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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荆轲》


第1章 要我做妾

“阿轲……”门外一阵轻轻的扣门声,“醒了么?”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甜美,如果能在枕边响起该多好。

荆轲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门口:“灵儿?”

“醒了就出来,”段灵儿叹了一口气,“有事。”

荆轲懒懒地坐起,打了个哈欠:“来唉——了。”

下榻,穿衣,倒水,漱口,洗脸。

他一个月前还是一名普通职员,喜欢先秦史。

某天加班到凌晨,站起时两眼一黑……

再睁眼,就是从这张榻上醒来的。

醒来后,自带了这具身体从前的记忆。

这里是卫国濮阳城,卫元君十七年。

其实就是公元前235年,距离秦始皇统一中国还剩下14年。

住的地方是一户段姓人家的家里。

段家有一间名叫青禾轩的食肆,一个饭馆儿。

荆轲是他们家养了十几年的养子,今年二十岁。

就是那个刺秦王的荆轲。

段家条件不错,荆轲房里铺着木地板,光线通透。

木榻、衣箱、盆架、灯座,和一套案席。

荆轲的衣服都是缎子做的,也就是细麻,还有缝着锦边的腰带。

这家人的条件真的很可以,可惜现在不景气了。

他捯饬整齐,轻轻推开拉门,段灵儿就一直在门外等他。

段灵儿这姑娘,人如其名,生得灵秀嫣然,明眸善睐。

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会说话似的,每眨一下,就让看到的人心思颤动一下。

还有两弯浅浅的酒窝,笑起来很好看。

难怪荆轲打小就暗恋她。

“怎么啦?”他转转脖子。

段灵儿蹙着眉,不安地朝前院望去一眼:“吕家长公子……又来了,要我做他的妾。”

荆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色瞬间变得冷峻。

吕不韦的长子,吕延。

现在是秦王政十二年,文信侯吕不韦被罢相一年多。

如今回到河南封邑养老,也就是这座濮阳城。

吕家就住在城中心偌大的文信侯府。

他的大儿子吕延今年三十五,家里一妻两妾,还有几个没名分的姬。

最近又看上了十八岁的段家长女段灵儿。

段家住着祖传老宅,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

祖上曾凭借一份独特的菜式,把食肆和酒坊经营得风风光光,怎么说都算有些家底的。

灵儿也是个富养的千金,她才不会给人做什么妾。

可那道菜的做法在上辈人那里莫名其妙地失传了。

那之后,段家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

积蓄一点点被段灵儿的父亲段然败掉,还被人抢走了酒坊。

败家子段然心里没着没落,还不知吃老本能吃几年。

而现在有人来提亲,对方是一只巨大的金饭碗,镶着宝石的那种。

灵儿的父母有心嫁女儿,不,卖女儿。

“你先回屋,我去看看。”

荆轲说着就往那边走去,灵儿拉了下他的胳膊:“你……我跟你一起去。”

“你可别露面,”荆轲摇摇头,“小心他色心一起,当场就把你绑回家。”

段灵儿紧紧拽住他袖子,神情紧张,咬了下下唇。

丹唇皓齿,玲珑的鼻子,唉,好看得要命。

“好啦,”荆轲笑了笑,“吓你的,他来多久了?”

“快两刻了。”

荆轲想了想:“你不要慌,如果他是来纳采的,那前院应该会有动静,比如媒人喊个几声什么的,到现在还安安静静,那就是还在谈话,父亲和母亲不是也在犹豫呢么?”

段灵儿点点头,松开手。

荆轲走开两步,又掉头回来,问道:“你确定是不想嫁她做妾的吧?”

“你!”段灵儿有些恼,“这还用说么?且不说做妾,他都三十多了,留着小胡须,是一个老头子啊,儿子跟小禾一般大,我脑子坏了才会要嫁他。”

段禾苗,段灵儿九岁的弟弟,段家就只有这姐弟两个孩子。

荆轲抽了下眉毛:三十岁……老头子……

“我就是确认一下,所以……”荆轲试探着,低声问道:“你都十八岁了,还没遇到想嫁的人么?”

段灵儿愣了一下,脸上晕色微生,蹙眉回道:“你都及冠了,还赖在家里,阿娘可都嫌弃你了。”

“呵,”荆轲转身摆摆手,“我舍不得走啊。”

……

荆轲一个人轻手轻脚来到大堂屋外的走廊,在墙边蹲下。

慢慢抬起一条窗缝,往里听着。

“……二位还有何犹豫的?家父可是文信侯,秦国相邦,秦王仲父,在下与当今秦王也以曾兄弟相称。

“况我吕氏家累千金,还有十万户的食邑,令爱若是嫁我做妾,一生富贵无忧不说,就说我家侯府门前,终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

“其他几国都想请我父亲过去为相,再次位极人臣,身配多国相印也是很可能的事,这段家几代的荣华可就都有保障了。”

吕延听起来有点着急,他之前差媒人来提过一次。

段然说要想想,把人给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女儿去做妾,还是只是想抬高女儿的身价。

反正这一想就想了半个多月。

吕延不是什么庸碌的好色之徒,他把吕家发展得蒸蒸日上。

父亲在秦国为相,他就在濮阳打理家业。

家业就是吕不韦干丞相之前做的事,在各国之间倒卖粮食、武器、装备。

还有一些卖给贵族富人的珠玉生意,跟他父亲一样,是个相当成功的商人。

而爱美是人的天性,段灵儿姣好可人的面容总是令人惦记。

吕延无意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忘不掉。

几番打听,找上了段家。

第一次说媒不成,这是第二次,他干脆亲自上门。

段然叹了一口气:“公子的家世我们都清楚,能被公子看上,是灵儿的福气,可这……终归是做妾……就算段某同意了,这孩子从小娇惯着养大,脾气犟,怕是……怕是会闹的……”

吕延轻笑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皆全的话,令爱还能说些什么?难道要违抗父命么?”

段夫人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小女性子要强,为人、做事,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妾身与她父亲有时也左右不了呀,我们家的青禾轩,若是没有灵儿操持,恐怕早就要关门歇业的了。”

“这么说来,”吕延面露喜色,“令爱也是懂得营商的?看是有些本事,如此甚好,天作之合呀,她嫁我做妾,我给段家钱,这青禾轩不就能重振了么?”

荆轲冷笑着摇摇头:你想得也太美了,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嘛?

他决定了,如果段家夫妇今天答应下来,他就立马带着段灵儿私奔。

也许……该说是强行拐跑段灵儿。

何况家里又不是穷到那个地步,没钱可以卖锦衣、卖田、卖房子、卖店铺嘛。

父母若是这般攀附,赤裸裸地拿唯一的女儿做交易,那这个家也没必要待下去了。

他凝神听着,只听到夫妻俩长长的叹息。

片刻之后,段然缓缓说道:“好吧,可我得先去问问灵儿的意思。”

荆轲暗骂一声:你个败家爹,败完家产还要败女儿。

吕延又在里面说道:“如果可以,还请令爱出来一见,我也许能与她说——”

“不用问了。”

荆轲直接在窗外打断他的话。

屋里瞬间安静,看着他缓缓推门进来。

他扫视一下惊讶的三人,平静说道:“她不会嫁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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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秦王的耳目

段家夫妇看见荆轲,眨了眨眼,对视一下。

段然摆摆手,皱眉道:“没见我在会客么?你先下去。”

吕延看看荆轲,又看看对面二人,疑惑道:“这位是?”

段然立刻赔笑:“这是段某的养子,不懂礼数,打扰公子了。”

又冲荆轲挤挤眼睛,让他赶紧出去。

荆轲轻哼一声,毫不见外地坐到吕延对面,掀开一个杯子给自己倒水。

“荆轲,”段然提高嗓音,“不得无礼,快退下。”

他充耳不闻,盯着吕延,慢慢抿了一口水。

吕延打量他一番,有点摸不着头脑,又看向段家夫妇。

段夫人小声急道:“你在做什么?快出去……这是文信侯家的长公子。”

“哦,”荆轲放下杯子,冲吕延假笑一下,“原来是吕公子,久仰啊。”

吕延想了想:“既是段家养子,那就应该是段姑娘的兄长吧,不知刚才所言……是什么意思?”

荆轲漫不经心道:“就是我说的意思啊,她不会嫁你的,听不懂?”

“荆轲!”段然怒目指指他,“你说的什么胡话,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好一个父母之命,”荆轲冷笑着摇摇头,“你们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段家夫妇尴尬地看看吕延,段夫人连忙解释道:

“吕公子,我这养子他、他这里有问题,爱说胡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指指自己的头。

吕延皱起眉毛,他才不会信这话,而且一眼就看出这个荆轲是来搅和的。

也许是段灵儿的青梅竹马,冲动的愣头青。

顿时心觉一阵厌烦,撇了撇嘴。

段然立刻起身朝他作揖道:“段某教子无方,还请公子见谅,等我这就把他弄下去。”

他说完就朝荆轲走来,要拽他走。

在荆轲的记忆里,这个养父从没打过他,也没怎么吼过,待他还不错。

但性子软弱惧内,只在人前表现出一副家主的模样。

而他也拽不动荆轲。

荆轲被他拉了一下肩膀,依然稳稳坐着,对吕延说道:“文信侯都自身难保了,吕公子还有心情纳妾?”

吕延呵呵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段然叹了口气,甩了下袖子背过手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个荆轲什么都不懂,净给自己添乱。

荆轲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漠然说道:“既然公子不明白,那在下就直说了,公子方才说过,文信侯府终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那不知你们可曾考虑过……秦王会作何感想?”

吕延皱眉道:“秦王?你一介小民也配跟我提秦王?我父是他仲父,秦王少时曾喊我一声兄长,怎么?如今我父亲不过是辞官告老,诸国士子多有仰慕,登门拜访而已,秦王能说什么?”

“公子刚才还扬言,其他几国都想请文信侯过去为相,身配多国相印也有可能,是不是?”

吕延愣了一下:“是又如何?”

荆轲耸耸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倒边说:“不如何啊,我就有个问题,文信侯被罢相多久了?一年多了?一年半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嫪毐之乱才过去没几年,秦王对文信侯的杀意可是认真的,多少士子、辩士去向秦王求情,这才保他一命,想必吕家费了不少心思。太后被发配去了雍城,在秦王那边再也说不上话了,吕相要是再出了事,可没人能保得了他,你家怎么还是这么不知收敛?”荆轲轻吹一下案上的灰尘,“……膨胀了啊。”

吕延心里一沉,狐疑地盯着荆轲。

心道:这些都是秦国内政,他一个卫国的小民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难不成是……

顿时心感不妙,这人难道是秦王派来监视的?

那刚才自己那番言论,岂不都会被他告诉秦王?

秦王的耳目……现在都这么年轻了吗?

吕延神情复杂,紧紧盯住这人。

像是要从他脸上挖出任何一丝可能和秦王有关的联系。

荆轲用一根食指挠挠脸,继续说:“秦王不是那种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即使有沙子,也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对你父亲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无论是对先王的恩,还是对秦国的功,嫪毐之乱耗光了文信侯所有的积累,我想想,他被罢相一年多……嗯,差不多了。”

吕延心里慌,急问:“什么差不多了?”

荆轲轻笑一下,起身离开,丢下一句话:“你们做好准备吧。”

“你,”吕延赶忙跟上,“小兄弟请留步,方才的话还请说清楚,准备什么?”

“哦对了。”荆轲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

与吕延擦肩而过,走到段然面前:“父亲啊,这就是火坑。”

段然不明白,怔怔地目送他离开。

吕延拦住荆轲,朝他作揖道:“小兄弟,若是有哪里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在下只想知道……刚才那番话,是有什么深意么?”

荆轲掸掸袖子,叹了一口气:“别想着纳妾了,赶紧回家看看吧。”

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吕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确信这人一定是秦王派来的。

并且知道什么内幕,涉及到父亲。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段家。

段然朝着门口的方向干巴巴地眨着眼睛,有点发愣。

段夫人踩着小碎步跑过来,重拍他一下:“阿轲又说什么胡话?什么火坑啊,秦王的?那吕公子是不是被他给气走了?”

段然被她打惯了,此时无动于衷,自言自语道:“阿轲他……怎么……”

荆轲优哉游哉出了门,哼哼小调,看看小草。

在走廊转角遇到了段灵儿。

“诶?好巧。”他笑了笑。

段灵儿担忧地望着他:“我都听见了……”

“哦,”荆轲瞥了一眼窗边,“那扇窗子最适合偷听了,位置隐蔽,声音还清楚。”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

“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

荆轲装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段灵儿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你说他……会不会再来?”

荆轲摇摇头:“如果他最近不再来,那他至少三年都不会来了。”

不等她做出反应,荆轲就两步跳进院子,挥了挥手:

“去店里吧,又要开始混日子咯。”

……

次日,濮阳城阙台悬挂讣告:文信侯吕不韦饮鸩自尽,终年五十七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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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要面子败家爹

“文信侯去世了,吕家公子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他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荆轲靠上廊柱,啃了一口梨子,对着段灵儿傻笑一下。

“嗯,”她点点头,见他肩上落了一片叶子,便帮他轻轻掸掉,“你昨天就知道了?”

“我瞎说的。”

段灵儿昨天在窗外听见荆轲对吕延说的那番话,她虽没看见荆轲的表情,但光听声音,就能感到他非常自信笃定。

怎么都不是以前那个荆轲能说出来的话,可眼前这……就是荆轲啊。

灵儿打量着他,啃梨的吃相,靠在柱边的姿势,无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荆轲奇怪地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你……”

段灵儿刚开口,段然就急匆匆地小跑过来:“灵儿!”

微胖的身体,气喘吁吁的小胡子,他上气不接下气道:

“幸好……幸好啊灵儿,没答应那个吕、吕家公子,为父方才……方才去了阙台,看到——”

“文信侯去世了,”段灵儿帮他顺顺气,“早就知道啦。”

段然看看荆轲,点点头:“阿轲去看的吧,哎哟……真是太险了,若是答应了他,被耽误的可就是我们灵儿啊。”

段夫人闻声出来,听他这么说,重拍他两下:“就是你!差点断送了我灵儿的终身大事,好在昨天阿轲进来打岔,要不然呐,一旦答应下来,我们灵儿人还没嫁过去,就要先等他守三年的丧,这期间若是再死了母亲、叔父什么的,丧期加到一块儿,十年都嫁不过去……”

段夫人叨叨个没完,说两句就要拍一下段然,段然被她拍得一愣一愣的。

荆轲翻了他们一眼,把梨核往草丛里一扔,摆摆手:“我去店里了。”

段灵儿小步跟上:“等等我啊。”

两人刚出门走了没多远,段禾苗就在后面边跑边喊:“哎呀你们怎么不等我!阿娘都烦死了。”

这孩子今年九岁,眸子雪亮,一副机灵相儿。

穿着白衣黑裳,是濮阳城学堂弟子的统一装束。

段然给先生送了十条肉干(束脩)让他去念书。

段禾苗背着一个小布袋,袋子里两卷竹简,一蹦一跳地追了过来。

“你慢点,”段灵儿笑了笑,“别总把自己摔得一身伤。”

“呃,”段禾苗愣了一下,放慢脚步点点头,“唔……嗯。”

荆轲觉得这话奇怪,摔跤怎么会一身伤?

就问道:“小禾总摔跤么?我怎么不知道?”

“阿云给他沐浴的时候发现的,身上有些淤青,小禾说是跌跤弄的,男孩子嘛,皮一点,免不了跌跌撞撞。”

阿云是家里的婢女,负责照顾灵儿和禾苗的起居。

段禾苗本来还笑嘻嘻的,听姐姐说这些,瞬间安静下来,默默跟在后面。

荆轲回头看看他,朝他勾了下手:“小禾,过来。”

段禾苗低着头,磨磨蹭蹭走近他。

表情委屈,小声嘟囔:“阿轲哥哥……”

荆轲蹲下身,搭着禾苗的肩,轻声问道:“摔到哪里了?”

他支支吾吾道:“嗯……就是跌了一下,青了一块,没事的,没几天就好了。”

“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不、不用看了,我快迟到了……”段禾苗退后一步,绕开荆轲,一溜烟地跑开,“我先走了。”

荆轲转头盯着他的背影,这孩子跑起来倒没什么异样。

“怎么了?”灵儿问。

荆轲摇摇头:“还不好说。”

两人继续往青禾轩走去……

店里没什么生意,本来几年前就该倒闭了的。

就算倒闭,段家四口也能靠遗产而生活得不错。

家里有两个婢女,两个男仆,还能多养荆轲一张嘴。

可是段然败家,花钱如黄河决口。

这人微胖,没什么优点,缺点大概就是懦弱、惧内。

还有一点很要命,喜欢穷大方。

他怀念自己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死要面子。

在酒肆大方宴请,赠人礼物,就为了听别人喊自己一声“段公子”。

他喜欢买楚国漆器,漆屏、漆碗、漆榻、漆案,漆木雕。

黑的红的,好看是好看,一眼望去全是钱。

还学贵族子弟玩什么高山流水,败掉一半的遗产买了一把伏羲弹过的千年古琴。

拿回来没弹几下就裂了琴身,很凄惨,也没法转手,现在放在架子上落灰。

虽说他惧内,可段夫人在花钱的问题上,跟他几乎是一个胚子里生出来的。

不制止,反纵容,不然段家的财产也不至于耗得这么快。

而两人都把家庭的衰落怪罪于那份失传的菜谱身上。

荆轲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这事,就随口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菜?”

段灵儿叹了口气,摇摇头:“父亲没说过,我也不知道。”

两人穿过濮阳城纵横交错的小巷,沿着主干道走上半刻就是市集。

在市集最显眼的入口处,是一家挂了五个幌子的大酒肆。

白马阁。

东家是隔壁魏国白马县人,所以就叫白马阁。

也正是这家店,在段家落没后,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段家的青禾酒坊。

还包括给酒坊长期提供酿酒粮食的几十亩田。

很有趁火打劫的意味,不过段然自己卖得也很急。

而不到半个月,他就败光了卖酒坊的钱。

白马阁门前是去青禾轩的必经之路,灵儿每次路过,都要在门外驻足一会儿。

她不服。

她从小也是锦衣玉食着养大,到十几岁的时候突然发现家里快不行了,她没法接受这种落差。

既然父母指望不上,就要靠自己了。

她给店里仅存的一个伙计做了动员,又临时招来个厨子。

卖掉一支钗和一块玉佩,预发了半年的钱,让他们先留在青禾轩。

然后在这半年里走街串巷,去找以前的老主顾。

又是送礼又是探望,终于靠着卖惨挽回了一点人气。

现在每天总共也就两三桌,一直在贴钱。

荆轲天天都到店里帮忙,这样店里就有两个伙计了。

另一个伙计叫阿让,他就住在后院,这会儿在门口扫地。

“东家,小荆哥。”他冲两人点点头。

阿让不到二十岁,浓眉大眼,看起来憨憨的。

为人老实认真,任劳任怨,是青禾轩在鼎盛时期一个掌柜的远房侄子。

厨子阿山出去买菜了,也买不了多少,就是一些新鲜蔬菜和鱼虾。

店里有肉干,后院还养了鸡。

段灵儿为了节省菜钱,都准备在院子里种地了。

前几天还让荆轲修了一圈小篱笆。

青禾轩的待客前厅有两张长长的客榻,每榻上面各有四张小方案,一桌能坐四人。

荆轲到店之后,就负责摆好藤席坐垫。

再擦擦桌子和柜台,等待着也许不会上门的客人。

店里已经请不起掌柜了,就只能由段灵儿自己来。

她在后面理理账简,拨拨算筹(算账工具,竹签状)。

真的没什么好干的,还不如去后院给菜地松松土。

不过,一个好看到让吕不韦儿子都惦记的姑娘独自掌柜,很危险。

这也是为什么,荆轲每天都会陪她来店里。

时常有些游手好闲的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在里面,心生歹意进来勾搭。

荆轲就挡在前面,把人给赶走。

比如这时,三个恶相横生的粗老爷们,撸着袖子进门。

荆轲警惕地盯着他们,慢慢朝墙边的柴刀靠去。

领头那人瞪视一圈空空如也的前厅,大臂一挥:“给我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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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欠债殃及

“慢着!”

荆轲大呵一声,身后紧握柴刀,指着他们吼道:“干什么?!”

三个大汉停下脚步,朝他看来。

领头那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

眉弓上还有一道大长疤,把眉毛生生劈成两截。

他不屑地盯着荆轲,往地上啐去一口:“找人!”

荆轲狠狠瞪回去:“找谁?”

三人看看四周,目光扫过段灵儿和阿让。

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段灵儿,眼里不怀好意。

她悄悄从柜台上摸走一把拆封泥的小刀攥在手里,默默躲到荆轲身后。

阿让睁圆了眼睛,两手抓着笤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另一个男人推开他,大摇大摆垮着步子,朝后院望了望:“阿山。”

荆轲跟着他转身:“找他什么事?”

领头的擤个鼻子,坐上榻,踏上一只脚:“他欠我们钱,昨天就该还了。”

另两人也一左一右往榻上抬起一只脚,踩着坐垫,抱着臂,把通向门口的过道给死死挡住。

“你说欠就欠啊?有借据吗?”

他冷哼一声,掏出一枚竹简,举起说道:“欠了我们二百钱,有他的签名和手指印。”

荆轲不怀疑借据的真实性,像这样招摇上门讨债的,借据多半也是真的。

“好,”他点点头,“他应该在后屋,阿让,”又看向战战兢兢的阿让,“你去后面把人喊来。”

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阿让愣了一下:“可是阿山他——”

“去啊,”荆轲大吼一声,“后面!”

阿让吓得肩膀一缩,明白了一点,连连点头:“我去我去!”

随后一溜烟蹿进后院,从偏门溜了出去。

三个大老粗抖着腿,不耐烦地撇撇嘴。

荆轲慢慢后退,把段灵儿挡进柜台,自己堵在外面。

“你这有生意么?”领头的翻弄一下桌上的杯子,“到现在都没什么人啊。”

荆轲冷视他,不接话,垂手抓握一下刀柄,余光瞥向门外。

阿让不傻,他只是看起来憨,应该能明白自己是让他出去找巡逻的游徼。

市集的游徼两刻一巡,负责维持街面治安。

因为有相当多的人佩剑,自称剑客。

一个看不顺眼就会当街械斗,斗没两下就怂兮兮地跑走。

而眼前这三人虽然没有剑,但肩厚腰圆,荆轲绝不是对手。

他身子板也不弱,平日里常给灵儿搬东西、修东西、扛东西。

练得手臂有力、线条硬朗,再加上柴刀,也许能把这三人给赶跑。

“阿轲……”

段灵儿不安地拉了下他胳膊,荆轲拍拍她手,让她别怕。

过了小半刻,阿让还没带着游徼回来。

那三人坐不住,抖完左腿换右腿。

领头的用力敲敲桌面:“怎么回事?人呐?死啦?我们自己找!”

他大手一挥,两个小弟就要往后院走。

“就来了!”荆轲皱眉道,“急什么?”

领头的指着他冲过来:“什么急什么?来哪儿啊来?我问你人呢!”

隔着柜台,伸手就要来揪他的衣服。

荆轲“砰”地把柴刀往他面前一劈,台面咔嚓裂开,木屑飞溅。

快准狠,几乎是贴着男人的鼻尖落下的。

他浑身一冷,打了个激灵,立刻连退两步,眨巴着眼睛,摸摸鼻子,还好,还在。

两个小弟见状,当即围了过来:“干什么!耍横啊!我告诉你!今天要是找不到阿山,我们就拆了你的破店!”

荆轲摇摇柴刀,刺啦一声拔出,拿刀指着他们:“你敢动一个试试!”

领头的往手上呸呸两口,搓搓手:“娘的,你们欠钱还有理了?”

“又不是我欠你钱!”荆轲反驳道,“谁欠钱你找谁去!”

“阿山可说了,是他的东家几个月不发工钱,才来找我们借钱的!去找了这么久都没见人,估计是跑了!那就由你们来替他还!”

段灵儿听了这话,皱眉道:“何时欠他工钱?我都是预支的!”

“哟呵。”

领头的偏头看向荆轲身后:“小娘们挺美啊,你就是东家?”

荆轲将她挡住,她硬声道:“是又如何?”

三人相顾着笑笑,满脸歹意。

领头的舔舔嘴:“伙计欠钱跑路,那我们自然是来找东家的,你来替他还钱!”

“啧,听不懂是不是?”荆轲用柴刀拍拍柜台,“谁欠钱的,找谁去!”

“是啊,”段灵儿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我们也没钱!”

领头的摸摸下巴,眼神朝段灵儿腰上瞄去:“没钱……可以肉偿啊!是不是?”

另两人附和道:“是啊,好好陪我兄弟三人一宿,就免了你欠的钱。”

“就是,多简单。”

“给我滚!”荆轲横扫一下柴刀,“刀斧无眼!小心爆了你们的头!”

三人朝后退开几步,领头的冷笑着摇摇头:“以为拿把破刀就能逞英雄了?你耶耶我这些年又不是白混的,不信出去打听打听,看整个濮阳城,有谁不知道我齐大锤的名号!”

“呵。”

荆轲是真没忍住,呵嗤一下笑了出来。

然后立即拉下脸:“还真没听过,是锤子的锤么?”

“呃……”齐大锤抽了下眉毛,低声问向边上两人:“二拳,三腿,是锤子的锤么?”

王二拳小声道:“大哥,我……不识字,三腿,你说呢?”

李三腿摇摇头:“不知道。”

“妈的,”齐大锤恶声恶气,“两个蠢货!”

又看向段灵儿:“不要钱了,掳走这小娘们,爽完还能卖到奴市!给我上!”

三人分别从三个方向朝柜台围过来,气势汹汹,志在必得。

荆轲让段灵儿蹲进柜台下面,接着抄起柴刀就要劈砍——

“住手!”

游徼长带着四个人冲进门口,阿让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齐大锤三人当即收手,面露委屈,恶人先告状:“官君,您来得太及时了,你看他,你看那人,要拿刀砍我哩,您要是晚来片刻,日后就怕是再也见不到我了。”

游徼是巡查盗贼的乡官,游徼长类似小队长,

游徼长王世看了荆轲一眼,见他还举着柴刀,便指指他:“把刀放下。”

王二拳和李三腿也有样学样,指着荆轲:“放下!”

荆轲一个白眼翻到脚后跟,轻哼一声,放下柴刀。

段灵儿也从柜台下钻出来,朝王世急道:“官君,这几人蛮横不讲理,你快把他们抓起来!”

王世刚要开口,被齐大锤打断道:“我怎么不讲理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你的伙计欠我钱,你们又欠他的工钱,我不找你们找谁?”

荆轲啧嘴道:“跟你说过了,我们没欠阿山工钱,你去找他要!”

“我不管,”齐大锤抱着臂,耍赖往榻上一坐,“我找不到他,只知道他是你们这儿的伙计。”

接着又看向王世:“官君,你看,这里的伙计欠我钱跑了,你说怎么办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等他给出一个相对公平的判定。

王世三十多岁,粗眉方脸,目光锐利,长相正义,一看就是抓贼的。

荆轲对这个时代的公平公正不抱太多希望,但多少有点期待。

结果这王世一出口就让他失望,失望到掉渣。

他指指荆轲:“尽快还钱。”

又指指齐大锤:“不要惹事。”

然后带着人转身离开。

就这样?

齐大锤朝他弯腰哈背:“好嘞,官君您慢走,有空喝酒啊,慢走慢走。”

然后学着王世的样子,指指荆轲,一字一顿道:“尽、快、还、钱,明天我还来,连本带利,一天一百钱,明天,哼哼,可就是两千钱。”

说完,带着两个小弟,横行走出大门。

门外刚要进来一个照顾生意的熟客,被他拍拍肩膀:“还来吃什么?这家厨子都跑了,没饭吃。”说着就把那人推走。

荆轲压下一团火,抱臂在榻边坐下。

段灵儿和阿让靠了过来,担忧地看着他。

“这么多钱……”灵儿愁眉不展,“阿轲……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不要急,我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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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想……偷吗?

夏夜微凉,虫鸣低缓。

荆轲坐在屋外走廊边,靠着柱子,心不在焉地啃杏子。

拉门透着暖黄色的光,屋里人影晃动,传来段家人的争执声……

段夫人吊着嗓子:“我就说了让你不要去弄什么食肆,这下好了,厨子出事跑了,人家找上你这个东家,那个齐大锤我听过的,专帮子钱家催收,他自己也在放钱,不好惹。”

(子钱家就是放有利贷的人,本金生利息,就像钱生钱一样,本金为母钱,利息为子钱,所以放贷人叫子钱家,而古代放贷利息很高,多为高利贷。)

段灵儿皱眉道:“不弄食肆,怎么营生?像您二老这个花法,我们段家很快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哎呀……”段然摆摆手,“好了,不要说那些没用的,眼下怎么办?那个阿山跑去哪儿了?能不能找到?”

段灵儿摇摇头:“他跟阿让一样,是住在后院的,也不知道能上哪儿去,我已经让阿让看着了,若是他回来,就把人拦住。”

“阿山那么胖,哪里拦的住?”

“那也总算是一个办法吧?至少阿让会跑回来告诉我们呀。”

段夫人又道:“就该让阿轲呆在那边,他看起来有些力气,你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哦,以为天天陪着灵儿去店里就能帮忙了?二十岁了,连个生计都没有,净在家里混吃混喝。”

屋外的荆轲摇摇头,“噗”地吐出一颗杏核。

“阿娘,话不是这么说的,阿轲本就是段家十几年的养子,灵儿自记事起就认识他,视他为亲兄长,平时也都是他帮我最多,今天要不是阿轲,女儿怕是连尸首都不知要上哪儿去找。”

荆轲叹了口气,只是兄长么?

段然帮女儿说道:“阿轲这孩子是老友托孤,当时家里还有些底气才收养的,况他能干懂事,禾苗还小,家里怎么也要有个成年男丁当门脸,养到现在也算样貌堂堂,能撑起些场面——”

段夫人打断他:“就是你死要面子,穷讲义气,他一顿饭能吃三个灵儿的食量啊。”

“阿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男子本就食量大,他个子也大啊,而且……父亲若是能收敛一点,哪怕只少买一个漆碗,阿轲半个月的伙食就节省出来了。”

段然拍拍大腿:“哎呀,怎么又扯到我,我、我买漆碗,那是、那是居货,可以保值的,平时不也都在用么?”

“要是真能保值倒好,段家也不用愁了,伏羲的千年古琴您都忘了?恕女儿直言,父亲您……没有眼力,还总爱乱品鉴,完全就是糟蹋钱!”

段然大怒拍案,气得发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你这……太放肆了唉……怎么这么说为父……”

段夫人劝道:“灵儿,不能这么说你父亲,其实……也有几件真货,确是精品。”

段灵儿转念一想:“我看不如这样,父亲给我一件货真价实的名家真品,我去卖了,不就能解这危急了?”

“那可不行,”段然一口否定,“别人欠的钱,凭什么要我来帮他还?你也别做这傻事,让那个阿山自己回来解决。”

“他要是不回来了呢?难道就看着那三人来店里闹吗?”

“我看你啊……”

屋里争执不断,荆轲听着嫌烦。

他今天在青禾轩给段灵儿出了两个主意。

第一个就是把段然的破宝贝拾掇拾掇卖了。

不管阿山回不回来,就自认吃亏,帮他还钱。

毕竟青禾轩的生意最重要。

即使没有生意,也要认真地开下去,这是灵儿的事业。

第二个办法,就有点……

“阿轲哥哥。”

段禾苗提着萤囊路过,袋子里都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他看看屋里,父母和姐姐你一言他一语的,听着令人紧张,有些却步。

荆轲朝他笑笑,走过去,蹲下身。

段禾苗拎着小萤囊,举到荆轲面前:“看,我刚抓的流萤,好看么?”

“很厉害嘛,”荆轲挠挠他头,“这里有多少?”

“嗯……二十几、三十来只吧,我就这么一兜,它们就全进来啦。”

“在哪里抓的?”

“在学堂后面的小树林里。”

“那里有很多吗?”

“多呢,但是要等到晚上才能看到,我就等啊等,等到刚才,兜了这么多,这样,我晚上就不用油灯啦,给姐姐省灯钱。”

荆轲点点头,段家的两个孩子这么懂事,和父母天差地别,一定是捡来的。

段禾苗小声问道:“姐姐他们在说什么?”

“姐姐遇到点麻烦,小事,很快就解决了。”

段禾苗又听了两耳屋里的内容,扒在荆轲耳边问道:“姐姐是缺钱吗?是要卖父亲的漆器吗?”

荆轲刮他小鼻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他嘿嘿一笑,又扒上他的耳朵:“我知道父亲的漆器都锁在哪里哦。”

“真的?”荆轲眼睛一亮,“告诉我吧,我要帮你姐啊。”

“你想……”他抿嘴笑笑,“偷吗?”

“孩砸,你得这么想,那些漆器放在那边闲着也是闲着,落灰了多可惜,现在可以帮到别人,为什么不用呢?”

“我有个条件。”段禾苗一脸小大人样儿,眼珠转了转。

提起萤囊说道:“这个流萤啊,没几天就死了,阿轲哥哥帮我抓吧。”

“嗨,我以为多大事呢,不就是抓流萤嘛,小禾这个夏天的流萤,我都包了。”

“那好。”

段禾苗悄悄向荆轲透露了天机,一脸高深莫测。

最后还补充道:“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荆轲笑着点点头:“放心吧。”

禾苗转身要走,荆轲又喊住他:“今天学了什么?”

“孝经。”

“来一段呗。”

段禾苗清清嗓子,朗声背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荆轲听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说:“给我看看你摔到哪边了,要不要紧?”

段禾苗立马眉头一皱,摆摆手:“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好了,那我先、先回屋了啊,阿轲晚安。”

他说着,慌慌忙忙地跑开。

屋里的争论还在继续,段灵儿已经厌烦了,“唰”地拉开门。

和院子里的荆轲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兀自回房。

她的婢女阿云从另一边跑来,跟着一起回屋。

“阿云。”荆轲喊住她。

她停下脚步,朝这儿走来,欠身道:“小荆哥。”

“有件事想问你,关于小禾的。”

……

第6章 第三条路

次日,荆轲带着段灵儿从小巷穿到青禾轩后门。

情况和他想的一样,那三人已经来堵门了。

后门守了一个,是那个叫王二拳的。

阿让还住在院子里,他刚一开门,就跟王二拳对上眼。

门只开了一条缝,阿让眨眨眼睛,又慢慢合上,从里面把门插好。

前门就更不用说,齐大锤和李三腿带着草席、酒壶坐在门口。

俨然是来郊游的,大吼大嚷划着拳。

荆轲昨天跟阿让交代过,今天不用开张,守好前后两道门。

昨天有个没用的游徼长来打过招呼,量他们不敢公然破门而入,更何况店里也没什么现钱。

现在接近午饭时间,有个熟客经过这里。

见门关着,门口却坐着两个喝酒的人,便上前询问。

“东家欠钱跑啦!”齐大锤指着门头,“你们还来吃什么呀?!”

“就是,”李三腿附和道,“这种黑店,想不通怎么还有客人的。”

那熟客满脸嫌弃地看着他们,又抬头望了一眼门头,叹了口气走开。

“不行啊,不能让他们这么乱来。”

两人在斜对面的暗巷中观察,段灵儿眼看着就要冲出去。

被荆轲一把拉了回来:“别过去,没用,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

“那就由着他们这样胡来么?我青禾轩看是要栽在这种小人手里了。”

荆轲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现在有三条路,一,告官,二,找到阿山,三……”

他放下手,似笑非笑。

段灵儿掐他一下胳膊:“说完啊,第三是什么?”

“嗷……”荆轲缩起肩膀揉了揉,“就是卖掉父亲的破宝贝嘛,帮阿山还钱。”

“昨晚吵了那么久,我以为你都听见了,父亲不让啊,我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平时都是锁起来的,他们两个……沆瀣一气!”

荆轲慢慢说:“我倒是知道东西在哪……”

“你怎么知道的?”段灵儿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在哪里?不,等一下……”她神情很快又失落下来,“家尊之物,未经允许……怎能私拿擅卖?”

“就是说啊,”荆轲耸耸肩,“我知道归知道,你怕是不会去拿的,那我就舍命陪姑娘吧,坏人我来做,你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段灵儿挽住他:“不行不行!你都跟我说了,我怎么能当不知道?而且……你这是偷啊,若是被父亲发现,那你……唉,其实被母亲知道会更惨,就更有理由赶你走了啊。”

荆轲被她挽得心痒痒的,慢慢靠近,小声问道:“你舍不得我走?”

段灵儿立即松手,后退一步:“你、谁、谁舍不得你走了?我巴不得你快点走,省的吃家里那么多饭!”

“好啊,”荆轲摆摆手,转身迈开步子,“那我走了……”

段灵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街对面喧嚣不歇的两个人,叹了口气:“阿轲……别走啊……”

荆轲耳朵一竖,当即停步,回头看她一眼。

段灵儿秀美微蹙,满脸委屈无助。

他心里一软,笑着回来:“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我能走到哪儿去?我就只有段家一个去处啊。

“其实父亲昨晚说得没错,别人欠的钱,为什么要我们来还?于情于理都不符,可现在债主上门扰得我们没法开店,他们的利息还在一天天涨,一天一百钱啊,我们帮阿山还钱,的确是最快的办法了。

“可既然你不想偷父亲的东西,那我们就走正常路子,看看能不能尽量解决这件事,还得尽快,看着样子,就算这事解决了,青禾轩以后也没人来了。”

段灵儿点点头,她很感激。

心想母亲成天嫌弃荆轲,他还愿意这么帮助自己。

一定是把我看作亲妹妹才这样的。

她随即问道:“正常路子?”

“嗯,告官。”

……

告官没用。

这是荆轲给自己打的预防针。

虽然他嘴上跟段灵儿说不会去偷段然的破宝贝来卖钱。

但其实已经把这条路当成保底方法,没准也是唯一的办法。

两人一前一后往县府走去。

其实这种治安纠纷应该去找亭长,可县府比较近,他们就准备先去那边看看。

荆轲个头大,属于这个时代的中上等,步子也大。

他迈一步,段灵儿要赶两步才能追上。

她穿着裙裾,本就步子小,而她也始终不会离荆轲太远。

他每次停步回头等她,她都会有点来不及刹车地往前一冲。

荆轲就笑笑,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两人又渐渐拉开了距离。

然后前面的再停下,后面的又追上。

……

县府在城中心,从市集到县府需要步行一刻的时间。

濮阳虽说在卫国,可卫国也就只剩这一座城了,它在六年前成为秦国的附属。

卫国的处境非常尴尬,以国家的名义存在着,却在六年前被秦国归入东郡,国君还是魏国先王的女婿。

整个卫国的面积,也就只有濮阳城以及城外一小圈弹丸之地。

说是国家,但它的国君是以君而称的,卫元君。

元是谥号,死后才称,现在人们一般喊他卫君。

比“王”低了两档,中间差了一个“公”和一个“侯”。

地位也只相当于一个封臣,信陵君、平原君那样的。

卫国软弱可欺,弱到秦国都懒得打他。

一些秦国官员带人过来办了交接手续,这块地就归秦国了。

卫君没什么用,杀了他还会给别国制造攻击自己的口舌,那就先放着吧。

这里的官制已经开始改向秦制,逐渐替换掉原来的魏制,可并没有很彻底,各国钱币依然在流通,官职也相当混乱。

卫国君主虽然被摆布得很可怜,但战火一直没有真正烧过来。

濮阳在纷争的乱世中侥幸偷得一丝安逸,和东边富庶的陶邑一起成为中原的经贸核心区。

这儿是吕不韦的封邑,也是老家,而濮阳吕氏,世代经商。

多年来形成了一些城市风气,商业气息浓厚,生活还算安逸富足。

市集街道两边商肆连排,旗幌招摇,人们扛着布匹、货物来来往往。

走了没多久,两人经过吕不韦家。

他们家就挨在县府边上,大院深宅,门口挂白。

吕不韦前天自尽,昨天发的讣告。

今天来吊唁的人就站了满满一条街。

这几天治丧,府里挂白布、设灵堂。

平时熙熙攘攘的侯府,在这期间更加人山人海。

人人都穿着麻衣,不怎么说话,气氛很压抑。

凡是与吕不韦生前打过交道的、有过交情的、有过半毛钱关系的,都驾着马车,轰轰隆隆从各地赶来。

路上人多车多,荆轲怕跟灵儿走散,就紧紧牵着她穿过一重重沉默的人墙。

而侯府门口每接待一人,管家就朝门里高声报出吊唁者的身份。

荆轲听到了“卫君”,转头望去一眼。

只瞥见一个穿素服的矮胖背影,便又匆匆走过。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县府门口也全是人。

都穿着素服麻衣,是准备一起前往吕家吊唁的官员。

荆轲向一个看起来是小吏的人打听县丞是哪位,自己要上告。

那人摆摆手:“今日不开堂审案,请回吧。”

他说完就跟着官员队伍们一道走开,挤进不远处的人群。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手上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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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入夜濮阳城

太阳落山后,荆轲一个人来青禾轩查看情况。

发现那三人已经走了,不过明天应该还会来。

大门上留下几摊尿渍,骚臭刺鼻。

地上还有他们吃剩的骨头鱼刺、米粒菜梗。

夏天招虫,上边已经聚满蚂蚁和苍蝇。

大个蚂蚁,绿头苍蝇,一团一团,密密麻麻,嗡嗡嗡嗡,还在不停爬动。

恶心程度之高,令人头皮抓狂。

要是让段灵儿看见了,肯定会气得当场背过去。

荆轲皱着眉头,一脸鄙夷,绕到后面拍开门。

阿让在店里放假一天,也没闲着。

晒了小鱼干,刷了两口锅,刨松了菜地的土。

还把后院的鸡窝打扫了一遍,捡到六个蛋。

“阿山还是没回来?”荆轲问。

阿让摇摇头:“没有。”

“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

“好像是天黑之前吧,我也没太注意,外面慢慢就没声音了。”

“知道了,打桶水,拿上布,跟我来。”

荆轲点了根火把,去前门驱虫。

火焰把苍蝇蚊虫烧得“嗞啦嗞啦”直冒烟,满鼻子都是焦糊味。

苍蝇死的死,残的残,掉在地上化成灰。

接着又点燃了蚂蚁堆。

原来那个蚂蚁被火烧会抱团跑出来的故事是骗人的。

它们只会丢下同伴,四散着分头逃窜。

也许不是同一种蚂蚁,也不是同一个环境。

荆轲看烧得差不多,就叫阿让一瓢水扑灭火。

让他扫干净残渣,再把大门和地面冲刷几遍。

刷到看不出痕迹,还烧了一盆艾草去味。

他自己则进到阿山的房间,去翻找他的东西。

青禾轩的员工宿舍,就是一间屋子分两半。

一半住阿让,一半住阿山。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榻一案,一个衣箱,一个盆架。

伙计本就没什么家当,衣服也没几件。

阿山的屋里人去楼空,像是早就预谋要跑路一样。

还偷走一个油灯。

“小荆哥,”阿让干完活了,靠在门边,“阿山大概是不会回来了,那咱们就没有厨子了啊。”

荆轲点点头:“是啊,你会做菜么?”

“唉,我只会洗菜切菜,哪里懂做菜?连只鸡都杀不好。”

荆轲苦笑一下:“那可遭了……我也不会……”

阿让低着头,一边在腰带上打着结,一边问道:“你说……青禾轩是不是就完了?”

“不至于。”

“可那三个人这样一闹,还有谁敢来这里吃饭?”

“你是不是想走人?”

阿让愣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呃,我、我走了也没地方去啊,家里没人了,堂叔让我来这儿的,好歹有个屋子住。”

“那好,”荆轲拍拍他肩,“既然这是你唯一的住处,就要努力守住它啊。”

“呃,嗯。”

阿让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

荆轲回家的路上,打算去学堂后面绕一圈,给段禾苗抓流萤。

他昨晚兜来的那些,不知怎么的一个晚上就全挂了。

没准是袋子太厚,虫子被憋死,他就向段灵儿借了一块轻纱帕子来装流萤。

就她这帕子也能卖大几十钱,可灵儿已经为青禾轩卖掉太多自己的东西。

她就只剩三根钗,还颠来倒去地变着位置簪,连玉佩也只剩一块。

不过衣服倒是没少做,每一季都要做新的。

还都是漂亮淡雅的绢、绮、罗这些高级料子,这大概也是她唯一能大方花钱的地方了。

她这样犟,其实是有意在跟父母犯冲。

想着青禾轩以后若是能崛起了,就全是自己的努力,跟败家爹妈无关。

不过怎么可能跟父母无关?这店就是段家留下来的,她也是乘前人荫蔽才有的本钱,不然哪有什么朱钗玉佩给她卖?

荆轲支持她,事已至此,荫蔽乘就乘了呗,不乘白不乘,这姑娘也有自己的追求。

在当时看来,很少有人家的环境可以这样任由姑娘自由发展的,不得不说这是段灵儿的幸运。

荆轲就听说,吕不韦家的女儿们全都足不出户,及笄了就等着别人来提亲。

从一个大门送进另一个大门,一辈子就在两个院子里过完。

入夜的濮阳城空空荡荡,偶尔路过几个赶夜路的邮人。

或者是举着火把、扛着棍子的游徼。

荆轲在文信侯府门口看了一会儿,感受一下这气派的侯府门面。

到了晚上,依然还有零星的悼客从里面出来,与管家在门外作揖道别。

他们家门口亮着两座大石灯,里面灯火通明。

庭院里、走廊边都有石灯,还有房屋门窗里透出的灯光。

白布挂满院子,让里面看起来很亮。

家仆来来往往,看起来永远很忙。

里面隐约飘出一些幽幽的哭声,让荆轲背后一凉,加紧步子走开。

在吕家院墙的拐角往右转有一条小巷,从这里可以穿近路去往学堂。

只是比较暗,走起来有点紧张。

不过今晚月色明亮,这巷子里倒是被照得通透。

没走几步,荆轲就看见前面的院头上翻出来一人。

熟手熟脚,看样子是翻墙专业户。

不过穿着丧服,看发型应该是个女孩儿。

她轻巧地落地,稍稍半蹲了一下,拍拍手转过身来,迎面遇到荆轲。

“呃啊!”她花容失色,轻呼一声。

荆轲被她叫得也吓了一跳,两人同时向后弹开几步。

他抬头看看院墙,又看看少女,有点惊讶。

这姑娘瞧着比段灵儿稍小一点,皎肤星眸,可爱明媚。

眼睛圆圆的,嘴唇小巧精致,很可爱。

但是脸被月光照成冷白色,还穿着丧服,看着很瘆人……

荆轲皱起眉毛:“你……”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漠然道出两个字:“让开。”

他就默默侧过身给她让路,看着她步履匆匆地往另一头走去。

荆轲摇摇头,继续前往学堂。

……

学堂后面的小树林里,星尘洒落,缥缈空灵,美如幻境。

忽闪忽闪的流萤漂浮在身边,无声无息地落到手上、肩上。

关键是没有旁人,更没有纷至沓来的游客。

荆轲独自站在草丛里,把轻纱帕子卷成一个兜,找到一群最密集的小亮点。

接着就像段禾苗说的那样“随便一兜”,就捕获了一袋子的流萤。

轻纱作囊,萤光更亮,虫子应该也会晚点死。

他心满意足地回家,手上拎着个浪漫的小灯笼。

“小荆哥回来了。”男仆阿代朝他点点头,随即关上大门,插上闩。

“回了。”荆轲朗声笑道。

穿过连廊就遇上了段灵儿,她像是在这边等他,看起来有点急:“怎么去了这么久?那些人走了吗?店里怎么样?”

荆轲边往里走边说:“人都走了,店里没事,我去抓了流萤,喏。”

灵儿看着一闪一闪的萤袋子,情绪平静下来,目光流转,浅笑一下。

“好看吧?”

“嗯。”她点点头,伸手去摸。

“送你了,”荆轲顺势往她手里一塞,“拿好。”

两人手指稍碰,灵儿接过袋子,轻轻垂下目光。

“呃,”段禾苗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那是……”

荆轲过去搭住他的肩,爽然笑了笑:“嗨,那是你姐的,明天我再给你抓。”

“好吧……”

第8章 很热很累不想动

现在是夏末秋初,尸体摆不了太久。

吕不韦的棺材在家躺到第三天就出殡。

这一日,濮阳城万人空巷。

民众自发设置路祭,在门外挂白,摆上贡品,燃柴生烟,披麻跪拜。

一个传奇的风光离场,不必细说。

市集里的店铺全部歇业,在道边路祭。

青禾轩大门紧闭,与周围挂满粗麻布的店铺显得格格不入。

荆轲来看了一眼,那三人已经在门口站着。

没有大吵大嚷,只是抱臂交谈,望向道路尽头,丧队会从那边过来。

这些流氓也算是给文信侯面子的,不会在他出殡这天乱闹。

荆轲估摸着县府今天也不会开堂,便直接去城里的都亭找亭长。

濮阳城有四个亭,类似派出所。

两个在城内,一东一西,叫都亭。

两个在城门,一南一北,叫门亭。

荆轲来的是东都亭,也叫濮城东亭。

一座小院,院中两棵大桑树,三面有屋子,门口有守卫。

院外有放马的厩棚,棚里四匹马,百无聊赖。

王世正好从大门出来,看见荆轲,肃声问道:“你有何事?”

“我来找亭长。”

“所为何事?”

“被坏人骚扰了,来报官。”

他点点头,朝里指指:“亭长在。”

说完就走开,领着四个人去街上巡逻。

这个人一板一眼,说话吝言复古,也不带感情,像块严肃的木头。

虽然之前在青禾轩处理纠纷的结果令荆轲非常不满。

但他毕竟看起来铁面正义,又是游徼长,很容易令普通百姓产生信赖,荆轲也不例外。

他想了想,按照前天的情况,如果没有特别的利害关系,换做自己,估计也会那么说。

都亭是治安吏们休息、集散的场所。

几乎全是武吏,每个亭只有一个掾吏做文书。

这会儿没什么人,大多派出去给文信侯的丧队开路了。

荆轲穿过院子,引得一只大黑狗“汪汪汪汪”直叫唤。

它被拴着,链条绷得紧紧的,犬牙龇张,口水乱喷。

黑狗左摇右摆,对陌生人仇深似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撕碎荆轲。

“哎呀——喊什么啊——”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知从哪响起。

接着,一只鞋从旁边飞出,准准砸中黑狗的脑袋。

它“嗷呜”一声,缩着脑袋掉头,原地转了个圈,闷哼一声趴下,哈哈哈吐舌头。

荆轲循着飞鞋的方向看去,一个挺着酒肚的大汉正赤膊躺在树底乘凉。

身下垫着草席,脸上盖着斗笠。

翘着腿,抠着脚,刚才那只鞋就是从这脚上扒下来的。

他知道院里来外人了,也不掀帽去看,打个哈欠:“把鞋……呃啊……给我捡回来。”

荆轲看看黑狗身边的葛鞋,并不理他。

向他走近两步,随即说道:“这位壮士,我要报案,请问亭长在哪?”

大汉长叹一声,挠挠肚皮:“啊唉——大热天的报什么案?”

“报案跟天热有关么?”

“热啊,累啊,不想动啊……”

“你这么懒,”荆轲笑了笑,“亭长知道么?”

“呵,”那人轻笑一声,酒肚抖动一下,随手指指,“小兄弟,帮个忙,把亭长的鞋扔给我。”

荆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亭长,你的鞋被狗吃了。”

“嗯?什——”大汉立刻坐起,紧张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黑狗。

见他的鞋子老老实实躺在一边,这才长吁道:“年轻人,爱开玩笑可不好。”

荆轲朝他拱拱手:“既然亭长起来了,就请听我陈情吧。”

此人叫郑义,是濮城东亭的亭长。

四十左右,眼如铜铃,鼻头浑圆,留着一圈浓密的胡须。

皮肤黝黑,肩宽腰粗,还有酒肚。

但不是个胖子,非常结实,结实得像个墩子。

好像很怕热,满脸颓丧,荆轲穿着单衣都没他赤膊出汗多。

他光着上身,扇着大草扇,汗流浃背地听荆轲说明情况。

“……事情就是这样,厨子欠钱跑了,债主找上门来闹事,闹得我们两天没开张,您说这该怎么办?”

郑义喝掉一碗水,叹了口气:“那他们闹什么了?”

“在门口撒尿,弄得脏兮兮,还赶跑客人。”

“砸店了吗?”

荆轲摇摇头:“没有。”

“打人了吗?”

“暂时还没有,那天差点要打了,我觉得他们是要真打的,还想抢我们东家去抵债。”

郑义伸出几根手指,掰算道:“没有砸店,没有打人,没有实罪,光凭‘你觉得’,我也没法抓他们啊,况且撒尿又不违法,小巷墙根那么多尿渍,他们只是选了你家门口,怪你们运气不好咯。”

荆轲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郑义把扇子往肚子上一拍,粗眉一竖,怒声道:“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堂堂的亭长,会跟齐大锤之辈为伍吗?”

“可你怎么总在帮他们说话呢?”

“我哪里帮他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郑义飞快地扇扇子,低头擦擦汗,“呐,这么讲吧,你们家厨子欠人钱,厨子又住在店里,欠债是不是要还?”

“郑亭长,你也说了,是厨子欠的钱,我们也发了工钱给厨子,他们这是无理取闹啊。”

“年轻人啊,”郑义用扇子拍拍他,“人心要是这么单纯就好了,子钱家找不到人,难道会让自己吃闷亏吗?可不就来找他们能找到的人么?”

荆轲叹了口气,撑着膝,“你管辖的地盘出了这种事,店铺不能开张,民众不得安生,亭长不是管治安的吗?还要治理民事啊,你就这么敷衍,有良心吗?”

郑义一秒拉下脸来,低声道:“不准说我‘敷衍’,我最不会干的,就是‘敷衍’民众。”

荆轲点点头:“行,不说不说,那您倒是给个解法吧。”

“要我说,你们就先帮人把钱还上。”

荆轲想了想,这不还是自己保底的办法么。

那可是要偷东西卖家当的,灵儿不是很愿意,不到无路可走,还是不要做。

他随即摇摇头:“我们没钱。”

“那就没办法了,你们只能找到厨子。”

“这个人的来路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他老家好像是顿丘。”

“顿丘?知道他全名吗?”

“李山。”

郑义想了想:“顿丘李山,知道了,跟我来吧。”

他慢慢吞吞站起,披上衣服,一跳一跳地去黑狗旁边捡鞋。

“去哪?”荆轲起身拍拍手。

“县府,户籍库。”

第9章 亭长的老脸

郑义带着荆轲来到濮阳县府,申请查看籍册。

县官们依然不在,跟着丧队去看吕不韦下葬了。

但是府里有人值守,户籍库的前厅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头。

郑义拍拍他,自报姓名和身份,说明来意。

老头认识他,伸个懒腰,点点头,让两人自行进去查找。

“就这样进来了?”荆轲有点意外。

郑义拍拍老脸:“这有什么?就凭我这张脸啊,在濮阳城中畅行无阻。”

户籍库就像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一排排的书架,摞满竹简。

这里都是濮阳城周边乡亭百姓的身份信息,至少有上万户的资料。

竹简下面又吊着木签,做更细致的划分。

县下是乡,乡下是亭,亭下是里。

县、乡、亭的关系,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市、区、街道,里则是具体的居民小区。

濮阳城是县级,顿丘是乡级。

郑义很快就按照清晰的层级分类找到顿丘乡,整整一个书架。

“唉……”他摇摇头,“看这样子,顿丘有上千人呐。”

接下来就没有更多办法了,只能一卷一卷地看。

郑义虽然嘴上说着很热很累不想动,可他找得很认真,速度也很快。

一卷竹简扫两眼,没看到“李山”就换下一卷。

户籍库里非常阴凉,厚厚的夯土墙挡住了屋外的热量,还有穿堂风,让人舒爽许多。

基层官吏的识字率很高,他们在学室培训的时候,就会被专门要求学习各种人名、地名,为的就是和基层打交道。

“找到了!”荆轲喊道,“顿丘,兴成里,李山。”

郑义头也不抬,指指边上被他挑出来的几卷,说道:“我这有九个李山,重名的太多,先全部找完,我们再来细看。”

荆轲叹了口气,他已经看得眼花缭乱。

他问过自己无数遍了,干嘛要这么麻烦,总感觉是绕了远路。

可这种远路好像才是正确的解决方法。

找到之后,把阿山家的地址丢给那三人,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阿山是个胖子,做厨子的偷吃,段灵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就这工钱,没人会留在青禾轩当厨子。

他看起来憨厚踏实,做菜也不错。

即使店里这么惨淡,他也还是乐呵呵的,总是一脸在困境中拼命乐观的样子。

但人不可貌相啊,人畜无害的面孔下,指不定就藏着什么兴风作浪的心。

不过欠钱跑路也不是多邪恶的事情,是人的常规选择,说是首选也无可厚非。

可这却把青禾轩拖累惨了。

段灵儿是个顶好的东家,不打不骂,管吃管住,除了开的工钱少。

她还给伙计放假,平时每月一天,正月三天。

阿让没有去处,就呆在店里。

阿山倒是一放假就往外跑的,也不说去哪。

荆轲和郑义两个人找完一书架的竹简,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顿丘总共有二十三个叫李山的。

这些籍册上除了记录人的姓名,还有出生年和家庭成员。

阿山留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看起来不足而立,年龄大概在二十到三十之间。

符合这个年龄段的有八个李山,之后就再查不到更多。

荆轲想了想,要是直接把这八个人所在的里巷名字扔到齐大锤面前,他们估计也不会买账。

看来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离开县府,荆轲朝郑义作了个揖:“多谢亭长。”

郑义又恢复了懒散的神情:“应该的应该的,那八个人的住址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

“行,那快去找人吧,不管他能不能还上钱,齐大锤他们只要找到人,那自然是去烦他的,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们的茬。”

荆轲点点头:“谢谢了。”

他摆摆手,趿拉着鞋,挠挠胳肢窝,一个人往都亭走去,自言自语道:“唉,可惜了,青禾轩的团子很好吃的啊……”

荆轲皱了下眉毛,心想青禾轩哪来什么团子。

便追上去问道:“郑亭长方才说的团子……是什么?”

“哦,那个啊……”郑义砸吧嘴,像是在回味,然后说道,“是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青禾轩吃过的东西,那个时候的青禾轩与现在可真是天上地下,那会儿老东家还在,我就记得店里天天满座,一桌桌地换台,全是食客,那个团子啊,说来新鲜,别家还没有,青色的,所以才叫青禾轩呐。”

“青禾……做的团子?”

郑义仰头想了想:“嗯……青禾……团吧,好像是的,青禾团,多少人从外地跑来就为了这一口,我们家也是啊,先父喜欢这道菜,就带着我们举家迁来了。”

“哦,”荆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么……”

“唉,老东家走了,想不到青禾轩这么快就落没了,我也是因为这点才破例带你来县府的,不然寻常哪有人能进的去户籍库?”

荆轲欠身道:“明白了,再次谢过。”

“好,”郑义拍拍他,“先走了。”

荆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生出一团疑云:青禾团?从没听过啊……

……

顿丘乡在濮阳城外,来回的路程加上找人的时间怎么也要一整天。

今天来不及了,荆轲就沿着主道回家。

两边依然摆着路祭用的东西,撑着白布的竹竿被风吹得摇摇欲倒。

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旁,朝城门的方向张望。

吕家的丧队回城了,默默走在荆轲后面不远的地方。

直到被路人提醒让路,他这才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吕延。

他披麻戴孝,脸色很差,低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身边是他的长子,跟段禾苗一般大。

穿着小小的丧服,脸上抹得黑黑的,大概是用小脏手擦了眼泪。

之后还有吕家的其他两个儿子和叔侄旁系,女眷则跟在后面一队。

所有路人都靠边让行,让他们先通过。

吕不韦声望太高,本就是乱世富商、大秦相邦。

又因为《吕氏春秋》的一字千金,上至国君,下至平民,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他就没有嬴政,更不会有统一的中国,的确当得上是千古传奇。

荆轲也算有幸,看他走完最后一程。

“小心啊!”

边上一人大喊一声。

荆轲看到身边的路人纷纷跑离自己,有点纳闷。

顺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一抹白布笼罩而下,直往荆轲头上蒙来。

大概是撑白布的竿子倒了吧。他这样想。

然后下意识地避让,朝后连退几步,退进了丧队,撞到一个人。

那人轻哼一声,朝边上跌去。

荆轲转身就去拉住她手臂,另一手撑在头顶挡住下落的白布。

白布罩了下来,把两人罩在里面。

“姑娘!”

“萌儿!”

……

第10章 七妹妹

吕家人立刻炸作一团,招呼家仆手忙脚乱地上来拉扯白布。

而白布底下的两个人在里面扭来打去。

“你!不要碰我!”

“嗷!谁碰你了?不要踩我!”

“你混蛋!”

“你才混——”

白布被众人拽开,两人腾身站起,怒目对视。

荆轲这才看清这人的样貌,是昨晚在暗巷里翻墙的少女。

她看到荆轲也有点惊讶,眨巴着眼,对视片刻之后……

啪——

朝他脸上甩去一个巴掌:“无赖!”

这一掌声音很响,力度也够大,荆轲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疼。

而七尺八的男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众扇巴掌,很下面子,心里超不爽。

“你怎么打人?”荆轲捂着脸,当即吼问。

少女甩甩手,揉了揉,显然是打得自己手疼。

她凶着目光一眼瞪来:“打你都算轻的,该剁了你的手。”

即使这样气冲冲,也能看出她之前哭过一场,鼻尖和两只眼眶红红的。

刚才白布罩下来,荆轲不小心撞到她了,就好心去拉人。

还没站稳,就被这丫头狠狠踩了一脚。

脚背都快被跺平了,又糊里糊涂挨了一巴。

也许是她介意被人碰到,反应过度。

荆轲一脸的莫名其妙,见她身边聚来几个婢女,还有几位气质端庄的夫人、姑娘,也站了过来。

一群穿着丧服的女人同时怒目看着自己,他便也明白了一些。

这家伙没准是吕不韦的女儿。

吕延听到队伍后面的吵闹,转身过来挤进人群,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荆轲以为这小姑娘一定会跟她的大哥恶人先告状。

没想到她瞥了吕延一眼,哼地转过头,不理他。

有个年轻妇人过去说道:“主君,七妹妹好像是被这人碰到了。”

吕延看向荆轲,立刻认出来,脸色更差了:“是你?”

荆轲冷“嗯”了一声:“是我。”

一位严肃的老妇人把这个七妹妹护到身后,又问向吕延:“你认得此人?”

吕延叹了口气,点点头,心里有些烦。

他当初来段家求妾的时候没跟家里提,打算直接带回家再说。

此时担心荆轲随口给抖落出来,在出殡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作为长子,可容不得这些事来插一杠。

他对荆轲便说道:“打扰了。”又看看妹妹吕萌:“碰哪儿了?无碍吧?”

吕萌当场不满,银铃般的嗓音吊了起来:“大哥哥干嘛跟他道歉?明明是他撞到我,又拉我的手,该把他送官!”

四周站满穿丧服的吕家人,外面一圈还有其他路人。

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就听她一人高声抗议。

“萌儿,”那老妇人皱眉低呵,“不得妄言,今日你父出殡,无事不要生非。”

此人是吕延和吕萌的生母,吕不韦的嫡妻。

游徼长王世今天负责给丧队开道,此时也在现场。

他带着人过来,在人群外围张望。

吕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堵在路上给外人看热闹。

“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他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吕萌显然不服,还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姐姐吕英拉了一下胳膊。

这才作罢,又不甘心地朝荆轲剜来一眼。

却不知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嗤”笑出,吕夫人当即回头狠狠瞪她。

她立即收敛表情,抿了抿嘴,跟着众人继续上路。

吕夫人简直搞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闺女到底是哪里有毛病。

父亲出殡,一家人刚哭完,她怎么能笑得出来的?

吕萌走了没两步,又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荆轲,觉得他的模样好笑。

荆轲挠着挨巴掌的左脸,满脸郁闷。

他被土豪家的刁蛮女儿打了,就因为自己碰了她,自己是男人,就只能忍着吃闷亏吗?

算了,她一小姑娘,难道要打回去不成?

荆轲叹了口气,目送丧队离开,往家走去。

脸上被打的地方麻麻痒痒的,他烦躁地挠了两下。

突然,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从他身边蹿过,匆匆忙忙跟逃命似的。

穿着学堂的白衣黑裳,背着装竹简的小布袋。

荆轲顺着他转身看去,那不是……

“段禾苗!不要跑!”

“站住!”

“别跑!”

紧接着从另一个方向追来三四个孩子,举着树枝边指边追,扬起一片尘土。

这些小孩儿高高低低,领头的是个矮子,比禾苗矮一个头。

但在奔跑的气势上大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气势。

撒开蹄子岔着腿,还“啊啊啊啊啊”地狂吼,一点不输冲锋陷阵。

路人见了,无不皱眉避让,啧嘴摇头,厌死他。

而且他身后有个魁梧的小胖子跟班,跑起来把路边菜摊上的菜都震得掉下来。

连荆轲都觉得自己应该扛不住他的冲击,冷不丁地退了两步。

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些人是去追小禾的!

他拔腿就跟着追上去,并且想起之前问过婢女阿云的事。

她说给小禾沐浴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很多淤青,都在胳膊、背和腿上。

当时段禾苗只说是摔了一跤,阿云便也没太在意。

还觉得男孩子皮,身上几处磕碰还不是正常的么?

荆轲觉得段禾苗在回答自己问话的时候神情躲闪,说话遮遮掩掩,还总会强行终止话题。

他就留了心,现在看来,果然是在外面遭到了霸凌。

几个兔崽子跑得贼快,穿街走巷,撞人撞摊。

荆轲在人流中左闪右避,还差点撞上一辆牛车,快要被甩开。

而那几个小恶霸已经把段禾苗堵在死巷子里。

“看你往哪儿跑!”矮子小霸王粗声粗气指着他。

段禾苗被断了去路,抱起头往地上一蹲,缩成一团,不发一语。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被人围了,只要抱着头躲一会儿,很快就会过去。

小霸王挥着树枝,往他后脑勺上一顿乱戳:“让你给我抄书!为什么少了三遍?啊?不是二十遍的吗?”

“……”段禾苗无声。

“今天先生又罚我了!还要多抄十遍《孝经》开宗明义!都怪你!”

“……”

他拽拽地一伸手,边上一个瘦子小弟就双手呈上一卷空简牍。

小霸王“唰”地把简牍扔到地上,又丢下一只笔:“抄!现在就给我抄!小爷我在这等着!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滚!”

“……”

段禾苗帮他抄书抄得快吐了,此时就是不讲话,一动不动。

他也气啊,可是他打不过啊。

尝试着反抗的后果就是身上又会挨一顿拳头。

“喂,”瘦子小弟踢踢他,“快抄啊!是不是欠揍?”

小霸王冷笑一声:“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捡笔,我就给你一拳!再数三下,又是一拳,你信不信?”

“……”

段禾苗抱着头,心里想着有谁能路过这里来帮帮自己,快受不了了。

“一!”

“……”

段禾苗紧紧闭上眼睛:快点来个人,是谁都好,还得是大人!

“二!”

魁梧的小胖子搓搓拳头,把关节压得咔啦咔啦,准备动手。

“……”

“三——”

“浑崽子给我滚蛋!”

男人低吼着冲进巷子,来势汹汹,把几个孩子狠狠慑到。

段禾苗一听那声音,欣喜地抬头望去:“阿轲哥哥……”

第11章 绝对不要沉默

几个孩儿霸一看来了大人,纷纷让到一边,贴墙站着。

唯独那矮子小霸王满脸不屑,仰头看着来人,鼻孔朝天,手里钻紧小树枝。

荆轲撸起袖子,板着脸。

他不会跟孩子动手,只要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就可以了。

“阿轲!”

段禾苗高喊一声,有人给自己撑腰来了,他也扬眉吐气地拍拍手站起身。

“干什么干什么?”矮霸拿树枝刷他的脸,边刷边说,“来人了又怎么样,还得给我——”

他手里的树枝忽然被荆轲夺下,接着往墙上狠狠一抽。

声音骇人,瞬间留下一道深刻的鞭痕,夯土墙泥噼啪掉落。

其他几个孩子缩了下肩,贴着墙,滑着步子一溜烟蹿出巷子。

“有什么好怕的!一群胆小鬼!”

矮霸鬼吼一声,对这些临阵脱逃的小叛徒非常不满。

他已然怒火攻心,鼻孔喷张,瞪圆眼睛。

嫩嫩的小孩儿脸居然可以这么狰狞。

不由分说,他低下头,埋着脸,直往荆轲肚子撞来:“我顶死你啊啊啊啊啊!”

荆轲叹了口气,侧步让开。

让这矮霸自己顶了个空,刹不住地朝前冲去。

一头栽倒,用脸铲地,摩擦摩擦……

荆轲才不管这蛮傻子,他去帮段禾苗掸掸衣服,捡起布袋。

又揉揉他脸,可怜孩子脸上站还着小树皮:“疼不疼?”

段禾苗点点头,眼里噙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泪眼汪汪地望着荆轲,愣了一下。

“……你的脸……”

他说着,还伸手比划了一下。

“嗯?”荆轲摸摸脸。

禾苗疑惑道:“怎么有个手印?”

他苦笑一声:“唉,遇到个不讲理的流氓。”

“你个子那么大,打他呀。”

“打不过,她太厉害了,上头有人……”

不远处的矮霸摔了个真实的狗吃屎,吃了一嘴的土。

有点发懵,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呸呸”两下站起来,转头指着荆轲就喊:“贼竖子!你可知我父是谁?”

荆轲见他这么嚣张,还装腔作势学大人说话。

和刚才那些跑掉的孩子很不一样。

这也是个上头有人的。

怪不得这么横。

他才不吃这套,盯着矮霸朝他慢慢走去。

边走还边撇断小树枝,扔掉一半,再撇断,再扔掉。

走到他面前时,树枝只剩半根手指的长度。

荆轲低着头,俯视矮霸。

矮霸九十度仰着脑袋,一脸无畏,满脸是土。

“你再敢欺负小禾,”荆轲面无表情地捏着树枝,悬在他额头上方,“我就把你打得你亲娘都不认得。”

矮霸怼视上来:“你敢!”

“呵。”荆轲松开手指,小树枝“啪”地落在他脑门心。

矮霸猛眨了下眼睛,气势掉光。

又胡乱抹了一把额头,呼哧呼哧急喘两下,突然转身狂奔。

边跑边哭喊:“大人打娃娃啦!大人打娃娃啦!以大欺小!不要脸啊啊啊啊啊!”

荆轲厌恶地摇摇头,拍拍段禾苗:“我们回家。”

禾苗搓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小声道:“阿轲哥哥,你……你打他了?”

以他的角度,其实看不到荆轲对矮霸做了什么。

他不信荆轲这么好的大哥哥会打一个孩子。

但矮霸喊得跟真的似的,很凄惨,也让禾苗有点发怵。

荆轲停下脚步,回头看见禾苗离自己远远的,怯怯的样子。

就蹲下身,招招手让他靠近,搀着他手温声道:“小禾啊,他欺负你多久了?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嗯……”段禾苗低下头,支支吾吾,“他也不是欺负……只是让我帮他抄书……”

荆轲摇摇头:“这都不算欺负?你还真是大度得可怕,别瞒我,我可都听阿云说了,你身上的淤伤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他们打的?”

“……”

禾苗又不说话了,他最擅长的就是用沉默来逃避。

只要自己不说话,别人问不出,那麻烦很快就会过去,捱过一天算一天。

“我知道你没法反抗,他们人多,你也打不过,但要跟家里说啊,大人会来帮你解决的,自己藏着憋着可不行。”

“……嗯……可是,他们说……要是我跟家里人说,他们就要让……让……”

禾苗说着说着没了声,荆轲摸摸他头:“让什么?”

“……让家里……遭罪……”

荆轲皱了下眉,现在的熊孩子,心都这么狠么,什么样的父母惯出来的臭德性?

“不怕,”他笑了笑,“有我在,没人可以让我们家遭罪,你记住,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是坏人,虽然被欺负了,但一定不能怕,绝对不能被坏人的威胁吓到,即使怕也要反抗。

“他们之所以威胁你,是因为他们才是怕的那个,他们怕自己干的坏事被人知道,被人追究,所以啊小禾,大胆一点,要是那个矮子再让你替他抄书,你就把竹简摔到他脸上。

“呵,当然,这么做也不对,随随便便打人,那样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很多事不能光凭暴力解决,你要去告诉先生,让先生来定夺,或者回来告诉我,我去跟先生说。”

段禾苗默默点头,小声问道:“如果他们又来打我……”

荆轲严肃道:“只要他们动手,你就一定要打回去,不管能不能打得过,千万不能束手由着他们欺负,你的态度很重要,你要是沉默了,就会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从而一直欺负你,所以绝对不要沉默。

“不过嘛,要是回击得没力气,反而会激怒他们变本加厉,这样吧,我今晚就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术,以巧劲克蛮力,应该会管点用。”

段禾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跟着荆轲一道回家。

他细胳膊细腿,在家也不干活,连个案桌都搬不动。

没有力气的招式,再巧妙也都只是花架子。

荆轲当晚就从厨房找出两个小秤砣,叫他左右手来回举。

让九岁的孩子练举铁,有点残酷了些。

但这是为了使他至少能有点自卫的力量啊。

不要练多少肌肉,只要有点力气就行。

第一天十下,第二天十二下,循序渐进,慢慢来。

举完之后,荆轲还帮他捏捏胳膊放松。

古代人不时兴运动,体力都是在平时的劳作中积累起来的。

除了行伍中的训练,也没人会刻意去练什么体能。

荆轲又带他做了一些高抬腿这样简单的锻炼。

抬腿时才发现,穿这种下裳,根本就抬不了太高的腿。

那就向上引跳吧。

接着,路过院子的段灵儿,看见荆轲和她弟弟一大一小两个人上上下下地原地蹦跳,还边蹦边笑,像中了巫术一样。

“阿轲,小禾,”她皱眉走来,“做什么?”

两人这才慢慢停下,满头大汗,脸上红扑扑的。

灵儿给禾苗擦擦脑门:“什么事啊这样开心?”

“阿轲教我锻炼哩。”

“什么锻炼……”

灵儿笑着摇摇头,给弟弟擦完汗,又顺便要来帮荆轲擦。

他低下头,模样乖乖的,等她伸手过来。

她却忽然收回手,问道:“今天亭长怎说的?”

荆轲叹了口气:“亭长帮我找到了八个二十多岁的李山,我明天得跑趟顿丘,把他找回来。”

“非得自己去么?”

“你指望那三人去找?”

“好吧,”段灵儿点点头,“我陪你一起。”

“别了,得走一个时辰呢,天太热,你还是在家好了。”

灵儿想了想:“我可以借到车,孙夫人记得么,时常来店里照顾的,她家做布庄,有辆马车。”

荆轲笑了笑:“还是你有办法。”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啦。”

“好,那……”

“那你早点睡,明早跟我去布庄,小禾。”

她说完就带着段禾苗走了。

荆轲还等着她擦汗呢,这会儿只能目送她离开。

唉,自己擦。

……

次日一早,荆轲抱着郊游的心情准备和段灵儿一起出门。

带了水囊、果脯和干粮,还有桃子、梨子和酸枣。

结果刚走到院中,外面就爆发出一阵砰砰砰的拍门声。

攻击性十足,来者不善。

“青禾轩的!是不是住这里啊?好家伙,这么大宅子还说没钱!欠债还钱!给我开门!”

齐大锤。

他们找到家里了。

……

第12章 开开开开开门啊!

“开门!姓段的!我知道你在家!”

“以为关了店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啊?”

“你有本事开门啊!”

“今天两千三百钱!”

“要么还钱!要么把女的交出来!”

听起来还是三个人,一大早的吵吵嚷嚷,败坏一天的心情。

拍门声从“捶”变成了“砸”,两扇门板咣咣直晃。

这动静有点可怕,阿代不敢开门,扶着门闩,用力抵住。

另一个男仆阿青一路小跑,跑回院子找主人。

荆轲和段灵儿正从中院门出来,对视着叹了口气。

又撞见着急忙慌的阿青,他气喘吁吁道:“小、小荆哥,门外、门外……”

“我听见了。”

他朝阿青压压手,让他陪着段灵儿。

自己左右看看,朝水井走去。

“阿轲,”灵儿拉住他,蹙眉问道:“要做什么?”

荆轲拍拍她手,握了一下:“别问,我有分寸。”

说罢,走到井边打上来一桶冰凉的井水。

又把井绳解下,在手上缠绕一圈,另一头挂到肩上。

段家夫妇被嚷闹惊醒,在屋里争执了几句。

段然被逼着出来查看情况,边走边披衣服,趿拉着鞋,头发松散,起床气全挂在脸上,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

“什么事啊?什么人啊?怎么来家里闹啊?是不是找错门了?”

软趴趴的喊问全被门外的叫嚷淹没,他遇到事,也属于缩头乌龟型的。

门一关,灯一吹,假装家里没有人。

而段家几乎没遇到什么激烈的纠纷,很少跟粗暴的人打交道,也不会与人争、不会跟人吵。

所以才被人抢走酒坊,花钱上当,作了冤大头就只会吃闷亏。

“开门开门开开门!姓段的!我知道你在里面!”

咣咣咣——砰砰砰——

“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翻墙进去了!”

梆梆梆——哐哐哐——

“这门板不错!还刷漆了,大哥,不如我们拆了去卖?”

“你是不是傻?门板都这么好,里面肯定有不少钱!能不能有点出息?拆什么门板?”

这三人捶门半天了都没消停,还是轮流捶,更持久。

段然怵那门外的声音,走了几步就停下。

他听那些人说“拆门板”什么的,一阵心悸:千万别啊,那可是老柏木。

又见荆轲拎起水桶扛着井绳朝门口走去,能担事的样子。

段然就藏在一根廊柱后面,揣起袖子,远远地看着。

紧张又揪心,就是不敢上前。

此时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战战兢兢的啮齿小动物。

作为一家之主,怂一点……不行嘛?

还在心里念叨着:唉,养儿千日,用儿一时,希望荆轲这孩子没白养……

“你先回屋,”荆轲朝灵儿摆摆手,又对阿青和阿云说:“保护好姑娘。”

段灵儿摇摇头:“我不回,怎么能留你一人在这儿?他们有三个人啊。”

“全家一起上也打不过,况且我又不跟他们打。”

“那你……”

“乖,回屋去,找两把扇子,一会儿去顿丘的路上会需要吧。”

灵儿皱了下眉:“不要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我是东家,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回去,”荆轲冷下脸,“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段灵儿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有其他意思:你在这里,会拖我后腿。

她顿感失落,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被荆轲嫌弃了。

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被阿青阿云护送回内院。

目送他们走远,荆轲看向守门的阿代,低声道:“我说开门,你就立刻打开,明白么?”

阿代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要追随小荆哥完成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表情紧绷,手心出汗,握紧门闩,只待荆轲一声令下。

“开开开开开开开门啊!你们段家都是姓龟的嘛?!”

砰砰砰——砰……

“开!”荆轲大喊一声。

阿代猛地抽出门闩,两扇门砰地被撞开,霎时跌进来一个齐大锤。

他捶门捶得正在兴头,哪料到这门会突然朝里打开。

一拳捶空,连人带拳往门里冲跌进来:“哎哟我——”

荆轲当即朝他头上扣去一桶凉水,把他浇了个浑身沁凉,又用桶狠狠罩住他脑袋。

齐大锤措手不及,大吼一声:“哪个咳——暗算老子?”

不等他喊完,荆轲把井绳往他脖子上一绕,连缠两圈,将他拖进院子。

王二拳和李三腿愣在当场,立时反应过来,夺门而入:“大哥!”

齐大锤被荆轲反勒住,满脸通红,双手扒拉着脖子上的井绳,咳咳咔咔地直咔嗓子:“给我、咔——咳、揍他!”

二拳三腿当即就要冲来,荆轲两手一紧:“再过来!他就死!”

把齐大锤勒得开始吐舌头,眼睛也有点翻,他挣扎道:“别别、别过来!他是、来真的……”

荆轲与他个头相当,拼的就是一个猝不及防。

齐大锤被浇了一头冷水,还被猛地扣桶,脑子一懵,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荆轲制住。

二拳三腿见齐大锤眼睛都被勒红了,嗓子里“呃呃呃”的,声音干瘪,听起来要断气。

两人对视一眼,二拳连忙摆手道:“你先松开我大哥,不要动手动脚的!”

三腿故意冲门外喊道:“段家欠钱还打人!有这个道理吗?!”

“是啊,”二拳帮腔着跑到门口左看右看,“游徼呢?我去找游徼去!”

一大早的,路上还没什么人,但他们这么一闹,别人在家里都能听见了。

荆轲见他们贼喊捉贼,就松了松手,让齐大锤深吸一口气。

又一把勒紧绳子,把他勒回濒死的边缘:“让他们闭嘴。”

齐大锤纠结地冲两人嘶吼一声:“别嚷——”

二拳三腿这才一左一右地靠过来,死死盯着荆轲,看他想干什么。

荆轲瞪了两人一眼,高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们欠的债,我们一钱也不会替别人还,今天我就去找阿山,到时该怎么办怎么办,别再来烦我们!”

三腿摇摇头:“你知道他在哪儿么你就找?他早就没影儿了,八成是找不到的!”

“不去找怎么会找到?”

二拳环顾一圈四周,老树阔屋,地板走廊,还有前后院。

觉得这里真心好,这家人肯定有钱,就说:“他要是跑到什么燕国楚国那么远的地方,就算你能找到,等你找到他,那钱都不知道要滚到多少倍了,他肯定还不上的,还不如现在,两千三,你家绝对出得起,直接给我们不就没事了?保证以后不再来烦你。”

“你们这是抢!阿山只借了二百钱,现在居然要还两千三?”

齐大锤觉得荆轲也不会再怎么勒他,脖子稍得一丝空隙,便喘了几声,说道:“子钱一天一百……是行规,咳……又不是不是我们定的,我们是合理要钱……占理啊……”

二拳点点头,强装委屈:“我们也丢了钱,欠钱的跑了,只能找到你们,他是你家伙计,东家总要管管吧?”

“三天,”荆轲想了想,“给我三天时间,我去把阿山找到,至于他有没有钱还那是他的事,人回来了,要杀要剐、卖肉卖肾你们自己看着办。”

王二拳迟疑道:“那——”

“既然我同意帮你们解决,那这三天不准再来闹事!”

“不然,”荆轲扯开井绳,把齐大锤用力往前一推,“下次他可没这么好运。”

第13章 孩子没白养

齐大锤三人勉强和荆轲达成共识,接着被他赶出了段家。

他们并不愿意就这样轻易答应,而且对找回阿山不抱希望。

离开段家才想到,他好像没说找不到人会怎么样。

而他们也不太敢回去问了,三人觉得这人的路子跟自己大呼小叫吓唬人的伎俩不一样。

二话不说就勒人,把人攥在手里才讲话,他们有点余悸,灰溜溜地走掉。

荆轲拍拍阿代的肩,示意他刚才做的很好。

又把水桶放回井边,把井绳系回去。

“阿轲哥哥。”

段禾苗磨磨蹭蹭地过来,他刚才躲在墙角看完了全程。

“小禾啊,”荆轲笑了笑,继续系井绳,“吃早饭了么?喊阿月给你去做。”

阿月是家里另一个婢女,负责段家夫妇的起居。

又和阿云、阿青、阿代四人一起分摊打理段家上下的卫生、伙食和日常琐事。

段禾苗点点头:“吃过了,粟粥和饼子,还有鸡蛋。”

“那就去学堂吧,”荆轲拍拍手,“我今天要跟你姐出门办事,顺利的话傍晚之前就能回来。”

“嗯……阿轲,刚刚你是……怎么弄他的?”

荆轲低头看看他,随手比划一下:“就……这么一弄啊。”

禾苗学着他的样子转转手,疑惑道:“哪么一弄?”

“嘿呀,”荆轲摸摸他后脑勺,“好啦,走吧,别迟到了,记住我昨天的话。”

“嗯。”他点点头,背着小布袋开开心心跑出家门。

“阿轲啊。”

段然揣着袖子,长叹一声走过来。

“父亲早。”荆轲朝他欠身道。

他虽看不上段然的畏首畏尾、大手大脚、死要面子,但必须要尊敬他。

毕竟是养父,自己也吃了十几年段家的饭。

段然刚才看到刚才那一幕,非常意外,意外到目瞪口呆。

想不到这孩子这么会教训人,还是蛮横的齐大锤。

而且看样子像是制住他们了,他看着荆轲点点头:

嗯,不错,这孩子没白养,那么多饭也没白吃。

点完头,不知该说什么,琢磨半天,才问道:“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这三天应该不会,但以后不知道。”

“嗯?什么意思?你不是……吓住他们了么?”

荆轲叹了口气:“吓一次可以,第二次、第三次,就没那么有效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真要去找那厨子?”

“不找怎么办呢?您又不肯出钱,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吃点亏,拿钱垫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段然揪着眉毛,摇摇手走开了。

他知道这是最快的解决方法,可舍不得啊,而且凭什嘛。

夫人也不会允许的,连给荆轲多添一碗饭她都要算计着让阿月盛松一点,更别说替外人还钱了。

这段家夫妻俩,在自己身上烧钱不眨眼,但要是钱花在别人身上,半个子都能让他们心碎。

荆轲收拾完前院,就转头来找段灵儿。

他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力量,还傻呵呵地来喊她郊游去。

其实不想让灵儿在院子里,是怕她被人掳去用来要挟自己。

灵儿不明白这个意思,回到房间郁闷了好一阵,直到荆轲来敲门。

“走吧。”

荆轲话音落罢,屋里没有动静。

他就又敲了敲:“灵儿,那三人走了,我们去布庄借马车呗?”

段灵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过来开门。

荆轲笑了笑,拎起食盒:“吃的我都带上啦,里面有两个大鲜桃,还有满满的水囊,你扇子找了么?”

灵儿见他又跟自己说笑,与刚才那张冷脸判若两人,心情很快好些了。

但一想到他说的那句话,还是有点难受。

荆轲看她晃了神,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就在她眼前挥挥手:“段姑娘,扇子啊,没有的话今天会热死的。”

段灵儿被他逗的莞尔一笑:“好啦,这就去拿。”

两把扇子,灵儿是水色绢面长方形的,荆轲是蒲草编制圆形的。

扇子能扇风、挡太阳,主要是可以挡脸。

灵儿走在街上,属于吸睛率超高的那种,多远都会有人盯着。

她就拿个方扇子挡住下半部的脸,很多女的都这样,长得丑的也挡。

荆轲一手拿个大圆扇,一手拎着食盒,腰上挂着水囊,边走边扇,扇出一阵蒲草清香。

孙夫人的布庄离得不远,走了一刻就到。

这位大主顾是段灵儿送了重礼才拉来的,衣服也全在这家做。

多靠她带着几个老闺蜜,时不时来照顾青禾轩的生意。

夫人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聊天,聚在一起说丈夫和小妾的坏话。

青禾轩空空荡荡的,正好能满足这种需求。

两人到的时候,布庄刚开门。

店里摞着花花绿绿的布卷,架子上挂满各种布料的小样。

琳琅满目,一眼望去很有生气,生意肯定不错。

最外面是麻,然后是细麻、绸、绫,越贵的越靠里。

再往上的锦布就不在货架上摆着了,绢、绮、罗、纱这些高级料子都锁在廛房,外面只有小样。

段灵儿来定做衣服,就挑选一片布料小样,量体裁衣,成衣直接送到家里。

她来这儿做衣服的钱,都远超孙夫人到青禾轩开闺蜜聊天会的。

所以孙夫人喜欢她来。

“段姑娘啊,”她笑着迎了出来,“又来做衣服?哎呀最近可忙了,都没时间去青禾轩,店里刚好来了一批竹青色的罗子,丝滑的那是不得了,很衬你的肤色啊,这么嫩白,穿上可要美死了。”

段灵儿笑了笑:“孙夫人又高抬我了,今天不是来做衣服的,我想借夫人的马车一用。”

孙夫人笑着看看荆轲:“阿轲也在,你们要出去啊?”

荆轲点点头:“是,有点事情,不远,在顿丘,傍晚就能还回来。”

“可以啊,”她挽起灵儿往店里走,“巧得很,车子前两天出去运货了,昨天刚回来。”

她招呼一个伙计去牵马套车,又带着灵儿看了看新布,品评一番,马车就被赶到了门口。

一辆简单实用的马车,一匹矮矮敦敦的棕马。

“阿轲会赶车吧?”她笑着拍拍他,又捏了捏他上臂,笑得更开心了,“哟,阿轲真结实,嘿嘿,年轻就是好啊。”

“呵、呵。”荆轲应付地笑笑。

接着,他把段灵儿扶上车,又把食盒递进去。

安置妥当,从伙计手里接过马杆,向孙夫人道过谢,就坐上车头。

他掀起窗帘朝车厢里看看,心里感慨:这就要跟灵儿自驾游了啊……

段灵儿凑到窗口:“怎么了?”

“嘿,没什么,”荆轲笑着摇摇头,“坐稳了。”

随即转身坐正,轻抽马杆低呵一声。

棕马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拖着车身不紧不慢地驶出了濮阳城……

第14章 这姑娘晕车

两千年前的中原地区水道交错、湖泊遍地,说是鱼米之乡也不为过。

大片的土地尚未被开垦,远离城邑的地方还保留着原始草原和森林的风貌。

据说是犀象遍野,虎狼满山,想想还挺可怕的。

而当时的濮阳城毗邻卫水,东边有黄河和巨野泽。

充沛的水源灌溉了这片地区,农业相当发达。

城门外是个小型的自由农贸市场,菜农、果农、渔民,提着篮子、鱼篓在两边贩卖刚拔的菜、刚摘的果子和刚捕上来的鱼虾。

如果阿山还在,每天就都会来这里买菜,比城里市集上的要便宜许多。

离开城门,马车沿着卫水一路向北。

按照荆轲向人打听的路线,快马加鞭,两三刻的时间就能到顿丘。

马车要慢点,大概半个时辰不到。

出城之后,一条两车宽的土路远远伸向天边。

道边是农田,青麦渐渐低头,开始变得成熟。

夏季的麦田比春秋两季要显得清闲,农民都赶在中午的烈日出来之前完成大部分的工作。

在田里浇浇水,扎扎田鼠,灭灭害兽。

捕个雀子乌鸦,还能增补一点伙食。

景色看起来很美,最适合跟喜欢的妹子单独郊游,顺便增加互动什么的。

地平线上有绵延起伏的青山,天空飘着清爽的云霞,太阳渐渐高升。

苍山绿田,非常养眼。

然而屁股快要颠碎。

土路深深浅浅,起起落落。

马车沿着前人留下的车辙印,轰轰隆隆往前驶着。

木轮子、木车厢,一点儿避震都没有。

稍稍加速,别说屁股,连手臂都开始发麻。

怪不得孙夫人给灵儿拿了一个软垫。

行至过半,马车在一片小树林前的空地旁停下来休息。

段灵儿显然经不住颠簸,就算有软垫,也被晃得头晕。

下车的时候崴了一脚,干脆闭眼坐在车沿,一动不动。

“嗯……”他眨眨眼睛,“你还好吧?”

她突然捂嘴跑开,半蹲在树边吐了出来。

这姑娘晕车啊……

看她吐得这个样子,早饭大概都白吃了。

荆轲给她倒了碗水,等她漱完口后又递来几颗酸枣:“吃点酸的吧,会好些。”

她点点头,吐得想哭,吸了下鼻子,接过枣子,小小地咬了一口。

“唉,”荆轲心疼道,“要是有桔子就好了,闻桔皮能舒服一点。”

她盯着酸枣想了想:“楚国才有桔子……”

他点点头,扶着灵儿坐到车尾,又拿出软垫给她靠着。

荆轲翻找一下食盒,翻出两个黍米团子和一碟螺肉酱。

这本来是他们午饭的一部分,现在被提前拿了出来。

“吃点东西,吐得这么干净,很快就会饿了。”

段灵儿接过一个蘸了酱的团子,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啃着。

她吐的样子被荆轲看见,觉得丢人了,有点羞。

荆轲才不介意,又给她倒上一碗水。

然后看看周围,看到一个卖水的摊子。

聚了一些歇脚的商旅、车马和送信的邮人。

摊子冒着滚滚热气,有个小土灶,看起来是烧水的。

他便说:“我去那边看看,先别喝冷水了。”

段灵儿“嗯”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摊子边上放了几大陶罐的干净井水,冷的一钱一碗,热的五钱。

“热水为什么这么贵?”荆轲问店家。

店家是个瘦大爷,听了荆轲问题,觉得他很幼稚。

斜眼看来:“因为要烧柴啊,柴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要我弯腰捡,捡起来还要放进灶膛,再说,锅也要钱的啊,夯这土灶还花了不少功夫呢。”

荆轲皱眉点点头:“行吧,来一碗。”

他递过自己带来的碗,大爷给他舀了一勺,只有半碗。

“不是一碗的么?”

大爷用下巴挑挑他旁边的一摞碗:“一碗是我的一碗,你这碗大了怪谁?用这么好的漆碗,却连喝个热水也想占便宜,现在的年轻人哟,真是的,唉……”

荆轲懒得跟他多说,丢下五个钱,端着碗回来。

其实半碗正好,加点冷水就是温的。

他看着段灵儿小口小口喝着,模样认真可爱,不由地笑笑。

有一种饲养小动物、看着它们吃东西的满足感。

这顿就当加餐了,荆轲拿起另一个团子,捏在手里想了想。

问道:“你听说过……青禾团么?”

“青禾团?”灵儿抬起头,“什么青禾团?”

“我听郑亭长说的,他小时候来过青禾轩,说那会儿老东家还在,记得有一种叫做青禾团的菜,青色的团子,好像是很受欢迎的特色菜,你没听过?”

她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半个黍米团:“团子要怎么做成青色?大多是这样米色的啊,或者杂粮那种灰色的。”

“嗯,所以说是特色嘛,既然他说有过,那应该不会错,我们回家再问问父亲吧。”

“好。”

两人吃完,收拾好,段灵儿对着车厢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坐里面……”

荆轲笑了笑:“那跟我坐到前面赶车吧,虽然颠,但不会再晕了。”

“真的?坐前面就不会晕了?”

“应该不会,还能吹吹风,反正你也不想坐进车里。”

她点点头,拿着垫子往车前一坐,对这个位子有些好奇,拿起马杆扬了扬。

荆轲收好食盒,关上车门,检查一下轮轴和套马绳。

把粘在轮子上的泥巴刮了刮,摘掉卷进车轴里的烂草叶。

觉得差不多,拍拍手,坐到灵儿身边。

她把马杆递来:“给你。”

荆轲看着她笑了笑,指指马腚:“你想试试么?”

“我……”她犹豫地盯着手里的马杆,“就这样吗?”

说着往马腚轻轻抽落,棕马甩个尾巴,突然动身,拉着马车往前一冲。

灵儿没准备好,轻呼一声,赶忙扶住荆轲。

她这才正经体会到孙夫人说的那句“阿轲真结实”是什么意思。

坚实的臂膀让人充满依赖,稳稳作为小姑娘的依靠。

她轻咳一下松开手,转头望向远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个……”荆轲伸手接过马杆,“还是我来吧。”

“嗯。”

坐在前面果然不容易晕,但脸被风吹得久了,也会不舒服。

段灵儿抽出纱巾,蒙着脸,这样更让人集中视线在她那一双美妙的眸子上。

荆轲手上赶着马,转头盯着她,马车就是好,不用看路也能行。

灵儿笑眼看来,轻眨一下,睫毛闪烁,触人心弦。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荆轲啊荆轲,要增加互动啊……

第15章 夏日冰帕子

顿丘乡坐落在卫水东岸,是个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开阔村庄。

按照亭长郑义的不完全估算,这里有超过一千人,约二百户的规模。

所以大概就有二百间左右的农家院。

十里一亭,顿丘乡围绕着卫水亭分散在田野间。

亭下设里,而农村的里跟城邑中的里不一样。

城中的里都是整整齐齐有垣墙围合的,可以称为里巷。

农村的里没有垣墙,还松散无序,不称“巷”,只是作为一个基层的人口管理单位。

也没有门牌号,两百户人家不算少,乍看之下无从找起。

但里有名字,刻在木牌上,竖在小路口。

二十户一个里,按里寻人,查找范围就缩小很多。

看似没有头绪的大村落,像这样一层层分解下来,就不是很难了。

荆轲掏出几根竹简,是他昨天在户籍库抄下的八个李山所在的里。

还好,八个李山只分布在四个里。

兴成里三个,兴安里一个,兴阳里两个,兴元里两个。

里的名字大多简单,寓意要么用相关的地名,要么就挑个美好向上的字。

所以在不同的乡之间,重名里很多,而在同一个乡中则会尽量避免重复。

两人抵达顿丘乡的时候,快到中午了,太阳有毒。

车前很晒,荆轲让段灵儿坐进车厢。

自己在外面驾车,看见人就下来询问这些里的确切位置。

然后对应着寻找,敲了好多门,排除掉五个李山。

接着来到兴阳里,这里住着两个李山。

进度比荆轲想象中的要快,正午烈日当空,他便把车赶进树荫,停下来休息。

之前加餐吃了一小顿,这会儿还不是很饿,只是渴得要命。

他拿着水囊去农家借井打水。

段灵儿见外面太阳那么大,怎么都不想出车厢。

车厢闷热,车外酷热。

然而比起晒黑,憋死可能要好些。

她就把窗帘、车门全部打开通风,拼命扇着扇子,一边又看向外面。

看着荆轲在人家院子里畅快地喝光两大碗水,然后又弯腰打水。

撸起的袖子下是线条硬朗的手臂,强健有力。

动作干练潇洒,神情俊逸爽朗。

灵儿扇扇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另一手支起下巴: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荆轲拎着满满的水囊回来,朝车门里伸进手:“把纱巾给我。”

“嗯?”段灵儿愣了一下,“嗯。”

她老老实实递过去。

荆轲把纱巾叠成小块块,浇湿,冰冰的井水让它瞬间变得凉爽非常。

“喏,”荆轲笑着递回纱巾,“这样就变成冰帕子了。”

在触到冰帕子的一瞬间,一股沁心的透凉钻进段灵儿心里。

她把帕子捧在手中,埋下脸,深吸一口气……

盛夏的天,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种舒爽袭人的清凉更让人沉迷。

荆轲打开食盒,拿出两个桃子。

一个给灵儿,一个给自己。

“还剩两个里,”荆轲靠在车尾啃了一口桃,“兴安和兴元,三个李山,总有一个是他。”

段灵儿盯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如果他不在这三人中怎么办?”

“先去看看再说吧。”荆轲笑了笑。

如果阿山不在这三个人中,为了青禾轩和段家的安宁,就只能吃亏贴钱给齐大锤。

灵儿不想偷拿父亲的东西去卖,但那是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只不过眼下还没到最后的地步,还有三个李山没确认。

……

午后,段灵儿敷着冰帕子,在车里小憩了一会儿。

荆轲就坐在车门外帮她扇扇子。

蒲草扇已经很接近后世的蒲葵扇了,不过是交错编成的。

扇面圆阔,扇出来的风很舒服,还带着蒲草香。

灵儿睡得也很舒服,一觉醒来都没出什么汗。

不到两刻的午睡时间,就梦见了荆轲。

一睁眼看见他坐在外面给自己扇扇,脸上微红一阵,揉揉眼睛慢慢坐起。

“醒了啊,”荆轲笑笑,终于停下手,“那我们继续找人吧?”

“嗯。”

……

兴元里排除一个瘦子李山,还有一个李山不在。

家里人说他去参军了,两年都没回来。

那这个应该也不是。

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兴安里的李山。

兴安里很偏,在村子的另一头。

荆轲赶着车,穿过一条条土路,绕过一片片农田。

途中和一辆牛车夹道相逢,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

所以不得不下车呵马退行,给他让路,这可比让马前进要难多了。

还得靠老爷子下来指导,才一路退到开阔的地方,浪费不少时间。

到兴安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荆轲在路口向几个结伴回家的农民询问李山。

“阿山啊,”一人叹了口气,往道路后面指指,“唉,最后一间,挂白的那家。”

“挂白?他家……”

那人摇摇头:“他母亲昨天走了,这两日治丧,可怜哟,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葬呢。”

“这样啊,”荆轲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了。”

“你找他什么事啊?”另一人眯起眼睛打量荆轲,“不会是来要钱的吧?”

“呃,呵呵,”荆轲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他朋友,好久没见,来拜访的。”

“那就好,唉,阿山这孩子……唉……”

几人叹息连连,摇着头走开。

荆轲回到车上,朝窗里低声道:“应该就是这里。”

段灵儿掀开帘子,面露喜色:“真的?终于可以回家了,我都快被蒸化了……”

“诶……找到他是一回事,怎么说服他又是一个问题啊,他要么跟我们回去,要么把钱拿来,我们代他还掉,不过看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难了。”

“什么意思?”

“先去看看吧,听说他母亲过世了。”

段灵儿蹙起眉,点点头:“我身上还有点钱,当作帛金吧。”

“好。”

荆轲赶着车往后驶去,已经看见一个挂着白布的院门。

忽然,右边的车轮咣当陷进一个深坑,棕马惊吁,车身歪斜。

灵儿在车里轻“啊”了一声,没什么事,就是车走不动了。

荆轲连抽两下马腚,一匹马力没法将车子带出坑。

他就跳车,准备去推,一检查才发现车轴裂了。

也许是因为两边轮子突然出现高低落差而震裂的。

就算车子推出来,估计也跑不远,得就近找个地方修。

他把情况跟灵儿说了,她也下车来看,叹了口气:“对不住孙夫人了。”

周围有居民出来围观,与荆轲合力推出车子。

众人正在商讨怎么修理,路上热闹起来。

段灵儿看见不远处一个穿丧服的宽胖身影,也在朝这边张望。

“呃,阿山,”灵儿喊了一声,“是阿山!”

荆轲一秒回头,目光锁定那个胖子,向他招了招手。

阿山愣在当场,上前一步又停下。

原地纠结片刻,随即转身就跑。

荆轲见状,拔腿去追:“阿山!跑什么?别跑!”

第16章 扑面而来的惨

阿山一个短腿胖子,哪里跑得过荆轲?

没出几步就被他逮住了。

小胖子一身虚汗,脖子一圈汗津津的。

满脸委屈,揪起小眉毛,看着荆轲摇头摆手:“小、小荆哥,我、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我……”

“跟我回去,”荆轲拖着他往回走,“跑不是办法。”

阿山一个劲儿的往地上赖屁股,一边哭嚎着:“我没钱了……我真的没钱了……我阿娘都没棺材……你可怜可怜我……”

这时,院子里跑出来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儿,看着跟段禾苗差不多大。

他对着荆轲的腰就是一阵猛捶:“你别打我哥!你放开他!坏人!坏人啊!”

荆轲停下手,皱眉制止住他,又问向阿山:“这是你弟弟?”

他点点头,把孩子朝院里赶:“你回家去,这没你事。”

“我不走!”

小男孩满脸倔强,干涸的泪痕脏脏的,抽了下鼻子,犟声问道:“你要带我哥去哪儿?”

荆轲叹了口气,不理他。

段灵儿小步跑来,与他们在阿山家门口汇合。

阿山见到她,更羞愧了,低下头:“东家……”

段灵儿严肃地瞪他一眼,大有责备的意思,怪他给店里带来麻烦。

可看他神情颓丧,穿着简陋粗糙的丧服,院子门头还挂着一块寒酸的白布。

方才听说他母亲去世了,便也不好直接当场指责。

此时有其他村民围了过来。

他们知道这家的李山在外面跟人借钱不还,也跟邻居借过。

眼下看来,这一男一女也是来催债的。

有人可怜阿山,有人说他活该,都在指指点点。

段灵儿看看周围,对荆轲说道:“先把车赶来,进屋再说。”

……

别的小康农家院里,五口人,五亩地,前院种桑,后院养猪。

很多人家还有猫猫狗狗,热热闹闹,人气兴旺。

这个李山家,只有两棵枯成渣的桑树,和破败的房屋。

落叶都化成泥了,墙边还有掉落的碎瓦片。

窗子破洞,窗布碎碎拉拉地挂着。

小小的单门一推就掉,还要从里面把它卡好。

阿山过世的母亲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双手僵硬蜡黄。

肩上一块沓了线的大补丁,身下垫了一块草席,脸上盖着麻布。

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左右脚的葛鞋穿反了,大概是阿山弄错了。

这么热的天,尸体已经有点发臭。

旁边点了一盆火,里面烧着短桔梗和谷草。

熏出来的烟勉强盖住味道,还有三盘野果子当贡品。

阿山低着头,带着两人进屋。

因为烧了火,屋里很热,一进来就憋闷难耐。

荆轲回头看向段灵儿:“你就别进了,里面不舒服。”

段灵儿有点犹豫,停下脚步。

她在门外就闻到隐隐的异味,掏出帕子想要捂鼻。

不过也只迟疑片刻,又将帕子收起,摇摇头,跟着荆轲一起进去。

出于礼节,两人朝逝者分别行礼。

又依次往火盆里扔进一把草梗,算是拜过了。

阿山的弟弟叫阿水,见哥哥把来人带进屋子,也就不再多说。

跟着哥哥跪在母亲身边,湿红着眼睛朝他们欠身道谢,擦擦汗,抹抹泪。

阿山没想到东家会来吊唁,尽管他知道这俩其实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但这也算是意外的小感动。

接着,几人进到院中谈话,阿水紧紧跟在哥哥身后。

稍作了解,得知李山的父亲很早之前犯了罪,被罚去不知道什么地方。

至今未归,大概是死在外面了,只留下阿山一个孩子。

阿水生父不明,母亲从来没说,反正就是跟别的男人生的。

这孩子其实十四岁了,长期营养不良,又瘦又矮,看着就跟九岁的段禾苗一样大。

而母亲在生完阿水之后落下病根,长期生病。

没力气耕种织布,就买掉家里的田地来抚养幼子,再勉强做些缝补。

治病又养儿,卖田的钱很快花光。

阿山长大后进城到食肆里当伙计,学会了做菜。

当厨子不会饿着,怎么样都能有饭吃,还可以浑水摸鱼地偷吃几口。

他也变得发福,跟瘦弱的家人对比鲜明。

而他只要挣了钱,就会往家里送。

阿水慢慢长大,可以给母亲帮帮忙,还给她煎药做饭。

后来母亲连榻也难下,眼睛看不清东西,没法缝补。

正是从那时起,阿山开始向人借钱。

病来如山倒,倒的除了身体,更是钱。

其实阿山厨艺不错,放在哪家食肆都能混得挺好。

他还曾在白马阁当过帮厨,可是跟其他伙计借了钱,还不上,就跑了。

正好那会儿青禾轩在招厨子,尽管工钱低得难以接受,但好歹是个藏身之处。

他就先住进后院安顿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结果发现这家店快不行了,全靠东家贴钱维持,跟她借钱,估计很难。

而母亲这边药不能停,还有弟弟要养。

汤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母亲说了,喝完药会舒服一点。

阿山就打听着找上齐大锤,借了十天的药钱。

必然是还不上的,他早就准备跑。

他知道这样会给东家添麻烦,但脑子一热,管不了了,就跑。

跑回家,母亲还是死了。

“真的……对不起……”阿山蔫蔫地跪在地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荆轲和段灵儿不发一语,无奈地对视一眼。

虽然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赤裸裸的一个“惨”字扑面而来,两人实在责备不出什么。

段灵儿叹了口气,掏出小钱袋数了一下。

又干脆不数了,全部放到荆轲手里。

荆轲意会,把钱塞进阿山手中。

段灵儿说道:“钱不多,至少可以给令堂买口薄棺材,薄是薄了点,可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阿山捧着钱,呆呆地愣了几秒,抽了抽鼻子。

阿水也看过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阿山突然扑通一声头撞地,连磕三个头,土泪满面:“深谢东家了……东家大恩,小人无以为报啊……深谢、深谢、深谢……”

然后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娘哭爹。

哥哥哭,阿水也跟着哭,兄弟两个抱在一起撕心裂肺,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院头上冒出几个小脑袋,是扒在墙上偷看的邻居家的孩子,八成是被父母差来打探的。

荆轲和段灵儿走到一边,低声商量起来。

“现在……”灵儿望着他,“怎么办?”

荆轲满脸认真:“把他抓回去交给齐大锤,或者把这个院子卖了抵债。”

灵儿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么?”

“你看我这张脸,”他指指自己的脸,“哪里不认真了?”

灵儿摇摇头:“你肯定有办法,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盯着灵儿不说话,眼神意味深长。

段灵儿还纳闷来着,两秒之后,她看出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有点恍然。

“你是想……”

荆轲点点头:“那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17章 卖身的胖子

卖宅子抵债是阿山仅有的出路。

但他们家的屋子年久失修、破漏不堪,根本卖不出手。

时间拖得久了,齐大锤的利息会涨破天。

况且这会儿不流行买房,周围人家都有院子,谁也不需要这个多余的破宅院。

更不会有别乡人跑来买一座普通民宅。

荆轲的办法,就是让阿山把宅子抵押给段灵儿。

接着去偷段然的破宝贝,挑几个真品卖掉,先帮阿山还钱。

阿山听了,不敢相信,眨巴着眼睛问荆轲:“这、你们帮我还钱?这怎么能够……”

荆轲摇摇头:“有条件的,两千多钱大概要干……我算算……”

“半年到九个月”段灵儿提醒道。

“对,半年到九个月,不是太久,我们也要利息,算作一年吧,这期间我们都不会给你工钱,你无偿干活,就当还钱,我们还管吃管住,怎么样?”

“嗯嗯嗯嗯嗯,”阿山连连点头,抹抹眼角,“太谢谢了,东家出钱帮我葬母,别说一年,我就算一辈子给青禾轩无偿干活都愿意。”

“别说大话,青禾轩不是白养人的,更不会随便让人占便宜。”荆轲指指他肚子,“就你这身段,难免让人怀疑你干活偷懒或者偷吃,你最好瘦下来。”

阿山一脸犯难:“小荆哥,我这……我是在白马阁偷吃了,可后来没偷吃的时候也这么胖,瘦不下来啊,喝凉水都会胖,我、我保证,在青禾轩的时候绝对没偷吃,嗯……可能、可能吃过小鱼干……”

荆轲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还说你虐待孩子呢。”

“我、唉……”阿山内疚地低下头。

阿水有点怨念地盯着哥哥的肚子,又低头摸摸自己的小肋排,饿得叹出一口气。

“哦,那……”阿山试探地询问道,“我弟弟他……”

荆轲看向段灵儿,问她的意思,灵儿看着孩子点点头。

他便说:“一起来青禾轩帮忙吧,管吃管住没有工钱。”

阿山松了口气,带着弟弟拜向他二人:“深谢东家,深谢小荆哥,我兄弟二人今后……今后、一直到死,都、都愿为青禾轩竭心尽力,万死不辞啊……”

“行了,不至于,”段灵儿弯腰扶起阿水,“阿水饿了吧,车上有果脯,阿轲。”

荆轲答应一声,跑去门外马车边拿来食盒。

里面还有些水果和桃脯,都给阿水狼吞虎咽掉了。

之后,阿山就去找到乡里的木匠买棺材。

钱不多,时间又紧,木匠找到几块现成的木板。

锯几下,稍微钉钉,就成了。

真的很薄,很窄。

在黄昏之前,木匠和阿山用板车拖回来一口没刷漆的裸木棺,

荆轲帮他们把棺材抬进屋子,门太小,差点进不去。

好在小门很松动,一推就掉,又蹭掉点墙泥才把棺材放进屋。

几人将阿山的母亲安置好,合上棺盖,这盖子其实是别人家不要的门板。

木匠又给荆轲检查了马车。

车轴上的裂痕太长,再跑肯定要断在路上,也没法修,得换。

“您这儿有么?”荆轲抱着期待。

“没有,”木匠果断地摇摇头,“要么锯树做一根,要么去北边的清丰乡买现成的,那里或许有。”

“清丰乡有多远?”

“步行一个时辰。”

荆轲看看天色,时近黄昏。

跟孙夫人约好了傍晚还车,看样子是要失约了。

他叹了口气,左右张望一下,望见木匠的两轮板车。

蹲身看看车底,问道:“您这车轴跟我那差不多粗啊,可以换用么?”

木匠只瞥了一眼,就说:“不够长。”

“好吧……”荆轲耷拉下脑袋,又问:“请问是新做一根车轴快,还是往返去清丰乡买一根快?”

木匠想了想:“嗯,要这么说的话,其实时间差不多,但要先找到合适的树啊,最好要用榆木,坚韧耐磨,后山倒是有。”

荆轲决定还是不要去什么清丰乡了,万一走一个时辰过去再没有的话,白搭半天。

这边车子还修不好,就又浪费一天,一天利息一百钱啊。

“那能请您帮忙做一根么?今天晚了,明天吧,我们急着回城。”

木匠犹豫了一下,看这人和那姑娘穿得不错,应该也能付得起工钱。

况且他们还帮阿山出了棺材钱,便点点头:“那好吧,明天我带儿子进山,给你们找木头。”

荆轲拱手道:“多谢了。”

然后把段灵儿拉到一旁说了这事。

“换车轴?”灵儿蹙眉道,“我带的钱全给阿山买棺材了。”

“这个……没办法的……”

她叹了口气:“也对,毕竟是我们用坏了孙夫人的车,怎么说也得帮人修好了再还,那就到时回家拿钱还来吧,可是……今晚是回不去了么?”

荆轲抬头看看天,晚霞好看是好看,红的紫的,妖娆壮阔。

但它预示着夜晚即将到来,所有劳作都将停止。

“看样子是的。”他说。

两人同时看向阿山家的院子,里面没点油灯,只有一个火盆。

兄弟俩跪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烧桔梗,天黑后的守丧有点瘆人。

这里没法过夜。

“我去周围问问吧,也许有人愿意让我们借住一晚。”

荆轲说着走开,很快就敲开邻近一户人家的大门。

这户是一家五口,祖母、父母和一儿一女。

他们方才围观了阿山家事情的全过程,也都知道这两人的马车坏了。

这会儿笑着将二人迎进院子。

家里有两只狗,一窝鸡。

狗见到生人汪汪汪直叫唤,被男主人呵斥一声,呜呜呜地钻回狗窝。

院里生活气息十足,墙边架着竹架晒菜干。

层层叠叠的簸箕铺满豆子、谷粒、果脯,还有一个劈柴的木桩和堆柴的棚子。

两个孩子五六岁,好奇地靠在房门边看着这做客的一男一女。

这家条件算好的,家里有田,男人下地,女人在布坊织布贴补。

家里的屋子也有左中右三间,还有闲情种些花草。

女人把孩子的屋子腾出来给客人,里面只有一张榻。

她一边铺着刚晒过的新席子,一边说:“家里条件简陋,怠慢二位了,你们小两口就在孩子榻上挤挤吧。”

两人同时红了脸,默默分开一点点。

其实从段灵儿的发型就能看出她还没有嫁人,女人是故意这么说的。

在先秦啊,私会私奔并不稀奇,人们还觉得浪漫呢,她这是有心撮合。

荆轲轻咳一下:“那个……我们不是……”

女人内涵地笑笑:“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先歇着吧。”说罢就出门。

荆轲跟了出去,又说:“这位嫂嫂,多谢让我们留宿,只是……我们身上没钱了,您看能不能等回城去取来,再——”

“小兄弟说的哪里的话?”女人摆摆手,“本也不是什么事,你们还帮了阿山家,我与他母亲有些交情,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荆轲微微颔首:“那再次谢过了。”

她笑着走开两步,又回来朝屋里瞄了一眼段灵儿,把荆轲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姑娘漂亮得很啊,我家这个墙……看到没?夯土的,这么厚,可结实了,放心啊,好,嫂嫂只能帮你这么多,你们,嘻,早点休息吧。”

“……”

荆轲目送她回屋,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进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恍恍惚惚。

灯膏质量不好,升起细烟袅袅。

段灵儿抱膝坐在榻上,偏头看来,轻声问道:“你们刚才在外面嘀咕什么?她是要钱么?”

“不要钱,”荆轲挠挠脸,“她说……墙很厚。”

她看了眼墙壁,“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关上门:“不知道,莫名其妙的。”

然后搭上门闩……

第18章 变法要钱

夏天的夜晚很吵。

虫子、青蛙、鸱鸮,还有窸窸窣窣的各种小动物。

这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恼人的噪音。

段灵儿怕这里有老鼠,熄灯之前让荆轲仔仔细细把墙根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有发现一个老鼠洞,才放下心来,准备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女主人刚刚收走了地席和坐垫。

不同于家里寝室的木地板,农家屋子全是黄土地面和夯土墙。

她这样就是不让荆轲睡地上,为两人操碎了心。

见荆轲呆呆地站着,段灵儿就拍拍榻:“来睡吧。”

然后自己挪到了榻边边。

“哦。”

荆轲低着头,坐在另一端的榻边边。

熄灭油灯后,两人各自卧下,面朝外边。

屋外夜色清亮,墙上有两扇蒙着粗麻布的窗子,斜斜照进月光。

荆轲老老实实地蜷着,眼睛亮亮的。

他什么都不想干,但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还有段灵儿,扇了几下扇子,轻叹一声:“阿轲……睡了么?”

“……没。”

她停下扇子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在想啊,青禾轩不能就这么下去,虽说不用付他兄弟二人的工钱,但总归是两张嘴,阿山也不可能不偷吃,说不定还会带着弟弟一起吃,阿让倒还省心,可店里生意不好,他再勤快也是瞎忙。”

荆轲点点头:“嗯。”

“本就没几个客人,三个讨债的前两天那么一闹,除了忙着没来的孙夫人,我看呐,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所以……”她停了停,“我们要变法。”

“呵,”荆轲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啊,怎么变?”

灵儿摇摇头:“还没想好,但要像吴起和商鞅那样的,一变,国家就强了,商鞅是我们卫国人啊,跑到秦国去变什么法,真是的,我们也是卫人,自然也能变,一个食肆变法,怎么也没有一个国家难吧?”

“当然不难,”荆轲翻了个身,手臂枕着头,“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段灵儿眨眨眼睛,也翻身过来。

跟他面对面,手臂也枕着头:“你是不是早就想过?”

荆轲轻点一下脑袋:“既然你有这个念头了,那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你说。”

“青禾轩落没的主要原因,不是丢了什么菜谱,而在于经营的人,你想想,是不是耶耶(祖父的一种说法)走了之后,店里才不行的?”

灵儿垂下目光:“是。”

“父亲无心操持,把事情全摊给老掌柜,掌柜的毕竟也是给别人家打工的,哪能跟给自己家做事一样?得过且过,干一天算一天,有没有客人、有没有生意,他们的工钱都不会少,既然出三分力跟出十分力拿的一样多,那为什么还要出全力?”

“可是……为什么耶耶在时,他们就很勤呢?”

“耶耶靠的是威信,是人治,他的父亲也是,伙计们努力干活都是看在老两代东家的份上,到了咱们父亲这里,富三代,他怎么样就不多说了,你我都清楚,无心经营,只出不进,自然是要坐吃山空的。”

段灵儿听着,慢慢扇着:“原来你早就注意到这些……那怎么早没说?在我一年前接过青禾轩的时候,就该提醒我啊。”

荆轲抿了抿嘴:“怪我……但若只是知道这些,不着手去改变,也没什么用。”

“唉……”

她慢慢换了个姿势,从侧卧变成趴着,交臂搁着脑袋:“怎么变呢?”

荆轲盯着她,默默吐出两个字:“要钱。”

“没钱。”她想也不想就说。

“钱可以有,还很多。”

段灵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段然的破宝贝。

忽然转念一想,看着他问:“你连怎么变都想好了?是需要钱吗?”

他点点头:“有个方法,但到底能不能行,必须得试试才知道,应该会需要很多钱。”

“原来你也不确定啊……”段灵儿嘟起嘴,“还不知道行不行就要花钱,万一赔光了怎么办?”

“不先投入,怎么能来回报?曾祖父白手起家不也是要先买食材来做菜的么?还要建厨房、建铺子、装店面,没有这些,怎么能招待客人?”

灵儿掰着手指:“我们厨房有,铺子也有,而青禾轩已经不是小铺子了,是个铺青砖的食肆啊,客榻案桌都是好木料,但客人就是不进来怎么办?”

荆轲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客人不来么?就是因为青禾轩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一看就是快倒的店,东西肯定也不好吃,不是谁都像孙夫人她们那样有奇怪需求的。”

“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上街去把人绑来吧?”

“你有没有注意过路边的乞丐?”

段灵儿疑惑地摇摇头,她很少注意这些人,有时候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乞丐还是一堆破布垃圾。

荆轲继续说:“乞丐的碗里总有几个钱,还老是掂巴给别人看,让人觉得有人给他们钱,自己也给一点好了,你还别不信,这样真的很有效。”

段灵儿多聪明,他这样一说,她立马就明白了。

不过第一反应是恼怒,坐起身,重拍他一下:“臭阿轲!把我青禾轩当成要饭的了?”

荆轲被她拍得心痒痒,埋起脸:“我错了……这个比方很不恰当,但……就是这么个理,不得不承认啊。”

段灵儿有点想哭,但荆轲说得她好服气,就是这么个理。

与乞丐相提并论,原来青禾轩已经这么惨了。

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那怎么找人来呢?找朋友吗?我朋友不多,也就几个商人家的姑娘,而那些被讨债的吓走的客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荆轲也坐起来,扇着蒲草扇:“朋友能来是最好,老客人也要去挽回,不过这也不够,我们要制造出一种青禾轩很热闹的感觉,还要让整个濮阳城都知道。”

灵儿紧紧盯着他:“继续说,不要停。”

他手指比划出一个二,认真道:“这件事要分两步走,一,招人,厨子、伙计还有掌柜,我会去打听白马阁开多少工钱,我们就按那个价开,只能高不能低,人来了之后就要忙起来,灶不歇火,菜式也要增多。

“二,买人,不能光靠朋友和老客,他们又不能天天来,你也别去给老客送什么礼了,留着钱去买路人来青禾轩门口排队,排得长长的,吸引来真正的客人,而且还要反复排,从早排到晚,排完一天才给钱,这些假客人就叫托。”

“托?”灵儿想了想:“看样子要花不少钱呢,他们要真的吃饭么?按这么个吃法,没多久青禾轩就要真倒了。”

“托的饭也是反复给的,一桌一天就那么几盘,我们指定好,做最便宜的。”

“那要是来了真的客人怎么办?怎么跟托们区别呢?”

荆轲长舒一口气,平躺下来,望着房梁说:“这些都是具体问题,回家以后我再来好好琢磨一下,总会有办法。”

段灵儿支臂侧卧在他身边:“还有啊,这些假客人要怎么拉来?在路上一个个拉么?有人不愿意怎么办?然后再到处乱传,这样别人不就都知道了?”

“嗯……”荆轲想了想,“我看这个顿丘乡就不错,挨家挨户的,明天我去敲敲门,有些人天生在家不挣钱,那就不如让他们走一个时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能挣钱,还有饭吃,用时间换钱呐,很多人愿意着呢。”

段灵儿光听荆轲这么讲,也不太能完全明白,便只当他有办法。

“先这样吧,”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卧倒,“我困了。”

荆轲叹了口气:“刚才说的那些,都需要钱才能做,没钱只是空想,你懂我的意思么?”

“嗯,”段灵儿点点头,“先睡觉。”

……

第19章 今日事

荆轲比段灵儿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轻手轻脚地来院子里打水。

比他更早的,是这家的女主人。

她坐在主屋门口,像是已经呆了一会儿。

见荆轲出来,弹跳起身,小碎步靠近,不,逼近。

荆轲轻叹一下,朝她道早。

“早早早,”她笑着往房门瞥了一眼,“姑娘还没起啊?”

“嗯。”

荆轲不太想搭理她,默默把桶扔到井里。

“昨晚睡得可好?”她又问。

“挺好的,”荆轲往上拎着井绳,“多谢招待。”

女人笑了笑:“你们晚上可真安静啊,不过这样也好。”

荆轲扶了下额,这女的还特意来听门,唉。

他提起水桶,勉强地朝她笑笑:“有劳嫂嫂,我先回屋了。”

女人点点头:“去吧去吧,小兄弟很体贴嘛,哎哟长得还这样朗气,真好,姑娘有福嘞。”

她这么说,倒像是对荆轲有什么企图一样。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进屋时,灵儿还没醒,迷迷糊糊地“嗯”来“嗯”去。

她嘴巴微张,右手搭在枕边,小口小口地喘气。

呼吸清甜均匀,胸口起伏平缓。

荆轲盯着她的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院子里的狗突然汪了一声,段灵儿瞬间惊醒。

看见黄黄的土墙和简朴的木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陌生的环境让她很紧张。

噌地坐起身,看见荆轲靠在窗边喝水,这才定下心来。

“早啊。”他笑了笑。

她舒了口气,挠挠耳朵,又一头倒下,继续睡。

喃喃问着:“什么时候了?”

“天刚亮,”荆轲放下碗,“饿了吗?我去弄点吃的来。”

灵儿点点头,迷糊道:“嗯,要精粟粥、切成小块的……黍米饼和……水煮鸡蛋,粥里面放荇菜的细屑……切碎点,要菜叶不要菜根,最好要配加了梅粒的肉酱,没有的话……豆酱也行。”

……

荆轲把早饭端回来的时候,她刚刚洗漱完,重新理了头发。

因为没带梳子,这里也没有铜镜,就换了个披肩散落的发型。

在发末扎上细绳,垂下两颗小红珠子,坠在腰后轻轻摇摆。

搭配她这一身水色罗裙,非常清新亮眼。

样式随意自然,神情慵懒明媚,还有点没太睡醒的样子。

荆轲把小案桌端上榻,放上餐盘,两人面对面坐下。

早饭是……半块糙粮饼和一碗飘着锅油的面汤。

段灵儿塌下肩膀,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清晰可见的失落。

“将就一下吧,”荆轲抱歉道,“他们家只有这个。”

“嗯,”她点点头,“没事,挺好的。”

不花钱借宿在农家院里,有的吃就不错了。

灵儿嚼着想哭,几乎是含泪咽下的。

糙粮太刮嗓子,都要冒烟了。

不过她脸上表现出来的,就只是认真咀嚼的模样。

荆轲觉得食物糙是糙了点,但也还能吃。

见灵儿对早饭没什么意见,就说:“今天木匠要进山砍树,阿山母亲要出殡,昨天找了几个人来抬棺,我呢,就帮他们一下,墓地不远,中午应该就能回来,之后会去各家敲敲门,看谁愿意来个店里做托的,先拉一拉关系吧,那会儿木匠大概也回来了,做好车轴换上,我们就能回家啦。”

“行,”她终于磨完最后一口糙饼,“你安排。”

荆轲喝了口面汤:“你呢?”

灵儿望向窗子,才日出没多久,外面就这么亮,今天一定也很热。

蝉声渐起,真吵。

她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要继续睡觉。”

荆轲笑了笑:“那好,我再给你打点水,一个人在屋里把门关好啊,那个嫂嫂有点多事的。”

……

荆轲刚出大门,木匠就带着儿子来了。

他们躺到车底量了车轴尺寸,然后……

“先付定金吧,我们才好进山伐木。”他说。

“呃,那个,”荆轲挠挠脸,“我身上钱不够,昨天都给阿山买棺材了……”

木匠父子皱起眉毛,荆轲连忙又说:“这样,我这衣服是缎子的,就用这做个定金,等我们回城拿了钱,再来补余下的钱,拜托了。”

他说着伸手递去袖子。

这年头的布料可以直接当钱花,衣服也属于有价值的个人财产。

木匠摸摸料子,虽然觉得不错,但又问:“这只够定金,榆木不便宜,不是不信你,但你要给我个保证,也好让我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荆轲想了想:“这样吧,濮阳城东市的青禾轩,是我们家开的食肆,东家姓段,不会赖账的,您就放心吧,也欢迎来我家吃饭啊。”

父子二人相顾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荆轲当场脱下外衣,给了木匠父子。

自己只穿一件深灰色的底衣,扎紧腰带,撸起袖子去阿山家。

这里来了几个帮忙的,还有一些围观的邻居,昨晚借宿的那家人也在。

棺材已经被抬进院子里,正在下钉,由长子亲手钉棺。

阿山阿水兄弟俩把棺材擦了又擦,接着捆绳子、套扛木。

一个村民充当了赞礼的角色,高喊着指引阿山阿水一次次跪拜。

赞礼就是婚丧典礼主持人,还可以主持祭祀。

阿山拜完,扶着母亲的棺材哭丧道:“阿娘……恕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守丧了,我和阿水要去……卖身……还钱,等以后挣了钱,就来给您修个大坟头!”

然后拄着丧杖,擦干眼泪,朝赞礼点点头。

一声“起棺”之后,众人排成纵队,稀稀拉拉地走向墓地。

……

出发得早,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中午。

木匠父子也拖着一根榆树干回村,正在家里忙活着。

荆轲陪阿山回家收拾,把要带的东西打个包。

他兄弟二人今晚就要住进青禾轩。

也没什么东西,两个铺盖卷,几件粗麻衣服,几双葛鞋,几只碗和一点个人用品。

接着荆轲发现了那个被他偷走的油灯,朝他晃了晃。

阿山缩着脑袋,满脸羞愧。

荆轲把油灯扔给他:“带回去吧,还放你房间。”

……

接着,荆轲向别家借来一片木方和笔墨。

带阿山找段灵儿来签宅子的抵押契书。

夯土屋因为是夯土筑成的,所以很挡热量,屋里也很凉快。

这姑娘扇着扇子,吃着果子,还打着小盹儿,不要太惬意。

事情交给荆轲去做,她只要在这儿等着,什么事就都完成了。

然后轻轻松松写出一份契书,念给阿山听后,让他签名按指印。

阿山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按完指印后,他在无偿干满一年青禾轩的厨子之前,他家的宅子都是段灵儿的。

如果他在这期间逃跑、怠工、偷懒,那宅子就永远归段灵儿所有了。

第20章 天下最烦人的幸福

荆轲和段灵儿两人又在这家蹭了一顿午饭。

主食是比糙粮饼还要刮嗓子的麦饭,搭配一碟葵菜。

不错的是有煎鱼,一早从卫水里的捞上来的。

荆轲帮着女主人洗碗,又沐浴了一身她赞许的眼光,觉得这小伙子真不错。

中午烈日当头,整个顿丘乡都是蔫蔫的。

段灵儿回房小憩,荆轲用凉井水擦了一把汗,坐在门口扇扇子乘凉。

又靠在门框上眯了一觉,跟狗玩了一会儿。

太阳慢慢偏西,他就往木匠家走去,去看看车轴做的怎么样了。

顺路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问他有没有兴趣到濮阳城挣钱。

男人看起来有点兴趣:“什么活儿?”

“站在路上排队,管饭。”荆轲回他。

“排队?要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人来就行,排成一列,到头之后坐进店里喝口水,休息一会儿,然后出去接着排,直到下市。”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人狐疑道:“骗人的吧?”

“反正有这么个活儿,你想来就来,走一个时辰到濮阳东市,也不花钱。”

他想了想:“给多少?”

这个问题荆轲还没跟段灵儿讨论过,但总归不能比阿山少,便说:“十五钱,一日一结。”

“也太少了。”

“可你什么也不用做啊,就走过去,往队伍里一站就好。”

男人摆摆手:“我还要种田哩,哪有时间天天跑到濮阳城?”

荆轲点点头:“打扰了。”

他继续往木匠家走,一面慢慢想着。

找托这种事情当然应该找同城的。

其实不需要太多人,只要店里满桌、门口能排起队伍就可以,可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个。

不用持续太长时间,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把真客人带过来。

但到哪里去认识这些没事干、可以天天来排队的人确实是个问题。

不能真的在路上随便问一个,更不能大肆宣传在招托。

那样托就没有意义了啊。

而且光有这些还不够,店里必须要有足够吸引人的噱头。

不然就算勾起了真客人的好奇,他们来了一次,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很快就会丢了兴趣。

而这个噱头嘛……

荆轲想到这里,一个转弯迈进木匠家。

榆木早已去皮抛光,父子两人刚刚打磨完,正在刷桐油。

本来不会这么快的,但荆轲急用,这车轴也少了几道工序。

桐油要暴晒,在这种夏天也需要五天的时间来彻底晒干。

还有其他一些对木头性能的检验步骤,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观察出它的质量,现在统统省去了。

趁着他们在做,荆轲参观了一下这里。

这里是一座家庭经营的小工坊,主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木工工具。

刨子凿子砂轮,食器家具木雕,遍地刨花,还有木头废料和半成品。

他随意转了一会儿,那边就完工了。

之后把车轴运过去,卸马松套,放倒车身。

木匠对轮子旁边的关节敲敲打打,准备换轴。

他其实也没做过这种马车,在敲打前仔细研究了车底构造。

才一层层地将车轮顺着结构拆下来,把零件按照顺序整齐地排在一边。

接着换下开裂的旧车轴,对比一下长度,又把新的锯掉一点。

几番尝试,终于把新轴插进槽口。

然后又是敲敲打打,把零件一个一个装回去。

车子好歹能跑了,但桐油没晒干就用,木头防潮性就不好。

毕竟是个临时做出来的备胎,有安全隐患。

还是要跟孙夫人说明情况,没准在回城之后还得重新刷漆、加固。

荆轲叹了口气,又要花钱……

等车子完全修好已经是傍晚,回城怎么也得天黑。

荆轲对木匠父子拱手道:“深谢了,我明日就来补钱。”

木匠摇摇手:“我儿明日进城采买,路过你那儿直接取吧,是……东市的青禾轩对吧?”

“正是。”

木匠点点头,带着儿子离开。

车修好了,荆轲去屋里喊出段灵儿,向这户人家作别。

尽管女主人热心得过分的眼神让荆轲很不舒服,但总也是热情招待,让两人免费栖身一宿,还带了三顿饭食。

况且……人家也是好意……

这家的孩子跑去隔壁找来阿山阿水。

他俩把大门一锁,将钥匙交到段灵儿手里,这现在就是她自己的房产了。

与父母无关。

不过灵儿并没开心太久。

房产归房产,不能产生价值也就是几堵墙而已。

她其实在认真考虑荆轲一直暗示她做的事,偷卖段然的破宝贝。

段灵儿以为最初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孝道,父亲的藏品怎么能未经同意就私自偷拿擅卖呢?

如今看来,其实是利诱不够。

为了别人的事情,怎么都不至于跟父亲反着来。

但当青禾轩被荆轲说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重振的可能,而他看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她就开始动摇了。

回城的路上,阿山赶车,荆轲、灵儿和阿水坐在车里。

段灵儿一路没晕车,她在全神贯注地想着怎么应对父亲。

又看了荆轲几眼,想跟他商量,可旁边有外人,也不好说这些。

而且他睡得浑浑噩噩,几次歪头倒在瘦巴巴的阿水身上。

灵儿看着他的睡相轻笑一下……

……

夏天天黑得晚,最近都是戌时二刻(19:30)才暗下来。

濮阳城戌时六刻(20:30)关城门。

马车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进了城,先回青禾轩把阿山阿水放下。

阿让看见阿山回来了,还兴奋地拍拍他。

据他所说,这两天齐大锤都没来闹,他们也算守信。

之后荆轲先把段灵儿送回家,迎接他们的,是意料之中的急切关怀。

“灵儿啊!”段夫人提着裙裾跑出来,一把拉住灵儿,“你这孩子,你们、哎呀上哪里去了?居然一夜未归?把为娘急死了你知道么?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告官了!”

段然也急急忙忙带着段禾苗跟在后面,半句话都插不上嘴。

“这不是回来了么,”灵儿轻轻拍她手,挽着她进院,“女儿找到阿山啦,把他带回来还债,那些人不会再来打扰我们家了。”

“不是说昨天回来么,怎么又拖了一天?还在外面过夜?哎哟受苦了女儿哟,睡在哪里的啊?有没有饿着?给我看看。”

天下最烦人的幸福,莫过于母亲的唠叨。

“有啦,有阿轲,照顾得我好好的。”

“哦对,阿轲。”段夫人回头喊他。

荆轲刚准备驾车去还,听到她喊,“诶”了一声跳下车,天真兮兮地跑进院。

段夫人正要开口,看见他的衣服,急促地尖叫了一下:“啊!哎哟你个天杀的!”

那见鬼的表情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院里几人奇怪地对视一圈,不明所以。

荆轲更是一脸懵逼,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了?”

第21章 好对不起段灵儿

“你还敢问怎么了?”段夫人大声呵道。

荆轲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皱起眉,不安地后退半步。

“阿娘?”段灵儿疑惑地看向突然暴怒的母亲。

“灵儿,”她严正道,“告诉阿娘,这个小兔崽子,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嗯?”灵儿眨了下眼睛,看看荆轲,“没有啊?我们——”

段夫人狐疑:“孤男寡女的在外一起过夜,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别怕,要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她狠狠瞪向荆轲,“我们就把他送官!”

荆轲叹了口气,挠挠脸。

段然也紧张起来,这个养子向来老实,与灵儿一直以兄妹相称。

唉,可终归是个外男,青梅竹马,怎么能不日久生情?

同宿于外,万一把持不住,那可怎么是好……灵儿还等着嫁进大户人家呢。

他戳戳荆轲,低声问道:“阿轲啊,你们——”

“你给我过来!”段夫人吼他,“跟他站一块干什么?”

段然支支吾吾低下头,揣起手,老老实实搓步回到夫人身边。

“阿娘!”

段灵儿有点生气,“我跟阿轲没什么的,借住在农户家里,能有什么啊?”

“真的没什么?”段夫人又问。

“真的啊,刚才还好好的,阿娘怎么突然这么想?”

段夫人指指荆轲:“他只穿着底衣啊,外衣哪儿去了?一定是脱掉了呗,为什么会脱掉?什么原因呢?还有,你怎么也换了发型?是不是……”

闹半天原来就这事……

荆轲打了个哈欠,朝他们招招手:“母亲啊,我先去孙夫人那里还车了,你们慢慢聊。”

他说罢转身就走,离开这个是非地。

“诶,你这个阿轲,回来说清楚,你——”

“阿娘!”段灵儿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蹙眉道:“我真的气了,真的,非常生气!要不是阿轲用衣服当钱使,我们今天都还回不来!你就这般信不过女儿?女儿在你眼里就是这样随便的人么?跟人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况他还是阿轲!是我……是我的……我的兄长啊!怎么会有什么事呢?”

女儿忽然强势起来,段夫人也有点弱了气势:“唉,为娘这不是——”

“荆轲!”段灵儿喊住他,“你回来把事情说清楚!告诉阿娘,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荆轲听她方才又强调自己只是兄长,心生一丝抵触。

此时回头看她一眼,咧嘴笑笑:“这种事,呵,说不清的,只有自己知道。”

段灵儿震惊了:“你、你说什么?”

“我去还车了!”荆轲转头就跑。

他一溜烟跑出大门,跳上车,快马加鞭逃也似地赶着车。

忽然绝得自己是坏人。

抛出一个这么模棱两可的说辞,最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好对不起灵儿,嘿嘿。

……

孙夫人的布庄早就关门了。

荆轲按照之前段灵儿给过的地址,一路摸索到孙家。

这是一座比段宅还要大一圈的宅子。

里面人很多,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好像在办宴。

荆轲在门口请人进去通传,然后就在车边等着。

听说孙家的家主叫孙仲,四十多岁。

出了名的宠妾灭妻,小妾只有二十岁,以前是个歌姬。

前不久刚给他生了个儿子,地位直接上天。

孙夫人和老闺蜜在青禾轩小聚的时候,叨叨的就是这些事儿。

孙家除了孙夫人掌管的布业,还做家具生意。

卖非常贵的漆屏风,从楚国买进昂贵的漆料。

在卫国的作坊里,用当地手艺人绘制,还接受富贵人家的定制。

段然主屋里的漆屏就是在他们家买的。

这样比直接从楚国倒卖现成漆屏的利润空间要大。

荆轲思忖着,不知道段灵儿是不是只想做食肆……

不一会儿,段夫人带着一个管家出来。

荆轲朝她作揖赔礼,原原本本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还有换车轴的事,直言日后会找人来帮她重新加固。

“无妨,”段夫人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小事。”

随后朝管家嘱咐了两句,让他带着伙计把马车牵下去。

看样子,他们会自己解决车轴的问题,这倒是好。

虽然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脸。

但荆轲觉得她眼睛肿肿的,好像是刚刚哭过。

闲话不多说,他向孙夫人道别。

走出两步,却又被她喊住:“阿轲啊。”

“孙夫人。”

“你……听你方才说的,像是与段姑娘在外过夜了……么?”

荆轲有点抓狂,就这么点儿事,怎么老被人揪着不放?

这可已经是第三个中年女人了啊。

他努力保持微笑,清脆道:“是的。”

孙夫人眼神意味深长,舒展眉毛,一脸“我懂”的表情。

她心情好像有些缓解,笑了笑:“那好啊,你早点回吧。”

“孙夫人晚安,”荆轲冲她微微颔首,“请留步。”

……

荆轲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大门关了。

推了两下也不开,大概是插了门闩。

喊了两声“阿代”和“阿青”,里面就跟没有人似的。

不对啊,刚刚走的时候他俩都在,应该会给自己留门的。

所以……

一定是段灵儿下的旨。

她肯定是被荆轲那句不负责任的话给气到了,要把他关在外面以示惩戒。

他无奈地笑笑:女孩子,就是天真。

这民宅的墙头又不是多高,只比荆轲高出两个脑袋。

他选了个位置,轻轻一跳,扒上墙头,正要用力翻身——

“干什么的?!”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让他松了劲。

他落地回头一看,是王世举着火把带人在巡逻。

“官君,”荆轲拍拍手,“好巧。”

王世皱眉看着他,又举起火把扫了一圈门口,问道:“为什么翻墙?”

他无奈道:“回家。”

王世认出这是青禾轩东家的段宅,也在青禾轩见过这个人,总是陪在姑娘东家身边。

又问:“回家为什么不走正门?家里没人么?”

“家里人……跟我赌气了,不让我进门。”

王世严肃地绕过他,来到门口用力拍门,高声道:“开门!游徼夜巡!”

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咯啷咯啷地抽开门闩。

卡得挺紧。

大门吱呀地打开,露出阿代迷茫的脸:“何事啊官君?”

“那个人,”王世指指荆轲,“是不是你家的?”

阿代眨了下眼睛,与荆轲对视一眼。

脸上当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敞开大门:“哎呀小荆哥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一家人等你好久了,快,快进来吧。”

荆轲冷笑一声,是谁把我关在外面的,还好意思说?

他朝王世拱拱手:“有劳官君。”

“以后不要翻墙了。”

王世丢下这句话,带队离开。

荆轲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大概只是脸上比较冷。

第22章 连翘小密室

荆轲目送他走远,然后斜瞪着阿代慢慢进门。

他缩着脑袋,避开荆轲的目光,小声说道:“小、小荆哥,不要这样看我……是姑娘让关的……我也没办法啊……”

“哼。”荆轲径直走开,顺着连廊回房。

拐个弯,吓了一跳,段灵儿不发一语地站在黑黑的角落里。

“你、唉,”荆轲拍拍胸口,“吓死我……”

她换了一身衣服,连翘清香,头发梳成简单的髻,簪了一只钗,大概是刚才捯饬了一下。

此时漠然道:“你倒是有本事,找来游徼给你喊门。”

“没有他们我也能翻墙进来。”

灵儿靠近一步:“你说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别装傻。”她走到月色下,来到荆轲眼前,“你是不是,就盼着别人以为我俩有点什么?”

荆轲皱眉道:“你可不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会随便拿别人名节开玩笑的人么?”

两人蹙眉相视,片刻过后,灵儿松掉一口气:“先不说这个,父亲的东西在哪?趁着他们睡下了,我们去拿来吧。”

……

段然有间书房,古朴淡雅,在主屋后面独立的院子中。

院儿里种了棵柏树,树下一块扁圆的石头,那是他附庸风雅吹埙的地方。

屋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小,但进去之后其实只有一间进深不大的房间。

跟所有神神秘秘的藏家一样,这书房有个密室。

家里人都清楚他把破宝贝藏在这里,只是除了夫妇俩,谁也不知道怎么进去。

而段禾苗在家里瞎跑,跑到一处死角,发现了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父亲。

就偷偷藏起来,目睹了他进入密室的全过程。

然后用一袋萤火虫为条件,悄悄告诉给荆轲。

没有所谓的机关,哪有那么神奇。

荆轲带着段灵儿蹑手蹑脚来到屋前。

院子里面静悄悄,虫鸣隐隐,安逸美好。

比起乡村的夜晚,城中之夜少了青蛙和鸟兽的叫声,安静不少。

他看了一眼大门,随即要往屋后走。

“诶,”灵儿拉他一下,小声道,“不进屋么?”

“小禾说在后面,先来看看吧。”

屋子周围伸出一圈两米宽的木地台,两人沿着地台绕到屋后。

这里是一整面绷了布的木框墙,离院墙只有三五米,之间还种了两排竹子。

荆轲按段禾苗说的那样,在靠近中间的墙根下发现了一把铜锁。

密室的房门就藏在墙上,和墙面连成一片,原本是个不错的隐藏位置。

但加了把锁,倒显得此地无银。

“锁上了,”段灵儿叹了口气,“钥匙肯定是被他们藏起来的……”

荆轲蹲着身,呵呵一笑,摇摇头:“这种锁,呵。”

有限的光线让他看不太清,但摸也能摸出来,这锁很好破解。

形制简单,锁孔就是一个圆孔,没准捣捣就能开。

他在身上摸索着,又看看段灵儿,目光锁定在她的钗。

“那个,”荆轲往她头上指了指,“借我一下。”

她明白原因,点点头,伸手取下。

钗一离髻,长发瞬间披落在肩头,她朝脑后顺了顺,屈膝半蹲在荆轲身后看他怎么开锁。

荆轲接过钗,轻嗅两下连翘清香,一手捏着锁,一手拿着钗,挑着钗头转了一圈,这把锁咔啦一声就开了。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荆轲把钗还给灵儿,她随手往腰间一别,挽发到耳后。

荆轲手扶在墙上,眨巴眼看着她。

“锁是开了,”段灵儿也扶上墙,“门要怎么开?”

他回过神来:“呃,哦,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说着,双手沿着墙上的缝隙,轻轻往两边一拉,隐藏门就开了。

屋里不暗,被夜色照得勉强能看个大概。

这里就是个小仓库,半人高的木架上整整齐齐排着样式精美的玩意儿。

大多是没用的木雕漆器,牛马犀象,虎豹豺狼,反射着温润柔和的光。

还有几盏落地铜鹤灯、各种鸟兽造型的香熏炉、酒壶、几把短剑、一把牛角弓、一套纯铜六博棋,一些独奏乐器。

墙边累着几个镶了铜线的大箱子,全部上锁,里面估计是更加贵重的珠石玉器。

荆轲又看到墙边条案上的东西,虽然蒙着布,但从形状也能认出来。

哟,那不是伏羲的千年古琴么。

琴身裂得惨,弦也松了。

段然给它盖上布,大概就是不想回忆这段惨痛的被坑史。

段灵儿对着漆器挑拣起来,一边自言自语道:“看起来都不错,怎么分辨哪个是名家的?呀,这是……鹿纹么?真少见,还有这个,鸟兽纹,嵌了金丝,也就楚国做的出来,阿轲,你懂这个么?”

“你都不懂,我怎么会懂?”

他对漆器木雕没兴趣,蹲在上锁的大箱子边上捣鼓起来。

几把锁都很小,比门锁精巧许多,上面还雕了细纹,锁孔也小,用钗根本捣不开。

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觅,奢望能找到类似细小铁丝之类的东西。

“怎么了?”

段灵儿拿着两只木雕小鹿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挡着光了。”

他偏开头,好像发现了一个根什么东西,在架子脚边,便伏身在地上伸手去够。

灵儿起身让开,蹙眉盯着地上。

看到他捡起的东西,眉毛皱得更紧了:“……好恶心。”

一条死蜈蚣。

荆轲叹了口气,一个拈花指弹掉蜈蚣。

接着看向段灵儿:“这几个箱子里肯定是好东西,”又环视一圈屋里的杂七杂八,“外面的这些,应该都没里面的贵。”

灵儿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只小木鹿:“可是挺好看的呀,卖也能卖不少呢。”

荆轲想了想:“可以先小赚一点,但就算把这些漆器全卖了,没准也不够振兴青禾轩的,而且很快就会被父亲发现,箱子里的东西,也许只卖一件,就能抵得过外面所有的。”

她点点头,看看箱子上的锁,问道:“这几把锁呢?打不开么?用我的钗?”

“不是一般的锁,得重新找东西开,搞不好得去偷钥匙。”

想不到这么麻烦,段灵儿以为进来之后宝贝就能随便拿呢。

她叹了口气,:“直接把箱子搬走得了,找个锤子把锁砸开。”

荆轲笑了笑:“你也太干脆了吧,虽然父母迟早会知道的,但被他们发现的时间当然是越晚越好啊,如果青禾轩可以在那之前复起,赚到足够多的钱,我想……那多少都会缓解一点二老的愤怒。”

“行吧,”灵儿把手里的两只小鹿碰了一下,“这两个有金线,应该能卖得不错。”

荆轲点点头,起身掸掸下摆。

拿过她手里的金线小木鹿:“先拿几个角落里不起眼的,明天去器行转转,看能卖多少,把钱还掉再说。”

“嗯。”

第23章 早饭的四只眼睛

今天是与齐大锤约定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连本带利两千六百钱。

必须把手上的漆器卖掉。

昨晚,荆轲和段灵儿从父亲的小密室摸走一对镶金黑漆鹿和一组夔纹套匣。

套匣就像套娃那样,大的套小的,大盒套小盒,一共六个。

暗红色的匣面上绘有一圈金属质感的夔纹。

夔就是一种奇奇怪怪的一足神兽,只有一只脚,变作重复的纹路非常抽象。

匣子边缘镶了一圈镂刻金属,看起来是铜。

匣的四个底角也以铜加固,让这匣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镶金黑漆鹿也是沉甸甸,鹿身不是空心,里面有胎。

而且满身都是繁复精致的涡云纹,纹路全是金线,整只鹿散发着黑金土豪的气息。

荆轲把两样打包好,藏在榻下,准备去吃早饭。

开门遇见了路过的段灵儿。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发一语,一前一后走在院里。

早饭吃得相当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段然绵绵不绝吸粥的“嗖嗖”声。

一家五口,一人一案。

段然和夫人坐在中间,侧面一边坐儿子,一边坐女儿。

荆轲作为养子,位次于段禾苗。

跪坐和分餐制能让人们把每一顿饭都吃出仪式感。

吃饭要认真,要对食物充满敬意。

大家认认真真地啃饼,细致地咀嚼,不紧不慢地下咽。

段家夫妇嘴里吃着,眼睛瞄着,在养子和女儿身上扫来扫去。

段灵儿昨晚因为母亲的误解而跟父母黑脸了。

但后来跟着荆轲摸走父亲的两件东西,让她觉得很解气。

过了一夜,已然气消。

可早上起来,态度依然冷冰冰的。

这让夫妇俩不敢跟她开口说话,便就只能暗中观察她跟荆轲的神情。

段夫人昨晚强拽着段然,就“女儿跟养子到底有没有事”这一问题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的严肃讨论。

从两人的服饰、发型、神态、语气这些方面,进行了全面的解读。

讨论的结果是,今天继续观察。

尤其要观察他们的眼神,看有没有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含情脉脉等等这些可能出现在定情男女之间的微妙表情。

段家夫妇端着碗,挡着半张脸。

四只眼睛同步移动,左边瞄瞄,右边瞥瞥,看起来很鬼祟。

荆轲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个哈欠抓抓脸。

揉揉眼睛,夹起一粒豆子吞掉。

又看向门外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惆怅个什么劲。

再看段灵儿,低头盯着盘子发呆,一口黍饼嚼半天。

她在暗自数数,一定要嚼满二十下才能下咽。

就跟平时一样。

“阿爹,阿娘……”段禾苗放下碗,“我吃好了。”

夫妇俩同时“嗯嗯”两声,挑挑下巴让他走。

荆轲擦擦手,朝他二老微微欠身,然后起身离席,也不和他们对视。

等他出了门,段灵儿砰地把碗一放:“你们有完没完?”

段然一吓,粥洒到襟口,手忙脚乱的擦着。

段夫人局促地笑了一下:“灵儿啊,今天……还去青禾轩吗?”

段灵儿垫着帕子擦擦嘴角:“不去青禾轩难道在家呆着么?”

“为娘就问问,那……阿轲也去的吧?你们——”

“自然是去的。”

她丢下一句话,再丢下帕子,面无表情地朝父母欠身离席。

屋里就只剩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夫妻俩,阿云和阿月进来收拾餐盘。

段然默默夹起一绺小菜,正要往嘴里送……

段夫人厌烦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拍了他一掌:“吃!就知道吃!看看你的好女儿,长本事了,翅膀硬了,给父母甩脸子,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句话都不会说吗?”

段然揪着小眉毛,看着被拍掉的菜,嘟囔道:“你不是……也没说嘛。”

“你还说,就是你把阿轲带回家的,引狼入室啊,毁我灵儿前程。”

他挠挠小胡子:“他们好像没什么吧,方才我也看了,没有夫人你说的那些眉目什么传什么的……”

“这哪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他们刻意隐瞒怎么办?朝夕相处的,阿轲啊,跟着灵儿从早黏到晚,就跟条甩不掉的狼尾巴似的,我看呐,他压根就没把灵儿当妹妹,是有目的的,从小就有,一个色胚子,若是哪天糟蹋了我灵儿,你就、你就,”她狠狠拧了下段然的胳膊,“你就自个儿哭吧!抱你荆老兄的倒霉孙子去!”

段夫人边说边拍案,一通埋怨作罢,鼓着一肚子地离开。

段然揉着胳膊,额头微微渗汗,心里有点为难。

一边是疼爱的女儿,一边是从小养大的养子。

夫妇俩对女儿的前程规划就是嫁入兴盛豪门做正妻,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养子嘛,随便一点,不要躺在家里啃食就行,至少出去自立门户。

小时候没太在意,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只当是兄妹。

如今长大了,段夫妇虽也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但其实在昨天之前,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危机居然真的存在。

说来就来,措手不及。

其实让女儿进豪门是段夫人的个人意愿。

刚过及笄就有人来提亲,可段夫人嫌他们家世不够高,或是样貌品性不好。

她的女儿,可不能将就着嫁掉。

一拖再拖,终于等来一个门第上天的吕家。

大金砖是掉下来了,可过去是做妾的。

不过事后看来,幸好没答应。

吕延要在墓地旁边的倚庐守孝三年,若是跟他们家定下,耽误的可是灵儿。

夫人态度强硬,段然就跟着听从。

他也早已把妻子的数落埋怨当作耳旁风。

面上是认真听的样子,还连连点头附和。

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刚刚他听见“荆老兄的孙子”这句话,忽然心生一丝期待。

呵呵,可以抱孙子了……也好啊……

……

荆轲背着“赃物包”,靠在门外等灵儿。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经过一个挑着担子卖饴糖的。

荆轲就光顾他一下,买了两包,扔进嘴里嚼着。

段宅在城东,是座独立宅院。

这附近也多是大宅,都是在市集经商的同行。

城西是更大的大宅区,住着孙家那样的大富商。

再大一些的宅子,比如吕家的文信侯府,那是跟卫君君府一个级别的住宅。

在城中心,比君府还要中心。

只不过吕不韦去世后,儿子不袭爵,也无官职,就变回了吕宅。

而普通平民大多聚居住在城南城北的里巷。

其中有些地方鱼龙混杂,是游侠剑客这等无业游民的老巢。

当然也包括齐大锤之流。

今天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和他们做个了断。

以后两不相欠,眼不见为净。

荆轲这么想着,思忖灵儿怎么还不出来,回头朝门里望去。

段灵儿正好往外走,轻步踩着落花小径。

清风顿起,水色罗裙灵动飘盈。

落英缤纷,粉嫩的花瓣扬落在她肩头。

青丝微漾,她缓缓挽发到耳后,抬头嫣然一笑:“走吧。”

“……”荆轲嚼了下饴糖,“嗯。”

第24章 秦王摸过的

濮阳东市的孟氏器行是一家专卖精品摆件的高端店铺,里面都是漂亮的手工艺品。

漆器和纯铜器是主要商品,放在两排低矮的货架上。

地上有些只上了清漆的原色木雕和打磨光滑的石雕。

外面的东西很普通,漆器大多是日用品。

家里的漆碗和耳杯就是从这里买的,还有存放食物的食器,和大大小小的箱子木匣。

纯铜器一般是筒灯盏和香薰炉,案上的、落地的、高脚的、扁圆的。

造型丰富,做工也细致。

这个时代的灯具器型已经可以达到非常精致细腻的水平。

一盏鸟形防烟铜灯上的羽毛根根毕现,神情栩栩如生。

虽然看起来呆萌,但能感受到匠人的诚意,他一定是个特别有童心的人。

然而普通人也不会来买什么鸟灯,省着钱买灯膏多好。

段灵儿就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

自从接下青禾轩,她就卖了自己多余的钗和玉,还有两盏有九个灯盘的落地灯。

全是来这儿卖的,所以对这里熟门熟路。

也知道器行真正的生意,从来不在前厅。

东家姓孟,店里有一个掌柜和四个伙计,还有几个客人在挑选。

荆轲和段灵儿径直来到柜前,掌柜低着头在算小账。

灵儿敲敲台面:“董掌柜。”

董掌柜是个颧骨突出的精瘦老头儿,灰眉长长地挂拉下来。

抬头看见来人,眼睛一亮:“段姑娘,好久不见,又来卖家当?”

一个人如果开始变卖家当,那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家庭开始衰落的初期表现。

青禾轩早就不行了,这是濮阳东市各家店铺的一致共识。

当初它火的时候,其实四方商家都羡慕嫉妒恨。

后来落没了,走的走散的散,同行都有点幸灾乐祸。

如今巴不得它赶快关门,可没想到居然撑了这么久,还被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给扛了下来。

老人们提起青禾轩,都会感慨一句:“啊?它还开着呢?”

不过毕竟只是个姑娘,也根本不能扭转颓势,顶多是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罢了。

所以大家对段家都有点不屑,还与他家来往,都是因为段然会穷装大方请客。

而这些人在言语上的便宜也没少占,总会找着机会来讽刺一下。

段灵儿心中冷笑一声,脸上温婉柔和地微笑道:“董掌柜说的哪里话?不过就是来卖些家里不用的东西罢了,落灰了还得擦,看着碍眼,这里不就是……呵呵,专收这些的么?您是最懂的。”

董掌柜眯着眼睛冷哼一下。

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声音甜得很,可就是带刺,还没法反驳。

老头儿决定不理她,捻捻胡须,瞄了眼荆轲背的包袱。

砸吧一下嘴:“就是那东西?”

荆轲点点头,把包袱放上柜台就要拆开。

段灵儿摁住他手,冲董掌柜说道:“掌柜的,这次的东西不一般,不是在外面能谈的起的,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聊。”

董掌柜知道段家宝贝多,段然虽然不识货,但她闺女可不好糊弄。

便点点头,朝后门伸手:“二位请吧。”

……

三人穿过院子,后门是东家孟皓的会客室。

他正在与人谈事,董掌柜把荆轲和段灵儿领进隔壁的房间。

对坐下来,董掌柜搓搓手,期待着看到段家闺女又来卖什么宝贝了。

“二位,可否先将物件给我一看?我这个做掌柜的,也好跟东家传个话。”

段灵儿点点头,荆轲就把布包打开。

露出一对镶金黑漆鹿,和那组夔纹套匣。

董掌柜愣了一下,皱起眉毛,刚要上手摸,就被荆轲挡下。

“掌柜的,漆器易沾指印,免得影响外观,还是等东家来了再仔细看吧。”

他笑得礼貌,语气坚决,董掌柜只好作罢,起身去隔壁通传东家。

等他走后,段灵儿凑到荆轲耳边小声说道:“他们会压价,会把这东西说的不值钱,我上次来卖玉就被他们压掉四成,后来孙夫人无意说到,我才反应过来,她家丈夫跟孟皓有来往,这里的漆器也都是孙家的货。”

荆轲点点头:“嗯,知道了。”

她轻拍他一下:“你知什么知道了?我们连这东西值多少钱都不清楚,怎么跟人开价?那不都是伸着头给人宰么?况他知道我青禾轩需要钱,开价肯定不会手软,你、我们……有把握么?”

“这些事,”荆轲舒眉笑笑,“你现在才想到,不觉得太晚了么?”

段灵儿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他表情也太淡然了吧,好像……

好像是胸有成竹。

“你有把握?”灵儿欣喜道,“能卖个好价钱?”

“呵,也许吧。”

荆轲低头抿了一口水,盯着夔纹套匣若有所思。

这个东西,他曾听别人提起过。

……

隔壁房间。

孟皓正在跟一个锦衣少年谈事。

这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精巧玲珑,皮肤水嫩白皙,乍眼看去有点稚嫩。

身形纤弱,腰间配白玉,头顶铜冠镶着一颗松石。

面前一把短剑,推到了孟皓面前:“这是秦王摸过的剑,昆山赤铜,便宜卖给你,十镒。”

(一镒就是一个四两半的小金饼,两是秦两,一镒约一万八千钱)

孟皓叹了口气,端起剑端详片刻,又默默放下。

“吕姑娘,你这剑是好剑,赤铜无疑,可十镒实在是天价,顶多一镒。”

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吕萌。

她生性跳脱,喜怒随性,此时不知又跑来出什么幺蛾子。

吕萌蹙眉道:“这可是当今秦王摸过的,难道不值十镒?”

孟皓面色犯难道:“你这……怎么说呢,剑是剑,秦王摸过归摸过,我是卖东西的,只看物件本身的价值,像什么谁用过的、谁玩过的,人们也不知道啊,这剑上又没刻字,实在难以令客人信服。”

“如此说来,”吕萌沉下脸色,“你是不信我吕家咯?”

他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家声望,一诺千金,只是……我信了你,别人不信我,我要怎么去卖这剑呢?”

“那不是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姑娘,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

孟皓很想说,你父亲没教过你么?随即强压住这种冲动。

文信侯刚入殓没几天,这丫头不好好在家守孝,还跑出来卖什么剑。

他摇摇头,又说:“秦王摸过的剑,那可是旷世奇宝,我孟氏器行是小本生意,受不下您这宝剑,还是请姑娘去别家看看吧。”

吕萌怒声道:“怎么,连十镒都付不起么?你们白做那么多年生意了!”

孟皓皱起眉,刚要开口,董掌柜敲门进来。

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当即问道:“你可看清了?真是夔纹?四角镶铜?”

“小人看得清楚。”

孟皓点点头:“知道了,就来。”

接着朝吕萌拱手道:“吕姑娘,隔壁还有客人,恕在下失陪了。”

她皱了下眉:“什么东西比我这把剑还要紧的?”

“鎏金扣器,”孟皓严肃道,“确是要紧的东西。”

“扣器?”吕萌当即拍案:“我也要去看!”

第25章 宰人一时爽

扣器,就是用金属加固器口的漆器,金属一般为金银铜。

鎏金,则是将金属与水银混合,经过蒸发、冷却、捶打等各种繁琐细致的工艺,使其加装在器物表面。

这样处理过的金属难以脱落,光泽能保持千年不减。

眼下这个夔纹鎏金木匣是难得的孤品,价值不低,而且求购的买家也不少。

所以说段然不识货,这么好东西放在角落里积灰。

孟皓一进门,瞄了一眼荆轲二人带来的套匣。

不动声色地落座,又暗自窃喜。

他上次宰过段灵儿,用很低的价格收了她的玉佩。

如今她不长记性,又来挨宰。

今天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段灵儿也不想来的,他对这个孟皓很有看法。

但是没办法,她知道的城里能收贵重物件的器行就孟氏一家,所以只能来这儿。

荆轲看到与着孟皓一同来的人,紧紧皱起眉毛。

这个吕家姑娘怎么阴魂不散?还一副男装打扮,不用守丧么?

她看到荆轲也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直接开问:“你怎么在这?”

“我有我的事,”荆轲瞥她一眼,“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吕萌怼道:“你管我来不来。”

荆轲冷哼一声:“随你。”

段灵儿奇怪地左右看看,问向荆轲:“你们认识?”

荆轲“嗯”了一下,不再多说,看向孟皓拱拱手,又指指东西:“就是这两套。”

孟皓点点头,在手上垫了块帕子,端起镶金黑漆鹿打量起来,打算来个欲抑先扬。

吕萌看看段灵儿,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又在她对面坐下:“这位小姐姐真好看,怎么跟他那种人在一块呢?”

荆轲知道她没事找事,睬也不睬,紧紧盯住孟皓,等他估价。

段灵儿望向荆轲,疑惑道:“他……怎么了么?”

“嘻,”吕萌托起下巴,饶有兴致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

灵儿刚要开口,荆轲插话道:“我们跟你又不熟,问那么多干嘛?”

“嘁,”吕萌不以为然地擦擦指甲,吹了一口,“小器。”

段灵儿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与这姑娘素未谋面,阿轲又是何时跟她认识的?

她来回扫视这两人,疑惑地看问荆轲。

荆轲说道:“灵儿别理她,我们做自己的事。”

她点点头,目光落到孟皓手中的黑漆鹿上。

他正对着眯着眼睛查验鹿身上的金线。

吕萌见没人搭理自己,没精打采地撑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灵儿……灵儿……咦?这个名字……段灵儿?”

她忽然坐正:“你是段灵儿?”

灵儿轻点一下头:“是我。”

“青禾轩的段家?”

“是。”

“原来……”她表情停滞,似笑非笑,“原来就是你啊,段灵儿,差点要成为我的嫂嫂,是不是?”

灵儿愣了一下,迟疑道:“请问姑娘是……”

“一对镶金黑漆鹿,”孟皓忽然说道,打断两个姑娘的话,“三千钱。”

“三千?”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

孟皓接着说:“这鹿啊,造型不错,昂首挺胸,神骏挺立,神态栩栩,花纹也好,可黑漆不比朱漆,加了墨烟的大漆会有杂质,你看,就是这些小点。”

他把漆鹿倒过来给两人看看:“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一摸就是刷漆不匀,厚薄不均,金线也脱了一截,很明显啊。”

他又掂量一下:“按这个重量,里面八成是木胎,稳固性比铜胎和皮胎要弱了不少,而如果没有这些金线呢,就只是普通木器,顶多也就卖个……”

他掐指一算:“一千五六,这个有金线,我现在给你们三千啊,算是很照顾了,段家怎么说也是老主顾嘛。”

这一听就是在压价。

段灵儿还想加价,荆轲连忙抢话道:“这样啊,那挺好的啊,我们不太懂,就听孟兄的,三千钱挺多了,是吧灵儿?”

她皱了下眉:“可是……”

荆轲轻咳一声,给出一个暗示的眼神。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

孟皓心里嘿嘿一笑,这俩货什么都不懂,可以尽情宰了。

吕萌在旁看着,她觉得这对鹿给三千都算多的。

这样的货色都入不了自己的眼,不过那个鎏金套匣倒是稀罕。

孟皓把鹿放到一旁,搓搓手,轻轻打开套匣的盒盖。

啧啧嘴,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个匣子,木料不行,朱漆色泽滞暗,大概是便宜的绛矾做的,还有啊,铜纹和铜口上有划痕你瞧见没有?”

他随意地指指,荆轲伸头去看,匣子却又立刻被他翻转到另一面。

“盖子开开合合,难免不经用,这匣子看是有些年头了,至于这个夔纹嘛,品相不好,呆板粗陋,一看就是手艺不熟,也就是个学徒的水平,非常一般,不值几个钱,八百吧。”

段灵儿气得都要掀案了,她虽不懂这些工艺上的门道,但也不能这样任他糊弄。

她瞪了荆轲一眼,如果他再不发话,自己可真要跟孟皓吵起来了。

吕萌漠然看着,心想这孟皓真贼,三十倍的差价都不够他赚的。

荆轲听孟皓说着,面无表情地摸摸下巴,慢慢把布包重新包好。

对灵儿说道:“也罢,这是个不识货的,我们去孙夫人那里吧。”

他说完拎起布包便要起身离开,孟皓急忙道:“小兄弟不卖了?”

荆轲点点头:“夔纹套匣是楚国名匠薛子夫的遗作,世上只有两个,一个鎏铜,一个鎏金,我这就是铜的,布庄的孙夫人愿意花一万钱跟我买,我嫌少,就跟她说,孟氏器行的东家是内行,肯定出得比她多,所以就来问问你,没想到你居然没认出来。”

孟皓脸色有点难看:“孙夫人……怕是认错了吧?这、这怎会出自薛子夫之手?”

“孙夫人的丈夫是做什么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且不说你店里货都从他那儿进的,卖的也都是经他过眼的东西,而他自己有间漆器坊,这眼界和经验自然不是瞎的,算了,那我就认个栽,一万钱卖给她得了。”

孟皓赶忙伸手道:“且慢且慢,既然孙夫人鉴过了,那自然不会有假,一万,我出一万,可否让给在下?”

段灵儿眨眨眼睛,刚才还八百呢,怎么一下就一万了?

吕萌挑起眉毛盯着荆轲。

他想了想:“嗯……可是孙夫人先出的价,也算是跟我定好了,这样随意转手,没信用啊。”

“一万一!”孟皓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一!我让掌柜现在就去拿钱。”

“一千钱就想卖我的信用,呵,你当我是这么随便的人么?灵儿,走吧。”

“一万……”孟皓咬咬牙,“唉,一万三!”

“好!一万三!”荆轲当即转身拍了下案,指他道,“一万三落定了,这匣子归你,去拿钱吧。”

第26章 我看上的姑娘

一对镶金黑漆鹿卖了三千钱,一组夔纹套匣卖了一万三千钱。

荆轲和段灵儿背着父亲捣腾一下,到手一万六。

听着多,一个大大的箱子也就装下了。

一千枚穿一缗(min),跟大肠似的,十六缗弯弯曲曲塞在箱子里。

卫国的主流货币是圆形圆孔的魏国圆钱,这一万六也是。

荆轲在孟氏器行的院子里,看着伙计把钱箱装车,一辆马拉板车。

段灵儿本以为今天只能有个五六千的。

面儿上淡然,心中狂喜,跟在荆轲身后,轻拽了下他袖子。

荆轲假装板着脸,回头低声道:“绷住,别笑出来,不然姓孟的该小瞧我们了。”

她点点头,抿嘴忍住笑意。

董掌柜带着伙计捆好箱子,又找来个车夫。

孟皓捋捋小胡子走了过来,很是不甘。

但话已出口,决然收不回去的,就朝荆轲二人拱拱手,递来一根荆券:“这是凭据,现在钱货两讫,交易已成,以后有来有往,慢走不送。”

荆轲点点头:“孟东家留步。”

随即把段灵儿扶上车,又冲孟皓和董掌柜拱拱手,也才跟着上车离开。

目送二人出院,孟皓叹了口气。

“呵,没占着便宜吧?”

吕萌抱着秦王摸过的剑,在他身后冷嘲一句。

“唉,以为他们不识货,想不到他居然清楚那套匣的来历,还与孙夫人有关,他们有了买家,自然也不大重视我这里了。”

“可你也还是赚了啊。”

孟皓皱着眉毛摇摇头:“少赚许多……”

吕萌把剑一伸:“那就再来谈谈我这剑吧,我也给你算便宜点,五镒,你看,降了一半,五成啊,那可是九万钱。”

“……”孟皓后退两步摆摆手,“吕姑娘,你就别再难为我了,你这剑开价这么贵,真的卖不出去啊,何况你堂堂文信侯的千金,又怎么会少这五镒?到底是要做什么用?”

吕萌“哼”了一声,收回手:“不买就算了,问那么多干嘛?”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荆轲与段灵儿面对面坐在摇摇晃晃的马拉板车上,带着满满一大箱钱回家。

直到远远地离开孟氏器行,再也看不到他们家的幌子。

灵儿才拍拍箱子轻笑出来:“这么多钱,不仅能还阿山的债,还能再养青禾轩好一阵的,父亲可真行,宁愿浪费钱去买那么些木头,也不愿把钱花在青禾轩上。”

“嗯,”荆轲笑了笑,“养是可以养,但要想发展,就要先花钱,这些可不够。”

段灵儿想了想:“孙夫人何时见过那组套匣,你怎么知道的?”

荆轲看了眼在前面赶车的车夫,冲灵儿勾勾手,让她靠近点。

然后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瞎编的,这东西一直在家放着,孙夫人当然没见过,我只是在她和朋友们来青禾轩闲聊时听见的,说是有这么个套匣,夔纹鎏金什么的,还有什么名匠薛子夫,包括价格之类,闲来无事,就跟着听听咯。”

“嗯?那你也不确定,这不是骗——”

“唉,看开点,我虽是乱说的,但孟皓做了那么多年漆器,难道会不识货?他肯出一万三,就说明……”

马车颠过一个坑,两人往边上一晃,抓稳车沿。

荆轲继续说:“……说明这货至少值这么多,而且他也有的赚,就算不是什么名家的,那也无妨,有的赚就行了啊。”

“早知这样,那不如多开一点,开个两万。”

“你啊,这么贪,总要给他留些赚钱的空间嘛,不然他没的赚,也就不会买,你看他这么快转变,说明他有下家,不愁卖,也许很快就会转手了。”

段灵儿看看车夫,又往荆轲这边挪了挪,小声道:“万一……他去找孙夫人对峙……”

荆轲摇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对峙的?孟皓是个聪明人,他会以为是他挖走了孙夫人的货……”

马车轧过一颗石头,两人同时往前倾了一下。

荆轲皱眉看看车夫,转头接着说:“……他以后还要跟孙家来往的,倚仗他们家的货源,想不开的才会特地跑去说呢,而且还要装作没听过的样子。”

段灵儿笑着点点头:“那就这样了,这钱先放我屋,明天背两袋到店里去。”

“好。”

“还有,”她停了停,“我方才和那姑娘稍聊了几句,她竟是吕家姑娘?”

荆轲叹了口气:“是啊。”

“怎么认识的?”

“文信侯出殡那天,在街上遇到的。”

段灵儿追问道:“街上那么多人,她走在丧队里,你们……”

荆轲摆摆手:“别提了,都是泪,我还被她打了一巴,这女的,简直不可理喻,还有她说的什么,什么叫‘差点成为她的嫂嫂’?他哥哥那样,要你做妾啊,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说的出口的。”

她轻叹一声:“阿轲,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人来……是那种家世好的,母亲满意的,来提亲,要我过去做正妻……我嫁不嫁?”

荆轲认真看着她,轻声说道:“别问我,你自己怎么想的?”

段灵儿低着头,犹豫不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嫁人是一定要嫁,家世、样貌,只要母亲满意,好像谁都可以。

她之前从没考虑过眼前这个人,一直把他当兄长,一个大哥哥。

但近来的一些接触,让她觉得,这人好像又比哥哥要再亲一点。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

也有依靠,事情交给他做,很令人放心。

若是要谈婚论嫁,样貌品性自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但从身世上看,显然也不是一个会让母亲同意的对象。

段灵儿自己有主张是一回事,可违逆父母之命总归欠妥,也不能一直跟父母犟着。

她摇摇头,反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一直在家里耗着么?”

荆轲笑了笑:“看样子你还不乐意?我要是走了,谁帮你搬东西、修东西,还有在青禾轩种菜养鸡?”

灵儿盯着钱箱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一定要跟我说啊,你没有钱,我帮你……办彩礼。”

“呵。”荆轲笑着摇摇头,往后仰靠上车沿,长叹道:“哎呀,我看上的姑娘啊,那可真是个顶个儿的漂亮,啧啧,你要是帮我办彩礼,非得卖光父亲的破宝贝不可。”

“你、”段灵儿睁圆了眼睛,“你心里有姑娘了?还好几个?”

荆轲严肃起来,掰着手指:“来,我来跟你数一数,这个,孙夫人家的,她小女儿今年二八,长得不错,算一个,赵夫子家的孙女,十八,算一个,这个,还有贺学令家的姑娘,你见过的啊,胖是胖了点,可是可爱啊,那不错吧,算一个,这就几个了?我想想,一、二——”

“好啦,别数了,”段灵儿一把握住他手,好气又好笑:“看上这么多,你也不嫌挑花了眼?”

“是你问的啊,我就照实说了,本来就是——”

马车一个急转,灵儿往前一冲,两人鼻尖轻碰,无语凝视片刻。

荆轲清清嗓子,继续说:“本来就是……就是……咳,不说了,诶?前面是不是到家了?那不是小禾么?”

段灵儿愣愣地摸了下鼻子,看向若无其事的荆轲,心里乱乱的。

然后别过脸,望着家的方向,冲弟弟招了招手……

第27章 段家入夜

对于女儿带回来的这个大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段家夫妇是没什么知情权的,问了她也不会说。

阿代和阿青把箱子往屋里搬得四平八稳,也听不出声音。

段灵儿还特意加了把锁,向父母郑重道:“这里的东西关系到女儿安危,爹娘若是为了女儿着想,还是不要偷看的好,动过哪里、看过什么,女儿也都会知道,所以为了段家和睦,奉劝您二位不要来试探。”

她这种软性威胁总是很有效。

段家夫妇只能站在边上看着,投去好奇又惴惴的目光。

看他俩这样,荆轲很怀疑,灵儿嘴上虽说嫁人要听母亲的,但她要真的不想嫁,就算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都不能让她就范。

入夜,一家人在结束闷闷无声的晚饭后回到各自屋里,各忙各的。

段灵儿在数钱。

她从箱子里拿出两缗钱,又数了六百。

用布包装好,这是明天要还齐大锤的。

箱里还剩下一万多,她摸着铜钱,思索着该怎么花。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孙夫人布庄里新来的那批竹青色的罗锦。

轻薄透气,料子丝滑得跟水一般好看。

如果能用它做身罗裙,那……

段灵儿赶紧摇摇头,把这种危险的想法摇出脑袋。

那起码得花一千多钱!

阿轲说了,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千万不能见着钱多就乱花。

阿轲又说,越是钱多,越要想好怎么花、往哪花。

阿轲还说,明天要去买菜苗。

阿轲他……

就这么一闪而过的时间,段灵儿脑中不知跳出多少个“阿轲”。

她摸摸鼻尖,叹了口气。

回想今天在车上的那一幕,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意。

但愿没有……吧……

灵儿忽然有点烦躁地摘掉钗,往妆案上一扔。

胡乱揉揉头发,熄掉油灯,扑通一声躺到榻上。

……

段家夫妇又在嘀嘀咕咕地开小会。

晃动的烛光让这两人投在窗户上的身影看起来鬼鬼祟祟,像是在密谋什么。

段然托着小胖脸,有点萎靡地窝在榻上,他好困。

夫人的叨叨声不绝于耳,片刻不休。

他搞不懂女儿和养子的事怎么就值得她从昨天嚼到现在的。

还越嚼越精神,越嚼越有味。

段然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点头。

“诶,别睡,听我说完!”

段夫人捅他一下,继续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人奇怪,平时吧,多少也会说上几句,那还算挺正常的,自从他们带着那箱子回家就没说过一句话,连看都不看一眼,跟没看见似的,嗯,不对劲……”

“唉,”段然揪着眉毛叹了口气,“他们看,你说是有事,他们不看,你又说奇怪,段家的孩子真难做。”

“你说……”段夫人想了想,“他们会不会是闹别扭了?互不理睬?阿轲惹灵儿生气了?还是灵儿惹了阿轲、不,就算灵儿怎么惹阿轲,他都是忍着的,怎么会对我闺女甩冷脸?又会不会是——”

“哎,”段然甩甩手,抱着枕头趴下来:“你真该去当断案的县丞,到底从哪儿看出来他们互不理睬的?我看不是挺好的嘛。”

段夫人翻他一眼:“所以说你迟钝啊,就知道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高山流水,自己女儿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女儿不是有阿轲照顾呢么,放心吧。”

段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抄起一个垫子就往他背上砸:“阿轲照顾?!阿轲照顾得两人都在外面过夜了!你这是把兔子丢给饿狼啊!”

段然不痛不痒地敷衍了一声:“哎哟……”

随即把脸埋进枕头,闷声说道:“那你去跟灵儿说啊,总在屋里跟我说,我能说些什么?难道还能真的把阿轲赶出去不成?”

“要不……真去跟灵儿说说?阿轲成人了,该去想办法自立门户了。”

“你去你去,”段然翻过身,用枕头蒙起耳朵,“我不敢……”

“真是的,怎么做父亲做成个样子?哪有你这样的?”

段然“嗯嗯”两下,蔫声道:“不都这样做了十八年么……”

……

荆轲在给段禾苗检查功课。

两人坐在案前,点起两盏油灯。

荆轲手里一卷简牍,段禾苗摇头晃脑地吟背着: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近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近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阿轲哥哥,你怎么了?鼻头痒么?”

“嗯?”荆轲回过神来,放下手:“哦,有点痒。”

段禾苗凑近看看:“是不是被蚊虫咬了?我看你都挠很久了,要抹点草汁吗?”

他摇摇头:“不用不用,你背到哪儿了?”

“背完啦,原来你都没有在听。”他皱起小眉头。

“小禾背书我放心,你多厉害,别的小朋友连字都认不全,你就已经这样熟练了,我们小禾是天之大才呀。”

段禾苗摇摇头:“唉,还不是抄得多。”

“呵,小禾抄书抄得字也好看了,哦,我都忘了问你,那群人后来有来找你麻烦吗?”

段禾苗嘿嘿一笑:“今天又来啦。”

荆轲捏捏他脸:“他们来找茬,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推了伍毛毛一下,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推,一屁股坐地上啦,哈哈哈哈。”

伍毛毛就是矮子小霸王。

“什么情况,跟我说说,全过程。”

“他背不上《开宗明义》,先生就罚他抄三十遍,你说《开宗明义》就那几个字,他怎么总也背不上?今天上午我刚进学堂,他就带着人来,然后吕仅路过就来帮我,然后他就推了吕仅,然后我就推了他,胖子还想打我来着,然后被吕仅给揍跑啦。”

“吕仅?以前没听你说过,新来的孩子?”

段禾苗点点头:“是吕家的,年岁到了,前几日进的学堂,他耶耶是文信侯。”

“哦……那行吧。”荆轲卷起简牍,“今天功课不错,但是记住啊,对方不动手,你可千万不能先动手,以暴制暴固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要有反击的意识,明白么?”

“嗯,”段禾苗笑了笑,“放心吧。”

“好,早点睡。”

从禾苗屋里出来,荆轲顺着走廊回自己屋。

路过段灵儿房前时,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黑灯瞎火的,估计早就睡了。

他吸了下鼻子,继续走开……

第28章 老闺蜜聊天群

濮阳东市,青禾轩。

“数数。”

荆轲把沉甸甸的大竹篓往地上一放,“截止到昨天,两千六百钱,一枚不少。”

齐大锤瞄了眼,里面是用布盖好的钱,就让王二拳和李三腿两人去数。

阿山藏藏掩掩地躲在后门外面,朝前厅偷偷望来。

齐大锤看到了,带有威胁意味地指指他。

阿山缩了下肩,收回脑袋,一溜烟地蹿回厨房。

“行了,”荆轲挡了过来,抱起臂,“把借据给我吧。”

齐大锤撇撇嘴:“这还没数完呢。”

看另两人熟练的动作,肯定是数钱的老手。

一缗钱拨几下就知道有多少,很快数完,朝齐大锤点点头:“一枚不少。”

齐大锤这才懒洋洋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根竹简,在手里边拍边说:“我齐大锤呢,最讲的就是个‘信’字,只要老老实实还了钱,便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荆轲咧嘴冷呵。

他又递来竹简,挑挑下巴:“捏住那头。”

荆轲就伸手捏住竹简的另一头,两人同时挑着劲儿,向下使力。

“噼”的一声,这借据就断成两截。

“两清了。”

齐大锤随便丢掉竹简,挠挠胳肢窝朝门外走去,一边说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二拳三腿合力拎着大竹篓,跟着他一起离开。

“嘁。”荆轲弹飞手里的半根竹简,摇摇头往后院走去。

小菜园子的土松好了,他刚买了菜苗,准备种下。

阿让捡起两半竹简,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小荆哥啊,这个……怎么说?”

他摆摆手:“烧了。”

“哦,小荆哥啊,东家今天怎么没来?”

荆轲叹了口气:“她不想来。”

“哦,那小荆哥啊,今天要开张嘛?”

他停步回头看看,大门只开了一半。

被齐大锤搅得停业几天,再开张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

“先开着吧,阿山回来了,可以做饭了。”

“好。”

今早荆轲来喊段灵儿,敲门没人应。

门外还放着重重的大钱袋,上面插了一根留言的简。

意思就是:我不想出门,你自己拿钱去店里。

他就找来个竹篓,一个人背着钱来到青禾轩。

阿山和阿水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兄弟两人住一间。

现在穿着素服,正在厨房拌鸡食。

阿水觉得这里真好,有木榻睡,有澡洗,有饭吃,有干净的井水,东家还给钱买了新衣服。

这孩子住了两天已经相当适应。

主动揽起打扫鸡窝的活,每天喂食,还给鸡取了名字。

方才,顿丘乡给荆轲修马车的那个木匠的儿子找了来。

荆轲结清修车的余款,请他小坐了一会儿。

把他送走之后来到后院种菜,捧起一筐菜苗正要种下。

阿让就从前厅小跑过来:“小荆哥,来客人啦,是孙夫人。”

荆轲很意外,大早上的又不是饭点,她来做什么?

然后擦擦手,跟阿让一起到大厅。

孙夫人领着她的三个老闺蜜,风风火火、一脸哭相地抹着眼泪进来。

熟门熟路找个地方落座,二话不说就开骂。

“呜呜……那个天杀的,我儿子十岁生辰简简单单,一顿饭就给打发了,那个妖精的儿子过个百日就这样兴师动众,这都几天了还有人来送礼,我不过……呜呜,我不过就问了一下,妖精就告状告到他那儿去,他居然还怪我多事,说我、说我善妒,不配作当家的主母,呜呜呜……个天杀的孙仲。”

荆轲和阿让对视一眼,让他赶紧端上水和果子。

一早就来唠嗑吐槽,嗯,真闲。

他与几位夫人随意寒暄几句,她们什么都不吃,只要个清净点的地方说说话。

一人帮孙夫人倒了杯水,安慰道:“姐姐啊,你家主君这样可不是一日两日的,怎么今日却这般难过,还一大早地把我们姐几个喊了来?”

孙夫人继续抽泣道:“你们知道那送礼的是谁么?”

三人摇摇头,抱臂伏在案上,凑近了听。

孙夫人拍拍大腿:“是卫君的夫人唉……哎哟……”

“啊?这……这妖精这么本事?都攀上卫君夫人了?”

“国君的夫人……给一个商人家的妾室送礼?”

“可不是嘛,”孙夫人擦擦眼角,“她差了府中管事来送礼的,妖精还故意当着我的面儿拆了盒,唉,你们可知那送的是什么吗?”

三人又摇摇头,全神贯注盯着她。

荆轲在柜台后面听着可要急死了,无奈地笑笑。

能不能别总卖关子?

你不说,旁人当然不知道啊,还老问。

孙夫人话未出口泪先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是那薛子夫的夔纹套匣……”

荆轲竖起耳朵听着,想不到那孟皓的买家是卫君的夫人,如今又送给了孙仲的妾室。

一人问道:“夔纹套匣?就是姐姐说过的,曾经见过一次很喜欢,后来被你家主君卖给其他人的那个?”

“就是啊……唉……哪知道绕了一圈,居然转到那妖精手里,真是糟践,诶?阿轲啊,那是新来的小伙计吗?”

“嗯?”

荆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阿水端着一盘果脯。

有点不知所措,笨拙地向几个夫人鞠了一躬。

“是啊,”荆轲点点头,“阿山的弟弟,叫阿水,前天来的。”

说着朝阿水招招手,让他别怕。

他送上果脯就急急忙忙地回到后院。

一人蔼声问道:“孩子多大啦?”

“十四。”

“哟,看着怪小的,跟你家小禾差不多嘛。”

“嗯,是吧。”

“阿轲啊,”另一个夫人问道,“青禾轩前几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家管事的路过,都说没见着开门哩。”

“哦,阿山母亲过世了,我跟东家去吊唁的,这不,阿水一个孩子,在家无依无靠,就把他带来,给帮帮忙。”

“哦哦,这样啊。”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嚼着,荆轲叫阿让留下招呼。

自己默默回到后院,拎着小耙子开始种菜苗。

今天到现在都还没见着段灵儿,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她怎么了。

也许是一月一次不舒服。

他在厨房选了两块老姜,打算带回去给她煮些热辣辣的姜汤喝。

前厅的女人们左扯右扯,孙夫人很快从小妾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朝后院瞄去一眼,眼里泛光。

她眉飞色舞,遮住嘴小声说道:“阿轲啊,大前天和灵儿来跟我借马车哩,说是当晚还回来,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三人也提起精神,两眼冒光,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呀,”孙夫人煞有介事,“是第二天回来的,入夜才来还车。”

“第二天?”

“这、这不就是……”

“是啊,嘻嘻,段家的闺女跟养子哟,在外面过了一夜哟。”

四个女人叽里咕噜,氛围瞬间变得诡秘又窃窃。

忽然,几个武吏走进大门,夫人们立即息声看来。

领头的扶着剑环顾一圈,高声问道:“谁是荆轲?”

阿让见状,去后院喊来荆轲。

他擦着手过来,皱眉道:“我是,怎么了?”

“县尉有令,跟我们走一趟。”

第29章 我儿伍毛毛

荆轲被关进了县府狱。

他连一句辩解都来不及出口,就被县府的几个武吏押来。

靠上脚镣,往铺满潮湿草秆的牢房里一送。

和唧唧吱吱、半死不活的老鼠共处一室。

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叫伍里的县尉。(类似市公安局长)

这就是个放大版的伍毛毛。

又矮又壮又结实,皮肤黝黑。

两撇小胡子油光锃亮,还翘弯弯,一看就是用猪油抹的。

他身后的武吏整整比他高两个头,走在一起,狐假虎威。

尽管这样,荆轲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搞不好是段然发现自己偷了他的东西去卖,大义灭亲来了,不至于啊。

伍里挥挥手,让旁人退下。

自己在牢房外抱起臂,仰头瞪着荆轲,张口就问:“我儿伍毛毛,可是你打的?”

荆轲“噗”地笑了一下,无语道:“我从来不打孩子。”

伍里竖眉怒目:“那我儿如何浑身是伤?”

看来伍毛毛的小大人腔调都是跟这老爹学的。

呵,怪不得小东西趾高气昂,他父是县尉啊。

荆轲摇摇头,靠在栏杆上,懒声道:“伍县尉,我先强调一下,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儿子,倒是他,在学堂三番五次逼我家段禾苗替他抄书,不从就打,还带着同学追到路上打,我们小禾才浑身是伤。”

伍里冷声道:“你家的段禾苗,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推搡我儿,一定是你教的。”

“那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推伍毛毛?你去学堂里问问,谁不知道小禾念书好,性情平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推别人?”

伍里走开两步,朝门口招招手:“过来。”

走过来的,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伍毛毛。

眼周一个大青圈,嘴角也是紫青一片。

肿肿的眼睛一眨一眨,肯定很痛。

一个孩子顶着这样的脸,荆轲原本不想笑的,可还是忍不住“呵”了一下。

“就是你!”伍毛毛大吼道,“就是你打的我,嗷,嘶——”

他嘶嘶捂着嘴,大概是拉到了创口。

“小孩儿,”荆轲扶着栏杆说,“你不懂事我不怪你,但你是不是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你的?”

“我不管!就是你!父亲,砍死他!”

一个小孩戾气这么重,真是可怜。

伍里瞪向荆轲:“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荆轲冷笑道:“亏你还是县尉,护崽护得没脑子也是少见,伍毛毛,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打的你?在哪儿打的?旁边都有谁?”

伍毛毛振振有词道:“昨天上午!在一个巷子里!旁边有大壮!”

什么玩意儿?

昨天上午自己和段灵儿在孟氏器行呢。

荆轲心里便有了底,笑问:“大壮是个什么东西?”

门边又走来一人,是那天跟在伍毛毛身后的胖孩子。

“朱壮,”伍里喊他过来,又指指荆轲,“你看看,是不是这人打的毛毛?”

这个叫朱壮的孩子只瞄了一眼,就连连点头:“是他是他就是他。”

“大壮!”荆轲突然大声呵道,“你看着我!你确定是我吗?!”

朱壮吓得跳了一步,紧紧挨着墙边,低下头,点了点。

“好啊,串谋诬陷!”荆轲长叹一声,“堂堂濮阳县尉竟然如此,连小孩子都拉进来作伪证!这也是……呵呵,伍县尉,你儿子被打成这样你也难过,心急我可以理解,但真是不是我干的,我有证人,孟氏器行的东家孟皓,昨天上午我在他那儿,还有董掌柜,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伍里眯起眼睛,刚要开口,伍毛毛抢话道:“我也有证人!你之前还在小巷子里打我头!他们可都看见了!是吧大壮?”

朱壮“嗯”了一声:“是、是吧。”

“你这小胖子!”荆轲吼他一句,“看到个鬼啊,你们不是丢下伍毛毛自己先跑了吗?还有,我什么时候——”

“够了!”伍里抬手打断,“你说的话,我们会去查的,但你教唆段禾苗打人在先,就现在这里关着吧。”

“喂!这也太——”

话没说完,伍里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哐啷一声关上牢房大门。

荆轲满不在乎地啧啧嘴,抬头看向牢房的小窗。

高高的,小小的,装着两根粗栏杆。

县府狱是半地下室,从窗子够头看出去,只能看到巡卒的腿。

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以坐的地方,只能席地。

湿湿的草秆上还到处都是黑黑脏脏的印迹。

墙根下还有两只拖着大尾巴的老鼠对着同伴的尸体窃窃私语,讨论从哪里下口。

荆轲头皮一阵发麻,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

后背忽然被人捅了一下,是隔壁的“邻居”。

一个脸上被黥了字的脏老头,咿咿吖吖说些什么,听不懂。

荆轲嫌弃地走开一点,原地抱臂,闭目等待。

……

段宅。

段禾苗在午饭前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阿姐!阿姐啊!”

他一路冲向姐姐房间。

段灵儿睡了个大懒觉,才起床,正对着铜镜梳头。

老远就听到弟弟着急忙慌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说:“什么事这样急?你在学堂闯祸了?”

段禾苗气喘吁吁跑进屋:“不、不是,是阿轲,阿轲被伍毛毛害了!”

“嗯?”段灵儿停下梳子,蹙眉回头看来。

……

姐弟二人连午饭都不吃,一前一后离开家门。

段灵儿一路急步,边走边听完段禾苗断断续续的讲述,了解了个大概。

平日里伍毛毛欺负人,先生毫不知情。

可当伍毛毛被推了一下,不光学堂,整个县府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从哪儿放出来的风声,学堂里已经传开。

说是段家二十岁的养子打了县尉九岁的儿子。

今天一早被抓进县府狱,铁定要挨刑。

段灵儿才不信“荆轲打孩子”这种鬼话,又问了段禾苗跟伍毛毛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孩子才磨磨唧唧地说自己一直被他们欺负,是荆轲要他回击的。

灵儿不知说些什么好,她从来没想过孩子间的打闹居然会把人弄进牢狱。

此时带着弟弟来到县府,要求陈情。

两人到时,派去孟氏器行的县吏刚刚回来。

听说他们是来为荆轲陈情的,便将他们一同带到县尉面前。

“孟氏东家带着董掌柜走货去了,不在器行里。”县吏说。

县尉摸摸胡子:“嗯,没有对证,知道了,下去吧。”

段灵儿当即说道:“我可以证明,昨天我都跟荆轲在一起,他才没有去打那个什么毛毛的。”

伍里皱了下眉:“啧,你与他是一家兄妹,关系太近,证词不足以信。”

段禾苗想了想荆轲跟自己说过的话:不能沉默。

便藏在姐姐身后说道:“县、县尉,我……我可以作证……荆轲不会打人……是、是伍毛毛一直、一直让我替他罚抄,我不抄,他就、就找人来打我。”

伍里摆摆手:“小孩子胡说什么?我儿才华品行皆是优异,一定是你家大人教你这么说的,还真是没有家教。”

段禾苗想申辩,被段灵儿拦住。

她冲伍里翻了个大白眼,转身离开,边走边说:“有本事你等着,自然有人能来作证,到时看看谁才是没家教的那个。”

第30章 吕家大院儿

段灵儿气得要起飞。

居然说小禾没家教!

小禾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了!

臭阿轲!也不知道跟小禾说了什么,让他去推人?!

灵儿冷着脸,步步生风,边走边狂扇扇子。

扇得额边发丝飞扬招展,看起来怒气冲冲。

段禾苗走路追赶不上,只能跟着她一路小跑。

“姐,阿姐,”他拽拽她袖子,“你要去哪里啦?”

段灵儿牵住他,把他带得踉跄一步:“跟我走就是了,又不会卖了你。”

段禾苗可怜巴巴低下头:姐姐好可怕……

……

文信侯府。

吕不韦已经下葬,这里拆了白布。

除了人们还穿着素服,让人知道这一大家子全在丧期,其他就跟往常一样。

不过门额倒是换了,从“文信侯府”换成普通的“吕宅”。

段灵儿带着禾苗驻足望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朝值守的家仆行了个礼:“劳烦小哥通传,小女青禾轩段灵儿,携弟段禾苗,请见贵府吕萌姑娘。”

那人迟疑了一下,打量她一眼,又看看段禾苗,问道:“你与我家姑娘是什么关系?”

灵儿叹了口气:“朋友。”

他点点头,回礼道:“请段姑娘在边门等候。”

姐弟俩便站到边门,段禾苗好奇地伸头往府里瞧瞧,灵儿不动声色摁住他肩:“站好,别乱看。”

此时门口缓缓停下一辆挂白的马车。

车仆摆好脚踏,恭恭敬敬在车尾后门旁边等着。

接着从吕宅正门出来一位中年夫人,雍容素雅,神情端庄。

身后带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小厮手里拎着食盒,像是要去送饭。

这夫人在门口停步,疑惑地看了段家姐弟一眼。

段灵儿愣了一下,带着弟弟微微欠身。

夫人问向家仆:“做什么的?”

“回二夫人,来找七姑娘的,说是……朋友。”

“呵,”二夫人不屑地咧了下嘴,继续出门,“那丫头也有朋友?”

她冷笑着摇摇头,被人搀扶着上车。

马车缓缓驶动,婢女小厮就跟在车边步行。

很快,府里来人传话,请段家姐弟进门。

来接的是吕萌的贴身婢女,荣儿。

她边走边说:“姑娘以后若是要来,请走正文街的侧门,正门只许主人和贵客们出入。”

段灵儿点点头:“明白了。”

荣儿带着二人穿廊过院,左转右转。

接连走过了四五个有名字的院子……

还没到。

吕宅很大,设计得相当讲究,有清池水榭,竹林花园。

院儿里种着松柏梅树,铺着长砖小径。

还用圆石搭配灌木布置了有趣的造景。

连廊全铺地板,两边设了卷帘。

现在是午后,婢女们正在把朝西那一面的细竹帘缓缓放落。

家仆们统一着装,婢女全穿水色衣、月白裙,男仆则是一身墨色短衣。

来来去去,有条不紊。

段禾苗被姐姐牵着,仰着头,张着嘴,一路张望。

脚下也不看路,左脚绊右脚,右脚踢左脚,磕磕巴巴地走着。

段灵儿则表现得相当淡定,其实自己家也不差,精致玲珑,相比之下就是小了点。

她不想露怯,也明白眼下没时间闲逛。

路过怡人凉爽的小池塘,有几个年轻姑娘在池边,卷着袖子撩水。

她稍瞥一眼,觉得好凉快、好想去跟她们一起撩。

却立时克制住,跟着荣儿继续走。

三人又穿过一道院门,院里扎了一个草人。

“嗖”的一声射过,一只弩矢准准射穿草人的脑袋。

草屑飞溅,弩矢穿脑而过。

直插树干,矢尾“噔噔瞪”地上下晃动着。

段灵儿微吸一口气,朝另一边看去。

吕萌依然穿着素服,现在系了襻膊,露出皎白的胳膊,单肩扛着一支轻弩大步走来。

荣儿朝她欠身:“七姑娘,段姑娘来了。”说罢站到她身后。

段灵儿带着弟弟行礼道:“见过吕姑娘。”

“嗯,”她随意点点头,看向段禾苗,“你弟弟?”

“是。”

吕萌扬着下巴,乜斜着眼睛摸摸他脸,轻拍两下:“长得不错。”

段禾苗有点害怕,慢慢挪到姐姐身后。

她懒懒地看向段灵儿:“何事?”

“吕姑娘,小女此来实在冒昧,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愿前来叨扰,且先致歉了。”

“唉,”吕萌烦躁地摆摆手,“都说了事情紧急,你有事说事行不行?”

段灵儿抿了下嘴:“那我就直说了,昨日上午我们曾在孟氏器行见过,与我同行之人名叫荆轲,有人冤枉他在昨天上午打了一个孩子,今日他受冤入狱,能证明他清白的孟东家和董掌柜皆有事外出,眼下唯一能帮得上的,非吕姑娘莫属,还请姑娘帮他作证,与我同去县府陈情,小女在此深谢了。”

吕萌听罢,笑逐颜开:“嘻,那家伙入狱了?哈、哈哈。”

段灵儿蹙眉看着她,觉得莫名其妙。

吕萌把轻弩往草地里一扔,伸开双臂,让荣儿帮自己解襻膊。

一边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父亲的养子,算是我的兄长。”

“哦,”吕萌甩甩袖子,“那为什么一起去器行卖东西?是偷的家里的吧?你们需要钱私奔吗?”

灵儿叹了口气:“吕姑娘,事关紧急,真的不容半点玩笑,阿轲绝对是被冤枉的,还请姑娘相助。”

她说着,手中捏了下段禾苗的小手。

禾苗“嗷”地一叫,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啊,阿轲哥哥是被冤枉的,是一个叫伍毛毛的人,他总在学堂欺负我,让我给他抄书,不抄就打我……”

“那你打回去啊,”吕萌理所当然道,“难道要任由他欺负你吗,当然要狠狠揍他啊。”

她边说边挥了一拳,忽然转身看向那个被穿脑的草人。

又倏地指着它,横眉怒目,好像那是什么杀父仇人,瞬间变得怒不可遏。

段灵儿心好累,扇了下扇子,正要开口——

“段禾苗。”

一道嫩嫩的童音从旁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段禾苗舒眉笑开,朝那孩子招招手:“呃,吕仅,你怎么在这?”

吕仅不紧不慢地走来:“这里是我家,我当然在这。”

又看向吕萌,轻道一声:“小姑。”

“嗯。”吕萌点点头,“你们认识?”

吕仅一脸天真,扬声说道:“学堂的同学。”

他是吕延的嫡长子,也就是吕不韦的嫡长孙,今年八岁。

父亲去给耶耶守孝了,他就在家里乱逛,逛进小姑吕萌的院子。

段禾苗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吕仅啊,你上午也听说了吧,伍毛毛害我家阿轲哥哥入狱了,你快跟我一起走吧,去县府,去说……去说那个伍毛毛,他打人!”

“他是打人,可我们也打了啊。”

段禾苗果断摇摇头:“是他先动的手,我们那叫还击。”

吕萌满脸兴奋,像发现了什么大宝贝,搭着侄子的肩:“小仅,你打架了?跟同学打架啦?”

“嗯,”吕仅眨了下眼睛,“伍毛毛先动的手。”

“好!”吕萌大笑两声,拍拍他肩,“小姑没白疼你,走,我们去揍他!”

段灵儿在旁边听的一脸问号,快扇两下扇子。

吕家怎么会教孩子去跟同学打架?

但众人也因为吕萌的果断决定而终于动身出门,从侧门离开。

出了门,吕仅拉住段禾苗:“那个伍毛毛,是不是总欺负同学?”

“别人我不知道,他总来欺负我的。”

吕仅想了想:“那我们就这样……”

他扒在段禾苗耳朵上低声言语几句。

禾苗听罢,恍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接着,二人悄悄从两个姑娘身后跑走……

第31章 心坏的孩子

段灵儿发现两个孩子跑没影的时候,已经快到县府门口了。

其实吕宅与县府离得不远,正门在同一条街上。

但几人走侧门出来,就绕了一大圈。

吕萌一路快步在前面领着,走街过巷插近道。

还走到灵儿不认识的路上去,让她一刻也不敢慢下。

荣儿小碎步跟在两人身后,无声无息,形影不离。

按理说像吕萌这样的超级闺秀,至少该配有两名贴身婢女,可到现在也就只有荣儿一人。

吕家七姑娘院中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就一个荣儿在管,手底下十几人。

也就只有她能受得了吕萌那个性子。

两个少女身形灵动,裙带飘逸,非常惹眼。

长发轻轻在身后摆动,路过之处,余香清扬。

就这么在街上横穿直闯,引起了大量的驻足回眸。

段灵儿被看得很不舒服,用扇子遮住脸。

吕萌才不在意,飞扬着额发目不斜视。

瞥到有个男人总在盯着她,她还指骂回去:“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终于看到县府大门,段灵儿小喘着停下。

回头找弟弟,发现段禾苗和那个叫吕仅的孩子不见了。

她随即问向荣儿:“他们人呢?”

荣儿也没注意,摇了摇头。

吕萌回身看来,皱眉叉腰:“小仅真是的,临阵脱逃,还带着别人一起跑,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

段灵儿叹了口气,没了两个孩子的证词,光凭一个阴晴不定、情绪不稳的吕萌,能成么?

……

牢房里的两只老鼠还是把同伴给吃了。

荆轲远远地看着,胃里翻腾起来,干呕一下。

“妈的。”

他转过身,扶着栏杆暗骂一句。

走廊尽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进来一个矮不拉几的小东西。

伍毛毛肿着半张脸,却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走过来。

站到荆轲的牢房外面冷笑道:“想不到,哼哼,你也有今天!”

荆轲笑叹着摇摇头,这小孩儿怎么浑身是戏?

他不想搭理,转过身。

比起装腔作势的伍毛毛,还不如看老鼠吃同伴。

伍毛毛继续说:“没人会给你作证的,你就等着受刑吧!我父会找人弄死你的!”

“脸上的伤,”荆轲抱臂靠上栏杆,“是你自己弄的吧?”

伍毛毛不说话,呼哧呼哧看着他的背影。

荆轲笑了笑,继续说:“一个孩子啊,为了报复,竟然这样狠,果然,恶是不分年龄的,心坏的小孩子若是下手,阴得很,连大人都中招,呵,可怜呐。”

“废什么话!”伍毛毛从栏杆缝里踢他小腿,“死到临头了,罗里吧嗦的!看我父怎么——”

“你父是县尉,”荆轲打断他,“迟早被你坑死。”

“你说什么?”

伍毛毛大吼一声,又跺来一脚。

荆轲侧跨一步避开。

伍毛毛跺了个空,小脚往前一冲,伸进间隙。

一头撞上栏杆,“哎哟喂”地捂着脸。

荆轲“嘁”了一声摇摇头,但见他实在疼的样子,嘶嘶直吸气,又小又蠢,看起来怪可怜的。

就蹲下身,随便问道:“疼不疼啊?”

伍毛毛突然抬起头,对着他面门就是一个:“呸!”

荆轲躲闪不及,中了招。

他闭上眼,压下一团火,擦擦脸。

魔鬼矮霸伍毛毛爆发出一阵嗤笑:“哈哈哈哈!嗷、嗷……”

笑没几声又捂住嘴,看起来牵动了淤伤。

荆轲再睁眼时笑了笑,朝他勾勾手:“毛毛啊,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伍毛毛愣了一下,抬起下巴不屑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从没见过的,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啊,我保证不让你失望,终生难忘。”

矮霸毕竟只是个孩子,好声好气稍加诱惑,他就眨了眨眼睛,往牢房里扫视起来。

“呐,”荆轲竖起手指,指向对面的墙根,“看那边,墙根根那里,看到没?毛茸茸在动的那个,可不可爱?”

伍毛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有点暗,他就走近两步,扒着牢房栏杆定睛去瞧……

两只老鼠已经把同伴的小脑壳啃出一个洞。

白花花的小头骨显露出来,里面还有黏糊糊的东西正在往外冒。

“好看吧。”荆轲悠闲地靠在边上。

伍毛毛猛吸一口凉气,软了腿,一屁股往后坐倒。

伴随着几声干呕,踢腾两下靠到墙边。

“啊,小心,”荆轲指指他手边,吓他道:“你旁边也有老鼠啊。”

伍毛毛头皮炸毛,尖嚎一声缩起手,哭丧着爬开。

门外狱卒听到声音,赶忙跑进来查看。

荆轲满脸无辜地靠在栏杆边上,面色担忧:“快,快把毛毛扶出去,他好像抽风了,快找个医师给看看。”

伍毛毛被人扶着站起来,战战兢兢盯着地面。

还一边指着荆轲威胁道:“你等着,看我父来削死你!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他说罢就往大门撒蹄狂奔,荆轲望着他的背影喊道:“不削是狗!”

大门“哐啷”一声关上,砰砰两响插上铁栓。

这里随即回归死寂,只有其他牢房里传来犯人低沉的呻吟。

和唧唧咯咯的啮齿啃食声。

荆轲瞬间无聊下来,看看隔壁。

那老头儿挂在栏杆上,朝荆轲嘿嘿笑着点点头,露出两排大黄牙。

荆轲长叹一声:唉,我真坏。

……

段灵儿和吕萌在县府门外刚踏上台阶,就被守卫拦下。

“站住!什么人?”

段灵儿皱眉道:“我两刻前才从这门里出来,你就不认得了?”

守卫撇撇嘴:“这里每日进出那么多人,我凭什么要认得你?”

灵儿叹了口气:“那好,我是——”

“睁开你的眼睛瞧好了!”吕萌挡到她身前,“看认不认得我?!”

守卫看了她两眼,又看看段灵儿,也只因为这俩好看,随即又问:“做什么的?”

“你把荀未叫出来,他认得我。”

“县令岂是听小民使唤的?速速离开,不然我要以擅闯县府之名将你们押下。”

“你敢!”

吕萌跟他杠上了,互不相让。

其他几个守卫也都持剑围了过来,吕萌撸起袖子,眼看着就要发生冲突。

段灵儿拦都拦不住,急得要跳起来。

明明老实说明情况就能进去的,非得被这姑娘搅和了。

她忽然觉得找吕萌来也许是个错误。

此时无奈地望进院门……

看见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儿跑过去,对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嚷了些什么。

那官员又气呼呼地走掉,还招呼上了几个武吏。

吕萌也看见了,扯开嗓门冲那人高喊道:“县尉!伍县尉!快让我进去!”

伍里停步左看右看,目光定在大门外的一群人身上。

“是我啊!”吕萌继续喊道,“吕家的!吕!吕!”

伍里眯着眼睛伸头瞧瞧,好像认出这人,便快步走来。

挥挥手散开守卫,朝吕萌拱手道:“见过吕姑娘。”

这两人没什么来往,只是在吕不韦治丧期间和出殡那日见过几面。

因为伍里长得有些特点,吕萌记下了他的脸。

而伍里却不大记得了,吕家人都穿着丧服,孩子又不少,也分不清谁是谁。

此时听她喊说自己姓“吕”,这才过来看看。

一看之后,觉得稍有印象,便问:“吕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吕萌开门见山道:“把荆轲放了!”

第32章 孩子就不会骗人么

“嗯?”伍里愣了一下,反问道:“谁?”

“荆轲!就是早上被你们抓来的那人啊,青禾轩的。”

吕萌说着往里走,段灵儿和荣儿紧紧跟上她。

她也不认得路,走没几步就停下。

看着鼻青脸肿的伍毛毛,觉得这小孩儿真惨。

伍里急匆匆追了上来,边拱手边说:“吕姑娘,这荆轲打了人,人证确凿,他是罪犯啊,未经县丞审理,如何能说放就放?”

段灵儿一腔怒意冲了上来:“什么人证确凿?孟氏东家和掌柜都不在,哪来的人证?况且尚未审理,如何有罪?”

“这……”伍里接不上话,看到儿子,忽然指着他说道:“人证就是犬子啊,你看,这就是了,这么狠的手,一定是大人干的,毛毛,说,是谁打的你?”

“荆轲!”伍毛毛毫不迟疑道,“他刚才在狱里还说要削我呢!”

“好啊,”吕萌单手叉着腰,“你说,他什么时候打的你?”

“昨天上午。”伍毛毛一口咬定。

“你确定?”

伍毛毛点点头:“嗯。”

“不要‘嗯’!”吕萌怒声道,“要说你确定荆轲是昨天上午打的你,说。”

“我……”

他看看父亲,伍里也皱眉看着他。

这做父亲的其实并不太清楚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前几日出城办事,今早才回来。

一回来夫人就跟他哭,又看到儿子这个死样子,说是段家的荆轲打的他。

伍里就在盛怒之下派人去抓了荆轲。

本不打算通知县丞来审案,想直接抽他几藤便罢。

可他又说孟氏器行的人能作证,伍里只得派人去查。

其实孟皓和董掌柜不在,伍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正想着怎么教训这个荆轲,又冒出一个吕家姑娘,不知来作什么妖。

此时伍毛毛支支吾吾道:“我……我确定,那个,是荆轲,那个昨天、昨天上午打的我。”

“呵,小骗子,昨天上午他跟我在一起呢,还有这人,”吕萌指指段灵儿,“那么请问,他要怎么打你?”

小孩子撒谎不经问,伍毛毛躲在父亲身后,露出小半个脑袋,眼里满是怨念。

伍里护住儿子,勉强地笑道:“吕姑娘,是不是你记错了?”

吕萌不满道:“你是说我吕氏骗人咯?”

她非要强调一个“吕”字,总把先父的余威抖出来,以求震慑。

趁着吕不韦刚走没几天,他的余威还管点用,能用就要用啊。

伍里果然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吕氏守信,天下皆知,文信侯又是那么大的人物,吕姑娘的话自当是信得过的,只是……犬子这么说,不得不在意啊,他是个孩子,孩子不会骗人的。”

“怎么不会?”吕萌反问道,“这不就是一个么?伍毛毛是吧,你说,你有没有骗人?”

伍毛毛向上翻着眼睛瞪她一眼,又躲到父亲身后拼命摇头:“没有没有!你才骗人!”

吕萌绕到伍里身后:“我没骗人,如果你也没骗的话,那难不成有两个荆轲?两个段家的荆轲?”

伍毛毛又躲到另一边,吕萌就绕着追上,把伍里当成柱子一样围着转。

段灵儿皱眉看着,带吕萌来闹半天也没什么用,人家就是有心护犊怎么办。

双方各执一词,难道真要等孟皓和董掌柜回来才能对证么?

她兀自着急,正扇着扇子想办法。

府门外这时进来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两位老人。

边上蹦蹦跳跳跟着几个孩子,段禾苗和吕仅也在其间。

守卫不仅不拦不问,还躬身把人迎进来。

在最前面领路的中年人是县令荀未,四十多岁。

他样貌儒雅温和,风度翩翩,恭敬地朝后面两位老人做请。

一位是学堂的赵夫子,另一位是濮阳城安阳乡的三老,霍老。

三老这个职位,掌民事教化,在当地非常有威信和影响力。

大多由德高望重、阅事甚深的老人担任。

他们多半曾经当过官,或做过先生,年纪大了就任作乡的三老,可以理解为返聘。

三老的职责很广,教化、监督、察举,为学室选拔弟子,当然还有民事纠纷。

伍里当即笑脸迎了上去,朝霍老作揖道:“嘿呀,霍老尊驾,是有何指教啊?”

说着看了一眼荀未。

荀未摇摇头,他也是刚来,在门口遇上霍老和夫子,这才把人请进县府。

段灵儿和吕萌也围了过来,向二老行礼。

霍老捋捋胡须,眯眼低头看向身边的孩子:“是这些孩子来找的老朽,你问他们吧。”

躲在父亲身后的伍毛毛心头一紧。

刚刚还跟他在牢里指认荆轲的朱壮,不知怎么地跑到那边去了。

现在还跟段禾苗站在一起,他顿生一丝不祥的预感。

几个孩子被一群大人这么盯着,段禾苗有点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吕仅清了清嗓子,扬着嫩嗓说:“这几位同学,都是曾经、或者正在被伍毛毛欺负的,这是段禾苗,这是王初,这是张木头,这是杨立,你们自己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你胡说!”伍毛毛从父亲身后伸出一只愤怒的小手,“我才没有欺负他们!你才刚来学堂,知道什么?我父是县尉,你们要是敢乱说,就把你们抓起来。”

几个孩子弱弱的,本想一起来告他的状。

此时被他威胁,又吓得不敢说话。

霍老、赵夫子和荀未听了这话,皱起眉毛,同时看向伍里。

伍里额头渗汗,连连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诸位……这个,实在是——”

“是伍毛毛,”段禾苗牵住姐姐的手壮胆,鼓起勇气说道:“他、他被夫子罚抄文章,就让我帮他抄,我不想抄,他还……他还……”禾苗瞄了眼低头不语的朱壮,“他还带人来打我。”

“不是的!”伍毛毛尖声否认,“你胡说!”

霍老三人皱眉看着他,面露不豫。

伍里低呵一声:“啧,闭嘴。”

连父亲也护不再他,伍毛毛委屈得要命,藏在他身后不说话。

其他几个见段禾苗起了头,便也都先后道出自己被欺负的事。

有人是被逼抄书,有人是不知怎么惹得他不爽而遭到打击。

就连朱壮这个曾经跟着伍毛毛的小“打手”也是被他以“我父是县尉”来逼迫服从的。

他全程低头讲述,讲着讲着哭起来:“是……是他让我打的人……还、还让我打他……说是、说要教训那个叫、叫什么轲的。”

“好你个朱壮!”伍毛毛大叫一声跳出来,涨红了脸,指着他:“你背叛我!你这个叛徒!细作!间贼!”

他嚎着跑开,一路奔出县府大门。

事情至此,大家也都明白了许多。

霍老和赵夫子相顾着摇摇头,霍老叹息道:“有子如此,你这个父亲该当羞愧。”

伍里自惭形秽,连连叹息摇头:“唉……伍某教子无方啊,唉,自觉有罪,怎么教出这么个孽畜!”

他又朝旁边的县吏大手一挥:“快!快去把荆轲放了!”

第33章 特别的人要特别感谢

荆轲从阴暗的牢房出来时,被外面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瞎了眼。

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一路伸手挡在眼前。

只能跟着前面县吏的衣服下摆往前院走去。

然后,那黑色粗麻布的衣服就走开了,换成一身浅青色的细锦罗裙。

再然后,他放下手,面前出现一个段灵儿。

“阿轲。”

她舒眉笑开,眼神期盼,递来一块帕子:“里面不好受吧,瞧你一头的汗,快擦擦。”

荆轲眨了下眼,接过帕子,“谢了。”

段禾苗蹦蹦跳跳跑过来:“阿轲哥哥!终于出来了!”

“嗯。”他点点头,又看看其他人,向两位老人走去,朝二人作揖后,稍作寒暄,了解了一些。

之后又是一个深揖:“深谢霍老和夫子前来主持公道,也深谢荀县令了。”

“不妨事,”霍老捋捋长须,“要谢就谢这些孩子们吧,多亏了他们勇敢道出实情,这才能为你澄清,老朽不过是来陪个场。”

荆轲点了点头,又笑着对几个孩子作深揖道:“深谢小恩人啦,改日来青禾轩吃饭啊,几位都是席上贵客,不要钱哦。”

孩子们嘻嘻嘿嘿地笑成一团,有点腼腆。

段禾苗笑道:“我家的菜可好吃了,霍老,夫子,有空来尝尝吧。”

两位老人笑了笑,霍老目视方远,感慨道:“青禾轩啊……好久没去了,它还开着么?”

赵夫子点点头:“听说是开着的。”

“那好,改日就去尝尝。”

荆轲和段灵儿听了,对笑一眼,同时朝他欠身道:“青禾轩恭迎大驾。”

说罢,霍老和赵夫子并肩离开,几个孩子跟着他们。

两位老人边走边低声交谈着,迈个门还互相谦让了两个来回,院里几人保持礼态目送他们离开。

过后,伍里面色难看地来向荆轲道歉:“荆小兄弟,犬子顽劣,伍某教子无方,这才导致误会一场,实在抱歉。”

“呵,”荆轲冷笑一下,“误会?”

心道:把孩子教成这样,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的么?

伍里一愣,又道:“这个……孩子嘛,还小,知道错就行了,伍某回去会多加管教,让他改正,所以这个、这件事嘛……”

他说着看向荀未,想让他帮自己说说话。

荀未甩了下袖子,不发一语转身走开。

荆轲用帕子擦擦额头,一边说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让我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咯,行,我是无所谓,就当来牢房长长见识,但这孩子这样的性格吧,以后有你们悔的,呵呵,反正又不是我家孩子。”

他也不管伍里什么反应,说罢就走,段灵儿等人接连跟上。

一行人一道出了县府,丢下一个呆呆站在原地的县尉。

出了门,荆轲问向段灵儿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我啦!”吕萌拖慢声音说道,“没有我,你哪儿能那么快就出来?”

荆轲皱眉看向段灵儿,她叹了口气,点点头:“吕姑娘确实……确实帮上许多,得谢谢她。”

荆轲便向她拱手道:“多谢吕姑——”

“且慢。”她纤手一伸,打断他话。

又把吕仅和段禾苗拉了过来,继续说道:“要谢就谢这两个孩子,是吧小仅?是你们去找人来的吧?”

吕仅随意“嗯”了一下。

段禾苗连连点头:“是小仅呢,是他带我去找的同学,然后我们一起去请夫子,然后霍老正好在夫子家,然后我们就一起来了。”

荆轲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个孩子。

原来这就是禾苗说过的打跑伍毛毛的吕仅,吕不韦的孙子。

“这样啊……”荆轲一根手指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这一刻不到的时间,我都说了不知道多少句谢谢了,麻烦大家为我奔波了,再多一句也不嫌多,吕小弟,多多多多谢啦。”

“嗯。”他有点害羞地看向其他地方,往吕萌身边靠了靠,“不谢。”

吕萌轻嗅一下,皱眉盯着荆轲。

又凑上去闻闻,他连退几步,挡开她说:“你干什么?”

她一脸嫌弃,摇摇头:“你身上什么味儿?真臭!”

荆轲赶忙闻闻襟口、袖口,都是在牢房里沾染上的浊气。

他轻叹一声:“冤屈的味道。”

“小仅,”吕萌牵起吕仅就回家,“这人馊了,我们快走”

两人带着荣儿走远,荆轲无奈地擦擦汗,顺手把帕子还给段灵儿。

灵儿伸手去接,他却又忽然收了回来,低着头说:“那个……帕子有味儿,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段灵儿浅笑一下,从他手里抽出帕子:“我哪里会介意这些?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自己洗就好。”

她说着就把帕子整整齐齐叠好,仔细塞进腰间。

荆轲点点头,二人一起往回走。

他还想说些什么,灵儿问道:“哦对了,今天怎说的?还钱的事。”

“解决了,掰了借据,他们不会再来。”

段灵儿长舒一口气:“唉……那就好,现在我们有钱啦,可以做些想做的事了,诶,你说过什么方案的,给青禾轩的,做好了么?”

荆轲笑了笑:“已经在脑子里了。”

“写出来,我要看。”

“呵呵。”

“呵什么?不会写?”

“才不是。”

“那你先跟我说说,第一步做什么?”

“你刚才也听说了啊,霍老和夫子要来吃饭呢,所以啊,这第一步——”

“阿姐,阿轲哥哥……”段禾苗弱弱地插话,摸着肚子,“我好饿……”

两人笑了笑,自己的肚此时子也咕咕叫起。

都下午了,他们连中饭还没吃上。

段灵儿跟禾苗为自己挨饿,荆轲忽觉一阵内疚。

他摸摸段禾苗的头:“咱们下馆子去,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大吃一顿。”

灵儿问道:“阿山估计都没起灶呢,我们可有得等了,别到时天都黑了,连一口饭都没吃上。”

“都说了下馆子,”荆轲牵起禾苗走在前面,“当然是去豪华的白马阁啊!”

……

三人在白马阁大吃一顿,在傍晚后回到家。

荆轲一头扎进浴室烧水洗澡。

终于脱掉一身带着晦气的衣服,舒舒服服浇淋一场。

脑中回想起白马阁的菜式,黄芥鱼脍、炖煨山雀、甘栗焖鸡……

都什么玩意儿?

花里胡哨的。

可恶……真好吃。

相比之下,阿山做出来的葵菜蒸蛋和粟米肉粥之类就显得太家常了。

根本比不过啊。

果然,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吸引人气是一回事,可也得真的有料才能留住顾客。

荆轲有点沮丧地穿好衣服,端着脏衣盆来到井边打水。

见段灵儿坐在廊边四十五度仰望夜空,瞧着很美的样子。

他就放下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灵儿,我今天最要谢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没有你去吕家搬救兵,我估计现在还在牢里呢,真是太谢谢了。”

段灵儿瞄他一眼,微微傲娇:“哼,我以为你忘了。”

“才不会忘呢,也不能忘啊。”荆轲低头笑笑,“因为要特别感谢嘛,跟对别人的谢意混在一起,那怎么能叫特别呢?”

“我对你来说……”灵儿若无其事地看向月亮,“特别么?”

荆轲“嗯”了一下,弯腰揪起一绺小草,绕在指尖打着结,“是吧。”

灵儿蹙眉看来:“什么叫‘是吧’?”

“就是……”荆轲挠挠耳后,“就是‘是啊’。”

段灵儿轻哼一声,不再理他。

两人并肩坐着,仰头望月,谁也不说话。

夏末的夜晚凉爽清新,月色洒进怡人的小院。

灌木丛间虫儿低低唤着,树梢窸窸窣窣落下几只小鸟,收起翅膀准备入眠。

荆轲倚着廊柱慢慢睡着了。

灵儿瞄了一眼,轻轻靠上他肩头……

第34章 韩非这种大才

平淡如水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荆轲忙着做振兴青禾轩的方案,段灵儿要看,还要一步一步写清楚。

其间,两人带着小礼物,去之前被齐大锤赶走的客人家里解释情况。

告诉他们青禾轩现在照常营业了,希望有空再来。

客人勉强答应,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了,不过总归是要努力去挽回的。

至于荆轲被抓走那天在店里的孙夫人一行,则对他的情况格外关心。

第二天一早就在店门口等着开门,想要打听内幕。

这几个夫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担心荆轲,一夜没睡好。

她们关心的只是八卦,并没想什么办法去帮忙。

不过荆轲是被县尉派人来抓走的,孙夫人与青禾轩的关系也确实没有好到可以去掺和这种事。

荆轲跟她们轻描淡写说了些大致的情况,那天孙夫人和她的三个老闺蜜点了不少菜,还说是给荆轲洗尘,人家好歹是上心的。

然而家里二老压根就不知道这事,他俩忙着赴宴哩。

濮阳城来了个韩国贵族,桓惠王之子,韩非。

他今年四十多岁,先前在韩国上书请求变法却始终不被采纳。

便退而著书,《孤愤》、《说难》、《五蠹》这些文章已经在各地流传开来。

秦王政在读过之后,不吝赞叹他的思想和文采。

又因他师承荀子,所以相当有名。

韩非最近要去楚国兰陵给先师荀子祭扫,途经卫国,受到卫君的热情款待。

卫君还在君府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接风宴。

城里有些地位的人,比如高层官员、世家大族、有头脸的富人都受邀赴宴。

明知吕家在丧期不能娱乐,卫君还是要做个样子给他家下帖。

他们当然是不去的,长子还在城外的墓地守丧呢。

而段家夫妇以往的大方宴请、送礼,就在这时意外得到了一小点回报。

有个老朋友受到卫君的邀请,说是可以带一二好友前去,他就找了段然夫妇。

这个人,总来蹭段然的请吃,还总说要还的。

正好借这个机会还了段然,请客的是自己,买单的是卫君,当真算得一手好帐。

你看,我不仅还了你,宴上还有卫君和韩子呢。

赴宴当然要带礼物,段然又破费了一大笔。

买了颗正品东海夜明珠,用漂亮的锦盒装着。

结果到了一看,有五六个人都送夜明珠。

还都是在一家店买的,连盒子都差不多。

卫君只瞥了一眼,这小锦盒就被随意往边上一放,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而人家韩非根本不看这些,在席间也没怎么说话。

口吃让他不想说。

只是微笑着回大家的敬酒,表情很勉强。

段然坐在末席,只能远远地看了两眼名人,吃了些东西。

而段夫人跟其他女宾在偏殿,更是连看都没看到。

宴会结束后,段然夫妇回到家。

段夫人在妆案前一层层地卸妆、卸钗、卸手镯。

“呯呯哐哐”地往盒子里摔,一肚子气地摔给段然听。

“我就说了让你不要买那个破珠子,死贵死贵,还跟别人送重了,吃力不讨好,这下好了,卫君根本就不记得我们是谁。”

段然往衣屏上挂着腰带,嘟囔道:“人家是国君,本来也不缺什么,你非要我去买贵的,还要独一无二,那夜明珠本是稀罕物,我哪知道那玉石行里有这么多?”

“罢了罢了,”段夫人砰地关上盒盖,“送都送出去了,好歹也是国君宴请,没丢面子就不错,也算是见了世面,诶,你见到那个韩子了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段然坐到榻边泡脚,挠挠头:“长得嘛,普普通通,长鼻方脸,个儿挺高的,胡须也浓密整齐,风度不错,毕竟是贵族,但听旁人说他是个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我也没听他说几句,今天都是卫君说的多。”

段夫人哼了一声:“我看呐,就是因为文信侯走了,没人盖他的风头,正好韩子路过,他便想找个由头办宴,让人知道这里还有个卫国国君,不然别人一说濮阳,想到的只有吕氏,谁会注意到他卫君?”

段然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真心尊重人才的,像韩非这种大才,颇得世人追捧,连秦王都对他赞誉有加,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不愁赏识,只可惜,呵呵,他韩王糊涂啊。”

“哟,”段夫人笑着瞧来一眼,“你何时还懂这些?他的文章你都看过了?”

段然笑了笑:“我看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治国,我连个青禾轩都治不了,唉,这辈子啊,就这么得了,反正祖宗的钱不愁灵儿的嫁妆。”

“哦,对了。”

段夫人神神秘秘地坐到他身边,小声道:“我今天啊,和夫人们聊了聊,有几家不错的,其中一个是魏国贵族,信陵君的侄子啊,他人在殿上,我在偏殿与他母亲说上了几句。

“这孩子二十出头,没配人家,走时魏夫人还带我瞧了一眼,那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的,斯文有礼,还是嫡长子,你说咱们灵儿要是嫁过去,那可就成贵族了呀,贵族家的主母呀。”

“唉,”段然叹了口气,擦擦脚,“信陵君就算了吧,风口浪尖的人,下场也不好,况且魏国都蔫巴了,他的侄子一家,估计是避难来的,来投奔卫君的,他们怎么也算是亲戚吧,落难贵族,人穷事多,要那个虚名有什么用?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苦的可是咱们灵儿。”

“你等等,我算算。”段夫人只听到了一句“亲戚”,就开始掰着手指,绞尽脑汁地理清关系:

“卫君是魏先王的女婿,魏先王又是信陵君的兄长,这个魏公子是信陵君的侄子,所以啊,魏公子的父亲是魏先王的一个小弟弟,哟,这么算来,这小公子倒和卫君同辈,得喊卫君一声姊丈哩,你说,我算的对不?”

段然想了想,点点头:“不错。”

段夫人舒坦地侧卧在榻上:“哎呀……咱们灵儿啊,生得这么漂亮,那可不就是要做贵族的命么?”

段然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端走脚盆。

他喜欢小富即安的日子,不想让女儿去攀什么权贵。

要知道,那些深宅大院儿里的弯弯绕绕可不比列国伐交来得省心。

但又怕寻常人家会委屈了她,供不起她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眼下段家没准也供不了几年了。

若是不把女儿嫁进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今日有钱今日花。

段然晃晃脑袋,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把水盆往门外一放,一会儿阿月会来端走。

然后转身回屋,盯着卧在榻上扇罗扇的夫人。

她三十七八的年纪,面容犹俏,皮肤饱满光滑,身段匀称,依然保持着少妇风韵。

段然四十多了,还时常为之心动哩。

他嘿嘿嘿地爬上榻,伏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夫人啊,你今天可漂亮了。”

“哼,”段夫人媚笑着拍他一下,“老东西……”

……

第35章 青禾变法三步走

濮阳东市,青禾轩。

阿让往大门上挂了一个“暂不待客”的牌子。

是荆轲让弄的,他要给大家开个会。

还准备了泡着梅子干的水和果脯枣子。

段灵儿、段禾苗和吕仅一桌,阿山、阿水跟阿让一桌。

至于吕仅为什么也在,当然是跟着禾苗来的。

两个小东西放了学没事干,就晃来青禾轩玩。

顺便说一下伍毛毛,他后来又被三老在乡里公开点名批评了。

赵夫子罚他在家里思过三个月,还要交一篇认错书。

总之最近都看不到他,学堂里好清静的。

荆轲拿着一卷简牍,等人全部到齐坐下之后,清了清嗓子。

正要开口,看到段禾苗怀里一个哼哼唧唧的小家伙。

便指了指问道:“小禾啊,小狗哪儿来的?”

段禾苗笑着把小狗举高高:“捡的啊。”

这小狗一丁点儿大,全身乌黑毛茸茸。

唯独胸口一撮半指长的白毛,特别显眼。

圆溜溜的小眼睛很无辜,瘦得肋排清晰,“嗷呜嗷呜”在禾苗怀里扭来扭去。

荆轲笑了笑:“确定是没人要的吧?它搞不好有娘呢。”

吕仅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在臭水沟里捞上来的,给它冲了一把,在太阳心里晒干了,你看,很干净的。”

段灵儿蹙眉道:“臭水沟里的小狗……真可怜,可是阿娘应该不让养的吧?她很怕狗呢。”

段禾苗天真道:“放店里啊,后院那么大,阿轲哥哥给它搭个窝棚吧。”

荆轲点点头:“行,那要不要先取个名字?”

吕仅举手道:“早就想好啦,叫白条,你看它这里……”

他指指小黑狗的胸口,继续道:“这个就是白条啊。”

“呵,”荆轲在小狗面前蹲下,摸摸它脑袋,“小白条么?我看看,哟,是个小男孩儿,饿了吧?阿山去弄碗肉粥来,要稀一点。”

阿山点点头,到厨房去弄粥。

荆轲放下简牍,边摸着白条,边对禾苗说道:“你们两个啊,可不能光捡不养,要对白条负责哦,虽说放在青禾轩自是少不了它一口的,可这狗啊,就跟孩子一样,需要玩伴呢。”

两个孩子郑重地点点头,段禾苗说道:“我们每天都来看他,陪它玩。”

“是啊,”吕仅也道,“我家每天都能剩不少饭,还有羊大骨和鸡碎骨,我都能带来。”

荆轲连连摆手:“它还这么小,吃不了骨头啊,暂时只能喝些稀粥,还有这个鸡鸭鱼、禽类的骨头也不能给它吃,太尖,会卡嗓子,甚至会划破喉咙,你们也不想看到白条受伤吧。”

“嗯。”他们严肃地点着头。

“还有啊,”荆轲笑了笑,终于要讲到重点,“这个……狗,它要吃,就要拉,拉出来的东西,你们也给负责到底呗。”

两个孩子同时眨了下眼睛,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弄。”段禾苗说。

荆轲继续道:“狗,它毕竟是个动物,再可爱也跟人是不一样的,青禾轩是人花钱吃饭的地方,白条在这里得上规矩,这就要——”

阿山端来一小碗掺了肉汤和肉丝的稀粥。

小白条鼻尖“咻咻咻”,循着香味儿伸着脑袋。

段禾苗就把它和碗放到地上,阿水也围了过来,三个孩子蹲在旁边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粥。

荆轲坐榻边:“那我继续说,养狗一定要训练,首先要让它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坐啊、卧啊这些动作,再之后就是厨房和前厅哪里能进、哪里不能进……”

段灵儿支起下巴听着,觉得话题越来越偏。

说好的要开会呢,现在都在玩狗了。

三个男人、三个男孩傻呵呵蹲着围了一圈,看一只吃相凶猛的小黑狗。

它吃得满脸都是,快要把碗给舔通了。

灵儿默默展开旁边的简牍,那上面是荆轲写的振兴青禾轩的方案。

“青禾……”段灵儿皱了下眉头,“变法?”

“嗯?”

荆轲回头瞄了一眼,“哦,那个啊,你先看看,总共三步,具体的一会儿再说,诶,你也来看看这小白条儿,呵,还打嗝呢。”

“你们快看,”段禾苗惊喜地喊出来,“它肚子刚才还瘪着,现在圆滚滚的了。”

吕仅摸摸白条:“当然了,它吃了东西啊。”

阿山想了想:“我们兴安里很多人养狗,我看他们都给它们吃糟糠拌菜叶子。”

“那伙食也太差了,”荆轲摇摇头,“咱们有钱,给白条吃鸡肝拌饭,还有肠子什么的,反正客人也不吃下水,都可以煮了给它吃。”

吕仅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它要喝乳的吧?我家有羊酪浆哩,每天都运新的来,给钱小娘泡澡用。”

荆轲皱眉反问:“钱小娘?”

“我父亲的妾。”

“……好吧。”

“听说她的羊酪浆还要跟浴水煮热了才能用呢。”

荆轲摇摇头:“真能折腾。”

段灵儿在旁撑额看着这个叫做“青禾变法”的方案。

荆轲把每一条写得很清楚,该怎么做、可能花多少钱、需要什么人。

方案分三步走,简单来说就是:

一,找厨子;

二,菜式创新;

三,宣传。

其中第三步里面又细分为三个具体步骤。

看不懂啊。

段灵儿轻轻戳了荆轲的腰,问道:“阿轲啊,最后这个‘待定’下面的‘外卖’是什么意思?”

荆轲这才从撸狗的欢乐中抽身回来,笑道:“就是我们把食物送上门,送到有需要的人家里。”

段灵儿想了想,摇摇头:“不值当啊,他若是只点一盘便宜菜,要我们送到城南里巷,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那店里的事还要不要做?”

“当然不能这样送……”

阿山和阿让闻声也看了过来,对他的所谓方案感到好奇。

荆轲才想起本来应该开会的,现在都在这儿玩狗了。

嗯,都怪小白条儿。

萌有罪。

他拍拍一手的小狗味儿,起身面向众人。

大家了收心,集中精神开始听他解释“青禾变法”。

“先来说说第一步,厨子至少要两个,掌荤、掌素,帮厨两个,备食、管灶火。目前阿山是掌素的,阿水和阿让,你们要做帮厨还是传菜的伙计?”

阿让想了想:“伙计,我还是在前面招呼吧,老客也认识我。”

“好,阿水呢?”

这孩子很腼腆,有点缩手缩脚的,此时小声道:“我……能在后院打杂么?就还像现在这样喂鸡洗菜什么的。”

荆轲笑了笑:“可以算是帮厨啊,那分工就这么定了。”

青禾轩大厅内,这个年轻人侃侃而谈着自己对店铺未来的规划和憧憬。

他面前的伙伴们有大人有孩子,都在认真听着,不时提问。

地上还有只啃碗的小黑狗。

门外经过一个长鼻方脸、颇有风度的高个男子。

瞥了一眼“暂不待客”的牌子,又瞧见里面有人捧着竹简像是在授业一般。

有点好奇,便在门口旁听了一会儿。

听到“变法”两个字,眼睛一亮,轻步进门。

慢慢在门边的榻上坐下,听这个年轻人讲完什么“菜式创新”之类的东西。

他不由地拍了拍手:“好、好一个、创、创新!”

第36章 一顿一顿的男人

荆轲停话,几人循声回头望去。

现在是下午,不是饭点。

虽说不待客,可有人来了,也没有赶人的道理。

大家见来了一个脸生的新客,都有点振奋。

荆轲便问他:“请问客人是来吃饭还是小坐?”

男人神情舒朗,目光期待,边走来边说:“小兄弟,可、可否把方、方才的话再说一、一遍?”

荆轲皱了下眉头:“嗯……请问客人……是来吃饭还是……小坐?”

男人摇摇头:“不、不是这句,是之前的,创、创、创——”

“创新?”

荆轲反问一声,也发现了这人是个口吃,交流有点令人着急。

男人笑着轻点一下头。

阿让很有眼力见儿地挪来一张席子,还给他倒上一杯水。

男人向他欠身谢过,在榻边坐下,等待荆轲开口。

荆轲想了想:这人该不是同行派来刺探的?

不对不对,谁会想不开来刺探快要倒闭的青禾轩?

他冲那人笑了笑,在对面坐下,问道:“这位客人,想不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

“现成的有肉粥、鱼干和豆羹,若是客人想要,还可以做更多的,不过要稍等一会儿,如果现在饿了……”他朝前推去一盘桃脯,“可以先吃这个。”

男人捏起一片小桃脯,拿到眼前瞧了瞧。

又慢慢放进口中,边嚼边看向荆轲。

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竹简上,礼貌地伸手做请。

荆轲见他执意询问,便点点头,说道:“创新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创造新的东西啊,想别人没想过的点子,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真要解释的话……其实挺虚的。”

男人想了想:“既是别人不、不曾想过的,你、你、你又怎么会想、想到?”

“也不是凭空想的,当然是要在生活中观察、思考、总结,把这些发现重新组合,打乱次序,或是加上一点小小的改变。

“你看这果脯,不就是桃子晒干了再烘烤么,桃子加太阳加火,就变成了一种新东西。再看这藤席,把细藤交错着编起来,就可以坐人了,这些在刚出现的时候,都可以叫创新。

“其实啊,所有新东西都留着旧东西的痕迹,所有创新也都离不开已经存在的东西,但这么虚的东西,光想是想不出来的,必须得做,做成了才叫创新,光想不做,那也就只是想想了。”

男人眯起眼睛,捋捋短须:“小兄弟可、可、可曾读过……”

他叹了口气,重新调整一下状态,蹦出两个字:“《五蠹》?”

荆轲想了想:“韩非的《五蠹》么?听过,没认真读过,呵,讲的是与时俱进吧?还顺便批评了五种人?”

男人点点头:“你说的,与文中‘事因于世’略有相、相同之处,可、可去一览。而文中只说要变,你这、说了该、该怎样变,嗯……”

男人说得很累,摆摆手,不想说了。

喝了口水,在心里把话说完:新出于旧,变源于有,呵,倒是看得透彻。

他又指指荆轲手里的竹简:“可否、借、借……”

荆轲不等他说完,就收起手,犹豫道:“这位客人瞧着是文人,那我就称您先生了,还请先生见个谅,这里面的东西啊,真不能随便给人瞧去,不是我信不过先生,只是对于食肆之外的人,实在是得保密。”

男人笑了笑:“写的、可是变法?”

“是。”

“既然如此,确是不便透、透露的,小小食肆要变,亦如国、国家之变法,治大国若烹、烹小鲜,呵呵,不错。”

开会内容又偏题,段灵儿叹了口气。

这客人看着有些学问,不好打断,只能默默听着。

没法公然逐客,只能找个借口,她就不断用眼神给荆轲暗示。

最初荆轲还没在意,还在跟男人聊着呢。

后来段灵儿很刻意地轻咳一下,他才注意到她,看懂了眼神。

挠挠额头,对男人说:“那个,先生,我们这里还……您要是不点菜的话……”

男人笑着点点头:“那就来一碗肉粥,鱼、鱼干和豆羹。”

荆轲本想暗示他走,哪知道自己没说到位,他居然留下来点菜了。

段灵儿蹙眉看向荆轲,装凶咬了咬下唇,却又无奈地笑了出来。

荆轲傻呵呵地咧嘴,他喜欢看她笑。

“那先生稍坐,”荆轲朝男人微微欠身,“餐食很快就来。”

随即看了阿山一眼,他和阿水会了意,去厨房忙活。

荆轲朝男人拱了拱手,便跟段灵儿一起去后院。

男人脱了鞋,在客榻上端身坐好,稍稍打量一下这家店。

抿了抿泡梅干的水,闭起眼睛回味一下,微笑着长舒一口气。

阿让把他面前的杯杯盘盘都收走,轻巧地擦擦案,只留下一组水具和一盘果脯。

又把白条的碗捡走,小荆哥刚才说了,这碗就固定作它的饭碗,可千万不能跟待客的碗弄混,还要给它找一只水碗。

小白条儿没了影,段禾苗和吕仅两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它出去野。

这会儿进门回来了,两个孩子玩得一头汗。

白条脖子上多了根红绳系的铃铛,长长的绳子被吕仅牵在手里。

它一路小跑,丁铃咣啷的,很清脆,很欢腾,让男人忍不住回头去瞧。

回到店里,吕仅松开绳子,小白条蹦跶两步,低头一路猛嗅,嗅到男人的鞋。

突然崛起狗腚,竖直尾巴。

冲鞋“嗷嗷啊啊”叫了一通,嗓音嫩得可爱。

接着张嘴就开始啃,很香的样子。

男人坐在榻上,低头看着,“嘿嘿”乐呵了两声。

“白条!”段禾苗喊着跑来要抱他走。

“无妨,”男人笑着摇摇手,“小狗讨喜,让它玩吧。”

段禾苗便不再管它,和吕仅坐到对面喝水休息,在榻上躺倒。

男人笑眼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是这家、家的孩子?”

段禾苗一下坐起,点点头:“是。”

“那个年、年轻人是你兄、兄长?”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我叫他哥哥,诶?先生,您讲话怎么一顿一顿的?”

话音刚落,躺着的吕仅横腿扫过,轻轻踢了他一下,意思是让他不要揭短。

段禾苗不明白,还一头雾水:“干嘛踢我?”

男人叹了口气:“无妨,这是……是病。”

段禾挠挠头:“这样说话不是很累么?”

男人笑了笑,做出一个提笔的动作:“我可以写啊。”

“写?那不是更累吗?”

“呵,只要心中有言,是说是写,皆是传达,又有、什么分别呢?”

段禾苗似懂非懂地转了转小眼珠,然后决定不想了,把小白条抱到榻上。

又把男人的鞋子放正,然后跟吕仅趴在一起玩狗。

后厨里,阿山正在往碗里舀粥,阿水在帮忙盛豆羹。

荆轲和段灵儿在院中小声交谈着……

第37章 豆羹淡饭小鱼干

他抱臂靠在墙边:“今天其实说得差不多了,第一步就是找厨子,至于后面的,有了厨子才能弄新菜,有了新菜才好去广而告之啊。”

段灵儿挨着他,点点头:“行吧,只是这个第三步里面,我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字都认得,意思却不明白,想听你解释。”

“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明天再说吧。”

荆轲忽然停住想了想,晚上其实没什么事,用起来就不会占用白天的时间了,最近应该会挺忙的,便又道:“其实晚上也可以的,我们——”

“什、什么晚上的?”段灵儿轻拍他一下,晕色微生,“天黑了就回屋呆着,乱说什么?”

“嗯?”荆轲觉得她大概是想多了,也只道:“那好……”

这会儿,阿山托着餐盘出来,盘中两碗一碟。

面色微赧的二人立刻恢复常态,一起回厅。

灵儿坐进柜台继续研究竹简上的方案,心里小鹿乱撞地想着刚才的话。

真是的,什么意思嘛!

荆轲去招待客人,把碗一一端到男人面前:“将就先生了,这个时间只有这些。”

男人端起碗,笑了笑:“豆羹淡饭小鱼干,很、很清爽。”

他搓搓手,提起勺子喝了一口粥,满意地点点头。

门外的街道上停下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四处张望,领头的是个穿锦衣的老管事。

他们有点着急,像是在找人。

随意往店里看来一眼,又定睛一瞧,才步履匆匆地鱼贯而入。

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荆轲和段灵儿以为是客人,小小振奋了一下。

可惜准备的餐食不够。

那几人进店后径直朝这边走来,对男人作揖道:“韩子,小人找您半天,原来在这儿呀,快随我回去吧,君上挂心。”

男人头也不抬地摇摇头,不说话,夹起一条小鱼干,咬掉它的头。

荆轲和灵儿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韩子?君上?

这个人……就是韩非?

老管事看看他吃的东西,皱眉道:“您怎么跑来吃这些粗食淡饭?君府上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难道还不管够?”

韩非一手拿筷,一手拿勺,冷声道:“山珍海味,索然无味。”

他的口吃停顿其实并不频繁,情绪波动的时候会强烈一点,严重时甚至卡住半天都说不出来。

而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下,口吃的问题就不太明显,说出来的话也相当噎人。

那几人很尴尬,就这么干站在一旁看他吃。

荆轲也听出来了,他们是君府的人,卫君府。

而韩非显然是不想搭理,还朝里转过身,有点嫌他们烦。

荆轲便拱手道:“先生既然在这儿用餐了,那几位不如稍坐?喝点水吧。”

他说着伸手作请,把几人引到旁边。

那老管事叹了口气,随荆轲入座。

段禾苗和吕仅一见来了这么多大人,便起身离榻。

前厅已经不适合玩耍了,两人就抱着小白条上后院儿去。

阿让连忙跑来给新客人擦桌子倒水,还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不吃了,”老管事摆摆手,看了一圈店里,眼神有些怀念,“这里是……青禾轩么,唉,居然还开着,有客人吗?”

荆轲笑了笑,冲韩非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那位不就是客人么”

老管事盯着他,迟疑道:“你是……段家的儿子?”

荆轲点点头:“算是,养子,听起来,管事与我家是认识的?”

老人点点头:“很久以前了,二十多年了吧,那时……老东家还在的。”

段灵儿听他这么说,就从柜台后出来,站到荆轲身边。

见到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几人眼前一亮。

老管事舒展眉毛问道:“这是……”

段灵儿朝他微微欠身:“见过管事,小女是段家的女儿,家父名讳然。”

几人“哦”着点点头,好像明白了的样子。

其实也就年长的老管事知道段家,别的都是年轻人,没听过段家,更没听过段然,应和一下而已。

老管事朝后院张望一下,问道:“我以前来的时候,你父亲还是个少年哩,总来帮老东家的忙,如今也该是东家了,怎么,他不在这儿么?”

段灵儿毫不给父亲留情,直言道:“家父老了,赋闲在家,青禾轩的事都是小女在打理。”

老管事捋捋胡须:“呵,女子东家么,也算本事,那就帮我向你父代为问候一声,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唉,想不到这个孩子如今也老了,可别像老东家一样啊。”

“嗯?”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灵儿问:“请问管事说的可是小女的大父?”

老管事点点头:“嗯,他叫段……段……”

“段谦。”灵儿提醒道。

“对,段谦,唉,老了老了,本该颐享天年,却受了什么……风邪,这病不少见,患上的人都动弹不得,听说他半边身子动不了,在家躺了十多年才去的,真是折磨。”

段灵儿有印象,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童年记忆。

耶耶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终日躺在榻上、嘴眼歪斜、还流口水的老人。

他屋里味道难闻,混杂着浓重的药味和秽物臭气。

生活不能自理,要靠家仆侍候,榻底下还有个盆。

家仆有时偷懒,盆倒得不勤,到了夏天,屋里的味道就会从难闻变成恐怖,还会飘进院子里。

虽然没有看见过里面的东西,但因为气味太过震撼,那个盆给年幼的段灵儿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段灵儿对他没什么祖孙之情,耶耶连话都说不出口。

她唯恐避之不及,还老被父亲拉去请安。

母亲从来不去,她好像怕见耶耶。

父亲总是不敢正眼去瞧他,一直低着头,弱弱地带着女儿行个拜礼就出来。

而段灵儿记得耶耶看父亲的眼神里,充满恨意。

没想到就是这样的老人,在死后这么多年还会被人记起。

荆轲一听就知道,这是大概是中风。

他来到段家时,耶耶就已经不在了。

所以对这人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他只是“耶耶”两个字。

不过既然老管事提到陈年旧事,荆轲就多问一句:“管事,我想请问一下,您可曾听过一种叫做青禾团的菜?”

老管事愣了片刻,定住神,忽然静止了一般。

然后长长叹息道:“唉……好久没听见……这个青禾团了啊。”

段灵儿看了眼荆轲,他跟自己提到过青禾团。

是在去找阿山的马车上,当时还说要去问父亲呢,后来怎么又给忘了。

此时说起,她也才想起。

老管事的目光慢慢飘远,飘出门外,感慨道:“青禾团,先君也很爱吃的。”

……

第38章 耿直韩非的真迹

老管事口中的先君,是卫国的上一任国君。

卫君的哥哥,卫怀君,名叫子南公期。

这个卫怀君蛮惨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是个亡国之君。

当了三十年的弱国君主,前往魏国朝觐魏国先王、魏安釐(xi)王的时候,被抓起来杀掉了。

原因很简单,魏王要立自己的女婿做卫国国君,好让卫国真正属于魏国。

而那个女婿,也就是现在的卫君,子南公明(实际名字无考)。

老管事叫张肖,六十多了,一直跟着卫怀君的。

后来主人身死,主人的弟弟上位,张肖就去服侍新君。

他也没什么怨言,朝不保夕这种事,在这乱世很平常。

自己的安生才是唯一要坚持的东西。

“先君走了……”张管事闭目一想,“十七年了,临去魏国前还跟我说,很想念青禾团的味道,不知此去之后能不能再吃到了,唉,他那是知道自己有去无回啊……”

“所以这个青禾团到底是……”荆轲想了想,“我听人说是青色的。”

张管事点点头:“的确是青色,很新奇,口感柔软黏滑,感觉像是用稌米做成的,先君在时,每每宴请,还总会差人来买上几十盒,给各地来的宾客尝个鲜,当时文信侯还没到濮阳来抢风头,卫国国君虽说不受人重视,但至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被世人淡忘,唉,真是——”

“咳,呃咳。”

韩非假咳两声打断他的感叹,像这样在背后议君,也是被他所不齿的。

张管事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舌了,立即息声。

他又瞪了一圈同行的小随从,就当作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见韩非吃完了正在擦嘴,他便带人过来作揖道:“韩子,既然吃完了,就请随我等回府吧,今晚沐浴歇息,君上为先生备好了行路的车马,明日一早,先生便能启程。”

韩非坐在榻边穿上鞋,摆摆手:“我自己有马,不、不劳费心。”

张管事欠身做请,准备引他出门。

韩非走了两步,摸摸腰带,又转身回来问向荆轲:“饭钱多少?”

荆轲笑了笑:“既然先生是韩子,那这顿就当我请了,不要钱。”

韩非才不理这话,从大袖子里掏出小钱袋,认认真真倒出一小把韩国布币。

往柜台上一放:“这些应、应该够了,多谢招待。”

“那小店就收下了,多谢先生关照。”

韩非刚要转身,又回过头来说道:“《五蠹》,记得找来看。”

荆轲点点头:“一定。”

韩非荡了下袖子,昂首朝门口走去。

张管事在前一路作请,几个随从跟在后面,排场很大。

就在韩非朝门外迈脚的时候,荆轲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追了上去。

“先生请留步!”

……

“好吃?”

段灵儿拿着一片两掌大的方木片,不解地看向荆轲。

这方木片上写着“好吃”两个字。

“你拦住韩子,就是请他写这个的?”

荆轲点点头:“是啊,这可是韩非的真迹,他给青禾轩提了字,咱们就把它挂到墙上,让大家看看,大名鼎鼎的韩子都说我们好吃。”

“可是‘好吃’也……太简单了吧,你让他这么写的?”

“我哪儿要求的了他?我只说了请他写一句话,来表示青禾轩的东西好吃的,以后要作为一个招牌,他就写了‘好吃’,多耿直。”

“可是……”段灵儿看看木片,又反过来看看,“光有这两个字,别人要怎么知道是韩子写的?”

荆轲眨眨眼睛,灵儿也眨眨眼睛。

两人像是噎住了一样半天没出声。

气氛一片寂静……

后来,荆轲到木器行定做了一个雕刻着云纹的木框。

把“好吃”木片安上去,挂到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又在旁边钉了一个小木牌,打了个箭头指着“好吃”二字。

旁边写着:韩非写的。

……

小白条急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狗窝。

不然它总是要跑进鸡窝睡觉,还压碎了鸡蛋,弄的一身蛋液。

然后又被段禾苗抱在怀里,沾的他衣服上也脏兮兮、臭烘烘的,回家还要被母亲嫌弃。

荆轲就找来一些木杆木板,给白条修了一间豪华茅草屋。

茅草顶、茅草铺、有食盆、有水碗,还带独立小院的那种。

至于青禾变法的方案,荆轲和段灵儿两个人又在夜里做了进一步的讨论。

在书房。

旁边还有个段禾苗。

三人围着两只小油灯,还挂了五六个轻纱萤囊小灯笼。

盈盈闪烁,点点温馨。

禾苗趴着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桌。

两人对着一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眉头紧锁。

这些都是段家的藏书,每一卷都用布袋装好,下面坠着标注书名的木签。

段灵儿展开一卷简,上下扫视,一边说道:“我也是以前听人说的,记不得是谁了,说是有个菜谱,记录在简牍上,既然张管事和你说的那个郑亭长都提到过青禾团,那这青禾团就应该是青禾轩的特色菜,所以啊,菜谱八成就是青禾团的方子,可到底去哪儿了呢?”

荆轲看得眼睛都要瞎了,用力揉揉,打个哈欠:“都说了菜谱丢了,那怎么会在家里的书架上找到,这都什么啊……”

他翻翻木签,凑近看看:“《月令》、《日书》,哟,《吕氏春秋》,呵,这么多,都是《吕氏春秋》,父亲他看么?估计就是买来当摆设的,唉,说真的,别找了,菜谱肯定不在这里。”

段灵儿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啊,可问父亲他又支支吾吾说不知道,那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没有试着问问母亲?”

“问了,她说‘问你爹去’。”

荆轲苦笑一下,把手上的简牍卷卷好,收进袋子。

又想了想,望了一圈屋子,试探地问道:“你说……耶耶的屋里会不会有?”

段灵儿抽了下眉毛,显然,“耶耶的屋”这种说法让她不太舒服。

而这间屋子在翻新过后的名字叫作“书房”。

就是现在呆的这间。

她摇摇头,也开始收拾竹简袋子:“你之前也说了,青禾轩的落没跟什么菜谱没有直接关系,而是跟经营的人有关,所以不要管那个团子了,你不是说要弄新菜式的么?还有那个掌荤的厨子,什么时候去找?”

荆轲托着下巴想了想:“菜式要弄新的,青禾团的方子也要找,你想,像张管事和郑亭长这样的老濮阳人,隔了二十多年还能记得青禾轩的味道,这该是多好吃的东西啊。

“而且,既然他们知道,那别的老人没准也会知道,我看霍老就说不定吃过,诶,关于这点,父亲是怎么说的?就算方子没了,他至少也该知道个大致做法吧?”

段灵儿蹙眉朝父母主屋的方向瞪去一眼:“他要是知道就好了,但凡他能对家业上点儿心,青禾轩也不至如此啊。”

荆轲低声道:“张管事说过,他以前在店里见过少年时的父亲,说他总来帮忙的,而父亲现在这种不知不管的态度,你说……”

他靠近段灵儿,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会不会在隐瞒什么?”

……

第39章 臭小子狡猾

与此同时,主屋里的段家夫妇俩也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神情严肃,气氛压抑。

段夫人缓缓扇着扇子,眯起眼睛狐疑道:“你说……灵儿是怎么知道青禾团的?按说平日里与她来往的人中,应该都没有那样年纪的人吧?”

段然靠在凭几上,摇摇头:“那可难说,青禾团当年是多风靡的东西,年纪大的总会有点印象,再无意说道两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灵儿听了去。

“而且我大父就是靠它起家的,当时国君还是卫平侯哩,点名要吃青禾团,我们家原来在城外那几十亩田,就是他赏的,种粮食酿酒,种鼠曲草做青汁,唉……如今那田早已是别人的了……青禾团也……”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缩着脑袋偷偷瞄了一眼夫人。

眼里带了些埋怨,被段夫人逮了个正着。

她大扇一拍,拍在段然肩上,怒声道:“你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怨我不成?”

段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年是谁死乞白赖地要跟我好?又是谁花言巧语哄着上了我的榻?若是没有点像样的东西,就凭你们老段家那点儿家底,你又怎么能娶到我?要不是看你老实,模样也还算讨喜,我都懒得正眼瞧你。

“我们即墨王氏可是一等一的海商,专做王族的生意呢,几代兴盛,想迎我做正夫人的王公贵子排队都能排到城门外面去,要知道,那齐王宫里也是来了人的。”

段然连连点头,满脸认同:“是我的福气,我真是……唉,太走运了,能被夫人挑上,还能和夫人生儿育女,共此一生,夫复何求啊。”

心里却道:王家后来不也是不行了么,你父亲都沉海里去了啊……

段夫人被她捧得消了点气,轻哼一声转过脸去,盯着明明灭灭的烛光若有所思。

段然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挠挠手背,那里被蚊子叮了一个包。

既然不知道说什么,那就来做点什么吧。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夫人,小声问道:“夫人当年……真是看我老实么?难道不是因为我……嘿嘿……”

段然说着慢慢靠近她……

“去!”

段夫人心情不好,扬了下扇子赶他,“别来恼我,烦着呢。”

段然愣了愣,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开,打算出屋去方便一下就回来睡觉。

沿着走廊转个弯,远远看见荆轲和段灵儿并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荆轲身后还背了个熟睡的段禾苗。

段然连忙后退两步躲了起来,在拐角后面露出小半个好奇的脑袋。

眼睛睁得圆圆的,心也拎得紧紧的,屏息凝神关注着养子和女儿的一举一动。

荆轲老是用下巴蹭肩,短短一路已经蹭了好几次。

段灵儿便问:“你怎么了?”

他背着禾苗转过来:“被咬了个包,嗯……”又蹭两下,“抓不到……”

“我看看。”

灵儿绕到他另一侧,盯着他的右边下颌,笑道:“真的呢,好大一个。”

“应该是刚才在书房咬的,老有一只花腿蚊子绕着我飞,这种蚊子最恶毒了。”

“你别动啊,”段灵儿伸上手,“我帮你挠挠。”

荆轲笑了笑,低下头给她挠:“嘿,痒痒。”

段然藏在阴影里,揪起小眉毛,凶眼瞪着荆轲。

心道:哼!臭小子狡诈,这招我也对夫人用过。

段灵儿帮他轻轻挠了两下,放下手。

荆轲又道:“一会儿又要痒了,帮我掐个十字吧。”

“你啊……”她浅笑一下,认认真真在他的蚊子包上用指甲一横一竖划出一个十字。

“嗯……”荆轲眯着小眼儿,感慨一声:“舒服。”

“你在屋里熏点蒿草,蚊虫就不会来了。”

荆轲想了想:“我屋的蒿草用完了。”

“我那儿还有,一会儿来拿吧。”段灵儿停了停,“其实……把蒿草、藿香和银丹草这些装进小袋,常佩在身上,就能驱蚊了。”

荆轲笑道:“那不就是香囊么?”

灵儿轻点一下头:“是啊……”

他低头看看她腰上的香囊:“你那有多的吗?借我一个吧,我都快被蚊子叮肿了。”

“……”段灵儿忽闪一下睫毛:“你是真不明白?”

借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香囊啊。

荆轲眨巴着眼睛:“我要早知道那些能驱蚊,就不会被咬得这么惨啦。”

“……”

这会儿来了两只讨厌的大飞虫,绕着荆轲耳边直转,就是不理段灵儿。

“又来了,”他甩甩脑袋,“呃啊……”

段灵儿挥手帮他赶了两下,从腰间解下那只檀红色的精绣云纹小香囊。

慢慢拎到荆轲眼前:“这里除了我刚才说的几种草药,还加了杜衡和艾草,你……”

他轻嗅两下:“好香啊。”

灵儿低下头,把香囊往他衣襟里一塞:“暂时借你,等你去市集买了男子用的,这个还得还我,不是送你的,明白么?”

荆轲傻傻地笑笑:“好的。”

段然贼兮兮伸着头,猫腰扒在拐角后面。

一脸老父亲的担忧:这怎么就送上香囊了?看来夫人担心的没错。

阿轲这个坏东西!装傻充愣地想拐我灵儿!

阿云此时正好从段然身后经过,见他贼头贼脑的很猥琐,便高声问道:“主君怎么在这儿?”

段然吓了一跳,暴露了。

磕磕巴巴“嗯”了两声,冲阿云挥挥手:“走吧走吧。”

荆轲二人闻声望去,见是父亲,便过去问候,彼此还刻意分开了一点距离。

两人齐声道:“父亲。”

段然清清嗓子,摆出端重的架势,背起手:“嗯,还没休息?”

段灵儿轻声道:“这就回去了。”

他又看看荆轲,看向后面的段禾苗:“小禾睡着了?”

荆轲点点头。

三人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段禾苗睡得很熟,张着嘴,口水洇上荆轲的背,鼾声嫩嫩。

段然想了想:“我看你们方才是从书房过来的?”

“是。”

“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段灵儿叹了口气:“找青禾团的方子啊。”

段然皱眉道:“不是说过早就丢了么?怎么还在找?这么晚了,你俩共处一室合适么?”

“怎么了?”段灵儿蹙眉反问,“不是还有小禾么?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

家里的女人一强势,一家之主立刻就怂了下来,不管对方是夫人还是女儿。

段然勉强地笑了笑:“不是担心啊,就是……”

他又看看荆轲,想让他帮忙说两句。

荆轲耸耸肩,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帮不上话的。

段然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很晚了,阿轲也要休息的嘛,你们天天在店里忙,晚上还要看书,这怎么还……带上小禾了你看看。”

他说着,有些疼惜地摸摸儿子熟睡的小脸蛋。

手上沾到点口水,偷偷抹在荆轲背上。

段灵儿欠身道:“我们这就把小禾送回去了,父亲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就往房间走,荆轲和阿云分别向他道过晚安也跟了过去。

段然背起手,神情忧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这青禾团的方子,你们找不到的,世上已经没有了。

第40章 男人兜不能空

青禾轩在门口挂出了招厨子的牌子。

上面还用红框框出“工钱很高”四个字。

来往路人停下看了一眼就继续匆匆走开,大部分都不是专门的厨子。

荆轲从阿山那边了解到白马阁的厨子至少是二十钱一天,帮厨和伙计是十五。

而最好的掌荤大厨最高能有五十钱。

根据个人能力,开价二十到四十钱算是相对合适的范围。

目前阿山在青禾轩是十钱,阿让打杂的,八钱。

所以阿山觉得这边开价寒碜,连服劳役的人一天都有八钱呢。

如果不是提供食宿,那真的就没人会来。

不过现在有钱啦。

还掉齐大锤之后,减去日常开销,段灵儿这边还有一万三多一点。

她给阿让涨了工钱,直接上二十。

而阿山这边,他欠着账,要白给青禾轩干上一整年,工钱跟他没关。

但怎么也得有些日常开销,况且他弟弟阿水还是个瘦弱的童工,需要长身体、做衣服,最好还能认点儿字。

段灵儿就也给阿水开了二十钱一天,还让段禾苗放学之后来这里教他识字。

荆轲的吃喝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店里。

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段然找人给做,吃穿不愁,但也没有积蓄。

眼下店里缺一个掌荤厨子、一个伙计和一个帮厨。

他就干脆自己先当那个伙计,跟段灵儿只要十钱一天的工钱,也算是个生计。

“什么十钱?跟我见什么外?”段灵儿摇了摇头,“箱子里的钱有你的一份,没有你就没有这钱,想要了就来跟我拿,多少都可以。”

荆轲点点头:“那好,先给我一千。”

段灵儿顿时蹙眉道:“你要一千做什么?”

“诶?不是说要多少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啊,但你得告诉我干什么用?花在哪里?再说,你平时没钱不也过得很好吗?要什么家里都有的。”

“话虽如此……”

荆轲心里苦。

这么说来,我每次花钱还都得跟你要,你这不就是不想给我么。

虽说钱是不缺的,但钱不在自己这儿啊。

荆轲想了想,觉得不能被她这么压一头,要宣誓主权。

一旦这次妥协,以后想要翻身就很难了。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男人兜不能空,你也说了,那箱子里的钱本就有我一份,所以我要我的那一半有什么问题?再说,我堂堂男儿,总来找你一个姑娘家要钱花算怎么回事儿?你养我的吗?”

“你!”

段灵儿一时语塞,屡屡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开口。

只得叹了口气,带他回屋拿钱:“跟我来吧。”

荆轲确信她是被最后那一句话给噎着了。

段灵儿其实乐于听到别人谈论她和荆轲的关系。

既想保持暧昧,又坚持以兄妹的名义去否定。

荆轲隐约感受到她这种微妙的复杂情绪,知道她对自己犹犹豫豫的。

两人似乎可以更进一步,但灵儿应该是还没做好准备。

或者说,还没准备好跟旁人公开。

二人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光是出去一夜未归就引起母亲那样激烈的质问。

更别说真有什么事儿,段夫人估计是会闹到拆房子的。

虽她平日里看起来都是顺着女儿的脾气,但在婚姻这种大事上,一定不会让步。

昔日富甲一方的即墨王氏如今落没了,段夫人不甘心,还想等着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哩。

而以段灵儿这么要强的性子来看,母女两人免不了正面冲突。

到时家里不是鸡飞狗跳,就是水深火热。

荆轲便也不去贸进,他担心自己会触发这个矛盾。

也更担心自己的唐突会把本就迟疑的灵儿吓退,那样就很难挽回了。

如果想要和段灵儿保持这种淡甜关系,就要将它维持住,不要试图进行太大的改变。

直到日后出现一个强大的外力……

此时,段灵儿看着荆轲开开心心从自己屋腾出一个空箱子来装钱,忽然问道:“你的男子香囊去买了么?”

“呃……”荆轲一边装钱一边说,“还没,那不是没钱么,现在有钱了,一会儿就去买,你若是需要香囊驱蚊的话,这个就先还你。”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买了新的,旧的你就留着吧,好几天了,反正也快没有气味。”

荆轲偷乐着点点头,转念一想:“诶?你既然去买了新的,怎么不帮我带一个男子的?也省的我跑一趟。”

他的小算盘打得很美:这样就可以又蹭一个段灵儿送的香囊了。

灵儿就像看穿他一样,轻哼一声:“你不是堂堂的男儿嘛?自己的东西,自己去买啊。”

这话听着有点赌气,荆轲停下手,慢慢转头去看她。

见她抱臂倚在屏风边,微噘着唇,有点嘲讽的意味。

模样冷俏,神情傲娇,额边落下两缕发丝,轻轻飘动一下。

视线又落到她唇上,荆轲心里一阵酥麻。

唉,真要命。

“看什么?”段灵儿蹙眉问道。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脱口而出道:“灵儿好看。”

她躲闪着眼神,摆摆手:“钱、钱数好了么?你……在我屋里呆太久了。”

“哦。”

荆轲老老实实转过脸,闷头数钱串。

灵儿轻瞥他一眼,嘴角微扬。

荆轲拿了五条“大肠”,合上箱盖,拍拍手:“我只要五千,剩下来的八千你留着。”

段灵儿公事公办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的箱子锁好。

荆轲看着这把挂锁,想到小密室里段然的那些箱子,以及箱子里可能藏着的宝贝。

他往门口望去一眼,见外面没人,就小声说道:“马上要找新厨子,工钱低不了,厨子一来,再加上食材和油灯柴火这些耗材的成本,这两箱钱就只够撑半年的,还要交税,到处都要花钱,更别说我做的那些宣传方案,完全就是烧钱,所以……”

他蹲下身,拨了拨钱箱的挂锁。

段灵儿当即明白,她点点头:“那你看什么时候再去弄?”

荆轲想了想:“一个月之内,你知道父亲把钥匙放在哪里么?”

她摇摇头:“不知道,而且我觉得……钥匙在母亲那里,她对这些向来看管得严,会更难拿。”

荆轲叹了口气:“算了不找了,我们自己开。”

“像上次你开门锁那样么?”

“没那么简单,先给我看看你这锁的钥匙。”

灵儿从贴身小锦囊里拿出钥匙,蹲到他身边,在锁上比划一下:“这种街面上的锁都是圆孔,而父亲那种……你上次也看到了吧,是细长的方孔,应该是找人做的,怕是没那么轻易能开。”

荆轲接过钥匙,插进锁孔,“啪”的一声开了锁:“试试吧,只要工具趁手。”

第41章 三个厨子

荆轲这天上午都在市集闲逛,从东市逛到西市。

主要是逛卖盒子和锁具的店,他在找跟段然宝箱上的挂锁类似的锁。

不过就像段灵儿说的那样,现成锁具的锁孔大多样式简单,远没有段然的那几把小锁精致。

现成的这些,钥匙结构很单一,铜杆上一到三个小匙板。

位置、间距看起来也差不多,没准一把钥匙能开两把锁。

一个上午看下来没见着段然同款的,全是大街款。

他也跟掌柜们做了些打听,常有人来定做结构复杂的精巧锁具。

他们甚至会自带材料,都是质地坚硬的金或者锡。

这些锁由巧匠精心设计,内部构造非常复杂,光做就要花上大半个月,世间也仅有一把匹配的钥匙。

看来自己开锁难度不小,然而相比之下,去母亲那里偷钥匙的难度应该更大。

荆轲往青禾轩走着,决定休息一下再继续去找细巧的工具。

刚才路过一家卖金属小件的店,里面有耳扒子、小锉子之类,还有一些尖头的个人护理小工具,应该可以凑合着试试。

荆轲回到店门,门前飘下几片落叶,配合空空荡荡的大厅,不免心觉一阵凄凉。

自从上次店里被齐大锤他们闹过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也就孙夫人几人来过两三次,再有就是韩非那一次。

其他的客人在收了段灵儿的赔礼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昨天先后来了三个应聘的厨子。

荆轲就让他们做几道拿手菜,从切菜、杀鸡,到掌火、烹调全要展示一遍。

第一个人杀鸡割了自己的手,怪鸡不好,怪刀口钝,还要荆轲给他喊医来包扎。

第二个人不会生火,光说自己会做菜,会做美味可口的野鸭汤。

说灶火都是别人给他弄好的,叫青禾轩找个帮厨给他。

荆轲就说不会生火还做什么厨子?

那人态度也很强硬,不给生火不做菜,转头就走。

第三个人做了一盘炙鹑,相当不错,在院子里的烤棚做的。

从杀鹑、拔毛、放血、掏下水,到生火、烤制、调味、切片,都一个人完成。

还用丁香、肉桂和甘草拌出了混合调料来入味。

以豆酱、鹿肉酱和别的什么酱调出了鲜美的烤酱。

吃上一口飘飘欲仙,心里美滋滋的。

他对工钱的要求也不算太高,要四十钱一天。

段灵儿当场就准备拍板,荆轲说要再考虑考虑。

那人咳嗽咳得很凶,是边咳边做菜的。

身形消瘦,面带菜色,也许有肺疾,看起来是病了很久的。

虽然他也有意识地避让,注意不把口沫咳进菜里。

但那种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的恐怖动静,让荆轲不得不心生拒意。

不过那盘烤鹑真的很好吃,荆轲就先给了四十钱,让他病好了再来。

今天到中午都还没人来应聘,更没有客人。

后厨开了火,飘出清淡的面汤香味。

青禾轩的工作餐都是汤饼,黍米做的宽面片。

阿山很有一手,丢一块小羊骨熬汤,放些菜叶佐料,普通的汤饼就能多些鲜香,再加上豆子、酱料和小鱼干,一顿中饭简单又好吃。

但他的手艺也仅限于这种舒服的家常菜,要弄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特色大菜,着实还差很多,所以必须要新招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厨。

小白条有次趁着深夜,溜进厨房把里面造得一塌糊涂。

菜篮果盆全都没能逃过一劫,它还钻进灶膛弄得一身炭灰,最后在一口锅里嗷嗷叫了一夜,到天亮才被人发现。

果不其然被阿山呵斥了个狗血淋头,还拿着菜刀教育它半天,然后白条就再也不敢进厨房。

之后就总是围在厨房门口打转,看不见吃不着,闻两鼻子也是过瘾的。

此时屁颠屁颠跟着端面的阿山来到大厅。

见荆轲回来了,哈吃哈吃吐着舌头跑过来,绕着他嗅嗅,分析他身上的气味。

段灵儿坐在柜台后面,支着下巴想心事。

荆轲都走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发什么呆?”他敲敲台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饭了,过去坐吧。”

灵儿回过神,点点头:“嗯。”

他们两人一桌,阿山阿水和阿让一桌。

刚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饼,段禾苗和吕仅就跑跑跳跳着进来。

原本禾苗在中午都是回家吃的,有了吕仅这个新朋友,就总带来蹭饭。

段禾苗一进门就来抱小白条,把小狗放上榻。

“小禾,”段灵儿蹙眉道,“说了多少次,吃饭的时候不要玩狗,把它放地上去,洗了手再来。”

段禾苗眉头一拱,委屈地“哦”了一声,抱着白条下榻。

转念想想,又对姐姐抗议道:“小仅也总把白条抱上榻啊,你怎么就只说我一个人?”

段灵儿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开始还嘴了?

她看着吕仅说道:“小仅是别人家的孩子啊,你姐管不着。”

荆轲偷笑两声,吸进一口汤,被灵儿轻瞪了一眼。

吕仅乐呵呵的,拎起手里的水囊:“这是羊酪浆,我从我钱小娘那里拿来的,给白条喝。”

荆轲点点头:“很好啊,先放边上吧,你俩去洗脸洗手再来吃饭,吃完饭再玩狗啊。”

两个孩子答应着跑开,无比顺从。

段灵儿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问向荆轲:“他们怎么那样听你的话?”

他笑了笑:“孩子嘛,先哄再教,他们才听得进去啊。”

话音刚落,一小队游徼在门外停下。

领头的是游徼长王世,他驻足看了一眼门外的牌子,独自进门,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大厅。

原本还说说笑笑的午饭时间瞬间安静下来,大家同时转头看去,心下惴惴。

连小白条也不再玩闹,静悄悄躲到柜台后面露出一只小眼睛。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他放下筷子,起身下榻,朝王世作揖道:“官君是来用餐的?”

王世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看不出情绪。

不过此时犹豫了一下,瞥了眼大家的汤饼,问道:“这里在招厨子?”

荆轲点点头:“是。”

猜测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难道这个木头人改行了?要来当厨子了?

王世又问:“工钱多少?”

“具体的要面谈,还要看厨子的本事,官君是为别人代问的,还是……”

“帮人问的,他下午来,你们准备一下。”

他放下这句话就掉头走人,不再多说。

荆轲目送他出门,直到游徼小队离开之后,才回到案边。

隔壁桌的阿山他们一头雾水地看过来,荆轲摆摆手:“先吃饭。”

段灵儿问道:“什么意思?他要介绍个厨子来?”

“听起来是的。”

“可为什么叫我们准备一下?难道不该是厨子准备么?”

荆轲耸耸肩:“谁知道呢,下午再看吧。”

第42章 韩非的小迷妹

荆轲原本想在下午去找开锁小工具的。

就因为王世的一句话,在店里一直等到快傍晚,其他店铺都准备关门了。

两个孩子也把功课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带着小白条在后院儿给阿水上习字课。

荆轲和段灵儿一起看《五蠹》来打发时间。

韩非让他看,他就去书坊买来。

这个时候的书籍全靠手抄,普通人家没有正经书,识字的也不多,能有一套黄历一样的《日书》就不错了。

濮阳城有一座专门给贵族富人家抄书的书坊。

是吕家经营的,里面坐了一屋子的抄书人,天天从早抄到晚。

其中很多都是五年前参与编写《吕氏春秋》的门客。

书坊几乎囊括了世上能称得上名的所有书。

有人出钱买,他们就找出母版分工抄一份。

当下最热门的是《吕氏春秋》,全书二十六卷,二十多万字。

总共有四五百卷竹简,非常壮观,非常贵。

一般人不买全的,也买不起。

只单独买其中最有名的几卷,放在家里就足够充面子了。

其他《诗》《尚书》《春秋》之类的也有,还有各家学派的语录和著作。

近两年,韩非的文章在贵族、士子间广泛流传。

秦国靠法家崛起,对山东六国形成碾压之势,效果显著到令人眼红。

六国人都看在眼里,所以也就来研究研究这个法家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然而看着看着,世人的关注重点就从韩非的理念转移到他斐然的文采之上了。

文锋犀利,立意明确,用清晰的条例和生动的寓言,来阐明一个个深隽的哲学道理。

贡献出了“自相矛盾”、“守株待兔”、“滥竽充数”、“老马识途”这些流传千年的、耳熟能详的经典成语。

“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荆轲默念着点点头,“原来是出自这儿啊。”

“多钱善贾!说得真好!”段灵儿感慨道,放下自己读的那卷,凑到荆轲旁边,“哪儿呢?我看看。”

“喏。”荆轲指出这行字。

段灵儿点点头:“这就是在说我们啊,只有本钱多了,有底了,才能做好生意。”

荆轲想了想,找出另外一卷,上下扫视两眼,拿给灵儿看:“这句也是在说我们呐,我们这样做生意的商工之民,是五蠹之一唉……”

灵儿蹙眉接过竹简,捧在手里细细读了起来。

只看过这一篇文章,她就已经成了韩非的小迷妹,此时不信韩非写的东西是在批评自己。

“不是的,你好好看啊,他写的是积累奢侈财产、囤积奇货、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的人,我们哪里奢侈了?我们快要倒闭了啊,普通生活都难以为继,就不能做点生意挽救一下吗?还有这个囤积奇货,你不觉得就像……”

她忽然停下,朝前门后院各望一眼,然后凑到荆轲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声说道:

“就像吕家啊,听说文信侯就是这么起家的,哪国的粮价跌,他就去大量买进,等别的国家打仗了,粮价暴涨,再把囤积的货物拿过去卖,还卖兵器,他就是投机,这才是蠹虫呢。”

荆轲笑了笑:“没错,但这也是一种本事,要讲究技巧和运气,更要有一种敢于承受风险的勇气,即使做了,也不是谁都能成功的。

“况他当年也是孤注一掷啊,只要走岔一步,都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能做秦国两朝丞相的人,怎么能单以一句囤居就说他有害?”

段灵儿想了想:“嗯……话是这么说,但做生意,是因为别人需要买东西啊,韩子怎么就说商工之民有害了呢?”

“因为像吕不韦这样巨大的成功会引起别人效仿,既然囤货倒卖可以挣大钱,那还种什么地、打什么仗?都去做生意就好了。

“而吕不韦只有一个,他的眼界、野心和能力全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大多数,都只是为了钱和更多的个人利益。

“文章里也说了,现在很多人有了钱,就想要身份,向君主身边亲近的侍臣行贿托情,用钱买官爵,国家卖官鬻爵,这国家就烂透了无药可救啊,被韩子收进五蠹也不无道理。”

段灵儿听得认真,蹙紧眉毛点点头:“这样啊……”

“虽说五蠹固然有害,但那是韩子作为法家一家来看待问题的角度,世上那么多人,人又是复杂多变的,不能总是拿一种固定标准去衡量,而且法律是人定的,怎么能说它就一定准确完善的呢?法律也会偏颇落后的……”

荆轲说着,朝门口看了一眼,摆摆手:“唉,先不说这个,这太阳都要落山了,那人还来不来?王世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段灵儿没接话,撑着下巴望着荆轲,她已经完全被他的话音吸了进去。

此时默默说道:“阿轲啊,这些话……你有空再跟我多说说吧,我还不知道你会有这些想法呢,以前怎么都不跟我说?”

荆轲用一根食指挠挠脸:“呃……嗨,这些啊,拙见拙见,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你要是有什么相左的意见呢,提出来也好,保留不说也好,如果你想找我聊聊,我都奉陪到底的,促膝谈心什么的也行啊,关键是……嗯……促膝……”

“嗯?”灵儿稍愣一下。

他赶忙摇摇手:“呃不不不,是谈心,谈心最重要,是思想上的交流嘛。”

段灵儿笑着点点头:“好。”

“天色不早,”荆轲一边收拾书卷一边说,“我们不管那人了吧,是他自己失约。”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拖拖拽拽的动静。

“哎呀我不去——你松手!”

“我跟人家说好了下午来,你都磨蹭到傍晚了,现在必须得来!”

第二句是王世的声音,他好像把谁给带过来了,两人正在门口纠结。

荆轲闻声出门查看,见王世抓着一个络腮胡大汉,正在把他往门口拖。

那大汉还有点往下赖的样子,像是很不情愿。

两人看到荆轲出来,同时松了手,尴尬地笑笑,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向来一本正经的王世此时便装打扮,满头大汗,看样子是费了老劲才让这人过来的。

大汉圆脸小眼,头大身窄,微挺着酒肚。

虽然长了一脸粗犷的胡子,但笑起来阳光憨厚。

荆轲也冲他笑笑,向二人作揖,问道:“请问这位就是官君说的那人?”

王世喘了口气,点点头:“内兄苏嘉,原是赵王的尚食令。”

“尚食令?”荆轲反问道。

苏嘉摆摆手:“唉,就是大厨,很大的那种。”

第43章 赵王的首席大厨

尚食是负责君主饮食的部门。

尚食令,就是君主的首席大厨。

原先是厨子,做的好,升官了做行政,就成了尚食令。

苏嘉是赵国人,去年赵国发生了很多事情,让他不得不离开赵国。

赵国攻燕国,秦国趁机攻赵国,秦王派出王翦、桓龄和杨端和分头进攻,连拔赵国九城,赵国国土就又缩小了一点。

同年,国君赵偃去世,史称赵悼襄王。

这个人最有名的事就是听信谗言弃用廉颇,才有了后世那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的儿子赵迁继位,现称赵王迁。

这人的母亲是个娼,非常得赵先王宠爱。

还废嫡立庶,废了德行优良的太子赵嘉,改立这个品行不端的赵迁为太子。

至于他怎么个不端,苏嘉就是中招的那个。

菜不合胃口,赵王迁喊来尚食令苏嘉问话。

苏嘉尝了一口,觉得没问题,就说:“这是按照先王的口味做的,如果陛下不满意,那微臣立刻命人重做。”

赵迁挥挥手:“不必了,你就随先王一同去了吧。”

就这样,苏嘉被下了狱。

他很清楚,赵王迁故意找他麻烦,因为他跟赵嘉同名了。

长兄不好杀,就杀个跟长兄同名的厨子吧。

后来有人帮他求情,这才从枭首换成流放。

苏嘉在流放途中逃跑,来卫国投奔妹妹妹夫一家。

而他来到卫国没事做,整天游手好闲。

已经在王世家蹭吃蹭喝小半年了,他又能吃能喝,着实是他们家的负担。

卫君府和其他大户人家又不缺厨子,所以王世一看到青禾轩门口的牌子,就赶紧进来询问。

此时店里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一起围观这个赵王的尚食令。

听完王世对他的介绍,荆轲连连点头:“好啊,能给赵王做菜的大厨肯定很厉害,来我们这儿倒是屈就了,不知苏兄对工钱有什么要求?”

王世说道:“寻常就行,只要他能有点事情做。”

“不行不行,”苏嘉连连摇头,“我以前是拿俸禄的,一年六百石呢,你这儿付不起的,我走了。”

“诶!”荆轲和王世同时拉住他,把他拉回座位。

荆轲笑了笑:“苏兄毕竟是在王宫里当差的,身价低不了,这个我们懂,先不管我们能不能出这个钱,苏兄你先开个价,只要我们觉得合理,就一定会满足你。”

苏嘉摇摇头:“你们这家我经过几次,生意惨淡啊,肯定都是在贴钱的,能养这些个伙计就已经很难了,再多一个都养不起,你这都没有客人啊,我做菜给谁吃?”

段灵儿暗中戳了下荆轲,使了个眼色。

荆轲便对王世和苏嘉说道:“你二位先坐,我跟东家去商量一下。”

等他两人走去后院,王世小声对苏嘉说:“内兄,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没人会轻易丢下饭碗,整个濮阳城只有这家在招厨子,你就算自己不愿屈就,总也得为内子和两个外甥想想吧,我是不拿俸禄的,工钱每日按斗算,要养活一家已经很勉强,你再这样呆下去,我们家可真的……唉……”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再继续。

苏嘉挠挠头:“不是我不想啊,你一说这个青禾轩我就知道不靠谱,没有客人哪来的钱赚?我就算做炙龙肉也没有人来吃……”

前厅两人嘀嘀咕咕,后院两人也在咕咕嘀嘀。

段灵儿一路拉着荆轲胳膊,到了后院还不放手,就这么有意无意地挽着。

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她小声说道:“我刚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他一年六百石的俸禄,若是按一石五十钱来算,这样一年就是三万钱,平均下来每天八十多,你觉得怎么样?”

荆轲想了想:“贵是贵了点,但白马阁最好的掌荤厨子也要五十钱一天,这人是宫里的首席大厨,尚食令,身价在这呢,这样一算,我倒觉得还可以接受。”

“那我们……给他开多少?一百?”

“不不,他肯定也会在心里算,不能太高,但也不能低于八十,我们就先给他八十,然后再谈。”

段灵儿轻轻点头:“可以,不过这样钱就紧了,父亲的宝箱……要尽快,一个月时间,如果还是打不开,我想好了,我就找个锤子把锁砸了。”

荆轲无奈地笑笑:“不要这样暴力,我会想办法的。”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段灵儿又拉回他,叹了口气:“阿轲啊,我们这样做……父亲母亲若是知道了……”

他挑起眉毛:“刚才是谁说要把锁给砸了?还说的那么凶,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毕竟只是说,还没有真的要做,万一……我们偷卖了父亲的东西,花光了钱,还挣不到钱,竹篮打水,这一切就都白费了……”

段灵儿低下头,她压力不小,又是一声叹息。

荆轲轻拍她手臂,鼓励道:“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只有看到青禾轩经营好了,赚到钱了,有实实在在的、可以握在手里的成绩,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无可挑剔啊,谁叫他们没有能力挣钱嘛。”

他说着伸手空抓一下,段灵儿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对,青禾轩的命,握在我们手里啊。”

“嗯,在的。”

两人对视许久,目光炽烈坚定,像是共同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决定。

他们已经看到了食客满堂、热闹非凡的青禾轩的未来。

当然还有盆满钵满、装满铜钱金饼的小金库。

“好了,”段灵儿转身朝前厅走去,“继续谈吧。”

……

王世实在养不动这个大舅子了,刚才在外面一阵好劝,终于把他说动一点。

见两个东家回来,苏嘉便说道:“要请我,你们可得想好,不管店里有没有生意,这工钱可要照付。”

荆轲点点头:“这个苏兄尽管放心,怎么招来客人是我们的事儿,工钱绝不少你的,但我们总也要了解了解苏兄的真本事吧,不如你先做几道拿手好菜,大家一起尝尝,也好让我们决定一下拿什么做招牌。”

“这个好办,”苏嘉摆摆手,随即伸出一根手指,“一天一百钱,少一厘都不干。”

王世拽他一下袖子,低劝一句:“内兄。”

苏嘉摆摆手:“你别管。”

荆轲笑了笑:“八十。”

苏嘉摇摇头:“九十九。”

“八十。”

“九十八。”

“八十。”

“唉呀,”苏嘉啧嘴道,“我已经让了两步,你这人怎么这样较真?还要不要招人?”

荆轲想了想:“这样吧,如果你同意八十钱日结,明天就上工,明天下市你就能拿到钱,干满一年,我给你涨到每天一百二,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接受,那我也不一定非要用赵王的尚食令,只要花六十去白马阁挖一个五十钱的厨子来也能做的不错。”

王世又拽拽苏嘉,在他耳边虚声道:“内兄,差不多得了,我家米缸都见底了。”

苏嘉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就按你说的,一年之后可得给我涨钱。”

“没问题,现在就立契。”

段灵儿当即找出方正的木片写契书,一式两份。

接着签名按指印,这赵王的尚食令就算给签下了。

荆轲看着契书,长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就只剩一个帮厨了。”

苏嘉本来准备要走,听他这么说,便回来提议道:“我认识一个小兄弟,他是庖丁后人。”

第44章 杀得一手好猪

这个庖丁后人名叫丁秋,十六岁的年纪杀得一手好猪。

当年的庖丁没姓没氏,单名一个丁字。

他宰牛宰出哲学了,被魏惠王赏识。

后人以此为荣,就以丁为氏,世代为屠夫。

传到丁秋的父母是第四代。

他们家在市集开了个肉铺,很多食肆都从他们家那儿进货。

丁家平时从农户那里收猪羊切了卖,从猎户那里收麋、鹿、獐这种大野味,也会挂卖兔子、野雁之类的小野味。

还在祭祀的时候为官府切牲牛、牲羊、牲猪,丁家是指定的解牛人。

如果有官牛老死了,也由他们家上门去切肉卖给民众,卖得的钱跟官府分成。

丁秋有个哥哥叫丁春,兄弟两人从小在家帮忙,耳濡目染,跟着父亲学得了一手好技艺。

苏嘉在游手好闲的时候认识了他们家,此时把小儿子丁秋推荐到青禾轩来给自己当切肉帮厨。

次日他们两人一起来的时候,丁秋从家里牵了一头小猪。

这个时候的小猪叫豚,大猪叫彘。(本书取现代习惯用法,全叫猪)

还不是后世那种粉粉嫩嫩圆滚滚的,而是皮糙肉厚灰灰的。

这小猪一进门,小白条就从后院冲过来对它狂吠两声。

然后拼命嗅嗅,试图靠近。

小猪也嗅嗅它,猪狗东西很快就玩在了一起。

苏嘉把丁秋介绍给荆轲,稍作了解,荆轲便决定把他留下。

他以为这孩子要在院子里养猪,随即说道:“我们这儿还没有猪圈,也不打算养,你这猪……”

丁秋摇摇头:“东家,我不是要养猪,我是来展示杀猪的。”

他说着转过身,指指腰后别着的一把菜刀,朝荆轲笑了笑。

“……好吧。”荆轲点点头,“哦,我不是东家,这位才是。”

丁秋朝他身边看去,看到段灵儿,欠身道:“东家好,这是仍在吃奶的乳猪,二百七十钱,付了钱我就要开始杀了。”

段灵儿微微蹙眉,她还没见过杀猪,有点犹豫,而且也没准备好花二百七十钱看他表演杀猪。

荆轲有点兴趣:“先看看吧,杀完了还能做菜呢,苏兄不是也要做道拿手菜呢么?”

苏嘉点点头:“你们可有口福了,乳猪正好可以做一道宫廷大菜,八珍之一的炮豚,先烤再焖,我一会儿去买点配料,枣子、梅子、蜂蜜什么的,再弄点芦苇和草泥,把塞了香料的乳猪包裹起来,挂糊熬制三天,喷香四溢,皮脆肉嫩,蘸着酱料吃,实在是人间至味啊。”

荆轲舔舔嘴,看向地上的小猪,连连点头。

嘿嘿,别急,一会儿就吃了你。

“嗯?”段灵儿反问道,“三天?这道菜要做三天?”

“是啊,要用大火熬制三天三夜啊,不然怎么能入味?”

段灵儿觉得很不妥:“三天做成一道菜,还是宫廷八珍,你这菜要卖几钱?”

苏嘉认真想了想:“怎么也得三百钱一盘吧。”

灵儿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做的是普通人的生意,寻常人一桌菜才百余钱,这个炮豚就不用了,有没有做法简单、味道好吃,但是又不同寻常的?”

苏嘉叹了口气:“你要求还真高,我想想啊,那就做渍牛肉吧,就是把新鲜牛肉切成薄片,在酒里浸上一整夜,吃的时候配上肉酱、梅酱,也是八珍,但非常简单。”

“可牛肉不常有啊,一定要用牛肉么?”

“不是牛肉就没有那个味儿了,要不做个捣珍吧,就是把羊、麋、鹿这些的里脊肉去腱捶打,做成肉团,这个总可以吧,小秋家里都有这些肉。”

段灵儿看向荆轲,慢点一下头。

而荆轲才不想吃什么肉团,他要吃烤乳猪。

“我要吃烤乳猪,”他指指地上的小猪,“烤的话其实只用半天吧?”

苏嘉点点头:“寻常人家确实只有烤制这一道工序,烤时淋上蜂蜜,甜香入肉,那猪皮烤得脆脆的,都带着甜味呢。”

三人同时看向地上的无辜小猪,两眼放光。

而它还在和小白条哼哼唧唧地拱来拱去呢。

荆轲见段灵儿还在犹豫,便说:“灵儿啊,店里得有几道撑门面的大菜,烤乳猪、烤全猪的确当的上头牌,还可以烤羊羔,你觉得怎么样?”

他满脸期待地望着段灵儿,自己点了点头。

灵儿说道:“可是白马阁也有类似的啊,我们这样不就跟它重了么?”

“总有菜会重的,你就说葵菜炖蛋、野鸭汤这种,哪家没有?不怕重复,就看谁家的口味好,况且……”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不是还有特色青禾团呢吗?”

段灵儿欣喜道:“你找到方子了?”

“没有,”荆轲摇摇头,“但既然耶耶那辈能做出来,我们也能,总有办法的。”

灵儿轻轻点头,对他又生几分依赖。

荆轲转身就把苏嘉和丁秋带向后院,边走边说:“阿秋弟弟可以准备杀猪了,我一会儿就给你拿钱,苏兄啊,那边就是烤棚,咱们就做烤乳猪,缺什么料就提前跟阿山说,他会去买的……”

荆轲在后院忙来忙去地分派任务,谁生火、谁备料、谁准备烤架,他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段灵儿靠在门边看着,一点儿也不用她操心。

“阿轲,”她轻唤一声,勾了下手指,“过来。”

荆轲停下手里的事,欢快地小跑过来:“怎么?”

“发髻松了,我帮你弄一下。”

荆轲摸摸脑袋,摸到一绺垂下的头发,呵呵一笑:“好啊。”

随即半蹲着身子,一脸乖巧的样子,安静地等段灵儿给他整理。

她顺着编发的方向挑拨几下,把垂落的发丝塞回发髻。

又紧了紧系绳,左右看看,满意地拍拍他肩:“好了,精神。”

荆轲又摸摸后脑,腼腆道:“多谢了,头发这个玩意儿……我都不太会弄,每天就囫囵扎一下,到了下午就要散开,又得重扎。”

段灵儿浅笑道:“没事,我可以帮你,就像……就像刚才那样。”

“嗯……”

他抿了抿嘴,刚要开口,丁秋在身后喊来一句:“二位东家,我要下刀了,”

两人闻声看去,小猪已经成“大”字形地被绑在十字杆上,下面接了个放血的桶。

丁秋挥着闪闪亮的菜刀在它颈边比划起来。

小白条不安地在旁边打转,被阿山呵斥一声,闷头闷脑地钻进狗窝露出一个脑袋瞧着,刚认识的小伙伴就要这样永别了。

荆轲问向段灵儿:“你确定要看这个么?杀猪啊。”

她点头道:“看啊,就是杀猪嘛。”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有点怕的。

荆轲就朝丁秋发话道:“有劳阿秋了,开始吧。”

丁秋磨磨刀,对准小猪的脖子,又准又狠地划出一个小口,惨叫爆发。

小猪疯狂地扭动身体,只几下就没了动静。

血流得很快,丁秋已经在游刃有余地下刀剥皮了。

段灵儿皱紧眉毛,手心发凉,朝荆轲身后退了一步。

荆轲见状,轻轻牵住她手。

灵儿先是缩了一下,又觉得他的掌心温暖有力,让人踏实,就紧紧回握过去,不想松开。

那边开肠破肚,这边十指紧扣。

两人就这样看完了一场宰猪……

第45章 小巷里的刺激秘密

丁秋并不是每天都要这么杀猪。

各家食肆的大部分红肉都是去肉铺买现成的,只有鸡鸭禽类会养着现杀,因为它们可以下蛋。

烤乳猪烤的是整猪,除了掏干净内脏下水和剁蹄去尾之外,也不需要丁秋再做什么,他就洗洗手洗洗刀,准备去帮苏嘉的忙。

荆轲过去随便聊聊,问道:“你家的肉铺我曾经路过,做得挺大的,后面有个院子呢,好像还雇了伙计吧?”

丁秋洗着手,点点头:“是啊,一般都是我哥打理,父母想让我读书哩。”

“那怎么上我这儿来了呢?”

丁秋叹了口气:“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在家切肉,但是不切肉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正好苏大叔找我来,那我就来看看咯。”

“给你二十钱一天。”

丁秋擦干手:“行吧,我家伙计也就十五,我在家里干活还不拿钱呢,在你这儿总也能挣点,不过说好了,青禾轩的肉都要从我家进,给你算便宜点。”

这小子精明,荆轲笑了笑:“当然,我前一天定好,你第二天早上带过来就行。”

丁秋把菜刀往腰后一别,拍拍手望向前厅:“你这都没人啊,能赚到钱么?”

荆轲指指正在往大釜锅里焯猪的苏嘉,说道:“菜做好了,生意就来了。”

阿山找来枣子、梅子和一些作料,按照苏嘉的指示碾压成泥屑。

均匀地抹在焯好的小猪身上,腌制半个时辰。

现在还差蜂蜜。

蜂蜜要在猪皮烤至半熟、刚刚变成焦色的时候淋第一遍。

阿山便要出去买,荆轲让他留在店里,万一有什么熟客来了,他也好做点菜给招呼一下,不过可能也只有孙夫人会来。

荆轲安排好后院的事,就到柜台找情绪低落的段灵儿。

她看杀猪看得想吐,没一会儿就离开了,现在趴在柜台难受呢。

“出去走走吧,”荆轲给她倒了一杯水,“透透气。”

她蹙着小秀眉,慢慢抬起头:“去哪儿?”

“去买蜜,一会儿要用,再去看看可以开锁的东西。”

听到“开锁”两个字,段灵儿精神起来,点点头:“一起去。”

她把柜面收拾一下,轻叹一声,喊来阿让看着,然后随荆轲出了门。

……

现在已经入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

秋风里夹杂着淡淡的麦香,轻轻弥散在濮阳城中。

路上行人纷纷,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

安逸和谐的日子在这乱世显得弥足珍贵。

两人一路说说逛逛,来到那个卖小件金属的店里。

这里可以算作一家卖个护用品的商铺。

其实这个时候对个人形象的护理很讲究。

发须并非完全不能动,适当的打理和美化也是很重要的。

男人们会按照不同年龄和身份来修理胡子。

刮胡刀分剪的和剃的,光剃刀就有五种样式,剪刀有大有小,有粗剪和精修之分,还有专门拔胡子的工具,跟现代拔眉毛的差不多。

这家店还卖抹胡子的油膏,人们用它来给胡子做造型。

长直的、卷翘的都可以捏出来,让胡子又光又亮,甚至还有增色用的首乌粉,可以说相当齐全了。

至于掏耳朵、剪指甲的也有,还有挖鸡眼的。

荆轲选了几样细细小小的指甲工具、尖头锉刀和耳扒子。

他也不太确定到底该用什么来开锁,反正看到又细又长的就买下来。

过后,两人绕路去买蜂蜜,经过孙夫人店门口,灵儿说想看看。

“哟,灵儿啊。”

孙夫人热情无比地出来迎接,看了荆轲一眼:“和阿轲出来采买呀?”

“嗯。”两人同时点点头。

她挽起灵儿就往里面走:“上次跟你说的那批竹青色的罗子还有几幅呢,你若是想要啊,可得抓紧了,再过一个月天凉了,罗子可就不好穿了呀。”

段灵儿浅笑一下,想了想:“罗子嘛……家里有很多了,我这身也是啊。”

“你看,”孙夫人托起一片小样,“竹青色,多漂亮啊,是鼠里草做的染料呢。”

段灵儿着实心动,摸着料子爱不释手。

犹豫再三,咬了咬下唇,轻叹一声:“下次吧……明年还有的话,我一定来做。”

孙夫人见她这么为难,又想到青禾轩冷清的生意,便也不再多说,带着她随意瞧瞧。

荆轲在一旁看见了她的失落,又看向这块竹青色罗锦的小样。

不就一件罗裙么,你等着。

忽然,他余光瞥见门外有道熟悉的微胖身影,急匆匆地走过。

荆轲靠到门边朝街上张望,发现是段然。

他和另外一个同样微胖的男人走在一起。

两人一路走一路在说些什么。

段然还拉着那人胳膊,扭扭捏捏,把他拉进一条小巷。

荆轲想了想,决定一个人先去看看,便转头朝里面喊道:“灵儿,我看到个朋友,去打声招呼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段灵儿“嗯”了一声,继续和孙夫人聊着布料。

荆轲出门后,就顺着那二人的方向走去。

在巷口往里瞥了一眼,发现他们好像在激烈争执。

他就靠在墙边竖起耳朵听着。

“在外面偷养我这么多年,你家夫人知道吗?”

荆轲皱紧眉头,满脸问号,觉得这好像是……撞见了……

难道父亲在外面养人?

还是这个跟他一样微胖的男人?

有点刺激啊,荆轲心脏砰砰跳起来,慢慢朝墙角挪去,想听个究竟。

“你、你怎么又去赌?还欠那么多钱?”段然听起来有些慌张。

“少废话,管那么多干嘛?把钱给我就是!”那人不耐烦道。

“可、可是我一时也没有那么多钱,都在夫人手上管着呢。”

“呵,你叫她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阿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病死!啊?!”

“我……”

“这会儿跟你讨点损失怎么了?这是你欠我和我阿娘的!”

接着是一串叮叮咣咣的清脆声,大概是段然掏出了钱袋。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先去解燃眉之气。”

“哼,这点钱连牙缝都塞不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怂爹?”

荆轲有点明白了,这大概是段然的私生子,来要钱来了。

看他模样已经加冠了,二十多岁。

应该是在认识段夫人之前就有的,瞒了这么久。

如果这事被公开,那段家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段然叹了口气:“我……你可、你可千万别上我家去闹,我夫人会跟我拼命的,这样你可就再也没法从我这儿拿钱了啊。”

“嘁,我管你呢,你要是不能按时给我钱,段家就等着好戏吧。”

男人丢下一句话,朝巷口走来。

荆轲也转身走开,头也不回,来布庄接灵儿。

她与孙夫人道别后,出来问向荆轲:“什么朋友啊?我认识么?”

荆轲笑了笑:“是我认错人了。”

……

第46章 幸福到想哭的味道

蜂蜜很贵,是这个年头少有的甜味。

要在开满野花的山上养蜂,同一批蜂一年只产一次,且在秋冬两季才能采到质量不错的蜜。

便宜的蜂蜜卖法,是把整块清除了蜜蜂的蜂巢放到市集上现割。

割成一块一块称重卖,可以直接啃。

味道相当醇厚,还带着一点花香。

但一次不能吃多,会很齁。

一般人买了这种蜂巢回家捣碎熬浆,加水熬成黏糊糊的蜜浆。

贵的那种,是冬天采集的冬蜜,粘稠浓厚,有点像凝固的猪油。

放在密封的罐子里可以保存好几年。

荆轲两样都买了点,冬蜜一会儿就要用。

而蜂巢可以让阿山加工成蜜浆,留作以后备用,这样就比全用冬蜜来的省钱。

两人回到店里时,院子里已经清理干净,苏嘉正在把腌好的小猪绑上烤架。

他披了个湿头巾,坐在火炉边摇着转把儿,让小猪在火上缓缓转动。

炉边的空气热到扭曲,阿山大汗淋漓地坐在他旁边请教经验。

荆轲递去蜜罐,苏嘉舀了一指放进嘴里尝尝。

“嗯……”他砸吧两下嘴,“有点陈了,不过还行吧。”

接下来就是等。

时间已经是中午,阿山给大家做了简单的汤饼。

他跟苏嘉两人轮换着转猪,不到两刻,猪皮已经开始变色。

血腥味逐渐被诱人的焦香味取代。

活物变成食物也只要这么短的时间。

小白条显然已经忘了在烤架上受刑的是曾经的小伙伴,舔着嘴巴坐到苏嘉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好香啊!”

段禾苗和吕仅两个小馋虫闻着味道从大门飞奔进来。

带着白条跑跑跳跳,后院一下热闹起来。

而荆轲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练习开锁。

他上午从市集上卖来一把相对复杂的挂锁。

用小工具戳戳捣捣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咔啦”一声打开。

“开了?”段灵儿欣喜道,“挺快的嘛,我以为你打不开呢。”

“嗯,”荆轲眉头不展,“这把是开了,不过父亲的锁要小很多,还是在夜里摸黑,我也不能确定,你……准备好小锤吧。”

他无奈地笑笑。

可段灵儿不当这是玩笑,认真思索一番,又说:“要不我们找父亲商量一下?上次是为了给阿山还钱才偷卖了东西,这次是为了青禾轩啊。”

荆轲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就怕他畏畏缩缩的舍不得出钱,思前想后耽误事,到时再生什么变故,店里每天光养人就要一百四十钱。”

灵儿盯着锁,轻眨两下眼睛:“那这样,今晚先试试,如果能打开宝箱,我们就按原定的来,如果打不开……最好是能打开……”

荆轲点点头:“我尽量。”

……

喷香喷香的烤乳猪端了出来,大家馋勾勾地围在一起。

小乳猪皮脆肉香,被苏嘉切成一片片小方片。

淋了冬蜜的焦红脆皮泛着诱人的油光,细腻爽滑的油脂在口中融化。

丰盈的焦嫩口感,带着沁人的甘甜,裹挟着枣子的果香和梅子的微酸,化作一抹幸福到想哭的味道,猛袭众人的味蕾,咽下之后,余香久久留于齿间,令人心神具醉,根本停不下筷。

几人吃到眼神迷离,盯着光光的盘子两眼放空。

阿山抹抹满嘴油,打了个嗝:“这才是……做菜嘛……”

几个孩子和小白条吃饱了撑的,两眼翻白地躺在榻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段禾苗长叹一声:“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猪……”

吕仅点点头:“我好久——嗝——都没有吃肉了……”

阿水张着嘴,呆愣愣地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肉……”

段禾苗想了想,问向吕仅:“你怎么很久都没吃肉呢?”

“我现在期服啊,最近都不能吃肉……唉……”

吕仅作为吕不韦的孙子,为他守丧算是齐衰,要守丧一年,仅次于他父亲的斩衰三年,头几个月不能饮酒吃肉。

“哦……”段禾苗点点头,“真可怜啊……那你在我家可要多吃点……”

吕仅慢慢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啊!不好!”阿水忽然大叫一声坐起,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慢慢看向哥哥。

阿山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羞愧地低下头。

这兄弟二人刚没了娘,也在期服,还是斩衰三年。

“唉……”

几人一狗,同时叹出一股忧伤。

苏嘉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对一个厨子最高的评价,大概就是眼前这副情景了。

荆轲也吃得乐呵呵的,在跟段灵儿商量这盘菜的价格。

“你都没吃几口啊,”他小声说,“是不合口味么?”

灵儿摇摇头:“很好吃,可我吃不下,只两口就觉得饱了,所以这要怎么卖?”

荆轲喝了一口水:“这是招牌硬菜,成本很高,也很花时间,没法来一个客人烤一只猪,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点这道菜。

“我想想啊,这烤乳猪可以卖整只,也可以按片卖,整只大概八到十人吃,这个样子的一般都是聚会宴请,大多是付得起钱的大户,会差下人来提前打听好做准备,到时让他们付定金订一头乳猪就行。

“今天这头活猪二百七十钱,我叫阿让去打听过了,白马阁的整只炮豚要一千二百钱,毕竟花三天时间做,我们就便宜一点,九百九十钱。”

段灵儿疑惑道:“为什么不直接卖一千?”

“一千钱毕竟是上千了的,虽然九百九只少十钱,但听起来却是要比一千听着要少不少,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荆轲没法跟她解释四位数和三位数上的心理差异,毕竟阿拉伯数字带来的感受更加直观。

段灵儿念叨着:“一千钱……九百九,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吧,你接着说,按片卖要怎么卖?”

“按片卖的话,刚才那只小乳猪,算上猪头和肘子,可以出十二三盘左右,我们一天就只卖十二三盘,只耗一头猪,这样可以尽可能地控制成本,我问过苏嘉了,到了冬天,洗干净的的小猪能保存得更久,可以半只半只的做,这样,一盘就卖……一百整,然后……”

荆轲在木片上潦草地写着草稿,段灵儿支颐认真听着。

不一会儿,苏嘉和阿山也过来旁听。

几人一起确认了几道菜,煲煮野鸭、清炖鸽子汤、清蒸鳙鱼、芥酱鲤鱼脍、酒渍鹿肉……

大龟肉羹、水芹巾羹、鸡肉白羹……

还有一些清煮蔬菜,也都一一确定好了价格。

这几天就将试菜挂牌、大饱口福。

店里热火朝天地商量着,门口进来一名穿素服的少女……

第47章 吕不韦家的女人们

少女正是吕萌。

她旁边有一位年轻的端庄贵妇人,皱眉打量着店里。

外面停着三辆双马马车,还跟了一小队的家仆和护卫。

车身宽大华丽,车顶坠着铜铃。

稍一晃动,铃声响起,沉稳悠扬,吸引人们的目光。

可以想象这三辆车刚才是以什么样气派的阵势驶过大街。

现在居然停在了门可罗雀的青禾轩门口,引起路人围观。

吕萌刚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荆轲和几个人围在那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正要过去打招呼,荆轲就抬起头。

两人对视一眼,段灵儿也回头看来。

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谈,同时望向门口。

阿让立刻迎了上去,躬身问向吕萌:“二位是来吃饭的吗?”

早已过了饭点,荆轲不觉得她们是来吃饭的。

那贵妇人左看右看的样子,大概是来找人的。

她看到躺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吕仅,蹙眉喊了一声:“仅儿。”

吕仅吃得太饱,眯着眼睛快要睡着。

听到这一声喊话,浑身打了个激灵。

噌地坐起,看到门口的两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今天是全家要一起去吕家墓园的日子,探望给吕不韦守孝的三个儿子。

吕仅温温吞吞地喊了声:“阿娘……小姑……”

贵妇人是吕延的嫡妻,李氏。

她样貌姣好,但总以冷面示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作为吕不韦的儿媳妇,自视甚高也无可厚非。

此时谁都不看,两眼平视前方盯着柜台,好像那里有人似的,冷声朝儿子丢下一句:“走了。”

说完便转身出门,上了车。

向来张扬的吕萌,在高傲的嫂子身边也变得不再多话。

只是朝吕仅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过来。

吕仅不舍地摸了摸小白条,又看了看空空的烤猪盘子。

三步一回头,朝大家挥挥手,磨磨蹭蹭走到吕萌身边。

吕萌见这孩子一嘴的油,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你吃肉了?”

吕仅点点头:“可好吃了。”

吕萌叹了口气,用袖口帮他擦擦嘴,边说:“你在期服啊……”

她忽然停住,鼻子轻嗅一下,又问:“吃的什么?”

“烤乳猪,小姑想吃么?”

吕萌朝大厅望去一眼,里面的人都纳闷地盯着这里。

随即看见了那个空盘,还有一些猪骨头。

她作为吕不韦的小女儿,和哥哥们一样,也是斩衰三年。

而女子守丧不用去倚庐,但在头几个月里也不能饮酒吃肉。

她吃了快一个月的粗米饭,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

此时闻到久违的肉香,格外想念。

她摸了摸吕仅的后脑勺,把他带出门,小声道:“先走,回去再跟我说。”

说完,两人先后上了第一辆车。

马夫接连呵斥几声,三辆马车缓缓驶动。

铜铃阵阵,车轮隆隆。

家仆护卫一路跟随,在路人的驻足瞩目下高调离场。

这家人风风火火地来,潇潇洒洒地走。

来青禾轩只是接上吕仅,跟其他人没有半句话说。

荆轲他们便也不再去关注,继续讨论菜式。

……

一个月前,吕氏是当今世上除了各国王族外最显赫的家族。

哪怕吕不韦被罢相返乡,也掩盖不住他们的风光。

也正是因为这种风光,如今才没了家主。

三个儿子都在倚庐守孝,穿麻衣吃粗粮。

虽说孝期三年,但世人都觉得这个期限太长,便对它做出一些调整,一般在守满二十五个月之后就能出丧。(《荀子·礼论》、《公羊传》)

而在这期间,吕家这一脉,就只有一屋子女人了。

这些女人分坐在三辆马车里,一起去探望守孝的男人们。

头车是吕不韦的嫡妻穆氏,年过半百,满头灰发。

虽然能从发色看出年纪,但毕竟是曾经跟赵姬共侍过吕不韦的,相当会保养,内服外敷,皮肤饱满,依然光彩照人,气质出众,有股书卷气息,一看就是颇有威仪的贵户主母。

与她同车的,是长女吕英、小女儿吕萌、儿媳李氏和长孙吕仅。

吕英在家排行第四,二十四岁,嫁给了秦国的蒙恬。

蒙恬现在只有二十五岁,尚在行伍历练,还只是个骑司马。

如今是他父亲蒙武和王翦闪耀驰骋的时代。

吕不韦要嫁女儿,秦国武将世家是首选。

王翦四十多,他长子王贲才十五岁,年龄不合适。

随后看中了同样显赫的蒙家,蒙恬各方面的条件都优异得无可挑剔。

五年前蒙吕两家便联了姻,夫妻感情也不错,吕英为蒙恬生了一个儿子。

如今父亲过世,她回娘家服丧,之后还要回到秦国。

出殡那天蒙恬也来了,低调地跟在丧队中。

他清楚文信侯是在收到秦王的一封信后饮鸩自尽的,两人矛盾很深。

自己作为吕不韦的女婿,在这件事上应当避嫌。

但正因为他是吕家的女婿,秦王还主动下令让他和妻子回乡奔丧。

来了没几天,便和他的连襟一起回了秦国。

这就要讲到吕不韦的另一个女儿。

第二辆车中坐的,是他的两位妾室,赵氏、韩氏和两个庶女。

二夫人赵氏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吕建和老三吕廷,都跟着长兄吕延在墓园守孝。

而两个庶女都是三夫人韩氏生的,老五吕芷和老六吕若。

二十三岁的吕芷嫁给了三十岁的秦将桓龄。

就是去年攻陷赵国安阳的那个桓龄。

他与杨端和在王翦的统领下,连拔赵国九座城。

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是秦国武将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桓龄军务繁忙,先于妻子离卫,和蒙恬一起回了秦国。

秦王明年还要攻赵,命他做将,现在已经开始谋划。

桓龄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一直在行伍中全力打拼。

在王翦麾下奋勇杀敌,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终于在两年前做了将军,已经年过而立却并未成婚。

吕不韦见这小伙子不错,很有前途的样子,人也老实。

就把自己第二个女儿嫁给了他。

吕家四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两个。

还剩一个十八岁的吕若和十六岁的吕萌。

假若吕不韦没有被罢相的话,那他下一步就是撮合吕萌和王贲。

如此一来,蒙、王、桓三个名将都与吕家联姻。

在这件事情上,生女儿带来的收益要远远超过儿子。

夫人路线屡试不爽,毕竟他自己就是靠这条路子起来的。

儿女在吕不韦眼里,除了是孩子,更是投资,是扩大自己影响的强大助力。

而吕延的妻子李氏,正是李斯在楚国的小妹妹。

李斯是楚人,是荀子的弟子,和韩非同门,出师后来秦国做了吕不韦的门客。

吕不韦是天生的伯乐、投资家,相人、识机是他的本能。

慧眼如他,一眼看中了李斯,让他做郎官,推荐给秦王后升任长史。

秦王采用了李斯的计谋,命他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游说山东六国,离间各国君臣,效果显著,又被奉为客卿。

前年吕不韦受嫪毐之乱牵连时,正是李斯竭力走动,组织各方门客、士子冒死劝谏,这才得以保住吕不韦一命。

之后,一篇《谏逐客书》轰动一时,让他直升廷尉(司法部长)。

事实证明,吕不韦的每一笔投资都是精准且高收益的。

唯独他跟赵姬的账,始终没能算得清,现在坟头上积了落叶。

一家老小来到墓园,与三个守孝的男人相互问候,接着来到碑前跪拜、清扫。

吕萌在三拜之后,长跪不起,看着父亲的谥号,目光坚决。

父亲,您是被逼死的,女儿一定给您报仇。

第48章 今夜难眠

尽管下午在青禾轩吃了很多烤乳猪,但荆轲回家后的晚餐依然能成吃得津津有味,还多添了两碗饭。

而段灵儿没吃几口,就已经吃不下了。

她看着荆轲吃得喷香的样子有点想笑,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的。

段禾苗也吃不太下,剩了小半碗饭,打了个嗝。

见儿子和女儿纷纷落筷擦嘴,段夫人奇怪道:“怎么?是今晚的菜不合胃口么?”

晚餐向来清淡,一碗白羹、一盘荷藕、四个蕨菜小肉圆,还有两条香煎小黄鱼。

段禾苗刚要开口,又重重打了个响嗝,非常失礼。

段然嫌弃地瞪他一眼:“怎么回事?才吃多少就饱了?不要剩饭。”

段禾苗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地重新提筷,把剩下的饭菜强塞进嘴。

他被姐姐和荆轲下了死命令,坚决不能跟父母说烤乳猪的事。

这孩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能感觉到青禾轩变得不一样了。

来了新人,也有了新菜,连九岁的孩子都知道这需要钱。

所以禾苗也猜出他俩可能是偷卖了父亲的藏品才换来的钱。

在这件事上,自己是同谋,自然不能说漏嘴。

被父亲一瞪,他几乎是含着泪地在扒饭。

段灵儿不一样,她不想吃,没人能逼着她吃。

直接说道:“灵儿身子不适,胃口不好,先回屋休息了,父亲母亲慢用。”

说罢起身离开,就是这么了当。

经过荆轲旁边漫不经心地轻咳了一声,继续走开。

他顿时停住,嘴里鼓鼓囊囊的饭嚼动一下。

被她提醒,这才想起今晚有要事在身。

接着囫囵吃光饭菜,朝段家夫妇欠身道:“我吃好了,父亲母亲慢用。”

段然和夫人一齐点点头,等他离开后,敏锐的段夫人才小声问道:“刚才那声‘咳咳’你听见了么?”

段然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声,灵儿不是身子不适么?”

“你就上点心吧,今晚咱俩守着,看他俩到底搞什么名堂?”

段然叹了口气:“我明早还约了王兄去博戏馆,今晚要早点睡。”

段夫人严肃道:“博戏那个东西你少玩,光输不赢,只出不进,也不怪灵儿总说你。”

段然摆摆手,慢吞吞地起身:“那东西要多练才能找着门路,我这才刚玩,手不熟,不赢也是正常的,要守你自己去守,我是真不能陪夫人了。”

他挺着小肚子,懒散地走开。

“诶,你!”

段夫人叹了口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她便孤身行动,在饭后一个人来到段灵儿的院外,装作乘凉的样子靠在廊边,扇着小扇,赶着蚊虫。

看着女儿屋中绵柔温馨的烛光,很久都没有动静,她便又去荆轲院儿里瞧瞧,藏在院门外面朝里张望。

他正带着段禾苗举小秤砣,举完还要蹦蹦跳跳,蹦跳完就要开始练招。

因为伍毛毛被罚在家思过,所以学堂里最近特别平静。

而霍老和赵夫子都已经知道了这事,以后必定会留心。

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看起来也不需要特别锻炼。

不过在这战国乱世,会点武艺总归没错,不说上阵杀敌,能自保就已经很管用了。

荆轲也不太会打,他只会几招防身术,但在段禾苗眼里就显得很厉害的样子。

段夫人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荆轲在带坏儿子,在教他私斗。

看了两眼就上前叫停:“小禾啊,这么晚了,在这儿忙什么呢?还不快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早课,今天功课背完了么?”

“嗯,”段禾苗开心地点点头,小脸红扑扑的,“今天学的孝志,刚刚背给阿轲听过啦。”

段夫人擦擦他一脑门的汗,笑着看向荆轲:“阿轲啊,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荆轲点点头:“母亲也早些休息。”

接着送他们母子俩出了院子。

他与这个养母的关系平平淡淡,总夹着一丝生分。

两人性格不融,互相不太对付,但也不会当面产生矛盾,言谈间总是带着敷衍的微笑。

就说上次她质问两人一夜未归的那次,算是比较激烈的冲突。

但她也都是在问灵儿,并不是直接朝着荆轲说的。

段夫人不能否认荆轲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在家里起到的重要作用。

不光是给段家撑门面,更是给这个家庭带来安全感。

在很多事情上,没有荆轲,段家要遭不少殃,灵儿也会多很多麻烦。

但她希望二人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不能再有更深入的发展了。

段夫人把段禾苗送回房间,安顿休息之后,她又一路扇着小扇来到女儿屋外。

灵儿正好开门,母女俩同时愣住。

“阿娘?”段灵儿微微蹙眉,“这么晚了……有事么?”

段夫人局促地笑笑:“呵呵,灵儿啊,夜里凉,阿娘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添衣?”

灵儿有点想笑:“夜里凉您还扇扇子啊?”

“呃……”段夫人慢慢垂下扇扇的手,“唉,为娘的来看看女儿嘛,哪里一定要有事呢?还不休息啊?”

“就睡了,开门透个气。”

“哦……那你……呵,早点休息吧。”

段灵儿点点头,上前一步挽住她:“我送阿娘回屋。”

“不用了不用了,”段夫人摇摇扇子,“我自己回去,阿娘走了啊?”

她恭恭敬敬地欠身:“那灵儿不送,阿娘安睡。”

段灵儿一直目送母亲离开院子,走上连廊,消失在视线中。

从她三步一回头的模样来看,一定是来盯着自己的。

灵儿叹了口气,关上房门,又坐回妆案前,熄灭了油灯。

段夫人简直操不完的心,在她熄灯后又回来足足等了两刻的时间。

觉得女儿一定已经睡下了,才疑神疑鬼地回屋。

段然早就呼呼大睡,挠挠肚子翻了个身。

而母亲对女儿的直觉总是很准。

段灵儿又等了两刻,一直等到人定时分才轻轻开启一条门缝。

警惕地观察了一小会儿,轻手轻脚来到荆轲门外。

这里也已经熄灯,她轻敲两下门。

过了一小会儿,房门才开。

荆轲等她等得都睡了一觉,打着哈欠来开门:“终于来了,我以为今晚不去了呢。”

“母亲盯我很紧,现在应该是去睡了的,工具带了么?”

荆轲拍拍衣襟:“都在这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借着微亮的月色,踩过石板小径,朝书房走去。

初秋的夜里分外凉爽,院中梨花飘香,甜甜的、淡淡的,沁人心脾。

荆轲在前,路过一株梨树,停步轻嗅一下,真香。

他回头看向段灵儿,朝她伸去手。

灵儿没有迟疑,直接握住,两人一起去到书房后面的小竹林。

完全没发现后面还跟了一个人。

段然起夜出屋,无意看到这两人,就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果然,自己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纠结着要不要喊醒夫人,犹豫再三,为了避免时间拖得久了,生米被煮成熟饭,还是决定一个人先去看看……

第49章 来点光

密室大门很好开,就像上次一样,两人很快进屋。

今夜月光微弱,光是来到那几个大箱子旁边就已经是盲人瞎摸。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段灵儿在屋里转悠,拿起漆器左挑右选。

想着如果箱子打不开,下一个该卖哪一件。

荆轲把小工具排成一排,摸到锁箱子的精致小铜锁。

顺着侧边摸下去,找到了小小的锁孔。

然后挑了个最细头的耳扒子慢慢拨动几下,挂锁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又拿起另一根签子,正要下手。

“哎呀——”

段灵儿清脆地叫了一声,还伴随着地板开裂的声音。

荆轲闻声转头,见她歪身扶着墙,哼哼了两下,有点紧张的样子。

呼吸也变得急促,小声道:“阿轲……快来帮我一下……”

他当即过去,皱眉看向地面。

地板老化开裂,灵儿的右脚踩塌了一片。

脚踝正嵌在参差的裂缝里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

“你别动。”

荆轲蹲下身,扶住她小腿,轻轻摇晃了一下。

“呃……”段灵儿蹙眉搭上他肩。

“灵儿!阿轲!在做什么?”

段然一头冲进屋,他在门外听见女儿喊的那声,顿时怒火中烧,眼睛瞪得浑圆。

可惜刚进来,他也没能看得清楚,只知道墙边有人。

“父亲?”两人同时喊道,有点惊讶。

“你们!”

段然凭着记忆绕过木架,慢慢走近两人。

看见荆轲蹲在女儿身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得直跺脚:“哎呀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段灵儿通红着脸,拍拍荆轲让他赶紧起身。

荆轲低下头指了指,淡定道:“灵儿的右脚卡在地板里了,父亲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去把灯点了吧,这里看不清,灵儿很可能受伤了,这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什……”

段灵儿点点头:“是啊父亲,我脚卡住了,动不了,您帮忙给点盏灯吧。”

段然觉得好像不是自己想得那样,上前定睛细瞧,一看的确是这么回事。

“呃……”他挠挠额头,慢慢后退两步,退出房门,边说,“看不清的话先不要妄动,等我啊,我去前面引灯来。”

……

地板下面是中空的地龙,与地面有一段距离。

段灵儿的右脚已经空悬了好一会儿,全靠撑着荆轲才能坚持。

木头碎裂严重,光摸一下就能感受到碎木的尖锐。

而这个角落几乎看不见,贸然挪动会造成不小的二次伤害。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蹲,等着段然拿来油灯。

荆轲摸了摸附近的地板,奇怪道:“这些木头按理说应该挺结实的,还刷了桐油呢,怎么唯独这片塌了?是不是你……”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向灵儿:“是不是你太胖了?”

段灵儿脚踝很痛,这会儿被他气得笑出来,轻拍他一下肩:“说什么?你才胖,你看你晚饭吃的,怎么能吃那么多?”

荆轲眉头一拱,看起来很委屈:“吃得多……怪我咯……可是我也不胖吧,又没有肚子,我觉得正好啊,你觉得呢?”

灵儿红着脸看看他:“你、你问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胖不胖的,吃多少都不管你。”

“哦。”荆轲点点头。

段然举着两盏小油灯急匆匆地跑回来,蹲到荆轲身边一照,情况有点严重。

碎木张牙舞爪地交错在她脚踝周围,皮肤已经被磨破,但还没有渗血。

荆轲找来小工具里较为坚硬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把靠近皮肤的木茬挑开,又掰掉一些碎木。

然后轻轻向上提起段灵儿的小腿,才终于把这只脚解救出来。

脚已经麻了,灵儿扶着荆轲,一跳一跳地靠到凭几边坐下。

她提起裙摆让荆轲给她看看,段然连连摇手:“且慢且慢,阿轲不方便,我去喊阿云过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刚才不就是他帮我弄出来的么?”

段灵儿才不理他,倏地把小腿往荆轲面前一伸:“看。”

他眨巴两下眼睛:“呃……好。”

然后慢托起她的小腿肚,对着脚踝轻吹两下,把碎屑吹掉。

“还好没有出血,把纱巾给我,我先给你擦擦,一会儿还要用水洗一下,”他朝旁边瞥了一眼,“父亲,来点光啊。”

段然只好坐到两人旁边给他们举着灯,满脸怨念。

但觉得荆轲其实做得很不错,没弄疼灵儿,还这样耐心照顾。

虽说当然是对灵儿有所图谋,可段然也察觉到了女儿此时看荆轲的眼神。

就是夫人曾经说过的那种,含情什么、什么脉脉的。

段然忽然有点失落,女儿还是长大了。

不过……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怎么知道的?怎么进来的?”

面对父亲的三连问,段灵儿还没准备交代,下意识地看向荆轲。

他直说道:“家里谁不知道这里有密室?门上那锁一捅就开。”

“你!为什么……”段然环顾一圈屋子,顿时反应过来,“你们要偷我的藏品?”

荆轲继续说:“父亲,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要让青禾轩复起,需要钱,很多钱,您愿不愿借给我们?”

段然立刻皱眉摇摇头:“青禾轩早就不行了,没人会来的,你们救不了它,只会浪费钱。”

荆轲看了灵儿一眼:我说过的吧。

段灵儿轻叹一声:“父亲,我跟荆轲有把握的,已经研究了新菜式,还招了个厉害的厨子,是赵王的尚食令呢,他做的烤——”

“怎么回事?”段然怒拍大腿,脸色可怕,“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哪来的钱招人?还尚食令?他会来青禾轩那种快要关门的食肆吗?是骗子吧?”

段然的突然发怒,让两人一时接不上话。

没想到一向温吞的父亲,在青禾轩的事情上反应会这么强烈,情绪近乎激动。

如果不是今晚被撞见,那么他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知道青禾轩的事。

这场暴风雨来得也会晚一些,至少要等青禾轩能赚钱了之后。

“什么叫……青禾轩那种食肆?”

段灵儿蹙眉看着父亲,眼里泪光打转,“这不是我们段家的家业么?是我的曾祖父、您的大父创立的啊,怎么在您这就变得这样不齿了呢?”

段然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地摆摆手,边起身边说:“我……我说不弄就是不弄,你们也不要弄了,那什么……什么厨子的,让他走人,开不下去的,不要干了,我过几天就去卖了那破店。”

青禾轩是段灵儿全心投入的事业,虽然落没冷清,但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是一段需要悉心呵护而且无法割舍的感情。

如今在荆轲的引导下终于快要见到一些起色,却被父亲迎面泼了冷水,彻底凉到心扉。

那种感觉,就是年少时炽热的梦想被父母狠狠打击而徒生的无奈、无力、无助。

灵儿此时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咬紧下唇转过头。

眼眶湿红,眼神不甘,轻轻滑落一滴泪珠,被她倔强地擦掉。

段灵儿很少哭,而荆轲见不得她哭。

段然平时拿不了什么主意,这会儿倒摆出一副大家长的姿态,数落完女儿就犯了懦夫病,仓皇而逃。

荆轲默默起身,跟了上去,在书房门前的老柏树下面喊住他。

“父亲!”

段然猛地转过身,知道他是来为女儿讨说法的,有点害怕,连退两步。

还缩了缩脖子,眼神闪躲:“你、你要做什么?我好歹也是你父亲。”

荆轲漠然笑笑:“是啊父亲,您可不光是我跟灵儿小禾的父亲呢,应该还有一个人吧?你的长子?”

“你……”

段然眼里闪过一丝紧张,狠狠吞咽了一口……

第50章 郑重要挟你

“什、什么长子?”段然揪起眉毛,“我只有小禾一个儿子啊。”

说实话,他演得还挺好,也许是夜色太暗。

如果荆轲不是亲身遇到,他也不相信段然会有本事背着段夫人在外面偷养一个私生子。

荆轲轻笑一下摇摇头,复述道:“‘在外面偷养我这么多年,你家夫人知道么?’‘这点钱连牙缝都塞不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怂爹?’这两句还记得么?今天上午文成街的小巷里,被人要走一袋钱,别告诉我您这么快就忘了。”

段然张口结舌,小胡子颤动两下,耷拉下脑袋,长长叹息道:“原来你都看到了……”

他又忽然惊恐起来:“你、你不是要去跟你母亲揭我这事吧?那可不行,不行啊,家里要翻天了的……”

荆轲转头看了一眼,见段灵儿没跟出来,就把段然拉到一边小声说道:“父亲放心,我不会说,跟任何人都不说,不过您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偷偷养他们母子吗?”

段然叹了口气:“唉,是啊,自己造的孽,不养怎么办?”

“可以纳妾啊,在母亲入门之后就可以了。”

段然皱眉摇摇头:“我又何尝没想过,但看你母亲的样子,我也不用再想了……”

“所以……”荆轲想了想,“您是用买藏品来做掩护么?假装自己被骗,实际是把虚高出来的钱拿出去养人?”

段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一脸恍然:“还可以这样做?你早说嘛!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累了!唉……”

荆轲心里呵呵:是我把你想得聪明了。

然后又问:“我上午听到,说是那个女人已经病逝了?”

段然点点头:“几年前吧,方全穿着丧服来管我要钱,还让我过去看看。”

“哦,他叫方全啊,那您去了吗?”

“当然没去啊,二十多年了,去看她干嘛?给钱不就行了?她儿子来找我已经够烦的了,我就多给了他点钱,才让他放我一马。”

荆轲并不接话,只要他不渣灵儿和小禾,别的都不想管。

段然挠挠胡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但这是在认识你母亲之前的事,在她之后,可真的没有别人了!”

荆轲狐疑地眯起眼睛,段然赶忙道:“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啊。”

“嗯,我信。”

段然觉得这事在荆轲这里不会这样轻易地过去,试探道:“所以……我可以走了么……”

想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

荆轲拍拍他,让他在老柏树下的圆石坐下,低声道:“父亲,那个方全和灵儿,哪个更重要?”

“还用说吗当然是灵儿,怎么会这么问?”

“好,”荆轲点点头,“那父亲,我现在郑重要挟你,出钱帮灵儿复兴青禾轩,不然我就把这事儿告诉母亲。”

“你!”段然指着荆轲,“我、我就知道你会动这个心思,好啊,一个个的,都来要挟我,还郑重要挟我?我段然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荆轲歪了下脑袋:“不是么?”

段然忽然生出些底气,僵持道:“夫人她……不会信的,我这么老实,还这么怕她。”

荆轲呵呵两声:“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那方全完全就是一个年轻的您啊,太像了,一看就是亲生的。”

“你、你找不到他的,”段然猛地摇摇头,“他不在城里。”

“但他总会来城里,也总会找你要钱,上午听到你们的对话,他是不是爱赌?这不就行了?濮阳城只有两家赌坊,我轮流转转,总会遇到的,若是等我把他带到母亲面前,那可就很不好看了。”

“你这是在给家里找事!”

“我也不想的,但我不知道您是在犹豫什么,就跟灵儿说的一样,青禾轩不是段家的家业吗?为什么要这样抵触呢?如果是怕麻烦的话,那我跟灵儿去忙就好了,您只要出钱,然后坐收我们的成果,不是很好吗?且不说是赚是赔,可也总要也试试才能知道的吧?父亲?”

“我……”

段然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昏脑涨,闭眼叹了口气,“唉,好吧,我出钱。”

荆轲松了口气:“那就这样说好了,您是支持我们的?”

“是啊是啊,你们要多少?”

“既然这样,我想应该让您先知道一下青禾轩现在的情况,这个——”

“阿轲。”

段灵儿扶着墙一挪一挪地出来,望着窃窃私语的两人,微微蹙眉。

她直接忽略掉了父亲,也不知道阿轲在跟他讲什么要那么久。

荆轲朝她招了下手:“就来。”

然后问向段然:“父亲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母亲吗?她会反对么?”

段然想了想:“她应该不会支持,但若灵儿执意要做,且又是为了赚钱,她应该也不会太反对,我去说说吧。”

“那好,明天您可以先来青禾轩看看,再尝尝我们的新菜,回家之后叫上母亲,我们一家人一起讨论一下,毕竟是家业,然后需要多少钱,那都是后话,只要家里肯支持,我跟灵儿就不会辜负的。”

段然点点头:“那好,我明天——”

“阿轲,”段灵儿又唤一声,“过来。”

荆轲朝段然微微欠身:“那我先去了,父亲安睡。”

“诶,灵儿腿伤了,你一会儿……送她回屋吧,记得把门锁好,哦,那个地板也要想办法修。”

荆轲点点头,快步回到灵儿身边,扶她进了屋。

段然坐在石头上发了一会儿呆。

他刚才听见“一家人”三个字,第一次觉得段家几口是凝聚的一体,还是从这个养子口中说出来,好像是要一起做成一番事业,颇有感慨。

段然心里有点暖,慢慢吞吞起身回屋。

……

书房密室中。

“你跟他说什么?”段灵儿蹙眉问道,“这么久?”

她气头没过,也不称父亲了。

荆轲搀着她坐下:“父亲同意出钱帮我们复兴青禾轩,明天也许会来店里,我们也不用开宝箱了。”

段灵儿不敢相信地眨一下眼睛:“真的?他怎会答应的?刚才还那样不近人情。”

他一边收拾小工具,一边说道:“我软磨硬泡,磨得他受不了,这就答应了。”

灵儿很甜地笑了一下:“怎么个软膜硬泡法?让我也瞧瞧呗。”

荆轲腼腆地笑笑,用布把工具裹好,往前襟里一塞:“说出来怕你也受不了,不说了,我去看看地板,明天要找木头来修,先量一下。”

“嗯。”

段灵儿点点头,乖巧地抱膝坐在案边等他。

荆轲举着小油灯,撑掌量了量地板破洞的大致尺寸,就准备离开。

忽然瞥见底下有什么东西,又蹲身细瞧,接着趴在地上伸手去够。

“怎么了?”段灵儿问道。

荆轲摸索一阵,拿上来一个沾满灰尘的小方块。

他轻吹一下,掸了掸灰,看向段灵儿:“是个铜匣。”

第51章 二十年前的控诉

铜匣里装着一份帛书,看起来是写在绢上的信。

字形稳重端正,但字迹颤抖,还有很多墨点和断掉的笔画。

很快,两人就从信末找到了落款:不肖子谦。

段谦,段灵儿的祖父,段然的父亲,青禾轩的老东家。

帛信写于段谦第一次中风之后,大概接近二十年前。

他当时左半身偏瘫,拄着拐杖被人搀扶才能勉强行走,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榻上度过的。

卧病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些想法,写下了这封信。

而这信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对段然的控诉。

段然年轻的时候,是个十足的富家子。

虽然帮父亲打理青禾轩和酒坊,但也拿着家里的钱到处玩乐、挥霍。

听说齐国的即墨王氏有个女儿很漂亮,就带着重金上门求见。

终于在一次宴会上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可追求那女孩儿的人很多,那场宴会就是给她挑人的。

濮阳段家只属于中下等的水平,王家根本看不上。

而段然特别喜欢那女孩,到了一种非她不娶的地步。

然后花钱打点,制造了一些偶遇,让女孩儿喜欢上了他。

最后死皮赖脸把人哄上了榻,之后两个人就要死要活地非要在一起。

段谦不同意,说是女高男低,段家被女方压一头,脸上无光。

王家也不同意,除非他入赘,这就更不可能。

王家还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让两人相见。

段然急得团团转,到处花钱找关系。

找人打听王家家主的生平、喜好,打算投其所好去讨他欢心。

还就真给他找着了,原来这个未来的外舅以前来过濮阳,跟段谦认识,还吃过青禾轩的招牌菜,青禾团。

王家经营海货,对吃很讲究,也有自己的食肆,自然对青禾团感兴趣,想买制作方子,被段谦婉拒了。

之后又来求购了一次,段谦态度坚决,家传秘方岂是能随便出售的?

王家碰了壁,对段家有些看法,这也是他们果断拒绝段然的原因之一。

段然知道这事,就另写了一份青禾团的方子,献宝一样地献给王家家主,再配合好一番花言巧语的承诺和恳求。

女儿那边又以死相逼,两人里外夹击,终于奏效。

之后王家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过来,带来十几车嫁妆,成为现在的段夫人。

而段谦则气到中风。

他气的是儿子为了娶妻竟然做出偷卖秘方这种不齿行径。

做事没有原则,心中没有坚守。

原先以为他只是爱享受、爱玩乐,有钱爱玩这没什么,只要能做事、能接管家业就行。

但遇事见人心,经此一事,段谦对这个儿子非常失望。

且他婚后对妻子唯唯诺诺、唯妻是从,完全颠倒妻纲。

在女人的事上这样,那在其他事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家业怕是要毁在他手里。

段谦越想越气,可惜自己终日躺在屋里不能出门,无法管教。

然后在还能说话的时候,给儿子下了死令,从今以后不准他再碰青禾团,说他不配。

段谦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就提笔记述了这些事情,置于铜匣,藏在地板下面。

不指望谁能发现这信,只是为了向先人告罪。

从笔迹能看出来,这封信写得很艰难,最后一个“谦”字都没写完。

而在段灵儿的印象中,耶耶是全身动弹不得,连头都没办法转,更别说写字、下榻、藏东西。

大概是后来又犯了一次中风,全瘫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段谦以为的那样“时日无多”。

他瘫了十年才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儿子敷衍了事的探望,孙女充满嫌弃的眼神,儿媳更是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仆人只要偷点懒,段谦就要和自己的臭味沤在一起,意识腐烂,心念绝望,然后缓慢又痛苦地死去,带着对家业欲哭无泪的残念,死不瞑目。

这封信重见天日,段灵儿对祖父多出一些同情和理解,也对自己幼时的冷漠感到内疚。

但“耶耶”“祖父”“大父”这些字眼,在她的记忆里依然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气味。

如果再给她见到那种状态下的祖父,估计也还是会夺门而逃。

而父亲出卖了自己家,用祖传的秘方博取女方家的欢心。

真是段家的耻辱。

但对于他这种追求母亲的过程,段灵儿觉得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向往。

其实段然对妻子也不尽是言听计从,只是太喜欢她了,喜欢了快二十年,还将一直喜欢下去,所以不忍心跟她相左、惹她生气。

段夫人也不是不讲理,只是不愿接受娘家和夫家同时衰落的事实,从而显得有些急躁,总想靠着漂亮的女儿嫁入高门来翻身,回到从前那种被人仰望的身份。

她是娇惯着长大的千金,从小被家里捧着,嫁人之后又被丈夫宠着,脾气大些,花钱狠些,也无可厚非,

这些段灵儿从小看在眼里,虽然觉得父亲懦弱荒唐,但也羡慕母亲。

如果有个男人能为了自己不惜出卖家业,还这样一辈子听自己的话,那……

她偷偷瞄了一眼荆轲,见他凝眉看信的样子,认真专注,不禁心动。

傻阿轲,喜欢我的话,要说啊……

荆轲忽然觉得脸痒,挠了挠。

又指着一列字问向灵儿:“这里写到,父亲把青禾团的方子写给即墨王氏,也就是……你外翁吧?”

“嗯?”她回过神来,扫了一眼,轻轻点头:“嗯,应该是。”

“外翁的话……从没听家里提过啊,王氏听起来很显赫,母亲好像也不怎么回去。”

“我记得小时候阿娘说过,”段灵儿想了想,“外翁很早以前就离世了,大概是……阿娘刚嫁来没多久,他们出海遇难,一船好多人,连人带船沉了,损失惨重,然后即墨王氏很快也落没了。”

“哦……”

荆轲眨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回破地板旁边,举着灯往下面瞧去。

“找什么?”段灵儿慢慢走来。

她只是皮肉擦伤,已经不太疼,也不影响行走。

荆轲朝洞里左瞄右瞄,一边说道:“我在想啊,耶耶如果把信藏在这里,那会不会也把青禾团的方子藏在这里了呢?现在看来……”

他叹了口,抬起头:“还是没有,只能去问问父亲了。”

灵儿摇摇头:“他才不知道呢,他说过,方子都丢了。”

荆轲“嗯”了一声,收好信,和灵儿离开房间。

他现在有了段然的把柄,不愁问不出东西,既然是自家秘方,多少都应该记得一点。

两人出了屋,锁好门,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段灵儿忽然停住,轻提裙摆,低头看了眼脚踝。

“怎么了?”荆轲回来问道,“还疼么?”

“嗯,”灵儿轻点一下头,小嘴微噘,“疼,走不了……”

荆轲话不多说,背对她蹲下:“上来。”

段灵儿抿嘴一笑,搭着他肩,伏上他背。

荆轲的后背宽阔结实,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轻松背起灵儿,稳稳当当往前走,笑道:“好轻啊,你的饭都白吃了,明天赶紧去店里补补,我让丁秋再牵一头猪来。”

段灵儿笑了笑,想到烤乳猪的滋味,又开心了一点。

不过提起青禾轩,她心里落下一些沉重:“阿轲,父亲为什么不看好我们复兴青禾轩?他不相信我们能做成么?”

荆轲想了想:“嗯……毕竟在真正做出成绩之前,谁也不会相信我们能成功,自然也就很难让他理解我们的野望,觉得那只是虚无的幻想,不看好也是正常的。”

段灵儿在他耳边轻叹一声:“真的只是幻想么?”

荆轲耳朵被呼得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他摇了摇头:“做成就不是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做成,做给他们看,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

这话说完,段灵儿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

荆轲觉得自己大概说了冷场的鸡汤,让她无话可接,便只好默默走着,很快就要转进灵儿的院子。

“阿轲,”灵儿轻轻环上他脖子,“走慢一点。”

荆轲停住脚步,愣点一下头:“好……”

第52章 鹿和鱼

次日一早,晨曦微露。

青禾轩还没开门,丁秋就背着竹筐等在门口。

筐里有块被大叶子包裹好的新鲜鹿里脊,昨晚刚宰的。

阿让起床后,开门放他进来。

然后和阿水两人分头打扫,往门口泼水压尘。

丁秋抱着竹筐坐在一边等,不时朝门外张望。

见荆轲和段灵儿一起进门,就抱起竹筐上前:“东家,四斤三两的鹿脊肉,九十二钱。”

荆轲笑了笑:“你啊,哪是来当帮厨的?分明就是趁机来卖肉的,四斤鹿肉就要这么多?都快赶上半只小乳猪了。”

丁秋露出一个淳朴多牙的笑容:“嘿嘿,这是猎户昨晚送来的赤鹿,伤了颈,快不行了,得趁活宰,就送来我家,本来切好了送去卫君府的,我硬是给下抢一块,鹿肉少有,昨天听你们说了,要做酒渍鹿肉,喏,这就是了。”

段灵儿轻叹一声,看看荆轲犹豫道:“真要做么?光肉就接近一百钱啊……”

荆轲拿起鹿肉闻了闻,有淡淡的甜味,相当新鲜。

颜色和纹路也漂亮,点头问道:“这一块能切多少薄片?”

丁秋看着鹿肉想了想:“我的话,五十片,苏大叔应该能片更多。”

昨天几人开会时,商讨过这道酒渍鹿肉。

把新鲜的鹿肉腌制,切成能透光的薄片,再放进地窖里的酒坛中浸泡一夜。

酒要用香浓的赵酒,才能尽可能去掉鹿肉的血腥味。

拿出来后冰冰凉凉,飘着酒香。

吃时蘸上酸甜的梅子酱或者豆酱,加之鹿肉本身带着果香甜味的独特口感,在夏季是相当受欢迎的野味。

做这种渍肉,最好的食材是牛、马、鹿。

前两者难得,普通人如果要吃,就只能等公家的牛马老死。

或是祭祀过后,官府会把祭牲拿到市集上切肉售卖,这种算是比较好的。

而病死的肉不能吃,当时有畜医诊断,大伙也有这个意识。

相比之下,鹿不受限制,能在山中猎到。

但这道菜并不是常规菜式,只有猎到鹿才有鹿肉。

白马阁以前有过,但最近都没看到菜牌,估计是他们没有鹿肉。

像丁家那种规模的肉铺,一个月也只能收一到两头鹿。

宰好的鹿肉首先要送去卫君府或吕宅那样的人家。

他们几家往往早有订量,再往下才会送去各家食肆。

所以丁秋作为肉铺家的儿子,近水楼台。

能给青禾轩带来最新鲜抢手的食材资源,这个帮厨找得值啊。

“行,”荆轲点点头,“放去厨房腌着,我一会儿给你拿钱。”

“好嘞。”

丁秋乐呵呵地背着竹筐跑进后院,和伸懒腰的小白条打了个招呼。

之后就是等苏嘉来上工,荆轲和段灵儿两人又坐在一起盘算起来。

灵儿找出昨天开会的记录,轻拨一下额发:“苏嘉建议一盘十片,八十五钱,所以这四斤多的鹿肉,按六十片来算,我们可以……”

她稍稍停顿,凝眉想了一下:“至少可以赚四百钱,就一天,光这一道菜,还挺赚的,我们让苏嘉片薄一点,就能卖更多啦。”

段灵儿此时想的,是这一道菜在两天内全卖光的话,就能赚到快一千钱,就可以去孙夫人那儿做条罗裙了。

心里美滋滋的,有点飘。

荆轲挠了挠脸:“可是切太薄的话,客人也会觉得不值吧,花了八十五,到手一看,肉片比布片还薄,心里肯定会嘀咕,下次也许就不点了,或者就干脆不来了。”

“嗯……”她冷静下来,同意荆轲的说法,“也对。”

“要让客人感到实在,适当的让利也是必要的,但这种菜有个缺点,必须当天卖完,不然只能清理掉,所以在那天,我们要主动推荐,可以配合送一些酱料、小菜来促进销路。”

段灵儿点点头,在记录“酒渍鹿肉”的木片上认认真真写下这些注意事项。

荆轲看着她写,继续道:“其实丁秋拿来的量正好,再多的话也不一定能卖光,毕竟我们又不是只有这一道菜。”

话音刚落,苏嘉就拎着两条鲤鱼,急匆匆地小跑进门。

鱼在拼命摆尾,滴得到处都是水。

他边跑边喊:“快快快,给我把刀,阿山!来刮鱼鳞!阿水,打盆水!”

荆轲当即跟上,和他一起跑进院子:“这是要做鱼脍?”

苏嘉点点头,把鱼交给阿山,自己撸起袖子接过菜刀。

又拿了条鱼往案上一摁,“唰唰唰”地开始刮鳞,手法娴熟,鳞片飞溅。

他边忙边说:“这鱼可新鲜了,从巨野泽连水带泥运来的,就放在鱼铺里养,那大桶里还有湖里的水藻哩。”

没刮几下,他“啪”地把鱼翻了个身:“现在的鱼铺,呵,越来越会做,我刚才路过,见只剩这两条,就赶紧抢下,两条二十钱,小荆哥啊。”

小荆哥笑了笑:“嗯,明白。”

苏嘉“咚咚”两刀斩头去尾,倏地剖开鱼肚,哗啦两下掏尽下水。

在水盆里过了两遍清洗干净,紧接着开始去骨片肉。

晶莹剔透、白中带粉的鲜嫩鲤鱼肉就这样一片一片被整齐排列进盘中。

动作之快,一气呵成,旁人都来不及看。

相比之下,阿山的动作要慢得多,此时也连连叹服。

苏嘉手上不停,还一边兴奋道:“这鱼脍啊,就要在鱼还活着的时候切,你看这些肉,都被割下来了还在跳,好极好极,就要这样的,阿水,去找些芥酱来,我昨天做的,在东头的柜子里。”

芥酱就是黄褐色的芥末酱,研磨芥菜的种子制成调料,里面加了花椒。

味道辛,一般配合鱼脍这种生鱼片下口。

阿水捧着苏嘉的秘制芥酱跑来,舀出一勺放在碟里,递来几双筷子。

苏嘉端起盘,笑眯眯地夹起一片:“快吃吧,趁肉还在跳。”

荆轲舔舔嘴,夹起鱼脍蘸蘸酱。

还没入口,芥酱的冲鼻辛味就刺激了嗅觉。

瞬间引得口中生津,入口之后,妈的好腥。

但强烈的芥辛味又很快压制住了土腥味儿。

忍耐一嚼,腥变为鲜。

嫩爽的新鲜鲤鱼,被牙齿磨碎的那一刻,还能在嘴里感受到鱼肉的跳动。

像是无数细小的活物充斥在嘴里挣扎,与咀嚼共振,不断刺激着口腔黏膜,所有的味蕾都被激活,辛辣呛鼻。

荆轲瞬间湿红了眼眶,呆愣愣地微张着嘴,在芥酱对味觉的暴力侵袭中败下阵来。

段灵儿拼命闭紧眼睛,抿嘴忍耐。

她也受不了这辛味,还小小地跺了一下脚。

再睁眼时,眼角挣出一道热泪。

顺着脸庞一路滑落,挂在下巴尖上,晶莹可人。

荆轲看着她,两人同时揉揉眼睛,相视着笑笑,都被食物“感动”哭了……

第53章 子曾经曰过

鱼脍原料不贵,贵在鱼的鲜活度和厨子片鱼的刀工。

鱼要现点现杀,不光鱼脍,别的蒸鱼、炖鱼也是如此。

苏嘉跟荆轲支了点钱,去买了个半人高的大缸来养鱼。

北方常见的一般是鲤鱼、草鱼、青鱼,野生鱼个头不大。

濮阳城以东五十里的巨野泽里还有虾、鳖、螺和泥鳅。

渔民每天清晨捕鱼,装在一人高的大水桶里运到濮阳市集的鱼铺。

桶里都是原生的湖水,这样鱼就可以存活更长时间。

苏嘉去鱼铺买了总共三十多斤的各种鱼,连同水和大缸一起找人运回来。

上午大家就一直在忙这事。

苏嘉带着丁秋出去买东西,荆轲和阿山在院子里腾了块地,挖了个坑。

水缸来了就搁进去,高度刚刚过膝,这样好捞鱼。

鱼食也简单,粗糠和豆饼。

只要保证它们不饿死就行,还要定期清理鱼缸。

等鱼缸安顿好,鹿肉也腌制好了。

苏嘉就开始切鹿里脊,片了六十八片。

其实还可以再薄些,但荆轲坚持要保留一定的厚度,不能让客人觉得被坑了。

接着就把肉片浸入酒坛,赵酒浓烈飘香,开盖即醉。

要说这酒,还是从当年的青禾酒坊买来的。

只不过现在易主了,变成白马酒坊。

段灵儿很有些不甘的,她打听到制酒利润很高。

食肆要用、官府祭祀要用、军队要用,还有那些经常办宴的大户人家,到处都需要用酒,一旦形成合作,那就是长期固定的关系,可以说是稳赚不赔。

这么好的营生,被段然草率出手。

还连同自家几十亩种植酒粮的田地一起打包甩卖。

这就是几年前的事,段灵儿印象不浅。

此时闻到酒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旷神怡,而是有些失落地转身离开。

荆轲帮苏嘉封好坛口,明天就可以吃到第一批酒渍鹿肉。

没有客人的话,就去熟人家里免费送掉。

事情忙完已经快到中午,阿山去做饭,苏嘉就开始调制各种酱。

这个年头的酱料非常重要。

子曾经曰过:不得其酱,不食。

吃不同的东西要配不同的酱,大部分的肉都是直接用白水煮,要靠酱料来增加味道。

有牛肉酱、鹿肉酱、鱼肉酱、鱼卵酱、豆酱、梅子酱、螺肉酱、蚂蚁酱……多大一百多种酱料。

苏嘉作为前任赵王的尚食令,自有他的独门秘方。

买了好几袋的原料,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关在小仓库里捣捣弄弄。

他之前虽不看好青禾轩,但已经跟人说好了的事就要用心去做。

能做自己拿手的事,还能得到食客的赞赏,是一个厨子最大的欣慰。

荆轲和段灵儿在柜台边吃桃子。

外面烈日依旧,暑气逼人,一点都没有秋天的样子。

“我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天,你别看现在热,只要下场雨,就会突然一下子转凉,凉个两三天又热回去,然后又会下雨,等它再变凉的时候,就是真正的秋天了。”

段灵儿说完小小地啃了一口桃,扇着扇子,扇得额发轻扬,模样随意恬淡。

荆轲看了她一眼,擦擦手起身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别一个人坐这儿,上后院呆着吧,叫阿让来看柜。”

“嗯,哦对了,”灵儿放下扇子,剥着桃皮儿说道,“我们是不是还要招个掌柜和伙计?”

荆轲摇摇头:“暂时不招了,这几天花钱如流水啊,而且还没开始招揽客人,也没有那个必要,我来当伙计吧,你依然掌柜。”

他说罢转身出门。

段灵儿轻轻捏起一抹桃皮儿,瞄他一眼:“你要去哪里?”

“苏嘉缺了样料,大家都忙,光我闲着,就去给他买咯,一会儿要是开饭了你们就先吃,不用等我。”

“嗯。”

段灵儿不再追问,喊来阿让看柜,自己去后院的小房间稍作休息。

荆轲走出十几步,闪进一条小巷。

从青禾轩后门绕路穿行,绕到了孙夫人的布庄。

他在门口随意看了两眼料子,让掌柜的去请孙夫人出来。

“阿轲啊,”她笑眼招呼道,“你一个人来的啊?灵儿呢?”

“她在店里,”荆轲笑了笑,“孙夫人,请问上次说的那批竹青色的罗子还有么?”

……

荆轲回到青禾轩,大家刚吃完午饭,正在收拾桌子。

段灵儿指指桌上一碗孤零零的麦饭,让他快来吃。

当着灵儿的面,他拎了袋枣粒递给苏嘉:“喏,给你酸枣干,做酱用的。”

“酸枣干?”

苏嘉吃饱了拍拍肚子转过身来,他已经有酸枣干了。

但反正多一样也不嫌多,就话不多说地收下。

而段灵儿对荆轲刚才的话毫不怀疑,此时托着下巴看他呲溜呲溜地吸面。

荆轲嚼完一口,舔嘴问道:“为什么看我吃面?”

段灵儿莞尔笑笑:“看你吃的香啊。”

他指着一碟肉酱说:“这个是苏嘉新做的吧,真下饭,猪油煎的,好像还有菇,就他这手艺,我们只卖麦饭配酱都能赚钱。”

段灵儿浅笑着点点头,余光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

她惊讶得呆住,就像是要接待不约而来的贵客一样,忽然有点紧张。

然后左右环顾一圈,确认店里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后,才起身迎了上去,一时忘记了两人昨晚的争执。

“父亲怎么来了?”

段然打量着前厅,有点怀念:“段家的食肆,我不能来?”

“不、不是的,”段灵儿愣了一下,又豁然道,“当然能来,来的正好。”

荆轲笑了笑,大吸一口面。

放下筷子转过身:“父亲来了,随便坐吧。”

昨晚他就那么一说,没想到段然还真的来看,他应该是上心了。

不过更可能的,还是出于自己被揭露有个私生子的恐惧。

段然踱步往里走着,心中感慨:还是老样子啊,打扫得很干净嘛。

灵儿陪在他身边:“父亲吃过午饭了么?想吃什么?”

段然摆摆手:“吃过了,你们不要忙。”

然后看到东墙上挂的“好吃”木牌,皱眉走近。

指着“韩非写的”木牌问向段灵儿:“这是什么意思?”

灵儿眨眨眼睛:“就是韩子写的啊,阿轲请他为店里写了‘好吃’二字,就挂在店里了。”

“韩子来过青禾轩?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不久他来濮阳的那次。”

段然捻捻小胡须,皱眉凑上去细瞧:“真是韩子的字?嗯,浑厚端方,相当大气,只是简单的‘好吃’二字就这样潇洒淋漓,嗯……”

他边说边点头,好像真的看出什么高深的门道来了。

之后段然又去后院里转了转,小白条追着他直叫,不认识这个生人。

段然有些怕这个丁儿点大的小狗,走在荆轲身后,叫阿让把它关进狗窝。

他看到新来的鱼缸有点意外,还有一些变掉的陈设也让他感到陌生,但总的来说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接着和伙计们一一见过,显得有点生分。

段然对什么伙计、帮厨没有兴趣,稍看两眼就忘了他们的模样。

而与苏嘉却颇有交流,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尚食令”的头衔。

但不知道他是流放途中逃来投亲的,苏嘉也只说自己离开赵国是因为私事。

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年纪,苏嘉要年轻一点。

段然是自来熟,跟刚认识的人很容易聊到一起去,这也是他混迹筵席会场这么多年而养成的技能。

他对苏嘉印象很好,几句话聊下来,也确定他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厉害厨子。

这才相信荆轲和灵儿是铁了心地要把青禾轩给搞起来。

两人送段然走时,他停在门口想了想。

像是挣扎了一下才说:“光我一人同意不算,今晚来和你母亲商讨一下吧。”

第54章 段夫人攻略

段家的晚饭时间大多开始于太阳落山之前,等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山头,也是一家人落筷的时候。

天色将晚,阿云和阿月进来收拾餐盘。

段禾苗擦擦嘴就要离开,荆轲喊住他:“小禾,来帮我引灯。”

禾苗并不多问,从他手上接来灯盏,去点亮一座有十二个灯盘的筒灯。

段夫人觉得奇怪,问向父女二人:“怎么?吃完饭了不回屋么?”

段然清清嗓子,以为他要说什么掷地有声的话,结果开口就是:“灵儿,你说吧。”

段夫人奇怪地看向女儿,心想这两人搞什么神神秘秘的这么郑重?

段灵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荆轲。

他刚点完灯,带着禾苗坐回来,冲灵儿点点头。

只有看到他在,灵儿心里才有底。

她又看看母亲,整理了一下思路,准备开口。

荆轲在回家路上,教了她一些跟段夫人讲话的方法和大致的内容。

段夫人曾经身居高处,年轻的时候家里兴旺,来往的不是官员就是富商。

场面见得也多,所以说话得跟她从上到下说。

要把重头内容先抛出来,抓住她的兴趣,引起她的认可,才能继续往下说。

“阿娘还记得前阵子韩子来过咱们这儿吗?”

段夫人点点头:“当然啊,君上设了宴,我跟你父亲还去了呢,哦,这个你们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啊,他在宴上见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韩子呢,是吧?”

她看向丈夫,段然附和道:“是啊,呵呵。”

段灵儿笑了笑:“那母亲可知,韩子曾来过青禾轩用餐?”

段夫人睁圆了眼睛,眨巴一下,紧紧盯着女儿:“真的?他怎会来的?吃了什么?你们……好好招待了吧?”

“他路过门口,进来吃了肉粥和鱼干,觉得很好吃呢,阿轲还请他留了字,现在就挂在店里,是青禾轩的招牌啊。”

“是么?”段夫人看着荆轲点点头。

家里能有韩子的手书,这便算是顶级的收藏,终于有了件像样的真东西。

她笑问:“写的什么?”

“好吃。”

“……”

屋里安静了小片刻,段禾苗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

段夫人挑了下眉毛:“什么?”

段灵儿解释道:“韩子写了‘好吃’两个字。”

“就……两个字?没请他作篇文章?”

“阿娘啊,韩子的文章,那可都是治国大论,是连秦王都要想法子弄去看的,能愿意给我们一家小小的食肆留下两个字,便是可遇不可求,又怎好要求他作什么文章?再说,一家经营不善的食肆能作什么文章?总也要有能引人欣赏的地方吧?”

段夫人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点头道:“哎呀,他能来吃就已经是给我们家添光,我可要好好去跟那些个夫人们说道说道,她们连韩子的面儿都没能见到,如今韩子居然来我们家的食肆吃饭,可得叫她们有的艳羡。”

她的说道说道,大概就是显摆显摆的意思,总之是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段灵儿看向荆轲,他笑着轻点一下头,示意她继续。

“可是啊,光有这两个字,别人也未会必相信这是出自韩子之手,说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吧。”

段夫人扬了下帕子:“那就让她们来看,来店里,哦对了,韩子来的那天,有旁人在场么?能作证吗?”

段灵儿嘴角微扬,点点头:“有的,君府的张管事,还有几个随从。”

“那不就好?她们若是不信,就请张管事来作证。”

“阿娘,不怕她们不信,但夫人们如果要来,那店里肯定得上些吃食吧,我们做食肆的,总不能让这些大户的夫人们光来看字对不对?”

段夫人有点犹豫:“上次欠债的那个阿山……他能做什么?怕是他做的东西,不能入这些人的眼,那岂不是又丢了面子?”

“这个呀,说来巧了,阿轲前些天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原是赵国先王的尚食令,后来因私事辞官,来卫国投奔亲戚,自己也想找份活计,后来给阿轲遇上,就请他来青禾轩做事,这两天啊,已经出了好些菜了。”

“你等等,”段夫人伸手打住,“赵国……先王的……尚食令?赵王宫里的?”

“是啊。”

段夫人有点狐疑:“他堂堂的王宫尚食令,如何愿意给小小的食肆做厨子?怎么不去卫君府?尚食令是享俸禄的,他是什么私事啊居然辞官?别是犯了事逃难来的吧?”

段灵儿愣了一下,还真给她说中了。

这个来龙去脉有点复杂,他们也答应了苏嘉不说出去。

没想到母亲会追问,一时不知怎么作答,就看向荆轲求助。

荆轲连忙接话道:“是这样的,卫君府不缺人,我跟他无意间认识了,聊得投缘,这便请他来店里看看,他说小食肆轻松,没有宫里那些严苛的规矩,这才愿意来帮忙,工钱也要的不多,就当打发时间了。

“而他的身份,您就放心吧,他是游徼长的内兄,家里出了点事才喊他回来的,至于什么事……这个嘛,别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打听,您就算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游徼长么?就是那个王世啊,专门在东市巡逻的那位。”

段夫人才不认识什么王世,但既然说了是游徼长,姑且就相信一下。

她又继续问道:“那这个厨子会做什么?八珍会做吗?”

荆轲点点头:“会的,一上来就要做炮豚,但是三天太久了,我就先让他做了只小的烤乳猪,皮香柔嫩,人间至味啊……”

几人开着会,段禾苗在边上听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烤乳猪,来了精神,两眼放光,插话道:“那是真好吃,连小仅也说好吃,吕家最近都没肉吃,他们真可怜。”

荆轲笑着摸摸他脑袋,继续道:“今天又做了芥酱鱼脍,那鱼脍片下来,鱼肉还在跳,蘸上芥酱,哎哟母亲,您是没吃到,真是难以言喻的鲜美,哦,还有酒渍鹿肉,明天就能吃到渍好的鹿肉了,到时带回来给母亲一尝,这三道菜,绝对够面子吧?”

段夫人听他说的这么好吃,也有点心动,问道:“那你给他多少工钱?青禾轩付的起吗?”

终于谈到关键的问题,荆轲笑了笑:“八十钱一天,只能付得起一两个月的,再加上食材也要钱,可都是高级食材,那样就更撑不了多久,怕是等不到母亲把那些夫人喊来看韩子的字的那天了……”

荆轲失落地叹了口气,皱眉摇了摇头。

段灵儿看他装模作样的,低头抿嘴忍住笑。

然后也蹙眉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配合着摇摇头。

段夫人的虚荣心即将被满足,怎么能因为没钱付给厨子这种窝囊事而半途中断了呢?

她当即拍拍段然:“快给女儿钱,让她留住这厨子,还要做那些菜!”

段然其实有点无奈的,他不想管青禾轩。

如今被荆轲抓了把柄,又被夫人这么一命令,也就只能连连点头:“哦哦,好。”

荆轲和段灵儿相视一眼,同时一笑。

成了。

第55章 养父子,亲母女

家庭会议之后,段夫人让荆轲跟段然去拿钱。

他们只先给了一镒,就是一块四两半的小金饼,要用的时候再去钱行换。

段家的小金库藏在书房里,段然让荆轲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拿钱。

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油灯,还锁上门,一个人在里面捣鼓半天。

荆轲还在想那个大宝箱,毕竟是曾经惦记过的东西。

耳扒子都掏进去了,可就是打不开。

不过既然段家同意出钱,那也就没有再打它主意的必要。

段然在屋里“哐哐”两声不知道关上了什么东西,之后熄灯出门,把金饼递过来:“呐,是给灵儿的,只能用于青禾轩。”

荆轲点点头:“放心吧。”

“还有,”段然警惕地朝院门方向张望一眼,低声道:“你若当我是你父亲,那件事,只许用这一次,若是敢说出来,你就是在害段家、害灵儿,明白么?”

那件事,就是他私生子方全的事。

明明是他被人拿捏住了软肋,却反过来叫人不准再捏,他很认真的。

而向来温吞的他在说这句话时,相当严肃,语气低沉果决,颇有警告的意味。

荆轲从没见过他这样,也稍稍一愣。

不过愣的是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会害段家和灵儿。

唉,不是亲生的呗,心有提防也难免。

荆轲绝非好事之徒,如果不是见灵儿受了委屈、青禾轩也需要钱,他才不管段然的什么遗留问题。

但这种问题也许会成为隐患,荆轲已经有点感觉到了。

从语气和说话用词上来看,那个方全,不是省油的灯。

段然如果不是一直给他塞钱,怕是早就掩盖不住的。

荆轲跟着段然往回走,忽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他小跑两步追上,“其实……我想问您还记不记得青禾团的方子?”

段然皱眉叹了口气,他听到“青禾团”三个字很心虚。

摆摆手道:“还要青禾团做什么?不是有苏嘉了么?让他做硬菜不就好了?”

荆轲笑了笑:“我听城里的老人说了,青禾轩毕竟是靠青禾团起家的,像霍老、赵夫子、东亭的郑亭长,哦,还有君府的张管事和先君,他们从前都吃过。

“虽说我们有苏嘉,但几家食肆的菜其实非常类似,怎么做都逃不过八珍、鸡鸭鱼肉,人们也未必会轻易改口味。

“所以我想啊,青禾轩若要复起,就需要一些独特的、能吸引人的卖点,足够和白马阁那些大食肆区分开来,如果父亲您多少还记得一点,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和苏嘉还原出来,而且这个青禾团,灵儿也想了很久了……”

段然就知道,要重新拾捯青禾轩,就肯定躲不开青禾团。

而青禾团的方子早在段谦去世的时候扔进火盆里烧了。

即墨王氏那份,也跟着海难沉进大海。

世上虽然没有成文的记录,但那就像魔咒一样紧紧刻在段然脑中。

那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启蒙文章,从小倒背如流,一辈子都忘不掉。

如今事情做都做了,已经答应了灵儿,也给了钱。

最初以为女儿接手青禾轩只是随便玩玩打发时间。

但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坚持,坚持到去偷卖藏品来筹钱,看样子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段然也经不住荆轲的软磨硬泡,于是转身走回书房:“随我来吧,我写给你。”

荆轲爽朗一笑:“好嘞。”

段然边走边说:“不过方子归方子,食材不易得,你们要自己想办法。”

……

段家母女俩好久没说什么交心的话了。

两人之前一度因为荆轲而变得关系紧张。

但母女间只要好好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灵儿把荆轲这一个月来为自己、为青禾轩做的事情统统告诉了母亲。

还有两人要一起复兴青禾轩的计划,和以后的一些想法。

以及店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也包括段禾苗偷偷养的小白条。

段夫人耐心听着,她喜欢听女儿这样说自己的事。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算失败。

说着说着,灵儿慢慢卧下,枕在母亲膝上撒了个娇。

段夫人帮她顺顺头发,案上的小油灯把这场景衬的舒暖温馨。

“阿娘~灵儿得跟您坦白一件事,您可千万不要生气啊,那都是为了青禾轩着想。”

段夫人宠爱地笑笑:“你说。”

“嗯……就是阿山之前欠钱的那件事嘛,我收了他们家在乡下的宅子作为抵押,然后帮他还了钱,这才把那三个讨债的给打发走。”

段夫人拨了拨她的额发:“这没什么,只是你哪儿来的钱?”

段灵儿坐起来,钻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嗲声道:“灵儿……卖了父亲的两件宝贝……才换来的钱……那东西都落灰了,也用不着,正好就……解急嘛……”

段夫人笑着拍拍她:“上次见你们搬回的那个大箱子,我就猜到了,女儿做了什么,为娘的就算不问,也多少能感觉到,不怪你的。”

“嗯,”段灵儿点点头,“阿娘最好了……”

“所以……卖了什么?”

“一对金线黑漆鹿,一组夔纹套匣,总共卖了一万六。”

段夫人沉默了,轻叹一口气。

那夔纹套匣是花两万钱买来的,如今连着一对黑漆鹿才卖一万六,她心里有点痛。

但好歹也是为了解难,听灵儿之前的意思,钱应该都花在了青禾轩上,段夫人这便也算欣慰。

段家落没,夫妻俩不是没想过重新经营。

但很多事情也只是想想,到了真的要上手时,脑子和身体就全都懒了。

因为家底还够,他们便仍去过那种坐吃老本、安逸享乐的生活。

段夫人虽生在即墨的大商之家,却没有女儿这样的精神。

所以可不能委屈了女儿,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段夫人摸摸她头:“没事没事,不就两件漆器么,家里那么多,卖也就卖了,你们开心就好啊。”

“嗯,”段灵儿开心得要起飞,往母亲怀里拱拱脑袋,“阿娘好,好阿娘。”

趁着女儿心情好,段夫人试探道:“灵儿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魏夫人?隔壁那个魏国来的,她丈夫是信陵君的异母弟。”

“没听过。”

“不要紧,她有个儿子啊,二十岁,为娘见过的,家世、样貌、品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灵儿想不想见见?”

段灵儿抱着母亲默不作声,这让母亲很忐忑,怕是又触了女儿的逆鳞。

果然,灵儿慢慢放开她,刚刚撒娇的表情不见了,目光轻垂,变得有些冷漠。

“母亲是嫌灵儿在这呆的久了么?那灵儿走好了,母亲晚安。”

她朝母亲微微欠身,然后起身离开,正要开门——

“灵儿,”段夫人喊住她,也端出了一些家长的架子,“你不小了,今年必须把这事了了,魏公子是最好的人选,记住,荆轲只是你兄长。”

段灵儿不发一语,轻轻推开门,出去后又轻轻合上,低着头踱步回屋……

第56章 青禾团的秘方

次日一早,荆轲在段灵儿屋外等她起床。

门一开,他就顶着一脸阳光的笑容过去迎她。

“灵儿你看,”他递来一片木方,“这是青禾团的方子,父亲写给我的,我就说吧,他还记得,今天我们就去买料来做,有了青禾团,就能勾起老人们的回忆,做饭馆儿啊,最宝贵的就是能创造出让人们怀念的味道了,嗯?”

他一个人兴高采烈讲了一大通,才注意到段灵儿神色有点落寞。

落寞地看看方子,落寞地点点头,落寞地盯着自己。

她眉头微蹙,看荆轲的时候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瞧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忧虑,连浅青色的罗裙都显得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

她轻叹一下:“阿轲啊,你……唉,没什么,去店里。”

“不在家吃早饭吗?”

她摇摇头走开:“不想吃。”

荆轲想吃,肚子咕叽叫了一声,也只好舍命陪灵儿,反正店里也能吃。

“哦,”他掏出一镒金饼,上前两步给她,“这个你收好,暂时可以不用换钱,先把箱子里的用完。”

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段灵儿眼里终于有了一些光。

满意地点点头,眉毛也舒展开来。

接过金饼转身回屋,锁进她的大宝箱。

早晨的空气相当舒爽,带着花草的露水清凉,入肺沁然,加上段灵儿身上的连翘清香,闻之怦然心动。

昨晚起了一阵风,地上铺了些落叶,软软地踩着很舒服。

树叶和灌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露珠,乍看像蒙了一层纱,细瞧之下,晶莹剔透。

初秋慢慢过去,接近白露时节。

过了白露,天就要凉了。

两人一起出院儿,荆轲走在段灵儿后面,瞄了几眼她的身段。

灵儿的个头刚到他下巴,属于中等偏高的。

她穿高腰裙显得窈窕端丽,相当好看。

平日里总是一身颜色浅淡的冷色系裙子,袖口和衣襟都点缀了精致的花纹。

腰间再配一个鲜艳抢眼的小香囊,随着步伐轻快地颠跳着,让人一看,心情就会变好。

可此时她自己却没什么精神,不像是病了,肯定有心事。

她低头让过一根过长的梅枝,穿过院门。

荆轲就小心翼翼地折了那一小截带叶的树枝,尽量不让露珠滚落。

然后快步跟到她身后,低唤一声:“灵儿。”

段灵儿停步回头,被他轻洒了一脸的梅叶露水。

她猝不及防,猛地闭上眼睛,被荆轲逗弄了,有点恼。

但沁人心脾的露水清香又让她顿时没了脾气,主要因为这是来自阿轲的招惹。

她微微睁眼,看见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狡猾笑容,浅笑一下,捏着帕子轻轻擦脸。

“今天心情不好吗?”荆轲直接问道。

段灵儿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边走边说:“哪里看出来的?我每天都这样。”

“嗯……”荆轲挠挠眉角,“看不出来,感觉出来的,今天又不在家吃早饭,是不是昨晚跟母亲置气了?”

段灵儿不回话,收好帕子往前走,荆轲也就不再问,跟着她出了门。

……

青禾轩。

香香醉醉的酒渍鹿肉出坛了,分装几盘准备送去给老客,接着大家把剩下来的分了分吃掉。

酒渍的生鹿肉,蘸着酸酸甜甜的梅子酱。

酒香、肉香、梅子香,一片哪里能过瘾?

大伙儿被美味冲昏了头脑,又果断吃掉三盘。

正要吃第四盘的时候,被段灵儿坚决挡住。

“不能再吃了!还要不要开店了?”

几个男人被吼得一愣,只好眼睁睁看她把盘子收走。

今天要试的菜相对简单,清炖鸽子汤和煲煮野鸭。

主要看配料和火候,苏嘉在厨房忙完准备工作,生了灶,就让阿山和阿水看着火,要炖到中午才能入味。

他回到前厅和荆轲来琢磨青禾团的方子。

“用鼠曲草的茎叶做汁,和蜜、黍米、稌米和为粉,捣作粑果,塞小豆,揉成团。”

苏嘉念罢,一脸恍然,点点头说:“原来是鼠曲汁啊,之前听你们说的时候,还一头雾水,青禾只是谷壳的颜色青,却怎么也做不出青色的团子来,现在看来,鼠曲汁,嗯,很巧妙。”

段然给的方子上还有成分的配比、用量,以及鼠曲草的习性和种植要点。

“其他都好办,”荆轲喝了一口水,“就是这个鼠曲草要上哪儿找?”

“鼠曲草很普遍,田埂溪沟,湖河滩地,只要水分充足就能生长,一直是入药的,配清热消肿的方子,还治咳喘,之前赵先王就用过,没想到这里居然做成青汁来给团子染色,真是山外有山。”

荆轲想了想,问道:“既然到处都有那就好办,苏兄如果认识的话,我们这就去采,可也不能每次都出去,要自己种啊。”

苏嘉点点头:“这种草在春季播种,秋天结果,夏季是用茎叶取汁的最好时节,此时已经有些晚了。”

“那要尽快,”荆轲当即起身,“城外有田,我们去看看。”

……

荆轲和苏嘉两人出城来到田边,在田地与土路的沟渠中发现了很多鼠曲草。

一丛大概一掌大,高高低低,最高的能有小臂一样长。

叶子像勺,长着短小的白毛毛,茎上还顶着一团黄色小花。

眼下正是它的花季,黄黄绿绿沿着沟渠开满一大片。

原来这种不起眼的小草,就是青禾团的制胜秘方。

还有野生的,很多人都会来顺手挖。

除了煎水内服,捣烂了的茎叶也可以敷治一些跌打扭伤,算是家中的常备药材。

两人采了满满两筐,带回青禾轩洗干净。

摘掉花,把茎叶铡碎,放进石碾碾成渣。

最后用纱布过滤,淌下来的一点点青汁就是鼠曲汁。

两大筐鼠曲草、两个大男人碾了半个上午出了两碗青汁。

按照方子上写的配比加入清水和盐,再和黍米粉、稌米粉、蜂蜜混合和面。

这个时候白面很精贵,要劳役去舂米,只有贵族大户人家有条件吃,段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买。

青禾团用的是比小麦要粗的黍米,还要放入少量的稌米。

这个稌米类似糯米,是进口食品,只有南方的楚国有,不便宜。

但稌米软糯的口感也是其他粮食代替不了的,整个濮阳也只有一家粮坊卖稌米。

可卖的都只是米,不是粉啊。

怪不得青禾轩有个小型的舂米机,散了架,一直放在仓库里积灰。

原来是要自己舂,还要靠踩的……

几人合力把舂米机重新装好,原理很简单,就是踩着一端的踏板,用另一端的捣头把桶里的米打碎。

尝试倒了五斤黍米,轮流踩了两刻的时间就出了面。

好在规模小,这种劳动强度还可以接受,可以轮流踩。

舂一斤给一钱,然后大家都很有动力。(一秦斤约250克)

舂完黍米,午饭后大家又开始舂稌米。

以稀释过的青汁作为基本单位,调配两种米粉和蜜。

之后等阿山和面,拉成绿色的大长条,切成小块压扁。

在里面塞入煮好的、浸了蜂蜜的小豆,揉成团。

段灵儿觉得有趣,也过来帮忙,很快就用光了所有的面。

按这种规模,一次出了一百二十个手掌心大小的青禾团,这也只花了大半天时间。

一盘放四个,一次能做三十盘。

之后就开始隔水蒸,一个大釜锅里放了分层的挡板。

一百二十个团子要蒸两锅,大家就到前厅去休息着等。

段禾苗和吕仅放了学过来玩小白条,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吕萌。

“快给我来点肉!”她说。

第57章 好吃到哭

看吕萌吃肉的样子,像很久都没吃到肉了。

她就是很久都没吃肉。

“全是粗米稀粥,根本没法吃,”她狠狠撕扯一口鸭腿,“那家里过不下去了!嗯,这个真好吃。”

她面前放了两样今天的试菜,清炖鸽子汤和煲煮野鸭。

跟吕仅两个人一人一只鸭腿,就着鸽子汤和麦饭,喷香喷香地给自己加餐。

荆轲指了指:“鸽子汤四十钱,野鸭腿一只二十,两碗麦饭四钱。”

“嗯嗯,”吕萌点点头,“不差你的。”

段灵儿坐在一旁犹豫道:“可是你们在服丧啊,家里万一知道的话……”

“唉,”吕萌皱了皱眉,用鸭腿比划一下,“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们别管了,我又不是不付钱。”

荆轲想了想,去厨房端来早上的酒渍鹿肉。

“鹿肉,八十五。”

姑侄俩同时看来,吕萌当场放下鸭腿,夹起一片鹿肉,入口之后,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啊……”她微微蹙眉,感动地吸了下鼻子,“就是这个味……”

吕仅夹走一片,嚼的时候眼睛圆圆的直放光,吃完舔舔嘴唇看向吕萌:“这跟耶耶寿宴上的一个味道。”

吕萌点点头:“当然啊,这是八珍之一嘛。”

随即问向荆轲:“你们也能做这菜了?”

“嗯,”荆轲朝后厨望了一眼,“来了个厉害的厨子,什么都会做。”

吕萌又吃一片鹿肉,嚼着想了想:“我听人说过,青禾轩不行了,上次来接小仅的时候,母亲还问呢,问这你们家怎么还开着?有钱赚么?”

“啧,”荆轲用手圈了圈一桌的菜,“这不是赚了么?一百六十多啊。”

吕萌呵呵道:“今天怕是就我这一桌吧?看是连买鹿肉的钱都赚不回来。”

臭丫头真精。

荆轲本想呛她,却忽然转问道:“吕夫人知道青禾轩?”

“应该吧,父亲是卫人,母亲从前和他在卫国,后来父亲去了赵国,母亲也跟去了,再之后,一家又到了秦国,去年初才回来的。”

他又问道:“你是在秦国出生的吗?是秦人?”

“我当然是秦人,昭王还在时我就是秦人了,也算是三朝老民。”

她说这话的时候相当自豪,非常认可自己秦国人的身份。

荆轲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秦王政十二年,他父亲在位三年,所以吕不韦大概是十五年前做的丞相。

而吕不韦又是在白起自杀的同年带着子楚回秦,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

更别说他之前还在赵国呆了一段时间,那再往前,他和夫人在卫国的时候,至少也是二十五年前。

那个时候段然也才十几岁,还是老东家段谦在经营着青禾轩,是相当鼎盛的时期。

所以吕夫人应该是听过青禾轩的,不然不会问出“怎么还开着”这种令人心凉的问题,没准她还吃过青禾团。

荆轲想着想着笑了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灵儿见他莫名其妙地笑,自己也跟着笑,还问:“笑什么?”

他笑而不语,朝吕萌抬抬下巴:“你先吃,还有一道菜,我去看看好了没,灵儿跟我一起吧。”

……

在青禾团销声匿迹了将近二十年后,重新出锅于青禾轩。

两锅整整齐齐的青绿色团子,圆圆绿绿,喷香诱人。

鼠曲汁的草本香融合了米面的谷香,饱满又独特的气息让人想到了丰收。

而青禾团跟普通粑果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加了稌米而变得色泽光亮,不用上油也能反射出青玉一般的温润。

这种东西,不火才怪。

几人围在厨台边,谁也没有动手,齐齐看向东家段灵儿,等她发话。

她看了荆轲一眼,然后慢慢夹起一个青禾团,左手托着,轻吹两下,热气飘散,小小地咬了一口,神情有些复杂。

“东家?怎么样?”

大家很忐忑,别是不好吃。

她没说话,又咬一口,吃到里面的蜜小豆,刚一嚼,就连着团子一起丢下筷子,低头捂着眉心抽泣了一下。

荆轲心里一沉:要完,难吃到哭。

他刚要伸手去拿一个团子来尝尝,忽然就被段灵儿抱住。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小白条瞅准机会,贼头贼脑地过来叼走掉在地上的团子。

段灵儿颤动着肩膀,喃喃道:“太……好吃了……”

大家听了这话,也纷纷拿起一团尝尝,相顾着点点头,都觉得口感不错味道好,但谁也没有哭出来的意思。

荆轲松了口气:“早说嘛,吓死我了,我以为很难吃呢。”

她摇摇头,抬起脸来,潸然泪下,睫毛闪烁,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感动:“终于……青禾团……做出来了……”

被食物感动到哭的人,往往都跟这道菜有一个深刻入心故事,家乡的味道、对父母的回忆、与恋人的温存、或是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哪怕只是小小的触发点,只要位置对了、时机对了,也能触动一个强烈情绪的爆发,比如眼下的段灵儿。

她此前积累了太多不甘和委屈,父母的不信任、孤身撑持的无力与孤独、毫无成就感的事业,每一样都可以成为她退缩的理由,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和荆轲一起。

荆轲让她相信青禾轩能行,并且一步一步做出尝试和改变。

两人在青禾团上寄托了太多期望,这不仅是一道菜,更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青禾轩的诞生都是因为它。

曾经的招牌,正是如今青禾轩翻身的王牌。

而段灵儿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委屈的要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欺负她呢。

“好啦,”荆轲拍拍她,“好吃的话,就再吃几个,反正做了这么多。”

段灵儿摇摇头,埋下脸:“臭阿轲,笨死了。”

荆轲脸一红,慢慢环起手……

段禾苗刚才隐隐听见姐姐在哭,本着小男子汉的护姐精神跑过来查看,站到荆轲身后问了一句:“我阿姐怎么了?”

荆轲回头看来,正要解释。

段灵儿当即朝弟弟小幅地挥挥手,让他走。

他就走了,去跟大家一起吃青禾团,咬了一口,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小仅!快来!”

吕仅闻声从前厅跑来,接过他递去的团子,尝了一口品味一下,又朝前厅喊道:“小姑!快来!”

吕萌闻声穿过后院来到厨房,看到满满一桌青色的、圆滚滚的团子,非常稀奇。

刚要开口问话,余光瞥到角落里一对缱绻的人影,更稀奇了。

她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猛拍他们一下:“喂!”

两人一吓,立即松开,见是吕萌,同时叹了一口气。

“那个……”荆轲挠挠脸,指指团子,“那个叫青禾团,是我们家的特色,你去尝尝。”

吕萌笑眼打量着二人:“嘻,你们在一起了?”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都在等对方的意思。

“嘁,”吕萌噘嘴走开,“磨磨唧唧。”

荆轲轻咳了一下,对灵儿说道:“我、那个,我去拿几个食盒来,一会儿到各家去送送。”

段灵儿垂下目光,轻轻点头,想到刚才的感觉,心中一阵悸动……

第58章 送餐路上

大伙在厨房里一顿新奇过后,青禾团被吃得只剩下八十多个。

荆轲找来几个四层食盒,一层放一盘,打算给认识的朋友送去。

苏嘉提拎着两个盒子回家,他住在妹夫王世家里,途中会经过濮城东亭。

荆轲就请他顺路给曾经吃过青禾团的亭长郑义捎带几盘。

自己带着阿让阿水去给吕家和孙夫人家送团子。

太阳渐斜,街道上归家的人们三三两两,在路面托着长长的影子。

从青禾轩出来的一行年轻人结伴向西,迎着夕阳,朝气满满。

两个孩子在后面一路走一路说着今天学堂的事,叽叽喳喳很热闹。

段灵儿和吕萌走在前面,灵儿撑扇遮阳,气质更显温婉。

而吕萌就这么让脸对着落日,满面红光。

两人偶有交谈,还不时笑笑。

毕竟是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大概聊聊钗或首饰什么的就能聊到一起去。

不过荆轲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吕萌在跟她说剑。

“……那个孟皓啊,老奸巨猾,只用一镒就想来买我的剑,我问过家里的掌柜了,像这样成色的剑,光是赤铜料就要两镒,剑鞘上又是松石和白玉,更别说还是有名的剑匠来铸造,上次你们也差点被他坑惨了,还好……”

吕萌回头看了眼荆轲,继续道:“还好那家伙识点货,也算挽回了一些。”

段灵儿也回头来看荆轲,有点小骄傲,笑了笑:“是啊,阿轲一向有办法。”

荆轲呵呵了一声,想起她单手可握的腰,又傻笑一下。

灵儿问向吕萌:“可吕姑娘为什么要卖剑呢?是……缺钱花吗?”

吕萌轻叹一声,怅然地望着路尽头的西方。

那里是太阳即将落下的地方,也是秦国咸阳的方向。

“我想做点事,需要钱,家里不给,也不让。”

段灵儿浅笑一下,并不去问什么事,转而说道:“倒是跟我一样呢。”

“吕宅车驾!前方让道!”

两句霸道的喊话,伴随轰轰隆隆的车轮巨响从身后传来。

还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就听见他们的动静,行人纷纷避让。

荆轲也护着灵儿和两个孩子往路边靠。

吕萌不屑地撇撇嘴,不紧不慢地晃荡过来。

城里有车马的人家不少,但一般都不会像这样张扬,都是低调慢行,直到出了城才会加速。

这辆车要回吕宅,而吕萌只瞥见一眼车窗里挂着的窗幔,就知道那是吕家二夫人赵氏的车。

她望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冷哼一声:“哼,一定又是去墓园给我那两个哥哥偷偷送肉了。”

荆轲奇怪道:“你怎么还有两个哥哥?不是已经有个吕延吗?”

几人继续上路,吕萌边走边解释道:“延哥哥跟我是一母同胞,那两个哥哥,吕建吕廷,都是车里这个赵小娘的,她一连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在家里地位高哩,用鼻孔看人,连母亲都要让她三分。”

荆轲笑了笑:“那她给她的儿子送肉,吕延不知道吗?”

“他们是庶子,守丧的倚庐要比嫡子的更远些,还要隐蔽一点,不能像嫡子那样引人注目,这样他们就能在不被我哥发现的情况下吃肉了,还喝酒呢。”

“哦,”荆轲点点头,“那吕延是在老老实实守丧咯?”

吕萌噗地笑了出来,看看吕仅,见他和段禾苗聊着天没看这里,就对荆轲和段灵儿小声道出一个秘密:

“才不是呢,他的一个小妾偷偷去倚庐看过他,穿着素服还簪花钗,出门时正好被我遇见,后来我买通了车夫才知道她是去倚庐见我哥,至于两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啦!”

她转身往前走着:“呵,吕家三个大孝子都是犯了禁的,看他们到了下面怎么跟我父亲交代。”

荆轲耸耸肩,你跟小仅不也犯禁吃肉了么?

几人来到吕宅门口,吕萌使唤了两个小厮来给她拎食盒。

这两盒可不是送她的,荆轲收了她钱,也算是买青禾团的第一位客人。

一盘青禾团四十钱,而二十年前只有二十钱的。

近年来外部战事趋紧,卫国没什么地,粮食在纳税给卫君之后,农民自己也不剩多少。

至于卫国民众的日常需求,就基本全靠像吕不韦这样的倒卖商人从别国贩来。

米价一涨,团子自然跟着涨。

三年前秦攻魏的时候,魏国米价飞涨,弄得卫国也人心惶惶。

今年倒还好些,跟去年差不多。

去年赵攻燕,秦攻赵,吕延还把这边的米粮高价卖到赵国去,狠赚了一笔。

青禾轩今天从吕萌一人身上也赚了不少,她在门口差人去找荣儿送钱出来,接过食盒后,几人稍作道别。

院里正好出来一位管事,客客气气地送出一对年轻男女。

是白马阁的东家夫妇,吴均和妻子姜雅。

段然曾在白马阁铺张宴请,荆轲去给他撑脸面,跟这两人也见过几次。

与他们平平淡淡,没什么交情。

吴家夫妻两人模样姣好,衣料精细,裁剪讲究,气质和品味也出众。

但能感受到他们客气笑脸下的蔑视,此时又露了出来。

姜雅不到三十,一看就是长袖善舞的圆滑商人,眼中有股难掩的精明。

她微笑着扫视了一眼段灵儿,稍稍颔首:“段姑娘真巧,也来吕家?”

“吴夫人,”段灵儿也颔首回礼,“真巧。”

她和丈夫又瞥向荆轲,三人笑而不语地点头示意,客气又冷淡。

荆轲和灵儿目送他们走远,吕萌随口问向管事关于他们的来意。

“主母跟他们家订了下个月秋祭的玄酒,今日是来收订金的。”

听罢,段灵儿轻叹一声,在心里小声嘟囔着:他们的酒坊……原本也是段家的啊……

而那个主母,就是吕延的妻子李文欣,李斯的幼妹。

吕家主母原是吕延的母亲穆氏,长媳一般在嫁过来之后就会开始协助主母料理家事,像这些家族祭祀的杂琐,也都是由她来安排。

况且现在家主吕不韦去世,吕延就成了家主,李文欣自然升级为主母。

吕老夫人也过上了退休生活,偶尔出面主持一下家务。

离开吕宅,荆轲他们又继续去送青禾团。

先去了霍老家。

霍家老夫妻跟儿媳和小孙女住在一起,他儿子和孙子都在魏国当兵,三年前战死了。

几人在客室落座,荆轲再次感谢他上次相助的事情,并且送上阔别已久的青禾团。

“青禾团啊……”

霍老捋捋胡子,低头轻嗅了一下,“呵,好久不见。”

老夫妻俩各拿一团尝了一口,细细咀嚼感受着。

霍老微微点头:“就是这个。”

他盯着被咬了一口的团子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些陈年的过往。

荆轲欠身道:“霍老,青禾轩将在三日后重新开业,除了青禾团,还出了些新菜,晚辈斗胆请霍老赏脸来青禾轩小坐。”

“也好。”霍老点点头,欣慰地叹息道,“没想到,你们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荆轲谦逊地笑笑,朝他伸手作请:“那您二位慢用,我们就不再叨扰了。”

霍家的儿媳送他们一行出门,回屋时看见老两口依偎在一起啜泣。

“我……我记得……”霍老夫人呜咽道,“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这……”

霍老拍拍她,老泪纵横:“……在看到这团子的第一眼,我就、就想到了……儿啊……”

第59章 这不是回家的路

从霍老家出来,几人又去了赵夫子家送团子,也请他在开业那天来店里捧场。

最后就是孙夫人,已经过了下市时间,布庄关了门。

荆轲便叫阿让把段禾苗和一盒团子送回家,自己带着灵儿慢慢走。

孙家在城西,距离有点远,要走上两刻多的时间。

反正刚才吃了不少团子,这会儿就当散步消食了。

今天有火烧云。

天边的夕阳已经落山一半,红光耀眼,云霞绚烂。

绵延的远山起伏平缓,剪影一般匍匐在地平线上。

过了那座山,就出了卫国,到了秦国。

三年前,山那边的垣县(今山西垣曲)、蒲县(河南长垣)都还是魏国的呢。

荆轲知道,今年短暂的安逸并不会持续太久。

这两年秦国和赵国磕上了,明年秦赵必有一战,赵国派李牧为将,在肥城大败秦军。

之后几年,秦军多次败于李牧,遇李牧而不敢战,弄得秦国不得不使间贿赂郭开进谗,诬陷李牧谋反才能除掉这一大克星。

李牧死后的那一年,秦王二十年,就是荆轲刺秦的那年。

荆轲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思考过自己该有怎样的人生。

刺秦是他的宿命。

但刺秦,就是死。

那么不刺呢?

不刺秦,不荆轲。

可秦始皇不能死,当世只有他能统一诸国,建立秦朝。

所以,改变自己的结局,才是这个荆轲要去考虑的事。

总之离历史上刺秦的那年还有八年。

荆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一个剑客,至少现在还没有剑。

而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在帮一个叫段灵儿的女孩儿,振兴着一家名为青禾轩的食肆。

这个小目标很快就要达成了。

荆轲放慢脚步,边走边看着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舍不得。

他早晚会都离开这里。

如果要去游历、要去燕国,那他希望,这个女孩可以跟自己一起。

段灵儿感觉到荆轲的目光,回望过来浅笑一下:“阿轲啊,我记得你说过,要做送菜上门的生意。”

“嗯。”他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定要买辆马车,不然走着多累,还送不了多少,后院也要修个厩棚,还要买马,你会相马么?”

“马啊,”荆轲仰头看看紫云,“拉车马不用太讲究,体健壮实就行,这个我可以去问问王世,东亭有马,也许他会给些建议。”

“好。”

荆轲又看向前方,行人稀疏,路边有几个卖饴糖、卖竹编动物和卖蚕的小地摊。

几个孩子蹲在旁边眼馋,然后一个一个地被出来找娃的父母拖走。

段灵儿稍稍落在荆轲后面,看着他的小半个侧脸,小鹿撞撞地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嗯?”他停了一步,等她跟上,“哦,你头上有个瓢虫,我看着它爬了很久了。”

灵儿眉头一蹙,赶忙用手掸掸头顶:“在哪?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刚要说,它就飞走了啊。”

她轻哼一声,转过头垫脚张望一下:“诶,就是那边,要到了。”

两人来到孙宅门口,请了门口的小厮进去通传。

这时在旁边停下一辆孙家的马车,车仆绕到后门放脚踏,从车尾下来一位雍容华美的年轻贵妇。

孙仲二十岁的小妾,于氏。

她刚刚去卫君君府参加了卫夫人的闺蜜小宴,兴致未尽,脸上还挂着笑容。

那小宴,就是几个贵夫人坐在一起吃果聊天,在冰鉴旁吹吹冷气,喝点酸梅酸枣泡的冰水,还吃着楚国来的桔子和菱角(当时称芰ji),聊着虚无缥缈的阳春白雪,装模作样地浪费掉一个下午的时间。

她并不认识荆轲和段灵儿,只觉得两人穿得不错,模样也好,站在一起很搭,经过时还多看了荆轲两眼。

“灵儿啊,”孙夫人蔼声蔼色地从门里出来,“阿轲也来啦。”

两人朝她微微欠身。

她见到于氏,脸色一变,瞬间冷了下来,装作没看见一样地径直走过。

“夫人,”于氏也僵着脸,老老实实给她行了个礼,“妾身回来了。”

孙夫人随意地扬了下手,就算见过了。

卫夫人请了小妾没请她,作为孙家的嫡妻,这个面子可被下得太大了。

荆轲在店里听她抱怨过卫夫人不懂事,还说上次韩非来,卫君设宴请客,明明请的是孙家夫妇,孙仲那个天杀的却带着于氏去了。

此时她肯定也是心意难平,觉得被扫了兴。

可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只能叹了一口气,看向荆段二人。

荆轲拎起食盒,段灵儿笑着介绍道:“孙夫人,这是新出的青禾团,正是二十年前风靡的那个,现在被我们重新做出来了,特地送来给您尝尝。”

孙夫人不是濮阳本地人,没听过什么青禾团。

但既然是段灵儿特地送来的,她也就道谢收下,让管事的接过。

“跟店名一样也是青禾呢,”她笑着看看食盒,“是特色菜么?”

灵儿轻点一下头:“当初曾祖父正是以这道菜创立了青禾轩,听说以前一直很受欢迎,只是近些年失传了,阿轲找回了方子,这才做出了青色的团子。”

“青色的?”

孙夫人有点新奇,让管事的打开食盒,露出第一层里四个圆滚滚的青色团子。

“哟,真喜人,”她拿起一个捏了捏,又问,“冷的?”

“冷热皆可,”段灵儿补充道,“刚出锅的自然香,但灵儿觉得还是冷了之后的口感更好。”

孙夫人浅尝一口,觉得很不错,当即让管事的给自己儿子送去一盘。

荆轲又邀请她在三天后出席青禾轩的开业宴,她欣然答应,还表示会带着儿子和几个相熟的夫人一起前往。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火烧云也在一点一点地减淡,孙宅门口亮起石灯。

两人与她道别后转身离开,荆轲故意走慢了几步,回头看向孙夫人,做了个暗示的询问眼神。

孙夫人立刻明白,点点头,朝他伸出两根手指。

还有两天。

……

路程过半,天色擦黑。

街上没什么亮子,也没什么行人。

只有在经过大户人家时才会借到一点门口的光。

段灵儿走不动了,轻拽了一下他袖子,有点委屈,有点撒娇。

荆轲就背着她慢慢走,走到时间停止才好。

经过学堂门前,他停下望了一眼。

随即转变方向,带着灵儿进到后面的小树林里。

“去哪儿?”段灵儿忽然有点紧张,轻拍他一下,“这不是回家的路。”

“带你去看点东西,”荆轲笑了笑,“再不看,今年就看不着了。”

荆轲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没准是空欢喜一场。

灵儿见他越走越深,紧紧环着他脖子,小声问道:“到底要看什么?这里好黑,我们回去吧?”

荆轲没说话,慢慢把灵儿放下来,牵着她往前又走了两步。

“阿轲……”她回拉一下他手,“你——”

荆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向一丛低矮的灌木,轻声道:“不要说话,用心看。”

段灵儿眨眨眼睛,努力定睛去看。

除了漆黑,就是一团漆黑。

忽然,两道荧黄色的小点点一闪一闪地从她面前飞过,之后又是两道。

等眼睛完全适应光线之后,才发现这处小树林里,有很多……

“是流萤啊……”她惊喜地轻呼一声。

星星点点的温馨闪光,在两人身周飘浮而上。

一眼望去,荧光遍林。

像洒落的星盘,像飘动的银河,将两人沉浸在一个浪漫的世界。

这种情景下,如果不告白,那荆轲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灵儿。”他低头轻唤道。

段灵儿笑眼看来,静静等着傻阿轲的下一句话。

而他却忽然卡壳,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这种空白,最后被段灵儿香甜的气息所占据……

第60章 你简直是个勇士

昨晚的一吻不等于告白。

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一致,没有明说,但是相当默契。

在家里一切如常,天亮了就一起去青禾轩为重新开业做准备。

晚上回到家,等父母房间熄灯后,两人便“很巧”地在院里“偶遇”,然后去书房后的小竹林里温存一会儿。

段灵儿有时会偷偷睁眼看荆轲,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荆轲就问她笑什么?

“别问。”她说,然后又融进他怀里。

而这也成为他们除了青禾轩开业之外所期待的第二件事。

青禾轩要再次开业,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也没有悬挂什么横幅。

只是重新定做了两个简洁大气的幌子。

一个绛红色,写着“食”,另一个玄青色,写着“青禾”。

一左一右挂在店门两侧,吸引来了一些目光。

有了幌子的店,看起来就是有朝气,每被风吹动一下,就像在跟来往的客人招招手,可惜依然还是没人进来。

店里没有客人,几个围观的路人都是左右店铺的同行,他们看完荆轲挂幌子就走了。

毕竟还没开始宣传,酒香也怕巷子深,何况还是人们以为快要倒闭的青禾轩。

这两天,后院里在积极地准备食材。

荆轲说过,不管是黍米还是稌米,或者麦子舂白面,只要舂一斤米就给一钱,阿山便见缝插针地去踩舂米机。

一早起来“咣吱咣吱”,吃完午饭“咣吱咣吱”,晚上睡前“咣吱咣吱”。

凭他一个人,两天舂了六十多斤,看起来居然瘦了。

他要攒钱,他阿娘的坟上还只插着木牌,得舂三百多斤米才能做个石碑。

舂好的几种面粉整整齐齐地分放在缸子里,够用小半个月的。

哥哥勤快了,弟弟阿水也跟着勤快。

他知道青禾团和面要用蜂蜜,就把上次买的蜂巢加水熬化,熬成粘稠的糖浆,封进一坛坛小罐子里待用。

青禾轩的柴房下面有个地窖,用来储存食物。

冬天时会有人去冻结的卫水上凿了冰来卖,放在地窖里可以存到夏天。

丁秋都会从家里的肉铺多带一些,多出来的就要放在地窖。

夏天顶多也只能放两三天,到了冬天也许可以久一点。

地窖四墙是结实的夯土,半身以下的位置是严密的垒石,能有效防鼠,顶部还有几根很粗的横梁固土。

里面只有半间屋子大,荆轲进去抬不起头。

不过相当凉爽,段灵儿进来都要抱臂取暖。

旁边堆了些杂物,锅碗瓢盆、农作工具,还有一些看不出原形的散架木头零件。

荆轲带着阿让把里面全部清空,能用的就刷干净用,不能用的就扔。

又在横梁上吊好几个放菜放肉的篮子、竹筐,然后加固了一下爬梯,今天的活儿就算差不多了。

忙完已经是下午,荆轲满身大汗地从地窖里爬出来,打了井水洗脸。

段灵儿就坐在井边看他,眼神都要融化。

这丫头以前是偷偷看,现在开始光明正大地盯着打量。

“再看,”荆轲擦擦脸,“我就把你吃掉。”

段灵儿眨眨眼睛,明媚一笑:“你想怎么吃?炙或煎,蒸还是炖,酒渍也不错啊,不过我这么嫩,当然应该生吃,做成人脍,配上桃子酱,香香甜甜,唉……”她轻叹一声,摸摸自己的手,“我都想吃我自己了。”

荆轲抽了下眉毛,表情逐渐凝滞……

这姑娘……嗯,病得不轻。

“我们……”荆轲舔舔嘴,收好水盆,“还是换个话题吧。”

他无奈地笑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蓝天白云的,明天应该也是个好天吧。”

灵儿仰头看去,撑手遮阳,舒朗地笑了笑。

确实是个好天,大团大团的白云低低擦着屋顶慢悠悠飘过。

风也和顺,轻柔地抚着青禾轩的小院,把院中的桑树抚得沙沙作响,落下几片秋叶。

小白条追着落叶打滚,躺在地上摩擦摩擦,蹭了一身树叶。

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簸箕上铺晒着满满的鱼干、螺肉还有豆子和干菜。

竹架上悬挂了几串刚腌好的肉条,正待风干,晃晃悠悠地打转。

后厨里一切都妥当,伙计们做着最后的准备,轻松闲聊。

气氛相当静好。

“阿轲,”她望着云轻唤一声,“你说他们明天会来么?”

荆轲点点头:“都答应了的,肯定会来,不然不就失信了么?”

段灵儿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其实……青禾轩若是像以前那样,没人来也就算了,孙夫人他们偶尔光顾,就当是朋友做客,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混日子还满轻松的。

“如今终于要开业,我反倒……有些忐忑,怕人们不来,来了又怕客人不满意,或是被旁人指指点点、随意评价,你要知道,白马阁、孟氏器行,还有左右的店家,都等着看青禾轩闹笑话呢,我怕我做不好……”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神情有些失落。

荆轲抱臂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改变是需要勇气的,比起父亲,你简直是个勇士,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事情不去做,又怎么知道能做成什么样?你看,上个月,我们还在被人讨债呢,现在连青禾团都做出来了,还招到苏嘉那样的大厨,口味就不要担心了。

“我们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做出成绩赚到钱,有成绩才有底气,有钱了……还管什么指指点点?而且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啊,任何事,我帮你扛,毕竟吃了那么多饭,不能白吃啊对不对?”

段灵儿看着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眉毛舒展,侧着脑袋轻撞一下他肩:“那倒是。”

……

傍晚之前,两人回家后,荆轲突然说要出去一趟,急匆匆地跑出去。

他在晚饭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方方的布包,轻轻敲开段灵儿的房门。

“喏,”他笑着递来,“给你的。”

段灵儿接过来,认出布包上的花纹,疑惑道:“孙氏布庄?”

她在孙夫人那里定做的衣服,都会被人用这种式样的布包裹好了送来。

荆轲点了点头,眼神期待:“打开看看。”

灵儿猜不透他在搞什么名堂,笑着点点头,回屋坐到榻边,缓缓打开布包。

“这是……”

这是用她心心念念的竹青色罗子做成的轻罗裙。

荆轲靠在门口,透过纱屏看着她:“我见你喜欢,还提到过几次,但一直舍不得买,我就去跟孙夫人定了,从我那箱钱里支的,贵是贵了点,但孙夫人给我折了价,而且只要店里生意好,一天就能赚回来。

“你上次说过,这种天只要下场雨,天气就会转凉,现在不穿,可就只能等到明年了,明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料子,所以……”

段灵儿心里别提多惊喜了,慢慢摸着襟口,是她喜欢的样式。

又拎起衣裙在身前比较了一下,笑着问向荆轲:“怎知我尺寸的?”

“孙夫人那儿有记录,她还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和纹样,我就请她家裁缝看着做,正好今天做成,刚刚去拿回来的,喜欢么?”

灵儿笑着轻叹一下,缓缓走来:“谢谢阿轲,我……很喜欢啊。”

荆轲挠挠脸:“喜欢就好,那明天……就穿这件吧,漂漂亮亮的。”

她小脸生晕,慌乱地瞥了一眼门外,赧赧低声道:“阿轲……我喜——”

“阿轲,阿姐。”

段禾苗嫩嫩的声音从院中响起,小步跑来,奇怪地看看这两人:“父亲让我来喊你们吃饭。”

“嗯,”荆轲点点头,“来了。”

见禾苗跑远,他也要走,灵儿轻轻拉住他。

荆轲笑了笑:“晚上老地方见。”

“嗯。”

段灵儿轻点一下头,跟着他慢慢走去饭厅……

第61章 老天不赏脸

晚上的老地方泡汤了。

真的是泡在汤里的。

天刚黑就起风,卷着漫天的落叶和尘土,侵袭了濮阳城。

一阵疾风骤雨,又是雨疏风骤。

风雨没完没了地交织,扰得人心烦意乱。

阿代和阿青顶着斗笠在院儿里前前后后地检查门窗。

走廊里打进了雨,两人踩着水快步经过。

“小荆哥。”

在拐角遇到了小荆哥,匆匆招呼一声便离开。

荆轲在这里等灵儿,她在父母屋里跟他们说明天开业的事情。

她原本希望那两人也能去,段然好歹曾经也是青禾轩的少东家。

但眼下看来,不光段家夫妇不会去,他们还不想让灵儿去。

从屋里飘出来的,依然是段夫人嘹亮的嗓音:“灵儿啊,天气不好,明天还是算了吧,等过几天再说,也别去店里了,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就趁这个机会在家歇歇,一家人很久没在一起吃中午饭了。”

段灵儿轻摇一下头:“已经跟霍老和孙夫人他们说好了,我们就要在店里等着,不然就是失信啊。”

段然叹了口气,劝道:“这么大雨,不会有人来的,连小禾的学堂都来人通知说明天如果雨大的话就不用上课,读书是多要紧的事,也因为坏天而暂停了,青禾轩……不急这一天吧?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是信用啊,做人如此,营商更是如此,答应了别人的事,就算他们不来,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大雨,也不能强求,但我们作为邀请的一方,总也得在店里等着,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我反正、我和阿轲反正是要去的。”

“这个……”

段家夫妇无奈地对视一眼,女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除非天塌下来,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段然也只能说道:“那你们路上小心,量力而行啊。”

段灵儿硬声硬气地朝父母行了个礼:“谢父亲母亲关心。”

她起身离开时,刚开了一条门缝,脸上就被溅了冰凉的雨水。

屋外疾雨阵阵,即使门外是走廊,雨水也被风斜着横吹进来。

她知道回自己小院儿的路一定是艰辛无比,被雨淋到,被风吹着,有些怏怏地关上房门。

却觉得身后的风雨忽然消失了,转身去看……

“阿轲。”她欣喜地轻唤一声。

荆轲撑了把大帛伞帮她挡雨:“我送你回去。”

“嗯。”

两人在大伞下依偎着,荆轲轻护着她肩,把她送回房。

阿云在屋里等她,准备服侍她盥洗。

段灵儿还算无恙,绣鞋、裙摆和衣袖上沾了些雨。

荆轲却是湿透了大半身,他打了个喷嚏收起伞,搓搓鼻子,把伞靠在门边:“明天如果还是这么大雨,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那不行啊,”段灵儿摇摇头,“我是东家,怎么能不去?”

荆轲笑了笑:“咱们家现在还没有车,顶着这么大雨过去,不成落汤鸡才怪,漂漂亮亮的灵儿怎么能那样见人?染了风寒怎么办?你啊,还是在家——”

“我要去!”段灵儿蹙眉打断他,轻拧他胳膊,“你是伙计,得听东家的!”

“嗷、嗷——”

荆轲连连点头,眉毛一拱,委屈地笑道:“好好,你去你去,你是东家,都听你的。”

段灵儿这才满意,稍稍朝他靠近一点,余光却瞥见阿云还在边上,只好收敛,松开手点点头:“那好,明天早点出门,免得路上难行。”

“嗯,”荆轲笑着揉揉胳膊,“这种雨,伞可挡不住,我得让阿青去找两件蓑衣,那你明天也别穿那身新衣服了,罗子的,太薄,会着凉的。”

段灵儿轻笑一下:“我穿什么衣服你也要管?”

荆轲理直气壮道:“我送的,我当然要管。”

“姑娘,”阿云在旁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她觉得小荆哥跟姑娘说话没完没了的,还让不让姑娘休息了?这便多嘴了一句。

“好啦,”她推着荆轲转身,“早点休息,明天来接我。”

……

次日一早,老天还算赏脸,雨停了,但也不是好天。

黑压压的低云堆在头顶,里面闷雷滚滚,像是在憋着一场大雨。

平时早该亮起的天,今天却还是暗蒙蒙的。

荆轲拿着大帛伞来找段灵儿,趁着雨停的间隙赶紧出门。

青禾轩有蓑衣,他们也就没再从家里带。

段灵儿不听话,任性地穿上那件竹青色的罗裙。

孙夫人说的没错,她皮肤白皙,很搭这一身。

腰如素束,绕襟旋转而下,温婉清新,楚楚动人。

桃李之年啊,太撩太撩。

“早啊啊啊——”

段禾苗碍手碍脚地打着哈欠从隔壁屋子出来,看到段灵儿愣了一下,“呀,阿姐,新衣服啊。”

两人好气又好笑,让他上一边儿玩去,然后稍作整理,准备出门。

今天很凉,连荆轲都加了件衣服,不免担心灵儿这样不要温度会把自己折腾的感冒。

人家段灵儿又不是傻的,取来一展霜白色披风,利利索索地系上。

段家夫妇很难得地在早饭后来前院送他们出门。

主要还是因为今天天气的原因,来嘱托荆轲照顾好女儿。

在段夫人眼里,荆轲就是起到这样的作用。

女儿的随从,女儿的护卫,女儿的伙计,还有段家的门脸。

荆轲以前会跟着段然设宴、赴宴,作为体面的养子给他撑场子,所以在待人接物的社交礼仪上做的非常到位。

不过最近跟他少了,都在跟灵儿忙青禾轩的事。

两人来到门口,前天新挂的两个幌子被风吹得卷在杆子上,阿让正举着竹竿去挑它。

阿水在厅里摆坐席,他这一个月来长了不少肉,不再是那个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知道今天对青禾轩很重要,一早就起来打扫门口。

昨夜的一场风雨,让门外的街道变得有些狼藉,卷来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荆轲最担心的是后院,昨天走时院儿里还堆了不少食材,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好。

“放心吧小荆哥,”阿山带他去看,“昨晚刚变天的时候,我就给置妥了。”

如他所说,院子里相当清爽,东西都被他们转移进厨房和柴房,鱼缸也盖好了木板。

小白条昨晚蹭了一顿好觉,被阿水抱进屋里过了一宿。

阿山已经在厨房里和好了面,正在揉团子。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接着就等苏嘉和丁秋过来开工了。

忽然“噼、啪”两声,荆轲脸上落下两滴水。

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

又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重重砸在脑门。

屋外的人,带着小白条匆匆回屋躲雨。

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倾盆。

天漏了似的下雨,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天……

第62章 现在的秦国丞相是?

好气。

段灵儿好气。

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两只眼睛瞄向门口。

雨大得遮挡视线,连对斜面的香铺都变得模糊不清。

今天好像只有青禾轩还傻乎乎地开张,周围店铺连门板都没下。

荆轲给她倒了杯水消消气,又端来一盘桃脯,一人一片地边吃边盯着大门。

不一会儿,苏嘉和丁秋冒着雨从前门冲进来,肩背被雨水浸透。

他俩同路,走到半途忽然下雨,一路小跑过来。

荆轲关怀了几句,让他们快去厨房烤火,还让阿山煮姜汤。

“阿轲啊,”苏嘉端着姜汤说道,“我跟妹婿说了,让他今天也来,但看样子,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荆轲点点头:“多谢了,看运气吧。”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荆轲感觉濮阳城都快要被水淹了。

倾盆、滂沱、瓢泼、如注。

两人无比期待的日子,就是被这些词给添堵的。

不过街面上倒没怎么积水,只是一遍一遍地被冲刷。

大路两边的地下埋了陶土下水道,小巷两边挖了沟渠,都是用来排水的。

这雨下下停停,雨势忽大忽小。

刚勾起放晴的期待,又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荆轲淡然地端起一杯梅子水,靠在门框边听雨,悠悠看向连成线的雨帘,在心中嘶吼:下你妈!

直到下午,别说进店的客人,整条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

偶尔跑过几个披蓑衣带斗笠的,紧赶慢赶,步步溅水。

厨房里蒸了一锅青禾团,还准备了一些备菜,现在看来,就只能浪费了。

待到再晚些,已经过了下市的时间,又开始下太阳雨。

头顶的云层依然厚密,偶有斜阳从侧面的云里穿过。

刺穿云层,划破阴鸷的天空。

道路东头的背景是晦蓝压抑的乌云,而前景的房屋却被照耀得金光灿烂,强烈的冷暖对比乍看之下有点魔幻。

就在荆轲和灵儿讨论要不要关门回家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还开着,太好了,我以为你们今天不开了呢。”

两人闻声望去,吕萌带着吕仅打了一把帛伞风尘仆仆地进门,在门口掸着袖子。

荆轲起身相迎,笑问:“二位来吃饭的?”

“那天不是说好了么?”吕萌笑地瞄他一眼,“不然谁没事在这大雨天跑来?看你啊?”

“呵,”荆轲笑了笑,“是我多问了,既然来了就请随我上座吧,阿让!倒水。”

段灵儿也迎了过来,与她寒暄几句,便领着吕仅坐上一处靠里的位子。

荆轲带着吕萌看食单,是一排挂在墙上的木牌,上半写菜名,下半写价格。

他一样样地跟她介绍着:“上了墙的都能点,特色是青禾团,每天都有,鱼脍都是现杀的,保准端上来时鱼肉还在跳,这个烤乳猪简化了炮豚的做法,只需半日就能做好,上次小仅来吃过了,但这道菜依然很花时间,要提前订,还有——”

“好吃?”吕仅奇怪地盯着“好吃”木牌,“真是韩非写的?”

“是。”

“嗯……昨天来还没太在意呢,他也来你家吃过?”

“就是上回路过濮阳的时候,”荆轲点点头,想了想问道:“韩非跟李斯是同学吧,师承荀子?”

“是啊,李斯原是我父亲的门客,现在是廷尉啦,我嫂嫂,就是小仅的母亲,正是李斯的幼妹。”

“哦,”荆轲回头看了眼吕仅,他正和段灵儿闲聊,“小仅的舅父是李斯啊,那你见过李斯么?觉得他怎么样?”

吕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也就只在父亲的寿宴上见过几次,父亲很欣赏他的,不然也不会推荐给秦王,再多的,父亲并不会同我说,怎么?你对李斯有兴趣?”

“呵呵,”荆轲笑笑,“《谏逐客书》名震天下,李斯大才谁人不知?是人都会有兴趣吧?”

吕萌盯着他若有所思,然后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你想去咸阳见见他吗?我也许可以帮你引荐哦。”

荆轲认真思考了一下,摇摇头:“引荐就不必了,我以后……应该有机会能见他。”

“你怎么知道?那可是大秦廷尉,无人引荐,你一区区小民怎会见到?”

荆轲不跟她扯这个,转而问道:“既然李斯还是廷尉,那现在秦国丞相是谁?”

吕萌脱口而出:“右相启、左相状,这个父亲跟我说过,昌平君熊启和隗(kui)状。”

荆轲皱了下眉,好陌生的名字啊,不过……

“昌平君我听过。”他点点头。

吕萌又道:“他跟昌文君同为楚人,是华阳太后的楚国侄子,来秦国为仕,太后是君上的养祖母,所以这二人算是……算是秦王的表叔之类的吧。”

“哦。”

对于秦国在吕不韦之后、李斯之前的丞相记载其实很少。

几乎没有文献来证明这个时期的大秦丞相到底是谁。

不过从一些出土文物的铭文中发现了“丞相启、状”一类的字样。

而秦王的年份经过筛选和推演,确定正好就是这段空白时期。

荆轲也只知道昌平君和昌文君参加平定嫪毐之乱,从而立功获爵。

再之后的,大概就是楚国被灭,昌平君被项燕拥立为楚王反秦复楚而亡。

华阳太后现在还在世,秦王也只二十五岁。

其实在太后离世、嬴政三十岁之前,他都没有真正掌权,也没有专权的条件。

如今,华阳太后和昌平君之于嬴政,很像昔年宣太后和魏冉之于昭王,前者正是宣太后势力影响的延续,让这个年轻的秦王如芒在背。

现在的秦国,楚系外戚势力依然强盛。

据荆轲在市集上听来小道消息,秦王政的王后是华阳太后精挑细选的楚系孙侄女,嬴政二十三岁大婚,现有一个一岁的儿子,扶苏。

荆轲好奇,又问道:“那你见过秦王么?”

吕萌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忽然脸色一变,像是被人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

冷哼一声:“我点好菜了,青团、青鱼脍和两碗巾羹,再来两只鸭腿,就这样。”

她说完转身离开,往吕仅身边一坐,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面,与段灵儿随意聊聊。

荆轲耸耸肩,也只当这姑娘性子古怪,但愿她别带怪了灵儿。

雨已经稀稀拉拉地停了,两道刺目的夕阳扎进院子,令人心情舒爽。

院儿里积了几处小水坑,小白条啪嗒啪嗒地打滚蹦跶,黑狗真耐脏。

阿山从鱼缸里捞鱼来杀,唰唰两下就弄出一盘鲜活的鱼脍。

荆轲和阿让端上菜,门外又风风火火地进来几人,是孙夫人和她的三个老闺蜜……

第63章 要被孟子骂的

“哟,灵儿啊!”

孙夫人笑意盈盈地拉着段灵儿,打量她的新衣服,眼里满是喜欢,眼神比亲娘还亲:“真是好,看看这腰身,这罗裙跟你多配啊。”

随后又看向荆轲:“我还以为今天来不了了呢,这不,天一放晴,我就去请了姊妹们,我们坐车来的啊。”

荆轲和段灵儿同时笑笑,行礼道:“多谢孙夫人赏光,深谢各位夫人。”

两人这样行礼,大有夫唱妇随的既视感,看起来更像夫妻了。

几位夫人相顾着笑笑,艳羡他们的年轻美好:“哎哟这一对,你瞧瞧。”

荆轲将她们领入坐席,介绍了一下菜式,然后去厨房传菜。

段灵儿就坐在旁边陪聊,孙夫人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就说嘛,这颜色适合你,如水的姑娘啊,唉,真好,这一身罗裙做出来,哎哟,都说郑卫女子天下第一,这说的就是你啊,阿轲是个好孩子,你看看,你喜欢的,他都上心,之前还让我给保密……”

几位夫人热火朝天地说着,段灵儿笑而不语地听着,时不时答应几声,听到别人夸荆轲,自己心里美滋滋的。

过没多久,东亭亭长郑义和王世和也分别带着妻儿进到店里。

他们受了苏嘉的邀请,下大雨本不打算来,但见雨歇日出,就过来看看。

郑义是专门来吃青禾团的,他想念那个味道,听王世跟自己说青禾轩重开了,就带着儿子来尝尝。

他揣着袖子望了一眼吕萌桌上的团子,好像是自己小时候的那个样子。

四十多岁的黑皮大汉,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满心期盼地坐在位子上伸着头等菜。

阿让领着他们坐了两桌,苏嘉出来稍作招待就回去做饭。

店里客人半满,厨房一下忙碌起来。

阿让和荆轲来来往往地传菜出菜,段灵儿坐在柜台后面心满意足地看着。

正要低头算算小账,看看今天能赚多少钱,忽然想起……

这些客人都是作为朋友被邀请来的,所以……

今天不收钱。

段灵儿忽然有点想哭,这几桌起码一千钱。

但人家愿意在大雨天想着青禾轩,还特意赶来捧场,自己也应该充满感激,又哪里再好收钱?

只希望这店里的人气可以吸引来路上的客人。

她有点小期待地出门看看,提拎起裙摆在路上张望一下,结果又是心凉。

虽说雨过天晴,但街上行人依旧寥寥。

一两个赶路的邮人,二三个挑担的小贩。

段灵儿轻叹一声,很快又要日落,几乎不会再有人到市集上来闲逛。

荆轲见她一个人在外面,就出来看看。

“阿轲,”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刚才那么大雨,现在路上没人,别人要怎么知道我们店里有生意呢?”

荆轲笑了笑:“今天确实有点意外,本想着店里若是增了点人气能带动人们进来看看,现在店里的人是来了,店外反倒没人,这下就要用托了,假客人,记得么?青禾变法上写过的。”

段灵儿点点头,问道:“那上哪儿去找?”

“城南里巷吧,那里游手好闲的人多,我去挑几个老实的,看他们愿不愿意过来排队。”

灵儿有点顾虑:“要是遇上讨债的怎么办?”

“我们现在跟他们没瓜葛,遇上就遇上,但要在这些人堆里找老实人,不容易,最好能有女人孩子的,也可以一起带来排,这事儿我去办,办好了把人带来,你别操心啦。”

“嗯。”

“哦,”荆轲挠挠脸,“以后客人多了,难免有奇奇怪怪的人,你也不好总在这里抛头露面,到时我还想招个掌柜替咱们打理,这样就能把时间空出来了。”

“空出来?”段灵儿眨眨眼睛,“做什么?”

荆轲盯着她,郑重问道:“灵儿我问你,你除了做食肆以外,还有别的打算吗?”

她想了想,轻摇一下头:“暂时还没有,青禾轩不是还没做好呢么?等做好了……”

她停了停,看着荆轲,脑中浮现一些憧憬,关于以后的日子、以后的丈夫,随即说道:“……等做好再说吧。”

荆轲点点头:“也好。”

段灵儿很清楚自己前两天晚上跟荆轲在书房后的小竹林里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不意味,因为没人做出表示。

只是一种浅浅的接触上的心愉。

如果要更进一步,必须有人得说出些什么。

说出来之后,还要跟父母坦白,那可是道大槛。

段夫人平日里虽处处迁就女儿,但在大事上,灵儿怕是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她知道,自己跟荆轲现在这样……是要被孟子骂的。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逾墙相从,暗夜相会,父母国人皆贱之。

段灵儿轻叹一下,望向荆轲,有点期待:不知道阿轲会不会带我私奔……

此时,街道西头逆光的地方,远远走来几人,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颀长。

两人遮手挡光,定睛瞧了一眼。

是霍老一家四口,和赵夫子一家五口。

两位老人温文尔雅,精神矍铄,在家人的跟随下缓步走来。

荆轲笑了笑,迎了上去,作揖道:“见过霍老、夫子,感谢前来,青禾轩恭候多时了。”

“是我们来晚了,”霍老笑着摆摆手,“一直念着小兄弟的邀请,无奈风雨大作不得而出,现在雨后放晴,这便前来看看,想不到你们还在。”

荆轲又欠一身:“一直在的,诸位请随我来。”

两人领着这一大群人进店,郑义最先认出霍老,当即下榻朝他作揖。

旁人也跟着纷纷行礼,吕萌吕仅吃得差不多了想走,却遇见霍老和赵夫子两家刚来,就稍留一会儿。

赵夫子见到吕仅,笑着看了一眼。

但发现他姑侄二人的盘里有两根鸭腿骨头,立刻板起脸:“吕仅,你在丧期,怎能犯禁食肉?”

吕仅小眉毛一皱,委屈的要命:“弟子……弟子实在饿……”

赵夫子严肃道:“饿了可以多吃麦饭。”

吕仅低着头,躲在小姑吕萌身后。

吕萌也慑于夫子严厉的目光,转过脸假装没听见。

在长辈的威严之下,她那跳脱的性子就被压制得死死的。

好在赵夫子并没多说,很快和家人一起落座。

霍赵两家点得不多,刚好够吃,受人之邀不用花钱,自然也不好点得太多太贵。

借着等菜的空闲,霍老和赵夫子来到“好吃”木牌和“韩非写的”木牌旁边赏析,还喊来荆轲求证。

得知这真是出自韩子之手后,又认真地对字形、运笔、力道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与鉴赏,得出一个结论:韩非写的,就是好。

……

濮阳城的雨后黄昏,进入了太阳落山前的黄金时间。

整座城都沐浴在暖融融的金色夕阳下,刚刚醒来,又要睡去。

东市的街道安安静静,唯独一家叫青禾轩的食肆宾客满堂、欢声笑语。

就像二十年前鼎盛时期的那个样子……

第64章 市井濮城南

自那之后,青禾团重出的消息在小范围里流传开来。

店里开始有了找上门来的客人。

其中几位是跟霍老有些交情、曾经还与段谦有过来往的老人。

在世的不多了,有人念着青禾团那一口,被霍老一推荐,就好奇地过来看看。

其实他们也记不太清以前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过涨价了倒是清楚得很。

孙夫人下个月过寿,一口气订了四十盘,预付掉定金,到时会派人驾车来取。

她还跟她的客人做了些推荐,但最终愿意来店里尝尝的也只是少数。

在人们眼里,青禾轩依然是那家快要倒闭的店。

“没人气”就像一条魔咒一样,紧紧箍在“青禾轩”三个字身上。

荆轲不急,他还没开始发力宣传。

这几天都在接待被推荐过来的客人,给他们打了折。

还送了优惠券,就是一根荆券。

上面写着几个“青禾轩”,与客人一人撇一半。

券的两头标了号,下次再来,带着同号的荆券一合并,就能享受折扣和赠菜。

宣传的花样有很多,《青禾变法》的竹简上写了半卷。

但这只是靠朋友推荐的小范围促销,他们又不能天天来。

只有基数大了,才能保证每天都有相对稳定的客流。

不巧的是开业那天下大雨,雨过天晴后,青禾轩的热闹景象没几个人瞧见。

而尝鲜需要勇气,从众心理很重要。

荆轲启动了备用方案,到城南里巷来找托。

沿着主路往南走上半个多时辰就进入了城南的范围。

这里明显是个有别于城东城西的老城区,房屋年久失修,里巷拥挤凌乱。

垣墙里围合着生活区,一家一小院儿,鸡鸣狗吠,人气兴旺。

比起顿丘乡那种开阔的乡下,这里明显给人一种“城里”的感觉。

这里是平民士子的聚居地,门户挨得很近,人声喧闹,市井气息浓厚。

切菜声、吆喝鸡、猪哼哼、孩子哭、大人骂、狗乱叫。

垂髫小子不穿衣服,光溜溜地到处奔,小妞就跟着他一起奔。

妇人们聚在巷口缝缝补补编东西,老人们坐在一起看小孩。

男人们在城外有地的就去种地,在城里有差的就去当差。

而左右无事的那些,就是荆轲的目标。

但他的要求很高,既要游手好闲,又要性格温和的,千万不能一身戾气。

不然这么多托聚在一起,难保不生乱子,更不能带剑。

其实进入这片区域,很明显的一种感觉就是,佩剑的人多了起来。

从秦国流传来的民俗,佩剑带刀就跟加冠一样普遍。

这年头礼崩乐坏,以前只有贵族能佩的剑,现在好武的人若是能买得起,大多会去买来挂上。

而且每个人都能舞两下,舞得跟真的似的。

防身倒还勉强,但总归是值得显摆的配件,往腰上一别,就当装饰了。

就连孟皓和白马阁的吴均那样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商人,也是佩了短剑的。

荆轲在这里逛了很久,一路观察着。

仔细看来,这里也没有人们说得那么乱,只是人们的生活离得近了,难免会有些纠纷。

几家共用一口井,谁家丢了水桶,谁家小孩偷了东西,谁家狗叼了肉。

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吵吵闹闹,能从巷子里一路吵到大街上。

一个妇人揪着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拉拉扯扯拽到路上,就“你俩什么关系”发出高亢的质问,引起了强烈围观,还让大家来评评理。

嗯,这倒不是小事。

定睛一看,那不是子钱家齐大锤么。

讨债时恶声恶气的,现在低着头被妻子拖拽,都快被扯成条儿了。

荆轲也就来围观了一下,觉得他运气真差,遇上的两个女人都丑。

这事应该很影响他的讨债事业,以后会被人轻视的。

没一会儿,他妻子就坐在地上撒泼开哭,齐大锤就弯腰劝她回家。

结果另个女的不高兴了,三人又缠打在一块儿。

荆轲差点忘了正事,摇摇头走开。

再往南走,走到靠近城墙的地方,这里也有一个小市集,做的都是里巷居民的生意。

规模和外观与东市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全是用布和竹竿撑起来的简易铺子。

小菜摊、小酒摊、小饼摊、小赌摊,还有卖小鸡小狗的笼子。

最热闹的是赌摊,那里围了一圈人,里面的蹲着,外面的站着。

地上铺了张粗麻布,上面放了两堆押注的钱。

旁边的小酒摊跟这个庄家应该是搭伙的,好多赌客端着酒碗来押钱。

荆轲背着手看了一会儿,再结合旁人说的话,懂了个大概。

这会儿还没有刻点数的骰子,用的是一种叫作“掩钱”的方法。

庄家面前摆了一个敞口陶罐,里面都是圆钱。

他用竹筒随手捞一把,盖上筒盖,让大家押注。

开盖倒出铜钱,看钱数来决定单双。

很简单,却很令人上瘾。

也许还有别的玩法,不过目前就只在猜单双。

最里圈坐在地上的几个人都端着酒碗啃着饼,边吃边赌。

荆轲也随意下了点注,蹲在边上跟他们套近乎。

得知这些人把这当成生计了,能在这里玩上一天。

一把最高能赢几百钱,如果此时收手,的确是赚很多。

但大部分的人还想要更多,然后又全投进去。

一天下来,输输赢赢,最好的四五十钱,最差的能把衣服都给输掉。

平均算的话,每天也就几钱到十几钱的样子。

同样是浪费时间,到青禾轩当托没准还能多挣点。

荆轲就问他们愿不愿去东市挣个轻松钱。

“做什么的?”一人问。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往店里一坐就能挣钱。”

“一天多少。”

“一天十五,日中之前来,下市付钱,男女都可以,带着孩子的话,一天二十。”

钱不算多,几个人犹豫地对视一番,疑惑道:“这是什么活计?坐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挣钱?还带着孩子?”

荆轲笑了笑:“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借一步详谈,小弟愿请几位去隔壁的酒铺一叙。”

几人瞧着有点兴趣,今天输得差不多了,眼下又有免费的酒喝,他们就站起来歇歇,随荆轲去旁边的小酒铺,挑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

这有五个人,看起来都是有家室的年纪,身上也没剑。

但他们毕竟是赌徒,性格什么的,真的不能光靠看。

毕竟有齐大锤那样的,谁会想到他惧内呢?

所以如果能让这几人带着孩子,多少都能稳定一些他们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荆轲就简单介绍了一下什么叫托,还有一些点菜的要求,其中三人当场答应下来。

他们最近赌运很差,每天输得精光,做托好歹能稳定收入,自己也有孩子。

另两个有些犹豫,这两天运势上来了,他们还放不下这里。

荆轲点点头:“没关系,你们想好了直接来就行,但这个活的时间不长,半个月到一个月,等吸引来了足够多的真客人,也就不用托了,还请几位务必保密,至少在事情办成前不能向外人透露,不然话传出去,我受损失,也是各位的损失。”

几人点头答应,一人叹了口气:“你这个活……其实挺无趣的,我们来赌虽也是为了钱,但毕竟有个乐子,要说真在你们店里耗一天,唉……”

他欲言又止,荆轲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多要钱呗。

他便说道:“这活就是这样,就看各位的耐性了,如果能做到天天来,我就都给记上,等到了最后那天,不出意外,我会一次再多给每人一百钱。”

这才打消一点他们的犹豫,表示明天就来,还会带着妻子来。

事情谈得差不多,几人先行离开。

荆轲又喝了一碗小酒,心里合计一下明天要带到店里的钱。

这时,赌摊那边忽然骚动起来,好像有人发生了争执。

砰——

清脆又紧张的一响,碎了一只陶碗。

人群纷纷后退,为爆发冲突的两人让开地方。

一人锵地拔剑,大喝一声:“盖聂!你找死!”

……

(盖(gě)聂:战国末期剑客,见于《史记·刺客列传》荆轲片段)

第65章 正在变得油腻的中年人

那就是盖聂么。

荆轲一手端着酒碗,在人群外围踩上个石墩去看。

三四圈的黑脑袋中间让出了一小块空地,里面两个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那个拔了剑,满脸煞气地指着坐着那人的后背。

而盘腿坐在赌摊边上撑着膝盖的那个,就是被叫作盖聂的。

他背对这里,虎背熊腰,从背形看有点发福。

荆轲瞧不见他正面,只瞥到一小半侧脸,颌上留着短须。

头发松散,额发垂落在脸边,系髻的红色发带落在肩上,非常显眼。

男人用红色发带,不说怪异,但也不是寻常选择。

他一身苍灰色,衣服料子不差,比周围人的麻衣要好很多,腰上还挂着一块青玉。

身边放了一把剑,黑色剑鞘相当老旧,掉漆掉皮,原本可能是镶嵌了玉石的地方也只剩几个凹进去的坑。

他被人用剑指着后背心,也并不太在意,而是朝小赌摊的庄家勾了下手,缓道一句:“开盖啊。”

而那庄家满脸委屈地蹲在一边,怀里紧紧抱着大钱罐,手中攥着捞钱的竹筒,脸上留着红红的巴掌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盖聂!”那人又呵一声,“起来拔剑!跟我斗!”

“啧。”

盖聂厌烦地啧啧嘴,不紧不慢地掏了掏耳朵,然后轻轻吹掉:“扫兴。”

周围有人在议论,荆轲听了一耳这事的起因。

拔剑的这人叫何五,今天从上午到现在一局都没赢过,霉运缠身,押谁谁输。

盖聂就笑话他一句:何兄押哪儿,各位就押另一边,稳赢。

两人在这话之后就开始斗嘴,后来又开了几局,果如盖聂所说,其他人都跟着赢了很多。

何五很气,认为庄家使诈,和盖聂是一伙的,要检查竹筒和钱罐。

庄家不给,争抢的时候,何五刷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把他刷得眼冒金星。

盖聂就淡淡威胁他:再动手,我就剁了你的裆。

大家都知道这个何五裆里受过伤,出了问题,情绪也不太稳定。

他这人又恃力好斗,谁也不敢去触他这个禁忌。

而关于盖聂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荆轲,他根本就不会留名。

据说是在谈论剑术的时候,两人看法不同,盖聂就凶眼瞪了荆轲,把荆轲给瞪跑了。

此时的荆轲觉得事情不简单,光瞪怎么会把人给瞪跑,史书上的荆轲可是面对秦王都不变色的人。

这让他很想看看盖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有点发福的背影慵懒地盘坐在地上,拨弄着几个钱,拖长声音问向庄家:“你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可就走了啊。”

不等庄家开口,何五就一把揪住盖聂的肩想把他拽起。

哪知这人纹丝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坐在地上,又一个反手缠上何五手臂将他放倒在地。

何五闷哼一声,撞上撑顶棚的竹竿,竿子瞬间被压断,头顶棚布哗地往下塌来,把赌摊里的人全部罩在下面。

外面的人也纷纷后退跑离现场,小市的这个角落顿时乱作一团。

荆轲在小酒摊看着,手上小酒喝着,瞧热闹。

棚布底下是高高低低蠕动的脑袋,争先恐后地撑开布,往外挣脱。

忽然“哗啦”一阵,钱的声音,撒了满地,稀里哗啦从棚布下滚出来。

悲剧。

周围的人们小鸡啄米一样地上去捡钱,满头满脸的兴奋。

“别抢我的钱啊!”

可怜的庄家大喊一声,无力地去拉这些根本拉不住的人。

最后被逼的趴在地上,手脚乱划,把所剩不多的钱划到自己身下。

“盖聂!”何五的怒吼爆发出来,“在哪?!”

他还被困在棚布里,干脆举着剑“嘶啦”一下划开布,腾身而出,呼哧呼哧四下环顾,寻找那个让他狼狈不堪的盖聂。

荆轲踩着石墩看得清楚,盖聂早就从棚里出来了,抱着剑在外面等何五。

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意料之中,又有点意外。

盖聂下巴一道疤,斜斜劈断了胡茬。

乍看还挺明显的,会让人以为他是个狠人。

但他面容其实还算温和,五官长得也舒服,眼睛圆圆的,并不吓人,甚至有点可爱。

皮肤粗糙,脸盘宽大,目测三十岁左右。

而头发从额头两边垂下几缕,显得他随性不羁,且衬脸小。

中等个头,有点驼背,看他这个微微发福的样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总体来说,是个正在变得油腻的中年人。

此时围观群众已经不多,连店家也纷纷收摊。

他们要么抢了庄家的钱跑了,要么觉得这两人怕真是要开打、此地不宜久留,只剩荆轲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盖聂!”何五举着剑走来,“拔剑!”

盖聂抱剑漠视:“让我拔剑,你不配。”

何五狞然冷哼:“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他说着举剑刺去,把全身的蛮力都灌注在这把剑上,直直冲向盖聂。

盖聂岿然不动,额发飞扬,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起。

待到剑尖冲至身前二丈,他旋转脚跟,一个侧让避身,让何五刺了个空,被自己的惯性给带了出去。

何五踉跄几步,立即回身站稳,他差点摔倒,羞怒交加,此时大呵一通,又要挥剑刺来。

盖聂神情懒散,看似满不在乎,但身体已经戒备起来,微躬着背,凝神接战。

就在这时,距离他身后不远处,有个人举着弹弓,捏上一枚石子,瞄准了盖聂的脑袋正在开弓。

荆轲当即喊道:“小心身后。”

这话引得盖聂回头去看,石子几乎是同时发出,他只用余光扫到飞来的黑点,就猛地偏头避让,石子擦着耳畔飞过。

这一分神,就给何五的攻击创造了机会,眼瞅着就要刺中盖聂。

荆轲当即掷碗,往何五的后脑上扔去。

酒碗“呯”地在他头上崩碎,陶片飞溅,把何五砸得点了下头,定在当场。

所有人同时一愣,连盖聂也循着方向朝这边看来。

“呃……”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慢慢朝大家招了招手。

他只想干扰一下的,没想到砸得这么准。

虽然碎了碗,但何五没有倒下,看来力度并不算大。

他臭着脸转过头,凶狠的脸上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怒。

又摸摸后脑勺,没摸到血,可已然被激惹,何五调转矛头,怒气冲冲举着剑朝荆轲走来,他那个射弹弓的同伴也跟着过来。

荆轲本意不想惹事,但既然事情来了,也不怕事。

他左右看看,拎起两个酒坛,朝酒铺老板笑了笑:“一会儿赔你钱。”

随即面向那两人站定,准备见机甩出坛子。

盖聂见状,竖眉大吼:“何五!”

然后锵地拔剑……

第66章 双面盖聂

盖聂拔剑了,剑锋出鞘的噌鸣声引得何五二人站定回头。

那把剑的剑身不过一条小臂左右的的长度,剑脊上有暗金色的花纹,两侧剑锋泛着银色的光。

就体量来说,短剑的上手效果远不如后世的长柄神兵来的震撼。

但兵器从来只是辅助,关键在人。

只要执剑人气势够强,哪怕只是一把菜刀,拿在手里也能使出雷霆万钧的威力。

盖聂恰好就是这种人。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全身上下凝聚着一股气劲。

稳当的身形不动如山,呼吸沉重平缓,肩膀随之缓慢地上下起伏。

他内收下巴凝神盯来,竖眉怒目,两眼上翻,翻出了带着血红眼眶的下眼白,有点骇人。

周围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剑,剑锋轻垂在身侧,光芒逼人,剑气凛凛。

还没出剑,就已感受到那种刺破空气的割裂感,与何五手中的便宜货明显不是一个级别。

而刚才一直叫嚣的何五,此时也不再出言挑衅,默默后退了半步。

小酒铺的店家很清楚,这个叫盖聂的落魄贵族不是本地人,却是小赌摊的常客。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濮阳,手上紧了,就来小赌摊消遣一下,挣个酒钱,与店家闲聊几句。

而酒铺店家从没见他换过衣服,一直是这身苍灰色的细麻衣,也不知道为什么穿不破,也许是有很多件吧。

他头上的红色发带也没变过,以前有人因为这事嘲笑过他。

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些人。

而眼下,比起盖聂,小酒铺店家更担心的是旁边的年轻人。

他刚刚朝何五头上扔了个碗,又抢了两坛酒,还说一会儿赔钱,八成也是没指望的。

店家叹了口气摇摇头,开酒铺就是有这种风险,动不动就摔碗开打,要打出去打啊。

拿弹弓那人小声问向何五:“他……真的拔剑了,你还要斗么?”

何五低头看看自己的剑,又看看盖聂的,心生退却。

他认识这个叫盖聂的剑客,居无定所,云游四方,还这样微胖,一定吃得不错,谁知道他哪来的钱,搞不好是偷鸡摸狗得来的。

盖聂总是挂个剑在街上晃荡,有人看过他跟人械斗,据说是三剑之内必破对手,整座濮阳城的剑客,没人能接得下他三招。

何五早就想见识一下,今日被他激怒,借机要他出剑,可此时他真的出剑了,自己好像不是对手。

他正兀自迟疑,盘算着怎样找个圆滑的借口离场。

又忽然想到身后还有个偷袭者,立即回头看来,想拿这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开刀。

荆轲拎着两个酒坛,以为他们不打了呢,正要放下,见何五二人凶神恶煞盯着自己,又抓紧坛口,准备抡去。

“何五!”盖聂大喝一声,持剑朝着二人缓步走来,瞪着眼睛怒声道,“不是要我拔剑么?剑已出鞘,过来接招!”

他说着反抡一剑,剑锋划破气流,发出吟吟剑啸,声音清明犀利,伴随着炫目的剑光,令人望之胆寒。

这招满帅的。荆轲想。

而何五明显是个虚张声势的东西,手心有些出汗,抓握一下剑柄,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喝一声壮胆,双手扶柄端起剑,朝盖聂拔足奔去。

盖聂凝神接战,刺出一剑挑开他的攻势,手腕稍一用力,剑锋刮擦着何五的剑脊把他的剑甩脱了手,倏地插进一边的黄土地面。

只一招,就卸了他的剑。

盖聂顿时回手收剑,直指何五咽喉,让他定在当场。

他同伴立刻拉开弹弓瞄准盖聂,荆轲见状,当即上前一把夺下。

另一手掐着他后脖颈,把他掐得脖子一缩。

“弹弓?”荆轲冷呵一声,笑着摇了摇头,“你多大了?”

那人愣了一下,见他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不好欺负的样子,缩着肩膀老老实实道:“二、二十八。”

荆轲把他往前一推:“还小,回家找娘吧。”

接着将弹弓往前一丢,那人踉跄几步,弯腰捡起,一路小跑到何五身边,战战兢兢地看着盖聂。

剑尖离何五的喉结不到二寸,他额头涔涔渗汗,狠狠地吞咽一口,喉结颤动一下,等着盖聂发话。

荆轲也慢慢靠近,继续看热闹。

“你可服?”盖聂漠然道。

何五连连点头:“服,我服!”

盖聂朝边上挑挑下巴:“跟庄家道歉。”

何五马上敷衍着向庄家道歉:“刚才得罪了。”

小赌摊的庄家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抢了不少钱,此时一脸痛不欲生地躺在地上默默流泪,也不太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巴掌挨了,钱也没了,道歉有什么用?值几个钱?

盖聂还不放人,何五有点着急,朝后退了一步,剑尖直接刺了上来。

“盖侠盖侠!”他立马紧张道,“刀剑无眼,比剑是我输了,心服口服,都是误会一场,盖侠你大人有——”

“滚。”盖聂轻吐一个字,收剑入鞘。

“好嘞,这就滚。”

何五一个欠身,带着玩弹弓的小伙伴灰溜溜地走开。

走没两步又灰溜溜地回来捡剑,往腰上一别,再次灰溜溜地走开。

围观的几人这才渐渐散场,觉得过程太快了,有点不过瘾。

旁边的铺子也都恢复经营,唯独小赌摊倒地不起。

盖聂回头看看荆轲,朝他拱手道:“方才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

“不谢不谢,”荆轲笑着摆摆手,“举手之劳。”

他发现盖聂此时的表情又恢复了舒懒,打了个哈欠,抓抓屁股,仿佛刚才的剑斗从来没有发生过。

荆轲一直以为这个在《史记》中跟自己有过节的剑客应该是什么风流潇洒的美男形象,现在看来,也只是个有点可爱的邻家大叔。

不过刚才他气势逼人,攻意骇然,与此时若无其事的悠哉模样判若两人。

盖聂打量着荆轲,笑道:“小兄弟年纪不大,却对凶蛮之人不露惧色,还仗义出手,实在令人敬佩,敢问阁下名讳?”

“在下荆轲。”

盖聂又问:“荆小弟看着面生,应该不是这里巷中人吧?”

荆轲点点头:“的确不是,是来找人办事的,哦,盖兄请稍等。”

他忽然想到自己砸了一只酒碗,便掏出五枚钱给了店家当作赔偿。

回过身来,发现盖聂也跟了过来,还拉着他入座,又叫了两碗酒。

然后低声道:“方才在赌摊边,我听到你跟人说有个活计,坐着就能挣钱?”

荆轲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他注意上了,呵呵一笑:“是有这么回事,盖兄感兴趣?”

盖聂眨巴两下眼睛,并不多问,果断地轻点一下头:“算我一个。”

第67章 潇洒了几年

荆轲有点为难,挠挠脸:“盖兄是一流的剑客,做这个活计,怕是会委屈了的。”

“一流剑客?”盖聂皱了下眉,“谁说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荆轲愣了一下:“诶?不是吗?那刚才……”

“刚才啊,”他不屑地笑笑,“我运气好呗,那何五就是个装的,没什么真本事,给你一把剑,你也能行。”

荆轲礼貌地笑笑,他看得清楚,那才不是什么运气好。

若是没有足够的功底,绝不会使出那样巧妙的化解招数,这个人,也不会表现出那种令人退却的气场。

不过高手也要过日子,眼下好像遇到了经济难题。

缺钱。

“刚才都要赢了,”盖聂叹了口气,“被何五一搅和,现在连晚饭钱也没有,正好你说有这么一个活儿,我就想问问。”

荆轲见他是认真的,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到青禾轩当托的事,待遇也和刚才那些人一样。

“十五钱一天啊,唉,”盖聂摇摇头,“太少,我在白马阁一壶好酒就十五了。”

荆轲笑了笑:“十五钱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不算太少,何况还不用做事,而盖兄能在白马阁吃饭,又怎么会缺钱花?”

盖聂尴尬地摸摸下巴:“就是因为在白马阁吃得多了,才缺钱啊。”

荆轲想了想,问道:“敢问盖兄平日是靠什么过活的?”

盖聂不太想回答,端起酒碗回避,一口酒喝了半天,才道:“这个么,我自有办法,不偷不抢不犯禁,你就别问了。”

“那好,”荆轲点点头,又道:“其实像盖兄这样的好身手,投入行伍也许能很有前途,这几年诸国混战,秦国前景很好,去投军的话,杀敌进爵,平民也能凭本事得高位,那将会是条不错的路子。”

盖聂皱紧眉毛摇摇头:“投军是不可能投的,一辈子都不可能投,种地又不会,我其实挺懒的你不知道吧,所以你说的坐着就能挣钱的活,我很有兴趣,工钱嘛,少是少了点,但总归不用做事,是吧?哦对了,你那儿管饭么?”

至此,盖聂在荆轲心中的良好形象已经如泥石流般倾泄崩塌,把他对这个战国著名剑客的憧憬毁灭得很彻底。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瞧见他气势逼人地使剑,那一定会觉得这大概只是个同名同姓的混混大叔。

荆轲无奈地笑笑,跟他又聊了一会儿,对他这人也更了解了一些。

盖聂在十几年前还是鲁国人,出自于一个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庭,后来鲁国被楚国灭了,他就变成了名义上的楚国人。

作为鲁国贵族,他打心底瞧不起楚国,认为它跟秦国一样,两个蛮夷,都是谋篡周室的贼子,还问鼎举鼎、一唱一和、一西一东地灭了周、鲁。

可恶。

当年盖聂才十几岁,一腔怒火冲上心头,极力想要摆脱自己楚人的“污名”,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决绝的决定。

离家出走。

他偷了几块价值连城的玉,带着祖传宝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愤然离乡。

之后,和所有不做攻略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自以为很潇洒的云游生涯。

他也确实潇洒了几年,骑着马,唱着歌,带着姑娘逛吃逛吃。

他周游列国,一路仗剑行义,帮了不少人,去过除了秦楚之外的很多地方。

然而理所当然的,卖玉换来的钱很快就用光。

而昔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盖氏公子,除了花钱就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

他饿到卖剑卖马卖衣服,还在山里捡野果子乱吃,结果中毒昏迷,差点丧命。

他想回家,可是迷了路,也没有钱,连自己到底在哪个国家都不确定。

眨眼之间,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秦军,他们进入一座座城邑村庄,跟当地官府办理交接手续,在城头挂上“秦”字大旗,就这样圈下一块地盘。

好好的地方,昨天还是韩国的,今天就变成秦国的了,昨天还是赵国的,今天怎么又变成秦国的了?

盖聂不想呆在秦国,只能一路往东行,却发现秦国的地盘越来越大,自己可以云游的空间越来越小。

后来终于投奔到赵国阳城的一个铸剑师家里,帮他干些杂活来换取食宿。

徐夫人。

“你说奇不奇怪,”盖聂笑着摇摇头,“一个男子,名叫夫人,呵。”

荆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慢抿了一口酒。

徐夫人,就是为历史上那个荆轲铸出刺秦匕首的铸剑师。

盖聂跟店家要来一小碟干豆子,边吃边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徐夫人,铸艺高超,声名远播,连赵王的剑都出自他手,常人要花百金才能买得。

剑术也是出神入化,盖聂只跟他学了零星的几招,就几乎没有对手,绝大多数与他对剑的,三招之内,必败。

铸剑坊建在一座矿山上,除了就地取材,他还会去各地寻找更多、更新的矿石,来尝试做出不同的剑。

因为取材的耗时,通常几年才能铸成一把,每一把都是独一无二。

徐夫人铸剑就跟闭关一样,采集完矿石,一个人在山上的作坊里折腾,直到宝剑出炉,他才会出山。

盖聂在作坊不说勤勤恳恳,但至少也能帮上不少忙。

在徐夫人外出寻矿的时候,认真“照顾”他的女儿,跟她有了果实。

等徐夫人回来后,两个外孙都会叫“耶耶”了。

好在盖聂留了下来,已经跟女儿成亲。

徐夫人抱着孙子,便也没太动气,还送了一把剑,就是盖聂现在的这把。

而他年近六旬,这几年做剑少了,就回到城里跟女儿女婿同住,盖聂一家现在定居在赵国阳城。

两个孩子已经七八岁,他也时不时地会出来云游一下,卫国濮阳就是他常来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常来,他没有多说,只说这里好玩。

说实话,荆轲不觉得濮阳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与战事频繁的国家相比,这里的商业在吕氏的带动下的确是发达一些,店铺花样也多。

除了东西两市的热闹,大概就是豪华的食肆和酒肆了。

白马阁自是不用多说,别说小小的卫国,就说是当今世上最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地方也不为过。

酒肆的话,西市那边有几家大的,挨着城西大宅区,客人多是贵族、氏族。

里面有舞姬跳舞,酒姬伴酒,花钱还能得春宵,也许这就是盖聂说的“好玩”的意思。

荆轲笑了笑,说道:“青禾轩在东市,做的都是寻常官员、士子和商人阶层的生意,没有西市那样会玩,怕是要让盖兄感到无趣的了。”

盖聂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市我也不常去的,太花钱了,这样吧,你现在带我去你那看看,我……”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唉,我今天还没吃饭。”

“行。”

荆轲付掉酒钱,和盖聂并肩离开小市。

“盖兄既然这样困难,不知夜里可有住处?青禾轩后院有间廛房,可以腾出来。”

盖聂摆摆手:“不用麻烦,我有住处,荆小弟费心了。”

他们离开城南里巷,走上大路,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也是朝东市的方向。

两人听见声音,往路边靠了靠。

荆轲瞥到车前的挂牌,是白马阁的车。

广盖宽舆,车厢全刷朱漆,车沿上还浮雕了暗纹,简单大气有细节,映照出主人精致讲究的行事风格。

绣锦窗幔被风吹起,里面坐着一个年轻雍容的女人。

白马阁东家吴均的妻子,姜雅。

荆轲盯着包铜的车轱辘轴,心想以后也要给段灵儿买一辆这样的车。

盖聂望着车里的女人,姜雅也正好看来,两人对视一眼,思绪万千……

第68章 命与志

荆轲带盖聂来到青禾轩的时候正值午饭,店里坐了两三桌客人。

全是小孩儿,是段禾苗和吕仅拉来的同学。

他们人手一个青禾团,嘻嘻哈哈边闹边吃,而且不打算付钱的样子。

还好桌上都是豆羹、蒸蛋这些便宜菜,还有几盘肉团子。

荆轲无奈地笑笑,带盖聂找个了个位子,叫阿让去端些好菜来。

盖聂略感好奇地打量着青禾轩,看看菜牌,又看看“好吃”木牌,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关注“韩非写的”,只是感慨了一句:“荆小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家业了?”

荆轲笑着摇摇头:“是祖上的,我是养子,现在帮忙打理。”

“那是少东家?”

“没有少东家,东家是舍妹,她今天没来。”

“哦。”

之后菜来了,盖聂也不再多问别的,他显然对青禾团感兴趣,津津有味吃掉两盘。

荆轲就跟一边跟他介绍了下菜式,拿来几道新菜给他尝尝。

这个盖聂很懂吃,对白马阁也很熟,总把同一道菜跟那边的做比较。

“你这个芥酱鲤鱼脍,那边叫黄芥鱼脍,他们有时用青鱼,有时用黑鱼,黑鱼骨刺少,肉嫩丰满,生长又极快,最适合做鱼脍,只可惜性情凶猛,会吃掉同塘的其他鱼,所以必须单独饲养,他们在城外有个鱼塘,专门养黑鱼……

“……酒渍鹿肉不错,酱料很独特,我周游列国这么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口味的,鹿肉有果香,比牛肉好,白马阁用的就是牛肉,还不是那种老死病死的牛,好的牛肉只在官祭后才有……

“猪其实吃得少,若不是八珍里有,我平时都不吃的,一般人家也不会做,但你说的烤乳猪我很想尝尝啊,等哪天你们做了,记得喊上我……”

他就这么说着,荆轲边吃边听,忽然问道:“盖兄能否教我剑术?”

“嗯?”

盖聂停下油光光的嘴,嚼了一下看着他,“你想学剑?”

荆轲点点头:“是。”

盖聂往他腰间扫了一眼,问道:“你有剑么?”

“现在还没有,我会去买。”

盖聂摇了摇头:“我师承徐夫人,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教别人剑术。”

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那就不再为难盖兄,等忙完这阵,我或许会去阳城拜访徐夫人,请他亲自授剑。”

“为什么想学剑?”盖聂问。

荆轲笑了笑:“因为我是荆轲,注定是个剑客。”

“注定?”盖聂放下筷子擦擦嘴,“呵,你怎知自己的命?可知命由天定?”

荆轲沉默片刻:“我命在我,不在天。”

盖聂眨了下眼睛,目光不再如刚才那般懒散浮躁,而是变得沉静,变得专注。

他紧紧盯住荆轲,慢声说道:“在这乱世,没有一个人的命在他自己手里,哪怕是周天子。”

“你说的对,”荆轲缓缓帮他斟酒,“但我不同。”

盖聂眯了下眼睛,伸手比比他:“一头四肢,五官齐全,哪里不同?”

荆轲笑了笑,指指脑袋:“这里。”

虽是笑说,但盖聂见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随意出口。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到底哪里来的自信,顿时好想打击他一下。

“若你执意学剑,”盖聂指指下巴上的疤,“这便是代价。”

荆轲看向那道疤,看起来应该伤得很深,老实说还挺帅的,不过……

是你自己剑术不敌,被人划了吧大叔。

他便问道:“敢问这是被何人所伤?什么人能伤的了盖兄?”

盖兄不会说,盖兄只会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他:“遍体鳞伤,到头来不过是胡闹一场。”

荆轲耸耸肩:“盖兄未免太悲观了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剑客游侠那样有条件周游列国、行走江湖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在耕战中草草一生,连这人间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推上战场,化为战火的余烬,在这身不由己的乱世,能按自己的想法随性而活该是多幸运的事。”

盖聂默默点头,他同意这种说法,但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单纯了些,缺乏阅历,空有一腔情怀,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盖聂生出一股说教之心:“要知道,剑客游侠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潇洒,我也是这几年才悟到的,我们这种人,不入行伍,也不耕种,会使剑却没有功业,也许会被世人追崇,但他们不会用你,还会写文章来骂你。”

他指向墙上的木牌,继续说道:“那个韩非,《五蠹》看了么?侠以武犯禁,我这种就是典型的蠹虫啊,呵呵,你只见我使剑威风,却不见我内心不得志的苦楚,你也看到了,我除了会些剑术,其他的,跟那些游手好闲之人并无二致,唉,空羡情怀,不务实地,年轻人啊。”

“我看你就是懒的。”荆轲直说。

“嗯?”盖聂挠挠胡茬,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荆轲严肃道:“我不怀疑盖兄是有志之人,但若真是有志,那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实现?有志之人太多,都会夸夸其谈抱负理想,可迈出第一步的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而能沿着自己选的路子坚定走下去的,就更是所剩无几。

“所以不管哪行哪业,投军或是游侠,入世还是出世,只要选定了,就该坚定地走下去,一生专一,而不在这里一边怨怼乱世,一边又恹恹地做着蠹虫,说到底,都是懒。”

盖聂本想教育他的,这会儿倒像是反过来被教育了,口气还这样毫不留情。

他觉得有点尴尬,但也在想荆轲的话,问道:“可自己的路要怎么选?我怎么看着哪条都不像我要走的那条呢?”

“一旦上了路,”荆轲垂下目光,“不走到最后就不会知道它的对错。”

盖聂叹了口气:“若是走了几十年、一辈子,到头来发现那条路是死路,是错的,该当如何?”

荆轲举杯到口边,停了下来。

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孩子们全都围在边上听这两人说话。

连苏嘉也从后厨出来,靠在柱边,等着听荆轲怎么回答。

荆轲想了片刻,放下酒杯,笃定道:

“那就是命。”

盖聂一时愕然,又有点恍然,低头思索起来。

那个叫“命”的东西,就像窗布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

明知它在那儿,可那究竟是什么,他还是不清楚,而在这番对话之前,他连这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对“命”的理解也是一团漆黑。

荆轲见他不说话,自己就吃了一口菜,随意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就像《五蠹》,什么蠹不蠹的,不要太在意,韩子他也只是站在法家的立场,怎么有效怎么来嘛。

“从当世治国效率来看,那五种不好管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当然是要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去追求自己的意志、实现自己的理想,不然这一世啊,枉为人了。”

盖聂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闷头吃饭,边吃边想:

这个年轻人……是我小看他了……

第69章 黄昏小院儿

之后,盖聂就没再怎么说话,吃饭的速度也变慢了。

吃一口能嚼上几十下,这倒是对消化好。

而他一低头,发髻上的红色发带就顺着肩膀滑落下来,掉进碗里。

盖聂就把沾了米粒的发带末端往嘴里嘬一下,嘬掉米,再熟练地往后一甩。

之后没多久又滑了下来,重复动作……

荆轲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一直盯着这个奇葩,忍不住说道:“盖兄不如换个短一点的发带,像我这样的。”

盖聂摇摇头:“不换。”

荆轲又问:“我有点好奇,想问一下,盖兄是喜欢红色么?为什么用红色的发带?很……独特。”

盖聂向上翻来眼睛:“别问。”

荆轲点了点头,把碗筷收拾一下叫阿让端走。

虽说盖聂方才被荆轲怼出了一点小心事,但他仍没忘了自己是来蹭饭的。

还礼貌地朝荆轲道谢,还说明天会再喊些朋友来一起做托。

荆轲笑了笑:“不用太多,两三人足矣,之前已经有些人了,还带着孩子的。”

“知道了。”盖聂点点头,拱手道别。

……

傍晚之前,荆轲回到家,一头钻进屋子里数钱。

明天要来不少托,得带够工钱。

他找铺子定做了一个结实的鹿皮袋,像挎包一样斜背在身上,专门装钱用。

开始用托了,每天这部分的开销至少三百。

他就要带五百备着,足足半缗钱。

加上托点菜的损耗,半个月就是五千钱左右。

若是有人能坚持天天来,还得再额外给他们一百。

荆轲有点心疼,这样一算,自己的钱箱早就不够用,到时得去跟段灵儿支。

灵儿今天都没去店里,荆轲太可靠,她就开始偷懒了。

在屋里呆了一天,给她的阿轲缝了个香囊。

黄昏的小院儿精致怡人,夕阳洒在院中的桂树上,让每一片叶子都镶上金边。

已经入秋,过不多久桂花就要开,到时满园都是甜甜的桂香。

桂花粒能晒干了泡酒,还能和枣干、桃干、蜂蜜一起做成香甜的果酱。

荆轲拿着《青禾变法》找来的时候,段灵儿正在廊边放竹帘。

他进院时招了下手,笑问:“父亲母亲呢?都没见到他们。”

灵儿轻巧地迎了上来:“他们赴宴去了,好像是卫君府吧,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今天怎说的?找到托了么?”

荆轲点点头,带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在小市找到几个,可能会全家都来,这样挺好,毕竟孩子爱吃青禾团,城东有不少孩子,出生、满月、百日、周岁、十岁、成人礼都会办宴,有些人家年年办,而青禾团这个东西,卖掉的量越大越赚钱,所以我想,我们不光做单卖的生意,专门供给城中宴会,应该是个不错的方向。”

段灵儿想了想:“是啊,宴会一订就是几十盘,孙夫人下月过寿还订了四十盘呢,卫君府和吕家之类的肯定会更多。”

“还有一个,卫君府的张管事,记得么?他说过,卫怀君曾经也喜欢吃青禾团的,而在文信侯走后,卫君府上的宴会好像多了起来,还有别国的客人,我明天就带着团子去找他聊聊,看能不能走得通。”

“嗯。”段灵儿撑着下巴点点头,两眼汪汪地望着他。

荆轲继续说:“今天遇到个人,是个厉害的剑客,他也会带朋友来。”

“剑客?”灵儿蹙了下眉,“带剑的人么?”

荆轲笑了笑:“对啊。”

“会不会有点危险?”

“应该还好,这些人不会随意拔剑的,况且街面上还有游徼巡逻,孟皓和吴均他们不也是佩了剑的么?”

“嘁,”段灵儿不屑道,“他们那是装饰,哪里会真正使剑?你说这个剑客厉害,那是见过他的身手咯?”

“是,出了点状况,他给解决了。”

灵儿立时紧张起来,抬他双手检查一下,急问道:“你呢?伤到了么?没事吧?”

荆轲抿嘴笑笑:“我好着呢,就是缺钱。”

“嗯?”段灵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气气地丢开他的手。

荆轲掏出一张木片给她看,上面是刚才粗算的结果。

“店里八桌,每桌两人,别看一个托才十五钱,可一天要至少二十人才能做出排队的效果,天数多了实在吃不消。”

段灵儿叹了口气:“行,不够了就来管我要。”

荆轲在木片上划拉个圈,说道:“时间要尽量控制在半个月以内,所以这期间我会让他们配合着制造一些口碑,在市面上口口相传,哦还有……”

他说着摊开《青禾变法》,找到一列字,指给灵儿看:“牌子已经写好了,明天就挂出去,就像这里写的,老客带新客什么的和折价的荆券,嘿嘿,我还画了张图,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明天就看到了。”

段灵儿问道:“这样的话……万一客人很多,那店里岂不会很忙?像白马阁那样?”

荆轲点点头:“会的,等生意好了就还要招人,而且在店里守着很累,男客一多,你也不方便天天露面,还要专门找个人来算账,我会去物色一位掌柜的,那之后我们也可以轻松一点。”

“掌柜的管账啊,”段灵儿严肃道,“可一定要可靠些,但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

“嗯……”荆轲挠着额头想了想:“吕家。”

“吕家?”

“是,吕萌是一条人脉,尽管她年纪小,可好歹被人称作一声吕姑娘,虽然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在孟氏器行,但看起来也是会独立办事的,最重要的是,吕家业务繁杂,什么样儿的都掺和一点,粮食、兵器、珠宝、酒坊,掌柜的也多,我想……通过她来介绍一两个靠谱的应该不难,找个机会跟她说说吧。”

段灵儿有点犹豫,吕萌长得很可爱,她有危机感,便说:“我跟你一起。”

“好。”

灵儿轻轻拉过他手:“阿轲你做了这么多,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荆轲笑了笑:“你出了钱啊,这就是最大的忙了,我之前说过,这一切,没钱是做不来的。”

她轻点一下头:“嗯,都是家里的钱。”

又问:“不过那天晚上,你到底跟父亲说了什么让他愿意出钱?”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最近太忙,差点忘了这茬,段然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

这事儿可要帮他守好,不然就真的会像他说的,有那样的一个儿子,会毁了段家。

荆轲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哦……那天晚上啊,记不太清了,也许是父亲被我们的诚意感动了吧,嗯,一定是的,毕竟是女儿要做的事啊,振兴家业,必须得支持。”

段灵儿狐疑地盯着他,越盯越近,轻笑着在他嘴角印了一口。

“嗯,香,”荆轲迷醉地傻呵呵,“再来一下。”

“不,”灵儿傲娇地摇了摇头,“美死你。”

荆轲眉头一皱,吸了下鼻子,遗憾道:“为什么……”

“因为……”

段灵儿说着,伸手摸向腰间坠着的一根细绳,牵出一只香囊,“我给你做了这个啊……”

香囊墨灰色,用最高级的绢布缝边,上面绣着一个“轲”字,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灵”,两根细绳串着赤红珠,荆轲认出来了,这是灵儿发带上的红珠子。

他开心地要起飞,笑着点点头:“值。”

段灵儿柔里柔气地把香囊放进他前襟:“贴身戴——”

“呃咳!”

扫兴的假咳声从院门响起,段然板着脸站在门口。

两人赶紧分开,荆轲拍拍衣襟,捧起竹简扬声道:“呃……这个、那个……需要钱,嗯……就这样。”

段然瞪他一眼:“出来吃饭。”

两人老老实实地起身走来,一前一后来到他面前,依次行礼,然后低头偷笑着走开。

看着他们的背影,段然揪紧眉毛,长长叹了口气……

第70章 韩非都说好吃的店

次日如约,城南里巷的那些人在日中前携家带口、结伴而来。

是来聚会的吧……

荆轲只谈了五个人,结果来了七个男子,各自还都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

他们账算得好,一对夫妻两个娃,两两组合,一组二十,一家就是四十钱。

有个男的看着还没及冠,带了个刚及笄的女孩儿说是妻子,两人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孩儿,也不知道是从哪抢来充数的。

总归人头是来了,也不在乎什么亲不亲生。

七对大人加孩子,店里有二十八位客人。

他们知道要来城东,找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看着还算体面。

荆轲先把人拢了拢,给他们讲了些规则和注意事项。

人不少,刚来还不熟,自己和阿让未必能一下子记住这么多人脸。

为了和真客人区别,托们在点餐前都会跟阿让讲暗号。

之后阿让就会端来看着很丰盛、实际上成本低廉的菜。

托们如果饿了也可以吃,但一天一桌就只有这几盘。

如果来了真客人,那么在位子上的托就要尽快让座。

门外有托排队,店里有托吃饭,一桌最多坐两刻,时间到了,就出去转一圈回到门口继续排,就这样轮换直到下市,日结工钱。

“……以上,很简单吧,拢共也只两个时辰,诸位就当闲聊消磨,小半天就过去了,最后强调两点,请务必看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出现追逐打闹的情况,更不能用碗筷敲敲打打。

“东市不比城南小市,坐姿、衣着、言谈这些,我希望诸位都能尽可能地做好,只要能坚持下来,工钱绝不少大家的,但如果违反了上面的哪一条,我们都会酌情扣除,希望理解。”

托儿们点点头,还严厉地呵斥了自己敲碗的孩子。

他们对这种挣钱活计感到新奇,认认真真扮演着假客人。

中午吃了一顿真饭,然后就分散开来,坐的坐聊,排队的排聊,没多久就吸引来了两桌真客人。

段灵儿在后院往里张望了一下,前厅虽然看起来很有人气,但她清楚那些托儿都是钱买来的,如果不能转化为真客人,那就是纯粹的扔钱。

好在真的有人被吸引进来,锦衣玉佩,看着条件不错,要了两盘青禾团,还点了鹿肉、整只野鸭和大龟煲肉这样的大菜。

店里人多了,段灵儿已经不太出面。

她带着阿云来收拾出一间空屋作为自己的小室。

她可不想在家,呆在家里会遇到阿娘,阿娘就会跟她嚼什么魏公子。

段灵儿几乎是逃也似地躲出来,还带来一些书卷、女红和六博棋当乐子,叫阿云陪她一起打发时间。

外面又进来一个客人,他见门里热闹、门外排队,就进来瞧瞧。

荆轲带他看了菜牌,推荐了几个菜。

他显然也迷韩非,看到“韩非写的”“好吃”木牌,当即就订了第二天的整只烤乳猪,要带同样喜欢韩非的朋友来吃,还付掉了定金。

送走这人,荆轲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随即找出自己带来的一个画布卷。

盖聂带着两个剑客朋友来的时候,荆轲正踩着脚踏、往外墙上挂画。

“这是……”盖聂皱眉看着,“画像?”

荆轲听出他的声音,笑了笑,把绳子挂上钉子,转头说道:“盖兄猜猜这是谁?”

盖聂和两个朋友皱眉打量着,看到边上一溜华丽的小篆,又笑着摇摇头:“韩非么……”

荆轲点点头,从脚踏上下来,拍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粗麻画布半人长,画了一个长鼻方脸的男人,竖着大拇指,乐呵呵地笑着。

而那溜华丽的小篆则写着:青禾轩,韩非都说好吃的店。

这幅画,倾尽了荆轲毕生的绘画功力,用传统白描手法极尽抽象地勾勒出韩非的脸部轮廓,提炼他最为鲜明的个人特点,以闻所未闻的行文风格,配合红人韩非超高的知名度,阐明了一个简单又好记的概念。

总之荆轲很满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引来了大量围观。

“韩非来这儿吃过?这家不是快要倒了么?”

“骗人的吧?”

“韩非长这样?”

“我远远地见过一面,好像是长这样。”

七嘴八舌,叽叽呱呱,人们站在门口张望,见里面满座,有些人就来凑热闹,跟在托儿们后面后面排队,很快引来了一队游徼。

王世带队,他见青禾轩忽然变得这么热闹,店里店外都是人,还大排长龙,有点意外,连白马阁都没有这样。

荆轲见到他,绕过人群过来打招呼:“见过官君。”

“你这……”他皱眉往店里看看,又低声问道:“是内兄做了什么新菜么?”

荆轲笑道:“还是那些,只不过使了些法子,喏,那幅画,大家感兴趣,就来了。”

王世瞥了一眼画布:“揽客可以,但人多易乱,注意些。”

荆轲点点:“放心吧。”

他又看向盖聂三人,警惕地扫了眼他们的剑,记下了三个人的脸,才带人走开。

盖聂被他这一眼看得很不爽,抱着剑站到荆轲身边:“那人谁啊?”

“东市的游徼长。”

“怪不得,”盖聂冷笑一声,“一身臭官气。”

荆轲并不多说,把他们带进店里,向一桌托儿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假装擦擦嘴起身出门。

三人入座闲聊了一会儿,荆轲就去帮阿让招呼。

店里真客人的比例正在慢慢增加,托儿们很识相地带着孩子往队伍后面排,把前面的位置让给真客。

荆轲给每桌真客都送了折价的荆券,十日内有效,下次来还会再给。

午后客人变少了,荆轲就让排队的托儿全坐进店里休息。

很快到了下市,荆轲给大家发工钱,包括盖聂三人,托儿们总共三百二十五钱。

之后和段灵儿一起在小室算账,今天来自八桌真客人的进账、包括那个订乳猪的,一共一千八百多,大大超乎两人的意料。

“你看,”荆轲笑了笑,“一件罗裙的钱不就回来了?”

段灵儿舒懒地趴在钱袋上,美滋滋的也不嫌杠,还感慨道:“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只会多不会少,如果把托儿全换成真客,那起码是这个的两三倍,你啊,就等着做小富婆好了。”

段灵儿支起脑袋,瞄他一眼:“那你呢?”

“我就继续帮你赚钱啊,今天有个客人点了酒,我们这儿只有从外面买来的赵酒,我想……等咱们以后壮大了,就置办个酒坊,用青禾酿,做自己的酒,把酒卖到官府、卖到军营、卖到各国去,做成一笔大买卖。”

段灵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眼下青禾轩如此,好像就已经达到她追求的那个高度了。

她想象不出荆轲说的跟官府和军营做买卖是什么样子。

荆轲把钱锁进箱子,藏在堆满杂物的木榻底下。

他决定要在小室的地板下面修个秘龛专门放钱,这样就不用一趟一趟地从家里带了。

荆轲起身拍拍手,见屋外天色尚早,便看向段灵儿:“走吧,带着团子去卫君府。”

第71章 子南公明画圈圈

卫君子南公明,也就是历史上的卫元君。

他做了魏国的女婿,魏安釐(xi)王要控制卫国,就诱杀了他的兄长,把他推上王位。

一个国君只有封臣的地位,一生作为别人的附庸,是赘婿一样的存在。

而这个赘婿如今脱离了魏国的掌控,被秦国捏在手里。

荆轲和段灵儿经过君府正门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插着秦旌的马车,管事张肖正在送客。

这几人是秦国官员,特地到卫君府“关心”那位从魏国来投奔的魏公子的情况。

其实濮阳城里有不少秦国眼线,当初是来监视吕不韦的。

他们把吕不韦会见各国士子、使节、官员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咸阳。

嬴政才能详尽掌握他仲父的退休生活,发现老爷子不肯消停,便送来一封带有警告意味的信,让吕家全部迁到蜀地去。

吕不韦觉得自己一再被逼迫,秦王早晚会找个借口杀了自己,搞不好再连累家人,他心很累,就自尽了,以此来换取全家安生。

吕不韦死后,濮阳城里最大的可关注目标非卫君莫属。

他本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卫国已经属于秦国,卫君却是魏国先王的女婿、现任魏王的姐夫,也不得不让人留心。

虽说两国都是强弩之末,但秦国吃过很多合纵的亏。

诸国联合对付自己什么的,最讨厌了。

而对卫君不用暗中监视,他胸无大志浑浑度日,成不了事,也不用费神去跟他勾心斗角。

直接明说就行,让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是秦国的臣,接济亲戚可以,可如果是魏国的亲戚,秦国就要过问、责问。

这个过程肯定很不愉快,张肖陪着勉强的笑脸出来送人,一路拱手做请。

等马车走远后,他两边脸颊上的肉立刻挂拉下来,揪紧眉毛长长叹了口气,叹得身形都塌了。

段灵儿见到他,心想正好,这样就不用绕到另一条街上的侧门了。

正要上前,被荆轲拉住,他轻轻摇头,觉得现在来的不是时候,也不多解释,就准备带着灵儿回家。

张肖转身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目光正好与荆轲碰上。

这下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似的走开,两人便走近朝他行了个礼:“张管事。”

张肖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人,又扫了一眼荆轲手上的食盒,随口问道:“来此何事啊?”

荆轲笑了笑:“店里刚出了两盘青禾团,本想来给张管事送两盘尝尝,但见管事在忙,若是今日不方便的话,便不再叨扰了,我们改日再来。”

张肖本也不打算去关心这两人有什么事,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嗯”了一下。

可稍作回想,又“嗯?”了一声:“青禾团?”

荆轲点点头:“是。”

“你们……”他又看向段灵儿,“做出来了?”

段灵儿嫣然一笑:“是啊,千辛万苦找到了方子才做出来的。”

荆轲打开食盒,取出一盘青禾团端到他眼前。

张肖愣愣地盯着四个青色的团子,思绪一下就被拉回到卫怀君的时代,眼里露出些怀念。

几人站到边门旁,他直接拿了一个团子,轻捏两下往嘴里送进,然后低着头咀嚼起来。

荆轲和段灵儿有些小紧张,期待地盯着他。

张肖细嚼慢咽,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平淡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味道。”

荆轲拱手道:“青禾轩已经开始正常售卖青禾团,如果有需要,可以差人提前来订,我们会送来府上。”

张肖回拱一下手:“你们有心了。”

三人作别后,张肖又将他们送走了一段距离才回到门口,让人提拎着食盒随自己一起去见卫君。

……

卫君府,书房。

子南公明很憋屈。

因为收留了夫人家来投奔的小堂弟,魏公子魏鸣母子,就受到秦国东郡监御史的严厉询问。

为什么来?怎么来的?魏王知道吗?他们还要回魏国吗?为什么不上报?

一连串的盘问,让卫君觉得自己是个犯人,一个寄人篱下的阶下囚。

除了地点不在牢狱,其他过程跟讯狱已经没什么两样,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不过他作为国君的脸早就掉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快二十年,捡不起来了。

虽说对他造成的打击不大,但遇事总会不爽,难免郁郁。

却也丝毫没有办法做出改变,只能往一个小木人上画圈圈,诅咒秦王。

像这样的厌胜小人还有一个,是他以前用来诅咒魏安釐王的。

卫君迷信,这是他的发泄方式,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作为一个软弱的附庸君主,他没什么志向、也没有所谓的坚持。

哪种方式能够让他愉悦,他就会去选择哪种方式来逃避现实。

读书对他而言,只是为了能和别人有些话题,比如韩非的文章,也是跟风去喜欢。

什么法家、什么思想,他都不关心,但以韩非的名义办宴,会让大家把目光投射过来,让卫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点地位的人。

另外一种创造良好自我感觉的方法,就是寄情于厌胜。

他根据民间的偏门邪说和从楚国流传过来的巫术法门,默默地在成为大法师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对自己用吉祥厌胜,在屋里特定的位置摆一些植物、用品来增加运势。

对讨厌的人,则用制压厌胜来诅咒。

他一直认为老丈人魏安釐王是被自己咒死的,还有吕不韦也是,心中暗爽,但又不会告诉旁人,沾沾自喜地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错觉。

虽然魏安釐王把女儿许给了他,还推他做了卫国的国君。

可那都是为了方便控制卫国,所以卫君恨他。

恨他诱杀了自己的兄长,还把卫国当傻子傀儡一样地摆弄。

卫君足足画了九年的圈圈才把他给弄死。

现在的这个魏王,魏增,继位元年就丢了二十座城,这二十座城成了秦国现在的东郡。

接着又是连年丢城,魏王对卫国很快就没了影响。

但秦国又开始管控卫国,建立东郡,把濮阳划归进来。

卫君就开始给秦王嬴政画圈圈。

正在他认认真真往小木人脑袋上画圈的时候,张肖在门外轻声道:“君上,老仆有件东西想呈给君上一看,不知君上是否方便。”

“等着。”

卫君赶忙起身把小木人收进书箱,然后端坐在案前,平复一下呼吸:“进。”

张肖拎着食盒欠身进门,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边开盒子边说道:“这样东西,是君上曾经也吃过的,不知君上是否记得?”

盘随声落,四个青禾团摆到了卫君面前。

“这是……”

“君上,这是青禾团啊,先君最爱吃的,老仆还记得,君上您那时还是个少年,有次吃了二十几个,腹胀难耐,连着两天都没能吃得下其他东西,还说——”

“还说寡人再也不想看到这青绿色的团子了。”卫君接话道。

张肖缓缓地点点头:“是,老仆还真是有些怀念啊,那段日子。”

卫君想哥哥了,子南公期。

如今再次看到青禾团,静默地盯着团子回忆了很久。

然后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君上……”

张肖小声提醒道,又指指脸,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卫君眨了下眼睛,脸庞滑落一道清凉,用手抹了一把,是泪……

吃个团子,居然……流泪了……

……

第72章 吃货国人的感情

这十多天来的濮阳城里,流传着两则消息。

一则,东市突然冒出一家人气爆棚的食肆,叫青禾轩。

每天日中前,店里就坐满客人,人声鼎沸,相当热闹。

没多久就排队排到了大街上,有不少是带着孩子来的。

除了门口那张画着韩非的奇怪画作,肯定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好东西。

二则,就是这个不一样的好东西,青禾团。

这三个字,引得很多老濮阳人纷纷回忆起来。

二十年前好像的确是有一种青绿色的团子风靡一时,后来不知怎么的消失了。

如今却又突然重出,城里都在传,是青禾轩的店东历经磨难、突破重重艰险才找回了失传的秘方,终于还原了这道略带神秘色彩的菜式。

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都是荆轲花钱请托儿们传的。

再加上霍老这种权威人士的认可,还有郑义和张肖的一番推荐,青禾团的故事很快就传得满城皆知。

获得秘方的途径其实没什么难度,它的做法被段然清清楚楚记在脑子里,荆轲只是借着私生子的把柄把方子给套了出来。

但别人不知道,更不能跟别人这么说。

要利用青禾团消失了二十年的事情,来制造一个故事、一个卖点。

去找那些对青禾团有印象的人,他们就是青禾团曾经风靡过的证明。

味觉其实是一种可以深藏在脑中的持久记忆,能勾起人们对昔年的回忆。

一起吃饭的人、一起吃过的东西、一起经历的事情,多少年过去了,当初跟你一起吃的人,现在还在跟你一起吃么?

物是人非会带来一种强烈的对比,让人感慨,让人唏嘘,这些就是情感的带动,是藉由食物引起的共鸣。

荆轲相信,吃货国的人对吃的感情,千百年都不曾变过,也不会变。

在这个基础之上,稍稍夸大一下重新做出青禾团的艰难,强调店东孜孜不倦的追求,再用“绝密配方”这种字眼来吸人眼球,串成一个简单精炼的故事,让人们口口相传,是很有效的宣传手段。

就冲着这个故事和店门前大排长龙的场景,大家便都觉得这里值得一来。

有些人特地从城的另一头跑来排队,排了半个时辰终于吃上那道传说中的青禾团。

觉得果然新奇,其他的菜式也与寻常做法有所不同。

尤其是一道叫作烤乳猪的菜,乍看之下会觉得只是做了一半的八珍炮豚,有点不完整的感觉。

但皮焦肉嫩,油脂入口即化,酱料也独特,连很多行走各国经商的商人都没尝过这种味道。

客人们拿到了可以折价的荆券,第二天就又跑来吃。

已经有商人把这里当成应酬小聚的的地方,提前来订次日的烤乳猪,一群不同国家的人围坐几桌,还把青禾团叫作卫菜,卫国名菜。

真客人越来越多,荆轲就逐步减少了托儿们的数量。

并按当初约定好的,每人走时都额外拿到了一百钱。

到了第十五天,最后一个托儿走了,店里也还保持着之前火热模样的七八成。

青禾轩都忙疯了。

荆轲完全没工夫出去招掌柜和伙计,每天一早就要来店里帮忙准备食材。

丁秋一开始还自己用竹筐背肉,后来由他家肉铺的伙计推着独轮车送来装满肉的桶。

小乳猪也是在铺子里杀好了运来,腌制过后上架就可以烤。

段灵儿带着阿云来帮忙,她掌柜、收钱,阿云端菜。

一笔笔的小账在灵儿脑子里算得很清楚,哪桌点了什么,总共多少钱,她都能一口报出,分毫不差。

荆轲是跑堂的,前前后后地跑,哪里需要到哪里。

他在下市之后还会留下来吃饭,再跟大家一起洗碗刷锅收拾厨房,往往都是天黑了才回家。

回到家就往屋里一躺闭眼,再睁开眼睛就又要到店里忙活。

连跟段灵儿去小竹林的时间都少了。

青禾轩的一店人在高强度的协作中锻炼出了一种默契,忙而不乱,高效运转。

盖聂见他们这么忙,就撸起袖子过来帮忙,但要一天三十的工钱。

荆轲还觉得有点对不住,堂堂一个知名剑客来干跑堂的活儿。

结果他帮了没两下就跑到后院去休息放空,玩玩小狗。

日子又过了两天,就再没见着盖聂,也许是一时兴起上别处去了,他也没来打声招呼。

今天是仲秋望日,终于有了个相对宽松的下午。

各家各户要做圆饼来祭月,都在家里忙菜,青禾轩也只坐了个半满。

卫元君府差人来订了四十盘青禾团,要摆家宴,还要求暮食之前送到。

这对青禾轩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难事儿,厨房扩了灶,又换了敞口大釜锅,能一次蒸更多的团子。

至于面粉,阿山为了挣舂米钱,简直是拼了。

他在夜里“咣几咣几”地踩踏板,一直踩到人定,很有种健身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瘦了,在厨房里更加灵活,还能多挣钱,多好。

此时,荆轲跟段灵儿在小室里开会讨论,捎带总结了前半个月来的成绩和收益。

最多时店里一天能赚四千八百钱,最少的比如今天,离下市还有一个时辰,大概进账两千六百多。

从听到“花钱”两个字就头疼的倒闭店主,变成现在坐拥万钱的小富翁和小富婆,只用了半个月时间。

两人也并没有松懈,为了持续收益和保证口碑,他们需要保持住这种繁忙的状态,还要时常开会,偶尔进行策略的调整。

赚来的钱二成在店里,八成在家里。

荆轲还找来钱行的人,把三缗钱换成了一个半的金饼还给段然,那半个金就作为利息。

段然夫妇本以为女儿和荆轲只能勉强撑持,却没想到青禾轩竟会这样受追捧,连卫君府都来人订团子、订菜要求送去。

他们便也不再多嘴,默默享受着养子和女儿给自己带来的谈资,在各自的小宴上出了很多风头。

而对于段家来说,钱已经不是问题。

问题是鼠曲草的汁。

两大筐草,只能磨出来两碗青汁,做一百二十个青禾团。

荆轲托着下巴皱眉道:“总不能每次都到田边去采,我们要自己种,大量地种。”

“那就要买地了,”段灵儿想了想,“雇些农人来种,还得保密。”

“这个好办,我之前和苏嘉出城,看到有些专门种鼠曲草的田,那是用来供给药行入药的,有现成的几十亩,直接去跟他们买就行,院子里也可以种些,具体做法只有店里这几人清楚,所以要给他们涨工钱。

“然后么,伙计也要招,今天时间来得及,我让吕仅去喊了吕萌,她一会儿就该到了,然后再来谈谈找掌柜的事。”

段灵儿轻点一下头:“嗯。”

阿让在门外轻敲两响,小声道:“东家,小荆哥,夫人来了,还带着另几位夫人。”

灵儿皱了下眉:“哪位夫人?”

“她说她是……您母亲。”

第73章 来自母亲的危机

母亲会亲自来青禾轩,段灵儿从来没想过。

她对段家的家业不闻不问,像是有意回避。

今天却特意打扮了一番过来,还带着三个贵妇人模样的朋友,一看就是专门来显摆的。

“魏夫人,您看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出自韩非之手的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母亲能来,段灵儿本还有些高兴。

却听得她说什么“魏夫人”,又当场停下脚步,心觉一阵不安。

荆轲跟阿让进到前厅,朝段夫人和三位夫人行了礼。

“灵儿呢?”段夫人笑问。

她心情不错,这个养子能给家里挣钱了,越看越喜欢,但只是当做养子的喜欢。

“在后面,”荆轲回头轻唤一声,“灵儿,母亲来了。”

段灵儿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地出来,朝她们行礼:“见过母亲,见过几位夫人。”

段夫人抿嘴笑笑,拉过女儿介绍给其中最为雍容的那位:“魏夫人,这就是小女灵儿。”

魏夫人见到漂亮伶俐的段灵儿,第一眼就喜欢上。

两眼笑眯眯,亲切地说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你母亲多次谈及,说你是如何如何乖巧懂事,今日得见,瞧着模样比之倾城的公主也毫不逊色,不错不错,这孩子真不错。”

段灵儿勉强地笑笑,她清楚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魏夫人就是魏公子魏鸣的母亲,从魏国来的。

段夫人跟灵儿说过很多次了,段灵儿不愿听,就躲到青禾轩忙活。

母亲在家里找不到人,干脆把对方带到店里来。

真是的,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段灵儿眼里带笑,心中怨念,求助般地望了一眼荆轲。

他还傻呵呵的乐呢,别人夸灵儿就跟夸他一样,比夸他自己还美。

荆轲一脸阳光地笑着,将三位夫人带入上座,亲自向她们介绍菜品,还做了推荐。

“阿轲啊,”段夫人笑着拍拍他,“这些你决定就好,去忙吧,灵儿陪我们坐会儿。”

“诶,”荆轲点点头,“母亲稍坐,请夫人们稍等,菜一会儿就来。”

他说罢转身离开,去后厨传菜,叫阿让留在前厅好生招待。

段灵儿入座为夫人们倒水,心里唉声叹气,今天看是免不了要被一通唠叨了的。

有位夫人欣赏地盯着荆轲的背影,等他走远,立即问向段夫人:“那就是你家养子荆轲么?今年多大了?”

段夫人笑了笑:“年初刚及的冠。”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郑夫人可是中意?想做媒?”

郑夫人浅笑道:“我家的庶女刚及笄,正在寻个好人家,我看呐,荆轲就不错,改日让他们见见,若是两人喜欢,那索性咱俩就成个亲家。”

段灵儿愣了一下,拎着壶的手忽然停住,水转眼从杯面溢满,流到案面上。

“哎呀灵儿。”

段夫人赶紧招来阿让擦水,接下段灵儿手里的小壶,“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灵儿摇摇头,“没什么,壶里没水了,我去倒。”

段夫人蹙眉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何劳你亲自动手?那伙计叫什么的?阿让是吧,阿让,去满水。”

阿让擦完案桌,应声接过水壶。

段灵儿轻叹了一口气,低头坐到母亲身后。

女孩子那点小心思全写在神情和动作上,夫人们都是心细的人精,见灵儿这个反应,顿时也明白了些。

再有之前商妇圈里曾传过的流言,说是段家的养子和闺女曾在外面过了一夜,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事。

不过魏夫人好像不太在意,她单凭外表就喜欢这个段灵儿,想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也难得段夫人不嫌弃她儿子。

魏公子魏鸣,是当今魏王的堂弟,也是卫君夫人的堂弟。

他父亲魏慎,是魏安釐王和信陵君魏无忌同父异母的幼弟。

魏慎本是忠良,作为魏王的叔父,曾多次上谏,要联合山东诸国共同抗秦。

可魏国势微,国君无志,很多大臣在收受秦国间谍的贿赂之后,进谗言离间他们叔侄。

魏慎就被贬出了朝堂,一年前郁郁而终。

家里的顶梁柱死后,魏鸣母子也没能得到良好的对待。

魏王没收了他们家的宅子和财产,母子俩沦落到卖锦衣朱钗、寄宿民宅的境地。

后来卫君夫人听说此事,替他们鸣不平,派人将他们从魏国接到濮阳来安顿,母子俩就住在君府的别院里,住了大半年。

魏鸣二十三岁,之前因为家中变故一直没能完成婚事。

眼下在卫君夫人的庇护下,日子逐渐安定,便也开始考虑成家。

可跟卫夫人关系近的几家贵族和氏族人家并不看好这个魏公子,甚至可以说是看不上。

落难贵族,人穷事多,搞不好哪天就灾祸临头。

魏鸣风评不错,形象好气质佳,也懂些诗文。

可就因为他是个落魄公子,原本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魏夫人这便下降了标准,从普通官员、商户人家寻找儿媳。

正好遇上了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所谓贵族人家的段夫人,两个母亲一拍即合。

段夫人没太在意什么落魄不落魄,魏鸣毕竟住在君府,在濮阳的各种大宴中坐上席,还被人“魏公子魏公子”地喊着,这就够了。

段夫人并非短视,只是她母家即墨王氏的没落,给她这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造成不小的打击。

便总想借个机会重新回到那个众人焦点的位置,自己怕是不行了,但女儿还可以努力一下。

再说,卫国现在是秦国的,能有他魏国什么事儿?

段夫人和魏夫人开始合力跟段灵儿介绍魏鸣,段灵儿听得耳鸣,很快就左耳进右耳出,双目放空,没有意识地随意附和。

阿轲……快来救我啊……

她这么想着,荆轲端来一盘青禾团和一盘鱼脍。

“母亲,各位夫人,这两道是青禾轩的特色,青禾团要微凉的才好吃,青鱼现杀现片,酱料也是鲜见的味道,望各位喜欢,请慢用。”

夫人们笑着点点头,又齐刷刷地看向段灵儿。

灵儿被盯得不好意思去看荆轲,只得往一边偏过脸。

荆轲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没做多想,欠身之后便离开,去其他几桌结账。

此时门外叮叮当当地进来一条小黑狗,大摇大摆,摇着铃铛甩尾巴。

段夫人蹙了下眉头,她怕狗,哪怕是丁点大的小狗。

她也知道段禾苗在店里偷偷养狗的事,果不其然,小狗身后跟着禾苗和吕仅。

后面还有个机灵可爱的女孩儿,看模样比灵儿要小些,一进门就清脆地喊了声“荆轲”。

“诶。”荆轲收了钱,转头去看。

见是吕萌来了,就朝她招了下手:“先跟禾苗去小室吧,我一会儿来。”

她是来谈事的,荆轲要让她推荐几个掌柜,顺便再拉一下吕家的生意。

段灵儿见了便也急着要跟去,被母亲一把挡住,使个眼色让女儿不要给自己挂了面子。

段灵儿看着吕萌和荆轲一前一后地离开,微微蹙眉……

第74章 你要多少?

段禾苗见荆轲和吕萌进了小室,便要关门出去。

“小禾,”荆轲朝他招招手,“外面热,你跟小仅进屋来歇会儿,把白条儿也带进来。”

段禾苗扒着门框往天上看了一眼,纳闷地摇摇头:“外面不热啊,我也不热,现在都入秋了。”

荆轲也摇摇头:“不,你热,进来坐。”

段禾苗纳着闷,“哦”了一声,喊来吕仅和白条坐在旁边吃枣子。

吕萌多精明,一眼就看出来了,孤男寡女关着门在屋里惹人猜疑,荆轲在避嫌。

她轻笑问道:“小仅说你找我,什么事?”

荆轲点点头,帮她倒了杯水:“青禾轩忙起来了,我想请你介绍个值得信赖的的掌柜,最好还能自带伙计。”

吕萌撑起脑袋,饶有兴致:“为什么找我?”

“吕氏买卖那么多,我想你总也该听过一二掌柜的名号吧,或是家里的管事有谁认识的,还麻烦帮我介绍一下。”

吕萌摸摸杯口,蹙起眉头一脸为难:“我区区一个姑娘家,久居深闺,怎会知道这些?你问错人了,这种事该去找我大哥哥。”

“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久居深闺的?”荆轲笑着摇摇头,“我问你,那日你去孟氏器行做什么?女扮男装还带着把剑,非奸即盗。”

吕萌哼一声:“关你何事?”

“看样子你是一个人去的,谈买卖?不会吧,吕氏怎么会让你一小姑娘去跟孟皓那种老狐狸谈买卖?不然就是跟我一样,卖东西,你想卖那把剑?我记得鞘和柄上有宝石,肯定很贵,你缺钱么?”

吕萌冷目瞪他,闭口不提她自己的事,反问道:“光凭那件事,你就认为我会认识家里的掌柜?”

“女扮男装独自去跟男人谈事,就这,也不是一般姑娘能做到的,多少都跟着家里有些耳濡目染,认识几个掌柜不奇怪,而放着家里的掌柜不用,偷偷摸摸跑到孟氏去卖剑,大概是不愿家里知道你想做什么,或者——”

“你够了!”

吕萌吼断他,把旁边的两个小孩一条狗吓了一跳。

“我的事你少管,”吕萌狠狠地指指他鼻子,“现在是你在求我帮忙。”

她这样满脸稚嫩的凶狠,除了让她看起来更萌以外,并没有多少威慑效果。

荆轲耸耸肩,给自己拨了个果子:“没人求你,我从不求人,现在是客客气气地跟你谈合作。”

吕萌抱臂端坐,狐疑地盯着他:“怎么合作?”

“很简单,你推荐个靠谱的掌柜,我给你酬劳。”

“呵,”她冷笑一声,“倒是头回听说,荐人还能赚钱的,”

荆轲认真道:“只要能帮我做事,都有钱赚。”

他现在财大气粗了,底气足,翻身做甲方的感觉真爽。

吕萌才不吃这套,财大气粗的见得多了去。

她拽拽地说道:“我吕氏的掌柜可金贵,就算你能养得起,他们也未必肯来。”

荆轲面无表情啃了口果子,嘎吱嘎吱嘎嘣脆。

心道这姑娘还真别扭,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帮个忙么?

白给他们家带孩子了,吕仅还在青禾轩蹭了不少饭呢。

他看看旁边的吕仅,这孩子正跟段禾苗一起检查白条的小菊花。

荆轲叹了口气,不然还是去找他父亲吕延好了,说不定都没这么麻烦。

那可不行,那家伙曾要灵儿给他做妾的,自己与他没什么交情,还有点怨,凭什么自认能跑到倚庐去说服正在守孝的他?

他想了想:“既然吕延和你两个庶兄都去守丧了,那家里的生意是谁在照看?”

吕萌故作严肃:“问这个做什么?打探我吕家内情不成?”

荆轲好气又好笑:“吕家是何等地位?我一个开食肆的,你害怕我会威胁到你们?就随口那么一问,不想说就算了。”

“伯父,”吕萌说道,“是伯父在打理。”

“哦。”荆轲点点头,吐掉果核擦了擦手。

吕萌继续道:“我刚才并没有夸张,吕氏掌柜做的都是国与国间的大宗交易,未必肯来一家食肆,我也使唤不动老掌柜,除非是伯父或是我大哥哥出面。”

荆轲又拿一个果子,考虑片刻:“也不一定非得是老掌柜,年轻的次掌柜或者账房都可以,来青禾轩算是升任,应该会有愿意的。”

吕萌当即在心里有了人选,但她要卖个关子,狠狠敲荆轲一笔。

“这些人都是立了契的,若是不经老掌柜同意就擅自离开,那——”

“噗!”荆轲吐掉果皮,打断道:“你要多少?”

“你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

吕萌端起水杯到嘴边,笑眼看他,轻轻松松丢出两个字:“十镒。”

荆轲皱了下眉:“那得有十八万钱?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文信侯的女儿很缺钱吗?”

吕萌重重落下杯子,水溅满手,冷声道:“文信侯已经死了。”

荆轲愣了一下,有点纳闷。

这是一个女儿对刚离世两个月的父亲说出来的话么,奇怪……

没准他们父女关系不好,吕不韦难道是个坏爸爸?

荆轲撇撇嘴,好嘛,那就不问了。

“十镒也太多了,简直是天价,已经超出正常交易的价格,我敢肯定,全濮阳的市面上都找不到单价十镒的东西。”

“嘁,”吕萌支起下巴看向窗外,“那是你没见过世面。”

荆轲不否认,相比吕不韦的女儿,他的确算是见世面少的。

但作为败家子段然的养子,从前跟他一起赴宴,也见过不少官员商贾云集的场面,奇珍异宝、美器美姬,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此时也只当是吕家平台高,张口闭口就是用金饼付账。

荆轲很快想出一条回怼小计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想买你手上的人,你也想赚点钱,可你出价奇高,高得不合理,除非我是傻子,不然绝不会为这种不对等的价值去花几十倍的冤枉钱。

“就好比你的那把剑,它的价值在那儿,光看剑鞘就知道怎么也得几万钱,我若只愿出十钱,你肯定不卖,怎么可能卖?出价低得离谱就没法交易。

“如果你执意要十镒,那大不了就吹了这门生意,我去别家请人,濮阳的好掌柜又不只吕氏有,霍老有名望,郑亭长识人广,他们总能介绍一二与我认识,你既不愿帮忙,那就请回吧,看来是我高估了——”

“谁说的?”吕萌气鼓鼓地打断他。

“嗯?”

“谁说那把剑我不能十钱卖?”吕萌不服道,“你不要小看人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嘛?我偏要十钱卖给你!也不要你的酬劳,明天就把人给你带来!”

荆轲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跟她讲些道理,如果能激将那是最好。

没想到这小炮仗经不得激,自己炸了。

她是……傻么?

荆轲怕她后悔改主意,当即点头:“这是你说的,吕氏出口,驷马难追,可不兴变卦的。”

“哼,”吕萌轻甩一下头发,“你等着瞧好了。”

荆轲笑道:“我等着。”

“你要等什么?”

段灵儿轻步迈进房门,左右打量着二人……

第75章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段灵儿好不容易从一桌碎嘴夫人那里解脱出来,直奔小室。

在院里见小室房门大开,段禾苗和吕仅坐在里面玩狗,稍稍松了一口气。

走近之后,刚巧听见荆轲和吕萌说什么等不等的,就进来询问。

“灵儿,”荆轲冲她笑笑,往边上挪出一个位子,“来的正好,我买了一把剑。”

“剑?”段灵儿扫了一眼他身周,没见着什么剑,就挨着他坐下,“我以为你是来谈掌柜的。”

荆轲点点头:“掌柜的谈好了,明天吕姑娘就带人来,她还十钱卖我一把剑,是吧吕姑娘,诶?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吕萌已经后悔了……悔得肠子疼。

方才荆轲跟她讲道理,讲得好有道理,吕萌听着好气。

为了反驳他,证明他说错了,就一时激动,脑子一抽,把那把秦王摸过的剑给贱卖了。

濮阳吕氏一诺千金,这是吕家的行事准则,也是家训。

是为了教导孩子们谨言慎行,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思虑周全再出口,而不致冒失误事,而话一旦说出,就决不食言。

吕萌刚才就冒失了,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满。

此时满脸怨念地盯着荆轲,那眼睛就像是要把他给活剥了吃掉。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知道是哪一把,随便捡把护卫不要的给他就好。

荆轲见她脸色突然由阴转晴,嘴角还邪里邪气地扬着,便也猜到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当即说道:“奉劝吕姑娘最好不要冒出什么以次充好的想法,我记得那剑鞘是乌木身,金线描边,鞘末三寸处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白玉,剑柄一掌长,柄身有拇指甲盖一样大的松石四枚,束柄绳围绕四颗松石按菱形缠绕,我记性好着呢。”

吕萌脸都抽抽了,脸上写满“岂有此理”!

荆轲灿烂地笑了笑:“吕家最守信了,是不?”

段灵儿轻拉一下他袖子,咬着耳边小声问道:“镶嵌白玉和松石的剑,吕姑娘十钱就卖给你了?”

“是啊,”荆轲无邪地点点头,脸上还带着占了大便宜的兴奋,“不信你问——”

“呜呜呜呜呜呜——”

吕萌忽然趴在桌子上闷声痛哭起来。

“父亲……呜呜……女儿对不起您,女儿愚笨,把您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贱卖了出去,萌儿有什么办法,一诺千金,吕氏家训,不能违背啊啊啊啊,唉……呜呜……女儿没脸见您了,等到了那边……您……您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女儿绝不吭声半句……呜呜……”

哭得好惨、好委屈、好令人心疼。

荆轲和段灵儿无奈地对视一眼,灵儿低声道:“那是文信侯留给她的遗物,你就别要了吧,况且那样贵重的剑佩在身上……很招眼。”

荆轲不置可否,默默抓过一个柿饼,啃掉一口慢慢嚼着,听她哭,看她能装多久。

他确定这丫头是想耍赖,来换取自己的同情从而主动作废交易,这样就不用食言了。

啧,柿饼好甜。

吕萌越哭越惨,吕仅和段禾苗都跑过来不知所措地安慰她。

“小姑你怎么了?你……饿了吗?”

“萌姐姐别哭啦,我们、我们出去玩狗。”

段灵儿戳戳荆轲:“她不能再哭了,母亲她们还在前面,若是听见……”

他皱眉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哭得这么努力,我也不夺人所念,不买便是。”

吕萌立刻抬起头,神色如常:“好的。”

然后若无其事地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面容忧伤,内心狂喜,轻轻巧巧下了榻:“那我先走了,明天带掌柜的来。”

“慢。”

荆轲喊住她,抱起双臂,声音冷峻:“这就想走了?我青禾轩是这么随意的地方么?”

吕萌有点不安地转过头,看向段灵儿求助,希望这别是家黑店。

灵儿也不知荆轲想干什么,疑惑地摇了摇头。

荆轲一脸高深莫测、心机重重的表情。

继上次被吕萌当街扇脸之后,又在她这儿吃了亏。

本来可以到手一把很贵的宝剑,居然被她耍赖给哭了回去。

嗯,必须要从她身上赚回一点东西才能解气。

“你今天要是想出这个门……”

荆轲冷漠地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指向吕萌,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身前。

他竖起手指,接着说道:“……就必须买一百盘青禾团。”

“……”

……

时近下市,夕阳西斜。

前厅的夫人们早就离开,客人也零星换了几桌,应该是今天最后的几笔生意。

青禾轩的厨房里依然热气腾腾,忙忙碌碌。

他们在忙完卫君府的四十盘青禾团后,又开始忙吕萌的一百盘。

一百盘青禾团要四千钱,吕仅被派回家喊人来付钱、提货。

至少得赶辆车来才能运走一百盘的青禾团,还得自备盘子和食盒。

吕萌也真的像人质一样在小室里等“赎金”,肚子咕叽直叫,愁容满面。

荆轲往门槛上一坐,妥妥地挡住她的出路,啃着一根鸡腿。

“喂,”吕萌靠在门框边,“我饿了。”

荆轲往厨房张望一眼:“快了,你回家之后就能吃到一百盘青禾团,四百个团子,一天一个还能吃一年多呢。”

吕萌被气得发笑:“唉,你害我要被阿娘骂死。”

“什么叫我害你?别以为哭两嗓子我就信了,欺负我心软呗,若不是灵儿劝,你就是哭破喉咙、哭瞎眼睛,我也不会作废那么划算的交易,唉……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哼,”吕萌抠着门框上的木茬,“一百盘团子,怎么跟阿娘解释?家里又没有宴……全家都在服丧,一年都不会办宴。”

荆轲举着鸡腿说道:“就说是款待家人和慰劳下人好了,吕家上下怎么也有七八十号人吧,一人一盘不就分得差不多了?再沿途送送路人,也算给青禾轩提个名声。”

“说的容易,这不像我会做出的事。”

吕萌叹了口气,把木茬往外一弹,弹到荆轲的鸡腿上。

他嫌弃地摘掉,皱眉问:“那你都做什么事?”

吕萌摇摇头,不想多说:“与他们格格不入。”

荆轲想了想,转头问她:“那天晚上,就是文信侯出殡前夜,你为什么一个人从院墙里翻出来?还穿着丧服,不知道会吓到路人吗?”

“我哪知道你会突然冒出来?还有,我的事,”她停了停,沉下脸色,“你少问。”

“不问就不问。”

吕萌看他吃鸡腿很香的样子,忍不住舔舔嘴,忽然问道:“你可以……借我点——”

“阿轲,”段灵儿从前厅唤了一声,“吕家来人了,过来点钱吧。”

荆轲应声而起,看向人质:“赎金来了,走吧,团子也该做好了。”

吕萌轻“嗯”了一声,跟他一起往外走。

荆轲丢掉鸡腿骨头,顺了条葛巾擦擦手:“你刚才要问我什么的?借什么?”

吕萌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你听错了。”

“哦。”

第76章 打杂的掌柜口气大

次日下午,吕萌带来了个名叫尹江的年轻人。

他是青阳居账房的儿子,平日在店里帮忙。

青阳居是吕氏诸多业务中最不挣钱的一个,在濮阳西市。

只做熟人生意,原也是吕老夫人自娱自乐的小买卖。

老夫人最喜欢用初夏的青梅泡酒,做成了青梅酒。

她原先自己在家酿,少了不过瘾,多了喝不了。

就干脆开个酒肆把她中意的口味推广一下,挣不挣钱不重要,就当是个爱好。

小酌怡情,青阳居讲究环境。

门口有小厮值守,只有熟客才能进入,新客若是想进,必须有熟客作引。

如此三回才能独自入内,出入客人的姓名也全有记录,有点像会员制。

里面是一派私家庭院的模样,桃花小径,连廊小景,石灯零星,幽幽竹林。

院中有两座独立的雅屋,之间以曲回的走廊相连。

屋里铺设筵席,备置琴瑟乐器,客人饮酒时,有高山流水的音律作陪,清淡雅致,是种风雅非凡的享受。

青阳居一建成,就成了濮阳城中贵夫人们小聚的去处,相当受青睐。

吕老夫人自己也常在这里办小宴,可近来服丧,她很久没有娱乐。

青阳居也歇业了一个月,不过给下人工钱倒是没断。

上个月重开,生意到现在都没回暖,酒肆里的伙计仆婢相当清闲,账房没账算,账房的儿子就更没什么事做,就被吕萌拉到青禾轩。

她并没解释为什么要推荐尹江,一来就说:“他叫尹江,可靠。”

尹江二十三,刚成婚半年,模样清爽,嘴边的两撮小胡子让他看起来很精明,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吕萌身后。

他稍作自介之后,荆轲和段灵儿随便问他些个人情况和照看生意的经验。

然后发现他说话条理清晰,音色低沉,很有说服力,应该是稳重的性子。

虽说只是帮着父亲在酒肆打杂,但正因为前前后后地跑,对于前厅后厨的事都有涉足,对整个酒肆的运行也熟稔于心,可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掌柜人选。

他也开出了很高的工钱。

“每日三百钱。”

尹江微微欠身,恭敬有礼,仿佛是在请东家用餐的意思。

白马阁的大掌柜也只一百一天,他这是拿青阳居的标准来对待青禾轩。

段灵儿微微蹙眉,一个月下来都能给半块金饼了。

她的小金库在滴血,抗议着望向荆轲。

荆轲神色平和,慢慢抿了一口水:“口气很大,你凭什么认为青禾轩愿意每天花三百来请一个掌柜的?”

尹江躬身道:“青禾轩前几日的盛况小人也关注了些,贵店看似热闹非常,二位东家亲自奔忙,实则缺乏有经验的掌柜打理,小人是吕姑娘带来的,吕氏掌柜值这个价。”

荆轲看了眼吕萌,她有些洋洋得意。

“怎么证明你值?”

尹江很自信:“请东家随便考问,只要是跟营肆、数术相关的,尹江自能证明。”

他话音刚落,荆轲就毫不停顿地脱口而出:“四万两千一百二十钱合几块四两半的镒金?”

尹江轻眨了下眼睛,稍稍低头:“合两镒六千一百二十钱。”

段灵儿和吕萌同时愣了一下,灵儿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跑到柜台拿来算筹当面拨算,三两下得出一个数,看着荆轲点点头。

吕萌还呆呆地盯着他:“什、你刚才说四万多少?我也来算算。”

荆轲不理她,继续问向尹江:“假如现在有一位客人,从饭菜中吃到一根头发,找你看着办,你会如何解决?”

尹江稍想片刻:“当即赔礼,然后为客人重做一盘,并免了这盘菜的钱,再加送一道菜,若客人还是不满意,那就免掉整桌的钱。”

“你免单免得很大方,”荆轲微微一笑,“客人是解气了,可损失谁来负责?”

“当由做菜的厨子、帮厨负责,菜里出现发丝,那必然是经手菜品之人落下的,传菜者也不例外,当然,掌柜的亦逃不了管理失职的责任,待人员落定,然后再进行处罚。”

荆轲“嗯”了一声,慢慢倒上一杯水:“责任人是确定了,那你觉得具体应该怎么罚?”

“具体的话,东家若是用了小人,日后自会知道的,不过如果小人能担了青禾轩掌柜的一职,也会尽全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段灵儿觉得这人太精了,不仅脑子好使,连说话都只说一半的。

先笼统地讲个大概,勾起别人兴趣,如果想要继续就得买账采用。

荆轲为尹江满上水,笑了笑:“尹掌柜,请用。”

尹江作揖道谢,饮下这杯水,轻轻一笑:“二位东家,来日方长。”

……

尹江加入青禾轩后,又找来两个朋友做伙计,小甲和小乙。

他仔细记录每笔流水,店里的用度和收益,还给青禾轩整理出一套详尽的账目,记录在简上,每三日一次给段灵儿看。

尹江坐镇前厅调度、收账,阿让、小甲和小乙三个伙计点单、传菜。

短短半个月就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把青禾轩打理得井井有条。

客人对服务的反馈很好,每日进账也稳定增长。

荆轲和灵儿虽然每天都到店里,但已经不常呆在前厅,两人在小室稍坐一会儿就走。

他们要去拓展大业务。

吕萌上次被迫买走一百盘青禾团,吕家的人带了十个食盒不够装,盘子也不够,只能把团子并一并挤在盒子里,往返赶了两趟车才把四百个团子运走。

吕家主仆上下八十多人,一人一盘,还多给了老管事几盘让他们带回家。

家里人没少奇怪,觉得七姑娘更不可理喻了。

吕老夫人非常严厉地训斥她胡闹,但她其实也是对青禾团有印象的老濮阳人。

尽管时间隔了很久,但独特的口感吃进嘴里令人触动,熟悉的味道也勾起了许多回忆。

老夫人当场决定要天天吃,要放到青阳居跟青梅酒一起卖。

还让人送去墓园摆了两盘在吕不韦墓前,给他也尝尝。

荆轲很快和酒肆的郝掌柜谈妥,推出了重磅菜品:二青禾梅。

也就是青禾团加青梅酒这样的组合套餐。

只要那边有客,就会派人来采买一定数量的青禾团。

等吕家出丧可以办宴了,名流涌至,那将是非常可观且稳定的订购量。

不过相比从宴会上赚钱,荆轲更重视的是吕家的人脉。

即使吕不韦不在了,吕氏的生意也依然蓬勃。

长子吕延守丧,目前家业由伯父吕从革主持打理。

只要战争不停,各国之间武器粮食的倒卖就不会停止,哪里有可得的利益,哪里就有囤居货物的商人。

吕氏的生意在诸国流转,买家不乏贵族和将领,甚至还有国君,这些都是他们的顶级资源。

青禾轩已经复起,吕氏就是荆轲的第一个平台……

第77章 小灵儿别懒

荆轲和段灵儿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段然夫妇对他们讲话都细声细气的。

段夫人其实很介意这两人平时同进同出,影响段灵儿的名声。

可荆轲有本事让家业复起,赚的钱也成箱成箱地往家里搬。

父母说话没底气,便只能由着他们。

只要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在外人面前就还是兄妹。

两人一起赚的钱全都锁在库房里,钥匙被段灵儿藏在身上。

其实也不尽全是铜钱,那样箱子根本不够装。

每赚够一定的数量,荆轲就找钱行来把钱换成金饼,藏在地板下的暗龛里。

段灵儿成了小富婆后就彻底放飞自我了,金钗玉钗檀木钗,铜灯金盏白玉环。

还有精致的香炉、华丽的禁步、精绣的女鞋,连沐浴擦身用的葛巾都升级为细麻缎子,还绣着花边。

她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而只是因为以前没钱。

有了钱,对买衣服的爱好不能停歇,她跑到孙夫人布庄一口气订了六件裘。

四件轻裘,两件厚裘,袍面全是店里最好的织锦料子。

裘领除了兔绒、鹅绒,还要狐毛和貂毛,且得在冬天之前做好,如今孙家的猎户正在山里给她捕貂呢。

荆轲没什么变化,只是买了两套锦衣和玉佩,在赴宴时穿戴。

近来渐渐地有人给他下帖子,请他和段灵儿去做客。

全是商贾之间的宴饮,这其中就有孙夫人的丈夫孙仲和白马阁的吴均夫妇。

荆轲不推脱,有宴就会去。

有宴请就说明被请的人有价值,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奋斗的小店东,而是能进入圈子的圈内人,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重视,而宴会的层次就决定了这个人的社会地位。

曾经宴请不断的段然很清楚这点,他的名声日渐落没,得靠砸钱请客才能把朋友聚到一起捧着自己。

现在荆轲以段家养子的身份复兴了青禾轩,还总跟人强调段灵儿第一东家的地位,并没有鸠占鹊巢之心,段然便也对他松了一口气。

心觉这孩子可以依靠,动了把灵儿嫁给他的念头。

女儿跟养子成婚,即使嫁了人也还是住在家里。

养子也不算入赘,一切都是原样,两全其美。

两人就这样一起光大家业吧,生儿育女把青禾一直开下去,自己也能踏踏实实地颐养天年,多好。

谁知这话刚对夫人说出口,就被她强行打消。

“光有钱怎么行?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整天跟商贾混在一起,还是会被人低看一眼,那青阳居可不就是那样的地方?没个一官半爵根本进不去,再有钱不还是照样被排挤在外面?”

段然心里有万般不情愿,却也不敢跟夫人抗辩一个字,只能含含糊糊地绕过话题。

他最近有点烦闷,私生子方全又来找他要钱了,见着青禾轩好,就像来分一杯羹。

段然给了点钱把他糊弄走,谁也不敢告诉,也不知怎么解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提心吊胆着。

……

转眼已经季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几场秋雨一点一点带走濮阳城最后的夏季余温。

今天寒露,荆轲出屋打水时只穿了单衣,冷不丁被激了一连串的喷嚏。

他搓搓鼻底,打起精神,一会儿要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

晨光微茫,天亮得晚了,井里黑洞洞的,窜上一阵阴风。

打上来的井水冰冷刺骨,他朝段灵儿院子的方向往去一眼,她应该还没起。

他去厨房起灶,烧了一锅热水,混着冷水装盆,端到段灵儿门口,放下盆轻敲了两下门:“灵儿,起了。”

段灵儿最近常睡懒觉,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梳妆打扮到中午,然后美美地跟荆轲一起出门。

因为青禾轩的生意热闹稳定,掌柜的尹江也相当可靠,食肆的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所以这两人也就不必时常往店里跑。

荆轲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声音,不过阿云倒是从隔壁出来了。

“小荆哥……啊唉……”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早。”

荆轲点点头:“早,把水端进去吧,让她早些起,你跟阿青也要与我们一同出去,换身最好的衣服,你已经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婢了,月钱是别人家的三倍,大可置办得体面,这头发也要重梳,今天凉得很,帮灵儿找件带裘领的袍子,不过中午怕是会热,还得——”

“唉……呀……”段灵儿从屋里懒洋洋地喊道,“臭阿轲扰人清梦,大清早的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天凉好睡,你就见不得我多赖个觉么……到底是何居心?”

荆轲笑了笑:“小灵儿别懒,再不起来,我可就要进屋看你睡容了。”

里面一时没了声音,段灵儿把脑袋闷在毯子里,心里嘟囔:又不是没看过……

又过得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阿云,进来引灯。”

阿云朝荆轲笑着欠身告辞,轻手轻脚拉开房门,端起水盆进屋。

……

朝阳初现,几道橙光射进院子,驱赶了清晨的凉薄。

早饭是一家人唯一在一起吃的饭,段然夫妇和段禾苗已经坐在案边开动,另两个位子还空着。

这两个位子的主人如今是大忙人,白日里赴宴、谈事,不着家,傍晚也是在外面吃完了才回来。

这会儿一前一后地匆匆进屋,玉佩锵鸣,风风火火,贵气十足。

“来晚了,”荆轲朝父母行礼道,“请父亲母亲见谅。”

就他二位这气场,小小地迟到一下,家里有谁能说些什么?

段然点点头,示意没关系:“坐下吃吧。”

段灵儿跟着草草行礼,径直入座,她磨蹭了半天才捯饬好行头,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见两人穿着素色暗纹的精绣锦衣来吃早饭,段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这是要去哪儿?”

荆轲微微欠身道:“今日要去青阳居,和吕老夫人有约。”

段夫人稍稍一愣,她只知道吕家来买青禾团,却不知荆轲已经能跟吕老夫人说上话了,竟是在青阳居。

那里是连自己都只去过一次的地方,还是魏夫人做东。

她又问道:“是要谈什么事么?”

荆轲停下端到嘴边的碗,轻摇一下头:“应该没什么事,吕家差人来通传,老夫人想约我和灵儿随便聊聊。”

“呃,哦,是么,”段夫人点点头,“那你备礼了么?既是吕老夫人,你二人必得重视,礼可千万不能轻了。”

段灵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阿娘啊,吕老夫人那是多高的眼界,什么珍奇没见过?我们再怎么送不都还是能花钱买来的东西么?吕家管事说了,无需带礼,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去就好。”

段夫人每每赴宴都是重金采买礼品,礼尚往来更是不用言明的规矩,是一种宴会礼仪。

而眼前的操作有点超出她的常识,一时接不上话,也不好说什么,就眨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早饭过半,阿代在门外通传道:“姑娘,小荆哥,吕家的车马已到门外。”

荆轲快速啃下一口饼,和水吞咽,边嚼边擦嘴,起身朝父母行礼告辞。

段灵儿早就坐不住了,欢快地随他一道离开,还没迈出门就牵上他的手。

段夫人瞄见,眉毛揪得打了个死结,伸着脖子跟了出去。

见他们一路牵手牵到大门外,灵儿站在车踏上帮荆轲正了正冠,又被他搀着上车,两人亲密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和段然。

段夫人一阵心悴,之后又跟着出了门,看着马车驶远的背影,焦虑地长叹一声。

损我灵儿名节,绝不能由着他俩这样下去!

“段夫人早安。”

段夫人回头去看,见是魏夫人的老婢王婆和一位不认识的婆母,便简单颔首。

“这位是媒人,黄婆,”王婆笑了笑,“魏公子和令爱之事得君上做媒,段家有福了。”

第78章 丹顶鹤都是秃子

濮阳西市,青阳居。

一湾浅浅的清溪流经庭院,穿过茂密的灌木,一路蜿蜒至院中的水榭池塘。

过膝的池塘中立着两只脖颈纤长的丹顶鹤,高雅灵动,悠然前行。

荆轲和段灵儿陪着吕老夫人在庭中沿清溪漫步,三人一路和乐闲谈,逐一走上连廊。

吕老夫人年过半百,灰发白肤,带着清雅的淡妆,依旧精神奕奕,雍容端方。

荆轲在旁陪她聊些民间的奇闻异事、趣谈志怪,老夫人听得开心,不时追问两句。

她缓步在前走着,稍稍侧头:“你方才说的粽子的吃法,老身听过些,在楚国称角黍,用菰叶包裹黍米蒸煮而成,先夫在时,为了招待楚国来使,家宴上还吃过,需得蘸蜜才能有味,却不知还有包裹鸭蛋黄的吃法。”

荆轲笑了笑,欠身回道:“不仅是鸭蛋黄,还可以包枣子、果脯、栗子、各色肉块,吃甜吃咸都可以,就看老夫人的口味,若是夫人喜欢,还可以加些楚国稌米,让口感变得黏糯。”

吕老夫人听罢,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荆轲,微微一笑:“这么说来,青禾团里有稌米?”

荆轲愣了一下,大概是自己讲到稌米能做出黏糯的口感,让她想到了其中联系。

他淡然浅笑,直言道:“老夫人慧识,确实有一味稌米。”

吕老夫人呵呵一笑,又往前几步走到水榭边缘,轻轻招了下手,旁边的婢女立即端来一只碗。

碗里有些小虾干小螺干,混合了草叶和昆虫,瞧着像饲料。

塘中两只丹顶鹤顿时转头看向这边,仰天鸣叫一声,不紧不慢地淌水走近。

吕老夫人端着鸟食,耐心等着它们。

丹顶鹤个头不小,翼展很长,有一只忽然张开双翅抖了抖脖子。

另一只把脑袋伸进水榭,慢慢凑了过来。

段灵儿微微蹙眉,稍往荆轲身后退了半步。

吕老夫人抚摸着鹤的头顶,呵呵笑道:“姑娘莫怕,这鹤的性子傲是傲了点,但人若对它好,它也必定平和待人,你上前来。”

段灵儿不想上前,聊天就聊天,好好的喂什么鸟?

荆轲笑着揽她一下:“去吧,没事的。”

段灵儿忍住想打他的冲动,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微笑着走到吕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喂鹤,灵儿就摸了一下鹤的脖子,顺滑纤柔,手感相当舒服,然后顺着脖子往上摸。

她轻轻戳了戳丹顶鹤的头顶:“丹顶鹤的头顶为什么是红色呢?是红色羽毛么?”

吕老夫人浅笑着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荆轲忍不住呵笑一声:“你仔细摸摸,好好感受一下,那个……其实不是毛。”

“嗯?”

段灵儿就仔细摸摸,还凑近了瞧瞧。

那鹤转头看来,优雅地用喙挑开她的手,还傲娇地甩了下头:要看就看,别动手动脚的。

吓得灵儿当即收手,盯着手心回想那触感:“好像真的不是羽毛,一根一根小小的,像是……”

荆轲轻轻吐出一个字:“肉。”

“嗯?”

吕老夫人和段灵儿同时回头看向他,又仔细凑近丹顶鹤。

荆轲笑了笑:“丹顶鹤头上没毛,那些红红的是肉瘤,可以随着季节和心情变大变小,远看很美,但它们其实是秃子啊。”

那鹤扭了下脖子,厌烦地走开。

而段灵儿看清楚了一个大概,觉得那红色的细小肉冠太密集、太恶心了。

头皮一麻,手心顿觉一阵奇痒,怨念地看向荆轲,揪起眉头忍住一汪眼泪。

吕老夫人看到她这纠结的小表情,不禁蔼声浅笑:“段姑娘这怜巧可人的模样,让老身想到了英儿,老身的长女,她年少时也如你这般讨人喜欢,可惜如今嫁到秦国去了,嫁给了蒙恬那小子,唉,一年能回一趟就不错。”

段灵儿稳定了一下情绪:“夫人还有七姑娘呢。”

吕老夫人轻叹一声:“那丫头性子偏奇古怪,特立独行,有她父年轻时的那股子冲劲,唉,纵使她在身边也说不上许多,老身倒是稀奇得很,你们是如何与她相识?又是如何能相交的?”

段灵儿稍作细想,便道:“是在孟氏——”

“是因为令孙,”荆轲打断她,“他与家弟段禾苗是同学,一来二去,这便认识了。”

吕老夫人点点头,并不多问,侧身去喂第二只丹顶鹤。

段灵儿瞄了荆轲一眼,用眼神问他刚才什么意思。

荆轲轻轻摆手,让她不要纠结这个问题。

“虽说……”吕老夫人慢声道,“今天与荆小兄弟是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之前好像见过,老身老了,记性不好。”

荆轲在她身后拱手道:“确是曾经见过一次,在文信侯出殡那日,在下鲁莽,冲撞了丧驾,多有打扰,还望老夫人见谅。”

吕老夫人眯起眼睛仔细想想,有些恍然,转过身来打量着荆轲。

“难怪觉得面善,原来你就是那日那人,老身还记得,似是与萌儿生了些不悦,她要告官抓你,可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唉,这孩子,恣意直莽,都是他父娇纵养成,没给你添麻烦才好。”

“呵,”荆轲欠身笑笑,“误会一场,早已不计。”

此时从旁过来一小厮,朝吕老夫人欠身道:“夫人,吕公来了。”

吕公吕从革,吕不韦的哥哥。

老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又看向荆轲和灵儿:“今日就到这里吧,荆小兄弟很有意思,段姑娘乖巧的紧,我身边就缺个热闹,如果两位不介意,也可常来青阳居与老身叙叙。”

两人同时行礼,荆轲说道:“老夫人过奖了,日后若是想见,派人来通传便是,在下与灵儿必当奉陪。”

话音刚落,吕从革就到了身旁。

这位六旬老人虽然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鹰,恭敬地称吕老夫人这个弟妹一声“夫人”。

他身后还有两名女子,从发型来看,一人已嫁做人妇,另一人仍是少女。

前者唤吕老夫人作婶母,后者叫她母亲,是吕不韦庶出的女儿。

荆轲二人朝他们依次行过礼便离开,出了青阳居坐上吕家的马车回家。

马车里舒适宽敞,铺着软垫,还熏过香,已然是这世上条件最好的私家马车。

段灵儿轻轻撩起窗幔,见阿云和阿青一左一右地跟在车外,就把两边的帘子拉拉严实,往荆轲怀里一钻。

“累啦?”他笑了笑,伸手搂住。

段灵儿小声发嗲:“近来赴宴坐的都是别人的车,是你说的啊……我们有钱了就要买马车,马呢?车呢?还有你说的外卖,还要不要做啦?”

荆轲长舒一口气:“我们都有吕家这么大的客户了,吕夫人帮我们把青禾团推荐给不少贵族门户,还送什么外卖?人家都是上门来提货的。”

“哼,”段灵儿捏捏他脸,“那也得买马车,至少得是孙夫人家那样的,你要是懒得买就算了,我自己也有钱。”

“买,我买,”荆轲拍了拍她,“明天就去买,去马市和车行,下午就给你拉回来一辆豪华大马车,铺软垫,双辕的,边上还系着大铃铛,就像这辆一样。”

“这还差不多,”段灵儿笑了笑,靠进他怀里轻声问道:“方才老夫人说的,文信侯出殡那日发生了什么?还有啊,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孟氏器行怎么了?我们不就是在那儿见到的吕姑娘么?”

荆轲叹了口气:“吕萌好像有事瞒着家里,她在筹钱,那天是去卖剑的,不知道想做什么,不过那些不重要,我们就当是帮朋友遮掩几句吧。”

最后两句话说的段灵儿心里很舒服,她便也确定荆轲对很可爱的吕萌没什么感觉,这才放下心来,拥在他怀中打了个小盹。

再醒来时已经到家,荆轲把灵儿搀下车,段然夫妇正好送客出门。

最先出来的是两个婆子,接着是魏夫人,魏夫人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灵儿啊,”段夫人迎了出来,“快来见过魏公子,君上给你俩做了媒,我跟你父已经答应了。”

第79章 赐

荆轲愣了一下,看着那个所谓的魏公子,皱起眉头,面色凝重。

段灵儿还沉浸在和荆轲的温存中,等她回过神来,就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凉进心里,拔凉拔凉。

她蹙眉站到荆轲身后,厌恶的表情毫不掩饰,坚定地摇摇头:“不要。”

然后谁都不看,兀自从人群外围绕进大门。

魏鸣正要朝段灵儿行礼,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她甩了脸。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尴尬,面面相觑,周围有一二路人朝这家投来好奇的目光。

段然夫妇为难地看向魏夫人,却遭来魏夫人抱怨的眼神。

这种事情,怎么好在街面儿上说,总也得找个时间在家里说啊。

荆轲当即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趁着双方都在,最好现在就把话明说。

他正要向段然开口,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住,又被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回家,之后再说。

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陪着父母把客人往外送。

魏鸣回头往门里张望一下,段灵儿已经走的没影。

只见一眼,就已倾心,他好像有点不甘的样子,又迈回大门要去找她。

荆轲当即撇下父母和客人,转身走来挡住他去路,又恭恭敬敬作揖道:“魏公子,大门在那边。”

魏鸣厌烦地瞄了他一眼:“让开。”

他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说是段家的养子贪恋妹妹的美色,死缠烂打,弄得段灵儿很不愉快,被他逼迫才不得已才跟他合开青禾轩,还说她想赶紧找个人嫁了,摆脱这个讨厌的兄长。

魏鸣便觉得自己是来英雄救美的,要把段灵儿从这个坏哥哥手里解救出来。

荆轲收起手,漠然道:“魏公子,令堂已经出门了,公子是外男,也不便再单独留在我家,请吧。”

魏鸣比荆轲年长些,模样干干净净,有股子文弱的书生气。

说话带着一点尖酸:“卫君已将令妹赐婚于我,今日带了媒人,不久便要纳采,我如何是外男?”

段然夫妇见两个人互不相让地杠了起来,一脸抱歉地向魏夫人赔礼,接着匆匆小跑进来。

段夫人扯了下荆轲的胳膊,皱眉道:“荆轲!你又来添乱,魏公子想见灵儿,你就、就让他见嘛,我们已经答应了。”

荆轲冷漠地摇摇头,看都不看她:“不行,灵儿说了不要。”

段然叹了口气,他不想答应的。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如今青禾轩已经重振,自然也没必要再去攀什么贵族来续命,还是魏公子这样的落魄贵族,有什么好攀的。

可他温吞惧内,屈于夫人淫威,一辈子都没回过什么嘴,只能勉勉强强地跟着同意。

魏夫人和两个婆子也走过来,她觉得既然回到院中,那就不算在街上,有任何的纠纷都可以关起门来处理,也不会被路人看热闹。

而且她并不打算管儿子,儿子想要的,别人夺不走。

娘俩在魏国吃尽苦头,现在得到卫夫人庇护,心底那团未灭的贵族清高又冉冉升起。

虽说他们是在同层次的人群中找不到亲家才降级来找商人家的女儿,但段夫人的过分殷勤又让他们觉得是段家高攀了自己,优越感不是一分两分。

加上还有卫夫人撑腰,魏家母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同时盯着荆轲,看他能怎么地。

“让开!”魏鸣又呵一声,“卫君赐婚,你敢拦?”

荆轲微笑,不失礼貌:“魏公子可要谨慎说话,卫君到底是赐婚还是做媒?”

魏鸣得意道:“当然是赐婚。”

其实只是做媒,赐婚说出来多有面子。

旁人听的一头雾水,心想他好好的啃什么字眼?

魏夫人好像猜到了些,但觉得荆轲这人应该不会如此较真吧。

荆轲淡然道:“上予下曰赐,尤指君予臣,公子说卫君赐婚,上予下不错,但谁是君谁是臣?”

魏鸣脱口而出道:“当然卫君是君,本公子是臣,有什么问题么?”

“那卫君是谁的君?”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清?卫君自然是卫国的君。”

荆轲轻摇一下头:“卫君只有一座君府,享一城食邑,濮阳城中的县官县吏吃的都是秦国俸禄,卫国早就名存实亡,卫君便称不得有权的君,自然也没有‘赐’这一说,卫国是秦国的属国,卫君是秦王的属臣,卫君若是僭越赐婚,你说秦国会做何想?”

卫君被夹在秦魏两国之间这么多年还能苟全,要么是真窝囊、要么是很能忍。

总之说话、做事一定是小心谨慎的,他绝对不会去挑战两国君主的权威。

所以赐婚什么的,一定是这人瞎吹牛。

“你!”魏鸣蹙眉卡壳,挠挠后脑勺:“什、什么意思?”

老实说,他没太弄得懂这套关系,跟自己想娶段灵儿有什么关系么?

荆轲冷声道:“听不懂么?”

然而魏夫人是听明白的,明明白白。

卫夫人跟她说过,前些日子秦国东郡的监御史来卫君府“关心”过自己和儿子。

母子俩虽然只是来投奔的,没有别的目的,可秦国不这么想。

卫君府周围有秦国耳目的盯梢,监视着魏国母子的一举一动,还定期向上汇报。

这一路来到段家,魏夫人确信车后有尾巴,没准现在正在院墙外面偷听这里的谈话。

若是被那些耳目听见,把荆轲这添油加醋的一番话传到秦国那边……

不知到时会有什么结果,自己跟儿子没准会被秦国的人抓起来。

魏夫人脸色不太好,又气又怯地看了一眼荆轲。

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纪,居然就懂得这般拿捏,还真是意外。

荆轲此时没什么表情,有点心不在焉,他烦这些人了,只想回去安慰段灵儿。

“什么秦国做何——”

魏鸣还要追问,忽然被魏夫人一把拉住:“跟我回府。”

说罢转头就走,魏鸣满脸纳闷,被母亲拽得踉踉跄跄:“母亲,他那什么意思?您明白么?”

“别问!”魏夫人死死板着脸,行走如风。

出门后果然在斜对面的窄巷口瞄到一个暗中窥探的身影,心下一沉,赶紧带着魏鸣上车。

“母亲,”魏鸣钻进车厢,“那个段灵儿很好,我就要她了。”

魏夫人“嗯”了一声,朝窗外看去一眼,心神不宁:“段家夫妇答应了的,不至于为了一个养子悔婚。”

“唉……”魏鸣叹了口气,“就是不知段灵儿是不是个全的,没准已经被那人碰过了。”

魏夫人放下窗帘,翻他一眼:“你就知足吧,没身子不就行了?”

在人前彬彬有礼的魏鸣,进了车厢后懒散地瘫坐着,抖着腿,对段灵儿产生了一些肮脏的幻想。

“啧,”魏夫人踢他一脚,“坐没坐相。”

魏鸣不为所动,自顾自说道:“那个养子身形高大,没准是个会武的,他若是用强,段灵儿怎么能抵抗得了?貌美如斯,两人朝夕相处,他怎么能把持得住?段灵儿一定不是全的,罢了罢了,看在她美,我就忍了这个亏。”

“少说点,”魏夫人把窗帘遮严实,“祸从口出。”

……

第80章 段家的暴走之夜

段家夫妇目送魏夫人的马车走远后,又匆匆回来找荆轲。

他哪里还会留在原地,早就跑到段灵儿房门外敲门去了。

两人在门口严肃地开小会,段灵儿要带他私奔。

“今晚就走!”

她很坚决,转身回到里间开始收拾东西,挑拣衣服,边挑边说:“咱们把金饼都带上,再带几吊钱零花,早就说了要买车,你看你,拖拖拉拉的,今晚不就能用上了?现在只能去店里过一夜,明天一早就去买车,不,买马,两匹快马,能跑多远跑多远。”

荆轲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抱臂靠在门框上,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颇觉有趣,轻笑道:“没到那个地步,不用走。”

段灵儿抱着一团衣服忽然停住,又把衣服一摔,气冲冲地走来:“说得轻巧!反正又不是要你嫁,怎么这种事都赖到我身上?我有什么好的?干嘛一个个都非要娶我?”

荆轲笑笑不说话。

段灵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阿轲,帮个忙……”

“你说。”

“快把我给娶了吧。”

院中风起一阵,轻轻吹动灵儿的发丝,她抬眼看向荆轲,眼里满是期待。

他稍愣片刻,接着后退一步,朝她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荣幸之至。”

两人真挚相视,目光渐渐融化,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荆轲心里乐呵呵的,私定终身啊,真好。

段灵儿却忽然恢复了紧张的神情,用力推推他:“别愣着了,快去收拾东西啊……”

他站在原地不动:“我们就这样走了,青禾轩怎么办?”

“不是有尹江和苏嘉他们照看着呢么,等小禾长大,他接手就好了啊。”

段禾苗从隔壁窗伸出一个脑袋:“接手什么?”

两人同时看去:“没你事。”

“哦……”禾苗又委委屈屈地缩回头。

段灵儿轻拍一下荆轲:“快去啊,不然爹娘来了就走不了了。”

“走去哪?!”

段夫人满脸怒意地走进院门,一路瞪着两人。

她就知道荆轲不会对女儿罢手,眼下看着像是要私奔。

“我们要私奔!”段灵儿高声道,“不,不是私奔,是光明正大地奔!谁都拦不了。”

荆轲有点被感动到,满心欢喜地望着她。

他是真的不急。

对于眼下段灵儿被逼婚的事情,荆轲看出段然勉勉强强的不太乐意,猜到应该只是段夫人一厢情愿。

虽说家里母亲强势,但父亲毕竟是家主,他如果能坚定地摆明态度,那母亲再强势也不好违逆。

段然那里有可以协调的空间,问题就是他能不能摆出坚决的态度来刷刷他一家之主的存在感。

看样子,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不见得能让他突破自我。

算了,大不了就再当一次坏人,用私生子的事去逼他一下。

至于魏夫人那边,六礼都还没开始呢,退就退了,卫君夫人算个什么靠山?

而此时,段夫人听了女儿的离家宣言,气不打一出来:“你哪儿都别想去!给我老实在家呆着!还有你!”

她又指指荆轲:“出去!”

段夫人对这养子不太敢说什么重话,养子不比亲生,万一刺激到他动怒,失手伤人,吃亏的可是自己。

荆轲觉得差不多该合盘托出他和灵儿的事,毕竟她刚才都那么说了。

“母亲。”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正要继续说。

段然背着手踱步走来,面色不豫地看了一圈家人,包括扒在窗口偷听的段禾苗,然后丢下三个字:“都过来。”

……

天色擦黑,主屋里烛光摇曳。

段家人没心思吃晚饭,都饿着肚子坐着,一人一席安安静静,谁也不先出声,气氛有些莫名的紧张。

连段禾苗都正襟危坐起来,张大鼻孔忍下一个哈欠,瞄瞄姐姐,又看看爹爹。

段然把大家都叫了过来,他却半天不开口,低头思忖着该怎么说。

段夫人轻咳一声提醒他,他竟被吓了一跳,抽了下肩,好不容易攒好的话又被吓了回去。

荆轲看了眼段灵儿,朝父母的方向恭敬一拜:“父亲,母亲,我与灵儿的事,二位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便郑重提出,我荆轲,要娶段灵儿为妻,望父母准允。”

他额贴手背,说完之后就一直这么伏着。

话音刚落,段灵儿也伏身拜下:“请父母务必准允,女儿此生……非荆轲不嫁。”

荆轲心里一暖,偏头看向旁边,段灵儿也正好看来,两人视线碰上,会心一笑。

段然微微张嘴,刚吐出小半个音节——

“不行,”段夫人断然否决,“为母与你父已经答应魏家了,怎么能随意毁约?荆轲是你兄长,兄妹成婚,那我段家的脸,就要到二里地外去捡了。”

段灵儿当即长跪起身:“什么兄长?他又不是亲生的!连姓氏都没变,为什么不能成?”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要我嫁人,那阿娘有没有问过我?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这样随意答应别人,那什么魏公子我都不认识啊,要怎么嫁?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段夫人竖眉怒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要女嫁人,女儿岂有不从之理?魏公子是魏国王族,当今魏王的堂弟,也是卫君夫人的堂弟,是他父亲的嫡长子,多好的身世,还亏待你了?”

段灵儿冷笑一声:“原来母亲不是要女儿嫁人,是要女儿嫁身世,来给您二老长脸面,当初吕家的也是,要我过去做妾啊,你们竟然同意了,要不是阿轲,要不是文信侯离世,女儿……现在就在给人家做小妾!”

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眼眶湿红,吸了下鼻子:“行,我知道了,女儿不是亲生的,是你们从路边捡来的!我走还不行么,我要去找我的生身父母!他们绝不会这样对灵儿!”

段夫人心里震颤一下,气得发抖。

当年她十月怀胎,孕吐了整整十个月,生灵儿生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坐月子染了头痛,落下病根,到现在还时常犯疼,女儿居然说出这种话,段夫人心寒,脑中猛然刺痛,难受地撑住额头。

荆轲觉得灵儿在气头上说得过分了,低声提醒:“灵儿,别——”

咚——

忽然猛的一声巨响,段然一拳捶在案上,低着头阴沉道:“不许、这么、说你母亲,给她、赔罪。”

屋里众人同时愣住,半晌没人说话。

段然是真的生气了,段夫人拉了拉他胳膊,他一动不动,胡须微颤。

段灵儿轻轻吞咽,平静一下情绪:“父亲,这么久了,您倒是说句有用的话,若是不想让女儿嫁过去,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难道真像耶耶说的那样唯妻是从吗?”

段然心里咯噔一下,皱紧眉毛:“你大父何时说的?他何曾与你说过话?”

“耶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里什么都说了,说你是怎样偷拿青禾轩的方子去讨即墨王氏的好,母亲就是这样来的——”

荆轲皱眉拉她一下:“过分了,别说了。”

段灵儿怒意正盛,哪里拉得住,甩开他的手:“我偏要说,耶耶还说你是怎样的败家毁业,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叛了段家,欺负他一个无力下榻的老人,再说,您二位不就是强行结合的么,还把耶耶给气瘫了,为什么我和阿轲就不行?”

段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弯着背一步一步走近她,眼里充斥着不解与震惊,还有一种受到了背叛的凉意。

段夫人急忙走了过来,她从没见过向来温顺的丈夫有过这种神情,心下不安。

女儿重提旧事,那是段然夫妇不愿提起的一段黑历史,以为隐瞒就可以忘记,却不曾想段谦留下了一封信,还不知怎么被女儿看到了。

事态严重,关系到夫妻二人的羞耻,还有他们作为长辈的尊严。

强势凌厉如段夫人,此时也不敢出大气,只是默默跟在丈夫身后,想搀又无力搀,想劝又不敢劝。

段然猩红着眼眶,强压着几欲爆发的怒意,肩背颤抖,指着段灵儿。

荆轲觉得他状态有点不对,便过来护在灵儿身侧:“父亲若是累了就早点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段然不看他,狠狠盯住女儿:“明天,明天就给我滚去魏家,有多远滚多远!为父再也不想看到你!”

段灵儿逆反心理顿生,此时什么也不顾了,只要解气,大吼道:“我不嫁!要嫁只能嫁荆轲!我……我怀了他的孩子!”

荆轲震惊了,姑娘,人美也不能这么玩啊。

他赶紧摇摇头:“我们还没……”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段然已经怒不可遏,他脑中最后紧绷着的那条弦终于断了,挥起手就朝女儿脸上扇去。

她下意识地往荆轲怀里一躲,他当即转身护住,上臂“啪”的一声,狠狠吃了段然一记巴掌。

这掌下了死劲,一会儿估计要青,如果落在灵儿脸上,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混账!都给我滚!!”

段然咆哮着,一拳一拳砸在荆轲后背,“孽畜!孽畜啊!段家怎么会有——”

话音未落,他忽感一阵眩晕,捂住头后退了两步,然后轰然倒下……

……

第81章 口舌之厉寒人心

夜已深,阿青步履匆匆地带着一位游方医往家赶。

游方医四处行医,行踪不定,这位也是近几日才到的濮阳城,暂居在药铺。

阿青费了老大的劲才敲开药铺大门,千辛万苦说服他来家里出诊。

而刚刚还争执不断的段家,此时变得寂静无声。

方才段然突然晕倒,现在已经被荆轲背回房间安置到榻上。

他脸色苍白,额头渗汗,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地呓语。

阿云和阿月交替端来水盆,段夫人凝眉不语,拧干麻巾给丈夫擦汗。

一家人紧张担忧地陪在榻边,静默无言,只有小声啜泣。

段灵儿跪在榻头,红着眼睛:“父亲……都是灵儿的错,灵儿是乱说的,惹恼了爹娘还不自知,灵儿该死……”

段禾苗跪在姐姐身后,他被刚才那一出吓得不轻,一直不敢出声,只能跟着默默流泪。

荆轲神情凝重地站在屏风边,不时朝门外张望一眼,看阿青回来了没有。

段然有了些意识,微微睁开眼,嘴唇颤动,发出几个干涸破碎的音节。

段夫人附耳去听,听清之后叹了口气,拍拍段然的胸口,看也不看旁人地说道:“你们都出去。”

段灵儿不舍地扒着母亲膝头:“阿娘……灵儿错了……不要让灵儿走……”

“出去!”段夫人低呵一声,别过脸偷抹一下眼角,“你是想把为娘也气倒吗?”

“我……”

“灵儿。”荆轲轻唤她。

段灵儿这才委屈地抹抹脸,往后挪了些,朝父母一拜:“不孝女段灵儿告退。”

说罢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出门,荆轲和段禾苗也跟了出去。

阿青正好带着游方医回来,径直进屋,与段夫人简单介绍后立刻给段然看诊。

里面所有仆婢都退了出来,带上门,安安静静在门口站成一排。

段灵儿落没地走到院中,抱着双臂缓缓蹲下,埋着脸长叹了一口气。

荆轲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会儿说什么都显多余,比起父亲的身体,刚才争执的那些早就不重要了,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看诊的结果。

段禾苗轻轻拽了下荆轲:“阿轲……父亲他……不会有事吧?”

荆轲低头摸摸他脑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的,父亲还年轻,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他摇摇头不说话,兀自走到姐姐身边,跟她一起蹲着。

没过多久门开了,段夫人送游方医出来。

他朝阿青递去一张窄木片:“按这个方子抓药,一剂两服,早晚各一次,小火慢煎,切勿用猛火,先连服一月,如果没有起色就再来找我,但我未必日日都在……”

阿青和阿月认真聆听医嘱,院儿里几人立即过来,灵儿急问道:“先生,我父亲怎么样了?”

游方医拱手回道:“令尊眩晕跌仆,偶有痉厥,乃肝风之状,是为风邪所侵,好在令尊身体还算康健,这一次尚且扛住了,按方坚持服药即可,切记不可动怒,动怒易伤身,若是再有第二次,恐怕会伤及性命。”

所有人都稍松一口气,同时欠身道:“有劳了。”

荆轲把游方医送出门,多付了三倍的钱请他最近留在城中,望能随叫随到。

阿青又跟着他回药铺抓药,当晚就要煎一锅出来。

段灵儿想进去看父亲,被寒了心的母亲“呯”地甩了门,不让她进。

深秋的夜里很冷,她在门外失神地站了很久,冻到鼻头发红。

荆轲让段禾苗先去睡觉,之后来劝灵儿回屋,她充耳不闻,还跪到院中,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是在惩罚自己,更是想以此来引起父母的注意。

她可以受打受骂,但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冷遇,心底的寒意比体肤的伤痛更具破坏力。

“姑娘,”阿云半蹲在旁边,“主君和夫人自有阿月在照顾,回屋睡吧,夜里这么冷,别冻坏了身子。”

段灵儿终于有了反应:“你回吧,别管我。”

阿云为难地看向荆轲,他点点头,让她先回。

然后阿云就回屋拿来轻裘给她披上,还想往她膝下塞一块垫子。

“拿走,”灵儿蹙眉道,“跪垫子像什么样?”

阿云叹了口气,拿着垫子三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她这样听不进劝,一副要跪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荆轲也没办法,就算是强行扛走,过会儿也是要跑回来的。

他只能陪她一起跪,两人一直跪到人定时分。

夜气凉薄,段灵儿直吸鼻子,紧了紧裘领,端跪的身形也歪了半边,开始控制不住地点头。

阿青带着药回家,煎好了送到屋前,段灵儿立时跪好,端端正正地望着门口。

阿月开门看见院里跪着的两人,叹了口气,回屋跟段夫人说了情况。

“喜欢跪就跪着,”段夫人冷声道,舀起一勺药,缓缓吹凉,“谁都别劝。”

段然已经晕晕乎乎地入睡,被夫人轻轻唤醒,才勉强地灌进半碗药。

他话声虚弱:“灵儿……呢?”

段夫人擦擦他嘴角:“自罚去了,你别管,好好吃药。”

段然幽长地叹出口气,纠结地咽下一勺苦药。

其实,就在方才的家庭会议之前,他已经鼓起勇气,打算推掉魏公子那边的婚事,并且认可灵儿和荆轲,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磨磨蹭蹭地开不了口。

后来夫人跟女儿吵了起来,争执逐渐激烈,他就更插不进嘴。

直到段灵儿语急,口不择言伤害了母亲。

段然这才忍不住,自己捧在手心二十年的夫人,连跟她说话都舍不得大声,此时却被女儿说出的混账话否定了身份,胸中当即蹿升起一团怒火。

接着竟还用耶耶留下的什么信里写的东西来指摘父母,戳父母不愿提起的痛处,段然胸中的火焰就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点燃这满腔怒火的使其爆发的,就是女儿最后那句话。

明知她是乱说,可情绪已经控制不住,盛怒之下,猛然出手。

现在想来,段然庆幸荆轲帮女儿挡住了那巴掌,若是真扇到女儿脸上,父女撕破了脸,那一家人的感情裂痕可就非常难以弥补了。

这个混女儿本事了,财大气粗,家里得靠她赚钱,就开始小瞧父母。

段然不怪她,谁都不怪,只怪自己没本事,撑不了家业,也当不了一家之主。

他看向段夫人,只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她就看起来憔悴了。

段然自责内疚,却又心感无力,一边软弱着,一边厌恨自己的软弱,又一边继续软弱下去。

然后横淌下一滴老泪,迷迷糊糊地睡着。

……

次日清晨,露气寒冷,院子里的花草都覆上了一层冰凉浅淡的凝露。

段夫人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查丈夫的鼻息。

夜里好像没听见他的鼾声,心感不安,此时探到了微弱的气流,这才放下心来。

她披上衣服,轻悄悄开门,看见院中两人,稍稍愣住。

荆轲和段灵儿跪了一夜,后来灵儿坚持不住,裹着轻裘,蜷枕在荆轲膝上睡了,一觉睡到现在。

荆轲怕弄醒灵儿,就垂头跪着,腿麻脖子酸,将近日出才盹了片刻,打起阵阵轻鼾。

段夫人蹙眉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个孩子,真是的。

接着回屋喊阿月,让她去叫醒他们,又嘱咐道:“煮碗姜汤,要老姜,一人一碗,看着他们喝下。”

段夫人心疼女儿,可还没过气头,她便不想亲自去表现出关心。

要让女儿为自己失口说出的妄言承担后果,让她知道母亲是真气,也长个记性,叫她明白,口舌之厉,伤人不输箭矢之害。

与女儿的矛盾尚可消减,但两天后发生的事情,让段夫人气得昏了过去,也让整个段家动荡……

第82章 地位不贪求

段家主屋大门紧闭,只有阿月和阿云进出端水送药。

段夫人嘱咐了,主君谁都不想见,需要安静。

段灵儿知道自己守在门口没什么用,若是想帮忙,就从父母面前消失,这样两边都眼不见心不烦。

她也只犟了一个晚上,腿酸脚麻冻得够呛,第二天实在熬不住就回屋睡了一个长长的回笼觉。

傍晚醒来时,荆轲带了一碗鸡肉粥、两个青禾团和一碟小菜,坐在院子里等她。

夕阳下的小庭院红光暖暖,处处洋溢着温馨,还有荆轲和好吃的,这样就更完美了。

段灵儿揉揉眼睛,搓着步子坐到他身边,端起碗:“父亲怎么样了?”

“午前我请游方医又来看了一次,他说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说话也没什么问题,按时吃药就好,就是不能动气。”

段灵儿小口抿粥,犹豫道:“父亲会像耶耶那样瘫掉身子么?”

荆轲摇摇头,他也说不准。

段然这个样子,要么是高血压,要么是中风,要么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中风。

虽然此次侥幸躲过,但游方医也说了,第二次会非常危险,如果再犯便无药可救,目前只能一边喝药一边养着,还不能受刺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等段灵儿吃得差不多了,荆轲就递去一张木片。

“这是买马车的预算,马和车还没去看,我下午先请了几个工人来后院量墙,柴房边上那一块地方我跟阿代清出来了,如果家里要修马厩,就沿着那面墙建,养两匹拉车马不是问题。

“还要把后门扩大才好通车,门框门板也要用新的,家里要添个车夫,负责养马赶车,不一定住在家里……”

荆轲一条一条地说着,段灵儿不时“嗯”一下。

如果放在昨天之前,她一定会兴奋地问来问去,还会去马市亲自挑马,车厢的样式也要自己选。

现在父亲病了,她提不起什么精神:“阿轲决定吧,不过这事得先缓缓,要动宅子的,等父亲好点了,再跟他请个示下。”

她收敛了,知道家里不应由自己做主了。

荆轲点点头,端起餐盘准备离开,被灵儿喊住:“阿轲……那事儿怎么办?父亲如今这样,那件事……还能提么?”

荆轲想了想,轻点一下头:“肯定要提的,只是他俩现在气头还没过,不愿意见咱们,若是拖久了,魏家的就要提着大雁来纳采了,明天吧,明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和母亲说上话。”

……

第二天,段夫人不见人。

她是怕刺激到段然,而段然则是在利用生病来当挡箭牌。

他早就不生灵儿的气了,只是不想去面对。

逃避所带来的虚幻而短暂的安逸让人错以为风雨已经过去。

他躲在夫人怀里好踏实,夫妇俩相当默契地谁也没提灵儿的婚事。

第三天,段夫人还是不见人。

还让阿月跟荆轲传话:“你们两个当家了,有什么事自己去解决,别来给你父亲添堵,是想让他走得快些不成?”

段然皱眉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当初也是被这样气倒,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不过趁着夫人呵护自己,也许能说通她些,便道:

“你这又是何必,两个孩子也是关心我,阿轲那孩子老实能干,顶着家里的梁,还知根知底的,两人成事后不还是在家里住着?我们也能每天都看到灵儿啊,还跟……跟现在一样嘛……”

段夫人支肘靠在凭几上,闭目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念头,阿轲的本事我也清楚,一个月就让青禾轩翻天覆地,还攀上了吕家的关系,但做到底也只是个商贾,没官没爵的,没有地位啊。”

段然揪着眉毛,现在想来,家里的重重矛盾都是因为自己的沉默才愈来愈大,如果有些事情能尽早说清楚,便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所想全都倾吐出来:“你知道卫国外面有多乱么?只是没打到城里来,人们便以为乱世与己无关。

“如今啊,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不错了,我们家这条件是多少人都奢望不来的。

“而地位这东西,贪求不得,身份贵如文信侯,位极人臣不还是落得饮鸩自尽的结局?好不容易险中求生,都告老回乡、可以颐养天年了,说自尽就自尽,到底是多大无奈?

“还有魏公子,在魏国忍饥挨饿,到头来寄人篱下,吃穿用度全靠人接济,他为什么会落魄至此?就是因为他的身份,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又怎么会被魏王一再逼迫?

“而且这个人,我不看好,虽说彬彬有礼,但也有点装腔作态,总拿从前在魏国的风光说事,认不清自己的处境,不聪明,徒有其表罢了。

“而阿轲……那天他对魏公子说的,唉……想不到他会这样透彻,对形势看得清楚,明白其中牵连。

“包括当初对吕家长公子说的那些,那就像是身在朝堂的人臣才能察觉到的东西啊,以前也没教过他这个,究竟是怎么懂的?阿轲是块好料,可惜我不会雕琢,也没那个能力,呆在段家算是委屈他了……”

段夫人慢慢睁开眼,定睛看着这个躺在病榻还能说出这么多话的丈夫。

她知道段然肚子里有些货,他熟稔宴场,宴上常有人高谈阔论,他便也在心里积累了自己的看法。

察人、时局、各国关系,他心里都有数,只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斤两,便也不会到处说。

此时分析的头头是道,很有道理的样子。

段夫人迟疑道:“你真觉得那个魏公子不行?”

“感觉吧,这个人看着没什么毛病,但我就是不喜欢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唉,也许还是因为他的身份。

“夫人可不能光看他现在在卫国有一席之地,那都是卫君夫人的怜悯,我以前说过,如果出了事,我们全家都得赔进去。”

段夫人之前被“魏国王族”四个字冲昏了头脑,都没听进段然的劝告,一意孤行和那魏夫人做了亲,现在细想才觉得确实不妥。

“那我都答应魏夫人了,再去退婚……只怕……”

段然见夫人被自己说动,声音也变得硬气:“答应归答应,纳征之前都不算落定,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到时带点东西上门赔个礼,他们应该也不是不讲情面的。”

段夫人叹了口气,轻拍他一下:“那你可得跟我一起去,有你这个家主在,我才有底气啊。”

段然呵呵一笑:“夫人依赖我,我可得快点好起来……”

“哼,德性。”

段夫人轻哼一声,在他身边支臂卧下,挑挑他的小胡子,慢声细语:“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对儿女过一生,主君当年说的这番话,娉儿听了不知多感动,到现在都记得,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咱俩的日子还有好几十年呢……”

段然“嗯”了一下,心虚地点点头。

这时,屋外传进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叫嚷,被荆轲给严厉喝止住了。

“阿月,”段夫人唤她进来,“外面怎么了?”

“夫人稍待,奴婢去看看。”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神色匆匆,朝屏风里面欠身道:“回夫人的话,门外来了一名男子,像是来闹事的,被小荆哥给赶了出去。”

段夫人皱眉往外听去,嚷声小了,但还没停歇,便问:“他在吵闹些什么?你可听得清楚?”

阿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偷偷瞄了眼段然,小声道:“那人说……说他是、是……”

她说着说着忽然没声了,段夫人啧啧嘴:“有话直说。”

“说是主君的长子……要见主君……”

……

第83章 都、是、我、的

小半刻之前。

荆轲在下市时独自去青禾轩收账,又是一天的好生意。

钱行来人给兑了两个金饼,要统统上交到段灵儿的小金库去,让她开心开心。

荆轲回到家前的大街上,老远就看见三个人在门口争执。

面朝外的是阿青和阿代,来人是个微胖的男人。

阿青把门,阿代拱手道:“实在抱歉,主君这几日抱恙,闭门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

“老东西病了?”男人呵呵冷笑,“怪不得,他欠我钱,昨天就该还的,你去传话,要他喊个人把钱给我就行,连本带利两千钱,或者碎金子也行。”

阿青阿代紧紧皱眉,对视一眼正在犹豫。

荆轲走到男人身后,觉得他身形熟悉,声音也熟悉,又听到他这么说,猜到了些,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小荆哥,”阿青朝他微微欠身,“总算回来了。”

男人闻声转头看来,平视只看到荆轲的衣襟,仰起头才见着他的脸:“你谁啊?”

荆轲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那个叫方全的私生子。

“段家家主是我父亲,你找他有什么事?”

方全跟段然长得很像,连微胖的轮廓都一样,只是没蓄胡子。

他听完荆轲的问话,心里一惊,那老东西什么时候有这么个高大轩朗的儿子?

接着上上下下打量着荆轲,黑锦暗纹宽腰带,腰带下面还坠着一枚带穗的白玉,很有钱的样子,说段然是自己的父亲,却在身上找不到一点段然的影子。

方全想了想:“你就是那个养子?”

荆轲不接话,继续问道:“你有什么事?”

“刚才没听见么?”方全啧啧嘴,“他欠我钱啊,该还钱了,约定的日子没来,我就直接找来了,就算他病了,家里也还有别人的吧?我不想见他,直接给钱就行了,快点,我还要去与人博戏呢。”

荆轲不知道段然平时是怎么跟这个私生子碰头的,但听起来好像是因为段然在家躺了几天,耽误了接济的日子,这东西坐不住了就上家里来找。

“有欠据么?”

方全皱眉摆摆手:“那老东西欠我的多哩,可不是欠据就能记满的,要是不信,你就去问他,看认不认得我方全,问他敢认么?”

痞里痞气的小胖子。

荆轲掐着他的后脖颈,拽小猪仔似的把他拽到墙边。

“干、干什么?”方全缩着脖子,惊声道:“别动手我告诉你,路上可有游徼,打人是要进牢狱的。”

“我知道你是谁,”荆轲手上一紧,压低声音,“你的事我会去跟父亲说,但他这两天病了,必须卧榻静休,钱一分都不少你的,但不准上家里来闹,约个地方,晚上我给你送钱。”

方全小眼一转,知道段然最怕自己找上门来,眼下正好趁机加价,不然就闹得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他正要开口——

“阿轲,怎么了?”

段灵儿在院儿里听见声音,就出门查看,看见荆轲掐着一个小胖子在墙边嘀嘀咕咕。

“没事,”荆轲摇摇头,“你先回去。”

段灵儿走近两步,蹙眉看向被他挡住的方全,看见他的样貌,马上就想到了父亲:“你……”

方全眼睛一亮,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吧。

看了这一眼,他哪里舍得走,脱口而出道:“妹妹啊,你还不认识我吧,我——”

“住口!”

荆轲厉呵一声,旁边几人都吓了一跳,连路人都走远距离匆匆离开。

方全缩了下脖子,被吓得很不爽,索性叫开:“好妹妹,我是你兄长,是父亲的亲长子啊!他没告诉你们吧,呵,他怎么敢告诉?也不怕那女人扒了他的皮!”

震惊,段灵儿皱眉愣住,定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你先回去,一会儿再说。”荆轲看了她一眼,又揪起方全的衣襟:“你这样闹,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方全就想看到段灵儿那种表情,还觉得不过瘾。

他一脸赖皮地笑着:“我想好了,我不要钱了,我要住进这个宅子里,光明正大地花老东西的钱!我是段家的长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周围聚来了些看热闹的人,近来段家没少风光,一趟趟的车马接送,看得旁人很眼红,此时听这内容好像很刺激的样子,就饶有兴致地背手围观。

荆轲忍住往他脸上抡拳的冲动,大手钳着他的肩膀快步走远,要把他带进小巷。

方全被拽得衣服歪斜,脸上却是轻松愉悦,像是招呼旁人一样地高喊:“诶,别拉拉扯扯的啊,呵,急啦,你这样子还挺孝顺的嘛,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我就是城东段家的私生子啊,段然在二十年前占了我阿娘不认账,我阿娘含辛茹苦地把我带大,他——”

荆轲一个大臂甩手,把他狠狠甩进小巷,踉跄着跌在地上,撒泼打滚:“哎哟喂,打人嘞!养子打长子了喂!段然!段然来救我!”

此时居然还有路人跟着后面追来,围在巷口继续看,已经有人去喊游徼了。

荆轲咬咬牙,手上握紧拳,这方全瞎喊乱喊的还没人能治得了他了?

他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金饼:“不喊,这就是你的。”

方全心里乐得开花,捂住嘴巴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不错不错,老东西把你教得很懂事嘛。”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伸手就来拿,荆轲忽然收手,冷声道:“拿了这一镒,就给我从濮阳城永远消失。”

方全厌笑着摇摇头:“呵,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走?段然欠我和我阿娘的,必须还,还要用一辈子来还,还到他死。”

“他死了,你就再也拿不到钱。”

方全斜眼一瞪:“那可未必,我是段家的长子,段家的家业,青禾轩……”他上前一步抬起头,用力戳戳荆轲的胸口,一戳一字道,“……都、是、我、的。”

方全也听说了青禾轩的事,还在街对面观察过。

这样终日满堂的生意,日赚至少三千钱。

要是能落到自己手上,那可就真是躺着躺着钱就来了。

他本想在昨天跟段然碰头的时候威胁他,怎么也要来点分成。

哪知老东西居然病了出不了门,也好,把他气死得了,那样就能直接来分遗产了。

荆轲挡开他手,脸色冷得可怕:“你敢打青禾轩的主意,我就让你横着出这条巷子。”

方全心底略怕,壮起胆子反问一句:“你敢?”

“你试试,只要你碰青禾轩,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那可就不是横着出去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全着出去。”

方全吞咽一口:“我、我是段然的长子!家业理所当然应该有我一份,私生的就该被看不起吗?到底是谁的错?凭什么我就活该在外面靠他接济度日?”

这事荆轲不能代替段然解决,必须得他亲自出面,他才是是一切矛盾的源头。

只是他这两日身体不行,不能再受刺激,刚才门外闹的那一番,估计已经被里面听见了。

此时阿青挤过巷口重重的人群,一路小跑来到荆轲身边,气喘吁吁:“小、小荆哥,快回去吧,主君、主君又晕了……”

……

第84章 不寻常的安静

(感谢【朝露晨曦】的万赏和【耶稣】的日日打赏,还有每天投票的伙伴们~萌新不易,管他什么数据,你甜我甜不就好了(●°u°●)」)

……

下面开始正文:

……

荆轲让阿青赶紧去药铺喊游方医,随即撇下方全,转身朝家走去。

走了两步又回来,指着方全冷声道:“如果想要钱,最好老实点,父亲若是出了什么事,没你好果子吃。”

他说罢掉头就走,步步生风,巷口的围观民众纷纷退让,对着他的背影和巷子里面小声议论起来。

方全轻哼一声,理理衣服,荡了下袖摆,昂首挺胸地跟了过去:我不想要小钱,我要的是整个段家。

……

段然没什么事,装晕的。

他听到阿月说的那句话后,心道糟糕,生病耽误了接济方全的日子。

私生子找上门来,这大祸还是临头了,他就两眼一闭头一歪,任段夫人怎么喊他都不起来。

刚刚还一生一世一双人,转眼就来了个外面的儿子。

段夫人被抽了神,愣愣地喊了两声“主君”,段然哪里会有反应?

后来直接喊“段然”、“老东西”、“你个天杀的”!可怎么都喊不醒一个装晕的人。

她一眼就看出段然是装的,眼皮底下的珠子在动呢。

家里的男人这样畏缩逃避,段夫人的理智瞬间被怒火和妒火吞噬,抬起手就要往段然肚子上夯去……

……

……

阿月以为主君是真的病发,急忙跑出去喊人,把在门口发懵的段灵儿喊了回来,又让阿青去找小荆哥。

段灵儿一路心神不宁,上木阶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她相当敏感,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比起父母感情将要出现的巨大裂痕,青禾轩的归属才是第一个从她脑子冒出来的问题。

段家无大儿,段灵儿最开始成为青禾轩的东家很有玩票的性质。

段然没报什么希望,反正也没生意,就由着她玩。

如今家业复兴,传承有望,段禾苗作为唯一的儿子,以后自然就给他接手。

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看模样已经二十多岁,比段灵儿要大,而且那个模样一看就是段然的种。

他作为长子,如果硬是要死皮赖脸地争家业,段家不给是不占理的。

最要命的是,青禾轩才刚刚走上轨道,经不得这样的风雨。

那个私生子看起来是个泼的,万一又像齐大锤那种人上店里去闹,那自己和荆轲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在父母的主院门前停步,转身要去找荆轲。

他正好回来:“父亲怎么样了?”

段灵儿朝他身后望去:“我还没看,那人呢?”

“没心思理他,父亲要紧。”

灵儿摇摇头:“你快去看着他,别让他上青禾轩闹事。”

荆轲一愣,觉得也对,游方医一会儿就来了,自己不懂医术,呆在家里也帮不上许多,灵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他便赶紧回头走向门口,哪知那方全已经推开阿代闯了进来,一路叫嚷:

“哟,这宅子真不错,老东西会享福,不过那棵歪脖子树我不喜欢,等我住进来了就要把它砍——”

“够了,”荆轲怒目高呵,“这不是你家,给我收敛一点。”

方全咧嘴一笑:“怎么不是?这宅子是段然的,我是段然的长子,那这里当然就是——”

荆轲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院中,走到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忽然一把拧过他胳膊,押到后院,段灵儿和阿代小步快跑地跟在后面。

“干、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我看你们敢动我试试!”

方全一路瞎嚷,被荆轲扭送进柴房,左右腾不出手来找绳子,旁边突然递来一根麻绳。

段灵儿一手递来绳头,一手拖拽地上的另一段,嫌弃地瞪了眼方全:“快捆上,吵死了。”

“诶!”方全破音喊道,“我是你长兄!你怎么能这样——”

话音未落,他的嘴又被阿代从后面给勒上宽布条,紧紧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方全涨红了脸,“嗯嗯啊啊”地哼叫,鼻孔喷张。

荆轲笑着接过绳,麻溜地把方全的两只手从背后反绑。

方全两脚开始乱蹬,边蹬边骂。

荆轲一把抱紧他双腿将他扑倒,火速用绳子捆牢。

从大腿一路捆到小腿,再捆到脚踝,最后和手上的绳结连接、扎紧,一个五花大绑的方全就这样完成了。

他被捆成了一条蠕虫,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蠕动。

却眼如铜铃般地把目光狠狠砸来,不清不楚地哼哼唧唧,不过很快也没了力气,伏在地上直喘。

另三个人忙得一头汗,同时呼出一口气。

“然后呢?”灵儿问。

荆轲把推乱的薪柴收拾整齐,一边说道:“先去看看父亲,这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们谁都做不了主。”

他拍拍手迈出柴房:“阿代,在门口看着,有什么情况立即喊我。”

段灵儿跟着他出门往前院儿走,气呼呼地边走边说:“他要来抢青禾轩,肯定是这样,我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话随步停,两人在主屋前站定,同时整理了下衣服。

荆轲见灵儿头上沾了根薪草,轻轻帮她摘掉,目光平淡如水:“放心吧,那可是你的青禾轩,他一个混混,能有什么本事敢跟段家长女争家产?”

段灵儿心情稍振,微微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不是觉得,是事实。”

此时,阿月端着一盆水趋步进屋,走廊另一端,阿青也带着游方医小跑过来,一个转弯进了门。

按荆轲的预想,段夫人知道这事后,应该会性情大作,不把段然打个半死也要打个四分之一死。

至少也该是哭闹摔东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得有点不寻常,更加令人惴惴。

两人缓步上阶,在门口疑惑地对视一眼后,欠身进门。

“母亲,我跟阿轲进来了,父亲如何?”

透过纱屏,他们看到游方医坐在榻边诊脉的身影,而躺在榻上的……居然是段夫人,段然则耷拉着脑袋、内疚地坐在一旁。

“阿娘!”段灵儿失声喊出,赶忙绕到榻前。

段夫人虽是躺着的,但仍然清醒,眼眶泛红,听见女儿来了,把脸转向里侧。

她刚才本想打段然来着,自己却忽然一阵眩晕倒在榻上,段然担心她,便也不再装晕。

“先生,我阿娘……”

游方医闭着眼睛诊脉,朝灵儿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

片刻的时间,他挑了下眉毛,又捻捻胡须稍作琢磨,才慢慢点头:“夫人有身了。”

“……”

“……”

在场所有人,包括段夫人在内,表情都相当复杂,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错愕。

段夫人三十七八,段然也刚过不惑,能有孩子不奇怪。

只是私生子给段家带来的危机还没过去,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人措手不及,短短半个时辰里,段家就忽然多了两个孩子。

段然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想到自己四十多了老来得子,看来身体还不错,傻笑一下看向夫人。

段夫人厌烦地翻了他一眼,这事并不能抵消她对丈夫的失望,心里埋怨:能生是吧,又来一个,你个老东西还真是本事。

之后,游方医又开了些安胎补气、安神定心的药才离开。

段夫人卧榻,荆轲不方便进去,就在门外轻咳两声:“父亲。”

段然知道什么事,叹了口气看看夫人,段夫人不想理他,转身朝里蜷着。

一旁的灵儿向父亲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解决问题。

段然唉声叹气地下了榻,又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不情不愿地被荆轲拉到院中。

“父亲,方全现在在柴房里绑着,你说怎么办?”

……

第85章 这个儿子您还要不要?

段然想都没想,揪着眉毛赶苍蝇一样赶赶手:“给点钱让他走,怎么让他进家里来了?”

荆轲摇摇头:“他要以长子的名义来抢青禾轩,不能让他去店里闹事,只能把他先关在家里,父亲可知他住在哪儿?和谁一起住?他如果没回去,会有人来找么?”

段然叹了口气,一边走向院里的石凳一边说:“我以前给他们母子在城外的五乡村置了套宅子,他应该还住在那儿,至于有没有其他人就不知道了,但每次来城里他都是一个人。”

荆轲搀着他慢慢坐下:“父亲以前都是怎么跟他见面的?”

“唉……”段然闭眼扶了下额头,小声道,“博戏馆,本应是昨天给他钱……我给忘了……”接着又摆摆手,“你别站得那么近,跟山一样,我心悸。”

荆轲就缓缓蹲下,照顾他情绪,拍拍他膝盖:“不急,咱们慢点说,对于这个长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在段禾苗出生之前,段家没有儿子,段然动过把方全接回家的心思,可面对夫人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后来好在有了禾苗,他便也不再想这事。

对于方全母子的愧疚是有的,方全还小的时候,他买宅子买衣服,偷偷给了不少钱。

后来这个儿子缺乏管教,越来越讨厌,嗜酒好赌举止粗鲁。

在母亲死后变本加厉,还反过来威胁段然要更多的钱,简直是个讨债鬼。

虽然自己有责任,但没有能力啊,也来不及纠正了,能像这样甘愿被他啃食,已经是段然的承受极限。

现在只要一想到方全,段然心里就堵得慌,对这个儿子的念想也在被一点一点地榨干。

相比之下,段禾苗多可爱,懂事又听话,儿子这事,宁缺毋滥,也没有人比这座宅子里的家人更重要。

段然害怕家里受到影响,就只能一次次地满足方全的要求。

他擦擦额头:“哎呀,就是、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嘛,给点钱打发走。”

荆轲严肃道:“这次打发了,他下次还回来,现在给钱已经不能填饱他,他要段家的家业,父亲您是家主,这件事没人能替您做主,我只要一句话,要您亲口说出,这个儿子,您还想不想要?”

“这……”段然紧张起来,顺了口气,“怎么这么问?你想做什么?”

“不伤天不害理,杀人放火的事情咱们不干,解决问题的方法可以有很多,荆轲会去处理,现在只要您一句话,方全这个儿子,要不要?”

段然有点迟疑,低着头做了好一会儿的决定,又自言自语起来,还边笑边摇头:

“你这孩子,呵,本以为是个伙计的命,草草养大、当个帮手也就罢了,哪知你像是忽然开了窍似的,几番言论令人刮目,还帮灵儿把青禾轩给带了起来……”

荆轲默默听着,不知道他怎么感慨起来了,一句话的事,绕了这么久,便提醒一声:“父亲?”

段然息声想了想,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些威严的光,语气平缓坚决:

“我不想再看见方全,这辈子都不想,就当没有这个儿子,这事你去处理吧,但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记好你是段家人。

“你的为人我信得过,才学也有些,你跟灵儿的事我同意了,所以从今以后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考虑到她的处境,把她放在首位,然后再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不然……”

他停了停,伸手搭上他的肩:“就是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也让我愧对你父亲的托付,等先后到了那边,咱俩都没脸见他。”

段然也许是个与“掷地有声”这个词无关的人,但那是在刚才那段话之前。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表现出一副正经严肃的长辈模样,说出来的话让人愿意仔细去聆听,也会用心去记住。

人只要认真起来,气质就不同了。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凝眸点头:“绝不辜负,父亲放心。”

然而,威严不过三四秒。

段然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吞吞站起身:“我头有点涨,要进屋躺会儿,晚饭别喊我了,让阿月送进来,你阿娘啊……今晚估计都不会让我上榻,唉……”

荆轲要去搀他,被他摇摇手挡下,微胖的身影弯着背,丢下三个字:“去做事。”

段灵儿从门里出来,看了眼荆轲,又挽着父亲进屋。

段夫人依然侧身朝里蜷着,闭着眼吸了下鼻子:“还回来做什么?”

“唉……夫人……”

段然一脸颓丧地坐到榻边,伸手拍拍她肩,段夫人向后甩了下肩膀,又往里挪挪,不愿被他碰到:“什么一对儿女一双人,全是骗人的,骗了我快二十年。”

“唉……是我年轻不懂事……他母亲在你之前就……我也是、也是从即墨回来之后才听说的,那时孩子已经生了,可我也……遇到了娉儿你,一个让我不会再娶其他女子的人……”

段夫人微微睁开眼,心想老东西又要来花言巧语了,她轻哼一声:“听你意思……是我让你抛弃他们母子的了?我就是恶人呗……”

“不是不是,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段然瞥了眼旁边的女儿,示意她出去,别在这里蹲八卦。

段灵儿一边鸡皮疙瘩掉着,一边还要意犹未尽听着,被父亲瞪了一眼,做个鬼脸回敬。

不听就不听,长辈的腻歪,我不懂。

她离开后想起正事,柴房里还有个麻烦,段家的大麻烦,出门望进院子里找荆轲。

可荆轲早就不在了,她向阿青打听,他说:“小荆哥出去了,说是晚饭别等他,还特意留了话,不是去青禾轩,让姑娘一定不要出门找,就在家里呆着。”

段灵儿微微蹙眉:“他说了什么事没有?”

阿青摇了摇头,灵儿看着他走开,心里一团纳闷。

……

……

濮阳城南。

虽然时间过了下市,但城南市井依然热闹升腾。

时值季秋,正是农忙时节,人们披着夕阳、背着竹篓,载着满满的收获,带着小狗陆续往家走。

大伙儿在路口遇见,打声招呼,进到小市喝点小酒,就是最放松惬意的享受。

在城南小市,不把小生意做到最后一抹阳光消失,摊子是不会收的。

小赌摊的庄家上次被人趁乱抢走了不少钱,他抑郁了几天后重新振作起来,吸取之前的教训,不再用真钱进行“掩钱”,而改用画了图案的圆竹片。

盖聂又来了,坐在最里圈儿,往“单”字上押了一袋钱,聚精会神地等着庄家捞片儿。

他上次来青禾帮了几天忙,后来要出城,也没来得及跟荆轲打招呼。

今天上午刚回来,本想绕路去青禾轩,却一个鬼使神差又上这儿来了,一屁股坐到傍晚。

赌完这把就不赌了。

这句话他从中午就开始跟自己说。

此时,庄家捞起一筒竹片儿倒出来,众人全神贯注,高呼着单双,想要用意念控制结果。

庄家拿着小杆子一拨,图案朝上的有四枚。

“双!”

有人大笑,有人唏嘘,盖聂不服,在身上摸索着,看看还有什么能押的东西。

一只手伸过人群拍了拍他的肩:“盖兄。”

盖聂没空理会,皱眉拿开那手:“等会儿。”

那只手又拍了拍:“盖兄,是我,荆轲。”

他这才回头看去,眼里有些欣喜:“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

荆轲笑了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

第86章 就以他血祭我儿

荆轲从城南里巷回到家时已经天黑,阿青给他留了些饭菜。

段灵儿正在院子里听禾苗背今天的功课,听说荆轲回来了,丢下书简就去饭厅找他。

他在小市的饼摊囫囵解决了一顿,此时端起饭菜去后院儿,出门遇上了灵儿。

她歪了下脑袋:“你不吃么?”

“吃过了,父母亲怎么样了?”

段灵儿叹了口气:“母亲是真的很生气,把父亲给赶出来了,他老人家这几天只能住书房,刚刚的晚饭都是分开吃的。”

荆轲耸耸肩,坏笑一下:“他们是分开,不过咱俩的事儿父亲亲口同意了,你啊,就收拾收拾嫁给我吧,今晚到我屋里住。”

“你!”段灵儿红了脸,“怎么这么急……六礼还没过……”

“不愿意?那算咯。”

荆轲说着就要走,段灵儿秀眉一蹙,小跑两步跟上他:“我都答应了的事,反悔是小狗,只是家里现在一团乱,柴房还有个大麻烦,哪有心思想这些?”

荆轲笑着看向她:“放松心情,很快就过去了。”

段灵儿回望他一眼,小声嘟囔:“说得轻松……”

两人并肩走着,她看了看餐盘又问:“你端着菜是要去哪?让阿青来收就好了。”

“要去给方全吃。”

她担忧道:“你不在的时候,那人在柴房好一番叫唤,阿青阿代两个人都治不了他,怎么绑了嘴还能叫成那样?你跟父亲……想到办法了么?”

荆轲笑了笑:“办法正在来的路上,帮我个忙,你今天和小禾睡一屋,夜里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好么?父母亲也是,和阿云去分头通知一下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荆轲端着餐盘缓步走开,“今晚过后,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

……

后院黑灯瞎火的,月色晦暗,柴房里传出阵阵响鼾,里面的人睡得可真香。

阿代在柴房门口打瞌睡,听见有人来了立即警觉起来。

见是荆轲,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小荆——啊唉哥回来了。”

荆轲“嗯”了一声,朝屋子挑挑下巴:“开门点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鼾声立刻息止。

地上被绑成蠕虫的方全一个鲤鱼打挺扭过身子,扯开嗓门“啊啊”起来。

“别嚎了,”荆轲把餐盘放到地上,“也不嫌累。”

方全看见饭菜之后安静了一点,紧紧盯着荆轲,又哼唧了几声。

阿代从隔壁引来一盏灯,荆轲单膝蹲在方全身边:“饿了吧,那可是羊肉,我现在给你松绑,不要叫不要闹,你就有的吃,听明白了么?”

方全连连点头,他饿坏了,默默吞咽一口。

荆轲帮他坐起靠着柱子,松开嘴上的宽布条。

他口干舌燥相当难受,阿代给他喂了碗水,又喝得太猛,水从嘴边淌下,洇湿整片衣襟。

荆轲帮他松手,双手已经有些发紫,但还能活动,解脱之后,方全用力甩了甩:

“妈的,绑的还真紧,我告诉你,你们这是绑架!要是今天那老东西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上县府告你们的罪!”

荆轲漠然地眨了下眼睛,又反拧过他胳膊绕上两圈绳子:“好,那就继续绑着吧。”

“唉不不不,”方全一下紧张起来,“我就随口说说,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荆轲冷哼一声松开他,让阿代端来饭。

方全接过碗就开始扒拉,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肉。

“别说,”他砸吧着嘴边吃边评论:“这炙羊肉还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吃上的,等我进门后,你还得叫我一声兄长。”

荆轲板着脸靠坐在木箱上:“我说,你听着,是父亲让我来转达的,你的要求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即同意。”

“哼,”方全腮帮子鼓鼓的,口吃不清道:“一定是辣个女人不让吧,就是因为她,我跟我阿娘才要在偷摸住在外面,哼,看我进门后怎么对付她!”

荆轲不接话,看着他的油腻的吃相,继续说下去:“你毕竟是父亲的血脉,况且下午在门口那么一闹,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东城,段家不喜欢给旁人留口舌,自然会给你个名分。

“你想进门可以,明天就去拜家庙、拜双亲,然后去县府登记籍册,改名叫段全,回来后就把你的名字写进段氏宗谱,最后你就收拾东西准备搬进来吧。”

方全听着听着停了口,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有些意外,抽笑一声:“哈,老东西想通了?呵呵,那我是不是要装模作样地叫他父亲?

“提前说好,我是不可能喊那个女人叫母亲的,还有啊,我睡哪屋?至少也要有个院子吧。”

荆轲漠然道:“你是长子,我是养子,我的屋给你睡,不过既然明天要拜家庙,你今晚得先沐浴净身,浴室已经在烧灶了,木桶漏水,只能浇浴。”

“可以可以,安排得很好,哈哈,你这弟弟还不错,也算分得清主次。”

方全笑着点点头,放下碗,打了个嗝,对着衣襟吸了两口沾在上面的米粒。

荆轲和阿代皱眉看着,他又指指自己的腿:“别愣着了,这边的绳子也帮我解开啊。”

……

……

浴室的灶膛里燃着熊熊火焰,上面的大锅“噗噜噗噜”煮着洗澡水。

边上还有桶凉井水,两样混合,抄起木瓢往身上一浇,方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起明天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开心地哼着小曲儿搓着澡。

可他不是很想叫段全,方是他生母的姓,如果非要改,那就叫段方全好了。

窗外忽然“咔嚓”一声响,打断了他对未来的幻想。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下人路过,也没再多想。

之前看到过两眼女婢,长得不错,没准可以收房,还有那个妹妹,啧啧,要是能……

“嘭!”

又是猛地一声巨响,方全皱眉正要开口喊问,窗外却突然闪过了几道黑影。

低沉的男声在院中交谈起来,听着像是偷闯进来的,光溜溜的方全当即蹲下藏在灶边。

“人在哪?”

“应该就在宅子里!”

“天杀的段然!害死我儿,我就要他的儿子来偿命!”

“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咱们真的要动手么?”

“呸!我儿养了二十年,让他的总角小儿赔,还便宜他嘞。”

“且慢,我下午才听说的,段家今天来了个私生子,二十多岁,不如就宰了这个人吧,年龄相当,大哥不亏。”

“真有此人?你可确定?”

“我也是听说的,但街坊亲眼见着他进门,应该不会有假,说是到晚上关门都没出来,肯定就在这宅子里。”

“好!就以他血祭我儿,走!分头找!找不到我就在门口等着,看他能往哪儿躲!”

接着是一小串四散的脚步声,有两人正在往浴室逼近,低声道:“这屋有光,进去看看。”

方全听得清楚,贼肉阵阵打颤,冷汗直出,心觉倒霉,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紧张地盯着大门,外面那人慢慢推开一条门缝,却被人从后面嘘声喊住:“大哥,前面有个二十岁的,估计就是那人。”

门外两人立即转身跟着他离开,方全稍稍松掉一口气,急忙披上衣服,胡乱一扎,衣衫不整地蹑手蹑脚靠近门边。

他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方全知道柴房旁边就是后门,他通过门缝往外瞧了两眼,见四下无人就赶紧出来,闷着头急步小跑,拆了闩一溜烟蹿出去,夺路狂奔。

城门已关,他就跑到博戏馆的后巷里窝了一宿。

次日早早地等着开城门,然后回到五鹿乡,以为这样就能踏实了,谁知当晚那几人又来了,在他的院墙外面低语。

“我听说段然的私生长子跟他长得很像,你眼睛瞎了,昨晚那人根本就不像。”

“是我看走了眼,不过我打听过了,段然给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办了套宅子,就在这乡。

“可不准再出错了!他到底在哪?我要他死!抽筋扒皮祭奠我儿!”

“具体是哪一户还得找,也不好挨家挨户的翻墙,不如我们白天再来,找个借口敲几扇门,总能找到的。”

“好!明天再来!”

方全一听这还了得?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他立即连夜打包,把所有能带的全带上,天一亮就启程出发。

至于去哪儿,不知道,反正是不能呆在卫国了,会被人追杀的呀。

他垂头丧气地赶路,也不知路在何方,总之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87章 盖聂的朋友和卤蛋

这天,青禾轩在送走全部客人之后又接待了一桌。

盖聂和他的两个朋友,也是之前一起来当托的那两个。

荆轲为了答谢,特地设宴款待。

他端杯祝酒:“前两晚多亏了三位的好演技,若是没有各位帮忙,我家怕是要毁在这人手里,此杯先干为敬,以表谢意。”

说罢一饮而尽,给众人看了看杯底。

“好说,”盖聂笑着摆摆手,“荆弟的请求自当相帮,何况你这还有赚头,我们也得个乐子。”

一个朋友名叫陆林,样貌端正,彬彬有礼,敬酒道:“荆兄弟是盖兄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我们全力帮忙就是。”

荆轲笑着回敬:“多谢了。”

另一个叫杨允,有点痞气,单脚踩着榻,喝了口酒冲荆轲抬抬手:“你这人真有意思,别人找我们做事都是给钱做死,你却只是要吓人,其实这活还满轻松的,又不惹官府,下次还有的话,记得找我啊。”

荆轲愣了一下,盖聂轻咳两声板下脸。

杨允见了,立马打着哈哈摆手道:“乱说的乱说的,酒后胡言,不要当真啊,呵呵呵。”

桌上气氛有点冷,没人接下去说话,荆轲对他们的活计也猜到了一点。

这时,阿让很合时机地端上几盆硬菜,都是荆轲和苏嘉捣腾出来的创新菜。

荆轲当即转了话题,伸手介绍起来:“不说别的,三位先尝尝,这些是青禾轩最近新出的菜品,整个中原都是没有的,保证给大家长长口福。”

他边说边心虚,这也就是普通的现代菜,当时没有这种做法,人们觉得新鲜。

苏嘉对酱料和调味非常在行,荆轲稍微一解释,他就明白了“卤”是个什么意思,可惜没有酱油,也没有足够的糖,最开始只能做白卤。

不过当时有一种味道近似酱油的豆酱,加水调匀熬煮就可以变成低配版的酱油。

熬大骨高汤,放豆酱、肉桂、丁香、甘草及各种调料和酒,做出浅棕色的卤水。

青禾轩又出品了卤鸡腿、卤大排、卤鸽,还有凉拌木耳、野菜、冬瓜、大豆、葫芦混合的什锦菜。

虽然因为缺乏配料导致味道远远不及现代,但对当时来说已经是相当新奇的口味。

阿让又端来一盘菜,荆轲看了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是……呵呵,卤蛋,是青禾轩除了青禾团之外的第二道招牌菜,快尝尝怎么样。”

“蛋?”盖聂皱眉道,“蛋怎么是这种颜色的?”

“卤啊,”荆轲指指卤鸡腿,“就跟这些一样,都是用卤水做的。”

“哦……”几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各自拿走一个卤蛋,一口吞,认真揣摩了一下味道,对视一圈点点头。

段灵儿从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壶酒。

“哟,”盖聂朝她亲切地呵呵,“弟妹来了。”

她低眉浅笑一下,来到荆轲身边:“各位,小店酒品单一,口味清淡,怕怠慢了诸位,便特意差人去白马阁买来香浓的酒,望各位尽兴而归。”

三人拱拱手:“多谢弟妹了。”

荆轲笑眼看她,两人轻牵一下手,他目送她离开。

盖聂看着二人淡淡的腻歪,心生一些羡慕,感慨道:“哎呀,年轻真好,我与内子若是还能这样就好喽。”

陆林问向他:“嫂子可是徐夫人的独女?盖兄好福气啊,能得徐夫人剑术真传,还能抱得千金归,那可不知是多少剑客的奢望哩。”

盖聂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唉,不提也罢,都老夫老妻了。”

随即又问向荆轲:“那你二人是要办婚了?”

荆轲一脸幸福的傻笑:“是,过两日便要纳采。”

杨允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前几天在酒肆瞧见了魏公子,就是隔壁魏国来的、住在卫君府的那个,他说是和段家订了亲的,还是卫君赐婚,喝了个酩酊大醉,后来搂了两个酒姬进屋,这个……”

荆轲笑了笑:“之前确是来了媒人,代表卫君做媒,家尊推脱得隐晦,他们没能明白这层意思,误以为是同意了的,竟还到处招摇,这个魏公子,呵呵。

“不过,今早二老已去君府请见,当着卫君夫人的面儿把这事给澄清了,魏夫人也没说什么,毕竟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把话说明白就好了。”

杨允点点头:“那就好,那个魏公子啊,你别看他人模人样的,其实是女馆常客,只是每次都走后门进,别人不知道罢了。”

盖聂笑着指指他:“你小子,若不是常去女馆,又怎会知道他是女馆常客。”

杨允“嘿嘿”一声低下头,抿了口酒:“我去女馆可不是遛马的,干的都是正经事,魏公子偷摸着去,那也不是能给寻常人看到的,唉,呸呸,不说了,这酒还真有劲,白马阁的赵酒名不虚传啊,不是普通赵酒的味,怕是他们做了些改动吧……”

大家边吃边聊,几轮酒后,慢慢变的多话。

杨允有点发晕,对着空杯自言自语:“我就纳了闷了,这白马阁的酒……怎么……这么上头?”

荆轲也来了点劲,醉意上脸,搭着杨允的肩:“说来遗憾,白马阁的酒坊,曾经也是我们段家的,一不留神给家尊贱、贱卖了,买了把伏羲弹过的千年古琴,然后就……坏掉了,唉,说多了都是嗝、都是泪啊……”

相比他们的醺醺醉态,盖聂和陆林倒是神色自如。

陆林笑了笑:“白马酒坊曾是段家的?这倒没大听过,是兴德里的那间吗?”

“兴德里?”荆轲晕乎乎地想了想,“兴德……里,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城南粮仓后面那条街上……嘿嘿,灵儿说过的。”

“是兴德里,”盖聂肯定地点点头,“在兴文街和安德街的交叉口,那一片都是粮食作坊。”

“哦……”荆轲憨笑着点点头,“这样啊,诶?盖兄,你对那里挺熟的嘛,你不是……嗝、赵国人么?”

另两人也齐齐看向他,等他答话。

盖聂稍稍一愣,啧嘴道:“这有什么?我来濮阳就住在城南啊,来得多逛得多,自然也熟悉了,城南有些地方啊,我比你们本地的还熟呢,问这干嘛?喝酒喝酒。”

他说着就给大伙儿一一倒酒,荆轲赶紧止住:“不行不行,再喝就回不了家了,灵儿要骂我了,难道要她背我不成?呵呵,如果她能背得动……也、也行啊……”

“是你说的,”盖聂哈哈大笑,“行啊,行,那就满上!”

……

……

然后荆轲就栽了。

对方栽了一个杨允,另两人只是有点脸红。

段灵儿和阿让阿山与他们道别之后,对着睡死过去的荆轲愁眉不展。

灵儿有点气,打舍不得,骂又狠不下嘴,只能气鼓鼓地捏捏他脸:“起来啦。”

他还当是蚊子,挥挥手,扇了自己一巴。

段灵儿好气又好笑,让阿山和阿让把他架到小室睡,今晚就不回家了。

两人好不容易将他弄上榻,帮他脱掉外衣后才回屋休息。

灵儿端了盆水来给他擦脸,荆轲像是知道一样,闭着眼睛露出一个迷醉的微笑,一把握住她的手。

“死样,”她故作严肃地点点他眉心:“再装。”

他挠挠脑门,翻了个身,打起轻鼾。

她轻叹一声:原来是真睡啊。

接着洗漱一番熄掉灯,在他身后侧卧下来,抱着未婚夫慢慢睡去……

第88章 灵儿要嫁

在私生子风波后,荆轲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买马车。

他请王世陪自己去马市相了匹年轻健壮的拉车马,全身漆黑,颈上挂着一只音色圆润的铜铃,咣咣当当,听起来悠哉轻快。

取名叫马大力,等车做好了再来提马。

他又带着灵儿去木工坊,由她选定了车厢的样式,双辕宽舆,檀木内饰。

她看的都是外表颜值。

窗角要有菱形镂雕,如果窗框是黑漆,那车身就得用朱漆,要用金漆沿着车身勾描一整圈的腰线,还得是连续涡云纹的。

窗帘要挂孙夫人家的精绣绸子,里面的软垫也全在孙家做。

垫子中的填充物都要用大鹅的翅根毛,那样的垫子才能既柔软又不会变形,还得配有两个小枕头做腰靠。

段灵儿转了一圈,开开心心拿来两个小铜铃,边摇边说:“还有啊,那个车盖下面——”

“好了,”荆轲笑着揉揉她脑袋,“不能还有了,一辆马车,你是想飞怎么的?”

段灵儿知道自己太放飞了,就算她执意要,荆轲也拦不住他。

但她还是拼命收住欲望,默默放回两只铜铃。

看她样子,怕是还想在车盖下檐挂一圈铃铛。

荆轲纯粹是觉得这样太抢眼了,可以比白马阁的豪华,但一定不能超过吕家的风头。

而他更关注的是实用和安全。

用的木料不能有树疤,榆木大轴必须得是老老实实上了三遍桐油、完全晒干后才装车的,轱辘中心包铜,这样可以提升车轮的重量,以此来增加稳定性。

最后是车牌,就是刻了字、挂在车头表示身份的木牌。

在段家和青禾轩的之间,段灵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青禾轩,木牌上就刻“青禾”两个字。

车的式样是定好了,做出来还得等半个月,正好留出时间给家里修马厩、找车夫。

而这辆车也会成为他们的婚车。

……

……

至于结婚这档子事儿,麻烦。

荆轲不是入赘,是养子娶女儿。

不过就算是这么方便的条件也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六礼。

前两天完成了纳采,就是男子的父亲带着大雁上门替儿子求婚,而男女双方则不出面。

段然一个人要充当两边父亲的角色,代表男方父亲进门送对雁,再代表女方父亲在大堂里收下送来的雁。

也实在难为他了,紧紧张张的,总站错位,还说岔了话,媒人提醒他几遍才勉强完成了一人分饰两角的大戏。

尽管连媒人都说不用这样折腾,只要做个样子把对雁过个堂就行,可段夫人坚持要让段然一丝不苟地完成。

“我的灵儿要嫁人,就必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嫁,一步都不能少!不许偷懒!”

日子进入孟冬,人们渐渐不愿离家太远,更多的时间还是想在屋里呆着。

青禾轩的生意从火爆变成了普通的热闹,仍有不消停的大户时常办宴,指定要他们家的特色菜,还派车上门来取,这就是稳定的大客户源,两个东家的财富也稳步上升着。

又过了几天,完成了六礼的后面两步,二礼问名,问了姓名和生辰八字。

再来第三礼纳吉,占卜算个缘分,算出来两人的八字配得不要不要的,段灵儿当晚睡觉都笑醒了。

之后就是纳征,也就是下聘礼。

媒人给了荆轲一份标准礼单,要他按照上面的东西采买。

荆轲一看,嗨,还不就是给段灵儿买首饰么,再给家里置办些布料皮货。

聘礼成箱成箱地送进家门,他还多特地买了一箱珠玉孝敬段夫人。

“多谢母亲成全,这箱东西聊表心意,只怕是送得轻了,还请母亲收下,也当愿意接受我这个女婿。”

段夫人轻轻瞥了一眼那箱子,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好话还是要说全。

她蔼声笑了笑:“这一家人都当了十几年,也别跟我见外了,你啊,日后好好待灵儿,我们就跟以前那样继续过日子,今日纳征,你送一箱东西给为娘的算怎么回事儿,都给灵儿吧。”

荆轲欠身点点头,又拜了一礼:“谨遵母亲。”

段夫人把女儿嫁给他总感觉有点遗憾,便宜那小子了。

不过眼下荆轲复起了青禾轩,又赶跑了威胁段家的私生子,还跟吕家有来往,卫君府上也会点名要吃青禾轩的东西,他这也算是有了些名堂。

最主要就像段然说的,在这世上,能平平安安不愁吃穿地过完一辈子,便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极大的幸福了。

……

……

入夜,荆轲来段灵儿房中帮她烧炭盆。

他坐在榻边往盆里送钳子,灵儿就靠在他背后跟他聊天。

自从纳采之后,两人便时常共度睡前的夜晚,直到人定,荆轲才回屋睡觉。

除了还没成为真正的夫妻,其他的都跟已婚小两口的生活差不多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隐隐闪着红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甜蜜温馨。

段灵儿打了个哈欠:“……我想做酒。”

“呵,”荆轲轻笑一声,放下钳子转过身来,“你都提了三回了,我也说了三回了,那就去把白马酒坊给买回来啊,可你每次话刚出口自己又打了退堂鼓,光想的话,酒坊可是不会自己走回来的。”

灵儿伸着懒腰躺到他怀里,长叹一声:“要怎么买嘛,白马酒坊兴盛着呢,吴家夫妻精明得很,才不会像父亲那样犯傻,我听说那个吴均不是寻常人,好像有官府的关系,所以才能把酒卖到军队里……”

荆轲轻轻环住她:“吴均有那种关系么?不是我打击你,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这个白马酒坊暂时还拿不下来,太硬了,啃不动。”

段灵儿单指挑挑他下巴:“你得这么想,他都快三十了,实力厚点是正常的,你才二十,我只有十八,实力不如他也没什么吧。”

他笑着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

“可是你觉不觉得……这夫妻两个有点……”

“孤傲?”荆轲脱口而出。

“孤傲是有啦,瞧不起人也是真的,可还有其他的不对劲,很奇怪,吴均快三十了还没有孩子,可我看他跟他夫人相处得还不错啊。”

“姑娘诶,两人的感情哪里是外人能看出异样的?即使内里烂透了,外表也依然能表现成金童玉女的样子,貌合神离可不是凭空造词,况且……孩子又不好强求……唉,不嚼别人家事,时候不早了,来香一个——”

“呃咳、咳。”几声假咳响起,“阿轲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荆轲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理好衣服过去开门。

“父亲。”

段然端了盏小油灯,表情有点不太自然。

他知道这两人天天晚上在屋里腻歪,也不管了,反正早晚都要同房的。

“找你有点事,跟我来书房。”

荆轲点点头,不舍地回望了眼灵儿,慢慢合上门,跟段然去往书房。

确切来说,是书房后面的密室。

开锁进屋后,两人来到一个大宝箱边,是荆轲没能打开的、念念不忘的那个大宝箱。

段然拍了拍箱盖:“今日纳征,这婚就算落定一半,你也算是正式成家了,这里有件东西要交给你,是你父亲放在我这里保管的,他说过,要在你真正长大后继承此物。”

……

第89章 一个害了五国的人

父亲?

荆轲已经不太记得生父的模样,印象中留了两撇小胡子。

也不知道父亲的姓名,只知道曾叫他“阿爹”。

这具身体里留下了一些记忆,七八岁的小荆轲被两撇小胡子的父亲带到了段家。

他还记得与段灵儿相遇的那天,小小的灵儿给了他三颗煮栗子,还说那是羊粪球。

那一天,自己随父亲来到段家,大人们在大堂谈事,他跟灵儿就在院子里吃栗子,吃着吃着父亲就不见了。

之后来的是段然,说父亲已经离开,叫荆轲以后就住在段家,管他叫父亲。

小荆轲当时大哭了一场,要跑出去找人。

后来段灵儿过来安慰他,还帮他擦眼泪。

擦着擦着,荆轲就不哭了。

此后,他的记忆都被段灵儿的一颦一笑所占据,而过往的事情就逐步被推到了边缘,变得非常模糊,现在只残留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和难过的感觉。

大抵都是在颠簸的马背上,或者是某些房间里,也在树林中过过夜。

父亲会在篝火边抱着他讲故事,讲的什么不记得了。

“父亲认识我父亲?”

荆轲问完才觉得这话哪里怪,而段然并没在意,点了点头。

“在即墨认识的,是个洒脱的人,可惜啊,到最后都没能知道他的全名,只知他姓荆,十二年前将你托孤于我。”

荆轲皱了下眉头:“不知全名?您就……这样接受了他的托孤?心也太大了些。”

段然笑着摇了摇头:“人啊,是善是恶,是正是邪,从眼神和他做的事就能瞧出来,即墨一番交往,荆老兄的为人我信得过,他义字当先,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我帮忙。”

“走投无路?您曾说是病逝。”

荆轲早就知道自己的生父不在了,当初段然只说病逝,现在听来怕是另有隐情。

“呃……”段然愣了一下,“呵呵,是么,那还不是为了——”

“应付我,”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理解,那是因为什么事情走投无路的?”

段然闭目摇摇头:“他没有细说,只说是辜负了一个人的信任,害了山东五国,要去做个交代,以后没有办法再照顾你了。”

荆轲盯着摇曳不定的灯苗,心中升起一团谜云。

山东五国?崤山以东的五国?辜负了什么人能够害了山东五国这么严重?

他随即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段然为难地捋捋胡子:“做什么的我还真不清楚,在即墨初见时,他佩着一把剑,我还以为是剑客。

“但又不是那种市井游侠般的人物,他衣冠楚楚,话也不多,神情一向自若,但送你来的那天,却是有些焦急的。”

“他是剑客?”荆轲慢慢转头看向那个大箱子,里面没准是老爹留给自己的剑,“那是以什么为生?”

“他没说过,但看起来条件不错,出手也阔气,请了我们几个朋友好几顿的酒,他带着你来时,还背了一包钱财珠宝给我,说是以后再用不到了。”

荆轲“嗯”了一声,心生几分惆怅,他那是明知自己会死,还一定要去赴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

他微微叹气,拍了拍箱子:“那来看看这东西吧。”

段然用袖口擦了擦小锁,从衣襟掏出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

荆轲很想看看这钥匙长什么样儿,可惜段然的手有点胖,捂着没瞧见。

下一秒,精致的小铜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这箱子很大很重,但里面很空,只有一个包着布的、长长的东西斜卡在里面。

段然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出,横托到荆轲面前。

荆轲有种强烈的预感,看看这造型,听听那来历,还有这种神神秘秘的打开方式,这玩意儿,一定是柄绝世宝剑!

段然边掀布边说:“这东西很奇怪,我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你父亲也没说,你自己看看吧。”

他垫着布,双手把那东西递过来。

荆轲抽了下眉毛:大铁棍?

这通体乌黑的东西大概七十多公分长,一拳粗,边缘不规则,不是剑更不是铁棍。

就像是一根……被压扁的大铁棍,没有锋刃,尖头也是钝的,表面凹凸不平,有气孔和缝隙环绕周身。

乍看无从下手,不过底部倒是有一处明显的收腰,大概是握柄,只能单手握,与奇怪的上部一气呵成。

对着灯光一照,乌黑的身体隐隐泛出暗红色,有点血色暗黑的酷炫效果。

荆轲确认了,老爹给自己留了一根棍子。

段然合上箱盖上了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既然是父亲留给你的,就要好好爱惜。”

荆轲郑重地点点头,问道:“父亲见多识广,对这东西可有想法?”

段然皱眉瞥他一眼:“你是在说反话讽刺我……还是认真的?”

“我怎么敢讽刺您?当然认真的,真真的。”

段然轻轻摇头:“我没有想法,只觉得挺丑,你去孟氏器行问问吧,孟皓收的东西多,路子也广,没准他能知道一些。”

“好。”

……

……

次日,东市,孟氏器行。

给段灵儿的几箱聘礼在他家买了一半,直接花掉两块金饼。

再次来到这里,董掌柜的态度跟上次比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荆轲前脚刚迈进店铺,董掌柜就嗅道了金钱的味道,抬起一双精明的眼睛,殷勤地迎了上来。

“是青禾轩的荆东家啊,今日是想看些什么东西,刚到了一批楚国漆柜,金环凤纹好看得很,入冬了,大漆难收,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

荆轲边往里走边问:“东家呢,我有样东西想请他看看。”

“东家在的,里面请。”

董掌柜将荆轲带进后屋,还是上次那间,孟皓正在里面看账简。

见荆轲来了,知他现在不同以往,便也愿意起身相迎,两人拱拱手互作寒暄。

入座后,荆轲把布包的“大铁棍”放到案上,解开绳子展开布:“这个,请问东家见过么?”

孟皓愣了一下,皱眉端详起来,又上手摸了摸,摇摇头:“恕在下孤陋寡闻,行商坐贾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请问是从何得来的?”

荆轲在心里轻叹一声,慢慢卷起布将铁棍重新裹好,留了个心眼:“一个外地朋友托我问的,既然广识如孟东家也不认得,那就告辞了,多谢。”

他说罢起身出门,孟皓跟董掌柜一同将他送到前厅,目送他离开。

董掌柜捻捻嘴边唇须,眯起眼睛望着他手上的长布棍,狠狠回想了一下,看向孟皓:

“东家啊,此物似剑非剑,似棍非棍,模样还这般怪异,若只是这样,小人都不会有所想法,不过通体乌黑却泛着血色红光,这倒令小人产生了些猜测。”

孟皓目不转睛盯着荆轲渐远的背影:“说来听听。”

“东家可曾听过欧冶子的无刃剑?”

……

第90章 欧冶子的最后一把剑

濮阳城,吕宅。

初冬多云,暖阳吝啬地洒在吕老夫人的小院儿里。

树下挂着几只鸟笼,里面蹿跳着不同的小鸟,色彩各异,和鸣悦耳。

吕老夫人正用小杆儿挑弄一只黄鹂,吕从革在她身后躬身说着一则传闻,是近几天才在城中传开的。

“无刃剑?”

老夫人用杆头轻点两下黄鹂的小脑袋,慢声问道:“就是文信侯曾经花费很大心血去找的那把剑?”

吕从革点点头:“正是,消息从孟氏器行传出,前几日有人去器行请他鉴物,可惜孟皓也未曾见过。

“不过他们家的老掌柜倒是做了些猜想,凭那东西的用料质感,再结合一些传说,便猜测那是欧冶子生前所铸的最后一把剑。”

吕老夫人冲黄鹂啧嘴两声,神情舒懒,将小杆递到身边的中年女侍手里,慢慢往旁边走去观赏其他小鸟,吕从革当即跟上。

老夫人缓步慢道:“那些传说,老身听过些,欧冶子铸八荒名剑,越王有五,楚王有三,皆是赫赫有名,现在尽数归了楚,唯独那最后一把不在其列,还流传在外,三百年下落不明,世人只知有这样的一把剑,却不知其名……”

她说到一半,在一只浅灰色的朱喙椋鸟前停步,“嘬嘬”两声挑逗一下,盯着小鸟笑了笑,像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吕从革便接话道:“据说欧冶子奉王命铸剑,声名一时无两,而他却在此时选择隐退,之后无意获得奇石,便又开炉熔石准备做新剑。

“没过多久竟跳入剑炉以身殉剑,传闻他生前曾命弟子在他死后继续完成,将掺着自己骨血的熔汁铸熔成剑

“没有模具,不加打磨,也并未留下剑名,后人只知这剑通体乌黑泛红,无锋无刃,便叫它作无刃剑。

“这把剑并未被任何一位君主收入囊中,而是辗转流传于江湖各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三百年来,世上从未断过它的传言,反倒因为传说而愈加好奇,还有人重金悬赏能寻得此剑的人,可也从没听过这事有什么进展,不过这十多年来倒是听得少了,没想到竟出现在濮阳城。”

吕老夫人细细想着:“这去孟氏器行鉴物的,是什么人?”

“青禾轩的荆轲。”

老夫人挑了下眉毛,回头看看他:“剑在他那儿?”

吕从革微微欠身:“我们的人打听了,听他说是一位朋友的,请他帮忙找个认识的商人给瞧瞧,后来孟皓上门要求再看一眼那柄剑,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带着剑离开濮阳。”

“朋友?呵,寻常人又怎会得到?他怕是不愿多说,旁人也问不出来。”

吕老夫人笑着摇摇头,“多少人为了这把剑打破脑袋,不惜攻城杀戮也要收为己用,多少打着伐交名号的战役还不都是因为这无刃的剑,魏赵孟黄四位公子如此,文信侯又何尝不是?”

吕从革低了低头,又道:“君子好剑,欧冶子所铸的更是一剑难求的稀世珍品,诸国王侯想要收藏也……无可厚非。”

老夫人往食槽里添了些鸟食,看着津津有味啄食的椋鸟,轻叹一声: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依老身看呐,这人可为之而死的东西可多哩,为财、为名、为权、为更大的权,就没听说过为了一把剑而争死的。”

吕从革微微眯了下眼,缓缓上前两步小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文信侯生前曾跟我说过,这无刃剑里藏着一个秘密,谁得到了它,谁就可以从中窥测天机、统一天下,那也无怪乎诸国君主、权贵竭力去寻找。”

吕老夫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市井流言,道听途说,竟也让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深信不疑,欧冶子离世三百年,这剑也流传了三百年,怎么没见着一个能统一的?”

吕从革听出她在责备,稍稍欠身,用体态礼貌地表示“我知道了,可是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也不打算反驳”。

早在十二年前,秦庄襄王三年,吕不韦曾经有过一个可以获得无刃剑的机会,他积极地差人打探、接近,吕从革也曾参与其中,可惜功亏一篑,与那把剑失之交臂,此后就再没寻到它的消息。

兄弟二人每次提及这事都憾声连连,总觉得人生缺少点什么。

如今无刃剑再出,不管是不是那把剑,吕从革都要去亲眼求证。

即使没见过,但宝剑通灵,能与人有感,只要他觉得是,就会付出一切可以承受的代价去换来,完成兄弟俩的愿望。

吕从革下定了决心,背着手低头思索,随吕老夫人慢慢往前走着。

她看看花,看看鸟,来到一丛黄菊前,弯腰仔细打量着,一边又兀自发出些感慨:“统一要靠实力,如果光凭一把剑就能统一天下,那这天下早就是那欧冶子的了,还有现在诸国什么事?”

吕从革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弟妹说话句句在理,他无话可说。

但如果能给这个实力添一份保障不是更好吗?

如果这柄剑在旁人手中,不会总觉的背后不安么?

吕老夫人从女侍手里接过花剪,在花枝上比划了一下,咔嚓一刀,把花举到鼻底闻了闻,漫不经心道:“你说……文信侯当年是自己想要那剑,还是为了先王夺剑?”

吕从革毫不犹豫:“自然是为了先王。”

其实他自己也曾有过怀疑,吕不韦如果真的得到那把剑,还会不会上交给秦王。

十二年前先王病重,太子政年少,面临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吕不韦这个摄政的仲父就真的一点没有动过心么?

有些事情,不能说不能做,但不代表不能想,不说不做也不意味着没有想过。

不过,这也随着吕不韦的离世而再也无从得知,怀疑没有意义。

吕老夫人把菊瓣一片一片剥下,拈着两三片伸进鸟笼里的食槽,小椋鸟好奇地啄起花瓣,眨了下眼睛又吐掉。

“嘿,”老夫人旋即蹙眉,调笑着摇摇头,“你这小东西,好心给你你还看不上了?在笼中不用劳累,不争不抢,日日独食,养的白白胖胖,居然还挑三拣四,真是惯出来的好命,不自知。”

吕从革看着椋鸟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半飞不飞的样子,漠然道:“富贵笼中鸟,的确不用劳神去寻找食物,但不能飞的鸟,还算得上是鸟么?”

吕老夫人不以为然,懒懒地叹了口气:“老身就图个喜好,把笼子里的给喂饱了,至于外面那些想飞的、上天的,想管也管不了,不过眼下有个事想请吕公帮忙给管管。

“咱们家六丫头和七丫头的婚事因服丧耽误了,延儿在倚庐,家里就你这个伯父能代父代兄,麻烦多费些心,看看哪户好人家有不错的孩子,就先给订下来,女儿家可等不得,过两年出了丧就要尽快操办。”

吕从革欠身答应:“遵夫人的意思。”

她轻扬了下手招来女侍:“老身累了,吕公早回吧,”

“夫人留步,从革告退。”

待吕从革逐渐走远,吕老夫人稍一侧头:“出来吧,别藏了。”

话音刚落,吕萌从她身后的小树丛里慢步现身,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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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下下策

白马阁门前清冷,从外面看只是门脸豪华的食肆,穿过大厅却别有洞天。

后院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典雅庭院,老树苍柏,小径圃园,中间还有一汪清池。

池上坐落着低檐水榭,连廊通行而至。

姜雅在榭中开了小席,等待荆轲和段灵儿光临。

这里虽然歇业了,前厅空空荡荡,但掌柜伙计依然在岗,后厨里也热气腾腾地准备酒食。

年轻的寡妇带着两名婢女在水榭入口等候,素颜素衣,木钗葛带,脸色还算不错,不仅不憔悴还泛红光,看来丈夫的死对她没什么影响,除了衣着。

三人简单地行礼寒暄,荆轲和段灵儿稍作慰唁,而对盖聂这个牵线人闭口不谈。

姜雅的目光在段灵儿身上扫视一眼,微微一笑“段姑娘桃李年华,令人好生艳羡。”

她浅笑一下,微微欠身“夫人过奖了,灵儿年少,许多地方做得不足,还望夫人多些指教。”

荆轲瞄向她,这不是挺好的么?相当自若,始终保持浅淡自然的微笑。

看来她情绪把控得很好,他便也不再去担心。

两人提前统一好了口径,对待姜雅只喊夫人。

从她在孙仲宴会对吴均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不喜欢自己被称作吴夫人。

三人入席之后,对酒食稍作品评,荆轲便开门见山“夫人,我家想买回白马酒坊,不知夫人有什么条件?”

姜雅轻抿一口水“巧了,吕氏也想买呢。”

荆轲笑问“敢问夫人对以后可有愿景?”

她缓缓放下水杯“愿景?”

“在濮阳商界,夫人是与男子齐名的人物,对人对事自有一套法子,如今有了可以放手施展的机会,想必已在心中有所图谋,这就是愿景,就是夫人以后要走的路。”

“放手施展的机会?”姜雅不置可否,细声慢语道,“先夫昨日才出殡,墓门上的封泥都没干透,你今日就来这般说辞,言下之意,先夫不在了,便是我的机会,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么?”

荆轲轻摇一下头“是不是机会,夫人心里最清楚,只要能把握住机会,旁人的看法无关痛痒,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做的事才重要。”

她闭目轻笑一声“我若要把酒坊卖给吕氏呢?”

“下下策。”

姜雅轻轻扬起眉梢“愿闻其详。”

“据我所知,吕氏每有收购商肆、产业,都会即刻换掉所有人员,掌柜、工头皆为他们亲选,再由这些人去招来新的人,若是夫人将酒坊卖给他们,那可就完全是吕氏的了。”

“我既然卖给他,那自当全是他的。”

荆轲微微欠身“如果夫人愿意卖给荆轲,那酒坊便还是夫人的。”

她颇感意外,盯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我如果买下酒坊,全坊人员不换,所有的主顾、酒粮、酒坊里的一应事务原封不动,以前什么样儿,以后还什么样儿,而夫人也照样是酒坊的东家。”

段灵儿蹙眉看来,阿轲搞什么?

姜雅饶有兴趣“那你买了什么呢?”

“我买一个名字,白马酒坊将名字改回段氏酒坊,而且……”

他停了停,朝段灵儿稍一抬手“段家是夫人的东家,日后酒坊的收入,段家要一半。”

“我的东家?”姜雅冷笑着摇了摇头,“呵,好大的口气,要我屈于人下,那我倒更愿将酒坊卖给吕氏,你想知道他们出多少么?”

荆轲笑了笑“吕氏出价是高,我自认比不上,但夫人可想好,酒坊这么好的生意给他们买断,这辈子怕是碰不上第二份的了。各国官府、军中的需求向来稳定,长久对比下来,哪种获益更大,夫人比我清楚。”

姜雅不紧不慢“那我就不卖了,白马酒坊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大主顾,继续跟他们做下去,又何必与你平分?”

这女人,逞强。

荆轲轻托一下手“夫人既无心出售酒坊,又怎会答应与我见面?且还已经跟吕氏谈到了价格。”

“聊聊而已,”她眯眼看向亭外,语气带着暗讽,“还不都是你们想方设法地一再上门打听,一个吕氏显贵,一个荆氏新秀,驳谁也不能驳了您二家的面子不是?好歹也是要见见的,却让你们给误会了去,以为我家真的山穷水尽要卖产业过活儿了?”

荆轲“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家业正盛,白马阁的名气在诸国之间久盛不衰,是我青禾轩仰慕学习的对象,怎么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变故就山穷水尽了?

“况且荆氏万万不敢当,荆轲是段家的人,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罢了,白马酒坊曾是段家家业,也是家尊割舍不下的一份念想,如今有了些能力,便与夫人来商量,还望夫人考虑一下。”

段灵儿暗自冷笑你家尊才没有割舍不下呢,当初就是他贱卖的啊。

“还是那句话,”姜雅手指在案面上轻叩一声,“白马酒坊有着多年合作的老主顾,继续与他们合作便是,我没必要把这么好的生意卖掉,也不缺钱。”

荆轲点点头“夫人的确不缺钱,也不会仅仅满足于金钱,你想要扩张,想要更大的产业,你缺的是能帮你分担的人。”

姜雅稍一挑眼,默不作声。

此前的确是吴均在外担事,她主家业的内里。

两人感情虽然不睦,但在生意上的配合相当默契。

吴均一走,她就像是缺了一条臂膀。

眼下被荆轲说中,她冷目瞧着他,心生一丝不甘,但又不得不服。

荆轲继续“据我了解,白马酒坊的主顾大多关系到官府军队,如今秦国吞卫国设东郡,它要想东进,就必然会在濮阳周边屯兵。

“而填饱这数十万士伍的酒肚就成了首当其冲的重要需求,不是我轻视夫人,只是女子孤身一人在鱼龙之间游刃,多少都会觉得有吃亏的地方。

“如果能有个男子出面,那夫人也许会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这就是分担,你与我段家合作,夫人方可实现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一语落罢,两个女人静静地看着他。

段灵儿心中又忐忑起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她没想到买个酒坊的谈判,居然要把秦国局势给搬出来。

姜雅扶着水杯,拇指在杯口细细抚着,似是在仔细斟酌,不多时便定了决心。

“明天去酒坊找账房,他会给你一个数,若是付得起,酒坊就是段家的。”

荆轲当即端手笑道“夫人爽快,我明日便去。”

……

第105章 高处的风景,很美

次日傍晚,奔波了一整天的荆轲回到家,在屋里换衣洗手,心事重重。

段灵儿急于问他收购酒坊的事,她本也想去,可是睡过了头,荆轲就没喊她。

谁想到他一出门到现在才回来,一回来就钻进屋里。

还是段禾苗跑来说的,说阿轲哥哥给他买了个带铃铛的藤球,灵儿这才来找他。

见房门开着,荆轲背对大门坐着发呆,段灵儿放轻脚步,想给他一个背后突抱。

吱呀——

却不幸踩了块不老实的木板,荆轲被惊动,当即转头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眨巴着眼睛。

空气突然安很静……

段灵儿立刻用一个人见人爱的甜美笑容来掩饰这场失败的“突袭”

“你……回来啦?”

荆轲点点头,盯着她的笑发了片刻呆,真好看。

随即抱着一个盒子转过身来。

灵儿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心头一紧,小步上前坐到案边“他们要多少?”

盒子里是十一块金饼,是青禾轩复起之后这两个月来的全部收入。

荆轲慢慢撑开一只手掌,段灵儿松了一口气“五镒?那还好,但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五十镒,还是不带田的。”

灵儿微微蹙眉“也是,那可是跟官府做买卖的酒坊,价值怎么也要百金,可五十镒那么多,上哪儿去弄?不然再跟父亲借点?”

荆轲笑了笑“别,那就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段灵儿支着下巴叹了口气,调笑道“看你样子,大概也是有办法了的,别卖关子啦。”

荆轲帮她倒杯水“我上午在酒坊问了些人,他们现在正在制的这批酒要送去魏国邺城的县卒营,是吴均早几年托了熟人谈下的单子。

“今秋邺城换了县令,改选另一家就近的酒坊,等白马酒坊最后的这批送达之后就要换别家做,吴均最近正要去邺城商谈这事,眼下是彻底没指望的了。”

段灵儿见到一丝机会,两眼放光“那我们去把它谈下来,这不就能代替金钱了?其实啊,买酒坊不管多少钱,还不都是吴夫人一句话的事?就看她愿不愿意归顺我段家呢。”

荆轲满意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下午便登门去吴家见了夫人,但我不是要挽回邺城的这笔,而是重新开辟。”

“开辟哪?”

“秦国。”

荆轲轻轻吐出两个字,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水,畅然说道

“东郡设了六七年,咱们濮阳就是治所,所有的官制、军制都在从魏制转向秦制,这个过程非常缓慢。

“秦国最近都把精力放在攻赵上,对待东郡的态度,也只是圈下了一块地盘作为对外攻击赵国的跳板,对内整顿官吏还并没那么要紧。

“东郡郡署和郡卒营用秦制,官员都是绝对忠于秦国的老秦人,濮阳县府和县卒营沿魏制,全是土生土长的卫国濮阳人。

“还有卫君的护卫营,这是个奇怪的存在,算是卫国的全部兵力吧,只听卫君一人调遣。

“这些部门各自为阵,各有制度,各有主官,还有各自的供酒渠道,而我现在要做的仅仅是很小的改变,就是把这三营统一起来,只从我们这儿买酒,我就是这么跟吴夫人说的。”

段灵儿凝眸盯着他,思绪划过一条长长的反射弧,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恍然地点点头“这样啊,倒是方便,都在濮阳城里,那你想好怎么做了么?”

荆轲嘿嘿一笑“没想好。”

灵儿轻叹一声握过他手,食指慢慢抚摸他手背上的青筋“郡卒、县卒、君府护卫,一下子搞得这样大,也太……唉……

“如果收酒坊很麻烦,不如就……算了吧?青禾轩只是一家普通食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真的要去攀那高楼么?”

荆轲拍拍她手,往前探身问道“你不想站到高处去看看风景么?那里很美的,我带你去,别怕。”

段灵儿垂目想了想,抿嘴一笑“只要有你,去哪都行。”

他眨眨眼睛低下头“你这么说,为夫很害羞……”

“别羞,”灵儿扬眉挑起他下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这是哪家小伙儿,哟,卖相不错……今晚就是你了。”

荆轲立马精神起来,两眼放光“真的?”

灵儿傲娇地摸摸他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嘎嘣脆的豆子“想得美,没过亲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我可以想、可以说,你不行,连想都不能想,知道了么?”

“哦……”

荆轲吸了下鼻子,委屈地挠挠额头,心里却坏坏的

我早在夜里把你想了多少遍了,今晚还要想,嘿嘿。

“不过……”段灵儿一个转念,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且不说咱还没想好酒坊的事,就算有了法子,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办成的吧?”

他点点头“吴夫人给我设了一个期限,正月前,如果能谈成三家,就不用我们出那五十镒,还能得到一半的粮田。”

段灵儿稍一歪头“只有两个月,我们找父亲帮忙吧,他参加的宴请多,认识不少人,说不定能有相关的。”

此时,一直在门外偷听小俩口讲话的段然缩了下肩膀,心里不停默念

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还是不要找他了,”荆轲仰头想了想,“不靠谱。”

段然刚松掉一口气,一听“不靠谱”,又不满地揪起眉毛扒着窗仔细听。

“认识的人多是一回事,但这些人能不能办事还是个问题,与其结交一百个只认识一个有用之人的人,不如结交一个认识一百个有用之人的人。”

段灵儿托着下巴慢慢点头“唔……好像听懂了,就是说……父亲认识的那些都没用呗?”

段然心里一阵失落,他知道自己那些所谓的朋友都是酒肉朋友,一起消遣玩乐可以,但若真要让他们办什么事,就一定会开始推脱,或是想着索要。

女儿总嫌弃自己就算了,荆轲有时还会帮着说些话的,老父亲此时很希望他能帮自己说点什么。

“对,”荆轲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都是没用的酒肉朋友。”

!!!

段然气得咳嗽一声,屋里马上安静下来,连炭盆都不再噼啪。

荆轲和段灵儿偷偷说父亲的坏话,父亲在外面不吱声地偷听,里外两边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谁都不敢先开口。

“啊,父亲在啊,”段禾苗突然从院门大摇大摆走进来,“走啊,吃饭去啊,阿轲哥哥,阿轲啊,出来吃饭咯!”

屋里两人这才慢慢起身,站在门里朝禾苗招招手,让他先去。

灵儿知道父亲就在外面,躲在荆轲身后戳戳他腰“你先出去……”

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挪步出门,朝段然呵呵“父亲来了啊,那就……一起去吃饭吧?”

段然背起手,摆出一脸父亲的严肃,“嗯”了一下,缓步转身。

又想起两人之前在屋里的话,心里稍感不安。

他转头望了眼女儿,见她远远地跟在后面,才对荆轲低声说“高处风大,小心跌落,别连累了灵儿,你能做到么?”

荆轲此时也不能完全保证什么,但灵儿既然相信自己,那就绝不能让她失望。

“我……”他回头看她一眼,眼里温柔无限,“我会拿命来护灵儿周全。”

段然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守住你的诺言。”

第106章 别存异,说出来

姜雅只给了荆轲两个月时间。

如果能在正月之前谈成郡署、县府和卫君府供酒的三宗大单,白马酒坊就可以按荆轲先前提的要求,冠上段氏之名,五五分成,以及获得一半的梁田。

他在屋里坐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干,抱臂冥想。

想着想着就被段灵儿从背后一下扑住“想什么呐?”

这姑娘学精了,绕开了昨天那块“吱呀”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对他进行突袭。

荆轲打了个激灵,他才没想什么,他睡着了……

“我……”

他揉揉眼睛,灵儿顺势搭着他肩,轻巧地坐进他怀里“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没……”他强行憋住一个哈欠,“没睡,我在……想对策,嗯。”

“哼,”段灵儿不信,小嘴一噘,“说来听听。”

荆轲嘿嘿嘿地望着她“香一个就告诉你。”

灵儿才不吃这套“那就是没想好咯,没想好就没的香。”

他憨笑一声“你的阿轲肚子饿了,脑袋一片空白……已经无药可救,除非一盘炙羊肉……不如灵儿帮我想想,什么都行。”

“倒是有点想法,”她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我若是说了,你可不准笑我。”

“笑什么?”荆轲故作蹙眉,“谁敢笑我灵儿?”

她若有所思地理了理他前襟,凝眉定眸,细声道出“郡署、县府和卫君府这三方,都不是我们一介小民能攀上的关系,东郡郡署是秦国官府,那署内和郡卒营中的供给自然是被吕氏独揽的。

“他们家有军市生意,像锅碗瓢盆、甲衣帽履这些日常军需都是吕氏经手,东郡建了六七年,吕氏与郡署至少也有六七年的老交情了。

“郡卒营绝不会单把酒业转让给别人,统统让吕氏做不是更方便么?所以郡署是最难说的一家。”

荆轲认真点头“在理,不过有个机会。”

“你说。”

“吕氏生意这么大,肯定有自己的酒坊,又跟郡署稳定合作,那你猜他为什么还要抢着买白马酒坊?”

段灵儿笑着捏他一下脸“我不猜,你快说。”

“诶,疼疼,你放手我就说啊,”他委屈地揉揉脸,又抱她紧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酒坊在外地,车马运输有损耗,成本也高。

“如果能在当地有间酒坊,就能极大地减小这种不必要的成本浪费,最快的方法就是买下现成的酒坊。

“我想想……大概也正是六七年前吧,东郡刚设立的时候,吴均从咱们父亲手里低价买走段氏酒坊。

“现在看来,他当初应该也和吕氏竞争了一番,最终抢先得了便宜,之后就一直把着酒坊不肯卖。”

“如今吴均没了,这么好的机会,吕氏当然要出手,他们应该也没想到我们会冒出来吧,两个月一晃就会过去,我相信吴夫人守信,但拖得久了,难免消磨耐心令人失望,所以我们得加紧。”

段灵儿严肃地点点头“是啊,吕氏酒坊在外地……你想怎么做?”

荆轲稍叹一声“要等更多的机会,目前我们跟郡署半点关系都没有,暂且搁着,另两家倒是有些门路,可以先从那边下手。”

灵儿端来杯水,轻抿一口润润嗓子“我也这么想的,濮阳县府嘛,好说又不好说,还记得之前你被诬入狱,我们曾与荀县令有过一面之交,但那远远不足以让我们够上他的关系,贸然前往说服,只怕会让他觉得失礼。

“再说霍老,他虽然德高望重,连荀县令都要侧身为他领路,但这面子里子其实是两回事,在县府内务上,他怕也插不上话,顶多在荀县令那里美言几句,也不知能顶多少用。”

荆轲想了想“嗯,存异。”

“存异?”段灵儿眨眨眼睛,“别存,说出来。”

“乡里尊崇德治、讲求孝悌,可千万别小看了三老五更的美言,他们都是年老更事的致仕者,官场上退下来的,说话分量重,一句便是机会。

“我听说霍老致仕前曾做过濮阳县令,当时荀县令还只是他手下的佐官,也难怪会那么恭敬,所以霍老说的话,荀县令是会入心的。”

“嗯,”段灵儿分析过后,轻点一下头,“那行吧,霍老是条路子,这两天我们就去拜访。

“不过啊,还有一个问题,上次那欺负小禾的什么毛毛的,他父亲是县尉,我们要做县卒营的生意,这会不会……”

荆轲歪着脑袋想了想“县尉……县尉不掌兵,县卒营其实是郡署下辖,但日常事务托管于县府,按理说这都与县尉无关,即使遇上也没什么,他儿子的事三老们都知道,若是这个做父亲的公报私仇,谁也看不过去。”

灵儿叹了口气“但愿他不是鸡肠小人。”

“鸡肠……小人……”荆轲抽了下眉毛。

“怎么了?”

“咳,你这说法好……别致,”

段灵儿稍一蹙眉“就是肠子跟鸡肠一样小的人啊。”

荆轲服了她,笑着点点头“好吧,那咱们接着说,接着就是卫君府,他们家除了护卫营,主要就是祭祀用的玄酒。

“卫君好歹也是一地封君,每年少不了要办各种仪式,这个月初不就有一次立冬祭么,去了上百人的宾众,文人士子,官员富商,我们要是年纪再大些,那没准也会被邀请。”

段灵儿轻摇一下头“是‘你’,不是‘我们’,那种场合出面的都是男人,若非东主,女子又怎么可能参加。”

荆轲眉头一拱,心里有点失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灵儿见他这样,轻轻揉开他眉心“好啦,男人终归是要在外做事的,你将来出席那些场面,也总不能到哪儿都带着我不是?我呢,就帮你看家管钱,你呢,就在外面踏踏实实的,要养我啊。”

“嗯,”荆轲坚定点头,“我养你,要给你买好多彩锦腰带,一天一条,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她也毫不客气,轻笑着拍拍他“是你说的,我现在还差二百多条。”

“嘿……就是我说的……”

他情不自已,低头凑上嘴,被灵儿一指戳开脸“老实点,卫君府还没说完呢。”

荆轲笑了笑“你知道他们都从哪儿进的酒吗?”

“哪里?”

“他们用的,向来是自家酒坊的酿酒。”

“卫君自己有酒坊?”

荆轲点了点头“也在城南,是以前卫国兴盛时指定的王商,专供君府一家,随着卫国衰落,他们也衰落了,只要搞定那家,卫君府的供酒就有着落了。”

“你都是……”

段灵儿忽闪着睫毛望着他,有点意外,非常惊喜,特别喜欢,笑问“什么时候时候打听到的这些?”

他轻轻挠挠脸“昨天啊,不然我怎么出去跑了一天嘞?酒坊和吴家我上午就跑完了,下午便是接连到这三家去打听,唉,幸好有车,不然可真要跑断腿。”

“你就这么打听,人家就告诉你了?”

“这个……”荆轲支支吾吾,偷瞄她一眼,“也是打点了一下的,不然人家干嘛要告诉我?”

灵儿点点头表示理解,又戳戳他脸“还说你什么都没想,这不都想好了么?”

荆轲嘴角勾起,慢慢低下头。

她稍稍慌乱“你、你又来……你这个……唔……”

此时,院里来了一个喊饭的段禾苗,站在木阶底下往屋里张望一眼。

看见里面亲昵无间的二人,小男孩害羞地捂着脸跑开了……

第107章 后面有尾巴

两个月虽然不长,但也足够好好准备。

荆轲并不急着直接上门,他先把三家目标客户的难度排了个序。

由易到难依次是卫君府、濮阳县府、东郡郡署。

三家各有情况,事先调查最重要,只有充分了解每家的供酒链,才能想出对应的破坏、呃不,破解招数。

所以,荆轲坐进青禾轩,先来了两根卤鸡腿……

比调查还要重要的,就是填饱肚子,这怕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了。

盖聂也这么觉得。

他又来青禾轩蹭饭。

“抱歉啊呵呵,”盖大叔憨憨地笑着,“白马阁暂休了,我就……少了个去处,总来叨扰,真是失礼。”

荆轲摇摇鸡腿“无妨,盖兄这一口还是招待得起的。”

后院梨树下的的小石墩上搭了张木板,天气好的时候,这就是荆轲的小饭桌。

在冬日的暖阳里来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饼,无疑是最充实的享受。

盖聂咻咻低头吃面,瞄了一眼同样咻咻吃面的荆轲,吞咽一口“那个……酒坊的事,小雅跟我说了,唉,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刁难你们,也不好说些什么,你多担待。”

“那哪叫刁难?”荆轲嚼完一口面笑了笑,“老实说她的要求还挺合理的,只是我们买不起啊,那就只能做些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事,就当抵钱了。”

他停顿片刻,又小心翼翼低声道“盖兄,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从不说你来濮阳是干嘛来的,经过上次那事,我也知道了些,你……不会是被吴夫人养着的吧?”

盖聂扶了下额头“啧,什么养着的?多难听,我跟她两情相悦,是有感情的好吧,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钱么,只是相帮,唉你不懂,年轻人啊……”他用鸡腿指了指,“……肤浅。”

荆轲认真点点头“是我肤浅了,那你家阳城那边的呢?”

盖聂皱眉叹了口气“阳城是阳城,那边是家,得回,这不是……两头跑么?唉,别问了,吃饭吃饭。”

他顺手把鸡腿骨头丢给一旁口水流成瀑布的小白条。

白条艰苦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摇着尾巴叼走骨头钻回狗窝啃了起来。

荆轲一口闷光面汤,草草擦了把嘴“盖兄慢慢吃,我去趟城南。”

“又去城南?”他咧嘴吸进一绺菜,“干什么去?”

“君府的张管事给了我一个地址,是给君府供酒的老酒坊,我得去看看情况。”

“急什么?你家不是买了车吗?”

荆轲搓搓手,系上黑裘“马车被家父要去赴宴,我只能靠走的,一来一回都要傍晚了。”

盖聂想了想“既然管事的都给了你地址,那他干嘛不直接让你做酒?还要你去老酒坊看什么?”

“张管事也做不了主,那毕竟是王商,凡事还得卫君点头,老酒坊有主事,我先去随意聊聊,等准备妥当了才好让张管事跟卫君提起,他能给我个地址就不错了,也是看在青禾团的老脸上。”

盖聂听了,呼啦呼啦吃空碗,砰的一声放下“我跟你一起去,”

……

……

马车去城南要两三刻的时间,步行可得有的走。

荆轲和盖聂两人一路穿街过巷,边聊边走。

城东是荆轲的主场,一进城南,盖聂就变得熟门熟路起来,坊间里巷的路人也多了起来。

冬天的街道,多了些背着篓子卖木炭的,街坊们端着簸箕三三两两围在小贩边上称重。

荆轲手里拿着一枚竹简,是张管事给他的地址平康里,乙三。

但转来转去一直不到,按理说跟着盖聂的话,应该不至于这样难找。

“盖兄,“荆轲左右看看,“这条路咱们是不是刚刚走过?那个卖炭的老丈看着很眼熟啊,跛着脚的。”

盖聂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拿过他手里的竹简,对着前面的路随意指指。

看起来是在指路,低声出口却是“后面有尾巴。”

荆轲稍稍一愣,当即反应过来“尾巴”的意思。

他们被人跟踪了。

他竭力忍住想要回头去看的冲动,也装模作样对着竹简比划起来,小声说“怪不得你一直在绕路。”

盖聂点点头“绕了两圈,尾巴一直都在,确定是跟着我们的。”

接着带他一个左拐,拐进了一条新的路。

“嗯?不再绕路了么?”

“尾巴又不傻,哪怕是迷路,同样的路也不可能走那么多遍,再按原路绕下去就要引他们猜疑了。”

荆轲快走两步跟上他“尾巴有几人?什么时候开始跟的?冲你还是冲我?”

盖聂把竹简还给他,揣起袖子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两个,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他们是从青禾轩开始跟的,所以……”

荆轲皱眉接话道“目标是我?”

盖聂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不是在哪里露富了?被人惦记了吧?”

荆轲撑了下袍子,黑色缎袍,领口有一圈浓密厚实的灰狼毛,在城南里巷的布衣行人中相当显眼。

“什么露富?”荆轲无奈地笑笑,“我就是个行走的‘钱’字啊,但我觉的他们不是冲钱来的,若是想要钱,在青禾轩或者我家守着就好,何必大白天地跟我们走半个多时辰?

“如果想绑架,我看他们是瞎,想打我们两个大男人的注意,也太不会挑对象了,盖兄你的剑又不是白佩的。”

盖聂挠挠胡须“你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被人惦记的东西么?”

荆轲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灵儿啊,呃不,灵儿不是东西,啊,不对,灵儿是东西……唉,呸呸呸!盖兄,你可千万别跟灵儿说这事啊……就当没听见好了。”

“啧,”他轻摆一下手,“一提媳妇儿你就犯傻,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他们要是惦记弟妹,那跟着你干嘛?难不成弟妹在你身上?”

“在啊,在我心上。”

盖聂“……”

“开个玩笑,”荆轲笑着拍拍他,“倒是有件东西,让半个天下的人都惦记,不过不在我身上。”

盖聂猜出了些,无刃剑,也听说过那些传闻,但从来没跟他本人打听过。

此时瞥他一眼,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三个字,并配上一个求证的眼神。

荆轲凝视着这大叔的纯真之瞳“盖兄,我能信你吗?”

大叔咧嘴一笑“你知道我盖聂除了剑术,还以什么立足么?”

“呃……酒量?”

盖聂叹了口气,这年轻人跟自己一点默契都没有。

“唉……酒量也算一个吧,但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信誉,守信是人立足世间的根本,你别看我盖聂平日里混日子,但只要做出承诺,就一定信守,信我,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我信你。”荆轲点点头。

瞒着家里来濮阳找姜雅,嗯,好信誉。

他警惕地往回看了一眼,这条路上人少了,偶有几个挑着担子的。

远处的路人中有两个大汉站在卖饴糖的摊子边,心不在焉地拨弄两下,光看看又不买的样子,还有意无意往这边望来一眼,那没准就是尾巴。

荆轲琢磨着怎么跟盖聂说无刃剑的事,反正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个地方,至少得甩掉尾巴再说。

忽然,盖聂身后的宅院里传来激烈的砰砰哐哐,像是水缸被砸了的声音。

“今天!何老头儿,我都给你算着呢,一镒啊!怎么样,还不起,就把女儿押来。”

一句霸道蛮狠的吼叫声喷发而出,荆轲觉得这嗓音有点耳熟。

两人闻声望去,再走几步寻着门牌一看,正是平康里乙三。

给卫君府供酒的王商酒坊,到了。

……

第108章 子钱的规矩

这酒坊没有名字,按门牌就叫乙三酒坊。

宅院大门半开,一眼瞅见背对门口的三道身影。

中间那人扛着长棍,地上几摊破碎的酒坛。

院子中间一个年迈老丈,对着烂陶片急得直跺脚“使不得使不得,不能砸啊,这是君府的酒,明日便要送去的,这可怎么好……哎哟……”

酒坊的酒工们愁眉苦脸站在一旁,又畏惧那三人逞凶,不敢上前阻拦。

“嘁,这就怪不得我了,”中间的男人用小拇指掏掏耳朵,“你早些还钱,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老丈满头大汗,朝男人连连拱手,躬得腰都直不起来“烦请再宽限几日,就要筹到钱了,真的,麻烦您跟东家说说。”

“我宽限你,谁来宽限我?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你这钱若是要不回来,我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去啊?”

“这……”老丈擦擦一头的汗,“不是我不还,这、这、你们这子钱实在是太多了,当初只借五千钱,如今却要还一镒。

“一个月不到,都、都翻了快四倍,当初也没说会这么多呀,老朽一个酒坊主事……哪里……哪里还得起……”

男人砰地砸落棍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他,拖着棍,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子钱就是这样,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一辈子,呵呵,都还不完呐,我看你老大不小了,这个规矩还不懂么?实在不行就用女儿抵账吧。”

“什么破规矩?”荆轲不屑的打断,大步进门盯着他。

三个打砸的男人立刻回头,满脸凶狠,准备干架的样子。

但一见是荆轲,却又怂脖子。

“哟,”荆轲见着他们的脸,呵呵一笑,“这不是三位子钱家嘛,叫什么来着,哦,大锤,今日好雅兴,卫君的酒坊你也敢闹事?”

齐大锤暗骂一声倒霉,上次被荆轲扣了水桶教训,差点被他给勒死,本以为两不相欠再也不见,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他两个小弟也紧张起来,让他们戒备的不光是荆轲,还有他身边这个目光犀利的佩剑男人。

宽厚的虎背和扎实的下盘,光是往那一站就知道这人不好惹。

齐大锤不想弱了气势,右手一甩,棍子上肩,一歪头问“你来作甚?”

荆轲懒得理他,视线直接跳过。

又看看受了惊吓的老丈,绕过一地的酒水和碎陶片,向老丈端手问道“请问可是君府酒坊的何主事?”

老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正、正是老朽,你是……”

“在下荆轲,是君府张管事介绍来的,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何主事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君府派来取酒的人,结结巴巴“不、不是明日才到日子么,这怎么……今天就来了?你看这一地的……唉,老朽马上差人重新做,明天一定给君府送去,绝不会少了的。”

荆轲轻摇一下头“何主事莫急,我不是君府的人,来这儿另有别事,院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屋说吧?”

何主事还没开口,齐大锤大喊一声“喂!何老头儿!想跑啊?我告诉你,今天你哪儿都跑不了,不还钱,要么拿这酒坊抵押,要么,我就上你家捉人去!”

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开,何主事一急,追上两步,“别、别啊,我这就还……这就还……”

可怜的老丈开始摸索钱袋,抠抠巴巴的钱袋里只有几吊钱。

“我……我现在只能还这么多,你看——”

“看什么看!”齐大锤怒声打断,“别以为来了别人就能敷衍了我们,我告诉你,今天再还不上,那可就是——”

“要多少?”荆轲厌烦地乜斜着他。

齐大锤皱了下眉头“嘿,你这人,什么意思?你还想帮他还钱不成?帮人钱还上瘾了?”

荆轲朝他一伸手“借据给我看。”

何主事见了,立刻挡臂拦住他“使不得,小兄弟,你还是先走吧,这是老朽自己的事,连累了酒坊,以后怕也是待不下去的了。”

荆轲慢慢压下他手臂,朝齐大锤勾了下指头“快,给我看。”

齐大锤冷哼一声,不紧不慢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木片递给荆轲。

“看清楚了,借五千钱整,借期一月,一日三分利,第二日四分,以此类推,推到今日,一个月,一万七千五百钱,这可就将近一个镒了,规矩不是我定的,老头儿摁指印的时候可没怎么犹豫。”

这木片借据比阿山的那枚竹简借据要详细的多,本金、借期、日息、还款日一应俱全。

最下面是何主事的签名和指印,还盖了个印章,不过只有一半,看起来应该是原本有两张木片拼在一起,然后才在连接处签的名、盖的印。

荆轲盯着半个印看了一会儿,认不出那是个什么字,质疑齐大锤“你家住城南里巷,市井平民哪来的五千钱可借?”

他忽然有点自豪,夹着棍子抱起臂“这你就别管了,代人办事,主家不是你问得起的,哼哼,怕是那位卫君也问不起。”

荆轲看向何主事“主事跟谁借的钱?”

何主事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急需勇用钱,便找到了此人,借据一式两份,还都在他那儿,老朽……唉……悔啊……”

荆轲随即指指齐大锤“在这等着,一会儿给你一个答复。”

他说完就带着何主事走向一旁的敞屋,盖聂也随后跟上。

这里是酿酒的厂房,蒸饭的大锅热气腾腾,眼下没人,酒工都在院子里。

荆轲直说“何主事,我想见见你的东家。”

老丈还没从被人恐吓的威胁中缓过神来,忽然又听他这么说,实在转不过脑子“嗯?什么意思?”

“我想见见这座酒坊的东家,它曾经不是王商的么?应该也是有东家的吧?”

“东家是我养父,前几年病逝了,他无亲无故的,才收了我这么个养子。”

荆轲露出一丝欣喜“那这酒坊现在就都是由你掌管的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你问他们借钱做什么?”

何主事叹了口气“今年秋收,本应供给我们酒粮的那户农家的田地遭了虫灾,粮食供不上来,我们就产不出酒,便只能高价从别家收粮,工人们的月钱也跟不上了,这才找子钱家借的钱。

“唉,本想着明天交了君府的货就能拿到钱来还,当初要得急,我也没仔细算,想不到这么高的利,简直就是明抢啊,还打烂了几坛酒,明天要怎么向君府交代……”

荆轲笑了笑“何主事,我有个办法可解你之难,不过有个条件。”

何主事点点头,现在只要能有帮他解决眼前这些窝心事的办法,他都愿意听。

不多时,听完荆轲的建议,他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好,那就依你,若是今天办能成,这酒坊归你了。”

……

第109章 两条尾巴

平康里,乙三。

外面的街道。

齐大锤三人砰的一脚踢开大门,拽里拽气地左右看看,扛着棍子大摇大摆往路口走去,像是完成了什么紧要的任务。

又过了将近一刻,荆轲和盖聂还没出来,酒坊大门斜对面的巷子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靠在墙边低语……

一人皱眉盯着“他们二人进去快两刻了,闹事的走了他们也该出来了吧?刚才墙里面还有争吵,这会儿怎么没了声?不会是发现我们、从后面跑了吧?”

另一人摇摇头“这里的宅子只有一个门,就算他跑了也不怕,大不了就去他家附近等着,他总会回家的。”

“他们这么大老远的跑来这里做什么?里面好像是个酒坊。”

“你管呢?一个商人,到酒坊来还不就是做生意?主人的目标只是无刃剑,旁的不要多问。”

“诶?你有没有觉得……与荆轲一起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盖聂,”那人轻声说道,“一个浪荡剑客,徐夫人的弟子。”

“徐夫人?是那个……很有名的、赵国的铸剑师?”

“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传人,无刃剑就是欧冶子所铸。”

“这……那无刃剑定是与盖聂有关,徐夫人搞不好也听说了此事。”

“先跟着吧,盖聂也要盯,你我暂且分头,嘘——他们出来了,藏好。”

两条尾巴等二人足足走出大半条街才悄然跟上,却一个转弯跟丢了。

到了大路,行人变多,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的人也纷纷忙忙。

尾巴们心下着急,东张西望,四下不见人,又小声交谈两句,然后果断朝着城东的方向小跑而去。

荆轲和盖聂从一大车柴草堆后面慢慢探身而出,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相顾一笑。

“你看,”盖聂晃晃大拇指,“我说有尾巴吧。”

荆轲掸了掸袖子“眼下,他们找不到人,应该是直接去我家附近了,要不就是青禾轩。”

“唉,”盖聂摇摇头,“现在只是暂时甩掉,他们知道你的老巢,被这尾巴给黏住了,以后怕会有诸多不便。”

荆轲笑笑不说话,和他一起并肩往白马酒坊走去。

怀璧其罪,被人盯上是意料之中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好耐心,还派人来跟踪自己。

只要剑藏得好好的,他们应该做不了什么,难道还真想绑架不成?

不管怎么说,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而眼下最终要的,是拿下了给卫君府供酒的酒坊。

盖聂边走边感慨一句“做生意真是来钱,你居然带着金饼出来,还随手帮那主事还了账。”

荆轲“本想先看看情况,做好打点的准备,没想到还真就当场解决了,也算走运。”

“那三人气焰嚣张,我还想好好教训一顿呢。”

荆轲笑了笑:“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动手?混混而已,还不值得你出剑。”

盖聂摸了把胡子,歪头一想“小雅的酒坊跟你要五十镒,这家……你赚大发了,只帮他们还了一镒的债,这么容易就把酒坊给你了?”

“酒坊遇了事,子钱家找上门来,你刚才没听说么,要拿何主事的女儿去抵债啊,都到了这个份上,只要能帮他们还债以解燃眉之急,就什么都好谈,诶,我这可不是趁火打劫啊,何主事还挺乐意的。”

盖聂笑着摆摆手“你情我愿的,打什么劫?所以现在是要去白马酒坊让他们补齐被砸的酒么?”

荆轲点点头“是,这便算是白马酒坊做的第一笔卫君府的生意,日后乙三酒坊还保持原来的不变,作为白马酒坊专供君府的一条分支。

“酒粮、材料、物资全走白马的渠道,制作工序也要统一,保证相似的口味。然后从君府赚得的钱——”

“行行行,”盖聂赶忙打住,“这些不用跟我说,听着就头大,我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你留着去跟弟妹说吧,下个月该亲迎了吧?”

荆轲幸福一笑,憨憨的,美美的“呵呵呵,是啊。”

盖聂拍拍他肩“快要年底了,我也该回趟家了。”

荆轲内涵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你个游蜂浪蝶还知道要回家?嫂子有点可怜呐。

“哦对,”他忽然想到一事,“来我婚宴,完了再走。”

盖聂心觉好累,满脸为难“婚宴什么的……太麻烦,一大堆事情一弄就是一整天,我且先祝福了,祝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啊,还有白头到老什么的,嗯,就这样。”

荆轲呵呵一声“果然颇具盖兄风范,好真诚、好不敷衍,小弟心领了。”

“唉,我一粗人,能憋出这些词不错了,是我毕生绝学啊。”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白马酒坊走去,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

……

入夜,吕宅。

不是文信侯府那个吕宅,而是文信侯的兄长吕从革的家宅。

虽也在城西大宅区,但位置相对低调隐蔽,门口也没挂门额。

老管事林普在角门外会见了一名形色匆匆的男子,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扁扁的小布袋,又给了他一袋钱,男子便朝林普作揖告退。

接着,林普来到吕从革的书房,里面灯火通明,放了好几座连盏大油灯。

吕从革晚上要看书,看。

林普轻手轻脚地进屋,在屏风外朝他行了个礼,托着扁布袋,恭恭敬敬道“主君,方才来报,乙三酒坊的何主事……还上了钱。”

吕从革虚了下眼睛,他有点老花,看字本就费力,此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然而目不离简,轻轻摇头“他欠了一镒,哪里来的钱?”

“是一个叫荆轲的,替他还了。”

“荆轲……”

吕从革抬头想了想,想起吕老夫人曾经提过的年轻人,还想到那柄跟他有关的无刃剑。

他轻哼一声放下竹简“不过是做食肆赚了点小钱,就这般卖弄,行,你去吧。”

林普趋步后退,一路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开。

吕从革继续捧起竹简,虚着老花眼继续看。

吕氏除了大宗买卖,也在做放钱的事。

确切地说,这是吕从革自己的主意。

吕不韦在时,他不敢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他并不是缺钱,而是要用人。

能还上钱的就当赚了一笔,还不上的,就让这些人以身抵债,为自己办事。

吕氏做跨国战争生意,难免会有危险。

以身抵债之人的命不值钱,就让他们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从而避免折损吕氏的自己人。

而他从不让自己人上门收钱,而是差手下辗转找到那些本就名声不好的子钱家,给点佣金去让他们催债。

催债这种事一旦丢了力度,很容易出人命。

子钱家就算被抓,他的上线也查不到,吕氏不沾手,就可以及时撇清。

之前乙三酒坊的酒粮田出了问题,需要钱,吕从革便想借着这个机会收掉它,但横刀杀出一个荆轲,有点意外。

吕从革的书看着看着分了心,想到那个荆轲,长长叹了一口气,挑眉摇摇头

年轻人,太心急。

第110章 君府见闻

荆轲去白马酒坊订了四大坛酒,作为乙三酒坊那些被齐大锤砸掉的补充。

次日一早何伯还没来,他就自己骑着马大力出门。

白马酒坊的主事带着伙计,赶着一辆马拉板车跟着他一起去卫君府送货。

乙三酒坊的何主事已经在偏门外等他,几人找到张管事交了货,便被请进一间偏屋小坐。

张管事、何主事和白马酒坊的李主事,三人签了份新的契书,依次签字画押,这卫君府供酒的生意就转归到了白马阁名下。

但实际还是由乙三酒坊做,一切保持原样。

简单来说,就是荆轲代表白马酒坊收购了乙三酒坊,稍后李主事就会找账房去乙三酒坊细谈账目和分成的具体问题。

这便算是完成了第一个目标,搞定卫君府的供酒。

一行人被人领着从边院绕去偏门,荆轲决定一会儿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访霍老,开始县府和县卒营的征程。

他脑中盘算着要怎么跟霍老说,还是得上青禾轩带些团子才好登门。

“荆兄!”

一道欢快洒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转头一看,是俊朗少年子南雍。

荆轲笑了笑,朝他作揖“见过公子。”

子南雍朝张肖摆摆手,让他把旁的人先带走,自己拉着荆轲去逛园子。

“上次宴会一别,都还没见到过你,最近忙什么呐?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荆轲就跟他说了个大概,子南雍轻叹一声“白马酒坊……唉,没想到上次的宴居然是最后一次见那吴均,其实纳妾就纳妾呗,他非要藏着掖着,想他在商场上春风得意,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唉,世事无常,兴尽悲来……”

他小小年纪,好像挺有感悟,一个人感慨着,忽然“诶?”了一声看向荆轲。

“这么说,你以后就是白马酒坊的东家了?可以啊。”

荆轲笑了笑“段氏是东家,我只是个帮内子跑腿的。”

子南雍想了想“你们是还没亲迎吧?”

“下个月望日。”

子南雍左右看看,把荆轲拉到小花园的角落里,掩着声说道“你可有听过魏公子?隔壁魏国来的,是我母亲的亲戚,论辈分,我该喊他一声堂舅。”

荆轲点点头“听过,他先前来提亲,被家亲婉拒了。”

子南雍连连点头“得拒得拒,他啊,不是什么好人,远不如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样。”

“嗯,略有耳闻。”

荆轲记得杨允说过,魏鸣是女馆常客,每次从后门进出。

子南雍有点纳闷“你怎么会耳闻得到?这是我无意听闻的,我先前听母亲说了,尊亲上门退婚,带了不少赔礼,魏夫人表面客客气气的,转头就把那些东西让下人给卖了,还在屋里大发雷霆拿婢女出气。”

“哦,”荆轲面无表情,“本也没有这所谓的婚,只是家母一时兴起口头答应的,什么都没办呢,魏夫人感觉被下了面子,脾气差些也是正常的,难不成还要在人前发作?”

子南雍摆了摆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只是铺垫一下他母子二人很生气,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在西市酒肆会友,隔壁厢是魏公子一帮,他们喝得挺大,也不知是醉了说胡话还是认真的,魏公子好像对那段家姑娘还没死心……说是……原话是……”

他表情纠结地摇摇头,像是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吐出三个字“要弄她。”

荆轲眯起眼睛“你确定?”

“不能完全确定,也许他只是借着酒劲胡言,可既然听到了,又正好见到你,这便说说,想你留个心。”

荆轲轻点一下头“知道了,多谢提醒,这便告辞。”

他端了端手,随即转身离开。

“嗯?”子南雍愣了一下,快步追上,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说,“你……好平静,不生气吗?”

“当然气,”荆轲稍一侧头,脸色如常,但语气有点快,“我现在要回家看看灵儿,公子留步吧。”

话音刚落,前方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魏鸣。

他一路板着脸,看见子南雍微微假笑,又看见荆轲,脸瞬间挂拉下来。

荆轲的视线与他碰上,他眼神有点躲闪。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心虚,总之就是心虚地瞥向一边,假装在看树,指望别人看不见自己。

直到荆轲径直往他面前一挡,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装作刚刚才看到的样子,撑起一张世俗微笑,朝他拱手“荆公子,有些时日不见了,近来可好?”

他冷面而对,反问道“魏公子好么?”

他有些畏缩,身体往后倾斜了一点“好,挺好的。”

“嗯,”荆轲看向前面,缓步走开,“那就好。”

子南雍也不再跟,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魏鸣纳闷地看看他“公子,他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上君府来了?”

子南雍懒得理他,甩袖转身“不知道。”

……

……

荆轲从君府出来,立刻回家检查了一下段灵儿。

看见她平平安安地坐在树下看书吃枣,便才定下心。

又对她千叮万嘱,如果没有自己陪着,可千万不能出门。

“怎么了?”

她轻哼一声,慢慢放出一段竹简,目光不离字,“又是谁想来娶我?他不知道我是你荆轲的女人么?”

“唉哟……”荆轲害羞地笑了笑,“低调低调,总之……以后我上哪儿都带着你,若是你赖床没能跟我一起出去,那就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好么?”

段灵儿卷巴卷巴收起竹简,轻轻往他脑门上一敲

“咱俩不总这样么?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你就算不带我,我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啊。但你这样刻意强调,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不说为什么,我就不听你的,偏要单独出去。”

荆轲不想让她瞎紧张,但顾左右而言他显然糊弄不了贼精的段灵儿。

他便直说“我夫人太漂亮了,怕遭人惦记,还是藏在家里比较安全。”

段灵儿很买账,轻扬着下巴“我这么美,全是你的,满足吧?”

“嘿嘿,满足。”

“幸福吧?

“幸福死了。”

灵儿傲娇地侧过脸“那赏你香一个。”

荆轲嘿嘿嘿地凑了上去,刚刚噘嘴,她却突然反悔了,一指抵住他“酒坊的事怎说的?”

“都搞定了,两家的主事正在细谈,等白马酒坊换了段氏的牌子,这乙三酒坊的收益就都属于我们那一半的。”

段灵儿点点头“不错,咱们旗开得胜,明天加把劲儿,去霍老那里,带上小禾和青禾团,他是喜欢的,再让小禾给他背段孝经,没准老人家一高兴,就去帮我们找人说说……嗯?你这什么表情?饿了?”

“你是不是……”他一脸率真地指指嘴巴,“忘了什么?”

“诶,”灵儿笑叹一下,“你个登徒子……闭眼!”

“好嘞,么么。”

……

第111章 全靠演技

次日,霍老家。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那个什么,而民是则之……”

童稚的朗朗背诵声令人心情愉悦,朝气蓬勃,带着一点调皮。

熟练得就像不过脑子似的,还背出了节奏韵律。

荆轲觉得段禾苗好像要变声了。

这孩子明年正月就满十岁,也算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可以培养一下青禾轩的业务了。

霍老夫妇俩慈祥地微笑着,眼里闪着些柔软的光。

他们家原先有个二十岁的孙子,跟着父亲出去打仗。

后来回家的,就只有父子俩的两片染血名牌,和作为抚恤金的六匹绢布。

家里还有一刚刚及笄的孙女,文静内向不太说话,宅子难免冷清。

现在能来个活泼的小男孩,可爱讨喜的活宝一样,老俩口也多了些慰藉,乐呵呵地看着他。

“……诗云,赫赫师尹,名具尔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段禾苗恭恭敬敬朝霍老夫妇作深揖“弟子献丑了。”

霍老捋着胡子点点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背到第七章实属不易,记忆天赋可嘉,却不知你可明白其中含义?”

段禾苗点点头“三才乃天、地、人,天地有法则,孝道为根本,人顺应之。”

“不错,孺子可教。“”

段禾苗笑着“多谢霍老夸奖。”

荆轲和段灵儿坐在一边,也欠身谢过。

自家的孩子,就是这么优秀。

其实段禾苗的孝经都能背到十几章了,选择背诵前面的章节是灵儿的要求。

因为后面几篇有关治国、侍君,是成年人才能理解的道理。

禾苗现在只是认字,能记住句子,意思是不太明白的,也弄不懂。

所以未免让人觉得这孩子读死书或是有意卖弄,就要保持低调,要守拙。

如果霍老一问,他又答不上来,肯定是要被说上一句“只知其文不知其义”,这就会给印象减分。

不利于今天的游说。

灵儿是这么说的。

她从食盒里取出两盘团子,依次放到老人面前“这是刚出的青禾团,二老尝尝与寻常的有何不同?”

老夫妇俩笑看一眼,轻轻夹起团子,入口后嚼了两下,眼里露出些欣喜。

“里面有馅?”

荆轲点点头“这是我和苏厨新琢磨出来的花样,二老尝尝,猜猜里面都有些什么?”

霍老又吃一口,细细回味道“有蜜,小豆儿,嗯,还有些许栗,我说的可对?”

荆轲笑笑“是了。”

“口甜心愉,还带着禾苗来献技,说吧……”霍老缓缓放下筷子,端身看向他俩,“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呀?”

荆轲微微欠身“霍老慧眼,实不相瞒,确有一事需要霍老相助。”

老人笑着摇摇头“都怪老朽口馋,既是吃了你的,那定是要承你的意了。”

“这不是……”荆轲害羞地挠挠眉角,“好吃嘛,嘿嘿。”

段灵儿甜笑一下“霍老早就知道我们有事而来,定是想帮才吃的。”

“你这丫头,”霍老眯起眼睛点点她,“鬼精。”

荆轲朝霍老端手道“那晚辈就开门见山了,段氏想揽下县卒营的酒业生意,供应全营士伍的日常用酒。

“之前了解到县卒营虽属郡管辖,但后勤内务皆由县府代管,这便想请霍老出面给牵条线,有了这个开头,之后的路子,晚辈也好走些。”

霍老缓缓捋须,有点疑虑“段氏有青禾轩还不够么?你可知与官府打交道不比食肆,稍有不慎,日后断了合作事小,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定罪也不无可能,又何必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既然要做官府生意,这样的麻烦在所难免。

荆轲要做大,就不能怕麻烦,但霍老心存疑虑,他便决定打孝道牌。

他神色惆怅、凝重、非常忧伤“唉,霍老有所不知,段氏曾经也是有家酒坊的,可惜几年前因为一些不得已的难事,家父不得不将酒坊卖出才能渡过难关,难关是过去了,但这祖业也没了,之后便一直追悔到今日。

“父亲每念及此都怅惋不已,他如今年事已高,感慨得也多了,晚辈便想帮他在有生之年挽回这个遗憾,也算是尽了人子的一片孝心。”

段灵儿绷住表情,微微蹙眉,无奈地轻叹一下。

跟真的一样。

两人演技精进,看得旁人不禁动容。

霍老凝眉听着,认同地点了点头“尽孝该当如此,可酒坊也未必要做官府生意的吧?去与食肆、酒肆合作岂不是会容易许多?”

荆轲欠身答道“与人谈了一些条件,正是购买我家酒坊那人,如果我们想要收回一半的酒坊,就需要帮她拉些新的生意,她指定了县卒营,我们这才来请霍老帮忙的。”

“想收回酒坊……”霍老停了停,“花钱买下即可,何须这么费力?”

荆轲委屈地眨眨眼睛“……钱不够。”

老人家愣了一下,恍然地笑笑“是老朽想得简单了,也罢,看在你们一片孝心,又这样努力,老朽就去找些人,帮你们说说。”

荆轲和段灵儿同时笑了笑,要起身道谢,霍老摆了摆手“但他们到底会怎样选择,同不同你合作,这就不好说了,毕竟老朽致仕已久,对于官府内务也不便多嘴,只是托些老关系介绍给你认识,具体的,还得你自己去谈。”

荆轲当即拜谢“霍老一句话,胜过千百金,晚辈这就谢过了。”

……

……

两人带着段禾苗从霍家告辞,步行了一小段路,拐过宅子的拐角,何伯的马车等在那边。

这又是段灵儿嘱咐的晚辈拜访,不要显摆,车子要停在看不见的地方,步行而至,才能显得恭敬。

荆轲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人精。

婚后同住一屋,可能就没法再私藏小金库了……

何伯放下车踏,荆轲扶着灵儿上车。

踩到高处,她余光忽然瞄到一抹令人不爽的视线。

段灵儿经常被人看,很讨厌,所以出门要么遮扇子、要么戴纱巾。

今天就几步路,懒了一下,便又被人见缝插针地看了去。

她对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也很敏感,稍稍往另一边藏了下脸,火速钻进车厢。

“怎么了?”荆轲问。

灵儿蹙眉一坐“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段禾苗听了,立马踩上车沿四处张望“哪儿呢?我看看。”

荆轲心知肚明,不去看,也不让禾苗看,免得打草惊蛇。

他单手转过禾苗的小脑袋,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送进车厢“起风了,赶紧回吧,何伯也要回家了。”

“谢东家体恤。”何伯憨厚地笑笑。

等三人都坐稳后,他就收走车踏关好门,缓缓驶上大路。

荆轲猜灵儿说的人应该是上次和盖聂发现的“两条尾巴”,没想到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踪,倒真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好的耐性。

马车在城里徐徐慢行,脚快的就能跟上。

两条尾巴在前车转弯后才从树后走出,一人边走边低声问道“刚才那孩子在张望,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另一人摇摇头,往前指了指“他们发现的,应该是前面那三个。”

顺着方向看去,前面正有三个挂着剑的游侠,快步跟上驶远的马车,消失在拐角。

“他们也冲着无刃剑来的?”

“不知道,如果是,那一定要把主家给揪出来。”

……

第112章 天越冷,人越饿

几日后。

冬天,初醒的人类很难战胜来自床榻的引力。

十战十败,段灵儿尽力了。

索性放逐自己的意识,任由睡魔吞噬。

荆轲来找她,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不想起床的样子,就蹲在榻边小声嘱咐几句“呐,县府来人了,是内务吏派来的,我要去谈事啦,你在家乖乖的。

“母亲孕吐厉害,多陪陪她,小禾着了点风寒,我一会儿去跟学堂请假,你进他屋要记得带面巾,我中午回家吃,帮我留饭啊,天冷了,我得吃四碗……”

“嗯,吃……”她困得睁不开眼,也不知道听全了没有,小点一下头,“我想吃……桂花饴糖……”

“好。”

……

……

濮阳县府,一间小屋。

荆轲眼前这个人叫余粮。

能当上县府的内务吏,不得不说他这个应情应景的名字帮了很多忙。

老老实实的模样,留着规规矩矩的八字胡,眉心一个“川”字。

他正在为一些事情头疼,荆轲的到来正好解了难。

“县卒营近来多次上报,说是士伍反映粮酒味涩、苦臭,经查,那家合作了几十年的酒坊用的都是霉粮。

“几场秋雨给捂坏了,他们还照用,已经督办了相关人等,但这下家酒坊还迟迟没有找到,霍老推介你还赶巧了,不知酒坊的名字是?”

荆轲笑了笑“现在是白马酒坊,以后会变成段氏酒坊。”

“白马酒坊……”余粮低头想了想,“吴家的那个?”

“正是。”

余粮听了点点头“以前听过一些,他家一直供的魏国邺城的县卒营,怎么这会儿打我们这儿的主意了?”

荆轲简单跟他说了些自己和白马酒坊的合作关系。

余粮听罢想了想“濮阳城内外其实有不少酒坊,吕酒名气颇响,我为什么要选择你们呢?”

荆轲“吕氏的酒的确好,名气也大,但酒坊在城外,这就要花上不必要的车马费,摊到每一坛,都要多一钱,一趟几十辆车,送到大营便是几千钱,而这个冤枉钱原本可以不用花。

“而其他几间坊子,都是赵国、韩国、楚国人开的,这三国做酒厉害,赵酒香浓,楚酒甘醴,韩酒么……便宜,各有优势,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他稍稍停顿,卖了个关子。

余粮饶有兴致地捋捋胡子“什么弱点?”

“濮阳现在用的是秦律,秦国东进势头正盛,县府要是跟这几家酒坊合作,日后指不定哪天打了起来,合作可就吹了。

“与其到时再临场更换、被人坐地起价,不如尽早有个踏实的着落,濮阳本地的酒坊才是最好的选择,在下今日带来了一坛,请余吏尝尝,尝过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他说着从案下拎出一坛酒,拆了封泥,清冽的酒香徐徐飘出,稍一扬手,把香气带去对面。

余粮深嗅两下,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小兄弟为今日之事打听了不少,做了好些准备嘛,年纪不大,决心倒是不小。”

荆轲礼貌地笑笑,稍稍颔首。

余粮继续道“还连样酒都准备好了,我怕是……呵呵,也没有推脱的借口了,那行,既然是霍老推荐的,就一定有保障,这酒我且不尝了,气味香醇,一闻便知,酒坊何时来立契书?”

荆轲“酒坊李主事正在门外等候,现在便可立契,关于供酒的一应事务,都将由他跟您详谈。”

余粮呵呵一笑“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

……

段宅,午饭时间。

荆轲风尘仆仆地进屋,带进一身寒气,立即转身把毛毡门帘拉拉严实。

屋里飘着浓郁的饭香,燃了炭盆,暖和和的。

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心里也暖和和的。

他搓搓手朝父母行了礼,又弯腰对着炭盆烤了烤手,才笑呵呵地来到灵儿面前,放下一张盖了印的宽木片“喏,县卒营的契书,搞定。”

灵儿眼睛睁得圆圆的,逐字逐句看完契文,摸了下最下面的县府大印“这就成了?”

“嗯。”

荆轲点点头,连塞两口饭,又夹两片肉,就着葵菜下咽,然后才从饥饿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感慨一句“真是天越冷,人越饿……”

段灵儿柔眼盯着他的吃相,心里一阵“我男人真有本事怪不得这么能吃”的自豪,又问“什么时候送酒?”

荆轲灌进一口羊汤,舔了舔嘴“明天就开始往大营送,先是十车五百坛,补齐之前的量,我得去看着,余吏也会去。”

“你们两个……”段然端着小漆碗,小眉头一揪,左看右看,“最近又在忙些什么?”

荆轲笑了笑“哦,我们——”

“呕——”

段夫人肚子还不显,孕吐把她折磨得够呛,此时又被阿月搀到旁屋抱桶去了。

等她走后,荆轲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是这样的,我们和——”

“阿嚏!”

段禾苗打了个喷嚏,目光呆滞,一抹鼻涕缓缓流出,被他一舌舔掉。

荆轲叹了口气,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应该不会再受影响,才开口“我们把——”

“阿——阿——阿——”

段禾苗阿了半天,忽然又阿不出来,揉揉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荆轲不信邪了,非要把话说完“我们要把段家的酒坊收回来了父亲您就瞧好吧明年正月就能挂牌了到时您就等着躺在家里数钱吧!”

一口气说完,没有停顿一处,说完连连喘气。

灵儿撑着下巴眯眼看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段禾苗张着嘴巴有些愣住,又一条鼻涕径直流进嘴里。

而段然眨巴着眼睛“你慢点,再说一遍。”

荆轲心好累,戳戳筷子“不说了,吃饭……”

……

……

尽管荆轲早上在榻边的那些话,段灵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但她自己说的话倒是记得门清,吃完饭就来管他要桂花饴糖。

“呃……”荆轲抿起嘴,低头像个认错的小孩儿,“那个……”

“忘了?”她微微蹙眉,却又莞尔一笑,“就知道你会忘,我们出去转转吧,好久没去店里,有新菜么?”

荆轲点点头“有的,肉夹馍,卖得不错,里面是细碎的猪肉。”

“肉夹馍……是肉夹着饼子么?那得卖多贵啊?”

“是肉夹于馍啦,去看看就知道咯。”

……

……

两人下午到了青禾轩,荆轲在小室里生起炭盆,让灵儿在里面好好看看什么叫肉夹馍,又叫阿让照应好她,接着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段灵儿吃着馍,小嘴上全是油。

荆轲笑笑“去揪尾巴。”

不等灵儿发问,就轻轻关上房门,从厨房摸走一把小刀,藏进袖子出了后门。

接着曲回两段路,“尾巴们”就在他身前不远处。

正躲在小巷里贼头贼脑地望着青禾轩的正门。

有三条……

……

第113章 孤零零的砖

方才在青禾轩门口下车前,荆轲从车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

看到三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快步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与上次跟踪自己和盖聂的那两个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之前那俩虽是尾巴,但站姿挺拔,步态稳健如风,像是行伍出身。

这仨就是带着剑的小混混,不知道又是谁派来的。

他在下车时留意了一下,瞥到他们的眼神,忽然发现他们的目标可能是灵儿而不是自己。

这就不能忍了。

此时,荆轲袖中伸出小刀,悄步走向最靠近自己的那人。

他还够着脑袋朝外望“魏公子好眼光啊,那段小娘们,啧啧啧,肯定香,魏公子说了,完事了也给我们留一口——”

荆轲的刀尖抵上他后腰,另一手同时掐住他肩,轻道一句“魏鸣派你们来的?”

三人缩肩吓了一跳,当即回头看来。

另两人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柄,被刀顶的这人很瘦,刚想伸手摸剑,腰后就又被抵了一下,感到刺痛,他立即僵止了动作。

“刀剑无眼,”荆轲慢慢带着瘦子退进小巷深处,“想活命就老实说话。”

“老实说老实说,我一定老实说。”

瘦子连连点头,还指指同伴的手让他们不要再碰剑。

对面的大胡子和小眼睛二人并不松手,紧紧握柄,缓步跟着两人往前走。

“你是谁?哦,对,你……你是那个……青禾轩的……”

他们很快就认出这是跟段灵儿同进同出的那个男人。

荆轲没心情跟他瞎掰“我再问一遍,是不是魏鸣派你们来的?”

小眼睛当即开始装傻“什、什么魏鸣?压根不认识,倒是你这人莫名其妙,再不放开我兄弟,我就要去喊游徼了!”

“别!”瘦子尖叫一声,有点凄厉,哭丧着脸,“他、他是来真的,真扎啊!”

小眼睛决定抛弃同伴,朝荆轲挑挑下巴“你扎吧,我们又不认识他。”

“好你个老五!”瘦子喷骂出来,“蹭我多少顿酒钱我都不计较,当你是是兄弟,怎么翻脸就不认账?我告诉,今天你俩要是走了,你们手上那些脏事我就都给抖出去!就等着吃牢饭吧!”

那二人对视一眼,小眼睛朝荆轲讽刺道“还请壮士扎死这人,我们就无后顾之忧了。”

瘦子觉得腰上的刺痛感忽然加强了,往前顶着胯,急道“别扎别扎!壮士别扎!我说,我都——”

“你敢!”大胡子凶眼指他,“收了人的钱,就得替人守口!”

瘦子纠结道“命都要没了,还守什么口啊,哟,壮士,你别再捅了,我、唉疼、我说啊!是那个隔壁魏国来的魏公子,他——”

荆轲手上稍稍松劲,那大胡子却锵地拔剑,一剑刺进瘦子的喉咙,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荆轲立刻松手把将死的瘦子往前一推,手中攥紧小刀,小心戒备行凶之人。

又望向空空荡荡的巷口,那里无人经过。

瘦子捂着脖,嘴里“咳咳咔咔”冒出些蹩了气的声音,鲜血从手指缝里“噗呲”喷出两道弧线。

他往前踉跄一步,满手的血,想要去抓住大胡子。

大胡子不依不饶,对着他肚子又是一剑,红刃从背后穿了出来。

荆轲皱眉,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

拔剑的同时,瘦子也随之倒地,一摊暗红色的浓血缓缓溢出,他两腿不住抽搐,幅度越来越小。

而那两人表情镇定,杀兄弟好像很寻常的样子。

不等瘦子死透,就跨过血摊要对荆轲下手。

小眼睛扫了眼他手上的小刀,也拔出剑“既然被看到了,那你也不能活,本想今晚才动手的,你却偏要找上门来提前送死,那我就啊啊啊啊——”

不及话完,荆轲就往他腿上扔去小刀,又狠又准地扎中他大腿,把他扎得单膝跪地。

荆轲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坏人,不能话多。”

他不禁佩服自己的准头,上次在小市帮盖聂扔碗也是,怎么能那么准?

嗯,没准是天赋。

小眼睛跪了,大胡子还在。

他大喝一声,怒气冲冲地举剑朝荆轲冲来,像是要连着小眼睛的那份一起上。

荆轲两手空空,左右瞄了一眼,巷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壮士难挡重兵之敌。

千钧一发之际,踩到了一块砖。

不知道它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但只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它,就是一块好砖。

大胡子的剑尖已经刺来,不由分说,荆轲陡然弯腰躲过,顺势捡起青砖,一个跨步从他腰侧闪开,大臂上推,把青砖朝他下巴抡去……

“唉哟啊!”

大胡子咬了一记大舌头,牙口很重,顿时鲜血涌出,染红了下唇和下巴。

“嗷——你!”他怒眉冲天,惊愕地捂着嘴,“你——嗷,嘶……”

他虽中了一击,但荆轲的砖也粉碎,掌心稍感刺痛,也许是划破了皮。

舌头破了也还是可以使剑,大胡子胡乱抹了把血,提起剑又朝荆轲挥来。

这会可就再也没有路过的砖头了,荆轲只能硬着头皮徒手上。

他侧步躬身,凝神迎敌,觉得自己可以拼上一拼。

大胡子虽然看着很有气势,但动作钝拙,用的皆是蛮力,正面硬扛,远没有盖聂灵巧。

如果移动迅速,就应该可以避开他的第一记猛刺,然后再看情况。

“小子诶!”

忽然一道老头儿的低沉嗓音从背后闯入,伴随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和小眼睛的呵骂,打破了荆轲的专注。

他努力束紧心神不能回头!

而大胡子却是被那边分了神,剑锋偏了半寸。

荆轲逮到机会,只稍一旋踵就让开了剑锋,紧接着横掌往他喉结上挥过去。

被劈中喉结,重者可以致死。

“呃啊”一声,大胡子眼角挣泪,两腿一软跪地,垂手松剑,蜷在地上直咳咳。

荆轲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想不对,身后应该还有一人,立时转身警惕。

来人是一位戴着斗笠的长者,身穿褐色斗篷,手持藤杖,胡须灰白,眼里隐隐闪光。

小眼睛被他用杖子压着背心匍匐在地,挣扎不起,这老人好像力气很大。

而小眼睛的剑被打落在一边。

“专注是好事,”老人抖了抖袖子背起手,“但也要注意四方的动静,免得被人从后偷袭。”

看这情况,荆轲大概明白了一些。

小眼睛想要趁自己不备搞偷袭,老人出手相助,估计也是个习武的。

荆轲随即朝他作揖“多谢先生,晚辈感激不尽。”

这时,从巷口跑进一队持棍游徼,刚才有人听见巷中械斗,就去喊了他们来。

王世带头,见是荆轲,就直接来向他询问情况。

“这几人一路跟踪我们家的马车,有几天了,我来质问,反遭他们攻击,那个死掉的是这个大胡子杀的。”

王世非常信,那三个一看就不是好枣。

他命手下把人和尸带走,又对荆轲做了些录供就让他走了。

荆轲为表谢意,请这位老人家进青禾轩坐坐,给他上了些好菜。

老人无心饭菜,直言道“老夫姓徐,来找我的女婿,他叫盖聂,听说常来这家店,你见过么?”

荆轲愣了一下,这是……

徐夫人?

第114章 七尺藤杖徐夫人

荆轲礼貌一笑,这大概是老丈人来揪风流女婿回家的。

盖兄啊,我尽量帮你吧。

他皱眉装作回想的样子,帮徐夫人满上一杯酒“盖聂……盖……聂?好像……”

“阿轲,刚才去揪的什么尾巴?给我看看呗~”

段灵儿轻步过来,见他在和一位长者相谈,便先朝老人颔首示意。

荆轲有点感激地冲她笑笑,这个岔打得真好。

“这位是……”

“老夫姓徐,在找我的女婿,盖聂,请问姑娘可有听过?”

荆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挺执着,见个人就开门见山,都来不及让自己跟灵儿通气的“那个……”

“盖兄啊,”段灵儿笑得亲切,脱口而出“我们跟他很熟啊,前几天还来过的呢,对吧阿轲,在小室。”

“哦……对对,想起来了……”他呵呵苦笑两下,有点尴尬地挠了挠鬓角,“店里熟客多,名字记串了,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他边说边朝灵儿挤挤右眼,暗示她配合。

咱俩口有没有默契,就看这一次了……

“你怎么了?”灵儿弯腰凑近了看他,“眼睛疼?我帮你吹吹?”

荆轲微微叹了口气,别过脸小声道“他是盖兄的外舅,外舅啊,盖兄夫人的父亲,盖兄不是……那个……什么……和吴家夫人……”

段灵儿很长的反射弧这才有了觉悟,小嘴一圆“哦——盖兄,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熟啦,只是偶尔来我们店里……”

对于年轻人的这些小伎俩,老江湖一眼看到底,一脸不高兴。

挂着嘴角皱眉道“行了,别装了,为何如此遮掩?是不是知道他的什么事?”

荆轲正打算继续强行装愣,门外却正巧飘进一道熟悉又爽朗的声音“荆弟啊,今天你盖兄手气好,咱们来两盅?”

盖聂人随声之,微胖的身影,红发带,开心兮兮,垫着一袋小钱袋走到近前“诶?你俩怎么了?表情怎那么奇怪?这位是……”

徐夫人三指放落水杯,力道沉猛,离手时收力于无形,带着气却又拎着劲。

盖聂微微一愣,只从一个背影就认出了来人,犹豫地后退半步。

外舅兼师父应该是来抓自己回家过年的,不知道荆轲他们说了什么。

不不不,他是兄弟,不会说漏的。

盖聂快速编织好一套说辞来解释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而徐夫人却不理他了,反而问向荆轲“他叫你荆弟,是哪个荆?”

他眨眨眼睛“荆楚的荆。”

“这位姑娘方才又喊你阿轲,是孟轲的轲么?你名可是荆轲?”

他轻点一下头“是,晚辈荆轲。”

徐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扫眼打量,微微点头“难怪有点像,果然……”

荆轲不解地挑了下眉“先生何意?”

“你家住哪?”他直问道。

“嗯?我家?先生到底何意?”

“父亲,”盖聂在他身后,“您就这么直接问——”

“我没问你。”徐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直盯着荆轲,“不愿说也属情理之中,也罢,你,随我回家。”

他拿起藤杖利索下榻,盖聂连忙去扶他,脸色为难“父亲,要不您先回吧,我在濮阳还有些事情,等完成了就回去。”

“什么事,”徐夫人怒眉瞪他一眼,“能比暖儿生孩子还重要?”

盖聂立马紧张起来“暖儿这就要生了?”

“还有六个月。”

“唉,”他舒了口气,“您别吓我,我就说嘛哪能这么快。”

徐夫人不要他扶,拄杖健步往门外走去,抬脚迈出大门。

脚没落地,又转身回来,指了下荆轲“你可知道有人在跟踪你?”

他点点头“知道。”

“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吗?”

荆轲眯了眯眼,语气狐疑“先生知道么?”

徐夫人目光轻垂,思绪飘到很久以前,神情凝重“守护好它。”

不待荆轲追问就大步离开,盖聂朝他挥挥手“今年怕是难见了,欠你一壶酒,我明年再来。”

段灵儿目送他们离开,小声问向荆轲“老先生什么意思?要你守护什么?”

他轻轻摇头,但心里隐约觉得徐夫人指的是无刃剑,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

……

丈婿俩一前一后上了街,青禾轩斜对面的暗巷里,两条尾巴掩声交谈。

“那个就是徐夫人么?你确定?”

“不会有错,他虽是铸剑师,但本身不佩剑,身边常随一根七尺藤杖,盖聂是多随性狂放的人?却能像那样始终跟随在他身后半步,那老者定是徐夫人无疑,只凭这两点便能确认。

“而徐夫人作为欧冶子的传人,不会对无刃剑的下落一无所知,此来濮阳恐怕另有意图,继续盯着吧,总会有所发现。”

“只能这样了,不过刚才与荆轲打斗的那三个人,一个死了,另两个被关去了县狱,要不要摸个底?也好知道他们是为谁做事。”

“找个人混进去,问出主人就做了,弄得干净一点。”

……

……

濮阳县狱。

入夜,本就阴暗的牢狱更显凄冷阴森。

过道里只点了三盏质量很差的油灯,冒着烟,光还暗,但够用就行。

大门外的铁链哗啦哗啦被扯开,囚犯们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起来。

听到这声音,大家便都知道一日一次可以果腹的时刻到了。

一名狱卒拎着两个桶,一桶装碗,一桶装糠。

他一间一间地递碗送饭,送到一个二人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是今天新关进来的两个囚犯,一个伤了腿的小眼睛,和一个伤了舌头的大胡子,据说是因为私斗伤人,暂时还没受审。

狱卒用饭勺敲敲栏杆“过来拿饭。”

伤了腿的小眼睛皱眉问道“什么饭?”

“糠。”

小眼睛恶声嫌弃道“猪才吃糠!”

“别给脸不要脸。”

狱卒砰砰放下两只碗,碗底早就倒了些粉末,他舀了两勺烂菜糠粥,蹲下身慢慢搅匀。

又左右看看,见其他囚犯吃糠吃得很香,没人理睬这里,便压低声音道“主人有话,让我带给你们。”

牢房里的二人对视一眼,这才懒洋洋地靠近栏杆,和他隔栏对蹲。

“事情没成,但钱可以照拿,念在你们折损一人,主人仁厚,明日便找人放你们出狱,到时就去府上领赏吧。”

两人笑着点点头,小眼睛拱了拱手“魏公子爽快,且先谢过,鄙人日后定当全力报答,不过请问到了君府要找何人领赏?”

狱卒心里一算,既是君府,那定然是卫君府,所以到底是魏公子还是卫公子?

人们一般叫子南雍作卫公子,而不会称子南公子,这就使得同住一间君府的两位公子常引混淆,狱卒必须得弄个明白。

“主人不便露面,你们要是到了,就找君府的管事。”

小眼睛想了想“是王冲么?”

魏鸣的随从就叫王冲,这便可以确定了。

狱卒笑了笑“是,但千万记得别直呼其名。”

两人点点头“这个当然懂。”

狱卒笑着把粥碗推进去“今天先委屈二位了,虽然是糠,总也好过饥肠辘辘,先将就这一顿,等领了赏,不就能美餐一顿了?”

牢里两人叹了口气,但想到明天能拿钱,心情便也稍稍缓解,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狱卒看着他们吃光碗底,收走了所有的碗,出了牢房门转进院子,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当晚,县狱里有两人暴毙。

牢里常有老鼠,鼠药直接洒在地上,他们的死状和死老鼠很像,死因也被判定为误食鼠药。

这两人的尸首被拖去城外掩埋,此事以及他们私斗的罪行便再无人问津。

而过了几日,那位魏公子却被牵连了出来……

第115章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又过几日到了仲冬月初,荆轲来青禾轩查上个月的账。

数术他不如段灵儿,她的小脑瓜子多利索,几串数在脑中呼啦一过,当即就能得出一个结果,不行还有算筹可以辅助。

但灵儿贪睡,越到深冬起床越累,她的早上基本是从午后才开始。

荆轲要做很多事,没法等她起床,店里越到冬天越忙。

好在掌柜的尹江是个人肉计算器,身怀绝技,有着天生的好算功。

他把账目管得清清爽爽,每日的、每月的、每季的,分门别类,如实记录,根本不用操心。

店面的收益占比越来越小,青禾轩最主要的生意来自于大户人家的宴会。

临近年底,家家户户的活动多了起来。

祭祖、祭冬、祭宗庙,祭祀之后就有宴,有宴就要吃好的。

人们从青禾轩叫得最多的还是招牌菜,青禾团和卤味拼盘。

看着量很大,但灶和锅也早就扩建了,足够应付。

各家的马车会停在后门拿货,有时几家排着队,阿让安排得妥妥的,从来没出过岔子。

而苏嘉有天偷偷来告诉荆轲,有人想挖他过去,开了两倍的钱,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理由就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青禾轩要了他,做人得知恩。

然后荆轲就给他暴涨了月钱……

荆轲今天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翻翻账简,然后就拿了碟豆子往大厅里一坐,听听客人们闲聊,这算是日常解闷的法子。

“听说了吗?那个隔壁魏国来的魏公子啊,被秦国派来的人给带走了。”

“怎么了怎么了?”

另两桌眼睛一亮,胸中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纷纷围了过来,荆轲也竖起耳朵。

“今天上午,卫君府来了一队黑甲秦兵,把他们母子二人给送上了马车,接着走的西城门出了城,看方向应该是往咸阳去了。

“我想打听的,可君府下人谁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那魏夫人走的时候哭哭啼啼,连收拾行囊的时间都没给,带了几身衣服就被催出了门,唉,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那边。”

“嗯……”一人捋胡想了想,“怕是被软禁了。”

“软禁?怎么说?”

“我听说那位秦王经常将人软禁,近年来,秦国不是得了韩魏的好些地么?顺从的官员、氏族就收为己用,更籍为秦民。

“而那些不服秦但又有些身份地位的,秦王就把他们拖家带口地送到咸阳去,不是关押,还给他们宅子住哩,可就是被人看着,哪儿都不能去。”

一人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管饭吗?”

“不知道。”

“要是管饭,还有宅子住,那我也想去。”

“得了吧,那哪儿是平民的待遇?起码也得是县官,或是家累千金的商人,”

“我就说吧,濮阳城里啊,到处都是秦国的耳目,没准现在就在哪边偷听呢。”

“哦哦,那得小点声……”

然后那边的声音就瞬间小了下去,荆轲听不清,丢下豆子擦擦手,没把魏鸣的事当回事。

荆轲觉得他走了,应该就不会再打灵儿的主意了,之前三个剑客也没了下落。

还是警惕一点,那两条尾巴还在,一前一后守着青禾轩。

这不,荆轲从后门骑上马大力,翻马背的时候朝旁瞄了一眼,其中一人正坐在汤饼铺子里喝面汤。

见到目标出来,当即丢下几个钱,等一人一马走远后,才贴着墙根跟了过去。

何伯今天请了假,荆轲自己骑马来的。

在城中,当差的马才能快跑,寻常马匹只可缓行。

这种速度人也能跟得上,荆轲就由着他们跟。

自己还有事要办,要去白马阁见姜雅,跟她谈谈三家生意的最后一环。

而他之所以不去招惹这两人,纯粹是因为他们看起来不好对付,不光是相当的体型和武力。

这两人不比那三个被雇凶的剑客,他们沉稳执着,也许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过,但依然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必须要一直跟。

虽说不影响生活,但总觉得是个隐患,无刃剑就是不出,难道这辈子就都要被跟了?

荆轲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调开他们死黏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正巧看到吕萌也骑着马迎面走来,就朝她招了下手。

她一身黑裘,带着毛茸茸的帽兜,背了张弓,马鞍边挂着两只死野兔,像是打猎回来。

荆轲笑了笑,挺马上前跟她寒暄“有日子没见了,一个人去打猎啊。”

她指指背后的弓“不,练箭。”

所以……有什么区别?

“哦。”

“嗯。”

一阵寒风卷过,两人忽然无话可说。

吕萌脸被冻得僵硬,吸了下红彤彤的鼻子“再会。”

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大冬天的跑到城外去打猎。

荆轲觉得她又在背着家里搞什么事情,没准对刺秦还不死心。

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喊住她“你……”

她很冷,弯着背,满脸不耐烦,紧了紧裘领斜眼瞪来“干嘛?”

荆轲抿了下嘴,决定不再多管她的事,转而问道“吕氏酒坊你熟吗?”

“不熟。”

她丢下两个字就呵马离开,厌世的表情谁也不睬。

荆轲叹了口气耸耸肩。

算了,想要把郡卒营的酒业生意从合作牢固的吕氏那里揽过来,问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路子?还得另辟蹊径。

而姜雅那边,对他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连收君府和县卒营的两单生意颇感意外。

就这两家本来也够了,但既然先前说好了三家,她很想看看荆轲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从吕氏的碗里抢食。

荆轲自己也想看看。

人的能力得逼出来。

自己可是要面对秦始皇的人。

他微微仰头,满心壮志,却听见身后不远处“扑通”一声闷响。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路上行人本就不多,此时全都被那动静吸引了过去。

“姑娘坠马了!”

“就她一个人吗?”

“姑娘,你没事吧?”

“刚才我就瞧着她不对劲,骑在那马背上越来越趴,脸色也不好,别是病了吧?”

“姑娘醒醒。”

荆轲闻声回头,刚才还驮着吕萌的那匹棕马,背上空空荡荡。

旁边围了一小群人,人群中躺着一抹黑色的身影。

方才见过,是穿黑裘的吕萌。

怎么坠马了?一定是马术不佳。

但怎么趴在地上不起来?别是摔晕了。

荆轲有点担心,毕竟她只有一人,便掉头回去看看。

下马穿过人群,蹲在她身边“吕萌,你这是……怎么了?”

吕萌眉毛揪得紧紧的,眼睛闭得死死的,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不像是昏过去,对旁人的话也有反应。

她微微睁眼,看见是他,轻摇一下头,又侧蜷起身缩成一团。

他皱眉担忧道“打猎受伤了?”

摇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

拼命摇摇头。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前面就是了。”

摇摇——呃不,点点头,吕萌小小地点了下头,眉头揪得更紧了。

“能站起来么?”

摇头。

他叹了口气“那我背你上马吧,还能骑马吗?”

“不能不能,不要碰我!”她烦躁不安,额头居然渗出了冷汗。

旁边一位婆子劝道“小兄弟啊,你与这姑娘是认识的吧?别多说了,快抱起来送人回家吧,这大冷天的,躺在地上多寒呐。”

他点点头,收起马鞭,将吕萌轻轻横抱起来。

荆轲的气息,好温暖。

她忽觉一阵舒适,依偎在他怀里不想离开。

却被他一把挂上了马背……

“你先这么趴着,”荆轲牵着两匹马往前走,“抓紧了别掉下来,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吕萌难受得要死,又被他像挂包袱一样给挂在马鞍上,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几千遍。

然后一阵剧痛袭来,手劲一松,真的昏了过去,身子向下滑落……

第117章 无利不让

荆轲方才可不光是陪着吕老夫人说说笑笑的,他打听到了吕氏酒坊的一些信息。

从吕氏酒坊做出的酒被人们称作吕酒,许多地方都有吕氏酒坊,几乎将七国的主要地区都覆盖到了。

大多是在多国多地之间的交界处,这样运送起来方便。

供应郡卒营的吕氏酒坊在东边五十里外的朝歌,那里是商王朝的旧都。

纣王无道,纵欲无度,造酒池肉林昼夜长饮,拉动了周遭酒业的生产力。

商朝已亡八百年,但朝歌制酒的老本行却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那边是当世条件最完备、酒工最集中的酿酒之乡。

朝歌城在淇水之滨,以前也是卫国的,现在归秦国东郡,离赵国邯郸不算远,地处三地交界。

这里的吕氏酒坊同时向东郡、河内郡和赵国邯郸大量的用酒。

吕酒不做酒肆生意,全是官府和军队大批量采购。

而东郡郡卒营的收入在吕氏酒业中并不占太多,在吕氏所有的生意中就更微乎其微,但却是朝歌吕酒将近三分之一的收入来源。

要按吕老夫人的说法,荆小兄弟若是想要这份生意,那就给了便是。

但她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决定权,连意见也未必会被人听得进去。

老夫人不管吕氏的生意,吕从革每月来汇报营收的时候,就听个热闹,知道家里还有钱就好。

他现在算是代吕延打理,等他们三兄弟出了丧便会退居二线,毕竟年纪大了。

墓园那边也会有人去汇报,当然是些得力的主事而不是吕从革这个伯父。

吕伯父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上,所有业务就像一驾平稳行驶的马车缓缓向前,没什么好操心的。

他在操心无刃剑。

距无刃剑出现在濮阳城一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吕氏布在各处商行和作坊的眼线也没发现有那么一个带着布包长棍的人。

他知道秦国的“那位”也在找剑,还派了人整日跟踪荆轲,他便只能收敛。

敢挑战“那位”,吕不韦就是下场。

……

……

自荆轲送回吕萌那日已经过了近十天。

吕老夫人好心,在吕从革上门时,帮荆轲说了说郡卒营的生意。

“……左右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点个头,延儿那边再传个信,这不就成了?吕氏也不差这一口的,依我说,就让给他得了,明天孩子成亲,就当送个贺礼。”

吕从革揣手闭目,在炭盆边上一动不动,养神养了好半天,等老夫人话音落下许久,才缓缓开口“与他非亲非故,我吕氏为何要凭白让利?”

老夫人叹了口气“敢情我说了那半天,口沫都白费了?”

吕从革依然揣手闭目,肩膀稍稍垮下一点,他也叹了口气。

人情世故最是下流。

如果动动嘴皮子、拉拉关系就能解决问题、得到利益,那还要立什么规矩?

人情世故也最是管用。

动动嘴皮子、拉拉关系就能解决问题、得到利益了。

世间多少大事,成败皆因人情。

吕从革通过吕不韦看到太多,秦国对六国大量使用细作,通过金钱收买人心、分化君臣关系,导致兵败祸国的不计其数。

而吕不韦自己的成功,最初就是在异人、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之间周转人情。

人情好用,人情讨厌,而吕从革听了“荆轲”两个字就眉头一紧。

他起家太快了,惹人眼红,没几个月居然就敢打吕氏的主意。

正是因为无刃剑,让吕从革记住了那个名字。

又因为乙三酒坊那件事,让他也抵触那个名字。

此时默不作声,对吕老夫人的话无动于衷。

老夫人瞥他一眼,还想继续帮年轻人争取一下“荆轲那孩子不错,头脑灵光又上进,正是需要前人提携的时候。

“等他做好了,你把他收做吕氏的主事,日后定是得力的助手,带来的收益可未必就比区区一个郡卒营要少,何乐而不为?”

吕从革就是不为,固执的老头心意已决。

没有利益的事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人不理。

他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线,闭得太久,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目,稍作适应才完全睁开。

朝老夫人微微欠身道“从革还有事,改日再来探望夫人。”

“你啊,”吕老夫人摇了摇头,“就是见不得年轻人发迹,倒像是谁能来抢你的似的。”

说对了。

吕从革面无表情,朝旁抬起一只手,老仆林普当即过来扶起。

人老了,冬天腿脚不利索,需要这么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老伙计。

林普帮他理好下摆,跟在他身后三尺先后出了门。

主仆二人鱼贯上车,林普把窗帘封封严,为主人盖上一条护膝毯,边道“主君,请容老奴多一句嘴。”

吕从革闭目转着玉扳指“说。”

“方才老夫人提起之事,关于那个叫荆轲的,老奴觉得,此事是个机会。”

“说说。”

“主君不是一直觉得那荆轲对无刃剑的传言多有掩藏么,总想找机会探寻,却因秦国那位的耳目盯梢而施展不开。

“老奴倒觉得,可以以东郡郡卒营的生意来换无刃剑更多的消息,这便是可图的利益。

“郡卒营只是一桩生意,但那无刃剑的消息,别说千金难求,这一个半月来毫无收获,耽误的不还是主君的时间?金钱易得,而时间过去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普连连叹息,主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主人的遗憾,也是他追悔莫及的可惜。

“林普,”吕从革长长舒出一口气,“跟了我多长时间了?”

“到如今……”他仰头想了想,“二十又六年了。”

“二十六年,呵呵,足以生成一条蛔虫了,老蛔虫。”

林普腼腆地笑笑,知道自己猜中了主人心意,这句话多半是夸赞,他大概也是要这么做的。

“那老奴着人去安排?”

吕从革“嗯”了一声“做得隐蔽些,别让那位的耳目发现他与我们有关。”

“主君放心。”

“明日他成亲,昏时应该有宴,人多易混淆,会是个不错的时机。”

“老奴明白。”

……

第118章 底线就要没了

仲冬望日。

青禾轩歇业一天,大家都到城东段宅去参加两位东家的婚礼了。

婚礼也叫“昏礼”,在黄昏时举行,从午前就已经开始接待宾客。

家里一早来人挂上了玄色礼布,把整座宅子装扮得庄严肃穆。

玄色就是一种隐隐发红的黑,荆轲的男子礼服也叫玄端,和灵儿的女装配成一套,全在孙夫人布庄定做。

父母一身黑,新人一身黑,家仆一身黑,连宾客都是一身黑。

苏嘉带着青禾轩的伙计们在后厨备宴,尹江、阿让就陪着段然和荆轲在前面招呼客人。

来赴宴的宾客都带了贺礼,大大小小不成敬意。

男子在大堂,女子在偏厅,两处平日里看着很大,但要接待这么多人还是压力不小。

天气虽然很冷,好在暖阳高升。

院中设了些小席,摆着炭火,大伙儿也乐得在外面晒晒太阳。

段宅里人声鼎沸,相当热闹,宾客除了段然的几个酒肉之交,其他大多是荆轲和灵儿的朋友。

有像孙夫人这样相熟的商肆东家,也有霍老和赵夫子之类的士子乡绅。

有基层官吏,亭长郑义、县吏余粮,而较熟的王世今日当值,带着游徼在门口道了个喜就继续巡逻去了。

还有卫公子子南雍和他长姐子南风,后者嫁给了东郡郡守家的儿子,作为秦卫联姻。

子南风是段灵儿在孙家宴会上认识的伙伴,两人年龄相近,能说到一起,就一并请了来,而他夫君跟段家不熟,也就跟着沾沾喜气。

本来还该请吕家人的,至少得有吕萌和吕仅,谢邀不赴的理由听得耳朵生茧他们在守丧。

盖聂早已随徐夫人回了赵国,陆林和杨允还在,今天也来赴宴。

他们没佩剑,杨允收敛起剑客闲散的性子,跟人作揖寒暄倒还彬彬有礼。

没带礼来,带了两坛酒,段然不介意,乐呵呵地迎他们进门。

有些人他不认识,或是见过几面喊不上名字,但只要是拿着帖子来的都给进。

请帖全由他亲笔所写,认得字迹和行文,不会有错。

到了午后,前场的宴会已经从众人的相互认识、闲谈进入了放松的娱乐时间。

院里开始投壶,不分男女,同场竞技,孩子们也能露两手。

而中年和老年男子则更倾向于六博棋这种考验知识、策略和运气的棋盘游戏,这也是当时除了赌博以外最受追捧的桌上消遣。

宅子外院欢声笑语,而内院有人在哭……

……

……

“……你这小没良心的,把你养这么大,呜呜呜……说嫁就嫁了,为娘还没好好看看你……”

段夫人捏着帕子轻点两下眼角,生离死别一般握着女儿的手。

段灵儿粉妆红唇,秋波黛眉纤长唯美,头簪金钗,长发及腰,身着一席玄色礼服,腰间佩戴黄白相间的组玉,瞬间变得成熟端庄。

有点嫌弃地瞥了她娘一眼“之前还吕家魏家张罗得热乎,阿娘现在倒可惜起来了……”

段夫人登时愣住,噙着泪说不出话来,拍她一下手“真是白眼狼啊……呜呜呜……”

“好啦,”灵儿安慰她,“这以后不还是住在家里吗?什么都没变啊。”

“一想到……一想到你要被阿轲那小子给……阿娘就呜呜呜……太便宜他了……他几辈子讨来的好运,怎么就进了我们家的门……”

段灵儿知道母亲就是嘴硬心软,其实早就接受了荆轲这个女婿,可心里的缺失总要从嘴皮子上找点回来。

“阿娘是不知道,阿轲在濮阳出了点儿名堂,混了张脸熟,多少女孩子对他馋勾勾的。

“孙夫人的小女儿,赵夫子的孙女,连贺学令家那个十二岁的小胖丫头也让她弟弟在学堂问禾苗有关他的事,还有……”

段灵儿抿嘴不说了,吕家两个未出阁的姑娘看他的眼神也有点多余的意思。

她敏感得很,还真不是乱猜,成婚不是尘埃落定,恰恰是两个人生活的。

这一路诱惑很多,就荆轲的表现来看,灵儿也觉得多虑了,城中有多少姑娘羡慕自己哩。

“……总之阿娘想开点,想成是女儿占他的便宜就好了啊。”

“你这小妮儿,”段夫人微微蹙眉,“是不是早盼着入他的房?我瞧见几次他晚上从你院出来,难道你们已经……啊,他有没有用强啊?”

灵儿忍住笑“没有啦,阿轲老实得很,不让碰哪儿就不碰,女儿跟他再亲,那也是……也是有底线的,况且要入也是他入我的房,他那屋连衣服都不够我放的。”

段夫人又啜两声“唉……今晚这底线……就要没了……”

不知该说什么来劝她,她自己的底线还是在婚前被突破的呢。

灵儿和阿云笑而不语地对视一眼。

段禾苗在前面投壶玩得尽兴,被荆轲差使过来打探情报,刚进屋就一惊一乍的。

“哇——阿姐!”他扑通一声坐到旁边,“你今天好美!”

灵儿微噘丹唇“我昨天不美吗?”

“美美美,阿姐天天都美,诶?阿娘怎么哭啦?一定是饿了,看,”他从衣襟里掏出两颗卤蛋,“从前面拿来的,阿娘吃。”

段夫人破涕为笑,想到什么,又嗔了儿子一眼“你在前面玩得好好的,跑这来干嘛?是不是你那好姊丈派你来当细作的?”

他忽然定住,猛眨了两下眼“不、不是啊,不是的……”

段禾苗不会骗人,谎话被揭穿的慌张全都写在脸上。

段夫人蹙眉看向外间,锐利的视线透过纱屏,果然在门外走廊的地板上看到一抹躲躲藏藏的影子。

便故意高声道“灵儿啊,你要是真后悔了,这亲不成也罢,阿娘这就去前面给宾客们赔礼,请他们都回去。”

“阿娘……”段灵儿心拎起来,“你在说什么?”

“别啊!”

藏在门外偷听的荆轲一个急步冲了进来,懵头懵脑“这怎么……母亲你说笑呢……肯定是的……”

段夫人见他这样儿,忍俊不禁“看你急的,就是说笑啊。”

灵儿轻拍母亲一下“阿娘,真是的……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

“亲迎之日,昏前新人不见面,哪个让他忍不住跑来的?不罚他一下嘛?”

荆轲犹犹豫豫踱了两步,隔着纱屏朝里张望“母亲,一会儿就要驾车了……”

“嗯,去吧。”

“那个……我听说灵儿今天……可漂亮了,能让我先看一眼呗?看了之后,我驾车就有劲儿了……”

这么猴急,灵儿就不想让他看,赧笑着别过脸去。

段夫人扬了下帕子“去去去,死小子,婚上还不够你看的?小禾也出去,你也半大的小伙子了,别总往你姐闺房里跑,把你姊丈带走。”

“哦……”

禾苗把卤蛋揣回怀里,尽职尽责地到门边去推走荆轲,两人难兄难弟一般被母亲赶了出来。

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外面暖阳正晴,却飘起了雪花。

宾客纷纷转到屋内,仆人们正在忙活着收拾院里的坐席,有几张生脸,是孙夫人带来帮忙的。

荆轲余光一瞥,瞥到家仆打扮的“两条尾巴”,正装模作样地抬案桌。

太过分!居然跟到家里来!

第119章 还让不让人成亲了?

荆轲立时转向,朝那两人径直过去。

很明显地瞧见他俩往这儿瞄了一眼,故作镇定继续抬案。

“辛苦了。”荆轲露出一个爽朗的笑脸,伸手托住案底,“方案太重,我来帮把手。”

两人脸上堆笑,边抬边说“多谢家东,家东今日是新人,不兴劳力的,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

“二位面生,”荆轲并不离开,“可是孙夫人府上的?”

听他这一问,两条尾巴有点惴惴,他们曾经感到荆轲可能发现被跟踪了,但毕竟隔得远,未必能准确认出。

此时莫名其妙地上前来帮忙也不知是何用意,毕竟旁边还有其他搬东西的人,怎么就绕远选中他们了呢?

一人欠身道“家中叔父是孙宅的老仆,今日喊我们来帮忙。”

“叔父?”荆轲稍一皱眉,又问,“他来了么?我想当面感谢。”

“呃……他——”

“哎呀,家东,大喜的日子,怎么亲自做这些呐?让他们做就好了。”

一位精干的老丈快步过来,朝荆轲端了下手,又给那两人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快点搬。

荆轲认识这人,的确是孙宅的老仆,他便求证道“您是他们的叔父?”

他稍稍一愣,想了片刻,点点头“呃,是,他们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么?我这就去骂。”

“不,”荆轲目光追到那二人,慢声开口,“他们挺好的。”

……

……

两条尾巴干完活,见荆轲和一众宾客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要去驾车,那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低语。

“他该不会是认出我们来了吧?”

“不管有没有起疑,我们都不能再跟了,得换人。”

“好,今晚就去传信。”

方才的老丈找到他们,赔笑道“二位,鄙人方才说的可好?没被人看出破绽吧?”

一人从袖中拎出一袋钱,老丈当即捧手接住。

“收了钱,嘴要严,我们知道你家在哪。”

老丈连连点头“肯定严肯定严,绝不吐露半句,也绝不多问半句。”

“很好。”

……

……

时至黄昏,太阳西沉。

云是粉色的,温暖的夕阳穿透云层斜斜地洒满整条街道。

濮阳城沐浴在橙色光芒的笼罩下,而雪势却渐渐变大,白白点点在一片橙黄、粉红中飞舞、旋转。

奇怪的天,煞是好看。

路人有赶路的,有站在段家外面围观的,这里在办婚。

“酉初,昏至,新君驾车。”

赞礼高声宣道,两辆马车陆续在门前停下。

结个婚还要两辆马车,一辆坐新君,一辆坐新妇。

荆轲便提前去车行租来一驾,自家的在后面,给灵儿坐,应了她的少女心,挂上一圈小铃铛。

叮铃哐啷随车摇摆,声音清脆,与这夕阳下的初雪很配。

男方要去女方家接亲,段夫人要求婚礼一步都不能少,那这住在一起的该怎么办?

就在家门口的路上绕两圈呗。

荆轲坐进头车,自家的车由何伯驾着跟在后面。

两辆车徐徐向前驶着,荆轲还想着刚才两条尾巴的事

所以那二人只是普通家仆,难道自己认错了?应该不会啊。

正自纳闷,前面窗外忽然传进车夫的低语“荆东家可是想要郡卒营的酒业生意?”

荆轲皱了下眉,大喜的日子,还让不让人成个安稳的亲了?

这车夫是从车行来的,眼下看来别有意图。

他慢慢坐了过去,背靠前窗侧过头“你是何人?”

“想不想要?”

“你怎知郡卒营的事?”

“郡卒营喝的是吕酒,凭你?拿不下来,现在有个机会,尽快决定,在车第二次回到府上之前给我个准话。”

哪有平白无故送上门来的好处?

他当即回问“你们到底是谁?想要什么?”

窗外沉默了小片刻“无刃剑的消息,任何消息。”

荆轲眉心舒展,点头冷笑“可真行,混进宴场不够,还要在婚车上动手脚,这盘子下得可够大的啊。”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十字路口,这条街便算走完了,开始缓缓掉头,朝家的方向驶去。

车夫又道“宴场耳目的主人……另有其人。”

“你知道是谁?”

“你惹不起的人。”

荆轲脑中飞转,既然两者不是一伙人,尾巴混进家里盯梢,此人却选在外面的婚车来接触。

那就说明……

这个车夫背后的人,不希望被尾巴背后的人发现他们也在打自己的主意。

“怕是那个人,你们也惹不起吧?”

窗外没了动静,只有车轮咕噜轧过地面的声音。

“你的时间不多了,无刃剑的一个消息,只要有用,就能换整个东郡郡卒营的买卖,吴家给你的期限是年底吧?”

他咧嘴笑笑“还真是消息灵通,郡卒营的买卖我拿不下来,那你又凭什么夸这个海口,除非……你是吕家的。”

话音刚落,车轮“吱呀”一声停住,马车已经驶回了家门口。

这次要接上灵儿再来一圈。

荆轲下车时看了那车夫一眼,就是一面容淳朴的大爷。

他笑着端了端手,又去把车掉头,仿佛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些对话,就连荆轲也怀疑那些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

之后,进门迎亲又是各种礼节,在大堂拜段然,在家庙拜先祖。

左拜右拜到处拜,终于迎来了段灵儿。

只穿玄衣太冷,她就披了那件新做的白狐裘,在雪中格外耀目,一抹阳光洒下……

这姑娘都发光了,是谪落凡尘的小仙女啊。

眉眼弯弯,笑成一道暖光,那是飞蛾扑火也要向往的地方。

若说平日里,她的眼睛每眨一下,看到的人心思就颤动一下。

那今天她每眨一眼,荆轲的心就像被绝世的惊雷暴击一次,心脏都抽筋了。

还有那微启的红唇……简直是致命的红唇杀!

要死了……

他小心砰砰直跳,猛眨一下眼睛又睁开,直勾勾盯着她。

刚才马车上的那些统统抛到脑后,满脸止不住的憨笑,愣是半天没有反应。

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宇宙八荒……

直到灵儿走来,瞧见他的傻样,笑嗔道“至于嘛,没见过啊。”

“没、没有……”

他缓缓转身领着她出门,目光黏在灵儿身上了,一路侧头盯着。

这样的灵儿每看一眼就少一眼,他都舍不得眨眼,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个痴汉。

痴汉把小仙女送上车,然后为她驾车。

说是驾车,也只是象征性地拿起车绳摆了个样子,赶了几步远,然后又换给何伯来驾,自己则回到那辆头车。

也从梦境回到现实。

“想得怎么样了?”车夫边赶车边问,“这可是最后一趟。”

在这种飘飘欲仙的时候,如果对方是灵儿,那她说什么荆轲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此时对方是一个带着目的的老头,这让他一秒冷静下来。

“无刃剑的消息,我早就公之于众了,之前挂了个牌子的,要不一会儿我回家找来给你看看?”

“我知道你有隐瞒,只要照实说出,郡卒营的契书很快就会送到府上,到时你想要的就都有了。”

“既知我有隐瞒,那我就随便说一个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的,你们也信吗?”

“我说过,要有用的,如果经我们核查,发现你在说谎,那送到府上的,很可能是一具枷锁。”

荆轲虽然隐隐动心,但也拎的清轻重。

他绝不会拿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去换取利益,而且徐夫人也说过要守护好它。

实在不行,大不了就不要酒业。

两驾马车离段宅越来越近,能感觉到车夫在减速,他在等荆轲的回答。

“没有,我没有什么消息,能说的之前都说烂了,信不信由你。”

“……是么,真是可惜啊。”

荆轲没什么好可惜的,底线不能丢。

他下车后也没再看那人一眼,接了段灵儿就迈进家门。

……

……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一对新人进屋合卺共饮。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字吃吃喝喝。

在礼赞的指引下,同吃一块肉,同吃一碗酱,同吃一碗粟米,每吃一次就要漱口,最后再用两半系红绳的葫芦喝个酒。

一套流程走完已经天黑,宾客之间传递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纷纷离开了屋。

雪渐渐地大了,漫天飞扬在濮阳城上。

宾客们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地离开段家,在浅浅的积雪中压出一道道车辙。

荆轲陪着段然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又被父亲嘱咐了两句。

“该说的之前都说了,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再冗言,总之……咳,今晚让禾苗去你屋睡,他以后也不好再跟灵儿住一个院儿。”

“儿子明白。”

他躬身送走父亲,冒雪回到了灵儿的院子,自己以后就要住进来了啊。

段禾苗正被阿云牵着离开,他有点委屈“我以后都不能跟阿姐住一院了吗?”

荆轲笑了笑,挑挑他脸蛋“你是大男孩了,得有自己的院子,今晚先在我屋将就,阿青已经暖了屋,明天我再帮你搬东西。”

“哦……”

看着他俩踏雪离开,荆轲盯着灵儿窗里的暖光有点出神。

像是着了魔,像是丢了魂,被死死吸引,一步一步走近,上了木阶,深吸一口气……

“阿轲,磨磨蹭蹭的,外面不冷吗?快进来……”

“来、来了。”

屋门被合上,不多时,里面熄了灯……

初雪的夜,风很小,雪花浪漫地悄然落下,飘飘转转,悠悠怡然,静静地铺满这间院子……

第120章 以后日子还长

新婚翌日。

日上三竿。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晨渐渐停了。

濮阳城白雪皑皑,水晶匝地,天地一片纯澈,美如梦幻之境。

各家都在门前扫雪,阿青阿代已经在绵软的雪地中开出一条清爽的小径。

段禾苗背着小书袋,在新屋的院中堆了个半人高的雪堆。

抠出两个洞,塞了两块石头作眼睛,往脑门上插了两根枯树枝。

多好看的小雪牛啊。

他摸摸小雪牛的脑袋,拍拍通红的小手,一蹦一跳出了门。

走时还不忘绕到姐姐的院子去看一眼。

里面静悄悄的,院子里也没有脚印,他俩大概还没出来。

虽说平日里姐姐常睡懒觉,但阿轲不该还没起啊。

真奇怪。

段禾苗耸耸肩,一个转身迎头遇上了父母,二老看起来有点焦虑,也正朝院子里张望。

“呃,父亲,阿娘。”

段然“嗯嗯”两声,朝他摆摆手,转念一想,随即又喊住他“学堂仲冬休课,你背着书袋是要去哪?”

段禾苗笑着朝外指了一下“去吕家,小仅喊我去的。”

“去那样的人家要格外主意规矩、礼数,出了门,你代表的就是段家,为父教的,都还记得?”

段禾苗恭恭敬敬朝父亲作了个特别标准的揖“儿子记住了。”

段然偶尔严厉,禾苗也故作正经,规规矩矩地离开几步后,就又开始蹦蹦跳跳,把新雪踩出一串小脚印。

“这孩子。”

段然笑了笑,回过头来却发现夫人已经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前,准备听门的样子。

他揪眉叹了口气,跟过去小声道“不是说好了看一眼就走吗?怎么还进来了?你还有着身子,不好总在雪地里。”

段夫人皱眉搓着手“今天该告庙的,你看看这都快中午了,怎么还不起来?不会是……昨晚出什么事了吧?臭小子力气大,灵儿若是……”

“能有什么事?”段然叹了口气,拉过她手腕,“新婚之夜的,阿轲爱惜灵儿,自有分寸,这种事情……我们就别操心了吧……”

段夫人扭腕挣开他手,冲屋喊了起来“灵儿,阿轲啊,时候不早了,该告庙了。”

屋里。

被窝里……

“时候不早了,”荆轲轻轻唤醒怀中人,“阿娘喊咱们去告庙……”

段灵儿箍紧他,埋首摇摇头,香甜香甜的“告什么……不告……”

荆轲一早就醒了,灵儿枕在他怀中,他不敢动,愣是盯着她的睡容看了快两个时辰,总也看不够。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早朝就不早朝。

美人如斯,香榻黏人,原来还真不能怪君王……

而沉迷美色就要付出代价,整条手臂都麻了,酥麻酥麻的。

“乖,告了庙,这婚才算彻底完成了,要不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去回了母亲,大冷天的也不好让她在外面催不是?”

灵儿懒哼一声,闭着眼睛往他脖间钻,喃喃“不许走……陪着我……”

“灵儿啊!”段夫人的声音已到门口,“你再不吱声,阿娘可进来了。”

起床气一上头,段灵儿猛地单手掀开被子“阿娘恼人!灵儿昨天好晚才睡,就不兴我贪个觉养养神?不就是告庙嘛,迟一点不打紧,祖宗们都是过来人,会理解的。”

她说完一通又蒙上被子,恋恋不舍地黏回荆轲怀里。

段夫人立即看向廊外的丈夫,眼神埋汰地指指他你看看你女儿,好晚才睡?怕是折腾得不轻,快给我说两句话!

段然读懂了意思,假咳一串,最终憋出一句“那个……年轻人,悠着点,以后日子还长……”

说的什么鬼话?

段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但既然女儿出了声,那就是没事,便也放心了,留下一句“别让祖宗们等急了”,就带着丈夫出了院子。

屋里二人又得半刻温存。

……

……

告庙或者不告庙,祖宗们永远都在那里。

一对新人不紧不慢地在中午之前完成了告知祖宗的任务。

之后的生活就和以往一样,只是荆轲住进了灵儿房中,还多了些睡前的娱乐活动。

他帮段禾苗搬了屋,从自己房里的地板下面取出了无刃剑。

孩子嘴不牢,没准会被人套去话,所以这剑的事也就一直没让他知道。

至于藏剑的新地点,他请人做了个中空的大案桌,用的百年老榆树,案面足有一掌厚,没四个人抬不动。

中间开出一拳宽的筒洞,正好把剑藏在案面中,就放在屋里天天看着。

家人都不知道,也没人会来偷,谁会对一张笨重的大案感兴趣?

还被灵儿抱怨了一句“碍事”。

日子如常,荆轲察觉到一直跟着自己的两条尾巴不见了,不知是放弃还是换了人,总觉得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

……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隆冬时节,今年就快要过完。

跟姜雅约定的期限也快要到了,然而郡卒营的事情还是没个说法。

结束了一次酣畅淋漓的睡前娱乐,段灵儿舒爽地依偎在丈夫身边,问起这事……

“……灵儿,偷偷告诉你,我开始学打鼓了。”

她微微蹙眉“打什么鼓?你买鼓了么?”

他叹了口气“退堂鼓……”

灵儿“……”

荆轲“……嗯。”

“怎么了?郡卒营谈不妥么?”

荆轲就跟她说了亲迎当日马车上的事。

她抚着他胸膛,额头抵上他下颌“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以为我会有办法,能一个人闷头解决,还找到了郡署的内务吏,可他们是老秦人,跟吕氏相熟,不愿换别家的酒。

“现在没有时间了,吴夫人那边也去过,她不愿让步,当初说好了三家,一家都不能少。”

灵儿想了想,眸子一动“我记得你说过,吕氏酒坊在朝歌,往返运输的费用分摊到每一坛头上都要多一钱,每一趟都要比同城的多出几千钱,若是用这个道理去说服,郡署的内务吏不会不动心吧?”

“几千钱在他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与吕氏的关系才更重要,况且……我拒绝了那个车夫给的机会,他们若是有心阻挠,只要动动嘴皮子,郡署的人就不会再理我。”

灵儿垂下目光“这样啊……”

“至于之前达成的卫君府和县卒营,分成我们照拿,但没有郡卒营,酒坊的名字是不能改的……如果我说……我尽力了,你会不会失望?”

她摇摇头“才不,阿轲为了我的一个念头努力了这么多,灵儿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是嫁了个多好的男人啊,能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要得再多那就是贪了,灵儿只贪睡、贪你,别的……不求。”

“……”荆轲心里暖暖的,嘴角勾起“可是我贪,我求。”

“贪求什么?”

“贪恋你,渴求你啊……”

不及灵儿反应,又覆上她的唇……

第121章 吕家的秦国来信

临近年关,段禾苗总往吕家跑,和其他小同学一起。

他们家的小池塘结了厚厚的冰,踩几个孩子没问题。

吕萌就顺便让他给荆轲带个话,为了感谢他上回的路遇相助,在家中开了小席,请他夫妻二人一起来聚聚,聊表谢意。

这个感谢迟了一个多月,荆轲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回事,收到消息时觉得有些突兀。

那姑娘性情不稳,想到什么是什么,但好歹也是记在心里的。

两人欣然赴邀,在一个暖阳残雪的上午来吕家做客。

段灵儿现在已经不是明媚可人的少女装扮了,而是明媚端庄、温婉淑良的夫人模样。

沉稳中依然透着年轻女孩儿的娇俏,跟在荆轲身边,小鸟依人。

来吕家当然要先见吕老夫人,不巧遇上他们的家庭会议,二人在偏厅稍等了一会儿才被领入。

堂屋里,老夫人上座,吕从革,长媳李氏,还有吕不韦的另两个妾室也在。

大家神情略显严肃,各怀心事,只有吕老夫人笑脸相迎。

他们行礼后入座,寒暄了几句近况,慰问了一下日常。

其他人都不熟,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打量这对璧人。

早就听老夫人念叨过他们,却从没好好见过,此时也没什么话,吕从革更是闭目坐成了一座雕像。

荆轲隐隐猜到应该就是这位吕家伯父找人来跟自己换消息的。

吕家丧期,生意由吕从革代管,只有他能轻轻松松让出郡卒营的生意,不然也没有旁人。

难不成还能是在倚庐守丧的吕延?

吕延远居城郊墓园,还能随时掌握城内动向,那本事还不小哩。

为了避开混进段宅的耳目,特地以车夫的身份接近自己,背后一定是个谨慎又细腻的人。

而从吕延当初来段家提亲那一幕来看,他过于自信,锋芒毕露,不是如履薄冰的性子。

所以啊,就只能是面前这个看起来跟老狐狸一样的吕从革了。

那么……能让他都那样慎重行事的,也就是那两条尾巴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聊不多时,两个披着小兔裘的少女先后进门,是吕若和吕萌。

她们与荆段二人颔首见过,便朝吕老夫人拜下。

吕若有点急切地看向生母韩氏“可是五姐姐来信了?”

“若儿,”韩氏瞪她一眼,“家里有客,此事稍后再提。”

吕老夫人蔼声笑笑“无妨,六丫头也是挂念胞姐,荆轲和灵儿于我不是外人,是可以谈谈心的。

“你们四姐和五姐差人来了信,说在秦国一切安好,芷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啊,她夫桓龄年后便要出征,去攻打赵国了。”

吕若点点头,她记挂姐姐有孕,知道平安就好。

而吕萌却有点坐不住“时隔一年又要攻赵?”

“打仗有什么可奇怪的?今年还剩几天就要过完了,诸国直到现在都没发生一起战事,这才怪哩。”

吕萌轻翻一眼“您倒像是盼着有战似的,那样就好啦,咱们家就又有的赚了。”

“你这孩子,”雕塑吕从革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责备“口无遮拦。”

“难道不是吗?利用血肉和饥饿来发战争财啊。”

吕从革对这个犟侄女向来火大,都不知是谁欠了她的。

现在又来质疑家里的生意,枉费吕不韦生前那样惯着,吕伯父动了怒

“不做那些,你能住上这宅子?穿这身锦裘?不做那些,你先父能寻求机会位极人臣、让三千人作以留名后世?你吃穿无忧,一生富贵,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吕萌就是不高兴,嘟囔“伯父明明有能力为父亲报仇的……却不知在缩头缩脑地装什么乌龟……”

吕从革听不清她说什么,也想不跟她计较“没见有客人吗?安分一点不行吗?”

她冷哼一声,支臂撑头,却正好朝着荆轲的方向,狠狠瞪他一眼,又转头换到另一边。

这眼瞪得他很无辜干嘛呀,今天不是来听你道谢的吗?怎么还被瞪了?

他们小夫妻在旁围观得很尴尬,别人家里有纠纷,自己还不巧被请上了门,这会儿也不好离开,屋里气氛降到冰点,荆轲便转了个话题。

“吕公觉得,秦若攻赵,会攻哪里?”

吕从革虽在气头,却也听进了他的问题。

吕芷在信里没说,她应该不知道,就算丈夫告诉她,也不会把这种机密写进家书在路上传送。

攻击哪里,很有必要猜测一下,这关系到吕氏在赵国的生意。

吕不韦在位时,很容易就能获知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城邑。

那些几乎都是他参与决定的,当然也可以给吕氏的生意做导向。

而如今朝中无人,姻亲们又对吕家很谨慎,自是不会透露半分。

李氏的哥哥虽是李斯,但同父异母,兄妹俩年龄相差很大,关系疏远。

李斯又视自己的前程高于一切,他现在是秦国廷尉,法大于天,也绝不会因为裙带关系而随意消息。

秦国要打哪里,就只能靠观察各地的动向……和猜。

“平阳吧。”吕从革想了想。

他可不是随口一说,秦军在朝歌城郊屯兵了,最近的赵国大城就是平阳,这是吕氏酒坊传来的信息。

荆轲点点头,他记得,吕不韦死后的那一年,秦赵战于平阳,赵国大败,被斩首十万。

“那赵国会以何人为将呢?”

“听说廉颇之后,赵国无人可用,不过有个叫扈辄的,守着魏国割让的邺郡三城,被郭开重用,但实力不行,连丢数城。”

郭开是个佞臣,之前收了秦国的钱向赵王进谗弃用廉颇。

几年之后也是因为他,还是收了秦国的钱,诬陷一位名将谋反,最后使得王翦大败赵军灭了赵国。

这个扈辄被他重用,先不说能力和品行怎么样,但一定是个炮灰。

荆轲又问“吕公觉得,秦赵若是在平阳开战,谁输谁赢呢?”

吕从革不屑地笑笑“自然是秦胜,桓龄是跟随王翦连拔赵国九城的猛将,扈辄不足为虑,赵国途穷,秦王英武,赵不久矣。”

荆轲赞同“秦国实力毋庸置疑,但攻赵的这条路,怕是没那么好走。”

吕从革本没打算跟他多说,听他步步追问,却不像是问,反倒是在有意引出一个话题,这便有些兴趣。

毕竟吕不韦走后,家里一屋子妇孺,很久都没人能跟他聊聊大局。

至于商场上的一些事,吕从革也只是对后起之秀有些看不过眼,并没达到一种要处处排斥的地步,他没那么狭隘。

“你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荆轲微微欠身“吕公可曾听过李牧?”

第122章 一块很痛的1柿饼

李牧。

赵国最后的希望。

作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他不仅有着数一数二的军事才能,也很关心士兵,每天都要命人宰牛犒劳大伙。

所以赵国北防军队士气高昂,他本人在北境的声望也极高。

自赵孝成王起,李牧就常驻北境雁门郡,在长城抵御匈奴。

游牧部落,往来成风。

匈奴擅长游击,有战时聚集成军,无战时又散落为牧民。

如果仓促出击,他们就会避开锋芒,改去别处抢掠。

李牧就根据这个特点,采取了只守不攻、坚守不出的策略,来最大限度地保存战力和物资。

同时完善长城防线上的烽火台,增加侦察兵,完善边防预警的一系列配置。

只要烽火台的烽烟一起,士兵们就立刻退居堡垒固守,从不出战。

而这种以逸待劳的优选打法,很容易被人看作是怂。

消息传到赵孝成王那儿,很快,两个字换将。

而新换来的这个将,没有经验,匈奴一来他就出战,屡战屡败损失惨重,百姓的农田、资产也遭到掠夺。

赵王没办法,又派人去请李牧出山。

李牧傲娇了一把,抱病不见。

赵王就生拉硬拽把他拽出来了,但李牧要求必须按照自己的打法,王上你不能干涉,赵王只好答应。

再次回到雁门郡,一如既往地坚守不出,匈奴人就更坚信他是个怂将。

为了稳定、提振士气,他依然每日犒赏边防士兵,大家就都盼着能有个报答他的机会。

你看,将军天天请我们吃肉,我们不能白吃啊对不对?

李牧对外怂着,对内拎着。

挑选了上千辆战车、上万匹精壮战马、五万善战勇士、十万优秀射手,将他们严格整军编队,还进行了多兵种配合作战的军事演习。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对匈奴来了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攻击。

诱敌深入、佯装败北、沿途埋伏,最后用战车应战、步兵阻击、弓弩兵远程射杀的方法牢牢控制住了匈奴骑兵的活动范围。

然而,令人目眩神摇的大战才刚开始。

训练有素的军士摩拳擦掌,精锐部队从两翼包抄,轻松砍开匈奴军阵。

转瞬,这次会战就变成了一场针对匈奴兵的追歼战。

十万骑兵全军覆没,只有匈奴单于带着少量亲随逃窜而出。

之后,李牧又顺带收拾掉一些匈奴属国,迫使单于逃向草原深处。

此后,匈奴十年不敢侵犯赵境。

就是因为李牧确保了赵国北境的安全,赵国才能无后顾之忧地与秦国硬杠。

但无奈赵国越来越趴,君王也一个不如一个。

秦国马上都要打到邯郸的家门口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要把李牧南调。

致使很多人都差点遗忘了这个远在赵国北方的边防大将。

包括吕从革。

他听了李牧的名字,稍作回想,才缓缓开口“李牧,有所耳闻,在赵国北方固守多年,后来大杀匈奴,似在军中颇有威望。”

荆轲点点头“李牧是经验老到的智将,擅长守战,以守代攻,消磨敌人锐气,最终以逸待劳。秦攻赵,赵国一定会派李牧南下抗击,而且这个人,给秦国带来的阻力,不下廉颇。”

吕从革捋胡眯了眯眼“所以你方才说的秦国攻赵之路难走,他就是原因么?”

“是。”

两人一来一回说着,分析着当世格局、各国名臣名将和近几年的一些战役。

吕从革越聊越有精神,坐姿也慢慢挺直,单手撑案,侃侃而谈,从一尊老得动不了的雕像恢复了往昔精明商人的神采。

而荆轲对各国局势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甚至还有些涉及别国朝堂秘事的内幕,虽不知真假,但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吕老夫人在旁饶有兴趣看着他想不到他对这些方面关注颇多,还满有见解的样子,说得也头头是道。这小伙子确实不错,若是能多加栽培,选他入赘倒也未尝不可,唉,可惜,已经成婚了……

她目光扫到自家待嫁的丫头。

吕萌满脸严肃,托腮盯着伯父和荆轲,左右转头,不时点点头,后来居然还能插上两句话,尽是些兵事上的东西。

“……蒙恬姊丈从前说过,我们秦国的北地和上郡也要面对匈奴的,还改良了赵弩做出秦弩。

“秦弩的望山上有刻度,弩兵可以根据刻度估算出弩要抬多高才能以下沉的弧线击中敌人,这样射出的弩矢才更有准头。”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清嫩的声音与说出来内容的反差其实挺大的。

荆轲想了想“下沉的弧线……你说的应该是抛物线。”

“抛物线?”

“你看啊……”

他拿起面前的柿饼,随意朝一个方向轻轻扔了过去……

啪叽一声砸落,砸在大堂正中央的地上,摔了个稀扁。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住表情,屏住呼吸,齐刷刷地看向老夫人,各自心里一阵嘀咕。

这个荆轲,礼数呢?

好好的怎么在别人家里乱丢东西啊?

真是的,还当着老夫人的面。

而这个荆轲还笑着指指那边“柿饼刚刚是不是以一道弧的形状飞过去的?那就是抛物的线啊。”

吕萌……

众人……

柿饼好痛……

“怎么了?”荆轲见大家表情不对,愣了一下,忽然醒悟,连忙道歉“晚辈冒失,手抖了一下,还请诸位见谅。”

这手哪是抖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玩杂耍呢。

吕老夫人朗声笑起“呵呵呵,不碍事,荆轲也是为了示范,抛物的线,呵呵,很形象嘛。”

见老夫人不介意,吕从革和几个儿媳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着无奈地笑笑。

在旁侍候的婢女将柿饼捡走,荆轲还冲她欠身“不好意思,麻烦了。”

然后羞愧地看向段灵儿,犯错小孩儿一样。

她娇嗔他一眼,咬了下唇装凶。

荆轲心里一酥,讨好地傻笑着。

两人眉目间的情谊都被对面的吕若看在眼里,心里陡生出几分艳羡。

想那段灵儿与自己同岁,却已觅得这样广识有趣的夫君了,还生得高大轩朗,唉,好般配,自己却要守父丧到二十岁……

她心中轻叹,瞄向荆轲,没发现微红了脸。

而吕从革并不受这个小插曲的影响,还在想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向荆轲“既然赵国南方有扈辄镇守,虽说他败绩累累,但也不是不能抵挡,你为何就那么确定他们一定会派李牧出战?就不怕北方匈奴趁虚而入?”

荆轲自信道“最开始不会用李牧,因为最开始……赵国还不知道自己会惨败。”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他笑了笑,“因为他们没用李牧呀,不用李牧,自然是惨败。”

吕从革皱眉指指他“你这……完全是瞎猜的嘛。”

“晚辈很认真的,吕公若是不信,不如赌一把?”

“赌什么?”

“赵国于平阳大败,赵王必定急召李牧反攻,然后……”他停了停,“全歼秦军。”

全歼?

吕从革和吕萌同时愣住,伯侄俩难得同步,都摇了摇头。

“不可能,桓龄领兵,就算没有大获全胜,也不可能被赵军全歼。”

吕萌附和道“是啊,桓龄姊丈很厉害,是王翦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将领,怎么会被全歼?”

荆轲挠挠脸“所以要赌啊。”

“你……”吕从革皱紧眉头,“你要赌什么?”

“东郡郡卒营的酒业生意。”

听罢,吕从革两手搭着案,低头抽笑一声“好啊,绕了一大圈,没想到都是你铺的路。”

自从荆轲进入这间大堂,得知吕家五姐来信、告知桓龄要领兵攻赵开始,他就冒出个点子,有意把吕从革往这个方向上带,一点一点深入,现在终于扯明白了。

“你拿什么跟我赌?你有什么值得作赌的东西么?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赌?”

吕从革连发三问,被年轻人忽悠了,有点火大。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缓声开口“无刃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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