李鸿章接替曾国藩,出任钦差大臣节制河南、山东、湖北、安徽等省的剿捻各军,同赖文光、任化邦统率的东捻军作战;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为李鸿章督粮筹饷。

三个月后,经胡雪岩之手借到的首期洋款六十万两送达潼关。

胡雪岩在送给左宗棠的密信中称:“另一百四十万两借款已有眉目,东亚银已答应商借,但利息非八厘不办。司里正通过盛杏荪与东亚银商谈,已许到六厘,东亚银尚未答复。”

左宗棠急忙给胡雪岩送快函一封,称:“若东亚银坚持非八厘不办,亦可答应,不过改长局为短局可也。”

洋人借机抬高借款利息,这本在左宗棠的意料之中,但一下子抬高这么多,这还是让左宗棠吓了一跳,他只能用缩短还款日期的办法来减少损失,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第二个办法。

左宗棠收到银子的第二天,即飞檄富明阿,请其速将代购的战马,委员送解潼关,并许以马到即付购马用银。

左宗棠随后行文各路将领,着派员到潼关领取一月饷银。不久,从山西、河南两省商借的军米运抵潼关;富明阿奉旨挑选的二千五百名炮手,也已开始陆续进陕。

五千匹战马到后,左宗棠札委刘锦棠赴各营选取兵勇,另成十营骑营之数,归刘锦棠统率、操练,新成骑队各营营官,则由刘锦棠自行委派。

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虑,决定付刘锦棠以重任,大胆使用,以解决湘楚各军统兵大员接续不上的矛盾。

鲍超此次抗命不出对左宗棠打击颇大,若湘楚各军统兵大员济济一堂,相信鲍超是不敢以病抗命的。左宗棠已经意识到,鲍超、刘松山等一班名将老之将至,是真到了该为他们培养几个替手的时候了。

左宗棠把札委刘锦棠训练骑营的事函告于曾国藩,曾国藩回函赞之,称其为明智之举,又称颂刘锦棠“日后定能创立盖世奇功”。

左宗棠接信一笑,并不以为然。他一直对曾国藩的识人之学抱有怀疑。但左宗棠还是把曾国藩的回信送给刘锦棠阅看。刘锦棠的眼里流出了感激的热泪。以后,刘锦棠更加勤奋,几乎吃住在军营里。闲下来,不是研读兵书战策,就是会同各营营官,探讨骑营作战的方法及战守要略;十营又三起骑勇竟生生被他在三个月后练成。

左宗棠亲赴营地来观看骑勇的操练,看后甚觉满意,不多几日就命刘锦棠统带着这支队伍及原来的旧部,开赴征战前线。

陕西的被动局面开始渐渐扭转。

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四节 处乱不惊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十月十六日,左宗棠收到福建浙旧时官员的来信,讲述吴棠受小人怂恿,极力排挤各员,各员不得不辞缺另投之事。左宗棠虽反复函致吴棠,吴棠仍我行我素。

在各路清军的层层压迫下,陕西一带的回民义军陆续撤往甘肃、宁夏等地;西捻军张宗禹、张禹爵及邱远才各部约六万余众,转向陕北,几日光景便攻占绥德、安寨、延川等县。刘松山提军追击,刘锦棠、刘典、高连升等各路将官,率部陆续跟进。

这时,左宗棠收到圣谕,却原来是各国即将与总理衙门换约,旨令沿江通商口岸的将军、督、抚陈述意见。左宗棠虽然是陕甘总督,但因船政局的关系,自然也在被询行列。

显然,朝廷想知道的是各将军、督抚对换约的看法,而左宗棠却想借机,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通过此折告吴棠一状。

在折中,左宗棠所陈吴棠的罪状是:更改我定的章程,专听劣员怂恿,导致船局上下人心不稳。

此折拜发的当日,刘松山亲率中军十二营抵达洛河岸边。当时,中路郭宝昌十营,尚距刘松山有三十里的路程;郭宝昌之后三十里,则是安徽寿春镇总兵李祥和率所部三营。刘松山见天色尚早,决定先期过河,到洛州县城等待郭宝昌、李祥和的两路人马。

傍晚时分,刘松山率部到达洛州。刘松山一面令军兵安营扎寨,一面派出报马去打探郭宝昌、李祥和两路的进止情况。

当时正值深冬,陕北又极其寒冷,洛河结冰甚厚,光滑如镜,大军一轰即过,形如平地。但刘松山在洛州等来的并不是大队人马,而是郭宝昌派快马送到的一封救援文书。

刘松山展信一读,得知郭宝昌即将过洛河时,忽听后队传来枪炮声,他便知道一定是李祥和遇到了敌情,便马上命令后队变前锋,开回原路去接应李祥和,哪知就中了捻军预先设好的埋伏。他一面紧急给前路送信,一面和大队捻军交战。

刘松山不敢耽搁,随即传令拔营回援,但还是晚了一步。刘松山赶到时,大队捻军经郭宝昌等力战已经撤走,只留了一地的湘军伤亡将士。这一战,记名提督、安徽寿春镇总兵李祥和战死,记名总兵刘芸桂身受数枪,命亦难保。

刘松山详加统计伤亡兵勇,计伤三十八人,亡八十八人,大量粮食辎重被席掠殆尽。

刘松山气得哇哇一顿乱骂,他却是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他刘松山在追击捻军,捻军如何又从后面杀出来了呢?

左宗棠收到刘松山的通报,当即便断定是刘松山孤军冒进,让捻军钻了空子,于是就飞檄刘松山、刘锦棠、刘典等各路人马,只准互相策应齐头推进,严防单军冒进。

左宗棠当晚拜折向朝廷通报追剿失利的情况,并为阵亡将弁请恤、为出力将弁请奖。

刘松山等各路人马,接到左宗棠紧急发来的军命,不敢稍存大意,开始步步为营,互相策应着向前推进,终于在一个月后,将六万余捻军包围在绥德、安寨、延州等地。

陕西官军在完成对西捻军包围的同时,东捻军赖文光、任化邦约十万余众,也被李鸿章以长墙之工事,围困于黄河南岸、六塘河北岸、胶莱河西岸、运河东岸地区内。赖文光率部左冲右突,却连遭败绩,兵马损失惨重,形势极其危急。

为解救被围的东捻军,在陕西绥德一带受困的张宗禹,经与张禹爵、邱远才等将领商议后,决定出奇兵救之,来个围京救赖。

经过周密思考,张宗禹决定把突围地点,选在清军兵力最薄弱的宜州一带,拟从壶口踏冰桥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再由山西飞马直奔京城,将统治大清国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娃娃生擒活拿,趁势把满人逼出关外,重振天国大业,打李鸿章个措手不及,圆自己的一个皇帝梦。

张宗禹此计一出,各将领无不叫绝,当即分头准备。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十二月十七,当晚子夜时分,全部捻军分由绥德、安寨、延州三地飞出,呼啸着扑向宜州方向,马踏尘土扬起的飞沙,赛似陡起的狂风,笼罩得天地朦胧。捻军此次突围速度之快,大出各路官军所料。各路人马提军追赶,却哪里赶得上?只好架炮猛轰。

捻军却全不顾忌炮火,只管一路猛杀猛冲,其势若排山倒海,其快如闪电雷鸣,转瞬即逝;眼见着踏冰桥飞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把各路清军,生生甩在后面。

刘典飞报左宗棠。左宗棠大惊失色,连连跺足道:“捻贼此行意欲何为?莫非想与东捻会合吗?”

左宗棠一面派快马给山西巡抚赵长龄通报消息,一面把西捻的去向通报给朝廷。

西捻军突围成功的时候,东捻军大部已被李鸿章所统湘淮各军所斩杀,仅赖文光一人率领千余骑,突破六塘河防线,正在沿运河东岸南下寻找突破口。

西捻军得知东捻军大部被杀的消息后,几乎疯狂了,他们以夜行百里的速度从山西呼啸而过,直入豫北、冀中北上,兵锋直达北京卢沟桥。

时任直隶总督的文华殿大学士官文,此时正在保定张罗着过年的事,忽然得到捻军从天而降的消息后,他竟吓得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便一跤跌倒在地,直跌得口歪眼斜,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驻在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连夜把西捻军突然到来的消息,紧急上报给朝廷。大清国朝野震动,慈禧太后一面令恭亲王紧急调派直隶各军防堵,一面着令军机处连夜给官文、崇厚、李鸿章、左宗棠等督抚拟旨。圣旨快速飞往各地。

圣旨对所有在事督兵大员都给了程度不同的惩处:“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隶总督,剿匪是其专责,乃毫无布置,任令捻逆北趋,日肆蔓延,实属有负委任。左宗棠于张总愚捻股未能在陕省就地歼除,致令纷窜山西、河南,扰及畿辅,调度无方。官文、左宗棠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身任钦差大臣,为朝廷素所倚畀,当此匪踪北扰,宜如何速派援军同心剿贼?乃迭奉谕旨,既未催令刘铭传曁善庆、温德勒克西等军趱程前进,又日久无一字复奏,是何居心?着拔去双眼花翎,并褫去黄马褂,革去骑都尉世职。李鹤年未能迅速出省督剿,会殄逆氛,以致捻逆窜入直境,扰及近畿,所调宋庆等援军又不遵旨饬令分途前进,失误戎机,着革去头品顶戴,并摘去翎顶。”

从圣旨中可以看出,官文、左宗棠是交部严加议处,李鹤年革除头品顶戴、摘去花翎,对围剿东捻的李鸿章惩罚最重:不仅被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还革去骑都尉世职!显然,慈禧太后是被西捻突然扑犯畿辅吓坏了。

左宗棠接旨完毕,先派快马檄催宜州各军,作速入晋追剿,一面把香姑娘安置到潼关城内居住,便连夜拔营赶往夏县,拟由闻喜、曲沃、介休直入直隶防堵。左宗棠的这个新年,眼看着只能在途中度过了。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正月初九,左宗棠率亲兵十营五千人抵达介休,正是连日大雪,草木皆白,积雪厚达尺余,前路雪阻不能行。

左宗棠冒雪踏察地形,决定改由寿阳走井陉入直隶。大军顶风冒雪前行,极其缓慢,整整走了八天,才抵达寿阳。左宗棠在此感染风寒,咳嗽不止,但因军情急迫,不敢休息,仍带病前行,终于十八天后,由获鹿到达正定。在正定,左宗棠扎下大营,向朝廷拜折请示进止。

圣旨很快飞递过来,命其总统现在直隶之各省官军,并对各路人马作出详细部署,同时委左宗棠总统在直隶的各省官军。

左宗棠接旨,连夜拜发《总统现到各军筹剿捻逆》折,随后提军赶往定州,由定州赴保定督战。左宗棠行军途中又得到消息:东捻军最后一部在扬州被淮军吴毓兰部歼灭,首领赖文光被生擒,旨令就地处斩。至此,东捻军不复存在,李鸿章已亲率亲兵十余营到直隶景州督战。

二月初四,左宗棠行抵定州。当晚,左宗棠接到圣旨。原来是朝廷怕各督抚互相扯皮,为事权归一,决定派恭亲王奕䜣统率神机营出京。各督抚进止,悉归恭亲王一人调派。

旨曰:“现在各路统兵大臣并各省督抚带兵入直剿办捻匪,虽经派令左宗棠总统前敌各军,仍恐各大臣等意见分歧,事权未能归一,以致呼应不灵。本日已明降谕旨,令各路统兵大臣并各该督抚等,均归恭亲王等节制矣。各该大臣、督抚等,于贼势军情俱当随时具报神机营核办。唯军情变幻靡常,一切进止机宜,仍应责成各该大臣等随时相度办理,不得专候神机营指示,俾免稽延贻误。左宗棠、李鸿章均系钦差大臣,现既归恭亲王等节制,自可一事权而免分歧。”

接旨在手,左宗棠长出一口大气,病情也陡然间好了许多。很快,恭亲王的王驾驶出京师,前中左右均有神机营兵勇护卫,地动山摇,很是威风。

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五节 双雄联手

张宗禹见清军倾全部兵力征剿,知京师已不能取,于是由晋州西南渡滹沱河南下,到新乡、滑县一带。

恭亲王随命各路在直官军跟踪追击,左宗棠亦不得不由定州赶往正定,由正定渡滹沱河向南追击。同年四月十四,左宗棠与李鸿章相见于吴桥。在吴桥,两个人就目前的局势进行了反复商议。

李鸿章向左宗棠提出,此次征剿西捻,非设长墙围困不能功成。很显然,李鸿章仍决定用对付东捻军的方法对付西捻军。

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考,同意李鸿章的建议。李、左于是联衔上奏朝廷,共同向朝廷提出设长墙围困西捻的建议。鉴于京畿危险解除,恭亲王率神机营各部,不久即返回京师。

恭亲王进京的当日,慈禧太后便听从官文的建议,给李鸿章、左宗棠分别下达圣旨:钦命李鸿章总督追剿各军,左宗棠只率亲兵十营就近清剿。

圣旨语气极其严厉,限一月内将西捻军悉数荡平,否则便唯二人是问,严惩不贷。

接旨在手,李鸿章叫苦不迭,左宗棠也有些莫名其妙。但左宗棠很快便猜测出,这肯定是文华殿大学士官文向上头提的好建议。

左宗棠私下骂道:“老王八,你害左老三也就是了,如何还把李少荃给捎带上!”李鸿章接旨也是大感意外,却又不能不奉旨行事。官文此时已交卸直督印绶,奉命回京养疾。官文想害左宗棠,却偏偏捎带害了李鸿章。

西捻军如此能征惯战,又全系骑兵,奔走如飞,各路官军如何能在一个月之内将其荡平呢?官文的建议,慈禧太后偏偏就相信。恭亲王明知官文此举是在借机泄私愤,却也无奈,只能照慈禧太后吩咐的去做。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尽管李鸿章、左宗棠二人日夜调兵遣将,虽也小有几次胜仗,但对西捻军的大队人马,却无计可施,仍任其奔走自如。朝廷无奈之下再颁圣谕,决定钦命都兴阿钦差大臣,接替恭亲王统带神机营并指挥各军,对左宗棠、李鸿章严惩不贷的话,反倒不再提起了,仅仅以交部严加议处而已。

送走传旨差官,李鸿章望着左宗棠,左宗棠望着李鸿章,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苦相。

李鸿章小声说道:“爵帅,这都兴阿接替恭亲王来督师,我们所议的长围计划大概难以实施了。都兴阿同僧王爷一样,只会带着马队穷追猛打,谋略是一丝也无。”

左宗棠抚着胡须说道:“你我二人若听都兴阿的,这西捻只会越剿越多。何日功成?实无定期耳!”

李鸿章沉思良久,默默无语。左宗棠小声说道:“少荃爵帅,我想了想,这西捻军要想荡平,还须用你的长围之计不可。”

李鸿章摇头苦笑道:“长围不能一时奏效,都兴阿不会采纳的。”

左宗棠压低声音道:“少荃,我们如果和都兴阿各行其是怎么样?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他是钦差,你我也是钦差。”

李鸿章点了点头,道:“我们也只好冒这一次险了。我们如果尽听都兴阿的,你我两军非被拖垮了不可。”

二人计议已定,仍按原来议好的方案办理,但凡都兴阿递过来的督剿各命,二人均不理睬。都兴阿向朝廷告黑状,奏折又全被军机处压住不递。因为恭亲王实在信不过都兴阿这个人,怕他误事。

都兴阿气急,开始率所部马队及吉林、黑龙江马队,渡滹沱河奋力追赶西捻军,决定一个人成此大功,好好羞一羞左宗棠、李鸿章。

都兴阿,字直夫,满洲正白旗人,郭尔贝氏。由荫生授三等侍卫,晋二等。生得高大威武,极其生猛。曾随僧格林沁剿捻,因作战勇敢得授江宁将军。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陕甘爆发回民起义,诏赴绥远督防,调西安将军督办甘肃军务,署陕甘总督。他到了之后,到处征剿,却累战累败,一怒之下,便开始对所有回民下手,把陕甘闹了个乌烟瘴气。江宁收复,论功予骑都尉世职。四年调荆州将军,在任期内,对周边百姓大肆残害,随意糟蹋良家妇女。两江总督曾国藩气急,狠狠参了他一本。朝廷无奈之下,只好把他调回京师管理神机营。

都兴阿是大清国出了名的常败将军、摧残妇女将军,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深得慈禧太后和一些王公大臣的信任,称其会用兵,通韬略,为大清国罕有之大才。都兴阿平日亦以懂兵事自负,真正是眼中无人。

都兴阿此次挂帅出征,能否给慈禧太后的脸上增光添彩呢?不但慈禧太后本人密切关注,满朝文武也都在关注着。

但都兴阿实在太不争气。他先是忘了追敌过快要防后路这条古训,他以一日行一百二十里的速度,一路猛追,却把黑龙江和吉林马队甩在了后面,让西捻军巧妙地抄了后路,整整损失五百余骑;他率兵回援赶走捻军后,先是谨慎了几天,缓行了几日,然后便又开始忘乎所以了,犯了僧格林沁心急的毛病,被西捻军拦腰斩断,一顿猛杀猛砍,若非张曜、宋庆救援及时,他和副都统春寿都难保全。神机营有兵勇八千余人,加上黑龙江、吉林两支马队,人数已经接近两万,人数不算少。但最关键的一点他却忘了,神机营拱卫京师日久,已多年未经征战,已经变成了只会拿俸禄而不会打仗的老爷兵了。

此役,都兴阿被杀得心慌手抖了许多天,也才知道,捻军仍同从前一样,不是谁都能剿的。他和春寿商议了许多天,竟一改过去的老做法,不再一路追赶,而是把营盘分扎在各条要道上,防堵捻军回窜京师。他认为,只要捻军不再袭扰京畿,他就算无功肯定也会无过。

李鸿章、左宗棠二人见都兴阿忽然停了下来,先是不解,后见都兴阿一直没有拔营起寨的意思,李鸿章便对左宗棠笑道:“都兴阿这是被捻子打怕了!”

左宗棠笑道:“有这个满贵堵在后面,我们正好用计。”

李鸿章点头道:“没有都兴阿这个蠢货,我们的兵力还真不够用。我看,我们该收网了。”

左宗棠用手摸着胡须笑道:“都兴阿这次不是要干大功劳吗?我们哪,偏偏不给他机会,让张宗禹离他远一些,把他们往山东赶!”

李鸿章用眼望着地图,先沉吟了一下,便用手指着运河以东、减河以南、黄河以北和东临大海的一片区域说道:“那就把张宗禹圈到这里,然后压缩,让都兴阿伸不进脚来。”

左宗棠击案道:“少荃哪,涤生早就在我面前说你是会用兵的,我当时还不信哪。如今看来,你岂止是会用兵,简直是用兵如神哪!”

李鸿章哈哈笑道:“您老才是我大清真正的用兵大家呀。我使用的计策,都是恩师设计好的。这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您。与其说东捻赖文光,是败在我李少荃的手里,莫如说是败在我恩师的手里。我恩师的河防大计,是捻逆真正的克星啊!”

左宗棠抚须说道:“少荃哪,我与涤生相交甚久,已成莫逆,这些你都知道,令兄筱泉制军也知道。我今天同你说句心里话,我对涤生的用兵,是一直不以为然的。涤生用兵,也同他做人一样,太过死板,极易钻进死胡同。关于这一点,我说过他多次。

“现在细细想来,这恰恰是他赢人的地方。长毛作乱,声势浩大,朝廷起用的能员何止百人,但却一个都没有成功。就说江忠源吧,从千人起家,几年后就拥兵过万,南征北讨,立了无数的大功,成了普天之下无人敢比的能员!文宗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但庐州一战,他便成了古人。还有周天爵、袁甲三、胜保、陆建瀛、吴文镕、向荣、和春、琦善,这些人,哪个不比涤生的名头大呀,却一个个都没有笑到最后!少荃哪,我有时就想啊,什么圣人之书,什么兵家之书,都没有难读之处,但曾涤生这部书,却不是轻易便能读懂的。你以为呢?”

李鸿章笑着说道:“你老今儿说出这话,我也就同您老讲句心里话。依我看来,我恩师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他是千百年来难遇的圣人啊!他是真正做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呀!恩师知我大清以后外交当是第一,就刻意让劼刚跟着洋人学洋话、攻西学。遍观宇内,谁敢这么做啊!就说您老吧,敢狠下心来,让孝威四兄弟放着圣人书不读,去读洋人的书吗?”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犬子孝威已经孝取了举人,离甲榜已经不远了,我怎么能让他舍了正业呢?”

李鸿章笑道:“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左宗棠哈哈大笑。

他俩当晚命令所部各军,压缩包围圈,力争把张宗禹西捻军人马,赶至运河以东、减河以南、黄河以北和东临大海的区域内围剿。

各路人马接到军命,开始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压缩包围圈。都兴阿派出几路探马打探消息,仍然无法猜出李鸿章、左宗棠二人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他仍按兵不敢擅动,决定等看清头尾后再作打算。但李鸿章、左宗棠人根本不给他机会。

很快,李鸿章穿过都兴阿大营,移节到前敌去指挥。左宗棠统带亲兵营仍驻吴桥。

这期间,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晋武英殿大学士,成了大清国汉官之首;陕西巡抚乔松年因调度无方被罢任,诏正在直、东围剿西捻的刘典署陕西巡抚。

李鸿章移节前敌不久,朝廷又颁诏天下:鉴于各路官军“围剿捻逆”已见成效,“着将官文、左宗棠迭次降革处分一并先行开复;赏还李鸿章双眼花翎、黄马褂、骑都尉世职并迭次降革处分一并开复”。

当晚,左宗棠又接一旨,却原来是陕西布政使林寿图,秉承宁夏将军署陕甘总督穆图善之命,上奏朝廷欲撤西安粮台,朝廷专为此事征求左宗棠的意见。朝廷着左宗棠接旨后,快速复奏结果,不得延误。

左宗棠不由骂道:“这个穆图善,他真是昏了头了!他想把本部堂设立的西安粮台,并入他宁夏将军府辖属的秦安粮台,他这分明是想掐我湘、楚各军的脖子。”

左宗棠连夜上折,指出:总督管辖陕西、甘肃两省,西安粮台一撤,饷道中断,不能从此进兵。历代关、陇兵事,未有不从此着手者,地势然也。左宗棠的主题只有一个:西安粮台不能撤。

左宗棠最后这写道:“非俟中原兵气全销,不能以全力注之西北;非俟关中元气渐复,不能以全力移之陇中。局势如斯,穆图善之屡次陈请,本非无病而呻;臣之力主先秦后陇,亦非敢心存歧视。”

左宗棠派随行文案誊折的时候,他脑海中涌现出的是关外的一派风光。那里天山横亘,牛马成群,古称西域,现为新疆。新疆是陕甘的辖区,是他左宗棠的辖区,但此时,却被一个叫阿古柏的人侵占。

左宗棠咬牙在心里说道:“阿古柏呀阿古柏,你这个老洋犊子!等左老三把这里的事料理明白,回任陕甘后再把回逆料理明白,然后,我再同你算总账!”

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六节 奉旨进京

进入六月,山东、河北等北方地区的苦雨季节到了。

连续的降雨,使黄河、运河的水位猛升,使以骑代步的西捻军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伤亡开始加大。

李鸿章抓住这天赐良机,命令各部快速缩小包围圈,力争在大雨结束前全线合拢。左宗棠亦不敢怠慢,严饬各军不准懈怠,就近听从李鸿章的调遣。都兴阿所辖的神机营及吉林、黑龙江马队,却不惯于在雨中作战,何况大雨滂沱之下,也不利于马队行军。面对着叫苦连天的所辖各部,都兴阿传下令去,等雨过天晴道路板结后再向前开拔。一次绝好的立功机会,让都兴阿生生给错过去了。

十日后,西捻军被李鸿章、左宗棠所部湘、淮、楚各军,包围在山东茌平南镇的一大片沼泽地里。

官军先是用重炮猛烈轰击,然后又用洋枪射击,最后才从四面八方兜杀过来。此役整整进行了一昼夜才告结束,只有张宗禹率五百余骑杀出重围,西捻军被斩杀两万余人,其他皆降。

淮军大将藩鼎新见张宗禹逃脱,马上率所部人马奋力猛追,定要得此头功。张宗禹飞也似地狂奔,沿途又遭小队官军截杀,突围出来的五百余骑,最后只有两名亲兵跟在张宗禹的身后。张宗禹当时只顾逃命,专捡马能奔跑的地带行走,哪知跑来跑去,竟然就跑到了汹涌澎湃的徒骇河边。潘鼎新却是穷追不舍,一味猛赶,很快也来到徒骇河边。

潘鼎新拿起千里镜在河边搜寻,见河岸恰恰站着三人,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马,身材胖大,满脸胡须,正是西捻军首领张宗禹。

潘鼎新放下千里镜,让身边亲兵立起降字大旗,开始带着人马,慢慢向河岸推进,决定生擒活拿张宗禹。眼见大功在握,潘鼎新狂喜。

张宗禹回头看了看越走越近的大队官兵,忽然大吼一声:“爷爷死也不降大清!”话毕,从马上纵身一跃,跳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河之中,转瞬无了踪影。

潘鼎新无奈,只好将跪在岸边求降的两名张宗禹的亲兵拿获。

至此,让大清国朝廷寝食难安的西捻军不复存在。

李鸿章与左宗棠分别拜折向朝廷报捷。

朝廷很快颁诏四海,奖赏督办大臣:李鸿章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并以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左宗棠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并交部照一等军功议叙;丁宝桢、英翰均着赏加太子少保衔,并交部照一等军功议叙;李鹤年着交部照一等军功议叙;崇厚着赏加太子少保衔、头品顶戴,并赏戴双眼花翎;两江总督曾国藩着交部从优议叙;署直隶总督官文加恩开复太子太保衔暨剿捻不力革职留任处分,并赏还双眼花翎。圣旨里独少钦差大臣都兴阿和副都统春寿的名字,两个人为此大病了一场。慈禧太后让都兴阿伤透了心。

朝廷很快又给各路统兵大员降旨,就善后办理一事做出布置,同时向各省发布,官文病免回京供职、曾国藩调补直隶总督、马新贻升署两江总督的消息。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都兴阿、春寿二人不久即率神机营回返京师,吉林、黑龙江各马队也陆续回到原驻地。都兴阿损兵折将,却无功而返。他回京途中原本路过吴桥,却并没有去见左宗棠。左宗棠知道都兴阿返京时必从吴桥通过,便早早让厨下备办了一桌好酒席候着他。

左宗棠虽然自己享用了这桌饭菜,口里却大骂道:“这个狗娘养的都兴阿,他还来脾气了!他不来见本部堂,本部堂倒落得一个人清静、快活!像他这种东西,回京后最好活活气死,免得丢人现眼!”

都兴阿回京不多几日,便被慈禧太后开缺本兼各职,勒令在府养病。原本无病的都兴阿,一接到圣旨,登时病倒在床。

一道圣旨如飞般地递进左宗棠大营,圣旨命左宗棠等善后事宜就绪即进京陛见。左宗棠把朝廷着其进京陛见的消息通报给刘典、刘松山、刘锦棠等人。

刘典很快带着亲兵营来到吴桥的左宗棠行辕。刘典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箱子放在左宗棠的面前,说道:“季高,您这次进京,不备份厚礼是不行的。我给您准备了一件,不知中不中您的意,您先看看。”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这个刘克庵,总这么神神秘秘。我这次进京是面圣,又不是走亲戚。何况,我京里又没有靠山,几个王爷和军机大臣,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备份厚礼送给谁呀?是送给皇上还是太后?”

刘典笑道:“怎么样,我没有料错吧?我就知道您想不周全!一些王公大臣您不认识,又无来往,您可以不去见,但潘伯寅您见不见?您真想大恩不言谢呀?”

左宗棠一愣,随即脸色一红,嗫嚅道:“多亏你提醒!我还真把他给忘了!别看潘伯寅与我也未谋过面,但我不仅要去见他,还真得给他备份厚礼谢他!”

刘典一边听左宗棠讲话,一边打开木箱子,从里面小心地捧出一个青铜鼎来。

刘典道:“这是我在西安的一座破庙里得到的。我找人给看了看,说是大汉时期器物,祭祀用的。潘伯寅同曾相国一样,最爱古器。曾相国偏重于图书字画,潘伯寅却爱收藏青铜器。季高,怎么样?能不能拿得出手?”

左宗棠举起铜鼎看了又看,说道:“克庵哪,把这个送给潘伯寅,不是夺你所爱了吗?以我说呀,这件东西已不多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在临潼啊,曾经在市面上买过一只碗,费了十几个大钱。我当时听卖碗的人讲,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原来是一对,不知怎么就碎了一只。”左宗棠放下鼎,起身打开一个竹箱子,从里面当真摸出一只碗来。他把碗递给刘典,接着说道:“你看看,就是这只碗,碗底刻着建元元年字样,这不就是汉武帝时的事吗?”

刘典把那只碗举起来贴近耳朵,然后用手指敲了敲,不由说道:“我说季高啊,这是后人仿造的呀。您听这声音,这哪是什么建元元年建的,分明是同治元年造的!这种东西,您也敢往潘府拿,您是羞辱潘伯寅不识货咋的?”

左宗棠接过碗来又细看了看,说道:“这种东西,连你刘克庵这种半懂不懂的人都骗不过,看样子是不能往京里拿了。”

刘典说道:“就这只鼎吧。等以后您到兰州碰到有好东西,赔我一件也就是了。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大街上的东西您可不能买来送我;一地的古董,一地的假货。”

左宗棠一边把鼎又重新放回木箱子里,一边笑道:“克庵哪,你这话也不尽对。我第三次进京会试的时候,就在京师琉璃厂的一家古董行里,买到过一把香木扇,上面是刘墉题的字。柜上开价就是十两银子,我好说歹说才讲到二两银子成交。这把扇子,现在就藏在湘阴我的书房里!”

刘典一听这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过一阵后,刘典才说道:“哎呀我的爵帅呀,您老适才这话也只是对我讲讲罢了,可万不要对别人再讲。您老二两银子就能买到刘墉的真迹,您竟然还深信不疑!这要让曾相国知道,他老不笑昏过去才怪!”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七月十五,左宗棠统带亲兵十营,离开吴桥乘轿赶往京师。其时北方苦雨时节已过,正是艳阳高照、大地葱绿的好时候。左宗棠心情舒畅,走走停停,看不够满眼的景致,赏不尽沿途的风光,真正让他倍品苦尽甘来的滋味。行到彰德府,他传命大营就地屯扎,然后只带少许亲兵乘车进京。

第十四章 打点不周又得罪人 第六十七节 送礼

京师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京师了。

左宗棠车驾接近京师城垣时,他印象中的城墙原本是整洁如洗的,但现在却布满了枪炮轰击后的痕迹,不用问,这肯定是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占京师时留下的创伤。

左宗棠鼻子一酸,两眼流出泪来。他想起了咸丰帝,想起了咸丰帝下给自己的几道圣旨。

当天晚上,他被引到贤良寺住下。贤良寺在东华门的冰盏胡同,就是原来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改成寺后,专供封疆大吏入觐述职时下榻之用。

吃过寺僧敬献的素点心,又打发走了赶来请安道乏的京县官员,左宗棠也不及歇息,便命人套车,自己随手拿过装有铜鼎的木制箱子,就乘上马车,要到潘府去看望潘祖荫。潘祖荫已提前接到左宗棠打发人送过来的帖子,此时正备好了酒菜在府里坐等。闻报,潘祖荫忙命人打开中门,自己则快步迎出去。

潘祖荫此时是四品顶戴,领大理寺少卿,年纪也不过三十九岁,加之一直在京师做官,更显得年轻。

左宗棠时年已五十七岁,比潘祖荫整整大了十八岁,他又一直做外官,长年累月布兵打仗,须发已然全白,看上去就更加显老。无论从年岁还是体貌上看,左宗棠都该是潘祖荫的长辈。

但左宗棠一见潘祖荫,还是直挺挺地跪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官话,夹有极重的湘音说道:“湘阴举子不才左宗棠,特来给京卿大人请安。”

潘祖荫慌得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用双手把左宗棠一扶,见左宗棠不起来,他便也顺势跪下道:“该行大礼的是潘伯寅,您老不起来,伯寅也只好跪下同您老讲话。”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潘京卿有恩于左季高,季高就算见大人一次就跪一次,也不为过。”

潘祖荫也站起身来,笑道:“伯寅知道大人今天到京,特在舍下备了些粗茶淡饭和不中喝的酒,原本要与您老好好地喝他一顿,哪知您这一进门,先给伯寅来了个下马威。这要是传出去,您让伯寅以后还怎么做人?”

左宗棠却说道:“伯寅哪,您可能不知道,左季高从咸丰十年开始,就一直想您哪。若非您仗义执言,左季高说不定已被官文这个老犊子下进大狱多时了。伯寅哪,老哥此次进京,一共要办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要见您一面,第二件事是向两宫太后和皇上请训,这第三件事,就是要和官文算算总账。我就是要问他,左季高与他素昧平生,他如何要屡屡诬陷于我?是何居心?他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我就掴他的大耳刮子。狗娘养的,我不信治不了他!老弟,老哥这么做不过分吧?”

潘伯寅把左宗棠一直引到大方厅坐下,又安排下人把菜重新热过,又沏了茶,这才说道:“季翁,您老也是读圣人书长大的,难道忘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古话了?官文从直督任上回京,一直告假在府里养病,他大概也没几天好过了。他又是文华殿大学士,是西太后心目中的能员。许多汉官躲他犹恐不及,您老还要找他去闹,您就不想想,好好的大活人,和快死的人能计较出什么呀?”

左宗棠点了一下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一见到您光高兴了,倒把送给您的一个玩意儿给落车上了。您先坐,我把它取过来。”

潘祖荫笑道:“天下人传闻,左爵帅性急如火,您老这毛病还没改呀?您坐着喝茶,我让人送进来。”

左宗棠道:“让他们慢着点儿,我可是小心了一路。”不一刻,木箱子被人送进来。

左宗棠接过来,当着潘祖荫的面小心地打开,把鼎拿出来,递给潘祖荫道:“也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潘祖荫微笑着把鼎接过来,一边看一边说道:“您老以后可不能这样,这么远的路途……”

潘祖荫突然不再讲话,举起铜鼎细细看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又用手里外摸了一遍,然后便把鼎小心地放到桌上,又顺手拿过放大镜细细地看起来。

良久,他放下放大镜,忽然对着铜鼎双手一拍,又把手伸进鼎内抓了些什么用舌尖舔了舔。潘祖荫把鼎重新放进箱子里,说道:“季翁,真谢谢您老让我开了回眼。这只鼎,曾相国看过吗?”

左宗棠一边喝茶一边笑道:“涤生在江宁督粮督饷,老哥我和少荃爵相在直、东督战,他怎么能看见呢?也不知他这直督什么时候才能到任?伯寅,您从上面看出了什么?我怎么看您看起它来跟写八股文似的?”

潘祖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漱了漱嘴,说道:“季翁,您老先讲讲这只鼎的来历吧!”

左宗棠道:“这只鼎还有来历吗?这是刘克庵在陕西的一座古庙里得到的。克庵说我与您是初次会面,您又喜欢收藏一些坛坛罐罐的,所以我就把它带进京来了。”

潘祖荫小声说道:“季翁啊,您老离京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去吧。您告诉刘克庵,这只盂鼎是一件真正的古物,它当是汉朝宫廷的祭祀器物。克庵如果不信,可拿给曾相国看。曾相国是这方面的大手笔。”潘祖荫长叹一口气道:“这等无价之宝,伯寅怎敢擅留呢?”

左宗棠起身把木箱子往屋角一放,说道:“什么宝不宝的,您老弟只要觉着不恶心,我就知足了。要我看哪,您潘伯寅才是真正的国宝呢!伯寅哪,我赶了一天的路,到贤良寺只吃了两块点心,现在有些饿了。您说备好了饭菜,如何到这时候还不摆出来呀?”

潘祖荫忙道:“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用些饭吧。饭后,我带您去恭亲王府先见一见恭亲王,同王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您请个恩典下来。还有几位军机大臣,您老也要去看一看,多少打点一下,以后也好说话。”

左宗棠边起身边道:“老弟,恩典的事就免了吧。请下来倒好,若请不下来,您让老哥这张脸往哪儿搁?何况,我朝祖制,大臣六十五岁,才能奏请。这个钉子就不要碰了。还有去拜各位军机的事,也得算计着来,老哥准备的银子可有限,别花冒了,让人笑话。”

潘祖荫道:“恩典的事由我同王爷去说。去拜望各位军机,恐怕总得一千两银子吧?少了,怎么拿得出?”

左宗棠在心里算了算,说道:“那就够了。我这次进京,一共带了四张银票。两张三万两的,两张两万两的,一共是十万两。”

潘祖荫想了想道:“十万两怕要不够。我们吃过饭再议。”

饭后,两个人又喝了一杯茶,这才去拜望恭亲王。恭亲王没有见过左宗棠。见了之后,自然是极其客气,又说了几句奉承的话,便忙着要过左宗棠请训的折子,走出屋去传人往宫里递。潘祖荫便给左宗棠使个眼色,自己也跟着走出去。

左宗棠知道,潘祖荫一定是去同恭亲王讲为他请恩典的事,一颗心就激动地怦怦乱跳。

恭亲王很快又同潘祖荫走回屋来,三个人又谈了几句话,左宗棠便告辞出来,恭亲王则拉着左宗棠的手再三嘱咐:“明天晚上,你哪儿都不准去,本王要在王府为你接风。”又对潘祖荫道:“伯寅,到时候由你去贤良寺接季高。”

按着预先同潘祖荫计议好的,左宗棠临别时给恭亲王留了两张银票,一张是三万两的,一张是两万两的,一共是五万两。

左宗棠边递银票边道:“下官来得仓促,也没给王爷置办什么,王爷买包点心吃吧。”

恭亲王起先还不肯收,后见左宗棠执意要送,这才口里说一句:“既然你有这份心,本王就不同你客气了。”

走在路上,左宗棠苦笑着对潘祖荫说道:“伯寅哪,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还有几位王爷可怎么办哪?”

潘祖荫笑道:“您听我的错不了。恭亲王虽说现在不是议政王了,但还是拿权的人。您送少了,不入他的法眼。还有两位王爷也需要去拜一拜,一个是惇亲王,一个是醇郡王,每人两万两就够了。军机大臣现在是四位,文祥和宝鋆每人需要一千两,沈桂芬可以给五百两。李鸿藻刚入军机,给他二百两也就行了。还有各部院尚书、侍郎,不走动一下也不好。另外就是宫里头,也需打点一下。像总管太监安德海,他若打发人到贤良寺去给您请安,您最少得拿出一万两银子的赏赐才能过关。”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伯寅哪,已经花光了,没银子了!”

潘祖荫笑道:“您老不用发愁,有没有银子您老都得打点。我跟您说句实话吧,您老最少还得拿十万两的银子才能离开京城。没有银子不打紧,我们可以到钱庄去借,您回任以后,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您老现在名头大,每年过手的军饷,成百万计算,您还没进京,有人就已经瞄上您了。您不给他们些甜头,您还想在任上安安稳稳地办事?”

左宗棠叹息道:“这哪是进京请训哪,这简直是过鬼门关哪!”

潘祖荫笑道:“您这话同我说说也就是了,万不可与其他人讲。”

左宗棠说道:“伯寅哪,您多虑了。我又不是孩子,哪能那么不懂事啊。您这都是为我好啊!”

左宗棠很晚才回贤良寺,本打算一回来就歇息,好养足精神明日进宫去见太后,哪知户部尚书罗惇衍正等在客厅里,非要给他请安道乏。

户部堂官是不好得罪的,左宗棠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客厅来见他。礼毕,罗惇衍说道:“本部堂今天急着来看爵帅,是因为有一件大事要同爵帅商量。爵帅知道,去年爵帅在福州办船局,又在陕西用兵,用饷银一共是一百三十二万两,这笔账,爵帅虽然报到户部多时,但户部一直还没有落账报给上头。”

左宗棠一惊,忙问一句:“请大司农明言,这是为何?”

罗惇衍抚须说道:“爵帅莫急,这里有个缘故。朝廷因累年用兵,一直是寅吃卯粮,窟窿越来越大。本部堂找恭亲王商量办法,恭亲王却让同爵帅商量着来办,否则本部堂也不会这么晚,还要等着同爵帅见上一面。”

左宗棠见罗惇衍绕来绕去不说正题,不由急道:“大司农有话尽管直说,季高听不得慢话。”

罗惇衍笑道:“爵帅莫急,是这样的。去年户部把各省的用饷摆到一起来看,整整和朝廷预想的数目差着二十二万两。这二十二万两如不添平,今年更不好办。怎么办呢?户部只好把这二十二万两分摊给各省。陕甘用饷量大,就只能多摊一些,想来爵帅也能理解。”

左宗棠问道:“多摊一些是多少呢?”

罗惇衍道:“是三万两。这笔银子爵帅现在给也行,离京时给也行,如实在不凑手,就算回任后打过来亦可。”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大司农啊,这件事啊,本部堂还真不能马上答复你,总须和陕甘两省藩台以及沈幼丹函商一下。”

罗惇衍起身说道:“那样也好,等爵帅离开京城时,本部堂再过来讨信吧。”

罗惇衍离去后,左宗棠皱眉叹气道:“进京请训,怎么比用兵打仗还费银子啊!照这么下去,这大清不是完了吗?”

第十四章 打点不周又得罪人 第六十八节 闯祸

第二天早起,因为没有召见的旨下来,左宗棠只好乘车二进潘府,决定让潘祖荫领着,到每位军机大臣的府上去拜望。

潘祖荫却说道:“这件事需要午休的时候,军机们下衙门以后才能办。我们先去钱庄商借银子,等召见的圣旨下来,就没有时间了。”

左宗棠不懂京城的规矩,只好潘祖荫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两人先喝了一杯茶,便一同乘车到潘祖荫熟悉的钱庄去商借银子。

这件事办起来倒极顺手,很快便借到十五万两的银款,分成多多少少二十几张银票,由左宗棠亲自划的押,潘祖荫做的保。

从钱庄出来,左宗棠打护书里摸出一张两万两的银票,递给潘祖荫道:“您老弟别嫌少,权当老哥请您喝了杯茶。”

潘祖荫用手一推银票道:“你我神交已久,已经用不着这个了。何况,您拿过来的那个铜鼎,就值十万两之数。”

左宗棠见潘祖荫说得认真,只好把银票又放回护书里,说道:“伯寅,我请您去大菜馆吃顿大菜如何?我总觉着欠您的太多。”

潘祖荫边上车边道:“免了吧,我们还是回舍下去吃便饭吧。饭后,军机们也该下衙门了。在他们午后上衙门前我们去正好,我们午间也能歇个晌。”

左宗棠笑道:“做京官真是滋润,午间还能歇个晌。我这几年哪,都忘了歇晌是啥滋味了!”

午后,潘祖荫带左宗棠拜访的第一个人是文祥,第二个人是宝鋆,第三个人是沈桂芬,傍晚时分又是恭亲王打发人到潘府来请。

潘祖荫、左宗棠二人赶到恭亲王府时,不期文祥与宝鋆都在。二人慌忙与两位军机大臣见礼,又与王爷见了礼,刚坐下,沈桂芬又到了。

席间,恭亲王先向左宗棠道喜,说道:“季高啊,圣旨已经下来,请训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恩典也请下来了。你可得多喝两杯。”

沈桂芬这时说道:“我朝祖制,大臣非六十五岁,不赏紫禁城骑马。季高啊,上头这回可是破格加恩了。”左宗棠激动得胡子乱颤,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文祥这时说道:“季翁啊,您在临潼住了几个月,没有见着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吧?”

左宗棠一愣,猛然想起这文祥也是偏好古玩的,忙道:“文大人哪,现在临潼已经不是以前的临潼了,连寺庙都让捻匪给捣平了。不要说古器了,连现在制的坛坛罐罐,完整的都少了。咳,这捻匪呀,他可把陕西给害苦了!现在各营用的碗,都是豁口的,一不小心就扎嘴。”

文祥听左宗棠的话不太上道,便忙举起酒杯道:“季翁啊,您老是大清国的功臣啊。”

宝鋆这时接口道:“文大人说的对呀,陕甘以后怎么样,就看季翁的了。”

几个人边吃边谈,直到很晚才散,宾主都很尽兴。八月十五一晃就到了。

这天早起,左宗棠穿上簇新的官服补褂,又特意换了个新珊瑚的顶子,在差官的带领下,先乘车赶到军机处,然后才是赏紫禁城骑马,最后才到后朝房同着所有大臣一处,等传见单下。许多大臣见左宗棠到来,都纷纷过来见礼。

左宗棠也给座间的几位王爷见了礼。客套过后,左宗棠举目环顾,独没有看见官文的身影,想来真是病了。

很快里面便传出话来,第一起召见的,仍然是几位王爷。第二起是军机大臣,想来是有军国大事要商量。

左宗棠正这样想着时,便轮到他了,立刻便紧张起来,心里开始默诵潘祖荫教过的礼数,很怕闹出笑话来。

带班的是恭亲王。恭亲王见左宗棠紧张,不由先小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不过是让他放松之意,以免紧张过了头,反倒铸成大错。

到了养心大殿,恭亲王闪到一边,由着左宗棠双膝跪倒,口称:“臣左宗棠恭请圣安、两宫太后安。”眼泪便流出来了。

上面自然坐着两宫太后和皇上,问话的自然也还是慈禧太后。慈禧太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左宗棠啊,你这几年在外面还好吧?”

左宗棠忙答道:“回太后话,臣这几年托皇上、两宫太后的福,一切还好。”

左宗棠的湘音太浓,慈禧太后自然是听不太明白,但她并不计较,又问道:“左宗棠啊,你很会用兵,我们都知道,但是啊,你进兵陕甘的同时,也不要忘了山西,要记着西捻贼匪窜扰京畿的教训。回逆现在都聚在甘肃一带,征剿起来不容易。我们都知道,皇上也知道。左宗棠,我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左宗棠忙道:“回太后话,太后讲话清清楚楚,臣能听明白,臣已把太后的话,都记到心里了。”

左宗棠说的“臣能听明白”这几个字,慈禧太后还当真听清了,但他以后说的是什么就分辨不出来了。可她又不好怪他,只能又说道:“左宗棠啊,陕甘的情形,你已经知道了,你以为,陕甘的事,什么时候能平定呢?”

左宗棠想了想回答道:“回太后问话,臣以为,陕甘地处边关,甚为贫瘠,筹饷和办粮都颇费周折。这样算来,总要五年才能平定,请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许久没有再开言,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左宗棠在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听得糊里糊涂,于是停了一会儿,只好道:“左宗棠啊,你有什么话,回去后就写个折子递进来。有些事情啊,咱们要慢慢商量着办。”左宗棠叩头退出,当日召见便告结束。

回到贤良寺的当日,左宗棠谨遵慈禧太后的话,闭门谢客,便当真给朝廷拟了个《陕甘饷源奇绌请指拨实饷折》,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以及陕甘的情形,一股脑说出来,请个懿旨下来,省得回任后,户部以及各省,又延迟着不认真去办理,那时将会难上加难。

按常理推断,左宗棠上折子前,应该和恭亲王先计议一下才好,但他此时偏偏为恭亲王设想,认为恭亲王是大忙人,每天要办许多事情,再去扰他便有些不该。何况做陕甘总督的是他左宗棠,又不是恭亲王,陕甘的事情,自然要陕甘总督自己拿主意才是正理。

他的这些心事,不仅恭亲王无从知道,连潘祖荫也一丝不知。他们都以为他一路劳顿,年纪又大了,是累着了,想闭门谢客好好地歇上一天,就没有在意。

慈禧太后却在第二天的中午,收到了左宗棠直接递进来的折子。慈禧太后就一边拆阅折子,一边感叹道:“这个左宗棠啊,还真是个办事利落的人。昨个儿召见他,他今儿个就有折子递进来。”

左宗棠在折中,一共向朝廷提了八点陕甘兵事不易措手之处。该折的后面,他又附《请将各省酌留厘金移作西征军饷》一片,提出:“现在军务荡平,东南各省饷事足敷周转。虽厘金一项曾奉谕旨量为裁减,酌留大宗,统计为数尚巨,似可移作西征军饷。”

从西北的实际情况出发,左宗棠向朝廷提出,请各省把多余的厘金,全部作为西征军饷。

慈禧太后读完折子,想了想,也不去见慈安太后,自己提笔就在上面批了“军机大臣会同户部速议具奏”几个大字。

慈禧太后放下笔,起身走了两步,又第再次坐下,提笔在上面又加写了“刘松山饷需,谕令马新贻从速协拨,不得延误”十八个小字。

恭亲王收到宫里转来的左宗棠折、片未及读完,头皮已是一麻,暗道:“这个左季高,怎么就给太后上了这么一个折,他这不是要把各地督抚都得罪光了吗?”

当晚,恭亲王把文祥、宝鋆、沈桂芬三人,请到王府里会商此事。

文祥读了折子,不由说道:“王爷,这个左季高,办事可是太少思虑了。他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宝鋆这时道:“吴仲宣到福建浙总督未及一年,左季高便累篇参劾,直到把吴仲宣放了四川总督才休。福建浙总督放了英桂,他又开始挑英桂的毛病。这个左季高,他想干什么呀?照这样下去,我大清真要装不下他了!”

恭亲王这时说道:“这件事啊,我们都不好说什么,先按太后的懿旨办办看。不过呢,总要有个人去跟他言语一声才好。太后住在宫里,对外面的事情不甚明白,他说什么,太后便准什么,我们可就难办了。”

沈桂芬这时说道:“这件事啊,还得让潘伯寅去办吧。潘伯寅替他说过话,潘伯寅的话,他肯听。”

恭亲王道:“经笙啊,找伯寅这件事,就由你去办,越快越好。左季高这个人,性子挺急,他说不定明天,又有折子递进宫去,我们可就全让他牵住鼻子了。”

文祥这时对沈桂芬道:“经翁啊,你让潘伯寅同左季高讲,他上折子固无不当,但他总要先和王爷通个气儿,哪些能办,哪些不能办。能办的呢,随他怎么上折子都行。不能办的呢,他就一个字也不能乱写。还有啊,他的着眼点也不能全放在陕甘,总要替别的省也考虑一下。各省都经过大战,都需要好好地恢复一下。总归一句话,他不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沈桂芬把恭亲王的话及文祥的话,都一一记在心里,脑海便开始思虑见到潘祖荫后该怎么说。

第十四章 打点不周又得罪人 第六十九节 连夜离京

这一天潘祖荫到贤良寺来看望左宗棠。

潘祖荫到之前,太监总管安德海打发来的人,刚刚离开这里。这是两名在宫里当差的太监,一老一少,是受安德海的指使来给左宗棠请安的。两个太监见到左宗棠后,把一串红辣椒递给左宗棠道:“安公公知道大人是湖南人,能吃辣的,就特别派奴才来,把这串辣椒送给大人佐餐用。”

左宗棠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太监这一行当,太监的做派、言行,他从心里犯恶心。

他冷着脸子把辣椒接过来看了看,又反手递给太监道:“请你转告安公公,本部堂是湖南人不假,但却并不吃辣。他打发你们两个来给本部堂请安,本部堂谢谢他。希望他在宫里头好好当差,不要做违法的事。”

左宗棠话毕便端起茶杯,仿佛不懂规矩。两名太监等了半晌也未见赏银,只能悻悻退出去。左宗棠刚把茶杯放下,潘祖荫便走进来了。

礼毕,左宗棠笑着把太监来请安的事说了一遍,潘祖荫惊道:“季翁这事可做得有些欠妥。季翁谁都可以得罪,却偏偏不能得罪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安德海,更不能得罪!”

左宗棠笑道:“我就要得罪他,看他能把我怎样!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也弄进宫里去,阉割了做他的徒弟?伯寅,我忙完事情,正准备去看您,您怎么倒一个人跑来了?”

潘祖荫道:“季翁这个年纪,这大热的天跑来跑去,我可是忍不下心。何况,我也是受人之托来同您老商议事情。”

左宗棠马上道:“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罗大司农找过您。罗椒生这人也真是的,他说的事情,我已答应回任后就办,他却就等不得,好像等米下锅!”

潘祖荫道:“季翁,您给上头上的折子,西边已经批下来了,让军机处会同户部速议具奏。今儿军机处已转发了圣谕,命马榖山从速给刘寿卿拨付饷需,不准延误。季翁,您老的面子还真大。递上的折子这么快就交由军机处办理,这还是第一次。”

左宗棠高兴起来,抚须说道:“太后召见我时,让我有什么事就上折子,我这是奉懿旨办事。伯寅,您还没有说找我有什么事?怎么倒说起折子来了?”

潘祖荫叹口气道:“季翁,您可能没有想到,我这次匆匆来见您,就是为得您老上的这个折子。您老上的这个折子,西边读了很高兴,但恭亲王和几位军机大臣却犯了难。季翁,您这事实在做得有些唐突。”

左宗棠未及潘祖荫把话说完便大惊道:“伯寅何出此言?我说的可都是实情啊!”

潘祖荫说道:“季翁没有明白我说的话,王爷并没有说您老奏的不是实情,王爷是说,您老以后无论奏什么,总要先跟军机处透个口信。王爷讲,太后深居宫中,对外面的情形不甚了然,自然是督抚的折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听。其实,一些事情看似简单,若当真办起来,却又麻烦得很。季翁,王爷这话,您老是一定要听的。我来这里,要说的也就是这几句话。王爷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您,曾相国和少荃相国,马上也要进京请训。他们人未到,信却已经提前到了王爷的手上。他们请训时要讲哪些话,要办哪些事,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左宗棠愣了许久,才嗫嚅道:“伯寅,看样子您还得陪我走一趟恭亲王府。有些话,我要同王爷讲清楚,省得他疑神疑鬼。”

潘祖荫沉吟了一下道:“容我先去王府看看动静,您老等我的回话。季翁,您一直做外任,不大理会京里的事情。您老总以为做督抚不易,其实,王爷和几位大军机也不易呀。好了,我该上衙门了。从衙门下来,我就去王府打探消息,晚饭前我一准要赶过来,您不要一个人吃饭。”

送走潘祖荫,左宗棠连连叹气道:“老了!糊涂了!不会做人了!进京刚这几天,不光军机大臣生气,连王爷也生气了!连不男不女的太监也给得罪了!我呀,还是赶紧陛辞出都吧。再住几天,不定又惹谁生气呢!”

左宗棠主意打定,便开始着人安排出都的事。偏偏这时,他又收到刘松山的来信,告知已按左宗棠进京前的计划,老湘营又增步队三营、马队一营;郭运昌新增马队一营;全福又增募吉林民勇马队三百。各营现均抵洛阳休整待命。

刘松山信后,左宗棠又接刘典、刘锦棠等人的来信。刘典向左宗棠通报,他已率勇抵达西安巡抚衙门任所视事,刘锦棠则请左宗棠在京师预筹入甘各军寒衣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左宗棠想了又想,只好提笔又拟了《饷项苦绌恳增拨巨款以利戎机》一折。

左宗棠准备自己在出都的前一天,再把此折递进宫去,免得恭亲王及几位大军机生气。

其实,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恭亲王、左宗棠及一班大军机,虽说各有各的难处,但却都不会为此大动肝火。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公事。但太监总管安德海却大动肝火。安德海尽管不是在事大臣,仅仅是名太监,但他这个太监,又确非其他的太监可比,他大动肝火自有他大动肝火的道理。

安德海是直隶南皮人,十三岁自宫为宦,人称小安子。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因为慈禧太后密送懿诏进京,得慈禧太后宠幸,晋总管,渐干国政,权势比一些军机大臣还隆。

尤其是近几年,慈禧更是宠他宠得厉害,没人敢给他一点气受。许多进京引见的官员,只要走了他的路子,都能得个好缺分,竟致传扬开来,使得一些督抚也要与他结识,为的是把印把子拿稳。他得了甜头便不想罢手,每逢有大员觐见,他不等人家来请,便主动打发人来请安,请安时手里不是拿根黄瓜便是一串辣椒,算是见面礼。进京的官员都知道他的意思,也就不等他开口,便三万两万的把银票送给他;来送黄瓜、辣椒的太监,自然也不能白跑腿,亦有上百两银子赏赐到手。安德海如此做法,几乎已成定例,无人敢驳其情面。

但他偏偏此次在左宗棠手里栽了个跟头,你说,他怎能不大动肝火呢?偏偏大动肝火又不能当时便发作,总要寻个机会才好下手,这就更让他对左宗棠有了不同以往的仇恨。他把牙咬得咔咔响,暗里发下重誓,一定要让左宗棠吃尽天底下的所有大苦头!他不信左宗棠当真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八月二十八日,左宗棠乘马车离开京师,赶往驻扎在彰德府的亲兵大营。

到彰德府的当日,左宗棠向朝廷拜发了早就拟好的《饷项苦绌,恳增拨巨款以利戎机》一折,再次恳请朝廷拨付巨款应付局面。

左宗棠在折中这样写道:“圣人论政,以足食为先;如不得已,则以去兵为急。事理昭然,岂必今异于古。”

折子随后又重讲了一遍陕甘每年所缺的饷额,除了让朝廷转饬各省分出一些厘金给陕甘,左宗棠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左宗棠知道,他的这个折子,到了恭亲王以及军机大臣的手里之后,他们一定还要生气,甚至还要骂他不懂事、添乱。但除此之外,左宗棠又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呢?

刘松山等各路大军已经进甘作战,如果粮饷突然不继,后果会怎么样呢?哗变?投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左宗棠不能不预为防范。

胡雪岩现在仍在上海,因东亚银索息过高,左宗棠经与李鸿章、曾国藩二人往来协商,没敢让胡雪岩贸然答应,算是谈崩了。曾国藩和李鸿章甚至通报说,经过调查,胡雪岩有假西征之名私分利息之嫌。关于这一点,左宗棠本人也有所察觉。但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虑,认为不借洋款,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西征困境。而要借洋款,又非胡雪岩不可。

左宗棠终于还是函告胡雪岩,请胡雪岩找其他洋行想想办法。胡雪岩现在正和有利银行周旋。有利银行也是英国特许经营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在香港,上海是分行。

左宗棠并不知道,他西征以来,胡雪岩已经把商借洋款当成了主要职业。因为胡雪岩发现,他每借一笔洋款所获利润,不知比钱庄和药材行的收益好上几倍。

九月十八日,左宗棠率军于孟津渡河,歇息一天后继续西行,于十月十三日到达西安。

西安将军库克吉泰同着署抚刘典,率布政使林寿图以下各官员,出郭三十里迎接。左宗棠把大营扎在城外,同库克吉泰、刘典、林寿图等人一起进城议事。

刘典到西安不久,即照左宗棠的嘱托,将香姑娘及其随侍丫环等人,接到西安择署居住,照料颇为周详。当日进城,左宗棠先到署馆歇了一日。香姑娘自是满心欢喜,陪左宗棠说了一天的话。傍晚,左宗棠命人把刘典传来一起用饭。

吃饭的时候,左宗棠说道:“克庵哪,林寿图这个甘肃后路粮台不能再干了,本部堂想把这个粮台裁掉,另在西安设立西征粮台,让袁保恒来经理此事。林寿图是穆图善的走狗,你以后须防着他些,这个人不太地道。”

刘典小声道:“季高,设西征粮台固然可以,但向陕甘增加济饷的事,朝廷能不能答应下来呢?一年饷需四百余万两,缺口太大,我看朝廷未必能全答应。”

左宗棠道:“胡雪岩正在上海同有利银行谈,估计从有利银行借个百八十万两白银的洋款没问题。我已函告胡雪岩,有利的利息如果高于六厘,就让他再回过头来同东亚银谈。六厘是个极限。”

刘典忽然小声问道:“季高,潘伯寅见了那只铜鼎,没说什么吧?喜欢不喜欢?”

左宗棠笑道:“你不问我还忘了。克庵,你那铜鼎真是在破庙捡的?我怎么怀疑你是讹人家的呢?潘伯寅说那是个宝贝呢,最少可值十万两银子!”

刘典笑道:“你不用瞎猜,有些东西你是无处讹的,讹也讹不来,只要他喜欢就好。季高,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讲,因为欠饷过多,寿卿的大营可不太平稳。还有高连升,你未到西安前,就已闹过一次饷,我派六个营过去,才帮他平息了这件事。寿卿大营里旧部多,估计不会闹出大乱子。高连升就不一样,他新设的六营全是降过来的捻子。我们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左宗棠苦笑道:“什么是好办法?有足够的饷粮运过去,就是最好的好办法。对了,各营的冬衣筹置得怎么样了?陕甘气候异常恶劣,没有冬衣可不行啊!”

刘典叹口气说道:“购冬衣这件事,我已派人到江苏去了,大概这几日就能办回来。季高,说起这件事,我们可得好好感谢一下彭雪琴。他听说我西征各营冬衣无着,马上便派人送过来两万两银子。我收到这笔银子,当时还以为他是从水师大营助拨的济饷,后来问了送银子的人才知道,这笔银子并非公款,是他这几年存下来的养廉!”

左宗棠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热,说道:“为了西征,彭雪琴把养廉都献出来了,这件事,我一定要上奏朝廷为他请功。看样子,我的养廉也不能再领了,什么时候局面好了,再一起领吧。”刘典没有言语,默默地喝起酒来。

左宗棠知道刘典的心思,他说道:“克庵哪,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笑我无能啊!我也知道,靠不领养廉来西征是痴人说梦,但现在没有办法啊!我一年才一万多养廉,你的养廉也不过七八千两,我二人合起来,就算三年不领,也不过七八万两的样子,什么都干不了啊!咳!我为了给西征筹饷,不仅得罪了三个军机,连恭亲王都给得罪了!克庵哪,他们生气,我也生气呀!我这次进京,扔出去将近二十万两白银,好似过了一趟鬼门关啊!现在各省都对我左季高不满,说我西征耗饷太巨,有些得不偿失。可不如此,陕甘何得平靖?新疆何得收复啊!我有苦衷啊!”

第二天,左宗棠召集西安将军库克吉泰,署陕西巡抚刘典,甘肃提督现在陕西统军的高连升,署汉中镇总兵李辉武,候补道黄鼎、魏光焘、袁保恒等,齐聚陕西巡抚衙门官厅,计议进兵的事。

布政使林寿图正在自己的衙门,与一班属员商议筹饷的事,没有参加会议。当时,刘锦棠率马、步各军正在甘肃屯扎、练兵,刘松山一边在洛阳休整,一边筹饷。

此时,陕西境内尚有两部回民义民占据城池固守,一部是董福祥率领的回民义军,约十万人,以甘肃花马池为基地,控制陕西绥德、清涧等州县;另一部义军为白彦虎部,在董志原一带,分由回民首领冯阿浑、郭阿浑、张万宝、马正和、马长顺、马文举等统率,控制陕西、甘肃两省交界之处的宁州、庆阳,南连邠、凤,东北直达廊、延,号称“十八营”,人数也达十余万众。白彦虎义军与董福祥及甘肃的义军成掎角之势。

左宗棠要进军甘肃,必先将董福祥及董志原的义军扫除方可。

第十四章 打点不周又得罪人 第七十节 痛下杀手

董福祥是甘肃固原人,字星五,祖上三代在当地为绅,自小学得一身武艺,兼会书写回汉两种文字,颇有威望。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西宁民团与当地回民发生冲突,回民拥马文义为首领举兵起义,致使陕甘一带也竖起多面义旗。董福祥亦在此时聚众,后来势力越来越大,成了与白彦虎、马化龙、马文禄并称的义军首领之一。马化龙在甘肃灵州一带自称两河大总戎,并修建王城东府、西府于金积堡。白彦虎踞董志原,自忖势力与所占州县只在马化龙之上而不在其下,于是亦在陕甘交界处的宁州建王城一座,自称四方总王爷。董福祥也不甘落后,很快也在花马池建王城一座,又绕王城周围筑东、西、南、北四座小城,并檄告马化龙、白彦虎各部,称为顺应民意,自己已在花马池王城即皇帝位,自称西域大皇帝。檄至灵州,马化龙对董福祥此举颇为不满,回函称:为顺应民意和天意,西域大皇帝应归两河大总戎节制。董福祥对马化龙不予理睬。白彦虎是什么态度呢?白彦虎不仅不承认董福祥为西域大皇帝,还在寻找机会吞并他。白彦虎认为,在陕甘有资格称皇帝的,只有他自己,其他全不足论。

至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青海、陕西、甘肃一带,不把阿古柏的侵略军列在内,仅回民义军就达百万之众,整整是左宗棠所统各路清军的二十二倍。左宗棠此次西征,真是千难万难,稍有不慎,就成被剿之势。

在西安,左宗棠与各将领反复计议,只因刘松山、刘锦棠二军尚未拔营,加之寡饷少粮,竟迟迟不敢进兵。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十一月二十日,绥德一带滴水成冰,风劲雪厚。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回民义军白彦虎部与董福祥部发生了火并。此战,双方虽均无大的伤亡,但两部之间的仇恨却愈演愈烈,几乎成了不可调和之势。在此十日前,刘松山已领到两江总督衙门奉旨送到的原欠饷粮,正向陕西进军。

回民义军董、白二部火并的消息传到西安,左宗棠马上抓住这一有利时机,飞檄刘松山,命刘松山率各营驰赴绥德,攻击董福祥部,力争逼降该部;同时檄饬刘锦棠所部,就近接应,以防不测。左宗棠推测,刘松山此时进攻董福祥,白彦虎在董志原必作壁上观。

考虑到第一期济饷将至,左宗棠秘密委派总理营务处道员祝垲、李耀南二人,分赴屯扎在西安的各路官兵大营,悄悄清点实际兵勇数额,以做放饷的凭据。

祝、李二道受命乔装离去,左宗棠又把刘典传来,商议欲在西安设立制造局的事,以便及时修理损坏的枪械。

因兵额不足而导致,营官瞒兵冒饷是左宗棠早就发现的事,但因连续进军,无法认真办理此事。如饷源充足,这种事也还罢了,但现在的情形是饷源无着,洋款借到无期,左宗棠不能不把此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但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来办此事,怕营官不满,怂恿兵勇哗变,后果可就更加难以预料了。祝垲、李耀南以及袁保恒,都是左宗棠此次西征的幕僚,尤其是袁保恒,不仅久历兵戎,且还是已故皖籍名将袁甲三的长子。

祝垲、李耀南离开西安城的第二天,西征粮台收到汉口粮台转运局递交来的江汉关定拨的八万两饷银;袁保恒同时又收到福建浙总督衙门飞速递过来的咨文,称已借拨四成洋税银十万两、浙海关五万两,已交上海转运局汇解。

左宗棠设在上海的转运局,主要办理海关税里应拨付的西征款项,以及办理洋款商借事务,由胡雪岩经理该局。

袁保恒急忙飞函胡雪岩,催解福建浙总督衙门与浙海关汇过去的共十五万两款项到陕。

胡雪岩很快回函,称两笔款子尚未到局。袁保恒又急忙咨文两江总督衙门,檄催江海关应拨付给西征军的五十万两。

马新贻先是不理,见袁保恒不依不饶连连檄催,只得回函一封,称年内无款拨解。再以后,随袁保恒发多少道公函,他竟一个字也不回了。袁保恒急得无法,只好据实向左宗棠禀告。

左宗棠虽气得胡子撅起老高,仍只能让袁保恒继续檄催,除此之外,也无好办法可想。偏偏这时,左宗棠由京师动身前派到四川各州县办理捐输的几名委员,又被吴棠饬退了回来,言称几人带入蜀地的五千张贡、监各执照,已被吴棠奏请归并成都、重庆两局办理,不仅将各照全部没收,办捐的人也一个不剩地被他全部饬退出境,否则便按扰民处治。吴棠不留情面地给左宗棠来了个釜底抽薪,让左宗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吴棠已抱定主意,随你左宗棠怎么到上面告状,我就是不理,你想在我的辖区里劝捐搞银子,朝廷答应你,我却不能答应你!

两江是饷源的主要输出地,左宗棠最初的援浙、援福建,甚至设立船政局,大部分的饷需都是出自两江及所属的江海关。但马新贻到两江后,不仅把曾国藩制定的章程统统改掉,而且还累累奏请朝廷,言称两江有许多事情要办,江海关每月能出的税额,自给尚略显不足,若再分出一些提作西征用款,两江正在办理的事情就只能中止,比如江南制造总局、金陵制造局以及设在江宁、苏州两地的皇家织造,也势必受到影响。一句话,两江正用着的款子,不能拨给左宗棠。马新贻已经公开和左宗棠唱起了对台戏。

眼看着新年将至,许多兵勇都盼着年前能补发些欠饷寄回家中,将领们也都盯着西征粮台的进账,每日都向袁保恒打探进饷的消息。

左宗棠愁得整日在行辕里走来走去,他的精神已是接近崩溃的边缘了。他派出快马赶往直隶省城保定向曾国藩求援,又飞檄设在汉口的陕甘后路粮台,着粮台委员速找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李鸿章想办法,还分别给在籍的刘蓉和郭嵩焘写信托他们筹措些款子应急;同时,他又不得不再次向朝廷紧急拜发了《军饷匮绝,请敕筹拨实饷急救危疆》一折。左宗棠是含着两眼热泪来写这篇奏折的。

折后,左宗棠有意又附《彭玉麟拨助陕饷》一片,向朝廷奏报兵部侍郎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得知西征粮饷无继,把自己节省的两万两饷银捐赠出来,请朝廷给予奖励。

奏折拜发的当晚,左宗棠愁容满面地对香姑娘说道:“西征势成骑虎,各督抚之冷漠,实出某之意料之外也!若此时雪岩商借洋款之事定议,或可挽救。”

左宗棠不得不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胡雪岩的身上。

其实,胡雪岩此时已与有利银行达成借款合约,未签字画押的合约正在由专人送往西安的途中。此次借款总数为关平银一百二十万两,月息七厘,付款坐扣。银行实际得息四厘,胡雪岩个人得息三厘,有利银行同胡雪岩暗中结算。胡雪岩已料定,此时的左宗棠,只有靠借洋款才能渡过危机,他大捞银子的时候到了。

祝垲、李耀南二人也回西安交差了,两个人此次清点各营勇丁的结果,让左宗棠大吃一惊。

祝垲向左宗棠禀报说,抚标刘典各营有两营缺额,一营缺二十二人,一营缺四十八人。不过,两营正在就地募勇补充。

李耀南向左宗棠报告说,提标高连升所部也有缺额出现,有三营情形比较严重,最多的一营缺额竟达六十人之多;亲军各营也均不足额,丁太洋一营就缺一百四十余名之多,且毫无补足缺额的迹象。李耀南称,曾私下问过一名哨长,据哨长讲,营官丁太洋吃缺饷的时间已达半年之久,累计冒饷额近万两,实不多见。

左宗棠把花名册放过一边,秘嘱二人不可张扬此事。

祝、李二人退下后,左宗棠急召刘典、高连升到署,言称明日看操,让二人去各营布置。刘典与高连升很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敢不去布置。

左宗棠决定利用看操的机会,认真核对一下各营现有的勇丁数。

转天,左宗棠乘轿出城,在刘典、林寿图的陪同下,到各营看操。

两天下来,左宗棠已经心中有数:视嵦、李耀南所清点的人数可信,各营果有多少不等之缺额,尤其是亲军丁太洋一营,足额当是五百人,现在出操的竟只有三百五十二人,缺额高达一百四十八名!丁太洋原是太平军李世贤旧部,自福建汀州投诚后,随左宗棠征战福建、粤,积功得保升都司。左宗棠于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入陕时,因见其勇猛,便拨一营归其统带,累功至从三品游击衔,并赏戴了花翎,进入武职大员行列。

左宗棠思虑再三,决定先摘其顶戴,然后再请旨将其革职留任,饬其将缺额勇丁补足,并命其将冒领之万余两饷额退还给粮台;但祝垲的一句话,又让左宗棠打消了这种从宽办理的念头,下定决心要借丁太洋的脑袋一用。

祝垲在看操回城的当夜向左宗棠秘报:“据丁太洋营里的一名守备讲,丁太洋因见西征饷源中断,认为此次西征功成无望,正在密谋离陕入甘,向两河大总戎马化龙投降。”

祝垲话未说完,左宗棠脸色已吓成灰白。他当即决定,以召丁太洋进城议事为由,先将其擒拿斩首,并将该营分解补充进缺额的营里。

丁太洋做梦都没有想到,左宗棠敢对一名三品武官痛下杀手。

他奉命进城时,同以往一样,带了十几名亲兵,进城门以后,亲兵便被拦截,只准他一人进城,他才发现情况与以往有些异样,但已来不及了。他被左宗棠派来的亲兵协裹着前行,一直到了行辕才捆翻了押进去,不久又从城里被军兵押出城外斩首示众,罪名是“冒饷、谋反”。

左宗棠随后传谕各营,速将缺额补足,但有冒领饷额者,定斩不饶。丁太洋其人此后便不复存在,其营也很快被分解化为乌有。

左宗棠这才从容拜折请旨,其实却是先斩后奏。军兴以来,先斩后奏早已是经朝廷默许了的规矩,不仅左宗棠如此,许多督抚都这样办过。

曾国藩收到左宗棠的告急信函后,马上便发动身边僚属筹了九万两银子,他自己又从养廉里提了一万,凑成十万两的整数,然后派员火速送到设在汉口的陕甘后路粮台那里,着粮台速解西安。

曾国藩在给左宗棠的信中称:“杯水车薪,非借洋款不能以继。”

郭嵩焘、刘蓉二人,见到左宗棠的信后,马上飞函从前故旧,替左宗棠西征募款。

李鸿章亦是统兵大员,他深知道大军断饷将会发生的种种后果。他接到陕甘后路粮台送来的告急函件后,马上便委派身边一名候补道连夜赶往江汉关衙门,将预留在那里的二十万两用于湖广修缮书院的款项,从中提了十万两,暂借给陕甘后路粮台。粮台不敢延误半刻,收款的当日便派快马解往西安。

有识之士均向西征大军伸出了援助之手。但一场比较大的闹饷哗变,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第十四章 打点不周又得罪人 第七十一节 内部动乱

这场哗变发生在甘肃提督高连升的营里。事情的起因,须从刘松山入陕进攻董福祥说起。

初始,刘松山见董福祥拥军达十余万人,惧其势大,未敢贸然进攻,后经过详细打探,得知董军虽人众,但器械不精,兵卒手里多持长矛、大刀作战,洋枪极少,洋炮更无一尊。刘松山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率军逼近董军,并放洋枪扫射。

董福祥率队出迎,先遭遇官军一顿猛烈的火枪射击,阵脚不由大乱。这时,偏巧一发炮弹射来,将董福祥的中军大旗轰倒。董军于是疑其主帅已殁,便开始四散奔逃。董福祥阻饬不住,也被协裹起来奔跑,导致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回民义军。刘松山先是命令各营包围厮杀,后又亲自骑马率两营亲兵,冲入董军大营里面去作战。也是事有凑巧,该着刘松山立此大功。刘松山冲进董军大营不一刻,偏偏就和董福祥走了个满怀。董福祥当时身穿龙袍,头戴皇冠,极其显眼。

刘松山一见,料定必是董军主帅自称大皇帝的董福祥无疑,便策马近前,大喝一声:“董福祥!刘松山在此,你还不下马受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董福祥见刘松山到此,还道全军已然覆灭,加之官军火枪火炮极多,自忖不敌,便就势双膝跪倒在刘松山的马前,口称:“败军之将不言勇,福祥愿降也。”

刘松山一听这话,自是喜从天降,当即让身边的亲兵将董福祥身上的枪械拿下,随后令董福祥作速传命下去,让所部放下器械,听候官军发落。刘松山入陕第一战,便创造了天大的奇迹。

左宗棠接报大喜,当天即派人急赴刘松山大营,帮同料理善后事宜,又让刘松山转饬董福祥,从回民义军旧部挑选出三营兵勇,交由董福祥统带。

左宗棠素知董福祥作战勇猛,加之该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对这里一草一木及回军各营情况都熟,不想浪费了这个人。

左宗棠随后着令刘典、高连升两路人马,连夜向董志原、宁州一带进发,与刘松山、刘锦棠,从三个方向对进,围剿白彦虎。

就在高连升率军离开西安的第五日,所部九营发生闹饷哗变事件。

后据刘典派人向左宗棠报称:那日晚,高连升中军大帐设在杨店。约在子夜时分,亲兵营哨长丁玉龙,会同左营管军装差弁邬宏胜、左营哨长蒋宏高、前哨什长石文科等,突至大帐,声称与高军门计议饷事。哨兵声称军门已歇,欲加拦截,被邬宏胜挥刀斩杀,旋突入大帐,摸黑寻至高连升榻前。

高连升业已惊醒,喝问何事。邬宏胜答称:索还欠饷,欲另投他处。高连升大怒,反问一句:“伊欲反耶?”邬宏胜就一步跨前,挥刀乱剁,曰:“就是要反!”

邬等戕杀高连升后,将高连升首级割拿在手,出营呼曰:“军门欠饷,不顾我等死活,已斩杀矣!我等欲投他处,愿往者随之。”各营从者甚众,竟有八营之多;有不想反者,因怕性命不保,也只得随行。大营营官、总兵衔副将贺茂林、提督衔总兵黄毓馥二人,挺身劝阻,被众兵勇杀死。

刘典闻变之后,立派记名提督丁贤发亲率所部,进耀州,扼其南窜,然后亲提所部各营向杨店进发,准备用武力平叛。哗变各营见大军赶到,于是拼死抵抗,终因无人指挥,很快向后败退。

刘典一面追击,一面招抚,很快便有五营人马受抚,有四营在奔逃过程中被赶来的官军斩杀。兵变终被平息。

此次兵勇哗变,给左宗棠造成的损失颇大,不仅四个营的番号被取消,还折损了高连升、贺茂林、黄毓馥三员大将,这倒正应了那句古话:“屋漏偏逢连天雨,故知又是讨债人。”

西安粮台在高连升大营哗变的当夜,便收到曾国藩紧急筹助的十万两饷银,随后又有李鸿章的十万两到账;尤其是胡雪岩派人送到的有利银行借款合约到左宗棠之手后,左宗棠才算彻底地松了一口大气,知道西征的危机是真正地过去了。

白彦虎在各路官军抵达宁州之前,便已将所部分成四路人马,分由白彦虎、马正和、崔伟、于得彦四人统带,拟趁官军尚未合围前,退往金积堡一带与马化龙会合。

白彦虎的如意算盘被刘锦棠识破。刘锦棠亲赴老湘军大营相商于叔父刘松山,想提前发起对白彦虎的攻击。

刘松山却说道:“白贼不同于董福祥。白贼久居董志原一带地方,又几次从洋人手里购得洋枪洋炮,逆众骑、步各半,颇有战力,不可轻攻。毅斋,你意如何?”

刘锦棠说道:“叔父大人容禀。暗探已打探明白,白贼已把部众一分为四,分路退往金积堡,想赖马化龙之力,长久与我抗衡。愚侄以为,金积堡一带地方,地形险恶,若任由白贼窜去,恐成不了之局,莫不如在白贼退往途中半路击之。暗探又报称,白贼此次退往金积堡,并非真心想和马化龙会合,他不过是想通过金积堡而到达肃州(今甘肃酒泉),由肃州而出关外。”

刘松山大惊道:“毅斋,你是说,白贼是想出关,去与那个洋犊子阿古柏会合?”

刘锦棠答道:“暗探称,白贼正是此意。”

刘松山低头想了想,道:“毅斋,你我两路人马,不过两万人,白贼却有十余万众。据说,白贼光火枪营就达二十营,骑勇也有三十营,还有两个炮营,若攻之不利,必被其所害。我以为,还是等刘抚台、老爵帅等各营到后,再计议进击为上策。毅斋,杀敌最忌心急,心急必露破绽。这是曾相国常讲的话,你可细细揣摩。”

刘锦棠答道:“叔父大人所言极是,愚侄可只对白贼监视,若有军情,随时禀报吧。”

刘松山道:“毅斋呀,董福祥所降人众,尚未办理遣散事宜,都是因为没有粮饷啊。董部不办理明白,任由这些人反投到白贼那里去,其祸大矣!”

刘锦棠点头称是。刘锦棠离去的当夜,刘松山所部两营兵勇发动哗变,因刘松山发现及时,出兵过快,没有造成损失。两名营官被刘松山就地处斩,兵变平息。

左宗棠此时正在同着刘典、袁保恒等人,筹办在西安设立西安制造局的事。

对西安设立制造局的事,宁夏将军署陕甘总督穆图善却持有异议。为了阻挠这件事,他两次上奏朝廷,认为左宗棠在西安设立制造局,是好名之举,除了徒费饷银,不会对西征有丝毫帮助。为此,朝廷曾两次给曾国藩、李鸿章下旨,征询对此事的态度。

曾、李二人却都持赞成态度,认为设立西安制造局,是巩固西征的根本举措,有百益而无一害。朝廷于是诏准。西安制造局总算赶在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的新年到来之前宣告成立。

左宗棠委西征粮台督办袁保恒兼西安制造局督办。为防大军进甘后布政使林寿图掣肘,左宗棠又奏请准袁保恒专折奏事。

林寿图万没料到自己身为一省藩台,在西征粮台与西安制造局成立之际,竟然被左宗棠排除于事务之外,一气之下,横下一条心来,要同左宗棠闹上一闹,把长久憋在心里的那几口恶气出一出,也让左宗棠见识一下他的手段。

这一天,他借着给西安将军库克吉泰送礼的由头,到将军府来拜望库克吉泰。

库克吉泰与宁夏将军穆图善是儿女亲家,林寿图素来都对库克吉泰高看一眼,何况将军并不受地方督抚节制,直接归朝廷调遣,这就更让林寿图把库克吉泰当成了一座靠山。

库克吉泰对林寿图的到来是极其欢迎的,林寿图奉上年敬之后,库克吉泰更是热情异常。库克吉泰虽是位将军,但在贫困的陕西地面,能给他送上份像样年敬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左宗棠到西安以后,除了布政使林寿图以及自己的属官逢年过节还记着他,给他送礼的人几乎就更少了。

刘典是署抚,又是京卿衔,他现在在西安,除左宗棠外,几乎不买任何人的账,库克吉泰休想从刘典手里捞到任何好处。但林寿图有林寿图自己的算盘。

一杯热奶未喝完,林寿图便神秘地说道:“库大帅,您老没有发现吗?这陕西自从左季高来了之后,不仅司里这藩司成了皇上家的摆设,连您老这堂堂的西安大将军,也快成了摆设了。这左季高想干什么呀?”

库克吉泰不知林寿图这话里藏着的意思,反倒哈哈笑道:“我大清立国至今,从来都是讲究‘能者多劳’这四个字。左季高能耐大,又赐封了伯爵,他自己原本就是该多干些事情,才不负上头对他的期望。本官老了,在西安多年,不仅腰眼子常酸,老寒腿也是每到这个季节便发作。本官是不想再做什么功劳了。有功劳,本官都留给他左季高去干。无论怎么讲,本官辛苦了这么多年,该享几天清福了!”

林寿图一见库克吉泰说出这等话来,便知这位西安将军,是不想再有所作为了,于是也就住了口。

林寿图回到府邸后,又整整思虑了两天,便忽然向刘典写了篇告假的快函,提出要回原籍去省墓。刘典当时正在和刘松山会在一处,他原本已和刘松山、刘锦棠等前敌将领约好,想在大年底下再回西安去过年,今见林寿图忽然要告假,便只得把大营的事料理了一下,同刘松山、刘锦棠以及各路人马中总兵衔以上的武职大员,提前赶回西安。衙门每逢年底都比较忙碌,藩、臬二司更忙,衙门有许多事情要赶在大年之前办理完结。林寿图在这个时候要告假回籍省墓,这的确是在给刘典这个署抚出难题。

刘典回到巡抚衙门的当日,便急传林寿图来见,送信的亲兵却回称:藩台大人正在府里打点行装,不得空闲。林寿图等于是在同刘典叫板。

刘典无奈,只好来见左宗棠。

左宗棠却笑道:“我大清素来以孝治国,林藩司此时回籍省墓不仅该准假,还应当奏请上头表彰于他。克庵哪,给朝廷的这个折子本部堂来写,你会衔。”

刘典笑笑没言语,他是被林寿图、左宗棠二人给弄糊涂了。

左宗棠当日交代刘典,暂委袁保恒到布政使司衙门,去接办林寿图未竟事务,然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给朝廷拟折子。

左宗棠先说林寿图肯于任事,是陕甘两省不可多见的能员。又说刘典统兵离开西安期间,巡抚衙门一应事务,俱由该员代为料理等,然后才话锋一转写道:“奈该员体弱多病,不堪繁剧,每每在人前陈述诸多苦处,往往涕泪俱下,又多次陈情开缺回籍休养之因由,实属迫不得已。”折子最后才道出真意:“恳请朝廷体恤该员苦处,准予回籍休养有年,待身体复原后,再图报答。臣查二品顶戴、西征粮台督办、西安制造局总办袁保恒,于钱粮事务比较熟悉,可胜任陕西藩司一职。”

大年一过,左宗棠就要同刘典等人统兵离开西安,他只是不放心林寿图这个人。为免除后顾之忧,也为事权归一,他决定让林寿图回籍休养,以便袁保恒能放开手脚做事。左宗棠这么做,不仅林寿图没有想到,连西安将军库克吉泰和宁夏将军署陕甘总督穆图善也没有想到。

新年尚未过去,已回原籍的林寿图,便收到陕西巡抚衙门转来的圣谕:朝廷为体恤臣子,准予林寿图以原品休致。林寿图未及把圣谕读完,便觉眼前一黑,一头便栽倒在地。

正想在官场有番作为的林寿图,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朝廷准予休致了。清朝官员所谓的休致,按现在的话讲,就是退休。本不想退休的人你让他退休了,换谁都要一头栽倒。

第十五章 一山难容二虎 第七十二节 歪打正着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二月初十,左宗棠亲率大军二十营,迎着凛冽的寒风及连日的飞雪,离开西安进驻乾州。香姑娘因染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左宗棠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西安行辕,托袁保恒照料。

除左宗棠外,袁保恒现在成了陕西最忙的人。

袁保恒字小午,籍隶河南项城,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进士。从父袁甲三在安徽随大臣周天爵办团练。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回京供职,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复命赴父袁甲三军营帮办军务,旋回京任职。累官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袁甲三病殁,上命赴淮北接统其父所统各军。哪知这袁保恒一到军营,便把这支队伍当成了私家财产。今儿派一个营去盖屋挣外快,明儿又打发两个营去开垦荒地,种上庄稼换银子。袁保恒到营仅仅几个月光景,仗未打过一次,自己的腰包倒是鼓起来了。满安徽都知道,袁保恒打仗不行,做官也未必行,过日子倒是把好手。

一名回乡省亲的御史知道了这事,回京就上了个参折。朝廷大怒,下旨将其私役兵勇所获钱财悉数没收,所统各营交巡抚衙门接管。他闹了个白忙活。召回京以后,又将他降了一级,命其在京候补。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西捻张宗禹犯京畿,他一见有机可乘,马上哭着喊着自请效力戎行。上命其赴李鸿章大营委用,被李鸿章一脚踢出。他无奈之下只好回京继续候补。他此时已经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家大小跟着受活罪。正在这时,左宗棠入京觐见,袁保恒马上又哭着喊着情愿跟随左宗棠入陕甘效力。左宗棠一直认为,袁保恒困顿成这样,全是被人诬陷所致,又想到其父袁甲三英名一世,朝廷不该卸磨杀驴,就上了个折子,奏请袁保恒帮办陕甘军务。朝廷看在左宗棠的面上,于是恩赏其二品顶戴,派赴陕甘归左宗棠使用。至于帮办军务云云,朝廷没有答应。

袁保恒于是拖家带口先左宗棠一步进入西安。左宗棠对袁保恒却当真不薄,一直高看他一眼。

袁保恒先出任西征粮台总办,又兼署了西安制造局总办,最后又署了陕西布政使,三个差事都是繁差和要缺。一肩三职,非常繁忙,他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认为自己出头之日就要到了。

上海转运局的胡雪岩与西安的袁保恒,是左宗棠目前的两位最得力助手,也是左宗棠最信任的人,堪称心腹。

在乾州,左宗棠上折奏请着刘典统所部随行帮办陕甘军务。

折子拜发的当日,左宗棠遣提督衔亲军统领温宗秀,统亲军马、步十二营,星夜赶往绥德,会同刘典、刘松山、刘锦棠各军,对董志原一带地方,实行战略包围,相机进剿。

十日后,刘典率各军对董志原发起攻击。这之前,董志原四大营回民义军已有白彦虎、于得彦两路人马撤出该地,现只有马正和、崔伟两大营人马因负责断后并钳制官军,尚在这里镇守。

马正和、崔伟两营没有撤出董志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两营中妇女儿童较多,辎重较多,步兵较多,已无多少战斗力可言。

所以,当刘典向各路人马下达攻击的命令后,董志原一带很快便陷入混乱的无序状态,仅用半天时间,便将这里的十几座州、县城池收复。

马正和、崔伟二人,只率几百人冲出重围,余部非杀即降。刘典一面将战果飞报左宗棠,一面派人赴各州县料理善后。

至此,陕西全境收复。

同年五月十九日,董志原降过来的几万回民义军,其中包括一万余妇女儿童,全部安置完毕,被安插到各州县居住。左宗棠于是率五营亲兵离开乾州,取道永寿、邠州、长武,驻节甘肃泾州。

到泾州的当日,左宗棠收到圣谕:“照左宗棠所请,派刘典毋庸署理陕西巡抚,以原品帮办陕甘军务;陕西巡抚命蒋志章补授,蒋志章未到任前,陕西巡抚暂着库克吉泰署理。”

在泾州不过五天,左宗棠因连日在雪地行军,忽患眼疾。双眼先是疼痛,很快便开始红肿,终于发展成什么都看不见了。

袁保恒在西安得到消息,一面派人将香姑娘急送至泾州来照料左宗棠,一面飞函在上海的胡雪岩,通报左宗棠在泾州突然双眼失明的情况,请胡雪岩想办法请洋医速到泾州为左宗棠诊病。

左宗棠只得在泾州扎下大营,一面让随行军医为自己调治双眼,一面把文案传来,向朝廷口述《进驻泾州筹办军务》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先讲述了一下目前甘肃的局面,称:“窃甘肃之患,为回匪,为土匪,而皆由陕回构祸而起。”又道:“陕回败窜甘肃之后,散布黑城子、预望、同心各回堡,地与金积堡相近,有递呈求抚者,有投附河州回巢者,有由中卫渡河东窜旋复败回者……马化龙亦上禀代陕回求抚。臣仍以前年分别剿抚之谕示之,生死祸福,听其自择。”

折子随后又讲了一回各军进止的情况:“刘松山一军,由清涧以指定边、花马池……其金顺、张曜之军,则已向磴口进发矣。道员魏光焘,进屯安化县板桥及庆阳府城。提督刘端晃,分屯合水县。总兵张福齐,进屯宁州以西。提督丁贤发进正宁,周兰亭驻萧金镇……峙糇粮,勤屯垦,禁扰累,戒妄杀。仍懔遵谕旨,只分良匪,不分汉回,为久远之规,制贼之本,尽瘁图之,不敢玩寇以误戎机,亦不敢求速而忘至计也。”

折子最后又对穆图善发泄了一通不满,左宗棠和穆图善的关系越来越僵,几成水火。

但朝廷对左宗棠所持观点并不认可。朝廷认为,刘松山应该尽快赶到花马池,“截剿宁、灵窜匪”;左宗棠不应以屯田为名驻节泾州,应尽快赶到秦州接受总督关防。

圣谕以极其严厉的口气对左宗棠发出了警告:“左宗棠、穆图善同办一事,务当和衷商酌,以顾大局,不得各存意见。”

左宗棠接奉圣旨,眼疾愈烈,虽经军医调治,香姑娘到后亦倍加照料,竟无明显效果。有一天,左宗棠语重心长地对香姑娘说:“既然一山难容二虎,那就走吧!”随后他上奏朝廷,言明眼疾之实,请求离职静养,另委大臣接办甘事。

左宗棠尽管也知道,此时上折请求离职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容易引起朝廷误会,但一双不争气的眼睛,加上工作不畅,的确把他折磨得无路可走。

慈禧太后接到左宗棠请求开缺的折子后,果然大骂道:“这个左宗棠,他早不害眼疾,晚不害眼疾,偏偏这个时候害眼疾!他这不是在闹意气吗?好,我就成全他!”

慈禧太后当晚把恭亲王及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李鸿藻等人传来,商议左宗棠的这个告缺折子。

文祥没有进宫,是因为正在病中,文祥因病年前就已告假。李鸿藻是去年十月以户部侍郎职分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的。

恭亲王进宫前,恰巧收到穆图善紧急递到的一篇折子。恭亲王将穆图善的折子大略看了看,便袖起来,准备面见太后的时候便呈上。

礼毕,未及太后问话,恭亲王当先把穆图善的折子呈上,奏道:“禀太后,这是军机处刚刚收到的穆图善从兰州紧急递过来的折子。”

慈禧太后一惊,忙道:“穆图善怎么说?”

恭亲王答道:“穆图善说,左宗棠此次所患眼疾,颇为严重,双眼已近失明,虽经军医百般诊治,却并不见好。穆图善说,左宗棠的这双眼睛,大概坏定了。穆图善以为,陕甘事繁,左宗棠已无法胜任督职。穆图善建议朝廷,应该将左宗棠召回京师调理眼患,总督一缺另放大臣简任。”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不由自语了一句:“想不到,左宗棠的眼病倒是真的!朝廷倒险些冤枉了他!”顿了顿,慈禧太后忽然又冒出了一句:“这左宗棠倒真是难得呢!”

话毕,慈禧太后望了望慈安太后,忽然笑了笑,便对恭亲王说道:“穆图善的折子留中吧。你让军机处给左宗棠拟旨,赏他长白山人参和高丽参各一棵、假两月,让他先在泾州养病,就近调度刘松山各军对吴忠堡的围剿。”

恭亲王内心一喜,忙答应一声:“太后说的是,臣下去就办。”

大概连穆图善自己都没有料到,他心怀叵测发来的这篇请将左宗棠撤任的折子,倒帮左宗棠解了个大围。

左宗棠收到御赏人参的时候,胡雪岩从上海高薪请的一名法国医生,也在军兵的护送下,辗转来到了泾州。

这名法国医生到的当日,便用仪器对左宗棠的双眼反复检测,很快得出结论:是陕甘一带的漫天大雪及雪后的阳光,通过白雪的反照力,把左宗棠的一双眼睛给伤着了。也就是说,左宗棠此次患的不是眼疾,实是雪疾。结论一出,幕府顿时哗然,正为左宗棠治病的在营军医更是一万个不相信。

军医一连几日逢人便说道:“刀能伤眼,枪亦能伤眼,我祖上三代行医,还没听说过雪能伤眼!洋杂种真是昏了头了。大帅的一双亮眼,当真交给他治,不治坏才怪!”

但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虑,眼见自己的一双眼,被在营军医愈治愈糟,索性横下一条心,决定大上一回胆子,就让法国人来治。主意打定,这名法国医生于是就在泾州住下,开始为左宗棠治眼患。

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左宗棠的双眼经法国医生治疗不多几日,便开始有些好转。这件事,不仅幕僚称奇,连那名在营军医也认为是西人用了妖术,否则万难有此神效。左宗棠的心情开始渐渐好转起来。

第十五章 一山难容二虎 第七十三节 拉锯战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七月二十八日,陕甘大地一片生机,大规模进兵的最好时机已经到了。

按着左宗棠的布置,老湘军统领、广东提督男爵刘松山,会同苏松镇总兵章合才、道员刘锦棠,分三路向吴忠堡推进。吴忠堡等地已与金积堡很近,均是马化龙控制范围。得知刘松山向吴忠堡推进,马化龙急从金积堡调一万人,着余彦禄统带,增援吴忠堡。

刘锦棠得知吴忠堡有兵来援,急率队星夜赶到吴忠堡与金积堡之间的一处密林潜伏,以期在半路进行拦截。

刘松山则督饬各路人马,向吴忠堡发起猛攻。守堡回军欺官兵数寡,遂分四路迎战,又命五千余骑兵冲阵。

刘松山急调火炮营轰击,迫使回军阵脚大乱,纷纷回奔。刘松山趁势掩杀,势如旋风,搅得回军首尾不能相顾,分四路出走。这时,刘锦棠已将余彦禄援军杀退,率部赶到吴忠堡。

刘松山当晚准备在吴忠堡安营,刘锦棠见该地地形成鱼釜之状,力持不可。刘松山于是传命各营,撤出吴忠堡,到远离该堡五十里左右的一处平原地带扎营。

是夜子时,撤出吴忠堡的四路回军人马汇在一处,决定偷袭官军大营;及至赶到吴忠堡时,但见四门紧闭,仿佛官军已在堡内睡死。回军发一声喊,很快打开堡门冲进来,里面却空无一人。

回军于是重新闭上堡门,再次占领了吴忠堡,决定重整旗号与官军再战。

第二天,刘松山分四路人马来夺吴忠堡。鉴于头天的教训,刘松山改变策略,并不向里面冲杀,只用大炮与洋枪向堡里轰射,以期最大程度地对堡内守军给予杀伤,而不刻意夺堡。

堡内回军的伤亡数字开始成千上万地增长,终于不支,竖起白旗请降。刘松山传命堡内请降将士,将器械堆放到一起,然后分批移出堡外。刘松山单委刘锦棠统所部料理善后,自己则率提督李占椿、章合才、喻执益以及马队提督余虎恩、陈宗藩、潘运璋、彭绪炘、谭上连各部,直赴灵州。

此时占据灵州的是回民义军首领马正和、马长顺等部;余彦禄被刘锦棠击败后,也率五千余骑来到灵州。

得知官军杀到,灵州响起号角,各庄回民义军纷纷出动,马队在前,步队在后,正面来迎官军。

刘松山一见回军出郭来战,不敢怠慢,立饬提督易德麟率李就山、李树棠三营作中路前锋;提督陶定升、易致中及五品军功回军降将董福祥,各率所部,作中路后卫跟进;提督章合才率李占椿、喻执益各营进左路;提督萧章开、曾德善、李云贵各率所部进右路;刘松山亲率提督何作霖、谭拔萃、周国胜及马队五营,总统后路。

各营未等回军杀到近前,便枪炮连环开放,间以炸弹,声震山谷。回民步队虽伤亡颇大,但上万骑马队却不为所动,呼啸而来。

刘松山见回军马队凶悍,骑术亦都精湛,人数也众,于是飞令何作霖、周国胜二将,督步队跟在马队后加劲猛冲,又命大炮队猛射回军骑兵马匹,步兵则不顾骑在马上的回军兵勇,只是拼命埋首猛砍马蹄。

双方激战大半日,记名提督、苏松镇总兵章合才右肩肘被火炮炮弹击中,提督李占椿左脚亦被火枪射穿,血流不止,兵勇伤亡亦达二百余名。

回军损失更重,近万名步队几近被杀光,近万名骑兵有二千余名倒在了血泊里,另有两千余骑马蹄被砍伤,兵勇俱被掀翻马下,成了俘虏。

马正和、马长顺并余彦禄见恋战无益,只好各率残部向金积堡方面撤退。

马化龙知道灵州正在激战,遂遣白彦虎率所部万余人飞援,竟在半路与败逃过来的马正和、马长顺、余彦禄残部相遇。两军稍事休整,马正和等人伙同白彦虎,又掉头向灵州杀过来。

刘松山见回军再次来夺灵州,知其援兵必至,加之官军各营激战半日,疲惫至极,不能再战,便传命各军快速撤出灵州。

白彦虎掩军杀来,意欲夺回吴忠堡,刘松山急传命刘锦棠,先撤出吴忠堡,待各营补充给养后再战。白彦虎于是进驻吴忠堡,并分兵去守灵州,又急书马化龙,请加派援军。

马化龙知白彦虎相继夺回灵州、吴忠堡后自是大喜,很快又向两地各加派一万军兵助守,同时颁诏各部回军,加封白彦虎为两河兵马大元帅。诏书由锦缎制成,上面盖着两河大总戎的玉玺,玺印足有盘子那么大,很是耀眼生辉。

白彦虎又名白素,回族,陕西邠州人,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在当地举起义旗抗清,拥兵过万,与于得彦、马正和、崔伟等人一起,占据董志原一带。董志原被清军收复后,白彦虎率所部投靠马化龙,拜马化龙为义父,甘愿称子。白彦虎早年曾拜一位江湖术士为师,学得一些巫术在身,自称能治百病,后又与一位绿营守备结为兄弟,亦学了些兵书战策在肚里,甚是得意。马化龙能赏识白彦虎,也是基于以上两点。

白彦虎到吴忠堡后,很快便侦知刘松山各军缺粮的情况,并得到确切密报,知刘松山已派出五路人马到山西一带采办军粮。

白彦虎双眼一转,不敢怠慢,也马上派出五路人马,乔装成当地的百姓,伺机在半路上劫粮,决意要把官军生生饿死。

刘松山采购回的粮食,当真有一半被白彦虎劫走。

刘松山不动声色,派出暗探,分头打探白彦虎屯粮之所,不久得到回报,白彦虎的屯粮之地设在灵州,除粮食外,另有上万只活羊亦在那里屯养。刘松山于是督率各军向吴忠堡逼近,暗中却遣刘锦棠率所部由间道去灵州取粮。

这一天晨起饭罢,吴忠堡四周腾起弥漫的硝烟,刘松山督率马、步各营次第围向这里。刘松山已颁下号令:奉左爵帅命,为扭转被动局面,官军要在吴忠堡与白彦虎决一死战。

得到暗探密报,白彦虎不敢大意,急忙登上瞭望台观察动静。虽距离尚远,总在十里开外,但官军今日攻城阵势却是非比平常,不仅旗帜胜过往日许多,马蹄踏起的灰尘,更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官兵仿佛一夜间骤增了许多。

眼望着官兵缓慢地向城堡推进,白彦虎不自觉地紧锁双眉,苦苦地想着对策。

他走下瞭望台,派人把几名心腹大将召集到自己的身边,笑着说道:“自古道:‘骄兵必败。’刘松山仗着自己枪械好,尤其是自从软骨头的董福祥投降过去后,他一直横行无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本老爷今儿不挫他一挫锋芒,他是不会知道我们的手段的。”

见白彦虎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人不由说道:“白爷,这姓刘的可很会打仗啊。”

白彦虎神秘地一笑说道:“他以为我们只会孤守城堡,本老爷偏偏早就放了一颗闲棋子,在堡外等着关键时刻使用。你们速去分头准备迎敌,看本老爷号令行事。他刘松山此时就算想打退堂鼓都办不到了,我们今儿是一定要取他项上人头,为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

众将官散去后,白彦虎急遣人,持他自制的兵符,飞马离开城堡,速往灵州征调八千军兵增援。深通谋略的白彦虎,决定采用反包围的办法,将官军尽歼于城堡之下。

把守灵州的回兵有两万之多,除了老弱病妇,能战之士亦在半数开外。守城官当日见到兵符后,毫不迟疑便挑选了八千精悍之士,分由三名统领管带,浩浩荡荡开出城去,杀奔吴忠堡。就当时而言,官军与回兵数目,相互间都隐约知道个大概。依常理推断,刘松山既要与白彦虎决战,肯定是倾其所有兵力,就不可能再分兵来袭灵州。所以,尽管白彦虎一下子从灵州,几乎将能战之兵全部调走,但余下守城的回兵仍不惊慌,同以往并没有任何区别。

谁料,八千军兵离开城堡未及一个时辰,一大队官兵在刘锦棠的统率下,犹如神兵天降,突然便将城堡包围,旋用重炮对着城墙轰击,间或参以快枪扫射。火力之猛,守城回兵见所未见,登时乱作一团。

城墙被轰塌之后,官军步队开始呼啸着抢城。守城回兵无法抵抗,竟然打开后门争相出城,把白彦虎囤积在这里的大批粮草,及上万只牛羊、上千匹战马,悉数留给官军。

从灵州开出的八千援兵,向吴忠堡飞赶的时候,刘松山的人马,却正在逐步撤离城堡。

闻报,白彦虎再登瞭望台细细观看,却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官军的意图。

浓烟起处,援兵赶到,白彦虎命人打开城门接援兵进城。再看官军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

白彦虎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不由自主说了一句:“莫非刘松山是佯攻吴忠堡,暗中另有盘算?”

他快步走下瞭望台,急调五千人马赶往灵州。五千人马刚刚行至半路,便和从灵州撤出的人马会合。两部人马不及歇息,一齐奔向灵州,哪知刘锦棠统帅官军押着粮草、牛羊等物,已经离开多时了。

消息传到吴忠堡,白彦虎不仅恨得连连跺脚道:“汉妖狡诈,防不胜防,本元帅定要报此夺粮之仇!”

白彦虎开始思索对付官军的办法。

同年八月二十二日,在泾州养眼病的左宗棠,收到福建船政局船政大臣沈葆桢的来函,称船政局所造的第一号汽轮船,已全部组装完毕,即将下水试航,请左宗棠为该船命名。

左宗棠未及把信读完,已是喜得浑身颤抖,两眼流出泪来,口里一连声道:“造出来了!造出来了!我大清的第一艘大型汽轮船,终于造出来了!这是我大清百年之大计!千年之大计!万年之大计!——对,该船就叫万年清!”

左宗棠此时眼病已基本痊愈,但还不敢直视强烈的日光。

法国医生无奈之下,只好给胡雪岩写信,让在上海的胡雪岩,到法国洋行去购买一副墨玻璃眼镜,为左宗棠保护眼睛用。胡雪岩见信即去洋行采办,很快购到一副,眼镜由专人送往泾州。左宗棠从此以后就戴墨镜。

幕僚得知福建船政局造出了一艘大型汽轮船,都来向左宗棠贺喜。左宗棠当即命厨下宰马屠羊,置办酒席,定要与属官同醉。

刘典此时率所部各营已渐渐逼近金积堡。

狡猾的马化龙闻报,一面快速招募勇丁,一面派人赶赴各州县采购战马,却又一面置办了一份好礼物,挑选了十名好女人,派了身边的一名军师,用车载着礼品、女人和两万两白银,赶到宁夏将军府来见穆图善,声称愿降,并恳请穆图善奏明朝廷,请求罢兵休战,不要征剿吴忠堡以及金积堡。

穆图善见了美女和白银,已然喜得心花怒放,当即满口应允,并连夜上奏朝廷,请求息兵。息兵的理由是什么呢?理由有二:一、马化龙是绿营的一名军官,本无反心,是受回民义军首领马光沅胁迫;二、马化龙起义之初,并不想与官军作对,后因曹克忠向前逼近,这才拼死抵抗。说完理由之后,穆图善笔锋一转,又开始论眼下的局势:左宗棠现命刘松山等两路官兵向金积堡推进,实在是逼迫金积堡、灵州、吴忠堡等众多回军群起抵抗。

穆图善在折子的最后这样写道:“如今日之宁、灵,若不分别良莠,恩威并用,实恐甘省兵连祸结,迨无已时。即将来左宗棠剿而后抚,亦未必能坚回民之信。奴才虽将交卸,不敢知而不言,亦未敢闻而不顾。”

穆图善拜折的同时,又飞檄刘松山、刘典等各前敌统兵大员,称“回绅马化龙已向朝廷请降,朝旨即将颁下”,嘱各军不可妄攻。

穆图善为贪马化龙的蝇头小利,开始儿戏军事。马化龙利用这一时期,飞檄各部落,命加紧招兵买马,购羊屯粮,伺时机成熟,一举而定输赢。

左宗棠得到密报的当日,即飞函穆图善,指出:“马化龙几次请抚又反,最是反复不定,首鼠两端。方今晴空万里,最宜作战,不可轻信马化龙之言也。”

穆图善把左宗棠十万火急送到的信件撕得粉碎,大骂道:“朝廷放左季高总督陕甘,实是败招!他筹饷无方,购粮无力,各路官兵眼见要反,他还不肯罢手!甘肃大局好不容易平定,他却搞危言耸听!他这分明是在与本将军争功!”

穆图善对左宗棠干脆来了个不理,自己则每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兀自逍遥。

陕甘一带于是有民谣曰:“穆图善乃良将,左宗棠是屠夫。青草要变黄,孤儿寡母放声哭!”

第十五章 一山难容二虎 第七十四节 一山难容二虎

事情仅仅过去了一个月,白彦虎就自恃生息养成,决定袭攻刘松山大营。

白彦虎把出战时间定在子时,用步队一万人取官军营盘,派五千马队去取官军粮草,又督一万马队随步队出击。为重创官军,白彦虎又从金积堡请调了十门开花大炮,马化龙另拨三千人马相助。该夜恰好阴云密布,正是偷袭的好时机。行前,白彦虎先默诵了一段古兰经文鼓舞士气,然后便屠羊祭旗,这才号令各队出击。

官军各营此时均在离吴忠堡五十里处屯扎。为防白彦虎袭攻,刘松山已预先在离吴忠堡二十里的一座山上埋伏了一营人马。

白彦虎各路人马从山下浩浩荡荡经过时,已尽收该营兵勇眼底,营官急遣快马飞赴大营去向刘松山报信。

刘松山急命各营将士撤出营盘,埋伏在大营的周围,决定围歼来犯之敌,趁势收复吴忠堡、灵州二地,杀白彦虎个措手不及。

白彦虎统率马、步各队,一路狂奔来到刘松山大营前,见鸦雀无声,亦不见灯火,还道是官兵正在睡梦中,自以为得计,便发一声喊,当先杀进营来。

刘松山站在高处,眼见白彦虎率马、步各队全部冲进大营,他这里便令旗一挥,马上便响起号炮;一时间,大营周围亮起无数火把,跟着便是枪炮齐鸣。刘松山又下令军兵尽将手中的火把向营盘投掷,导致大营很快燃起熊熊大火。

白彦虎知道中计,慌忙后撤。人马互相践踏,竟然无法传达号令,死伤惨重。

白彦虎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只带三千余骑突出重围,退归吴忠堡。到堡前,白彦虎正要让军兵喊话,哪知一声炮响,正从城楼射出,吓得白彦虎险些跌落马下。一人在城楼高声喝道:“匪酋白彦虎,你还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吾乃老湘军分统领西宁道刘锦棠是也!”

白彦虎拨马便走,直奔灵州。刘锦棠一见,急命大开堡门,提军随后猛追。白彦虎行至半路,正与败走的马正和相逢。

马正和禀告白彦虎,灵州已被官军打破,他与马长顺、余彦禄只好各率一路突围。

马正和话音刚落,马长顺率两千余人赶到,余彦禄也率三千余骑来与白彦虎会合。

白彦虎知道吴忠堡、灵州二地已不可复图,逐率军撤到吴忠堡以北顾家寨、马家寨等村寨落脚,并派出快马去向马化龙报信。

刘松山因地形不熟,传令各军停止追击,就地扎营休整,一面行文左宗棠与穆图善,具实禀告交战实情。

左宗棠收到刘松山的通禀后,当日即上折为刘松山等一班出力员弁请功;穆图善收到刘松山的通禀后,急派员去向马化龙问明情况。

马化龙则回函称:“吴忠堡之役,实因刘松山无视抚情,一意征剿所致。”马化龙同时在函后请穆图善传令给刘松山,能否让出灵州给受抚各军居住。马化龙怕穆图善不肯答应,回函不久,又紧急从身边挑了五名美女送到了将军府。

穆图善收到美女后,一面传令给刘松山,快速将吴忠堡、灵州二地重新交给白彦虎等军居住,一面上奏朝廷,怒参刘松山不分良莠,一意滥剿,又说其语言矜躁,逼使回民聚众滋事,影响甘肃安定全局。

刘松山接到穆图善的咨文后,当日就传令下去,着令各营让出吴忠堡、灵州等城堡,全部移至五十里以外的地面屯扎。

白彦虎确认官军全部撤走后,马上便带着人马重新占据各堡,并派出近百名属官,奔赴各州县秘密招募新兵,与官军抢购粮食,忙得不亦乐乎。

圣旨终于递进泾州行辕,请左宗棠甄别马化龙求抚真伪,不可有成见,败坏全局。左宗棠接旨后良久不语,转日即飞檄刘典、刘松山,嘱其遵旨办理。一月后,圣旨又到泾州,却是斥责左宗棠、刘松山二人的。圣旨指明据穆图善所奏,刘松山在吴忠堡、灵州等处滥杀无辜,大肆抢掠,命左宗棠严办。

左宗棠接旨的当晚对香姑娘说道:“真不知这个穆图善是怎么想的!白彦虎要对刘寿卿下手,刘寿卿趁势把他赶出吴忠堡、灵州,这有什么不对?他不仅让寿卿把吴忠堡、灵州两城,重新交给白彦虎,还向上头告了寿卿一状!这穆图善,他是不想在甘肃待了!”

第二天,左宗棠拜折一封,向朝廷详细讲明了刘松山收复吴忠堡、灵州二地的真相,然后便拔营离开泾州赶到平凉驻节;同时飞函穆图善,着其将总督关防送往平凉。时间已是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十一月初,甘肃最恶劣的天气到了。

左宗棠此次行军,双眼不仅被罩上了一副黑玻璃眼镜,头上也多了顶狐皮帽子,官服的外面,还特意穿了件毛皮大衣。香姑娘怕左宗棠足冷,又特意让侍卫在轿里备了盆炭火。

穆图善接到左宗棠发来的函件,不由大骂道:“左季高不死,甘肃永无宁日!他竟当真进驻平凉了!他是真想在甘肃做一辈子总督啊!”

穆图善很快传一名游击到签押房,吩咐道:“左季高要在平凉接受总督关防,这件事就由你去办理。你可带两营兵丁,关防让文案封好了,交你手上。左季高如果问起本军,你酌量着答他就是。总体说来就一句话,本军懒得去见他。本军一会儿还要给上头上篇折子。他左季高既要接领总督关防,就该行总督事。总督衙门在兰州而不在平凉,他在平凉接印算怎么回事?兰州的事谁来料理?他想图清闲,须问问本军同不同意!”

关防送走后,穆图善果然笔走龙蛇,给朝廷拜了一篇折子,有没有的说了一大堆,全是左宗棠的不是。他已打定主意,朝廷一日不将左宗棠撤任,他手中的那支笔便一日不停下来。大清国毕竟是满人打下来的天下,汉员想干什么事,须要看满人的脸子才行。

穆图善的折子递进京师以后,又是什么反响呢?

恭亲王见到穆图善的折子后,当即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四位军机召到军机处,说道:“这是穆图善从兰州发来的折子。这个穆图善,真不知他要干什么。左季高在甘肃用兵,他却力主招抚;左季高在泾州居中调度,他却又说偏离省垣,力主让季高驻节平凉;季高当真到了平凉,他却又说什么兰州的军、政无人料理!你们几个都看看吧。”

恭亲王把折子最先递给文祥。

文祥上日病了一场,病过之后又丁母忧。慈禧太后怕文祥回籍后,权柄全落在恭亲王一人之手,于是下旨命其穿孝百日,百日期满照常到衙门办事。文祥除孝不过月余。

文祥把折子看完,随手递给宝鋆,口里却对恭亲王说道:“王爷,这甘肃啊,下官是看明白了,有穆图善,就不能有左季高,有左季高啊,就不能有穆图善。这两个人,可是天生的一对冤家呀!王爷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呢?”

宝鋆这时尚未把折子看完,却反手往身旁坐着的沈桂芬手里一塞,接口道:“文大人所言极是,这两个人,好像是天生的对头。不调开,甘肃的事没法办。”

沈桂芬展开折子正要慢慢阅看,不妨李鸿藻伸手把折子夺了过去,口里道:“总宪看东西太慢,还是让下官先看吧。”

李鸿藻话毕,也不管沈桂芬愿不愿意,展开折子便看起来。

沈桂芬不急不恼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把胡子,慢慢说道:“这甘肃的事情还未了,听说宁夏又闹腾起来了。”

恭亲王这时说道:“甘肃用兵的好时候是过去了,而现在又是冰天雪地。你说这个马化龙,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当真能安稳地降过来?”

李鸿藻这时放下折子道:“王爷,下官适才把折子通看了一遍。下官以为,穆图善所言还是极有道理的。一意对马化龙用强,耗费实在巨大。虽说胡雪岩在上海为左季高借到了洋款,但仍是不划算的事情。下官以为,左季高再在甘肃待下去,对穆图善招抚马化龙,有害而无益。还有一点王爷也要想到,这左季高一贯爱唱高调,若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说不定,甘肃就要成我大清的无底洞了。这甘肃啊,还是按穆图善的意见去办稳妥些。”

恭亲王没有讲话,文祥却道:“李侍郎这话讲得有失公允。本部堂以为,甘肃的事情,并没有坏在左季高的手上,恰恰是坏在了穆图善的手里。左季高在西安的时候,穆图善就上折说过马化龙要降的话,结果怎么样呢?本部堂以为,马化龙要当真想降,就该把手底下的人马统统解散。他现在不仅不解散人马,还在暗中招兵买马!穆图善已经误了剿贼的大好时机,朝廷不能再听他的了!”

宝鋆这时接口道:“文大人所言极是。甘肃的事情,当真就要坏在穆图善的一人手里!沈大人,您老以为呢?”

沈桂芬眯着眼睛说道:“宁夏现在最是空虚,应该派个人过去才为妥当啊。”

恭亲王这时点头道:“经笙所言极是。宁夏还真不能大意。”

恭亲王忽然用眼望住文祥道:“文山,把穆图善放到宁夏去吧。省得他在兰州同左季高捣乱。”

文祥小声说道:“王爷,穆图善虽然是宁夏将军,可他一直驻节兰州。他虽把总督关防交了出去,可左季高尚未到兰州啊!这个时候让他去宁夏,不合适吧?”

宝鋆这时道:“穆图善是宁夏将军,宁夏将军就该驻节宁夏才对。何况宁夏又有乱子,他不去谁去呢?应该加强本任哪!”

恭亲王沉思了一下道:“跟上头建议一下,宁夏将军,以后就驻节西宁,头上可以再加个都统的兼衔,这样就更名正言顺了。文山,有些话你可以同上头讲。甘肃的事情要想办好,不把穆图善调开是不行了。本王想了又想,甘肃的事情,还是让左季高来办吧。”

沈桂芬与宝鋆点头称是。

李鸿藻本想说句什么,但见几个人都同意恭亲王的观点,自己也只好把要说的话强咽了下去。李鸿藻进军机的时间太短,说话没有力度,分量也轻。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十一月底,三道圣旨飞速发往平凉、兰州两地。一旨曰:“宁夏军务吃紧,需派大员居间调度、料理。宁夏将军穆图善着兼署宁夏都统,驰赴宁夏本任,移军西宁驻节。”第二旨是命左宗棠速赴兰州,或先派人进驻兰州,以防穆图善离开后有变。第三旨是说马化龙求抚不可轻信,命左宗棠督饬刘松山各部进剿。

形势开始向左宗棠有利的一面发展。

第十五章 一山难容二虎 第七十五节 风云突变

左宗棠接旨的当晚,又收到李鸿章派快马送到的急函一件。

李鸿章向左宗棠通报了一件大事情:本年十月初,太监总管安德海奉上头指派,往南方采办宫中用物。安德海带着一应随员,乘楼船沿运河南下,船头张着三足乌旗,用的是《史记·司马相如传》里的“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的典,一路张扬跋扈,招权纳贿,惹恼了山东巡抚丁宝桢,被丁宝桢以“宦竖私出,非制,且大臣未闻有命,必诈无疑”拘捕上奏,未待旨下,便诛于济南。李鸿章随后向左宗棠透露说,上头未怪罪丁宝桢,是因为四川总督吴棠出面同上头说了话,这才使丁宝桢顺利逃过此劫。

左宗棠读罢此信呆了半晌,终于明白了李鸿章来信的用意。原来,本年初,吴棠转补四川总督。吴棠在赴任途中,用夫役过千,入境后又沿途索贿,到任不足半年便遭御史参劾,致使京、川两地物议沸腾。朝廷无奈之下,派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李鸿章入蜀查案,这原也没有不妥之处。但李鸿章入蜀后,不久便上奏朝廷,替吴棠辩诬,使左宗棠对李鸿章心生不满。

针对此事,左宗棠曾两次致书李鸿章,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李鸿章没有必要替吴棠辩诬,该实事求是才对。李鸿章此次来函,显然在向左宗棠陈述自己的难言之隐,同时也是向左宗棠表明,丁宝桢的巡抚之位,是自己通过吴棠保下来的。

左宗棠长吁短叹了许多天。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大年初一,在甘肃各地防扎的将领,依例全部赶到平凉,同左宗棠一起吃团圆饭。

刘典因于一个月前带军去西安押运粮草,顺便和袁保恒清理一下西安制造局的账目,只得在西安过年。

新年的头一天晚上,左宗棠做了个奇怪的梦。他先是梦见自己的行囊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真正把他急得不行;后又梦见一头猛虎,对着他的膀子咬了一口后遁去,醒来尚觉疼痛。因为这个梦的出现,左宗棠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不开心。

吃团圆饭的时候,左宗棠对座中将领们说道:“穆图善不懂兵事,一味言抚,甘肃的局面,于是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部堂听兰州过来的人讲,穆图善还在上奏朝廷,大讲马化龙受抚之事可信。本部堂一直想不明白,这穆图善久历军戎,他怎么就相信马化龙的话呢?他不信本部堂的话,却相信马化龙的话!可不是怪吗?”

事关朝廷一品大员的话题,各将领均未敢插言。

各将领在平凉一住三天,然后便各回大营,只有刘锦棠一人,统带自己的亲兵十营,奉左宗棠札委,星夜赶往兰州去接替穆图善,料理省城军务。

越十日,左宗棠收到刘松山派快马送到的禀报,称:刘松山由平凉回到大营的当日晚,从金积堡方向开出十几股回兵,约七万余众,分别到吴忠堡、灵州沿途扎寨;从吴忠堡东南胡家堡很快涌出两万余骑队,开到秦渠南、万家庄一带空堡屯扎。经暗探报称,金积堡此次开出的几路回兵,分由马五、马八条、马七等元帅统带,马化龙亦来到吴忠堡回兵大营,总统各路人马。现在,十余万回兵已从四面八方,远近不等,将刘松山统带之老湘军各部,团团围定。刘松山随后又禀称:同日,刘松山收到宁夏将军署宁夏都统穆图善咨文一件,咨文称:马化龙此次率大部人马赶往吴忠堡,其意非是要与官军作战,实乃为向官军请降也。穆图善嘱刘松山等各将勿疑,亦不要与回兵作战,等马化龙请降可也。刘松山现在已是四面回歌,请示左宗棠如何办理。

左宗棠见报大惊失色。他一面飞函刘松山,嘱其务必先行突出重围,一面飞调刘锦棠回援,又急檄金积堡附近之陕安道黄鼎各营,飞赴吴忠堡,从外围接应刘松山各营。其实,就在左宗棠收到禀报的当天,刘松山已经开始组织各营实行突围。见官军有所动作,马化龙急遣十名亲兵,押着五十匹战马,马上驼着几捆枪械,多是毛瑟之类,挥着白旗来见刘松山。

回兵见到刘松山后,先传达马化龙的致意,称:马化龙此次亲率大队来吴忠堡,非与官军作战,实为请降,并再三约请刘松山,于午后,到吴忠堡接受回军各部投降。

刘松山思虑再三,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便慨然应诺,也实在是他艺高人胆大之故。回兵去后,刘松山把各营营官召到帐前,对兵事略作了一下交代,又约定了一旦出现变故各营的进止事宜,便带上五营亲兵,亲赴吴忠堡去见马化龙。

得知刘松山赶往这里,马化龙令回兵打开堡门,自己带着白彦虎、余彦禄、马八条三将,骑马统带千余骑兵迎将出来,列队堡门等候刘松山的到来。

刘松山带着马队距离堡门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马化龙用马鞭一指刘松山道:“来将可是刘军门吗?”

刘松山大喝道:“既知刘某大名,如何还不下马受降?快快下马自缚双臂,到刘某马前请罪,可饶尔不死!”

马化龙哈哈笑道:“刘军门口气好大!刘军门肯饶本大总戎不死,本大总戎却定要送你归西!”

马化龙话音刚落,安在堡楼上头的两尊开花大炮突然炸响,一起射向刘松山。

刘松山猝不及防,当即被打下马,左胸流血不止。

刘松山大叫一声:“马贼诈降!快快还击!”说完就昏厥过去。

亲兵把刘松山抱到马上,一边还击,一边后撤,回军却从四面八方杀过来。

后路大营闻听吴忠堡响起枪炮,情知有变,便奋力杀了过去,很快便与刘松山会在一处。

湘军一边保护刘松山,一边开始突围。

刘锦棠率本队人马飞速赶来,便还是晚了一步。刘松山一手统带出来的四万湘军老营,已被斩杀大半,剩下的一万七千余人马,还有五千余人受伤。最让刘锦棠痛心的是,刘松山因失血过多,已气绝多时。

刘锦棠见刘松山时,刘松山尽管双眼圆睁,但身体已经僵硬。可叹年仅三十七岁的湘军名将,就这样去了。

刘锦棠抱住刘松山的尸体放声大哭,连连昏厥。老湘军提督衔统带谭拔萃、周国胜、李占椿、易致中、曾松明、朱德开俱痛哭不止,连降将董福祥亦哭成泪人。董福祥对刘松山重用自己,一直心存感激。

消息传至平凉,左宗棠悲痛得昏死过去。

衙门军医慌忙抢救,整整忙乱了半日,左宗棠才苏醒过来,一边流泪一边传命下去,令平凉各营为刘松山穿孝三天,又飞檄刘锦棠,让刘锦棠将刘松山的尸体,派官兵护送到平凉公祭。

当晚,左宗棠眼含热泪亲自拟折,向朝廷汇报刘松山战死、官军征剿失利的情况,并为刘松山请恤。

折后,左宗棠又亲书《请赏刘锦棠京衔接统老湘全军并派黄万友帮办》一片。左宗棠决定让年仅二十七岁的刘锦棠,接统西征主力老湘全军,并奏请加恩刘锦棠京卿衔。左宗棠认为,刘锦棠智勇双全,是接统老湘全军的最佳人选。

左宗棠随后又给大学士直隶总督曾国藩书函一封,通报刘松山战死及密保刘锦棠接统老湘军的事情,并请其为刘松山作墓志铭一篇,又给署浙江巡抚杨昌浚书函一封,陈述自己的伤感之情。

在给杨昌浚的信中,左宗棠这样写道:“刘寿卿一腔忠义,近世无两。与弟计议至熟……不料大捷之际,寿卿忽为飞炮所中,遂以捐躯。失吾右臂,伤何可言!”又写道:“西戎错处中土千数百年,涵濡卵育,种类繁滋。肇衅八年,诛殛何可数计!而马化龙以新教勾煽其众,犹倔强一隅。其声息呼吸数千里,此关一开,余或不甚烦兵力。”

刘松山战死不多几日,陕甘两地形势大变。马化龙统率回兵各部,由被动被剿,转而开始主动出击。同时,马化龙又派出亲信数十人,奔赴陕西已降各部,联络各部重举义旗,把陕甘两省从大清的版图上分割出去。

眼见风云突变,穆图善怕殃及自家性命,慌忙带着亲兵五营,快速逃离兰州,抄近道驰赴西宁,图清闲去了。偏偏这时,刚刚抵达任所的陕西巡抚蒋志章,又因饷、粮等事与刘典发生冲突,扬言要参刘典。刘典一气之下,将所部悉数遣往平凉,独自一人,只带十几名亲兵,负气离开西安回籍养病。袁保恒眼见形势越变越坏,慌忙派快马给左宗棠送信。

左宗棠接到袁保恒信的时候,陕西已经大乱。左宗棠气恨交加,加上连日悲痛,登时病倒在床。陕甘形势越发不可收拾。

蒋志章紧急把陕甘两地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并力参刘典,间参左宗棠,想趁势把陕甘总督的大印拿在自己的手里。

蒋志章字璞山,江西铅山人,两榜出身。外放四川,由知县做起,直做到四川按察使,眼见六十有二,才熬成二品顶子的四川布政使。蒋志章久历官场,最会落井下石。他知道要想把左宗棠挤出陕甘,必须断其一文一武两条臂膀,才能达到目的。文自然是刘典,武便是刘松山。如今,刘松山阵亡,刘典又负气回籍,蒋志章于是决定趁势下手,让左宗棠自请撤任。

折子上去后,蒋志章坐镇西安,一任陕西各州县义旗频举,他却视而不见,每日里除了饮酒,便是邀一二文友吟诗答对,全不派一兵一卒征剿,只等着总督的关防凭空落下。

陕西新任布政使翁同爵,揣知抚台心意,亦来了个你唱我随,不仅不加紧督粮筹饷,反倒处处与袁保恒为难,决意要把袁保恒挤走,自己能总理西征粮台与西安制造局事务。

曾国藩接到左宗棠书信的时候,他正在天津,奉旨会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与法国交涉办理天津教案的事。

曾国藩原本正在病假中,天津教案事起,朝廷着他带病赴津办理,他只得提前销假办理公事。得知刘松山阵亡,曾国藩病势登时加重。

圣旨陆续递进平凉。

第一旨是表彰刘松山的:按照提督阵亡例从优议恤,加恩予谥忠壮,入祀京师昭忠祠,并于陕、甘等省立功地方建立专祠。所部阵亡各员,查明一并附祀。

第二旨是关于刘锦棠的:刘锦棠着赏加三品卿衔,接统刘松山旧部。老湘军最年轻的统领至此诞生。

左宗棠派员把圣旨紧急送给刘锦棠阅看。

刘锦棠接旨以后,一面为刘松山守孝,一面开始重整老湘军旗鼓。这个阶段,回军与官军基本处于对峙状态。

第十五章 一山难容二虎 第七十六节 四面受敌

两个月后,第三道圣旨飞递进平凉。原来是朝廷收到蒋志章的奏报后,感到陕甘形势突变,不加派劲旅很难扭转,于是命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李鸿章,统帅所部淮军紧急入陕。圣旨特别强调指出,李鸿章进入陕西,左宗棠才能安心办理甘肃军务。

圣旨特别命令:“左宗棠、定安、李宗羲、蒋志章亦当随时与李鸿章和衷商酌,益臻周密。金顺剿办王家疃庄,近日能否得手?务与张曜竭力进攻,毋得迁延观望。宁、灵距定边不远,亦当与李鸿章随时关会,免致疏失。李鸿章俟陕境肃清,再行督兵赴黔,以靖边隅。”

这件事到此已经结束了,哪知圣旨却笔锋一转,谈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让左宗棠倍感震惊。这一个圣旨其实说了两件事情。

圣旨接着写道:“本日据袁保恒奏,老湘、卓胜两军,饥疲之余,所存不过十之五六,请饬归并等语。该两军既多缺额,他营亦所不免。现在饷项短绌,岂可任其冒滥,着将左宗棠降三级留任交部议处。着左宗棠统饬查明,核实归并,以节饷需。钦此。”

从圣旨中可以看出,蒋志章的折子的确起了作用,但并未达到蒋志章自己预想的那样,取代左宗棠总督陕甘的目的。朝廷现在调李鸿章入陕,显而易见,是在用李鸿章渐次取代左宗棠。很显然,蒋志章是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他就不想想,遍地烽火的陕甘,岂是什么人都能当总督的?蒋志章接旨后,一连发了两天高烧,很是上火。

左宗棠接旨后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刘松山阵亡,官军征剿失利,朝廷派大员入陕,这本在他意料之中。但让他不解的并不是李鸿章入陕,也不是自己被降三级留任,反倒是袁保恒上折奏参“老湘、卓、胜两军饷疲之余,所存不过十之五六,请饬归并”这件事。

老湘军经刘锦棠重新整顿后,兵额已达两万五千余人,而卓胜军金运昌、雷正绾、周兰亭各部,虽也经回军重创,但兵额只减去一成,现经金运昌就地补充,兵额已与原来相附。也就是说,老湘、卓胜两军,根本就不存在冒滥的事。

左宗棠推测,袁保恒背后捅这一刀,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左宗棠饬令刘锦棠、金运昌各军向吴忠堡、灵州进军的同时,又单派了营务处候补道祝垲骑了快马,赶赴西安去密访此事。

这时,朝廷又有旨下来,追查刘典擅自离营回籍养病的事。

左宗棠原本对刘典不与自己商量,便赌气离营这件事,也心存了老大的一个不满,但面对圣旨,他又不能不上折为刘典求情,希望上头能体谅刘典的难处,给刘典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此时的左宗棠,可谓内忧外困,焦头烂额,四面受敌,他此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刘锦棠的身上。刘锦棠如果征剿顺利,或许能扭转陕甘的局面。

那么,刘锦棠究竟能不能把已经形成的被动局面扳回来呢?

刘锦棠到吴忠堡附近不久即探明,马化龙已派马正和以及马正和的弟弟马魁,率回兵五千,欲在夜半偷袭官军屯粮之所预望城,图谋占据该城,掐断官军粮道。

刘锦棠略一思索,先派记名提督周绍濂、苏如松二将,各率本部人马由半角城,开赴预望城左近十里处的一座高山埋伏。各部拔营后,刘锦棠又传令下去,在吴忠堡、灵州两地附近,各扎大营一座,只派少许骑队屯扎,以此迷惑马化龙,使其不敢贸然进攻。刘锦棠所用乃疑兵之计也。

当晚夜半,马正和、马魁兄弟二人果然率大队回兵来抢预望城,被及时赶到的周绍濂、苏如松击退后,又遭黄鼎、徐占彪二部迎头拦截。马正和、马魁并不惊慌,摆队来迎。黄鼎先命炮队轰击,徐占彪则趁着硝烟弥漫,率马队杀进敌阵,直奔帅字大旗。徐占彪是湘军有名的快马军门,他又会藏身术,能躲在马肚下面射击,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此次也是这样。

徐占彪隐身马下闯入阵中,飞奔如箭,眼望着离帅旗越来越近,但回兵却尚未发现徐占彪的身影。待到徐占彪枪响,眼看着马正和、马魁二帅相继中弹栽落马前,这才明白马肚子底下还藏着人,但拦截已是不及,不仅官军的大队人马跟进,尾追在后的官军步队也已杀进阵来。随着帅旗的倒下,回兵开始大乱,已无心抵抗,纷纷寻机逃跑。

此役,五千回兵有四千请降,一千被杀,马正和、马魁兄弟二人双双中弹身亡。刘锦棠知官军得手,立即与帮办军务黄万友分别统带余部湘军,向吴忠堡、灵州二地逼近。

刘锦棠进军的同时,札饬军功董福祥率所部赶往预望城,收编请降回众,并着董福祥传谕周绍濂、苏如松、黄鼎、徐占彪四将,立即回攻吴忠堡、灵州二地。

马化龙欺刘锦棠兵少,竟亲率吴忠堡五万守军来迎战;白彦虎亦率三万余众开出灵州。

刘锦棠并不理会,先调火炮营对迎上前来的回兵尽力猛轰,然后又让火枪营一阵扫射,这才派出八营马队杀进敌阵,亲督步营随后跟进。刘锦棠又派人在大营立起两杆大旗,上书“缴械不杀,降不杀”七字,来个剿抚双管齐下。

激战半日,双方各有死伤。不久,周绍濂、苏如松、黄鼎、徐占彪四将赶到。

刘锦棠见援军来到,马上振臂高呼:“为老军门报仇的机会到了!”话毕,双手一抖马缰,当先冲进敌阵。

见统帅身先士卒,老湘军各营一时士气陡涨。徐占彪此时本已中弹负伤,但当他看到统帅刘锦棠杀入敌营后,也不敢怠慢,将伤口稍事包扎,也冲入阵中。

徐占彪跑马闯阵,竟然再次隐身马腹之下,直奔黄罗大伞扑去。徐占彪推断,黄罗伞下不是马化龙,就一定是白彦虎。但黄罗伞周围护兵太多,徐占彪无法靠到近前。

马化龙眼见激战半日,取胜无望,只好率队向金积堡方向撤退。白彦虎见马化龙撤退,也只好竖起撤字令旗。

此役,刘锦棠除收复吴忠堡、灵州二地外,又收降回众两万余人以及未及掳走的回妇三千余人,另有上千匹的战马、牛羊并大量粮食、衣物等,同时又斩杀回兵五千余人。

但湘军伤亡也颇大,仅阵亡的统兵大员就有记名提督周和羲、补用参将赵吉祥、参将衔游击周大雨、游击衔都司冯余云、都司龚龙舜、都司衔守备邓晚云、黎亮高、守备李世梧、章贵义、马呈祥以及守备衔千总董福生、把总曹松茂、许忠美、吴永清、刘得胜等,阵亡的兵勇亦达八百余人,伤三千有零。

刘锦棠当日收队,一面派员料理善后,一面亲书军报,向左宗棠汇报战果并为阵亡将士请恤,为出力员弁请功。

左宗棠收到刘锦棠从吴忠堡发来的军报后,未及读完便拍案大喜道:“毅斋此战,足令马贼丧胆!陕甘局势扭转矣!”

左宗棠连夜拜发《截剿南窜逆回迭胜,首逆马正和伏诛》一折,折后除了一长串保单,还有一长串请恤单。左宗棠所料不错,刘锦棠接统老湘军的第一仗,的确从根本上扭转了陕甘的局面。

第十六章 六十一岁破格拜相 第七十七节 落井下石

恭亲王收到左宗棠《截剿南窜逆回迭胜,首逆马正和伏诛》的同时,收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奏《曾国藩病重请另简派重臣来津办理教案》折和曾国藩所上的《复陈津事各情》折及《复陈津事各情》片。

恭亲王读了左宗棠的折子,知陕甘局面已渐趋好转,于是连夜进宫面见慈禧太后。恭亲王在递折片的同时,又向太后建议,可否调李鸿章到天津,接替病重的曾国藩续办津案。

慈禧太后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恭亲王无奈,又不能深问,只能默默地退出来。

不久,又一篇折子递进军机处。恭亲王展读之下,不由颜面俱变。原来是两江总督马新贻,在赴署西箭道阅射返回途中,被一个叫张汶祥的人用刀刺死了!折子是江宁将军魁玉发来的,言称张汶祥已被捕获收监,请朝廷速派大员来办理此案。

总督被刺身亡,大清立国百年还是首次发生,一时朝野震动。魁玉的折子被恭亲王火速递进宫去。很快,刑部尚书张之万,奉命赶往江宁办理马新贻被刺案。同日,两道圣旨也由快马递出京师。

一旨曰:“武英殿大学士曾国藩调补两江总督,未到任以前,派魁玉暂时护理督篆。”

二旨曰:“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李鸿章着调补直隶总督。李鸿章现在陕西督军,接旨日起,即统带入陕旧部驰赴天津,接替曾国藩续办津案,不得延误。”

李鸿章其时刚抵潼关,接旨的当日,便给左宗棠发了封辞别函,就连夜拔营起寨,向天津赶去。这时,被左宗棠派往西安,密查袁保恒上折起因的候补道祝垲,也回到平凉向左宗棠交差。

左宗棠这才知道袁保恒上折请归并老湘、卓胜两军的真正原因。

原来,就在旨令李鸿章入陕督军的同时,袁保恒也想趁机将父亲袁甲三以前招募的安徽、豫两地旧部,引入陕境。袁甲三死后,他奉命接统,不久便因私役兵勇被召回京,旧部亦命别人统带。但袁保恒统兵之心未死,一直寻机崛起。他背着左宗棠上折,虚张声势陈述西路军情紧急,北山贼势狓猖,又说刘松山战死,老湘、卓胜两军受此大创,兵额仅存十之五六,请求两军并成一军。袁保恒如此谎报军情,是想给自己招引旧部入陕找个理由,后面请将两军并成一军,无非是想给自己进陕的旧部,挤出些饷粮。

其实,蒋志章一到西安便将刘典挤走,也是想让袁保恒召回旧部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蒋志章与袁保恒二人,为了各自的目的,沆瀣一气,双双在左宗棠的背后举起了石头。祝垲入陕行至潼关,便从潼商道的口中得知,有豫军锐字五营即将入关,潼商道称,已接袁保恒札函,着潼商道为锐字营筹粮饷若干,以备豫军进于潼关时取用。札函最后特别注明,后续还有十营豫军、五营皖军入陕。

祝垲到西安不久,果然得到确报,安徽、豫各军已开始陆续进陕;袁保恒已从西征粮台为两军划拨了一定数量的粮饷。祝垲知事情紧急,不敢在西安再住下去,急速登程返甘。

蒋志章怎么做左宗棠都不觉意外,但袁保恒的做法,却让左宗棠大感伤心。袁保恒是在京师混不下去的情况下被左宗棠带到西安的,且委以要缺,授以权柄,奏许他单独上折言事,并引为心腹。

左宗棠做梦都不会想到,在他左宗棠最需要别人伸手帮一把的时候,袁保恒却在背后举起了石头!

袁保恒之举,让左宗棠一连几夜不得安枕。他感叹大清官场的险恶,感叹人心的叵测。他先是气愤,继而便是偷偷落泪,一个月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左宗棠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说是袁保恒忘恩负义,不如说是他自己有眼无珠,错在荐人者而非被荐者。如果他像李鸿章那样,无论你袁保恒把话说得多么感人,仍旧把你一脚踢开,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三月初七,左宗棠收到蒋志章公函,称陕西定边、安定两郡,相继被回兵攻破,他正在尽全力组织抚、提各标伺机收复。

左宗棠依据蒋志章的函报,连夜拜发《复陈定边、安定失陷情形》折,折后,又附《袁保恒奏湘、皖两军多有缺额核实查复》一片。

左宗棠在该片中逐项驳斥了袁保恒:一、袁保恒系谎报军情,老湘军及卓胜两军早已将缺额补充,并无冒滥;二、袁保恒欲调何军没有与我商量;三、据潼商道禀报,有豫军锐营入关,听说后续人马也即将动身。现在,陕西已无回军踪影。如果豫军系袁保恒所调,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些部队的粮饷从哪里出?我准备给袁保恒发函,如这些人马到了西安,请饬赴平凉,由我挑选安插,余皆遣散。陕甘粮饷奇缺,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准调军入关。

左宗棠决定对袁保恒痛下狠手,不仅准备将其已入陕之旧部进行分解,还将其已募未到之勇就地撤遣,永绝其重新统带兵勇之念!

折片拜发的第二天,左宗棠准备带上一应随员,到早已荒废的郑白渠去考察一下,拟将该渠重新修复,筑坝以引泾水灌田。

左宗棠更衣的时候,侍卫进来禀报:“老爵帅,大少爷来了。”

左宗棠闻言一愣,忙道一句:“你是说孝威?他怎么来了?快把他领进来!”

一身素白的孝威带着两名年轻的家人,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孝威对着发愣的左宗棠双膝跪倒,大放悲声。两名家人也在孝威的身后跪下,对着左宗棠叩头。

左孝威一边流泪,一边哽咽着说道:“爹,儿子向您老请罪来了!儿子不孝,没有照顾好娘,娘不在了!”

左宗棠一听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口里跟着问出一句:“什么?你是说你娘她……”

一名家人这时道:“老爷,老奶奶她走了!大少爷是特意入关来给老爷报信的。”

孝威这时已站起身来,跨前一步扶住左宗棠道:“爹,您老千万不要着急啊。”

左宗棠愣了许久,眼里才慢慢流出泪来。

一连几天,左宗棠在肚里为夫人构思墓志铭,终于酝酿成熟,遂含毫命简,一挥而就。该墓志铭先从“夫人湘潭周氏,名诒端,字筠心”写起,然后便叙述自己入赘经过以及夫人如何帮着操持家务不厌累,生儿育女又如何不辞辛苦,最后才不无痛心地写道:“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往事丛寻泪盈袂,不获凭棺俯幽竁。人生尘界无百岁,百岁过半非早逝,况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旁汨之澨,冈陵膴膴堪久憩。赦儿卜壤容双槥,虚穴迟我他年瘗。”墓志铭是写给活人看的,无一例外全是歌功颂德的话。

左宗棠将墓志铭用楷书誊写清楚,交孝威带回。孝威离去后,左宗棠很快又投入繁忙的军务之中。

圣旨分别递到西安西征粮台与平凉陕甘总督行辕。圣旨先痛斥袁保恒“招募各军,何以不与左宗棠相商?”并明令各省“就地撤遣”,最后向袁保恒发出警告:“袁保恒不得再轻率行事,如其不然,定当重处。”

袁保恒未及圣旨宣完,已是汗流满面,浑身抖个不住,那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也马上变成泥土色。他这次败得比以前还惨。

左宗棠接旨后,则开始对陆续开到平凉的袁保恒旧部,分解成若干哨,补充各营之缺额;同时,又上折密保候补道祝垲出任西安制造局总办、西征粮台帮办,以此分解袁保恒现有之权势,旨准。袁保恒成了陕甘乃至京师人人唾骂的小人。

蒋志章见大势已去,只好收起觊觎总督关防的野心,开始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陕西巡抚。

第十六章 六十一岁破格拜相 第七十八节 丧子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九月十八日,历经几个月的奋战,刘锦棠、雷正绾、黄鼎各军,从东西两面进逼金积堡,实现了战略合围;同日,侵入新疆占踞吐鲁番的阿古柏,率军向北深入,很快占领乌鲁木齐及周边大片领土。

消息传到平凉,左宗棠心急如焚,想尽快将甘肃平定,好腾出手来集中兵力,去对付霸占新疆的阿古柏侵略军。

为事权归一,尽快收复金积堡,左宗棠札委三品京卿老湘军总统刘锦棠,节制围困金积堡之各路人马。年轻的刘锦棠受命于决战之时,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之心。

刘锦棠经过慎重考虑,决定采用剿抚并举的策略来对付马化龙,以期逐步减弱马化龙的兵力,达到一战功成的目的。刘锦棠开始组织当地百姓对金积堡喊话,又设就抚营多座。左宗棠对刘锦棠的战略方针给予肯定。

一个月后,马化龙麾下陈林、阎兴春二将率部众一万三千人,主动到就抚营缴械。刘锦棠对陈林、阎兴春二人好言安慰,然后派员将其就抚部众分三批送往平凉。

左宗棠将就抚回众分发甘肃各州县安插,并给土地、赈粮、籽种、牛驴、农具,以使其安心耕垦,不生反心。

左宗棠此举,在金积堡产生极大影响。事不过一月,又有三万余人陆陆续续就抚。刘锦棠见决战的时机已到,于是传命各军缩小包围圈,决定发起总攻击。

马化龙见败局已定,再次故伎重演,派人带着美女、白银、黄金以及二百余支枪械,举着白旗来见刘锦棠,请求招抚。

刘锦棠将白银、黄金交粮台保管,又将二十几名美女送往就抚局安置,却将来人打发回去给马化龙送信。

刘锦棠在信中称:“马总戎若真心请抚,可自缚双臂,亲来大营请罪,本官可从宽发落也。”

送信的人被送出大营后,刘锦棠传命各军继续向金积堡推进,并让各军将火炮营俱调到前头,以期轰击得力。一连几日,金积堡上空战云翻滚,大战随时爆发。

马化龙终于在总攻的前一刻,自缚双臂,硬起头皮来见刘锦棠。刘锦棠对马化龙自然又是一番好言安慰,然后便让马化龙传命堡内所有回众,分期分批出堡就抚。就抚整整进行了三天,独不见白彦虎。

刘锦棠只好向马化龙询问白彦虎的下落,被告知,早在官军对金积堡合围前,白彦虎便带着三万余回众,离开金积堡,撤到肃州一带去了。刘锦棠气得连连跺足,口称遗憾。

年底,左宗棠在平凉拜发《平毁马家滩王洪各堡,陕回就抚,马化龙就擒》一折,折后,又附《密陈马化龙暂缓伏诛》一片。

马化龙暂缓伏诛的理由是:一、“关陇安危,机括全在金积。金积一克,全局已在掌中。现在首逆就擒,勒其缴械平堡,而官军锁围如故”。二、“马化龙稔恶三世,谋逆已久,蓄机甚深,纵有后效,不蔽前罪,暂若从宽,必滋后患。臣早知为国家必讨之贼,而此时议暂缓其诛者,王家疃堡墙高厚,存粮极多,非猛攻不可骤得,金积既克,其势已孤,以马化龙徇之,宜可速下,若先诛马化龙,回酋或怀疑惧,必滞戎机”。

该折片拜发的当日,左宗棠即檄饬总统南路诸军道员周开锡,由巩郡东赴伏羌,就近调度。周开锡见到檄文,即命提督王铭忠,总兵敖天印,副将张廷秀、李文彪诸将,统率本部人马向前推进,对王家疃形成包围之势。为使王家疃免招战火焚毁,刘锦棠又命马化龙派员赶赴王家疃,逼迫所有王家疃一带回众就抚。马化龙只得派遣麾下元帅马殿魁,持了自己的手谕,连夜奔赴王家疃。

官军于是未费一枪一弹,便顺利收复了王家疃。

收复王家疃的当日,左宗棠密饬刘锦棠,以藏匿枪械为借口,将马化龙及其亲属一千二百人,与六百名原回兵大小头目,共一千八百人,全部逮捕,秘密斩首。

令到自然功成,刘锦棠将马化龙首级亲自送到平凉刘松山的棺柩前哭祭,左宗棠则连夜上折向朝廷汇报战果。

这时,由湘阴左府递送的一封家书辗转来到平凉。

左宗棠展读之下,不由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侍卫慌忙把他抬进上房抢救。左宗棠醒来之后,又是一顿呼天抢地,不仅军医莫名其妙,连香姑娘也摸不着门道。

香姑娘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慢慢动问情由,这才知道,原来却是大少爷孝威,由平凉返回途中,竟然染了瘟疫,于上月去世了!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左宗棠摊上了两个。

年近花甲的左宗棠,无法经受丧子的打击,在平凉再次病倒。

到甘肃后,左宗棠因水土不服,一直患有腹泻、全身浮肿等症;虽经军医多方医治,时轻时重,但总不能痊愈。此次发病,不仅腹泻、浮肿加重,且又添了足麻脸肿、眼痛三症。其中脸肿尤甚,已有几处明显溃烂。消息传开,胡雪岩再次在上海请了洋医,火速赶赴平凉为左宗棠治病。

左宗棠病重的消息传进两江后,同样重病缠身的曾国藩,为使左宗棠早日康复,竟将正在为自己治病的一名老中医打发了过来。而直隶总督李鸿章得知左宗棠病重后,也在天津请了两名英国医生,紧急赶往平凉来为左宗棠治病。

圣旨飞递进平凉。左宗棠在香姑娘的搀扶下,抱病到官厅接旨。圣旨自然又是颁发奖赏令:一、陕甘总督、一等伯左宗棠,运筹决胜,调度有方,加恩开复降三级留任处分并赏加一等骑都尉世职;二、穆图善着交部从优议叙;三、蒋志章着交部议叙;四、道员刘锦棠,接统湘军,克平巨憝,着加恩赏给云骑尉世职,并赏穿黄马褂。

朝廷奖赏的虽大多是些空顶戴、黄马褂以及勇号,但也是人人有份,无一疏漏。

圣旨到后不久,刘锦棠由金积堡大营赶回平凉,拜倒在左宗棠的榻前,哭请左宗棠代为向朝廷告假,想送刘松山灵柩回籍安葬,以慰亡灵。左宗棠于是传文案于榻前,让文案起稿。

奏折很快由平凉拜往京师。

圣旨马上颁下:“遵照所请,准刘锦棠护送刘松山灵柩回籍安葬,并赏赐祭一坛,赏刘锦棠假六个月,命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圣旨最后又道:“刘锦棠现在请假回籍,并将伤病弁勇撤遣,另行募补。着饬令到籍后认真挑选,假满即行回甘,以资得力。”

旨抵平凉不多几日,刘锦棠统带因伤病遣撤回籍的弁勇,扶着刘松山灵柩,登程赶往湖南湘乡。

左宗棠则檄饬各路官军,就地休整,加紧筹粮筹饷,为攻打肃州做准备。

左宗棠此后一连多日,一边在平凉养病,一边派员奔赴各地,料理安插回众的事,并饬西安、兰州两地设立书局,刊刻经籍,散发府、厅、州、县,同时在陕甘遍修府、县各学堂馆,所有经费由其养廉项下拨付,不足部分派员筹措。

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左宗棠是在用繁重的事务,来弭消自己心灵深处的丧子之痛。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五月十七日,俄国趁新疆形势混乱之机,悍然出兵强占了新疆伊犁九城,并欲东侵。新疆的形势愈加危急。

消息传进平凉,左宗棠连夜拜发《敬陈进兵事宜》一折,称:“兰州东、西、南三面均紧连河州,而河州此时正屯有大量的回兵;河州不靖,兰州不能解严。”左宗棠随后提出:“据各路禀报,浮桥、渡船已办,各营刍粮军用粗备,道路修治已平。乃檄各将领克期会师而进,进窥河州。”“臣俟诸路布置略定,即率亲兵由平凉而隆德,从隆德赶往静宁、安定督剿;俟河州大定,乃图西宁也。”

因尚未接到正式官报,左宗棠在折中没有提及新疆。

左宗棠随后亲提大军离开平凉赶往隆德,又从隆德渐次赶到静宁。在静宁,左宗棠收到圣旨,正是关于伊犁的。

圣旨说:俄国地方官给俄国驻华公使发电报称,俄国七河省省长鄂尔帕鄂夫斯基已率军将伊犁九城替大清国代为收复,俄国还要去代收乌鲁木齐。朝廷已命令荣全去接收伊犁,命景廉带兵去收复乌鲁木齐,着左宗棠转饬乌鲁木齐提督成禄,从速出关去与景廉会合;着左宗棠迅速收复肃州,为成禄出关扫除障碍。圣旨又说,已命刘铭传所部绕兰州北路节节前进,即将出关去收复新疆各城。

左宗棠接旨后不敢怠慢,当日即飞饬记名提督、哈西巴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徐占彪,统所部马、步十二营,由靖远防所快速拔营,取道兰州,逾凉、甘两郡,赶往肃州,以期收复肃州,为成禄出关打开通道;又咨商淮军将领、正在原籍养病的提督刘铭传,商酌进兵道路,以备沿途饷需。

左宗棠布置完毕,才上《派兵前赴肃州》一折,向朝廷汇报办理情形。圣旨很快颁下。圣旨先通报刘铭传病重不能马上到营一事,又对左宗棠飞饬徐占彪赶往肃州一事大加赞扬,称其“实能力顾大局”。圣旨最后又道:“成禄现在出关,粮饷最关紧要,该军虽有专拨之饷,深虑各省未能如期解到,左宗棠亦当代为筹划,随时接济,俾利师行。”

左宗棠接旨后,顿感两肩千钧般沉重。在甘各路人马饷需,已让左宗棠备感头痛,一直处于拆东补西状态,朝廷如今又责其为成禄代筹粮饷,让他如何能不备感沉重呢?

成禄原在肃州高台城外一带屯扎,因兵单势孤,未敢与肃州回兵接仗。白彦虎到后,守城回军人数大增,成禄更不敢近前一步,只是一意固守高台,坐等援兵。

徐占彪督率所部马、步十二营,历经两个月行程,于是年九月中旬抵达高台与成禄会合。

第十六章 六十一岁破格拜相 第七十九节 撤销船政局

左宗棠在徐占彪拔营的同日,即飞函正在原籍募勇的刘锦棠。

在信中,左宗棠对成禄出关会合景廉收复乌鲁木齐一事,不抱一丝一毫的希望,却盼着刘锦棠早日募勇归来,替自己分忧解困,挽救局面。

刘锦棠当时所募之勇已齐,计六营三千人,接到左宗棠的信后,知事情紧急,当即率勇成行,无分昼夜赶往安定大营。行前,刘锦棠依例给左宗棠急函一封,约定在安定会师。

左宗棠见信,病势立刻减去一半。他也顾不得多想,马上亦拔营,取道会宁,到安定扎营等候刘锦棠。

左宗棠到安定的当日,即上奏朝廷,请调前河南按察使、现在籍丁忧守制的谭钟麟,赴陕甘练习边务,遇有缺出,请旨简用。

谭钟麟,字文乡是湖南茶陵州人,咸丰进士,与左宗棠是一榜同年。谭钟麟在京官至御史,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繁缺知府用,年底经浙江巡抚马新贻奏调,补授杭州知府。同治六年赏道员衔,同治七年升河南按察使,旋丁母忧回籍守孝。

左宗棠与谭钟麟交厚,亦重其为人之诚,为官之清,于是请调他,想让谭钟麟取蒋志章而任陕西巡抚,免去后顾之忧。

正在这时,肃州的白彦虎探知官军援军来到,便知肃州决难久守,遂统率本部两万人马及一万余名普通百姓和大量粮草、牲畜等,秘密出城,扑向西宁,去与马桂源、马真源兄弟会合。肃州守城回军,转眼间就只剩了马文禄所部总计约三万人。马文禄与白彦虎原本就无深交,白彦虎率兵来到这里,他虽然接纳,但并不是十分欢迎,反倒戒心百倍,唯恐被其取而代之。白彦虎如今突然离去,在他亦不以为忧,心头反倒放下包袱,竟无比轻松起来。

马文禄乃甘肃河州人,回族,本名马四,又名马忠良。原为甘州提督索文部下小兵头,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与马化龙等一同起义,占据肃州已历六年,自称肃王。马文禄部众原只有三千,后陆续增至一万。陕甘各路回兵被左宗棠督兵击败后,未降回众从各地涌进肃州,使人数猛增至三万有余。他又通过各种渠道,从俄国购进大量洋枪洋炮,使部众攻守能力大为提高,很想和官军较量一番。

成禄久居高台,深知马文禄目前的实力。尽管他与徐占彪会面之后,满口答应,一定配合徐部人马去攻取肃州,但等徐占彪率部向肃州进发后,他却传命所部各营不得擅动,违令者斩。此次收复肃州,成禄是决定隔岸观火了。

徐占彪所部在距离肃州城垣五里左右的地方扎下营盘,想等成禄所部到后再发起攻击,哪知一连等了三天,也未等到成禄。

徐占彪知道成禄是不会来了,于是就把各营营官召集到一起,决定独享收复肃州这件大功劳,也让成禄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

各营于是开始布置,于第二天黎明时分,提军围向城垣,旋发起攻击。孰料激战多时,不仅未向城垣靠近一步,兵丁的伤亡数字反倒加大起来。

徐占彪低估了马文禄所部回兵的作战能力,守城回兵手里枪械之精良,也让他大感意外。徐占彪碰了硬钉子,不得不停止攻城,率各营后退十里扎营。马文禄见官军退去,他亦不派兵出城主动来战,只是手抚胡须冷笑不止。

其实,早在徐占彪所部抵达高台时,马文禄就知道,官军是势必要来攻城的,他却早已盘算妥帖,决定靠持久战法,打败来犯之敌。马文禄已经探知官军缺粮乏饷的内情,知其利在速战,他却是一定要反其道而行的。当时,马文禄在肃州城中,屯有大量的粮食及上万只牛羊,他不信缺粮乏饷的官军能奈何得了他。

马文禄此次料想得果然不错。此时的徐占彪,存粮的确无多,偏偏硬攻无力,巧取无门,驻守高台的成禄又不肯拨一兵一卒,分明有些骑虎难下。

一贯刚强的徐占彪,不得不派出快马,火速向左宗棠求援。左宗棠此时手里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围攻河州,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去助攻肃州。左宗棠反复谋划了两天,好歹凑成三营步队、一营马队,单委董福祥为统带,押着两万石军粮,星夜赶往肃州城外的徐占彪大营救急。

董福祥虽满心地不愿意,但碍于军情紧迫,也只得硬起头皮上路。

俄国在新疆发难,肃州攻剿受挫,河州战事亦极其不顺,而对左宗棠打击最大也是最让他伤心的,还是曾国藩在两江病薨和朝廷将裁撤福建船政局二事。

就在前不久的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二月初四,正是甘肃最寒冷的季节,就是这一天的午时三刻,为大清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名相曾国藩,病薨于两江总督任所,年仅六十二岁。

消息传来,无异于晴天霹雳,病势刚有好转的左宗棠再次昏厥,被击倒在病榻之上。两天后,左宗棠含悲为曾国藩拟挽联一副,联曰: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挽联送出不多几日,左宗棠在病榻之上接到朝廷拟停办福建船政局的询旨,这更让病中的他雪上加霜了。裁撤船政局的折子系内阁学士宋晋所上。

宋晋上折的议题只有一个:福州船政局糜银太重,所造轮船工期既长,又和洋船无法媲美,当此国库干涸之际,必须停止制造。

左宗棠接旨之后,一面大骂宋晋目光短浅,一面把身边几名得力的文案急传到病榻之前,让几人会商起稿,务必劝阻此事。

左宗棠喘息着说道:“船局历经几年摸索,刚出成果,正可一蹴而就,全力办之。此时停办,不仅前功尽弃,亦让外国人耻笑。我大清欲图振奋,非倡办洋务不可,此乃大势所趋。无论怎样,船局都不能裁撤。”

几人下去后,开始会商起稿,历经十几天的修改、推敲,终成一万字左右的一篇大奏折。稿子交上来后,左宗棠不敢大意,又开始抱病反复修改,一直压缩到五千字以内,这才派人誊写。

该折先据理驳斥了停造轮船的言论,称:“制造轮船,实中国自强要着。臣于福建浙总督任内,请易购、雇为制造,实以西洋各国恃其船炮横行海上,每以其所有傲我所无,不得不师其长以制之。”折子最后又道:“窃维此举为沿海不容已之举,此事实为国家断不可少之事。若如言者所云即行停止,无论停止制造,彼族得据购、雇之永利,国家旋失自强之远图,隳军实而长寇仇,殊为失算。”

几乎就在此折拜发的同时,直隶总督协办大学士李鸿章,也与左宗棠遥相呼应,上了《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一折。李鸿章在折中向朝廷发出呼吁:“臣愚以为,国家诸费皆可省,唯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屏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左宗棠创造福建省轮船,曾国藩饬造沪局轮船,皆为国家筹久远之计,岂不知费巨而效迟哉!唯以有开必先不敢惜目前之费,以贻日后之悔。该局至今已成不可弃置之势,苟或停止,则前功尽弃,后效难图,而所费之项,转成虚糜,不独贻笑外人,亦且浸长寇志。”

福建船政局裁撤之议终未得通过。

第十六章 六十一岁破格拜相 第八十节 告状

刘锦棠统带新勇来到安定。

左宗棠精神一振,当日就与刘锦棠会商军情至夜半。

第二天,按着左宗棠的部署,刘锦棠统带新勇赶往河州督战。

得知刘锦棠到来,河州一带回兵头目马占鳌,惧官军势力,自缚双臂到刘锦棠帐前请降。

河州事平,左宗棠的精神再度一振,病也好去大半,遂自统亲兵五营,拔营向兰州进发;刘锦棠则按左宗棠的部署,统带湘军新、老各营,飞速开赴西宁作战,以靖省垣周边。西宁是马桂源、马真源兄弟二人的占领地,有部众两万有余。白彦虎未到前,马氏兄弟已多次派员向穆图善请抚。穆图善怕蹈刘松山的覆辙,未敢派兵前往招抚。但白彦虎到后,西宁回兵猛增至五万,马氏兄弟就不再提请抚的旧话,而是日夜操练兵勇,还多次派出马队,袭扰穆图善的中军大帐。穆图善见回兵势大,不敢与战,反率军连连后撤,直至远离西宁百里之外,才扎下大营,却又不准军兵解甲脱衣,怕回兵打过来,跑不脱。

肃州尽管久攻不下,但为了把后方稳定住,左宗棠经与刘锦棠反复商议后,还是决定先扫清西宁通道,再西顾肃州,以期兵力集中,不用旁顾。

但徐占彪却飞马来见左宗棠,向左宗棠禀报成禄到高台后的所作所为。据徐占彪讲,成禄到高台后,便以即将出关为由,开始在当地疯狂抢掠牛羊,遭到百姓拒绝后,他竟然率所部把高台县城包围,逼迫当地回绅用牛羊粮食赎城,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徐占彪已得到密报,高台回绅已派人去向肃州马文禄求援,想乞马文禄把成禄吃掉,然后便起义。显然,事情正在逐步地恶化。

徐占彪赶到兰州的时候,恰巧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督率所部,奉旨来助攻肃州,也来到兰州督署领支军粮。

左宗棠于是让徐占彪先随金顺赶回肃州,同时加派提督宋庆统率的毅军五营,赴肃州助攻。行前,为事权归一,左宗棠札委徐占彪总统肃州各路人马。

徐占彪奉到札委,登时兴高采烈,金顺和宋庆却把嘴噘起老高。

按着大清国的武官顺序排列,将军、都统、提督都是从一品,但将军、都统不受地方督抚节制,而提督却要受地方督抚节制。照理,将军、都统应该排在提督前面。如今,左宗棠札委提督衔的徐占彪总统前敌各路人马,身为将军的金顺和同为提督的宋庆,难免要心怀不满。

但左宗棠也有左宗棠的道理。徐占彪现在统辖马、步十二营,又有董福祥老湘军三营,人马共是十五营,而金顺所部人马只有六营,宋庆只有三营,左宗棠只能让主力营的统领来总统各军。何况徐占彪久随刘松山作战,深得刘松山的真传,作战极其骁勇,金顺与宋庆无法与之相比。

徐、金、宋三将离开兰州后,左宗棠又委派了两名候补道,会同甘凉道萧宗翰,赶往高台县衙暗晤署县管笙,访查成禄到高台后做过的一些不法事情。

成禄是满员,又得上头和穆图善信赖,左宗棠不能不慎重对待。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正月,萧宗翰同着两名候补道由高台返回兰州,据实向左宗棠禀报成禄在高台的种种不法情事,并呈上高台县署理知县管笙的详复。左宗棠读过详复不由大怒。

原来,成禄到高台后,不仅即委员向县衙勒派杂捐、粮草、车辆、骆驼、牛羊,且向当地各回绅索银累达三十余万两,并将不情愿捐银之回绅生员李载宽、赵席珍等二百余人处死,又围困县城达二十二天之久!几乎是在逼迫当地回民百姓造反!

“这还了得!”一连多日,左宗棠愁眉苦脸,苦苦思考对付成禄的办法。

萧宗翰所说,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身为提督衔统兵大员的成禄,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其实,身受朝廷信赖的成禄,既没有吃熊心,也不用吃豹子胆,他在高台县的所作所为,比萧宗翰查到的还恶劣。

甘肃是大清非常贫瘠的省份之一,高台则是甘肃最贫瘠的县份之一。高台既非要冲,亦非商贾云集之地,又临近嘉峪关,是千真万确的穷乡僻壤。

旗兵都是不能挨饿的,旗员的布兜里更不能少了银两。成禄提军到高台后,粮饷起始还能按月领到,但随着战事的逐步扩大和陕甘兵额的日渐增多,粮饷便不能保证正常的支领了。终于,成禄所部旗营,也同其他官军一样,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值此特殊时期,在陕甘各地的官军,都在勒紧肚皮咬起嘴唇渡难关,他成禄身为朝廷信任的领兵大员,也该如此才不负皇恩。但他偏不。眼见粮将不继,他麾下所部各营每日仍是饱食三餐,成禄本人不仅照样一日三醉,隔三差五,还要招妓女进营玩耍,发泄兽欲。这笔费用也不是小数目。粮台终于向他禀告粮罄饷断的事了,他哈哈一笑,当即叫过文案开具了一张字据,着一名守备带了一营军兵,赶着十几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高台县知县管笙索借。

管笙见成禄的字据口气强硬,来借粮银的军兵又都个个凶猛,口里不敢不答应。但答应之后,县衙又拿不出粮银,便只好打发人,分头把当地几个有名的乡绅请过来,由他亲自出面同大家商量。

管知县说:“自古兵、民一家。如今官军有难,我们做地方的,不能看着不管。各位多少出些份子,让官军把难关度过去,本县一定奏明上头,借出的钱粮不仅加倍奉还,还能免掉部分地丁。各位说是不是呢?”

众乡绅见县太爷说得诚恳,自然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不拘多少,大家都同意借出一些,好歹把进城的军兵打发走。但成禄却从此吃定了高台县。不管营里钱粮是否得继,一月当中,他都要派人进城向管笙借上几车粮食和银子。管笙稍有不悦,来人不是谩骂就是打砸,把县衙闹得乌烟瘴气。仅两月光景,管笙签押房里的桌子,便被推翻过六次,管笙坐的木椅子,也换了三回。管笙在衙门里已经无法正常办事,当地的乡绅也都东躲西藏,把成禄认做寻仇的冤家,无人肯借一粒米、一锭银。

军营粮台见从高台县已经借不到钱粮,只好把实情通禀给成禄。

成禄不听便罢,一听之下,当即一蹦三尺高,口里大叫道:“反了!高台县眼里没有本军就是没有朝廷!不使出些手段,他们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成禄当即传令下去,命各营饱餐一顿,然后便拉出队形,高举旗号,又把战鼓擂得山响,亲自率队把高台县城团团围住,将进出的几条要道封锁。

成禄带了两营兵进城闯进县衙门,逼迫管笙当堂把当地乡绅的名号一一写出。管笙早已经被吓得抖作一团,成禄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一心只想着保住性命。成禄委派专人,按着名单,把人全部拿来,一一投进大牢。牢房不够使用,他就把人关进签押房、饭厅里,最后连管笙的卧房都关进了人。成禄按着家财的数量,把这些人分成三六九等,每个等级都明码实价。多少银子多少粮谷,一丝一毫都不差。银粮及时送到的,人立即放回;有粮无银或有银无粮的,他把人吊起来打;无银又无粮的,他把人绑到城外杀掉。高台县城被封锁了二十二日,高台乡绅被他斩杀了二百二十人,日均杀人十名。什么大清律例,什么王法,在丧心病狂的成军门眼里,全是乌有!

成禄把高台县搜刮殆尽,计得粮二十四车,得银十三万两,牛羊等活物亦不少。成禄鸣锣收队,仍到原地驻扎待命。

出城的当日,成禄在中军帐大摆宴席,仿佛庆功一般。

成禄在席上振振有词地说:“本军是来保一方平安的。如今粮饷不敷,当地百姓不应该捐助些吗?就算是有人告到太后那里去,本军也有话说!”

左宗棠决定密参成禄,以稳高台民心。他很快将参折写完,正要拜发的时候,圣旨却递了进来。圣谕先讲俄国占据伊犁后,到处要挟当地百姓加入俄国国籍,如果不马上收复乌鲁木齐,不知俄人又耍什么花招。但据穆图善、成禄二人奏称,出关所需采办不到,左宗棠又不配合。左宗棠这么做良心何在?

圣旨最后告诫左宗棠:“官军出关已刻不容缓,成禄既未筹办妥当,左宗棠即饬徐占彪围肃各营,先期出关,另派别路官军攻剿肃州。成禄出关各项置办妥当后,亦当迅速出关,不得观望徘徊!左宗棠当顾全大局,将出关马步各队粮饷随时源源筹济,并严饬经过地方官妥为照料,俾利师行,毋得稍分畛域。”

左宗棠未及圣旨宣完,已是气得浑身抖个不住,口里大骂道:“成禄个乌龟王八蛋,他竟然串通穆图善,来个恶人先告状!”

左宗棠于是连日附折拟了个《肃州不复,出关各军无法接济粮饷》一片,连同奏参成禄的折子一起,火速拜往京师。

这时,在西宁的刘锦棠,经过几次交战,逼迫回兵头目崔伟、禹得彦、毕大才三将缴械。刘锦棠将西宁合围后,马桂源、马真源兄弟二人,知大势已去,亦自缚双臂到刘锦棠帐前请罪投降。

白彦虎趁官军松懈的空当,丢下胁裹来的百姓,率本部两万余人马,突破官军封锁,再次向肃州杀来。

白彦虎沿途大肆抢掠牛马驼羊和粮银无数,又一路武力胁裹青壮年回民百姓近万随行,以张声势。刘锦棠快速委员办理西宁善后,随后督军追剿。

左宗棠得知白彦虎来到肃州,亦不敢怠慢,抱病率亲兵十营离开兰州,亲赴肃州督战。在途中,左宗棠接到圣旨,得知同治帝已于正月二十六日举行亲政大典,于是上《庆贺亲政典》一折。

折子拜发,左宗棠在心里长出一口大气道:“皇帝亲政,大清国牝鸡司晨的时候过去了!”

左宗棠赶到肃州徐占彪大营的当晚,逮问成禄的圣旨亦递进军营,并命管笙一同进京对证。圣旨最后再次饬命左宗棠:“军粮关系紧要,左宗棠务当随时妥筹接济,毋令缺乏,一切运送军粮军火,并檄饬地方官勿得稍分畛域。”

左宗棠接旨时,金顺已经奉密谕先赴高台逮捕成禄;左宗棠接旨毕,又打发随行的两名道员,带了一营兵勇,赶赴高台配合金顺办案,又札饬其中的一名道员,接替进京的管笙暂署知县一缺,料理安抚高台受害的生员、回绅。

成禄被解京问罪,后果怎么样,就不是左宗棠所能管得了的。

左宗棠到肃州的第二日,白彦虎率人马亦呼啸而至。徐占彪继续围城,自己则亲统亲兵营及金顺部分人马,摆阵迎敌。

白彦虎狡诈多端,并不与官军交战,而是快速绕开左宗棠与徐占彪两座大营,直奔嘉峪关而去。左宗棠提军来追,白彦虎仍不与之交战,而是快速穿过嘉峪关,一路西行,直奔新疆哈密。左宗棠只截获大量的牛羊及少许车驼。

越五日,刘锦棠统军杀到。

左宗棠心大安,遂重新布置兵力,札委刘锦棠节制围肃各路人马。在肃州军营,左宗棠百病齐发,力不能支,不得不上《请特简贤能接任陕甘总督并钦差大臣》一折。

折后,左宗棠秘荐在籍养病的一等伯爵曾国荃出任陕甘总督,现在西安帮办陕西军务的谭钟麟为陕西巡抚,署浙江巡抚现在宁波筹办海防的杨昌浚帮办陕甘军务。左宗棠举荐的这三个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边务老臣,而且与自己都熟。

折子刚刚拜发,圣谕又火速递进,却原来是白彦虎狂奔出关,朝廷责令金顺接统成禄所部,快速出关追剿。圣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写道:“金顺着克期出关,接统成禄所部,扫荡妖氛,不得迟误机宜,致负委任。至关外米粮缺乏,兵食维艰,金顺所部军粮,着左宗棠妥筹兼顾,檄令地方官设法采买转运,源源接济,以资饱腾,毋稍膜视。”

金顺接旨后,拉长着一张老脸来见左宗棠,请左宗棠代为奏明朝廷,因军粮采办艰难,实难克期出关。

左宗棠也知,大军孤悬塞外,非办齐三五月粮草,未可轻行。现在陕甘各军,大多欠饷半年以上,粮草也只够一个月食用,非有大量的财力、人力,时间也应有三个月左右,否则根本筹措不到金顺全军三五个月的用粮。

很显然,朝廷一心想尽快派军出关去接应景廉,稳定乌鲁木齐的局势,却忘了新疆的特殊地理环境及位置。

左宗棠一边苦笑,一边吩咐文案起草《金军未能迅速出关》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先向朝廷详细禀报了新疆转运的种种困难:“关外转运,向本专用骆驼,不宜车驮。以地多戈壁,水草缺乏,非骡马所宜,亦非民车木轮所便,转运一次,损耗必多,非若驼只之可以负重耐久,而又不择水草也。”又讲了金顺不能迅速出关的原因:“金顺原带骆驼,据称仅只剩二百余只,又疲乏不堪。此外,各军虽有夺获,然各私为己有,搬运柴薪粮料,亦难责其借供出关之需。金顺疏称出关数营,计每月需粮一千石,料三百石,以甘郡、肃州斗斛合计斤重,粮一千石,重三十余万斤,料三百石,重九万余斤。以一月运粮料赴玉门之数计之,每驼一只,每月仅能两次往返,负运止五百斤,非共用驼八百只不敷周转,而负运军装、军火不与焉。”

向新疆转运粮饷,的确千难万难。不仅天气变化无常,且沙漠无涯,道路崎岖,戈壁险滩众生。左宗棠向朝廷讲述的都是实情,毫无夸张之处。

第十六章 六十一岁破格拜相 第八十一节 拜相

左宗棠所上《金军未能迅速出关折》拜发不久,圣旨开始陆续抵达肃州。

第一道圣旨:不准左宗棠开缺回籍,但赏左宗棠一个月病假,安心调理,军情可随时奏报。

第二道圣旨:考虑到新疆的实际情况,朝廷同意金顺一军暂缓出关,但却命令左宗棠“金顺需要粮食、车驼等项,仍命左宗棠饬令该地方官速为预备,毋稍延误”。

接旨的当日,肃州回目马文禄,自缚双臂,出城赴大营请罪乞降,请免全城回兵一死。左宗棠允之,转饬马文禄命城内回兵次第出城,缴械受抚。马文禄不敢抗命,一切照办。

刘锦棠统军从四门进入肃州接防,料理善后。越五日,马文禄眷属及麾下得力大小头目一千五百七十三人,被秘密斩杀,一部回众被遣往兰州择地安插,一部回众被送往凉州,一部留肃州。

至此,除新疆外,陕甘两省全境平定。左宗棠在向朝廷拜发红旗捷报的同时,又附《请敕张曜、额尔庆额带所部出关并简重臣总司粮台》一片,奏请嵩武军张曜所部、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所部,先金顺一步出关,用于加强新疆的兵力。

左宗棠在该片的最后这样写道:“如蒙俞允,张曜、额尔庆额应请敕帮办金顺军务,俾尽其赞画之长,庶期共济。”

左宗棠随后又给总理衙门急函一封,谈了自己对新疆用兵的看法。

在函后,左宗棠又向总理衙门提出:“饷项奇绌,请仍准以四成洋税提拔甘饷。”

以后的一个月,为了能使张曜、额尔庆额两部人马,接旨后顺利出关,左宗棠不得不派几路委员,赶赴内地紧急采购军食,又飞函上海采运局的胡雪岩,速借洋款五十万两以应急。

金顺,字和甫,满洲镶蓝旗人,伊尔根觉罗氏。初授骁骑校尉,随多隆阿在湖北、安徽同太平军作战,因巴结有方,得多隆阿保举晋协领。陕甘回民起义,被穆图善奏调至陕甘作战,却累战累败。穆图善却称其不屈不挠,英勇善战,被朝廷升授镶黄旗汉军副都统。就是这样一个作战无方、冒功有术的庸员,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竟然出任宁夏副都统,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暂代宁夏将军,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擢乌里雅苏台将军,发达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张曜又是何许人呢?张曜字亮臣,号朗斋,直隶大兴人,初不通文墨,却很会打仗。先在河南固始参与办团练,后自募一军,在汝宁击败陈大喜、张凤林所部捻军,被任为河南布政使。同治初,御史刘毓楠参劾其目不识丁,将其由文官改为武职,以总兵加提督衔,被降格使用。张曜从此发愤读书,始通文墨。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为与捻军交战,河南巡抚李鹤年募军两支,一为豫军,一为嵩武军。其中豫军由宋庆统率,嵩武军则交由张曜统率。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率嵩武军赴直隶、山东剿捻。捻平,授广东陆路提督,派往陕西攻回,现驻镇番一带休整。

额尔庆额,字蔼堂,满洲镶白旗人,格何恩氏,以骁勇闻名于世。被穆图善调入陕,因收复狄道赐号法福灵阿巴图鲁,授黑龙江马队副总管,旋被穆图善保举为凉州副都统,仍统带所部马队,现在凉州休整。

左宗棠密举张曜、额尔庆额先期出关,去配合景廉收复乌鲁木齐,是因为二军都已经经过长时间的休整,能够一鼓作气开抵乌鲁木齐,不致贻误军机。

就当时的陕甘兵力而言,除张曜、额尔庆额二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出关外,其他各部如无长时间的休整,很难担负起长途跋涉的任务。左宗棠不愧为兵事大家。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京师,朝廷很快下旨照准。

接旨的当日,左宗棠即派出快马转饬张曜、额尔庆额二人,命其快速出关,驰赴乌鲁木齐。二将接命,很快传命各营打点行装,并于十日后,各率所部行抵肃州领取三个月的军粮,便由嘉峪关出关西行。二将走后不久,金顺亦统带本部二十营一万余马步兵勇,浩浩荡荡出关。左宗棠酌派精悍兵勇,押护运粮驼队跟进。

送走驼队,左宗棠猛然松一口大气,只感觉浑身些丝力气皆无,再次瘫倒在床。随侍的侍卫慌作一团,一面请军医诊病,一面飞跑着去向刘锦棠报信。

刘锦棠飞马赶到大营,见左宗棠腿肿脸膀,沉沉昏睡,两名军医正在开方下药,忙个不休。刘锦棠一边落泪,一边向军医小声探问左宗棠病情。

军医把刘锦棠拉到外面,小声道:“老爵帅病已很深,不好好调理一下是不行了。他老病未痊愈,到肃州后,竟连一日都不得安歇,这不是在赌命吗?以往发病,身边还有个香姨娘精心照料,可此次……刘大人,爵帅醒后,您老务必劝他回兰州吧。他老若再不好好歇上一阵,恐怕就算把圣手华佗请到,怕也要束手无策了!”

刘锦棠泪流满面道:“新疆事急,您让他老如何能静得下心去歇呀!”刘锦棠连夜派出快马,向穆图善通报左宗棠病重的消息。穆图善接报一阵狂喜,马上便让文案拟折,奏请朝廷速派大员赴兰州接替左宗棠料理陕甘事务。

折子拜发后的一连几日,陕甘总督的关防总在穆图善的眼前晃动。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十月初七这一天,是左宗棠六十一岁寿诞。六十一年前的这一天,左宗棠在湖南湘阴文家局左家塅降生;六十一年后的今天,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过生日。

时令已是深秋,肃州一带已连降了十几天的大雨。但这一天,阳光却出奇地好,既无雨,也无风。

刘锦棠为使左宗棠能过一个热闹的生日,不仅让属员采购了许多的时鲜菜蔬,又特意从山西购买了一头大肥猪运到肃州,着人秘密杀掉,为左宗棠摆寿宴时食用。左宗棠原本最喜食猪肉,但到陕甘后,因风俗等因,陕甘一带无猪可买,左宗棠只好入乡随俗,改吃牛羊肉;但每逢有大的战绩,在庆功宴上,左宗棠却总要私下同刘锦棠等将领讲上一句:“这时能吃上一口猪肉,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刘锦棠知道左宗棠入陕以来,一直想吃顿猪肉,所以就在一个月前背着左宗棠,秘密派遣了一名守备,赶赴山西去采购肥猪,想在左宗棠过生日的时候,给左宗棠一个惊喜。

朝廷原本对有功大员的生辰都记录在案,按远近推算,在大员的生日之前,吏部或兵部就要奏明军机处,由军机处上报朝廷,由朝廷派出快马向大员颁赐赏物,以示体恤;朝廷颁赐的赏物,无论远近,都要赶在大员生日的这一天上午送到。大清立国至今,一直如此,从无更改。

左宗棠生日的这一天虽在生病,但为了接领赏物,一大早,他还是勉强起床,由亲兵服侍着,换上簇新的官服、顶戴,坐进大帐里。一为迎接来祝寿的文武官员,一为接旨。

刘锦棠已着人置办了十几桌酒席,只等左宗棠接领赏物后,便开席畅饮。

各路将领开始陆续到达肃州,见过刘锦棠后,便在刘锦棠的带领下,一起来到大帐,向左宗棠祝寿。各州县原本也打算在这一天到肃州给左宗棠祝寿的,但因左宗棠提前几天发了函文,不许地方官员擅离衙门,否则严参,这才不得不作罢;但心里还是欢喜的,毕竟省了一项花费。

各路统兵将领却又与地方官员不同,一则他们在这一天不仅不用花费,反倒可以为自己所部各营领到一个月饷银,还能饱餐一顿。他们毕竟与左宗棠出生入死了几年,交情自然要比地方官员厚上许多。

各路将领见过左宗棠后,自然分坐两边,一边喝茶,一边说些闲话,其实是陪着左宗棠在等着朝廷的赏物到达。

但这一天却煞是作怪,眼看日到中天,赏物仍未到达,左宗棠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苦笑一声起身道:“毅斋呀,我们开席吧。各位统领赶了一路,想来早已饿坏了。本部堂活到今儿,整整是六十一岁,我们大家要尽兴才是。”

刘锦棠抢前一步扶住左宗棠,小声道:“世叔,不差这一刻,再等等吧。说不定,差官已到辕门了。”

左宗棠摇头道:“不等了。不能因我一个,误了大家开饭。毅斋,扶我去饭厅。”

刘锦棠拗不过,只好扶着神情落寞的左宗棠当先走出大帐。到了饭厅,各将领依座次入席。左宗棠因病不能饮酒,面前只摆了一杯浓茶。

刘锦棠见全部入座,便站起身,手举酒杯,正想对左宗棠说几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寿话,传旨差官却偏在这时,风尘仆仆大步闯了进来。

随着一声“圣旨到,左宗棠接旨!”的喊声,左宗棠带着所有人急忙跪倒,恭听圣谕。

传旨差官读道:“内阁奉上谕:昨因肃州克复,已降旨将在事出力之刘锦棠、徐占彪等分别优奖。因思陕、甘逆回扰乱十有余载,势极狓猖。自简任左宗棠总督陕甘,数年以来,不辞艰苦,次第剿除。此次亲临前敌,督饬将士,克复坚城,关内一律肃清,朕心实深嘉悦,自应特沛殊恩,用昭懋赏。经礼部会议,恭亲王奏请,钦赐左宗棠进士出身,赏加翰林。左宗棠着以陕甘总督协办大学士。该大臣前经赏给骑都尉世职,并着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钦此。”

差官宣旨毕,大厅一片寂静,人们仿佛傻了一般。差官不得不走到左宗棠的跟前,小声说道:“老爵相,您老怎么不领旨谢恩啊?”

一句“老爵相”,使左宗棠猛然清醒,他至此才真正地意识到,一榜出身的他,真的被朝廷破格拜相了!他双手接过圣旨,连连面北叩头谢恩不止,起身时已然泪流满面。左宗棠此时内心的激动充溢着全身,根本无法掩饰。

送走传旨差官,刘锦棠带着众将领重新跪倒,向拜相的左宗棠祝贺。左宗棠嘶哑着嗓子边哭边道:“都起来吧,都起来吧。朝廷如此破格加恩于老夫,全是各位的功劳啊!老夫何德何能受此殊恩哪!”

刘锦棠替左宗棠扶起各位将领后,又对左宗棠说道:“老爵相啊,我大清立国百年,区区乡间举人拜相的,可就您老一个呀!朝廷这是破了祖宗立的家法呀!”

一闻此言,刚刚平静下来的左宗棠,再次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大清官制,不仅一榜不能拜相,未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的普通进士,也不准拜相。为了能使功高盖世的左宗棠入阁拜相,又能堵住百官的嘴,朝廷只得用了个障眼法:钦赐左宗棠进士出身,赏加翰林。这样一来,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二节 失误

左宗棠抱病带着刘锦棠、徐占彪等将领,乘轿来到嘉峪关内外视察,考察囤粮之所,然后才拔营向兰州回返。

刘锦棠、徐占彪各营留在肃州休整。左宗棠走一路,视察一路,病情竟然日见好转,随行人员莫不称奇。

到兰州后,左宗棠陆续收到杨昌浚、刘典、刘蓉等人的来信;来信无一例外全是对他拜相一事表示祝贺。这些信后,他又收到一些督抚发来的贺函。几年不与他通音信的曾国荃,也从湘乡发来了一信。

一见曾国荃的信到,左宗棠忽然想起曾国藩,心头就猛地一热。他含泪把信读完,决定最先给曾国荃回信。

当晚,左宗棠对香姑娘说道:“沅甫倒真讲信守。我不拜相,他便一个字不写给我;我当真拜了相,他便主动与我握手言和,还自称晚生!涤生拜相多年,我就从未自称过晚生,也真难为这个九帅了!涤生去后,沅甫一直在原籍赋闲。攻克江宁,沅甫是立有大功的,朝廷不该如此对待功臣。我当寻机奏明朝廷,敦促沅甫重新出山。沅甫好闹意气,但终不失为一代名臣。名臣赋闲,国家言何昌盛!”

这话说过不久,左宗棠果然拜折一篇,奏请起用曾国荃。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宫去,慈禧太后一览之下,仿佛这才想起大清国还有曾国荃这号人物,于是命军机处拟旨,先授曾国荃陕西巡抚,旋又改授河东河道总督。曾国荃于是得以重新出山。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底,左宗棠从实际出发,再上《官军出关宜分起行走并筹粮运事宜》一折。大军孤悬塞外,左宗棠采用的是次第出关的方略,以期更有把握。

折子拜发,考虑到陕甘累遭兵燹,乡试已中止多年,两省士子翘盼已久,遂又上折奏请,将原甘肃乡试与陕西合并,改为甘肃分闱乡试,并分设学政,每科取中名额由二十一名增至四十二名。

为不误乡试届期,左宗棠派人奔赴各省筹措款项,拟于来年开春在兰州建造贡院。旨准。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正月,照例,大清国每逢此时,正是衙门封印之时,不办公事,但左宗棠在这一个大年里却忙得不可开交。他百病缠身,自觉去日无多,又受皇恩深重,不敢心存懈怠,极想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想办的事、该办的事都办完,以报答破格的皇恩。他得知张曜大军已抵哈密的消息后,当即给张曜写信,提出屯田一说。

左宗棠函告张曜,哈密土地肥沃,五谷皆适合种植,气候也与内地差不多。哈密历经兵燹,荒地不少,可招募当地人种植,也可军垦,收获会很可观。左宗棠向张曜讲述了屯垦的四点好处:“各营勇丁吃官粮,做私粮,于正饷外,又得粮价,利一;官省转运费,利二;将来百姓归业,可免开荒之劳,利三;又军人习惯劳苦,打仗更力,且免久闲致生事端,容易生病,利四。”

给张曜的信刚刚发走,左宗棠又接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来函,言称已奏请朝廷,建议派出国留学生,除去英、法两国外,还可赴德国学习制造水雷、水器等技艺。

左宗棠接信大喜,马上致函总理衙门,对沈葆桢所议表示赞同。

函曰:“遣人赴泰西游历各处,借资学习,互相考证,精益求精,不致废弃。则彼之聪明有尽,我之神智日开,以防外侮,以利民用,绰有余裕矣。就此一节而论,沈议遣赴英、法,曾议遣赴花旗,窃竟既遣生徒赴西游学,则不必指定三处,尽可随时斟酌资遣。如布洛斯枪炮之制晚出最精,其国曾言彼中新制水雷足破轮船,如中国肯挑二十余人同往学习制造,则水雷、后膛螺丝开花大炮亦可于三年内学得。”

很快,朝廷又颁诏四海,实授景廉为乌鲁木齐都统、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金顺为帮办大臣。大清国武力收复新疆的序幕开始拉开。

左宗棠接诏大喜,尽管他对景廉的能力一直持怀疑态度,但不管怎么说,景廉毕竟是朝廷倚重的边务老臣,如今实授钦差,或许当真能扭转新疆的局面。

左宗棠一面派员出关向景廉赍送钦差大臣关防,一面檄饬各路粮台,加紧筹措饷粮,以利师行。

但岛国日本以琉球船员在台湾遇难为借口,突然发兵侵犯台湾一事,却打乱了大清国西征的部署。大清国朝廷不得不由专注新疆,转而兼顾起海防来,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塞防与海防之争。武力收复新疆的脚步放慢了。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初,经过充分的准备,早已觊觎我国台湾的岛国日本,以琉球船员在台湾被当地人杀害为借口,悍然发动对台湾的战争,只用三昼夜便将台湾占领,其进军之速大出朝廷所料。日本此次虽只派兵三千,但船坚炮利,士兵手里的器械精良,极有战斗力。

这件事最后虽然仍然通过外交谈判得以解决,但大清国不仅允给日本恤银十万两,还对日本军队占据台湾期间所有修道、建房等件,偿银四十万两,并承认日本此次侵台是保民义举。日本侵台事件,无意中显示了日本海防的强大,也暴露了大清国海防的薄弱。

而就在总理衙门与日本反复交涉期间,左宗棠以饷源顿涸,奏请允借洋款三百万两,以支西征大局。又上《附陈开屯实在情形》及《嵩武军进驻哈密垦荒》二片。

日本侵台事件发生后,左宗棠又连续两次上书总理衙门,就总理衙门筹议海防一事,条陈自己的意见。

左宗棠指出:“此次倭奴窥犯台郡,西洋各国先未与闻,其竟以相告,示其无他,似近情理。然岛族性情贪诈傲狠,不可深信。倭人既舍其旧俗,变其衣冠,以从西人,西人安之素矣。谓此次阴助之者,仅花旗一起,未必尽然。”又说:“轮船已成十五号,洋防可固。更得劲卒万余,以次航海继进,陆路亦有把握。维此事肇端虽在一隅,而事体事关全局。”

很显然,左宗棠对日本之患还没有深刻的认识。而朝廷对左宗棠奏请借洋款以及上书总理衙门等事,均未给予答复。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三节 问计

此时的慈禧太后,正在反复思考李鸿章所上的《筹议海防折》,无法顾及左宗棠。

李鸿章是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涉及海防,朝廷自然对南、北二洋的态度格外重视,李鸿章也自然最有发言权。

李鸿章此次上《筹议海防折》竟达一万余字,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李鸿章在折子中一共向朝廷提了六点建议:

一、门户洞开,江海已成我与各国公共之地,必须加强海防;二、向西欧强国购买铁甲战船成立大清自己的舰队;三、把用于西征的款项移给买船加强海防上;四、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大患愈棘。腹心大患主要针对的是日本;五、抓重点建设。就眼下国家的财力,既要加强东南万里之海防,又要收复新疆,恐怕做不到;六、暂时放弃塞防,重点加强海防。

李鸿章上折不久,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李宗义,也就加强东南海防一事拜上一折,所论与李鸿章基本相同。随后,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署福建巡抚丁日昌、福建浙总督李鹤年、署河道总督乔松年以及江苏巡抚吴元炳等人,也纷纷上折,主张专注东南海防及目前急务。日本突然侵略台湾一事,给东南沿海督抚的印象太深刻了。

针对专注海防之论,慈禧太后会同恭亲王与一班在京的大学士、军机大臣,反复议论了两个月有余,终觉专注海防,就此放弃新疆,似有欠妥之处。

慈禧太后为稳妥起见,令军机处给各省督抚遍发询旨,同时亦将李鸿章等人的折子悉数抄阅,让大家共同讨论,“妥筹密奏”。

询旨递进兰州,左宗棠把李鸿章、李宗义等人的奏折全部阅看一遍,很快便形成自己的观点。他赞成李鸿章提出的加强东南海防之议,但对移塞防之饷作海防之饷一说,却持有不同的看法。

他把刘锦棠传至兰州,并会同一班幕僚,决定好好筹议此事。两宫太后的懿旨却在这时快速递进来:年仅十九岁的同治皇帝驾崩了!

左宗棠一面布置灵堂,一面传命全城文武官员成服到总督衙门拜祭,又札饬各州县衙门,国丧期间严禁饮酒作乐等事,以维国体。

国丧期间,地方公事虽照办不误,但一些督抚上奏的折子,凡与国丧无关的,自然就要拖后了,这也是成例。

很快又有懿旨下来,宣布新皇帝登基,仍由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国号为光绪,定明年为光绪元年。

这新皇帝年仅四岁,也不是同治帝的儿子,是咸丰帝之弟醇亲王奕譞的儿子,因同治帝无后,由慈禧太后做主,将其过继给咸丰帝为子,继入大统。

光绪帝名载湉,从太祖努尔哈赤算起,是大清国第十一位皇帝。

照常理推算,同治帝驾崩无后,应该从皇室的近支中同治的晚辈里找出一个人过继过来才对,但那样一来,慈禧太后就成了太皇太后。按着大清的祖宗家法,皇帝冲龄践祚,皇太后可以听政,但太皇太后却不能听政。慈禧太后为了控制朝政,达到继续垂帘的目的,只能这么做。

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三月初七,经过反复论证,左宗棠所奏之《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一折拜往京师。

在这之前,左宗棠已陆续收到军机处转抄过来的一些大员,就海防塞防一事,上给朝廷的奏折,自然是谈海防重于塞防的多,赞成移西征之饷加强给海防的亦不在少数。只有湖南巡抚王文韶等少数人,以“俄人不能逞于西北,则各国必不致构衅于东南”,主张宜以全力注重西北,认为塞防大于海防,强调海防为轻、塞防为重。

左宗棠却认为,大清国的海防与塞防,应该并重,并为此谈了三点自己的看法:一、西洋各国由海上进入中国,寻求的是商业上的利益,而不是国土;二、加强海防,用不着投入太多的资金,只要购些轮船、购些枪炮、再购些防守器具、修建炮台就可以了;三、现在新疆还未收复,断无撤兵之理,就算新疆已复,不征兵也不能坚守。兵既增而饷怎么能缺呢?如果不加强边塞防守,国家不可能平安无事;四、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多大帮助,于边塞则大有伤害。

慈禧太后把一应有关海防、塞防的折子,统统交给恭亲王,由恭亲王召集在京的一班王公大臣讨论,最后决定按着左宗棠所陈的办理。

当恭亲王把讨论的结果上报给慈禧太后以后,慈禧太后独自思考了两天,终于允准。

一道密旨于是悄悄递往兰州。朝廷是向左宗棠询问一下,就目前关外的统帅及兵力,是否当真便能收复新疆?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更有把握?这实际上是向左宗棠问计。

左宗棠接旨的同时,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亦收到圣谕,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其择要筹办。

朝廷是决定对东则海防,对西则塞防,来个两者兼顾了。

左宗棠性情原本耿介,不会拐弯抹角,加之收复新疆事关国家安危,自不敢稍存私念,只能对现居新疆之帅、将能力,据实陈奏,以供朝廷采择、参考。

他首先对景廉投了反对票,认为景廉做关外统帅不胜任。

左宗棠是这样评价景廉的:“景廉为人正派,也有学问,就是太固执,不变通,应变能力差。而他身边的人,如裕厚等人,阿谀奉承、仗势欺人,在所难免。额尔庆额刚来新疆时,得罪了裕厚,所以和景廉也少有往来。额尔庆额虽然性情粗莽,有时做事不理性,然而胆力过人,如果能稳住他内心的暴躁,应该是得力的将帅之才。”

谈完景廉,又谈景廉与金顺之间的统属问题,认为就所拥有的兵力而言,金顺为多,景廉为少,让金顺做统帅相对会好一些。

左宗棠接着又谈了对西征粮台督办袁保恒的看法,对其几乎是大加鞭挞。左宗棠给袁保恒的评价是:“豪侈骄矜,习惯成性”“空言无实”“立意牴牾,意图牵帅,仍以臣所言为错误,而不顾此心所安。又借购备军械,觅买物件,任性妄为,并无顾忌,视粮台协款为私计,恣其挥霍。各局糜所适从,臣亦无凭稽核,同役而不同心,事多牵掣”。左宗棠几乎没说袁保恒一句好话。

折子随后又对广东陆路提督嵩武军统领张曜等人,作了比较客观的评价。折后,左宗棠再附《筹借洋款》片。

依折子来看,除了大借洋款,左宗棠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折子拜发后,左宗棠对帮同料理文案事宜的幕僚、候补知府、参军饶应祺道:“老夫也知道,我大清因连年用兵,又多次向洋人赔款,已经是债台高筑了。可要收回国土,饷从何出?粮从何来?大量的弹药怎么办?”

饶应祺小声说道:“老爵相啊,因为向外洋借款,您老挨的骂已经不少啦。下官以为呀,这次商借洋款的折子啊,不该您老上,应该景廉上,他是督办新疆军务的钦差呀。挨骂的事,您老还是分给别人一些吧。您老这个年龄,该歇就歇吧。”

左宗棠皱起眉头望了一眼窗外,忽然冷笑道:“饶太守,你糊涂啊!你以为景廉靠得住吗?新疆指望他收复?哼!事关国家安危大计、领土存亡与否,老夫为此招多大的骂声,都值啊!老夫是陕甘总督,我大清开国以来,新疆就是陕甘的辖区。陕甘缺了新疆,那还叫陕甘吗?”饶应祺知左宗棠决心已定,遂不再言语,双眼却渐渐地模糊了。

饶应祺字子维,湖北恩施人,一榜出身。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起便充左宗棠幕僚,很得左宗棠赏识,因功被左宗棠保举至四品候补知府。左宗棠已密保饶应祺出任同州知府,只等圣旨颁到,饶应祺就将离开幕府到任所视事。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四节 挥师西征

左宗棠的折片拜发不过一个月,圣旨开始陆续抵达兰州总督衙门。先是补授东阁大学士,让他留陕甘总督之任。不久又让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督办新疆军务。袁保恒与景廉,则都被召回了京师。

此旨到后不久,又有旨下:“左宗棠奏请筹借洋款二百万两,本日已明降谕旨,准照办理。”朝廷至此才算定下大政方针,决定筹借洋款,用武力来收复新疆了。

随着大清国武力收复新疆号角的吹响,左宗棠更加忙碌起来。

但俄国却不相信大清国朝廷,肯舍此财力来对新疆用兵,他们派出军官索思诺夫斯基等一行多人来到兰州,以旅行、考察为名,进以刺探军事情报,并在面见左宗棠时,主动表示,愿意为出关各军代购军粮五百万斤。

在总督衙门,索思诺夫斯基道:“总督大人,鄙人要对您说,俄国在山诺尔地方产粮甚多,驼只亦健,距中国古城(今新疆的奇台)地方不远。如中国出关各军需用粮食,我国可代办,送至古城交收。由俄起运,须护运兵弁,均由在山诺尔派拨,其兵费一并摊入粮脚价内,每百斤只须银七两五钱,极其便宜。总督大人,不管别国怎么说,请您相信我国的诚意。贵国此次收复新疆,我国是一定要帮忙的。”

听了翻译的话,左宗棠不相信地把索思诺夫斯基看了又看,说道:“您是说,您能为我国代购军粮?一百斤才七两五钱银子?”

索思诺夫斯基道:“总督说得不错,鄙人可以为贵国军队代购军粮。如果五百万斤不够,一千万斤也可以。鄙人以人格担保。”

说完这话,索思诺夫斯基挥起拳头便砸自己的胸脯,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诚意。左宗棠笑道:“您不要打自己了,本部堂相信就是了。”

把索思诺夫斯基等一行人安顿好后,左宗棠思虑了半天,也猜不透俄国人的真正用意,但一时又恐索思诺夫斯基购粮是真,怕错过机会,就委知府衔甘肃候补同知丁鄂等十几人,赶赴巴里坤,委布政使衔甘肃即补道陶兆熊赶赴古城,专办向俄国购粮事宜。

为防俄人有诈,丁鄂等人行前,左宗棠特意派人赶到索思诺夫斯基一行住的客栈,请他出具一张接洽函件。

索思诺夫斯基想也没想,当天就郑重其事地为二人开具了用中俄两国文字写就的购粮函件,然后便告别左宗棠,离开兰州快速回国。

为清军代购军粮一说,自然也随着索思诺夫斯基的离去而再无下文,陶兆熊赶赴古城亦无结果。这其实只是俄国人为试探大清国是否当真西征所施行的一个计策。一在探明大清国收复新疆的真假,一在探明大清国收复新疆所动用的兵力。

送走索思诺夫斯基一行,左宗棠一面拜折奏请朝廷,简派在籍养疾的刘典以三品京堂候补帮办陕甘军务,一面飞檄刘锦棠及在陕甘两地休整的各路官军统领,速赴兰州,共同商讨西征事宜。

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八月二十日,左宗棠监临甘肃分闱后第一次乡试毕出闱,然后便汰遣整理各军,筹备出关前之各种准备。

与阿古柏素有勾结的英国政府,见大清国当真要用武力收复新疆,顿时慌了手脚,急电驻华公使威妥玛,派威妥玛务必说服大清国罢兵。阿古柏此时也通过英国外务部转求威妥玛,请威妥玛居间调停、斡旋,甘愿以大清附属国自居。威妥玛于是到总理衙门找恭亲王游说此事。

恭亲王不敢公开对威妥玛的斡旋表示拒绝,却声称:“关于新疆的战与和,太后已全权委托钦差大臣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定夺。”

恭亲王把皮球一脚踢给了左宗棠,自己不仅省了口舌,耳边也少了英国人喋喋不休的聒噪。

威妥玛信以为真,当即给左宗棠发函一封,申明受阿古柏委托,愿出面调停此事。左宗棠阅信大怒,当即回函,称:“战阵之事,权在主兵之人,非他人可参与。”威妥玛讨了个没趣,调停遂告失败。

同年八月,左宗棠创办兰州火药局。年底,左宗棠再度召集刘锦棠等一班统领,进一步商讨如何防止阿古柏不断骚扰乌鲁木齐和吐鲁番后路的办法。

年底,左宗棠上奏朝廷以“现遵旨整军出关,而饷源涸竭,时机紧迫,奏请照台防成案,允借洋款一千万两,仍归各省关应协西征军饷分十年划扣拨还,俾臣得所借手,迅赴戎机”。

尽管此前朝廷已明谕各省“嗣后无论何省,不得辄向洋人筹借”等话,但又以“惟左宗棠因出关饷需紧迫,拟借洋款一千万两,事非得已,若不准如所请,诚恐该大臣无所措手,于西陲大局殊有关系”的理由,于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正月初七下旨照准。

光绪二年春,左宗棠咨文延榆绥总兵刘厚基,称:“沿河宜广种榆柳,不但固堤岸,亦可制戎马,想已兴办。数年来陇中遍地修渠、治道、筑堡、栽树,颇有成效,亦皆各防营之力耳。”

左宗棠同时传谕各路将赴肃州之官兵,每兵携树种十棵,沿路插栽,不得敷衍。很快,帮办陕甘军务刘典,奉旨风尘仆仆到达兰州,连日与左宗棠筹商军事及善后未尽事宜。

事隔一月,左宗棠将兰州诸事尽付刘典,自己亲率亲兵十哨、白马氐练丁一营、马队四起,从兰州动身,西赴肃州督军。行前,左宗棠命随行兵勇,每人携带柳树种近百棵,于路广为栽种,以固风沙、雨水。

几乎在左宗棠离开兰州的同一天,总统老湘军西宁道刘锦棠,按着左宗棠事先的吩咐,命麾下记名提督新授汉中镇总兵谭上连、记名提督宁夏镇总兵谭拔萃、记名提督陕安镇总兵余虎恩三将,率所部马、步各营,先后由各地次第向肃州开拔。

左宗棠在赶往肃州的途中,却一直在思考关外总指挥的人选问题。虽朝廷已明降谕旨,派金顺帮办军务,节制出关各路官军,但左宗棠对金顺并不是十分放心,亦怀疑他的实际指挥和作战能力。左宗棠深知,大军孤悬塞外,若非机智果敢谋略极优之人统帅各军,实难胜算。尽管临阵易将是兵家大忌,但为了能顺利收复已失之地,左宗棠除了换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左宗棠从金顺想到了额尔庆额,又从额尔庆额想到了张曜,但这三个人都不足以担当关外各军统帅大任。尽管与以上三个人相比,刘锦棠最为年轻,但左宗棠还是想把出关以后节制各军的大权交付给他。

左宗棠反复思虑后认为,年仅三十三岁的刘锦棠,文韬武略俱优,战功、才识卓越异常,只有让他代替自己节制出关各路官军与敌作战才有胜算的把握。

依左宗棠的想法,国家为了收复新疆,不惜重息商借洋款,数额竟然高达一千多万两,无论于公于私,都不敢不小心从事。若掉以轻心,必然功亏一篑。

左宗棠于是在到达肃州的当天,在《汇报抵兰出塞日期》折中,向朝廷郑重提出,由刘锦棠代替自己指挥关外对敌作战。

左宗棠同时又札饬关外金顺、张曜各军,传达已委刘锦棠节制各军之命。金顺、张曜二人接到咨文,虽满腹不满,却又不敢不遵照办理。

左宗棠到肃州的第十天,西征军二十营在刘锦棠统带下,在肃州的大营前,举行了隆重的出关祭旗仪式。

这天的肃州,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虽然瑟瑟的西北风吹得人发抖,但肃州城关旌旗密布,鼓炮齐鸣,还是让人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总理行营营务、老湘军统领刘锦棠,率马、步二十五营,押着大批的粮草、辎车,冒着凛冽的寒风,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等待检阅。

依着老例,左宗棠为鼓舞士气,特派人摆酒于官道,并冒着呵气成霜的严寒,带上驻节肃州的一应文武大小官员,亲自为出行将士把盏以壮其行。左宗棠的第一碗酒,自然是敬给爱将刘锦棠。

左宗棠擎酒在手,眼含热泪颤声说道:“刘京卿,阿古柏夺我河山,英、俄两国助纣为虐!老夫已向国人夸下海口,不收复新疆这块祖宗基业,我死不用榇!毅斋呀,老夫余年不多,死后也想像曾文正那样,风风光光地下葬啊!老夫的夙愿能否实现,就靠你了!你刘京卿,可不能让老夫死不瞑目啊!”

左宗棠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挂到了胡须上,很快结成了冰珠,日光一照,格外耀眼。刘锦棠双手接过酒碗,庄严地倒进嘴里。

刘锦棠把空酒碗递给斟酒的侍卫,朗声道:“请爵相大人放心,晚生此次出关,已抱定宗旨一条:不收复新疆,不剿灭阿古柏等匪类,誓不回乡成亲!”

左宗棠一愣,忽然压低声音道:“龟儿子,又拿这个吓老夫!你快换个口辞,不然,老夫不再往下敬酒。你怎么忘了,英雄不能无后!”

刘锦棠被左宗棠逼得无法,只好改口道:“晚生若不能收复新疆,把祖宗基业夺回来,死后也不用榇!”

刘锦棠话毕,又小声说一句:“世叔,这回可以了吧?”

左宗棠笑一笑,嘟囔一句:“用不用棺材,你说了不算。学老夫没出息!”

左宗棠把酒碗递给一品提督统领黄万鹏。

左宗棠大声说道:“黄军门,你老弟随老夫征战数年,夺关斩将,立功无数,如今又要随刘京卿出关,老夫替你感到自豪!在此,老夫改两句古诗为你壮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有故人!老夫在肃州恭候你高歌凯旋!”

黄万鹏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随后,把空酒碗向远处一抛,扑通跪倒在左宗棠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卑职感谢爵相大人的提拔之恩!”

左宗棠示意刘锦棠扶起黄万鹏,又把第三碗酒递向总兵陶鼎金。

陶鼎金急忙接过酒碗说:“爵相大人,您老就别说了,也别再敬下去了。这碗酒,就算卑职替后面所有的将士喝了。您老刚刚病愈,经不起折腾,还是回署歇息吧。”

陶鼎金话毕一饮而尽,随后把碗一抛,扑通跪下说道:“请爵相大人回署歇息!请爵相大人为国珍重!”

刘锦棠也快步走到左宗棠的身旁说道:“爵相大人,您老就别难为他们了!您老就回去吧!您老不能让晚生悬着心出征啊!晚生也给您老跪下了!”

刘锦棠话毕扑通跪倒说:“晚生跪请爵相回署衙歇息。”出征将士一看主帅跪下,当即全部跪倒。

左宗棠眼见一排排将士跪倒下去,内心一时涌起阵阵的热浪。他摸出布巾擦了把眼泪,让人抬出自己的棺材,接着颤抖着身躯跪倒下去。全体将士为之震惊。

左宗棠嘶哑着嗓子大声说道:“老夫替皇上、皇太后,替全疆的百姓,谢谢你们了!老夫盼你们早日功成!你们凯旋之日,老夫还在这里摆酒,为你们庆功!”

刘锦棠眼含热泪,起身跨前一步,同着侍卫一起把左宗棠架起来。

刘锦棠哽咽不能成语,只好咬牙飞身上马,向左宗棠等所有送行人众施了礼,这才拔出腰刀,向官道前方一指,行军的号角随即呜呜响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嘉峪关行去……

刘锦棠出关的前十日,盖有钦差大臣关防的绝密公函,已先期由驿站次第递进关外各防军大营。

公函先通报了一下老湘军出关的确切日期,然后才道:“自古兵事本无遥制之理,关外各军缓急之宜,分合之用,均由该总统到后相机酌之。有不遵调度、妄自尊大、贻误军情者,无论官居何品,本部堂一旦预闻,定当严参不贷!”

中外也从此开始关注新疆的战事,暗中支持阿古柏的俄、英两国尤甚。当威妥玛通过总理衙门得知,左宗棠此次札委刘锦棠担任前敌总指挥后,竟然心存侥幸之念,坚持认为,年轻的刘锦棠肯定不是老谋深算的阿古柏的对手,大清国此次耗巨资对新疆用兵,肯定兵败无疑!

俄国驻华公使布策与威妥玛持相同的看法。其实,就是左宗棠本人,也对刘锦棠日夜担心。他怕年轻气盛又不熟悉地形的刘锦棠贸然出击而上阿古柏的当。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五节 变阵布兵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闰五月初十,刘锦棠率军经哈密、巴里坤到古城,旬日之内,所部各军先后顺利抵达。

但金顺驻在济木萨(今新疆济木萨尔),刘锦棠只有与金顺会面后,才能制定作战计划,并商讨进剿事宜。刘锦棠虽是关外总指挥,但金顺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帮办军务大臣。

老谋深算的阿古柏对此早有防备,在各路官军抵达古城前,便已在古城与济木萨之间的官道上,屯扎了无数军兵。阿古柏不相信刘锦棠能长出翅膀飞过去。

刘锦棠很是头痛,只能让军兵化装成当地百姓四处去探路。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几日后,刘锦棠派出去的几路探路军兵,终于寻找到由古城赴济木萨的另一条路。这条路隐藏在山中茂密的荆棘中,中间还要穿过一段山洞,山洞虽比较宽敞,也仅能容一人一马通过。从山洞出来,便是一大片麦田。麦田之后是一条小河,小河之后又是一大片的豆田。走出豆田后便是官道,官道直通济木萨。阿古柏未在此设一兵一卒。

刘锦棠大喜,当即召集提督衔统领黄万鹏等马、步将官议事。

刘锦棠说道:“天佑我大清,总算有一条小路,可绕过阿古柏的营盘,通达济木萨。本官计议已定,明日即赴济木萨去见金大人。为防阿古柏袭营,本官离去之后,各位大人每日早饭后,仍到中军坐上一个时辰,万不可把本官离营的消息泄露出去。本官离营期间,军中事务由黄军门代为总理。”

第二天一早,刘锦棠只带两名侍卫和一名向导,乔装打扮后,轻骑向济木萨奔去。

刘锦棠走了一路,观察了一路地形,很快便穿过山洞。走出山洞,一大片麦田出现在眼前。刘锦棠下马,随手拔了几枝麦穗,对着日光看了看,又剥了几颗麦粒,放进口里咬了咬,便又上马前行。

过了麦田,一条宽约二十几丈的小河又出现在面前,河对岸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豆田。

刘锦棠命侍卫饮了马,自己又洗了洗脸,这才过河。河水清澈见底,深不及尺,偶有鱼虾顶流而过。

刘锦棠一时心旷神怡,不由口占一绝:“大军西征在边关,湖湘子弟行于前。锦绣河山看不尽,不复新疆誓不还!”

在豆田地里,刘锦棠再次下马,又拔了棵豆枝晃了晃,但听哗哗作响,极其清脆。刘锦棠抬头沉思了一下,遂将豆枝握在手里,再次飞身上马。

一时间,向导骑马在前,刘锦棠在中,两名侍卫跟在刘锦棠的马后,四匹马扬开八双蹄子,直向济木萨飞奔而去。济木萨清军大营转瞬即到眼前。

刘锦棠在马上放眼望去,但见方圆十里,营营相连,步马相接,辕门上方斗大的金字旗迎风摆动,煞有声势。

看看马近,辕门外巡哨的马队大叫:“来人快快勒马停下,我旗营大帐严禁偷觑!违令者斩!”

刘锦棠勒马停下,身后的侍卫则打马向前高喊:“快去通报金大人,三品京卿、总理行营营务刘大人,特来拜会金大人!”

哨兵首领一听这话不敢怠慢,忙说一句:“请刘大人稍候,卑职现在就去通禀。”

首领打马进营。刘锦棠下马,侍卫急忙把马牵过。身材胖大、满脸胡须的金顺,顶戴官服带着一应属员,步出辕门。

金顺高喊:“来人可是总理行营的刘京卿刘大人吗?”

刘锦棠快走几步,抱拳道:“湘军统领、三品京卿下官刘锦棠,特来拜会大人。下官未着官服,无法施行大礼,还望大人多多担待!”

金顺一把拉过刘锦棠,哈哈笑道:“周瑜到此,新疆有望了!”金顺身后的一应属员赶忙过来见礼。

礼毕,金顺道:“刘大人,本官盼星星盼月亮,恨不得生出一双千里眼来。本官昨夜观书,灯花连爆,今儿早起,喜鹊偏又临门。你看,这不都应验了吗?走,快进大帐里讲话。”

刘锦棠到大帐坐下不久,金顺便带属员陪刘锦棠到饭房用饭。饭后,金顺把刘锦棠请进密室,一边喝茶,一边讲话。

金顺当先说道:“毅斋,一路还顺利吧?自从得知你已率军出关,本官便开始日夜为你担心。老弟一直在关内作战,关外的风沙怕你不适应啊!”

刘锦棠笑了笑,答道:“谢大人关怀。下官到古城不久,阿古柏的人马便拦截在我与大人之间。下官派了十几路探子寻找路径,故耽搁到今天才能拜会大人。大人出关以来,身子骨还吃得消吧?”

金顺答道:“本官一直在黑龙江的三姓练军,那里的气候和这里相差无几。今儿和你刘毅斋说句心里话,本官授命出关以来,连头疼脑热都不曾有过。本官倒是担心左爵相啊。他老比本官大四岁,不要说关外,就是肃州,他老都不好过呀。本官料得不错吧?”

刘锦棠长叹一口气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老爵相一到肃州便大病一场,下官出关的那天,他老才刚刚起床,如今还不知怎么样呢!”

金顺喝了口茶,说道:“毅斋呀,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这次进剿,究竟怎么个办法?本官厉兵秣马,可就等着你刘京卿发号施令了!”

刘锦棠忙道:“金大人言重了。金大人久历戎机,官至极品,又是新疆事务的帮办大臣。下官虽总理营务,还不是唯大人的话是听!”

金顺正色道:“刘京卿,你不要抬举本官。不错,本官是帮办新疆事务大臣,那不过是朝廷看在本官先你一步出关的缘故。本官官至极品,又帮办新疆事务,但本官不过位在地方。而你刘大人却不同,你老弟是堂堂京卿,又钦命总理行营营务,这后一点虽无明确品级,但确实是出关大军的真正统帅。刘大人,有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安排,你只管与本官讲来。有胆敢不遵号令者,本官与左爵相联衔参他!”

一席话,把刘锦棠说得大受感动。

刘锦棠起身离座,动容谢道:“下官谢过金大人抬举之恩。有大人适才的话,下官总算敢放胆讲话了!”

金顺抚须笑道:“本官与左爵相是至交,你老弟却是左爵相的眼珠子,这一点,从湖广到福建浙,从两江到陕甘,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何也?盖因你刘毅斋谋略出众,义勇超群,你是我大清国真正的周公瑾哪!毅斋呀,此次征剿阿古柏匪部,左爵相命你我两部会攻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北疆的重镇,阿古柏在那里派有重兵把守,他的几员得力大将,也在那里助守,总兵力当在两万人以上。你我两部加起来不过三万余众,还要分兵押运给养,沿途警戒,攻城兵力怕要不足啊。”

刘锦棠这时道:“金大人有所不知,三路出关大军,目前只到两路,余总镇率五营马队押着给养,至今未到古城。”

金顺惊道:“怎么会这样?余虎恩久于押运粮草,从未出过差错,难道这次又上了阿古柏的当?毅斋,这件事,你还没有通报给左爵相吧?要不,本官遣几营铁骑去接应一下?”

刘锦棠想了想道:“下官以为,还是不分兵接应的好。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余总镇之后,老爵相又请调记名提督徐占彪,率所部蜀军马、步五营出关。”

金顺捻须道:“这个余虎恩,他可是押着出关大军的给养啊。他若十天后还不到,你我可就得向张朗斋借米度日了。张朗斋那里,存粮也不很多,咳!”

刘锦棠这时从布袋里摸出一麦一豆,说:“金大人,下官由古城到济木萨,遇见一片麦地,一片豆地。下官特意拔了一麦一豆,请大人看一下,这里的豆麦还须多少日子收割?”

金顺接过麦,用手搓了搓,便捡了颗麦粒扔进嘴里咬了咬。

金顺把麦粒吐出,又拿起豆枝,放在耳边晃了晃,后又剥出豆粒扔进口里,轻轻咬了咬。

金顺吐出豆粒,说:“麦子有五天便能开镰,豆子也不会超过十天。这里的庄稼成熟期短,种得晚,收得却早,与湖广正好相反。毅斋,你让本官看这些豆麦,是为何?莫不是又想冒什么险吧?你老弟可是我大清国,靠冒险冒出的统兵大帅呀。”

刘锦棠笑了笑,说:“金大人,下官此次还真想冒一次险,只是不知行得行不得。望大人听后不要取笑下官。”

金顺道:“毅斋,你只管讲,本官听着呢!”

刘锦棠道:“大人容禀。我出关前,老爵相再三嘱咐说,大军欲攻取乌鲁木齐,首先当攻取古牧地(现在新疆的米泉)。古牧地是乌城的屏障。”

金顺点头称许说:“左爵相所定之大政自是不错。毅斋,你继续说下去。”

刘锦棠道:“这里豆麦将熟,下官设想,若此时攻取古牧地,田里成熟的豆麦,必能悉数收到百姓的手里。就算余总镇再耽搁十天半月,我大军也能就近从百姓手里买到粮食,不致饿饭。”

金顺沉吟良久,开言说道:“毅斋呀,此盘算固然是好,可惜行不通啊。你想啊,阿古柏盘踞新疆已届十载,已从英国连续几次购进火枪火炮,英国又派了个军官叫什么茀赛思,长年住在阿克苏为他操练兵丁。当地回兵头目金相印、马人得等人,也都投降了阿古柏。他们个个手握重兵,誓与官军对抗到底。

“本官曾对阿古柏粗略估算了一下。阿古柏进疆带兵三千余,后又收拢七千战败之士。金相印原有精兵过万,马人得降后,又有精兵两万。阿古柏为与官军抗衡,最近又新募两万人,交给茀赛思日夜操练,行临阵磨枪之事。不久,阿古柏又增募一万,最近又扩募了一万。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阿古柏在南北二疆,有兵当不下十万众。本官深知,我军利于速战,但却不可以轻进。不要说后军未到,就算各路人马到齐,也要反复思虑,才可动兵啊!毅斋呀,你是我大清有名的少帅。古牧地一战的得失,关乎我大军能否在新疆驻足,不能不慎之又慎啊!”

金顺的一席话,把刘锦棠说得半天作声不得。

刘锦棠在济木萨营地一住就是三天。

三天里,金顺、刘锦棠与金顺帐下的几员大将提督徐学功、总兵孔才、总兵冯桂增等人,一边考查济木萨周边的地形,一边打探古牧地及托克逊的情况。

徐学功认为,古牧地地形较古城的地形不知要复杂多少倍,非集合众多官军不可言战。金顺赞同徐学功的分析,刘锦棠却笑了笑,没有言语。当日晚餐时,古牧地方向忽然传来消息,称:“古牧地守领马明,不知何故,突被阿古柏麾下的安集延人(浩罕人),逮往阿克苏大牢问罪。古牧地守将现为王治、金中万二人。”

金顺不太关心古牧地的守将是谁,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余虎恩押运的粮草何时到古城和记名提督徐占彪所率的蜀军何时出关。但刘锦棠得到禀报后却精神大振。

刘锦棠把碗一推,高兴地说道:“金大人,马明是匪军中最懂兵法之人,现在竟被阿古柏逮往南疆大牢,此千载难逢之局。若此时我官军攻取古牧地,必能事半功倍。大人以为如何?”

金顺一愣,思忖许久才道:“毅斋呀,本官劝你还是别冒险吧。本官以为,阿古柏派谁去守古牧地,是他自己的事,能不能一战古牧地而功成,却是你老弟与本官的事。你老弟冒险功成,本官跟着沾光。可你老弟一旦失手,本官倒没有什么,你老弟大好的前程,可就被毁掉了!毅斋呀,听老哥一句劝,你我还是按左爵相说的办吧。人马不到齐,尤其是余虎恩押运的粮草未到古城之前,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当然,大主意还是要你这个京卿来拿。”

刘锦棠深思了片刻才道:“金大人,您老以为这样好不好?您老率部先移驻阜康城,老湘军各营亦到阜康城东的九运街扎营。我们两军会合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进止。”

金顺点头道:“也好,老弟总要把地形踏熟了以后才好布兵。”

刘锦棠出关前,左宗棠制定的作战方针是“先北后南”,并再三嘱咐刘锦棠:“疾进缓攻,稳扎稳打。”

刘锦棠经过深思熟虑,现在却决定改变这一作战方针,决定提前对古牧地发起攻击,给阿古柏匪帮来个措手不及。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六节 冒险突击

刘锦棠返回古城大营三日后,金顺所部人马便移驻阜康城。

当日晚,在刘锦棠的反复劝说下,两部人马突然对古牧地的外围黄田发起攻击。经一夜激战,将阿古柏守军全线击溃,首战告捷。

收复黄田的当日,刘锦棠委员办理黄田善后,自己亲统各营和金顺五营马队,直奔古牧地,抢在阿古柏援军来到之前,将毫无戒备的古牧地一举收复,旋回歼阿古柏派来的援军,来了个以逸待劳,打乱了阿古柏的全盘防守计划,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古牧地守将王治、金中万双双战死,残部逃往南疆。

收复古牧地之后,金顺统自己所部人马到城东驻扎,老湘各营则到城西安营,刘锦棠亲统亲兵五营住城内料理善后。刘锦棠将自己的行辕设在王治、金中万生前的办事衙门里。

当日晚饭后,刘锦棠先将攻克古牧地的捷报派快马送走,然后便开始清理王治、金中万未及烧毁的一些函牍、公文。

清理中,刘锦棠发现了一封王治、金中万二人联名向乌鲁木齐求救的信件一封,上有乌鲁木齐守城头目马人得的批复。刘锦棠把这封信拿到灯前,细细看马人得的批复。

马人得在这封信的空白处批了这样一行蝇头小字:“乌城精壮已悉数遣来,现在三城防守乏人,南疆之兵不能速至,尔等可守则守,否则退回乌城,并力固守亦可。”

刘锦棠推断马人得批复中的三城当指乌鲁木齐、迪化州城及妥明所住的王城,而南疆之兵,不言而喻,指的是阿古柏的嫡系军队。

刘锦棠把马人得的批复看了又看,料定都是真话,于是传人备马,他要连夜去见金顺。

金顺把马人得的批复读过一遍后,沉吟道:“老哥料定,这是马人得这个老犊子使的一个奸计,诱我兵发乌城,他好埋伏人马在半路截杀,这断不会错。毅斋老弟,我们不能上这个当!何况,进攻古牧地之初,左爵相就已有话过来,收复古牧地之后,不可贸然前进,一定要等他老的回文到后再定进止。关外非比内地,每前进一步,都要慎之又慎,不可稍涉大意。”

刘锦棠见金顺说得入情入理,何况左宗棠也的确在官军进攻古牧地之前,说过不可贸然前进的话,就苦笑一声道:“回头细细想来,都帅所言也的确在情在理。古牧地已侥幸成功,乌鲁木齐岂能便轻易攻取?”刘锦棠辞别金顺回城,脑海里却仍在反复咀嚼马人得的批复。

他连夜把十几名古牧地投降过来的军兵召集到一起,让他们辨认马人得的笔迹,以防当真有诈。

其中一人看了半晌说道:“禀大人,马人得的笔迹,小人没有见过,但安集延人的字,小人却是见过的,他们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这或许当真就是马人得写上去的。”

刘锦棠打发降兵去后,他一个人又对马人得的批复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着马人得没有伪造此批复的必要。

刘锦棠至此已经敢肯定,马人得的批复是真的,不仅乌鲁木齐防守空虚,连迪化州城及王城的防守,也是极度空虚的,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可错过。

当时已是夜半,各营因连日作战,均已熄灯安歇。

但刘锦棠仍把门外当值的侍卫传进房里,吩咐道:“你持本官令牌,速到城西传命老湘各营,明日三更起灶,四更开拔,各营不得有误,违者按营规处治——去吧!”

侍卫去后,刘锦棠又提笔给金顺书函一封,通报老湘各营开拔情况,希望金顺在老湘营离开古牧地后,也率部跟进,作为偏师,一为接应,一为助攻乌城。

军机稍纵即逝,刘锦棠顾不得再照顾金顺的颜面了。

金顺第二日见到刘锦棠信时,老湘军除留两营防守古牧地外,各营已于一个时辰前全部离去。金顺无奈,只好一面紧急派快马向左宗棠通报情况,一面也传命拔营,快速跟进。

左宗棠接到金顺的禀报,顿足道:“毅斋如此性急,这不是要误事吗?大军孤悬塞外,一旦有失,不是前功尽弃吗?这可如何是好啊!”

刘锦棠率所部向乌鲁木齐飞赶的时候,马人得却正在乌鲁木齐城中的大帅府里,和属下各将商量防守的事。

当时,城中只有五千人马,其中两千是阿古柏的嫡系(安集延人),两千是马人得的嫡系(当地回兵),另有一千是原来的守军。

这时是早餐过后,马人得对着属将们说道:“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本老爷,古牧地一战,刘锦棠小魔鬼元气大伤,他已丧失了攻打乌城的能力!各位请看……”

马人得顺桌上举起一封信道:“今儿一早,本老爷就收到了毕条勒特汗陛下的圣谕。特汗对本老爷说,他受神灵的暗示,已调五千精骑赶往这里,大概午时就能到达。”

属将们一听这话,对着阿古柏的圣谕不得不跪下去,一人极其虔诚地说道:“英明的毕条勒特大汗,您调来的五千精骑,就是五千只雄鹰,它会吸干刘锦棠小魔鬼的鲜血,它会让金顺这个老魔鬼葬身沙海。马元帅,我们见了大汗的圣谕,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虽然失去了古牧地,但我们却掌握了胜利。这是英明的毕条勒特大汗早就摆好的一步棋。马元帅,您难道没有同感吗?”

马人得示意属将们起身,然后说道:“我们都是哲德沙尔国的子民,战无不胜的毕条勒特大汗,是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的。为了欢迎从南疆飞过来的五千只雄鹰,本老爷已让大阿訇宰杀了二十只肥羊。”

一名安集延首领笑着接口道:“在浩罕的时候,有人就曾经提示过我,美丽的姑娘能让一具干尸充满活力。马帅,我的话您听懂了吗?”

马人得笑着摇头说道:“英雄的怀里有了美女,英雄就会把战场摆在姑娘的肚皮上。为了让大清国的人马尽快滚出哲德沙尔汗国,我们眼下,只能为南疆飞过来的雄鹰,准备肥美的羊肉和甘甜的马奶。”

属将们未及讲话,一名侍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禀道:“禀马元帅大人阁下,城头瞭望台传来了消息,城北起了浓烟,这股浓烟正向这里狂刮过来。”

马人得一愣,随即扑通跪倒,举起双手道:“战无不胜的毕条勒特汗万岁呀,难道是您派过来的五千雄鹰到了吗?”

马人得话毕,带着属将们便来到城头之上的瞭望台,伸长脖颈向远处张望。但见乌鲁木齐正北一带地方,仿佛在天边,又仿佛百里左右,扬起老大一团沙尘,分明有千军万马向这里疾奔。

马人得内心一阵狂喜,不由自言自语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啊,您派来的雄鹰,就要飞到这里了!”

一名属将却大叫道:“不对!乌城正北,是刘锦棠小魔鬼刚刚夺去的古牧地,毕条勒特汗的雄鹰,只能从南面飞过来,不会从古牧地飞过来!”

马人得一听这话,脸色顿变。他一边往瞭望台下走,一边果断地说道:“我们必须集中优势兵力,才能化险为夷。我们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到迪化州城,那里城墙高厚,弹药充足。那里原有守军三千,我们过去以后便是八千,再加上毕条勒特汗陛下派过来的五千雄鹰,迪化州城的守军将过万。我敢肯定,迪化州城的城垣之下,将会成为刘锦棠、金顺二魔鬼的墓地!”

马人得很快传令下去,命城内守军快速打点行装,并集结牛羊、骆驼,又将粮草装运上车,准备弃城南逃。

城中百姓见军兵疯狂掠抢每户的牛羊、粮食,连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也不放过,便知官军离此不远了,就纷纷趁乱出城,迎着尘烟,去向官军报告马人得欲弃城逃跑的消息。

当地百姓累年受这些侵略者的欺凌,已经恨透了他们。刘锦棠率军来到距乌鲁木齐约有十余里处,便得到了乌鲁木齐守敌正要弃城南逃的消息。

刘锦棠当机立断,命余虎恩率骑兵三营、谭拔萃率步兵四营,由左路追击;命黄万鹏率骑兵一部、谭上连率步兵四营,由右路追击;命谭慎典等率步兵三营,向乌城疾进,务期抢在守敌逃跑之前将城池包围。

军令下达,一时浓烟滚滚,马蹄疾驰,大小龙旗遮天蔽日,甚为壮观。马人得率五千人马,押运着大批的牛羊、粮草,胁裹了两千余当地青壮百姓,其中有近千名年轻女子,仓皇出城溃逃,直奔迪化州城。

马人得率众刚至迪化州城城垣,尚未进城,余虎恩、谭拔萃二将率骑兵营紧跟着就到了。马人得见官军勇猛,不敢进城,带着部众转奔王城,因过于匆忙,大批的牛羊、粮草以及胁裹在军中的男女百姓,俱被官军截获。

马人得只顾逃命,不再顾及其他。迪化州城守敌见官军突至,慌忙打出白旗一面,余虎恩、谭拔萃二将顺利收复城池。

几乎与此同时,王城被黄万鹏、谭上连收复。王城守将妥明投降。马人得一见形势不妙,带着人马转头便向南疆达坂一带狂奔,中途尽管遇着阿古柏派来的五千精骑,但仍不敢回头来战,一路向南疾进。

捷报由刘锦棠大营飞速递往肃州。左宗棠接报大喜,一面上折为刘锦棠、金顺等人请功,一面连夜致函刘锦棠。

左宗棠函称:“接阅尊处两捷报,两覆坚巢,两下坚城,摧朽拉枯,莫喻其易,军威之盛,近无伦比。拊髀称快,遐尔攸同。”

左宗棠又说:“然非将新复之区一一经画周妥,可守可战,务期久远,则亦未可恃以为安。”

显然,左宗棠此时已不再担心战事能否顺遂,却在担心克复城郭后的善后等事能否料理妥当。

从收复古牧地到连克乌鲁木齐、迪化州城及伪王城,刘锦棠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创造了晚清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中外无不惊诧。

自古兵事大家,不仅要会用兵,更要会用将。左宗棠把刘锦棠推到关外最高指挥官的位置,可谓知人善任。

不久,阿古柏在北疆占据的最后一个堡垒玛纳斯北城被收复。

至此,北疆各城除伊犁外全部克复。

刘锦棠一面传令各路官军迅速筹粮,作短期休整,一面将结果报给左宗棠。

左宗棠接报大悦,仰天祈曰:“多亏毅斋临机果断!若按老夫与之原定稳扎稳打之方针,各军定然陷入困顿之中而无端延长功期耳!毅斋敢否老夫之略,此天佑我大清也!”

左宗棠一面连夜拜折为刘锦棠、金顺等人请功,一面飞檄刘锦棠,命刘锦棠务期将残匪清剿干净后方可南下,万不能操之过急,导致全军功亏一篑。左宗棠同时又饬张曜和徐占彪二将,命其率所部,按刘锦棠号令稳步搜索西趋,先期稳定北疆局势。

左宗棠在檄饬中,再次饬命各路人马:“因张曜、徐占彪两军防所距离吐鲁番道路迂直、险夷不一,程途远近攸分,应各确计日期,以为启行先后之准;其师期悉由刘锦棠酌定。”檄饬最后写道:“庶彼此进止合度,不致先后参差,协力并规,公期周妥。”

左宗棠拜折的同时,亦上《筹划俄人交涉》一片。

左宗棠在片中主要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以后与俄人办交涉,能不能由我一人主办?免得他说一套,我又说一套,俄人应该听谁的?

左宗棠为什么往自己头上揽这个差事呢?因为左宗棠既不相信荣全,也信不过金顺。

左宗棠在原片的最后这样写道:“现在边方将军、都统各大臣除金顺外,臣多未曾谋面。一切因应之宜,有函牍所不能详者,亦有未可形诸函牍者,相距过远,并有多处业已见之行事而臣犹无所闻者。事关中外交涉,诚虑议论分歧,无以示远人而昭画一。合无仰恳天恩,敕下将军、都统各大臣,于俄人交涉事件,除现行事宜本有定章,应各照常办理,此外遇俄人交涉新疆者,应咨臣定见主办,不必先与商议,致远人无所适从,庶期径路绝而轨辙可寻,论说少而争辩自息,似亦省心省事之一道也。”

奖赏圣谕很快颁下:“西宁道刘锦棠,着赏给骑都尉世职。提督谭拔萃、谭上连、余虎恩、谭和义、席大成,均着赏给云骑尉世职;黄万鹏、萧元亨,均着赏穿黄马褂。参将董福祥,着免补参将、副将,以总兵交军机处记名。”旨后还有一大串奖赏有功之员,并阵亡将弁优恤名单。

针对左宗棠所上之《筹划俄人交涉》一片,朝廷单下旨给左宗棠及帮办军务金顺、伊犁将军荣全二人,指出:“新疆与俄境毗连,时有交涉事件,轻重缓急,自宜审慎以图,以免后患。嗣后遇有与俄人交涉之事,着荣全先行知照左宗棠酌度情形,由该大臣主持办理。”

朝廷终于把与俄国的交涉大权交给了左宗棠。

接旨后,左宗棠又给刘锦棠发密函一封,商讨进攻南路之事,指出:向南疆进兵之前,必须巩固好北疆,而且要与蜀军、嵩武军同进,不可孤军冒进。至于具体进兵日期和三路人马进军路线,由刘锦棠相机决定。左宗棠随后又向刘锦棠讲述了南疆八城的来历及名称,说:南疆八城是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平定叛乱后建立的。他们分别是:喀什噶尔(即今新疆喀什市)、英吉沙尔(即今新疆英吉沙)、叶尔羌(即今新疆莎车)、和阗(即今新疆和田)、阿克苏、乌什、库车、喀喇沙尔(即今新疆焉耆)。吐鲁番因居南北二疆的中部,不在南八城之列。吐鲁番辖托克逊,喀喇沙尔辖苏什巴台。吐鲁番是南疆的锁钥,苏什巴台则处在南疆最前端。

该函又对收复南路如何进兵谈了自己的看法:“以常理论,进攻南路,须俟金景亭到始够布置而策万全,然此军到乌垣,总须冬腊之交。如军机不能久待,则俟玛纳斯收队回营,古、济各营搜山事毕,桂、方、章到齐,亦可稍资指挥。其蜀军、嵩武之进规吐鲁番,师期应由尊处酌定,乃期有当也。”

左宗棠的书信送到刘锦棠手中时,正是深冬时节,新疆北路一带大雪狂舞,寒风劲吹,满眼的冰天雪地。

刘锦棠考虑到雪天行军有诸多不便,何况麾下各营尚有部分兵勇没有领到寒衣,加之给养转运困难,若决然南下恐有后顾之忧,于是给左宗棠复函一封,提出全军休整,等明年解冻时节再向南路推进的建议。

左宗棠接到刘锦棠的来信,口里先道出一句:“毅斋所言极是!吾之所言欠周详耳!”

左宗棠于是连夜回信一封,称:“节交冬令,冰雪载途,亦非用兵之时,似宜蓄锐以待,方期周妥也。唯乘此闲暇,将后路搜剿清楚,乃为妥便。”

其间,左宗棠又接一旨:“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着荣全补授,伊犁将军着金顺补授,乌鲁木齐都统着英翰补授。”圣旨最后又特别指示金顺:“所部进兵,自酌进止。”圣旨中所说的乌里雅苏台,就是现在蒙古国境内的扎布汗省省会扎布哈朗特。

显然,慈禧太后仍对金顺寄予重望,并赋予他“自酌进止”的权力,等于是在关外设立了两位总统。

左宗棠接旨后却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大气。他在当日给刘锦棠的信中这样叹道:“和甫为人,只知居功,不能做事。”

不久,署乌鲁木齐都统英翰,由京师风尘仆仆地赶到肃州,来向左宗棠禀到,商量出关赴任等事。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精神,与英翰周旋了两天,直到英翰出关才得歇息。望着英翰的背影,左宗棠悄悄叹息了一声,不由暗道:“乌鲁木齐新复,边务正当繁重,朝廷却打发来这么一个大烟鬼出任都统,也真做得出来!”

左宗棠发此感慨不是没有缘由的。

第十七章 为鼓舞士气,抬出自己的棺材 第八十七节 胜利在望

英翰这一年尚不到知天命的年龄,但因吸食鸦片过深,却早已经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提早进入了老年。

朝廷打发这样一个人去做乌鲁木齐都统,乌鲁木齐以后的前景,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英翰抵达乌鲁木齐后,很快便与署理都统成瑞办了一下交割,他便全身心地躺进卧房里,狠狠过起瘾来;所有公事,全交给随员料理,任由一班人胡作非为,他也无力过问。乌鲁木齐刚刚稳定的局势,眼见有些波动。

这一天,因身边的一名随员,看好了当地一户维吾尔族百姓家的闺女,便带着几名军兵把人抢了来,惹恼了归顺不久的、安插在这里的一名回兵头目。<u></u>

那头目见官军胡作非为,他便鼓动百十名垦荒的回兵,领着闺女被抢走的那家人的父母兄弟,飞跑到都统衙门来鸣鼓喊冤。那鼓被敲得震天响……

英翰当时正卧在榻上,让人伺候着吞云吐雾,冷不丁鼓声传来,登时便把他的烟枪吓掉,认定是阿古柏带着人从南疆打过来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起挣。挣了三挣,不仅没有挣起身来,反倒把他的魂魄挣出了窍。

伺候在侧的人眼见他瞪大了双眼,还把手指向门外,接着就长出一口大气,整个身子便软了下来。

家人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烟枪捡起来递到他手里,他却不接;叫他,他又不应;推他,他全身都动。家人忙用手去摸他的鼻息,这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人世享清福去了。

闻报,伊犁将军金顺打马飞奔到这里,自然是先将抢来的人放掉,然后又给左宗棠发信,给朝廷拜折,最后才为英翰料理后事。

据当地百姓传言,如果不是英翰死得及时,安插在这里的上千名归降的回兵非闹起来不可。届时,不仅南路推进师期要延误,连已经收复的北路,也要重新从关内调兵不可。

得知英翰死在任所,左宗棠连日给朝廷拜发《请以金运昌接署乌鲁木齐提督行都统事》一折,上准。

清军顺利收复阿古柏占领的新疆北路的消息传开后,俄国以及暗中支持阿古柏的英国都吃了一惊。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正在国内乡下度假,得知清军在新疆北路连战连捷后,英国女王一纸电报将威妥玛召回伦敦,命令威妥玛以斡旋的面目,约见中国驻英公使郭嵩焘,劝说清军息兵,放弃武力收复南疆。

威妥玛遵命,当天即带上一应随员赶到中国驻英公使馆,声称有要事与郭嵩焘商量。很快,威妥玛与郭嵩焘在使馆的接见大厅见了面。

寒暄过后,威妥玛单刀直入,请郭嵩焘致电国内,劝说朝廷放弃武力收复阿古柏占据的南疆。遭到拒绝后,威妥玛眼球转了三转,马上笑着说道:“郭大人,您比鄙人清楚,贵国的新疆,原本就是块不毛之地,那里除了茫茫戈壁,就盛产沙子。贵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买回的却是一片沙漠,这值得吗?郭大人,您应该奏明您家皇上和皇太后,不要再向那里投钱了。你们的海防极其空虚,需要购买大量的战船。鄙人在贵国多年,鄙人以为,以贵国现在的力量,大力加强海防才是最划算的。郭大人以为呢?何况,刘锦棠又那样年轻,他怎么能打得过久经沙场的阿古柏呢?鄙人是真心为贵国好啊!”

郭嵩焘笑着答道:“威公使所言不错,新疆的确有着大片的戈壁,也确实盛产沙子,但新疆是我国的国土,不管它有什么,也不管它盛产什么,我们都必须向那里投钱。”

威妥玛忙道:“郭大人误会鄙人的意思了,鄙人是说,新疆孤悬塞外,一直就是个多事的地方。贵国尽管也在那里建立了衙门,但并不能阻止暴乱。新疆会把贵国拖垮的。敝国见贵国盲目地向那里大量地扔钱,很替贵国着急的,贵国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傻瓜都能看出来,向新疆大量用钱,是失大于得的!”

威妥玛说完这话,有意做痛苦状,又是紧闭双眼,又是用手在胸前划十字,但眼角却有一缕光芒,在偷偷地打量着郭嵩焘,看郭嵩焘有何反响。

郭嵩焘沉吟了一下,冷静地答道:“威公使,您久历外交,应该知道,乱民暴乱的事情在各国都有发生,新疆也不例外。所幸,我国已经收复了新疆北路,收复南路是很快的事。”

威妥玛接着话茬说道:“郭大人此言应该修正。其实,傻瓜都会看出来,贵国并没有真正地收复新疆北路。”

郭嵩焘知道威妥玛指的是伊犁的事情,于是答道:“本大臣知道威公使指的是伊犁九城。这不用担心,俄国已明确向敝国表示过,该国对伊犁用兵,是替敝国代收,等敝国将南疆收复后,俄国自会履行前约,将伊犁九城完整无缺地交还给敝国。”

威妥玛哈哈大笑道:“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是个无赖,他说的话狗都不会相信,鄙人不相信,贵国当真就相信他说的话!从朋友的角度,鄙人想奉劝郭大人一句,能不能现实一些呢?”

郭嵩焘点点头说道:“威公使有话请讲,本大臣洗耳恭听就是。”

威妥玛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郭嵩焘的要害,于是愈加兴奋。他索性离开座椅,一边走动一边侃侃而谈。郭嵩焘知道威妥玛在烟台与李鸿章谈判处理马嘉理一案时,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也不怪他,看他怎么说。

威妥玛说道:“各国都知道,也很清楚,俄国人既然出兵占据了伊犁,他们就从没有再交出去的打算。如果不是浩罕国的阿古柏帕夏,抢先一步进入新疆,不要说伊犁,恐怕全疆都是俄国人的了。真正想替贵国管理新疆的是阿古柏帕夏,而俄国出兵伊犁,为的可就并不仅仅是新疆了,他们是想从新疆打开一条通往贵国陕甘的道路,以期进入贵国的内地,进而占据陕甘,达到从水陆两地控制贵国的目的。请问郭公使,凭现在阿古柏的实力,他有进一步侵略贵国陕甘的能力吗?他没有!他只是想替贵国把新疆治理好……”

威妥玛重新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道:“我国与贵国是交往最早的朋友,我国是不想让贵国上俄国人的当啊!郭公使,您能理解鄙人的心情吗?”

郭嵩焘面色凝重,手在胡须上抚了又抚。他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本大臣首先感谢威公使站在友好的立场说出这番话,但威公使大概忘了,新疆是我国的领土,我国有能力管理它。阿古柏是强盗,他没有资格去替我国管理新疆!他还公然成立什么哲德沙尔国,还封自己为毕条勒特汗,他真是太狂妄了!太自不量力了!刘锦棠已给本大臣发报,说他此次奉命出关,就是要把阿古柏的脑袋砍下来当尿壶!”

威妥玛急忙拦住郭嵩焘的话头道:“郭大人,请您不要激动,我们可以这样。先休息,您呢,闲暇时,可以把鄙人的话反复想一想,不要轻易下结论。新疆的问题,我们慢慢来谈,怎么样?还有,据鄙人所知,阿古柏的脑袋不是很大,就算砍下来,大概也当不了尿壶。”话毕,威妥玛为自己的幽默大笑不止。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元月初一,左宗棠旧病复发,来势猛于以往,竟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新年。偏在这时,香姑娘因连日伺候左宗棠,劳累过度,也病倒在卧榻上,真正应了那句古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左宗棠病势稍缓,香姑娘却日重一日,终成不治,于正月十五的夜半,竟然撒手人寰。

左宗棠悲痛欲绝,病情陡然加重,肃州总督行辕顿时慌作一团。

左宗棠整整昏迷了三天,才渐渐醒过来,他对着环绕在床前的几名随员说道:“各位不要担心。老夫歇息两天,定能好转!新疆尚未全复,朝廷交给老夫的事情,尚未办理完毕,老夫岂肯中途撒手!老夫病发这件事,你们万不要向外人说起,以免俄国趁机使坏!”

左宗棠说到做到,病势果然在十几日后逐步减轻。左宗棠得病期间,俄国密派库罗巴特金赶到新疆南路的库尔勒,以援助阿古柏为名而大肆攫取分割领土等侵略权益。库罗巴特金到库尔勒后,又是与阿古柏谈判边界,又是签订友好条约,忙得不亦乐乎。

三月初一,大雾,在乌鲁木齐休整的刘锦棠抓住有利战机,突然率麾下马、步各营直趋达坂城,于五日后,出其不意将该城包围,发起猛攻。

守城头目率安集延人以及当地回军,仓促迎战,力不能支,很快便竖起白旗请求投降。刘锦棠委员办理善后的同时,又派人与罗长祐、张曜、徐占彪等军约定:自己将亲率老湘军乘胜直取托克逊,各军亦将同时到达吐鲁番,以期双管齐下,杀阿古柏个首尾不能相顾。三人回函允诺照办。

刘锦棠于是兵发托克逊,张曜、罗长祐、徐占彪也同时拔营,直取吐鲁番;托克逊、吐鲁番两座坚城竟很快被攻克。南疆大门轰然而开。

真是兵贵神速,旬日之内,连下南路三城,这是刘锦棠创造的又一军事奇迹。刘锦棠传命各军就地扎营,一面办理善后,一面清剿境内残匪,一面休整;红旗捷报则于收复托克逊、吐鲁番的当晚便发往肃州。

左宗棠接报精神一振,病势有明显好转,当即传文案到签押房,口述《攻克达坂城及托克逊坚巢会克吐鲁番满汉两城详细情形?请奖恤出力阵亡各员弁》一折,为出力将士请功。

在折子里,左宗棠在讲述了攻克三城经过之后,特别写道:“总理行营营务处总统马步全军、赏穿黄马褂三品卿衔布政使衔骑都尉世职、法福灵阿巴图鲁、甘肃西宁兵备道刘锦棠,出奇决胜,每战身先,方略优娴,机宜允协,迭经奏请逾格优叙,此次应如何奖励,出自天恩。”

四月十七日,匪酋阿古柏眼见官军长驱直入,自己败局已定,不由陷入绝望之中,于是日夜半时分,在库尔勒伪王庭里服毒自杀。库罗巴特金一见形势不妙,亦慌忙带着随员,从小道逃回国内。

英国设在喀什噶尔伪王城的公使馆,得知阿古柏自杀后,当天就拔旗闭馆,全员逃跑。

阿古柏自杀的消息一经库尔勒传出,阿古柏集团各股残余匪徒即刻分崩离析,开始各寻生存之路;其子伯克·胡里表面虽镇定自若,内心已是恐慌至极。大局渐定,南疆收复在望。

奖赏圣谕分别递进肃州及新疆各军营。

谕曰:“左宗棠自督师以来,屡克名城,调度有方,实堪嘉尚。刘锦棠出奇决胜,允协机宜,加恩赏戴双眼花翎。”

圣旨随后又对提督谭上连、余虎恩等出力员弁上百人给予嘉奖。左宗棠接旨的当天特意给刘锦棠写了封祝贺信,祝贺朝廷对他的破格天恩。

刘锦棠仅仅被赏戴了双眼花翎,这有什么可祝贺的呢?晚清时期的花翎虽不值钱,但双眼花翎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赏戴的。对外官而言,你首先必须是立有大功的总督、将军、巡抚、都统。四种职位以下的所有领兵大员,立功以后,只赏戴单眼花翎。对宗室而言,只有贝子、贝勒、郡王、亲王可以赏戴双眼花翎。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收复金陵以后被赏戴了双眼花翎,因为曾国藩是两江总督,曾国荃则是浙江巡抚。左宗棠收复嘉应,歼灭太平天国汪海洋部,也被赏戴了双眼花翎,因为左宗棠是福建浙总督。金顺被赏戴双眼花翎,首先他是将军,加之是满族,含有丰犒旧族之意。而刘锦棠既非总督,又不是将军、巡抚、都统,仅仅是三品的京卿,却也被赏戴了双眼花翎,不仅近世无有,大清立国两百余年,也就他一个。

七月中旬,刘锦棠指挥各路人马由托克逊鼓行西进,追歼阿古柏残匪,十日后,到达开都河。

狠毒的阿古柏残部,为阻止官军西进,竟丧心病狂地命令匪兵炸开都河堤坝,以达到水淹官军的目的。

刘锦棠传命各营涉水而过,很快进入喀喇沙尔,旋命一营兵勇快速修复开都河堤坝。收复喀喇沙尔的当日,刘锦棠只留少许员弁处理善后,亲统大军直取库尔勒。攻克库尔勒后,刘锦棠正要乘胜前进,不期官军粮车却被伯克·胡里所劫。各军顿时陷入困顿之中。

刘锦棠一面稳定军心,一面联络当地百姓为官军筹思办法。百姓感其诚,遂带领官军寻找阿古柏守军的地窑藏粮,一日竟得数万斤,危机顿消。

九月十二日,刘锦棠统军收复库车;十五日收复拜城;十八日收复阿克苏;二十日收复乌什。七日之内,连克四城,这是刘锦棠在新疆创造的第三个奇迹,刘锦棠本人从此后也被当地百姓赞誉为“飞将军”。

伯克·胡里率残部狼狈奔逃,几无喘息之机。

左宗棠在《穷追回夷连复阿克苏、乌什两城请奖恤出力阵亡各员弁》折中这样写道:“此次官军浩荡西征,一月驰驱三千余里,收复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四城,南疆八城已复其半。”又说:“前矛既锐,后劲仍遒,戎机顺迅,古近罕比。东四城既克,和阗、叶尔羌、英吉沙尔、喀什噶尔西四城分攻合剿,自有余力。”

奏折拜发之后,未及圣旨下达,刘锦棠已于同年十一月十三日,率两路大军抵达阿古柏伪汗国的王城——喀什噶尔城下。

伯克·胡里等匪部,见官军从天而降,不敢与之交锋,竟慌忙率残部从后城门逃遁,旋进入俄国境内。越四日,刘锦棠率军抵达叶尔羌。守敌闻官军将至,竟然弃城先逃。

刘锦棠留罗长祐领一营人马安抚当地百姓,料理善后,自己则率军径奔英吉沙尔。英吉沙尔守敌见官军突至,慌忙在城头竖起白旗请降。

刘锦棠将英吉沙尔降众料理完毕,没有继续进军,而是统率本部人马返回喀什噶尔休整,盖因时令已到漫天飞雪的最恶劣季节,大军不宜长途奋进。

圣旨正在这时递进肃州,旨曰:“左宗棠奏官军追剿逆回,连复阿克苏、乌什两城一折。官军进规新疆南路,自克复喀喇沙尔、库车各城后,经甘肃西宁道刘锦棠督率所部,疾驰西进,自九月十五至二十等日将安集延各股跟踪追剿,迭获胜仗,杀贼以数千之计,连复阿克苏、乌什两城,就抚各回不计其数,师行迅利,大振军威,仍命左宗棠饬刘锦棠稳慎进取,将伯克·胡里等逆擒获,速蒇大功。此次官军整旅西征,于冰霜凛冽、弥望戈壁之中,一月驰骤三千余里,收复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四城,南疆已复其半,诸将士踊跃用命,自应量予恩施。刘锦棠着开缺以三品京堂候补,提督谭拔萃,着交部照一等军功例从优议叙……”

这道圣旨意味着,新疆即将全境收复。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八十八节 抬棺督军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原本冰天雪地的喀什噶尔,在这一天,忽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返暖现象。一时间阳光出奇地发热,大地也开始冰消雪化,仿佛春天已经来到。

刘锦棠紧紧抓住这天赐良机,号令全军快速集结,并于该日午后离开喀什噶尔,飞速驰往和阗。和阗守敌正在筹备新年的事情,官军突至,真正叫猝不及防,除了在城头竖起白旗请降,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至此,除伊犁尚在俄军手里外,新疆南北二路全部收复。

捷报递到肃州的时候,已经是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正月初七。

左宗棠读了捷报,满心欢喜,当即传文案进来,口述了《新疆应否改设行省、开置郡县请敕会议》一折,郑重向朝廷提出了将新疆改行省、置郡县的建议。

折子拜发,左宗棠又给刘锦棠书就快函一封,嘱刘锦棠给俄国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写信,让考夫曼交出大清国朝廷钦犯伯克·胡里等逃入俄境之匪首。

左宗棠认为,按常理推算,此时向俄国索要钦犯,俄国理屈词穷,应该能够把逃犯交还中国。

左宗棠函称:“索取首逆,看其如何回答。以常情言之,土耳其斯坦总督理屈词穷,固宜无所借口。”

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后,马上给考夫曼致函一封,向其索要钦犯伯克·胡里等人,但考夫曼根本不予理睬。

左宗棠此时正派员奔赴湖州一带,大量招募湖州蚕工,派蚕工带桑秧、蚕具到甘,由地方衙门出具相应银两,在甘大量授徒养蚕。左宗棠决定在甘肃发展丝织业。

左宗棠另委员筹措资金,准备在兰州创办织呢局。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二月初九,圣旨递进肃州。

左宗棠整冠掸衣,步入官厅跪倒接旨。

这自然又是颁奖圣谕:“钦差大臣、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筹兵筹饷,备历艰辛,卒能谋出万全,肤公迅奏,加恩由一等伯晋为二等侯。候补三品京堂刘锦棠,智勇深沉,出奇制胜,用能功宣绝域,着由骑都尉世职晋为二等男,遇有三品京堂缺出,开列在前……”圣旨最后又特别强调这样一句:“伯克·胡里等,仍着该大臣等督饬刘锦棠等设法擒拿,毋任漏网。”以示新疆虽复,但尚非尽善尽美之意。

左宗棠终于成了继曾国藩之后的又一位汉人侯爷;刘锦棠也因为收复新疆而晋封男爵。

就在圣旨下达的同时,总理衙门开始向俄国驻华代理公使凯阳德,通过外交途径,交涉索还伊犁一事。这时,帮办军务刘典在兰州病发,不能理事,上折恳请回籍养疾。

左宗棠无奈之下,只好以“年老体弱多病,难以兼顾”为由,上折奏请敕浙江已革巡抚杨昌浚,迅赴兰州帮办甘肃新疆善后事宜,上准。杨昌浚为什么是已革巡抚呢?这还是因为余杭城葛毕氏一案所受的牵累。所谓葛毕氏一案,就是众所周知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时任浙江巡抚的杨昌浚,因失察罪,被革职降四级使用。左宗棠私下认为,如果此时不及时拉杨昌浚一把,杨昌浚此生恐怕再难有出头之日了。杨昌浚毕竟是左宗棠相交多年的生死弟兄啊。

同年六月二十一日,总理衙门在与俄驻华代理公使凯阳德交涉无果的情况下,只好奏派吏部侍郎、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使俄国,交涉收回伊犁等事宜。

消息传至肃州,左宗棠当即檄饬在北疆的金顺等人,命其快速督军赶赴伊犁周边,准备在交涉不成的时候,用武力收复伊犁。

金顺接到饬文不敢怠慢,赶紧调兵遣将悄悄布置;在喀什噶尔料理善后的刘锦棠,也调老湘军马、步数营,离开南疆,悄然开向伊犁。

年底,左宗棠饬刘锦棠在新疆阿克苏设立制造局和库车火药局,并恢复新疆铁厂的生产。经左宗棠奏请朝廷,新疆铁厂准招商办理。

不久,刘典病逝于兰州。

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初,左宗棠檄饬上海转运局胡雪岩,在上海办理订购机器、雇用德国技师一事,拟在肃州试采黄金、石油等矿。

左宗棠上折提出:“矿务须由官办,但官办不若包商开办,故须官办开其先,商办承其后。”

左宗棠决定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地为国家办几件事。

同年八月十七日,大清国驻俄国头等公使、伊犁谈判全权代表崇厚,在俄国与俄外务部大臣吉尔斯,就索还伊犁一事,签订了条约。因签署地在俄国的里瓦几亚,又称《里瓦几亚条约》。该条约共十八条,另有《瑷珲专条》、《兵费及恤款专条》以及《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条。该条约主要内容为:一、中国仅收回伊犁城,但俄国割去伊犁西面霍尔果斯河以西、伊犁南面特克斯河流域和塔尔巴哈台地区斋桑湖以东的土地;二、俄国可在蒙古及新疆全境免税进行贸易;三、中国向俄国赔偿兵费五百万卢布(折合白银二百八十万两)。另外还有扩大通商路线,开放松花江,在嘉峪关、乌鲁木齐、哈密等处增设领事等条款。

当崇厚与吉尔斯签订的这个条约通过圣旨的形式发到肃州后,左宗棠未及读完,已是气得须发怒张,浑身乱抖,口里大骂道:“崇厚误国!崇厚误国!我要上折,崇厚签的这个条约,是卖国条约!是坑害国家的条约!朝廷不能允准!若批准这个条约,伊犁九城将不复存在,国家受害大矣。”

左宗棠说到做到,很快拜发《复陈交收伊犁事宜折》,坚称:“谕旨允行,则实受其害,应设法挽回,以维全局。”

左宗棠已打定主意,如果朝廷当真批准这个条约,他就回京当面向慈禧太后陈述自己的不同意见,用武力收复伊犁。

左宗棠之后,又有两江总督沈葆桢等一些督抚上的奏折,认为:“俄人要挟太甚,应将崇厚所议作罢。”

但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等少数人却认为:“先允后翻,其曲在我。”同意允准崇厚所签之约。李鸿章最担心的是“衅由此开”。

在接旨的当天,李鸿章曾对盛宣怀说过这样一句话:“签约又毁约,各国均无成案。如果俄国联络西洋各国发难于我,我大清如何招架得了啊!”

李鸿章的折子递进京师,马上便招来一片骂声。

一时间,大清国上空,奏折、条陈往来飞舞,公说公理,婆说婆理,各不相让,吵得几近天翻地覆。

不久,左宗棠又接一旨:“通政使司由刘锦棠补授。”

同年十一月初五,左宗棠收到圣旨。因为崇厚即将回国复命,朝廷命左宗棠对南北二疆预先做出布置。圣旨虽未具体说明是否批准崇厚所签之约,但左宗棠凭感觉意识到,自己的折子起了作用。

左宗棠所料不错,他的折子的确起了决定性作用。因为就在圣旨发出的同时,总理衙门秉承慈禧太后的懿旨,照会俄国驻华公使馆,以崇厚与吉尔斯所签之约“未经请旨”、“多有违训越权之处”、“事多窒碍难行”为由,宣布该条约为无效条约,不予批准。

很快,大清国朝廷又公告中外,宣称:“将崇厚革职,定斩监候。已将其押回京师,俟秋后问斩。另诏授驻英、法两国公使曾纪泽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重与俄国就交收伊犁一事谈判订约。”

朝廷很快又给左宗棠下旨,怕改约不成,由此大开衅端,命左宗棠对武力收复伊犁做出具体军事部署,同时任命刘锦棠帮办新疆军务。圣旨又命左宗棠转饬关外刘锦棠、金顺二军,密切关注驻伊犁俄军动静,以防不测。

此时已是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的四月中旬,左宗棠已经六十八岁。接到圣旨的时候,左宗棠已在肃州病倒多日。此次病倒,除旧病复发外,又添了咯血一症,他现在每日都在靠人参支撑着精神。他已将自己的寿材做好,而且已经漆过了三遍。鉴于长子孝威的前车之鉴,他尽管几次发病,但在给儿子及张氏的信中,却不敢说一词。他怕儿子们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后,一起跑来看视他。孝威因为来兰州一趟而过早夭逝,成了他终身的憾事。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让其他儿子重蹈覆辙了。他尽管每晚都能梦见自己的儿子,可他不敢过深思念他们。老友已大半作古,也该轮到他了。但因伊犁的事一直不见结果,他就此死去,却又委实放心不下。他已抱定一个信念,就算硬撑,他也要撑到伊犁从俄国人的手里要回来的那一天。

他抱病拜发《复陈布置情形》一折。在折中,他支持改派曾纪泽赴俄再议,认为是“以固圉为先”,同时指出:“倘俄狡执挑衅而开衅端,已将合南北两路全力慎以图之。”他依据新疆现有的兵力,进行了三路布防:“北路,金顺扼守精河;中路,张曜屯阿克苏;西路,刘锦棠驻喀什噶尔,取道进规伊犁。”

此折拜发不过一个月,他又上《办理新疆善后事宜》折,强调修浚河渠、建筑城堡、广兴屯垦、分设义塾,更定货币。他还提出在新疆清丈地亩,赋税分上、中、下三个等级,仿古制而更减,按民间收粮实数十一分而取其一。

越五日,左宗棠又上《复陈新疆宜开设行省,请先简督抚臣以专责成》折。此折拜发,左宗棠因连日劳累过度,病情突然加重。

左宗棠在心里叫苦不迭,自以为大限已到,遂不等圣旨到达,便传命亲兵营集合,于午后率亲兵营马、步各队出关,向哈密进发。任一班幕僚千般劝、百般拦,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极其执拗。

离开肃州前两刻钟,左宗棠给朝廷拜发了《督师出屯哈密》折。

此时的左宗棠,体衰多病,已无法骑马,只能抱杖乘轿,或横卧车中,但仍决定到哈密就近督军,为继续进行的谈判增加砝码;如果改约不成,他就在新疆亲自指挥武力收复伊犁的这场战争。

考虑到自己年迈多病,此次出关很可能就是走向不归之路,同时也为了表示武力收复伊犁的决心,左宗棠特命八名亲兵抬上自己的棺榇随营出关,真正表现了一代名臣视死如归的冲天豪气。

左宗棠对随行的幕僚道:“没有强大的军力作保证,我国是断难从谈判桌上要回伊犁!老夫决定出关督军,就是想让俄国人知道,不管通过什么方式,他们都必须交还伊犁。如其不然,我就打他个狗日的!”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八十九节 进京任职

左宗棠的车驾驶出城门,却见官道的两边,站着无数的百姓,人流足足排出一里路程,竟达上万名之多。

当先有二百余名乡绅,穿着整齐,牵羊担酒,举步来到车驾前,一齐跪倒说道:“老相国不顾风寒,抱病出关督军,实伊犁之幸、新疆之幸、国家之幸!治民等受众乡亲之托,特备薄酒一碗,为老相国暖身送行,请老相国笑纳一口。”众人话毕,对着车驾便磕起头来。

左宗棠无法前行,只好让人搀扶下车。他放眼官道,喘息了许久,眼里忽然流出了热泪。他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嘶哑着嗓子缓缓说道:“各位的心意老夫领了,都起来吧。不是老夫拿大,老夫已经弯不下腰扶各位了。”

风里的左宗棠说这话时,白发飘舞,胡须上满挂着点点滴滴的泪珠。众乡绅愈发不忍,不但无人肯起,反倒都放声大哭起来。

左宗棠回头望了望送行的官员。众人领会,都跨近前来,争相把跪着的人扶起来,口里则替左宗棠说着承谢的话。

乡绅们起来了,前来送行的各官员眼圈却红了。一名乡绅双手举着一碗酒来到左宗棠的面前,说:“老相国,治民知道您老这病不能饮酒,您老就喝上一小口,权当暖暖身子吧。陕甘的百姓,实在不忍心您老就这样的出关哪!”

侍卫急忙把酒碗接过递给左宗棠。左宗棠犹豫了一下,只得用颤抖的双手把碗端起。但他并没有急于喝酒,而是抬起头来,再次饱含深情地向人群望了望。

左宗棠举起酒碗,毅然把酒全部倒进口里。他把碗递给侍卫,便费力地转过身,颤颤巍巍向车驾走去。两名侍卫抢前一步把他扶进车里。

车驾缓缓前行,拥堵的人群自动散立两旁,对着车驾行注目礼。百官劝不住他,百姓也没有打消他出关的念头,左宗棠何以如此固执呢?

左宗棠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在临死前,亲眼看一看新疆,同时也想亲自视察一下伊犁周边的地形,做到心中有数。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在死前看一眼刘锦棠,与刘锦棠说上几句知心话。

左宗棠所奏《复陈新疆宜开设行省,请先简督抚臣以专责成》一折,较以前所奏各折更加具体,提出新疆设立行省后,应仿四川建制,在巡抚之上,设立总督,或是巡抚加总督衔,以重边关。

显然,左宗棠对武力收复伊犁,是充满必胜信心的,否则,他不会更进一步地论及新疆建省后总督与巡抚的治所一事。相国出行,原本就山摇地动,何况军中还抬着一具大寿材,这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滚单一路飞递,队伍按驿前行,留下一路的惊诧和感叹。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四月二十五日,左宗棠行至安西,收到总理衙门密函,得知钦差大臣驻英、法两国公使曾纪泽已到俄国,中俄两国新一轮的谈判即将举行。

密函最后又透露说:“鉴于各国抗议朝廷逮议约大臣问罪有违《万国公法》,两宫太后已下懿旨赦免崇厚。”

望着密函,左宗棠沉默不语,许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便宜了崇厚这个王八蛋!”

左宗棠在安西稍事歇息便继续前行,于五月初八抵达北疆哈密。哈密办事大臣明春率一应官员,出城三十里迎接。

有暗探急将左宗棠抵达哈密一事飞报伊犁。俄国驻伊犁最高军事指挥官俄国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得知左宗棠亲到哈密的消息后,当天就派出快马,飞赴总督府,上禀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

科尔帕科夫斯基自忖,若两国当真打起来,他对能否战胜刘锦棠都缺乏信心,更不用说去和用兵如神的左宗棠一决高下了。考夫曼接到情报,当即起身离开总督府,飞赴圣彼得堡去向沙皇汇报。

毫无疑问,左宗棠移驻哈密之举,的确引起俄国上下一片恐慌,也让谈判桌前的曾纪泽,胆气壮了许多。

左宗棠到哈密的当日即上奏朝廷,以陕甘事不可遥制为由,请准甘肃布政使杨昌浚暂护总督关防,上准。

左宗棠于是得以在哈密一边养病,一边关注中俄谈判进程,一边在新疆各地修浚河渠、建筑城堡、广兴屯垦、分设义塾、更定货币;又行文金顺、刘锦棠二人,督饬各营抓紧练兵,并派二人派员在南北二疆清丈地亩,为新疆设省做必要的准备工作。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七月初二,左宗棠到哈密不足两个月,詹事府少詹事满人宝廷便递上一折,以事机日迫,朝廷非有如寇准、李纲者不可,郑重向朝廷提出,请召左宗棠进京入值枢庭,以备随时顾问。

太后就此事与恭亲王等一班近臣议了十几天,又反复权衡利弊,认为就算左宗棠此时离开哈密,只要大军不离新疆,对俄国仍能起到震慑作用,于是决定采纳宝廷的建议,召左宗棠进京供职。

两个月后,一道密旨飞速递进哈密钦差行辕。

旨曰:“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

圣旨以“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为由,着左宗棠进京供职,并命左宗棠离开哈密时,能举荐一位“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接替他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圣旨递进哈密钦差行辕时,左宗棠因病情加重已卧榻多日。

左宗棠原来就患有腹泻一症,经连日劳累,加上关外气候不适,又添咯血、头晕、肢麻、脸肿四症,已是骨瘦如柴。

他接旨后,先抱病在榻上给刘锦棠口述一函,嘱其见函速赴哈密,相商关外各事。左宗棠在信中特别嘱咐刘锦棠:“喀什噶尔地处中俄边境,一定严加防守,不可大意,亦不能给俄人造成可乘之机”。

信函当晚由快马送往南疆喀什噶尔。接下来,左宗棠便将十几名幕僚传进卧房,开始商量上折荐人的事。

幕僚们按着左宗棠交代,相商了两天,这才凑成一篇折子。左宗棠坐在榻上,支撑着身子,勉强把折子看了一遍,又删改了几处,这才着文案誊抄,吩咐连夜拜发。

折子的题目是“遵旨复陈来京陛见”。左宗棠在折中举荐刘锦棠为钦差大臣,接替自己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谈到陕甘事务,左宗棠这样写道:“臣俟刘锦棠行抵哈密会商一切,交卸军务,即当驰返兰州,清理案牍。陕甘督篆是否即交杨昌浚接署,出自圣裁。臣交篆后,即取道秦、晋北上,不敢迟延。唯频年力疾从戎,咯血、脾泻诸症时愈时发,药饵无效。近则健忘益甚,步履维艰,频年以来杖不释手,每遇祭祀典礼,登降拜跪,辄须搀扶以防倾跌,形极衰颓,情同恋栈。”

此折先举荐刘锦棠接替自己担任钦差大臣,又提出由杨昌浚接署陕甘总督。

此折拜发的第十日,左宗棠又上《出屯哈密布置情形》一折。

听着外面拜折时的咚咚鸣炮声,左宗棠不无遗憾地对围坐在榻前的一应幕僚感叹道:“看样子,对俄国狗熊的这场战事,老夫是无缘参加了。你们大概已经看出,老夫抱病出关,就是想和那个考夫曼较量一番,好好扬一扬我大清的国威!可惜呀,狗日的考夫曼,临阵变成缩头乌龟了!”

幕僚饶应祺劝道:“老中堂,毅斋京卿文韬武略俱佳,又深得您老的真传,有他在这里接替您老料理对俄战事,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设若谈判决裂,当真打起来,依下官看,那个狗日的考夫曼,未必就是毅斋京卿的对手!毅斋京卿出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正称作戎机顺迅,古近罕比!通关以来,这是最扬国威的一场保土之战哪!有哪个国家不佩服呢?”

左宗棠大惊道:“饶太守,你适才讲的话,毅斋到后,却万不要再同他讲起!俄国船坚炮利,非阿古柏匪帮可比,万万不可大意!设若毅斋听了你的这篇宏论,当真把尾巴翘起来,这不是要误国家大事吗?”

饶应祺是知府衔,左宗棠固有“太守”一称。

饶应祺笑道:“毅斋京卿的心性,世上还有比您老更清楚的人吗?若毅斋京卿当真接受一次夸奖便翘一次尾巴,他老现在的尾巴,可不是能翘到南天门做旗杆吗?”左宗棠笑笑没有言语,他喜欢听这话。

圣旨不久颁下,同意授命刘锦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朝廷只同意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却不同意由杨昌浚接署陕甘总督。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显然另有安排。

谈判结果如何尚难预料,新疆伊犁九城前景自然莫测,陕甘最是关键。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不能不格外慎重。

圣旨下到南疆的时候,刘锦棠已收到左宗棠快函多日,此时正把防务料理妥帖,即将起程。一见自己得加钦差大臣衔,刘锦棠不敢耽搁,马上便带上亲军五营,离开喀什噶尔,连日向哈密飞也似地赶来。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节 泪别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十月初六,刘锦棠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哈密。左宗棠这时正在榻上昏睡。

刘锦棠来到辕门,翻身下马,示意守门的侍卫不要进去通报,而是一个人快步走进去。他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刘锦棠推开卧房的门,见须发皆白的左宗棠憔悴地高卧榻上,正在鼾睡。刘锦棠脑海中登时闪现出叔父刘松山的形象,不仅心头一紧,两眼扑簌簌便落下泪来。他扑腾跪倒在榻前,用手轻轻抓住左宗棠的一只手,声音哽咽地说道:“世叔,晚生看您来了!您老病成这样,怎么还出关啊!您老应该为国珍重啊!”

左宗棠全身一抖,很快睁开双眼观瞧,口里不由自主道:“可是毅斋?可是毅斋吗?”

刘锦棠紧紧握着左宗棠的手,含泪点头答道:“世叔啊,晚生出关至今,无一日不在梦里与您老相会,非常想念您呀!”

左宗棠哆嗦着身子,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笑道:“龟儿子莫哭,不把伊犁收回来,老夫是不肯去见阎王的!”

左宗棠口里说着轻松的话,眼里却流出两行热泪来。

刘锦棠慌忙起身扶起左宗棠,自己也趁势坐在榻前的一把木椅上,口里说道:“世叔啊,杀鸡焉用牛刀,您老还怕晚生打不过那个科尔帕科夫斯基吗?您老移驻哈密,就不怕把俄国人吓着?”

左宗棠一边擦泪一边笑道:“你个龟儿子就是会说话。老夫此次出关,就是想吓一吓俄国熊!李少荃是上下公认的议和宰相,老夫偏要做一生一世的战阵老臣!弱国无外交,你越是弱国,你越要敢打,这样外国人才不能轻视于你。也只有这样,你在外交上,才能占上风。俄国指使伯克·胡里残部累次犯边,不仅人数众于以往,而且枪械精良!俄国肯在他们身上下如此功夫,何也?其实就是想试一试,我西征大军的真正作战能力!你龟儿子倒也聪明,竟然不向老夫通报,便亲自出马,给他来了个风卷残云,剿尽荡平!否则,你以为俄国黑熊,肯轻易便同意再次举行谈判?难哪!”

刘锦棠一边起身站到床头,爱抚地替左宗棠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小声说道:“世叔,您老还是少说两句吧,朝廷还等着您老进京问计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个龟儿子,你不让老夫多讲话,你是怕老夫累着啊!可老夫一见到你就高兴,一高兴就想说话。毅斋呀,你是真为老夫争气呀!你也真为我大清争气呀!如果不是你打得好,俄国岂能同意同曾劼刚坐下来再次谈判?他们不敢轻易开衅,主要是忌惮你呀!通关以来,我国与西洋各国,经历了无数次战争,但最让我大清扬眉吐气的,就是这次收复新疆之战啊!来,你扶老夫一把,我们两个先吃口东西,然后坐到外面去谈。老夫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呢!”

刘锦棠道:“世叔,您老还是躺下歇着吧。晚生让人把饭摆在您老的榻前,晚生伺候着您老不是更好?”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道:“一见到你这个龟儿子,老夫的病登时好去了一大半。老夫今年才六十八岁,还没到廉颇的岁数。走,你扶老夫去用饭!”

饭后,左宗棠果然病势大减,仿佛又回到从前无病无患的岁月。

在钦差行辕的签押房里,左宗棠对刘锦棠道:“毅斋,进军布置均已妥当。如果俄国肯交还伊犁便罢,如若谈判决裂,我们不仅用武力收复伊犁,连康熙年间侵占的地段,也一并收回来!你明儿一早,就祗领钦差大臣关防。老夫趁着精神还好,后儿个就料理进关的事。这里的一切,可就全交给你了。毅斋,老夫在肃州行前,又向朝廷拜发了一折。老夫以为,新疆设行省之后,光有巡抚还不行,还应仿四川建制,加设总督,以期彻底脱离陕甘总督衙门,达到军治民治两不误。看朝廷的意思,伊犁要回来之后,新疆就要设省。老夫已计议妥当,这总督一职,老夫要保举你来担任。毅斋,你以为,巡抚一职应举荐谁合适呢?”

刘锦棠一边思考一边答道:“世叔,您老以为,新疆改设行省后,加设总督一缺合适吗?新疆地广,但人口太稀,非从关内各省大量移民不能繁荣。新疆设行省后,不能像现在这样,光靠借洋款和各省的济饷过日子啊!总要想办法自给自足啊!”

左宗棠果断地说道:“毅斋此论固然不错,但新疆不同于关内。新疆是我大清的边关,是我大清的西大门,必须兵、民同治,才能确保无恙。无论别人怎么说,老夫坚持以为,新疆非另设总督不能安稳。毅斋,老夫进关后,你再考虑一下巡抚的人选。金顺肯定不行,徐占彪目不识丁也不行。张朗斋倒是挺合适,但朝廷对他另有任用。魏光焘现在是甘肃按察使,如果杨石泉升署陕甘总督后,魏光焘就自然要升授藩台。老夫想了又想,实在不行,这新疆巡抚就得举荐他了。”

听了左宗棠的一番话,刘锦棠默言无语。第二天,刘锦棠正式祗领钦差大臣关防。

交印之后的几天里,左宗棠与刘锦棠谈了阿克苏制造局与库车火药局的事,两个人又对正在招商当中的新疆铁厂,做了一番更加详细的规划。诸事妥帖后,左宗棠这才放心地率亲兵五营,抬上自己的棺榇,扶杖乘车离开哈密进关。

刘锦棠带亲兵两营,一站接一站地护送。

护送至第三站地,早起将行,临上车,左宗棠忽然握着刘锦棠的手,含泪说道:“毅斋呀,古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能再送了,我二人就此分手吧。”

刘锦棠见风里的左宗棠白发飘舞,病容满面,想到就此一别,天各一方,很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觉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刘锦棠哽咽着说道:“世叔,您老到京师后,可要保重身体呀。晚生把新疆的事料理妥帖,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只要肯答应晚生一件事,晚生便止步不送。”

左宗棠颤抖着双手说道:“毅斋呀,你不要哭了。关外的风硬,不要伤了眼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锦棠抹一把泪水,道:“晚生恳求世叔养好身体,容晚生日后进京,能向您老再叙衷肠。您老一定要答应晚生,不能让晚生日后进京,空对日月。”

左宗棠回首凝望着身后的山川树木、农田河流,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伊犁还在俄手,新疆尚未全复,边陲并不安稳,老夫此时肯定不会去见阎王!毅斋呀,我们就此分手吧。伊犁前景莫测,新疆百废待兴,可就看你的了!你也要保重啊。”

左宗棠话毕,示意身边的侍卫扶己上车。眼望着车驾起行,刘锦棠忽然双膝跪倒;身后的众兵丁一愣,跟着也全部跪下。

刘锦棠一边冲车驾叩头,一边大声说道:“世叔啊,不管伊犁前景如何,您老都不能毁约呀!晚生把这里的事办妥,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可一定要等着晚生啊!”

刘锦棠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坐在车里的左宗棠,此时也正从车帘的缝隙处,深情地望着他。

左宗棠两眼流泪,喃喃道:“毅斋呀,老夫不是毁约之人,老夫也舍不得你呀!可老夫大限将至,你我此别,恐怕难有再见之期了!”

左宗棠抵达肃州的当日,突然接到赴俄使臣曾纪泽由俄都圣彼得堡辗转投递到的一封电报。曾纪泽在电报中向左宗棠透露:经过几次商谈,曾纪泽坚持抛开崇厚原约重新订约,俄方则坚持仍按崇厚所订条约办理,双方已相持多日。

曾纪泽最后说:俄方已单方面中止谈判多日,何时进行新一轮会谈,谈判前景如何,全不得而知。从电报中左宗棠判断,曾纪泽在俄国的谈判极其艰难,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左宗棠先给恭亲王写信一封,称:“鄙见劼刚此行难有把握,疆吏如能持正,使臣或尚有凭借,多说几句硬朗话;否则,依违迁就,在所难免,而后此议论纷腾,重烦口舌,尤嫌不值也。”

左宗棠又说:“愚见主战固以自强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围棋,败局中亦非无胜着,唯心有恐惧,则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矣。”

左宗棠随后又给总理衙门写了封公函,称:“劼刚来电,似和议必不能成……察看情形,实非决之战阵不可。究之言战,本是一条鞭办法,无和议夹杂其中,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坚持认为,抛开谈判,单用武力收复伊犁,虽是一条鞭办法,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最后才给刘锦棠写信云:“聚晤数日,揖别登程,一思厚谊深情,感荷无量。时事多艰,唯思努力报国,方有息肩之日。衰庸无状,敢不勉旃。麾下为世间英奇,中外引领以俟久矣,而巨任初膺,犹常以欿然不自足为怀,异日丰功伟伐,必有非前人所及者。愿更勤修令德,俾足开拓万古为望。俄事非决战不可。连日通盘筹画,无论胜负云何,是非将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此信,其实就是要告诉刘锦棠:“俄事非决战不可。”断言:“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让刘锦棠抛开谈判成功的幻想,充分做好武力收复伊犁的各项准备工作。三封信依次发走不久,甘肃布政使杨昌浚便派员赶到肃州,特来迎接左宗棠到兰州议事。

左宗棠于是决定离开肃州赶赴兰州。

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自然是摩拳擦掌,决定不辜负左宗棠及朝廷对自己的厚望,打好收复伊犁这一仗。

为了表明大清国收复伊犁的决心,刘锦棠一面令北疆各路人马向伊犁靠拢,一面统带亲兵营,大张旗鼓地来到金顺大营。

稍事歇息,刘锦棠便在金顺的陪同下,带领各路将官,骑马勘察伊犁周边的地形、山川险要。

站在伊犁城瞭望塔里的科尔帕科夫斯基,见伊犁周边一连多日浓烟翻滚,心下不由一阵慌乱,尤其是得知刘锦棠已经来到北疆,正在对伊犁周边地形进行视察时,他更是全身颤抖,额头冒出冷汗。

他一面派人骑快马给国内送信,一面传令紧急备战;他本人,则在反复思考逃跑的各条便捷路线。考夫曼此时正在国内参与对大清国的谈判,他一接到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马上便转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沙皇看过信后,考夫曼又忧心忡忡地对沙皇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如果我们停止谈判,中国肯定要动用武力收复伊犁。如果那样,我们不仅要失去伊犁,可能连以前我们在新疆得到的土地也要不保。据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左宗棠离开新疆时,曾再三向新任钦差大臣刘锦棠交代,如果谈判决裂,中国不仅要武力收复伊犁,连以前他们失去的土地,也要收回来。左宗棠这个好战分子,他是我大俄帝国的克星啊!”

沙皇一听这话,嗷地便蹦起身来,大叫道:“左宗棠不是好战吗?我们就和他打上一仗!”

考夫曼一见沙皇失去理智,急忙奏道:“陛下,发动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是不划算的!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沙皇一屁股坐下去,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曾纪泽这个人,也不好对付啊!”

考夫曼不失时机地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比起毫无胜算的战争来,我们在谈判中所得的利益,相对会更大些。”

亚历山大二世痛苦地闭上眼睛。

赶往兰州的途中,左宗棠接到圣旨:命张曜署理帮办军务;实授曾国荃为陕甘总督,曾国荃未到任前,陕甘总督着甘肃布政使杨昌浚署理。左宗棠回到兰州,杨昌浚率兰州的大小官员出郭三十里迎接。

见礼毕,杨昌浚挽住左宗棠的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小声吟诵了一首他自撰的七绝:“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杨昌浚吟完最后一个字,左宗棠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许久,左宗棠的情绪才有些稳定,他拍着杨昌浚的手说道:“石泉哪,你的诗好是好,只是还不太贴切。‘大将筹边尚未还’,就不该现在说,现在应该改作‘大将筹边已回还’。”

杨昌浚含泪笑道:“季高,我写这首诗的时候,南疆八城刚刚收复,你还正在肃州,尚无归期呀。”杨昌浚话毕,把左宗棠重新扶进轿里。

到兰州后,左宗棠又把陕甘的事情向杨昌浚交割了一番,这才安排进京事宜。其间,接到福建船政局提调吴大廷的来信。吴大廷主要是向左宗棠索诗。

吴大廷字彤云,是湖南沅陵人,与左宗棠是老相识。老相识来函索诗,左宗棠不好拒绝,于是作了两首绝句交差。一首曰:“浩荡风尘使节边,敌巢回首意茫然。五年一觉清凉梦,茶半香初海国天。”二首曰:“双清心迹拟名臣,朔雪炎风见在身。且蹴昆仑令西倒,再勤诗酒老湘滨。”

其间,得知左宗棠即将离甘,甘肃书画家顾超作《秋山无尽图》一幅,请左宗棠题诗留念。左宗棠趁着病情稍缓,题诗一首:“行尽秋山路几重?故山回首白云封。阿超知我归心急,为画江南千万峰。”

其间,大清国立国以来第一家机械化毛纺厂——甘肃织呢局正式在兰州开工生产。左宗棠闻讯之下,抱病出席了开工仪式并题写了匾额。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一节 升任两江总督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十二月初四,左宗棠将陕甘及新疆各事料理完毕,正式离开兰州总督衙门赴京。

左宗棠一行人由西安再抵潼关,由潼关渡黄河入晋北上,历经五十几天的颠簸,终于转年正月二十七日从崇文门进京,当晚住进湖南善化会馆。

左宗棠到京后,驻英、法两国公使兼驻俄公使伊犁事件交涉钦差大臣曾纪泽,代表本国政府,在俄国都城圣彼得堡,与俄国外交大臣吉尔斯重新签订了震惊世界的《中俄伊犁条约》(又称《中俄改订条约》)。该条约虽未将崇厚原订之约全盘推翻,但总算争回了以前划失的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把损失降到了最低点。这也是晚清历史上,最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一个条约。

左宗棠当即给刘锦棠书函一封,通报《中俄改订条约》的签订情况:“此次劼刚所议俄事尚无不协,画押后仍返英都,而令邵小村参赞持所议新约先归复命。”又说:“栽桑、种树、养蚕、学织、畜牧、沟洫,均新疆当务之急,各局司事务求晓事之人,明者自己鉴及。”

左宗棠人虽已到京师,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新疆。左宗棠在善化会馆住了五日,感觉精神略可支持,这才依例移住贤良寺,安排进宫面圣的事。五月二十八日,左宗棠抱病随文武大臣进宫面圣。两宫太后照例是帘内端坐,前面坐着的是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帝光绪。

问话自然都是慈禧太后发起,不过是新疆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一路是否还安静等话。左宗棠一一作答。

慈禧太后最后才道:“左宗棠啊,你在外面待久了,现在来到京城,每天上朝都要起得很早,你又有病,想必多有不便吧?”

左宗棠忙答道:“回太后话,臣自到陕甘,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但每天只睡到五更必起床视事;大军出关以后,臣每日睡得更少,有时三更天起床,有时四更起床,那才真叫早啊!”

慈禧太后忙笑道:“你能这样就好。你很能办事,我们和皇上都知道,你跪安吧。”

左宗棠下来不久,圣旨便颁下:“大学士左宗棠,管理兵部事务,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左宗棠接旨的当日就上折以“宿恙举发,手足拘急痛楚,头晕耳聋”为由,恳请开缺各差回籍养疾。上自然不准,但赏假三个月在京师调理。

左宗棠在贤良寺养病期间,大内总管、慈禧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太监李莲英,来看望他。

李莲英为了能给左宗棠留个好印象,特命人从江南运来野山茭一竹筐,又在京城命人精选上等红辣椒两串,作为给左宗棠的见面礼。

但左宗棠并没有见李莲英,他让身边的侍卫传话给李莲英:“老夫此次患的是羞症,不能见生人,更不能吃山茭和辣椒。李总管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李莲英离去许久,左宗棠仍大骂阉奴不止。但李莲英毕竟不是安德海,他自有对付左宗棠的办法。

李莲英是直隶河间人,绰号皮硝李,咸丰时自阉为宦。李生来性狡黠,最会见风使舵,又梳得一手好发髻,颇得慈禧太后欢心。安德海被丁宝桢诛杀后,慈禧把他从梳头房太监拔擢为总管太监,渐渐开始红起来。他从此以后便仗着慈禧的后台,开始广植私党,卖官鬻爵,并时不时地在慈禧太后面前干预国政,竟能累累得逞,连恭亲王都要敬着他。

一日,李莲英看慈禧太后心情不是很好,便借机说道:“老佛爷,奴才听外面的人说,左宗棠自打进京,整日戴着个黑黑的洋玻璃镜子,逼着京官请他吃饭、看戏,还让人送银子给他花。奴才听了这话,私下就想,这姓左的,不是要辜负老佛爷对他的那片心吗?”

慈禧太后听了这话,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但私下里,却把恭亲王传进宫来,问道:“左宗棠究竟病得怎么样了?我听人说,他进京以后,一直戴着个黑黑的洋玻璃镜子,是不是真的呀?恭亲王啊,你有时间去劝劝他。京官非比外任,做事啊,不能太跋扈。他对大清的功劳,自己不说,朝廷都记着呐。”

恭亲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连连称是。

三个月后,左宗棠病情虽见好转,但仍不能理事,奏请续假继续养病,上准。左宗棠养病期间,慈安太后因病殁于宫中。

同年五月十二日,左宗棠头晕减轻,自恃可以当差,遂销假到军机处当值。哪知当值的第二天,就奉命出都到涿州,沿永定河上下,察看水利工程,整整一月方还。

这是左宗棠自到京后首次办差,兴致颇高。回京不久,竟然就不顾年迈体衰,连上《前赴涿州履勘水利工程商定修浚事宜》和《复陈涿州工作已可就绪情形》二折,算是复命。

但两折递上后便没了下文,显然是遭了留中不发的命运。左宗棠纳罕了多日,却又不能问,真正把他急得不行。

还有一点也让左宗棠不解:每逢上朝,慈禧太后竟与以前大不相同,竟然不再给他好脸子,也不再向他问话、讨主意,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闲臣、庸臣来对待。

左宗棠愈发不解,终于又一次病倒在贤良寺里。这一病,竟病到农历九月份,仍不见减轻;偏巧这时,两江总督刘坤一任满,上折奏请入京觐见。

慈禧太后于是就把恭亲王召进来,吩咐道:“左宗棠从打进京,就一直闹意气,许多大臣都对他有成见,他这京官是不能再做了。好在刘坤一任满,就把他放到两江去吧,顺便让他整理一下沿江防务,练练兵。”

恭亲王明知道这么做对左宗棠大是不公,但没敢反驳。

说起来,这都是阉奴的可恨,慈禧太后把左宗棠有病说成是闹意气。圣旨当晚便下到贤良寺:“大学士左宗棠,着补授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

说也煞是作怪,圣旨到前,左宗棠尚头痛胸闷不止,接旨后,倒忽然有些轻松起来,当晚就睡得极其安稳;五日后,竟然能下床走路了。

左宗棠于是先上《病痊销假》一折,随后又上《恳赏假回籍省墓并查阅长江水师会商上游布置事宜》一折。折子递进宫去,慈禧太后冷笑了两声,提笔照准。在太后的心里,这左宗棠在京里闹意气,已是铁案如山了。这件事,不仅左宗棠蒙在鼓里,连恭亲王也始终蒙在鼓里。

事隔八天后,左宗棠陛辞出京,取道直隶、河南、湖北,过洞庭湖,顺利抵达一别二十一年的湘阴。

沿途自有各省督抚与当地地方官接送,次子孝宽率两个弟弟孝勋、孝同,亲到湖南省城长沙迎候。

一见到齐齐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儿子,左宗棠一下子想起了长子孝威,眼里不由自主便流出泪来。

左宗棠此次荣归故里,虽是衣锦还乡,但内心的伤感却大于喜悦。昔时老友,如今只剩郭嵩焘一个,也是皓首银眉、满目沧桑。

郭嵩焘是大清国的第一位驻外公使,也是第一位受人弹劾最多的公使。他驻外不足一年,便被迫回国,退居故里,每日与青山绿水为伴。

一妻两妾原本是左宗棠的骄傲,如今只剩了一妾,却又有病在床多时,眼见也是去日无多了。一妾的寿材早已备好,左宗棠本人的寿材,也在他离开肃州前便已运了回来。

左宗棠省墓之后,没有在家多耽搁,便包租了一艘大商船,带上一家大小,赶往两江任所。湘阴的田产房屋等物,只委了几名下人照料。

左宗棠已到垂暮之年,他是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郭嵩焘扶杖赶到码头为左宗棠一家送行。

左宗棠到江宁的当天就拜印视事。一个月后,又出省城到瓜州、扬州、清江、高邮等地阅兵,并查看南运河、淮河水利,提出“引淮归海”的治水方案。

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四月十一日,左宗棠身体恢复如常,遂决定乘船东下,在镇江、常州、福山、苏州、太湖、吴淞等地,视察一下江海防务。

左宗棠的官船在通过上海租界时,各国军、商两界人物为睹左爵相风采,都持中国龙旗迎接,一时观者如堵。

六月初十,七十岁的左宗棠乘船到江北阅兵后,不期在南行途中旧病复发,且愈演愈烈,回省后不仅连连咯血,头目亦开始肿烂。

但他身躺在病榻之上,心却仍系新疆。他把文案传到床前,为刘锦棠口述一函,提出:“新疆改设行省,冀可长治久安,否则边地多于腹地,武官多于文官,转瞬不堪设想。文卿、和甫诸公只顾目前,敷衍完事,以无暇谋及久长。都中人士能深知此事原委者少,恐无复议论及之者矣。麾下所处颇难,唯有静听廷论一法,然随众画诺,却似不可。弟上年在枢垣,曾以伊犁复后必须置省,机不可失,为贤王诵之,不知仍能记忆否?遇有机会,或当补牍。”

刘锦棠接到左宗棠的书信不久,即向朝廷递上一折,提出新疆建省的具体方案。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二节 遭太监戏弄

病中的左宗棠得知刘锦棠就新疆建省一事拿出了具体的方案,也急忙把起稿师爷传到榻前,口授《新疆行省急宜议设,关外防军难以遽裁》一折。

该折这样写道:“查新疆地周两万里,与陕甘督臣、陕西抚臣治所均相距甚远。从前分设将军、都统、参赞、办事、领队、帮办、协办大臣,换防总兵各员,布置不为不密。然治兵之官多,治民之官少,已有偏重之势。”又说:“夫福建之台湾,仅海外一岛耳。由省垣至彼,轮船一昼夜可达,其地延袤千有余里,较之新疆十分之一耳。其文职有道、有府、有厅、有县。而日本事宜,议者尚有移驻巡抚之请。况新疆为陕甘、山西各边及京师屏蔽,关系綦重,非仅台湾之比。且地大物博,承平时牛羊、麦面、蔬果之贱,浇植、贸易之利,金矿、铜矿之旺,徭役、赋税之简,哈萨克茶马、布匹、丝缎互市之利,又皆什伯内地,逐渐经理,可望与腹省腴地齐观,于度支亦非有所耗也。”

折子拜发,左宗棠因连日劳累病势增剧,不得不奏恳开缺回籍。圣旨下,照例不准,只赏假三个月,命其在任所调理。

左宗棠此次发病却大异于前,竟一直调理到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三月份,仍未见好转,于是不得不再次陈情于上,奏恳开缺回籍。

但朝廷此次并未依例赏假,而是下旨就海防一事询问布置机宜,盖因此时法国正对大清属国越南实行大肆侵犯,并逼迫越南与之订立了《顺化条约》,获得对越南的“保护权”。此时的大清国朝廷,眼见自己的属国硬被法国夺走,却并未派出重兵去与法国在越南军队交战,但又担心法国趁势在海上对大清国实行攻击,故有此一议。

左宗棠接旨不久,即抱病上了《筹办海防会商布置机宜》一折,对南洋海防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将白茅沙视为长江总要门户,在此安设坚船大炮,力扼此津,并在江阴加强防守”“自古谈边防者,不外守、战与和,而就三者言之,亦有次第,必能守而后能战,能战而后能和。和局可暂不可常,其不得已而出于战,乃意中必有之事。”

左宗棠上此折时已年高七十有一,又累受病痛折磨,但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这大概也正是朝廷不肯轻易放他回籍的原因。

左宗棠随后又给李鸿章急函一封,指出:“法国侵略越南,其意并不在越南,实欲通过越南,进窥我滇粤矣。”函后又赞扬刘永福“在河内大捷,足寒贼胆而快人心”。

信函发走,左宗棠开始全身心地关注起法越战事,不知不觉中,病势竟然减轻,竟很快能下地走路了。病魔一撤,精神自然就好,他马上又给朝廷拜发了《敬筹南洋应办边务机宜》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坚称:“唯越若不存,剥床以肤,将成西南巨患;刘永福一失,越南全境无与支持,倘为法人所用,更贻滇、粤之患。事机纷乘,间不容发。及今为之,已苦其缓;若再置之不理,西南之祸岂有穷期?”又向朝廷表示:“臣当于巡勘崇、宝海后,率新募各营回湘继进,以赴戎机,断不敢置身局外,致负恩知也。”左宗棠的豪气再次冲天而起。

折子拜发后,左宗棠不顾家人及属员的劝阻,第再次乘船东下,巡视江海防务,直至崇明、宝山。船过上海租界,左宗棠为示自己身体健康,仍能督兵再战,竟下船与各国领事见面。各国领事见左宗棠谈起战事来神采飞扬,无不称奇,皆曰大清之左爵相,真乃战神转世也。一时观者如堵,纷纷传颂。

左宗棠乘船南返途中,不期突遇特大暴风。一时间,舟在浪尖上跳跃,似野马脱缰,好像在空中飞舞。船上一干人众无不东倒西歪,无法把持,左宗棠亦晕倒过去,风息后方醒。醒来后,左宗棠不仅旧患悉数尽发,左眼亦从此失明。

左宗棠回到督署,连夜上折,向朝廷汇报自己的病情及左目失明的情况;在奏恳准予开缺回籍的同时,又附片请择裕禄、杨昌浚、曾国荃三人中一人出任江督。

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正月十二,圣旨递进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着准其开缺,赏假四个月,回籍安心调理。曾国荃署理两江总督,兼办理通商事务大臣。”

越六日,左宗棠又接一旨:“内阁学士周德润奏勋臣不宜引退,请旨责以大义,令其在任调理等语。左宗棠勤劳懋着,朝廷倚任方殷。当此时局艰难,尤赖二三勋旧之臣竭诚干济,岂肯任其功成身退,遽赋归田?只因该大学士目疾增剧,而两江地大物博,政务殷烦,又难静心调摄,是以降旨准其开总督之缺,仍赏假四个月回籍。原欲其安心调理,俾得早日就痊,出膺重寄。该大学士素着公忠,谅不至稍耽安逸,着即赶紧调治,一俟稍愈,不必拘定日期,即行销假,以副委任。”圣旨只给左宗棠赏假四个月回籍养病,仍不准开缺。

左宗棠于是让孝宽督促家人打点行装,料理回籍各事宜。曾国荃很快来到江宁接印。

从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十二月左宗棠署理浙江巡抚算起,左宗棠与曾国荃已经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相见之下,两个人竟然抱在一起,许久不肯放手。

曾国荃抱着左宗棠,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好哥哥,沅甫一直想着您啊!”

左宗棠哽咽着说道:“九弟,您要对我还有气,就骂我一顿吧。有些事情,我不是有意的呀!我三年前回籍省墓,特意到涤生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我对涤生说,我左宗棠能有今天,全是他一手托起来的。可他临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九弟,我左宗棠对不住你曾家兄弟呀!”

曾国荃一边替左宗棠擦眼泪,一边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永远都是兄弟!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您的身子骨可不能大意呀。您哪,听我一句劝,先不要忙着回籍。我明儿找个好些的洋医生给您瞧瞧。等病好了以后啊,您再回籍也不迟。”

左宗棠松开手,让人给曾国荃放了座,这才说道:“在京期间,我发现,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否则他们会绞尽脑汁使坏,像苍蝇一样烦人。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了,熬不几天。九弟,我离开后,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我听说,劼刚贤侄的身子骨不大强壮?”

曾国荃答道:“都是让俄国人气的!”

当晚,有消息纷传,说法国远东舰队有可能袭击南洋水师。鉴于这种情况,左宗棠第二天便抱病与曾国荃办了交接,并就南洋海防的情形,对曾国荃做了一番交代。

交印的第五天,左宗棠即率家人抬着棺榇乘船南返,曾国荃率一应僚属亲自护送至码头方回。船行中途,左宗棠忽接一旨,言称越事愈棘,命左宗棠快速入京觐见。

左宗棠只得与家人分手,改道进京,仍居贤良寺。左宗棠的棺榇单放进寺里的一间空屋子里。

稍事歇息便陛见,陛见的当天便有旨下来:“左宗棠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该大学士卓着勋绩,年逾七旬,加恩毋庸常川入直,遇有紧要事件,豫备传问,并管理神机营事务。所有应派各项差使,均毋庸开列,以示体恤。”

左宗棠接旨以后,认为朝廷是准备让其终老京师了,许多王公大臣也有此观点。但李莲英却还没有把左宗棠戏耍够。

闰五月初七,左宗棠因用内阁印行文让提督黄少春率所部赴镇南关抗法,遭御史参劾。

慈禧太后本打算把御史的折子留中不发,但李莲英却对慈禧太后说:“奴才听外间传说,左宗棠此次是藐抗祖制,不重处无以服人。外间还说,左宗棠在陕甘的时候啊,就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奴才有时就想啊,左宗棠功劳是大,但他功劳再大,还能大过曾国藩吗?曾国藩就从来不做违制的事。奴才是真怕外间误解朝廷啊!左宗棠也真是的,他怎么就不知道朝廷对他的好呢?”

慈禧太后思虑再三,第二天就颁下懿旨,将左宗棠以违制罪被降二级留用。

十日后,在奉旨保荐人才时,左宗棠因保荐曾纪泽出任两江总督,魏光焘亦堪任督抚重任,再次被人以体制不合参劾,折子虽被留中不发,但再次被降调二级。

同年七月初六,是光绪寿诞,依例京师大小臣工均须进宫参拜。

左宗棠因为三日前法军袭击马尾,福建船政局悉被轰毁而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未往参拜,又一次被参劾。朝廷下旨将其交部议处,并比照御门大典不到罚俸一年例,罚俸一年。这都是李莲英的“功劳”。

同时,大清国颁诏四海,被迫对法国宣战。

这时,李莲英又抓住机会对慈禧太后进言道:“老佛爷,奴才上日听去贤良寺给左宗棠瞧病的太医讲,左宗棠卧房的门旁贴了一副对子,挺有意思,奴才就问他是什么对子,他一说,奴才一听,还当真挺有意思,奴才就记下来了。”

慈禧太后就问:“什么对子值得你记下来呀?你说说看。”

李莲英便道:“这副对子的上联是‘天下衣冠京邑盛’。”

慈禧太后便笑道:“他这对子说得不差,这没什么大惊小怪。京师是我大清的都城,原本就该京邑盛。他的下联呢?”

李莲英忙道:“这意思就在这下联里头,是:中兴人物楚材多。听太医讲,左宗棠那日跟他解释说,他这副对子的前一句,是说京城里皇亲国戚都是衣裳架子,什么大事都办不了,只是摆设。后一句是说,只有湖南才出国家的栋梁之材。”

李莲英未及把话说完,慈禧太后就一愣道:“他怎么这么说呀?他眼睛里还有谁呀?看样子,京师还是太小,装不下他呀!”

见自己杜撰出来的这则故事,竟当真把慈禧太后惹恼了,李莲英的内心自是欢喜异常。就是当晚,病中的左宗棠接到圣旨:“大学士左宗棠,着授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

左宗棠知道如今法舰纵横南洋海面,福建、台湾势危,遂不敢以病辞,只得在接旨的第二日早上,抱病扶杖进宫请训,很快抬着棺榇由通州、德州、济宁南下赴福建。

恭亲王早在中法交战之初便以“用人不当,委靡因循”,被慈禧太后罢去一切职务,回家赋闲。军机处领班此时是礼亲王世铎,总理衙门领班则由庆郡王奕劻出任。这两个人都对左宗棠不怀好感,自然不可能上折去为他讲话。

同年九月三十日,大清国颁诏中外,宣布新疆正式设立行省,诏赏刘锦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出任首任巡抚,魏光焘出任首任布政使。

众所周知,大清国的一省巡抚一般都例兼二品兵部侍郎,只有总督才例兼一品兵部尚书。刘锦棠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兼署一品兵部尚书的巡抚。

一个月后,左宗棠抵达福州,当日即抱病在福州将军穆图善、署福建浙总督杨昌浚的陪同下,赴马尾查看船政局被毁情况。福建浙总督何璟因“临事昏庸”被革职勒令休致,已离开福州回籍。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三节 法舰开炮

轿至马尾,船政局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眼望着残垣断壁和满地的瓦砾,左宗棠心疼万分地问杨昌浚:“何子峨呢?张幼樵呢?他们两个怎么不来见我?”

杨昌浚小声答道:“自打法舰宣战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就没了踪影。何制军派人找过,没找着;我护理督篆后,也一直在找他们,至今还无下落。昨儿圣谕还在询问他们两个的去处呢。”

穆图善气愤地说道:“船政局生生让他们两个给毁了!”左宗棠没有言语。

何子峨和张幼樵是两个什么人物呢?福州船政局明明是让孤拔率领的法国军舰摧毁的,穆图善怎么说是让他们两个给毁的呢?

从马尾回到钦差行辕,左宗棠把穆图善、杨昌浚请过来,详细询问张佩纶到福建后的所作所为,以及法国远东舰队正式与福建水师交火后,张佩纶、何如璋都采取了哪些防御措施。因为这也是朝廷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翌日,左宗棠又抱病找了福建船政局和巡抚衙门的其他在事官员了解情况,当时情形才基本清楚。

何子峨原名何如璋,时年四十七岁,是督办福建船政大臣;张幼樵原名张佩纶,时年三十七岁,本是都察院的署理左副都御史,是有名的清流派。中、法两国军队在越南北圻交火后,为加强海上防务,被慈禧太后临时派到福建,会办海疆事务。

哪知张佩纶一到福建,便总揽了福建的所有海上防务,后来连船政局也被他揽入怀中。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张佩纶这个人不光八股文写得好,口才也十分了得。加之人长得俊美,高高的个子,白净的面皮,一根油光铮亮的辫子,配着三撇很傲气的短胡子,散发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朝气,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

张佩纶居京时,每次递的折子,慈禧太后不看上三遍绝不罢手;每次召见,没有半个时辰,张佩纶休想出宫。有慈禧太后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为他造势,张佩纶毫不费力便成了大名流、大明星。他的许多翰林同年都嫉妒得直哭。张佩纶的成名过程,左宗棠都知道。

你想,太后面前这么红的一个人到了福建,哪个敢惹他呢?

当时的福建浙总督是何璟,福州将军是穆图善,福建巡抚是张兆栋,督办福建船政大臣是何如璋。但穆图善所管辖的陆路防务却不准张佩纶染指,张佩纶也懒得去理穆图善。

张佩纶很快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按照他的设想,重新布置起防务来。他把何璟、张兆栋、何如璋三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布置好的防务,统统废除,另起炉灶。他以沿江各炮台设置不当为由,饬令防军按着他画好的图形另筑炮台;营盘更不许乱扎,全要按着图形办理。稍有差池,他对水师官兵非打即骂,表现得很是疯狂。

法国与大清正式失和前夕,法国海军上将孤拔已奉国内指令,带领他的远东舰队进入福州江面,与福建兵船同泊。

眼见开战在即,鉴于中法海上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对张佩纶比较了解的李鸿章,飞速给福建浙总督何璟和督办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各致电一封,称:“我自度兵轮不敌,莫如全调他往,腾出一座空厂,彼即暂据,事定必原物归还。否则一经轰毁,从此海防根本扫尽,力难复兴。”请何璟与何如璋“密图之”。李鸿章唯恐何璟等看不清形势,又致电总理衙门,建议:“两害相形取其轻,事急莫如腾空船厂,撤全军,以顾省城根本为第一要义。”“总以勿呆守马尾,避其锐气,伺隙而为方妙。”李鸿章发电报这件事,左宗棠也知道。因为海上防御是李鸿章的管辖范围,左宗棠没有多言语。左宗棠当时想,李鸿章所提将船厂设备转移或许是个好办法,中法海上实力的确相差悬殊。

但何璟与何如璋却不敢做主,反倒让张佩纶拿主意。

张佩纶哈哈大笑道:“兵法云:两军相逢勇者胜。上头命本部院是来对付法酋的,不是来看风景的。法酋孤拔若敢开战,本部院便演一出赤壁大战给几位看。只要本部院略施手段,法舰定然灰飞烟灭。”

有了张佩纶这话壮胆,船局不但未搬离马尾,而且照常开工。不久,张佩纶又把福建分泊在各处的大小船只,全部调到福州江面,与福建水师兵船泊在一起,有的甚至与法国铁甲舰首尾相接。孤拔见此大喜。张佩纶的理论是:船多势众。

当时,福建水师有舰七艘,船政局造好刚刚下水的舰船两艘,已造好尚未下水的舰船两艘,舰只共十五艘。

一时间,福建马尾江面船来舰往,好不热闹。

张佩纶手摇扇子站在旗舰甲板上,意气风发,一会儿吟诗一首,一会儿填词一首,又颇自负地放大声音,对着身边的一班马屁随员说道:“想那三国周郎赤壁,也不过如此!”

随员中有脑筋快的急忙回应道:“三国周郎焉敢和大人您比!周郎使用的是什么船?您老指挥的又是什么船?大人也太自谦了!”

张佩纶愈发高兴,忙命人去请张抚台与何船政,一同来船上看操,免得二人心里不舒服。

张兆栋因有事缠身没有前来,何如璋到后,却把张佩纶拉到一边,小声说道:“钦差大人,老哥至今尚在疑惑,您老把船局造好的四艘漕运船只调来,莫非是想改成战船?”

张佩纶一听这话,忙又把水师以外的四只大船看了看,见上面果然没有安装炮具,这才知道,是自己为了热闹,做了件极其荒唐的事。但他偏嘴硬,口里说道:“漕运船只调度适宜,照样可以打人。”

何如璋见张佩纶如此说,便不再言语,任着张佩纶胡闹。

张佩纶当晚又急电朝廷,称:“彼深入,非战外海;敌船多敌胜,我船多我胜;促南北速以船入口,勿失机养患。”张佩纶还嫌船少。

张佩纶的电报抵达京师后,军机处不敢怠慢,马上便送进宫里请太后定夺。慈禧太后当日给李鸿章下旨,询问张佩纶之议是否可行。

李鸿章接旨马上复电一封,称:“以现有兵轮较法人铁甲大船相去远甚,尾蹑无济,且津门要地,防守更不敢稍疏。”李鸿章转日又有电云:“鸿等前在烟台,曾上法船看操,其船坚炮巨,实非南北各船所能敌。今法两铁甲驻福建港口以堵外援,我船铁板厚仅五分,易被轰沉;即曰尾缀勿战,若开衅彼必在海面寻找,倘挫失,徒自损威,于事何济。”李鸿章全盘否定了张佩纶的调船入福建之议。

不久,李鸿章两电的内容传进张佩纶的耳中,张佩纶一时气急,竟然当着张兆栋与何如璋的面大发脾气道:“李爵相久历兵戎,何其如此少见识耶?海上交战,当以船之多少论胜负,我船众,法舰少,孤拔必不敢轻动,怕我船齐发,围而歼之;若我船寡,法舰众,孤拔定然猖狂不可一世。”

张佩纶的话音尚未落地,孤拔用法中两国文字给福建水师发的声明书到了。张佩纶拿起声明书一看,心就通地一跳。

孤拔在声明书里强硬地提出:中国舰船不准乱动,亦不准靠岸,否则便视为开衅。

张佩纶眼望着孤拔的声明书沉吟了许久,忽然一笑道:“孤拔怕我干他,所以才把开衅的罪名强加给我,我偏不上他的当!”

他把张兆栋、何如璋二人请进行辕,笑着把孤拔的声明书一递,说道:“我国是礼仪之邦,最讲诚信。他写这个文书过来,显然是怕我们动手干他。本部院以为,为防衅自我开,战期未至,所有炮弹不可发放,已经发下去的,今儿要全部收回;传令各舰,无命不准自行起锚,违令者斩无赦!二位大人以为如何呢?”

张兆栋小声反问一句:“张大人,炮弹全部收回,若法舰向我开火怎么办?”

张佩纶哈哈笑道:“孤拔已经吓得要死,他敢开火吗?”

得知福建水师舰船上的炮弹已被全部收回,孤拔哈哈笑道:“张佩纶,我要向国内给你申请一枚盘子般大的勋章!”

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八月二十三日正午时分,孤拔奉国内指令,向福建水师旗舰“扬武”号,递交了用法中两国文字写成的战书,指明午后一时三刻,便对中国船只开炮。

“扬武”舰一见事情紧迫,急忙把战书飞送张佩纶。战书到行辕时,张佩纶正在同着一班马屁属员饮酒吟诗,高谈阔论。

当时正是法字韵,一名马屁随口便吟出一句:“泰西有个兰西法,”另一名马屁应声对道:“海军提督叫孤拔。”第三名马屁正沉吟间,孤拔的战书到了。

张佩纶在席间把战书读了读,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嘀嗒响的西洋金表看了看,说道:“这孤拔老儿太不懂规矩。他说两点钟便要开炮,但现在已经一点多钟,我们如何来得及准备?两国交兵,总要商量好了之后才可交战,哪能由一方说了算!”

张佩纶话毕,传一名亲兵进来,把战书交给他道:“你骑快马立即把战书递到福州城里制军那里去!”

亲兵走后,张佩纶又把文案传进来道:“你立即督同通事,给法国提督孤拔发个快函过去,告诉他,他所约定的开炮时间,已被本部院驳复,请他另约日期吧。”

文案听了这话,浑身哆嗦着退了出去。

张佩纶收到战书时,何璟也已收到了法国驻福州领事下的战书;亲兵怀揣战书骑马往福州飞奔的时候,福建巡抚张兆栋、督办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也正拿着法领事的战书向张佩纶这里赶。

孤拔收到张佩纶回函的时候,离两点还差五分钟。孤拔把信函读了读,忽然大笑道:“中国的这个张大人,他肯定是嫌本司令为他申请的勋章不够大!”

孤拔笑毕,喝令旗手升旗。

随着“窝尔达”号的第一信号旗缓缓升起,法鱼雷艇当先对着“扬武”号开炮并发射鱼雷。

法舰队各船随后全部开火,仅用两刻钟的时间,按现在的时间就是半个小时,福建水师便有七艘兵船被打沉,只有两艘小舰“伏波”号和“艺新”号,冲出重围,向福州方向驶去。福建水师七艘兵舰上的八百余名官兵,只逃出十几名军官,余皆阵亡,甚是悲壮。

见法舰向福州水师各船疯狂轰击,岸上的炮台不敢迟疑,开始对法舰实施轰炸。但因炮台位置离江面太远,角度也偏差太大,竟对法舰未能构成任何打击。

眼望着舰船一只接着一只被法舰击沉,炮台却毫无办法。这都是张佩纶的“功劳”。把大清国历经十余年的时间组建起来的福州水师摧毁后,孤拔并未罢手,开始指挥各舰对沿江炮台逐一轰射。

说来也是奇怪,张佩纶饬命沿岸重筑的炮台,虽对法舰形成不了丝毫的打击,但法舰轰射起来却颇为得力,几乎是一炮一座,无一漏掉。

法舰驶到长门,孤拔命令各舰海军陆战队员登岸作战,想趁势将福州占领。六百余名海军陆战队登岸不久,便遭到守军的拦截。法军仗着炮利枪快,仍然硬性向前推进,很快便落进福州将军穆图善早就布好的包围圈;随着山顶一面龙旗的快速升起,三面很快响起密集的枪声。

法军见形势突起变化,连滚带爬地便撤了回来。防军在穆图善的亲自指挥下,奋力追击,分明是想把法军打进海里去喂王八。

孤拔忙命军舰开炮接应,清军追势这才稍缓。法军此次登陆作战,清军无一伤亡,法军九伤二死。见天色已晚,孤拔命令各舰,齐到船厂一带收队泊定,把马尾船局全部置于自己的炮火之下。

是日晚,孤拔一面电告国内汇报战果,一面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要向总统建议,给中国的张佩纶,颁发个车轮一般大的勋章!”

第二天一早,法舰开始炮轰岸上的福州造船厂,不仅把厂房悉数轰倒,房内的机器以及一艘已经完工但尚未下水的快船亦被轰毁。

穆图善连夜赶到船政局一带布防,专等法军登岸,便给予痛击。但狡猾的孤拔只命舰船游弋放炮,并未敢再次登岸。

一连几日,孤拔率舰在马江沿岸到处开炮,并将福州江面全部封锁,极其猖狂。何璟忙派出军兵赶往马尾急传张佩纶、何如璋二人,到省城商量办法,但二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踪影全无。军兵无奈,只得怏怏回省面禀何璟。

何璟与张兆栋俱各惊诧不已。商议了许久,只好着文案拟了张告示贴出去,称:有知悉督办船政大臣何及会办福建省防务张下落者,赏钱一千。奇怪的是,直到何璟被勒令休致,张、何二人也未在省城出现。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四节 台湾被困

左宗棠到福州的第十天,针对中法交战过程中所暴露出的种种弊端,由文案代笔口授《请专防海防全政大臣》折。该折根据中法战争各省督抚各自为政的情况和筹划海防全局,提出设海防全政大臣,统一事权,还提出加强海防建设的七条意见。

第二天,左宗棠命人安排船只,决定赶往台湾去实地察看防务。

消息传到总督衙门,杨昌浚慌忙赶来劝阻。

“你们先出去!”一进钦差行辕,杨昌浚先斥退正给左宗棠更衣的侍卫,然后说道,“季高,您是不要命了吗?孤拔的舰队在江面往来游弋,您这个时候还往台湾去!您快好好养病,等法舰撤离后,我陪您去。”

左宗棠一边喘息一边说道:“石泉,法舰已困台湾百日,我不去看看,怎么跟上头交差呀?刘省三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这几日天天能梦见他。”刘省三就是淮军将领刘铭传,中法战争爆发后,奉命督办台湾军务。省三是刘铭传的字。

杨昌浚道:“省三那里估计尚能支持,李少荃和曾老九一直没断了往台湾送给养。”

杨昌浚说着话,突然用手摸了摸左宗棠的额头,马上又道:“季高,您一直在发高烧。这样不行啊。”

左宗棠长叹了一口气:“石泉哪,我的大限就要到了,可我闭不上眼睛啊。你说,台湾孤悬海面,是不是应该设行省啊?它可是我大清东南海上的门户啊!”

杨昌浚眼睛一红说道:“季高啊,您先把病养好。台湾的事,等您好了以后我们再议。衙门里还有些事情,过一会儿我再来看您。”

杨昌浚话毕走出行辕,对守在门外的侍卫吩咐道:“好好侍候钦差大人,有什么事情,马上向本部堂禀告。”

但左宗棠很快又把文案传至床前,一边喘息,一边又口述了《台湾紧要请移福建巡抚镇摄》折,指出:台湾孤注大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请移福建巡抚驻台湾,建议台湾设立行省。

折后,左宗棠附片以“衰病日剧”奏请交卸差使,并恳恩开缺回籍调理。当晚,两个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闯进钦差行辕,口口声声要面见钦差左爵相。

侍卫被缠不过,只好禀告左宗棠。左宗棠闻报一惊,不由随口说出一句:“莫非是张幼樵与何子峨?让他们进来!”

很快,侍卫带着两个人来到左宗棠的床前。

两人一见左宗棠,先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哭道:“罪臣张佩纶、何如璋,给钦差大人请安了!”来人果然是张佩纶和何如璋。

两个人满脸憔悴,衣衫褴褛,仿佛刚从大狱放出来的囚犯。

左宗棠气得浑身乱抖了半晌,最后还是让人给他们两个放了座,这才详细问起他们如何消失了这么久。

张佩纶、何如璋二人哽咽了许久,方讲述起来。

张佩纶把改期开战的信函派身边的一名通事送出之后便得到密报,称各国驻马尾的领事,正在离岸登船,为的是躲避炮火。

张佩纶闻报,表面虽镇定如常,内心已是紧张得不行。他勉强把最后一杯酒倒进口里,便命人更衣,又将行辕里的一些书籍及贵重物品清理了一下,让亲兵抬着,便赶到山顶来督战。哪知走到半山腰,江面便传来隆隆的炮声,分明已经开战。他慌忙驻足观看,却正看见福建水师的旗舰“扬武”号向江中下沉,而管带张成正跟条蛤蟆似地奋力往岸上爬。他命人将张成拉将上来,未及讲话,偏偏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山脚下炸响,崩起无数的沙石。亲兵都吓得躲到树后藏身,张成则拉起张佩纶,拼命地向山后奔去。是日大雷雨,张佩纶衣裤尽湿,靴亦跑丢一只。张成则赤膊跣足,短裤披发。两个人好不容易跑到船厂后山,江中炮声愈烈,半天空里都是硝烟。

张佩纶心惊肉跳,以为法人很快就要上岸拿他,遂稍事歇息,继续扶着张成,东倒西歪地向前疾奔。傍晚时分,二人始行至鼓山麓。张佩纶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动了,张成也是双足见血,气喘如牛。

张佩纶把自己放倒在路旁一棵大树的后面,喘息了许久才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法人来寻,能否被他寻着?”

张成靠着一块石头喘气,回道:“大人,这里应该是鼓山麓,卑职以前到过这里。这个地方挺犯邪,听说专出美女和傻子。”

张佩纶一听这话,一下子睁圆眼睛,奇怪地问:“这话怎么说?前面的村子叫什么名字?”

张成一面扳过脚来拔刺,一边答道:“卑职也是听说,村名却不知道。可能叫美女村,也可能叫傻子屯。大人,我们今晚到哪里歇脚?”

张佩纶道:“法人能否寻过来?”

张成道:“大人,天色已晚,又雨急风大,法国人想来不会找到这个地方。”

张佩纶深思了一下道:“本部院已经走不动了。张成啊,你到村子里走一趟,找到管事的,就说本部院到了,让他们备顶轿子来接本部院。我们今晚就宿在这里吧。”

张成咬着牙站起身,刚想迈步走动,却又扑通倒下去,许久起不来,口里道:“大人,卑职这双脚已是走坏了,根本走不了路。”

张佩纶翻身坐起道:“你赶快寻根棍子拄着,本部院同你一起进村去吧。”

张成一见张佩纶话里带气,只好忍气吞声地趴在地上用手乱摸,总算摸到一根木棍子。他撑着棍子站起来,慢慢挪到张佩纶的身边扶起张佩纶,两个人便搀扶着向村子里摸去。

好歹寻到一处高宅大院的门首,张佩纶道:“本部院没有料错的话,这应该是个管事的住处,普通百姓的房屋不会建得这么好。你只管砸门,由本部院同他们讲话。”

张成得了这话,一个人挪到门前,扬起棍子便砸门,口里乱叫道:“快快开门,张钦帅到了!张大人到了!钦差大人到了呀!”

门终于被砸开,一个老者提着个灯笼走出来问道:“是哪个在这里砸门?”

张佩纶忙道:“本部院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会办福建海防的张大人。你快打开大门,把本部院接进去。本部院一定饬令这里的地方官,重重嘉奖于你。”

老者闻言,忙走到张佩纶的身边,把灯笼举到张佩纶的面前,细细看了看,说道:“你这个人大概是不想活了!竟然冒充什么张大人,还口口声声什么御史!我看你是狗屎!张大人此时正在督率防军与法人斗法打仗,他跑到这里做甚?法人和张大人肯定都在船上,如何到得这里?快快滚开,否则把狗放出来,咬你们两个狗日的!”

老者话毕,转身进门,重新闭紧大门,任张成如何拼命敲打,只是不肯打开。

张佩纶摆摆手道:“罢、罢、罢,本部院是让这个孤拔给害苦了!我们另寻个地方歇脚吧。”

张成哭丧着脸道:“大人,我们总得寻口东西吃啊!”

张佩纶道:“本部院也想弄口酒来去去寒气,可哪里有?”

两人于是又架在一起,挪了半夜,才挪到村头的一个关帝庙里。

张成在后院寻了两捆稻草铺到关帝的御座下,两个人这才躺下来。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张佩纶辗转了半夜才恍惚睡去,却又做了老大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法军搜走,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抬起来,便向江心抛投。

张佩纶吓得大叫一声,倏地睁开双眼。他坐起身来,脱掉补服把跣足包上,又拿过张成的棍子,便慢慢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推门。

走到院中,但见满天星斗闪烁,雨不知何时停了。

张佩纶一屁股坐到石阶上,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满天眨眼的星斗,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自己在京师时的无限风光,眼中竟扑簌簌落下泪来。他站起身,用手擦掉泪水,忽然手指苍天吟道:“明月几时有?把手问青天。”他此时无酒,只好把“酒”顺口改成“手”。一阵冷风吹来,张佩纶打了个寒战,于是赶紧住口,又再次进门里,怏怏地到草堆上坐下,看张成时,仍在沉睡。

张佩纶心头忽然一动,不由暗道:“这个人,是把福建水师害苦了!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这样想过,一股怒气就升起来,抬起那只着靴的脚便踢过去,正踢在张成的大腿上。

张成翻身坐起,大叫道:“大人快走,孤拔来了!”

张成说过就挣扎着站起来。

张佩纶一惊,一边起身一边问:“孤拔在哪里?孤拔在哪里?”

张成起身道:“卑职明明看见他从门外闯进来,还踢了卑职一脚,怎么转眼又不见了?”

张佩纶抬眼望了望窗外,见天已经有些发白,便起身道:“天快亮了,说不准孤拔当真正带着人往这边寻过来呢。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到彭田乡去吧。彭田乡有穆帅的一个营驻防。我们到了那里,好歹能混顿饱饭。”

张成用眼四处看了看,见角落里放着块破布,上面落了许多灰尘。

张成大喜,慌忙挪到角落里,弯腰把那块分不清颜色的布抓在手里,撕作两块,又坐在地上,用布把两只脚分别包上,外面用一根湿草捆了,自己说道:“这回就能走到彭田乡了。”

法舰对沿江两岸的炮台实行轰击的时候,何如璋正在船政局同着一班属员饮酒。听到炮声,属员四散奔逃,何如璋亦被亲兵搀扶着向后山狂跑。到了山顶,何如璋壮着胆子回首望去,见沿江两岸炮台早已不复存在,法舰正喷着黑烟向船厂驶来。

何如璋不敢耽搁,同着部分属员和五十几名亲兵向山后狂奔。

正奔走间,见有几大队官兵打着旗号,从不同的方向向船厂疯赶。

何如璋忙遣亲兵去打探消息,不久回报,说福州将军穆图善已有饬令下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法军上岸。

何如璋这才去看官军的旗号,见果然是一个“穆”字。

何如璋正沉吟间,一名属员小声说道:“大人快走吧,凭穆帅的那几条破枪,是打不过法人的。我福建水师何等了得,还不是转眼间,都被法船打进了海底!”

属员话毕,拉起何如璋便走,一直走到远离船厂的快安施氏祠才停下脚步。

当地百姓见有顶戴官服的人将祠堂占据,便纷纷聚拢过来打探根底。有嘴不严的亲兵便对百姓如实说道:“这是船政何大人来此避炮,你们若有好酒好饭只管端来,必有好处!”

百姓闻知,不仅无人肯孝敬酒饭,反倒怂恿族长出面,让何如璋等人离开祠堂,以免惊了先人吃罪不起。

何如璋大怒,命亲兵将那族长放翻在地,踢了足有五六十脚才斥退,喝令族长速送酒饭到祠,否则取其性命。

族长含恨而出,很快把村人召集到一起道:“这个姓何的,他把朝廷费了许多银两才建起来的船局送给法人,他自己却跑来我们这里要酒要饭,大耍威风!我们为何要受他的气?”

一名百姓道:“您老人家不要听他放狗屁!他要酒饭没有,他要狗屎倒可以给他弄一些。”

另一名百姓道:“他是朝廷命官,又带了许多拿枪的人,我们平头百姓如何惹得起?还是好歹给他们弄些酒饭吧。当真把他惹急了,都把我们抓进大牢里,那才叫冤呢!”

族长沉思了一下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好得罪先人了。你们去寻一些干柴过来,等他们睡熟了,就把干柴都堆到祠堂的后墙上,然后放起一把火,就算烧不死他们,也能熏他们几个半死!权当替皇上家惩治他们了。”众人全称好计。

夜半时分,快安施氏祠堂果然燃起大火,何如璋等人被浓烟呛醒,狼狈逃出。到了外面,漆黑一团,何如璋睡眼朦胧,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一名英语通事道:“大人,卑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行一里左右的地方,应该有英国人的一个商行仓库。我们不如到那里将就一夜吧。”

何如璋道:“本部院素与洋行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贸然前去,他如何肯留?”

通事道:“大人容禀。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只要我们多出几两银子,洋人肯定能答应。”

一行人于是来到洋行仓库,由通事与他们讲好了价钱,便在一处空房子里住下来。

何如璋此时已是饥乏交迫。便又委通事出面去与仓库管事的通融,想再弄些酒饭来吃。通事作好作歹,好不容易用一块金表求到了一桌饭菜和两瓶洋酒。

何如璋一见洋酒,眼睛一亮,一把抓过来,菜也顾不上吃,启开盖子便连喝了三大口,竟然喝下去小半瓶。

何如璋做过驻日公使,最爱喝洋酒。回国后,在京里好长一段时间未与洋酒亲近,到福州后,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喝起来。行辕里没有人不知他这一癖好。这晚却又和以往不同,他已长久没有进食,胃是空的,洋酒虽然不如土酒性烈,但后劲却比土酒猛。他虽只喝了三大口,便开始头晕目眩,分明是醉了。他胡乱吃了两口东西,便倒地睡去。

第二天,天尚未明,一行人便被仓库的人逐出,声称法人已经登岸搜查,洋行担不了干系。何如璋把剩下的洋酒揣在杯里,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街市里。

因肚中饥饿,他走几步,便要喝上一口洋酒,沿途百姓看得明明白白。何如璋同着众人直走到两广会馆,一颗心才算放下。

会馆管事的把何如璋接进去,命人置办酒菜招待,又用大锅熬了粥分给亲兵们喝。哪知何如璋刚刚端起酒杯,外面已然喧哗一片,竟然有几百名当地的百姓,谩骂着往里面冲,口口声声要捆了这丧尽天良的何大人去送给法人。

何如璋见百姓来得凶猛,时间长了亲兵根本拦不住,便顺手拿了两个馒头揣进怀里,让会馆管事的开了后门,他带着十几名属员逃将出去。同来的亲兵因为在前门和百姓厮打,竟然一个都没跟出来。出了会馆,又走了许久的路,众人才停下脚。一名属员道:“大人,我们要到哪里去?”

何如璋长叹一口气道:“只要离开这里,随便到哪里,我们都活命。这里的百姓,全是些没良心的刁民。本部院是朝廷命官,他们竟要把本部院捆翻,送给法国人!这不是反了吗?若在平常,本部院一定把他们,全送到大牢里去!”

一名属官听了这话,想了想便道:“大人所言甚是,我们不如到彭田乡去。彭田乡远离省城,就算法人登岸,想来也不会搜到那里。”

一行人于是慌慌地出城,从山间小路直奔彭田乡而去。

马尾战后,福建城乡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大清气运未曾倾,福建省缘何出佞臣?船政有心私法国,制台索性受夷人。贪心巡抚图自己,舍命将军感鬼神。可笑钦差无用辈,空悬圣诏误朝廷!”

歌谣中的船政指的自然是何如璋,制台是何璟,贪心巡抚说的是张兆栋,舍命将军是穆图善。因为孤拔命令法军登岸后,是穆图善亲自率军将法军赶下岸去,使法人欲强占港口为质的阴谋破败。钦差说的是张佩纶。马尾一战,穆图善威名远扬,张佩纶和何如璋却臭名昭著。

张佩纶未及走到彭田乡,张成便半路消失;何如璋走到彭田乡的时候,身边只剩了一名侍卫。

张佩纶与何如璋很快在彭田乡的一所破庙会面。两个人经过计议,认定福州已被孤拔占领。与其到福州送死,不如在此苟活。

两个人于是便住在庙里,每日由侍卫出去讨些残羹剩饭糊口。

后来还是当地人发现庙里住的人,很像总督衙门寻找的人,于是报了官,两个人这才得以回来。

第十八章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小人 第九十九五节 左宗棠去世

张佩纶、何如璋出去后,左宗棠突然气喘加重,病情加剧,一夜之间竟然三次昏迷。

第二天,穆图善与杨昌浚一面派军兵把张佩纶、何如璋二人押往京城,一面会衔紧急向朝廷报告左宗棠病情,同日又派出快马去给湘阴左府送信。孝宽兄弟三人见信大哭,当晚便乘船赶往福州。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四月二十七日,《中法会订越南条约》签订,中法战争结束。三日后,左宗棠稍事清醒,问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没有听清,台湾设立行省,谁是首任巡抚?”

守在床边的杨昌浚含着泪水答道:“季高,您是做梦了吧?台湾设省的事,朝廷还没下旨呢。”

左宗棠急道:“那就催呀!台湾孤注大洋,不设行省,怎么能稳固起门户呢!”

杨昌浚嘶哑着嗓子,说道:“季高啊,这件事我来办,您就安心养病吧。”

左宗棠喃喃说道:“我怕朝廷不肯听你的话呀。”说完这句话,左宗棠很痛苦地闭上眼睛。事隔一月,左宗棠的二子左孝宽、三子左孝勋、四子左孝同,带着十余名家人,匆匆赶到福州钦差行辕。

左宗棠此时已在原病基础上,陡添痰涌、痉挛、癫痫诸症,时时神志昏迷。兄弟三人围在床前失声痛哭。

越五日,左宗棠突梦自己骑鹤西行,路遇一使者,口称:“奉玉帝命,特来迎接太白金星回归天庭。”

左宗棠醒来大骇,知大限已至,遂遣孝宽请杨昌浚于榻前,口授遗疏一篇,旋吐血薨逝,年七十有三。

遣疏云:“伏念臣一介书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屡奉三朝,累承重寄,内参枢密,外总师干,虽马革裹尸,亦复何恨!而越事和战,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怀恨生平,不能瞑目!渥蒙皇太后、皇上恩礼之隆,叩辞阙廷,甫及一稔,竟无由再觐天颜,犬马之报,犹待来生。禽鸟之鸣,哀则将死。方今西域初安,东洋思逞,欧洲各国,环视眈眈。若不并力补牢,先期求艾,再有衅隙,愈弱愈甚,振奋愈难,虽欲求之今日而不可得。伏愿皇太后、皇上于诸臣中海军之议,速赐乾断。凡铁路、矿务、船炮各政,及早举行,以策富强之效。然居心为万事之本,臣犹愿皇上益勤典学,无怠万机;日近正人,广纳谠论;移不急之费以充军食,节有用之财以济时艰;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虽死日,犹生之年。”

遗疏由杨昌浚代发。

消息传进京城,朝野震惊。眼望着左宗棠的遗疏,慈禧太后忽然想起福州船政局,想起曾经遍地烽火的陕甘,想起新疆,眼里就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她当晚把礼亲王世铎、醇亲王奕譞、庆王奕劻召进宫里,吩咐道:“我们把左宗棠从关外召进京师,原本是想让他享几天福。哪知道他命运这么不济,说去就去了。他的谥号拟没拟出来呀?圣旨明儿能不能发走啊?”

世铎跨前一步说道:“回太后话,礼部按着太后的懿旨,给左宗棠拟的谥号是文襄,不知可用不可用,只等太后最后定夺。奴才进宫的时候,军机处正在誊抄初拟的圣旨,估计一会儿就能递进来。”慈禧太后没再言语。

第二天,致祭大臣古尼音布携带祭坛并上谕、御赐祭文快速赶往福州左宗棠灵前。

左宗棠被朝廷加恩予谥文襄,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其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史馆,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

上谕和御赐祭文下达不久,李鸿章、曾国荃、郭嵩焘、曾纪泽、刘锦棠、翁同龢、李鸿藻的挽联也相继送抵灵前。

李鸿章联曰: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争,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

曾国荃联曰:佐圣主东戡福建越,西定回疆。天恩最重武乡侯,前后愈三十年,实同是鞠躬尽瘁。维贤臣生并湖湘,位兼将相。地下若逢曾太傅,纵横已万余里,庶无负以人事君。

郭嵩焘联曰: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交谊宁忘孤愤子,乘车戴笠,相逢如旧,契阔死生五十年。

曾纪泽联曰:昔居南国,戏称武侯,爵位埒前贤,评将略则更无遗恨;恸哭西州,感怀谢傅,齿牙余论,登荐章而忝冠群英。

刘锦棠联曰:为旁求而出,为尽瘁而终,勋威震五服九夷,犹复劳谦避位,强起视师,国史采舆评,应难忘郭、李深谋,伊、周亮节;以谢元受知,以曹参受事,恩遇在一门两世,迄今柱石中摧,苍茫独立,私情及公谊,都付与天山皎月,陇水悲风。

翁同龢联曰:盖世丰功犹抱恨;临分苦语敢忘情?

李鸿藻联曰:诸葛大名垂宇宙;空同西极过昆仑。

穆图善与杨昌浚的挽联是早就摆在灵前的。穆图善联曰:忆昔秦陇相随,揽辔前驱,不数年西域尘清,赫然勒鼎铭钟,位晋通侯膺上相;窃幸瓯福建重会,同舟共济,甫一稔东瀛浪靖,忽尔骑箕戴斗,名垂青史照丹心。

杨昌浚联曰:帝命佐元戎,值大局粗安之时,方期把袂同归,从公再作耆英会;天不遗一老,重平生知己之感,胡竟骑箕遽去,愧我空怀国土恩。

古尼音布回京复命,隔日蒙慈禧太后召见。古尼音布跪倒磕头,问太后安、皇上安。

太后徐徐问道:“左宗棠走得还安详吧?”

古尼音布答道:“回太后话,左宗棠走得还安详。奴才只是听杨昌浚私下说,左宗棠眼睛好像闭得不大好。”

慈禧太后一愣,呆了一呆问:“你没问问杨昌浚,左宗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啊?”

古尼音布答道:“回太后话,奴才听杨昌浚说,左宗棠走前,把家事都料理妥帖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台湾。据杨昌浚讲,左宗棠清醒的时候,曾对他再三交代,台湾是我大清东南海疆的门户,台湾非设行省不足以固门户。”

慈禧太后未及古尼音布把话讲完便眼圈一红,流出泪来。

两个月后,大清国颁诏四海,宣布台湾设立行省,以刘铭传为首任巡抚。署福建浙总督杨昌浚,接到官报的当日,便步出督署来到江边,面对家乡大声喊道:“季高啊,您的心愿朝廷替您了啦!台湾设行省了,您闭眼吧。”

1983年8月,一位名叫王震的身经百战的将军,回想起自己在新疆工作时的经历,叹道:“解放初,我进军新疆的路线,就是当年左公西征走过的路线。在那条路上,我还看到当年种的‘左公柳’。走那条路非常艰苦,可以想象,左公走那条路就更艰苦了。左宗棠西征是有功的,否则,祖国西北的大好河山很难设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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