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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树下》


正文 原书目录

目录

孩子什一定要上学? 1

你是怎生活过來的? 13

森林裏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24

你想成什么样的人? 34

抄写文章的童年 45

孩子的作战方式 56

新加坡的橡皮球 66

在某所中学讲課课76

我的学习方法 86

人被冲走的那天 97

蛋九郎的脑袋炸弹 108

树上的读书小屋 118

抵抗流言的力量 129

孩子的百年 139

孩子永远可以重新开始148

等待那一时刻的到來158

正文 第一章 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

第一章 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

1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中,我曾两次思考过这个问题。重要的问题即使折磨人,也只能认真去思考,并且这种思考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即使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但曾经拿出时间对它认真加以思考本身,会在你将来想起它的时候,懂得它的意义。

我两次思考这个问题,十分幸运的是最终都得到了很好的答案。我认为那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无数问题里,寻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初,我没怎么考虑过孩子为什么必须上学的问题,反倒很怀疑,孩子是否一定要上学。当时我十岁,是在秋天。那年夏天,我的祖国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日本是和美国、英国、荷兰、中国等国的军队作战。原子弹第一次投向人类居住的城市,也是这次战争中的事。战败使日本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之前,我们孩子,还有大人,接受的一直是相信我们国家最强大最有力量的教育,说日本天皇是一个“神”。然而战后我们明白了,其实天皇也是人。

敌国中的美国,是我们最害怕、最憎恨的国家。可是现在,又是这个国家成为我们要从战争废墟中重新站起来所最为依赖的国家。

我觉得,这样的转变是对的。国为连我也明白了,比起“神”主宰的社会,还是人们享受平等的权利、共同参与其中的民主主义更好。我深深地感到,不用以对方是“敌人”为理由,去别的国家杀人、同时也被人家所杀,不用去当兵,这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变化。

可是战争刚结束的一个月,我就不愿去学校上学了。

因为直到仲夏,一直说“天皇是‘神’,要向天皇的照片顶礼膜拜”、“美国人是恶魔、野兽”的老师,竟十分自然而然地开始说起与之完全相反的话来,并且也没有对我们做一些诸如这以前的思考方法、教育方法是错误的,需要反省之类的交代。他们教我们说“天皇是人”,“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是那样 的自然而然而然。

进驻的美国兵乘坐着几辆吉普车开入林木密布的山间不村落。那天,就在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学生们摇着自制的星条旗用英语高呼“hello!”站在道路的两旁,夹道欢迎他们。我呢,从学校跑出来,跑到森林中去了。

从高处俯视山谷,小模型一样的吉普车沿着河边的道路开进了村庄,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们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可是,他们的“hello!”喊声却是听得真切。我流了眼泪。

2

从第二天早晨起,一去学校,我马上就从后门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我把大本的植物图鉴带到林子里,中图鉴中寻找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的名字和特性,并把它们一一地记在了心里。

我们家做着与林木管理有关的工作,我记下树木的名字和特性,应该是对将来的生活有益的。林子里树木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的树都有各自的名字和各自的特性,我觉得十分有趣,简直着了迷。现在我所知道的树木的拉丁名字,基本上是那时候要林子里记住的。

我不打算去上学了。在森林里一个人对照植物图鉴记树木的名字、了解它们的特性,将来就可以靠这些知识生活了。再说,我很清楚,从心里喜欢树、对树有兴趣、能和我一起谈论它们的人,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一个人也不会有。那么,我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学校,学习一些和将来的生活没什么相干的东西呢?

秋季的一个大雨天,我照常进了林子。雨越下越大,林子中到处流淌着从前没有的水流,连道路也坍塌了。天黑了,我也没能够走出林子回到山谷。并且还发起烧来了。第二天,是村里的消防队员在一棵七叶树的树洞里发现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到家以后,烧并没有退,从邻村来为我看病的医生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也没有可治的药了。”——这话仿佛是有人要我梦中说的一样,我都听到了。医生放下我走了,可是妈妈,只妈妈对我没有丧失信心,一直看护着我。有一天深夜,我虽然还发着烧,虚弱得很,但是却从长时间的高热的昏梦中睁开了眼睛,并且感到头脑十分清醒。

我躺在榻榻米上的被中,它直接展开在铺满稻草席子的地板上,现在即使在农村也不这样直接盖被子了,但当时这是日本人的普遍做法。妈妈坐在枕头旁边盯着我看。妈妈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我醒了以后和妈妈的对话用的是方言,但是我希望年轻人也能读这书,所以,在此就把方言换成普通话写出来。

“妈妈,我会死吧?”

“你不会死的。妈妈在这样为你祈祷。”

“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没救了,会死的吗?我都听见了。我想我会死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你就是死了,我也会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担心。”

“可是,那个孩子和将要死去的我不会是同一个人啊?”

“不,是同一个人呐。”妈妈又说:

“我会把你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事情,读的东西,做过的事情全部讲给新生下来的你听,而且把你现在会说的话也都教给新生下来的你。这样,两个孩子就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孩子了。”

妈妈的话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但是心里却宁静下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康复了,尽管恢复的速度十分缓慢。到了初冬,我自己开始想上学了。

3

不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运动场打战争结束后开始流行的棒球,我经经常会有一个人发呆想事情的时候。现在活在这里的我,,是不是发了高烧又被妈妈再一次生出来的孩子呢?我现在的记忆是不是由妈讲给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东西和他经历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继续使用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语言在想事情、在说话呢?

我还经常想,教室里、运动场上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是没有长大就死去,之后又被重新生出来,按着听到的死去的孩子们的所见所闻、按着他们的样子代替他们活着的呢?而且我还有证据,那就是我们在使用同样的语言说话。

并且,我们是为了让这种语言完全成为自己的东西才来到学校学习的。不仅仅是语文,就连自然科学、算术甚至体操方面的用语也都是这一继承所必需的。如果只是一个人钻到林子里,拿着植物图鉴和眼前的树木去对照,那么就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只能和他一样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都来到学校,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

以上我说的这些话,大家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长成大人的我,今天回忆起那时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对那年初冬我能逃脱病魔,并且还带着宁静而喜悦的心情去上学,以及那时候对于所有一切的理解,却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然而,我还是带着会被今天的孩子,今天的完全没有过死亡阴影的新生的孩子们理解的期望,讲述了我此前没有写过的事。

4

现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的长子是一个叫做光的男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头部异常,后脑勺上有一个看上去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包。医生把它切下去,并且尽可能使大脑不受影响地缝合了伤口。

光很快长大了,只是到了四五岁上还不会说话。相反呢,他对声音的高低、音色的厚薄特别敏感。比起人的语言,他首先记住的是许许多多鸟儿的歌声,而且,他一听到某种鸟儿的歌声,也就能说出这只鸟儿的名字来。鸟儿的名字,是他从一张鸟叫声的唱片上学来的。这是光说话的开始。

光七岁的时候才上学,比发育正常的孩子晚了一年,也没能上普通小学,而是进入了“特别班”。集中在那里的孩子,身体上都有各自不同的残疾。有的总是要大声喊叫,有的不能安静,要不停地动,一会儿儿撞倒桌子、一会儿掀翻椅子。从窗户望进去,看到光总是用两只手捂住耳朵,身体呈现僵硬的姿势。

于是已经是成年人的我又问自己出孩童时期的那个问题:光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呢?孩子只懂得鸟儿的歌声,又喜欢父母教他那些鸟儿的名字,那么我们三个人回到村子里去,要林中盖高地上的房子里生活有什么不好呢?我按着植物图鉴确认要树木的名字性质,儿子一边听鸟儿歌唱一边说它们的名字,妻子呢,就在一旁画我们两个的速写,再做做饭,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

解决了摆在我面前这个难题的竟是光。

光进入“特别班”之后不久,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喜欢高声和噪音的小朋友。于是,两个人便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的吵闹。

不仅如此,光不还开始帮助这个活动能力比他差的朋友去上厕所了。能帮助小朋友做一点事情,这对于在家里一切都靠妈妈安排的光来说,实在是一种充满新鲜感的快乐体验。渐渐地,他们两个人在距离其他孩子远一点的地方摆上椅子,一起听起了广播播放的古典音乐来了。

又过了一年,我发现超越鸟儿的歌唱,人类创造的音乐开始成为光可以理解的语言了。他甚至能从播放过的曲子中记下朋友喜欢的曲目的名字,而且回到家里能找到在那首曲目的CD光盘。老师也发现在这两个几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孩子的语言之中,已经出现了巴赫、莫扎特这样的词儿来了。

5

从“特别班”到养护学校,光是和那个孩子一起上的。在日本,读完高三,智障孩子的学校教育便结束了。毕业前夕,老师为就要毕业的光和同学们举行一个告别会,作为家长那天我也去了。

在毕业典礼的宴会上,无数次听到老师说“从明天开始不上课了”的光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

光说完,光的朋友也十分深情地说: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两个人都如梦初醒似的,静静的微笑浮现在脸上。

光从小跟着母亲学习了钢琴,这会儿已经可以自己作曲了。我以上面的对话作为基础给光写了一首诗,光把它谱上了曲。这首曲子后来发展成为《毕业变奏曲》,在各种各样的演奏会上被演奏。

现在对光来说,音乐是他蕴藏于内心的深刻而丰富的东西,也是他将内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会传达的惟一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在家庭里发芽,在学校里发展成形的。不仅仅是语文,还有自然科学、算术、体操、音乐,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与他人交流的语言。还有外语,外语也有着同样的功用。

为了学习这些,无论是什么时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学的。我认定了。

正文 第二章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第二章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1

关于祖母的许许多多的记忆之中,最后的部分是我七八岁时候的事,是战争中的事情。我祖母的名字叫Fudei(毛笔),祖母说她只对我说了这个名字的秘密。祖母说正像这名字的意思一样,她是为了记载森林里发生的事情而生的。如果祖母真的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不知道顾虑什么,反正我是终于转弯抹角地问了祖母记录了什么。祖母说:“不,还没记呢。我还清楚地记着一切呢!年纪再大一些,记不清楚事儿的时候再把它们写下来。到那时,你也要帮我些忙啊。”

我真的很想帮助这件事呢。即使不是为了帮忙,我也十分爱听祖母讲故事。祖母是能把自己记住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的人。每次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把话说开去,连我也知道的地方、人家、人名,还有山茶花盛开的那一大片花丛,还有那家三代前叫左卫门的人,都会出现在她的故事里。祖母说到高兴处,她会唱歌一般一直讲下去。

祖母讲的故事之中有一个叫“自己的树”。祖母说:

“那树在林子的高处,山谷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魂灵从自己的树的根,也就是树的根部那里出来,走下山谷钻到刚降生的人的身体里去。所以呢,人死的时候只是身体没有了,那灵魂呢,是要反回到树根去的。”

我问:

“那么我的自己的树在哪儿呢?”

“马上就要死的人要睁开了灵魂之目,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树在哪里呢!”祖母这样回答我。“这会儿就急着知道它干什么呢?话说回来了,要是一个聪明的灵魂的话,诞生的时候,自己是从哪棵树根来的是记得住的。但是啊,那可不是能随便顺嘴说的事情呀。还有哇,进入林子里,无意中站到自己的树下,上了年纪的自己就会和那孩子相见。可是啊,因为小孩子特别地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所以,还是不靠近自己的树才好。”

祖母告诫我说。

坦白说,我为自己不是能够记住“自己的树”的聪明的灵魂而深深遗憾。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入林子的深处,在一棵自己觉得十分伟岸的大树下站下来等着,心想年迈的自己会来吧。如果能顺利地和“那个人”见面,我就想问他问题,用在学校学的普通话问。我充分做好了提问的准备。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我这里的“怎么生活过来的”包含有“用什么样的方法”和“为什么”这两层意思。还是孩子的我,那时是想把这两个意思合在一起发问的。自然,先定下来问这两个问题中的哪一个,之后再一一发问是一般的做法。但是我就是想两个一块儿问,并且觉得“那个人”是会把两个问题糅在一起很好地给我作答的。

岁月过去近六十年了,一天一天生活过来的我成了年迈的老人。回到故乡的林子里,虽然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树种,但从那棵伟岸的树下走过的时候,我想像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小时候的自己也许会等在那里这样提问吧。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代替冗长的谈话,我不是一直在写小说么。我现在想,我如何就开始用写小说这种方式回答提问了呢?这个念头来自我无数遍地读夏目漱石的小说《心》。我稍微就读书这个话题说一句:如果你感到哪本书实在是一本好书的话,那么就请隔一段时间重新读遍,而且每遍,都用不同颜色的彩笔画上线,在空白处记下阅读时的杂感。这是一种有益的读书方法。

让我回到原话题。在《心》中我捕捉到的是小说中那位被称做“先生”的人对年轻人所说的下面的话:

“请记住,我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我领悟到,漱石正是像在“自己的树”下做长谈一样写着小说啊。

《心》中还有一句使我动心。

“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如果在你的心中能有新的生命注入,我当满足。”

我也是一边写文章一过梦想着,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如果我的作品能作为新的生命在年轻人的心中存续,那将是我的幸福。然而,我没有把它说出来的勇气。具体地说,是没有为年轻人、为孩子写书的勇气。我知道,这正是从事四十年写作的我所未竟的事业。

2

尽管如此,可是渐渐地在我心中,为年轻人、为孩子们写书,像在“自己的树”下与他们聊天那样为他们写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

从一九九九年晚秋开始到今年初春。我在柏林自由大学讲学,除了和那里的学生们交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外,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经历。在柏林工作的日本人很多,有的一家人在那里,有的父亲在那里,有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日本队人。他们的孩子,有的接受德语的中小学教育,有的就读于日本人学校。

孩子们进入不同学校接受教育,家长们共同的愿望是让孩子学好日语。他们自己出资、自己管理,利用公立学校休息日的校舍成立了日语补习学校。我与从事此校管理工作的父母们认识,特别是其中有一位母亲经常帮助一个人生活的我买日用品。这位母亲邀请我去学校给孩子们讲点什么。

四年前,在美国的普林斯顿我曾有过这种经历。我琢磨出一个个“方法”因为对于听讲的孩子们来说,突然有一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来讲演,他们自然不会感兴趣;对于前去讲演的人来说,站在陌生的孩子们面前,也完全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我想出来的办法是让来听我讲演的孩子们提前做一篇作文。我呢,用红色钢笔改正其中不确切、错误的句子,调整文章的顺序,使最想说的内容清晰地突现出来。这种做法日语的老说法叫做“添削”,自己对自己的诗或文章加此修改时,则叫做“推敲”。

可是,我并不使用这两个词,我喜欢把别人的文章也像对自己的文章一样全心全意地反复修改,使之趋于完善,我喜欢把这种方法用英语elaboration(精心制作)这个词来表述。

为什么呢?因为“添削”一词有一种像老师给学生改作文,居高临下的感觉在里面;“推敲”呢,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里面似乎含着“出于爱好”这一层意思。而“精心制作”这个词,我觉得是和对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一起琢磨文章,双方平等地在这一行动中同时得到提升。

我把在普林斯顿获得的经验稍加改良,以同样的方法在柏林实行了。在柏林的作文主题是“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比较”。题目布置下去以后,每个孩子要写什么都和老师作了仔细的商讨,孩子们还把在日语学校体验入学的事情写入了文中,真的都是很有趣的作文。

作文的开头都清楚介绍了和老师反复商讨的内容,孩子们对自己的经历作了认真思考,在作文在可以看到他们无论对德国人还是日本人的公平的观察态度。在阅读过程中,我分明感到生活在外国城市,可以用两种语言交流的孩子们对语言敏感的特点。那年夏天,母亲们聚到一起,进一步发挥我的“精心制作”,采用可以明了地看到什么地方做了如何修改的装订方法,把孩子们的作文做成漂亮的作文集。

为了回报孩子们的努力,我把自己对童年时代的回忆和天生有身体障碍的儿子的事情写成了文章,在大家面前朗读了。得知这次讲演会情况的德国记者,希望我把那篇文章改写成答德国小朋友问的形式,并刊载于南德意志的报纸上。从为生活在柏林的孩子们改作文开始,我感到自己为年轻人、孩子们写文章的热情不断高涨,并结出了一颗果实。这颗果实就收在这本书的最前面。

3

后来我回到了日本,再一次生出继续写这类文章的念头,那是源于在长野的高原与指挥家小泽征尔先生的几日长谈。小泽先生的谈话内容已经在报纸上登载了,我想一定会有不少的爸爸妈妈读过它的。

这以前,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和妻子与光还没有像这样在安安静静的饭店里闲适地住过几日。而这几天,早晨我们在开满黄花的草地上散步,这种菊科植物早晨开出黄色的花,夜晚则卷成细细的杆儿,如紫色的铅笔。白天我与小泽先生聊天,晚上,就在现场观看小泽先生与原美国著名的四重奏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一起教年轻人音乐,指挥他们一点一点演奏弦乐四重奏或者大提琴协奏曲。

听着、看着小泽先生指挥下的青年演奏家们的演奏练习,我觉得这正是一个“精心制作”的了不起的实例。那是一个少女模样的小提琴手和中提琴手、大提琴手演奏四重奏的场面。小泽先生打断了他们,让演奏者考虑自己想创造出什么样的音乐,应该如何去演奏,如何去听同伴奏出的音乐。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泽使用的是十分简单易懂的语言,并且用表情和身体动作辅助,循循善诱。年轻人们凭着小泽先生的指导,依靠出色的技艺和反反复复的练习,最终弹奏出了有自己特色的音乐,优美又富有感情内涵。

我一边观看,一边陶醉在音乐之中。同时又想,年轻的人们啊,我见证了你们完成了人生的一次“精心制作”的重要时刻。

我想,小泽先生一定是满怀着期待——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在这些年轻的心中新的生命将继续跳动——指导他们的。

“已经没有时间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和好啊!”小泽先生常说。

使日本人把欧洲音乐弹奏到世界水平并获得欧洲人承认的第一人就是指挥家小泽征尔。他在为使年轻人能与这项事业接轨面努力工作着。在全世界飞来飞去的紧张的工作中,这次他来到高原,我看到快乐在他的内心流淌着……

尽管只要在日本我就不具备“现场”去讲什么的机会,但我开始想要把到目前为止,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所知道的、了解的东西,更为广泛地传达给年轻的人们。

正文 第三章 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第三章 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1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去中国地区的某外讲演,遇上一个和我搭话的人。对这个人我确实有印象,但是究竟在哪里见过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人的骨骼、肌肉都很发达,但让人觉得他这副身体不是通过体育运练就的,而是是长期干体力活的结果。

讲演会结束以后纷乱拥挤的时候,一般说来只有大人对喜欢的小孩子才会那样做,我的后脖颈子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啪”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盯着我看。他把大手一直放在我的脖子上,带着有此致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啊!果然是!在河流流过的那条街上的!你不是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听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一个小说家,我想,大概就是那个孩子吧。名字我没记住。你小时候不是不戴眼镜吗?”

说完些话,那个人高声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入小城静谧的夜晚的街中,那一刻,我的心被怀恋却又复杂的感情冲击着,不可抑止。把这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的的骨骼在想像中还原成青年,肌肉还原至柔软,记忆之中便浮现出一个有些像山羊的年轻人的形象。使我的记忆彻底复苏的是那个人像是大人逗小孩似的“你不是说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这句话。

2

首先要说一下海豹。这些是后来慢慢地想起来的,记得是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到初夏之间的事。那年夏天日本战败了。战败以后相关联地发生的许多事情使我难以孩子气地生存了,虽然我知道自己属于显得比实际年龄幼稚的那种类型。战败的前一年,奶奶和爸爸在短时间内相继去世了。面对着不断发生的痛苦、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态变得接近于实际年龄了。或者可以说想问题更接近于成年人的。但是,在这种转变过程中,我始终没有丢弃内心中出孩童般的幻想,我的童心没有老下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就要讲讲我读战前出版的儿童读物的事情了。那是一本厚厚的儿童杂志。

这里说的战争是在我六岁时日本与美国、英国还有其他国家之间展开的太平洋战争。但是在此之前和中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按我的年龄计算的话,在我两岁的时候,已经驻扎在中国领土上的日本军队挑起了战争。那时还是小毛头的我什么也不懂,后来一点一点知道了祖国、外国、世界这样一些词汇,于是便知道了自己的国家在以世界为敌进行战争这个事实。

在那漫长的战争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新刊出的杂志变得越来越薄,里面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看了。杂志印刷的册数减少,我甚至觉得我所生活的四国的林中小村都没有谁来送什么杂志了。

一本几年前的旧杂志让我着了迷。杂志里写着加拿大北极冻土带,也就是一年的大半时间被坚冰覆盖的地方生活的爱斯基摩人(用现在的叫法是因纽特人)的孩子如何在海面冰原的边缘猎取海豹的事。

猎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晴天去冰原散步,在临近海面冰原的时候,只要发现冰面上小小的冰窟窿就可以了。因为它是冰面下住着小海豹的标志,刚刚出生的小海豹要通过它呼吸。猎者透过薄冰观看,等小海豹要在冰洞下仰起头,就用钢钎扎穿薄冰,小海豹就是他的猎物了。

立刻,我开始想像从眼睛到鼻子被除数钢钎扎住的小海豹的小小的身体。我是不想做那样的事情的。那以后我开始不可抑止地去想小海豹的事情了,我想把小海豹用来呼吸的小冰洞洞一点一点地弄大,把钓到的冻好的小鱼喂给它,让它吃上瘾。给爬上冰面来的小海豹在阳光下理顺毛发,带小海豹在冰原上散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走在林子里的时候,也想身后有一只小海豹跟着。我叫它“约根”,这是我用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地名给它取的名字。我还可以和它说这说那的。在小孩子的世界,这样的事情是立刻就会传开的,甚至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大人,也拿能像牵狗一样带小海豹散步这件事取笑我。

3

就在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些“预科练”的年轻人,他们在一家旅馆住下了。他们挖山谷周围被伐掉的树剩在那里的树根,把它们运到山谷中制作“松根油”。下面我需要介绍一下“预科练”和“松根油”这两个词。

“预科练”是“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略称。我的大哥十七岁就志愿加入了“预科练”。它是让将来的飞行兵在尚未成年阶段就接受飞行兵训练的一种制度。但是在战争的后期阶段,没有可资他们训练的机器、器材,于是,“预科练”的年轻人便干起制造飞机燃料“松根油”的工作来了。这些人分散到各处的林子里,也来到我们的山谷中。

松树的根部含有大量的松脂,把它们蒸馏,出来的就是“松根油”,用我们身边的东西来说就是松油。制造“松根油”的工厂就设在我们村落的上游河边,为此,山谷之中总是飘满挥发性的烟味儿。

“预科练”的年轻人是村里孩子们眼中的勇士。但是听说有时候他们之中年龄大的让年龄小的在工厂后面排好队,然后殴打他们。本来每到假日,“预科练”的人就和我们小孩子玩,农家孩子的妈妈们总把食品拿到他们那里去慰问。他们住在旅馆的二层。我不想和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接近,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再去那里了。

可是有一天在去邮局的路,“预科练”的一个年轻人从旅馆的二楼叫住我,楼上下来一个孩子把我带到年轻人面前,那个年轻让我讲了小海豹的事情。

那以后过这么多年,这个人的确是当年“年轻人”中的的一员,这个一生都在从事体力劳动的六十来岁的男人,大概偶尔听说在自己度过痛苦的青春的山谷里,出了一个小说家,就来参加一下我的讲演会。也许就是想看我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在人面前讲话就必是“在大山里的深处,我养了一只小海豹……”那种滑稽的开头吧。我想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孩子中间被传为笑料的“在河流过的那条街的”少年的旧日模样了吧。

4

那时候,白天我讲幻想中的小海豹,有几个不朋友也相信了我是和小海豹生活在一起的,我被他们当做不可思议双好玩的家伙接受了。可是到了晚上,我总是因为陷入深深的思考而睡不着觉,一个人熬着长夜。让我想得不能入睡的是不久自己就要参军去战场的事。和小朋友每次做战争游戏的高潮就是冲锋,可冲锋的时候,自己跑得那么慢,要是被战友们拉下掉队了怎么办?

从我和弟弟妹妹铺满被子的狭窄的寝室中,可以看到已经撤掉楼梯的、家里人好多年谁也不上去的二楼的楼梯口,它张着黑洞一样的大口。我一个人大睁着眼睛,无法抑止地想像着。挂钟一个小时敲响一次。在上一次敲响和下一次敲响之间,我觉得那时间长得就像人的一辈子。

我的想像是这样展开的。战友们冲锋结束后,我并没有放弃追赶他们,一个人背着一把步枪一步一步地跑在广阔的草原上。陆军士兵的要求是二十岁以上的人,可是我的身体还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到后来,我与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Gumter Grass)聊天儿,知道了他曾有过做少年兵被逼上战场又被俘的经历。谈话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端详了这位脸上刻满皱纹的小个子格拉斯,把当年自己的假想和他作了着实的比较。我的假想沿着可怕的方向滑了下去。我千辛万苦地追赶上冲锋结束正在休息的队伍,他们立即说我是因为胆怯才特意装做掉队的家伙,甚至说我如果有可能的话,会逃出场去。

君特.格拉斯写过一个德国少年兵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时(当时日本与德国同盟,与共同的敌国作战),他从攻占法国的战场上逃回,途中与自己所在的部队走散,后来被作为逃兵处刑,还被吊在街边电线杆上。在后来掀起的“那些可怜的少年兵不是逃兵”的恢复名誉运动中,格拉斯还和我取得联系,我支持了他们的行动。

我的更恐怖的假想是,一个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跑,突然身后高高的蒿草和灌木丛中冲出了敌人。我向敌人开枪,因为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只要我睁着眼睛,我的假想就一定发展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之后,便是恐怖得令人窒息的梦。

在梦里,我以为是敌人而开枪,实际上那敌人和我一样是在冲锋中掉队的同一个部队的士兵和一个美国兵。那个活着时候我从来没见过的美国青年,现在成了被我打死的尸体在脚边滚动……梦里我还经历了其他更恐怖的事情。但是,当我泪流满面地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回想那令人心颤的梦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再现它。我十分清楚,我还会做同样的梦……

夏天,战争结束了。就在知道战争结束的当天的夜里,我没再做冲锋时掉队的梦。而且,就连那个一直伴随我的、关于加拿大冻土带的小海豹的幻想,也在那年秋天,因为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迷恋的故事”而被自己冷淡了。

正文 第四章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第四章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1

我经常会收到初中三年级或者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寄来的社会调查明信片。在许多产问题中,经常有这样一个问题:你小的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读这种明信片时,总会有四五个少男少女放学后在教室里把头凑在一块儿,商量课外小组活动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像他们做完社会调查问卷后,或者聊天,或者不做声地各自在心里继续想着什么。

比如,如果我说,我一直想成为现在自己这样的人,他们中大概就会有人觉得:大人中还有这么自我满足类型的呐。或者我说,我没能成为自己小时候一直想成为的那样的人,他们就会想:好可怜啊之类。

也许,少男少女们在读调查结果之前就已经做“结果会是如此如此吧”的预想了。完全不去考虑自己所提出的问题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就做问卷自然不是一件好事。实际上,提完问题之后到收到答案以前,没有考虑回答的基本上也不是一件好。

我在对这事情做了许多考虑之后,决定不回答社会调查问卷了。 但是,却不知不觉地像下面那样在头脑中构思起文章来。

我小时候,每次想这个问题时,大概都都是对不同内涵的“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思考。因为是战争中的孩子,所以我和一起玩儿的小朋友好像谁都有成为战斗机驾驶员的愿望。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停留在心的表层的东西,内心深处我却在说不。我觉得我不具备作为飞行员所必需的灵活的运动能力、在狭窄的操纵席迅速衡量事态的判断能力、数据综合运算后与敌机英勇战斗的能力。我头脑的工作方式大概不属于这促类型,我想。

其实在我看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并不是指做什么工作,而是指想成为拥有什么样的心灵和保持什么样人生态度的人。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个具体人物的。我想等我长大了,不现在就开始。我就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一个有勇气的人。

在一次“你所尊敬的人”的命题作文中,我写了那个人的事。因为语文老师在班级里读了我的作文,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不大笑的。甚至发展到高年级的女生也特意来我们教室前的楼道里,站在那儿边用手指着我边大笑的地步,因为这个,作文发下来以后我就把它撕碎了,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的事情我一直不能忘怀,甚至就在今天,当时被感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人的名字我记不太清楚——好像是姓kouno——如果通过相关事情来回忆的话,按当时的叫法,大概是发生在国民学校三年级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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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uno是一个看上去很苍老的人。他在小学,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做校务员。当时我们都叫他勤杂工。用英语说就是pepper and salt。他剪得短短寸头,头发白多黑少,毫不修剪的胡须在脸颊和下巴上乱扎扎的,很刺眼。小小的个子,穿一件黑色立领的制服,永远是拿着一把扫帚扫校园的墙角。他的形象甚至让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害怕,老师们对来自他的问好也不太理睬。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印象,我逐渐熟悉了学校以后,也就不再注意他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山犬事件”。

山犬最初是指日本狼,这种日本产小个头的狼在很久以前就绝了种。战争期间,食物减少了,有余裕养得起狗的人家也越来越少。少量的狗在环绕小村的山坡上跑,渐渐地野性恢复到它们身上。人们那时说的山犬便是这些狗,并不是原意的山犬又在村里重新出现。但是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很害怕这种恢复了野性的山犬。

有一天,山犬中最大的一只在中午休息时间跑到了校园里,转圈地追赶学生们,所幸的是没有谁被它咬着。但是,女生们的哭哭叫叫声早已震荡了整个学校。好不容易,我们都跑进教室里避难了。那只山犬仍然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跑。我们在教室里一直盯着那只狗,有的老师还说这山犬也许得狂犬病。

就在那当儿,藏在饮水池边小屋里的高等科的三名女生往校舍这边逃来,但她们被山犬发现了。整个校舍里的人都紧张得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村里没有中学和女校,高等科是我们对国民学校毕业后留下来继续学习的学生的称呼。

这时候,kouno紧握竹扫帚,一只黑犬般地向山犬扑去,立刻与吼叫着正要下口咬女学生的山犬搏斗了起来。最后,山犬被击退,顺着校舍之间的小路败退到山后去了。老师和学生们还是害怕反扑,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Kouno从蹲坐着哭的三个女生的身边离开一点,垂着头站在校园里。

我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人。我盼望着。我曾经学习了树木方面的知识,想将来在森林合作社工作,这个理想之中也包含着在林子里保护女学生不被山犬伤害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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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头发也花白了,也是黑的少白的多,大概比当年的kouno还要大十几岁吧。现在我琢磨,孩童的时候,其实是任何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我想不论是谁,都会有几个刻在自己心里的偶像吧。我检讨了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发现无论自己想成为谁那样的人,最终都没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但是同时我也发现,自己还是一点一点地像起那个人了。

因此可以这样说,从小时候起就对某个人的行为和生活态度存有深刻的印象,持有要成为那样的人的决心,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人格即人。孩子就是应该以孩子的方式去探寻人的内心世界。我觉得我小时候对人的看法有正确的地方,也确实有搞错的地方,那是受大人们的“那个人不行”等说法影响造成的,现在我把它连同羞耻一同抹去。但是与此相反,也不要受大人的“那个人了不起”的说法左右。凡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去思考的话,一般说来都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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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举的这个例子是一个少年写的文章。他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之后作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的判断的

1923年,即大正12年,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作文是当时在东京经历了那次地震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写的。

这次的地震和火灾在深川和本所地区最为严重。深川的猿江小学校长在地震那天说学校是钢筋水泥建筑,应该是安全的。所以,让附近大批居民进来避难。连平时下雨天使用的操场等地方都被避难者和行李占得满满的。可是地震过后,大火凶猛地,向避难者扑来。“糟糕!这么多人不马上疏散的话……”校长说完,立即和其他老师一起疏散避难者,之后,又把“御真影”交给了副校长,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却……

在这个地方我暂时中断引用,说一下写文章时需留心注意的地方。大家都看过图书馆或者爸爸书架上的书吧?那些书里的“注”总是用比正文小一些的字体印在正文的旁边或者文章的最末尾。我这里想说的就是注意一下做“注”的方法。

首先,说引用作文中的一个小问题,不过也许是引用文章印刷上的错误,在“大火凶猛地,向避难者扑来”的“凶猛地”的后面不加“,”更好。“御真影”是一直到战败为止,哪个学校都有的天皇天后的照片。我小的时候就听到过让人既恐怖又深感不尽情理的传闻。说某个学校因为失火“御真影”被烧,校长知道责任重大而自杀了。

其次,说一下文章的接续的方法。在上面中断引用的地方,即“……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之后、转折“却”之前,先画上一个句号,再用另一句话继续下文则更好。即为……之后,又把“御真影”交给了副校长,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可是……因为“可是”后面的句子也比较长。写这篇文章的少年,一定是听说猿江小学校长事迹的时候被深深地打动了,所以,把当时感受到的气氛和内心的感动如实地写出来了。接着上面断开的地方,少年继续写道: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时间逃出去,因此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自然,这一句就这样也很好,但是如果是我的话,会把它写得更长一些。把“准备”后面的句号换成逗号。接下去他写道:

所以后来人们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产规规矩矩地坐在操场上,手里握着钥匙,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已经死去了的他。没有放下众人抢先逃命,而是把避难者疏散开。在没有时间逃离险境的情况下,一个人堂堂正正地面对了惨死。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这里的“惨死”本来是读作sansi,现在读作zanzi的人居多。虽然是这样,但是用于“惨死”的时候,sansi这个读法是正确的。这个细小的地方也请记住——意思是死得残酷。

这个少年把校长死去时的姿势、手中拿的东西、手臂的样子等,如此详细地、清楚地写出来,正是因为他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边听一边如自己亲眼目睹一样在头脑中形成了画面。他回想着这个画面,写出了最真实并且在他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东西。除此而外,少年还对校长在地震、火灾并发的那个日子里的言行在所有人的行动之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做了揭示:“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少年还写了一篇更长的记录,叫做《关东大地震后的七十年》。现在是公元2000年,关东大地震是77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个少年后来成长为政治思想史的大学者。我在美国的大学曾多次和师从过这位名叫丸山真男的大学者的研究者一起工作,在他们对这位大学者的回忆中也包含着这个少年的面影,让我感觉到他们内心深处对丸山先生恒久不变的敬爱。

正文 第五章 抄写文章的童年

第五章 抄写文章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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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爸爸中一个不易亲近的人。但是,我有了一个非问爸爸不可的问题,没办法还是鼓足勇气去问爸爸了。后来再看,觉得那是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因此感到自己当时有些不可思议。我的问题是:

——树为什么直直地向上长呢?

关于植物吸收太阳的光和热产生有机物、释放氧气等这些我都知道,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希望得到什么别的回答吧。爸爸一直没张口。爸爸去世以后听妈妈说,爸爸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高兴的样子。

现在想来,这个问题当时对我为什么那么重要已经无法回忆出来了。以后,我发现了你垂柳那样枝儿向下长的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英语叫它“weeping willow”,法语叫它为“saule pleureur”,都是用“哭泣”“流泪”来称呼它的。

有一篇科幻小说以土星的一颗卫星为背景,说树为了吸收微弱的太阳光,便直直地向上伸展,有的树竟长到几千米。读了这种幻想的场面,我很想把它告诉爸爸。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以及战后的一段时间,一些人从被空袭炸惨了的城市来到村里寻住处,当时叫做“疏散”。后来留在村里住下来人人中有一个带来许多岩波文库图书的人。我通过妈妈去借,得到的回答是:“弄丢了的话就不方便了,所以不能外借。但是如果来这里的话,可以随便看。”

我的问题和一般的不同,当教科书里或老师地言谈中出现了我不知道的古典文句时,就想查找它们的出处,了解原文是什么样的,但我住的村子没有图书馆。

于是我去了疏散来的那人的住处,那里离农家很远。面对摆在书架上的那么多的岩波文库,我一下子呆住了:“用一辈子能把这些书全部读完么?”看我茫然的样子,书的主人教训道:

“要查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再来!”

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因为我想查古典文句在教科书上有现代语译文,我先把它们全部背下来,之后尽可能地预先推测、判断它大概在原书的什么位置。这样一来,从第二次开始,我就基本上可以在岩波文库中找到自已需要的东西了。找到之后就把它们抄写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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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背下来的古典文章很不容易忘掉,就是现在,我把新文库本为便天阅读新编辑过的古文拿起来重念时,就好像和五十多年前自己抄写在纸上的某一节重逢了似的,十分亲切。

还是结婚以后不久的事儿。妻子和我聊起了小时候课本上的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十八世纪后半叶,有志于学习医学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筹划翻译荷兰语的医学书。听了这本讲述艰难困苦的学习经历的书中的一段话,我就把牢记的原谅讲了出来。那时,妻子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想大家也不会那么容易习惯古典文言的原文,遇到用现代语言翻译不了的地方就想着“将来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的,先画上记号”,于是画上叫做“辔十文字”的记号,也就是画上一个圆圈,再在里面写上“十”字。我当时也是很快即采用了这记号的。

而哪怕是近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写的书,还是孩子的我也能用自己的声音试着把它读出来,而且是一读就说不清楚地很起劲,这事情本身让我觉得很有趣。实际上,好像从此我开始意识到“文体”的存在。

妻子说,当时那些年轻人对“鼻子furuhehhendo”这句原文不明白,为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师讲这件事时,她觉得很好玩儿。那些年轻人翻查到的这句话的注释说树枝砍下来后ruruhehhendo,扫院子时灰尘呀会ruruhehhendo。于是,他们确认它是“越堆越高”的意思。年轻人因为有了答案很高兴,又继续翻译下去。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妻子知道一句荷兰语ruruhehhendo非常兴奋。可是最近听学者在广播讲座中说,那些年轻人翻译的《解体全书》原文中并没有出现ruruhehhendo。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遗憾。可是从今年出版的讲读社学术文库本的《兰学事始》中,我了解到片桐一男先生在原书所附的解剖图关于鼻子的说明文字里找到了与ruruhehhendo发音近似的语言。片桐油先生之所以这么努力去搜寻这一发音,也许就是因为他和我妻子是同龄人,小时候也曾对ruruhehhendo感兴趣过,因此现在也不能忘怀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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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本书我读着很亲切,即是1999年末出版的岩波文为库的《折焚柴记》,松村明先生简明易懂的注释采用的是同页注。上了高中的孩子们,如果对亲井白石有兴趣的话,我向你们推荐这本书。我小的时候只有机会读了它上中下三卷中的上卷,你们也可以先轻松愉快地读这一部分。

《折焚柴记》这本书的书名从教科书上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对这本书抱有特殊兴趣是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我从新制中学的二年级的时候 开始产生了将来想做一名学者的愿望,而且比较随意地对朋友和老师说过。大概是间接听到的吧,一位并不是班主任的老师特意叫住我说:

“都说‘非备三事,难成学者’!”

我没太懂他的话的意思,但是觉得受到了伤害。我找班主任老师,请他帮我问了这句话出典的书名。战后我们村建立了公民馆,在公民馆的图书室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折焚柴记》中找到了这句话。“三事”指的是“聪慧”、“毅力”、“黄金”。这句话就是说,不具有足够的聪明的资质、执著努力的精神和金钱是很难成为学者的,用它来衡量一下自己,前边的两项即使不清楚,我们家没有足够的资财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就是借着查找这句话的机会,阅读了《折焚柴记》卷。白石写了许多不无遗憾的回忆。比如提到他三岁时可以写字,如果能得到高水平的先生的指导的话,书法会进步很快;提到六岁开始背中国诗并学习其含意,但没有使这种学习得以深入展开等等。看到这些地方,我从内心生出了同情。

但是,下面的这一节和白石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学者密切相关。白石说,他能够成为今天的他,所靠的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忍耐力差的缺点,世上的人只做一次的事情我要做十次、百次我所靠的就这样的一百次。”

往纸上抄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一边抄一边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没有那样执著努力的精神。我一个人跑到林子里面,放声地倾诉世间的不平:自己为什么出处在这样的地方,连想看的书都得不了手?为什么没有好老师?打不了高大的树,我就用棒子敲打灌木呀草呀什么的,我的情绪这样才得到了宣泄。

十五岁时的那一天,我决定今后要做与文学有关的工作。为什么呢?因为和其他方面的努力相比,我发现自己读书、抄写文章时不觉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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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代的我是从什么事情开始养成了习惯,把自己喜欢的文字,包括古典方面的,从收上抄写到纸上的呢?首先是因为请父母给自己买书是很难的事情。虽然邻村有一家书店,可并不常进新书的。再说我也没有钱去买。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把文章抄写到纸上的小男孩儿。我想多抄几遍会毫发无爽地背下来。“背错了远不如不背”,这是爸爸告诉我的话。

还有,就是我很尊敬能把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巧妙地用在每天的日常谈话之中的人。

我眼前浮现出了小时候读书的那些日子。那时,一想读书,我马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人把身体挺得直直的,想:“再看一本什么难一点的书!读完就喜欢的地方给它背下来!”无论是进入大学以后,和结识的朋友相比,还是成为作家以后,特别是和国外一起学习一起工作过的文学工作者相比,都使我感到自己曾不幸是一个贫穷的爱读书的孩子。世界的小说家、诗人之中,比如像俄国流亡诗人纳博科夫,他怎么会有那么富裕幸福的少年时代呢?并且那样富裕幸福的他这什么会把文学作为毕生的事业呢?现在我的答案是“那是时代的造就”,但是当时我想不明白。大家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时,如果还记着纳博科夫这外名字的话,那么请读一下他的自传。

我的妻子并非出身富裕,童年过得也说不上没有阴影。这在战争和战后没有谁可以例外。可她得了自体中毒症后直到康复,在漫长的病床生活中,也感受到了读书的幸福。生病期间,她母亲反复为她读宫泽贤治的童话。无数遍的倾听,使她记住了那美妙的节奏,宫泽的文章也一节一节地背下来了,特别是她的想像力能把书中的体会到的一切在头脑中转换成画面。所以。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想给孩子们讲述拉大提琴的高修,讲述老鼠母子的故事时,很容易会把她少女时代在头脑中形成的想像再现出来,画到纸上,再轻松地涂上颜色。

我呢,童年完全不是在快乐与富足中度过的,但是少年时代誊抄在纸上、记在心里的文章和诗,在现在的生活中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就是说,我也许不是像自已想像的那么不幸的少年。

正文 第六章 孩子的作战方式

第六章 孩子的作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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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写过“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爸爸是一个不易亲近的人”这使我一直有些不安。从那以后,在去印度和比利时的旅途中,我仔细回想我的爸爸。于是,一起度过的快乐和日子以及爸爸许多重要的教诲便浮现在脑际。

说说其中的一个。事情开始于我说了一句“在这么个树林子里长大的,无法成为世人皆知的人物”。其实这句话刚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感到这是抱怨的话。父亲只是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母亲则是想教训我的样子。

流过我出生的村庄的河与另外一条河汇流后继续向下流,在那下游有一个叫大洲的地方,那里有加藤藩旧城,据说曾祖父曾经在那里任职。母亲告诉我,在加藤家里有一个叫中江藤树的学者,是一个对中国古典学问做日本式研究的儒学家。他出身于贫穷的农家,却是日本人皆知的大学者。

“听说藤树先生啊,”母亲说,“一边做学问,一边为了养活他妈妈去卖酒……”

妈妈这么一讲,这个季节每天为纳内阁印刷局印制纸币的原料黄瑞香做最后检查工作的爸爸,就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接过话茬说“为养活妈妈卖酒,和给妈妈买酒喝,哪个好呢,哪个不好呢?……”

妈妈知道爸爸是在开她的玩笑,这一天的话题就越发地放不下藤树先生的学问了。凑巧得很,第二天爸爸因工作关系需要去大洲一趟,妈妈就让爸爸带我一起去,让我看一看旧城里藤树先生的石碑。

那天睡觉前,我一直用抹布擦爸爸的自行车和给我借来的自行车,给它们上油,做明天上路的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妈妈的心思我也知道,她一定还有意让我这个不和小朋友跑出去玩的孩子体会一下长途骑自行车的快乐。

之后很长时间,我甚至老是在梦里看到那天我经历的一件事情。到了大洲以后,爸爸去办事,我一个人在银行前面的小屋边上等待。我发现路边有一头被除套在车上的驴子。我记不起在哪里看过写驴倌儿虐待驴子的故事。好像翻译过来的欧洲民间故事集里也有,顿时想起了读故事时产生的同情,于是就伸手过去,想抚摸一下个头不太高的驴子的鼻尖儿。不料,那驴子“嘎”的一下就张开口向我的手咬来了。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体验了“人生的真实”的心情。我在梦里看到的,总是驴子来咬我之前被摧残的样子和张嘴咬我时露出来的一口乳白色的结结实实的牙齿。也许那驴子只想吓唬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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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爸爸办完事情走了出来,对我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妈妈给我们带来了盒饭,我们回头再吃怎么样?那石碑就是去看,内容连我都读不懂。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面条店,听说现在还开着。我们去那里说话吧。”

“现在还开着”这句话是话出有因的。那时因为正是战争结束前夕,粮食紧缺,能开下去的卖吃食的店铺已以不多了。

这样,我被爸爸带到了一家面条店。它坐落在桥边,坐在上面可以俯视深深的河流。入口处有粗大的柳树,与“面条店”这三个字极不相称,看上去更像一个安静而端庄的人家。店里已经有客人了。爸爸和我 被带过很长的土路走廊,坐到最里面堵头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要了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东西——爸爸喝了啤酒,我喝了汽水,随后我们吃了面条。

饭后又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不是平常听妈妈督促我学习时,有时会瞪上妈妈一眼的爸爸,此时却比妈妈更详细地讲了中江藤树的事情。

爸爸讲的藤树先生与学问毫无关系像是历史题材电影似人,所以我曾经对其要信性有过怀疑。很久以后,我读了小林秀雄的《本居宣长》,发现在这本书里引用《藤树先生年谱》所写的部分,就是爸爸当年讲的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事情。

因为是在别处不常见的内容,所以我想爸爸或许是和小林使用了相同的资料。或许是读了依据此资料撰写的正式的传记。我并不是说我爸爸如何如何有修养,我想他对于与土地相关的伟大人物,和我妈妈一样,十分感兴趣……

我按记忆把爸爸讲的写在这里。藤树的祖父随着藩主一起从其他领地迁到大洲的时候,少年藤树也跟着一起到了那里。他祖父受命做了那片土地的责任者——奉行。灾荒年,眼看要挨饿的农民纷纷要逃出去,奉行为了阻止农民吃了不少苦。

那里有一个叫斯保库的粗鲁乡人,正要领着农民往逃,藤树的祖父要抓他,他奋起反抗,于是奉行就用长枪把斯保库扎死了。斯保库的妻子抓住奉行的脚,想把他拖倒,也被当场刺死。

斯保库的儿子记着这笔仇恨,一直想袭击藤树的家。十三岁的藤树腰中挂刀,夜里一直绕着宅院巡逻,成为他祖父的膀臂。

“关于藤树的学问以后拿出时间去学习,今天知道了少年的藤树是这样的人。”爸爸嘱咐我,如果妈妈问起石碑的事,就这样回答。

回村子的路上,我和爸爸在河水从我们村流向大洲的宽阔的河滩边下了车,把妈妈给我们带的盒饭吃了。恢复了往常一样的爸爸突然发现我独自想着什么,就问道:

“对于我刚才说的,有什么闹不清楚的么?”

爸爸曾经教育过我,提问题的时候,首先要考虑清楚自己想问什么,否则不要问。在这个整理问题的过程中,自己如果想明白了最好。所以,我早就在跟着爸爸后面骑自行车的时候,把这一天在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和有趣的问题整理好了。

我的问题1:大洲是一个大城镇,农民是在这样的城镇中生活的吗?

爸爸说发生事件的地方是归大洲的加藤藩管辖,但是,它远离整块的领地。这样的地方叫做“飞地”,当时的地名是“风早”,现在说起来是在松山境内很偏远的地。方爸爸解释说,因为有的地方离本领地很远,负责管理那里的奉行责任就特别大,所以才拼命阻止农民外逃。

我本来还想问农民离开它租种的田地外逃,他们是要逃到哪里去呢?但是,这个问题对爸爸来说好像也过于困难,所以,我就没有发问。这也是从爸爸那里得到的教诲。因为爸爸说过,向别人提问题时,不要问使人为难的问题。现在虽然是在谈自己做过的事儿。可回想起来,还觉得一个小孩子能这样是蛮有克制力的呢。

我的问题2:面对拿短刀的斯保库,奉行持长枪扎死他,这不是很卑鄙吗?

爸爸说:日本当时分成很多个藩,那时像奉行那样的官和斯保库那样的农民之间身分地位相差很大。如果斯保库是像流氓一样的人的话,相差就会更大。地位高的人用长枪扎地位低的人,不会被除认为有什么卑鄙。奉行当时骑着马,还有家丁随从。

听到这里,我能想像出斯保库的妻子当时抓住奉行的脚,试图把他拖倒是怎样的情景了。

我的问题3:我认为十三岁的藤树挎着刀在深夜里巡逻,是很有勇气的。我做不到。我坦率地把这些话对爸爸说了。

爸爸望着河滩下面的流水许久没有说话。此刻,我的脑海中清晰的出现了爸爸另一次凝视江面的表情。那是我们这次谈话后不久,县长搞“战时产业视察”来到我们村,在我们家看把黄瑞香定型后输送出来的装置,这是根据爸爸的设计在大阪制作的。那天他喝令爸爸挪动那件一个人无法搬动的装置。傍晚,爸爸在房后凝视江面,凝视了很久。那以后没有多长时间爸爸就去世了。

再回到我的话题。爸爸考虑了很久,而说出来的却不是对我所提问题的直接回答。可爸爸曾经告诫我说:“回答问题要直接,多余的话、含混不清的话不要说。”我觉得爸爸有些不可思议。

“斯保库的儿子多次向奉行家射带火的箭,试图烧掉他的宅子。这种行动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所以斯保库的儿子一定有同伙,他们大概是据守在山里吧。说他是孩子,那时大概也已经是成年人了吧。”爸爸说。

爸爸还说:“这是两种势力之间的小战争啊。藤树确实是勇敢的孩子。你呢,你没有那种勇气倒不如说是正常的。孩子难道不该有孩子式的战斗方式么?如果斯保库的儿子带着他的同伙攻上门来,因为你是孩子,藏身到一个小坑里,从那里看外面发生的事情就行了。看在心里,不要忘记,这才是孩子的作战方式呢。……”

刚才提过的东京的小林先生在介绍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文章中说:“培育藤树学问的就是那块荒地。”与藤树相比只是时代变迁了,我也是生在那块荒地一,长在不适合培养学问的家庭里。但是,我的父母,他们用自己各自的方式一直为我清除荒地而努力着。

正文 第七章 新加坡的橡皮球

第七章新加坡的橡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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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着把对父亲的回忆写在这里。仍然是对他抱有强烈不满的事。说是不满,可是反复地考虑父亲引起我不满的言行,倒觉得实际上是含有许多道理的。

是我小学(当时叫国民学校)二年级那年夏初的事情。为什么连季节我都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我眼前出现了当时我把从学校得到的橡皮球购买券揣在上衣胸前口袋里,兴冲冲地跑回家的情景。

战争开始尽管只有半年左右,可也许是因为我们住在小村子的缘故,孩子们的衣料就不太容易买到了。我去学校穿的上衣是哥哥穿小的旧衣裳。衣服已经变形,显得软塌塌。妈妈剪了一块厚纸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又用线缝上了口。为此,从秋到冬,又一直到春天结束,我没能往兜里放任何东西。即使抓住了罕见的昆虫,把它放在纸做的三角盒里以后也不没有地方揣。我还记得当时我有多犯难。

橡皮球购买券是我在班上钉钢锤幸运赢到的。那年二月,日本军队和英国军队交战取胜,占领了新加坡。之前已经占领了马尼拉,占领,占领马尼拉是与美国交战之后实现的。为什么要攻打这些国家呢?因为新加坡和马尼拉当时是欧洲和美国的殖民地。但是,打开世界地图亚洲的一页,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日本军队连那些国家都占领了,这是很重要的。

因为占领了这两个国家,南洋诸岛的橡胶原料大量进到了日本。所以,虽然还做不到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橡皮球购买券,但是钉钢锤得胜者可以得到。比起新衣裳,我更希望得到橡皮球。这种球现在叫软式网球,但当时我们是按自己定的规则分三个垒玩它的。棒球正式传到我们村,连大人也参与软式棒球游戏,则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

我以前抽签从来没有抽中过,今天得到了橡皮球购买券,真是快乐无比。我立刻跑回家,直奔后院,向正在对一捆捆造纸原料做最后检查的爸爸报告,当然,买球的钱也需向爸爸要。

听了我的话,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是一开口说的却是让我把赢来的购买券送给输给我的孩子去,说完就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检查起剥下来晾干了的白白的黄瑞香树皮捆儿来。

我失望地走了出来。妈妈追上我,让我问爸爸不能买球的理由。于是,我第一次次鼓足勇气返回到爸爸身边。我对默默坐在那里工作的爸爸说了村里的孩子为什么能得到这些橡皮球购买券。自然,我所说的都是重复老师在课堂上带着感激的心情说的那些话:

“我们日本的战士勇敢坚强,打败了守卫新加坡的英国兵。这是我们日本的战士满怀爱意,搜集橡胶送回祖国来给我们的……”

爸爸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如下的话:“如果哪一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部队开到我们村子来,”爸爸抬头看了看妈妈晒在房檐底下一串一串的柿子,“满怀爱意的士兵把这些柿子干收走,送给自己国家的小孩儿吃,你怎么想呢?”

我对爸爸的话有多处不满,但是我整理不好自己的想法,就什么也没说。爸爸严肃的眼神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之后便闭紧嘴唇集中精力工作了。这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完了,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购买券送还学校。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太令人气愤了!我走了出来,在大门口,我看到妈妈已经把钱准备好了,现在我还记得,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元钱。妈妈从我的脸上知道了结果,也有些不满地说:“你爸爸他自己倒是接受了新加坡沦陷后特别配给的酒呢!”

当时的我,与其说不满爸爸,倒不如说更想反驳妈妈的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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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因为爸爸的话产生的不满一个一个地细想,这是我那时反复做过好多遍的事情。作为国民学校的学生,我很清楚自己思考的态度,把那时被称为大日本帝国的自己的国家作为世界中心,那是一种国家主义,进一步该叫做超国家主义的东西。

在学校时,我接受了老师教的如何强化大日本的思考方法,黑板上画着天皇、皇后置身于熠熠发光的支朵之上,支朵之下是有日本列岛的“世界图景”。可是一回到家,我就把奶奶和妈妈讲的村子里代代想沿的传说故事认真地存放在心里,并由它们生发想像,描绘了心中的“世界图景”。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互不妨碍。

我以和爸爸的感情冲突为记忆的线索,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发觉自己还是受老师的教育影响太深。这让人想到当时的国民学校教育,包括现在的小学教育,力量是如何强大。

首先爸爸说其他国家的兵士时也用了形容日本兵的“勇敢坚强”的词,好像哪个国家还能有像我们国家这样“勇敢坚强”的军队似的,我对这样的说法很不满。并且那“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意思不就是说日本军队会被除数打败么?这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我的爸爸是一个尽说丢人话的人啊!我这样想着,十分气愤。当然,回到学校把橡皮球购买券还给老师的时候,我不能把爸爸的意见跟老师透露一句,这一点我也是十分清楚的。

另外我还记得,听爸爸说“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长宗我部”的事情来。“长宗我部”是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我很小的时候,一到晚上老是和弟弟妹妹大嚷大叫,不进被窝睡觉。那样的时候奶奶就会说说:“长宗我部来了,快看,长宗我部来了!”奶奶这一招非常有效,我们听了部民马上钻到被窝里安静下来。

长宗我部元亲是土佐(今高知县)的治理者,他以土佐为根据地统一了四国。以战国时代历史为依据流传来的民间传说,奶奶讲给我听了。那也是很多可怕的故事。不仅如此,爸爸还带我去过长宗我部的军队从高知越过四国山脉进入爱媛所经过的那个大岔路口。

但是,即使长宗我部的军队进攻过这里,其他什么国家的军队(我感觉这军队可能是美国或英国的)要开到这里却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坚信。

战败后,美国驻军立刻坐着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子,在邻村,还向小孩子们抛撒巧克力和口香糖。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大概巧克力和口香糖在别的村子里发完了。到我们村里,美国兵只是向村民摇动手臂……从林子的高处俯瞰吉普车没着河边的道路开进村的我,想想了已经死去的爸爸的话。

下面是对爸爸的另一个不满。我认为,爸爸将日本军队把包括新加坡在内的南洋橡胶资源运回国,和村里孩子的食物被抢夺这两件事加以比较是不对的,甚至是卑怯的。

但是,别国军队进来的话,掠夺橡胶效资源之外难道就不掠夺食物么?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存在着这种怀疑和担心。正因为如此,爸爸向我说他的“理论”的时候,我没有反驳,只是闷闷地生他的气。因为有这样的记忆,所以战败后的第二年,一听说占领军发放粮食,我便对美国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

3

大概谁都看过报纸杂志上使用的“保守的”、“进步的”这样的词语吧。对这类词语有必要考察一下它的本义,但我这里和一般的考察多少有些不同,我们来看一下这些词汇实际使用的情况,也许可以做如下表述:

遵循国家和社会的现有存在方式和运动方式去生存;适应这一切去生存;以现在的存在方式的自然延长去想像、描绘未来的一切;不想改进现在的一切;完全根据所在国家、社会的强势的思考方法来决定自己的态度。特别是,把被教导的一切看得很重要,自己亦步亦趋地去实践,同时隔不久还原模原样地教授他人。

我想具有上面这样特点的人可以称之为“保守的”。当然,保守的思考方法、生存方式在实际表现上差距很大,就是在这些“真保守”的人里面,也有自己喜欢的和难以接受的。

我物别想说是“孩子首先是保守的”这一观点。也许会说,孩子作为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一切新的事情都十分敏感,说孩子保守,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婴儿对自己的环境完全满足、对大人为自己做的一切是完全听凭并依赖的。

可是,当孩子开始对自己所处的状态重新审视,开始从大人的照顾中一点一点自立的时候,他(她)就不再是保守的婴儿了,而向着“进步 ”方向转变了。

也就是说,他会就这样的人:他开始接受和拥有与自己一直持有的思考方法不同的东西,或者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从身边的一点一滴的事物开始更新、改造自己置身的国家和社会。

那时,我对爸爸的言论很反感,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坦率地说,就好像是遭到爸爸的话攻击了似的。尽管如此,我知道凭自己的逻辑是无法反击爸爸的。后来,我对爸爸的反感情绪开始淡化,渐渐地,爸爸的观点被我接受了。可是,当我觉得我能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这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爸爸也已经去了。

正文 第八章 在某所中学讲课

第八章在某所中学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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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大家讲这次课,我做了这样的设计。首先请读过我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这篇文章的人写下感想来。这篇文章,是我今年第一次到柏林自由大学工作时,给日本孩子们讲的。那些孩子的父母中有的一方是德国人。因为这篇文章刊登在德国报纸上,所以,我尽量使用容易翻译的写法用日语重新写了一遍。我把这事情写得这么复杂,是因为我想说明白,在国外想让外国人理解自己的想法,很难又很有意思。如果我能直接说德语,我就可以把自己想说的直接用德语讲给德国人。可我不会德语,所以在柏林自由大学的讲义用的是英语。

像这样把自己的想法用外语讲出来,然后再写出来,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一些新的体验。和用日语想、用日语说相比,使用外语表述自己时,对自己的观察能够更为客观。另外,无论如何都有用外语无法加以表述的情况。这种只有用日语才能表达的部分,实际上正是只有日本人中才能沟通的部分。

从今以后你们还要不断地学习下去,我从内心期望大家能够把一种外语实实在在地学好,学到能实际使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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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文章复印后交给了大家,并请他们写了感想。我是个作家,每天的生活就是写文章、修改文章。这是我作为作家的生活习惯。

这里说到了习惯。习惯有好有坏。有不太好的习惯,比如吸烟。医学工作者根据调查和研究,指出吸烟是肺癌的病因,所以,大家长大后最好不要学吸烟,就是自己的父亲吸烟,可能的话,也最好劝他改掉这坏习惯。像抽烟这样的习惯就是坏习惯。

当然,也有好习惯。比如认真刷牙的习惯。我小的时候赶上了战争,你们听了也许会吃惊的,那时像现在这样软包装的牙膏我见都没见过。而弄到像样的牙刷和牙粉也很难。老师教我们用手蘸上盐洗牙。尽管我母亲很重视让孩子读书学习,可刷牙的事就管得不那么严。这可好,因此我就没有养成认真刷牙的好习惯,我为此可以说后悔不已。

写完的文章特别注意要加以修改,这也是好习惯。至少我自己对已写好的小说,会反复修改。如果没有这样的好习惯,我想我不会作为一个作家直到今天。

那么,修改已经写好的文章有什么益处呢?

这益处一是使文章变得更易于读者理解,二是对自己来说,修改会使文章质量有所提高。这两者是相互联系的,今后大家不妨实际试着做一下。

正像体育运动可以锻炼身体一样,练习修改自己的文章,可以训练我们的精神。我多么期望能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经验传授给你们啊。

3

我还想和大家讲的一点是,小时候怎样做才能使自己的知识得到延伸和拓展,以及长大了以后如何让这一切和工作、生活联系到一起。今天你们的爸爸妈妈也都来了,希望做父母的也能听我讲一下我自己的学习过程。

我是作家,不是专门从事教育工作的,尽管大学时代我在大教室听过教育概论和教育心理学这两种讲座。并参加过教育实习,但我没有做过初中、高中的老师。我从墨西哥市开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若干校区、普林斯顿大学生和柏林自由大学都讲过课,但那是专门对大学生开的文学讲义,和一般意义上的教育还是两回事。

所以, 我这不是从教人的角度,而是从被教的角度,讲一下自己是怎样学习的个人以验。我小时候学校的情况,你们事先读过的我的文章中写过一些。因为正是战败之后,在我们四国森林的学校里,从小学高年级到新制中学的老师,也就是大家现在这个年龄段的老师中,在师范学校和大学学习过教育的不那么多。上了年纪的老师们虽然毕业于师范,但都是一直生活在村子里的。他们那么“自然地”教给我们与战争教给我们的一切完全相反的事情。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学生们——特别是我,对那些老师们不是很信任。

于是,这才真的不是好事情,我狂妄自大地定主意:一个人自学。我找到的学习方法是:不管是教科书还是其他的书,只要在里面发现了有意思的话,或者我认为正确的话,就把它记到笔记本上并背下来。而且,我还记下在那里面出现的外来语、人名,再通过别的书来试着查找它4

刚才我说,直到今天我还在这样做,这是真的。我可以举一个最新的例子。定下讲这次课时,我想多少讲一些能对大家庭教育有用的话。这是2000年夏天的事情,于是我重新读了一下最近几年读过的关于教育问题的书。

其中一本书的作者与书名,我希望大家上大学后也能想起来。这就是加拿大学者诺斯洛夫·弗莱伊的著作,日译书名叫《伟大的体系》。很遗憾,在这里我不能对他关于人类文化与语言的作用做过多的介绍。

这本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在此引用一下,译文是我翻译的:

所谓老师,本来——至少从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以来,是这样被认为的:他并不是把子他所知道的教给那些无知人们中的某一个人,南昌是一个致力于这样要作的人——他启发学生把问题①重新提出来②,他从事这一工作的战略③中,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让学生认识到虽然目前还不能明确地用语言表达,但实际上他是知道的④。当然其中还包含着打破那些妨碍学生了解自己本来知道的事物并压抑⑤学生心灵的各种力量。与学生相比,之所以老师这一边常会提出问题来,理由正在于此。

这段话听起来很艰涩吧?大家现在还理解不了不要紧,我给这段文字中出现的单词和句逗标上了号码。我现在是用这段文章作为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一个人应该怎样学习,并希望大家掌握相应的战略,即引文中标有③的部分。

“战略”这个词,用英语来说是strategy,大家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确定大的方针是吧。用踢足球做例子,特鲁希教练在比赛获胜后讲到,前半场打防守,后半场进攻,这是我们既定的战略(strategy)。在后半场快要射门的时候,队员中村几次把球传给队员高原,这是具体的作战方法,是战术(tactics)光你们有一个想向父母提出并无论如何都想让他们答应的要求时,也许你们在语言准备上并没有那么明确,但内心中不是也多少有过盘算吗?这就是刚才引文中④的部分。

而且,有时觉得某件事明确说给父母多少有些不好是吧?这件事因此被放在心中,这就构成一种心理上的压抑。用英语说,是repression,就是刚才引文中的⑤。

前面引文中的“问题”一词旁边标上了①,这个词原文用的是英语subject,一般人们都把它翻译成成主题,但我这里想对“现在思考的这一问题”加以强调,所以,就使用了更普通的“问题”一词来翻译。

标处的“重新提出”这个词在英语中相对的是re-create。Re后面有“-”,表示这是一个复合词,发音就像我刚才读的,是rikrieit。我的发音不好,可能听起来很难区别。如果没有“-”就同recreate拼写相同,发音也变成relroeit。

我之所以说得这么琐碎,是因为我小时候特别热衷于翻辞典,将英语文章的的含义仔记住,记到自己能用日语准确说出其内容的程度。因此到了某种场合,我据此可以判断说“啊,这和那句英文说的是同一件事。”对于英语如果能像好多归国子女那样按照英语的语境加以理解当然最好,但我却是这样记忆的,我成长的环境让我只能这样这么做。这样一来,读英语书要花很长的时间,但这很明显是有益的。如果认真读的话,日语的书读起来也是需要花时间的。

有一位叫柳田国男的学者有这样的高论:照老师教的样子去模仿的是学习,这和“学”这个字的古义是一致的;将学习的东西学到可以自己加以活用,这叫学会,比如我们常说“学会骑自行车”;不用教也能加以判断,叫做“悟”。他说人应该从学习进而到学会,如果可能的话,还应该进入“悟”的境界。那么,re-create并不是第一次做什么东西,而是和从头开始做很接近,即重新再做一次,所以我用“重新提出”不定期翻译它。

对于优秀的音乐演奏家来说,在我们面前,哪怕是演奏肖邦的名曲,也会以和我们一起共同创作的心情对这作品进行再创作。我认为,演奏就是一种re-create。

们。后来,进了高中和自由、更积极地去做,用刚才说的方法从一本书查到另一本书,就这样找到自己要读的书,度将它们串起来。这就是我的学习方法。这种学习方法直到今天我还用。

正文 第九章 我的学习方法

第九章我的学习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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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着前一篇的话题写。这里先从刚才我翻译的文章中出现过的人名和书名讲起,当然讲这些只是为了说清楚我小时候的学习方法。现在大家只要记住有一位叫做柏拉图的学者——他活跃在公元前5世纪末到公元前4世纪中叶,在雅典建立过柏拉图学团,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将来大家进大学后如果能想起来这个名字,我希望你们能读一读他的《柏拉图对话录》。

这是我的学习的方法。我发明这种一个人就能做得到的方法是十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去世后,我没有可以直接问问题的人了。就是现在,我实际上还在使用着这一学习方法。

这有据可查。今天,想着要为大家讲课我开始做准备。在准备开始之前,即使什么还都没有看,头脑中也马上就浮现出一些东西。但我还是要查一下我自己的卡片箱——这卡片箱现在已经有立式钢琴般大小——我要查的是其中的“教育”这一项。这做法和我小时候在笔记本上不加任何分类地记下一些东西,在原理上是完全一致的。

在卡片里可以找到不久前看的觉得很有意思的诺斯洛夫‐弗莱伊著作的书名以及他关于教育方面的观点的页码,接下来是去书库找弗莱伊的这本书。我阅读时在晕本书中划下的起提示作用的红线和记下的阅读时形成的一些想法这时都变得有用了。

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在《柏拉图全集》中把收入《美诺篇》的那一卷找出来,确认一下弗莱伊所引用的部分是否准确。

但是,因为这一次我是要在大家面前讲课,我就有了特别要注意的地方。刚才提到的《柏拉图对话录》,这本书是采用和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等人对话的形式写成的。像弗莱伊说的那样,这是原样保存了老师比学生更多地提出问题的对话。老师这样做,是要把尽管学生一时还没有找到的表述的语言,但在内心中却是非常清楚的东西引导出来。

这篇《美诺篇》写的产一位对于都市国家雅典来说为外来人,名叫美诺的年轻人和苏格拉底的对话。目前,许多人就应该如何进行道德教育进行了多方面的讨论,比如为什么不能杀人,比如作为个人的自我的私和政府的方针、国家的政策,这两方哪一方更为重要等等。

可以说在座的各位是最辛苦的,因为你们必须接受这方面的教育。但是这本书所讨论的“德”其实是和一般意义上的“德”多少有些不同的“德”。

我希望大家记住《美诺篇》这本书,它收在岩波文库中,我还希望大家进大学后能读一下。小时候,当我遇到当时读了也不能完全明白、期望什么时候再读的书,我就会把作者、书名写到笔记本上,而且写上为什么将来想要读它、自己感兴趣的是哪些地方等,将那个年龄的自己所能理解的尽可能都写下来。当然,这里更多的是摘抄,诸如在自己读来非常有趣的某某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这就是我一直用到现在的学习方法之一。

而过了几年后,实际上读了那本书,觉得确实和原来丰收的一样那是一本好书,得到这样确认的时候我是极其高兴的。在棒球比赛中不是有“打下正着”的时候吗?书和读书的你之间也有这种“打个正着”的时候。读书的能力(在成长期中,它与年龄关系也非常大)、为了读这本书而做的预备阅读以及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经验,这些会共同帮助我“打个正着”。

你也一样,为了你和某一本书之间“打个正着”,不要急于马上就开始阅读。通常看到自己不知道的书,只要想到这可能是一本好书,就不妨首先在书店或图书馆读一下这本书。如果有富余的钱,能把它买下来当然最好。此后则是一直不忘记它,直到有一天朝那本书走去,如同走向棒球的击球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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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了让大家记住《美诺篇》这本书,我讲一下其中特别令人愉快的部分吧。对你们中间已经学过初等几何学的人来说是非常容易懂的。那时候我还在新制中学学习,我从那些曾经在现位于韩国境内的旧制高中学习过的年轻人手中,弄到了他们使用过的各种教职工科书。战败后他们马上归国,并且不可能再回去读书点阵字库,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是日本人的学校。这些教材中,因为几何的入门书可以自学,我就热心地学了起来。

苏格拉底说,人是生而知之。在柏拉图那里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思想,这方面在这里我不再深谈。为了证明这一点,在刚才提到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喊过来伺候美诺的少年人,围绕几何图形和他进行了对话,对话是有关学习哲学的方法的。苏格拉底首先在地上画出了正方形ABCD。可从这场景可以,这是在户外边走边进行的对话。然后,他从边的中点分别引出EG、hF两条线。用古希腊的度量法,设AB的长度为二布斯。法语旧的长度单位中,表示一步的长度单位皮埃的十二分之一就是普斯。我们不妨就认为这布斯和长度近一厘米的普斯大体一到。他先让那少年回答出总面积为四平方布斯后,又问那少年,这图形二倍的图形是多大。少年的回答当然是八平方布斯。苏格拉底接着又问,那么那个图形的一边的边长是多少呢?少年回答说:

这还用说吗?苏格拉底,是原长的两倍。

这回答错了。于是苏格拉底又画了一个图来向少年发问,以便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个AKLM正方形的面积,是最初那个图形的四倍的面积,另一边还完整地画出来了三布斯的图形。于是苏格拉底对少年说,刚才的图形的二倍的面积的正方形边长是多少,数字说不出来没有关系,那该是多大的边,用手指一下好吗?

少年回答说,不,我对宙斯发誓,苏格拉底,我弄不懂。

接下来苏格拉底把图形AKLM做了简化,DB,学者们把这称为正方形ABCD的对角线。他让那少年认识到,如果把DB作为一个边的话,可做成前一个图形的二分之一的正方形。这一点,少年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图已经可以理解了。因为是四倍的二分之一,所以是最初图形的二倍,亦即所求的数字。

用这一验算做材料,《美诺篇》中要论证的是柏拉图关心的一个中心问题——一个人的知识用翻译后的话说只是“被回忆起”。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所以,一个人的知识常常在他成为一个人之前就是他所具有的。教育只是“使知识从内部成长”,这成长过程是一个“被提醒、回忆的过程”。对此的理解有待于你们将来完整地阅读。

这时最重要的是,虽然说是古典哲学,但在儿童时代听到了轻松愉快的解说,大体也不会忘记,这些在他们长大后会与他们的学习——甚至不妨称之为学问——相联系。至今我仍然强烈地感受到,当年在四国的森林中一个人为读书而做的笔记和那种学习方法直到今天仍然行之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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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想谈谈自己的教育如何成功,也不是说自己满足于现在的自我。在我用用自己的方法以读书为中心进行的自我教育中,事实上 许许多多的欠缺和漏洞。为了克服这些问题,特别是进入六十岁后,可以说我几乎每天都在努力。为此我曾一度停止写小说,想重新开始读书今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也许有生之年这些问题也不能全部解决。

我只是想从个人的经验出发对大家说,小时候开始的为了自我的学习,是可以持续一生的,也是无止境的。我想说的是,从儿时想到的“好,我想这样活下去”并由此开始的活法,可以持续一生。在此必须补充一句,那就是这一切是可以修改的,如果自己认为另一个方向更好,我想这一切是可以修改的。

这里的“持续”这个意思很重要。在我作为作业留给大家,期望大家读的书中,写到了这一问题。如果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在学校学习到的东西是一种重新学习,是为了让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们学习过的东西——从语言到所有的一切,都从自己这里接着进行下去的话,那么用“持续”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继承下来,是持续;把自己作为联结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们的人,这也是持续的一种。

我是想沿着儿童时代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是这样想着一路学习、工作下来的。说是这样说,可小时候我想的却是如果我长大了,大概会成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大人们都是有个大人样的,是和孩子们不同的人。

我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而且民经到了被除数称之为老人的岁数。刚才我们讲到的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中进行了对话的苏格拉底,那以后好像只活了三年。也就是苏格拉底六十七岁的时候,大致不是我现在的年龄。在这个年龄上,我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怎么说,大人是儿童的延续,两者是连接着的。如果活到今天的我能够对半个世纪前的自己说些什么的话,我想这是我最想讲给他的秘密。

更进一步说,如果认为自己到现在为止的活法是错误的,那么不是去死,而是应该换一种活法。这一点也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重要。也许这样做多少有些困难,但我认为这样做也是发现新的自我的一种“持续”。

对大多娄人来说,我想最根本的是,从小老他们内心世界的那个“人”是连着的,是持续着的,并且在自己心中的这个“人”是和日本人、进而和人类的整个历史是相连的。这一点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顺便说一下,从未来的角度看,当大家长成大人的时候,你们的自我是和现在你们心中的“人”相连的,进一步说是和未来的日本人、和人类相连的。所以,一定要珍视自己内心世界的“人”。这就是我最想告诉大家的话。

正文 第十章 人被冲走的那天

第十章人被冲走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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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战争结束那一年从秋一冬,到第二年的梅雨季,还有那之后由秋到冬,一直都在下大雨,还伴着非常大的风。

那一天深夜,在一直停电的黑暗中,孩子们在饭厅围着母亲坐成一小圈,我还能想起,烛光下大家相互注视着的一张张不安的面孔。

每当狂啸般的声音夹杂着雨声变得高昂起来,那涨水后的河水奔流声、对岸山林的风声,还有一种喀嚓喀嚓的很大的声音就好像直压到面前。

这喀嚓喀嚓的响声,是从一条通向河边的狭窄的石子路上,邻居家的大房子那边发出来的。隔壁人家的近二层楼高的屋墙,已经整个地斜向我家这一面。关于这一点,由弟弟做帮手,我们用挂着秤锤的风筝线准确地测量过了。实际上屋墙已经好像要斜压在我们家的房顶了,就是不用吊线测量,只要从石子路上抬头看一看,也会一清二楚的……

如果生活在现在的东京,出现了这种情况,就可以去邻居家抗议,要求对方着手修整墙壁什么的。至于这抗议对方听不听,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

那时,奶奶和爸爸都已经去世,我妈妈没有和邻居的女主人讲这些事情的打算。邻居家在战争中和战争刚结束的混乱期,要兴这份土木也不那么容易。并且当时的乡村生活中,作为邻居,也不时兴把事闹大的做法。

于是我家,在风雨交加的停电之夜,才会出现上述我今天仍然能清楚记得的情形。而那时几乎总是停电,来电大约要到第二天的午后。

那些年头,每下大雨,山谷中间的河都会涨水,我们叫“发大水”。河水之所以会那样频繁泛滥,是由于重建战争中烧毁的住房,对山林进行滥砍滥伐造成。

我写下“大水”这个词时,同时想起了像大洪水、山崩等更可怕、更引人注意的词,想起了听到河水从上游像垂直的水墙一样压过来时,自己心惊胆战的情景。

因为植树造林已经有了效果,堤岸也进行了彻底的修整,现在已经看不到发大水了。在我的家乡,以年轻人团体为中心,还在混凝土的新河岸内侧也种上树,让河流周围的环境更接近于自然状态。

下面我想写的,是关于发大水的回忆,但不是写在黑暗的风雨交加的深夜我对激流的感受。尽管随着水位增高,河水的奔流越发吓人地轰然作响。我想写的是在我们远离了河流可能造成的危险的白天,我所看到的曾令我激动不已的一个大场面。

这样的事情并不常有,就是在常发大水的那一个间,我也只是遇到过二三回而已,但它却是我少年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

熬地恐怖的风雨之夜,黎明终于到来了。在雨还时不时地急骤起来而云朵尚未变暗的上午,从河上游沿着与河道平行的道路跑过来几个男人,他们大喊:

“有人被冲跑啦——”

事情就是在这喊声中开始的。

这大声的叫喊中最后的“啦”,起着强调前边的句子的作用,唤起了大家的注意。在我听来,那其中仿佛还充满了惊恐、感叹的心情。听到奔跑而来的男人们的喊声,整条街的人,不管是谁,都把手上的事儿放下来冲到路上,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接着大家便一起向河的下游方向跑,一边跑一边自己也发出喊叫。那喊叫声就像西部电影中传递受到原住民袭击电报一样,一站一站地、比那些奔跑着的人们还要快地把危机信号传送下去。

我们这些孩子听到这叫声从屋子里跳出来时,就知道要跑到哪里。在街道的几乎正中间的地方,横架着通向河对岸那边村落的水泥大桥。人们在那座桥上,选好位置,摆好阵势,等待救助被洪流冲下来的人。

2

流经我家下边山谷的河,算上浅滩,河宽大约有十米。临近我家这边的一侧的河岸是岩石,对岸则是生长茂密的竹丛,水深的地方河床还要窄一些。平时一眼望去,可以看见阳光直透进水底。在河底那些小石头上面,成群的小鱼儿溯游而上。

河水流以街道的部分很短,出了街,河闪着光静静地流淌,从公路旁可以俯视到这情景。随着季节的转换,香鱼们会溯游而上。从下水还有些凉的时候起,就有孩子们在里边游泳,岁数大一点的,想一气横渡到对岸,还要等到河涨水的时候才行。那是连日阴雨后,河水会泛着不透明的淡青色。

这样安静的一条河,在发大水时会一下就变样的。那时,河宽可以超过三十米,浑浊的土色的激流咆哮而下。特别是在急流最为湍急的河中央,各种被冲卷下来的东西堆聚在一起,看着像小山一样。架在河上的水泥大桥,由两个椭圆形的桥墩支撑着。即便河水暴涨,它们也结结实实地砥柱于于激流之中。这座有两个桥墩的桥,是看热闹的最好的去所。

水像一座小山一样从正面压过来。说它像小山,是因为上流发生的土崩,被大水冲垮房屋、冲倒的树木,还有各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堆聚在河水中,有的房子还保持看在眼里房屋的原状,就那么整个地被冲下来。事先爬上那房子的房顶,幸免于被水淹没的人,有时会和那房子一起被冲下来。于是,看着的人就会大喊:

“有人被水冲跑啦——”

我第一次看到被水冲下来的人,趴在农家房子的房顶上,那厚厚的茅草屋顶歪斜着,一半已浸在水里。在另一半的高处,被冲下来的人横骑在那里,看上去年纪很大的他好像很不高兴地低着头。他根本没有在意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大概是因为被水冲的时间太长,我们站在桥上的人体会到的那份亢奋,在他那里早已消沉下去了。再向前,河床就变得更宽,水的流速会变慢,被冲走的房子不久就会像船触礁那样搁浅下来,房一的人只要在那里等待消防队员赶来救援就成了。

从一位高中开始就在于了朋友的同班同学那里,我借到井伏鳟二的《除厄诗集》。读的时候,带着一份尊敬与怀念,我想起了那位被大水冲下来的人的事儿……

雪炸裂于山峰

雪倾泻而下

乘在倾泻而下的雪上

是熊

它挠着朝天的鼻子

安闲地

仿佛是在吸烟的模样

一只熊在那里

——《雪崩》

3

下面要说的,是我看到被水冲走的人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在那些积满漂浮物的水流中央,并排漂流着两间小屋。伏在房屋瓦顶上的是我们山谷间的学校里比我高一级或两级的女生。她长着和男孩子一样紧绷的脸,肤色浅黑,个儿不高。当时我是不是马上就认出了好,现在有点说不清了……

我记得很清楚提她就在快被冲到桥前时采取的行动。小姑娘赖以存身的那所房子,如果那么一直向下流,会正撞向其中一个桥墩,就是撞不上,水流被桥墩激起的波浪,也可能会把房子掀翻。从桥上,特别是从站在桥上的大人们那里,响起了一片“危险”的喊叫声。

我想那小姑娘是自己看到了越来越近的桥墩。她果断而冷静地下定决心,采取了必要的行动——跳到了漂流在旁边一点的房顶上。她原来存身的那间房子撞上桥墩后沉了下去,另一间载着那位很威风的小姑娘,那个关键时刻像个小鸟一样“嗖”地一下跳过去的小姑娘的房屋,被除冲到了下游……

在下游水流变缓的地方得救的小姑娘,成了村子里的传奇人物。这是战后第五个年头的事情,那时我是新制中学儿童农协的头儿,在教社会课的老师的帮助下,我们做成了孵育鸡雏的温室,更重要的是我还负责把学生们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的钱送到大人的农协去。

我能积极地坚持做事儿的原因,是农协那边的出纳就是那个小姑娘。我当然是统计好学生们存钱的总数才去的,可因为必须和纸箱中的钱一一核准,所以,每当那姑娘看到我时,总是大声地发牢骚说:

“啊,小矮子来啦,真烦!”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姑娘和本来有老婆孩子的农协干部一起逃到大阪那边去了。真的假的,我没有确认过。传这话的大人们都对这事儿满口非难,可在我心中,虽然我从不曾讲出来过,我却一直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是在大水中,勇敢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的那个女孩子下的决断,那决断该是正确的!

我进大学后选了法国文学,主要是读作家、哲学家萨特的作品。他的书中常出现诸如

Ce尊严。

每看到这些法语单词,我都会想起那个少女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时的情形。

为了活着,最终必须是自己做出选择。对我自己来说,也一定会有那种一定要拼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那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像那位少女一样完美地完成它,而且应完成得像那坐在新的屋顶上顺流而下的少女那样,人虽不大,但有一份堂堂的威严。我常想,如果我能做到那样该有多好啊……

正文 第十一章 蛋九郎的脑袋炸弹

第十一章 蛋九郎的脑袋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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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没有赶上《野犬九郎》和《冒险诞吉》流行的时期,所以没有体会到新漫画的乐趣,或者也可以说,那时的社会、时代的整体氛围与漫画很不相宜,就连搞到一本漫画书本身都很容易。

早一点出版的,比如刚才说《野犬九郎》和《冒险诞吉》那样的漫画书,封面是硬壳布面的,做得非常结实,和现在出版的漫画书相比,也算早档次的了。我要进国民学校之前拥有的,是妈妈费了好大力气才给我弄到的《坦克.蛋九郎》。另外还有一种是从外国报纸和杂志中剪下来放在箱子中。那是名为《猫的菲利克斯》和《阿尔法老爷爷》的两套系列连载——这些算不上是一本,它们为什么会在我们家,我不知道。

战后很长时间,载有《猫的菲利克斯》漫画的新的外国杂志,我还真看到过,我还发现了印着那漫画图像的t恤衫。也偶尔从电视中见过《阿尔法爷爷》的画面,但那和我记忆中的多少有些不同,它让我觉得陌生。

后来我曾在位于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叫柏克莱的大学工作,从那里坐地铁就可以到旧金山的一家旧书店。说是旧书店,其实是很大的建筑物,在二楼的内部有专门收集珍本的房间。在那间旧书店,我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直念念不忘的《猫的菲利克斯》是将战前部分及其附录都收集成册的版本。

我之所以常常去旧书店,是为了收集诗人兼版画家威廉.布莱克的资料,因为这方面的新书已经很难搞到手了。这本漫画书和同一天碰到的有布莱克精美版画插图的书是同一价格。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买了布莱克。店里的年轻人背着店主为我复印了一张菲利克斯的画,我想,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为不知该买哪一本而怎样地犹豫不决。

那本《坦克.蛋九郎》,我为它包了书皮,读得很认真。教我包书皮的是母亲。我现在仍然用日本点心的包装纸、旧挂历什么的以同样的方法包书皮。给书包上皮儿后再开始阅读,这种做法已经持续了五十年。

坦克.蛋九郎的身体是开着几个洞的黑铁球,从那些洞中伸出的,是梳着武士发髫睁着又大又丑的眼睛的脸,穿着长靴的腿和胳膊什么的。不仅如此,飞机机翼一样的翅膀和螺旋桨也是从那里伸出来的。

蛋九郎为什么要带着各种武器的东西呢?这是因为蛋九郎要在战场上和叫做K公的猴子一起和敌军作战。这猴子与其说是他的部下,更应该说是他的朋友。

创作坦克.蛋九郎的漫画家是阪本牙城,因此我在这书的书皮上画民口中长出两颗长牙的男人。有一天爸爸看到了,告诉我说牙城是古时大将军树立军旗的阵地。我们还没进小学就开始玩战争游戏了,所以爸爸的话我一听就明白。

长大后,我关于坦克.蛋九郎的回忆,后来收到了作者家属寄来的信和署有“雅城”签名的《南画画集》。那是用从中国传来的墨和淡彩以纤柔的技法画出来的画。我在原想可能是他把具有战争时代感觉的名字改成了“优美的城”的意思。不料原来“雅城”才是本名。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却固执地认为“牙城”比“雅城”好。

2

稍稍换一下话题。不久前,中国的朱镕基总理来日本访问。他会见了许多政治家和实业家,并且通过电视和日本的市民进行了对话。因为是一国总理和上百位市民对话,我想那天虽然出席了但没能发言的人一定很多。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认为安排这种对话方式的集会非常好。

早在这之前,我出席过中国来的级别很高的领导人的欢迎宴会。因为我参加了一个促进日本与中国文化交流的协会,很想听一下有关这方面的发言才买票参加的。

我想这是前来表示欢迎的日本方面设计的——宴会的程序被安排为领导人要和所有参加者在入场口握手问候。谁都不得不排进长队中。这长队前移的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看到那位政治家已经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了。

他在和排在我前边、像是从事日中贸易的人握手的时候,视线已经挪到了我这边。这过程中旁边的翻译把握手人的公司名字什么的一一翻译着。但我想他不会听得那么仔细。到和我握手的时候,政治家已经在看着下一位客人了。

如果你们的父亲带着你去参加这样的会,你们一定会认为这不可思议——大人们怎么走这么没意义的形式呢?我是个大人,可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那之后决定不再参加外国政要的欢迎会了。实际上,朱镕基总理访问日本队时,我也得到了一张很大的宴会招待券,但我没有去参加。而我之所以认为他通过电视和一般市民们进行对话这种形式非常好,理由也正在这里。

3

就是只读报纸的报道报导会感到一问一答都是较着劲的。

我感触最深的是朱镕基总理下述的回答:“1995年,当时的日本队首相村山富市笼统地对亚洲人民表示过歉意,除此之外,在所有正式文献中日本对侵华战争的道歉一次也没有。”

我一直对日本政府的所谓高官们去外国,告别是去亚洲国家时所使用的用美丽的语言包装起来、但内容暧昧的致辞非常在意。包装虽然做得很好,但打开看时,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对这样的客人的礼物,谁都会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这样的经验我想大家都有过。

我想中国总理的回答是实实在在、言之有物的,而不是只说一些想让对方听起来舒服的客气话。参加那次讨论的人,以及看过电视的年轻人,对此一定记忆犹新。

本来朱镕基总理的这句话,是对日本方面参加讨论的“中国什么时候才不会永远要求日本队道歉?”朱镕基总理还说:“我想中国不会永远要求日本道歉,道歉不道歉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

这也是实实在在言之有物的回答。这本来就是日本人的问题。而如果问到我们自己为什么该下决心道歉,为什么有必要道歉,我会回答说:那是为自己的尊严。

日本人侵入了中国,对女性施暴,杀害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孩子在内。南京大屠杀只是其中之一。从你们的立场,你们可以说这是你们爷爷那一辈、或者还要更长一辈的日本人干的,所以,和我们没有关系。但只要你们有一份尊严,我想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如果你到现在为止境还不知道那段历史的话,那么你可以去学习。学了的话,你们照理是不会反对日本人以国家正式文献的形式为自己发动的侵略战争道歉的。你们伙伴之间,如果有谁对弱小的伙伴做了过分欺负的事情,如果他永远也不道歉的话,你们不会认为那个人没有做人的勇气而对他加以蔑视吗?

而且是从你们出生之前到现在,一直有人在讲要写出新的历史教科书,有这样一些与我同龄的老人,他们说这是为了日本的孩子,也就是为了你们能够拥有一份尊严。怎么写呢?就是从历史教科书上,抹掉所有关于侵略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国家的文字。

我想,你们中间很多人人会感到这话是不是说反了。甚至有人会为这事感到愤怒,会认为如果真为了我们,希望不要说这种话。即便从初中到高中所有的历史教科书中,彻底地删掉全部日本人对亚洲名各国做的坏事情,日本周边国家的孩子们也会知道这一切的。而且,你们将来是要和他们对话、工作,要和他们共同创造新世界的。

我所担心的倒是,中国人说“我们已经不要求日本人道歉了”的那一天。不用说,如果那是日本政府堂堂正正地以正式文献道歉以后的话,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但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已经开始这样讲的话,那么,将来他们和你们能真正地维持良好的关系么?

3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坦克.蛋九郎上来。蛋九郎因为K公的粗心而被狮子咬住,原本藏在洞中的梳着武士发髫的头被叨了出来。头被拽着,他的脖子被拉长,像一条蛇。头就这样被叨走了。K公担心地看着,因为沉重而留在原地的铁球身体中,蛋九郎的头神气十足地伸了出来。那伪装成脑袋形状的实际上是炸弹。蛋九郎就这样以长长地伸展向原野的脖子为导火线,用这炸弹烽死了狮子。

那里我虽然还是尚未入学的孩子,却仍然感到在被描绘成敌军的队伍中,有被当时大人们叫做“支那人”的中国人。当时对于从未见边面的中国人,我们被培养出这么一种印象,我和K公一起担心,一起为蛋九郎的计谋大为高兴。因为在我们的童心中,是为参加侵略中国的日本军队做打算的。

我和K公一起揪着心,因为蛋九郎已经被逼到了危险的境地,已经没救了。这担心后来却因为蛋九郎的精彩表现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挨炸的被假想为敌军的中国人的生命等等,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想过。

正文 第十二章 树上的读书小屋

第十二章 树上的读书小屋

1

小时候,为了读书我想过许多办法。初中的后半段,我总算能把自己想读的书弄到手了。不过,这不是因为那些书有意思。如果是一开始读注意力就被吸引住的书,当然不用再想什么办法。但是,有时因为听了老师和年长朋友的话,觉得某一本书该读,于是想读。可书一旦弄到手,实际翻开来一读,却很难再读下去。

如果自己尝试着读了,晓得这肯定是优秀的学者或作家 写的书,但不适合自己那也罢了,放弃了不读或放下等以后读好了。我已经有了将那样的书存放起来的书箱子,等再长大一些,觉得那些书变得有意思了再读。

但是,也有自己明明觉得应该读却总也不能连续读下去的书。我这会儿起来的是岩波文库出版的《托尔斯泰的日记》。对我来说,不管什么样的书,如果读上十页,要是不读到最后的话,我自己会认为是一种耻辱。

正因为这样,就得想办法了。我创造了一个读这种特别的书专用的地方。从我家里到河滩之间的下平地,是妈妈开垦的田地。有一次,我从翻的书中知道了看着很沉的圆球蔬菜的名字,于是对妈妈说:

“要是我能活上一百岁,我总有一天会吃上圆白菜。”

这么一说妈妈居然托人要到了种子,为我种出了真像书中写的那样菜叶卷成圆形的蔬菜来。

因为战争期间粮食不够吃,妈妈才开垦了这块地。后来在这里还种了小麦,原来是种着柿子树的。用石头砌起来的比河滩高出一头的田埂上,种着枇杷和无花果树。春天草木开始抽芽,那些嫩芽一天公嫩嫩地长出多长来呢?我充满好奇地观察它们。在那小小的柿子园,好像爷爷和爸爸都对柿子品种做过改良。

村子里有这样的说法,小孩子不能爬枇杷树。那枇杷怎么摘下来呢?这真让我和弟弟想过不少回。有一年,那是无花果收获过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在那哗啦哗啦发出干巴巴声音的叶子影下,我们发现了一颗大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的大果。“活着真幸福!”当时我脑袋中真的涌出了这样的话。

还有比那些果树稍高一点的枫树。我在枫树的树干分成几杈的地方铺上木板,用绳子绑住,在那上面建起了可以用来读书的小屋。

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我从电视台接受了工作,就怎样才能消灭核弹、氢弹的问题采访世界各地人们的看法。在普林斯顿等研究所见到弗里曼.泰森,说完了工作的事情,我问起了他的独生子。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说他儿子在很高的大树上搭建的房屋里住。

“我儿子从树上掉下来了。”泰森很愉快地回答说。“现在他在阿拉斯加海上,在用原住民的独木舟改造的船上。”

我就在那专门用来读书的树上小屋里读了那些我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的书。就是不读书餐也每天一次要去看一下树上小屋的情况那时候,总是拿着一本读不下去的书爬到树上小屋,在那里不读别的书。这样一来,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习惯,下回还是会带着一本比较难读的书上去。

现在的我,用电车替代了树上小屋。长大成人后,哪一本是重要的书,这样的事情根据经验已经可以正确地判断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有很难一直读下去的书。

我一周要去几回游泳俱乐部,在去那里的电车上,我就读这种书。在放游泳衣和游泳镜的背包里,把那本书也放进去。如果那是一本外文书,还要加上辞典。此外只放进去用来划线的铅笔。只坐上电车,就开始时读那本书。如果一直到游泳开始前,在俱乐部的谈话室还在读的话,那就是读进去了。

我屡屡看到和我一样坐电车的初中生、高中生们读漫画书。那样有趣的东西,就是对着课桌,或者在课间不是也可以看的么?如果上学时每天这么坐车来回两次的话,在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干,需要忍耐着过这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建议你们把平时读不下去的书籍包上书皮放进背包。

2

可是,我也有在电车中放下书来听旁边人说话的时候。那是长野县新的县知事被选出后第二周,女中学生们议论着电视里看到的某局长把县知事拜访时送的名片折起来的事情。

说话中,一位女中学生说:

“真像个孩子。”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小时候,我自己就这个问题也思考过。我想起来了,为此我还翻过辞典,查过英语中这种情况是怎么表述的。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像个孩子”这种说法和“孩子气”这种说法,两种虽然都是比喻,但被人用前一种说法说过也不会很在意,可被人用后一种说法说了就会很生气,为什么呢?

翻开《国语辞典》,对“孩子气”的解释是,已经不是孩子了,却还带着孩子腔。这明明白白含着贬义,我于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上面的感觉。孩子有时候也有被认为“孩子气”的时候,但那通常指的也不是孩子的什么褒义性的行为。

而“像个孩子”虽然不含什么贬义,但因为自己是孩子,所以应该争取不被大人说成“像个孩子”哪怕那大人是出于好意。我很想把这加进自己制定的行动准则中去,因为我自己感觉自己是“孩子气”的性格,我想要改掉这一点。

上高中以后我知道,在英语中,说“像个孩子”的时候有让人感到褒义的childlike和与此相反的childish。后来有了在美国大学工作的机会,在工作期间我慢慢明白,把人的举动、言论的态度说成childish时,实际上有着比我曾感觉到的更强烈的社会性的非难成分。

我在电车上听到的女中学生的批评,是把在县厅工作的成年人将接到名片折起来这件事批评为childish式的举动。

与此相对,另一个女中学生说,我爸爸开始也是这么说的,我爸爸还说:

“‘建立桡曲县政’这种说法我不太明白。这种抽象的说法实在让人困惑。”

到了游泳池后,我还是在想:如果老师收到初中生或高中生的信,老师回信说,我希望你们不论学习还是生活都能弹性桡曲,之后如果学生的反应是“这太抽象了,搞不懂”。老师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这样回答好了。大家如果觉得老师的用语太抽象,那么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去查一下字典好了。“桡曲”这个字,日语首先被解释为“高格调的”,“优雅的”,这层意思读古典时加以注意就可以了。接下来是“柔韧”,“因为弹性而弯曲”,这层意思在生活中是存在看着的。如果所查的是动词“桡”的用法做一下比较,会写到:有时也用来形容草木因为承受重量而弯曲,被风吹弯,随风起伏。这就形象地说出“桡曲”的样态了。这一点你们也要记住。我想我是会这样回答的。

假设你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具体的问题,在你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须加以解决。例如在现今的世界上该怎样生活下去?这样的问题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是有许多许多吗?

你们自己尝试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你是否“桡曲”地加以琢磨了。“桡曲”确实是一个抽象的词,但同时也是一个具体得可以成为一种思路的词。如果你确实觉得这个词和“像一个人一样的”很相近,那么,在你今后决定自己的行为、做法时,这个词不就会对你有所启发吗?

顺便说一句,刚才我说的古语动词的“桡”也可以用做参考。它是说当较大力量压下来的时候,不“叭”地折断。这是褒义的。我只要想到那些自杀身亡的人,就不能不为他们觉得遗憾。虽然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有他们各自沉重问题,蛤他们还是缺少了一点“桡曲”的精神。

“随风起伏”这个解释中有贬义在内。屈服于老师或前辈的压力,或者来自旁边的压力让人觉得艰难时,马上就弯曲下来,这是不好的。这一点也请记住。

3

我在枫树上的小屋中读书翻耕土地、播种、收获蔬菜的母亲对此什么也没有说。邻居家代借住的女教师公款母亲说,在那上面要是打瞌睡掉下来是很危险的。妈妈只是回答,是他自己想那样做的。好像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为此那女老师还很愤愤的样子。一边,后来母亲还是把枫树周围的小石头捡开,把周围用暄土平整了。

我在那狭小的小屋的木板上曲着身子读书肯时遇到难得无法读下去的地方,我会马上把头抬起来,眺望河对岸的森林,于是会想起另外一些事来,而大脑还在继续思考着,就像刚跑起来不会立即停下来一样。我觉得,这种时候进行的思考比平时的思考更踏实。

我记起来了,我意识到思考就在于用语言来思想这个问题,也是在树上,是在那读书小屋上发生的事情。我喜欢眺望每一棵树都一直向上伸展的树林。记得我曾问边父亲,为什么树会一直向上长呢?我想到人(包括我自己)要是也能那样就好了。那时我关于人的活法的思考中,我想包含着“桡曲”的感觉,也包含着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的Upstanding,亦即笔直而独立这名英语的感觉。

正文 第十三章 抵抗流言的力量

第十三章抵抗流言的力量

1

读边我前一篇文章的读者中有人告诉我,你对长野县新知事的“桡曲”的思考方式做了那么认真的说明,可那位知事作为作(和写小说相比,更多的是写随笔)活跃一时的时候,曾经在对谈中散布过你的流言,还收在书中出版过。大家大概也不会那么乐观地认为,流言啦,搬弄是非啦,这些孩子们之间常有的事情,长大后大概就没有了。新闻界我很尊敬的那些人中,也一直有针对我散布流言或搬弄是非,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那是一种批评。

在读者提到的那本书中写到的流言之一,是我不愿见一家规模不算大的出版社的编辑,尽管我书架上较专业的日语书很多都是那家出版的。

我是小说家,不是研究者,所以并不存在那家出版社的编辑要和我联系工作的事情。买自己阅读的书,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选择出版社,这是最正常不过后了,我请大家也这么做。与引相同,我每年出版自己的作品时选择编辑也是如此。所以,这流言尽管不事实,但却很像是真的。流言的一个特征就是像是真的。

另一介流言,是把我获得诺贝尔奖和相当一段时期我和妻子一起常常出席瑞典大使馆的宴会联系起来。

在我家中,有从年龄上说已经是大人、但却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家中的光。去斯德哥尔摩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仪式,也是带着光一同去的。因为他腿脚不好,我便从旁边扶着他。有关这一切,在一家我非常熟悉的大报上,出现了“这是在拿残疾儿童做文章”和“这样带着孩子一起上的还叫获奖仪式吗”这些或具攻击性或有不现理解的流言。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能单把儿子留在家中,自己和妻子出远门。后来我和妻子就此议论过,觉得带着光去真是太对了。获奖仪式这种东西,奖越大越附带着会令人心酸的、不想看到的事儿。但是只要听到光写的这首乐曲,我们就不由得对阿尔弗莱特.诺贝尔一百年之前的决心表示谢意。

这首乐曲是光在面向巴尔特海的入海口,像亭子一样鼓出来的旅馆房间中,在不得不一个人等待我们的时候写下的。

接受诺诺贝尔奖后,我和妻子为感谢受奖参加过一次瑞典大使馆举办的内部宴会,以后再没有两个人去过大使馆,更没有过我一个人去参加宴会的事儿。那些说我常常出入外国使馆的、在英语中说来恶名昭著的notorious式的流言,就是依据这样一些“事实”来渲染开来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呢?这和是否有事实依据无关。因为来意作轻薄才是流言的原动力,流言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2

因为我期望大家能对流言有比较强的抵抗力。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努力。

首先是听到某一流言后,要相信它之前,如果这是你身边的人讲的,那么向更多的人询问一下意见,确认一下这是否是真实的。如果是报纸登的,如果对其中某一流言想加以注意的话,就从各种报纸上多看一下随声附和的、与此相反的、中立的各种“信息”,这种做法在图书馆是非常容易办到的。

流言越是难以置信、令人怀疑,也就有人越热心地加以渲染传播,并以此为乐。对这种人,哪怕是非常有名的人,我也从来都是极为冷淡的。

我们还可以做另一方面的努力,就是听到毫无根据的流言时,在自己生活的范围内,比如在游戏场所、教室,甚至在家里对流言的传播进行抵抗。流言看着好像谁都乐意听,有感染力,但实际上只要有认真对它进行抵抗的人,它一出笼就马上会被除消灭掉。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小小的流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拥有一种危险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什么程度呢?你们学习过世界历史,那里就有流言到底能发挥多大力量的实际例子,很有说服力。对成为一种暴力、给人类带来不幸的流言,如果一开始正直的人们从一开始就有勇气指出那不是真的,那么流言是可以在尚未传播的时候就被消灭掉的。

3

你们也许听说过在法国奥尔良这个古老的城市发生的故事吧。奥尔良是从十四世纪开始的英法百年战争的期间,由贞德从英国人手国解放出来的城市。1969年,这个城市流传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流言。说是市里六家妇女时装店,只要年轻姑娘一进试衣室,马上就会被灌了迷药带走,之后被拐卖到外国那种让女性做痛苦工作的地方去。而实际上警察那里连一件年轻姑娘失踪的报案也没有,可这流言不不仅在本市,而且在全国都传播开来。

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是怎么产生、传播开的呢?这些流言的出现有哪些社会的、历史的渊源呢?对此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们展开了调查,并由社会学家爱德华.莫朗为代表撰写了研究报告。

莫朗了解到,弄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在奥尔良的妇女时装店,经营者都是犹太人。店主们甚至因为感到生命受到威胁而向警方寻求保护。全欧洲的人都知道纳粹德国曾如何虐杀过大量的犹太人,可是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照理应该得到反省的种族差别、偏见却依然残存着。流言背后可以发现如此深远的历史根源。莫朗就这样对流言的形成、传播及其恐怖性进行了分析。

莫朗在报告书中,写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奥尔良女学生们上学的学校,部分女教师受流言影响,对流言的传播曾经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根据报告,确有女教师曾向好学生们讲过,不要去犹太人经营的妇女服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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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所以期望大家能对流言更有抵抗力,是因为本来那些好学生们可以采取对这一流言加以确认的行动,可以和为这些流言所蛊惑的女教师们一起认真讨论,并将流传的事情实际上是子虚乌有这一结论在她们回家后传达给家里人。这样的话,城市的氛围就会向着自己营造的健康的方向转化。我是期望在这样具体的行动中,年轻人能发挥其“韧性战斗的精神”。

对犹太人社会的、历史的偏见,在日本是不是不存在的么?这不是发生在外国的事情么?也许有人会这么 说。但也有人说,不是那样。大书店的橱窗里,总是并排摆着畅销收的封面。我在国外教的学生们来到东京后,首先感到吃惊的是,在橱窗里摆放着日本人写的对犹太人充满偏见的书籍。

这是不是仅仅因为日本人对不知道的事情容易产生好奇呢?我不这么认为。我们生存的世界为极大的邪恶势力所威胁着,对这样的“信息”人们理所当然是极为敏感的。今天,文明创造的各种产物保护着我们的社会。相反呢,核武器啦,臭氧层破坏啦,这些我们文明创造的产物也把我们带进了危险之中。我们的先人在长期伯,但现在已经为人类所战胜的疾病的搏斗中遭受了多少痛苦啊!你们知道前不久日本医学工作者和鼠疫做斗争所付出的巨大艰苦么?再拿消灭霍乱来说,将近两百年前,我们的国家刚开始学习从荷兰传来的医学时,年轻人在大阪实在是历尽辛劳。

人类就是这样,一旦弄清楚对于人类产生邪恶作用的事物是什么,就可以与之斗争,就有人勇敢地与之斗争。但是,在不知其为何物的时候,则往往容易臆想,亲在臆想中,幻化出产生邪恶作用的事物的虚相来。

在欧洲的历史中,犹太人就是这种妄想的受害者。古俄罗斯和东欧都曾有针对犹太人的大迫害。说来这还算不上是很久以前的,将这迫害变成一种国家政策,将几百万的犹太人杀害于毒气室中,是仅仅六十年前发生在纳粹德国的事情。

我想推荐给你们读的,是从少男少女眼中看到并记录下来的犹太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怎样就那么补屠杀了。我的父亲说过,孩子有孩子的战法,这是验证我父亲这句话的极为有力的例子。目睹过犹太人被除迫害现场的那些孩子们的记录,现在还保存着。这其中最著名的是。读过这本书的人,忘不了可爱而以活泼的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的命运,也忘不了犹太人在二战时期的德国以及在德国势力范围下的各国是怎样被除大量屠杀的。

但是,在日本出版了的那家大出版社,在它主办的杂志上,几年前却刊登出“不存在大量锦标赛犹太人的毒气室”的报道。

出版社受到国内国外的批判,而且是极为严厉的批判,最后被取消了。抹杀掉犹太人曾经历的大悲剧,就意味着令人恐惧的邪恶确实来自于犹太人一方,就意味着加入这种流言的先烈我不得不向外国朋友们承认,这种态度在日本也是存在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难道是没有读过的少男少女长大后在那家出版社做编辑了么?或者是长成大人后就把一切都忘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小时候读的书岂不是白读了!你们一定要和这种现象做斗争,抵抗造成这种让自己现在读的书变成无用功的社会,抵抗那些自己没有实际确认过的流言,就是这斗争的一部分。

正文 第十四章 孩子的百年

第十四章 孩子的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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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开始了,我曾这么问过自己:对这新世纪你有什么想法?已经是老年人的我,想像着也许会和小时候的我在“自己的树下”相会。坦率地说,不曾有勇气想在二十一世纪身心一新,但我却非常期望你们能有这机关报的勇气。

我现在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小时候是这样的性格:在别的孩子都有同样的想法时,我认为这和自己无关而只在一旁观望。相反,我经常把事情做过头了而被父亲瞪上一眼。被瞪时,我虽然会反省自己的轻薄,但是我觉得自己的秉性改不了。和周围的孩子们一起努力奋斗是好事情,有做过头的地方自己会反省,那对于一个孩子也是好事,重要的首先是奋斗。

我已经是这样的年龄,每次走过森林,都担心着自己也许要和小时候的我在“自己的树下”相逢,而同时又好像在期待这相逢。也许我只能活到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左右。为此我想,如果我能够,我非常想把自己起过来的历史做一个总结。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也要继续走我一直走的路。能否沿着自己认定的路一直走下去,这取决于是否认真地思考过,因为难保不会走到不同的方向上去。向着自己认定的前方,我挺直身子观察着,尽量对准自己的前进方向。因为这方向是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到现在为止一直认定的,大概不会有急转弯的事情,我想我会这样一直走到底……

我家中的残疾孩子光是智能障碍。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智力发育大概只有五六岁左右吧。即便是这样,他爱这一家人,关心身边的人的感情和健康的妹妹、弟弟。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森林中的祖母家里住了一周左右,回来后他这样说道:

“奶奶呀,请死得精精神神地!”

也许他记住了我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希望一直到死都“精精神神”的这句话。母亲很喜欢孙子的这句话,常讲到这件事,说这话给了她力量……。现在我也对自己说:好吧,二十一世纪也要这样干下去,然后精精神神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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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音乐演奏会和我的讲演——这是很让心情舒畅的话题。由光的音乐演奏和我的讲演构成的“讲演与演出”时不时地举行着,前不久在兵库县的伊丹就举行了一场。

我和妻子一直以能和光共同生活为乐。对我们而言,他还是一个孩子,可在大家看来,他已经是大人的年龄了。如果不论他身体的大小和创作音乐的能力,单从他说话的方式和运动的能力来说,他和当初祖母讲那句话时并无两样。

即或是这样,当音乐演奏结束,听众们要求返场时,和我们一家熟识的演奏家们会唤他上台向观众发言致意。为此他把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一直想着的话,由我和妻子帮忙整理成文章。写在纸上放进他的口袋。这是光的“生活习惯”之一。

在伊丹,他是这样致词的:

“今天你们听了我的音乐,谢谢你们。

我人外祖父叫做伊丹万作,所以,伊丹这两个字我从小就记得了。我觉得这地名很好。

演奏长笛的小泉浩,演奏小提琴的小林美惠,还有演奏钢琴的获野千里,都演奏得极好!

衷心地谢谢大家!”

那次演出结束后,刚到家就接到了当地电视台送来的《百年前出生的人》这一电视节目的录像带。伊丹万作是日本刚开始有人拍电影的时代就拍出少有的优秀作品的导演,和现在的群体搞笑的创作不同,他是实实在在致力于喜剧创作的人。

一家人一起看这节目的时候,“百年”这个词重新浸润到我内心深处。为这本书画插图的妻子因为讲到小时候的事情,取出了贴着她父亲用莱卡相机拍摄的小照片的旧相册。她一边用放大镜看着深褐色的照片,一边画起来。画那些细微的部分她花了很长的时间。

那张照片和那张画之间的关系,在我头脑中唤起来的感觉也同样是“百年”。老伊丹照片拍下来的,大体上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可是我极深地沉浸于一百年前出生的人生活的时代,沉浸于对映入他们眼睛中光景的想像。而正像对老伊丹来说,现在的生活是他孙子辈人的生活一样,我想到了今后的百年。

这张百年前出生的人拍下的照片,现在已是深褐色的了。今天的光景拍成的彩色照片,大概不久也会慢慢变色吧。而百年后看这照片的人,他周围环境会是怎样的呢?他本人和我是否很相似呢?我就这样想着百年后的事情。

我为有自己的空间而感到满足。在那间建在树上的读书小屋中,一次我在那里读书、空想,在田里干完活的妈妈走过来,靠在我盖着小屋的枫树下休息。那里妈妈说的和奶奶高兴时说的一样,是这林中土地上流传的故事。母亲自己大概也是从外婆那里听到记住的吧。而她们所说的“这是从前的事情”听“从前”,大概就是百年前。母亲是个头不高的人,但因为我的树上小屋也没有那么高,所以,我是没有办法假装听不到妈妈说的是什么的。

妈妈讲的从前的事,其中之一是“童子”的故事。我从妈妈那里听到这故事时,事情过去还不到一百年。那大概是明治维新前后,我们这块土地上有过一次百姓“一揆”。

爸爸讲过中江藤树小时候的故事。在那个时代,因为土地歉收。百姓们想减免租税的愿望又实现不了,生活太苦,大家就商量逃到别的藩的土地上去,这叫“逃散”。“一揆”也是农民们聚在一起。尽管起因同是因为歉收,但却是面对向自己课取沉重租税的藩政府的郡的负责人(明治维新以后是国家派下来的,和现在的县长比较接近)集体表示抗议的行动,参加抗议的人期望由此得到能让大家活下去的决定。

“一揆”发动时,农民们纷纷从村子中走出来,奔向郡长居住的城里。途中,用现在的话说叫“野营”在大的河滩上。人们在那里一边熬过漫漫长夜,一边商量着今后该怎么办。那时候,不知从哪里不可思议地钻出一个孩子来,用过去的说法叫做“童子”。据说他教给了大人们想都没想过的新的斗争方法。“一揆”结束后,据说那“童子”又一个人消失在森林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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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躺在树上的“读书小屋”中,因为狭窄,躺得很不舒服。但只要妈妈靠在那枫树干上还没把故事讲完,我是不能下树的。天空蓝润润的,河透明得见底。河水粼光闪闪,那是小小的香鱼们在吃水苔。平时总要我“别在树上读书点阵字库,玩玩去吧”的妈妈,那天讲的故事却太长了,长得我多少有些听烦了。百年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会变成什么样?那时我已经开始我自己的想像。不用说,如果再过上百年的话,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想到五十年以后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就觉得现在不能这样呆在这儿,所以那时心中多少有此焦躁。

就在那当口,妈妈问起来:

“要是现在‘童子’从森林中降临,你会怎么办呢?”

她与其说是在向我提问,倒不如说是自己在想像着。那时,我做出了断然拒绝“童子”降临的回答:“因为俺要做‘童子’。”这样一说,妈妈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笑着说:“那‘童子’是在村子中的人有困难的时候,从森林中降临并发挥了巨大作用的。想当‘童子’,你就得多长学问,多锻炼身体才成呀……”

4

妈妈是非常普通,非常现实的人。在多少有几分梦想家色彩的爸爸没有留下什么资产便去世的情况下,不现实的话她是无法把七个孩子养大的。可是,当我提出想成为学者(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最后没当成),她马上表示赞成并为我去东京做好了准备。我有了家后,也是她发现生来便有残疾的光的一言一行中所有有趣的东西,并在这些方面给光的成长以绝对的支持。

而我则是不读书时便会沉浸于想像中那种类型的人,和妈妈这么对过话以后,爬上读书小屋读上那么二三页书,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子”的事儿来。以现实中存在的事情为基础,续想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叫做“想像”。将“想像”与一点依据都没有的“空想”加以区别的虽开创了我国民俗研究的柳田国男。

然读书小屋所做的,并不是母亲所期待的学习和锻炼身体,而只是空想而已。自己是“童子”,我这样回答给了母亲,但并不真的那么想的。在我空想世界中,反倒是如果发现“童子”从森林降临,我很希望他能带上我走。去哪里?去未来,去百年以后的世界。

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我都希望“童子”能把我带到百年以后的世界去——那该是科学极为发达,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就是想知道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他们和生活在这里的自己是不是同样的人?

现在想一下,那时还有一点不安:生怕和自己现在认为是好的、正确的、美的没的,甚至完全相反的东西被看成是好的、正确的、美的。

3

那时我躺在树上的“读书小屋”中,因为狭窄,躺得很不舒服。但只要妈妈靠在那枫树干上还没把故事讲完,我是不能下树的。天空蓝润润的,河透明得见底。河水粼光闪闪,那是小小的香鱼们在吃水苔。平时总要我“别在树上读书点阵字库,玩玩去吧”的妈妈,那天讲的故事却太长了,长得我多少有些听烦了。百年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会变成什么样?那时我已经开始我自己的想像。不用说,如果再过上百年的话,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想到五十年以后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就觉得现在不能这样呆在这儿,所以那时心中多少有此焦躁。

就在那当口,妈妈问起来:

“要是现在‘童子’从森林中降临,你会怎么办呢?”

她与其说是在向我提问,倒不如说是自己在想像着。那时,我做出了断然拒绝“童子”降临的回答:“因为俺要做‘童子’。”这样一说,妈妈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笑着说:“那‘童子’是在村子中的人有困难的时候,从森林中降临并发挥了巨大作用的。想当‘童子’,你就得多长学问,多锻炼身体才成呀……”

4

妈妈是非常普通,非常现实的人。在多少有几分梦想家色彩的爸爸没有留下什么资产便去世的情况下,不现实的话她是无法把七个孩子养大的。可是,当我提出想成为学者(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最后没当成),她马上表示赞成并为我去东京做好了准备。我有了家后,也是她发现生来便有残疾的光的一言一行中所有有趣的东西,并在这些方面给光的成长以绝对的支持。

而我则是不读书时便会沉浸于想像中那种类型的人,和妈妈这么对过话以后,爬上读书小屋读上那么二三页书,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子”的事儿来。以现实中存在的事情为基础,续想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叫做“想像”。将“想像”与一点依据都没有的“空想”加以区别的虽开创了我国民俗研究的柳田国男。

然读书小屋所做的,并不是母亲所期待的学习和锻炼身体,而只是空想而已。自己是“童子”,我这样回答给了母亲,但并不真的那么想的。在我空想世界中,反倒是如果发现“童子”从森林降临,我很希望他能带上我走。去哪里?去未来,去百年以后的世界。

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我都希望“童子”能把我带到百年以后的世界去——那该是科学极为发达,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就是想知道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他们和生活在这里的自己是不是同样的人?

现在想一下,那时还有一点不安:生怕和自己现在认为是好的、正确的、美的没的,甚至完全相反的东西被看成是好的、正确的、美的。

正文 第十五章 孩子永远可以重新开始

第十五章 孩子永远可以重新开始

1

小时候最害怕的一句话是什么?开始写这文章时,我想自己再确认一下。我有这样的习惯,把读过的书中觉得有意思的,重要的话抄到纸上记住它。所以,这会儿头脑中自然浮现出几段供选择的话。

但是,一跑追想少年时代的各种生活场景,我意识到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话,不是用眼睛读到过的,而是用耳朵听到的。那话是母亲说的,连她在什么地方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是这句话。

那是爸爸突然去世那天的事情。亲戚、邻居、意想不到的在报纸上曾见过名字的人,很多很多的人来表示哀悼之意。那时,妈妈只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日本乡下女人所该做的那样,非常可怜地在那里静静地抽泣。那时我明明是一个孩子,但却像个大人似的感觉到这一点,这多少有点反常。

夜深了,我走到安放着爸爸遗体的里间去看一眼,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用近于愤怒的严厉声音说:

——后悔也来不用了!

她连着说了许多遍。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慢慢地觉得很可怕,于是回到了自己睡觉的地方。

我长大了,每每看到“悔之莫及”之类的话,我就会想到那天深夜,想到妈妈说的那句不知什么地方令人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话。

这二三我就在翻书库,书的名字和大体的页码都记着,可就是没有找到。所以,原谅我不能准确地引用原文。记得木下顺夫曾写下这样的意思:“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句话包含有“来得及”这种意义在里边。他是因创作了《夕鹤》这一优秀作品而广为人知的作家。

年轻的时候,读这文字我的心又一次怦然跳了起来。我意识到,在那很久以前的夜里,在为森林覆盖的山谷间,在那黑暗阴冷的走廊下,我所体会到的,不仅仅是还很年轻的母亲在悲叹父亲的死,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句话中,还包含着期望来得及,却又无法做到愤怒。

2

关于儿童的自杀问题,不知道我现在写下关于这个问题的东西是否真有用处,但不管怎样,我要把自己想的先写下来。

我没有关于儿童精神疾病的专业知识,也不曾就压迫獐公到其自杀的家庭、学校、社会的扭曲问题做过调查和研究,更不曾在教育第一线和那些痛苦着的孩子们共同思考,给他们以具体的鼓励,我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

对做这些工作的医生、社会学家、教师、专家以及那些有具体经验的人,我是非常尊重的。如果交给我这样的工作,让我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做这些工作的人的思考方法传达给孩子们和他们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我会尽全力去做的。这里我想做一个回顾,回顾一下漫长的文学史中小说家、诗人关于这一问题是如何加以表述的,我期望在这个过程中也能整理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在意大利,有一位出生于1300年前后,叫做坦丁的诗人——我认为他真正是七百年前人类的代表。他的作品《神曲》在日本有好几种译本。

《神曲》三部曲的第一部描写了自杀的人要去的地狱。那些人的灵魂——诗中是用“灵魂”称呼的,也许称“亡灵”更为妥当——苍白可怖的亡灵外观上与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不过在这里他们成为长着刺的树木、林子,如果不小心折断了小小的树枝,就会愤怒,就会喊疼。

而在这个树林中,自杀者的灵魂被称为“对自己的施暴者”。且位我十五岁时就认识的朋友,对我的孩子来说他也是非常慈祥的舅舅,他是一个有过杰出贡献的电影导演,可不久前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悲伤,而是那样有风度、有智慧、有丰富感情的人把自己整个毁掉了。

于是在我的耳边,在我的内心中,仿佛又回荡着五十年前母亲的声音——后悔也来不及了!

3

对于成年人的自杀,当你对那相人的事情知道许多的情况下更是这样,一想到那个人已经不可能活过来了,你会感到真的是没办法了,尽管有着一份深深的悲伤和沉重的遗憾……

而如果他还活着的时候,如果他对我说他将要自杀,希望我理解,那么我会想我会尽全力去阻止他……

大人的自杀和孩子的自杀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孩子的自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于孩子来说,

——没有绝对来不及重新开始的事情。

我坚信这一点。我所说的“坚信”绝对不是装模作样,绝对不是只对你们摆出相信的姿态,我是很自然地相信这一点的,源于我的智慧——活了这么多年,这期间能学习的我一直在努力学,在工作中也直在学,再加上向富有人和经验的朋友们请教,这些最终形成了我的的智慧。

如果我面对一个在无法想像的痛苦状态中生活着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例如非洲那些染上了艾滋病的穷孩子们——如果我想带上他走,可那孩子说:已经来不及重新开始了。那时,也许我会显得很慌乱,可哪怕是用小而嘶哑的声音我也会说:“那怎么会呢!”

4

我想起自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经历的各种事情。我一直想尽可能后机会把小时候没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再重新做做,并且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活下来是正确的。

对于孩子,已经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是没有的。孩子永远可以想办法重新开始,这是人类社会的“铁则”。这一铁的原则,孩子们自己也必须加以尊重。它是孩子们值得骄傲的地方。

到现在为止我数次写下过“孩子所拥有的骄傲”。每当我这样的文字发表后,都会接到类似“讲这样天真的话好吗”之类的反面意见。在我对这些反对意见进行反驳的时候,我能依据的只有自己儿时的回忆以及培养一个有残疾的孩子和两个正常的孩子的经验。确实,我的意见可依据的东西太少了。即使承认这一点,我还是要坚持强调孩子有属于孩子的骄傲。失去本应该拥有的骄傲并安心于现状的年轻人我见过许多,但是突然发生如此转变的孩子我还没有见过。

孩子真的就没有毫无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吗?现实生活中其实是有的。作为一个人,我想这是我所看到的最痛苦不过的事情。那么,孩子做的毫无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是什么呢?

是杀人和自杀。是杀害他有的暴力行动,是危害自己的暴力行动。

从根本上说,这两种行为是一个。如果将暴力和人的生命连到一起思考的话,你们也能想明白,杀人与自杀这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我坚信,决不对孩子们施加这样的暴力和孩子们自己也不使用这种暴力,也是做人的原则。

也许有人在想,现在这世界上不是也有战争么?就是那些没有战争的国家,不是也制造并大量拥有武器,甚至对外卖出武器的么?

确实,包括原子弹、氢弹在内的核武器,是人类有史以来制造的最大的暴力机器。为使核武器减少并逐步消灭它的反核武器运动在世界各地都展开着,但是这运动距离成功还差得远。

人们常说,联合国这个组织是让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再没有战争发生的最确实的希望。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联合国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是在联合国大会中担当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中、法、俄、英、美五国。

和他们相比,我们自己的国家怎么样呢?我们的国家在宪法中检定不拥有军队,可我们在报纸和电视中看到的自卫队不是配备着非常先进的装备么?关于这个问题和国内相比,倒不如说在国外能听到更多,说得最多的是那些与日本邻近的,曾经补日本侵略过的国家的人们。

我们这些日本队的成年人,一般都很在意宪法和自卫队的存在。有的人期望国家按照宪法规定逐渐成为一没有军队的国家,所以应该从现在开始缩小自卫队的规模。相反,也有一些人认为这个国家实际已经拥有了大规模战斗力的军队,所以应该修改宪法。这是需要我们这些今天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大人们,在考虑并不遥远的你们的未来的同时,认真加以讨论度给出结论的事情。

你们也一定要思考。我希望你们在这种情况下能从根本原则出发来思考,我希望你们能先把这作为自己、作为周围的人的事儿来思考。先确认孩子不应该行使暴力杀害别人或杀害自己这样的原则,再依据这原则来考虑上述问题。对些事情,孩子们能否带着自己作为人的自尊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并由此进一步去思考,这将决定明天的世界是否是光明的。

正文 时第十六章 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第十六章 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1

我写过,对孩子来说,不存在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并且不能做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我把这犯法做铁则。那么,在无论如何都极其痛苦,非要做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停止于不采取行动的阶段,孩子们该做些什么呢?

从孩童时代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一问题,所以我有一个答案。这答案非常简单,并且从我个人经验来说还非常行之有效。

——就是努力积累等待那一时刻到来的力量。在想着采取行动做没有办法 重新开始的事情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等待那一时刻到来”的力量,绝不承认不行了,约不放弃。

对于孩子来说,这“那一时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长大成了成年人,有时就是等待着“那一时刻”,但最后可能也还是不成。但对孩子来说 却绝对不是。在你等待“那一时刻”到来的时候,可以说你拥有着所有的一切。如果要只选一句话传达给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你们,那么我会这么说:

如果你认为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已经是不能不采取做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事情的时候,那请你振作起等待“那一时刻”的力量来。

这需要勇气,需要平时对这种能力的锤炼。这种力量是你们所拥有的。

2

前面我提到过,在我读新制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曾从上过旧制高中的学生那里弄到了几何教科书,并一个人自学了这些课程。高中时我接着又学习了解析几何。正因为如此,大学考试的试题集中,有关数学的部分我实际上是非常愉快地做完的。

这些都是数学的基础,却不是数学的一切,但是从古希腊开始发展的逻辑学到作为新学科的符号逻辑学都与这些数学的基础相关联。现在,当我在考虑比较复杂的事情的时候,我会在笔记本上划出一个个表格,然后在那些表格中把问题一个一个加时进去进行整理和思考。在乘飞机去国外时因为需要长时间坐在那里,就更是如此。这样做着想着,有时想“如果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多好呀”,可即使思路最后转到了和事先预想的结论不同的方向,我觉得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这事情原本就是在自己思考中的。

我高中学的解析几何,最开始是被称为“解析I”的部分,那还是尚未进入微分和积分等高等数学思考方式及方法的阶段。我觉得这一阶段的教科书和习题,对于像我这样非理科类型的学生来说,要比“解析II”有意思得多。

我特别喜欢那种从应用题中列出算式求解的问题。在解题过程中,将复杂的数和符号的某一部分括上括弧,将它表示为A,这样一来,式子就变得简单了。一步一步的计算之中,知道等号两边有同样的数目的A或者分子和分母中都有A,那么可以两边同时去掉A。在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高兴。

并且,A即使不能去掉,在把式子整理清楚的过程中,重新打开括弧,将A代表的内容带入,有时会非常顺利地就完成计算。

有的时候,在计算的最后阶段,凭着气势打开括弧想算完它,开始时怎么也解不开的问题,却又重新出现在那里,将它设为A而加以计算所使用的时间就这样都白费了。徒劳无益令人非常恼火。那时候,我会喘口气想:

——没办法,这是自己做的。

我这么想着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实际上,从那时候起,遇到数学以外的难题,我也开始用将其中的一部分先加上括弧设它为A这样的办法来加以思考。这种情况下,像刚才写的那样,有时A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消掉,问题自然得到解决。

也有这种情况,当计算,也就是思考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整理,试着把A还原为具体的内容时,最初的难题还是原封不动地在那里。那时候,我会有和解数学习题多少有些不同的心情,我会意识到:

——我只是在躲避这个问题最难的地方。

于是,我会重新鼓起勇气,从正面迎向那最难的地方。在长大成人之后,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3

话题之所以围绕着我学习的回忆,是因为我想说明下面的问题。

我想说,对于孩子来说,应该拥有振作起来等待那一时刻的力量。我想说,不仅仅对于孩子,就是对于大人,只要是活着,遇到了真正困难的问题,不妨暂时将它放到括弧内,放到某一时刻,不妨就一边这么做,一边继续演算自己活下去这一大算式。这和从一开始就完全逃避并不是一回事。

因为在这过程中,括弧中的问题有时会自然找到解答。如果把括弧中的问题设为B在等待“那一时刻”的过程中,特别在孩童时代,你就是这么假设了但也绝不会完全忘记它。我们一面做其他事情,实际上心中总还是牵系着它,想得起它。在你苦恼的时候,不是去想某一具体问题和某一特定的人,而是用B这一记号来置换、来思考:

——B还没能解决,再等一下吧!

仅仅只是这样做一下心情就会轻松许多,我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即便现在,我也能将“受欺负的孩子”的表情置换成某一符号。

而过了“那一时刻”,打开括弧解一理试试,如果问题还依旧在那里,这回可真需要正面面对了。但是,你们这些孩子不同,在无论如何都需要忍耐焉的那二段时间中,你会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自己变得有勇气。这是和做算术题不一样的地方。在我个人,特别是从高中到大学毕业这一阶段就是这样忍耐过来的。直到今天,我还活着。

4

当我家中第一个出生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他是智障儿童,并且这智力障碍不可能痊愈。对我和妻子来说,我们感到这是到那时为止所遇到的问题中最难解答的一个。

我那生活在林中小村的母亲,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难题,积极帮助我们寻找解答的方案。母亲想的是,在城里,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可能会被歧视、被欺负,如果在自己的村子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大家原本就相互认识,哪怕别的孩子们并没有欺负人的打算,只是取笑这孩子的时候,自己也可以站出来帮他说话。这是母亲找到的答案。

于是母亲提议说,在森林边上盖一座她和光两个人住的山间小屋,并准备住在那里。这件事她和我妻子也讲过了,但最后我们没有接受。

——我会做木匠活(这样说着,他把河对面的树林指给奶奶),这里有这么多的树,我当个木工可以和奶奶在这里生活下去。

光自己没有说,也许他对去残疾人福利工厂工作感到不安吧,也许因为他想起了我们很早以前讲过的在树林边盖间山中小屋的话头来。

——唉,要是能那样的话……

母亲说了这些。她已经老了,已经没有了实现十几年前提议过的事情的体力和精神儿了。

那以后又过了几年。我们将光一点点创作出的乐曲请弹钢琴的朋友灌成磁带,送到森林中的老家。母亲从心中感到欢喜,她打电话给妻子说:没在森林边上盖间小屋一起过算做对了。因为那么做的话,自己和光说起来可以过得闲散、愉快,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创作音乐呀。

“那一时刻”不断地累积下来,我、妻子、母亲,甚至连光都没有想到过的是,最困难的问题就这样有了非常好的答案。今后,对于光来说还会有许多新的问题出现,但包括光的弟弟、妹妹在内,我想我们这一家会积极主动地共同去克服它。5

漫长的作家生涯中,我第一次这样为孩子们写了一本书。构思这本书时,因为想写的事情太多,结果把为小学高年级的孩子们写的东西和为已经读了高中正准备考大学的人写的东本都写了进来。所以也许你会感到内容散乱,感到有时语气和孩子很接近,有时却又很难吧?实际上,我就接到过指出这一问题的来信。这里反映出的是我一直为大人们写书,并且没有实际从事过教师工作的缺点,我由此深深感到宫泽贤治的伟大。

当然,从读者那里也有主人觉得很愉快的反响。比如,从我去游泳俱乐部途中遇到的少年那里,就这本书最开始的文章中的插图提出了问题。在这本书中,我妻子第一次为我的文章画插图。妻子是我高中好友的妹妹,小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少年的问题是:在那棵大树的左边,有一位老爷爷,还有一个孩子。孩子绕过树走向老爷爷。那孩子拿着一要棒子在腰间,他是不是想去收拾那位古怪的老爷爷?老爷爷拿的是用来防身的武器吗?

依照妻子的解释,从前的老人家一般手中都拿着扇子的。所以这画画的不是一个要搞突然袭击的场面,画的是小时候的我向已经可能在“自己的树”下相会的我询问“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的场面。当然,提这问题的,也可能是我的母亲。我重新在想,现在已是老人的我,如果回到森林中见到了还是小时候的我,该怎样回答呢?

“就是长成了一个大人,你现在内心所拥有的一切也一直被保留下来啦!只不过这一切通过学习、通过经验的积累得到了伸展。今天的你与长大成人后的欠一直相连着,与在你身后的从前的人们相连着,也与你长大成人后还在你前方的未来的人们相连着。

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话说:你是自立的人。即便成了大人,也像这棵树一样,像你现在这样,站得笔直地活着。

祝你幸福!再见啦,在未知的时间,在未知的地方。”

(刘晓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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