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宋 - xp1024.com
《周宋》


历史背景简述

大唐乾符五年(878年),黄巢题完“……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造反序幕,对腐朽的唐王朝展开致命的一击。

他发明的“舂磨砦”军粮创造法,对中原百姓造成了不忍言的巨大伤害。

至此,神州大地上藩镇林立,纷纷割据,战乱频仍。

907年,朱温建立后梁,定都开封,历史的车轮滚入更为混乱的五代十国时代。

923年,李克用在洛阳称帝,传二世四帝,历时一十四年,史称后唐。

936年,石敬瑭认契丹皇帝为父,并以幽云十六州为代价,在契丹扶持下于太原登基称帝,史称后晋。

947年,契丹铁骑汹涌的跃过黄河,攻入汴梁城,开始在中原大地上的放牧生涯,改国号辽。

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本已向辽称臣,怎知民意难为,辽皇胆惧,率军撤回燕云以北,刘知远趁势于太原登基起兵,入主汴梁,占领开封,次年建元乾佑,史称后汉。

948年,刘知远病逝,传位于年仅十八岁的刘承佑,任命史弘肇、王章、苏逢吉、郭威四人为顾命大臣。

950年,刘承佑大开杀戒,四顾命大臣一下子除了三,唯郭威领军在外得以幸免,但留在京中的亲人却被刘承佑赶尽杀绝。

郭威愤而起兵,刘承佑兵败后被自己亲卫误杀,郭威保扶刘崇之子,远在徐州的刘赟为帝。

951年,刘赟尚未登其基,奉刘太后命监国的郭威借辽兵入侵,率大军北征,半途被“黄袍”加身,回汴梁称帝,史称后周。

同年,刘知远之弟刘崇于太原称帝,国恨家仇,誓与后周不两立,史称北汉。

而与此同时,神州大陆尚有西蜀、南唐、吴越、闽、楚、南汉、南平等国,史家把这些割据之国与中原五代交替合称为五代十国。

本书从郭威病逝,假子郭荣登基开始。

公元954年,春。

在心为敬|留帖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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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立春后,头寅雪

天色昏沉,唯有雪花在暮色中飘飘扬扬的洒着。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花没头没脑的往脸上,脖子上,衣领里乱钻。虎子没空理会,他左手挽着木桶,右手前探,那手满是冻疮,黑红肿胖,与他黑瘦的身躯形成强烈的对比。

趴伏在水塘边的是一只癞蛤蟆,黑乎乎,圆胖胖,满身都是恐怖的黑疙瘩,但在虎子的眼里,这是无上的美味。

手刚触到滑滑腻腻的感觉,便猛一把揪起,癞蛤蟆在他手里撑着四肢死命挣扎着,虎子快速掀开桶盖,将癞蛤蟆扔进去,又牢牢的盖好,里面已有七八只癞蛤蟆,这一下惊动,又在桶里乱蹦乱窜起来。

木桶摇摇晃晃的,随时要倾倒出来的样子,虎子有经验,臂弯一挽,肘尖抵按着盖子,不一会那动静就小了,虎子趟着齐膝深的塘水,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风在吹,雪在飘,但他没有丝毫的冷意。

为了这一天,他可是等了好久。

从年三十就在开始扳着手指开始数,一直数到正月十七,终于被他等到了。

立春后,头寅雪。

黄蛤下山凑人头。

据说,是因为黄巢杀人杀太多了,妇女老弱一排排站着,斩头如割草。

本应等到春暖花开才出洞的癞蛤蟆忍不住跳出来,以身代食,用来换平民百姓的血命。

这一天是甲寅日。

人们为了记念那苦难的日子,把头寅这一天出洞的癞蛤蟆,叫做黄割(蛤),并捕食之,说起来也怪,每到这一天,天空都会落雪。

老人说,这是天地同悲齐戴孝。

虎子是他的小名,大名就叫甲寅。

据说当初他爷爷就是捉黄蛤时捡到他的,这个大名让他很不舒服,从不跟外人提。

虎子趁着天色,捕捉了满满一大桶黄蛤,眼见天色已黑,桶里再也装不下了,这才带着遗憾从池里出来,抖抖双腿,套上草鞋,借着雪光向村里走去。

春雪难积,路上满是泥浆,等他回到村里,整个人已成泥人,他在村口第三家灶下亮着火光的草屋前停下脚步,喊道:“三叔,还没吃么,黄蛤吃不吃?”

屋里响起声音:“没,才从城里回来,正点火呢,这才落了雪你就去捉了,多不多?”

一条高瘦的身影从黑暗的草屋里走出来,黑暗中看不清五官,唯有眼睛在雪光的反映下闪着精光。

“多,满满一大桶呢,早知该带两个桶去。”

“那杀四只下饭,你也在这吃吧,正好有事商量。”

甲寅放下桶,揉揉臂弯,道:“好,把这桶黄蛤都杀了,明早再去捉。”

三叔没好气的拍了他一脑壳,道:“太热骨了,肚子吃不消,你回去洗换一下,这黄蛤我来整治。”

虎子应了声转身就走,回到自己屋棚,身子用冷水擦擦,换上一件干净的破棉衣,顿时感到一股暖意,却依旧赤脚套着草鞋,到了三叔家,把草鞋脱下,竖在灶洞下烤着,举着双脚在灶膛边暖和。

三叔已经斩杀了十来只黄蛤,正在剥皮破肚忙碌着。

虎子没有帮忙,他喜欢捉黄蛤,也喜欢吃,但却不敢杀。

杀黄蛤要斩头,他第一次下刀时手软,黄蛤拼命的用两只前肢抵着刀刃,两眼睁的大大的,那种临死前的绝望深深的击败了他,自此不再动刀。

老人说,黄蛤通人性。

否则也不会出洞救人了,这就让他想不通,既然救了人,为何还要杀了它,老人们也回答不出来,只说经过那种悲苦到绝处,才能明了这道理。

虎子有时也会想,再苦有现在这般苦吗,红锅煮野菜,拉屎都要抠。

三叔从门外回来,一手提刀,一手端着一大盆洗净的黄蛤肉,就要往锅里倒,虎子忙问:“可斩开了?”

“放心,知道你见不得四手四脚人样子的,分成四块了。”

虎子这才放下心来,往灶膛里架柴,见三叔抱着盐罐狠狠的用木勺掏了几下,把剩下不多的粗盐全倒下去,惊道:“三叔……”

“吃顿好的,三叔还沽了酒。”

“发财了三叔?”

三叔没有回答,只怔怔的看着锅气腾腾的出神。

不一会,有肉香开始弥漫,三叔用铲子搅拌了一下,道:“就在这吃吧,不起锅了,陪三叔喝一杯,等肉吃完再下渣子面正好。”

两人便在灶边坐下,一人占一角,下箸如飞,先吃了七八块肉,方端起酒碗咪了一口,酒香混和着肉香,说不出的快活。

三叔叹口气道:“这世道,没法过了,叔要去干一票大买卖,你干不干?”

“什么买卖?”

“你明天把你阿爷留给你的票据拿着,要是龚老九给钱,万事皆休,要是不给,也万事皆休,老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虎子手一哆嗦,筷子松进锅里,忙快手一探捉起,讶然道:“杀人犯法,要坐牢斩头的。”

三叔埋头喝了一大口酒,半晌憋出一口气来,恨恨的道:“这窝嚢气憋太久了,辛辛苦苦种了田,谷子还没熟呢,不是匪帮来就是军队来,自己都没一口嚼的,今年盼明年,明年盼后年,年年如此。”

“凭什么让我们年年白干,天天饿肚子,凭什么你阿爷卖命来的十六两银子,龚老九说不给就不给?”

“你放心,三叔打探好了,汴梁城里老龙驾崩了,新皇登了金銮殿,下了一道令旨,这道令旨就是你我的活路,杀了人也不用怕。”

虎子怔怔的看着三叔,在火光忽明忽灭的映照下,三叔本来木纳憨厚的脸上突然就变的狰狞可怖起来,身子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问道:“什么令旨?”

“圣上扩召禁军,只看你是否矫捷勇猛,哪怕是山林盗贼,杀人放火之辈,只要应募了,所有罪过都没了。”

“啊?!”

“本来我也不信,可下田铺的牛二,早上执着刀闯进孙家,一连杀了他家七口,他那婆娘还是拖到堂上先祸害了再抹的刀,就这样血淋淋的去了募兵处,人家照样收,不到半个时辰,换上军服,趾高气昂的站在大街上,孙家人毫无办法,告官都没用,官老爷有募兵任务呢,哪敢抗旨。”

虎子满脸不信,道:“那牛二坏透了,朝廷怎么可能会要他这样的人进禁军。”

三叔挟一块黄蛤肉吃了,噗的一声吐出细骨,道:“开始我也不信,后来听着听着就靠谱了。”

“那老皇郭威一家都被前汉皇给杀绝了,当下登基的是他的假子晋王荣,听说满朝文武不服气的多的是,老皇有亲女婿,有亲外甥,凭什么轮到他这假子来坐皇位?”

虎子道:“然后这新皇就乱七八糟的募兵?”

“错不了,他要保皇位呢,不过这也是我们的机会,给三叔一句话,干不干?”

虎子的心里开始扑通通的猛跳,那张十六两银子的票据,是他压在心头的巨痛。

老爷子当了一辈子兵,拼断了一条腿才积存下来的银子,在下邑城的当铺里寄存着,本以为最是放心不过。

哪知老爷子为了省食,吃多了没盐的河蚌肉,肚子里长了虫,腹胀如鼓,临死了都舍不得动一下的银子,虎子去取,却根本取不出来,当铺里咬定非本人来取不可。

虎子找里正,找衙门都没用,三叔等几个要好的家里人相陪着去闹也没有用。

人家说的振振有词,说这是他老爷子的财产,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随便来取的,当铺要讲信用,要保证客人的财产安全,非本人不得代领。

可人死哪能复生!

这个气呀。

可没有办法,人家有护院,有官府罩着,有钱有势,根本争论不过,事情三闹两闹的,便渐渐的拖了下来,可这口郁结气却随着苦日子的煎熬越来越浓。

虎子端起碗,把酒一干二净,道:“听你的,三叔,就干他嬢的。”

002:莫欺少年弱

黄蛤雪从来不会下久,也就在树上草丛里留了白,地上却是积不起来。

到了半夜,天就晴了,有皓月当空。

虎子与三叔说干就干,吃完饭,虎子把老爷子当斥候时偷带回来的藤牌合叶刀取出来,就着雪光磨了半夜的刀。

这牌刀是斥侯专用的,不用时背在后背是个四方藤箱子,短刀正好收纳着,要用时一打开,箱子里的木档一横,就是藤牌,潜城什么的最是方便。

三叔没有这藤牌,只有一柄尺长尖刀,也磨的雪亮,用破布缠了,正好在怀里揣着。

第二日两人起个大早,趁着月色就出发,此时路面泥浆冻结着,正是好走。

下邑城离着村子并不远,也就不到二十里。虽然冷风呼啸,但一路急行,到的下邑城时两人身上都腾腾的冒着热气。

天色亮了,可城门未开。

两人只好在城门边上寻块条石坐了,被护城河上冒出来的寒气一逼,虎子一颗滚热的心渐渐的就伏了下去。

“三叔,要不咱不动刀子,能要回就要,实在不行就算了。”

“呸。”

三叔朝河里重重的吐了一口痰,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鄙夷的横了眼虎子,道:“站起来比你三叔还高了,有卵子不?”

“我……我怕……”

“怕啥,万事有你叔。”

三叔见有赶早的行人过来了,便闭上了嘴,两人一声不吭的窝着,候了好久,身上都快结冰了城门才缓缓的开启。

两人跟着人群进了城,先寻了个早吃摊子点了两碗麻糊汤,又要了四个饼子,肚子填了个半饱,这才向当铺而去,一路上尽听三叔咒骂早点铺子,豆碎子当盐放,贼心黑了。

虎子有些脸红,他可看着三叔趁店东不注意狠挖了勺盐菜挟进饼子里。

到了和记当铺,又没开门,这时三叔就后悔来早了,道:“得辰时才开呢,却是忘了,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虎子有些心虚,道:“城里我总共也没来几趟。”

两人无处可去,只好寻个背风处蹲着。

虎子把手笼进袖子里暖和,脚却只能光着,见着城里人穿着靴子,布鞋,干干净净的,再看看自己黑脏的狗都嫌弃的大脚,忍不住往里缩了缩。

等到太阳照耀到街上时,当铺的小二才开始慢条丝理的卸门板。

三叔左右一看,一拉虎子,就窜到当铺里。

“取钱。”

三叔重重的把存票往柜上一拍,把刀子一亮,那朝奉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就变出一付笑脸出来,连忙点头答应,说世道不太平,前柜不敢放银子,要拿银子得到后院。

两人信以为真,跟着进去,朝奉笑道:“两位在此稍候,某这就为你们取银子。”眼见朝奉进屋,然后就出来六七个彪形大汉,个个手里提着家伙。

“敢来和记动刀子,那便让你竖着进,横着出。”

三叔颤着手,额上青筋直跳,回头看看,身后又是两条大汉,知道难以善了,猛的虎吼一声:“拼了……”执刀就冲。

虎子颤着手,三扒五拉的才卸下了藤牌,而三叔已经惨叫着倒地,脖子上的血喷溅的满地都是。

虎子哭喊了一声,正想扑过去相救,一个人,一把刀,已威风凛凛的挡住去路。

刀上鲜血淋漓。

虎子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刀,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那彪悍的刀客。

手汗湿漉漉的浸润着松木刀柄,黏乎乎的难受,极想在大腿上擦上一擦,但又怕露了空门被对方逮了机会,只敢松开小指无名指,让寒风好吹进手窝里透气。套着藤牌的左手就要好受的多,轻轻的张着,唯有一颤一颤的无名指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敌不动,我不动。

敌方不动,是因为轻藐的眼神蕴藏着猫戏老鼠的得意,再强大的老鼠见了猫,都得胆战心惊,瑟瑟发抖。

更何况,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土包子,小瘪三,除了一腔热血,还能有什么,别说一把二尺长的直刀,就是十把鬼头刀背着,也只能是一盘菜。清炖还是红烧,完全看主人心情。

刘霸刀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作为当铺的护院,平日里都少有出手机会,只要往前一站,大多数人就萎缩了,今日正好,一大早的就能见血祭刀。

寒风吹起血腥,他舒服的张了张鼻翼,浑身上下似喝了一壶醇酒般的火热起来,一股混和着宿酒气味与脂粉香味的难闻气息因体温的升高而悄然散发出来,在寒风中悄然飘荡。

他右手提刀,施施然的向前迈出一步。

对面的小子把头缩了缩,脚步轻轻的往后退了退,身子猫的更矮了。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夹着尾,可怜巴巴的在老虎面前求饶。呵,求饶有用吗?想要银子,谁给你的胆。

刘霸刀左手向后微摆,示意兄弟退后,爷难得心情好,且过过刀瘾。

刘霸刀再上前一步,渊停岳峙的站定。朝对面的小子勾勾手指。

那小子一脸紧张的窘样他可看的一清二楚,生怕自己虎威太盛了生生吓跑了他,那可就太无趣了。所以他用两个鼻孔看着对方,张开嘴向前面喷出一口恶臭。

虎子眯了眯眼,在雪光的映照下,被阳光直射的感觉很糟糕,而且是致命的。但现在已没的选择,一进院子,对方就一直占据的有利的地形。

现在那魁梧的如同熊罴一般的大汉步步欺压过来,自己不得不眯起双眼才能看清对方停下的意思。

他看到了勾手挑逗,他看到了比黑豆还大的鼻孔,他看到了那肥厚嘴巴里呼出的热气,甚至看清了牙缝里塞着的肉丝和菜叶……

但没有看见他的眼睛。没有看见眼睛!

但却有因为仰头而比平常更突出醒目的喉结在一上一下的耸动着,引诱着——

只要一刀横抹。

只要一刀横抹,对面的家伙就会变成一只死熊。

一滴汗水从虎子的眉角流下,他微微的侧了侧头,避免汗水流进眼睛。

他的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牙齿“咯咯”的响着,瞳孔进一步缩紧,只觉得对面的汉子身形在阳光的阴影中越来越高大,然后听到对方猖狂的大笑声。

他心头一热,身子便不由自主的窜了出去——上步横斩。

身形如乳虎出林。

003:入了伍,就是兄弟

九爷躺坐在太师椅上,把身体躲进阴暗里,只把两条老寒腿架在阳光里晒着,阳光是从屋顶的明瓦上斜照下来的,舒服的照在膝盖上。九爷一边听着管事的汇报,一边眯着眼欣赏在阳光中飞跃的浮尘。

要是无事,他可以一动不动的坐看小半天。在九爷看来,人生如尘,阳光照到的地方,你能看得见它们在挣扎,在飞舞,又或者刹那间下坠,飘然间飞升,但只要轻吹一口气,便隐入黑暗再也不见。

人生如尘呐,听话,敢打,两臂有水牛力气的霸刀竟然说没就没了。

管事龚福低眉顺眼的佝着身子,双手服贴的垂在大腿前,轻声说:“这事真没人料到,也怪霸刀太硬气,欺他是个少年郎,要一个人耍耍他……没想到那小子惯使牌刀,硬是要了霸刀的命。”

“出息,霸刀手下那些人呢?都死了不成。”九爷的白眉抖了抖,冷冷的开口。

龚福用袖口擦擦脑门的冷汗,轻声答道:“都上了,起先是霸刀一对一,后来看一时破不了盾,大用他们几个就上了,坏就坏事在这,要不是上的人多,那小子也没舍得拼命,结果那小子弃了防,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拼命,就……”

“呸。”九爷猛的坐起,朝地上重重的吐一口浓痰,怒道:“就怕死了,就不敢前了,就想着保命了是不是,结果反而送了命!哼,英勇豪气都被老婆孩子热炕头给磨没了,这才安生几年呐——那小子呢。”

“霸刀一倒,大伙都愣住了,再想上前,却被他跑了,大用几个就追,哪知道那小子计划好的,直接跑去募兵处了。”

“哦。”九爷端起紫砂壶,就着壶嘴轻呡一口茶,问:“那京里来的武官怎么说?”

“听说是个杀人犯,那小子又提着牌刀,结果募兵的武官当场就罩下他了,说圣上有旨,凡应征入伍者,前罪一概不究。”

“哼,你去,封二十两银子,把人换来,三刀六洞,斩头挖心,以祭霸刀在天之灵。”

龚福迟疑了一下,方轻声道:“可能晚了,那小子才进了营,就有快马传令,让立刻开拨。”

龚九亭将茶碗重重一拂,恨声道:“快马去追。”

“诺。”

……

虎子夹在队伍中间,默不作声的跟着队伍橐橐而行,抹一把眼泪,冷风一吹,眼眶又忍不住湿润起来。

他恨自己没用,关键时刻却手忙脚乱了,要是自己快点动手,三叔不一定就会死,可现在三叔……

他不敢想下去,泪水再次迷了双眼。

肩上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他忙擦干眼泪,扭头一望,却是负责征兵的武官陈仓,因为额上有一道长长的蜈蚣伤疤,大伙都叫他陈疤子。

“哭啥,人死吊照天,好好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虎子点点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进。

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当先一人肥肥胖胖,甲寅认识,正是龚府的管家,他的心里猛的提了起来,肩一抖就卸下了藤牌。

陈疤子示意他别管,但三骑嚣张而来,这般动静让队伍不知不觉的停了脚步,齐齐扭头张望。

“某乃龚府管家,见过军爷。”

陈疤子冷哼一声,道:“小小一个商家,也敢称府,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龚福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翻身下马,道:“这位军爷,借一步说话。”

陈疤子上前几步,龚福就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

陈疤子冷眼一翻,把左手一伸,龚福忙从长随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递了过去。

陈疤子掂了掂份量,转身就走,手一扬,示意队伍出发。

龚福大急,叫道:“哎……军爷,咱说好的事呢……”

陈疤子把腰一挺,一股彪悍的杀气倏的炸起,傲然道:“入了伍,就是兄弟,银子,爷收了,想要人,没有,要再废话,一句妨碍军务,老子活劈了你们仨。”

“你……”

龚福气的浑身发抖,但见那陈疤子恶形恶相的将包袱往手下一抛,接过一柄厚背朴刀时,不自禁的后退两步,眼睁睁的看着队伍缓缓而去。

眼见龚福吃憋,虎子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感激的看了一眼陈疤子,心中的悲愤不自觉的减少了几分。

是夜,队伍在宋州城外的一座营盘里休息,虎子分到了三块干饼和一碗肉粥,他香甜的吃着,吃着,眼泪又禁不住的流了下来。

老爷子为了省钱,吃菜都舍不得放盐,三叔为了那十六两银子,把命也送在了当铺中,而只有他,喝到了热乎乎的肉汤,吃到了香脆脆的大饼。

陈疤子端着汤走过来,虎子让了让,陈疤子在他身边蹲下,吸一口汤,咬一口饼,含糊着问:“家里再没人了?”

虎子点点头。

陈疤子也点点头,道:“没了好,没了省得牵挂,你这样哭哭涕涕的可不行,这世道,只有心肠硬的起,才能活的好。”

“等以后上了战场,看到满地死尸时,接到命令给战友补刀时,那心肠……嘿嘿。”

陈疤子把一块没吃过的大饼递给虎子,道:“多吃点,力气要壮,胆气要大,听到了没有?”

“嗯。”

“你那甲寅的名字,大气的很,以后只管大胆的报,别扭扭捏捏的,让人看不起。”

“……嗯,以后就叫甲寅。”

……

队伍在这歇了一夜,天明再次起程,这一回一起出发的人数多了许多,足有好几百人,一眼都望不到头。

所有人里面穿着自己的衣裳,外面套着一件无袖比袄,脚上穿着草鞋,肩上或背行李,或空手,默然无声的前行。

中午只在路边歇了一回脚,每人分到两张饼子,就着冰冷的清水咽下,脚力还没恢复,队伍又开始起程,众人免不得要发牢骚,军队里粗暴的一面终于发生了,伍长什长这些带兵的扬起鞭子就抽,有两个不服气的直接被朴刀卡住脖子,吓的裤裆都湿了。

好在甲寅本就不多话,人又小,那鞭子没轮到他的身上,但看着队友痛的呲牙咧嘴的,心里也不免慌然然。

随着离家的脚步越行越远,甲寅的悲伤也越来越小,但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却又在心底里浮起,队伍这是要去哪,会不会立马就去打战?

夜里在白云寺宿营时,他找到陈疤子,悄悄的把心里话问了。

陈疤子拍拍他的脑袋,笑道:“去京城,我们是禁军,天子近卫。”

甲寅的双眼就亮了起来,满是憧憬之色。

004:被骗进来的倒霉蛋(一)

汴京城到了。

但甲寅没有如愿以偿的入城,队伍在离城老远的地方拐进一条小路,因为军营并不在城内。这让甲寅感到很遗憾,只能远远的眺望着那高大的城墙发呆。

本是旅帅的陈疤子忽然被降职了,成为了一个伍长,甲寅听到其它人的窃窃私语,才知道是因为少了孝敬的缘故,原以为陈疤子会沮丧伤心的,哪知他并不为意,只和接替他的旅帅说了一句:“这小子跟我走。”

甲寅就懵懂的被陈疤子带走了,陈疤子东拐西选,在空荡荡的营房里找了最靠里的一间住下。

甲寅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好奇的问:“陈头,其它人呢?”

“他们都到第八营去了,我们这是第九营。”

甲寅哦了一下,又问:“你不是有银子么?旅帅多威风呐……”

陈疤子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道:“小小年纪,你懂个屁。”

甲寅就不言语了,开始扫地,这营房之前有人住过,脏的不象话,屋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不过甲寅并不在意,这里可比家里好多了,起码不透风,暖和。

正扫着,屋外有人喊:“老疤子,新兵来了。”

陈疤子起身出门,甲寅好奇,也跟着出去,却见门外站着两人,一个是花白头发的老兵,一个是相貌英俊的少年郎。

只见那少年郎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剑眉朗目,宽肩窄腰,身量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关键穿着十分富贵,一身绣花紧袖箭服,脚上更是暖和的薄底快靴。

“在下秦越,特来报到。”

陈疤子皱着眉看了看他,冷声道:“行呐,原来是个小白脸,进来吧。”

那老兵嘻哈一笑,便扬长而去,那秦越见陈疤子两人返身进屋,迟疑了一下,也一掀帘子,还没进门便“呕”的一声,转身就吐了一地污物,甲寅见他难受,迟疑了一会,还是上前帮他拍背。

秦越吐了一会,又用随身带着的精致水壶漱了口,这才涩声问道:“这么脏,能住人么?”

“怎么不能住人了,嫌脏,好呀,嫌脏就走人。”

秦越好一阵才喘回气来,见陈疤子歪着头打量着,就陪着笑道:“我说,就不能收拾收拾么?”

陈疤子冷笑,“想干净,行呐,钱拿来。”

甲寅心想,这陈头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就不讲道理起来了,正想着,却见那秦越又是陪笑道:“那个,呃,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我才入营,请多关照。”

“想关照,好呀,孝敬钱拿来。”

秦越终于被陈疤子一付懒散散的**样子给搞毛了,当下收起笑容,冷声道:“不知这军中有什么规矩?”

陈疤子冷笑一声,“拳头大的为尊,只要不动刀都可以。怎么,想试试?”

“试就试。”

秦越把身上带的行李放到地上,揉了揉手腕。

陈疤子懒洋洋的在外面坪地上一站,静等对方动手。

只见秦越倏的一个箭步冲出,一拳又急又猛的挥了过去。

甲寅心想这人看着斯文,功夫却是好着呢。

却见陈疤子只轻巧巧的后退一步,就避开了这一击,起脚就向秦越踩去。秦越右脚一收,猱身欺近,一个肘击就向对方喉结处击去。

陈疤子收脚横臂,左手格住秦越的攻势,用力一振,将秦越震出丈远,冷哼一声道:“有两下子,看来手底下是见过血的,那老子就不客气了。”

秦越见其双臂一振,浑身响起“哔哩啪啦”一阵爆竹声来,情知难斗,忙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服输。”

“服输?老子最见不得投降之人,接招。”

陈疤子一个虎扑,倏得冲到秦越身前,一记勾拳就向左脸打去。秦越忙出拳封架。只见两人拳掌翻飞,一个出拳势大力沉,势如虎豹,一个身形敏捷如灵猫,倏忽闪动。

双方你来我往交手二三十招,终是陈疤子更胜一筹,甲寅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呯”的一声响,秦越跌出丈远,“啊哟”痛叫着一时却是翻身不起。

“服不服?”

“是你逼人太甚,我又没有恶意,只觉着这房间里太脏了,啊哟……”

甲寅忙上前把秦越扶起。

“只要有钱,怎么换都行。”

秦越揉着小腹,小心的问了句:“能出去?”

“报批,然后老兵陪着。”

“早说呀,害我痛的,嘶——”秦越痛的挤眉弄眼。

出营采买这样的事情轮不到秦越,陈疤子给出的理由是他太狡猾,带着甲寅走了,代价是采买的东西三人份,秦越出钱,留下个脏不拉叽的营房让秦越打扫。

营门外不远处就有小集市,一看就是专为军营服务的,吃穿用具各式俱全。

陈疤子先带着甲寅到了一家羊肉汤馆,要了两大碗羊肉汤,整整称了五斤羊骨,啃的不亦乐乎,最后再来两张大饼,饱饱的填了,这才慢腾腾的走着消食,采买生活用品,连枕头什么的都配了,那棉被更是一气买了六床,说是一床垫一床盖的,这才叫暖和。

买好了床上用品,陈疤子又去挑买衣服,都是制式的军衣,棉的单的都各挑两套,又有绑腿布袜啥的,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

甲寅暗暗伸着舌头,心想这陈头用起别人的钱来就是大方。

东西采买完了,甲寅要去动手背,陈疤子却不让,早有两挑夫麻利的捆扎好,一根扁担一套,颤颤悠悠的挑起。

陈疤子见甲寅不明白,在路上低声解释道:“这是规矩,否则东西进不了辕门,你也不想想,军营前的门市,是一般人能开的起来的么。”

甲寅半懂不懂,点点头,老实的跟在后头。

到了营房,发现秦越正用一根柴火在燎着床架,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被他扔在门外的坪地上。

陈疤子第一件事是到那堆黑乎乎的杂物里掏东西,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布袋子,解开一看,舒了一口气,才要进门,却被秦越把门一关挡在外面。

“你们先去洗澡,把衣服在火上燎过了再进来,不能再有虱子跳蚤。”不等陈疤子回话,又问那挑夫:“这被子啥的,他们没碰过吧。”

“没,都没粘一下手。”

秦越点点头,也不让挑夫进门,双手一提一拎,把东西拎到空床上,摸出一把铜钱就赏了过去。

甲寅看呆了,心想这钱也太好赚了,自己在家干一个月也干不到这么多钱。

陈疤子踢了他一脚,让取毛巾等物去洗澡。

秦越还是不让进,自己动手解包,把崭新的毛巾衣物用一个包袱包着,递给甲寅,道:“离身子远点,好好洗,等下洗完了旧衣也别捡了,都扔掉。”

甲寅心想这人多要干净呐,该是怎么的富贵人家出来的?

陈疤子道:“这人一看就是被家里长辈骗来历练的,有钱,只管下死力的帮他花好了。”

005:被骗进来的倒霉蛋(二)

有钱就是好办事,陈疤丢出去几枚铜钱,围起来洗浴的空地上就有人麻利的摆上四个大浴桶,先在那有药水的大桶里泡着,头都不用自己洗,一个老汉细细拢拢的用药皂揉搓着,忙活一刻钟方把头洗的干干净净,再搓背,全身上下都抹的干干净净。

舒舒服服的洗完澡,穿上干净崭新的衣裳,甲寅走路都觉着踩在云端。

回到营房,见秦越正忙着给自己铺床叠被,见着陈疤子便问:“这么差的料子,怎么靴子也不买一双?”

“在军中,只有草鞋最好使,不论天晴和落雨,只管浆去就是。”

“既然这样,衣服总要好点吧。”

“就知道你要穿好的,不过上了战场,谁穿的好,谁死的快,敌人的刀枪都照着搠来。”

秦越就不说话了。

洗完澡的陈疤子其实也不难看,只脸上的刀疤吓人,或许是享用了新被褥的缘故,又或者打了一架的缘故,态度好多了,晚饭时还亲自带着插队,蛮横的问伙夫多要了一块肥肉。

三人蹲一块吃,陈疤子见秦越掰着饼一小块一小块的嚼着,喝个米汤都十二万分的勉强,冷笑道:“你就是个受不得苦的。”

看看甲寅歪着嘴,一呼噜就是半碗汤,一口就是半个饼,索性将自己的半个饼给了他,见甲寅接过就吃,毫不嫌弃,忍不住骂道:“下午才吃过羊肉汤,还这一付馋样,就是个饿痨鬼投胎。”

秦越眼睛就亮了起来:“哪有羊汤喝?”

甲寅的眼也亮了起来,道:“营外就有,可鲜美了。”

秦越把碗一敲,道:“那还吃这干啥……能出去不?”

陈疤子冷笑道:“只要给钱,就是喝酒也不管你。”

秦越立马起身,道:“快带路,这有怪味的玩意儿比猪食也不如。”

出辕门时陈疤子丢出两枚铜钱,那负责守门的竟然客气的点了一下头,甲寅见怪不怪了,秦越却是看的啧啧称奇。

到了那小集市,秦越直接就挑了一家看上去最好的酒馆坐下,问店东只管好酒好肉的上来,陈疤子冲着笑的眼睛眯成缝的店东冷哼一声,那店东立马冲灶下喊一声:“老主客来……”

灶下“好嘞”一声应,声儿脆响悠长。

秦越门清,对陈疤子一竖大拇指。

不一会酒菜上来,秦越只闻了一闻,那酒便不再喝,问小二拿来空碗空碟,开始吃菜。

甲寅见他一个碗盛菜,一个碗喝汤,喝汤还用汤勺小口呡着,骨头啥的都在那碟子上码着,差点看呆了。

陈疤子显然见多世面,喝了两杯酒,问道:“怎么想到投军的?”

秦越皱着眉喝着色如牛奶的羊肉汤,看上去如此美味也不对他的胃口,叹气道:“以为禁卫是很高大上的呀,可以吃好穿好还有高薪拿,现在后悔都晚了。”

陈疤子象看怪物一样的看了看秦越,眼光中有些同情。

“我说,这营房怎还有这么多空的,兵呢?”

“谁个个都象你这般傻,有门路的投门路,没门路的当和尚,再不行,山林里一窜,就是没人来当兵。”

秦越听陈疤子这么一说,心情就更坏了,把碗一丢,脏话骂了一箩筐,却是尽咒师父。

骂累了酒也喝高了,就开始吹牛,原来他是吴地人,家里排行行九,跟着他师父满天下的游玩快活,才到汴梁不久。

然后他师父也不知从哪听来的闲话,说这大周新皇帝胸有凌云志,正好可以一搏前程,恿怂着他投军,结果脑子一热,真的来了。

甲寅不关心他怎么参军,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的世界上,问道:“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哪里最好玩?”

秦越道:“周唐汉辽蜀,我差不多都走了两个来回了,唯独西域的大漠风光我师父没走,他受不了风沙之苦。”

“最富的是蜀地,所以那里吃喝玩乐最是讲究,其次是南唐,文人们喜欢去。周汉之地最穷,好多地方还是十室九空,真叫做穷的丁当响,走到哪都会冒出脸黄肌瘦的毛贼挡路。”

甲寅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满脸疑惑的问为什么,不明白蜀唐为什么就比大周富了。

“蜀地有天府之国美誉,江南更是鱼米之乡,仗打的又少,自然就富足安宁。这中原大地么,自前唐末年到现在,中州大地乱了近百年,动不动就是过大军见刀枪的,大军没粮了人肉都吃,男人都快打绝了,大片的田地荒弃着,能不穷……”

秦越眼界广,见识多,对外面的事情又比较熟悉,趣事见闻信手拈来,大约是与甲寅年纪相仿的缘故,聊的甚是投缘,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仅甲寅听的入迷,连陈疤子也听的忘了喝酒。

当天晚上,甲寅舒舒服服的睡了,陈疤子也畅快的打着呼噜。独秦越一人在黑暗中睁着大眼,怔怔的盯着房顶的茅草发呆。

才要合眼睡着,却发现甲寅翻来覆去的,时而这里挠一下,时而那里抓几下,到后来竟然拳打脚踢起来,正要问话,甲寅却猛的从暖和的被窝里跳了起来。

“怎么了?”

“热,痒。”

秦越就明白了,定是他那满身的冻疮惹的,便道:“快披件衣服,别冻着了,可千万别抓破了。”

甲寅光着身子冻了好久,方把被子又盖了,却把双手双脚露在外面冻着,可依旧睡不安身,时不时的要把被子掀一下。

秦越看看他,叹口气,翻身睡去。

第二天,秦越醒来,见天光已亮,陈疤子和甲寅各自窝在被子里睡的正香。便翻身起来,拿脚踢踢陈疤子,道:“怎没人吹号,几时出操?”

陈疤子迷糊着眼,没好气的道:“出你个大头鬼,还不快躺回去睡觉。”

秦越讶道:“当兵不出操?”

“五日一操,你急啥?”

秦越停了动作,转身在床上坐下,问:“那我们平时干什么?”

“随便。”

“随便?”

陈疤子被他问的不耐烦,坐起身道:“我们是天子禁卫,自该有体面,不能象其它军队一样可以干其它的活计,你就在这混吃等死吧。”

秦越大急,道:“麻的,我师父诳我到这里,就让我混吃等死?”

“咱这一营,算好的,在这里,起码一日有三餐,别的地,一日两餐耗着你吧。”

秦越哀叹一声往床上一倒,就不说话了。陈疤子见他安生了,这才躺回去,拉拉被角,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就在要睡着的时候,秦越又开始吵人了,却是穿好衣服,又把甲寅叫起床,两人去了室外,各自操着刀剑霍霍喝喝的对练了一气,把陈疤子吵毛了,一把掀开被子,捉了把扫帚就掷出大门。

早饭时秦越还想出去吃,被陈疤子冷眼一横给压回了,老老实实的去伙房喝那清稀可照人的米汤,万分艰难的咽下半个饼子,摸摸依然空着的肚子,可怜兮兮的把另一个饼给了吃的正快活的甲寅。

“陈头,能请假不,虎子满身满脸的冻疮,我带他去看看。”

陈疤子笑道:“还是银子的事情,你要是能出三两银子,我就能帮你批一张三天的条子。”

“那五两是不是就有五天?”

陈疤子点点头。秦越欢呼一声,对甲寅道:“虎子,我带你进城去,我认识一位名医,叫他给你配点药,几天就能把你的冻疮治好。”

等陈疤子去批来假条,秦越指指卷叠好的被子道:“谁都不许动,最好别让人再进来。”

陈疤子又伸出手,笑道:“给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

006:这就是汴梁城(一)

汴梁城远看雄伟,近了却是大失所望。

甲寅看着那残破旧损的城墙,几乎傻了眼,路上看到残屋破居,以及脏乱,他都不以为意,因为与家乡差不离,但这汴梁可是一国都城,这般破旧,真不是他能想像的到的,与宋州相比都要差上一截。

城卫看上去恶形恶相的,甲寅下意识的往秦越身边靠了靠。

秦越回头看见甲寅畏缩的样子,没好气的拍一下他的肩膀,道:“把胸挺起来,要目中无人,否则别人可尽儿的欺负你。”说罢,抬脚向城门走去。

离着城卫还有五尺远,秦越手一抛,几枚铜钱匀匀的串成一线,形成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向那城卫飞去,那城卫右手一探,轻轻巧巧的就把那铜钱收入掌中。一个抛的巧,一个接的妙,竟然引来两声叫好。

秦越矜持的笑了笑,潇潇洒洒的进了城,甲寅连忙跟上,额头一层白毛汗。

进了城,甲寅更是诧异,杂乱无章的街道,两边房屋或旧或脏,杂资乱堆乱放。更肮脏的是街面,牲口的粪便虽会被拾粪人快速铲走,但众多驴马一泡泡的尿液还是在泥地里冲积出一洼洼的恶臭。

漫天的灰尘则在各式建筑物上积存着,又肥又厚。

这些尘土掺杂着牲口的臭气味儿,男人的汗味儿、女人的香味儿,混和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难闻味儿,粘在身上,黏黏糊糊。

整座汴梁城都被肮脏、陈旧、混乱和无序所包围。

甲寅穿着新衣服,就舍不得碰脏了,一路上不住的东张西望,想从这杂乱的环境中找出一丝美好来,但是很遗憾,就连高门大户的门脸也没有想像中的干净,白朦朦的灰尘无处不在。

他想,营房的臭味秦越都闻不住,这里他能呆的惯?一回头,发现秦越早用一块白色的丝娟,紧紧的捂住口鼻。

“带路,带路……几位客官需要带路吗?只要五个铜板,京师哪里都能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挤上来。秦越见其春寒季节却穿着无袖褂子,两根瘦柴似的手臂晒的乌黑,只剩一张皮的脸上,两只眼睛却是乌黑发亮。

“几位客官要住宿吗?最方便的是四方馆,最安静的是六如居,最热闹的是悦朋店,行商喜欢通宝阁,先生最好诗仙楼……你们看喜欢哪个。”

秦越挥挥手,把这缠人的带路客赶走,自己带着甲寅穿行在热闹的大街上,

甲寅渐渐的两眼就被城里的繁华热闹给迷住了,但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道两旁都是商铺,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而那商贩叫卖声,行人喧哗声,楼上的丝竹管弦声,把甲寅的脑袋瓜儿吵的混混沉沉的,到最后,只顾着机械的跟着秦越的步子了。

直到拐进一条小巷,安静的巷弄吹来一阵清风,甲寅连打两个喷涕后,神情方为之一爽。

见秦越正在乌漆门前拍打门环,才拍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位清瘦的老者,见是秦越,三角眼里精光一闪,“是你这兔崽子。”

“啊哟,您老人家怎亲自来开门。”

“哼,老夫正要出门,就撞见你这鬼样子,进屋来说话。”

秦越忙一拉甲寅,溜进门去,边走边介绍:“虎子,这位老人家就是我和你常提起的神医司马老人家,是阎王叫人三更死,他能让人活五更的真正神医。”

甲寅心想,你有和我说过么,正想见礼,却见司马错一把揪起秦越的耳朵,怒道:“什么老人家,老夫很老么,什么神医,你想气死老夫么?”

“说错了说错了,快放手,是毒医老不死,行了吧。”

甲寅见了简直莫名其妙,心想你自称老夫,却不允许别人叫他老人家,什么道理,不过这宅子里满院子都是浓郁的药香,怪好闻的。

进了大厅,司马错才放了手,秦越揉着耳朵方要坐下,却听里间传来一声:“死秦九。”吓的连忙站起,强装着笑脸道:“春妞,想死我了。”脚步却是半点不移,甚至有后退的迹象。

“在这里呢,死秦九。”门口探出一颗女孩脑袋,眉清目秀的,看模样有八九岁的样子,只见她偷偷的朝厅里看一眼,就嘻嘻哈哈的跳进来了,说:“死秦九,你又来我家了,可给我带好东西了。”

“啊哟,我的小祖宗,你该喊我九兄,你要想吃啥九兄立马给你买,这次来的太急。”

春妞就生气的样子,重重的哼了一声,指指甲寅道:“这人是谁呀,一脸的疙瘩痘子,噫!还一手的冻疮。”

“他呀,他叫虎子,那一脸痘子难看死了,一身的冻疮也痒死了,所以我带来请你帮他治一治。”

甲寅站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春妞背着手装着老气横秋的样子走过来,只把一双毛眼盯着他看,横看竖看下看,看了还不够,又凑近了鼻子闻闻,最后挥挥手道:“噫,臭死了,死秦九,臭虎子,果然是兄弟,一般的臭——你很痒么?看你浑身上下每一块都不得劲。”

甲寅大窘,只好点点头。

春妞拍拍手道:“那你喊我姐呀,乖乖的叫一声,我就让你不痒。”

秦越连忙道:“春妞,不得无礼,你要再这样,我可不讲故事你听了。”

春妞继续歪着头看着甲寅说:“叫我姐姐呀,乖乖的叫一声,我就帮你止痒痒。”

甲寅无耐道:“小春姐,谢谢你,我现在不痒了。”

“好耶,好耶,小春姐好,你以后就这样叫我吧,喏,这个丸子吃下保证你浑身舒畅。”说着从胸前的兜子里摸出一颗药丸来。

甲寅笑着接过,却是不吃,只当小孩玩笑话。

秦越道:“春妞别闹,不然不给你买糖人。”

春妞小嘴一扁,就像是要哭的样子。甲寅一看,连忙放嘴里吃了,这丸子一入口,便觉辛辣无比,瞬间全身十万三千个毛孔都竖了起来,赶紧吞下去,就觉着一条火线直穿到了胃里。把肚子辣烧的火炉一般,顿时汗出如浆。

这时老人家司马错方一拍春妞的脑袋,佯怒道:“又把你的烈火丸拿来害人。”

春妞拍手笑道:“我只说治他的痒痒呀,你看他现在不痒了吧,喂,臭虎子,还痒不痒?”

这时丫环正端着茶过来,甲寅一把抢过一杯,也不管烫,大口的吞了几口,张着嘴大哈了几口粗气,方才摇头道:“不痒,不痒,谢谢小春姐。”

春妞开心的踮起脚尖拍拍甲寅胳膊,老气横秋的道:“这就对了,我小春姐出手,那定是药到病除的,喏,再给你一粒清风丸,这个可是好东西,你吃了就不辣了。”

甲寅现在知道秦越为什么听到春妞就脸色大变了,这哪是春妞,明明是害死人不偿命的虎妞,当下把药接过,心想吃一颗也是吃,二颗也是吃,总不会吃死人的,便随意的把药丸往嘴里一扔,果然是个清风丸子,甫一入口,便有清风润喉,轻轻吮吸了几下,便化为汁水入了腹腔,一片清凉。

甲寅大喜,摸着肚子道:“小春姐果然妙手回春,这下肚子里清爽凉快,甚是舒服。”

秦越笑道:“虎子你可莫谢她,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她捉弄了——啊哟,你又咬我。”

春妞鼓着脸道:“你再说我坏话,我把蝎子塞你肚子里。”

这般情景估计那司马错是见惯的,自顾着喝茶。好在不一会就有丫环来喊,春妞开开心心的回房间试衣服去了。

秦越长舒一口气,坐下来笑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我就怕春妞不管不顾的拿出蝎子蜈蚣来那可就麻烦了,好在这天气不到时候。老毒医,帮他治一治冻疮。”

司马错似笑非笑道:“春妞刚那烈火丸就激的很好,等下全身火热的时候,春妞会来治的。”

“你还真让春妞治呀。”

“怎么,不信么?”

秦越扭着身子,拧出一个怪异的动作,就像是急着去茅房的样子,陪笑道:“别别,别误会哈,我信。”

“既如此,老夫还有事,你要什么自管找春妞和全伯。”司马错说罢,起身就走。

起身送司马错出门,回到大厅,秦越一屁股坐下,苦笑道:“唉,哪知道这小祖宗从江南来了呢,早知道不来了。”

“死秦九,又说我坏话,那你快走呀,我不治了。”身后传来春妞的声音。

“别,别,小祖宗呐,九兄这就给你买糖人去。”

007:这就是汴梁城(二)

两人在一位丫环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客房住下,秦越从包里掏出几锭银子,塞到甲寅手中,双手按压住,一脸郑重的不容推辞,“我这几天有事,你在这里呆着治冻疮,同时要好好陪春妞玩,她要是当医师,你就当病人,她要是上街,你就帮着付钱,记住,不要惹她生气,否则后果很严重。”

“不是,你好好的又要干嘛了,有什么事我帮你,我,我一大男人,陪个小屁孩玩,象话吗。”

“切,你以为你多大,哎,别误会呀,我有事要办,不能让她缠着,所以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甲寅见他匆匆忙忙的往外走,忙喊:“喂……”

秦越头也不回,手在背后摇摇,身影就闪到门外去了。

甲寅愤愤的往床上一倒,不屑的想道:“不就是怕春妞缠着嘛,大男人还怕小丫头,说出来笑死,可让我陪着,算什么事。”

门外响起春妞的霸气呼唤,“死秦九,死秦九……”声音由远及近,甲寅连忙跃起,三两步走到门外,对春妞道:“他出去办事了。”

“办事?”春妞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他有什么事,要办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春妞就恨恨的跺了跺脚,歪了歪头,盯着甲寅道:“死秦九不在,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臭虎子你陪我玩。”

“玩,玩什么,我不会。”

“臭虎子笨死了,玩也不会。”春妞咯咯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病人,我要帮你治病。”

“我没病。”

“谁说的,你满脸疙瘩痘子,满手冻疮,还有你身上臭臭的,都是病,要不治好,全身都要烂掉。”

“好吧,那谢谢小春姐,你帮我治吧。”

“这还差不多。”春妞雀跃……

自此,甲寅陷入苦难模式,不是脸被膏药涂成了大妖怪,就是被逼喝苦到没边的药汤,不是肚子痛如刀割就是冻伤部位奇痒难忍,被折磨了还得认真的说谢谢。

谁让春妞有理呢,人家在帮你治病呢,寸长的又粗又糙的丝茅草根和着泄药吃下更是为了排毒洗肠,省得你肚子里臭臭的,呼出来的口气都是臭的。

如是三天下来,甲寅被整的欲哭无泪,把门闩了也不行,春妞竟然把个小丸子用火点着了,从门缝里塞进来,一时间浓烟滚滚,把甲寅熏的眼泪鼻涕齐流,不得不打开房门逃出去。

好在秦越终于回来了,带来许多小玩意儿,小吃食儿,把春妞哄的眉开眼笑。

秦越见甲寅身上的冻疮伏贴了许多,手背基本恢复正常,便对春妞说有事先走,却是带着甲寅满街游逛,说世面是见出来的,受不了你一付乡巴佬的样子,还有两天时间,好好带你逛逛。

结果甲寅越看越失望,以为城里有多富,在乡下聊天时,老辈人都会讲京城里的日子会有多好,可真看到了,也不比乡下好多少。

只要走到稍偏僻的巷子,就会看到十来岁的孩子大抵都是光屁股的,女孩稍好,会有条脏旧的不成样子的布围子围一下,瘦成皮包骨的人满街都是。

吃的更是让人看了揪心,黑乎乎的粥汤就是主食了,而且一天吃两餐,甲寅在乡下,虽然精穷,可好歹能看见两片绿色,这个时候萝卜块当饭也比这黑漆麻乌的汤强。

而且一家十几口人只挤在鸡笼般大小的屋子里,甲寅想像不出,他们晚上是怎么睡觉的。

街上能看到的彪形大汉不是各府贵族的护院家将就是混道的麒麟臂,卖个包子都能看到他们风光的举着个钵挨家收安生费。

甲寅瞅瞅自己的粗布衣服,觉着自己都成富人了。

“九郎,这是不是汴梁城呀?”

“你说呢?”秦越笑道:“打老了仗了,几十年时间打来打去的,这老城墙还在都算好的,要知道辽国大军撤出去还没几年呢。”

“然后又是水灾什么的,逃民灾民下意识的往京都跑,都以为这里有安生饭吃,然后,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了。”

甲寅想了想,道:“那我觉着还是乡下好些。”

“好个屁,宁做城里鬼,不做乡下人。城里富的也有呀,明天带你去看富人区,今天咱先到相国寺玩玩。”

甲寅没等到第二天,就看到了养的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人,不过却是和尚,不由的讶然问道:“这里的和尚怎么这般富贵?”

边上一个卖草鞋的老汉忿然道:“全天下的好山好水好田都是寺产,天天白面精粮的喂着,能不吃的白胖么,你看那些佛像,大吧,全是实心的铜胎金装……”

第二天两人又去逛街,这回过了州桥,看到的就好多了,大门大户的,衣裳体面的也多起来了。

前面一条巷子异常宽大整洁,两人拐进去边走边看,左边一排一眼所见都是高大的墙壁,长长的巷子走到中间段才看到高大的门楼,红漆铜钉的大门前列着一排的长戟,左右各有四名家将守卫着。

秦越抬头看看那金色的“卫府”二字,啧啧赞道:“这可是真正的勋贵呐。”

甲寅也伸伸舌头,道:“这般威风,我看满京城里也没几家。”

“不用说,这是真正的武勋世家,走吧,再多看两眼,对面的甲士要来驱赶了。”

甲寅一边走一边还不时的回头看两眼,直到走出巷子才罢休,问秦越道:“太威风了,九郎你以后要是这般牛就好了。”

“一看就是将门勋贵,人家也是拿命搏出来的前程,实力,运气缺一不可。”

甲寅道:“怎么个搏命法。”

“想搏个这样的前程,说简单也简单,投军就是了,至于有没有这样的好命,那就只有看老天赏不赏脸了。”搭话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人,怀里抱着一杆布幌子,缩着身子靠在茶铺的炉子边取暖。

秦越见那幌子上写着“铁口算命”四字,下面又有代写书信,讼文等小字,便笑道:“老丈,你倒底是算命呢,还是代写书信?”

“咳,这年头,读书无用,老夫也只好混个卖嘴弄笔的,否则,祖传的黄金策哪能为凡夫俗子算命?老夫看你俩命相富贵,只需三文钱,便可得老夫的金口指路……”

秦越拿出三个铜板递过去,“谢了,这命运么,从来都在自己手中,不用老丈费心了。不过老丈倒是可以说一说,那一大片宅子是谁的,这般威风。”

老者快速的将铜钱揣进怀里,笑道:“看来两位都是外乡人,连‘一门八节度,军中第一雄’也不知道。”

“一门八节度,军中第一雄?”

“不错,说的就是卫王府符家,要说符家呀,得从老一辈说起:故秦王、宣武节度使符存审不仅官居一品,还养育了九个好儿子,个个都混的风生水起,有七子先后担任过各地的节度使,如今这家主符彦卿是其第四子,官拜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真正的威名赫赫,军功等身。”

老者招招手,示意他俩凑近一些,小声道:“如今新皇即位,这符家,马上就是国丈了,要知道新皇明媒正娶的就是符家的大娘子……”

正听老者胡吹,一队彪悍的骑士护卫着一位威严的将军从巷口出来。

马蹄得得,甲叶锵锵,一股铁血威压的气势扑面而来。

008:红尘事,到老也堪不破

在甲寅跟着秦越满汴梁城瞎逛之际,皇宫崇元殿上,当今大周的最高领导人郭荣正脸红脖子粗的在与臣工发生争执。

这位登基不过二十来天的皇帝年约三十来岁,国字方脸,浓眉飞扬,一道宽长的短髭盖住上唇,下唇很厚实,嘴角微垂的同时更显的法令深严。

此时他正毫无君王形象的站在龙椅前,一张脸胀的紫红,颈脖处青筋直跳。

“北汉欺我国内大丧,联合辽国大兵犯我大周,那伪帝刘崇能亲自率兵,朕欲亲征,为何不行。”

“圣上三思,北汉自平阳一战大败后,还不到两年,哪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圣上无需亲征,只需派遣一员大将御敌既可。”

郭荣冷哼一声,朗声道:“北汉这是欺我刚刚践祚既位,好趁机夺这天下神器,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朕必须亲征。”

“可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圣上又刚刚即位,正是人心浮动之际,不可轻举妄动呐。”

“请圣上三思。”殿中群臣齐齐劝谏。

郭荣怒道:“昔唐太宗定天下时,都是御驾亲征,朕亲征为何就不可行?”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以对。中书令冯道轻咳一声,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这位历经五朝十二帝的官场不倒翁虽已七十多岁,但一双混浊的双眼里偶偶闪起的精芒却仍然让人不敢逼视。

“不知圣上能象唐太宗那样战无不胜么?”

“北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我王师一出,就如泰山压顶一般……”

冯道晒然一笑,轻轻的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道:“不知圣上能象泰山那样吗?”

“你……”郭荣怒极,看着这位依老卖老的家伙,紧握的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中书侍郎王浦一看不好,忙道:“此去潞州路途不远,圣上亲征也无妨,但请调兵遣将先行出兵,圣上安顿好京中事务后,再御驾亲征也不迟。”

郭荣强行抑住胸中的怒火,拂袖道:“就依王卿如言,亲征之事,朕意已决,诸位臣工勿需多言。”

众臣眼睁睁的看着郭荣怒气冲冲的走了,个个长叹一声,一部分人围着王浦责斥,更多的人则是围着冯道,担忧的看着他。

冯道轻拂白须,笑道:“为人臣者,自当进忠言,行正事。大家也别为难王相了,若无他解围,后果不堪设想,大家都回去做事吧。”

待到众人走完,冯道这才缓缓出殿,却是脸色从容,细心观察的话,甚至还能在其嘴角看到一丝微笑。

御书房中,郭荣一口气喝干杯中茶,猛的用力一掷,摔的粉碎,骂道:“老贼安得如此欺朕。”

“圣上息怒。”

一位宫装丽人款款从门外进来,正是郭荣的续弦妻子符氏,眼下因郭荣才初登大宝,还没来得及正式册封。她挥挥手让左右侍者都退下,这才劝道:“圣上不该发怒的,诸位大臣也是为圣上着想。”

郭荣疲惫的往椅子上一躺,有气无力的道:“是哪个耳报神跑这么快,朕只是气他们说话的态度,一个个都满肚子的轻视之心,藐视之意,着实可恶。”

“圣上早年都专注民生经济,少经军旅,大臣们有此担忧也是正常。这是冯相刚刚让人急送来的纸条。”

郭荣接过,拆开一看,只见纸上写道:“今皆宿将,久处贵位,气方骄,陛下即位席未暖,未易使也。”

“……圣上,以妾看来冯相担心的也有道理……非亲征不可么?”

“你说呢,都是骄兵悍将,谁领兵能服众。”

符氏默然,没说出口的隐忧夫妻俩都心知肚明,沉默了良久,符氏方柔声道:“要不,让父亲……”说完又觉不妥,忙把挂帅两字咽下肚子,改口道:“圣上既然主意已定,具体事宜却也该早作谋划为好。”

“你说的不错。”郭荣猛的站起,以手作巾,用力的搓揉了几把发红发烫的脸,摇摇头,把之前的不快都甩到脑后,方才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符氏红着眼眶为圣上抻纸,眼见他文不加点,御札一挥而就,不由惊道:“圣上……”

……

冯道出宫回府,早有家丁长随候着,小意的搀扶着下了马车,坐上轻便的步辇,抬杆有节奏的一颤一颤,悠哉悠哉的穿廊过弄,整整一注香的功夫,方回到北院上房,步辇轻轻巧巧的转过影壁,稳稳的停在院中。

冯道这才悠悠的睁开眼睛,在侍者的搀扶下起身,却见堂前阶下立着一人,鹤发童颜,飘逸出尘,不由欣喜讶然:“徐无仙师!你何时到的,老朽竟然不知。”

徐无道长上前一步,轻扶其手臂,虚空空的触不到半两肉,也讶然道:“不过两年不见,冯相身体竟然瘦弱如此。”

冯道笑道:“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瘦点好呀,这里空旷清冷,怎是老友相会之地,进书房喝茶。”

两人进了书房,顿时感到一阵温暖,冯道轻敲老腰,笑道:“人老了,就怕冷,上个早朝,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都不济事,还要备两汤婆子,怀里揣一个,手里抱一个,还是家里暖和。”

“我之前曾留一个养身方子,相公可曾用?”

“药丸子药酒天天喝,那套养生功却是难有时间一动,不说这个,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在这纷争乱世,活到这把年纪,老夫心满意足了。”

“你向来喜好享受,此番却为何来此穷蔽的汴梁?”

徐无道长笑道:“尘缘未了,老道十年前收了个弟子,不忍他荒废,安排他这在苦环境中历练一番。”

冯道点点头,道:“可需要老夫助力一二。”

“眼下却是不用,老道的本意就是让他尝尝人间疾苦。”

有伶俐丫环奉上香茶,徐无道长接过,轻启茶碗,见冯道举止略与往日不同,带着一丝卸下担子的轻松,讶道:“相公辞相了?”

冯道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虽然中书令的名头老夫还挂着,不过也没几天了。”

“难道是新皇他……”

冯道摆摆手,呡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方道:“此乃老夫有意为之,前几年被老皇硬生生的按在这中书令的位置上,无事不朝,本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如今,新皇即位,万象更新,正是老夫荣退之机,该把酒置庆,仙师可有兴趣喝上两杯?”

“固所愿也,却不知冯相所藏可丰。”

说完,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当下把酒小酌,两人多年知交,徐无道长又是方外之人,酒酣耳畅之际,也少不得说些朝事秘辛。

待说起今日朝会上的一问一答,冯道与以往一贯以和为贵的作风大相径庭的句句如刀,直把徐无道长给惊呆了,眼前这位,还是那个朝野公认的不倒翁老好人么?

冯道见他那样子,乐不可支,摇头晃脑的笑道:“不单是你,与会朝臣都以为老夫得了失心疯,竟敢如此猖狂的公然顶撞圣上,退朝后人人围着劝慰,哈哈哈……”

徐无道长也不明白。

冯道掷杯,幽幽的一叹,良久方涩声道:“大限将至,可身后却无一人是贤才,老朽纵然埋骨黄土,还要操一份子孙闲心,唉,这红尘事呐,到老也堪不破。”

一句话说的徐无道长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枉自己自称方外之人,一生逍遥,可临了又怎舍得舔犊之情,还不是要为渐渐长大的弟子操心。

009:下马威

甲寅和秦越回到军营,发现陈疤子果然守诺,两人的床被丝毫未有动过的迹象。

陈疤子见甲寅冻疮大好,点点头道:“你们回来了,五日之期已过,今天也就有新人补进来了,你俩打起精气神,别被新兵给欺了。”

秦越道:“放心。”

下午的时候,营房里果然被安排来了两人,一身匪气,年纪都有三十来岁了。高个的叫庄横,颈部纹一虎头,习惯性的目露凶光。瘦子叫鲍九斤,鼻下的两撇鼠须极为碍眼。

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脏,头发因灰积汗裹的都形成一络络羽毛状的了。

他俩一来,就大大咧咧的要往营房里闯。这回堵门的是甲寅,不客气的说:“先去洗澡。”

两人一听,嘿嘿一乐,庄横道:“还有人指唤咱们了,小子,才长毛就以为能了。”

“不洗就滚。”见陈疤子踱出来发话了,鲍三斤扯扯庄横的袖子,笑道:“这就去洗,这就去。”

眼见他俩结伴而去,陈疤子冷哼一声,道:“老匪了,等他们回来,老子再揍服他。”

“你一人,行不行?”秦越歪在床上斜歪着眼。

陈疤子冷哼一声,道:“给你脸不要脸,要不是看你是嫩娃子,老子一拳就能叫你半个月起不来。”

秦越笑笑,道:“光你打服他们,估计还没用,还得我们也打服他们才行,不然,不得安生。”

盏茶功夫,庄横二人回来了,见三人齐刷刷的站在门口,二人明显的愣了一下。庄横笑着从旧衣里抽出捣衣棒,笑道:“给爷摆下马威么。”

“你不配,你俩一起上差不多。”

鲍九斤笑眯眯的空手走过来,笑道:“军中实力为尊,这规矩某是知道的,陈头功夫好,俺认怂……”话音未落,双掌一错,就向陈疤子的下腹击来。

庄横与鲍九斤默契的很,鲍九斤刚动手,他的捣衣棒就已挟着劲风劈斩下来。陈疤子沉肘一压一挤,身形不退反进,先把鲍九斤压倒,再一个肩撞把庄横震退三步。这才虎吼一声,叠步出拳,如双龙出海,在庄横腹部重重一击,那庄横就如断线的风筝般飘到对面的营房墙上,“咚”的一声,后脑勺重重的撞在墙上,软绵绵的歪下了身子。

眼见庄横倒地了,陈疤子这才狞笑着搓着手,一把叉起倒在地上装死的鲍九斤,把鲍九斤勒的两眼突出,将死未死之际,方才松了劲,冷笑道:“和你陈爷玩这套,嫩着。”

甲寅见两人都软绵绵的倒地不起,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去扶,陈疤子知其心意,道:“这就是贱骨头,别理他。”

甲寅道:“陈头,原来你上次收了力。”

陈疤子听了,只是冷笑。

足有一柱香功夫,鲍九斤这才与庄横似赖皮狗般的互相搀扶起来。

“出去,洗尽了身子再来,记得到那坑外捧一把石灰,把自己头上的虱子灭了,否则老子再揍你一顿。”

听陈疤子这一说,那鲍九斤明显就松了气,忙道:“这就去洗,这回一定洗的干干净净。”

见他们走远,秦越问:“这朝庭怎么办事的,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也敢收?”

陈疤子冷笑道:“北汉都打过来了,军中缺员如此严重,当然逮一个是一个。”

“就算这样,也不能马上就把我们拉出去打仗吧,连操都没出过……”

“出不出操都一样,一窝蜂冲上去就行了。”

秦越觉着这样的说法太超出自己的认知了,想了想道:“不是说两军对战,都要讲究个排兵布阵的么?”

“你要是精锐,调到上三军,就可以享受到。”

“那我们这是啥?”

陈疤子冷笑道:“只能算是下军罢了,与厢兵相差无异。”

“别骗人,我进营时分明问清楚的,我们这是侍卫司虎捷军。”

陈疤子继续冷笑。

秦越“啊呀”一声惨叫,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

半个时辰过去,庄横他俩回来了,这回是洗干净了,头发都乌亮了。庄横见三人被褥都崭新的,自己两人却是光板床,只嘿嘿的笑了笑,也不说话,把分来的两床薄被褥一床垫一床盖,竟是与鲍九斤两人合睡一床。

陈疤子只是冷哼一声道:“别弄出声,要听到一丝响动,老子往死里揍。”

秦越却从庄横的眼里读出不简单,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在伙房里捎带了一根硬火棍藏身上带回营房。

果然,只睡了一晚,这两货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先拿话挤着陈疤子,“陈头,军中讲规矩,输给你,俺们兄弟认栽,不过这小白脸,俺看不爽,要教教他做人的道理,陈头该不会护着吧。”

陈疤子坐在床上,只是冷笑。

秦越知道,这事逃不掉,便光棍的对鲍九斤道:“你们想怎么样。”

“拳头说话,谁输了谁把被窝让出来。”

二对二,营房前的坪地上较量。

这时空营房已经有不少人入驻,一听有打架看,个个都兴奋的从营房里冲出来,远远的围成一圈,这些观众一看也都不是好鸟,十个里有六个是纹着身子的,个个眼露凶光,估计也是被招安来的亡命徒。

甲寅很愤怒,沉腰坐马,率先摆开架势,秦越在其身后一步站着,却一脸平静。

庄横压着手指关节,缓缓上前,鲍九斤亦步亦趋的跟着。

甲寅虎吼一声,身子一伏,拳掌一错,就向庄横冲去,哪知他甫一出手,秦越却是更快一步,倏的从身旁窜出,以棍作刀闪电般的击出。

待庄横于手忙脚乱中格住了这起首双杀,甲寅早腾出手来,右手重重一记摆拳,击向庄横的小腹,庄横横手再一格,防住了甲寅没防住秦越的迅击,右耳处狠狠的中了一棍重击,顿时两眼一黑,扑通一声倒地。

秦越与甲寅两人配合着,于眨眼间摆平庄横,剩一个鲍九斤立马就慌了神,一个后掠丈余远,摆手道:“误会,误会,都一伍的兄弟,不打了,不打了。”

“打他,打他……”在围观众人高喝声中,甲寅恼他要抢被窝,咆啸一声,怒道:“不要脸,过来打。”

饶是鲍九斤惯会出主意,身形再灵活,但周边都是观战的人围着,哪也逃不出去,被秦越与甲寅一前一后的兜着,前后夹攻,好吃了甲寅一顿老拳,鼻血滩了一地,要不是秦越拉开,估计鲍九斤肋骨都要断两根。

本来想着凭本事投军好洗白了过好日子的庄横和鲍九斤垂头丧气的回了营房,再也没力气哼半句话。

下午,秦越拾掇着甲寅出去一趟,带回许多卤肉烧鸡,顺带着给庄横两人各带了一床被子。

“打归打,兄弟归兄弟,一看你俩也不是混到没饭吃的人,身上没钱,估计是都把钱寄给嫂子了吧。这个凑合着用。”

庄横不说话,鲍九斤接过,有气无力的谢了声,抓过一只烧鸡就啃。

……

收敛了性子的庄横还是蛮好打交道的,他本是木讷寡言人,不过是多年的亡命生涯让其惯性的用凶悍来保持自己。他的功夫也不错,单对单稍逊秦越一筹,但甲寅和他打,用尽全力也也打不动他。

鲍九斤却是个拖油瓶。他与庄横是同乡和发小,一张嘴十分的能言会道,但甲寅却每每看到他的鼠须就想扁他,实在看不惯他的做作和虚伪。

不过,想想也是蛮同情他的,三女一子,还有一个老娘,全靠他一人养活,虽然有田有地,但经不住匪盗多,往往庄稼还没熟,连夜就被割了,这痛苦甲寅是感同身受,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010:铁罗汉

集合训练的日子终于来了,先是本都人马聚在一起,教认旗、辨鼓,然后走位,聚集、分散、前进,后退类的,简单枯糙。

然后是大操演,据说是三千人一操,这让俩人很兴奋,然而实际情况还是很令人失望。

集合花了近半个时辰,在教官的指挥下出刀走步,一招一式堪比老牛拉车,慢吞吞的在灰尘里消耗时间,然后是主将训话,讲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知道他姓何,官任侍卫步兵都指挥使。

甲寅是事事新鲜,不感疲倦。

秦越却又开始思考选择投军的正确性来,觉着师父老糊涂,诳自己来受这般无聊之苦。

如果两军对垒都是这样的军队的话,那么其实和临时征召的农夫没什么区别,到了战场,存活杀敌就是靠自己的本事了,难道打仗都这样的么。

他去问陈疤子,陈疤子冷笑道:“这些东西你想他干啥,真想知道,打一仗就知道了。有这功夫东想西想的,还不如挤时间把自己身手多练练是真的。”

秦越听了苦笑不已,只好怏怏的回房去了,他练的是玄门内功,自有一套隐秘的修行法门,外人不清楚。

才上床打坐,猛想起一事,又冲出门把陈疤子一拉,走到偏远处低声道:“陈头,你功夫这么好,教教虎子吧,他拳脚太差了。”

“你为什么不教?”

“我这是玄门功法,开始没人引着不行,练的又慢,而且自个都是只学了些皮毛,可不敢教,否则走火入魔麻烦。”

陈疤子冷笑道:“不是某不教,可你看看,这里是能安心教拳的地方么?”

秦越急了,道:“那怎么办?就他那八式破牌刀,被庄横都能虐的似条狗,这一上阵,还不立马小命呜呼。”

“顶多再有一个月,就要开拨了,我可没速成的法子。”

秦越喜道:“你是说有一个月的时间,那我帮他找个师父去,正好认识俩家伙,他那练的就是用身法架子硬上功的笨拳法。”

陈疤子浓眉一扬,“没看出来,心肠这么好?”

秦越从鼻孔里哼出一口不满之气,道:“我这人,恩怨分明,虎子帮我拍背,扶我起来,能看出这家伙就是真心实意的,再说,我十七,他十六,差不多年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总不能看着他老实,就让人欺负吧。”

“那好,你带他出去吧,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秦越大喜,“那是不是我也可以走?”

“你不怕为你作保的那什么司马惹麻烦,只管随便乱窜。”

秦越就怒了,道:“那为什么虎子走了就没事?”

陈疤子冷笑道:“因为他是地方上招来的,与你不一样,再说了,兵营里要是不少上几个人,上官到哪吃空饷?”

秦越和甲寅再次进了汴梁城,依旧往司马家而去,甲寅知道秦越要帮自己找个武师父,但奇怪他为何又要来这司马家。

“我帮你找的俩师父,谁出面都不好使,唯有春妞一开口,他俩就万无不允,等下春妞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甲寅讶道:“九郎,你不是才到这汴梁城的么,怎么和这司马家这般熟?”

“他原就是南国人,春妞的父亲还是南唐的名医呢,可惜司马错与他儿子反目成仇了,搬来这还不到一年,我要帮你介绍的师父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们都与我师父要好,要不是他们在这,我师父才不会来这里吃灰,结果说是来陪司马错过年的,把我过进军营里去了。”

“那我在春妞家没看见你师父呀。”

秦越咬牙切齿的道:“他还敢在那呆着,要是被我找到他,定要把他胡子拨的一根不剩,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甲寅看着秦越要发狂的样子,机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说司马爷爷与他儿子反目成仇,父子也能成仇家的么?”

“好象是春妞的父亲不愿意继承家学,投拜到别的名师名下去了,然后就吵的厉害,他们的事情,我也搞不懂。”

司马家到了,司马错又不在家,当然更找不到秦越的师父,秦越拿出早备好的桃酥晶糖,先把春妞逗的咯咯大笑,方把来意说了。

“噫……你要拜罗汉叔叔为师?很累很累的,他收了好多徒弟了,没一个受的了的,最后都跑了,你怕不怕?”

甲寅不知道情况,又不愿意失了面子,便道:“不怕。”

春妞装着小大人的样子,背着手,踱着步,老气横秋的道:“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你一帮,你可要谢我哟。”

秦越忙插话道:“想要什么只管说。”

春妞歪着头想了想,道:“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走吧。”

“你带着虎子去,我去找我师父去。”

春妞咯咯大笑,道:“白胡子道长你是找不到的,他有招风耳,隔三里远就能知道你来了。”

秦越大怒道:“好啊,故意躲我,我等下就去皇宫前敲大鼓,看他出来不出来。”

甲寅不知道秦越有没有去敲大鼓,就被春妞给拉走了。

司马家拉车的是头大青牛,养的油光水滑的,强健有力,车厢极宽广,春妞和丫环在车内坐着,甲寅搭坐在车辕上,吱吱咯咯慢悠悠的向城外驰去。

甲寅从来没坐过这般豪华的牛车,新奇的不行,弯腰盯着车辙都能看上半天。

车行了约有一个时辰,磨磨叽叽晃晃当当的终于来到一座山脚。山不高,上山的路却是陡陡峭峭的。甲寅从丫环手里接过两小坛酒,看看前方山路,对春妞道:“这路这么陡,你怎么走呀。”

春妞嘻嘻一笑,双手拢着嘴巴,大声喊道:“铁罗汉,铁罗汉——”

不一会有个人影从山上如雄鹰般飘下,几个闪跃便到了身前,肤色黝黑,长眉如刀,一身健子肉把僧衣撑的鼓鼓囊囊,果像金刚罗汉。

春妞一把扑上去撒娇道:“罗汉叔叔,春妞想你了。”

铁罗汉一把抱住,两眼皆是暖意,笑道:“嫌山路不好走,你不会雇顶滑轿,偏要我从山上跑来,你爷爷没来。”

春妞揪着铁罗汉的长眉毛道:“罗汉叔叔,你的眉毛又长了,爷爷和道士爷爷出去了,都不带我玩,所以就来找你了。”

铁罗汉哈哈大笑,迈开大步,抱着春妞便当先上山。

一路上尽听春妞那咯咯嘻嘻的欢笑声,如百灵悦耳。

甲寅被当成了空气,也不着恼,拎着酒坛子也跟着上了山,许是被春妞的笑声感染,又或者是山风徐来的缘故,甲寅的心情越发的变好了起来,猛一想起自己是来拜师的,立时又被紧张的心情所代替,忐忑不安的行走在山路上,心情也似山路一般,越来越陡。

011:懒和尚

上山走了约有四五里,拐过一道横岗,便见有一座土寺隐在古木松林里,寺前山溪蜿蜒,流水叮咚,有两个身着单薄僧衣的小沙弥慢腾腾的在扫地。

甲寅以为到了,哪知铁罗汉脚步不停,又走四五里,山上有一涧清泉扬扬洒洒的从高空飘下,涧边有一座黄泥大屋,屋前是一方平整的大坪,铁罗汉把春妞放下,伸手一推黑乎乎的大门,道:“进去吧,师兄在里屋,他那有花生吃。”

春妞“耶”的一声,便拉着甲寅往里屋钻,甲寅把酒放在桌上,见屋内搭着火炉,乱堆着满地铁器,却原来是间打铁屋。正想细观,被春妞这么一拉,便只好去了。

里间小屋有个大胖和尚正在喝酒,他翘着椅子,两只大肥腿架在桌子上,细眯着眼享受着,肚子上堆着一堆花生。

春妞蹦跳着上前,叫道:“懒和尚,吃没吃相坐没坐相。”却是把花生一推,挤到懒和尚的肚子上坐了。

甲寅头大的很,见那懒和尚眯眼看过来,只好抱拳施礼,说:“见过前辈。”

春妞咯咯乱笑,道:“懒和尚,我也是前辈了。”

懒和尚哈哈大笑,道:“鬼灵精怪,今天怎么想起我了。哦,这谁?坐。”

春妞道:“虎子,死秦九的兄弟,一身的毛病,又是冻疮又是疤痘的,被我给治好了。”

“厉害,这么小就能治病了,以后一定比你爷爷强。”

“那当然,快把好酒拿出来,给臭虎子吃点。”

“为什么,好酒好贵的。”

“人家不是到你这来做客嘛,你这又没茶,快快。”

懒和尚哈哈大笑,从桌子底下摸出个小葫芦,扔给甲寅,笑道:“你小子有口福了,三番酿。”

虎子小心的接过,见葫芦细小精致,煞是漂亮,便摩挲着没舍得喝。却听春妞说道:“虎子嫌弃上面有你的口水呢。”

甲寅大窘,连忙拨了塞子喝了,却是喝急了,差点从鼻子里呛出来。懒和尚笑的椅子一摇三晃,指指甲寅的鼻子道:“没少吃苦头吧。”

虎子定定神,道:“还好,还好,小春姐真帮我我冻疮治好了。”

春妞就得意了,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不觉虎子把一葫芦酒也喝完了。就听外间铁罗汉叫一声“师兄。”

懒和尚一把坐起,把春妞放到地上,道:“看我抡大锤去。”说罢闪身出屋。

虎子连忙拉着春妞的手跟上,只见懒和尚光着膀子抡着一个硕大的铁锤,与铁罗汉的小锤子一起叮叮当当的敲打着紫红的铁块,一时间铁屑纷飞,火花四溅。虎子怕伤着春妞,便一把拉在身后。

一通大锤毕,铁罗汉继续忙着。懒和尚却用僧袍把身上的汗珠子擦了,看春妞不停闪着大毛眼,笑道:“说吧,今儿个又想到我这拐骗什么东西。”

“虎子要拜师学艺呢,秦九说这天下除了懒和尚,再没人能在一个月内把虎子练成铜头铁臂的。”

懒和尚笑道:“秦九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自个怎么不来?”

春妞咯咯大笑,“他去捉他老师父去了,说他被师父骗了进军营,天天吃猪食,呶,他也在军中呢。”

懒和尚上下认真的打量了一下甲寅,道:“原来如此,军中自有刀法枪术,秦九怎么想起要你来这的?”

甲寅大窘,红着脸道:“他说我的刀法像狗屎,太烂了,上了战场就是送命的份。”

懒和尚点点头,道:“你且演一路我看看。”

甲寅就把身上的藤牌箱子解下,支好藤牌,春妞的眼睛就亮了,说:“你这个箱子是武器呀。”

甲寅嗯了一声,道:“我爷爷留下的,可惜破了好几处了。”

甲寅走到屋前坪地上,左手套握藤牌,右刀执刀,先摆个“虎蹲式”,然后把所会的如法一一演练出来,却是横劈直捅,简简单单的八式刀法,不一会就演完了。

懒和尚点点头,道:“这不是陆地行法刀,分明是船上功夫,你家老爷子水兵出身?”

甲寅摇摇头说不知道。

懒和尚就喊一声:“师弟?”

铁罗汉一直在控着炉火,神情一直专注在铁块上,闻听师兄问话,铁罗汉把手中的火钳在炉边一敲,多年养成的默契,一个小动作便互知心意。

懒和尚笑道:“我这里只会打铁,你要是感兴趣,就来抡大锤吧,一个月大锤抡下来,多少会长些力气。”

甲寅又惊又喜又茫然,惊喜是因为懒和尚点头了,茫然是因为自己是来学武的,可他却让自己抢大锤,一般人可能就思索一下了,二般人可能就立马磕头拜师了,甲寅是三般人,挠挠头道:“那我什么时候来?”

“明一早把,你先送春妞回家,明一早来,记得带上铺盖。”

春妞跳起来点点甲寅的鼻子,叫道:“笨蛋臭虎子,还不跪下拜师。”

懒和尚托住甲寅要下拜的动作,道:“就是抡大锤,拜什么拜。”

回到司马家,见秦越一人正在喝闷酒,大马金刀的坐着,一只脚搭在空椅子上,什么没样子,两只眼睛却红红的。

“怎么样,铁罗汉答应了没?”

春妞大叫道:“懒和尚要臭虎子抡大锤,笨蛋臭虎子不知道拜师。”

秦越见甲寅有些沮丧,便道:“让你抡大锤就是答应了,好好的抡去,我明天回营,改天帮你把拜师礼送去。”

甲寅有些不好意思,在秦越身边坐下道:“九郎,能不能先借点钱给我,我……我要备铺盖。”

秦越没好气的拍拍他的脑壳,道:“前日就让你别把那银子还我,偏要塞回,等下给你留五十两备着,铺盖嘛,等下让全伯帮着备就是了,来,喝酒,春妞你喝不喝。”

春妞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手还捂着嘴巴,声音从指缝里闷出来:“不喝,不喝,臭的。”

逗的两人哈哈大笑,甲寅郁结之气被一扫而空。

结果春妞见甲寅笑的慌,羞恼了,硬逼着他吃下两粒烈火丸下去才罢休。

012:打铁还需自身硬

打铁还需自身硬。

懒和尚说抡锤,还真的只是让甲寅抡大锤,从早到晚,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抡一次大锤。

那锤子比寻常铁匠用的足足大了一号,入手就十分沉重,开始还好,甲寅趁着新鲜劲猛挥猛敲一股作气的抡下去,渐渐的就有些疲了,到了下午更是有厌烦感从心头涌起,好不容易熬到收工,疲倦的往床上一倒,便昏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五脏六肺全身百骸没一处不酸痛万分,掌心指肚更是鼓起七八个大大的血泡,甲寅痛的差点叫出声来。

屋外响起一声轻咳,是铁罗汉的声音,甲寅打心里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师父有些畏惧,连忙忍痛起床,轻手轻脚的洗漱了,看着手上鼓鼓的血泡,心一横,用指甲一个个掐破,回房把腰带剪下一截,在两手上一缠。

既然是来抡大锤,甲寅就照着乡下规究,喊懒和尚为大师父,铁罗汉为二师父,两人随便他怎么喊,只到时候小锤一敲,就示意他抡锤,其它的一句话也没,好坏也没一句,可把甲寅憋坏了。

不过甲寅却没半点脾气,秦越说能让他抡锤就是天大的情份了,哪还敢奢求其它。

外面响起铁罗汉点火生炉的响声,甲寅连忙过去,轻轻的拉动风箱。铁罗汉面无表情,用铁钳加着木炭,炉火渐红,架在火上的铁块也开始由黑转红,最后变成红彤彤的一块。

“叮。”

铁罗汉的小铁锤在铁砧上轻轻一敲,甲寅连忙起身,沉腰坐马,深呼一口气,高高扬起铁锤,对准那火红的铁块重重抡下。

“当。”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小锤越敲越快,大锤越抡越急,紧跟着小锤的落点密密的落下。

“叮。”

铁罗汉的小锤在铁砧上轻轻一敲,宣布一轮紧锣密鼓的敲击终于结束,甲寅放下锤子,全身汗水顿时如潮暴涌,瞬间将全身湿透,紧接着胃里一阵痉挛,一股恶气冲喉而出,被他抿着嘴生生的压了回去。

如此又锤炼了三次,一阵清香飘过来,做饭的老苍头提端着一大钵粥放在桌上,然后又端来几碗菜来。

似乎闻到了香气,懒和尚施施然的出来,自盛了一碗白米粥,左旋着碗吸溜了大半碗下去,右旋着碗又是一口吸溜了,一碗粥两口下肚。再盛一碗,方一探脚,把条凳一勾,坐下来慢慢的卷起一张菜饼,有滋有味的吃起来。见甲寅在发愣,懒和尚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用筷子在桌沿一敲,示意吃饭。

甲寅双手按着腰走过去,先给铁罗汉盛了一碗,然后才是自己,抡锤时用力过度,此时执勺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给自己打粥时洒到了端碗的手上,粥汤迅速的渗到血泡里,烫的他呲牙咧嘴,差点把碗给扔了。

他忍着痛把碗放到桌上,先把手凑到嘴边,把手上的粥吸了,方坐下来挟饼吃。

懒和尚看了他一眼,脸无表情,铁罗汉的脸上更是挂着冰。三人闷坐着吃饭,没有一句话,铁罗汉与懒和尚似乎就这习惯,甲寅虽不适应,但他嘴拙,一时也想不起话题,只能闷闷的用粥把自己灌饱。

饭后要歇力,活计却不歇,铲刃线,安刀柄之类的活甲寅干不了,搬炭、洒水、换水桶、扫地之类的杂事自然就轮到他身上。

杂活忙完了,风箱也就开始猛扯起来,火苗开始乱窜,一天当中高强度的活计开始来了,铁锤叮当,几乎没个歇气。

除第一天下午,一柄刀快完工时,懒和尚接过大锤,其余时间都是锤炼粗胚,只把十几个铁疙瘩翻来复去的锤炼,懒和尚再也不动一下锤子,把甲寅累的欲仙欲死。

如此沉默寡言挥汗如雨酸痛侵骨的连干了七天,皂色裤子上结满一圈又一圈的汗斑,变成了黑底白纹,又厚又重,咸湿难耐。甲寅站着都摇摇欲坠,只能支靠着柱子,强撑一口气。

不过收工时铁罗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难得的过来拍拍甲寅的肩膀,说:“不错。”

甲寅的泪水差点就涌了出来,忙仰头,顶上是熏的乌漆麻黑的屋脊。

“师兄,你帮他松松骨,再教他个抡锤的法子。”

懒和尚在里屋架着腿,正用刻刀在刀柄上雕刻着繁杂的云纹,闻言笑道:“难得,难得,这七天可过的不容易,小子,过来。”

甲寅迈着沉重的双腿,依言进了里屋,才叫了一声大师父,就觉着眼前一花,紧接着有大手按住肩头,另一只手从后颈开始一顺而下,又从尾椎开始节节上推,紧接着是肋骨,肩胛骨、四肢,最后连指骨也不放过,推拿揉捏一气呵成。那手所到之处就是一片清凉,盏茶功夫浑身再无一丝疼痛,凉爽爽的甚是舒服。

“舒服不?”

甲寅点点头。

懒和尚丢过来一个小酒壶,道:“喝了它。”

甲寅揭开盖子,一闻,一股酒香混和着药材的清香扑鼻而来,知是好东西,仰脖一气喝干。只觉着那酒温温的从喉咙里一线而下,在肚子里如蛇般盘旋着,盘旋着,渐渐向四周散去,顺着筋脉,浸过骨骸,润过肌肉,最后在表皮处发透出来。

一股腥臭在空气中弥漫。

懒和尚挥挥袖子,掩着鼻子道:“怪不得春妞说你是臭虎子,去把身子洗干净了再来找我。”

甲寅大窘,忙跑出去,身后传来用热水的吩咐,便去炉边提一桶热水,本着炭火不浪废的原则,炉上空闲时都吊挂着水壶,所以热水有的是。

他先用浴巾把身子每一处都细细的搓擦了,一条条粗肥的污泥扑扑的往下掉,把皮肤搓的通红,白气腾腾,再用胰子涂了,用热水洗尽了再是两大桶凉水从头浇下,顿时清清爽爽。

懒和尚早在屋外大坪等着他,见他收拾好了,便示意他过去,摆了个姿势叫他照着做。

甲寅见他双膝微曲,双肘微曲,松腰敛臀,整个人懒洋洋的,一边照着做,一边问道:“大师父,这跟抡锤有关系么?”

“当然,这套功法,叫‘滚雷劲’,练好了有使不完的力气,以后你抡锤子就可以轻松多了。再不会累着。”

懒和尚开始从头到脚纠正他的姿势,一边纠正一边解说要点,甲寅一一记在心里,依法施为。初时甚为难受,脚酸手痒脖子僵,胸口还犯恶心。

懒和尚在旁看着,见其动作要领对了,方传授吐气吸纳方法和习练心诀,甲寅照着师父的教导,默念心诀,按章吐纳,渐渐的不适感消失了,别的感觉也没有,整个人虚无的似睡着一般。

一丝讶然之色在懒和尚的眼里一闪而过。

013:师父

屋外春雨菲菲,雨雾弥漫,飘如轻烟的滋润着万物,仿佛要把萎缩了一个冬天的生机给勃然唤醒。

屋内炉火熊熊,铁锤叮当,甲寅光着膀子,腰间围着一块粗布厚裙,正奋力的挥舞着大锤,紧紧追着铁罗汉小锤的落点,一下快似一下,发出密集的叮当声。

“好,有进步,速度提升不少,力量还要再加强。”

“是。”甲寅放下长锤,任身上汗水横流,把束发的绳子解下,用力的绞了绞,挂在炉边,换了一根干燥的套上,这才用毛巾擦拭身子。

“早叫你剃光头不干,要省多少事情。”

甲寅笑笑不说话,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这两位师父不是真和尚,而是天天抡锤子汗出如雨的,嫌头发难料理,剃个光头省事。据说秦越的师父也是个假道士,为的是见再大的官也不用行大礼,哪怕是见到皇帝,也是打一稽首了事。

他有些想秦越,这人把他安排到这里打铁,就再没出现过,有次他派人送来二十坛陈年老酒,一个卤好的大猪头,以及烧鸡牛肉若干,说替甲寅答谢二位师父。然后就再也不见他的人影。

懒和尚说让他抡大锤一个月,就真抡一个月,得到的好处不要太多,他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力量在突飞猛进,自从练了那个“滚雷劲”后,体质可以说是一天一个变化,如今的力量和速度与刚来时比最少强大了一倍。

原来大锤只能挥三十下,现在依着师父教的运气心法,同样的时间内可以一口气挥出一百零六下。抡完锤,手不疼,腰不酸,呼一口浊气立马可以干活。这样的进步用懒和尚的话说,他就是个天生抡锤子的命。

他再傻,也知道懒和尚传了他真功夫。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看看懒和尚,便跑出去开门,“呼”的一声,寒风猛然就袭了过来,胸口顿时冰凉一片。

来人他认识,是司马家的长随,见到甲寅就道:“秦九让我带个讯,说这雨一停,大军可能就要开拨,问你还回不回营,要是回的话,这两天就下山。”

甲寅就有些傻眼,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那长随送到口信,也不进屋,就转身回去了。

懒和尚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想去就去。”

甲寅噢了一声,声音却有些低落。

铁罗汉一敲铁钳,发出“啪”的一声响,甲寅以为又要拉风箱,忙走过去,铁罗汉摇摇头,道:“你把桌子拖角落里去,把东西都收拾空了,我教你一套拳。”

甲寅欢喜的心都在颤,忙去背桌搬凳,又用扫把将地扫的干干净净,把大屋里都收拾好了,方恭恭敬敬的在边上候着。

铁罗汉封了风口,歇了炉,解下围裙,走到空地上,惜字如金,对甲寅说:“我练,你看。”

他说了四字,走了两步,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分外清晰,倏的身形一伏,拳架展开,甲寅就觉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强势袭来,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只见铁罗汉身形如扑食猛虎,双手似擂鼓金锤,每出一拳,都能清晰的看到一条无形的线从腰间升起,狠狠的倾压在拳头上。

虽然铁罗汉身前无物,但击在空气里的拳头分明让站在一旁的甲寅有一种很痛的感觉。就象似大锤击打在烧红的铁胚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铁屑飞溅,火花四射。

铁罗汉一步一拳,提足亮掌,拳掌连环,渐渐的由慢到快,声响也越来越密集,形成一连串的雷鸣声,轰隆隆的一路向前滚去。在这刚猛无畴的拳势下,土屋在颤抖,积灰在纷飞,直若雷神挥锤,驱动万马奔腾。

甲寅看着看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身子也激动的颤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拳?”

“奔雷。”

铁罗汉一通拳打完,缓缓收功,道:“廿四式,练到出拳如雷鸣,就算成了。”

铁罗汉第一次表现出他的细心,手把手的教拳,又把招式拆开来揉碎了细细的讲,整整教了三天。炉火也就歇了三天,甲寅感到很愧疚,觉着自己笨,浪费了师父的时间。却不知铁罗汉十分欣慰。

学拳,首先要有韧劲,其次才是悟性。

韧劲,甲寅不缺,也不怕吃苦,悟性可能要差一些,但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套拳里,连做梦都在打拳,却是应了老话,勤能补拙。

三天,拳架练的纯熟。

天也转晴了。

这天早起,铁罗汉看看天色,对甲寅道:“大军真要开拨,明后天路面稍硬才会起程,你要想回去,今天就下山吧。”

甲寅应了声,脸上却露出不舍的神情。

懒和尚提拎着一柄刀过来,道:“你那把刀,刃口都要磨脱了,军中虽有刀枪分发,但自己备一把总是好,这刀虽是次品,也比那些官样刀枪强,你拿去用吧。”

甲寅见那短刀不过二尺有余,模样奇怪,刃线弯弧夸张,好比一只瘦干的火腿,拿在手中一试,却是十分趁手,无论挥砍还是捅刺都十分的给力。

刀鞘木制,一面却是镂空的,用铁条箍着,反插后腰还是塞于腋下都十分方便。

铁罗汉笑道:“不用试,准适合你的牌刀术,藤牌军中自有,你这箱子就不要背去了。”

“谢师父。”

懒和尚道:“在军中,拼的不是谁杀的人多,拼的是看谁活的更久,别蛮撞乱冲,能省一分力就是一分。”

甲寅又应了。

铁罗汉笑道:“走吧,有事多问问秦九,那人属狐狸的。”

甲寅便不在迟疑,把自己的两件换洗衣服一包,告别两位师父,急冲冲的就下了山。

到了军营,发现人来人往的比之前忙碌多了,粮草物资也堆成了山,看来大军真的要出动了。

几人对他的回来很是高兴,连庄横鲍九斤都露出真诚的笑容。

秦越从甲寅手里接过刀来一看,手中比划了一下道:“不错,蛮适合你用的,我用就嫌短了,哎——等等。”

秦越四下里一望,没发现有东西好试刀的,便急冲冲的跑到外面去拖了一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来,执在手里,一刀斩下,木头应声而断。

秦越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道:“好刀,不比我那柄剑差。”

甲寅大惊,道:“大师父不是说次品么。”

秦越笑道:“是次品没错,是宝刀也没错。就看你怎么看了,这刀用力一劈,斩断普通的刀剑枪棒没有问题,但离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远着呢,拿出去是个宝,但在他俩看来,就是个残次品了。要知道,这俩和尚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随便一把刀拿出来,都值白银千两。我那剑就是他俩打的,整整敲榨了我师父三千两白银。”

陈疤子过来拍拍肩膀,笑道:“不错,既长力气又长肉了,回来的又正是时候。”

014:大战将即

“……朕自遘悯凶,再经晦朔。山陵已卜,日月有期。未忘荼蓼之情,岂愿干戈之役。而弱汉幸灾乐祸,安忍阻兵,乘我大丧,犯予边境……

朕为万姓之父母,守先帝之基扃,闻此侵陵,难以启处。所宜顺天地不容之意,从骁雄共愤之心,亲御甲兵,往宁边鄙……”

一个大嗓门的家伙在台上宣读御驾亲征的诏书,这种圣旨骈四俪六的,那家伙口音又不标准,秦越也听不大明白,但其中的那一句“……顺天地不容之意,从骁雄共愤之心,亲御甲兵,往宁边鄙……”却瞬间把胸中的激情给燃了起来,回头一看,甲寅的两眼都在放光。

是日,营门紧闭,不放一卒出去,每人去伙房领三日干粮,陈疤子则到军需处领来装备,却是五顶红缨毡帽,五杆长矛,一人一份,单独给甲寅分了一面藤牌,道:“短兵你们都自带了,就不领了。”

“甲胄呢?”秦越却是担心防护问题,没甲胄,万一敌人射箭来怎么办?

“省省心吧,你在后阵,还想穿什么甲胄?”陈疤子没好气的一拍他的脑袋,指挥道:“都收拾行李吧,记得草鞋一定要多备一双。”

秦越把帽子往地上一扔,气的跺脚骂娘,这死鬼师父,可把自己害惨了。

次日,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开拨,众人提着兵器,背着行李,另加一个盛水的竹筒和一小袋大饼,在陈疤子的带领下,夹在北征大军中橐橐而行。

陈疤子是个老***了,有他带着,兄弟们少吃许多亏,起码被叫去推车什么的,轮不到他们,往往被陈疤子牛眼一瞪就过去了。就连他们这一都的洪都头,有事也要与陈疤子商量,别说那瘦瘦弱弱的什长了。

秦越与他在一起,有时也就有了与有荣焉之感。

大军急行一日,在黄河边扎营,排队等候上船,这却让秦越大开了眼界,几路大军合在一起,人马上万,无边无沿,战马嘶鸣声,甲叶铿锵声,黄河激流声,交响起雄浑壮烈的战歌,激的秦越浑身热血沸腾。

甲寅两眼则都迷在了精锐甲士身上黑黝黝的甲胄上了,叹气了好几次,终是沮丧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军过河,整整用去了一天一夜。

人好过,主要是骡马、大车,装船卸船的说多累就有多累,秦越这一伍在陈疤子的匪气威震下,捞到一个看守物资的轻松活,鲍九斤更是偷出一大把肉干来,一人塞了五六条,偷偷的嚼食着。

好在天气晴朗,夜里也是繁星满天,半圆的明月倾照下,和衣而卧也不觉着冷。

秦越他们到了泽州已是第四天的夜半时分,却不得入城,只能在外野营。这让不少军士都怨声载道。

秦越也十分的疲惫,最为难受的是脚上不知道起了多少个血泡了,却没办法有个热水泡脚。好在他们这一伍都打了脚绑,腿却不是很累,甲寅却依然气力充沛,大伙都躺下了,他还站着拳桩,赢来了队友的大拇指。

第二天,大军再次移营,从城南移到了城北的缓坡上,这回的营寨就讲究了,拒马都扎了两层。陈疤子第一次抢活干,也数他们这一伍最卖力,秦越挥了一天的斧头,累的精疲力尽,就有点羡慕甲寅累不死的蛮横劲了。

打铁抡大锤,果然是有好处的。

晚餐很是丰盛,城中乡绅出来劳军,一人分到了一碗肉,五块大饼。秦越累的没胃口,只啃了三块饼,捡半瘦的肉吃了,余下的都便宜了甲寅。

营中歇了两日,脚底的血泡个个都消了,剥下一张张白兮兮的死皮,摊在石头上,被一只蚂蚁哨兵发现了,不一会,在它的带领下,蚂蚁大军倾巢出动,兴高彩烈的搬走了。

秦越和甲寅两人坐在石头上,看着有趣,倾着身子一路目送蚂蚁大军胜利回营。

身体是恢复了,疲惫感也消的差不多了,战争的氛围却随着探马铁蹄声的越来越密集而无形的变的压抑与紧张。每一次的探马回报,都有人紧张的伸着脖子往中军方向探望。

甲寅两耳不闻身边事,挺着长矛突刺,武功一旦上了手,练器械就快,甲寅在陈疤子的教导下,半天就学会了长矛技法。

秦越也练,一会自练,一会与甲寅庄横对练,甚至一对二,二打一的练,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早先又是练过大枪的,底子好,如此一练,倒也收益颇多。

练枪的主要目的却不是用枪,而是熟悉枪术好应付枪阵。

在组阵时,起码秦越依然用剑,甲寅仍旧是牌刀。

陈疤子给出的理由是这刀剑既然能斩刀断铁,就要物尽其用。

他教的阵法来来去去也就一个小小的锋矢阵,让大家如何配合作战,脚步,身法,出刀,刺枪……他自己提一口厚背朴刀担当矢头,一刀一剑随后分守左右,再后面是长矛。

见秦越甲寅一刀一剑的护卫在陈疤子左右,自己与庄横持着枪在后面打酱油,鲍九斤就有些不爽,卖弄小聪明,提出疑问说不是该枪手在前的么。

其实这也是秦越所疑惑的,但被陈疤子一句话就给顶了回来,“老子大小战最少三十场,你呢?”

一句话把鲍九斤要说的话给哽回肚子里了。

秦越却知道陈疤子既然如此说,就定有道理,他很清楚一个老兵经验的宝贵层度。所以,学会了这小阵,他别的功夫也不练了,一个劲的揪着另三人苦练,好在他平时为人还不错,庄横记他的情,至于鲍九斤,意见直接被无视,不练也得练。

这天傍晚,营中精锐骑兵尽出,战马咆啸着扬开铁蹄,在夕阳下形成一柄锋利的枪尖,向东北方驰去。

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大军的聚集号开始吹响。

不一会,“咚咚,咚咚咚……”的聚将鼓响起,在启明星的照耀下,一个个领军将校急步冲冲的向中军帐奔去。

大帅点将,三通鼓毕,迟到者斩。

营中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能听到喝斥声,命令声,沉重的脚步声,战马也莫名的开始兴奋起来,咴咴叫着此起彼伏。

陈疤子踢着把人催出门,让快点清空肚子好去抢吃早饭,这是要打仗了,多吃一口就多一丝力气。

这种尸身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兵的话一定要听,所以秦越拼命的啃了五个大饼,喝下三大碗粥,这才挺着肚子慢慢回帐篷。

不愧是老兵油子,陈疤子回来时还带了十张饼子,一人两张的分了,让揣进怀里。

“这饼子不回营不要扔,哪怕溅血了都是宝。大军出发还要一会,大伙不要急,走动消消食,水不要喝太多,其它东西都可以弃在这里,但水筒要带上……”

“草鞋都检查一下,系带不牢的就换掉,真打起来,鞋子比刀还重要……”

“虎子,你腰带勒太紧了,松一点,还没到战场呢。”

“九郎,你把头发扎好,这样披着到时挡眼。”

“庄横……”

听着陈疤子一个个的纠正着,提醒着,鲍九斤的牙齿都打颤了,“我们,我们会排前面对阵不。”

“不会,我们都是轻兵,身上比甲都没一件,放心,有某在,不会吃苦头,大家只要听某的指挥就行。”

听陈疤子这么一说,大家都安心了不少。

卯时二刻,“呜呜……”的长号吹起,大军一队接一队的开拨了,等秦越这一伍走出辕门,已快到辰时了。

大军沉闷着向前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空旷的原野,前面有排阵使高举着旗帜,指挥列阵。

秦越所处的这一营人马在军阵中段后营。前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与随风飘扬的各式旗帜。踮着脚尖也只能看到步兵阵的右前方有整齐的马军,威风凛凛的排着方阵。

空旷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唯有东南风霍霍的吹过,所有人都不自禁的屏住呼吸,就连马匹也少有鸣叫。这样无声的威压令秦越心跳如雷撞击,侧脸看看甲寅,鼻翼一扇一扇的,满脸油汗,却是兴奋异常。

秦越心想,自打他随铁罗汉练了功夫,整个人都变了,老实憨厚依旧,却多了三分嗜血强横之气。

大地动了,从轻轻的晃动变成了剧烈的震动,远处,有如雷的铁蹄声响起,紧接着,右边也响起一声响彻天际的呐喊,刹那间,战马咆啸,铁甲铿锵,一股更密集的雷声向远处压迫过去。

两军相遇,勇者胜。

秦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015:激流中的危石

“报,敌军一触即溃,前锋请旨定夺。”

大周的帅旗下,一位年青的将领被众将众星捧月般的拱卫着,他的甲胄看上去与众将校也没有什么不同,身后的旗帜也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只有小部分人知道,这就是大周新登基的皇帝郭荣。

他轻装简从,脱离了大军连夜赶来,亲临第一线指挥。

“全军速速压上,莫走了刘崇。”郭荣几乎没有思考,便说出了想法。

众将纷纷劝道:“圣上,此乃汉军的诱敌之计,如今我大军后军未到,若冒然进击,敌众我寡,恐不能敌呀。”

“量那刘崇老贼,不过一段朽木而已,又有何能,虽然他人数众多,但多为临时所征之乡兵,又有何战力。我军人数虽少,但皆为精锐,有何惧哉,朕只怕待我后军一到,他胆怯而逃,那才是大祸患。”

“朕意已决,众将听令。”

“有。”众将马上纷纷一抱拳,顿时激起甲叶锵锵声一片。

“李重进、白重赞,你二人率本部军马为左翼。向训、史彦超,以你二人率精骑为中路。樊爱能、何徽,你二人率本部军马为右翼。三路进军,活捉刘崇,朕亲自督阵。”

“得令。”

鼓声隆隆,一面面将旗迎风招展,一队队士兵步伐橐橐,相伴着战马嘶鸣声向前方进发,腾起的征尘如滚滚黄龙。

秦越捂着鼻子跟着大军的步伐前行,并不知道正与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交臂而过。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在跨上战马之际,扭头向郭荣瞥了一眼,冷哼一声,轻声嘀咕:“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看把你能的,瞎几吧乱指挥。”

身侧的步军都指挥使何徽面无表情,只是轻轻一挥手,示意军队加快脚步。

目送大军远去,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轻声询问:“圣上……”

“我们也跟上,就近督战。”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圣上万金之躯怎能亲自冒险。”

郭荣朗声笑道:“抱一,我们之间还要这么见外么,驾——”

张永德见郭荣策马飞奔,忙指挥禁军跟上,这一声“抱一”的称呼,却在他心中却生起莫名的感慨来。年仅二十六岁的他与郭荣有郎舅之亲,两个月前还是称兄道弟的,偶偶还一块大碗喝酒,胡混吹牛。

可一朝登基,变的可不仅仅是称谓,一道无形而充满威压的隔阂,把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越拉越远。

不过,他理解郭荣此时的迫切求战心情,作为一名假子荣登九五,不服气的大有人在。他需要赫赫武功来为自己正名,他需要一场大胜来压服不和谐的声音。

论理,张永德自己也有资格坐一坐那个位置,他可是嫡亲女婿。

而军功赫赫的李重进作为老丈人的亲外甥更是受到军方的拥护,以及以左相为首的诸多文官的大力支持。

谁也想不到,老皇为了保扶郭荣,会硬生生逼退左相,清除挡路石,一力扶保郭荣从澶州进京,授开封尹兼功德使,封晋王……一步步的护他上位。

甚至于弥留之际,先命外甥李重进向郭荣行君臣之礼,这一跪,就跪定了命运。

他不知道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李重进怎么想,旁观这一幕的他,虽然根本没有这个野心,但那一刻的心里也是如钢刺般的巨痛,苦涩的胆汁都涌上了口腔里。

皇位呐,九五至尊。

北汉阵营,刘崇意气风发。

胯下的黄骝马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时不时的奋鬃扬蹄,摇头甩耳。

这位年近六旬的北汉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南面汹汹而来的周兵,大笑道:“那郭荣德行不配,竟然只召集了这些人马来战,早知如此,悔不该花费巨资请辽国出兵……就这点兵,我军本部就可以轻松辗压了。”

“圣上英明,此乃天佑我大汉。”

刘崇哈哈大笑,道:“今日不仅要破敌,还要打出威风来,让辽国也叹服。”

众将应道:“正该如此。”

一骑自西而来,却是辽国统兵大将杨兗,在刘崇面前一丈处勒马,道:“某观周军虽然人少于我,但阵容齐整,甚为强劲,不可轻敌。”

刘崇一边轻抚兴奋不已的战马,一边傲然大笑道:“敌军才这点人马,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请杨帅不必多言,只管约束本部,试看我大汉将士的武勇。”

杨兗冷哼一声,道:“那好,某就按兵不动,看你汉军破敌,若是落败,休怪某冷血无情,见死不救。”

刘崇大笑着拱手,杨兗脸黑似铁,再不多话,双腿一挟马腹,腾起一股烟尘自归本阵。

不远处的副枢密使王延嗣把这一切看的分明,便悄声对一旁的司天监李应使一个眼色,李应快步向前,对刘崇道:“圣上,吉时已到,可以开战了。”

刘崇志得意满,正要策马扬鞭,枢密直学士王得中一把扯住缰绳,劝道:“李应妖言惑众,该斩。此时南风正急,风向对我军不利……”

刘崇虚挥马鞭,笑道:“朕意已决,你这老书生就不要多言了,再说丧气之语,定斩不饶——先锋使张云翼何在。”

“未将听令。”

“着你率本部铁骑,攻击周军右军,一举破敌,以扬军威。”

“诺。”

战鼓“咚咚”的擂起,一声急似一声,张云翼一马当先,身后是三千精锐铁骑,个个平端着长枪,轰隆隆的如黑色旋风般向敌阵冲去。

“杀……”

周军的骑兵也动了,樊爱能面对如狼似虎的汉军铁骑,犹豫着摇下了手中的战旗。

“杀……”

两军交阵,勇者胜。

周军右翼本阵,秦越心都要跳出胸腔之际,忽然听到远去的蹄声又密集的响起,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猛听前方有人大喊:“骑兵败了。”

“大家快逃呀……”

严整的阵形陡然间就乱了起来,军士们如无头苍蝇一般的乱窜,有人高喝,有人尖叫,有人喊跑,有人喊降,紧接着大阵就如风吹麦浪般的伏了下来,溃退的骑兵如尖矢般的直冲本阵,军队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

“不要慌……”

陈疤子举刀怒吼,他的煞气与镇定感染了秦越,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此时溃逃,有死无生,有卵子的向我靠扰,向我靠拢……向我靠拢……”

秦越也高举起长矛,嘶声呐喊。

“向我靠拢。”

虽然越来越多的军士如潮般的退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向陈疤子这边靠过来,这些有经验的老兵油子,知道在铁骑面前,转身而逃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但更多的人眼见逃不了,六神无主之下,直接弃刀下跪,高喊“汉皇万岁……”

就在这乱烘烘的生死关头,一名扛纛大汉背着认旗怆惶逃窜,正好经过,陈疤子一把夺过,也不及辩认,重重的往地上一插,手中长刀一挥,“锋矢阵,稳住——”

秦越一扯甲寅,紧紧的跟上。

“锋矢,稳住……”

他们如激流中的危石一般,牢牢的顶住,溃逃的士兵有的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犹豫着靠扰,危石渐渐的变成了小岛,又渐渐的扩大了起来,但更多的是避开他们的两侧,如洪水般的向后狂奔。

016:锋矢折冲,死不旋踵

“周兵败了,周兵败了……哈哈哈……”

汉军本阵,驻马高坡的大汉皇帝刘崇远远的看到了,大汉先锋张云翼正率领着铁骑如倒卷珠帘般的驱赶着周兵,一瞬间只觉着自己年轻了三十岁,他高举令旗,大声喝道:

“全军,冲锋。”

“全军,冲锋。”

汉军本部大军如泄闸的洪水,乌压压的向前压去,当者立碎。刘崇站在坡地上,仿佛看到了这股潮水淹过长平,淹过潞州,跨过黄河,最后汹涌着将汴梁淹没,他忍不住拨剑高呼:

“大汉必胜。”

“大汉必胜。”

汉军先锋张云翼跃马横枪,周军一触即溃,胜利来的令人难以致信,初时还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转眼就明白过来,敌寡我众,这支敌军根本没有战意,他忍住了仰天长啸的冲动,率领铁骑如虎驱羊般的追击。

他有意的控制着马速,按压着冲锋的节奏,让恐惧在敌军中多漫延一会吧,让恐惧崩溃所有敌军的斗志和战意,当他们所有人把后背转向过来时,那才真正的屠戮盛宴。

周军果然如他所愿,大叫着,疯狂着,手足无措的开始奔逃,丢盔卸甲,各色旗鼓弃了一地,还有些人竟然弃了刀枪跪伏于地,颤抖着哭喊:“大汉万岁。”

一股热流涌向眼眶,大汉万岁。张云翼心中默念一句,将手中长枪高高扬起,大声嘶吼着,声音透过头盔罩面传将出去,锵锵如铁:

“大汉万岁,杀……”

麾下铁骑开始全力策马奔驰,如闷雷般的从左右两侧滚滚而出,冲入溃逃的周军中,枪挑刀劈,轻松的如老农割麦,眨眼间,地上已倒伏大片的尸体,血流成河。

战马在咆啸,甲士在嚎叫,三千铁骑的热血在杀戮中熊熊燃烧,如汤泼雪般的伏化一切。张云翼隐在铁甲后面的脸上开始浮出笑意,胯下战马感受着主人的兴奋,也忍不住一声长嘶。

忽然,退却的兵潮中突兀的显露出一块坚石,那是一小簇绝望的周兵,虽然他们在溃奔的同伴对比下显的异常稳定,不动如山,但视死如归又如何,终究是螳臂当车。

眼下不是纠缠的时候,扩大战果要紧,何况后军步兵已经呐喊着冲锋而来。张云翼号旗轻挥,指挥铁骑依旧向前追杀,只分出一小队铁骑咆啸着向那中流砥石碾压过去……

……

离这半里地开外的地方,周军中军本阵,面沉如水的郭荣猛的一拉脸上的面罩,“呛啷”一声拨出宝剑,“都给朕杀上去,杀!”

不能败,这一败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这一败,所有的努力都成空,这一败,才刚刚稳定的中原又将燃起熊熊战火……

一败就是永远。

郭荣发起了冲锋。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以勇猛著称的樊爱能会临阵溃退,一直以沉稳著称并有大功于国的何徽却弃阵而逃,那跪地求饶高喊“大汉万岁”的声音,如毒刺般的钻进他的心底,搅的他痛心彻肺。

在这危机之际,如果老天真要自己败的话,那也要轰轰烈烈的战死。

战死。

死战。

一员大将跃马扬弓,抢在他前头,大喝一声:“使乘舆受敌,安用我辈!”话音未落,手中连珠箭射出,已先将敌军矢尖冲锋的将领射下马来。

又一将高喊着“主辱臣死”,挥舞着盘龙棍率众而出,在他的身后,是奋不顾身的铁骑精兵。

郭荣方策马冲锋,一双大手猛然伸过来,勒住急驰的战马,耳边响起这员猛将炸雷般的大吼,“汉军冲的如此之猛,后力必然不继,请圣上按辔不动,且看我等诸将破之。”

“且看我等破之。”

郭荣看到了身后急驰而出的张永德,看到了甲士因为紧张而扭曲的脸,看到了前方战场,大周的战旗已与敌军紧紧的交错在一起……

本该按辔止步的他忍不住策马前冲,高声大喊:“杀……”

“杀……”

甲寅紧跟在陈疤子的身后,手中战刀劈斩挥击,一刀刀的向前拼杀,这一刻,鲜血淋溅间,枪刀临身时,所有的想法都已丢在脑后,只是条件反射的挥着刀,每一次战刀入肉时传来的触感,都隐隐的触动着心底的那一丝快意,如朝阳般随时喷涌而出。

血光中,一枪如毒蛇般的凌空刺来。

甲寅下意识的挥盾上磕,右手刀顺势一压一削,沿着枪杆劈杀过去,惨叫声中,血浆扑面喷来。他闭上双眼,任那鲜血溅来,手中刀势不停,再次向前冲杀过去,再睁眼时,又一名敌军被刺倒在地。

锋矢折冲,死不旋踵。

他虎吼一声,战刀再起,舞起无尽的狂野与滔天的战意。

刀锋过处,头颅高扬,断臂盘旋,血雾冲天飞溅。

“杀……”

带着颤抖与哭腔,身后一枪迅捷的刺出,虽带着颤抖,但还是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敌军的胸膛。甲寅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怕死鬼鲍九斤。

和他贴身而战的自然是秦越,早把长矛掷了出去,手执宝剑紧紧的护翼在左侧,好几次危机,都是他一剑斩断敌方兵刃化解。

最猛的是陈疤子和一名不认识的家伙,两人一刀一斧,配合无间,果真如健牛犁地般的在敌军中冲出一条血路。跟在他们后面的人面对的其实不是前面的敌军,而是侧翼的危险。

虽是正午,但天空却昏暗了下来,太阳躲在云层中透出半个脸庞,漠然的俯视着天下众生,在它的高度,看天下万物皆是蝼蚁。虽然平原上的这群蝼蚁正在舍身忘死奋力拼杀,但丝毫不会影响它半点的心情。

隐约中,甲寅听到鲍九斤的哭喊,“……帮俺看一下娃呀……”

他虎吼一声,算是应下了,然后又是机械的挥舞着刀盾,刀刀向前。

耳鸣声不知何时响起,先是嘤嘤,继而轰鸣,最后鼓荡如雷。他百忙中甩甩头,却发现听不见声音,喊杀声,兵刃相击声、惨叫声、战鼓声,声声无息。

终于,身前再无敌人。甲寅收刀,茫然四顾,透过血红,他看到敌军正如潮退却,而身后两侧有更多的战友正呐喊着冲锋向前。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虎子,虎子……”

甲寅就觉着有人在向他靠近,他下意识的挥刀,却被人给架住了。

“他癔症了。”

……

017:干的好不如说的好

甲寅迷迷糊糊的,恍惚间,他觉着有人在扛着他奔跑,又觉着自己在担架上,一晃一晃的很舒服。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甲寅被人唤醒,只见周围都是血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用力的摇晃着他。

“九郎?”

秦越长舒了一口气,欣喜的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快起来。”

他被拉着站起来,看到了陈疤子,看到了陌生的血糊人,但却没看到庄横和鲍九斤。

陈疤子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道:“就我们仨了,打起精神来,圣上马上就来了,特意让我们在这军阵前候着。”

甲寅扭头四望,果见前后左右都是军队,黑压压的无边无沿。而自己与五六十名血糊赤啦的人孤零零的单独站在正中间,不由的迷糊了,他诧异的看了看同是血人的秦越,秦越轻声在他耳边笑道:“我们算是一战成名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圣上驾到——”

“万岁……”

“万岁……”

如雷的欢呼顿时响彻山谷。

郭荣跃马扬鞭,沿着内圈疾驰了一圈,方才在秦越等人身前驻马,高声喊道:“我军以二万破敌五万,伪帝刘崇被我们追杀的屁滚尿流,仓皇逃窜,这是大胜。”

“大胜,大胜……”

山谷起到处起枪杆击地声、刀敲盾牌声,和着将士的热血呐喊,一瞬间又点染了甲寅胸中的激情,他忍不住握紧了双拳。

“朕有你们,大周有你们,我们将战无不胜,所向无敌,你们,都是勇士,都是英雄……”

“万岁!”

郭荣马鞭一指,朗声道:“诸位杀敌有功的,有司都会一一记录,论功封赏。但今天,朕要在这三军面前,先为这队勇士中的勇士喝彩!”

“告诉朕,你们是哪一军的?”

“虎捷军。”五六十人软弱无力的声音被风一刮就消失了。

“大声点,是哪一军?”

“虎捷军。”这一回,大声的吼了出来,气势顿时为之一变。

郭荣骑的骏马似乎受不了身边浓郁的血杀气,不停的扬蹄奋鬃,郭荣不得不控马盘旋着。

“大声的告诉朕,为什么别人都在逃跑,而你们却于溃军中逆流而上,浴血奋杀。告诉朕……”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这句话却是不好回答了,甲寅只会把眼睛看向秦越。秦越见众人不说话,这时冷场就不好看了,只好上前一步,大声道:“只有前进,才能胜利。”

“说的好。”郭荣对眼前这家伙的聪明很满意,他高高的举起鞭子,高声道:

“只有前进,才能胜利——如今逆贼正仓皇逃窜,尔等尚能战否?”

“战!”

“战!”

……

夜幕终于遮下了,将山川、河流、鲜血与尸体都笼上一层黑色,却遮不住那浓郁的血腥。

甲寅席地而坐,怀抱着一领崭新的甲胄却无心试穿,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远处的篝火出神。

甲叶是复层的,外面是鱼鳞状的黑亮硬牛皮叠合串成,内里还有一层更细更小更软的皮叶织成的衬里。胸前护心镜是白铜所制,明亮的不敢让人直视。肩背后有两个带勾,可惜还没资格扣挂着蓝缎红里的绣花披风。

头盔也是白铜为骨,牛皮缝制,额前上方有一湾寸宽的新月形帽沿,一只猛虎前足踏在帽沿上,却是个猛虎试水造型,一条异常修长优美的虎尾弯弯的翘起,紧紧的搭压在头盔顶部,那有一篷红缨迎风飘扬。

这是一套十二斤重的轻甲,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件三层丝织比甲和一条七十二环钉的腰扣,是禁卫上军的标准装备。

要搁平时,甲寅会兴奋的大叫,但庄横与鲍九斤的阵亡,令他的心里十分难受,回忆着与庄横一起练刀较劲,想起鲍九斤的偷奸耍滑,却是连那两络鼠须都十分可爱起来。

秦越头枕在甲寅大腿上,懒洋洋的躺靠着,慢悠悠的举起竹筒轻呡一口,然后慢悠悠的长呼一口气,也不知是喜欢那辣酒还是在讨厌酒味的斑杂。

陈疤子也在喝酒,他在领酒时毫不客气的从军需官手里夺了三筒下来,说还有俩兄弟,老子帮他们喝。他先朝地上倾倒一口酒,自己再喝一口,边喝边呢喃。

说这里叫高平,搁古时就叫长平,睡着四十万的赵军先辈同胞呢,你们下去也不会寂寞云云,喝着喝着,两眼就有些通红。

稍远两步,是一同并肩作战的兄弟们,虽然互相间还不能喊出名字来,但不妨碍以兄弟相称,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的是过命交情。

他们也在喝酒,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沉默不语,但更多的是脸带喜色。一个大头兵,三军阵前享受皇帝亲颁奖励的殊荣,足够光宗耀祖了,而且赏赐之丰,远超了他们的想象。

由于虎捷军主将率先溃逃,士兵们逃的逃,死的死,降的降,眼下只剩下他们这一拨人,还有近半被扶去伤病营,导至整个编制名存实亡。所以郭荣一声令下,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入散员班直,成为天子近卫。

他们当众除衣,有内侍帮着他们冲澡,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冲下,洗刷着身上的血污浓浆,却洗不走他们由内而外的燥热,他们在万众瞩目下自豪的展示着自己身上的伤疤,然后荣耀的穿上禁卫上军那帅气的紧袖战袍。

他们是幸运者,不少人都是刚刚从山上下来的强梁,幸亏他们早早的就见惯了杀戮,危急之间能站住阵脚,也幸亏他们都在同一营,彼此间相隔不是太远,能在第一时间抱成团,所以他们幸运的一战成名,入了今上的眼缘。

人人都有封赏,最低都是九品仁勇校尉,锦绣前程,就此铺开。

甲寅也得了个九品仁勇校尉,陈疤子与另一个轮斧头的顾北雄两人直接是正七品的翊麾校尉,秦越则是正八品的御侮校尉,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杀敌数还没有甲寅多,能获得第三顺位的封赏,是那句话说对了的结果。

原来干的好不如说的好,是真的。

他自嘲的笑了笑,看了眼发呆的甲寅,良久无语。

018:成事要讲运气

昨日一战,北汉败的极惨,而辽国整整一万大军一来畏惧大周兵士气如虹,二来领军大将杨兗对刘崇的态度很不满意,竟然真的一矢未发引兵而退。

北汉老皇帝眼见大事不好,亲自高举红旗聚兵,却也没收拢多少人,好不容易收拢了一万来个残兵败将,匆匆在山林溪旁列阵,正想据涧而守,却因为大周随驾都部署刘词率领后军大部队赶到了,直接被碾的人人如鸟兽般的四处逃窜,丢下辎重装备无数。

真正的是兵败如山倒。

周军主力继续开拨,尾击敌军主力,但四散在山林乡间的溃散敌军也要清剿,否则后患无穷。秦越他们几个又被挑选了出来,连夜安排,由陈疤子与顾北雄率领,参与四野清剿败兵,追杀残敌。

其实他们二十几个人人都带着伤,不过眼下正是欲将剩勇追穷寇之际,也就轻伤不下火线了,又正得圣上亲自颁奖,人人都热血沸腾,伤口都只是草草包扎,胡乱将歇一晚,天才微微亮便随大军出动,一队队的四散开来,上山下乡。

陈疤子与顾北雄商量了一下,没有如其它队一样立马就进山,而是先寻了个高坡,爬上树去四下好生观察了一番,这才寻一条小道直接向北急行。

众人卯足了劲一路急行军,约行了五十来里地,方才坐下歇力。

陈疤子看看四周山势,道:“从战场奔逃,哪怕骑着马,跑到这里也精疲力尽了,天又黑,敌人定不敢再急行,我的意思是大家分三队,四处散开来搜寻一下,若是发现有人家最好,可以打听一二……”

秦越眼见四周悬崖似刀削斧劈,山林如绿浪碧涛,只觉着时隔一夜了,在这起伏蜿蜓连绵不绝的太行山中找人,实在是徒费精力。便道:“我们不知路,也就是瞎撞,与其漫山的搜寻,不如只顺着这小道走,你看路上脚印子很多,只管追下去就是了。”

陈疤子白了他一眼,“你不识方向么?这是向西。”

“向西又如何,人在仓皇逃窜的时候,那还有精力分辨方位,一定只有一个念头,跑的越远越好……不对,不对,让我想想。”

秦越拍拍脑袋,闭上眼想了想,道:“昨夜他们可能不知方向,只会一股脑的跑,但今天他们一定会考虑方向的问题,我们应该翻山往北去,找到通晋阳方向的小路,估计会逮到迷路的家伙。”

顾北雄先举着竹筒子先饱饮了一气凉水,方才抚着胡须晒笑道:“这漫天都是山,只要方向找准了,都直接山里钻出去了,哪还需要找路。”

秦越笑道:“当兵的两脚跑自然钻山越林的无所谓,那些当官的呢?汉国皇帝御驾亲征,可带了不少文武官员,这些人吃不了苦,要逃也是觅路而逃。你们看,这路上马蹄印子这般多,我们要是顺着追下去,肯定追不上,因为我们天明出发的,他们也一定天一亮就走人,隔了小半天时间呢,跟在后面只能吃屁。”

秦越在地上用长矛划了两条线,道:“如果我们能快点向北钻山而去,不管大路小路,只要发现了路,我们在那守着,搞不好就能守到大鱼来。”

“要是守不到呢,不就白白浪费了时间,我们追剿的目的,是一路路把残兵败将赶回去,为的是防止他们在后方捣乱。”

“说是这么说,但这十万大山里,就三千人搜山,哪能搜出多少来,与其漫钻乱赶,不如碰碰运气,逮着人最好,逮不着的话,兄弟们也不会这么累。”

陈疤子想了想,道:“就听秦越的,我们趟过这条溪涧,从这取道向北。”

……

距陈疤子这支搜寻队西北方五十里处,两个山民正跪在地上,向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不停求饶:“小民实不知晋阳,只知晋城,求圣上饶命……饶命啊……”

刘崇怒不可遏,宝剑呛然一声出鞘,亲手刺杀了这两名糊涂蛋,看看身后只有疲惫不堪的不到百名骑士追随,想想一日前还兵强马壮意气风发,如今却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还被两糊涂向导引到了晋州方向,不由的悲从中来,大吼一声:

“天亡我也——”横剑就向颈中抹去。

一名侍卫眼快手快,一把抢住剑刃,不顾掌中刺痛,急声劝道:“圣上万不可轻生,我们从这取道回晋阳,再整军备战也不迟,圣上,大事为重呐……”

“圣上——”

“唉,尔等不用再劝,如今马匹已疲,人也粒米未进,再逃又能如何,若遇周兵,也不过是个死字罢了。”

“圣上莫坠志气,料那周兵再多,又怎会想到我等从这回晋阳,圣上,座骑虽疲,我等缓缓前行便是,圣上的黄骝马却是神骏,尚可载负,待某为圣上执缰。”

人是要有些运气的,如昨日一战,秦越甲寅只是负了一些皮外伤就是运气,他们死战的惨烈凑巧被督战的皇帝看到了也是运气。

而大周之所以能以少胜多,也是大运气,要不是汉军先锋张云翼关键时马失前蹄,整个人跌扑在地被乱军砍死,汉军一下子失了战阵主心骨,乱了阵脚,昨日一战,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而现在,搜敌小分队在秦越的建议下守在一条险峻的山路上,谁能想到,会真逮着一队精疲力尽的马队来。

陈疤子伏在大石后仔细的观察了远处一步三颤缓缓而行的人马,悄然下令:

“九郎、虎子,你们几个年青人到前面三十步的乱石处负责投石阻敌,其它人在这守着,等敌军一来随我杀下去。”

秦越心里开始激动起来,手一挥,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往前面去了,这是陈疤子的好意,不让自己几个年青人再冲杀了,投石又安全又省力。

他对陈疤子充满了感激。

马队近了,足有小百人,虽然衣裳不整,但还是能看出甲具精良,只不知那个穿着褐色衣裳戴着斗笠的老者是谁,人人都是牵马步行,独有他还端坐在马上,而且那马还很不错的样子,看样子身份有点高。

近了,近了,秦越猛的一声高喊:“扔。”轰隆隆的大石顿时倾落而下,将本就窄小的山道给阻的严严实实。

“杀——”

陈疤子带着二十多个队友如虎出山,从后侧包抄,手中刀斧寒光闪闪,无情的向敌人劈斩过去。

“啊……快跑……”

秦越一边奋力的扳着石头,一边观察着敌人,只见那老头策马急冲,在几个护卫的冒死救护下,正脱离战场向自己这边奔来。

秦越扳下手中的石头,吼一声“动手”,甲寅立时一个虎扑就率先跃了下去,人在空中方呛然一声拨刀出鞘。

刘崇正策马狂奔,见空中有人如大鸟般的扑下,唬的大叫:“护驾——”

甲寅在空中听的分明,却是不明白意思,一盾将刺将上来的长矛格开,右脚顺势在那老者肩部一踢,只听一声惨叫,那老者便滚下马来。

甲寅双脚甫一落地,一声虎吼左盾荡开来袭的长矛,右手战刀顺势就往下劈去,眼看那老者尸首就要分离,斜刺里一剑刺过来,将他的刀头格向一边,甲寅正要变招,身边响起秦越的吼声:“住手”。

甲寅不明所以,却见秦越将剑压在地上老者的颈脖处,“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另几个战友也从崖上滑溜而下,手中刀枪高举,护在秦越身边。

019:死仇就是这样结下的

刘崇闭上双眼,一滴浊泪从眼角溢出。

是人都畏死向生,虽说刘崇之前气极轻生,但在冲动过后,一口勇气落下去也就落下了。他任由年青人一把扯起,虽然衣襟吊起勒的他气都喘不过来,但他软绵绵的毫无反抗之意,心底里甚至有一丝解脱的轻松。

秦越看看手中俘虏外套里面金灿灿的甲胃,再联想“护驾”二字,哪还不知道自己捡到了宝,不由的仰天大笑。

“汉皇已俘,投降免死——”

“汉皇已俘,投降免死——”

袭击战不过盏茶功夫就结束了,虽然这些皇室护卫人数远多于对手,大部分也都在拼死冲杀,但实在是疲惫不堪,陈疤子一刀劈下,竟然震飞三把刀,简直如狼入群羊,再加上刘崇被擒,顿时压垮汉军最后一点士气,几个文官内侍倒地一哭,连带起一片的投降声。

战后清点,毙敌三十二人,捉住俘虏四十三人,只有二十来个家伙一看情况不对就钻山跑走了,甲士跑了无所谓,可惜战马在混战中死了二十来匹。

当大家兴奋的把俘虏一个个卸下装备捆扎结实后,这才互相看了看,却都是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顾北雄喃喃的对秦越道:“你这小子是天降福星不成,就这个功劳,甚比大军攻下晋阳城了。”

甲寅也是兴奋不已,他扶摸着那匹黄骝马,笑道:“也不知圣上会赏什么下来,要是这匹马能归我就好了。”

陈疤子用刀鞘一拍他的屁股,笑道:“出息。”转身又立马下令:“大家都把装备捆好,放马背上带着,速速动手,加快回程。”

“大家都要注意,捉住汉皇的事情,万不可说。”

“这些人都软在地上,怕是走不动路呢。”

顾北雄道:“还得再派个人回去大营报讯才好。”

陈疤子略一思索,道“正该如此,但必须直报大营,否则争功难办。”当下有人领命而去。

陈疤子安排人去打水,给这些俘虏喂了,又一人均一块干粮出来,一人掰一口吃了,这些俘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刘崇贵为一国之主,享受了超级代遇,一人独享一块干粮,手上还提着一竹筒清水,慢条丝理的吃着,时不时喝上一口。

吃完干粮,喝足水,刘崇的脑子又活泛了起来,各种许诺漫天开出,还真有几个听了将信将疑。

秦越笑道:“你这种上位者我最清楚不过,如果送你回晋阳,不但我们这些人会死,你的这些手下护卫,内侍官员一个个都会死的干干净净,一国之主的奇耻大辱怎可公布于天下,圣上,我说的可对。”

众人顿时一阵哗然。

陈疤子嘿嘿冷笑,道:“虎子,你押着他,把他的嘴给堵上,要是敢不老实,你就用刀背揍他。”

甲寅大喊一声是,扯下刘崇的腰带,将他双手捆的结结实实,又割下他的衣襟,团了团,紧紧的将其嘴巴塞实了。刘崇见甲寅年纪轻轻,皮肤黑黑,嘴唇上方那一圈细软的绒须更显得他老实憨厚,知道这种人就是一根筋的,长叹一口气,任他摆布,老实的跟着上路。

陈疤子与秦越打头领路,甲寅单独押扶着刘崇,其它的俘虏则串成了一条线,由四个队友押着,其它人牵马跟在后头,最后是顾北雄带着几人压阵。

来时可以翻山钻林,回去却只能顺着小路走,因为还有七八十匹战马,可惜马都疲惫不堪,驮上甲胄和那一堆人头都累的慌,大家只好缓缓而行。

一连走了两个多时辰,路上遇到其它的搜剿分队要来帮忙,都被陈疤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那些人虽然眼馋,但公然抢功却也有些不敢,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长长的队伍迤逦离去。

但也有眼红心热到疯狂的,傍晚时分,离着大营还有二十里来路,一名骑马将军领着百余人挡在前路。

“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你们区区二十来人,如今撞到如此好运,捡了大漏,某也不要多,分二十俘虏和三十匹战马来。”

秦越冷笑,心想,要是你知道队伍里还有汉皇会怎么想,却听陈疤子斩钉截铁的道:“不行。”

“吃独食,就不怕被噎死么。”

陈疤子冷笑道:“那是某的事情。”

那将军狞笑一声,拨出战刀,吼道:“那某就不客气了,兄弟们上。”

眼见众兵丁挺枪亮刀的要围上来,秦越忙扬手,高声叫道:“别别别,我们,我们分十个给你……”

那将军哈哈大笑,手中战刀一摆,止住了队伍,策马上前两步,傲然道:“二十个人,三十匹马,一个也不能少。”

秦越赔着笑脸,上前两步道:“将军,我们是散员班直的,能不能少一点?”

“哼,老子还是小底军的呢,别磨叽,快快把人马牵过来。”

“是,是,是。”

秦越扭头作势示意,身形倏的一纵,就窜出去了,一把抓住那将军的腰带,顺势一拧一扭将他扭下马来,那将军反应也快,反手挥刀削来,被秦越低头避过,手臂一挟,右膝重重的在其手腕处一磕,趁其手松之际抢刀在手,迅速横在他的下巴处。

“不许动。”

那将军吓的面如土色,轻声道:“误会,误会。”

“放了我们将军,否则刀枪无眼。”众士兵举着兵器大声斥喝。

陈疤子早抢步过来,对那些举着刀枪的士兵看也不看,扯过那将军就是重重的一巴掌抡过去,骂道:“哼,敢抢某的功劳,某索性就绑了你去见圣上。”

“别,别,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正僵持着,南面一列铁骑滚滚而来,明黄的团龙旗在夕阳的映照下分外显眼。

郭荣阴沉着脸,捉到刘崇的喜悦被眼前的一幕冲的烟销云散,尤其是手下甲士取出刘崇嘴里的布巾,听到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斩。”

“圣上饶命,饶命呀……”那跪在地上的将军面如土色,沥沥的水声从他的胯下淋出。

张永德在郭荣耳边轻语了一句,哪知郭荣更是暴怒,喝道:“管你是谁的外甥,斩。”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秦越叹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某位大佬了,而且是死仇。

……

020:双龙会

三日两迁,从一个大头兵一跃而成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这个荣耀可以成为传奇了,但秦越并不开心,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

一个虚衔而已,真实身份还是一个大头兵,甲寅向往的那匹黄骝马更是没份,郭荣直接就骑走了,比骑女人还兴奋,还赢来了阵阵“万岁”声。

赏钱百万,看起来堆在地上小山似的吓人,听起来更是幸福的可以晕倒,其实换成银子也就是一千两,二十几人一分,每人也就四十几两银子。

这让秦越很无语,战友越兴奋,他越烦燥。这太欺负人了,要是自己有一定的基础或是家世,酬功最少要多出三倍来,甚至有可能一跃而成领军将领。

陈疤子倒是开始当将军了,校检虎捷左厢第九营指挥使。但他对当官没兴趣,摞下一句“这指挥使某不当,明天就去辞了。”把银子一拢倒地就睡。而且营指挥使说着好听,可眼下虎捷军建制都空了,兵没一个,一切都要回到京师后才会真正有兵。

顾北雄成了副指挥使,这家伙高兴完后就开始担忧了,因为他一身功夫是好,但目不识丁,对即将上任当五百人的头头心里实在没底,所以一会咧着嘴嘿嘿傻笑,一会又挠头烦恼。

至于甲寅,只要有秦越在,他就不会动脑子,正心疼刀刃上的一个米粒大的缺口,这是秦越那剑给害的,所以他现在正纠结着要不要磨掉,心痛的要命。

其它人更多的是烦忧银子带身上的安全性问题,用腰带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一脸的欢喜却又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让秦越看着都要发狂。

两个伙头兵抬着一锅肉菜,手上还拎着两篮白面大饼,身后又有一人担着两坛酒。这是他们这二十来个走了狗屎运的特供专享。

秦越拍拍屁股从地上起身,怪笑道:“吃饭,吃饭,喝到肚子里是才真的。”

郭荣的面前也是一锅肉菜,一篮子白面大饼,当然,也有酒。

但他没喝,大碗喝酒的是刘崇。

大周皇帝宴请大汉皇帝,两人隔着铁锅相对而坐,虽然简陋,但看着却是轻松。

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的刘崇,又恢复了一位帝王该有的气度,吃菜喝酒神色自若。

他是汉高祖的弟弟,一生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四年前,他那愚蠢的侄子屁大的本事也没有,却登基做了皇帝,即位后尽干些猜忌大臣的狗屁倒灶之事,却逼的顾命大臣郭威起兵造反,虽说杀尽了郭威的全家,让他绝了后,但还是被这头老龙给拱进了汴梁城。

只可惜刘崇自己鬼迷心窍,一听说郭威扶持他的儿子当皇帝,高兴的不得了,哪知却中了郭威的缓兵之计,自己的儿子死的无声无息。

兄长的江山社稷不能便宜了别人,自己亲生儿子的血仇一定要报。他在这样的困境下被迫在晋阳自立为帝,为了对付生死仇敌,他不得不曲下膝盖认那辽国小儿为叔。

四年讨伐逆周三次,可惜辽军出兵不出力,都功败垂成。前两次虽说败了,还不致于真正致命,但没想到这一次却把自己也送到了郭荣面前。明明会赢的呀。

怪只怪他把兵全压上了,后营空虚,竟然被眼前这家伙亲自率兵抄了后路,以至功败垂成。

他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家伙,不由长叹,真是时也命也。不过想想那郭威也是一代英豪,拼杀一生,最后一世基业却被一个外人摘了桃子,不由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杀的好,他为九泉下那愚蠢的侄子叫好,一仰头,又是一碗烈酒下肚。

“想劝朕投降,门都没有,朕早已令承钧监国,你若杀朕,只会让我大汉众志成城,晋阳城下,定是你的葬身之地。”

郭荣端着酒壶为他斟满,笑道:“最迟后天,晋阳城内城外,大家都会知道叔父兵败被俘的消息,如此一来,你以为还会有人抵抗么,三军还有会斗志么。”

“朕不会杀叔父,过往之错,皆在承佑,父皇也是被逼无耐……好,好,过往的我们都不说了,朕只是想说,叔父你已年近六旬,就回汴梁享福吧。”

“做梦。”刘崇又喝干一碗,抹抹胡子上的酒渍,执起酒壶又开始添酒。

郭荣依然面带微笑,诚恳的劝道:“叔父,老辈的恩怨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执着了。错在承佑,可百姓何辜,三军将士何辜,还害的叔父你对那辽国小儿委曲求全,艰难生存,这又是何苦?还是回汴梁享福吧。”

“我相信,如今大部分的州县都可以传檄而定,倘若我大军兵临晋阳,不知承钧兄弟能抵挡几时?难道真要他弃自己的亲生父亲不顾,跑去辽国认贼作父吗?”

刘崇晒然一笑,道:“回汴梁,然后等着你屠刀落下?”

“不不不,叔父只要同意归顺,天下随便哪镇哪州,叔父想在哪住就在哪住。”郭荣为了不刺激刘崇,自称都改了,“我可以对天发誓……”

刘崇一摆手,嘲笑道:“若是发誓有用,天下早太平了。”

郭荣诚恳的道:“总之,我是认真的,天下如此之大,南唐西蜀还有吴越各地,都在等着我们一起去开边,辽国凶残,也需要我们一起去剿灭。叔父,让我们放下干戈吧,治理天下还需要您老的智慧为我把关诊脉,让我们一起携手去完成上一辈未完成的大业吧,一统江山,谋万世之太平。”

刘崇良久不说话,执碗的手却微颤起来,终于一口喝干,红着眼问:“晋阳也行?”

“行。”郭荣斩钉截铁的道,“不过,就怕辽国来骚扰……”

刘崇长叹一口气,将手中碗一掷,涩声道:“夜晚了,某要去睡了。”

郭荣心中狂喜,连忙起身扶着,令近侍好生伺候。

目送刘崇进了不远处的帐篷,张永德进前低声贺道:“恭喜圣上。”

郭荣仰望星空,良久才长吐出一口浊气,抚掌笑道:“去叫重进、星明、刘词老将军几位都来,一起喝一碗。”

酒这东西其实不能喝,喝了一碗就会有第二碗,会喝的当然是来者不拒,不会喝的在辣着嘴勉强下肚后,再喝几口这酒就会甜起来。秦越在被众人灌下四五碗后,也开始变的积极主动起来。

只见他一手抓住酒坛子,一手举着空碗高高扬起,大声叫喊,“喝,喝,都满上,谁也不许耍赖,今天这两坛不喝完不罢休……呃……”

021:就不让你痛快

“噢……”如夜枭般的怪叫在天气将明未明之际响彻中军行营。

秦越被鬼叫般的声音吵醒,揉揉如裂开般疼痛的头颅,勉强起身出帐,陈疤子早已在外头,担忧的向中军帐处望去。

甲寅也从帐内探出头来,“怎么回事?”

陈疤子道:“隔太远,听不清,总之出事了,当此之际,大家都回帐去,不要出来,更不要走动,大家静观其变——顾北雄,你我二人值守。”

“诺。”

秦越方进帐,四处也响起了军官的喝止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后,又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不论躺坐站睡,都支楞起两只耳朵,遥听中军帐处的动静。

中军御帐前的营地上,郭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赤红的眼神如同恶龙般的恐怖,他猛的抽出身边护卫的战刀,一刀劈下,地下跪着的内侍一声惨叫,右臂已与身体分离。

“说——是谁干的。”

余下的几个侍卫人人抖如筛糠,牙齿直颤,却没人应答。

掀开的帐篷里,刘崇双目圆瞪,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漫了一地,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圣上饶命呀,我,我们实在没看清,我们只觉眼一花,他……他身上就中了一刀……”

“张永德,查,给朕狠狠的查——”

“诺。”

“圣上息怒,眼下天色未明,不可有大动静,以防营啸。以微臣看来,问题还是在这几个侍卫身上。”

上前劝谏的是礼部侍郎边光范,他的营帐离中军近,一有动静就出来了。

“说。”

“是,圣上。营中这周边值守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足有百人之多,没有人能够在他们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来,所以,这几个看护刘崇的,无疑是行凶的最大嫌疑人。”

“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刘崇?”边光范轻声道:“原因总是可以查的,但是……”

郭荣心中猛的一醒,忙大手一挥,止住了他的话,眼神一示意,张永德心领神会,喝道:“把他们都绑了,堵住他们的嘴,分别关押审讯。”

“诺。”

郭荣回到御帐,在内侍的服伺下洗脚更衣,一碗姜茶才喝完,张永德进来禀报说是刘崇以黄金万两的代价买通侍卫胡群,买刀自杀,还呈上一枚玉扳指说是刘崇死前给的信物。

两人一坐一站,良久也不说话。

足足过了盏茶时间,张永德轻声道:“圣上……”

郭荣疲惫的摇摇头,涩声道:“朕明白,就这样定案吧,把所有人全灭口,朕不想再听到其它消息。”

“诺。”

看着张永德离开,郭荣一人又是枯坐良久,脸上神情晦涩莫名,整整过去一注香时间,才自嘲道:“就是不想让朕痛快呐……”,他毫无症状的忽然开始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方才下令:

“擂鼓聚将。”

当天的军事会议主要是加强对北汉的进攻。由卫王、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挂帅,任河东行营都部署,以澶州节度使郭崇为副。以宣徽南院使向训为行营兵马都监,侍卫都虞候李重进为行营都虞候。以华州节度使史彦超为先锋都指挥使,领步骑二万,即日出征。

又令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保义节度使韩通,率兵从阴地关出发,向泌州、汾州进军。

以河阳节度使刘词为随驾都部署,鄜州节度使白重赞为副,御驾进驻潞州城。

不破晋阳不回京。

……

当沉重的牛皮大鼓响起的时候,陈疤子方舒下一口气,笑着对秦越等人道:“这是聚将议事,没我们的事,还可以补上一个时辰的回笼觉,都睡吧。”

两个时辰后,刘崇自尽的消息传到了秦越等人的耳朵里,不由的人人讶然。

到了潞州后,又由礼部侍郎边光范负责为刘崇治丧,备厚木棺椁,又在北汉降卒里挑了一千人,为刘崇批麻戴孝,同时派一千甲士护送,一路迤逦而行,送回晋阳城。

郭荣率文武亲自礼送出城,北城外的大道两旁还跪着长长的两列罪犯,左边是虎捷军主将何徽带头,右边则是原侍卫马兵指挥使樊爱能,如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早看不到半点威风的模样。

郭荣目送灵车北去,勒转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樊爱能等,漠然道:“你们都是累朝宿将,并不是不能战。为什么望风而逃,真以为朕不知道么,知道朕让你们来送刘崇的原因吧。”

“你们逃也就逃了,路遇刘词后军,竟然还不思悔改,公然假传战败消息,抢夺粮草物资,杀朕之传令使者,置这数万袍泽的安危于不顾,你们只一心把朕当作奇货,要卖给那刘崇……”

“现在,刘崇走了,你们追去吧……”郭荣怒吼。

“斩——”

雪亮的钢刀落下,耻辱的鲜血飞溅。

这一天,数十把钢刀齐落,斩弃阵而逃的马军指挥使樊爱能、步兵指挥使何徽等将校七十余人,并杀捉捕回来的逃兵和投降北汉的降兵近千人,直杀的潞州北城外血流飘杵。

晋阳城,三军缟素,万民哀哭,刘承钧于灵前即位,断指立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与晋阳共存亡。一边整修城防,一边上表辽国,自称儿男,乞雄兵相助,为父报仇。

郭荣脸上半个月没见过一丝笑容,虽然前线不断有喜讯传来,沁州、辽州、汾州、石州、宪州……相继而降,北汉仅余晋阳孤城一座,但郭荣却是越来越揪心。

因为合围的各路大军意见一致,说晋阳城坚难攻,而我军又粮草不济,就连老丈人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也建议退兵。

前方真的粮草不济么?大军都已四面合围,难道还拿不下一座孤城?

他的脑海里浮显出刘崇胸口中刀血流满地的场景,心中有股邪火再也压抑不住,“传旨。”

“命右仆射李谷总粮草度支事,若果有缺,可募民纳粮,凡入粟五百斛、草五百围者赐出身,千斛、千围者授州县官……”

“命有司催促泽州、潞州、晋州、绛州、慈州、隰州及山东近便诸州加速征粮进度,不得有误。”

“拨营起驾,兵发晋阳城。”

……

022:鼻子惹的祸

郭荣的烦恼秦越不知道,他的烦恼郭荣也不知。

因为刘崇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张好牌变成了烂牌,结果他们这二十几人名义上是散员班直,但从未再接任务,这一队人似乎被上级给遗忘了,除了行军,每日里窝在帐篷里无所事事。

跟随大军来到晋阳后,除了最初那几天的繁忙与紧张,后面就消停了,前线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消息。

据说垒土为山,掘地挖道,填塞护城河,营造攻城车等等事务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眼下一是休整,二是围困。秦越几个只能望着远处那高大的晋阳城发呆。

伙食则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差。

当一日三餐都是稀糊一般的食物后,秦越终于忍不住了。

他在师父的影响下,本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锦绣会享受的人,怎熬的住军营这般艰难的生活,每次端着黑坨坨的食物就想掷之于地,几次三番的想着是不是干脆逃走算了。

但在陈疤子鄙视的目光注视下,每每以失败告终。

“虎子,饿不饿。”

“饿呀,眼都花了。”

秦越手里捡一块碎石,漫无目的的在泥地上划拨着,叹气道:“陈头太小气了,就不该听他的,我们仨该一起去的。”

甲寅扭过头,认真的道:“那我宁可在这饿着,一个打猎的名额要一贯钱,那帮家伙怎么不去抢?猎的到猎不到还两说呢。”

“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总比在这饿死好吧,你也不劝劝,可恨老子不在现场。”

甲寅鄙夷的看了看他,道:“你在也不会让你去,我去还差不多,你走路脚都不抬的,一看就是没爬过山的,上次在那山上都连跑带窜的,什么猎物也被你吓跑了。”

秦越将手里石子一掷,忿忿的道:“还不服气了,要不练练?”

“功夫没你好,但上山,你肯定不如我。”

“好了,别说话了,明早陈头就带着满满的猎物回来了。”

秦越就不说话了,把头深深的埋在两腿之间,似只饿的发慌的大鸟。

“虎子,我闻到肉香了。”

一样闲着无聊蹲在地上的甲寅闻言伸长了身子,用力的嗅了嗅,道:“东南面飘来的,是鸡肉吧?!”

“真的?我瞎说的呢……”秦越倏的抬起头来,使劲的闻了闻,“噫,还真有肉香,你鼻子可真尖,我闻着就像是吊炉烧鸡,哎……我们去看看。”

甲寅咽了咽口水,缩缩身子,道:“陈头让我们别乱走动……”

秦越站起身,忿忿的道:“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管这么惨过,我们又不去偷,去看看总行吧。”

“那……那就……看看?”

“去看看,那一定是小灶,我们看看圣上吃的御菜是什么样的。”

甲寅跟着秦越作贼似的东躲西藏,避开巡逻,避开禁卫,小半个时辰后,终究被他俩靠近了临时搭建的御膳营房。

只见单独辟出的营地里人很多,有烧火的,有切菜的,有洗刷的,有掌勺的,有司托的,个个忙忙碌碌,空气中飘着诱人的饭香、菜香、肉香、酒香,浑裹成一股罪恶的致命气息,勾引着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往那上面钻。

秦越揉揉干瘪的肚子,鼓起鼻翼用劲吸了两吸,擦擦嘴角,左右看了看,计上心来,示意甲寅跟着,走到柴堆前一人抱起一捆柴禾,低着头就往里走。

营地里的人都忙活着,没人理会他们,就连守门的禁卫也只是漠然的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已经被这饱满的香气给勾走了魂。

秦越和甲寅抱着柴禾来到一处大灶后放下,顺着手就摸了一只吊挂在那里控油的烧鸡,往甲寅手里一塞,又探手提下一只,两人这才猫着腰往外走。

“哎,哎,说你俩呐,怎么抱的柴禾,这还没干的抱来干嘛,你哪来的……哎……哎……站住……”

胖厨子的话还没说完,负责守卫的禁军立马警觉起来,“站住……”

“快跑。”

秦越狠狠的往嘴里咬一口肉,撒开腿脚就跑。

甲寅有样学样,直接扯下一只鸡大腿,还没跑出三步远,已经连骨头一起吞下肚去,那喷香的鸡肉一下肚,整个人就有活力了,腾身飞跃栅栏时还不忘再绞下另一只鸡大腿,往嘴里一塞,身形窜跳如飞,如一溜轻烟。

“哪里跑……”

身后禁卫开始追击,几乎与此同时,四处都有警铃响起,秦越脸色大变,知道这下坏事了,一时也慌了神,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道利箭破空而来。

“嗖”的一声,狠狠的钉在秦越身前三步处。

“马仁瑀在此,投降免死。”一条昂长大汉手执巨弓大步迈出。

秦越见那人板须如针,褐眼如豹,浑身劲气,再一看那大的出奇的巨弓,知道逃不了,索性狠狠的再咬一口烧鸡,含糊道:“我们投降。”

身后没听到动静,一回头,发现甲寅已把整个烧鸡都塞进了嘴里,正鼓着两只大眼用力嚼动。

“绑了。”

秦越尽最大的速度撕咬了几口烧鸡,终是学不来甲寅那连骨头都嚼碎的本事,只啃了大半,就被禁卫给捆的严严实实。

“好大的胆子,御膳营也敢闯,报上名来,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散员班直,秦越,甲寅。”

马仁瑀皱了皱眉,这两人的名头,不小呀,当下喝道:“潜闯御膳营,意欲何为?”

事到如今,秦越索性也放开了,昂然道:“卖命打仗,换不了一顿饱饭,看你虎背熊腰的,饱汉哪知饿汉的饥。”

甲寅也帮腔,忿然道:“稀的照的见人影的麻糊汤都喝了半个月了。”

马仁瑀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们饿,他也饿呀,每顿也只比他们多俩干饼而已。

别看今天御膳营大张旗鼓的,那是各路节帅在中军帐中议事,总不能吃太差。

眼前这俩人可不好处理,擒拿汉皇的名头大功摆着呢,这难题……

……还是让给上司去为难吧。

他挥挥手,说交张帅发落。

张永德正从中军帐处快步出来,警铃一响,他这负责全营护卫的当事人第一时间就冲了出来,听了事情经过,一样的皱起了眉头。

麻的,都是粮草惹的祸。

那李谷怎么办事的,后续粮草怎么还没到,再饿上几日,搞不好闹哗变的都有。

私闯御膳营,还闹的全营鸡飞狗跳的,这罪过可不小,斩立决都算轻的,诛九族都有可能。

可这俩家伙才立了两栓泼天的大功,都是圣上树起的榜样子,怎么处理还得听候圣上的旨意。

他看了看俩人,见那叫甲寅的还不断的伸出舌头在舔腮帮的油迹,忍不住叹口气,下令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管你们立过多大的功劳,该惩必惩,绝不轻劳,左右,先把他们关押示众,容后处置。”

“诺。”

023:泼天大功等价于一只烧鸡

秦越快气疯了。

因为偷吃被捉,秦越和甲寅先在栅栏里关押示众,等半天又来了新的处罚结果:

却是二人被剥夺所有功劳,当众行军棍二十,最后被罚到草料场里执苦役。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杀出来,又行大运的把汉皇给活捉了回来,结果这么大的功劳还抵不过偷吃一只烧鸡。

干他嬢的。

好在他俩虽说被杖责二十军棍,但行杖人也都饿肚子饿狠了,一来没力气,二来也是不忍,所以他俩并没受多大的苦。

但被打了还要谢恩,不能有半点怨恨之色,甲寅只不过呸了一口痰,就被监督的禁卫给狠抽了一鞭子。

窝着气卯着劲切了整整一天的料草,秦越的手臂都粗肿了起来。

甲寅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生气到临界点了,估计那禁卫要是敢再抽一鞭子的话,这家伙就扑过去了。

不过那禁卫很快就被他上司给调走了,临出场时还被同伴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显然他耍威风的行为就连同伴也看不下去了。

这让甲寅稍稍气平了一丝。

一天过去了,夜色开始降临。

“开饭了。”有人远远的喊一声。

众多忙碌的士兵与劳役纷纷起身,低吼着,欢呼着,如冲锋般的向伙房奔去。

秦越与甲寅两人互看了一眼,相继起身,拍拍手就跟着人流走。

“喂,你俩在那边吃。”

“哪边?”

“有甲士站着的那帐子里”

秦越愣了一下,问管事的:“那是我俩的帐子?”

“不知道,饭菜都备好了,直接去吃就行。”

甲寅皱了皱鼻子,涩声道:“有肉香,还有酒。”

秦越又愣了一下,心想谁这么好,给他酒肉吃?

见甲寅垂着头,秦越倏的想起一事,一股寒意从尾椎一直升到脑门,脸色倏的变成惨白惨白的。

——断头饭?

秦越与甲寅再次互看一眼,都从眼里读出了恐惧的信息,几乎同时发动,两人身形如没头苍蝇般飞掠。

“喂,喂,你俩干什么?别跑……站住……”

这时哪敢听从,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的飞窜。

两杆长矛打横一封,要锁他们的去路,被两人劈手夺过,脚下不停,继续狂奔。

又有两名禁卫冲出来喝止,挺刀持枪的挡住去路,两人更不答话,之前才学的刺枪术倏的使出,如毒龙出水,疾刺对方咽喉。

这两禁卫身手都不凡,一个挥刀格住,一个抖枪一崩破了枪势。

两人再出枪,枪到中途,两禁卫还没出招,一道寒光打横劈来。

秦越收枪不及,只听“喀嚓”一声,手上一轻,枪杆被劈成两断。

甲寅趁势出枪,一枪朝来人的肋下直刺,那人刀势斜撩,只用刀背一磕枪杆,顺着势就是一刀前削。

面对这迅猛绝伦的一刀,甲寅吓的魂飞魄散,避无可避,只好闭目等死。

甲寅颈脖一凉,却没感到痛楚,过了三息时间,忍不住睁眼一看,却见锋利的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持刀的黑甲大汉浑身腾着彪悍的杀气,正冷然的看着自己。

他微微扭头,见秦越也垂头丧气的一动不动,两杆长枪一前一后的抵住他的身子。

“跑呀,怎么不继续了?”

“要杀就杀,呸。”

甲寅被黑甲大汉那不屑的眼神激怒了,楞了脖子往刀刃上凑,死就死,麻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啊呸!

那黑甲大汉没防他这一手,手势虽快,立时收了刀,但依然在甲寅的颈脖处划了一道血口,好在没伤着大筋脉,只有一线血迹。

“有种。”

那大汉收了刀,眼神一示意,两枪手也收了枪,对一脸迷糊的两人道:“既然不怕死,吃饭就怕了?”

“吃就吃。”两人异口同声,转身向那帐篷走去。

秦越打头,一掀帘门,却是立时怔住了,甲寅走的急气冲冲,不妨秦越倏的止步,差点撞到他身上,就着帐帘空间一看,却也是呆住了。

“圣上?!”

帐中只有两人,一站一坐。

那站着的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而坐着的那位不怒自威的青年人,却正是大周皇帝郭荣。

那日高平受赏,可正是眼前这位亲自颁的奖呀。

秦越只觉一腔怒火和委曲瞬间烟消云散,再看看甲寅,两眼已经冒出激动的光芒。

“怎么,朕请吃饭,就这么害怕么?”

两人都没习过宫廷礼仪,一时情绪激荡也想不起行礼,见郭荣发话,秦越深吸一口气道:“我……我们以为……”

“滚进来吧,别把蚊蝇放进来。”

两人这才醒神,连忙进了军帐,却都有些手足无措。

郭荣指指马扎,道:“坐,抱一,喊全乂来一起吃。”

张永德出帐,不一会身后跟着黑甲大汉进来,先向郭荣行礼,自拿了一张马扎坐在张永德下首。秦越这才知道一招制住自己和甲寅的人叫马全乂。

郭荣请客,吃的是烧饼配野猪肉,一大盆凉拌黄瓜,一人还有一碗酒。

秦越两人开始还斯文着,但御厨整治的野猪肉,既去了啃不动的老皮,又去了野膻味,估计还是老缸里煨出来的。一入口,瘦肉立马就软散开来,和着几乎看不到的肥肉一化,咸中带甜,又烫又香。

饶是秦越吃多了美味,这一口,也差点把舌头给吞下肚去。

再看甲寅,一口入嘴,就再没停过筷子,右手挟肉,左手执饼,左一口,右一口就没停歇过。

秦越知道,这货的蛮横劲又发作了,估计等下要是钢刀再次临头,他也会再挟一筷入嘴。

秦越也就不顾斯文了,纵死先做饱鬼。

当下学着甲寅的样子,狼吞虎咽,先吃个饱再说。

连着三个烧饼下肚,再去拿时一抬头,见郭荣手端酒碗,正怔怔的看着他俩,眼神隐有朦胧。

“圣上……”秦越不自禁的停下动作。

“哦,吃,吃,只管吃,不够再让伙头添加。”

郭荣微微呡了一口酒,笑问:“你俩多大了?”

“回禀圣上,我十七,他十六。”

张永德小声提醒:“君前问对,该自称臣。”

郭荣对张永德摆摆手,又对秦越和方抬头停箸的甲寅笑道:“很好,你俩都年青有为。”

“朕有愧呀,你们流汗流血,却连饭都吃不饱。”

这当皇上的如此表态,做臣子的可当不得,秦越连忙站起,同时脚跟一踢甲寅,对郭荣道:“圣上,是臣等无视军律……”

“坐,坐,都坐下继续吃。”

郭荣自己也取了一个烧饼,挟一块肉铺上,打横一折,香香的咬一口,点点筷子,示意两人继续。

“最多再艰苦三天,粮草就到了,到时大伙都吃的饱饱的,一气攻下这晋阳城。”

024:国仇家恨

大周中军,御驾行辕。

“圣上……”宦官甘沛从帐外进来,虽然走的急快,但脚步却落地无声。

“代州擒送伪汉枢密直学士王得中一行,已到辕门外。”

“王得中?”郭荣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可是伪汉赴辽请兵的使者?”

甘沛道:“正是,其方从辽国回来,我大军已将晋阳团团围困,他无法入城,只好停留在代州,恰逢代州举城来归,故擒之。”

“嗯……”

郭荣点点头,道:“带进来吧,朕见他一见。”

“诺。”

不一会,甘沛带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进帐,唱礼拜见。

“平身,赐坐。”

郭荣道:“王卿花甲之年还要四处奔波,何其辛苦。”

王得中接过马扎,施施然的一撩袍角坐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谈辛苦。”

“王卿这趟入辽,想来是为伪汉立下汗马功劳了,不知辽军何时会来?”

王得中笑道:“某只是代替国主礼送辽国大将杨衮回国,哪来的汗马功劳,又如何知晓辽军会不会来。”

郭荣也笑道:“原来如此,王卿满腹锦绣文章,却做这等微末之事,实在屈才,不如就与朕一起回汴梁吧,如今大周百废待兴,五礼之仪和贡举之法希望王卿能多多操劳。”

“多谢圣上,某年老体衰,恐不能再担大任,请圣上另择良贤。”

郭荣略一沉默,笑道:“也好,王卿多日奔波,想来也辛苦,先在这里歇息几日,养足精神了再回晋阳不迟……来人。”

“仆在。”

“取紫袍玉带,为王卿沐浴更衣,安排大帐休息。”

“遵旨。”

王得中站起,躬身行礼,“谢圣上赐。”

郭荣目送王得中出帐,呆坐良久。

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威信不足,要想完成伟业宏图,任重道远呐。

面上不和实际支持的定海神针不倒翁冯道薨了。

留守汴梁的郑仁诲、范质、王溥这三驾马车能稳住朝局否?

李谷筹计粮草,能按时到位否?

眼前的晋阳城能攻下否?

郭荣按了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传唤内侍打水净脸,用冰凉的井水一镇,方觉舒爽,这才振奋精神,复又开始批览奏折。

正提笔,随驾副部署白重赞帐外求见。

“白卿,何事愁眉苦脸?”

“启奏圣上,因粮运艰难,三餐难饱,各部军士难以约束,剽掠成风,周边各地民众深受其害,据探马回报,已有不少地方开始反抗,或是结寨拒守,或是退居山谷自保,长此以往,恐对大军不利。”

“混帐。”

郭荣狠狠一摔手中毛笔,墨汁飞溅到身上也顾不得了,起身怒道:“简直无法无天,禁止剽掠,安抚农民的诏令早已下达,为何还会发生此等恶事……”

“立即飞骑驰诏,严禁剽掠。”

“你执朕的尚方宝剑去,组成执法队,一经发现有扰民害民者,不论哪部,立即斩首示众。”

“遵旨。”

郭荣点点桌子,对宦官甘沛道:“令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起草安民告示,河东各地,止征今岁租税,多挑口齿伶俐者赴各地宣谕,受害严重地区,尤要注意言词,一切以稳定为重。”

“诺。”

白重赞与甘沛相继出帐,有内侍见郭荣怒气稍息,斗胆请圣上更衣,被一个“滚”字吓的屁滚尿流,果真连滚带跑的滚出帐外。

这边怒气才歇伏,糟心事又来了,却是随驾都部署刘词老将军亲自带来了斥侯的红翎加急。

“伪汉援军辽兵的先头部队已至代地,符彦卿虽然率兵击退,但辽兵退守忻口,一时驱赶不得,我军只能据忻州以拒……

符彦卿恐敌军主力一到,仅凭忻州万余马步兵难以抵御,请旨增兵。”

郭荣压伏下心气,踱步到舆图前沉思良久,方扭头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问道:“刘老将军,你看何部出援为好?”

刘词奏道:“辽兵多骑射,步卒难敌,唯有精锐马兵可以匹敌。”

“嗯……传令:令张永德、李筠率三千铁骑,驰援忻州,不得放辽军深入一步。”

“遵旨。”

看着内侍接过虎符匆匆而去,郭荣这才疲惫的坐下,示意刘词也坐下说话。

问道:“这攻城准备进行的如何了?”

刘词轻咳了一声,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由于出兵之时并未考虑要攻城,所以攻城器械诸部皆未带来,全在城下临时制造,这砍伐木头,制作皆需时间。

且晋阳城险,护城河即宽且深,一时也不好断流,韩通所掘地道凡十余条,皆到城下而止,难以过河。

所以还需一些时日,最快也要在半个月后才能攻城。”

“半个月呀,时间真的太久……”

郭荣悠悠长叹,“能不能加快进度?”

刘词摇摇头道:“人手不足,仅忻州一地,符帅就拉去了一万多精锐,这周边的民夫也不敢多征,所以……”

……

晋阳城头。

灵前既位的北汉新皇刘承钧身着麻衣,头缠白布孝巾,在几位文武大臣的陪同下巡视城戍,亲切慰问守城官兵。

他身上戴的是新孝,被刺于周营的父皇还未下葬,孝服未脱,他的伯母——一直被周廷困囚在汴梁皇室西宫的汉昭圣皇太后李氏又忧惧而殂。

这位李氏是位传奇人物,故事被后世编成《磨盘会》《红袍记》《风雪寒梅李三娘》等剧目。

大意是她与后汉高祖刘知远于马棚私定终身,婚后生活十分艰难,种瓜植麻为生,临产时还在磨房推磨,因无人接生,生下儿子后只能用牙咬断脐带,这位人称“咬脐郎”的小孩就是后汉隐帝刘承佑。

她曾在刘知远起兵太原,要向百姓征收重税时规劝,“方今起事、号为义兵、民未知惠而先夺其财、殆非新天子所以救民之意也。今后宫所有、请悉出之、虽其不足、士亦不以为怨也。”

刘知远采纳了,获得军民拥护,成就了帝业。

也曾在隐帝刘承佑要杀死顾命大臣杨邠和史弘肇时劝告:“此大事也,当与宰相议之。”

刘承佑不听,四顾命一下少了三。

最后在隐帝刘承佑又准备要谋害郭威时再劝:“郭威本吾家人、非其危疑、何肯至此!今若按兵无动,以诏谕威,威必有说,则君臣之际,庶几尚全。”

刘承佑还是不听,千秋帝业一朝亡。

或许正是少年时的贫困艰苦,造成了刘承佑孤僻、自卑、以及心胸狭窄的性子,为悲剧埋下伏笔。

然而,一切远故了……

刘承钧的这一身孝,就是在城头上当着众将士的面新扎上的。

面对值守岗位,纷纷扭头对他行注目礼的三军将士,刘承钧悲声道;“国仇家恨,全赖诸君……

逆周兵临城下,致使我大汉境内家园尽毁,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

如今,大辽援兵已经抵临忻州,不日就到晋阳,破敌指日可待,还望诸君坚守阵地,勠力同心,共御外敌。”

刘承钧声泪俱下的说完,躬身行礼。

汉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礼给懵住了,一个个木然不动,时间在这刹那间忽然就静止了。

不远处的一位年青将领倏的拨剑出鞘,一敲盾牌,振臂高呼:“护国卫家,与城同休!”

三军这才醒悟过来,异口同声的高喝:“护国卫家,与城同休……”

“护国卫家,与城同休……”

高昂的声音在那将领的带领下连喊三遍,声震霄汉。

刘承钧感激的看了一眼这位年青的将领,见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长的虎背猿腰,稳重如山,觉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名字,便上前两步问道:“不知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末将保卫指挥使杨业,拜见主公。”

025:书生不足以为谋

“将军。”

秦越把自己的车一横,牢牢的将对方的老帅给封死。

对手看看死棋,无耐的道:“胡搅蛮缠,好好的风雅之事被你搞的如蛮夫打架。”

秦越闷声道:“我本来就是一介武夫,蛮横冲撞才是本色,还来不来?”

“再来一局。”

与他下棋的是通事舍人郑好谦,其人清瘦,微须,性子绵和。下棋尤如温吞水,不急不燥,也少有怪招,喜欢步步为营慢慢来。

秦越棋力不如他,连输几盘后被他发现对方性子绵,爱惜羽毛,遇上对子就舍不得了,秦越就攻其这一点,有机会就摆开你死我活的架势,逼的对方出昏招,倒也时常有赢面二三。

郭荣放下九五至尊的皇帝架子,一顿饱饭把秦越和甲寅吃的感激涕零,但没有收回对他们的处罚,依旧在草料场干苦力。

秦越也知道圣上出口成宪,哪能早令夕改,是以踏踏实实的留在草料场中。

结果看到一个比他更憋气的倒霉家伙——通事舍人郑好谦。

皇帝的秘书班子重要成员发配在这管料场。

郑好谦虽说倒霉,但毕竟官身还在,总不用干体力活,闲着无聊只把一副象棋自攻自守。

有了秦越这个棋友后,日子总过的快活一些了,两人有空就是下棋,没空挤个空也下棋,反正切料草这种粗活,甲寅一人可以顶仨,秦越有的是空余时间。

一连过去三四天,混的熟了,秦越也就明白了这家伙为何被贬了。

却原来大军初发之时,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对郭荣轻兵冒进的战法很不以为然,曾私下里与郑好谦说汉军与辽国联军势大,我军该聚集重兵稳步进攻才是。郑好谦以为有道理,便向圣上进言了。

哪知郭荣勃然大怒,当即将赵晁解职下狱,郑好谦自然跟着倒霉,虽说未罢职,但贬到了草料场看守草料。

呵!

下棋之际总会说些闲话,大抵也都是天下大势,民生经济之类。

郑好谦是典型的文人,好为人师,好发表观点,只要问题问的恰当,挠着痒处,就无所谓是否机密了,倒是让秦越大涨知识,对社会环境国家大事都有了比较好的了解。

草料出的多进的少,一堆堆的空了,郭荣亲口说的三天就有新粮草到,倒是到了一些,但是杯水车薪,甲寅勤快了几天就无活可干了,没事就蹲在边上看下棋。

“郑舍人,我早上看到一个穿紫袍的死人用车拉出去了,他们说是王得中,是北汉那边的大官,他怎么死在我们军营里?”

郑好谦手一抖,握在手里把玩的棋子散在地上,捡起来后就连出昏招,完全不在状态。

“怎么了,郑舍人?”

“唉。”郑好谦摇摇头,怔了半晌,方自嘲的笑道:“看来某这通事舍人快要当到头了。”

秦越讶道:“这却不知何故?”

“你看到的那王得中,本是有名的大儒,虽在伪汉为官,但圣上颇为敬重,前日还赐紫袍玉带,想劝其归心……”

“那今日为何硬梆梆的了?”

“因为他瞒了辽军来援的情况,我朝猛将史彦超当场阵亡,圣上一迁怒,就成了这结果。唉……”

秦越放下手中的棋子,问:“他死他的,你忧心啥?”

郑好谦苦笑道:“前线若是顺利,圣上高兴,某回京后还能顺利当差,如今粮草不足,敌军又增援兵,这晋阳城可能难以攻下了。大军要是无功而返,某就是下一个出气桶了。”

秦越道:“郑舍人多虑了,你是通事舍人,进言献策是本份,何必为此忧心,你看你虽在这里,也是悠闲的很呐,俸禄一文也不少。”

郑好谦摇摇头,道:“唉,通事舍人一职,足有十六人之多,多某一个不多,少某一个不少,可某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若是罢职为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秦越这几天与其接触多了,知其过的节简,里面的单衣都打了好几个补丁,为人也是温和老实的书呆子一个。有些不忍心他的愁眉苦脸,想了想,道:

“郑舍人既然是因为谏言而忧心,不如再次谏言以固圣心,总比在这干着急的好。”

“某倒是想呀,可眼下也无言可谏,无策可献。”

秦越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请郑舍人指教。”

“请讲。”

“这一仗才开打没多久,为什么就出现粮草不济的情况了?”

郑好谦长叹一口气道:“中原饱受战火蹂躏,民生苦不堪言,这两年才稍微好一点,早几年一出京郊,触眼所见,鱼烂鸟散,人烟断绝,田地荒芜,荆榛蔽野,易子而食都成常态,哪还有粮草供输大军。”

“你看汉唐之际,一出兵就是十数万,还可以远征千里,只如今,出兵三五万在家门口打仗都打不动,无它,缺粮,缺钱,缺人呐。”

“既然粮草如此不济,那不如劝圣上退兵……”

郑好谦吓的一哆嗦,本就少的胡子被他硬生生扯下来三五根,惧道:“此事不可乱言,已有许多节帅提过,都被圣上强行否决了。”

秦越挠挠头,心想就你这绵软性子,是怎么混到通事舍人这职务上的,一点魄力和担当也没有,就因为许多节帅都提过了,说明退兵思路有其正确性。当下道:“那就当我没说过。”

秦越不说了,郑好谦却又急了,又想伸手来抓他,一脸忧急之色。

“你且说来听听。”

“那郑舍人先说说,节帅们是因为什么而劝圣上退兵的?”

“军粮不济,城坚难攻。”

秦越笑道:“如今其实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就事论事恐怕很难有说服力,不过我们换个思维,来个语不惊人誓不休。”

可能事不关己不需承担责任,又可能旁观者清的缘故,秦越为郑好谦出起计谋来天马行空,直说的郑好谦眼里异彩连连。

可惜书生不足以为谋,秦越为郑好谦出了个点子,结果这家伙转眼就把自己给卖了。就冲来传召的宦官那一脸死气活样,秦越知道若不是自己在圣上眼里挂了号,一个“妄议国政”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秦越老老实实的向郭荣行礼拜见。

郭荣一边批折子,一边问话:“说说,你哪来的胆子敢恿耸他人上书劝朕收兵?”

秦越低头想了想,不是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么,且试试吧,“回禀圣上,这胆子是圣上给的。”

“哦?”

“圣上励精图治,天下臣民都看在眼里,那么,一切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作为臣下能想到的,都该想办法上奏,以供参考。”

郭荣微微颌首,搁下手中毛笔,将身子斜靠椅背上,说道:“郑卿折子里说的极为简略,你再说说。”

“是。”秦越回道:“能不能先让臣看一下郑舍人的折子,臣虽有建言,但却不知折子如何写的。”

郭荣微一示意,就有宦官在案桌上找出一封折子,捧着过来。

秦越接过一看,就想骂娘了,写个关键理由就行的事情,偏要卖弄文采,上至三皇,下至五帝的好说一通,又人云也云的加上粮草,士气等问题,关键的东西却写的似是而非……

最后还好心的提了自己的名字。咳,这个郑好谦呐,果然人如其名,谦到头了,怪不得圣上只召见了自己。

026:君前奏对

得益于从小跟着师父云游天下,秦越比一般人都要见多识广。

他靠着自己的见识和锐气,为郑好谦出了个点子,给果成了他到君前奏对。

眼前的可是大周的一国之君,也不是那日的吃饭场合,这是真正的君前奏对,说话可不能信口开河。

秦越想了想道:“回禀圣上,臣所关心的,与郑舍人的其实大有不同,不知这里可有疆域图,臣可以更好的解说。”

郭荣指指墙上,秦越见也只是一些粗略的线条,标着地名,与郑好谦画在地上的地图相比,也好不到哪去。

当下走过去道:“建议退兵,不是晋阳攻不下,而是攻下不划算。臣对战争的理解是,战争就好比做买卖,赔本的生意不能干。”

“哦?”

郭荣有兴趣了,他本是商贾起家,于买卖上最是精通,不过把战争与做买卖相提并论,却是第一次听到。

“圣上请看,北汉的位置夹在我大周与辽国之间,有它存在,对于目前的我大周来说,好处有三:一来它是我国的一道屏障,和辽国之间有一个良好的缓冲地,缩短了防御面积。

二是北汉的存在,可以进一步麻痹辽国各族,以为我大周不足惧,可以放开享乐与内斗,臣听说他们部族内部乱的很。不过从前次高平之战我军大胜可以看出,辽国大军按兵不动最后退却的做法,足以说明此时的辽国大汗并没有多大的进取心。

三是北汉很穷,我军打下晋阳,听说最少要休养生息三年以上才行,而且还要在这屯驻大军,所以,这是项很不划算的买卖。”

“另外,我军攻打晋阳,所征民夫数万,这些都是强健的劳动力,时间久了,难免要误农时……”

郭荣静静的听了,良久嘲笑道:“依你这么说,以后都不用打仗了,如今中原百业待兴,难道朕就只能按兵不动,休养生息,然后等着别人来进攻?”

“不,越穷越要打。”

秦越肯定的答道:“只不过我们该攻打富裕之地,以战养战,一来练兵,二来积蓄财富,三来御敌于国门外……”

郭荣猛的站起,眼里精芒如电。“如你所说,我军该攻打哪里为好?”

“西蜀或是南唐,这两地都富,打赢了就有缴获。”

郭荣低头踱着方步,足足走了一注香时间方问道:“若是二选一呢?”

“蜀。”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为何是蜀?”

秦越答道:“可以先拿下秦凤路,西蜀占了秦凤路,就好比扼住了我大周的咽喉,要是拿下秦凤路,和西域通商就方便了。”

因着是为郑好谦出谋画策的,所以在为他出主意的同时,他也旁敲侧击因势诱导的从郑舍人嘴里得出了许多有用的资讯,所以这时侃侃而谈,也算是言之有物了。

秦越知道郭荣会攻蜀的,因为国内的民生经济实在是太差了,堂堂禁军都只能穿草鞋上阵,这不是打脸的问题,而是致命的经济危机。

如今的大周急需要财富资源来促进生产,改善民生。

蜀地十多年没有打过仗,益州富的流油,那里的繁华,秦越可是享受过的,正如诗中所云“九天开出一益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不打蜀,却和穷汉较劲,怎么看怎么亏。

郭荣在疆域图前一言不发的站了好长时间,他能站的住,秦越可站不住了,却又不好坐下,只好双脚一松一紧的轻微活动着。

“你先下去吧,明日起,在朕身边侍卫。”

“啊?这个,这个……”

郭荣看了看他,皱了皱眉头。

秦越心想,这关系前途的事,还是赶紧说明白的好,否则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当下也不顾郭荣的脸色,道:“回禀圣上,臣老走神,干不好侍卫之职,能不能……”

伴君如伴虎,秦越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在郭荣面前如鱼得水,自己也受不了这样的约束。当兵三月,这日子就比三年还长,他可不想今后天天四更起床去当人桩子。

所以秦越就想跟郭荣谈谈条件,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辞职”二字说出来,却见郭荣笑了,他以为他是个楞头青,又想着就这样调到身边也有些不妥当,便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秦越不明所以,有些忐忑的退了下去。

郭荣眼看着秦越退下,没有看到慌张与急促,他的心里就更满意了,扭头问伺立一旁的张永德,“这小子不错,抱一,你看着历练历练。”

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一直没有说话,如今见问,忙道:“秦越本隶属虎捷左厢第九营,充散员班直也不过是战时临机安排,不如放归虎捷军,但如今虎捷军徒有建制,兵员不满,否则第九营尚有虞候一职空缺。”

他对秦越很有好感,毕竟前次一战他看在眼里,同时也欣赏秦越面圣时不卑不亢的样子。而秦越从退兵引申出的全局战略思维则让他讶然,如此精到的言论,就是宰执魏仁溥他们一时也未必能想到。

能帮就帮一下吧。

郭荣的思维很发散,先一刻还在关注退兵事宜,如今被张永德一引,却又考虑起兵员的事情了,“侍卫马步兵此番缺兵严重,抱一有何想法?”

张永德道:“只能回京后再安排了,或者可以让各军镇、州、县输送强壮有力者以充实禁军,毕竟此番大战,各部减员都很严重。”

见郭荣沉吟不语,张永德想了想又道:“不过京中粮草也紧张,是不是可以把建制拉出去,一边招兵,一边就食于外,等把兵召齐了,再押解秋粮进京,却是正好两全齐美。”

郭荣点点头,道:“此议可取,那侍卫司先放放,殿前司的实力要先提上来,秦越他们几个你看着安排。”

……

大军撤兵了,在北伐大军兵围晋阳将近一个月之际,卫王符彦卿再一次提出退兵建议,理由是如今农忙季节,此时兵围晋阳,对老百姓造成的损失太大了。此议,得到了诸多文武大臣的拥护,圣上准其言,即命退兵。

消息传出,漫山遍野都是“万岁”的高呼声。

这一切,都与秦越甲寅无关,他们也不关心这些,只希望御驾快些回京。饶是大家都归心似箭,到了汴梁也是端午后了。

这一仗,大周虽说汾、忻、宪、岚等州县得而复弃,未曾开疆裂土,但总的来说是大胜而归,战后封赏是少不了的。

李重进、向训、张永德、白重赞、王彦超等相继获得荣升,领大镇节度,卫王符彦卿改封为魏王,其女符氏封皇后,成最大赢家。

但真正一飞冲天的却是原宿卫将宋九重,如今已是殿前都虞候。还有位内殿直马仁瑀,直接升控鹤弓箭直指挥使,又迁散员指挥使。成为军中新贵。

郭荣凭借这一仗之威,顺利的开始了他登基以来的权力洗牌,真正意义的大丰收。

027:斩锋

“打人不打脸,再打我翻脸了……九郎,你要敢再打一拳,为师真揍你了……”

“啊哟,九郎……”

西山,隐在枫林中的大土屋前,半年不见,徐无道长与爱徒的见面,却是被秦越施以老拳后开始。

“让你诳我,让你诳我,我在军营吃什么你知道不,最后一个月吃的都是发霉的麦饭,喝的是乌漆麻黑的豆汤……都差点吃断头饭了,你别跑,我要揍扁你。”

眼前这一幕,甲寅实在不敢想象。

他初见徐无道长时,只见他身穿玉白色的道袍,鹤发童颜,银丝梳拢的一丝不苟,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三络白须约有六七寸长,整齐服贴的垂在胸前。一双眉毛却是漆黑如墨,眉下是一双特别细长的眼睛,眼神深邃,光洁的额头占了大约一半的脸庞面积,样子十分出尘清奇。

这样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竟然被自己徒弟满山遍野追着打,实在是……

铁罗汉看着那那师徒的无聊耍闹,难得的笑笑,问甲寅:“怎么样?”

甲寅笑道:“还好,有惊无险,回来时不仅免了处罚,还升了官,我现在是宣节校尉。”想了想又有些心痛的道:“可惜刀损了,崩了粒小缺口,锋头也钝了。”

铁罗汉接过刀一看,笑道:“这是小事,这个小缺无伤大雅,不锋利了打磨一下就好了。”

“在军中就想好好磨一磨的,可陈疤子说刀不能太利,钝点更好,我就听他的了,他对我这刀羡慕极了,说哪天寻块好铁,也请师父帮着打一把,哦,他用厚背朴刀。”

“好说,打好的朴刀有,回去时你拎一把去就是。”

“真的?”

懒和尚一手端碗,一手执一根黄瓜,乐呵呵的看着甲寅说话,看他人的样子是长成熟了一些,个子也窜高了一截,可说话还是如以前一般的憨厚样,不由笑道:“虎子,功夫有长进了没有?”

“有,大师父要不我练给你看。”

懒和尚便点点头。

甲寅扎了扎腰带,先打一套“奔雷掌”,只见他起势平和,手引身行,似涩非涩,倏的一个转换出拳,直震的衣服“哗啦”一声响,拳前空气似有实质的被震荡开来,如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此一式后,甲寅拳脚时而沉肘曲膝,时而大劈大拿,忽快忽慢,窜高伏低,每一使劲,就是“啪”的一声轻响,整个人就似一匹兴奋的战马,咆啸着,奔腾着,身后滚起一路征尘。

拳练完,甲寅老实的站着,虽然自认比以前强多了,但还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两位师父评判。

懒和尚笑道:“打的很不错,拳出已隐有雷声,看来战场真刀真枪的拼杀对你帮助很大。”

甲寅就有些沮丧,低着头轻声道:“我被人一招败了。”

懒和尚大笑,道:“你才多大,又和为师学了多久?身上垢毒都没去除,能有此修为,已经很不错了。这样吧,近两日左右没事,我传你一路刀法。”

甲寅大喜,又要跪下磕头,却被懒和尚托住了,拍拍他的肩膀,朝窜到林子里东奔西突的活宝师徒一声大吼:“你俩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过来开饭。”

懒和尚所授刀法乃是双手刀。

甲寅接过大师父递过来的刀,发现入手颇沉,约有七八斤重,却是柄直嵴弧刃刀,阴阳面均有两道深长的血槽,刀身长有三尺二寸,三指宽,刀柄也是极长,双手并握后还多出三寸来,十分利于劈斩。

刀未开刃,显然是用来习练用。

懒和尚授刀之法和铁罗汉教拳一样,也先演练了一番,却是两套刀法。

先一路,迅猛霸道,杀气凌厉,大气磅礴,尤如奔雷滚滚,其理与拳法相通。后一路招式变化繁复,灵动飘逸,刀光时闪时现,尤如蛟蛇腾舞。

“先学奔雷,会了再教你腾云。”

甲寅欢喜的话也不会说,只会鸡吃米似的点头。

放假三天,甲寅学了三天刀法。

秦越师徒俩失踪了二天,第三天晚上才又来和甲寅聚首,甲寅正担心着,以为秦越不干了,却不知他师父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又开始嘻嘻哈哈的样子,说要回军营去了,但甲寅却似乎看到了一丝郁抑杂掺其中。

秦越见甲寅在这正练着刀,便打包票说只管练着,军营里他去搞定。甲寅巴不得,送走秦越便一心习练刀法。

铁锤叮当,逼的甲寅只能早晚开练,白天还要抡大锤。

师父也不知从哪找来两个铁疙瘩,十分的坚硬,轮着烧红了锻炼,可总是锤不了几下就锤不动了,这让甲寅十分的憋气,体内气息如蛇般乱窜。

直到三天后,那两铁疙瘩才软了性子,甲寅一身蛮力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抡锤十分卖力。两铁疙瘩渐渐平摊展开,变成十分柔软,铁罗汉揉面条一样的不停把铁条锤平整,洒上不知名的粉末,又折叠起来锻打,如此反复,日复一日。

甲寅的刀法也日渐熟练起来,晚上收工后,铁罗汉就陪他拆招对练,敢情这两师父就交叉着配合。

铁罗汉看着人高马大,但帮甲寅喂招每次都是空灵飘忽,引着势子走,让甲寅一肚子的郁气无处发泄,憋到最后,方硬招硬架,让甲寅把这股子闷劲一气撒掉。

甲寅刀势一停,整个人顿时百骸俱散,心境空灵,懒和尚趁机帮他松骨捏筋,指点运气用劲的缺失与问题。

甲寅在两位师父配合教导下,刀法拳术与日俱增。

那铁块也与甲寅的刀法习练进度相似,先硬后柔,又从柔至刚,甲寅抡了半个月的大锤,到最后竟然炼不动了,懒和尚这才接过那大锤,“嘿嘿”用劲,师兄弟合力,把那铁块渐渐的打制成刀胚。

又五天,为甲寅量身定制的战刀打造完成。

刀名“斩锋。”

刀制与练习的铁刀一般无二,重量却要轻上许多,只有三斤二两,通体黝黑,只一线刃口闪着寒芒。

刀鞘却是极普通的花梨木,随便涂成黑色,刀柄黑黝黝的看上去也是十分普通,刀头垂着两根黑色的络丝绦,甲寅清楚的很,这叫财不露白,是一柄真正斩钉削铁的宝刀。

他嚅嚅着不敢收下,不明白两位师父为什么对他这般的好。

铁罗汉平时话极少,但却最是心细,拍拍他的肩膀道:“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能吃住连抡七天大锤之苦的人,为师很欣慰,今后拳刀都要好好练。”

甲寅抿着嘴,默不作声接过战刀,却是倏的窜出门外,于夜色中看着星空发呆。

许久。

许久。

028:遇事得找吃盐多的人商量

甲寅直到中元节后才回到军营,要不是秦越派人来送信,其实他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兵。

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走拳、练刀、抡锤,再走拳、练刀,全身精力抽的一干二净,倒床就睡,哪还能想事情。

到了军营,才发现若大的军营里空空荡荡的,最后排的营房里也就秦越一人,正摇着扇子在发呆。

“九郎,陈头呢。”

秦越见甲寅来了,欢喜的站起,道:“他去点卯还没回呢,来,吃瓜。”

甲寅把长条包袱依在墙角,接过西瓜就吃,吃的两腮都是红乎乎的水迹。

“你怎么还是猴急的样子,刀法练的怎样了?”

“还好,这里空荡荡的,人去哪了?”

秦越伸个懒腰,无聊的道:“一营一营的都调走了,快轮到我们营了,要不是事关我们仨的前途大计,我也早跑了,唉……”

正说着话,陈疤子走进门来,一见虎子就笑了,重重的一掌拍在甲寅的肩膀上,还好甲寅准备着,肩头一斜,就卸了劲道,指指墙角的刀。

陈疤子接过,抖开一看,却是柄寒光闪闪的九环朴刀,手一振,那刀环就哗的一声闷响,陈疤子走到坪地上,信手跨步出刀,酣畅淋漓的一通舞毕,方赞道:“好刀,好手艺,重量、重心、长短都十分称我的心,如我的意。”

秦越笑道:“你也不问问是谁打造的,虎子一比你身高,刀法架子,他那俩师父就有数了。”

甲寅也笑道:“我二师父说,九环刀,一般人用不好,但估计会适你的意,要是有碍,也可以卸了下来。”

陈疤子抖抖手中刀,故意把铁环振的乱响,笑道:“正合我意,哪用卸它,除非夜战偷袭。”

秦越道:“既然得了好刀,就该请客喝酒。”

陈疤子依旧把刀用包袱裹着,收拾好了方从怀里掏出一物,对秦越笑道:“该请客喝酒的是你,任命券,你自己去看。”

“难道我又当官了,还有任命券?”秦越接过一看就笑了,对好奇的甲寅笑道:“我成了殿前司左厢第九营的虞侯,呵呵,陈头,那我们不是要分开了?”

“我们一起,我也调过去当指挥使。”

“那虎子呢,怎么不见封官?”

不等陈疤子开口,甲寅自己就叫了起来,道:“我什么都不懂,哪当的了官,我还是和师父打铁练拳的好。”

陈疤子笑道:“不急,先当个什长都头是没问题的。”

秦越又问:“那其它人呢,怎么是殿前司,我们不是侍卫司的么?”

“虎捷军打残了,要重新筹建,所以都调走了,顾北雄进侍卫龙捷,就我们调到了殿前司,而且左厢第九营就我们仨,要我们就食于密州,就地征兵,满员了再押送秋粮回京。”

秦越想了想,问:“就让我们两手空空去?”

“是的。”

秦越啊了一声,就往床上倒,无力的道:“陈头,你被人坑了,没有饷银,哪能征来兵,没有粮草,怎么养住兵,没有装备,怎么能叫兵。”

陈疤子道:“可上头说密州当地会全力配合,有什么需要直接问他们就是了。”

秦越道:“拿什么问?就说奉令办事?他们也会奉令办事,什么事都拖你十天半个月的,你怎么办,要知道我们这一去,不是去做客的,要从他们手上要人,要粮,要钱的,你要是主人,你给不给?塞你一堆老弱病残,你要还是不要?”

陈疤子一屁股坐下,那床吱啪一声,差点就给他坐散架了,只听他愤愤的道:“老子就说不当官,可人家硬把印把子塞到手里,麻的,老子现在就去把这鸟指挥使给辞了。”

“别急呀,好好的辞了干什么,起码饷银是大头兵的十好几倍呢。这钱拿来喝酒吃肉的,多快活。”

秦越坐起身道:“没办法咱就想办法,眼下我们的上官是谁?”

陈疤子道:“左厢主将是遥领,人远在藩镇呢,又因为是新营筹建,所以目前暂归张永德张殿帅直接负责。”

秦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道:“越级管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来,我们好好计谋一下,回头找张永德去。”

陈疤子白眼一翻,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找张殿帅,这些杂事,自有长史在负责。”

“那就想好办法再说,算了,这事得找吃盐多的人商量商量,我问师父去,一起?”

“虎子去吧,某在这里,全空营说不过去。”

甲寅摇头不去,秦越也就没勉强,自己匆匆赶到六如居师父的住所,徐无道长正好送一位富态的中年人出门。秦越一看那人怀里抱着卷轴,再一看师父的神情脸色,便知道师父又好赚了一笔。

“卖了啥?赚了多少?”

徐无道长大袖一拂,道:“谈钱多俗,这位雅士看中了为师珍藏的吴道子《皇家秋狩图》,君子有成人之美,只好忍痛割爱了。”

秦越嗤笑一声,道:“你要说吴道子的神仙佛我还信了,你专宰羊牯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为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哪个当兵的像你,三天两头的回来,何事?”

秦越就把第九营的情况说了一遍,见师父不屑的看了过来,忙上前敲背按肩,“师父,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徐无道长舒服的享受着,闭着眼道:“你是奉令去就食征兵,只管坐在军营中等着,一天十七八趟的问当地衙门要人,要粮,要钱就是了,这还要动脑筋。”

“那我不如在京城喝花酒呢。这不就想着借这机会,好好打磨一支精锐出来,你把我赶进军营,总要做点事情不是。”

徐无道长冷笑,“这么快就有想法了,前段时间是谁癞皮蛇一般,死活不回营的。”

秦越恼羞成怒,道:“别逼我生气,赶紧支招吧。”

“别想老夫帮你出钱,掏钱给朝廷养兵,除非脑子进水。”徐无道长慢条丝理的一抖袍角,道:“想办法赚钱,有钱了什么样的好兵都有。”

“怎么赚?”

“你自个想呐,除了为师这倒腾骨董之外,还有什么是来钱最快的?那密州又出产什么?你们又擅长什么?”

秦越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见师父一付神神道道的样子,怒道:“你说一下会死呀。”

徐无道长冷笑道:“你自个动一下脑筋会死呀。”

029:最来钱的买卖

秦越死缠着师父,徐无道长终是给出了一个赚钱的法子。

——剿匪。

说这世道,山林草泽中不知有多少贼窝,那密州又产盐,私盐贩子的钱更多,想赚钱再没有比黑吃黑来钱更快的了,而有了钱,想征什么样的兵就可以自个说了算了。

秦越一想,有道理,当下之急是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头,如“剿匪巡检”之类,就可以便宜行事了。

徐无道长出完主意便甩手了,说顶多给你个五千两银子当本钱,回来无论如何得还上六千两,其它的事秦越自个想法子。

秦越只好揣着银票出门,想当然的去找张永德,到了宫门才想起这里可不是随便能进的,殿前司衙门也不在殿前,再说,这事能在公堂上回禀么,秦越哑然失笑,暗骂自己糊涂。正要拨转马头,却见那宫门前跪了一地的官员,好奇的看了两眼,事关国是,可不敢乱问,急急的走了。

他来到张府,很快找到一位姓祝的长史,把来意说了一遍,哪知对方断然拒绝,要不是看在五十两银票的份上,估计都要将他乱棍打出。

秦越只好告辞,才出府门,却见张永德正在一队甲士的护卫下回府,忙候在一旁拜见。

张永德见了秦越,略感惊讶,点点头就进了府门。

秦越没机会说话,不由沮丧,拴马石上解下缰绳,正要上马,却见一个小厮跑出来,说张帅要问话。

秦越跟着进去,果见张永德停在院中等着他,笑道:“本帅想起你曾邀游天下,南唐西蜀北汉都曾去过,说说看,对我汴京有何看法。”

秦越没曾想问起这事,当下定定神道:“论国土大小,我大周当世第一,论京都规模,我大周要排末尾。真要说起来,江宁最雄伟,益州最繁华,晋阳最耸峻。而我汴梁,却是残破、脏乱,实在……实在是……”

“嗯,若要修整汴京,可有良策。”

秦越心头好吓一跳,忙道:“事关国家大计,自有圣上,宰执,庙堂筹划……”

张永德笑笑,道:“在某府里,随便聊聊,你上次的买卖论颇为新奇,想来财计之事你也精通,走,边走边聊。”

秦越猛然想起宫门前跪了一地的官员,猜到了一些,问道:“宫门前……”

“一群老顽固,圣上要修建京师,才开议,就一个个上书了,说什么天下方安,民生尚艰,国力疲蔽,不可大兴土木云云,圣上着实气恼。”

“这些事情,圣上知道,大家也清楚,仅这京城中就还有许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堪劳役之重,可一国之都,如此残破,实在有伤国体……

你说说看,可有好办法?”

两人在花厅坐下,有婢女奉上香茶,秦越接过,浅抿一口,知道眼前这位是临时起意,病急乱投医,不过讨论一下也无妨,甚至心底里还有一丝小骄傲,便问:“可有舆图?”

张永德微一示意,一个随从就把肩上的长圆筒取下来,在地上摊开,正是汴梁周边的舆图,这图就画的详细了,官衙,民舍,军营,草市,水流、农田标注的清清楚楚。

秦越心想,敢情才出宫呐,还带着任务回来的。

他仔细的看了看,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复又闭目思考了一番,渐渐的就有了些头绪,一回头,发现张永德正饶有兴趣的打量自己,而祝长史与另两位年长的文士不知何时到了厅中。

“大帅。”

“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秦越心里有了想法,就不慌了,道:“这是个好买卖。”

“嗯?”

“如果把汴京城扩大二倍以上,建成天下第一雄城,不仅不伤民,还惠及民生,同时朝廷也有进益。”

张永德讶异的一挑眉,告诫道:“事关国是,不可戏言。”

秦越心想,你都试问了,便道:“我试着分析一下。”

秦越用手指指城外这些田地道:“这些近郊的田地很贵吧,不知多少一亩?”

祝长史道:“最少要八十贯一亩。”

秦越又用手在舆图上虚画一大圈,道:“要是把这些田地圈进城里,用来造房建市,这土地值多少钱?”

张永德的眼睛就亮了,道:“继续。”

“把田地圈进来,八十贯可能升值为一百贯,但这点利润太少了,最少要变成二百贯或者三百贯才行。”

“怎么变?”

秦越指指舆图,“朝廷可以先画好规划图,比如这里是坊市,这里是府衙,那这块土地最少就变成了四百贯、五百贯。”

张永德皱了皱眉,祝长史道:“与民争利,不可取。”

“这可不是与民争利。他们的田地,朝廷按现有市价买进,再给移民优惠、置业优惠等政策,对于靠种田谋生者来说,好处显而易见。”

祝长史冷哼一声,道:“城外之田,大多是两京权贵所有,他们不在乎这些小利。”

秦越没多想,道:“建都大计,人人有责。把宣传做出去,既然是权贵,更应该作出表率。同时要让天下各州的富人都知道,我大周在建设大京师,只管天花乱坠的宣传,可以吸引更多的有钱人来投资、置业。”

张永德皱着的眉舒展开了,笑道:“建都大计,人人有责。好,说的好。”

秦越得到鼓励,劲头更足了,道:“前一个算是筑巢引凤,再一个是腾笼换鸟的法子,京师无恒产者众,这些人占据了京师宝贵的资源,却依旧穷苦不堪,他们一无田产,二无商铺,全靠打零工为生,唯一的资产可能就是那一丈大小的破房子。

以前听军中同僚讲,下邑县因为以前打仗频繁,造成人少地多的局面,如今最肥沃的田地才三贯一亩,还有更多的田地在荒着。要是给这些人一条活路,比如官给田地,五亩、十亩的,再资补路费钱粮……他们有了奔头,朝廷有了宅地,同时荒地又有人种,一举三得。”

“嗯,此议可取。不过造城要钱粮,安置民众也要钱粮,可是国用紧张……”

“卖地。”

“嗯?”

“就是卖。”秦越肯定的道:“规划好街巷、坊市、就可以直接看图卖。同时这些地买回来和付钱出去是可以有个时间差的,比如飞钱银票。另外,也不是要一口气同时盘下的,东南西北城可以轮着来,有这个时间差我们就可以一边买进一边卖出了。时间都不用长,有个三月周期,钱就源源不绝的转起来了。”

“直接看图卖?”

“直接看图卖!”

张永德倏的起身:“备马。”踏出厅门才想起一事,问秦越:“你今日找某,可是有事?”

030:在路上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古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秦越得了师父的点拨,又靠着自己的急智发挥,终于拿到了“剿匪巡检”的官凭告身。张永德心情大好之下,更是批了十匹战马,另有弩弓、皮甲,牌刀,朴刀,长矛各二十,军服物资若干,可以说是十分的支持了。

秦越原以为他们仨可以快马加鞭舒舒服服的去,结果临行又安排过来十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这些人之所以还在军中,是因为无家可归,准备老死在军中的,那凄惨样子,秦越不忍拒绝,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本来军中只拨了二辆骡车拉辎重,秦越见不得可以当爷爷的家伙还艰苦步行,反正他师父给了他许多私房银子,索性自出钱置了三辆大车,又把生活物资多多的采购,凑成五辆,让老兵可以舒服搭乘。

不过离京后就发现这些老兵还是蛮有用的,赶车、扎营、做饭样样都能来,倒也省下不少心事,而且出京后不久,就成了重要力量。

第三天中午,车队进入曹州界,陈疤子让秦越他们在路边歇了,却说要去办个私事,最多一个时辰就回,秦越也不以为意,找个平坦阴凉处歇了。

午后,陈疤子回来了,背着的小包袱不见了,马后却跟着十个少年郎。

“都是老兄弟的后人。”陈疤子简单的说了一句,就让他们去车上把早就备好的装备换上。

秦越讶然道:“原来你早打好主意了,我正担心着护卫人太少不安全呢。”

“他们年纪快够了,与其被官府征去当兵,不如带身边安心些,省的到了地头无人可用。”

“呵,没想到你考虑的如此周全。”

这些少年郎虽说瘦,但穿上军服,提上朴刀后,个个倒也精神十足。一问姓名,却是刘强宋群王山张通……人长的黑瘦,名也土的掉渣。

晚上宿营,陈疤子让十个少年排成一排,却是立马开始列队训练,吃完晚饭,又开始教练刀。

“上了战场,最适用的便是朴刀,双手把持,长短相宜,强劲给力,砍杀灵便,不论是马战,还是步战,室内还是野外,不受地形限制,最为方便不过。”

说完,自己先走几个式子,却是劈刺、拖拦、撩抹、绞旋等动作,十分的简明扼要,完了就一招一式的比划着,让众小子开练。

甲寅兴起,也跟着比划,反正他的战刀与朴刀比也就是刀面窄一点,刀柄短一点而已。

陈疤子也不理会,说:“别看简单,越简单越实用,战场拼杀不比江湖械斗,只顾住前六路即可,后背两路交给队友。”

这么一说,甲寅想起自己最早练的牌刀来,竟是一个多月没练了,因为这一路刀法,与懒和尚所教,差的远了,被陈疤子一说,却有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一般。

当下取出一面藤牌,提了火腿短刀在手,摆开起手架子“虎蹲式”,一招一式的练完,竟然被他发现诸多以前不明白的妙处来,不由的喜笑颜开。

陈疤子在边上看见,道:“虎子,你这路刀下盘极稳,等他们这一路朴刀学完,你再教一路牌刀如何?”

“好。”

十个少年一听又有功夫学了,齐齐喊道:“谢甲叔。”

在边上观看的秦越一口水就喷了出来,指指甲寅道:“你看他象当叔的人么?叫虎哥,喊我秦叔还差不多。”

陈疤子冷然道:“军中不论亲,喊秦虞候。”

“我说陈头,你也太呆板了吧。”

陈疤子就这点不好,整个人看不到他笑的,加上可怖的伤疤,一眼就让人生畏,这些少年郎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话简直就是圣旨。陈疤子说不许搭车,他们就连靠近大车念头也没有,说睡觉,个个倒地就睡,连毯子也不要一张。

“山野孩子,吃的了苦。”

甲寅就想起鲍九斤和庄横来,鲍九斤临时前的一吼他还记着,却没去替他看一眼家里。陈疤子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道:“他俩是相州人,我已托人送了银子回去,只能以后去看了。”

“……嗯。”

第二天早四更,陈疤子就把众少年给叫起了,开始练刀。

“太狠了吧。”秦越眯起眼。

“甲寅天天蛮牛一样的与大树过不去,你怎么不说。”

被他这么一说,秦越也就不好意思了,也把剑提出来开始练。几个老兵其实醒的更早,只不过都是轻手轻脚的,眼下见人都起来了,打水生火喂马各自忙碌着。

等到年青人练的汗如水淌,冲了澡,早饭也做好了,众人吃了方才上路。

其实依秦越的本意,是完全可以找客舍住宿的,但陈疤子却非要按战时要求来,他是正官,只能听他的。

甲寅开始话多起来了,他与这些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十分合的来,有时为了说话方便,他甚至马都不骑了,搭在车辕上与张通等人打屁聊天,聊家乡,讲故事,说见闻,当然最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打仗转。

而骑马打仗则是最感兴趣的话题,甲寅自己也没骑在马背上打过仗呢,少不得请教陈疤子。

“骑战最重要的是马术,等到马的四肢与你自己的双脚一样灵光时,马战之技就算成了。其实如今的马战都已大打折扣,辽军善骑射,喜欢绕着游动。真要冲阵,也是投矛先掷再拨刀砍杀,以规模气势压迫致胜。

而我中原大军,空有骑战之技,马力却不健,所以如今多用刀,我那套朴刀就含了马战之法,可惜真正的骑战之术却失传了。”

甲寅问:“你说的是不是马槊?”

“不错,正是马槊,易学难精,且做工太繁,又对马术要求太高,所以自李存孝后,就很少有人用马槊了……

想那王彦章一身技艺,少年时苦无马槊可练,只好改用铁枪,等后来有槊可用时,却改不过来了,以至一身绝艺,只在短兵前称雄,真遇上使槊高手,胆气就怯了三分。”

甲寅讶然:“那可是铁枪王,青史留名的英雄,说书的老讲。”

陈疤子笑道:“青史留名又怎样,威震中原又怎样,他见了惯使长槊的夏鲁奇就畏惧了,隐在军阵中,最后还是被夏鲁奇刺伤活捉,以至于死了还要被夏鲁奇所嘲笑,说他胆小如芥子。”

见甲寅不信,陈疤子笑道:“其实任谁遇到使槊高手都怕,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槊长都有丈八长……”

“越长不是越笨么?”

“槊不一样,虽然长,但是轻盈灵便,好槊甚至比大枪还轻三分,一杆真正的好槊,杆身不超七斤,弹力如弓。”

“这么轻?”

陈疤子道:“但因为长,所以两膀气力没有五百斤者,玩不动。”

被陈疤子这么一说,甲寅就对长槊产生了无比的向往。

031:密州何中

何中捏着手里的信函长久沉默,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管家何贵躬着身子,立等家主的示下。

耀眼的烈日透过屋顶特意开的两扇明瓦照下,在青砖地面上形成一个明亮的方影,在这强光的对比下,更显的书房清净幽暗。

“阿贵,说说你的看法?”

何贵把头低的更下了,斟酌了一下言词,小心的回道:“老爷就任这密州刺史才不到一个月,朝中便又派殿前司一个营来征兵就食,仆有些看不明白。”

“那这个呢。”何中把手中的信函扬了扬。

何贵被主人的厉声吓了一跳,忙道:“论公不该帮,可不帮的话,二娘子在李家就难做人了。”

何中搓着眉,在印堂处用力的捏了几下,叹道:“尽是狗屁倒灶的事呀。”

他也算是两月前河东一战的收获者,从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迁到密州任刺使兼本州防御使,从纯粹的军人摇身一变成了真正有实权的地方大臣。

本该踌躇满志的他,却被一栓又一栓的烦心事给搞的恼火异常,先是地方乡绅的阳奉阴违让他的锐劲折进了丝棉堆里,然后又发现贩卖私盐成风,军中大有牵连,乡间林泽藏匪纳寇,更是一时欲剿而不可得。

这刺史椅子还没坐热呢,又要来一个秦越来捣乱,还戴一顶“剿匪巡检”的名头,这是朝庭不放心自己,还是别有用意?

就这也罢了,亲家翁李千又来一封信……哼,他那外甥冒然抢功,本就死有余辜。

“你去看看,仁山可回了,若回了叫他来见某。”

“是。”

盏茶功夫,幕僚朱仁山匆匆从外面进来,青色的长衫后背一圈的汗渍水印。

“参见东翁。”

“坐,阿贵和你说了吧,对此事你有什么高见。”

朱仁山用丝帕压一压脸上的汗子,打开扇子先扇了扇,方道:“八个字,‘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如此则朝廷也好,翁亲也罢,都好交待,东翁只需……”

听到朱仁山细细的说完,何中的双眼一亮,猛一拍桌子,赞道:“好计。”

……

甲寅兴奋的疾驰而回,在干燥的官道腾起一长串的烟尘,“我闻到海风了。”

秦越没好气的挥了他一鞭子,斥道:“闻你个大头鬼,我看你才疯了,这里离着海边少说还有百余里,你哪只鼻子闻到腥味了,何刺史怎么说。”

甲寅嘿嘿直乐一笑,道:“何刺史很高兴我们的到来,估计等下就有人来迎了。”

陈疤子两眼一翻,冷哼道:“信你有鬼。”

甲寅讶道:“他们都很和气,笑咪咪的,还给了我一两银子的赏钱呢。”

果然,在见到密州那宽长的城郭时,也见到了候在路边接官亭外的一队兵将。

“末将胡寿,拜见陈指挥使与秦巡检,何刺史公务繁忙不能远迎,特命末将在此恭候。”

秦越笑着下马,拱手施礼道:“有劳胡将军,这么热的天还跑这么远来,实在感激不尽。”

胡寿笑道:“这是应当的,知道巡检一行人马不多,所以也不入军营了,直接住馆驿里,总也舒适一些,请。”

“请。”

陈疤子也不出头,任秦越与对方打交道客套,自己押着车队缓缓跟在后头。进了城西驿馆,却是包下了两个跨院,秦越与陈疤子更是安排住了套房,十分的奢华。

秦越见对方如此安排,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如何使得。”

胡寿笑道:“从京师过来,千里迢迢,一路风尘,总要先歇上两天,把身子缓过劲来再说。只管住下,这里不比汴梁,驿馆空着也是空着。”

秦越也就不客气,进了房才坐下,两个俏丽的丫环就捧着衣物过来了,后面还跟着抬桶拎水的仆役。

“奴等伺候郎君沐浴。”

秦越歪着头仔细的看了看两位丫环,目光从头移到脚,又从脚向到头,把两女看的脖后都红透了,才轻轻的挥一挥手,道:“伺候就不必了,你们在门外候着就是。”

两女互相看了一眼,对秦越福了一福,委曲的应了声“是”,方款款后退着出了门。

秦越轻呼了一口浊气,暗想亏的这两女脸薄,否则金枪雄起就不好办了。这何中搞什么名堂,要是把手下都安排进了军营,只独独款待他与陈疤子二人,秦越估计就笑纳了。

毕竟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场面交际的道理清楚的很,不管西蜀南唐,还是如今的大周,面子上同流齐欢才是硬道理。

不过丫环送来的丝织绸衫他没有拒绝,舒舒服服的洗完澡,任两丫环帮他梳头捏脚,这样的小享受还是可以有的。

晚间,海风楼设宴,陈疤子却不想去。秦越笑道:“你连这最简单的交际应酬都不去,怎么当官。”

陈疤子两眼一翻,“不是有你么。”

“军中论,你是正官,不去不行呀。”

陈疤子只不去,指指车上的那遮掩的严严实实的弩弓,秦越无法,只好带着甲寅去了。

一路相陪而去的是胡寿,酒馆门口相迎的是朱仁山,秦越见此人文质彬彬,谈吐儒雅,知是何中重要的幕僚,上了楼,又有各位密州的官员,当下一一见过,打起精神应酬。

一盏茶喝完,门口侍卫大声唱名:“刺史到——”

秦越连忙起身相迎,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看年纪大约五十来岁,黝黑的皮肤与硬直如戟的胡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常年征战的武将,不料此人一开口,却是儒雅的很,浑无武夫的气质。

“参见府尊。”

“啊呀,秦巡检客气了。”何中笑着扶起秦越的双臂,道:“没想到秦巡检这么年轻,今年贵庚?来来来,坐,坐,其实也算是熟人了,老夫早见过你,可你没见过老夫罢了。”

秦越笑着在他下首坐下,道:“今年正好十八,卑职排行第九,何刺史喊某九郎就好,只不知在哪见过?卑职却是想不起来了。”

“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你在高平一战,大放异彩,陛下亲自为尔等在阵前颁奖,某当时为龙捷军都指挥使,在阵中可是看的分明呐。”

朱仁山凑趣道:“哦,却不知秦巡检的故事,东翁给我们介绍介绍。”

何中也就当仁不让,把逆流作战与生擒刘崇说的天花乱坠,酒宴便在这种众花捧月式的氛围下开始了。

酒场不谈事,在宾主都互相配合的情况下,喝的十分尽兴。

甲寅在楼下另设一席,与一众侍卫同饮,酒到杯干,大块吃肉,十分合他的意。

032:一切典吏作主

“啪,啪啪……”

沾了水的鞭子如毒蛇般的击打在背脊上,抱着槛柱的王山张通一声也不敢哼一哼,两少年各尝了十鞭子后,陈疤子才冷着脸收手。

秦越不好相劝,只在陈疤子停手了,忙让甲寅他们把人扶下去抹药。等人走远了才埋怨道:“你这也太狠了吧,不过在馆驿偷喝了两杯酒而已,他们才多大。”

“不抽狠了,不长记性,军规大如山,没行杖责算手下留情了。”

“好吧,军中你说了算,今天去刺史府,你总要去一趟吧。”

“……嗯。”

两人出了驿站,胡寿早候在门外,三人策马到了刺史府,迎进后厅,奉上香茶,不一会何中在朱仁山的陪同下进来,先笑着与陈疤子打了招呼,连称“虎将”。又与秦越笑着聊几句昨日酒宴笑话,谈话方进入正题。

“老夫其实也就比九郎早来一个月而已,如今你二人奉命来此征兵、就食、剿匪,老夫欢迎之至呐。一来你我曾并肩作战,此战场之谊非比寻常,二来此地民风彪悍,匪盗极多,老夫正有些忙手忙脚,你们来,可就帮上老夫的大忙了。”

秦越起身道:“帮忙谈不上,就是给何明府添麻烦了。”

“你呀,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啊,老夫由于初来乍到,情况也不是很熟悉,衙内其它几位吏员的建议是孟县兵防较差,常为贼人所趁,但当地却是粮米之乡。所以老夫的意思是你们干脆就在孟地征兵、就食,也帮老夫撑一撑场,如何?”

秦越与陈疤子对视一眼,笑道:“如此正好,让明府费心了。”

“哎——”何中摆摆手,笑着端起茶杯,道:“你我同朝为官,哪来的这么多客气话。如今天热,你们先在馆驿里多休息几天,等天气转凉了再去不迟。”

秦越与陈疤子连忙站起,“昨日一夜好睡,如今精神正好,还是先去孟县把差事先落实起来,得空再来向何刺史请教。”

何中也站起身来,笑道:“两位既然以差事为重,那老夫也就不留你了,请先回馆驿休息,文书一会送来。”

秦越与陈疤子前脚才回到馆驿,后脚就有人背着文书筒过来,说一道陪着去孟县,一同来的还有一什骑兵作向导,另有五辆大车,却是满满的粮食与三十副牌刀。秦越不客气的收了,张罗着就出了城。

秦越本以为何中给自己安排了个好地方,哪知顶着烈日一路急行,于傍晚时分到了孟县,驻足一望,却是个土围子,还是残破不堪的,不由讶然问带路的什长:

“这是孟县么?”

“禀巡检,这就是孟县。”

“一县之治所,怎么这般的残破狭小?”

那什长道:“这些年兵荒马乱的,贼人多占山为王了,且贩卖私盐的不知凡几,这一片,乱的很,正经人家有点本事的都迁走了,留下的不是软弱老实的,就是强梁凶悍的,连着死了好几任县官后,没人敢来了,这任县令在青州家里都没出过门,这里也就废了……”

秦越强笑道:“那这里谁负责?”

书办回话道:“一位江典吏,虽说这里的县治乱的很,但该收的赋税还是要收,乡人有个争讼什么的,也需要有人整治……”

进了城,在居民木然的目光注视下,众人七扭八拐的找到县衙。说是县衙,其实是一座破旧房子,只孟县两个字的牌子未摘掉,从里面迎出来一位典吏,却是仪表堂堂,十分威武。

见着秦越等人明显愣住了,那背着文书筒的书办似与这典吏认识,咳了一声道:“江典吏,这是朝中派下来的剿匪巡检秦越秦巡检,这位是指挥使陈将军,今后将在这里驻扎,你快快把县衙清理出来,好安排入驻。诺——这是刺史府的文书,你接下了。”

江典吏连忙接过,又一边躬着身给陈疤子与秦越见礼。

秦越下马,扶起这位一身好肌肉却套着文士服的江洪典吏,笑道:“江典吏,却要让你费心了。”

江洪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好叫秦巡检知晓,这里都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匪盗都在乡下山林草泽,您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恐怕民众会心惊肉跳。”

秦越心中冷笑,脸上却笑咪咪的,凑上去轻声道:“江典吏,你看我这老的老,小的小,象是来剿匪的么,只不过出师要有名,来这就食征兵是真。”

江洪作恍然大悟状,连忙邀请众人进衙,又大声呼喝:“速去告知夫人,扫榻除尘,以迎贵客——哦秦巡检,陈将军,后衙窄小,你们的部下却是只能住客栈了,好在东福客栈内有独院,极为宽敞。”

秦越笑道:“无妨,但凭江典吏安排。”

这时密州来的书办道:“秦巡检,某的任务已完成,这却是要回去了。”

秦越笑道:“辛苦了,哦……你是说这大车?这样,我们还没安顿下来,你们人先回,大车与驮马过几天我再安排还回。”

书办面露难色,“这……”

陈疤子冷哼一声,书办一个机灵,忙道:“无妨,无妨,过几天某再派人来取就是。”

“正该如此。”秦越大笑,扭头却悄声问江洪:“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江洪轻咳两声,笑道:“孟县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只有小曲尚可一听。”

秦越立马作出你懂我懂的神情,哈哈大笑着进了内衙,陈疤子却是没有进来,与士兵们一起到客栈去了。

一过月亮门,立马两重天,外衙破烂不堪,内院绿荫葱葱,花团锦绣,窗明几净。江洪笑着解释,“这是一连多少任县令慢慢添出来的。”

秦越点头道:“天下都一样,亏的你照料仔细,有心了。”

又是老戏码,俊俏女郎来帮忙沐浴,这回秦越却是放开了,拿出手段调戏的女郎醉眼迷离,却不来真的,只说肚子饿了。

待到餐厅用饭,江洪引着一位明艳的妇人过来拜见,看年纪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只说是贱内。秦越作势深呼吸,方才端正了仪表,拱手行礼,口称嫂夫人。

“秦郎果然一表人才,这京中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嫂夫人过奖,见着嫂夫人,某才知道孟县为何这般穷了。”

“为何?”

“因为您往街上一走,就没人有心思干活了。”

妇人先是一怔,旋即醒悟过来,却是伏着椅背差点笑岔了气。

晚饭时,陈疤子依旧请不动,秦越大马金刀的坐在上座,左边江洪,右边美妇。秦越一边喝酒,一边聊着美容,从指甲蔻丹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皮肤美白,饮食养生。把那妇人说的一楞一楞的,洪洪也不生气,还不停的挟菜劝酒,吃的不亦乐乎。

这些本事却不是师父教的,而是在江宁时为了与周家二郎套近乎,在那顶一流的瘦马湖里学来的旁门小道。

最后秦越醉眼迷糊的对江洪道:“某这次来,五百兵,还有人吃马嚼的,以及上缴的秋粮,都靠你了。”

江洪连忙道:“某哪有这么厉害的本事,只能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那某就不走了,嫂夫人,我们再……再喝一个。”

033:吹起牛来牛皮就不是吹的

“现在就去传讯,让孙家明天就把西山营搬空,老子后天就要用。”

“是。”

美妇媚眼白了一眼江洪,得意的笑道:“怎么,真吃醋了?”

江洪一把揉住美妇的小臂,恶声恶气的在嗓子底下吼道:“离他远点。”

“啧啧啧,京中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奴都被他说的酥酥痒了,啊哟,你轻点……说正事先。”

江洪把手指在鼻下轻嗅着,端正了身子,道:“你先说。”

“他不吃肥肉,哪怕是小炒也习惯挟那肉边菜吃,鸡只吃了个爪子,却抱怨厨娘没剪爪尖,鸭只喝了半碗汤,说还有腥味,混了小半杯酒才喝了下去,海参、大虾却吃了不少,而且吃法老道,但看他皮肤就知道是没经过海风吹的。”

“吃鱼的第一筷挟的是鱼唇,这就是个会吃鱼的,而且骨头虾皮什么的都没弃地上过,在桌上码的整整齐齐的,还建议我们以后要配骨盘,这样的习惯哪是普通人家会有的?反正我是没见到过。”

“……柳枝说他调情手法异然,今日酒席上你也看到了,女人家的事他懂的比我还多。”

“所以这个人不是密州所传的那样从大头兵里撞好运上来的,他比那些刺史府的、将军府的郎君强多了,定是勋贵子弟无疑。”

江洪点点头,把自己的观点也说了出来,“论理,指挥使比他的官衔高,但某发现那陈疤子事事听他的,而且那些大头兵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些颇为让某怀疑。”

“还有他的座骑也是最好的,路上来时,也比陈疤子先半个马头。”

“其次,酒场上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说话也好,吃相也罢,随随意意的却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骨子里的东西与那些装腔作势的完全不一样……”

正说着,那个伺候秦越的女郎进来了,江夫人讶道:“这么快?”

柳枝潮红着脸,却是委曲的摇摇头,“他说奴在他房里头,要做那事就对不起阿郎了,好比禽兽。奴说只帮着揉肚子舒胃醒酒,他说奴在床上,他若不欢好,那却是禽兽不如了。”

江夫人咯咯娇笑,“这说法够有趣,奴都心动了,想去试试看,他到底是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江洪啊哼了一声,挥挥手让柳枝退下,夫妻俩静坐良久,各自想着心事,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难道他的许诺真的能成?”

江夫人的声音都有些颤了,“我们得问一问老爷子。”

“哼,老爷子……”江洪就发作起来,野兽般的扯过夫人,揪着头发按在桌上,江夫人配合的翘起水蜜桃般的美臀,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粗暴,一声声的呻吟如泣如诉,卷着颤儿荡气回肠。

秦越在洪水即将泄闸时猛的惊醒,起床提过水壶就倒灌一气,揉揉脸,表情有些忧怨,自己得找个女人了,不然哪天就真成禽兽了。

这一岔,思绪就飘到南唐去了,想起那惊鸿一瞥令自己百般牵挂的女郎,却惊讶的发现,印象竟有些模糊了。

却不知远方的她现在如何。

第二天醒来,听到动静的柳枝就推门进来了,秦越先把头窝进她的锁骨处狠吸了一口,方闭着眼陶醉的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理她幽怨的目光,道:“帮我把刘强宋群喊来,某要着甲。”

“……着甲?”

“江夫人想看某顶盔贯甲的俊模样,正好穿了给她看看。”

柳枝板着俏脸下去了,等了好一会,刘强宋群捧着甲胄进来,麻利的为他套好甲胄,柳枝的桃花眼就亮了起来,道:“郎君穿了这甲果然威风。”

“那当然。”秦越指指头上的猛虎试水造型,再整整腰带上的虎型搭口,笑道:“配不配?一对儿。”

柳枝轻哼一声,“就会油嘴,却没个胆儿。”

秦越哈哈大笑,手一挥,“走,吃早饭去者。”

进了餐厅,见江夫人早候着了,一夜未见,却是更显容光焕发。

“呀!好俊的甲胄。”

“嫂夫人,有你这样夸人的么,摆弄了小半个时辰,就为了给你开开眼。江典吏呢。”

江夫人笑道:“他呀,就是个劳碌命,这不,乡下弄水官司,他一早就下去处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秦越眉开眼笑的扶着江夫人坐下,笑道:“既然如此,正好我们慢慢吃,噫,蒸的虾饺么,正合某的口味。”

……

陈疤子他们居住的客栈小院内,十个少年兵分散四周守着,两白发老兵在院门口候着,陈疤子的房间内,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某今天和老安去街上转了转,城里的人日子过的还不错,看到好多个孔武有力的,腰上别着刀,身上那股味儿一看,就知道是见过血的。”说话的是牛伯,他奉命去城里看看市情。

“乡下来的就精穷了,十个人九个赤脚没鞋子,但这里的盐质上好,而且很便宜,但只论两卖。”

秦越笑道:“这里是私盐窝子,当然卖的便宜,论两卖是因为只卖给乡里乡亲的,也算是一种福利吧。”

老安补充道:“这里的人很不友好,人人看着我们都象是防贼似的,走街上,还有人跟哨。”

“县衙里有三十多个衙役,功夫都不弱。”

听秦越这么一说,陈疤子冷声道:“这些人好本事,能把县衙当贼窝。”

“所以这里会沦到县官不敢到任的地步,昨晚听江洪说,都快七八年了。不过也是,在这贼窝里当官,没点本事可不行。”

甲寅对这些人的本事钦佩不已,道:“那朝庭为何不派兵剿灭了他们。”

秦越道:“很简单,该交的赋税一钱也不少,该摊的劳役一个也不缺,再说了,朝庭自己还三五年一换呢,有些事情没精力顾上呐。说说看,既然进了贼窝,我们怎么办?”

陈疤子冷声道:“要想在这顺顺利利的征兵,不可能了,能招到的也是老弱病残,而且城内不可守,要去城外立寨。”

“大家都小心点,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我怕吃一碗面让你付两碗的钱,钱小事,剖腹以证清白就麻烦了。”秦越搓搓脸,站起身,抚着被陈疤子搬进房的弩弓,缓缓道:“我的想法是,堡垒还要从内部攻破的为好,希望昨晚埋下的伏笔有用。”

“什么伏笔?”

秦越嘴角勾起,笑道:“吹牛呀,我要吹起牛来,牛皮就不是吹的。”

034:宴无好宴

上午内部开会讨论事情,下午秦越也在江洪的陪同下,在县城里转了转。甲寅抱着刀,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瞧着满街的灰尘与神情各异的居民,心想这些人比汴梁的老百姓脸色红润多了。

晚上则是本地有名有望的乡绅宴请,陈疤子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也不得不出面了,留下甲寅值守物资,自己和秦越两人在刘强宋群的护卫下,来到雄镇楼。

“好霸气的名气。”

更霸气的是从大门一直列队到二楼的迎宾架势,足有五六十个挎刀大汉,个个散着彪悍的气息。

秦越瞧瞧这阵势,笑着对一脸紧张的刘强宋群道:“当他们是木桩子。”

陈疤子冷哼一声,按刀前行,凛厉的杀气如同一柄柄实质般的利剑向两边不断的刺出,反有几名大汉吃不住劲,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秦越跟在陈疤子后头,满面笑容,经历过了乱军中的锋矢折冲,这点小场面,连毛毛雨都不如。

做东的老爷子姓乔,须发皆白但红光满面,开口说话中气十足,恰是虎老不倒架。作陪的几位也都是年纪一大把,不论长相如何,偶偶一瞥间,眼里都是精光四射。

正当壮年的江洪,一副晚辈的作风,相陪末座倒酒添茶的伺候着。

陈疤子一副**样子,有酒就喝,有菜就吃,狼吞虎咽,把交际应酬都丢给了秦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也就转到正题上来了。

乔老爷子朗声笑道:“秦巡检此番前来剿匪,想来定能马到成功,我等孟地之民也就有望平安太平了。”

秦越连忙摆手道:“若是真来剿匪,哪会带着这十老十小的来,密州何刺史身兼团练使,手下兵强马壮,剿匪之事还不需要某来代劳,再说,有各位老爷子在此坐镇,孟地自然太平无事。”

“某昨日就与江典吏明言,某挂着巡检之名,不过是与陈将军可以更好配合罢了,征兵就食是才是真的。”

“原来如此,却不知此番要征多少兵丁,唉,孟地人苦呐,乡匪众多,有力气的能跑的都跑了。”

秦越心里直想把这依老卖老的家伙给一脚踹了,脸上却是笑道:“不多,只需五百人就够,不过长相要好,身材要高,某这一营,乃殿前司大汉将军,征来的兵是要御前排班的,歪瓜裂枣的却是不要。”

乔老爷子笑道:“如此可就难啰,如今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哪来的昂长大汉。”

“没事,慢慢来,反正不急。”

……

酒宴吃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陈疤子如猪拱食般的吃相实在影响说话氛围。在该说的话说了,该表的态表了,酒宴也就散了。

县衙后院,江洪恭敬弯着腰,听乔老爷子安排,安婉儿则静静的站在老爷子身后,轻轻柔柔的替老爷子捏肩敲背。

“先给他张罗一二百号人过去,让他把架子撑起来,粮却扣着慢慢给,等过段时间看看再说。”

江洪有些心惊胆颤,“这人手一给他,万一……”

乔老爷子冷哼一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他还能领着来对付我们不成,就算他有这个心,可又有谁会听他的,他不怕背后冷刀子么。”

江洪连忙道:“是,某这便让山里的人准备。”

“蠢。”老爷子不客气的骂了江洪一句,道:“见过血的就不要安排进去了,那陈疤子眼毒,去各乡专找那些木讷老实焉儿巴几的,强征。”

“啊……”

安婉儿白了江洪一眼,娇笑道:“老爷子高见,哪怕是群情汹汹的,也是那秦越与陈疤子的事,咱正好和和气气的居中调节。”

江洪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

乔老爷子冷哼一声,斥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没一点长进。”

江洪陪着笑脸,道:“这不有老爷子您掌着舵嘛。”

……

第二天要去看军营,临行却发现作陪的是江夫人,头上戴着青色幕篱,身上却是窄袖胡服,把一身玲珑勒的曲线毕露,手上提着马鞭儿。

“江典吏呢?”

江夫人嫣然一笑,道:“他一早临时有事出去了,吩咐奴今天陪秦郎好好的逛一逛。”

秦越笑道:“那就有劳了,正好让某做回护花使者。”

江夫人又是一愣,媚眼如丝的笑道:“秦郎说话就是有趣儿,那也别老是嫂夫人长嫂夫人短的,凭生被你叫老了,奴叫苏,婉,儿。”

秦越的目光在其那饱满处足足停留了有十息时间,才艰难的扭过头去,“苏娘子是要骑马?你这样在边上某真会犯罪的。”

安婉儿娇笑着上马,媚眼横瞟,巧笑嫣然道:“这就看秦郎有没有这胆了。”

游玩之地在西山,一行人趁着早凉风一阵轻驰,到了地方后,只见一塘荷花正傲娇怒放,与葱葱郁郁的小山、湍湍而流的溪水交相辉映,一片生机勃勃。

“前面那就是西山营了么。”

安婉儿笑道:“正是,废弃了好些年了,好在孙家霸着堆木材,没怎么破坏,我家阿郎想秦郎可能用的着,这才让奴带秦郎你来看看。”

“江典吏有心了。”

甲寅看不过安婉儿的娇柔作态,更看不过秦越色迷迷的样子,一挟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秦越几人策马趟过溪水,向那西山营而去。只见营地依山而建,背山面水,虽然残破,根骨却在,依稀可见往日雄伟。

营内草地上堆着二十来堆木头,都是碗口大小的杉木,约有五六百根,草坪边缘则是二十来间简陋的土墙草房,整齐的排列着。二十几短衣赤膀的汉子在那里忙碌着,象是要搬走的样子。

一个管事模样的见了安婉儿,忙小跑着过来,恭谨的请安回话:“江夫人,小的贩木头,从来是等水流丰沛时放排而下,如今就是筑坝蓄水也载不动呐。”

安婉儿款款的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笑道:“孙管事,这事你不该问奴,该问秦巡检才对。”

秦越见其要过来行礼,忙把手一摆,道:“军营中,一切以陈将军为首。”

035:万事开头难

陈疤子看的很快,只略转了转便看了秦越一眼,手却指了指木头。

秦越就明白了,对那孙管事道:“这本是军营,之前你们怎么用来放置木头的,某不管,不过从今天起,这却要收公了。”

乔管事急道:“可,可某这还有这么多的杉木,一时半会搬不完呐。”

“说个价吧,要是便宜的话,某就买下一批来,省的你们搬了。”

孙管事眼珠子一转,道:“要买就全买,仆斗胆替我家主人作回主,就三百贯。”

秦越笑笑,用竹签子叉起一块雪白的梨肉,递给安婉儿,笑道:“这个清火消暑。”

躲在绢伞阴影下的安婉儿媚眼一白,也不用手接,轻启檀口,柔柔的含了,还用粉红的舌尖轻舔一下红唇。秦越作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有气无力的对陈疤子道:“某觉的这孙家定然私通匪人,陈将军你看是不是要调查一下……”

“啊哟,秦巡检,某孙家从来清清白白,哪会有什么通匪之事,这……这可不能乱说呀。”

“京师这样的一根木头才百十文钱,你这拢总才五百根木头,敢卖某三百贯,拿下,看看他仗的什么狗势。”

孙管事震天介的哭喊起来:“老天呀,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呀,某问山民采买也要百五十钱一根……”

秦越眼斜着看王山张通执手按背捉了孙管事,这才笑咪咪的道:“某初来乍到,拿你这家伙开刀实在丢面子,你回去问一问你家主子,若我要了这些木头,最低什么价。啊,某最多只在这呆一个时辰,总不能让江夫人在这受苦久了。”

“家主远在青州,这一来一去的,没半个月回不来呀。”

秦越挥挥手,笑道:“那这些木材先放着,等你问明了你家东翁再来说价不迟。陈将军,看来下午就可以移营了。”

陈疤子冷哼一声算是应下了。

孙管事急眼惶惶,只哭丧着脸求安婉儿。安婉儿用方绢帕轻轻的擦了唇,方笑道:“一点眼力界也没有,木头就放这,朝廷还会亏了孙家不成?”

秦越眼见孙管事如蒙大释一般的从地上爬起,招着手让众手下撤离,不由无耐的对安婉儿道:“这是你许诺的,跟某无关。”

安婉儿也不说话,只把媚眼眯着看秦越,直到他举手高呼:“投降,投降……”方才咯咯的娇笑起来。

陈疤子干事效率极快,吃了午饭就从客栈里搬出来了,秦越也跟着走,安婉儿要劝,秦越道:“某这人定力真的不够。”安婉儿这才娇笑着相送了出来。

……

夜幕下的西山营,陈疤子与秦越坐在木材堆上说话。

“你真的能给他来个正印的官帽子?”

秦越笑道:“我有这么能么,再说了,那王八蛋一看就是匪帮的明面代言人,杀都来不急呢。不过这里恢复正常县治是可行的,一切都要看我们能不能剿匪成功。”

陈疤子皱着眉,“粮、兵都八字没一撇,拿什么来剿。”

“兵会有的,粮草嘛,就难说了。”秦越挠挠头,道:“只要他们能信五成,就会有兵源送来,一来可以应付交差,二来也可试探我们的底线。”

陈疤子挑挑眉头,“他们会这么蠢?”

秦越苦笑道:“这不是蠢,是聪明,一个兵也不让我们招才是蠢呢。不过人招来了,我们却不能真正练兵,一旦开始教厮杀之法,也就是暗弩顶着我们脑袋的时候了。”

“他们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在这里,他们最少有几十种办法让我们死的悄无声息。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人挑好,只选年青的,老实的,就有办法相陪他们唱戏,都不用多,只要有个五六十人,我们就可以雄起了。”

“确定?”

秦越点点头,道:“确定,人越多,我们越被动,所以不能多要人。眼下第一事是如何修缮营地,要能守能攻,还有练兵什么的,你拿主意。”

“嗯,活水要引一道进营,再沿溪畔立圈栅栏,前后左右最少要有四个哨所,这些木头……”

“直接用。”

陈疤子道:“虽说不值三百贯,但最少值一百五十贯,你拿什么付钱给人家。”

“只要我们在,他就不会来要,但我们要是走了,却是一文也少不了的。不过到那时,什么价我们说了算,怎么付也是我们说了算,没事,只管用。”

陈疤子看看他,就不说话了。

甲寅也起身离开,他觉着自从出京后,秦越就变了,两人间说话打屁的时间少了,现在说的话也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懂了,着实没劲,不如打拳,他拧着身子,哈一声喊,身子窜出,如虎出山。

这世上从来大话好说,小事难办。一连几天过去,江洪仿佛忘了秦越一般,而秦越也不着急,陈疤子带着老兵和少年在忙着修缮营地,他却坐在溪边悠悠闲闲的写写画画,十分惬意。

营地上旗杆立起来了,“虎牙”二字在空中迎风招展,托当下流行风气的福,每个军营都有一个霸气的名字,秦越就把自己心仪的名字给报上去了。

王山蹲着给秦越撑伞,嘴里却小声的汇报道:“东边的两个走了,北边的那三人还在那窝着。”

“嗯。”秦越头也不抬,“连今天的有多少拨了?”

“最少有二十多拨了,狗日的,越来越大胆了,就坐那明目张胆的看着。”

“让他们看,当不知道就好了。”

北边的一棵大树下,三人蹲坐着,腰间都别着家伙。一个脸上有青记的家伙不屑的嗤笑道:“说这些人是来剿匪的,你们信么。”

“谁信呐,老的老,小的小,就三个象样子一点,难道他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不成。”

“可能真如明面上的兄弟所说,这些人就是来吃白食征兵的。”

“说起这个,谁知道老爷子为何要帮助他们征兵,让他们在这干吃风多好。”

“蠢。他们要是一个兵都征不到,那不就说明我们这有问题?搞不好造反的帽子就扣下来了,让他们征个百十个,一来好交差,二来粮草捏在江老三手里,还不是想让他们怎样就怎样。”

说起江洪,三人都荡笑开来了,一个笑道:“好不容易娶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却三天两头的让陪着老狐狸,啊哈……”

036:新营新气象

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这样的论调秦越打死也不信,除非逮到那些胸有大志的人,可营中不需要有大志有想法的,所以秦越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去征兵,起码眼下不会去丢人显眼。一切还是要靠行政法令来推行,而推行法令,就只能靠江洪这样的地头蛇,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拿捏住江洪,好象不难。

管他以前是混什么的,只要他有想法,想为后代考虑,这就够了。

他的六岁儿子不知远在什么州呆着,为何要藏这么远,为何不敢带在身边,原因有很多,归根结底是他在为自己的亲儿子考虑。

谁不想自己的子女在自己身边绕膝?

要是给他一个洗白机会,一个事关子女前途的选择,结果会如何?

一顶县令的帽子与一座重启县治的丰碑相信他会绝对动心。

县令可能干个三五年就要换了,但是重启县治这样能对民生带来无尽好处的事情,可以让他在这里长久的享受惠民福泽。

这是江洪与其背后的人所难抵御的诱惑。

所以秦越相信,一切的安静与无进展都是暂时的,关键是自己要沉的住气。果然,七天后,江洪来了,身后还带着二百多号人,个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破烂烂。

“江典吏,你这是干什么?”秦越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些都是来服兵役的,请秦巡检和陈将军过目。”

秦越的脸就变色了,道:“这分明是一群难民,哪有半分兵士的样子。”

陈疤子则手一摆,几个少年郎就一人举着一条棒子过来了,陈疤子冷声道:“御前甲士,年纪不可超过二十二,身高不低于这标尺,其它的都不要。”

江洪讶道:“这些都是某精心挑选过的,两膀都有力气……”

秦越示意江洪坐下喝茶,一边小埋怨:“要是阿猫阿狗都要,某跑这么远来干什么,来山东,不就是要挑昂长大汉的么。”

江洪见陈疤子粗暴的示意年青人上前,用棍子比着身高,选牲口似的还看牙口,不由的嘴角抽了抽,道:“你们这要的是兵?要求也太高了点吧。”

“当然……对了,嫂夫人呢。”

江洪脸上闪过不自然之色,道:“有事?”

“没,某就想做一些军服,看看可能组织绣娘突击一下。”

“这个交与某就是了,就是这经费……”

秦越道:“这是正常支出,赋税里扣,行文里有说明白,哦,这是图纸,尺寸怎么放都标注了的。”

“是,是,某这就去安排。”

江洪带来二百多人,结果只被陈疤子挑出五十四人,却是多一个也不要了,这多少让江洪有些失面子,但虎牙营坚持宁缺勿滥,也只好怏怏作罢。

秦越为这些新兵举行了很亲切的入营仪式,篝火晚会,满满两大锅油汪汪的红烧肉,被大家卷着煎饼吃的精光。

吃饱了就是聊天打屁吹牛,秦越拿出一小坛酒来,让大家说说各自家乡的好,说的好的奖一碗酒,说不好的,赏一碗水。气氛就开始热烈起来了,各自赛着讲,讲完家乡再表演节目,大抵是乡间俚歌,荤素笑话类。

秦越趁着兴,把甲寅当例子讲,讲他以前如何被人欺负,又如何杀人,最后上战场博了多少军功等,添油加醋,说的石头开花,甲寅脸都羞红了。

这一营除了负责后勤的老兵,还有陈疤子外,年纪都小,没几个成家的,大伙说说笑笑的,几天下来,新兵们也都各自混熟了。

甲寅无官无职,年纪又小,威信却是极高。军中崇尚力量,扳手腕没人比的过他,最后牛叉哄哄的一手一人,两人同时扳他还是扳不过。

搬木头时,新兵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都不用弯腰,甲寅在木头上脚一搓,手一接,就托架在新兵肩上了,前后重心都正正好。

甲寅还动不动就喜欢打拳耍刀,招招都是刚烈迅猛,矫健如虎,把这些人折的五体投地。

当然,最有震慑力的还是陈疤子,那脸上的伤疤和独眼般的眼神,谁见谁怕,操练时站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没人敢偷一分懒。

军营中的日子渐渐的上了轨道。

半个月后的某天,孟县县衙后院,银发银须的老爷子微闭着眼,在安婉儿的轻揉慢捏下,细细的听一个年青人在描述虎牙营的生活。

“……营中大小事都是秦虞候作主,他这人极爱干净,让我们用药洗了头,衣服都用火燎过了才分配了营房,又配了药打了蛔虫,这才愿意与我们亲近。”

“他最在意的是我们被子叠的好不好,东西放的正不正,有一丁点不好他都受不了,就连草鞋也要放的整整齐齐……实在是折磨人,不过吃食上却是大方,每天见肉,大伙都一起吃,就他一人是例外。”

“别的呢?”

“没,没了。”

老爷子倏的睁开眼,眼里精芒四射,“青山,你是说这么久刀枪都没摸过?”

青山把头低的更低了,“没,尽站着晒太阳和走路了,哦,前几天陈将军见我们实在太无聊了,拿了五六支竹枪出来,让我们吃了饭随便掷着玩,用来赌瓜吃。”

“……这练的是什么兵?”老爷子喃喃自语。

年青人答道:“说是大汉将军,御前排班的,只要威风就行。”

“怪不得,怪不得,这就说的通了。”老爷子恍然大悟,放下茶杯挥挥手让年青人下去,笑着对安婉儿道:“怪不得他定做的军服贴身精神,原来就是为了好看来着,哈,以为是个别有用心的小王八蛋,却原来是个溜须拍马之辈,哼,竟然被他无心之中破了一手好棋,只留了他们这几个,闹都闹不起来。”

安婉儿娇笑道:“就算他别有用心,也跳不出老爷子您的手掌心。”

乔老爷子得意的拍拍安婉儿的手,安婉儿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却娇笑着将身子贴上去,用自己的鼓囊顶起那一头的花白。

江洪从门外进来,却似没看见安婉儿的动作一般,抹着汗水道:“密州何中那家伙派了心腹管家过来,要我们……”

乔老爷子皱了皱眉,“你的意思呢?”

江洪道:“某的想法是这活不能接,一接,以后这脖子就被何中的钢刀给架上了。”

“你若不接,又如何应对何刺史的诘问?”

“这……”

乔老爷子失望的道:“你呀,多动动脑子,别死蛮劲的做事……婉儿,你说说。”

安婉儿不动声色的给了江洪一个眼神,笑道:“何中不是要我们做局吗,这可是好事情。对我们来说,正可以一箭三雕。”

“一箭三雕?”

037:青山

陈疤子一天到晚呆在军营里,操练着新兵蛋子,同吃同住,规规矩矩的像个指挥使。

秦越这个虞侯却不一样了,几乎天天出门,喊上甲寅,专寻好吃的,什么李三娘的卤味,郭老汉的豆花,水婆婆的煎饼……吃过来吃过去,竟然被他评出个一二三四来,说出来的大道理唬的人一愣一愣的,街面上的人给面子,齐齐喝彩。

不单吃小点心,大馆子也去坐,却尽挑刺儿,不是香味不纯,就是色泽不亮,不是配菜有误就是咸淡不适,挑完刺,把大厨喊来,教一个改善的法子,传一道南唐的风味,说一个西蜀的山鲜做法。

那些厨子一辈子靠这吃饭,稍一点拨,说上一二,便知道理,依法施为,果真创出五六七款新菜来,老的招牌菜一改良,嘿,果然是味儿更正了。

如此一来,秦越就神乎了,虽然年少,但绝对是二般人,当今乱世,一般人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能品出这般的讲究来,又到哪里吃出这般多的菜品来。以至于后来一听到秦巡检来了,后厨个个惊的鸡飞狗跳,从大厨到烧火工,个个都卯着劲儿,希望今儿个能得一个赞。

又有那门脸儿小一点的酒楼,自个知道自个的本事,街面上见了秦越,掌柜的早早迎过去,客客气气的请他品尝一二,指点一番。为了能得一二个菜品,一切服务周周到到的,又坐下来相陪着,说些人文典故,时事资讯。

只爽了甲寅,天天吃的打着饱嗝,马不都能骑,只能步行消食。

秦越虽在外面逛,却从不留夜,一过申时就早早回营。

待到士兵吃完晚饭,就开始吹牛打屁讲故事,大多数时候都是秦越在讲,谁让他去过的地方多呢,从南唐讲到西蜀,从北汉说到辽东,从汴梁说到青州,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有时也讲故事,讲汉武、说唐皇,画疆域图,讲卫青、霍去病、王玄策等人的故事,把国家的荣耀和英雄的精神潜移默化的通过故事形式植入到新兵的脑海里。

这些故事别说这些年青的新兵,就连陈疤子也听的津津有味,有时秦越要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他也会和士兵一样的催促。

……

西边晚霞如火,营地里有丝丝凉风吹拂,溪水边,十几个年青的士兵正在搓澡洗衣,虽然各忙各的,但都愉悦的哼着小曲。

有人远远的看到秦越和甲寅策马飞驰,便说一声虞侯回来了。一个正洗衣的家伙道:“秦虞侯别看他嘻哈着喜欢玩,但他讲的故事可真好听,吹的萧也好听。”

又一个士兵压低声音道:“街上的人都说他家是名门望族,说不定是哪个勋贵之子。”

“那你得赶紧着巴结他,听说你家妹子长的水灵……”

“你才送妹子呢。”

水战忽如其然的就来了,青山笑着闪开,看辕门内校场上排着队掷竹枪玩的战友,心想,难道秦越如此大费周章的从汴梁跑到这里来,就是来吃喝玩乐的么,自己这些队友天天站队走路跑步的,看上去还真的在练大汉兵样子。

他当下其实是蛮喜欢军营中的氛围的。

虽然进来时带有目的性,肩负着老太爷给予的任务。但没想到的是,在这军营中还不到一个月,原来心目中视为偶像般的老爷子形象忽然间就模糊了起来。

仿佛有条隔带将他与老爷子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

这是为什么?他其实知道与秦越天天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但他忍不住要听,听了还要忍不住的想一想,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却不想立马纠正。

他把褂子的绑绳再抽紧一些,使这麻白本色的短襟小褂更贴身一些,又将脚上绑脚以倒打千层浪的花式再绑了一遍,就向标枪投掷处走去,他对这上白下玄的简洁军装很喜欢,想再穿一段时间。

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吧,他如此对自己说。

……

安婉儿又来了,裹着香风,颤着肉弹,带来了本土乡绅请他出兵剿杀匪盗关老六的请求。

秦越对安婉儿请兵剿匪这样的事情心知肚明,她与她背后的人绝对没有安好心。去了,就有可能掉进人家张开的口袋里去了,不去,粮草供应也就有了延时误点的理由,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可这种阳谋的厉害之处就是你明知有危险,却还不得不接下任务,然后冒死前冲。

所以安婉儿走的很得意,很婀娜,那腰肢一扭一扭的,满满的都是诱惑。

“真是及时雨呀。”

秦越目送安婉儿扭着身姿远去,在甲寅的眼前扇了几扇,笑道:“虎子,你相不相信运气这玩意?”

甲寅厌恶的推开他,损道:“我看你现在就像一头公猪。”

秦越在他头上重重的一记暴粟,“我问的是运气。”

“不懂。”

“就知道和你白讲。”秦越轻拂手中的地图,温柔的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得意的笑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不是好运气是什么。”

陈疤子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却看不下去秦越的自恋做作,道:“既然孟县的乡绅想请我们去剿匪,那我们就可以趁机教弩弓刀枪了,你打算怎么做。”

原来这段时间秦越早已把情况探明,孟县之所以成为匪窝,都是私盐惹的祸。因贩卖私盐的法子、路子五花八门,这严重的损害盐商们的利益,怎么办?以盗止盗。想贩私盐可以,按道上的规矩来,大伙利益均粘。

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最终形成密州一路官方严防死卡,只走官盐,孟县一路,山寨林立,盗贼四起,这些山贼一身兼四职,盯盐丁,防官兵,护盐路,阻外人,形成地下利益链,最终垄断盐利。

正因为如此,秦越他们才不敢轻易亮拳头,一直在等契机。

“不要急,再等两天,等他们把粮草送来再开练。”秦越扬扬地图,道:“我再把情况探一探。”

陈疤子一摆手,“这太危险。”

“没事,我与虎子一起去,再说又不去匪窝。”

“不去匪窝那你在哪打探。”

“山人自有妙计,哈。”

甲寅道:“他们不就是匪么,为什么又要请我们剿匪?”

秦越笑道:“因为不是一家亲,这么多山,这么多窝,总有那么一两家是不对付的,否则我们哪有机会。”

陈疤子道:“你是剿匪巡检,出了事没法交待。”

“真要出事了,也就不用交待了。放心,我不会胡乱冒险,就城里多逛逛。”

晚饭后的例行聊天会上,秦越突然把关注点放在了孟地的匪盗上,这让青山有些措手不及,他有些揪心战友们七嘴八舌的乱说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但是显然这些往日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家伙对于道上的事情知之甚少,说出来的与实际相差起码十万八千里。

这让他放下心来,身子不自觉的松下劲来。

这次安婉儿的到来,应该是想对他给以某些提示的,但秦越并没有让她进营地,他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跟着队伍操练。

她在搞什么?

他在搞什么?

当青山脑子里问号不停闪现时,秦越点了他的名,他倏的一惊,连忙站起。

“你跟我来一下。”

秦越的表情很自然,但青山胸口却如鼓击,不得不跟着进了那间指挥使的大营房。

“坐。”

秦越自然的在椅子上坐下,诚恳的对他说:“江夫人受本地乡绅的委托,让我军对关老六进行围剿。关老六你知道的吧,听说是本地最为凶悍的一股盗贼,手上人马足有百五六十口……”

青山一听,心里就舒了下来,正要说话,却听秦越又道:“可古话说的好‘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你是本地人,又是军中最机灵的,所以想请你先帮我送封信,你愿不愿意?”

……

038:原来俺这条命值二十贯

青山出去送信了。两天后,有衙役拉来整整十大车的粮草,随车而来的,当然还有江洪的催促口信。

秦越满口答应,安排士兵卸粮入库,自己和陈疤子甲寅三人在屋里商量对策。

“如今粮草够我们这些人两月之用,装备也齐了,陈头,怎么安排?”

“装备不够。”陈疤子道:“咱们这次征来的兵,大部分都是老实巴交的,真要见了阵仗,短兵相接的话,敌人刀没劈来,腿肚子就软了,所以只能远攻为主,近战为辅。”

秦越道:“可我们只有二十把弩,王山他们一人一把,也就只能再分出十把,哪怕齐射也没多大用处。”

“这个早有安排,他们天天掷那竹枪玩,可不是随便玩的。只要装上铁枪头,就是投矛。”

秦越道:“哪有那么多枪头,何刺史不会给,问军部批也不知何年马月,而我们自己打造的话,有心人一探,底就泄了,这处境就不好了。”

陈疤子笑道:“所以这事早先没和你说,因为很简单,这矛尖不用好,只要是三寸长的铁钎就行,用烂铁打也可以,对外只说用来巩固营寨用,然后与铁匠铺说一说,怎么省铁是他们的事,空心的也没问题,那些铁匠保管给你打成空心的,拿回来用细木棍套上,投矛就成了。”

秦越一竖大拇指,道:“有你的,你画图,我来安排。那兵怎么练,怎么打?”

陈疤子道:“长枪手、牌刀手、朴刀手三人一伍,牌刀主守,长枪主攻,朴刀配合,一般的江湖高手也不好破。

再是三伍为一什,设什将一,三什为一都,设都头一,三三配合,就是个小三才阵了,眼下人少,我俩一人带一都,虎子负责弩弓队,分十把给王山张通他们,留十把给牛伯这些老兵,这是我们的王牌,只能自己人用才放心。

另外每人背负投矛五根,遇敌时,百步外,弩箭先发,五十步内投矛飞掷,对付山贼草寇,足够了。”

对这样的安排秦越只有举双手赞成的份,甲寅是兴奋不已。当下分工协作,甲寅负责教牌刀,枪手与朴刀自有陈疤子亲自负责,秦越则去采办铁钎。

这些新兵经过近一个月的训练,听令的习惯已经养成,分成三队后,训练上手极快,不过五天功夫,一个个都能把兵器舞的滚瓜烂熟。再用五天时间的配合训练,猛一看上去,是那么一回事了。

秦越采办的铁钎早已送回,满满的三大箩筐,几个老兵削柄安装,不数日功夫,三百柄投矛就完工了,甲寅试了一支,五十步外,一矛掷出,差点把碗口大的小树给刺穿,讶然的吐了吐舌头。

这一次,又全副武装的练了三天,陈疤子才对效果满意的点了点头。

青山却是慌了,他所谓的送信一来一回用了五天,回来后就是紧着训练,如今知道威力,想着出门报讯却是再也出不了辕门一步了。

虎牙营全体休息了一天,酒限量,肉菜随便吃。到了晚上,秦越开始动员:

“看你们吃肉,我就心慌,说放开吃,你们还真放开吃呀,六月狗,你说,你今天吃了几碗?”

叫六月狗的人脸腾的就红了,嚅着声,蚊子叫般的轻声道:“三,四碗。”

“瞧你们出息的样子,我不心疼肉,就怕你们把身体吃坏了,所以赶紧的让熬了克油脂的草药汤,逼你们喝下肚,否则,你们这些人最少一半要拉肚子。”

见大家都羞愧的低下头,秦越对这现象很满意,继续道:“我也不怪你们,都是被一个穷字给害的。记得你们刚来的时候,衣服都破的不成样了,本该是壮劳力的你们个个瘦猴似的,你们尚且如此,估计家里人更艰难……”

“这惨样子我看不下去,所以想来想去想到个赚钱的法子,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干——想干的举手。”

众人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起来,个个把手举的高高的,有钱赚,谁不想干?大家老老实实的呆在军营里,不就是这里吃的好吃的饱还有饷银拿么。

“好,很好。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大家都知道,最赚钱的是贩私盐,但这是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干。”

“但是,私盐贩子的不义之财,我们却可以取。”

秦越声音渐渐的提高起来,挥舞着拳头道:“私盐贩子虽然看上去只做盐的买卖,但其实是害你们贫穷的罪魁祸首,是他们生生的把孟县变成了空荡荡的穷地方,百年前,孟县叫孟州,这里可是州府所在地,方圆百里最为繁华之地,随便搞个什么都是赚钱的好营生。这事,不是我乱说的,估计你们家老一辈都知道。”

这时底下就有人响应了,七嘴八舌的说虞侯讲的对。

秦越按按双手,示意安静,又道:“我们是兵,是我大周殿前司左厢第九营的禁卫军,剿匪本是应尽的义务,但你们太穷了,不让你们捧两捧银子回家,我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与陈将军商议了,今后,只要是剿匪,缴获只要上交一半,剩下的大家分。怎么个说法呢,就是缴获了一千贯,那五百贯就是大家的了……”

“哄”,底下本来席地而坐的人就炸开了,纷纷起身,激动的涌上来。

秦越好吓一跳,没想到效果这么好,立马脚尖一点,后掠丈余,摆手道:“安静,安静……”

“秦虞侯,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具体条例都出来了,功劳怎么算,伤亡怎么抚恤都有,牛伯,你给大伙念一念。”

牛伯粗识大字,当下走出来,大声的逐条念了,没想到这一念完,大家更兴奋了,只听有人道:“原来俺这条命值二十贯,太值了,俺娘俺妹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是呀,不管有没有缴获,只要出工就是三倍饷银,到哪去赚这好钱。”

秦越听着下面众人的议论,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的么,甲寅和陈疤子却是知道,一个人穷怕了后,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干的出来。

想当初甲寅亡命参军,就是为了老爷子积存一辈子的十六两银子,还害了三叔一条命,死无葬身之地。

钱呐,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039:突袭塔山镇

夜风微拂,清爽心怡。

山峦寂静的耸立着,冷漠的注视着山脚匆匆而过的车队,树林却是欣喜于沉寂中的颤动和声响,轻摇枝叶,欢迎着,又欢送远去。

青山坐在车辕上,脸上沉静,心里却是猫抓般的难受,这是去哪,根本不是去关老六老巢的方向。他扭扭身子,前后再次默数了一遍,不会错,十辆大车,六匹快马,虎牙营中全体出动,连白发老兵也跟着来了,人人提刀背矛,全副武装,可这是要朝哪座山头下手?

地理他熟悉,知道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塔山镇,再过去,有两座山头,分别是应老虎和戴山啸的地盘,是去破应家寨,还是攻戴家岭,这与乔老爷子的谋划不一样呐,真是见鬼。

他偷眼看了看斜靠在前面大车上的秦越,还是那股懒洋洋的劲儿,怀抱着青冥剑假寐,身子跟着大车的颠簸起伏摇晃。

真是个勋贵子弟,可真会享受,为了坐的安逸,却是特意抬了几袋粮包上车,又把粮包给压出个人形,铺了草席,正好舒舒服服的躺靠着。

不过他那把剑真的是好东西,甲寅都眼热的很,说是万金难买。青山眼热的又瞧了两眼,终是轻叹一口气,把身子缩了下来,这人怎么就这样难捉摸呢。

脸上紧绷绷的,出发前所有人脸上都画了几道草根水,干了就花绿斑澜的,如獠似鬼,狰狞可怖,顿时人人容貌大改,连亲爹都要凑近了辩认,人人都赞虞侯好计谋。他忍不住用手揉搓了一下,手上粘着色了,脸上估计更花了,不管了,老实听令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中,天气渐明,路左一大群民居建筑出现在视野里,塔山镇到了。车队直接拐弯,径向镇里驰去,青山一格楞绷直了身子,一颗心都在从口腔里蹦出来,他们的目标竟然是叶家,竟敢是叶家。

叶家可是塔山镇的天。

镇上三分之二的铺子是他家的,镇里三分之二的田地是他家的,要是叶家家主振臂高呼,整个镇子都会被成百上千的伙计佃户给紧紧包围。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他走商呀,养的刀客少说四五十人,就自己这些年青二楞子,哪是人家的对手。

秦虞侯疯了,才会动这脑筋。

车队在起早的人们诧异的目光注视中,轰隆隆的穿街而过,径在叶家那高耸的门楼前停下。这叶家座落于镇北,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也不知有多少进院落,多少房间。

众人一下车,就在陈疤子的指挥下分成两队,左右站立。

这动静早惊动了叶家人,屋里有人高声喝问,陈疤子毫不理会,沉声喝道:“虎子,开门。”

甲寅把战刀往后腰一插,上前两步,沉腰坐马,倏的向前一跃,重重的一记肩靠撞向大门,那门“呯”的一声响,两扇门板左右震了几震,中间闪出一条手指粗的缝隙。

甲寅早已抽刀在手,对准缝隙,力劈华山,快如闪电的连劈几刀,再拧着身子用劲一撞,那门后的厚实门闩“咔嚓”一声就断了,沉重的大门轰隆隆打开。

说时迟,那时快,从撞门到开门,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屋里的人承平久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惊醒抄家伙,大门就被撞开了,陈疤子当先而入,身后虎牙军一哄而进。

“你们什么人?”

“殿前司左厢虎牙营,配合剿匪巡检办案,无关人等退下,否则以拒捕论,就地格杀。”

“好大胆子,竟敢私闯民宅,来我叶家撒野,速速退出,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陈疤子打量了一下宽阔的大坪,心想这倒是个厮杀的好地方,他眯了眯眼,朝隔着六七丈远的那几个护院刀客冷笑一声,道:“老子听见警钟了,给你们十数时间整备,十数后,老子刀下不留人。”

“十。”

“九。”

“八。”

“七。”

……

北院上房,叶家家主叶昌廷从床上被惊醒,不耐烦的对门外的小厮喝道:“何事惊慌?”

“官兵进宅了。”

“什么?”叶昌廷倏的从床上坐起,鞋也不及穿,赤脚就冲了出来,“多少人?”

那小厮被家主一把揪着衣服,慌张的回道:“七八十人,都在前院与刀客对伺着。”

叶昌廷身子一纵,就跳上院墙,他自幼习武,长大后又吃一碗刀口饭,身手一直不错。他向下方看了看,只见前院果真有七八十个官兵,成扇形站着,却大多是嫩娃子,再见自家刀客抄着家伙也纷纷向前院冲去,心里就舒下一口气,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外衣,问:“就这些人,后门及左右可有动静?”

“没,纪老刀已安排人察看了。”

叶昌廷又松一口气,腾身下墙进房,开始穿衣,“让管家出面,五百贯以下的随他作主,把这些瘟神给打发了。”

“是。”

小厮下去,叶昌廷在椅子上坐下,有丫环上前梳头,又有一个丫环端着水给他洗脚套袜,正忙着,忽听前院一声喊,紧接着有惨叫声成片响起,掺杂着兵器相交声,声声揪心。叶昌廷大惊,一把推开丫环,头上顶着梳子就窜上了墙头。

只见前院已成修罗场,自家刀客倒了一地,血流成河,只剩下十来个刀客还瑟瑟的站着,再看官兵手里亮着的家伙,叶昌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身子不自禁的颤抖了起来。

弩弓,投矛。

弩弓再射,投矛再掷。

下方惨叫声再次突兀的响起,叶昌廷却觉着柄柄投矛都掷进了自己的心窝里,痛的他眼前发黑。

只不过这一眨眼的功夫,宅内惊叫声四起,腾的一下就乱套了,叶昌廷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强提一口气嘶声喊道:“快,快让大郎二郎他们快跑……”

他自己也腾的跳下墙,却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一只肥胖的大手伸过来虚扶一下,却是长袍宽袖,他倏然一惊,扭头看见一位肥头大耳的胖和尚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你……”

“可是问我姓名,嘿嘿,江湖人称懒和尚。”

叶昌廷身子一缩,双拳齐出,倏的就向那和尚的小腹击去,懒和尚轻松后退,胖手轻捉,却是一下子就缠住了对方的双肘,叶昌廷双手被制,一时挣脱不了,挺身便是一计膝斧,恶狠狠的撞向懒和尚的下阴。

懒和尚伸出肥胖的手掌,只一拍,就把杀招顶回去了,叶昌廷只觉膝盖火辣辣的疼,知道自己功夫与对手相比差的太远,他也是个狠人,索性松了身子,一付任杀任剐的模样。

懒和尚示意他往回看,他扭转头,一颗心顿时掉入了冰窟隆。

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和尚老鹰捉小鸡一般的提着两人正大步而来,那被捉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郎和二郎。而后他一步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大袖飘飘,拂尘轻扬。

“原来,原来你……你们是一伙的。”

叶昌廷“噗”的一口老血涌喷出来,又黑又腥。

铁罗汉丢下手中的俘虏,看了徐无道长一眼,冷冰冰的吐出六字:

“被你气吐血了。”

040:血厄之灾

在这塔山镇能见到师父,甲寅又惊又喜,不顾浑身血糊赤啦的,大叫着跃过去,“大师父,二师父。”

懒和尚一脚踢出,顶住他的肚子,佯怒道:“你想让为师洗衣服么,搞什么名堂,这一身血。”

“陈头说只管放开了杀,这血就顾不得了,这一仗打的可爽了。”

“你们陈头呢。”

“他们在忙着搜查,好家伙,车马房那边,盐袋都堆成山了。”

“出息,走,我们看看九郎去。”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务本堂”,秦越正高高在上的坐着,徐无道长在边上施施然的喝着茶,厅中央站着叶家家主,瘫在地上的则是他的两位儿子。

只见秦越耀武扬威的道:“贩卖私盐百斤以上便是死罪,就你库房里那么多盐包,足够你死上十七八回的,所以你活不了,也不要想着活下去,没这个可能。”

“也不要想着花钱脱罪,所有家资统统充公。”

叶昌廷气的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一位,年纪不大,黑心却是大大的,“你,你这是强盗,我,我要上告。”

秦越嗤笑一声,道:“现在想到用王法保护自己了,贩卖私盐时怎么想不到呢,强夺他们财产时怎么想不到呢。”

秦越从桌上抓起一本帐册,哂笑道:“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样笨的,竟然每一桩生意都记的清清楚楚,原来是方便朝庭查帐呢。”

叶昌廷一看那帐册,正是自己藏在佛座底下的暗册,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上官饶命。”

“不可能的,本官需要你的人头祭刀。”

徐无道长轻咳一声道:“九郎呀,得饶人处且饶人呐。”

“对,对,对,求上官开恩。”

秦越想了想道:“你活不了,但我可以给你俩儿子一条生路,甚至可以保平安,相帮着送到南唐去隐姓埋名,省得你江湖仇家惦记着。”

“不过,你却需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只要有所隐瞒的话,都着落在你儿子头上。”

叶昌廷一屁股软在地上,看看两个软脚虾似的儿子,脸色时而狰狞,时而悲切,犹豫半晌,终道:“上官但有所问,小民无所不言。”

这一次突然袭击塔山镇叶家,秦越可以称的上是深思熟虑,有许多事情连几乎寸步不离的甲寅都不清楚,只有陈疤子知道首尾。

叶家贩卖私盐规模庞大是诱因,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首战选这里,还是因为这一片土地干净。

干净到只有叶家一言堂,除此外几乎全是老实温顺的佃户农民,这叶家深懂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长期以来都用小恩小惠的笼着乡人,其它势力根本渗不到这地方来。所以只要拿下叶家,虎牙就能快速的在此真正的建立大本营,征兵募粮才有底气。

但怎么拿下,却需要一点本事,否则不是死在护院刀客的刀下,就是死在乡人愤怒的锄头下。

好在有师门。

徐无道长与懒和尚三人其实与秦越差不多脚步进入孟县,只不过一在明一在暗而已。

塔山叶家就是徐无道长锁定的目标,他让懒和尚铁罗汉在外围打探接应,自己施施然的进了府,说风水,谈堪舆,加上出凡的相貌,洒脱的举止,不用两天,就忽悠的叶昌延迷三倒四的,信任有加。

徐无道长见多识广,见北院上房突兀的安了座佛堂,心知必有名堂,夜里仔细排索,就被他发现了秘密。师徒几个偷偷的碰头详细研究后,这才有了今日的硬攻门。

叶家刀客几乎死伤殆尽,刀枪却又长了眼,叶昌延的妻儿并无一人受伤,不过此时的叶昌廷却是不清楚,正尽量的打足精神应付秦越的问话,以期“戴罪立功”,以保自己两个儿子一条性命。

秦越不厌其烦,叶家事,江湖事,私盐事,恩怨事,明面事,暗底事,事事相问,事事追问,时不时在纸下记录一二。

一直问到中午,张通进来呈上一张纸条,对秦越使个眼色,秦越心里有了底,挥挥手示意退下,见叶昌延父子三人尤在地上麻木的坐着,心想也折磨的差不多了,便道:“叶昌廷,看你这人违法犯罪之事做了一箩筐,为人却也光棍,本官有意放你一条生路,可你这白纸黑字的亲笔记着,寻不着道理呀。”

叶昌廷那个悔呀,每做一笔不干净的买卖,都在册子上记上一笔,这是还是他父亲留下的规矩,说是放在佛座下,可化血厄。没想到这一次血厄却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求上官搭救!”

“求上官搭救!”

听话听音,似乎死罪可逃,原来木头般的两个少郎君也醒过来了,出言恳求。

秦越似乎很为难,指指那册子上的文字道:“这桩诱引叶昌海去赌钱,赌光家产再平价买地的事情,是谁经手的?”

“管家叶仁。”叶昌廷的精明劲立马回来了,大叫道:“都是管家干的,许多事我并不知情。”

铁罗汉在边上看不下去了,冷着脸起身,甲寅也就跟着二位师父出了门,猛的被强烈的太阳光一照,刺的两眼都迷了起来。

懒和尚拍拍他的脑袋,叹口道:“师徒俩一个德性,卑鄙,你可不要学。”

甲寅道:“九郎说过,这叫计谋,策略。”

“老子就看不惯,走,看看去,搜到多少金银珠宝。”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一次可谓是大丰收。

库房的粮食够五百人吃半年,拖出来摆在院子里的银锭足足五大箱,这只是明面上的,北房密室里还有足足二十箱,其中两箱还是黄汕汕的金子,陈疤子找个不扰女眷的名头,让王山刘强几个陪着老兵在那守着,却是不敢让那些新兵们知道,否则就真乱套了。

务本堂内,秦越的声音如春雷般在叶昌廷的心头上炸开:“既然你找到了替罪羊,那这几桩案子就要办一办,本官可以饶你不死,但你必须为本官办事,当然,事情若是做的好,本官自有奖赏。”

“两位令郎去南唐读书吧,本官在那有几个朋友,可以照应,路上不安全,铁罗汉师兄弟送他们去,就万无一失了。”

“至于你的家产,房子,田产,商铺,本官不动,这些粮食、金银,给你留你三分之一,其余的充公,你有没有意见。”

这话,要是早上听到,叶昌廷肯定嗤之以鼻,一挥大手就要把人轰出去。但现在听来,却是有如之音,不仅性命得以保全,还能留住家本,就连浮财都能留下三分之一来,不由喜出望外,连连答应。

既出务本堂,回北房一看,自己妻妾虽是一脸惊吓,却都毫发无伤,心头的一颗大石落了地,竟然打心底里冒出两个字来:

“仁义。”

041:清水打边炉

叶家出事,全镇惊慌。

一上午工夫,围观的众人就把叶家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但大门有手执长枪大刀的兵士守着,而院里弥漫出来的冲天血杀气也阻着他们不敢靠近,只在门外低声的议论纷纷。

直到中午,侧门开了,叶家家主出来了,虽然精神萎靡不振,好在人却无伤。

叶昌廷站在上马石上,哑着嗓子好一通解说,大意是管家叶仁为人不仁,多做坏事,竟然勾结叛贼,拿主家的钱粮出去资敌,方有今日之祸,如今首恶与帮凶都已被朝廷官兵剿灭,官府明查秋毫,叶家老小平安,大家不用挂念云云。

围观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的说开了,这个说叶家仁义哪会有这般刀兵之祸呢,那个说我早知道叶仁那家伙不是东西,下来收个租都是鼻孔朝向天的,还喜欢揩姑娘家的油……

当然也有那心眼敞亮的,心里打着小九九,嘴上却跟着附合着,一点声色也不露出来。

叶昌廷作个四方揖,说诸位乡亲仗义,叶某先谢过,大伙都散了吧,宅内有些事务要处理,改天再登门答谢。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回家各忙各事,却都竖一只耳朵,睁一只眼睛,关注叶家动静。

果有耳报神说,亲眼看见光尸体就拉出了满满七大车,尸叠尸的,怕有四五十具,又说清洗出来的血水把门口的阴沟都染红了,往门口路过,狗都要夹着尾巴。

这些事,秦越并不理会,他和陈疤子大马金刀的坐着,看老安牛伯忙着给大伙分银子,一人五十两,白灿灿的晃的士兵们两眼直放光,一个个嘴角都裂到耳根了。

仗着弩弓和投矛的犀利,加上牌刀朴刀的组合,这一仗杀了这么多人,竟然没人阵亡,只几个倒霉鬼见了血,却是不伤性命,虽挨了痛,却比别人多出了三五贯补贴金来,欢喜的东南西北都拎不清。

其实也怪叶家护卫们自个太嚣张,竟然仗着人多势众冲过来,人挤人的往弩矢投矛上撞,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还懵着,又被投矛给掷中了,虎牙军士投矛都不用考虑准头。

甲寅在陪师父喝酒,他对于钱财并无太大执念,兜里有两钱就不会去操心,所以对院子里的热闹看都不看。

他对功夫执着却是真打实的,酒不过三碗,关于刀法拳法的问题已经问了一大堆,懒和尚懒的搭理,都是铁罗汉在分析解说。

铁罗汉答的很细,有时还以筷作刀比划,见甲寅听的认真,最后道:“你现在不论拳刀,都是刚烈太过,一味的硬架硬打不足取,要学会收,凡事急不得,先发制人不如后发制人,要会临机应变,等你哪天悟到游刃有余这四字,功夫才算是到家了。”

甲寅受益良多,略有所悟就想下地比划一番,却见陈疤子和秦越二人进来了,一看院子里士兵早已散去。开玩笑道:“这么快,怎么没有我的份。”

陈疤子笑道:“九郎说你有钱也不会用,让你师父帮存着。”

秦越提起酒坛倒了两碗酒,自个先喝一口,坐下道:“罗汉,和尚,本想请你们走一趟江南,不过现在看来基本不用去了,如今这前院已是我们虎牙的大本营,明天他们分批把银子往家里一送,最少能呼朋喊友的招来一二百多人,兵多了,吃住不用愁,但刀枪却无,少不得麻烦你们。”

懒和尚懒洋洋的道:“给钱就好办。”

“直接搬一箱给你,够意思吧。”

陈疤子也坐了下来,把酒一干二净,抹抹胡子道:“打制刀枪太慢,要有两手准备,以前我与辽军交战时,他们在硬木棒嵌上铁钉,犬牙交错,人一沾着就是血肉模糊,十分渗人,打造易,上手易,可以专练一队。”

秦越道:“这个好,钉子随便哪个铁匠都能打,只管让外面采买,双管齐下,来多少人就有多少装备。”

“铁呢。”

秦越笑道:“着落在叶昌廷身上,我们好多事都要靠他呢,现在估计他缓过神来了,心在滴血了,我得去安抚安抚,你们继续喝着。”

甲寅也好奇现在叶家家主怎么样了,便跟着秦越去了后院,却见叶昌廷也在喝酒,小心小意的陪着徐无道长,他那两儿子仆人似的在边上伺候着。

“瞧,我就说九郎会来,快过来坐下,清水打边炉,爽口。”

秦越笑嘻嘻的坐下,甲寅一看桌上那小锅清汤寡水的,就不感兴趣,提了凳子远远的坐了,擦拭自己那战刀,恰似特意过来监视或是准备干架的。

叶昌廷脊背上的寒毛就开炸了,艰难的僵笑着开口:“秦巡检,不知有何吩……吩咐。”

秦越挟一口豆腐菜,嗦呼嗦呼的吃了,一竖大拇指,道:“本味清香,四爷懂的享福。”

又挟一口快活的吃了,方掏出帕子抹抹嘴,笑道:“我是怕你心痛肉痛的要上吊,准备过来商量一下生意事情的,也好帮你填填窟隆,哪知道你们却是如此快活。”

“什么生意?”

“你大方,我也就不小气,原计划是吃定你这地主老财的,不过四爷你太上道了,搞的我见着你就有些尴尬,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所以琢磨着咱俩换个合作方式。”

叶昌廷的心尖开始打颤了,“怎么个合作法?”

“你帮我征兵征粮管后勤,我来练兵剿匪打仗,剿获你得两成,估计孟县这一圈打下来,你的钱财只会多,不会少。啊,粮草盐包不能算,这得交公。”

叶昌廷吃私盐这碗饭整整两代人,道上头脸人物的家底互相间不要太清楚,只要剿个三两家,把那暗库一抄,多少钱财都回来了。

这世上哪还有比黑吃黑来的快的,而且自己还不用担风险,对外一说,自己可是第一个受害者呐,隐在背后连仇怨都不会结。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软下去了,在地上一伏,大声嚎叫:“秦公仁义呐……”

秦越被弄的哭笑不得,离座将他扶起,笑道:“不要搞这般夸张吧,坐下喝杯酒歇歇劲。”

叶昌廷梗着脖子,好半天这口气顺过去了,又隆重的抱拳行礼:“秦公但有吩咐,叶某万死不辞。”

“你想把我活生生咒老不是,叫我九郎吧,坐下好好说,还有许多事要做,咱先商量个章程出来。”

042:心中苦,有谁知

高高大大的旗杆在镇中心的十字街口竖起来了,旗帜上“征兵”二字如如磨盘般大小,老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一大早的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叶昌廷一身崭新的衣服鞋帽,精神抖擞的动员讲话:

“这是殿前司虎牙营征兵,与以往的服兵役大大不同,这是天子近卫,大汉将军,金銮殿前排班的,有前途,要是搁在前唐,非勋贵子弟不能担任。”

叶昌廷指指站在身边的甲寅与张通,道:“看到没,只要进了汴梁城,都穿这一身甲胄,看看,多精致,多威风,告诉你们,就这套甲胄,没五百两银子造不出来……”

为了视觉效果,秦越把自己的甲胄让出来,让与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张通穿上,挎刀提矛,和甲寅一起做兵样子,一左一右的护卫着叶昌廷。

“再看看这位甲校尉,吃兵粮才半年多时间,已经是正八品的宣节校尉了,才十七岁呢,就比县丞还高一级。”

人群中就有人问了:“四爷,这么好的前途,怎么就到我们这来征了呢,不该打破头往前挤么。”

叶昌廷笑道:“问的好,你小子不光眼毒,脑子也好使,怪不得喜儿被你迷的颠三倒四的,那眼神都能滴出水来,不愧是我老叶家的种。”

众人就哄笑起来,按着那小子的头打闹。

叶昌廷继续道:“本来,这殿前侍卫司的兵源,都是各地节帅选送,京中选拨,先入禁卫下军,家世、武艺、能力都考核过关了,才有资格进入侍卫司。

但今上登基,极重武功,冯相就开了口,说山东多出昂长大汉,个个脊背笔直,雄威甲天下,这才有了这好事儿。”

这一说,围着的众人不自觉的就挺了身板儿,他们可能不知道如今坐在金銮殿的天子是谁,但在中枢几十年,皇帝轮流换我自嵬然不动的冯相公,却是许多人都听说过的,没想到咱山东大汉竟然入了他老人家的青眼,不管身材高不高,这一刻都与有荣焉。

却不知这位相公前几月就永垂千古了,周廷为此废朝三日,册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赐谥文懿。

见大家的兴趣被提起来了,叶昌廷继续道:“秦虞侯说了,这和摊丁不同,得凭大伙自愿,还得选,看到没有,这根红漆棍子就是比尺,身高要高过这棍子才行,年纪大太了也不行,识字的优先……”

“某就琢磨着当个兵还要这多讲究?那秦虞候就说了,说四爷你窝在孟县这小地方,怎能知道京城的牛叉,别的不说,这些兵可都是天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晃着的,你说有没有钱途?

四爷我一想,是这个理呀,要是你们谁一个不小心投了圣上的眼缘,得了,咱老叶家就要出将军了。

可这坑只有这么多,总不能让歪瓜裂枣的占着,所以得优中选优,好上加好,大伙说是不是?

——那谁,狗剩,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大小眼的不说,还叫狗剩,万一被你踩到狗屎,四爷我还喊你狗剩将军不成。”

狗剩就不服了,大喊着:“俺怎么就不行了,两膀力气水牛都摁的倒,老子就头一个报名,回头就让四爷你喊一声狗剩将军。”

众人又是哄然大笑。

叶昌廷往下按按手,示意大伙安静,“四爷我该讲的都讲完了,想报名的,这就可以报了,不想报的,回去把消息都传一传,让大伙都知道一下,毕竟是个好前途,比在地里刨食强。”

“另外再加一条,凡报名参军的,被选中了,四爷恭喜你,一贯的喜钱,人人有份,满箩筐的在这放着,还个个扎上了红布带。

啊——这不是四爷我有多大方,而是投资,你们哪位日后要是当了官,当了将军,得百倍的归还。”

众人又是哄然大笑。那狗剩果然就第一个冲上来报名,人高马大,手长脚长,除了有些大小眼和突出的大板牙有碍观瞻。但这是选兵,又不是选新郎,负责登记的老安笑眯眯的捏捏胳膊,就示意牛伯登记。

狗剩挠挠头,嘿嘿笑着问牛伯:“老伯,你识字,干脆将俺的大名改一改,万一当了将军报上名也好听。”

众人又是大笑。牛伯笑道:“狗剩不好听,咱就虎盛,虎出山东,繁荣昌盛,如何?”

“好,好,大气,俺今儿起就叫虎盛。”

叶昌廷见这边登记报名颇为踊跃,便抽身离开,他忙着赶场,去乡下,恨不得一天就把兵给召的满满的,三天就把兵练的好好的,五天就把周边的山头削的平平的,家里老大的窟隆等着填呢。

孟县衙门,后院。

江洪气极败坏的将手中的青瓷盖碗摔的稀巴烂,脸上青筋直跳,“枉为老子又送兵又送粮,这下倒好,鱼吞了铒,脱钩了,还他娘的成势了……”

下一句赔了夫人又折兵正要突口而出,看到安婉慵懒的样子,一股邪气就冲上了顶门,扯过头发一把将其按在桌上,好一通欺虐。

“姓秦的小子收了叶家,整个塔山镇就成了他的天下了,如今有地盘,有根基,我们如何是好?”

“早说了那小子就是个过江龙,你们偏要去称一称他的斤两,现在好了,如意算盘空了。”

“哼,当初是谁说一箭双雕来着的。”

“你呀,就是猴急。”

安婉儿拢拢乱发,把身子斜靠着,醉眼迷离,“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关键看你怎么想。”

“啥意思?”

“在这之前,我们是帮着老爷子钳制他,现在他摇身化形入了江海,那为什么不借着这机会为自己谋呢?”

“老不死的……老了。”

“这人下人的日子你没过厌,我可深恶痛绝了,珏儿才六岁,就要远离娘亲,躲在他乡,你这当爹的就不心疼么……”

安婉儿的脸上有清泪流下,倏然变的面目狰狞起来,红着眼,咬着牙,张牙舞爪的猛扑过来,狠狠的勒住江洪的脖子,用力的摇晃着,撞击着……

“这鬼日子我再也不过了,不过了……”

043:美玉莹光是怎么个美法

甲寅陪着叶昌廷在乡下逛了三天,一回到镇里叶家,秦越就把他喊上了,指指桌上的行囊,道:“你不能歇着,回京走一趟。”

甲寅道:“你安排别人去吧,我帮师父抡大锤更快活。”

秦越道:“这事十分重要,安排别人不放心,我和陈头更走不开,你看这三天,来了两百多人了,乱糟糟的,都恨不得一人分成三个来用,所以只能你去。”

“去干什么?”

“送封信。”秦越拍拍包袱道:“另外还有三千两银子的飞钱银票,你执着我师父的印鉴凭记到隆昌行取钱就行,连信带银子送到张帅府上去,咱要干大事,就必须上头有人支持。

留一千两你机动着用,连讨带买的最少要带回五十把弩弓和箭矢来,甲胄马匹最好也讨些过来,要是钱不够,只管问隆昌行支就是,五千两内你都可作主。”

“我嘴笨,说不来。”

“我信上都写了,要是张帅或是府上长史问你情况,你照直说就是。”

“那我一人怎么把东西带回来。”

秦越笑道:“我让王山和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骑快马五天也就到了。回来时你还是找隆昌,报我师父的名头,他们有护卫,有大车,惯走各州府的。”

甲寅挠挠头,想了想问:“不是说有事找密州刺史就行了,怎么还要跑京师去。”

秦越笑道:“和密州的官样文章当然要做,不过我们要做的是更大的事,这些一时与你说不明白,先去吃饭,收拾一下,然后趁月色赶路。”

甲寅不想去,一来他喜欢跟师父在一起,二来他心里有些发慌,让他独自任务,还是回京师办事,心里就有些忐忑,找到正在搭炉的师父一说,铁罗汉笑着踢了他一脚,说只管干,怕个鸟。

甲寅这才安下心来,喊上王山,两人先饱食了一顿,洗澡更衣,打点行囊,备足干粮马料,候到子夜时分,一人双马,悄悄的离开塔山镇,上了大道方策马急驰。

此时天气转凉,人马都十分精神,每天起早贪黑的,一路无话,不过五天就到了汴梁城。先寻个客栈住了,甲寅乍一回来,竟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甲寅和王山两人好生歇了一夜,第二天到隆昌行取银子,那掌柜的一看凭记,便道:“小郎君是要提现银么。”

“是。”

“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得装好几箱子。你这飞钱既然是徐无道长的印记,那便不是外人,老夫托个大,敢问是何用途,要是采买物资,柜上安排个小厮跟着你跑腿,这京城方圆百里,您不用带一个现银。”

“要是另有用途,只要是这京里的,老夫帮你换成小的银票,五百两、一百两、或是一千两的都成,方便携带,万一有个丢失,及时报讯过来,也可以有个补救保全。”

甲寅不懂这些,但听掌柜说的详细,想了想道:“那先帮我开个二千两银子的,再办四个五十两的,另取一百两现银,其它的还在你这存了可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小郎君稍坐,老夫这就办理,一会就好。”

说是一会儿,却是一时半会不会好,王山第一次来京师,坐不住,便跑门口看街景,甲寅却只能坐着等候,有仆从敬上香茗,放在茶几上。

甲寅坐的不耐,便端起茶碗喝茶。

那茶碗底下还有个托碟,碗上又有盖子,士人们喝这盖碗茶颇有讲究,甲寅粗疏性子,直接提起盖子,往茶几上一放,端起茶杯看也不看,一口喝尽,甜甜丝丝的,有股好闻的清香。

一看碗里还有个红枣儿,再一看,还一片没化掉的冰糖,觉着弃了可惜,便倾着茶碗,用力的抖了抖,大张着嘴把冰糖和枣子接了。

还没品出枣子的味儿,却听“扑嗤”一声笑,是个女声。

打外头进来两个女郎,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看样子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与丫环,笑声就是那嘴唇上有颗小痣,手里拿着一顶篱幕的丫环发出的。

见甲寅看过来,忙掩了口,却依旧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不过甲寅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的身上,他手中的茶盏还搭在下巴上,眼睛却傻傻的呆看着前面的小娘子,整个人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那小娘子见他样子,也是忍俊不禁,忙举帕掩了樱桃小口,心知不妥,又用手肘轻轻一碰自家丫环,进来两步,离甲寅约四尺距离,略福一福,含着笑,柔声道:“双儿不懂事,请郎君见谅。”

甲寅一张脸腾的就涨的紫红,慌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那小娘子也就不多话,说声“多谢郎君。”便往里间去了。

甲寅愣在那里,忽然之间就开窍了,明白了说书人口里形容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是怎么个美法了。

恍惚中只听里间老掌柜说道:“啊呀,原来是苏小娘子来了,请楼上坐,东翁一会就过来。”

原来她姓苏,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再之后,怎么接过飞钱,怎么捧过银两,怎么迈出隆昌行都迷里糊涂的,走路时差点被拴马石绊倒,才倏的清醒过来。

“虎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

甲寅定了定神,问明张永德府第,一路径寻而去,到了府门前,依着秦越教的法子,先凑近了门卫,把一锭三两重的银锭塞过去,再说送信一事,那门卫便让其进了门厅候着,自己匆匆的进去禀报。

甲寅其实并不懂关窍,想不明白公事为何不去殿前司衙门,非要等傍晚时分来这府里办事,不过是秦越如何安排,他如何照做罢了。

不一会,门房出来,引着甲寅进去,说家主有事,出面的是祝长史。七拐八绕的进了一个小花厅,一位气质儒雅,留着三络长须的中年人正在喝茶。

甲寅忙上前见礼,呈上书信。祝长史接过,验验封口,便折开一目十行的看了,不一会道:“信上说你们首战告捷,缴获良多?”

甲寅回道:“是,主要是粮草和私盐,银钱却是不多,这是缴获的三成,请长史过目。”说完,从怀里掏出两份飞钱具书递了过去。

“哦?这么快押解进京了。”

“没,主要是怕路上有闪失,秦虞侯先向师门拆借的。”

祝长史点点头,道:“你留个地址,待某向张帅禀报后,再给你回话。”

“是。”

甲寅见祝长史把那五十两的飞钱也收了,依着秦越的说法,这事就差不多可以定了,心里这才舒下一口气来,告辞出府。

急匆匆的穿街过巷,赶到隆昌行,希翼着能再偶遇那苏小娘子,却见小二正在上门板准备打烊,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只好无精打彩的走了。

044:一堆破烂玩意儿

甲寅耐住性子,窝在旅舍一连等了三天,毫无下文,便急了起来,次日一早去了张府,依旧银锭开路,依旧有效果,依旧被他找到了祝长史。

甲寅也不会客套,一落座便呈上一张五十两的飞钱,道:“孟县情况急,请长史帮忙。”

祝长史明显一愣,心想这般二愣的人却是少见,不过银票总是亮人眼睛,当下也不客气,道:“张帅基本上同意了,不过一些具体细节还要斟酌,你先坐一会,我看看张帅是否有空,为你通融一二。”

甲寅忙谢过,目送祝长史快步离开,心想,要钱早说呀,遮遮掩掩的一点不爽快。

枯坐小半个时辰,祝长史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份批文,矜持的笑道:“回去转告秦虞侯和陈将军,张帅对他们很满意,希望再接再励。这是批文,你自去禁军府库去领装备。”

甲寅接过一看,却是看不懂,便请教祝长史,祝长史说尔等虽为兵士,有空也还是多读些书为好,也罢,某为你解说一二:却是弩弓五十具,弩矢一千支,皮甲十具,良马十匹,刀枪鞋服自筹云云。

甲寅大喜,心想有这么多弩弓,下次再打仗,一窝蜂射出去,任谁都变成刺猬。当下乐滋滋的告辞。到府门外老远一扬手,王山看见,忙牵马过来,“虎哥?”

“成了。”

两人先到隆昌行,找掌柜的说护送一事,老掌柜心想就这点东西一车就拉的完,不护送吧,弩弓非小事,护送吧,又不划算,就摸着山羊胡子沉吟了一会,方道:“小郎君,你先去把东西领出来,放某这里保管周全,老夫去帮你问问,可有去青州密州的商队,要是有,一路搭伙过去就安全的很了。”

甲寅自然应允,便和王山又兴冲冲的到了殿前司府库,拿出批文,那军需官懒洋洋的看了,有气无力的对库卒喊一声:“手弩五十,矢一千支,皮甲……”

甲寅一想不对,省起秦越的吩咐,京中就该一切都用银弹开路,当下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推过去,那官需官眼角一瞥五十两,精神头就来了,高声喝道:“是自家兄弟,都给某挑好的来。”

库卒齐齐一声喊,好嘞!

甲寅一看,得,有钱就是好办事。

正东张西望的等候着,那军需官笑眯眯的凑过来道:“甲校尉,难得来一趟,那边有一堆破烂玩意儿,您看看有什么中意的?”

甲寅心想,是什么破烂玩意,值得军需官亲自推介,便跟着去了,到了一间不起眼的仓库前,军需官亲自开门,一打开,却是满满的一仓库甲胄,不过色样却是新旧不一。

“这些两裆铠,都是从报废品上东一片西一片凑起来的,虽然旧扑扑的不好看,但用起来是一样的,甲校尉要是有兴趣,来个五十领?”

甲寅拿起一件,抖开一看,果然如军需官所说,是拼凑的,却拼凑的极好,与新甲比起来也就色泽不好看一些,就心动了,问:“什么价格?”

“二百两银子一副。”

甲寅立马摇头,道:“要是便宜,我还能作主,这么贵就不用了,再说这东西又笨又重,我那套甲胄才十二斤,这一套,怕快有四十斤了,谁吃的消穿。”

“甲校尉用的是禁卫将甲吧,那个当然好,不过这两裆铠也不差,这样吧,您要是有心,您开个价合适了就卖了。”

甲寅只是摇头,秦越只是想着多要弩,没想着多要甲。

“这些东西都是兄弟们辛辛苦苦加夜班耗出来的,都指望着这些贴补家用,一百两一副,最低价了。”

甲寅说:“问题是我没这么多钱,五十两还差不多,要行,我就管隆昌行借点,买走五十套。”

军需官见他真没钱的样子,却是心有不甘,自己的事自个知,马上要调走了,能捞一把是一把,当下咬咬牙道:

“成,二千五百两银子,但钱我得跟你去拿。”

甲寅心想二千五百两买上五十套铠甲回去,秦越定然会开心,当下笑道:“这价我能作主,那就来五十副。”想了想又道:“这还有什么东西可卖的。”

军需官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有钱早说呀,害老子开了这么低的价,当下抚抚胸口道:“你想买什么?”

甲寅本是随口一问,一时却是没想好,愣了愣道:“弩弓可不可以多给我点。”

“那是第一管制之物,少一把都要掉脑袋,这主意就别想了。对了,倒是可以给你一把雕弓,就是劲道有些大,一直没人要,报废了可惜,你看看,要是喜欢,却是可以堂堂皇皇的卖给你,毕竟你也是咱一个军的。”

甲寅就说看看,却是在另一个库房,军需官示意库卒把那弓搬过来,弓用一个木匣子装着,打开,又是一层层白绢包裹着,一层层的抻开,一把黑骨黄皮的雕弓便展现在眼前。

甲寅接过一看,入手颇沉,约有六七斤重,弓把黝黑厚实,弓臂却舒展修长,弓尾微翘,通体被牛筋薄片密密叠叠的交织缠系着,形成的龙纹由细到大的合进弓把处,被细细的牛筋索紧紧的收着。弓体又经骨胶覆合,清油浸润,通体散着盈盈的润光。

“好弓。”甲寅虽没玩过弓,但东西好不好却还是看的出来。

“不瞒你说,这是前朝慕容将军委托将作监打造的,整整用时两年,据说弓臂嵌了海上淘来的精金,所以看着纤细,但弓体却重。”

军需官笑道:“不过慕容将军三年前突然造了反,等弓造好后他却被灭了族,也有不少将军来试过,没几个能拉满,少数几个能拉开的,却都身居高位了,视此物不祥,这弓就在这库里呆着了。”

甲寅道:“我试试。”

那匣子里有三根备用弓弦,甲寅取一根出来,用脚弯卡抵着,却是费了好大的劲方套上弦,轻轻一拉一放,发出“铮”的一声响,十分强劲有力。

甲寅后退一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沉腰坐马,一手执弓,一手拉弦,摒气凝神,右手猛一发力,雕弓缓缓拉开,甲寅脸色都涨紫了,脖颈青筋毕露,最后也只是拉了八分满。

甲寅一放弦,手指就如刀割般的痛,这一松劲,汗就出来了,甲寅长舒一口气,道:“好弓,多少钱?”

军需官伸出二根手指头,甲寅道:“二百两,不贵,我身上正好够。”

军需官不满的道:“你当买青菜呐,某说的是两千两。”

甲寅心想这样的好弓可遇而不可求,可这价钱也太贵了,便道:“你也看见了,我拉不满,原打算买回去当练手劲的,可你这一说,我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军需官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怒道:“你耍某家。”

甲寅挠挠头,道:“五百两,这钱我还得去借。”

军需官发狂了,道:“八百两,要就拿去,不要就连弩弓也别想拿走。”

甲寅用三千三百两银子买来五十副甲胄和一张弓,又饶来三袋雕翎箭。和弩弓一起满满当当的装了两大车,送到隆昌行,却又用徐无道长的印鉴支了三千两银子出来。

这回学乖了,第二日去马场支领战马时,好生讨价还价了一番,又搭了十匹“老弱病残”的健马回来,却只花去了五百两。

恰好老掌柜的有信了,说是苏家不日有商队去沂州,可以搭伴上路,到了沂州让孟县的人马过来接应就方便了,这样可省不少银子,还安全。

甲寅喜出望外,欢笑道:“可是那日那苏小娘子的苏家?”

老掌柜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道:“正是。”

045:行商护卫的学问(一)

阴风怒号,暴雨如注。

闪电在低垂的沉云里肆无忌惮的放纵,浊浪裹着泥石断枝从高坡激涌而下,田野平地早已变成泽国汪洋。

远处,本是翠绿的山峦突兀的滑塌下去,裸露着大片的褐黄,触目惊心。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百兽噤声,只有树木在狂风暴雨中无助的挣扎,时而低伏,时而颤抖,呜呜泣鸣。

然而,透过雨帘,在浊浪滔滔中,却分明看到一队人马拖成长长的队伍在雨雾中艰难的前行。

两个手执竹竿的精壮大汉小心的趟着泥水探路,相隔两丈,是十来个身着蓑衣牵马持刀的护卫,紧跟着的则是一长列的平板大车,车上或是箱笼层叠,或是油布盖紧,每一辆都满满的装着物资,伙计们牵着骡马,推着大车,人和马都低着头,偏侧着脸,一步一挪。

风雨声狂啸着。

人想开口都艰难,一张嘴风雨就往里灌,嘶吼半天才能勉强听清一句。人马皆疲,却脚步不停,在旷野中艰难前行,一路向东。

甲寅和王山两人一左一右推扶着大车,车上是被油布遮盖的严实紧扎,一丝风雨也浸不进去,但甲寅依然不放心,这可是弩弓,不敢受一点潮。

这次回来的路上可真是够倒霉的,先是出京时被张府硬塞过来一个长随,趾高气昂的,甲寅再无阅历也知道这人到了孟县准不会干好事,是耳报神,就与王山商量着怎么把他赶走。

王山人小,鬼主意却是多,先是大夸特吹孟县有多乱,大白天没有六七人一起不敢上街云云,又在住店时半夜里扮鬼吓人,然后在野外宿营时又捉了条蛇,专候他在草地出恭时,把蛇放出去,一口咬住那团白花花,几番周折,终是把那长随给吓回汴梁了。

两人还没轻松两天,本是艳阳天的突然间就风起云涌,然后雨水就泼天倒的侵落下来,好不容易寻了个镇子落脚,没熬到天明,山塌地陷,河水倒涌,不得已,大伙只能冒雨赶路,亏得大车物资没卸,套上骡马就能走。

前面有人呐喊,说寻到一块避风地,大伙加快赶过去歇一歇。

众人一听,平端生出一把力气来,个个加快脚步,奋力的向前推去。

等甲寅赶到地方,一位虬须大汉正指挥着伙计在把两辆大车翻倒,好用来挡风,车上卸下的是马料,正好用来喂马。见后队的人都到了,便指挥倒马,把先头一批换下来。又把值哨的放出去,一人执一个铃当。

甲寅看着就涨了学问,对这位名叫郭铭武的护卫头子十分钦佩。

郭铭武见他过来了,便招呼他在车后背风处的石头上坐下,自己也拄着刀坐了下来,抹一把脸上的雨子,呲牙眯眼看了看天色,道:“再有两时辰,天就要黑了,这雨要是不歇,可不敢走了,前面是石门堡,当家的不好说话。”

“那怎么办?”

“探马派出去了,先看看路况,此行险恶,不与天争,若有突变,你只管护着自己安全便是,凡事有某。”

甲寅点点头,见换好车的伙计围过来了,便移了移屁股,把位置让出来一点。

郭铭武开始安排防御战术,“若有敌袭,即刻收紧大车,扳倒在地,以此据守,我等人困马乏,万不可逞勇。若事有不协,其它皆可弃,甲校尉的那两车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有失。”

众人都说知道了。

甲寅道:“东西是死的,还是性命最重要。”

郭铭武道:“若是其它之物,丢了就丢了,若是弩弓落入贼人手里,据堡而守,再想讨要回来可就难了。所以不容有失,若真的没办法了,大伙就劈了它,甲校尉你说呢。”

甲寅道:“好。”

休息一下,郭铭武示意哨岗换人,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雨势渐渐的小了一些,众人方觉轻松一些,前方哨探却带回一个不好消息,前方路上水没过膝,更加难走。

看来今日是走不成了,大伙的脸色就都不好看起来。

郭铭武皱着眉头,来回踱着步子,手中朴刀翻过来颠过去,显然心中矛盾。

好半晌才道:“收拢车子,今天就在这扎营,平安与否,只能寄希望老天赏脸了。”

主意一定,立马行动,郭铭武一面指挥着扎车阵,一面安排伙计挖水塘蓄水,这一车队整整五十多人,连甲寅带的战马足有六十多匹牲口,水源非常重要。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风雨也渐渐的小了,可依然沥沥的落个不歇,大伙儿没法生火做饭,好在带着干粮,一人两块就着冷水干嚼。

甲寅主动提出和王山一起值夜班,请郭铭武安排。

郭铭武道:“不是信不过两位,实在是我们商帮自有一套防御警备的法子,一有情况是打暗号还是警铃哨探自有分寸,你们还是歇着养力气。”

甲寅出不上力,只好与王山两人缩在大车后假寐,迷迷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潮热包裹了过来。

甲寅醒过来一看,却是风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上有星星在闪耀,四周有秋虫在欢鸣,不由的惊喜起来。

脱下蓑衣,顿时感到轻松,走出车阵预留的缺口,发现郭铭武也已起来,走过来悄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总算放晴了,眼下四更还不到,不再睡会?”

“身上湿漉漉的,难受,不睡了。”

“再等一会儿,大伙也都要醒来了,拆辆大车,生个火,大伙都去去潮气,再喝两口烧刀子,这人就精神了。”

“顾头,可佩服你了,什么事到了你这里,就都变简单了,不管是之前住店还是赶路,或者是当下这恶劣天气,你应付的都得心应手。”

“这算什么,都不算事。”郭铭武笑道:“你要见着我们东家,他那才叫本事,就你这般年纪,就能孤身一人背个行囊出塞北,回来带着一百三十头骏马。”

甲寅讶然,问:“一个人?”

“去时一人,回来时只雇了三个奴隶。”

甲寅摇摇头道:“不敢想象。”

郭铭武道:“是呀,谁能想的到呢,我们东家就靠着这一百三十头马起的家,三十年不到,生意就做到了全天下,北辽南越都有分部,就更不用说周汉唐蜀之地了。”

“厉害。”

甲寅小心翼翼的看着郭铭武的脸色,问:“我那天在隆昌行,见到一位苏小娘子,她也是你们苏家的人么?”

“苏家小娘子有好几个呢,不过会去隆昌行的,定是七娘了,别看她年纪小,整个大周的往来帐目都她一人掌管。”

甲寅的睛睁的更大了,“这么厉害?”

“术数一道,天下无双。”

郭铭武叹口气道:“她年方十岁时,看帐房算帐,那老帐房一手打算盘,一手翻帐册,算盘没打完,七娘就把数给报出来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郭铭武的话把甲寅说的一愣一愣的,莫名其妙的就心虚了起来,蹩脚的叉开话题,请教行商护卫学问。

郭铭武一来因着天晴心情好起来了,二来甲寅人看着忠厚,请教的姿态又诚肯,正好诸多伙计受不了风止后的闷热,一个个相继醒来。

索性就劈了一架大车,挑两块相对干燥的,剖的细细的,淋上灯油,又做两个粗大的纸媒子,仔细的点着了,架上大柴,又让伙计从车上抱坛酒下来,大家围着火堆,说些武林典故,传些江湖经验。

这一讲就讲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人的心情也跟着太阳的步伐渐渐的敞亮起来。

046:行商护卫的学问(二)

天既明,火堆也架起来了,正好做早饭,热乎乎的两大碗黄灿灿的粟米粥配着干粮饼下肚,整个人都暖乎乎的,疲惫一扫而光。

营地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着套车、备马,收拾行装,一切准备妥当后,车队开始再次出发。

路开始变的泥泞起来,一滑一滑的,十分难走,有时车轮陷下去了,大伙相帮着去推,人人溅的一身泥。

马匹也累的慌,甲寅就和大家一样,牵着马步行,走不到三里路,索性脱了鞋子赤脚步行,这脚上五趾叉开,抓地就给力多了。

巳时光景,车到石门堡,果然如郭铭武所言,这堡前大道不好过。

先时郭铭武依着道上规矩,用红绸封了五十两银子,嘱亲信飞骑拜堡,大队人马缓缓后行。

不一会,伙计打马回来,说石门堡没有收下,只言大车到了地面再讲。又禀报情况说堡前石桥坏了,正在维修。

此时情况只能向前走,后退半步,名声就损了,郭铭武略一思索,嘱咐大伙都提起精神,小心戒备,到时大家看他眼神行事。又打马前后,把队伍前后情形看了一遍,方扬扬鞭子,驰到头前开路。

甲寅在后队,心想既有危机,此时天晴了,那弩弓正好有用场。

赶到前头,与郭铭武一说,哪知郭铭武却道:“商队这碗饭,讲的是长长久久,虽说少不得要刀剑说话,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大开杀戒,除非真遇上亡命徒,否则都讲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我们先按道上规矩说话,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却没有一见面就弩上矢刀出鞘的道理。”

甲寅大窘,却没有再退回后队,就在郭铭武身边相随。

大弟子道:“师父,我觉的甲校尉说的有理,咱先把那弩弓弩矢都备好,放在显眼处,也是个震慑,若事有不协,一把抓起就能御敌。”

郭铭武想想也是道理,便跟甲寅客气了两句,安排弩弓准备。

石门堡到了,果见二十几个男人正在齐腰深的溪水里忙碌着,用木头搭三脚马,原来是青石凿出的桥面有一条掉进溪水里,平平整整的桥面就缺了一个大口子,只有把那石板架上来,大车才能通过。

桥上有二十来个劲装打扮的人在看着,见车队来了,齐齐扭头看过来。

郭铭武扬手示意车队止步,自己策马上去,离桥面两丈距离停下,就在马上一抱拳,“汴梁苏记广顺堂郭铭武,借过贵宝地,问石堡主及各位朋友好。”

说罢下巴略微一摆,亲信伙计便高举着托盘大步向前,这回银两翻了个倍,直接一百两。

石堡主就是桥上那年约四旬的魁梧大汉,大车上那摆着的弩弓老远看的清清楚楚。

早知道对方有弩弓,断不会如此行事,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

他不客气的一挥手,道:“这是天灾,非我石门堡不讲道义,你这点银子,还不够我请他们下水抬石的辛苦钱。”

郭铭武又一抱拳,道:“敢请石堡主示下。”

石堡主踱着方步向前走了两步,笑道:“反正这青石板吊上来还有一会,我们以武会友。”

“久闻郭师傅拳刀双绝,石某早想会一会了。另外我这几个子侄也想会会汴梁来的豪杰,这样吧,算上你我,一共练三场,当然,汗不能白出,总要有些彩头,石某的意思是你们输一局,留一车,输三局,留三车,多的我们也不要。郭师傅你看如何?”

郭铭武一抱拳,“这些货物,无非是些不值钱的药材,而且是主家的东西,万没有拿出来做彩头的道理,请石堡主换一个,郭某愿出三百两作为彩头,以博大伙一乐。”

“郭师傅,你这是欺石某人眼拙呢还是欺我石门寨穷苦,钱不钱的石某不在乎,就想留下几辆大车作个记念。”

郭铭武深吸一口气,控着坐骑后退两步,沉声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石堡主目光微一示意,桥那边有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就跃众而出,朗声叫道:“石玉峰请教。”

郭铭武见其手执一对短柄双刀,刀头带勾,知是个惯于锁拿贴身近战的,便道:“大彪,你去会会石师傅的高招。”

郭大彪领命出阵,甲寅见其人长的牛高马大的,却执着一对小巧的子午鸳鸯钺,双方都是短兵,却是以险博险了。

两人一摆架势,便不再多话,各自猱身欺近,各展平生所学,但见人影倏乎闪动,刀光时而乍起,却是少闻兵刃相交声,偶尔双方兵刃碰到一起,发出的也不是脆响,而是令人牙酸的吱啦磨刃声。

这种比斗,与军中交战大为不同,此情此景让甲寅又回想起了一年前流川城与青皮眼相斗的那一幕,自己被对方戏耍的精疲力尽,饱受耻辱。他情不自禁的握紧双拳。

还没得多展开联想,场中比斗已分出胜负,还是郭大彪临战经验更丰富一些,在对方小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郭大彪却并不趁胜追击,而是后掠丈余,垂手而立。

“好,好,好。”石堡主连喊三个好,方道:“这一局你们赢了,下一局咱玩个玩法,某家看你手下有不少少年小郎君,正好,我儿今年方十八,这一局让他们少年郎的练练,也长长经验。”

一个少年郎拖着一柄巨大的长刀慢腾腾的走出来,“石鹤云请教。”

甲寅见其拖着刀,没半点爱惜的样子,心里就有三分不喜,他跟着师父抡锤打铁,师父许多观点如刀刻般的印在他心里。

铁罗汉常说,一把刀离出了炉,就有了自己的生命甚至灵魂,它是刀客身体的一部分,必须善待。

一个真正的刀客,懂刀。

懂的是自己的刀,刀身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熟悉了,懂了,就爱惜了,这刀就有灵魂了。

所以真正的刀客会说“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不是他的刀多好,而是刀与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共鸣,灵魂结为一体。

再看一眼那石鹤云,走路都带一付懒洋洋的样子,眼睛似睁似闭,甲寅心里就更不爽,心想装什么大爷,老气横秋的。

又看一眼石鹤云,见其懒洋洋的在那一站,手垂着,刀拖着,腰塌着,却是个攻守皆备的架势,懒洋洋的外表下蕴着的是无穷力量,直如刚刚出笼伸着懒腰的睡虎。

甲寅机灵灵的打个寒颤,一股战意从下腹升起,腾腾的燃烧起来,马知心意,猛一个人立而起,四蹄乱踢,咴咴嘶鸣。

甲寅提着缰绳,见郭铭武正要示意自己弟子出战,忙道:“我来。”

047:行商护卫的学问(三)

甲寅被石鹤云激起战意,主动请战,正中郭铭武下怀,他俩搭过手,他清楚知道这位小小校尉的刀法造诣,手下年青一辈无人能敌,当下嘱一句:“不可轻敌,小心应战。”就见甲寅飞身下马,缓缓抽刀,向对手走去。

那石鹤云见甲寅过来,一瞧身法架势,眼神凝了凝,脚步一移,提刀换架,气势顿时浑然一变,整个人被一股无形杀气包裹成锐利的钢刀。

双方相距不到一丈,石鹤云便动了,脚步一错,腰肢一扭,长刀就旋风般的舞将过来,刀势如狂风,杀气如恶浪,排山倒海的向对方罩去。

甲寅刀起“雷神出巡”式,脚下倒踩“流星赶月”步,一避锋芒,再避锋芒。石鹤云连攻十八招,他就避退了十八招。

桥头人群中有嘘声渐起。

又是一刀拦腰袭来,甲寅一个“闻笛起舞”扭着腰肢避过刀刃,手中刀却趁机搭上对方的刀身,倏的身形急进,终于抢前。场中众人只听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响起,然后猛的一静。

只见场上两人都静止不动,石鹤云的刀刃虚挑在甲寅的大腿右侧,离着裤筒约有一寸距离,而甲寅的战刀却搭在石鹤云的颈脖处。

只需一个眨眼,一个重伤一个毙命。

这是静止的画面,实际出刀,自然是甲寅快上三分,所以甲寅会不会见血是未知数,但石鹤云必死无疑。

甲寅对战,还是首次运用铁罗汉所说的“后发制人”对敌法则,却是一战出效果,令他又惊又喜。

甲寅以前打架,是拼命三郎式的蛮横,攻多守少,而眼前这位石鹤云,则是比他还要蛮横三分,是颠狂式的进攻,那刀势,比起昨天的狂风大雨更是急暴。若是以硬打硬,输的可能就是甲寅了。

石堡主的脸色终于变了,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终于出声道:“这场比刀,就按平局论如何?都是少年郎,都把刀收了吧。”

郭铭武心头大石落了地,甲寅输了自然糟糕,要是赢了却伤了对手,结局也不好,如今都不见血,自然最好不过,当下欣然道:“正如石堡主所言,双方平局,收刀。”

甲寅防着对方出妖蛾子,先把腿从刀口处移开,再后退一步,方提着神收刀,就在刀离脖颈一刹那,对方果然不甘,身随刀起一记横斩甩来。

甲寅早防着,脚下一用力,身形后掠丈余,冷笑着看着对手。石鹤云嘿嘿一笑,也不以为耻,依旧拖着刀,懒洋洋的回阵。

此时甲寅全身炸着的寒毛方缓缓伏下去,心中暗骂:“这就是个疯子。”

却听桥头石堡主又道:“郭师傅,这下轮到咱俩了,也练练吧。”

郭铭武见那石堡主赤手空拳的走到场中,知其心意,暗道你胆气既然伏了,不用兵器那是最好不过,万一失了手也有补救,免伤和气。当下翻身下马,将厚背朴刀往弟子手中一抛,大步走到场中,一个“懒扎衣”,正好将袍角掖进腰带,同时又是个攻防皆备的起手式。

那石堡主猱身直进,刚到近前左手一扬直切郭铭武的颈脖,郭铭武横肘一封,那藏在左手下的右拳倏的出击,闪电般的攻向郭铭武的胸口。双方身形靠的近,一时却看不清郭铭武起什么动作,那石堡主倒插步拧身后退,身形就游走起来。

来回走了五六个式子,石堡主再次攻击,这一回,双方身形倏忽来往,忽贴忽分,拳掌相交,时不时响起炸雷般的闷响,渐渐的一股旋风围着他俩转起,把围观的众人带的衣襟猎猎作响。

甲寅看的心旷神怡,不自禁的踏前两步,全神灌注的盯着郭铭武的拳势脚法,只见他每一个动作都似有收敛,招式从不用老,也无重拳杀招,看上去拳不成势,却牢牢的锁住对方的攻势,如捆野猪一般的慢慢收紧着,不急不燥,一分分的收拢着。

甲寅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叫游刃有余。

渐渐的那石堡主出拳腾挪就开始不顺畅起来。这时郭铭武势子倏的一变,如老龙出水,束钻而起,拳掌翻飞连劈带挂,瞬间逼迫对手步步后退,一时疲于招架。

就在甲寅以为胜局已定时,两人身形倏的一静,手搭着手,脚搭着脚,身体都拧着,绞架在一起,再也不动。

也不知两人眼神如何对话,停了三两个呼吸,却已各自飞身退开,各在本阵前站立,互相抱拳,行礼如仪。

终于,石堡主再次开口:“兄弟们加把劲,把桥搭好了,别耽误远客的时辰。”

早从溪水中上来观战的汉子应了声,又扑扑腾腾的下了水去,忙手忙脚的起吊那石板。

甲寅看向郭铭武,却见郭铭武正在安排伙计从车上抱下两坛酒,连着原先那银子再次送过去。郎声道:“各位辛苦,我等也帮不上忙,秋水冷寒,这两坛酒给大伙暖暖肚子,请石堡主赏脸。”

这回石堡主没有再拒绝,抱拳说一声谢了,再没多话。

经这一战,甲寅终于知道走江湖多不容易,郭铭武要是起杀心,那石堡主早死不知几回了,却硬生生的冒险搭架,努力做一个平手的局,好让对方有面子,这比直接打赢不知要难上多少。事了还又是送酒又是送钱的,这份忍气功夫算是到了家了。

甲寅心里激荡不已,看向郭铭武的目光又增许多景仰之情。跑回大车,七捣八摸的被他掏出一个锡制酒壶,里面是从南唐偷运过来的三番酿,他在汴梁买了五瓶,老贵了,本是拿来孝敬师父的,这是忍不住拿出两壶来,走到郭铭武身前,双手敬上。

哪知郭铭武却摆摆手,道:“喝这酒就是喝银子,别用这眼神看我,你要是多走几趟远路,什么道理就都懂了,收着吧,大老远的带到这了,不容易。”

甲寅嘴拙不会劝,只好收回。这一番敬仰的心意直到两天后进了祈州城,才被甲寅补上了,货物平安到地头了,郭铭武也开心,心事也了啦,就不再客气,答应了甲寅的邀请,在山海楼直接摆开八桌,各色菜肴流水介般的端上来,满场尽欢。

从祈州到孟县也就一天路程,王山提早一天就去报讯了,是以甲寅只在祈州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陈疤子亲自率队来接应,甲寅依依不舍的与郭铭武等人告别。

这一路走来,虽只不到半月工夫,但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同时学到了许多江湖知识和为人处事的道理。

不枉此行。

048:窈窕淑女,有人念之

将近一个月过去,塔山镇变化很大。

离叶家不过半里远的一处湾坳被平整成一个若大的校场,沿着马路一侧整整齐齐的垒起一长排土房,既是营房又是隔墙,把整个军营围的严严实实。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听到时而整齐,时而错乱的喊杀声,乒乓声,阳刚威猛。

甲寅老远看见,惊讶的问道:“这么大的兵营,我们招到多少人了?”

“快五百了,老兵陆续回去带来约有二百来人,本地又征来近二百人,你师父出活又快,刀枪配的都差不多了,我们虎牙营算是成型了,加上你这次带来的甲胄,弩弓,这战力立马就上去了。”

“我瞎出的主意,觉着那甲有用,一时也没想那么多,就买下来了。”

陈疤子大笑,道:“亏的如今朝廷禁的严,这才有你这机会,要不然,早两年那些旧甲没二百两银子真的买不到,我们是赚发了。有了这两裆铁甲,选上五十个力大膀健的,我们组个斩锋队,着铁甲,执朴刀,任你再高手,也只有退却的份。”

人马在叶家大门口停下,甲寅又问:“我们不是军营造好了么,怎还住这。”

“这里屋高墙厚,更好防御,后院有小路直通军营,两相互应。”

甲寅就明白了,才下马,迎出来的秦越就重重的一拳擂过来,大笑道:“行呀,虎子,这趟回京可是大获丰收。”

甲寅有些惭愧,“多用了二千两。”

秦越大笑道:“要换别人,多用五千两可能也办不成,今晚给你庆功。”

“我师父呢?”

“在军营,架着三个炉子,十几个人给他俩打下手,威风着呢。”

甲寅就在车上掏宝,摸出两壶酒来,又把一个长木匣子肩上抗着,对秦越道:“还有三壶,陈头,你,你师父一人一壶,这弓算我自买的,我给师父看去。”

秦越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笑骂道:“什么宝弓,值的这般稀罕。”

甲寅不理他,匆匆的往军营去了。

一进军营,果然在东拐角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大步跑过去,懒和尚那肥胖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大师父,二师父。”

懒和尚一把夺过手中酒,笑道:“还算有点良心,知道买两壶酒回来。”

甲寅嘿嘿一笑,把肩上的匣子放下,道:“师父,我给你看样东西。”

铁罗汉也从炉边走过来,笑道:“什么东西。”

甲寅一边抻丝绢,一边回道:“弓。”

铁罗汉从他手里接过雕弓,一振臂一掂量,又接过弓弦,肚子一顶就上了弦,连挽三下,次次满如圆月,一松弦,嘣然炸响。铁罗汉赞道果然好弓,五石力,该值五千两银子。

甲寅嘿嘿直乐,说:“只花了八百两,捡漏来的。”就把这弓的来历情况说了,末了又道:“师父能不能借我些银子,把钱还了。”

懒和尚重重的一拍他的脑壳,道:“我以为怎么就巴巴的来献宝了,还用还银子?你名下最少好几千两在九郎那王八蛋手里拽着,别理他。”

甲寅担的心事就消的无影踪了,撸起袖子道:“师父,我来抡锤。”

“抡啥锤子,收工,喝酒去,把回京一路见闻都与为师说说。”

这下子甲寅的话就多了,只把来的路上所见所闻翻来覆去的讲,直到叶家务本堂中坐下,嘴巴还不停歇。

是夜,借着为甲寅洗尘的名义,大伙好吃了一顿,饭毕,陈疤子、秦越、叶昌廷、三位师父加上甲寅一起开了碰头会。

秦越的意思,如今兵有了,装备也齐了,该出手了,是去破应家寨,还是攻戴家岭,商量一个章程。

陈疤子则说装备多起来了,兵要再分拆,练一队骑兵,再把五十副铁甲用好,单练阵地战,弩弓队也要单独成立,技能要练,配合要练,最少也要再下十天半月的功夫。

叶昌廷则是恨不得立马就把三山五路的同行都给平了,把金银财宝都往回拉,如今近五百人的嚼谷可原本都是他的呀,要不是牛鼻子功夫太高,自己一家老小……

想到伤心处,眼都要红了。

其实也不能说都是他的,起码秦越安排人把原营地的存粮都拉来了,嫩的能掐出水来的江夫人安婉儿半月前又整整的拉来二十车粮草,人却一步三摇的就往秦越的书房里荡,末了还关上了门,好半天才媚媚的出来。

甲寅对于打仗还说不出所以然来,潜意识认为该听陈疤子的,他只想当骑兵队长,二十多匹战马,拉出去也蛮威风的了。

秦越说时间紧迫,密州何中都下了三道命令了,要求迅速平定境内匪患,来打探的家伙又如最初那般多起来了,拖下去怕夜长梦多。

最后陈疤子只争取到了五天准备时间,甲寅的骑兵队长没能当成,陈疤子的理由是男人总要挑重担,当旅帅,带一个百人队,又特别照顾,分他三十把弩弓。

甲寅想想弩矢如雨的恐怖,嘿嘿直乐。

临睡前又想起一事,问师父,“师父,我们这么多兵马在这,左近的山贼还不跑么,难道等着让我们打?”

懒和尚懒洋洋的架着二郎腿,道:“人人都有侥幸之心,再说了,开山立寨是那么容易的么,谁舍得辛苦创出的事业和家园。”

“当山贼也是事业?”

懒和尚道:“都是混饭吃,只不过窃国者侯,窃勾者诛而已,谁喜欢窝在山里当强盗,还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硬生生逼上山的。”

甲寅有些迷糊,问:“那我们是不是不该去剿杀?”

铁罗汉知道自己这位弟子是认死理的,忙开解道:“要。不杀了这些人,普通老百姓没好日子过。虽然山贼有山贼的难处,但更多人因为他们而受难。

所以,不必悯怜,反而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以后出战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愣不丁的只会冲前。”

甲寅含含糊糊的应了,脑子里却想起郭铭武逢山拜山的情景,小则五两,多则五十两,还有石门堡那心惊肉跳的一百两,这还是五六十个护卫好手护着的呢,要是普通人哪出的起这些钱,所以这些人该剿。

这一想,脑子又开小差了,想起在隆昌行看到的那一颦一笑,那眉目如画,那款款的一福,他忍不住在心里轻轻的喊一声:苏小娘子。

苏小娘子。

049:螳螂,蝉,雀(一)

应家山上应家寨。

自从一位神秘的客商送来十把弩弓,二十把单刀,山寨里的男人们便陷入了莫名的亢奋状态。

刀不稀罕,弩弓却是宝贝,可以上好弦稳稳的托着,想怎么射就怎么射。

有了这玩意,劫道时直接把弩弓一摆,任你再英雄好汉,也得乖乖的夹紧尾巴。

这日上午,应老大正提着弩弓射靶子,一个伙计急匆匆的跑过来,高声喊道:“大郎,过兵了。”

应老大不应,耐心的瞄着靶子,猛一扣扳机,弩弓却没稳住,弩矢偏离了靶心好远,应老大不满意的摇摇头,对心急火燎的兄弟笑道:“急啥,塔山那条过江龙出窝了?多少人?”

“约有二百,跑的挺快,看样子就是奔戴家岭去的,六郎已带人跟下去了。”

应老大猖狂大笑,道:“好,就听那姓陶的一回,让兄弟们都抄起家伙,把弩弓全带上,射死那群小王八蛋,咱们也来个黄雀在后,出其不意。”

“都安排好了,就等大郎一声令下。”

“那就出发。”

应老大接过手下递过来的衣服,肩上一批,腰间插上雁翎刀,肩上扛着弩弓,大手一挥,一百多名寨丁便轰隆隆的向山下奔去。

……

与此同时,戴家岭上男女老少个个提刀持枪,全神戒备,掩墙巨石后,竟然也排着一排犀利的弩弓。

戴山啸提着大枪来回巡视,见一伙计匆匆跑来,眉头一皱,道:“客军安排好了?”

“隐在东溪口,既不会对我们出妖蛾子,也能迅速抄敌军后路。”

“好,我等就与那汴梁来的小子会上一会,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

“是。”

……

甲寅如山猫般的盘在树梢上,身体随风飘荡,他目送应老大带着伙计急步匆匆的向戴家岭而去,心想九郎的脑袋瓜就是好用,竟然能料定应家寨的人会出山。

他一溜烟的溜下树,看了看树后特意点着的线香,示意趴在草窝里的队友起身,把腿绑,衣服什么的都紧一紧,喝几口水,装备什么的都收拾利落了,见那线香快燃完了,这才按下紧张的心情,一挥手,队友鱼贯而出,直奔应家寨。

甲寅身先士卒,一手抄着藤牌,一手提着火腿刀,长柄战刀则背在身后。在这山林里作战,还是短刀好用,这次便把从没发过利事的火腿刀带出来了。

前面有哨岗,甲寅把身子伏了下去,偏头一示意,狗剩举着弩弓,一矢射出,正中哨探咽喉,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软下去了。

甲寅向狗剩一竖大拇指,身形又窜了出去。

狗剩嘿嘿一乐,边跑边上弦。已经改名为虎盛的他是有名的大小眼,或许他这眼睛天生就是用来玩弩的,百米外的小蜘蛛都能一矢炸的稀巴烂。是虎牙营中第一神射手,可惜他名声越大,越没人叫他虎盛,依然狗剩狗剩的热情叫着。

连手下的兵也管叫他狗剩都头,喊快了就成狗头了,这让他恼火万分,生气都不管用。

甲寅带着队伍直到冲进寨子里,才有警锣敲响,一时间就炸开来了,各色人等从屋里纷涌而出,大多是老人、女人、小孩,只有十几个壮年汉子,却早已倒在弩矢中。剩下的人尖叫着,哭喊着,无措的奔跑着,尤如被群狼包围的绵羊。

“想活命的都跪下。”

“跪下。”

“跪下。”

甲寅纵身上了瞭望哨,四下看了看,安排警戒,搜索,负责看守,倒也有条有理,这一切却都是跟着郭铭武一路所学,也算是活学活用。

“王山,放信号。”

“弩弓队,修整掩体,准备守卫。”

“王虎盛。”

“王虎盛……”

甲寅连喊两声,没听见狗剩的回应,正讶异,一个弩手说狗剩进那大屋了。甲寅两个飞纵窜过去,听见里间房内有响动,甲寅一脚踢开,却见狗剩呲着大板牙,面目狰狞的看着屋角缩着的一位女郎在流口水。

“叶狗剩。”

甲寅抄起一个铜壶就掷了过去,铜壶的水溅了出来,狗剩的慌忙转过身来,见是甲寅,立马臊头臊脸想夺路而逃。

“不要脸。”

甲寅一时想不起军规,骂一句,挥挥手让那女人出去,在俘虏堆里蹲着。

不一会李行过来报告,说人都搜出来了,李行也是陈疤子在曹州带出来的子弟兵之一,如一年前的甲寅一般样子,满脸青春痘。

甲寅揉着脸颊,想了想道:“找一间大屋,把铁器火石什么的都搜出来,把这些人关一个大屋里去,记得关进去时要搜身。”

“这多女的,哪好意思呢。”

“那就女人单独关一屋,老人小孩关一屋。”

“是。”

“财物什么的先不要理会,还要打仗呢,打完仗有的是时间。”

“是。”

忙忙碌碌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局面稳稳控制,此时山顶和山腰的哨探先后传来消息。甲寅大喜,纵身跃上瞭望台,居高临下,大声道:“贼人他们回山了,陈头正在后面紧紧的撵赶,秦虞候也发来信号,封住了北路,这一下三路合围,瓮中捉鳖,就看我们守得住守不住了,大伙加油。”

狗剩大吼道:“看俺射。”

王山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骂道:“叫你射。”

众人哄然大笑,冲淡了战前的压抑紧张气氛。

应老大跑的双脚疲软,心中那个悔呀,早知道不该接这活的,都怪自己猪油了心。

以为可以黄雀在后,哪知道虎牙军压根不上戴家岭,候着他下山就是一个回马枪,回山的路才走了一半,前头传来又一个冰凉的消息把他从头冰到脚。

——寨子里树起了虎牙旗。

他不敢置信的看看同样茫然的兄弟们,一时间只觉着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亏身边伙计手快,一把托住。

应老大咬了咬牙,“妻儿老小都在寨中,只有尽全力夺回,兄弟们,冲——”

“冲啊——”

甲寅在哨台上看的分明,见贼众亡命的冲上山来,他深吸一口长气,压住冲杀的浮燥,这才用力的挥挥手。

一阵梆子响,弩矢激射,串出一蓬蓬血花,如山花殷红。

050:螳螂,蝉,雀(二)

夕阳西下,晚霞把山林涂上了一层金光,微风徐来,林梢轻摇,一切都是那么的心旷神怡。

但陈疤子却紧锁着眉头,抚摸着一把弩弓良久不作声。

这是把缴获的弩弓,保养的很好,比京中领来的要大一号,适合守城,不适合野战,但在应家寨的溃兵中缴到十把这样的弩弓,事情的背后就耐人寻思了。

“陈头,虞侯请你过去一趟。”

陈疤子点点头,提着弩弓起身,走进聚义厅。

秦越和甲寅正在说些什么,见陈疤子进来,笑着指指地上,道:“看看,漂亮不。”

陈疤子这才注意到地上趴伏着一个女人,却是眉眼动人,柔若无骨,我见尤怜。

陈疤子皱了皱眉,不知道秦越卖什么葫芦药。

“好大的本钱呐,送女人,送弩弓,就想着要咱仨的命,你可知道是谁?”

“谁?”

“这女人是密州来的。”

陈疤子的眉头锁的更深了,“何中?”

秦越叹了口气,道:“错不了,还记得那次擒汉皇遇到抢功的王八蛋么,那家伙的亲舅叫李千,本以为隔十万八千里再长的杆子也打不着,却没想到遇上这一遭。”

“何中与李千什么关系,会出这个头。”

“暂时还不清楚,这位女子却是位姓陶的买来送到这的,那人来自蔡州,蔡州可是李千的地盘。”

陈疤子眉皱的更深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把女人押下去,疲惫的在椅子上坐下,道:“事即出,就难善了。”

秦越点点头,道:“好在这些贼众没有经验,只是造成了十几个兄弟伤亡,要是打阵地战,估计死伤就惨重了。”

“你的意思是戴家岭……”

“不错,早两日我们暗中传出的消息就是攻打戴家岭,应家寨有弩弓,戴家岭只会有更多的支援。”

“你的意思是?”

“连夜下山。”

陈疤头一愣,脸上渐渐的浮出笑容。

甲寅急了,问:“我们下山了,这些妇孺怎么办?”

“山上的粮草不过万余斤,还有盐包二十袋,我们就不搬了,那两袋铜钱也留着,她们有这些,足够生存了。”秦越嘻嘻笑道:“反正我们收获不错。”

“缴获多少?”

“铜钱七箱,银子大约有三四千两,还有两箱子的珠翠首饰,随便卖卖,加一起小两万总有的。”秦越顿了顿道:“那些珠翠,不少沾着血,应家寨这几年看来没少做坏事。”

甲寅黯然无言,其实他白天就知道这群女人中就有不少是抢来的,许多女人生下孩子了,心就死了,只有几个哭闹着诉苦。

但看着这些俘虏惊恐万分可怜兮兮的,心里还是堵的慌。

“虎子,你部先下山,沿大路往南三里处有山坳可以埋伏,若遇戴家岭的人马,只管放过,看到我军信号起,再从后兜抄。”

“好。”

甲寅揉揉脸,强振精神,出门去了。

陈疤子目送他离开,方叹道:“这小子还就是心软。”

秦越也挠挠头,道:“打仗这种事,心还是要硬起来。”

“来人。”

“诺。”

“传令下去,速速造饭,有好酒好肉都搬出来,大伙儿饱餐一顿再下山,记得多备火把。”

“诺。”

发布完命令,秦越笑道:“回去后虎子又要骂我了,哈。”

陈疤子笑了笑,闭目假寐。

聚义厅外,一众士兵听到有酒喝,有肉吃,无不哄然大叫,恰好寨里养着几头大肥猪,几群老母鸡,当下不客气的提捉出来,杀猪烫鸡的,好不热闹。

远处,有树梢无风自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滑下去,如猕猴般的在林中穿梭,半个时辰后,这人已到戴家岭。

“你说他们就在应家岭上摆庆功宴?”

“是,某听的分明,说吃完饭再下山。”

戴山啸右肘支在桌上,用力的用拇指骨节按压太阳穴。独自沉思良久,扭头问左边的汉子,“陶掌柜,你怎么看?”

那陶掌柜年约三旬,身材结实,紫面黑须,看上去十分的威猛精神,见问,微微一笑道:“终究是才带兵的嫩娃子,有点成绩就得意忘形了,戴当家,这是好机会,就看你这戴家岭的兄弟们有没有血勇。”

“哼,若论血气,戴家岭上个个龙精虎猛,陶掌柜若是敢打头阵,我戴家岭必然不甘落后。”

“既如此,你我各自点兵,两刻钟后出发。”

……

应家寨内,自以为万事俱备的秦越开始头痛了,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光棍之急。

一群大老爷们挨着个往关押女人的屋内瞄眼偷看,有胆大的见秦越出来,便涎着脸凑上来问:“虞侯,这些女人怎么办?”

秦越一愣,“你想干嘛?”

“领个回去当媳妇呗。”

“出息。”

见秦越脸上并无不悦之色,一众光棍汉就涌上来了,七嘴八舌的请虞侯帮忙。

秦越讶然的看着这群满面油光的家伙,不得不出个下策:“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要娶女人我不反对,但今天不行,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去帮忙做饭。”

“张通,你和屋里面的女人说说,原意嫁人的,明天下山,自行去塔山镇军营,不愿意的自寻出路。”

这群家伙就开始嗷嗷叫了,有聪明的就嘴凑到门缝里大声把名字报出去,就有人跟着把家境报出去,五花八门。

秦越由着他们乐,心想这样也好,屋里的女人可以另有心思了,哭闹的也少了。

猪肉的香气飘出来,米饭的香气飘出来,浊酒的香气飘出来,混成一股诱人的清香。

开饭了,火把熊熊,映照着一群狼吞虎咽的汉子脸上忽青忽红。

浊酒是名副其实的浊酒,闻着馊,喝着酸,就这样,还是被人当宝,两坛浊酒只够士兵们一人一口。

一顿饭,从开始杀猪到大伙吃饱,足足吵闹了三个时辰,夜深了方开始下山,火把接成长龙,站在远处看去,煞是好看。

一过山腰,领头的陈疤子便悄声下令,甲士开始在辅兵的帮助下着甲,然后手执藤牌,当先开路。

火把渐次息灭,大伙在黑暗中摸索的缓步前进,约有二刻钟后,队伍下到山脚。

众人渐渐的适应黑暗,借着残月的微弱光芒,也能看清周边事物的大体轮廓。

黑暗中有利矢破空而来,陈疤子大喝一声:“举盾——”

早有准备的甲士拧腰坐马,手中藤牌高高举起,一阵嘣嘣声响过,掺杂着一二声惨叫,不远处忽然亮起大片火把,一大群人影嚎叫着冲过来。

陈疤子冷笑一声:“弩射。”

前排甲士收盾,紧着着身后有梆子声响起,利矢激射而出,收获惨叫一片。

冲锋的人影顿时乱了,有人高声喝喊指挥,人群又继续开始冲锋。

“投矛。”

飞掷而出的投矛再次带起一阵惨叫。

戴山啸的长枪上套着三尺麻绳,飞速的旋转着,利矢与投矛在其身前无不折飞。

他仗着自身武勇与陶掌柜齐头并进,率着子弟奋勇冲过来,他们的计划是这些大头兵才训练不过月余,近战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这边怎么说都是打小练武,吃刀口饭的,冲进阵中必然可以大杀四方。

然而近前了,心却凉了,投矛依然在飞掷,而突兀的迎上来的却是从头到脚全身铁防的甲士。

这些甲士已经弃了藤牌,从辅兵手里接过厚背朴刀,那宽厚的刀面,在黑暗中耀起刺眼的白芒。

戴山啸只觉着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脑门,当机立断,“撤。”

秦越在后阵,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哈哈一笑,示意张通给甲寅发信号。

一支火箭直冲云霄,发出夜魈般的尖叫。

051:螳螂,蝉,雀(三)

夕阳西下,晚霞把山林涂上了一层金光,微风徐来,林梢轻摇,一切都是那么的心旷神怡。

但陈疤子却紧锁着眉头,抚摸着一把弩弓良久不作声。

这是把缴获的弩弓,保养的很好,比京中领来的要大一号,适合守城,不适合野战,但在应家寨的溃兵中缴到十把这样的弩弓,事情的背后就耐人寻思了。

“陈头,虞侯请你过去一趟。”

陈疤子点点头,提着弩弓起身,走进聚义厅。

秦越和甲寅正在说些什么,见陈疤子进来,笑着指指地上,道:“看看,漂亮不。”

陈疤子这才注意到地上趴伏着一个女人,却是眉眼动人,柔若无骨,我见尤怜。陈疤子皱了皱眉,不知道秦越卖什么葫芦药。

“好大的本钱呐,送女人,送弩弓,就想着要咱仨的命,你可知道是谁?”

“谁?”

“这女人是密州来的。”

陈疤子的眉头锁的更深了,“何中?”

秦越叹了口气,道:“错不了,还记得那次擒汉皇遇到抢功的王八蛋么,那家伙的亲舅叫李千,本以为隔十万八千里再长的杆子也打不着,却没想到遇上这一遭。”

“何中与李千什么关系,会出这个头。”

“暂时还不清楚,这位女子却是位朱仁山帮着买的,又由一位姓陶的送到这里,那人来自蔡州,蔡州可是李千的地盘。”

陈疤子眉皱的更深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把女人押下去,疲惫的在椅子上坐下,道:“事即出,就难善了。”

秦越点点头,道:“好在这些贼众没有经验,只是造成了十几个兄弟伤亡,要是打阵地战,估计死伤就惨重了。”

“你的意思是戴家岭……”

“不错,早两日我们暗中传出的消息就是攻打戴家岭,应家寨有弩弓,戴家岭只会有更多的支援。”

“你的意思是?”

“连夜下山。”

陈疤头一愣,脸上渐渐的浮出笑容。

甲寅急了,问:“我们下山了,这些妇孺怎么办?”

“山上的粮草不过万余斤,还有盐包二十袋,我们就不搬了,那两袋铜钱也留着,她们有这些,足够生存了。”秦越嘻嘻笑道:“反正我们收获不错。”

“缴获多少?”

“铜钱七箱,银子大约有三四千两,还有两箱子的珠翠首饰,随便卖卖,加一起小两万总有的。”秦越顿了顿道:“那些珠翠,不少沾着血,应家寨这几年看来没少做坏事。”

甲寅黯然无言,其实他白天就知道这群女人中就有不少是抢来的。

许多女人生下孩子了,心就死了,只有几个哭闹着诉苦。但看着这些俘虏惊恐万分可怜兮兮的,心里还是堵的慌。

“虎子,你部先下山,沿大路往南三里处有山坳可以埋伏,若遇戴家岭的人马,只管放过,看到我军信号起,再从后兜抄。”

“是。”

甲寅揉揉脸,强振精神,出门去了。

陈疤子目送他离开,方叹道:“这小子还就是心软。”

秦越也挠挠头,道:“打仗这种事,心还是要硬起来。”

“来人。”

“有。”

“传令下去,速速造饭,有好酒好肉都搬出来,大伙儿饱餐一顿再下山,记得多备火把。”

“是。”

发布完命令,秦越笑道:“回去后虎子又要骂我了,哈。”

陈疤子笑了笑,闭目假寐。

聚义厅外,一众士兵听到有酒喝,有肉吃,无不哄然大叫,恰好寨里养着几头大肥猪,几群老母鸡,当下不客气的提捉出来,杀猪烫鸡的,好不热闹。

远处,有树梢无风自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滑下去,如猕猴般的在林中穿梭,半个时辰后,这人已到戴家岭。

“你说他们就在应家岭上摆庆功宴?”

“是,某听的分明,说吃完饭再下山。”

戴山啸右肘支在桌上,用力的用拇指骨节按压太阳穴。独自沉思良久,扭头问左边的汉子,“陶掌柜,你怎么看?”

那陶掌柜年约三旬,身材结实,紫面黑须,看上去十分的威猛精神。

见问,微微一笑道:“终究是才带兵的嫩娃子,有点成绩就得意忘形了,戴当家,这是好机会,就看你这戴家岭的兄弟们有没有血勇。”

“哼,若论血气,戴家岭上个个龙精虎猛,陶掌柜若是敢打头阵,我戴家岭必然不甘落后。”

“既如此,你我各自点兵,两刻钟后出发。”

……

应家寨内,自以为万事俱备的秦越开始头痛了,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光棍之急。

一群大老爷们挨着个往关押女人的屋内瞄眼偷看,有胆大的见秦越出来,便涎着脸凑上来问:“虞侯,这些女人怎么办?”

秦越一愣,“你想干嘛?”

“领个回去当媳妇呗。”

“出息。”

见秦越脸上并无不悦之色,一众光棍汉就涌上来了,七嘴八舌的请虞侯帮忙。

秦越讶然的看着这群满面油光的家伙,不得不出个下策:“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要娶女人我不反对,但今天不行,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去帮忙做饭。”

“张通,你和屋里面的女人说说,原意嫁人的,明天下山,自行去塔山镇军营,不愿意的自寻出路。”

这群家伙就开始嗷嗷叫了,有聪明的就嘴凑到门缝里大声把名字报出去,就有人跟着把家境报出去,五花八门。

秦越由着他们乐,心想这样也好,屋里的女人可以另有心思了,哭闹的也少了。

猪肉的香气飘出来,米饭的香气飘出来,浊酒的香气飘出来,混成一股诱人的清香,开饭了,火把熊熊,映照着一群狼吞虎咽的汉子脸上忽青忽红。

浊酒是名付其实的浊酒,闻着馊,喝着酸,就这样,还是被人当宝,两坛浊酒只够士兵们一人一口。

一顿饭,从开始杀猪到大伙吃饱,足足吵闹了三个时辰,夜深了方开始下山,火把接成长龙,站在远处看去,煞是好看。

一过山腰,领头的陈疤子便悄声下令,甲士开始在辅兵的帮助下着甲,然后手执藤牌,当先开路。

火把渐次息灭,大伙在黑暗中摸索的缓步前进,约有一刻钟后,队伍下到山脚,众人渐渐的适应黑暗,借着残月的微弱光芒,也能看清周边事物的大体轮廓。

黑暗中有利矢破空而来,陈疤子大喝一声:“举盾——”

早有准备的甲士拧腰坐马,手中藤牌高高举起,一阵嘣嘣声响过,掺杂着一二声惨叫,不远处忽然亮起大片火把,一大群人影嚎叫着冲过来。

陈疤子冷笑一声:“弩射。”

前排甲士收盾,紧着着身后有梆子声响起,利矢激射而出,收获惨叫一片。

冲锋的人影顿时乱了,有人高声喝喊指挥,人群又继续开始冲锋。

“投矛。”

飞掷而出的投矛再次带起一阵惨叫。

戴山啸的长枪上套着三尺麻绳,飞速的旋转着,利矢与投矛在其身前无不折飞。

他仗着自身武勇与陶掌柜齐头并进,率着子弟奋勇冲过来,他们的计划是这些大头兵才训练不过月余,近战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这边怎么说都是打小练武,吃刀口饭的,冲进阵中必然可以大杀四方。

然而近前了,心却凉了,投矛依然在飞掷,而突兀的迎上来的却是从头到脚全身铁防的甲士。

这些甲士已经弃了藤牌,从辅兵手里接过厚背朴刀,那宽厚的刀面,在黑暗中耀起刺眼的白芒。

戴山啸只觉着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脑门,当机立断,“撤。”

秦越在后阵,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哈哈一笑,示意张通给甲寅发信号。

一支火箭直冲云霄,发出夜魈般的尖叫。

052:吃吃枣,议议事

密州,刺史府。

何中阴沉着脸,三角眼里发出慑人的寒光,他如猎豹般的盯着朱仁山,猛一拍桌子,“这就是你说的妙计?你从哪里寻来的一群饭桶,有弩都不会用。”

朱仁山用手帕擦着脑门的汗水,小心的道:“实不知这些人竟然愚蠢如斯,有地利不会用,有强弩不会用,只会蛮打蛮杀,害了自个性命不说,还坏了东翁大事。仁山办事不周,请东翁责罚。”

“责罚,责罚有用么,三十把弩弓的损失,你当的起么。”

“他是剿匪巡检,东翁不如直接重担压下,再寻机……”

“哼,他先是殿前司的虞侯,其次才是巡检。”

朱仁山沮丧的低下头,何中也觉头痛万分,问:“陶万鑫怎么说。”

“左臂废了,醒来时曾说对方弩矢如雨,另有甲士近百。”

“笑话,弩矢如雨甲士近百,他当那秦九是皇亲国戚不成,某堂堂一州团练使,麾下也不过一百精锐甲士,甲胄弓弩不比刀枪,可不是是个铁匠就能打的。”

“是,是,东翁说的是,想来定是陶校尉畏敌推托之词,只如今……”

何中揉揉眉心,叹口气,“先放放,此时不宜动作,且徐徐图之,你回去也想一想。”

“是,学生告退。”

何中起身,看着墙上的舆图出神。

他掌一州军政大权,民生、经济、农桑、治安,林林总总,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军务,每天都要应付五花八门的肚皮官司。

说起来他倒是有些羡慕秦越陈疤子他们,可以一心扑在练兵剿匪上,谁都知道扫黑最是来钱,这样的事他也喜欢干,可计划周详的剿了几次,每次收获都是杯水车薪,成效甚少。

虽然他清楚,亲力亲为与坐镇指挥是两回事,可想想就是不甘呐。

何中的眉头微微皱起。

……

远在孟县的秦越也在看舆图,只不过这地图就很粗糙了,炭笔粗略绘就,此时秦越又在图上添加着线条。

甲寅和陈疤子在吃枣子,比赛一般,把枣核吐的“噗噗”作响,叶昌廷精神极好,显然两次丰盛的缴获把他身体的元气都补回来了。

张通与王山资格嫩,不敢去抓近在眼前的枣子,只好装作聚精绘神的样子看秦越描图。

“我们一个日夜挑破两座寨子,不用说,其它人胆战心惊是一定的,接下来要想剿匪,没了出其不意,这难度就大了。眼下,值得我们去剿的寨子还有三个,一个是关老六的扁担山,一个是萧南图的莲花寨。”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在这里。”秦越点点舆图上的“孟县”二字,道:“这是最大的匪窝,其实萧南图也只不过是乔三槐的一枚棋子,端了孟县的贼窝,那也就不成气候了。”

“吃个枣子还挑挑捡捡。”陈疤子眼看甲寅手快,一把撸过五六个又大又饱满的大枣,就不爽了起来,一把夺过篮子。

秦越不满的看着争枣的两人敲敲桌子,“你俩就不能认真点。”

陈疤子道:“有啥好认真的,关老六你不是早写信劝降了么,那个什么江夫人不是关上门咬耳朵了么。”

甲寅一下子就认真了,“什么时候的事?”显然他关心的是后一件事情。

“虎子,别听他瞎歪歪。”

秦越也抓了一把枣子在手里,又把篮子递给王山张通,这两老实孩子这才一人抓一把在手。

“关老六那是敷延了事,其实是写给江洪乔老爷子看的,本意是你不出钱粮,我就按兵不动,是个催粮的法子。哪曾想,还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大伙说说,如何是好。”

“诈降,人到了就缴械,然后去起赃银。”叶昌廷咬牙切齿。

陈疤子道:“听说这关老六与你们不是一路?”

叶昌廷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挪了挪椅子,换了个姿势,这才回答:“盐丁出身,早年被乔三槐给欺榨狠了,带一群苦哈哈硬杀出来一条血路,后来他们占了扁担山,肩挑背负的,硬是给他自个趟出一条盐路来,乔三槐下了江湖贴,四五百号人围山,还是没困死他。

后来也就没办法了,捏着鼻子认了,当然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也是不断,可这人就是命大,几次险滩都被他闯了过来,这人也就给自个贴了个名号,叫‘鬼不收’。”

甲寅停了吃枣,问:“这人犯了什么事了,你们要集体对付他。”

“坏了规矩,盐丁就是盐丁,要是人人都学他起而闹事,那还不乱套了。再后来这家伙有了地盘,又擅自给盐丁加价,好人他做了,可规矩又被他坏了,所以道上容他不得。”

甲寅喃喃道:“听你这一说,关老六却是个好人了。”

叶昌廷老脸一红,却也知道甲寅这人一根筋的,辩不得,就不再说话。

秦越道:“这人好不好可不能这般简单定义,既然他昨日偷偷摸摸的派人来说有投诚之心,要不我们先去一探他的虚实?”

陈疤子道:“这事,你师父他去最好。”

秦越就有些生气,道:“三天不见人影了,也不知去哪混了,估计又去找老情人了。虎子你去。”

甲寅道:“我?”

秦越笑道:“你去最好,把你俩师父拉去,刀枪差不多够用了,让他们歇一歇。这是地图,还是江夫人早先送来的。”

甲寅不满的道:“又是江夫人,你不会真和她那个……”

秦越一颗枣掷过来,道:“脑子里想什么呢,谈正事。”

叶昌廷见甲寅还想说,怕话题带歪了,忙道:“萧南图好说,这城里的乔三槐如何计划,请秦巡检示下。”

“八个字,欲擒故纵,直捣虎穴。”

“某愚钝,不知这八字方针……”

秦越把两枣子托在手心盘着,老气横秋的道:“我原先时间料差了,后一着放晚了几天,可这几天不能空闲,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妖蛾子,我们先给江洪送封信,就说兵征齐了,不日回京,让他速把今年的秋粮凑齐,粮一到,就拨营。”

叶昌廷急了,道:“那江洪巴不得你立时走人,秋粮定会加快征收,以他的能力,加上乔三槐的威信,不过是三五天工夫,到时又如何?”

秦越嘻嘻一笑,道:“到时看好戏。”

“什么好戏?”

“保密。”

“又卖关子,虎子,我们练练。”陈疤子起身,拍拍巴掌。

“好。”甲寅有架打就喜欢,把手里的三颗枣子一股脑塞进嘴里,鼓着嘴就出去。

053:我只是个传话的

峻如斧削的山腰上,一条土路如懒蛇一般在直壁峭崖上蜿蜒着向上攀延。

在夕阳暖暖的照耀下,怪石、峭壁、苍松个个抖擞着精神,昂首挺胸,如远古的士兵,沉寂的注视着牵马而行的三位陌生人。

打头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黑粟色的皮肤,虎眉大眼,直鼻阔嘴,身形高长,宽肩窄腰,手臂上的肌肉把衣袖撑的紧紧的,看上去充满力量。

他左手提刀,右手牵马,用手臂擦擦眼角的汗水,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山峰,扭头道:“师父,你俩快点,不然日头落山了。”

落后三丈距离的是两位大袖飘飘的光头和尚,正是懒和尚与铁罗汉。听见甲寅催促,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急。”

甲寅见前面阴阳两山交汇处,有一虹瀑布飞流直下,响声如雷。便道:“我先去前面歇脚,喝水。”

此番到扁担山打探消息,是明目张胆的打着劝降招安的旗号,是以无需隐蔽行藏,估计还没上山,关老六的哨探就得了消息,所以只管大胆的往前走。

当然,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以策万一还是有必要的。

继续前行不过半里,潭水已近在眼前,但坐下歇力喝水的计划落空了,四五个彪形大汉突兀的从山石林后冒出来。

“什么人?”

“殿前司虎牙营第三旅,旅帅宣节校尉甲寅,奉令拜山。”

“原来是甲校尉,后面两位是……”一位头目模样的人上前一步问话。

甲寅见其黝黑的皮肤,脸上满是刀刻般的深深皱纹,花白头发,满口黄牙,握着刀把的手上满是疙瘩老茧,虽然穿着一身不错的衣服,却依然一付凄苦模样,想来也不是关老六,便道:“我师父。”

那人便自我介绍叫傅大春,奉寨主之命来接贵客云云,甲寅不喜客套,与另几位点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懒和尚更是潇洒,直接把缰绳往伙计手上一丢,懒懒的撑一个懒腰,方才随众上山。

过了瀑布潭,一路上去防守便严密了,甲寅看到了好几处值哨点,还有好几座大石上堆积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显然也是用来防御的,而那缓坡上茅草植被密布,估计也藏有不少陷井窝弓。

甲寅心想,这里地形险,防御严,可比应家寨强多了。

可山寨,却又简陋了许多,乱石堆砌的防御墙后,是五层平整的坪地,如梯田般一弯弯的层叠,想来是山势的缘故应地制宜。

左右两侧是一间紧挨一间的草房,墙却是用木条茅草糊着泥巴拼的,并不能多挡风雨。正中是一座大屋,粗大的原木搭建,倒也高大,门上方挂着“聚义”二字,却是横直竖方,刀斧所凿,硬朗霸气。

一个精壮的汉子率众在寨门口相迎,傅大春介绍,这便是大当家的关老六。

甲寅见其人年纪不过四旬,身材不高,矮矮壮壮的,脸上留一圈硬扎的板须,加上豹眼虎眉,直如三国猛张飞一般。

关老六人看着粗豪,说话也直爽大方,互相见礼毕,开口就说寨子小,没好东西,只打了一只四不像,正用老酒坛煨着,就等贵客来开席了,却不知两位大师是吃素的。

懒和尚笑道:“我俩却是不吃素的,无肉不欢。”

关老六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请。”

三人被迎送至聚义厅,厅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长长的原木大桌,少说可坐三十人。桌上摆好了碗筷,却没上菜,众人谦让了一回,分宾主坐定。就有伙计端着菜上桌,只五六个比洗脸盆还大的木盆,却无非是山间野菜和咸鱼虾干。

又有两伙计抬着一个酒坛子进来,灰扑扑的,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热气。

酒坛在桌边放下,关老六亲自动手,用刀背轻轻一敲,坛口封泥四裂而落,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又用抹布仔细的擦干净坛口,这才拆了荷叶,开始往大盆里装盛,却是红通通油润润的大块连骨肉。

“只这一个荤菜,实在简慢了。”

接着又上酒,是个小坛子,不足十斤。却是只给三人倒了,自己与五位陪客都只小半碗作陪。

甲寅看看两位师父,却见两位师父都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客气了两句,开始喝酒吃肉,酒水入口却是寡淡,甲寅眉头微微一皱,又挟一筷肉吃了,却是香酥异常,十分美味,禁不住赞一声:“好。”

关老六眉开眼笑,道:“这是俺祖传秘方,任凭什么肉,只要往这酒坛里一倒,用细火煨上一天,神仙都要下凡。喜欢就多吃,吃完了明儿个再猎。”

甲寅有肉就欢,酒不酒无所谓,一顿饭吃的甚是欢畅。

饭毕,撤桌换茶,正事方才开始。

“说说看,收编了都有什么条件和好处。”

一谈正事,关老六开始肃容,一股威严自然发散出来。

甲寅有些不适应,下意识的看了眼师父,却没收到任何提示,只好干巴巴的道:“一个条件,二个好处。”

甲寅顿了顿,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条件是你们现有的钱粮上交一半。”

“呯”的一声,却是有人立马拍了桌子,“你们怎么不去抢?”

甲寅挠挠头道:“我只是传话,指挥使与虞侯就这么定的。”

关老六眼神一斜,止住兄弟们的发彪,笑道:“条件俺们知道了,好处呢?”

“一是你们大伙可以随军进汴梁,把身份漂白了换个安定生活,同时,军中给你们一个旅的编制,旅帅由关寨主担任。二是为你们报血仇,杀了乔三槐。”

关老刀笑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手下就没这耐性了,拍着桌子道:“当我们白痴么,要过太平日子,去哪不可以,要远去汴梁么?”

“我不知道,但秦虞侯说这是你们最好的选择,想真正从江湖中上岸的唯一安全选择。”

关老六再笑,道:“甲校尉可知我仓中有多少粮草,又有多少金银?”

甲寅一愣,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又不确定的看了两位师父一眼。、

懒和尚道:“别看我们,为师只是跟着你来散心的。”

这一回,关老六愣住了。

054:张良策,过墙梯

夜已深,孟县那破旧的县衙后院,依旧烛火通明。

乔老爷子高居上座,在场的除了江洪夫妇,还坐着四五个花白头发穿着体面的老人,七八个彪悍的壮汉在边上伺立。

“人都到齐了,青山,你把事再说一说。”

“是。”走出来的正是虎牙营的青山,他因为作战勇敢,已经是什长了,当即禀道:“秦巡检派人送信来,说校尉甲寅与他两位师父被关老六扣了,要我们一起出兵扁担山。”

“甲校尉?可是那叫虎子的,怎么就被关老六给抓了?”

“据说是去谈判招安的,开始谈的极为融恰,后来好象是和关老六的女儿闹翻了。”

“关老六的女儿?耍大刀片子的那个?”

青山有些不确定,迟疑了一下方回道:“应该是吧,据说是两人比武,那甲寅不光劈断了她的刀,还挑开了她的衣服。”

就有人怪笑起来,道:“就那个眉眼比男人还粗的虎妞,却不知衣服包裹着的是什么样的皮囊。”

乔老爷子轻哼一声,那人立时收了声。

“说正事。”

“比武输赢又不是好大的事,那关老六就这样把人扣了?”

青山笑道:“本没什么大事,却是关老六的女儿春心动了,那关老六膝下三女,却无一子,要甲校尉招亲,甲校尉不肯答应,这事就僵了。”

有个花白头发的就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委以虚蛇,人随便找个理由脱身就是了,哪怕上了床,男人也不吃亏。”

青山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心想我又不是甲寅,哪知他怎么想的。

又有大汉怪笑道:“那虎妞打小练武,扎的好腰马,估计一般人受不了。”

“噫,虎子虎妞,倒也是恰好一对儿。”

“此事定然有诈无疑。”

“对,对,都说十八无丑女,再说那虎妞也不算难看,玩上一玩……”

……

安婉儿见众人的讨论又歪了,娇笑着打岔,“别人可能真如马四爷所说的一般,委以虚蛇或是假戏真做都有可能,但那甲寅奴却知道,就一根筋的,他认为对的就是对的,属于强按牛头不喝水的,这事搁他身上,还真有可能。”

“这么说,他们真闹翻了?”

安婉儿笑道:“奴就这么一说,其它的却是不知了。”

“若是真的,却也是个出兵的好机会。”

一个大汉就上前一步,道:“出兵就出兵,正好一股劲儿把关老六那山头全给平了。”

座位上的一位老人冷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别人使诈。”

“剿匪本该是他们虎牙军的事,上次不是还炮制了联名书要他出兵的么,怎反过来要我们出人了?”

江洪道:“彼一时,此一时,那时他的命脉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他只能乖乖听话,如今却是主客易势了。”

“妈的,都怪那叶昌廷,往日里牛叉哄哄的,整一个绣花枕头,如今自个苟延残喘不说,还拖累了我们大家伙。”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只讨论正事,兵出不出,不出又如何,出兵又如何?”

“不出,让他们自个闹去。”

“我们要是不帮忙,就凭虎牙军那四百来号人,怎攻的下扁担山,我们前两年又不是没试过,关老六可不是应老大戴山啸那俩傻缺,‘鬼不收’不是白叫的。”

“攻不下正好,损兵折将的,他也就没了脾气,正好被我们拿捏着。”

……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的七嘴八舌,意见纷纷,但大多数都是主张不出战。

乔老爷子看看江洪,问:“你呢,怎又变哑巴了。”

江洪躬着身子,陪笑道:“我也觉着各位兄弟说的有理,小心有诈,秦越那小狐狸鬼主意特多。”

“婉儿,你说说看。”

安婉儿嫣然一笑,捏肩的力度陡然重了三分,笑道:“奴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奴只怕他们打成持久战,那秦越没完没了的问我们要粮草,又要我们安置伤员抚恤亡者的,尽是烦心事儿。”

乔老爷子冷笑一声,道:“都是些见识短的,兵我们要出,还要多出,把山上的兄弟都喊下来,好好打一场。”

江洪身子一阵哆嗦,讶然道:“老爷子……”

“派人送个信去,和关老六说道说道,我们出人不出力,让他放心的与秦越打,我们帮他守住后阵。”

“关老六能信我们么?”

“和他说明了,事后开香堂,摆血酒,一笑泯恩仇,咱孟县的事,关上门自个解决。”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有几个性急的就道:“这血酒一喝,以后就不好动刀子了。”

乔老爷子冷笑道:“承认不承认,关老六的扁担山都在那霸着,正好借这机会收拢了他。”

江洪小心翼翼的道:“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俩联手下套呢,那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蠢货,你也只好跑跑腿的份,听说上面正在筹办圣上的天清节,你明一早把那红珊瑚给刺使府送去,聊表心意。”

江洪恍然大悟,一抹脑门汗水,赞道:“老爷子高见。”

讨论还在继续,却是出兵相关细节,谁领队,带多少人等等,安婉儿与江洪对视一眼,若无其事的与乔老爷子告声罪,独自一人先下去休息了。

天色微明,有早起的老丐东游西逛,满城捡垃圾,东翻西捡的就到了县衙后巷,又是一通好捡,把几样垃圾往破麻袋里一扔,骂骂咧咧的走了。

这一打转的功夫,天色更亮堂了,街铺做早点的已经卸下铺板,炉火熊熊,面条、包子、炸油条,煎饼子,各色香味儿开始随风飘荡,鼓着劲儿要把食客的馋虫诱起。

老丐用脏乎乎的袖子擦擦口鼻,从破麻袋里掏出一副竹板,高高举起“啪哒啪哒”一通好敲,唱道:“……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把家分……好酒好肉媳妇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

一个挑货郎担汉子从巷口出来,经过老丐身边,斥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一大早的唱这般凄凉,老子寒毛都被你唱出来了,呶,爷赏你个煎饼吃,没见过你这般可怜介的。”

老丐忙点头哈腰的谢了,伸手从货郎手里接过煎饼,目送他出城远去。

那方向,通塔山。

055:谁是谁

大军开拨,地动山摇。

早四更,塔山镇的居民们就被轰隆隆的车轮声马嘶声吵醒,一个个凑在窗户缝里往外看,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挎刀提枪,背负投矛,正雄纠纠气昂昂的穿镇而过,打前的是脸上有刀疤的陈将军,殿后的则是那英俊的秦虞侯,就连叶家家主昌廷公也利索打扮骑马而行。

这是又要去哪剿匪了?

有耳目灵通的就悄声说了,去打关老六了,那货傻不拉叽的,把甲校尉给扣了,哪个甲校尉,这你都不知么,就那个没事就在溪边练拳的。

哦,原来是他。明白不明白的就都点点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待大军过完了,该干嘛就干嘛。

又有那被橐橐脚步声给振出兴奋来的,正好挟着起床雄风,好好收拾自家婆娘一通,木架子床咯吱咯吱的摇着,摇着,响声串成一片,最后,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

“啊欠……啊欠……”

秦越对着天空连打了好几个喷涕,嘴里嘀咕着,心想定是虎子那王八蛋咒我了。他看看鱼贯而行的军队,感受着肃穆冷杀的氛围,几分自豪感悄然升起。

三个月,从无到有拉起这样一支军队,还连打三场胜战,战利品堆满仓库,这可是和地头蛇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斗出来的,想想都骄傲。

如今,又要去收拾那最大的老狐狸了,打完这一战,孟县之行也就完美收官了,他用力的握了下拳头,胯下战马也适时兴奋的打了个响鼻。

负责哨探的斥侯飞马来报,说县衙马步快手与大户护卫组成的剿匪大队已经整装待备,人数超二百人。

秦越点点头,示意大军继续。

过一会,又有飞骑探马飞驰而来,带来密州方向的信息,有一营人马应孟县之邀,也是三更造饭,四更出发,正向扁担山进军。

秦越策马而出,向队伍前头驰去,追上陈疤子,两人隔空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卯时初刻,大军过县城,与城外的“捕快”大军汇合。

江洪与一昂长大汉策马前迎,见礼毕,介绍身边的大汉,说是义侠肖铁雄。秦越早知其人身份,所谓肖铁雄正是莲花山上的萧南图。

秦越嘻嘻一笑,一付公子哥儿的浪荡样子,说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然后把话语权交给陈疤子。

陈疤子冷然下令:“主攻有我,你部负责东面围攻,那里地势险要,虽然难攻,对方也难施展身手,你部只需不停的试探牵制即可,既不能闲着,也不能造成无谓的伤亡。”

“是。”

“你部即刻出发,我部在此歇力半刻钟,你我双方保持三里路程,不得有误。”

“是。”

江洪与萧南图拱手作别,“肖兄,一切仰仗了,兄弟这就回城准备接风酒宴。”

“放心。”萧南图挥挥马鞭,看了眼席地而坐的虎牙军一眼,当先开路。

一刻钟很快过去,陈疤子翻身上马,大军继续开拨。秦越却坐着没有起身,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旅的人马安静不动。

……

甲寅窝在床上,左翻身,右转身,一点点的看着天光亮起来,一点点的听着屋外的响动渐渐多了起来,终于烦燥的一掀被子,披衣出门,室外山风呼啸,山顶上的残月依然留恋着舍不得退去。

甲寅揉揉脸颊,长呼一口气,心道这日子可算是到了,一切都快结束了,否则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一个值哨的寨丁见他出来,忙打招呼,言语里透着十二分的热诚。

甲寅含含糊糊的应了声,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就不该逞能的,下什么场子,简直就是自己买罪受。

三天前他受不住邀,与关老刀的女儿对练了一趟刀,自己可以对天发誓,刀身都没粘着人家一片衣角,可临了却风言风语了。

他有些作贼一般的四下里打望了一下,还好,没看到那身影,他舒了一口气,走到那五层坪地上,凝神静气,开始走拳。

关老六披着衣从大屋里出来,看着那纵跃腾挪的身形,满心欢喜。

人憨厚,拳刀俱好,与虎妞年纪相当,自家姑娘也中意,而且还是个父母亲人皆无的,结了亲,就是真正的一家人,简直就是为他关家量身打造的。

再一个,他与那秦校尉还是亲兄弟般的要好,论身份,虎牙军中第三位,这真要是结了亲,自己这一寨人的安全就又多一层保障了。

所以他为了结成这门亲,颇用了些心思,耐何两和尚师父只管当甩手掌柜,甲寅一说这事不是摇头就是红脸,关老六只以为是小子脸嫩,想着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又或者年纪轻,还没开窍呢,特意的嘱咐山炮晚上给整大点声。

他哪知道甲寅这家伙一听结亲,脑子里就浮起那苏小娘子的倩影来。

傅大春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在他边上蹲下,问道:“这一开弓,没得回头箭了。”

关老六点点头,道:“总不能让下一辈都窝在这山里头,下了山,看着风险大,其实比在这山上强多了,为了大伙儿女的将来,就赌一把。”

甲寅打拳,再如何轻手轻脚,也是拳出一阵风,待到沉浸在酣畅淋漓的快感中,早把身外事给抛了,如发狂的野马般闹腾。

关春花在睡梦中被闹醒,利利索索的一扎头发,提了刀就出门。

“虎子,我们练刀。”

甲寅正打的酣,一听这声音,手脚就僵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打好了。”

关春花不乐意了,拧着身子跺脚,对关老六撒娇道:“爹……”

其实关春花并不难看,眉眼粗大了一些,皮肤粗燥了一些,但一身短打衬着,却有别样的英姿飒爽,自有江湖儿女风采。

关老六笑道:“今儿个就不练了,马上大伙儿都起来了,要卯着精神打大仗呢,你自个活动活动身子,爹与虎子说说话。”

关春花娇哼一声却是回屋去了,身影将闪未闪之际,还是横了甲寅一眼。

甲寅擦着额头汗水,人就呆那了,手足无措。

关老六走过去,递上一筒粗茶,笑道:“今日定是恶仗,你刀法好,回头多照顾照顾虎妞。”

甲寅大急,忙道:“我打架从来只会埋头冲杀的。”

“那正好,让虎妞在边上为你防守掩护,她心细。”

甲寅张口结舌,心想不带这样玩的呀,他有沮丧的点点头,心里却把秦越给骂了十七八遍。

懒和尚与铁罗汉联袂出来,理也没理呆傻样的弟子,径直去了伙房。

056:为什么会这样?

乔老爷子没回家,昨夜议事晚了,就在这后衙歇着了,也就睡了会,人老了,有些事,只能想想了。他享受安婉儿的小意温存,说白了是更着意于一个当家人的体面与谱儿。

睡的晚,起的就晚,洗洗整整的,辰时末了才开始用早饭。

他看着正忙着布菜的安婉儿那婀娜身姿,心想,自个儿要是能年青十岁,那该多好呀。

“一大早的,又是鸡鸭鱼肉,又是摆酒的,搞什么名堂,清淡点,让灶下来碗清粥,有馒头小菜来一些就行了。怎么你亲自动手,丫环婢子呢。”

安婉儿嫣然一笑,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今天不行呢,今天得奴亲自伺候才行,老爷子,您想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总要吃顿好的才行。”

乔老爷子迷惑了,拄着拐走到席位上坐下,看着满桌的肉菜,心里一阵腻歪,“什么日子,难道是你的小生日?不对呀。”

安婉儿嘻嘻一笑,执起酒壶,柔柔的为乔老爷子满上一杯,方道:“也算是个小生日了,新生。”

“有了?”

“不,是没了。”

乔老爷子佯怒道:“别整这些小心思,废神伤脑筋,直说吧。”

“那老爷子您喝一杯先,奴再与您细说。”

乔老爷子端起杯,一干二净,抚抚白须,道:“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再喝一杯,奴给您好看。”

安婉儿撒着娇,乔老爷子没办法,只好再喝一杯,摆摆手道:“酒就不再喝了,虽说你放了枸杞冰糖,但早酒伤身,有清粥来一碗。”

安婉儿笑着起身,道:“奴这就给您盛去。”

这时外面街上一阵喧哗声响起,脚步沉沉,又急又促,似是出了什么乱子。乔老爷子疑惑的问:“外面闹什么?”

安婉儿走到壁架前,一手端碗,一手执勺,慢慢的盛粥,慢慢的道:“应该是江郎新官上任在烧头一把火。”

“新官上任,头一把火?”乔老爷子迷糊了,“阿洪不是去剿关老六了什么,一个小小典吏,算什么官。”

“他现在不是典吏了,今儿个一大早,收到了吏部下达的照身,校检县令。”

乔老爷子一股不详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老夫怎么不知,喊他来见某。”

安婉儿递过一碗清粥,笑道:“现在可不行,他正在您府上忙着呢。”

“在老夫府上,做什么?”

“抄,家。”

乔老爷子腾的站起,却觉一阵眩晕,紧接着下腹一阵疼痛传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咬牙怒道:“贱人,你下毒。”

安婉儿吓的倒退两步,见乔老爷子嘴角已渗出血丝,一颗心又松了下来,笑道:“果然是老透了,再无往日半点雄风。”

“你该明白的,你不死,不论是官场还是盐道上,江郎都永无出头之日,没办法,只好搏上一搏了,而且是官凭照身,您瞧瞧,新鲜的县令大印,身上都盖满了。”

安婉儿娇笑着,猛的一拉衣领,露出白腻腻胸膛和红通通的章印。

“江郎也算是您一手带大的,是您的半个儿子,您早该成全他的,老爷子,您说呢。”

乔三槐,乔老爷子已经不能再说一个字,双目圆瞪,死死的盯着安婉儿。

乔老爷子最后一丝残念牵系的萧南图已经快到扁担山的山脚,正往指定地段行进,前方探马已经回报,说密州大军就在十里开外,有了这一营官兵的臂助,一切就都安全了。

他很是佩服老爷子,竟然能说动密州刺史府,保住自己的同时,还能与秦越和关老六新帐老帐一起算。这一仗开打,虎牙军起码要拼掉半条老命,而关老六也只能剩下一堆残兵,到时怎么捏都行。

前面探马如飞驰来,老远就喊:“关老六冲山了。”

萧南图一拉马缰,骏马人立而起,“来多少人?谁领的头?”

探马哭丧着脸,“是关老六,倾巢出动,足有两百多人。”

“结阵,牌刀在前。”萧南图的脸立时阴了下来,扭头对身边伙计道:“速去报与密州军。”

“是。”

队伍顿时就小乱了起来,萧南图挥着马鞭高声喝止,几个兄弟相帮着指挥布阵,牌刀、长矛、朴刀、一层层的站好位,还没来得及讲话打气,关老六已率着人黑压压的压过来

打头一位少年郎,斜提战刀,一位英气的女郎横着狭刃朴刀紧跟于后,在他的左右两侧,则是一胖一高的两位和尚,威严如降魔罗汉。

来敌速度并不快,没有冲锋,只是缓步而行,看着没气势,但无形的威压却越来越重。

萧南图提起一股气,拨刀出鞘,正想高喝冲锋,身后却又传来一股骚动。

“虎牙军来了——”

萧南图回头,他骑在马上,自然看的远,果见虎牙军步步近前,前方一排,人人手端弩弓,矢锋在阳光下星星点点的闪着寒芒。

萧南图只觉着一颗心都掉进了冰窟隆,他看看步步逼前的虎牙军,再看看步步压上的关老六,忍不住大喊:“跑呀——”

但为时已晚,弩矢挟着锐利的劲风如蝗激射,串起一阵惨叫,紧接着投矛如雨袭来,再次溅起篷篷血花。

待到弩止矛歇,一队铁甲勇士又从阵中开出,朴刀白花花的一片。

萧南图策马狂奔,向前方打斜里窜出,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能自个逃出生天已是大幸,哪管身后哭爹喊娘。

正慌着鞭策骏马,脑后有金风打横袭来,他一伏身,避了风头,眼前又有一刀当头劈下,正是那个少年郎。

危急之际,双手托刀,用力一架,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臂顿时一阵酸麻,胯下一沉,却是骏马受不住力,悲鸣一声软了前蹄。

萧南图甩镫离鞍,一个醉八仙式,避过一刀一枪的袭击。

身形未稳,那少年郎一刀又迅捷无比的劈下,萧南图无从可避,只能再次托刀上迎,只听“当”的一声响,手中一空,紧接着感觉脑门一凉,眼前就红了,胸口又是一痛,一刀顺着肋骨缝儿钻进心窝,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临时之际一个念头却又从心头涌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密州军阵,胡寿也在问这样一个问题,按照约定,本该是三方围山,步步围剿,把关老六等悍匪困死在扁担山,不放一只鸟儿出生天。

但现在,好象战场发生了变化,山上毫无动静,山下西北角却是喊杀声惨叫声震天响。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就有人送来答案,来人是虎牙营的斥候。

“报——陈指挥使特命小的前来传讯,虎牙营正与孟县捕快合力擒拿巨贼乔三槐党羽,请胡将军率部原地扎营,若有贼人靠近,格杀无论。虎牙营已缴物资近万贯,稍后会移交贵部。”

“乔三槐?不是说剿杀关老六么?”

“禀将军,关老六已率部投诚,如今正在与我军合力擒拿乔三槐的党羽。”

“操。”胡寿恨恨的骂了一句,被人家给玩了。副将轻声问道:“如今怎么办?”

胡寿用马鞭拍着手心,发出“叭叭”的响声,沉默半晌,下令:“碾压上去,只要不是着甲的,格杀无论。”

“……是。”

轰隆隆……

一面面认旗迎风招展,密州军排着接战阵型,步步向前。

这样的动静,早有斥侯飞报,陈疤子冷笑一声,看着已近尾声的战场,朗声下令:

“追杀敌寇由甲校尉和关老六部负责,血杀队向前百步列阵,弩弓队相隔二十步布阵。”

“是。”

四散的甲士开始聚集,这些身穿近五十斤重甲的士兵,被秦越取了个“血杀”的队名,听着就极有气势,而他们身后两侧,近八十名八字排列的弩手则更是虎牙的王牌,两个兵种队列一整,就如磐石般的坚挺在大路正中。

血杀挡路,鬼神止步。

057:龙威凶猛,所以恐怖

乔家大院。

一袋袋的铜钱,一箱箱的银锭,一抱抱的绢绸,把若大的院子挤的满满当当的。

为了这一场收官战,秦越作了许多准备,甚至请张永德出面,夸下了海口承诺,哄的圣上心动,派了一位宦官怀揣着江洪的照身偷偷来到孟县。

这才步步连环一口气把乔三槐的老窝分部一锅端了,钱粮一丝都没外流。

说起来给江洪来个官凭告身有些异想天开,但结合郭荣在高平时献粮授官的举措,甲寅试着申请了一番,果然被他要到了。

看来郭荣真的算是被钱粮给急坏了。

这会儿,那位姓刘名全的中年宦官正红着双眼,飞快的拨拉的算盘,面对堆成山的缴获,什么斯文,什么体统都顾不得了,嘴角甚至还有一撇墨,估计是不小心染上去的。

秦越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正就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研究一枚奇异的刀伤药。

这枚奇异的刀伤药是关老六孝敬上来的,说听闻此役有不少伤众,特献寨中秘宝,对刀伤有奇效云云。

这药长长的,白白的,乍一看似象牙,又不是象牙,似骨似玉,敲之有金石之响,若作伤药,需用锉刀用力锉磨,掉下来的粉末往伤口上一敷,再汹涌的血也能止的住。

秦越闭上眼睛好生想了一会,先问那宦官,“刘公公,统计的如何?”

刘全见是秦越问话,立马眉开眼笑,“就快好了,到时请秦虞候过个目,咱家再工工整整的抄一遍,如此之多的缴获,这一趟果然是没有白来。”

听话听音,秦越心里就有数了,笑道:“我和这位关师傅去隔壁间谈点事,这里就劳烦您了。”

“去吧,去吧,咱家保证记的妥妥的。”

秦越这才对关老六笑道:“借一步说话,虎子,你也来。”

三人进了一间暗室,秦越吩咐王山守门,笑着对忐忑不安的关老六道:“你年纪比我大,我就跟着虎子叫你关叔了。”

“不敢,不敢,叫某关老六就好。”

秦越摇摇手中的白色伤药,道:“关叔你要真实的回答我,这白石头药如何来的?”

关老六踌蹰了一下,“这……”

“我没有夺人之宝的爱好,只是想确定一件事,要是真确定了,关叔你就发达了,搞不好圣上都会亲自赐你官身,光宗耀祖。”

关老六好吓一跳,道:“这……这……”

秦越有些不耐,问:“这是不是地上挖来的?”

“是。”

“周边是不是还有零散的?”

“是。”

“在哪挖到的?”

关老六迟疑的看了眼秦越,又看了看甲寅,甲寅道:“关叔,你听九郎的准没错。”

关老六点点头,咬牙道:“某那扁担山后,有一座伏龙岭,山上林木稀少,光光秃秃的,也没有一只野兽,连鸟巢也没一只,打猎的猎狗也不敢进山,才到山脚就吓的屁滚尿流,所以又叫死神山。”

“这几百年来,没人敢进那山,我们前几年被乔三槐等人逼急了,某一发狠,就踏上了这死神山,原想着死在里面也比落在乔三槐的手里好,没想到竟然被我们踩出了一条活路,走这山出盐,虽说渗人了些,累一些,但安全。”

“那山也是怪的,老虎、猎狗都不敢进,人走却是无事,就因为这,某还搏出了个名号,就叫‘鬼不收’。”

秦越揉揉脸颊,问:“这白石头你挖了多少?”

关老六摇头道:“没敢挖,是寨中小宁他顽皮,拨了两截出来,就这,还被他爹差点揍死。”

秦越舒了一口气,笑道:“没破坏就好,我可以确定,关叔你就要发达了,走,我们先喝酒庆功。”

……

次日天色微明,十几骑快马就风驰电掣的出了孟县,直奔扁担山去。

关老六不明白秦越为何对此物如此重视,虽说这白石药对止血有疗效,但也比不过那几十万贯的缴获呀。这秦虞侯倒好,竟然把那么多钱全交给太监保管了,自己却精神抖擞的要去看那死神山。

甲寅万分不想再来扁担山,关春花粘着烦人。

但秦越一敲脑壳,不由他不来,只好打马如飞,与众人拉开一截距离,作了领头的哨兵。

把个关春花气鼓着粉腮,手中鞭子不停的抽打着坐骑。

耐何马术终是差了一线。

到了山脚,骑马登山就慢了,大伙弃马步行,也不进寨,直接翻过岭背,沿着关老六担盐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一路向深山里面行去。

临近午时,那伏龙岭终于到了,果然是光秃秃的,低矮的伏着,与周边密林茂盛大为不同。

这回秦越一马当先,在山上乱窜,这边走走,那边看看,时不时捡起一两块白石头看看,嗅嗅,又执起早备好带来的锄头,东挖西铲了一番,最后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歇力。

胆颤心惊的关老六小声问道:“如何?”

“让寨子里的人准备锄头,铁锹,越多越好,啊,还要多备扫帚,男女老少都来,我们挖宝。”

关老六吓的浑身一哆嗦,忙道:“这,这可是死神山呐,我等借一下道都是死神额外开恩了,哪敢太岁头上动土。”

“你忘了这山还有一个名字?”

秦越扬扬手中的白石头,笑道:“伏龙岭,伏龙岭,是明着告诉我们,这山下伏着真龙,这是什么,这是龙骨。”

“要是挖出整副的龙骨,你想想这是什么慨念?祥瑞呀——你就发达了!”

关老六将信将疑,小心的问道:“真是龙骨?”

“八成错不了,百兽不敢进山,是因为有龙威不散,猎狗更是如此,狗鼻子最灵了。快去安排,我与虎子就在这等着。”

关老六还是有些不确定,又是甲寅帮腔说九郎满天下的走,他师门还是道家呢,懂。这才安伏了关老六的心,亲自回寨安排去了。

等关老六走远,秦越想了想又对甲寅道:“你也回去一趟吧,刘全上午应该把诸事理顺了,你就告诉他这里发现了祥瑞,要他来坐镇指挥。”

甲寅有些不满的道:“他一个宦官,来了有什么用?”

秦越笑道:“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没什么用,可他的眼睛有用呀,他在替圣上看呢。”

“另外跟陈头说,那几股小匪就先放放,别费大神了,分一百兵护送那刘全,随便在此值守。”

“再让江洪安排二百老成一点的农夫过来帮忙,早挖早结束。”

……

人多力量大,几百个人一起开挖,虽然秦越要他们小心的轻轻的铲挖,进度很慢,但经不住人多,不过三天工夫,一条作势奔跑的巨大的骨龙就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那骨龙从头到尾足有几十丈长,张开的大口可以塞下两个人头。

恶猛狰狞。

有胆小的见着这龙身后,当场就跪趴下了。

“大伙别怕,这是恐龙只剩下骨头了,怕什么,小心点挖,别损坏了……”

甲寅等秦越给人打完气,悄声问道:“这龙你认识?为什么叫恐龙?”

秦越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应该是龙威势猛,众人恐怖,所以叫恐龙吧。”

058:横笛得春意,扬鞭辞山东

车辚辚,马萧萧。

虎牙大旗迎风招展,率领着六七百人的队伍,挟裹着一辆辆大车缓慢的向西而行,沉重的大车在黄土大道上碾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

江洪站在土墙上目前车队远去,直到殿后的哨卫也拐过枣林不见身形,才捶胸顿足的哀嚎。安婉儿抚着他的胸口,娇嗔道:“你作什么呢,没点父母官的样子。”

江洪见护卫都离的丈远,用力的捶了捶胸口,道:“心痛呀,三四十万真金白银就这样眼睁睁的被他给掏走了。”

安婉儿凑近,咬着耳朵笑道:“傻样,用乔三槐的钱,买自个的官,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可偏就被你轮到了,再说,那六十顷肥田不在你手里拽着吗,还有那大宅子。咱什么时候搬进去?”

江洪笑了笑,抚着夫人的手,“得亏夫人留了这一手,早早的把这两样抢过来了,对了,那小王八蛋占了你多少便宜?”

“去,自个问他去。”

“得了吧,老子忙的日理万机,还有那一堆的高官大佬要伺侯呢,就算便宜他好了。”

安婉儿迎风微笑,两行清泪却止不住的流下。

枣林下,叶昌廷脸色复杂的看着虎牙大军远去,心痛、不甘、庆幸……各种情绪转轮着浮上脸庞,虎牙军走了,带走了他近半的家资,虽说金银随着剿匪回来了近六成,但粮草却是差不多吃掉了两仓库,这些,可都是父子两辈艰难积存下来的呀!

好在,一家老小平安无事,县衙里又分到了两个职司,日子会慢慢的好起来的。

他回头看了看土墙上那偎在一起丢人现眼的两夫妻,心想,最终在火上烤的是你,老夫还是继续装穷好,把里子赚足了再说话。

青山耸拉着头,两眼只看身前路,没脸见人了,好在身着皮甲,盔沿压的低低的,走着走着,一滴泪水就滚落尘土。

作为乔家五服外的远房子弟,乔老爷子其实对他真的不错,少时读书认字的钱还是乔家出的,长大后,也是乔家给了一条活路,家里能吃顿饱饭。

但,真正家有余财,却是近三个月的功夫,一百多贯呐,打前二十五年都没见过这般多的银子,如今深埋家中的枣树根下,有了这钱,老娘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而自己,也将前往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该忘的就忘了吧。

甲寅策马提刀,在最后押阵,拐过枣林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这三个多月,从仲夏到初冬,来时凄凄凉,走是风风光。

谁能想到呢,三个人带着十个老苍头,十个少年郎,硬把这孟县掀了个底朝天,叶昌廷、应老大、戴山啸、乔三槐,私盐道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刀口上赚下的血汗钱,最后都便宜了虎牙营。

想到这,他又对秦越不爽起来,觉的这人铜气归心了,几次剿匪缴获累积,光金银就有五十多万,还有那整箱整箱的珠宝玉器没算。

但上报的折子里现钱却只有三十五万,其它全是粮盐首饰等物充数,凑出了个好听的五十万数字来。他觉着那位京中来的宦官傻缺极了,财资就在眼前,却点不清数字。

关老六进京献宝,一家人也跟着队伍在一起。

伏龙岭上一开挖,果然挖出恐龙骨头后,惊呆了所有人,刘全更是颤着手写下报喜奏折,八百里加急往京里送。

据说整个京师都沸腾了。

然后这一摊活计就没有虎牙的事了。

主要是秦越拍着脑袋也想不出该如何运输,让刘全在奏折上吊一笔,移动龙骨这样的大事该由德高望众的大官来才行。

于是,礼部侍郎领衔担纲,工部、兵部配合,密州刺史打下手,孟县县衙跑腿打杂的运宝工作队正式成立。

作为最早发现龙骨的人,关老六当然最有资格做这献宝人。

其实这项流程本该等到龙骨运回京后才进行的,但郭荣急不可耐,往上数千年,哪个皇帝见过真龙了?

只好扛一个巨牙在冬至节时先献宝,因为这一天,皇帝要祭天。

为这事,甲寅头大万分。

因为秦越说扁担山的人甲寅最熟,这一路的安全由他负责,害的他天天混在关家人一起。

唉!

偏偏一骑红妆从前头折转回来,打着旋靠近他,一双大眼欢欢喜喜的看着他。

“干嘛,在这后头尽吃灰尘。”

关春花笑道:“那咱们走慢点,离远了灰尘就没了,也好说话。”

“有军纪呢,离远了就掉队了。”

“嘻,你这木头呆子。”关春花用鞭子敲敲甲寅的手中刀,道:“听说你在京中也没房子,我跟爹说了,到时买房就买一起,大家一起多热闹,你看好不好……”

甲寅抬头看看天,只觉着这秋末冬初的太阳特毒,额头的汗水就流下来了。

……

远在密州的何中脸上也在淌汗,这一次被那秦越给耍狠了。

秦越分润过来的三万贯剿匪缴获才入了库,自己才赞了他上道,一封奏折就摆在了自己的桌案上。

京里派中官为一个县令传旨送官凭也就罢了,顶多不合惯倒,先到孟县再来密州也可以有路线远近的理由,可这剿匪请功奏折上增署一个内府掌事刘全的名字是啥意思?

胡寿在秦越那多争来了两万贯,却把他的脖子套上了吊索。

这事若是细细辩诉或许还能解释一二,可奏折上四战四捷,缴获金银财宝米面油盐无数,值钱五十万贯,这才是真正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了。

来密州小半年,剿匪三五次,请功的折子也早递上去了,缴获是多少?

还有那最最致命的龙骨祥瑞,在密州境里发现的,自己却是最后知晓的……

何中用力的揉揉太阳穴,两眼金星直冒,花不里叽的,不停变化着,仿佛镜子般的折出一个自己凄惨的下场。

真是瞎了眼,以为是条小泥鳅,可清炖可红烧,就没想到那小子本是条蛟蟒,这下子真被亲家翁害苦了。

他颓然的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秦越舒服的躺在马车上,与宦官刘全一起品着西域来的葡萄美酒,那乔老爷子可真是个会享受的人,连这般美酒都存着两大桶,只好不客气,先享用了再说。

刘全也舒服的靠着,脸腮两坨艳红,眼睛却是明亮明亮的,这一趟差事,实在是太爽了,泼天大的功劳不说,眼前这小小的虞侯可真的是上道呀,知道自己喜欢字画,喜欢古玩,这些价值千金的玩意儿,人家就敢整箱的送,饶是他拿惯了好处,也收的心惊肉跳。

“刘公公,这一回京,某就要靠您老人家罩着了,凡事多多提点。”

“秦虞侯,您这就见外了,就您这颗脑子,还用得着咱家多嘴多舌,咱家还需要您多多照顾呢。等着吧,这一回京,您呐,保证高升。”

“借您吉言。”

秦越推开窗子,探头四望,只见湛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轻柔的追逐着,远处的青山如苍龙般的伸着懒腰,一望无垠的大地上黄茫茫的一片,有牛羊在悠闲。

士兵推着车辆滚滚向前,队伍前方,黑红的营旗迎风飘扬,陈疤子顶盔贯甲,手提九环朴刀,宛如战神般的威武。

冷风送来牧笛声,清清脆脆,竟然在初冬的晨风里吹出一缕春意来。

059:我有两怕

汴梁的脏乱差忽然之间就变的更恶劣了起来。

汴梁城外,满目仓夷,到处都在拆迁,无数衣衫褴褛的劳役麻木的穿行在漫天的灰尘中,忙碌的拆除着幢幢建筑,有手执长鞭的力士在监工,也有柔弱的女子在伏地哭泣……

秦越讶异的看了眼刘全,这位富态的宦官矜持的一笑,道:“圣上有意扩建东京,不行霹雳手段难以执行,现在好多了,早些时候,拆屋毁田哪次不是头破血流,朝中大官都因为此事罢官去职了许多人,虞侯若是面圣,当注意言词。”

秦越连忙谢了,这扩建一事他很情楚,不过看眼下的样子,应是朝廷舍不得出大价钱,干脆来狠的了。见城门口张贴有大告示,便过去看了看:

“惟王建国,实曰京师,度地居民,固有前则……而都城因旧,制度未恢,诸卫军营,或多窄隘,百司公署,无处兴修……宜令所司於京城四面别筑罗城,先立标帜。

……今后凡有营葬,及兴置宅灶并草市,并须去标帜七里外。基标帜内,候官中擘画定街巷军营仓场诸司公廨院务了,百姓即任营造。”

秦越猛一拍脑壳,当初只想着出点子了,竟然没想到自己先下手倒腾个百八十亩的,眼下要是再买,可是亏大发了。

陈疤子已经率军去了新军营,眼下只有一旅人马护送着银车直接进宫,由刘全负责,秦越协助。

甲寅则另有要务。

车队昨晚在驿馆休息时,“巧遇”隆昌行的商队,甲寅与他们“相熟”,便与王山一起跟着他们的车队先一步回城。

等秦越办完交接,已是傍晚时分。

他牵挂着事情,安排刘强宋群率队回营,自己则按着地址寻到一处宅院,这是早几天托隆昌行租赁下来的,本是个大作坊,整改一下用来安顿关老六他们的家属却是正好。

关老六为着寨中后一辈着想,有心洗脚上岸,能借着献瑞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换个活法,而不用隐姓埋名,自然是最好不过,所以一口气带着三四十个老伙计和家小跟着来到京城。其它人则还是留在孟县,以备万一。

甲寅早在这候着了,迎进堂中坐定,甲寅从怀里掏出一叠用帕子包着的物什,递给秦越,道:“金票一千两一张,共十张,银票二千两一张,共三十张。”

秦越点点头,抻开帕子,取出两张金票,又数了五张银票,道:“亲兄弟明算帐,你我陈头都一样,五加一,其它的留作军中公用。你那留一张金票给你师父,他们也辛苦。”

甲寅也不多话,接过来又递过去,道:“这么多我一时也用不着,散碎银子还有好几百两呢。对了,关叔找你有事。”

秦越把那薄薄的纸张又推过去,好象在让茶一般。

“收下。我也正好找他有事,请来一起议一议吧。”

甲寅便出去找人,不一会关老六、关春花、傅大春几个都来了,一进门,关春花就道:“秦虞侯,被你骗死了,这是京都么,漫天灰尘,又脏又臭,还不如密州。”

秦越哈哈大笑,道:“你们来的正是好时候,再晚些来,这里可就难以安居了,我一出宫门,急步匆匆的赶来,正为此事。”

“外城你们都看到了吧,都在拆,都在建,眼下正是买地皮的好时候,我怕你们想着置办良田,把钱途用歪了。”

“置田买地,不是好事么,怎么就歪了?”

“这京师方圆百里的田地,有钱你也买不起,全是天价。咱们要买就买宅基地,城外官用之地如今已经规划差不多了,民众也可以置购了,这几天你们转转,把行情了解一番。”

秦越顿了顿,又道:“关叔,冬至节马上就要到了,等过几天可能会有礼官来教礼仪,你这几天不要出门。”

关老六道:“真要上金銮殿么?”

“那是自然,不是万岁殿就是崇元殿,到时文武百官左右一站,那气派。”

关老六就有些紧张起来,问:“就我一人么?”

“应该是吧,这得问礼官。”

秦越想了想道:“另外,我思忖着,你们来此是有计划长住的,不如在这城里开个商行,以后虎牙还会有缴获,直接盘给别人太吃亏。”

“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我们来接手?”

“不错,交给你们我放心。”

关老六嘿嘿一乐,道:“这敢情好,要不就虎子挂帅吧。”

甲寅大惊,忙推脱道:“我不行,不行。”

秦越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笑道:“虎子另有事务,军中挂着职呢,你们要有心,算他一份子就成。”

关春花道:“两成。”

众人哈哈大笑。

甲寅就觉着椅背上突然就长刺了,有些坐不住,问秦越:“要回营不,一起。”

“营就不回了,不过洗漱一下,我们要一起去个地方,走,先到我师父住的六如居。”

甲寅觉着一阵轻松,无视关春花的娇嗔,连忙去备马。

两人走马回到六如居,已是华灯初上,秦越吩咐小二置办两身行头,这才回院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换上小二加急送来的衣服,却是崭新的窄袖圆领箭服,两人大小都正合身。秦越赏过一颗碎银,在大堂胡乱吃一碗面,便又出了门,却是让甲寅带路,径到张永德府第。

“你没要我备礼,眼下怎么办?”

“不用,直接递一张过去,足够了。”

甲寅伸了伸舌头,不明白秦越怎就这般大方,不过也没问,只用心学着。

这回甲寅就没进去了,在门房里坐着喝茶,有钱就是好,五两银子塞过去,香茗、零嘴都齐齐的端上来。

约有半个时辰,秦越在下人的陪同下出来,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六如居,叫一桌上好席面送进院子,两兄弟这才边喝边聊。

“事成了。”

“什么事成了?”

“把咱虎牙营单列出来,以后专职剿匪,直接归张永德管。”

甲寅讶然,问道:“你就为这事花去一千两金子?”

“一半是谢礼,一半是为了这事。没有张帅的暗中支持,我们在孟县哪有这么顺利。虎牙营独立出来了,军械、甲胄必须更上一台阶,我要的是武装到牙齿的甲士,没有他的支持,干不成。”

“另外,目前他是我们唯一比较熟的人,又比较好说话,要是划拨到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下,以后会是什么情况就难说了。”

“所以,我现在有两怕,一怕升官,二怕分开,一切等我们自个成长起来再说。”

甲寅有些不懂,道:“为什么?升官不好么?”

秦越笑笑:“我们太年轻了,官升太快不是好事,先把用兵之道统兵之术完全学会了,把钱赚足了,再论其它,厚积薄发。”

“九郎,以前你开开心心的,哪里想过做事了,现在怎么对赚钱对打仗这么热心了。”

秦越仰脖喝干杯中酒,眼里闪过一丝黯然的情绪,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怔了怔,方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当然开心,如今,有些事不做也要做了。”

“来,喝,先好生休息几天,把精神养足了,过几天圣上要亲自检阅我虎牙营。”

“啊……”

是夜,秦越大醉,把甲寅折腾了大半夜。

060:御前受阅

圣上要检阅虎牙营。

这消息一传出,整个虎牙营就沸腾了,个个骄傲的挺着胸脯,如刚打鸣的公鸡。

唯独陈疤子皱紧了眉头。

“怎么个检阅法?”

“金仪门外南御庄,圣上观武殿前司和侍卫司马步三军,我营单独亮相。”

“那怎么比,殿前司的军容最为齐整,装备也漂亮,我营就没一件好的。”

秦越大笑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不是陈头你的风格。

不瞒你说,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否则去大营借几台洗甲桶来,起码两裆铠可以洗的漂漂亮亮的,但我们不能要漂亮,就要这种旧朴朴的感觉。”

“最好圣上看不下去了,大手一挥,拨付一批装备过来。”

陈疤子问:“那如何让圣上满意?我们的军容也就这样。”

“不比军容,比实战。”

秦越道:“我们这五百人,要全是血杀甲士,那走起来才能成威势,可惜又是牌刀又是弩弓的,兵少还散,就不能拼阵列了,把我们擅长的拿出来,才能让圣上眼前一亮。”

“我们擅长的,诸军都会。”

秦越摇摇头,抓一个桔子掷给有些发呆的甲寅,自己剥一个吃了,这才笑道:“你是当局者迷。”

“其它诸军都是大军团作战,最不济也是一营营整整齐齐的,我们是一个小小的五百人营,却分出诸多兵种,那就把这小规模配合作战亮出来,懂行的一看就明白。”

“再说,我们这一营清一色是年青高大的汉子,会比不过禁军那些老老少少?”

陈仓终于笑了,也抓一个桔子,道:“你鬼主意多,你筹划。”

“还有五天,我们正好把军容抓一抓,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唉,虎子,你这两天尽发呆了,思春了?还是成哑巴了?”

人呐,就这么奇怪,平时训练能偷懒就偷懒,一听说要在圣上面前亮相,个个卯着劲儿练,腰疼腿酸都不再是个事,口号喊的震天响,走起路来唰唰齐。

只有甲寅不这样想,他心心念念的想着放假,好去隆昌行去打转,苏小娘子那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轻抿着的嘴唇,娴静的神情,婉约的身姿,就连纤指上的豆蔻都植进了他的心里。

心心念念时时刻刻的想起。

所以他对傻子似的练喊口号,呆子似的练走齐步很反感,很反感,觉着秦越没事找事,阅兵嘛,不就是给圣上看一眼,难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对他的怨念,秦越回答的简单粗暴,直接拍脑袋。若是走的不顺当,陈疤子则直接踢屁股,别扭了两天,终于算是老实了。

五天时间很快过去。

晨曦微明,虎牙营只留十个老兵,其它人倾巢而出,人人全副武装,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南御庄开去。

到得御庄才卯时三刻,空空荡荡的没有一支大军,好在排阵使早到了,有小校骑着马,高举角旗指挥他们到指定位置等候。

秦越一看,却是最外沿的风口位,离着校场快两里路了,心想没实力就只能吃这样的闷亏。

正抱怨着陈疤子把出发时间定早了,一队队轰隆隆的大军开过来了,扬起的尘土看不到尾。

这一下,又佩服起陈疤子的先见之名来,否则,跟在他们后面尽吃灰。

再等到一营营的禁卫军站好位后,又有些庆幸站在风口了,不然都要被裹着尘土味的汗臭味和座骑排出的马粪味儿给熏死。

这些禁卫铠甲鲜亮,刀枪齐整,人也个个精神昂扬,只不过时有花白的须发晃着人眼。

秦越扭头看看自己的队伍,器械虽差,但个个生龙活虎。

心想,这就够了。

辰正时分。

高举着黄龙旗的御前甲士终于护卫着当今圣上风驰电掣的策马而来,折拐进预留好的大道中直进校场。

不一会三声悠长的牛角号吹起,紧接着是隆隆的战鼓擂起,然后就听到甲叶铿锵声、呐喊声,地动山摇的演武声响起。

禁卫军演开始,虎牙营却看不到,只能听个热闹,或是看个旌旗漫转。

饶是这样,也被那隆隆鼓声和铿锵有力的演武声给振的热血沸腾。

如此一营营的进去,又一营营的回来,然后又是几营一同进去,估计着是演练军阵,脚步声,马鸣声,乱轰轰,沸腾腾的一片。

一个上午轰隆隆的响声就没停过,直到午时过半,腹饥难耐时,终于轮到了虎牙营。

陈仓见令旗摇动了,便高举九环朴刀,大喝一声:“列队……”

全营立时紧张起来,虽然队伍是一早排好没松乱过,但此时依然严格的再把距离控了控,方跟着陈仓的口令开始迈步出发。

打头的是陈仓与秦越并排而行。

紧随其后的是扛着大纛的甲寅,挺胸凹肚的摆着夸张的势子,稳稳的托举着又长又粗的营旗。

军中就属他力大,虽然他十分不愿意,觉着这怪模样丢脸,但陈仓和秦越分别在后脑壳上拍下的巴掌逼的他不从也得从。

再然后是血杀队、弩弓队、牌刀和长枪组合的常胜队,每队之间空着三步的距离,集体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校场开去。

“唰唰唰……”

这整齐的脚步声令周边的禁卫们为之一怔,心想这营人马看着不起眼,走个步子还是怪整齐的。

没想到更令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在迈进临时辕门的一刹那,只听领头的那个年青的虞侯高喊一声:“大周万岁。”

紧接着五百人整齐划一的开始高吼:“大周万岁。”声彻九宵。

激的人毛孔直竖。

然后就没完没了啦,走几步就有雄壮的口号响起:

“圣上万岁……”

“开疆辟土,护国安民……”

“惩奸除恶,天下太平……”

点将台上,郭荣听的龙颜大悦,大笑道:“先声夺人,这气势不错,也很有想法。”

枢密使魏仁浦也笑道:“早知如此,就该让这一营先来,对了,这虎牙营是哪一军的,臣却是第一次听闻。”

张永德道:“回魏相,此乃殿前司步兵左厢第九营,方从山东就食而回。”

郭荣笑道:“虎牙二字取的不错,却不知秦越这皮猴子准备给朕看些什么?”

张永德笑道:“他们准备实战操演,说让圣上看看他们是怎么剿匪的。”

“即如此,便让他们演来。”

“诺。”

061:莫名其妙的得罪一大片

陈仓和秦越领着队伍在点将台前站定,行军礼,三呼万岁。

没听到郭荣的训示,却看到了张永德手中令旗挥舞。

陈仓把九环朴刀高举一振,高声下令:“向左转,列阵,接敌式……”

队伍顿时散开来,血杀队的五十名重甲锐士上前十步,空着半个身位排成两排半蹲着。

八十名弩弓手分成三队紧跟着上前,第一排二十名弩弓手蹲在甲士身后,直接把弩加在甲士的肩上,后面两排弩手则空着两步距离交错而立。

陈仓再次一振九环刀,发出“铮”的一声脆响,得到命令,二十名弩弓一扣扳机,弩矢激射而出,立马伏身开始上弩。

与此同时,第二排的弩矢“嗡”的一声平射而出,立马又开始伏身上弩,待到第二排弯腰之际,第三排的弩矢也正好离弦。

三弩射完,第一排已上好弦,再次扣动扳机。

不过十数息时间,三队连放三矢,然后迅速左右分散,早有准备的常胜营起步助跑,一排排的投矛抛掷而出。

此时陈仓放喊一声:“起。”

血杀队的甲士腾的站起,手中朴刀整齐划一的作个下劈的动作,高喊一声:“杀……”

一步一刀,如山推进,杀气腾腾。

而他们身后的投矛手再次掷出手中矛,长矛呼啸着从他们的头上飞过,狠狠的落在前面的坪地上。

如此三次投矛,投矛手们才掣出短刀,枪盾一起冲上,护在甲士两翼进行搏杀。

……

点将台上的郭荣看的倒吸一口冷气,问左右:“若是一营对一营,左右厢各营能胜否?”

张永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涩声道:“难。”

一员全身披挂的雄壮将军道:“若果真拼杀,估计要两营才行,我禁军虽然装备精良,但老弱强健参差不齐,有一半都是年老体衰之人,若遇此弩矢投矛,甲士绞杀,一时恐难抵敌。”

郭荣点点头,道:“朕一直有心淘汰羸弱,选拨悍勇,今日心志方坚。

听闻宋卿醉心武技,这看人选兵估计也有心得,这一摊事,你替朕抓起来,先从侍卫司的龙捷、虎捷开始,精简诸军……”

这宋姓将军正是出任殿前司都虞侯不久的宋九重,年方二七,最好舞枪弄棒,勇猛彪悍。

为人又谨慎稳重,与张永德年龄相仿,性情又是相契,自河东班师回京后便举荐为自己的副手。

宋九重方要应诺,枢密使魏仁浦已急忙劝谏:“圣上,此事是否从长计议?”

“魏相勿忧,军虽精简,只要操练得当,实力必盛以往。”

“……可这士卒经不过淘汰呀,禁军兵力若是大损,与国不利。”

“无妨。”

郭荣慨然道:“如今侍卫士卒老少相半,强懦不分,盖徇人情,鲜举雄勇,率以亲旧互用,而有懦怯不能自奋者,不能选练。

今春朕在高平,与刘崇及辽军相遇,临敌有指使不前者,若非朕亲当坚阵,几至丧败。

如此禁军,非惩革不可。

何况百户农夫,也未能赡一甲士,留着这些老弱,徒费钱粮,且兵在精不在众,不如重新点选,精锐者升在上军,怯懦者任从安便,庶期可用,又不虚费。

至于缺员,着各军镇选悍卒补之。宋卿你替帮朕把好这一关,以半年为期,届时躬亲试阅。”

“诺。”

“抱一,等虎牙营演武结束,把秦越喊来,朕当面问话。”

“诺。”

……

“圣上驾到。”

皇后符氏正在核查宫中度支,闻言立马放下手中笔,起身出迎。才下了台阶,就见郭荣风尘满身大步流星的走来。

“圣上,今日怎么这般早。”

郭荣笑道:“朕方从北门校场回来,饿了,就早些回来进膳,看看可有肉丸子,蒸个过来。”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馋起民间小菜,传出去尽成笑话了。”

皇后接过宫女端来的脸盆,亲自绞了毛巾递过去,郭荣接过,用力的搓了几下,觉着不爽,就着脸盘里的水用手呼啦着往脸上扑,末了方用毛巾一擦,方觉惬意。

换上家居常服,接过皇后手中的茶杯,稍品一口,踱步到书案后,见桌上的竟是宫中日用度支册子,随手一翻,发现好几处删减备注,郭荣感慨道:“你贵为一国之母,却还要为这些琐事操心烦神,唉!”

皇后慌道:“圣上切莫这样说,这些事务原就是臣妾的本分,这一年来你夙夜忙碌,有时更是通宵达旦,臣妾其它事也帮不上忙。”

“嗯,节流要做,但不能一味的节省,开源更重要。必要的皇家体面还是要维持的,前两日不是有五十万贯的进项么,该用就用。”

皇后苦笑道:“现银只有三十多万,其它的都是珠宝首饰折的价,一时哪能这么快变现了。昨日圣上遣使填塞河道,宫中一下子又调出二十万贯……”

郭荣拍拍额头,道:“朕却是忘了,那就再紧一紧吧。大河连年溃决,弥漫数百里,沿河诸州,漂没田庐不可胜计,若不趁这初冬水小之际填塞修整,改水归流,等明年就真的难为了。”

“好了好了。”皇后娇嗔道:“国家大事妾身不懂,不过这宫中小事呢,也不用圣上操心,饭菜都上了,进膳吧。”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皇后相陪着吃了小半碗,郭荣却是饿坏了,或许是真馋那蒸丸子了,却是连汤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郭荣打了个饱嗝,舒服的长舒一口气,道:“钱的事,你不用太操心,最多不过月余,就会有新的进项了。”

“什么进项?”

“前两日那五十万,是殿前司左厢九营在孟县剿匪缴获,别人剿匪损兵耗粮,他那营却尽赚钱了,朕今日允了,升其营为独立营,号虎牙,以后专职剿匪,六成缴获归宫中,四成用来养兵。”

皇后愣了愣,道:“缴获归宫中?这合朝廷制度么?怎么听起来象个买卖。”

郭荣大笑,道:“就是个买卖。早在河东之战时,他就用买卖来比方战争,后来他在建城一事上也颇有建议,如今更是用行动来证明,这人呐,就长了颗奸商的脑袋。却不知朕就是做买卖起的家。”

“致于合不合制度嘛,这事抱一说的对,若入国库,层层盘剥,最后还不知剩下多少,朕思之再三,允了。

值此艰难时期,家国一体,只要有益于强兵兴邦,变通一二也无防。左右只是个五百人的独立营,当家兵看待就是。

不过朕看中的是军队,而不是钱财。今日校场演兵,证明裁军精兵是可取的。朕已下旨,精简诸军……”

皇后大惊失色:“裁军,这时局未安,如何使得?”

郭荣喟然长叹:“正是这一层顾虑多了,朕自河东回来就有裁军之心,但也迟迟不敢动手,不过今日那虎牙营五百年青壮士,可让朕开了眼,若是淘汰了老弱,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皇氏轻拍胸口,舒气道:“若只淘汰老弱,倒也好说,只是如何又一举两得了?”

郭荣轻揉太阳穴,答道:“一来兵贵精不贵多,二来,这些淘汰之辈正好整荒辟田,朝廷拨付种子、耕牛,坚持一年,到了秋天,就有进项了。”

皇后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小盅,递给郭荣,“没听过哪个皇帝是整天打算盘的,那谁算是投了您的缘了,天麻炖的小仔鸡汤,对头痛有好处。”

郭荣皱着眉接过小盅,“头痛多大事,睡一觉就好了。”

说罢,摇摇头,将汤一饮而尽。

062:房子的重要性

虞侯,都虞侯,指挥使,都指挥使,一字之差,级别却差了一大节。

不过秦越不当一回事,陈疤子也不当一回事。

甲寅从宣节校尉变成致果校尉更没觉着有何区别,而且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一回营就告假,有空就跑去隆昌行,希望能偶遇上某人,但次次都失望而归。

他也曾去苏府专门拜访过郭铭武,可郭铭武在货栈码头,虽说见面很是高兴,还喝了酒,但心里却更觉遗憾。

他从期待变成焦虑。

好几次绞尽脑汁的想寻个由头到苏府去,出发时想好的主意一进了巷子就退缩了,如此患得患失的过了好几天,正为自己脑子笨而沮丧时,秦越又来添麻烦了。

他也不知抽哪门子的筋,把六如居徐无道长一直长期包租的房子给退了,在关老六他们的宅子里腾出两间来,不在军营的时候,就住这里,说有事方便商量。

他乐意,可甲寅不乐意,一天到晚被人当准姑爷看待,他觉着会疯掉的。

虽然关春花人并不难看,来到汴梁后懂得妆扮了,人也就水灵了,而且说话爽爽利利的,本应该对脾气才是,可甲寅就是喜欢不起来,心里隐隐有份抗拒存在着。

人呐,有时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他就想着回师父那,跟师父继续打铁,铁罗汉一个“滚”字喊的荡气回肠。

他把那金票银票拿出来,懒和尚直说看不上,留着娶媳妇吧。

甲寅就有些垂头丧气,心想,要不就从了算了?

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陈疤子难得出军营一趟,他是被秦越鼓惑出来的,又强扯上甲寅,合着关老六一帮老兄弟,到庄宅牙行去买地造房,他仨有钱,关老六几个贩卖私盐多年,其实也颇有积蓄。

关老六献了宝,获得了许多赏赐,最开心的是有官身了,虽是个从七品的散官宣义郎,但对关老六来说,是真正的翻了身,有钱也敢大胆花了。

据说还和几个老兄弟商量着,是不是纳个妾,好播种结果,结果这事被女儿听到了,关春花柳眉一竖,提着狭刃朴刀从后院追杀到前院,好一阵鸡飞狗跳。

几人路上就兴高采烈的商量着买哪边好,这事秦越没多发表意见,他心中略有不乐,依他本意,是想买着与勋贵们一起,可如今勋贵们都在内城住着呢。

空宅子也有,都在朝庭手里控着,可是以郭荣的抠门性子,想等着他的赏赐宅子,只能在白日里做春秋大梦。

据说郭荣自登基以来只批过两套宅子,一是宰相范质,还是因为他任开封府尹时造访范质家,见其门槛太小,又旧又破,车不能进,实在是见不得当朝宰执如此贫寒,这才开的恩。

另一套则是回京养老的前河西军节度使申师厚。

秦越真要想买内城也可以,不过只有实封投状才有机会,开封府对这一块卡的十二万分的严格,谁求情也没用,不过实封投状的机会少的可怜,真要等,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对于外城,秦越是怎么也喜欢不上。

关老六等人却讨论的口沫四溅。说我们打南边进的城,圣上坐北朝南,南方是主位,我们就在南城外安家,到时外城一筑,也与内城一般无二,定然繁荣云云。

甲寅则下意识的认为秦越买地造房不靠谱,没想到秦越却是真格的,说若是你连家都没有,谁会相信你呢,圣上敢放心用你么?

甲寅这才明白了道理,原来当官还有这么多道道。

牙行里有规划图纸,涂了红色的都是官家定好的,涂了青色的则是其它人买去了的,其它空白处都可以选择。

标的清清爽爽,一目了然。

众人聚着头好生看了一番,除秦越外,大伙没几个看明白的,秦越就在图纸上城南到城东用手虚划了一道圈,牙人钱贵看了道:“郎君所选位置果是最好的,这里大约十贯一丈的样子,不知郎君要多少?”

秦越讶道:“这么贵?都六百贯一亩了。”

钱贵笑道:“人人都知道等罗城一建好,这地方必定兴盛,当然就贵,眼下还没实封投状,等过了年,千贯一亩都算少的。”

秦越想了想道:“就这地段,给我来十亩。你们呢,选哪?”

关老六就有点被这价格吓着了,问钱贵可有便宜的,最后老哥们几个凑一起商量了好久,选中一个地段,合起来买了五亩地,却是四百贯一亩的偏西南角。

陈疤子一看,这价格差不多,也挨着买了三亩地。

甲寅本也心动了,想着是不是买个五亩十亩的,不巧关春花开口了,说:“虎子,你也买这里,咱不要多,有三亩就行了。”

甲寅话到嘴边就改口了,说:“我师父要打铁的呢,每天叮叮当当的,吵。”

说完,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指着保康门前不远的一湾水塘道:“我方才在想着呢,要是在城里住,估计只有在这水中央盖个房子,我师父抡起锤子才会爽意。”

钱贵不明就里,笑道:“这是个臭水塘,死猫死狗扔这的不知有多少,底下还有个活水眼,官家正头痛呢,不好清,也不好填,您要,作价二千贯卖你,整整二十多亩呢。”

关老六忙道:“虎子,知道你孝敬,可犯不着这样,打铁声嘛,听听就习惯了,要怕扰着邻居,把墙砌高点就行。”

甲寅挠挠头,道:“关叔,我就想了,要是把水塘清清干净,造一个栈桥过去,塘中造个小房子,我师父在里面打铁,想想就美,估计一把刀都能多卖两价呢。”

秦越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主意好,先买下来,要是你师父不喜欢,估计我师父也会喜欢,他最喜欢装。”

甲寅就真的把这臭水塘给买了,看着关春花一脸的不快,有些不忍心,便又在他们左近也买了三亩地,反正他现在不差钱,却又稍稍的离远了一点。

关春花这才多云转晴。

063:本立而道生

宅基地买下来了,甲寅却有了逃离的想法。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抑制不住了,想着到外面租房子住,又怕大家脸上难看,想着进军营吧,秦越在京有事,又需要他跟着跑腿。

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邪,在军中受各种刁难,各种不爽化成小鞋,就连走路上都会受到级别稍高的将校斥骂。

秦越也想不明白道理,不过回京后各种军务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一时没时间去挖深层次的东西,甲寅却受够了白眼。

一来二去的窝了满肚子的邪火,秦越怕他犯愣,只好改让刘群跟着。

甲寅没事干了,脚下就习惯性的往隆昌行拐,进去转一圈,没听到那悦耳的声音,没见到那美丽的倩影,却被一头白发晃花了眼。

恍惚中,他以为看到了自家的爷爷,一样的微躬着身,一样的花白头发,一样的慈祥……

甲寅一时间就愣住了。

虽然这位老者的样貌与他爷爷并不一样,一个是儒雅温和,一个是苍老和蔼。但那捶着腰眼的动作一下子就触动了他那柔弱的心弦,久违的温情刹那间涌上心头。

老者并非一人,还有个年青人与他一起,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长的文弱清秀,像个读书人,此时正和伙计商量,“贵行一向急公好义,还请帮忙为盼。”

伙计道:“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人手都忙的很,实在派不出人来护送。”

年青人着急了,道:“实在不行,一个也行。”

“护送这行,单人不出马,您还请再想想别的办法。”

年青人还要再说,老者轻咳一声,道:“算了,不能强人所难,这位小掌柜,多谢了。”

伙计忙道:“不客气,实在是派不出人,请您老见谅。”

年青人扶着老者走了,甲寅扭头看了看,就问伙计:“刚那两人什么事情?”

伙计认得这位小金主,很是热情的说道:“游学的士子,要回南面的家,想在我们行里央两个护卫,可您是知道的,年节快到了,多忙呀,护送银两铜钱都来不及呢。”

甲寅笑着谢了,走出门缓缓跟在那两人后头,心想反正最近无事,不如就护送他们南下,也正好出去散散心,都说南唐富饶,还没见识过呢。

他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没有家庭牵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心动了就能行动。

甲寅越想越觉的这主意可行,便起了善心,追上去道:“两位可是需要护卫,我正好准备去南唐,可以送你们一路。”

两人见是在隆昌行里见过的客人,衣着不俗,面相憨厚,老者点点头道:“老朽确有此意,可南唐并非我们的终点,我们要到闽地。”

甲寅道:“走一路是一路,或者到了南唐,你们又能找到护卫了呢。哦,我是殿前司虎牙营的,你们要是不放心的话,隆昌行里的人认识我,他们可以作证,我不是坏人。”

老者笑道:“你本不是坏人,何需找人作证,只是不知佣金要几何?”

甲寅的脸就红了起来,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我顺路的。”

“既然如此,老朽就多谢了,却不知小郎君高姓大名?”

“甲寅。”

老者愣了一愣,赞道:“好名字。”

甲寅第一次听到别人正儿八经的夸自个的名字,禁不住嘿嘿的笑了。

“你甲姓一脉,源于子姓,出自商太甲之后,老朽姓伊,论起来我们老祖宗源缘极深。”

甲寅不懂典故,只知道欢喜,问起行程之事,方知那年青人是伊夫子的学生,姓程名慎,字士行。两人计划出宋州,经江州,由赣地入闽。

甲寅心想,那可以一直送到江州,然后自己坐船下江宁,可出了下邑路就不熟了,慕然想起郭铭武,不如向他请教一二。

便说如今世道乱,建议听听老行脚的意见,有朋友所在商行在闽地有生意往来,熟悉情况,不如打听了再起程。

伊夫子欣然叫好,原来他离家多年,确实也不知家乡情况。

到了苏家货栈,恰好郭铭武在,闻知来意,虽觉诧异,但还是给出了建议:

“由宋至寿,经庐舒至江州,再南下入闽,虽说可以,但不建议,出了宋地就很不安全,这一路民风彪悍之极,就连我们商行,若不是几百人的大队人马,都不走这条道。”

“而且闽地刚被南唐征伐,虽说战事结束了,但盗贼流寇不知凡几,只能走海路。”

“建议直接买舟东向,取汴河水路南下,走漕渠,这一路官家管的严,往来船只多,最为安全,再由南唐出海。”

“或是继续南下,吴越钱王善治,民生安定,那边相对太平,而且吴越出海的船多。”

“这一来虽说路绕了,但可能更快,若是钱资充足,包一艘快船,可以日夜不停息,那就比陆路快多了……”

伊夫子就有些犹豫,甲寅见其二人衣着皆是陈旧,知道行囊不会丰盛,便道:“就直接走运河,这一路费用夫子勿需操心,我这就去租船。”

郭铭武笑道:“埠头在这,你还要到哪去挑水,租船之事包某身上,回头去东家那看看能不能帮你们讨一面角旗来,不是某吹牛,比官府出的路引还有用,哪怕路上遇上贼人,见了这旗,一般也不会与你们计较。”

甲寅大喜,说一切就拜托郭师傅了,又问老夫子,明早出发可不可以,伊夫子笑道:“当然可以,只不知小郎君缘何这般热心。”

甲寅有些不好意思,却实话实说,说看见您老满头白发和那捶腰的样子,就想起老爷子了,反正无事,正好南下游历一番。

伊夫子肃容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很好,你很好!”

郭铭武很快叫来船行的伙计,当面问清事宜,如行李多不多,吃食可有忌口,可有牲口等,得知行李并不多,伊夫子自有代步毛驴,郭铭武就建议甲寅把坐骑带上,遇急事山道也可急行,又开一张单子,让多备常用药物,甲寅一一记下。

道别伊夫子,甲寅如飞般的先去了师父那里,两位师父很是随意,说句路上小心就没下文了。

甲寅便又去找秦越,秦越急了,说你现在撂啥挑子,马上又要出去剿匪了,你那旅人马谁来带。

甲寅知道自个能力,拨刀出战行,真带兵其实还差的远呢,就说不差我一个,我焦虑的慌,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否则要憋出事了。

秦越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带着他去了街市,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吃的玩的都有,却是给春妞的。

甲寅暗想九郎就是比自己细心,自己怎么想不到呢,那春妞年纪虽小,却帮了自己不少忙,如今她回了江南,正该顺路去看看她,便也采买了不少东西,又给司马错买了一支老山参。

原来司马错虽然与儿子赌气,但春妞长时间离开母亲总是不好,而且中原气候干燥,汴梁环境又差,饮食也不习惯,想来想去还是在端午前回了江宁。

回关家院子收拾行李,关春花极想跟着,碍着脸面憋了半天才说出四字:“早点回来。”

秦越看着直乐呵。

064:人不学,不知义

舟行浊浪上,两岸空悠悠。

甲寅坐在甲板上,感受着河风扑面的冷寒,浑身轻松,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觉着这般自由自在,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伊夫子一上船就在舱中摊开笔墨,执着纤细的笔管,在淡黄色的元书纸上写出一个个蝇头小楷,令甲寅佩服不已。

程慎为夫子伺候茶水、研墨、灌汤婆子,诸事完毕后,就自己捧一本书,抑扬顿挫的诵读,那摇头晃脑的文雅样子也让甲寅羡慕不已。

就觉着自己的举止太过粗鲁,在一旁都碍手碍脚,便轻手轻脚的退出舱外,站桩,轻手轻脚的走拳活动筋骨,无聊了就在甲板上坐着。

他怕打忧了伊夫子师徒的宁静,竟是一步也未回舱。

午时,船娘端上饭菜,甲寅方跟着进舱,伊夫子讲究食不语,甲寅本就话不多的,三人竟然默然无声的吃饭。

饭毕,伊夫子先用了茶,净了口,方才说话:“甲寅小郎君,不必拘束,我师徒是习惯了,你却大可不必,该怎样就怎样,老夫心静,居闹市也能读书撰文。”

“没事,叫我虎子就好,我就觉着你们写字,读书,高雅极了,程郎君的读书声可比唱曲还好听。”

程慎笑笑,慢丝条理的收拾桌子。

甲寅看他叠碗拢筷悠悠然的,都自带着祥和的韵意。

伊夫子饭后要走动消食,便去甲板稍事走动,甲寅怕他年纪大有闪失,跟着去了。

伊夫子也就跟他闲聊起来,大多是夫子问,甲寅答。

眼前的人看着慈祥,甲寅毫无戒备之心,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底掏了个空。

“你担忧好友靠剿匪敛财而利欲熏心,你难过匪贼妻儿老小的慌惧凄凉,你纠结自己婚姻的迷茫无措……好,好,好,你有这些想法,很好!”

甲寅又惊又喜,惊的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棰的零乱东西,一直堵在自己的心眼里十分难受,竟然被眼前老人家给梳理的清清楚楚,喜的是被他称赞了,可又是怎么个好法?

伊夫子没有立马给他答案,而是问道:“虎子,你可识字?”

甲寅就羞愧了,红着脸摇头。

“人不学,不知义。旅途漫漫,就让士行教你认识几个字,有空读读书吧。”伊夫子回到舱中,从藤箱里翻出一本书,递给甲寅。

甲寅双手恭敬接过,见封面上只写着二个端正大字,却是不识,便红着脸问:“我听说读书要从小开始,我现在读书,能学会吗?”

伊夫子道:“为学不在早晚,贵在有心。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你现在学正好,你所困惑的这书上都有答案,先读读看,不懂就问士行,他会教你。”

程慎在边上微笑看着,眼神里满是鼓励。

甲寅只觉着手上这薄薄的册子比师父那打铁的锤子重多了,不好拂了夫子的心意,便下到甲板,把书册打开,是伊夫子抄写的手稿,密密麻麻,一下子头脑就开始昏花了,只觉着那些墨字如蝌蚪般的开始乱窜。

“师弟,我来教你如何?”程慎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甲寅倏的一惊,差点把手中书册扔了,“啊……你,你喊我什么?”

“师弟。”程慎温和的笑着。

甲寅大惭,红着脸道:“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没关系,我教你。”

程慎蹲坐下来,接过书本,从学而开始,一字一句,逐字逐句的教他读,神情庄重严肃,与早上那摇头晃脑的神态迥然不同。

甲寅受他感染,心里那几分害羞不知不觉的消失了,也跟着小声念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又被这位便宜师兄的博学给震住了,一句“学而时习之”,从学什么,怎么学,怎么习开始讲,一套一套的,直说的甲寅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一下午时间很快过去,却是一页也没读完,但甲寅觉得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十几年还多。

眼看太阳渐渐要落山,程慎合上书册,对甲寅道:“别小看这薄薄的一本书,这是入道之门,筑德之基。老师授徒无数,很少有一开始就从论语开始学的,定要认真学习,不可辜负老师的期望。”

甲寅这才省起,连忙起身说要先给夫子磕头,程慎笑言该称老师才是。

自此,船行一路,甲寅学习一路,白天由程慎教学,晚上,伊夫子停了笔,三人秉烛夜谈,夫子就教些学问知识,谈些旅途见闻,或是前朝典故。

甲寅增长知识的同时,也对师门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原来伊夫子祖籍洛阳,其祖在前唐昭宗年间为了避祸迁居闽地。

夫子则是五年前从闽地出发,一路北上,一来寻根问祖,二来游学阅历,竟然西出阳关,在西域打了个来回,于这乱世中竟然安然无恙,也算是奇迹了。

“遭贼不下十次了,有几次被抢的身无分文。好在老师博学儒雅,贼人并不伤害,书籍也不曾有失。”

“那你们吃饭什么的怎么解决?”

程慎平静的道:“总有好心人的,西域也有许多豪门大族,他们懂汉文,知礼仪,敬仰大唐天可汗,怀念过去的繁华,所以见到老师后都非常敬重,好几位城主都听老师讲过课,赏赐了许多金银。”

“那怎么……”

程慎知道他要问什么,笑道:“时隔三年回来,没想到这边还是这般的乱,前几日才出陕府就遭了贼,幸好一位枪客路过,把我们救了下来。”

“听了那枪客的建议,我们这才想到雇护卫,钱财倒没什么,老师这几年的扎记,学问心得可不容有失。”

甲寅问那枪客是谁,程慎道:“就叫花枪。年纪比我小几岁,使一杆大枪,功夫十分了得,为人也非常侠义,正是他一路护送我们到了汴梁,可惜他身有要事,没进城就走了,否则你俩见了一定谈的来。”

甲寅就把这人的名字记在心里。

065:他乡遇故人

一路顺风,船行极快,十一月廿八,船到江宁,于路上只花了十日工夫。

一到江宁就有变天迹象,空中铅云低沉,一眼望去迷迷茫茫的一片。

空气也变的湿冷起来,饶是甲寅身强体健,也有些吃不消那浸润到骨子里的阴冷。

甲寅暗道幸运,先搀着老师下船,再回船牵座骑,行李早在鞍后搭装好,是以轻松上岸。

那马呆在舱中十来天,早闷的很了,一上岸,就兴奋的扬鬃奋蹄,甲寅费了好大力气才安伏住。

程慎也在船工的帮忙下把毛驴牵了下来,却是三匹白嘴青驴,两匹骑乘,一匹驮着箱笼。

程慎笑言,这三匹毛驴看着不起眼,却是真正行了万里路的,从西域一直到江南。

不容易呀。

甲寅没骑过毛驴,扶着老师上鞍后尤自不放心,看着骑出三四丈远,见那毛驴小蹄踏踏,走的颇稳,这才放下心来,纵身上马,那马早不耐烦了,一个人立,就冲窜了出去。

甲寅忙勒缰停马,那马在原地转了两圈,前蹄踢踏,这才有些不情不愿的向前走去。

“虎子,我这不妨事,你把马溜溜,再转回来就是。”

甲寅心想江宁应该太平,先溜一圈也好,不如先进城订了房间,让老师好好享受一番,否则以他那节俭的性子,吃住都不会好。便道:“既如此,我先跑一圈,回来再接老师。”

“去吧,去吧。”

甲寅策马飞驰,路上众人见他穿着窄袖箭服,坐骑烈性,都以为是哪家武勋子弟,纷纷驻足侧目。

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城下,但见巍峨的城墙高高耸立,却没有半点狰狞可怖的感觉,反而在墙上那枯黄厚密的草苔上,看到了城池的古老与安宁。

甲寅有心要好好服伺老师,进城问了路就直奔锦楼,这是秦越有次喝酒时赞过的地方,但见那客栈雕梁画栋,流金溢彩,十分豪奢。

便选了一间上房,带着下人套间,却是正好三人可以住下。

再打回头去迎接老师,夫子还没到城门,这回那马跑欢实了,甲寅就下了马,牵着老师的小毛驴,三人说说笑笑的进了江宁城。

但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道两旁都是商铺,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而那商贩叫卖声,行人喧哗声,楼上的丝竹管弦声,喧闹非常,就近说话都要大声才能听的清。

伊夫子打眼四望,叹道:“江南江北,差异何其大,中州凋蔽,没想到这里却是繁华。”

“老师,听我友人说晚上才好玩呢,汴梁晚上要宵禁,这里晚上却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有士子吟诗作赋。”

伊夫子点点头,道:“自晋时衣冠南渡,唐末又是一批,此地就成了文华昌盛之地,好多传承,中州却是不复存在了。”

三人连走边看,不住称赞。

到了锦楼,伊夫子一看那富丽堂煌的装饰立马色变,“虎子,我等换个地方,这里非住宿之地。”

甲寅笑道:“老师只管住下,我们又歇不了两天,来了江宁,总要体会一下江宁的繁华,这里位处最繁华之地,外出游玩什么的都方便的很,再说,我钱都付了,人家断然不肯退。”

伊夫子却不过,只好点点头,及至进了房,见房内有会客间,有书房,有仆人房,主卧里又带着梳妆间。伊夫子连称奢侈,问甲寅花了多少钱,甲寅只说不贵,却是如何也不告知实价。

“老师,师兄,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去拜访个前辈,晚间定回。”

“无妨,此地安宁太平,我与你师兄稍作洗沐,自去街上逛逛,你忙你的。”

甲寅便牵了马,带上礼物,按着秦越给的地址直奔司家,到了司马宅子,没想到司马错与春妞都不在,去城西友人家作客了,可能要晚间才回。甲寅只好把礼物放下,说明天再来拜访。

他怏怏的往回走,突然想到自己给司马错买了人参,老师一路风尘,辛苦的很,也要补一补才好,便问了路,找到有名的济世堂,买来一支野山参,准备给老师服用。

回到锦楼,正准备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晃过,甲寅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喊道:“双儿?”

那女郎听到叫声,下意识的回头一看,见是位陌生的小郎君,就疑惑了,正想问话,见那小郎君做了个仰脖倒茶的动作,又道:“汴梁隆昌行。”

双儿就想起来了,本来忧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你。”

甲寅笑道:“正是我,你怎么到江宁来了,手上拿的是什么,药?”

双儿道:“我跟我家小娘子来的,她生病了。”

甲寅一脸惶急,忙道:“什么病?严不严重?我认识一位神医,他家大郎都是南唐的名医呢。”

双儿好奇这位小郎君为何突然间这般的关心,但听说认识神医,一时间就开心起来,道:“那太好了,小娘子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起色,急死了。”

甲寅道:“你们住哪,我这就帮你请神医去。”

“南院乙号……”

双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这少年郎一个箭步就窜出去了,不一会,马蹄得得声响起,又快又急。

甲寅的心跳的“呯呯”直响,恨不得一步就飞到司马家,可惜路人多行人,只能催马小跑,饶是这,身后都响起一连串的骂声。

好在老天没有难为他,司马错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听到春妞那叽叽喳喳的笑声。

“春妞。”

“噫,臭虎子,这次这么好,给我带这么多好东西。”春妞兴奋的跳过来,快一年没见,却是又长高了一个头了。

“和秦越一起买的,你爷爷呢。”

“他回房去了,说你眼光不错,买的参品相很好。”

甲寅抹抹额头的汗水道:“春妞帮我请下你爷爷,我一个朋友病了,请他诊一诊。”

“你朋友?”春妞睁着大毛眼看了他一眼,丢下手中的玩具,三两步就跳回里屋去了。

不一会,司马错出来了,身后跟个长随背着医箱。

“你这臭虎子,一来就给老夫添麻烦,远不远?”

甲寅连忙陪罪,说:“不太远,锦楼。”

司马错就没安排套车,准备步行,甲寅忙让其上马,自己牵着马快跑,这下可就苦了那长随,一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锦楼,司马错按着老腰,怒道:“有你这般请医的么,老夫的腰都要被你闪折了。”

甲寅又是陪罪,说等会就在这请酒。司马错这才收了脾气,施施然的进楼。

“病人在哪?”

甲寅就报了房号,让伙计领路,却是好一阵折转,穿廊过院,方到了南院,却是个独立小院,掩映在绿树林中。

“双儿……双儿小娘子……神医请来了……”

司马错三角眼一翻,“女的?”

甲寅脸就红了。好在这次司马错没怪他,见那双儿迎出来了,指指长随身上的医箱,让背着,自己袖着手进了园中。

甲寅跟着进去,又有丫环迎出来,请进西厢的一个小花厅,甲寅虽然心里焦急,也只好与长随在这候着,坐立不安的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司马错才施施然的踱着方步从主楼出来,身后跟随着背着医箱的双儿,还跟着位看上去就十分精明干练的婆婆。

“怎么样,司马爷爷?”

司马错冷笑一声道:“老夫出马,自然手到病除,老夫问你,你与这苏家什么关系?”

“啊?”甲寅脸上又红了起来,急道:“没,没关系……”

“没关系呀,没关系就好,老夫怕的就是有关系,一千诊金。”

066:开张吃三年

司马错开口一千诊金,把甲寅吓了一跳,正想说什么,那婆婆道:“司马先生,钱不是问题,你说见着这位小郎君才开口,请您把病因告知。”

“茶。”

连忙有丫环泡了茶端过来,甲寅接了,递给司马错,自己在边上恭敬的伺立着,司马错端着杯子慢丝条理的喝好了茶,方才开口:

“那位小娘子,亏着你请了老夫了,否则满城的大夫,都诊不出病因来。”

“是什么病。”

“不是病,是毒。”

甲寅大惊,“谁要毒死她?”

“是什么毒?”黑脸婆婆急问。

司马错道:“是毒,但害不死人,只是让人恶心,犯困,无力,流泪,久了双目失明而已。你家小娘子平时接触什么最多?”

那婆婆脸色就变了,“帐本。”

司马错点点头,道:“那就没错了,纸易吸水,正好下毒,拿一本老夫瞧瞧。”

婆婆就吩咐了一声,双儿就急急的去了,不一会捧来一摞帐本,累的气喘嘘嘘。司马错接过一看,一闻,又撕了一角纸下来,含嘴里品尝着,末了把纸碎一吐,方道:“错不了啦,取笔墨来。”

早有丫环候着,在桌上铺开宣纸,司马错提笔却又斟酌良久,方才写了三个方子,递给老婆婆道:“三副药,口服的三碗煎一碗,外用的则用锦袋挂于胸口前,或是塞入枕头内。再一副是治眼的,乃老夫独门秘制药水,滴于眼眶内,解毒明目。另外要远离这些帐本,三天就好。”

那婆婆识字,但看了药方,却是不懂,将信将疑,“那其它接触帐本的人为何没事?”

“如方才那丫头这般抱着,也无多大的事,毒在纸面上,一页页的翻开,毒性才能挥发出来。但若翻帐册的是男子,也无多大事。”

“此毒遇香激发,不论是什么熏香,与这毒性一中和,其性烈十倍。”

那婆婆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好险恶的用心。”

甲寅道:“你只管放心,司马爷爷一辈子研究毒药,他说能治好,就定能治好。”

“这位小郎君是?”

“我叫甲寅,刚从汴梁来,船还是郭铭武郭师傅帮叫的。”甲寅说着又想起一物来,忙从怀里掏出一面小旗来,道:“这旗你认识吧。”

那婆婆见是自家物什,一颗心就放了下来,示意丫环去抓药。自己陪笑道:“司马先生,实在是吓怕了,失礼之处勿怪,却不知这是何毒,这些帐本还有用处,我家小娘病好了后定然要再次翻阅,不知是否能解?”

“这册子上的毒是新涂上去的,久了也就失效,三个月后再看也就无妨了。”

“等不得这般久,年底关帐,时间不等人,先生能不能……”

“好说,再拿二百两来。”

“老身这就准备,请先生开方子。”

司马错就提笔再写一张,递给婆婆道:“把此药煎了,用半干丝棉沾了擦拭帐本,丢院子里让北风吹干就成。”

婆婆命人送上诊金,不是一千二百两,而是一千五百两。“我家小娘子的病因,还请二位勿向外传。”

“自当缄口。”

甲寅觉着这司马错赚钱太黑了,就这一会儿工夫,一千五百银子到手。

司马错袖着双手,悠闲的在前面走着,脑后却似长着眼睛一般,笑道:“怎么,在骂老夫心黑么。”

“没,没有。”

“得了,口似心非,你那心上人要不是遇上老夫,以后保准是个睁眼瞎,你觉着这银两多了,可在人家眼里,就是九牛一毫。”

“什,什么,人家只见过一面而已。”

司马错嘿嘿冷笑。

甲寅心想我知道你为何这么空闲了,原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他却不知,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吃他这一套,凡与性命相关的事情,只要一开口,银子雪片般的飘来。

“司马爷爷,我老师应该也回来了,今晚就在这吃酒吧,我再把春妞叫来。”

“也好,春妞喜欢。对了,你什么时候又拜了老师。”

甲寅就简约的说了情况,到了前面主楼,正好程慎陪着伊夫子回来,甲寅忙迎上去,互相介绍了。司马错让长随先回去把春妞接来,自个跟着甲寅上了二楼喝茶。

司马错人很怪,准确的说很傲,对谁都没好脸色,但对真有本事的人却敬服,与伊夫子客套了几句,这神色就庄重了起来,言谈举止也优雅起来。

一盏茶喝毕,司马错道:“伊夫子,我观你气色不佳,想来是舟车劳顿的缘故,某略懂岐黄,能否让某搭一下脉?”

伊夫子笑道:“有劳司马先生,这几日确实感到有些疲劳,今日下午就这样逛了一下,这腰腿呀,就有点受不了。”

司马错闭眼搭脉,把两只手都试了,方笑道:“夫子好身体,不过略有气虚,某开个养气的方子服食一二帖如何?”

伊夫子笑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甲寅给两人续上水,笑道:“坐了十多天的船了,来了江宁,总要歇上一二天再走。对了,等下是在这屋里吃还是下去吃?”

“就在这里吃吧,暖和,叫个边炉来,请夫子尝尝这里的江鲜。”

甲寅笑道:“好嘞,你们聊,我去门口等春妞,她应该知道什么好吃。”

果然,春妞来了后都不用伙计背菜谱,一口气报了十多个菜名出来,还自作主张的叫了三番酿,显然司马错常在这里接受宴请。

有春妞的古灵精怪,这一顿饭伊夫子吃的十分开心,饭毕,从箱笼里左掏掏右摸摸,最后摸出一枚圆润的白玉来,送给春妞道:“爷爷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块原玉,不值俩钱,只不过来的地方远了点,等你长大了,自己去找个匠人,雕个玩意儿玩玩。”

春妞连忙甜甜的谢了。

甲寅心想嘴甜就是好,吃顿饭都能收到礼物。

司马错起身告辞,甲寅和程慎双双送他下楼,出门时司马错停了脚步,对甲寅道:“刚才我没把话说透,夫子的脉象不是很好,他这几个月走过不少地方,从燥热干燥到润湿阴寒,这般变化,再好的身子骨也受不了,能挺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身上沉疴渐重,已不能再远行,需好生将养一段时间,元气才会稍有恢复。”

“啊……”

甲寅与和慎对视一眼,忙道:“我们这就劝老师。”

程慎道:“可是老师他归心似箭,似乎……”

甲寅坚定的道:“这一定要听司马爷爷的,我们一起劝。”

司马错道:“若要留下,就不必再住这锦楼了,秦九有座小院一直空着,上个月他师父住了几天,又走了,你们只管搬过去就是。”

甲寅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没想到秦九在这竟然有房子。”

他却忘了问,徐无道长怎么跑这来了。

067:有志者,事竟成

“麻的,我师父那老不死的也不知跑哪去了,否则倒可以让他出出主意。”

汴梁城外的军营里,秦越正满脸懊恼的发着牢骚。

相形之下,陈疤子却镇定的多,劝慰道:“本不关我营的事情,你烦这干啥。”

“怎不关我营的事,现在各军各营都在传,说就因为我营爱显摆,这才让圣上下了裁军令,麻的,搞不好明天就有老兵来闹事了,往辕门口一躺,打不得骂不得,要搞死人的,不行,我们得赶快走。”

“去哪?”

“随便去哪,剿匪去。”

陈疤子道:“进了京,再想出去就不可能随意了,得有出兵将令。”

秦越倏的站起,道:“我这就去找张永德去,总不能让我们在火坑里死抗。”

……

宋府,一场关于裁军的对话也在进行。

宋弘殷看着端坐不动的宋九重,眼神有些飘忽,一种陌生感油然袭来,自己南征北战多年,与这个家一直聚少离多,如今日子安定了,那种盘旋在心里的亲情感却再也找不回了。

“父亲!”

“哦。”宋弘殷回过神,轻咳了一声,方道:“奉旨裁军选兵,你将得罪全天下的军人,各地节度更是会恨你三分。

这事,你就不要做了,坠马受伤也好,练武受伤也罢,总之,这半年你都不要出门了。”

“父亲……”

“哼,别想的太天真,裁军之事,汉皇刘知远想干,本朝太-祖郭威想干,可谁真敢干?你要是接了手,就是往家门招祸。”

“……父亲,孩儿自有方略。”

宋九重抬起头,坚定的看着宋弘殷,道:“这事是难办,但若是办成了,却是我宋家最好的机会。父亲请听我说……”

宋弘殷听完儿子的思路,良久不语,临了却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明日起,你另起宅子吧。”

宋九重有些讶异的看了眼父亲,鼻息不自觉的重了几分,却不再回话,点点头,出门。

……

……

司马错研毒,玩毒,嘴巴也毒。

他说伊夫子身体不行,只一晚上,伊夫子便有些昏昏沉沉的样子,好把两人吓一大跳。依着甲寅的性子,立时三刻便要去叫司马错。

可伊夫子虽说人精神不济,但神智清楚,逼甲寅退房,这种一晚十好几两的房子,多住一晚都是罪过。

甲寅拗不过,只好退房,又说朋友的宅子空着,正好搬过去住,伊夫子这才放下心来,坐上甲寅特意雇来的软轿,在司马家长随的带领下,搬到秦越那小院里去了。

甲寅跟着长随穿街走巷,路过一家朱门列戟的大宅子,再拐一条巷弄,方到了秦越的居处,却是一个独门小院,收拾的干干净净。

院子有一对夫妇料理着,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的,听说是小郎君的好友,忙让进来,又是生火又是烧水的忙碌着。

才进门,司马错与春妞也来了,却是甲寅让锦楼伙计报的信。

可能是被寒冷的北风一吹,伊夫子的精神却是好多了,下轿后四望打量了一番,见是个干净的小院子,方满意的点点头,缓步进屋。

安顿杂事自有甲寅忙碌,程慎扶着夫子在椅子上坐下,因没有准备,屋里十分清冷。

司马错再次搭脉,又看了看舌苔,笑道:“还好,夫子只管放心修养便是,若能按时服药,再让甲寅帮你活动活动筋骨,开了春,您老又可以天下邀游了。”

伊夫子先谢了司马错,又对春妞笑道:“原来冥冥中诸事都有定数,我心急火燎的从西域往回赶,却原来是要我在这江宁城与小神医过大年的。”

春妞双脚扳扣着椅子腿,很没坐相的坐着吃柚子,闻言抬头笑道:“老夫子,你在江宁也有熟人么,小神医是谁呀?”

“她叫春妞,听说你给虎子治过病,可厉害了。”

春妞就咯咯的笑了起来,把柚子还给丫环,拿手帕净了手,倒背着,挺着肚子,学老学究走方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老夫子,你看我还能当先生呢。”

伊夫子大笑,对司马错道:“司马先生好福气,有此佳孙,被她这一笑,老夫的力气都被她笑回来了。”

司马错笑道:“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总是淘气。”

春妞就翻白眼,吐舌头,做鬼脸,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夫子笑道:“天真本性,最是难得。”

甲寅端着一个大火盆进来,叫道:“天落雪了。”

春妞就跑出去看,噫噫喳喳的雀跃着,把这阴寒的天气闹腾出十二分的暖意来。

甲寅把夫子安排进了主卧,房间有角门直通书房,正好方便夫子读书撰文,又要把楼上次卧让给师兄,程慎却说不用,他与老师住一起即可,晚上起夜方便照顾,坚持着把行李放那隔间的小床上。

甲寅也就只好随他,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门房老李兑了,采买菜蔬鱼肉及日用杂物。

一切料理停当,送走司马爷俩,却又想起自己走的匆忙,不知那苏家小娘子如何了,该回去与双儿说一声才好。便与师兄打声招呼,匆匆牵了马冒雪而行。

到了锦楼,见那小院外陡然增加了许多挎刀的侍卫,暗骂自己糊涂,既然有人下毒,定是图谋不轨,自己怎就没想到呢,待见了双儿,得知苏小娘子病情好转了许多,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了主意。

先绕着锦楼好生转了几圈,把周边地形看在眼里,料定白天无事,便回小院,陪夫子用饭,又在师兄的教导下守着药罐子,读了一下午的书。

吃过晚饭,换上紧靠夜行衣,披上特意让老李去买的防水斗篷,怀里揣上两个馒头和一块牛肉干,外加一小壶烈酒,再把战刀用布条裹了,挟于腋下,趁着夜色悄然出门。

夜幕下的锦楼灯火辉煌,映照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把黑暗衬的更加幽冷。

甲寅沿着路中央无积雪的地段无声的走着,到了南院位置,眼见街面四处无人,左边的民居也是漆黑一片,身形倏的一窜,他怕墙上积的雪上留下脚印,直接跃过围墙下落院中,虽然不远处亮着灯,有护卫在来回走动,但这边阴暗,并没有被发现。

甲寅猫着腰,四下里再观察一番,看准位置,又是一跃,将身形隐在假山后,从石块上拢起积雪,虚虚的团着,一连掷了六七个出去,把自己的脚印给遮了,这才舒一口气,把身子调整一下,相对舒服的在石块上坐下,透过假山的石缝,向外观察动静。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寒冷一阵阵的袭来,到了下半夜,饶是甲寅铁打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了,先轻微的活动一下身子,把烈酒掏出来猛喝一口,扯一条牛肉干吃了,再咬馒头,那馒头贴身放着,倒也不会太硬,和着唾液缓慢的嚼着,慢慢的竟也品出一分香甜来。

一夜平安。

待到天色渐明,甲寅看准机会,如狸猫般的飞身窜出,悄然离去。

068:锦园夜战

甲寅一天好睡。

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其实他少有经历,并不能真的好睡,但为了养足精力,只好不住的暗示自己,方将自己骗睡。

临到夜晚,甲寅再次收拾停当,夫子与程慎大约明白一二,都没问他何事,只是嘱咐小心。

甲寅再次来到锦园,正要如昨夜般依法施为,看了眼右面的那排房子,起纵前临机一动,往前走了百步,出了巷口,于拐角处起身,飞身上了屋脊。

他如灵猫般的伏着身子,悄然在屋脊上爬行,跳跃,折返回来。

这一下站的高,看的远,甲寅就想给自己扇一个耳光,昨夜自以为隐藏的好,但若是有人站在这楼的窗户上,却能透过围墙看的分明。

江湖经验还是不足呐。

他悄然伏下身子,整个人都趴在屋背上,一动不动。

前面一幢小院,屋里朝内透着昏黄的灯光,他隐约听到有摇色子的声音,和刻意压低嗓门的下注声。

甲寅有心想揭过去探看个究竟,但怕吵着人,只好强忍着好奇无声的趴着。

雪依旧在下着,渐渐的将他的身上覆上一层白色,与周边景色融为一体。

夜色渐深,锦楼里再会闹腾的人也吹息了烛火,天地四周只剩下朦胧的黑白两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院里赌钱的声音也歇了,门却开了,七八个汉子提着刀剑走出院门,有人边走边拉脸上的遮巾。

甲寅全身寒毛猛的就炸了开来。

八个夜行人悄无声息的从里巷走出来,来到锦楼南院外的围墙下,每人都带着绳勾,一晃荡就无声的翻了进去。

甲寅看他们身手,知道带着绳勾是为了撤退方便,甲寅自忖一人对付不了,待他们猫身向小院前进时,如大鸟般飞身过巷,在围墙上一点,再次前跃,这才高声示警:

“有刺客——”

人甫一落地,战刀已经拨出,一刀架住一名警觉回身攻来的刺客利剑,疾退三步,拉开距离,奔雷刀滚滚使出,腾腾杀气绞起雪花纷飞。

“妈的,被这小子坏事了,老七,剁了他,其它人跟我上。”

为首的夜行人眼看护卫从小院里纷冲出来,忍不住骂了一声,方才下令,却是率众向护卫们冲去。

甲寅心中发急,戾气大发,瞬间被他逼出十二分的功力,手中战刀霍霍霍连劈三刀,却是只杀敌不顾身的拼命招数,那刺客身手敏捷,自不想与他同归于尽,连退三步避开,却不防甲寅倏的变招,一刀直刺,刺客闪躲不及,正中小腹。

甲寅一招得手,随势一绞,那刺客一声惨叫,鲜血喷洒一地,还想掷剑伤人,甲寅又已虎吼一声向前方窜出,再截一人,捉对拼杀。

甲寅与这刺客战的势均力敌,但护卫们却挡不住刺客的攻势,接二连三的有人倒地,甲寅余光看到一名刺客已提剑向小院冲去,又急又怒,手中刀势猛烈攻出,一时却脱不开刺客的纠缠,最后甲寅急了,使一个“雷神戏龙”,骗过对手利剑,拼着左肩被刺,一刀划过刺客咽喉。

甲寅解决了眼前对手,飞身前跃,堪堪到那角门,一人提着头颅从里面出来,甲寅忍不住叫了起来:

“郭师傅——”

郭铭武见是他,虽然讶然,但此时不是多话之时,忙道:“你守住门口,看某杀敌。”

话音未落,人已窜出,金背朴刀挟着风雷,刀刀彪悍之极,与当日对战石堡主之战风迥然大异。

不过盏茶功夫,已合余下的六七名护卫之力,将一众刺客劈于刀下,只留下了一个半死的活口。

郭铭武长啸一声,方才收刀,身上冒着蒸腾热气,大踏步走过来。

“虎子,幸亏有你,你怎么在这。”

恰恰甲寅也同时冒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郭铭武哈哈一笑,道:“进去说。”

甲寅跟着进了小院,这才发现园内还有四名武师,提刀持枪的守着,个个渊停岳峙的,显然身手不弱于郭铭武。

他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这些人不出园子,显然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

甲寅情知苏小娘子无事,心弦一松,这肩上的伤痛感就来了,他眉头稍微一皱,郭铭武就注意到了,凝神一看,讶道:“原来你受伤了,快进屋去。”

“没大事,就被刺了一剑,没伤筋骨。”

“先看看,上了药再说。”

郭铭武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一把扯开衣襟,见鲜血依然在涌冒着,忙倒上伤药,麻利的为他包扎,一边忙活一边责备道:“你这小子,怎这般的傻,受伤了就该早治,还傻傻的在那呆着。”

甲寅歪扭两下脖子,道:“我没觉着事,当时担心战局呢,哪想到郭师傅你功夫这么好,砍瓜切菜一般。”

“说起来这次真要感谢你,没有你那一声喊,就十分危险了,我们五人虽然身手过的去,但从汴梁快马赶来,换马不换人,四天三夜不曾合眼,早已是强弩之末了,方才都在熟睡呢。”

“你们五人?那外面的是?”

“七娘子原来的护卫,忠心是足够的,但少经战阵,临敌经验差了,唉,如此结果,不幸中的大幸,对了,你怎么凑着这事的?”

甲寅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郭铭武起身抱拳行礼,郑重的道:“大恩不言谢,虽然这话该家主来说更合适,某先代苏家谢过。”

甲寅连忙起身,托着郭铭武的双肘,连说不敢当。这一动,就扯着伤口了,甲寅按按伤口,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这江宁有人会害苏娘子呢,她怎么到这江宁来了?”

郭铭武道:“南唐是苏家第二大市场,这里有分部,原本是二郎管理,但他打去年起就一直病秧秧的,这帐目也颇有疑惑之处,七娘便趁着年关关帐之机,亲自来查帐,没到这趟水竟然如此之浑。”

甲寅大致就有些明白了,定是苏家这边的掌柜起坏心了。就问:“眼下怎么办?”

“已有定计,正愁人手不够,你自个送上门了,来来来,我先介绍这几位同事前辈你认识。”郭铭武带着甲寅逐位介绍:

“这位是苍云剑许老爷子,剑法已臻化劲,此行也以他为首。”

“这位是铁枪黄仲雄,马战无人能与之争锋。”

“这位是逐浪刀宋江潮,你使刀,得空向宋师傅多多请教。”

“这位是尉迟明德,擅使双鞭,最是勇猛绝伦,人称饿虎。”

甲寅一一以礼相见,这时护卫首领苏心毅已把外围事宜处理妥当,要用花厅审讯俘虏,许老爷子便道:“人老了便不以筋骨为能,暂时无事,老夫先去睡一会,你们几个干脆烧个锅子,喝点酒解解乏,铭武,你多照顾着。”

郭铭武道:“许老放心,这里有我。”

几人就移步正厅,已有婆子丫环忙着端锅送菜,银丝炭熊熊的燃着,那铜锅子不一会就汩汩的腾起热气,郭铭武亲自倒酒,招呼甲寅坐下喝酒。这时楼板响起,却是双儿从楼上下来,手里托着一堆干果零嘴,说半夜三更无物可以招待,这些干果点心请恩公下酒。

甲寅的脸就红了,只说当不得恩公二字,凑巧,凑巧遇上了。双儿把果儿碟儿在桌上布好,嫣然一笑,嘴角的小痣轻扬的飞起。

甲寅就想第一次见到时她就这样子,却不知楼上的苏小娘子如今又如何了,想着两人只隔了一层楼板,却不得相见,甲寅有些怅然若失,捉一颗花生丢进嘴里,竟然咸甜也品不出来。

069:君子有九思

千呼万唤始下楼,却带幕篱不得见。

甲寅与郭铭武等人一起吃锅子,喝老酒,席间与尉迟明德等人较量一些枪法刀术,说说笑笑,时间就过的快了,不知不觉天色已明。

甲寅微带醉意,看看天色,起身要回去,说若有事只管吩咐。几人起身代主家致谢,郭铭武便让护卫备马相送,正要出行,楼上有走动声响起,扭头一看,却是双儿搀着七娘子款款下楼,苏七娘一身清雅衣服,头上却罩着一顶青色幕篱,看不见脸色神情。

“多谢恩公两次相救,大恩大德,苏子瑜铭记于心。”

声音带着三分嘶哑,但在甲寅听来,却如天簌般的动听,手足无措的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旅居他乡,一时也无以为谢,但家兄不日就到,不知恩公住在哪里,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用谢,我,我就住在周家巷子。”

“可是司徒周家的周家巷子?”

“正是。”

苏七娘轻轻一笑,道:“这却是巧了,我们也正要搬去周家暂住两天。”

甲寅大喜,道:“对,这里不安全,他家护卫严,闲人莫近。”

心里却想,早搬过去多好,昨夜这样的刺杀就不会发生了。

却不知道女生爱美,大户家族又有颇多忌讳,苏七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病秧秧的行此下策。

郭铭武道:“既如此,虎子且回去歇着,有事某再来寻你便是。”

甲寅应一声好,大步向外走去,接过护卫手中的缰绳,打马如飞。别人看他行动干脆潇洒,却不知转头看一眼的念头已在他心里转了一百二十遍。

程慎见他受伤而回,大惊失色,甲寅忙做个噤声动作,示意他上楼取来衣物,自个在浴间洗沐干净,在师兄的帮助下又换一回伤药,这才穿戴整齐,上楼给夫子请安。

伊夫子最近嗜睡,早上起的晚,午后还要再睡一会,晚间也早睡,一天要睡八个时辰,却是司马错的方子里添了宁神助睡的药,有助身体恢复。

甲寅轻手轻脚的给夫子掖好被角,轻轻的带上门,这才回房去睡了。一觉睡醒已是中午,听到楼下厨娘孙嫂在布碗筷,忙起身下床,匆匆洗漱毕,笑着陪夫子喝酒。

夫子喝的是药酒,由虎骨等诸名贵药材浸泡,养身热骨,一餐三杯,乃是司马赠送。甲寅喝的是陈年花雕,大碗干。程慎不喝酒,捧一杯茶陪着,师徒三人雪天围炉话酒,倒也其乐融融。

酒足饭饱,甲寅正帮夫子泡茶,有人敲门,却是一位小厮来报讯,说已有动作,请安心养伤,事毕再来告知云云。

听着没头没脑,甲寅却已知晓,心中有股不爽之气渐渐的发作起来,这是把他当外人看呢。

不过想想自己还真是个外人……

左一想右一想,脑子里就拧了个结。

伊夫子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可知其义?”

甲寅倏的一惊,知道夫子是在点拨自己,脸有惭色,忙道:“师兄教过。”

夫子点点头,又道:“君子有九思,你可会背?”

“背过。”

“这是遇事思考的法门,光会背不行,还得会用,下午既然无事,便抄写这九思吧,让士行写个临贴,你照着练。”

“是,老师。”

甲寅苦着脸上楼,程慎随后跟着上来,取过纸笔,舒缓轻和的写下九思贴,温和的笑着让位,道:“老师让我告诉你,逢事要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方能得。我先下去了,你慢慢练。”

甲寅看了半晌九思贴,铺开元书纸,提笔在手,却是老半晌也没写下一个字来。

他的脑子里将平生往事一幕幕的翻过去,把每一个认为重要的节点都拿出来过滤一遍,想一遍,对应着九思要义,渐渐的有些东西就明朗了起来,他开始落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搁笔抬头望窗,才发现天色近晚,自己一坐竟然一下午,这可误了夫子休息了,甲寅连忙下楼,却见夫子盖着棉衣,脚架火盆,手端茶杯,正看着院里的忙碌,程慎与老李二人正在扫雪,热的脱了外套,白气腾腾。

“老师。”

伊夫子回头一看,见甲寅脸上气色从容,知其心结已解,笑道:“我今日才知那药里有毒,害我浪费光阴,你明日与司马先生说一说,让改个方子,否则为师不服了。”

甲寅见夫子突然露出孩子气的笑脸,心情大好,道:“那配好的还是要服用,否则就浪费了,老师你说是不是。”

夫子微笑不语。

甲寅搓搓手掌,冲院外叫道:“师兄,雪别搞脏了,我来堆个雪人。”

……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小院东向,隔着里巷的周府后院,一位女郎正手执琵琶,且弹且舞,舞姿轻盈,飘逸灵动的如九天仙子。

弹弦纤手,时而指如飞花,慷慨激昂,时而轻拢慢拨,流水轻鸣,令人心旷神怡。

渐渐的曲声急促起来,曲调也变的高昂起来,那女郎舞的也越来越快,旋起的裙边如百合花般绽放……

曲声猛的一收,四下里顿时一静,那女郎广袖飞出,挥向榻上慵躺着的女郎,娇喘着问:“如何?”

躺着的丽姝脸带三分虚弱,却分外娇俏怜爱,正是病体未愈的苏子瑜,而作琵琶舞的那一位比苏子瑜还要明艳三分的女郎,则是这绣楼的主人,单名一个容字。

苏子瑜拎开那袭来的纱袖,娇嗔道:“明知我不舒服,还要用这般急促的舞曲来逗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周容笑扑过来,“得意之作嘛,总要给你欣赏欣赏,来了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来看我,哼,今夜罚你帮我暖床。”

“又说这些疯话,早知你活的这般没心没肺的,就该抓你壮丁,罚你帮我核帐去。”

“什么叫没心没肺,我正面壁思过,沉重忏悔好不好。”

“又没正经了,你这叫面壁么,好好的婚事被退了,你不伤心?”

周容笑道:“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伤心什么。一个四处留情,自命风流的家伙,怎是我的良人,得亏父亲说他目有双瞳,天赋异人,却不知我见了就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苏子瑜扑哧一笑,道:“人家可是有名的嘉皇子,还是有望入主东宫的,被你说的这般不堪。”

周容悠悠一叹,慵懒的道:“原先也这么想着,他能诗善词,舞曲皆擅,差不多是知音了,被退婚那天还哭了半天,后来一想呐,还是那白胡子道士说的对,诗词小道,与国何益,文人墨客可沉迷与此,但一国之君么……

仔细一分析,果真是这道理,想他这么多年,也曾主政一方,却从未听说有过一分有益民生国计之事。”

“这一想,心结就解开了,退了好,让林家妹妹烦心去。”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外间小道各种说法的都有。”

周容冷笑,“有御史说我琵琶声急,隐有刀兵之势,不祥。”

苏子瑜讶然,“这也有人信?”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可太后信。”

070:而今迈步从头越

一连两天,风平浪静。

苏家没有派人送消息,甲寅也就不好意思去周府打听,耐着性子读了两天书。

到得第三天,却是一大早有人来送信,递上洒金贴子,说是苏七娘请其品茗,答谢救命之恩,请务必赏脸。

甲寅打开贴子一看,文笔清秀,落款是个苏字,再一看,地点却是周府的听香水榭,时间就在辰时一刻。就有些纳闷了,这大冷的天,在水榭里喝茶?

甲寅先掏出一串铜钱,谢过小厮,独自在院中踌蹰了一番,才换上干净衣服,向周府行去。

却不知周容的香闺内,早闹翻了天,苏子瑜气的珠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周容则作出各种怪姿势求饶。

原来周容听说苏子瑜渡过劫难,全是因着一位少年郎二次出手相救,这八卦之心就燃起来了,勇敢的刀客,美貌的女郎,双方还是照过面的,怎么想怎么有意思呀。

周容就诱怂苏子瑜把甲寅请过来看看,那苏子瑜怎会做这样的安排,只是不依。周容便偷偷的自己写个贴子,把贴子送出了方告知苏子瑜。

“……子瑜,别哭了,是我要见见他,你怕什么,好奇怪,你的性子本就是大大方方的,惯常走南闯北的,怎一下子就这般扭捏起来了。”

“人家冒死相救,我们却戏弄他,这,这成何体统。”

周容笑道:“什么叫成何体统,我们俩一起去,再带上丫环婆子,谁敢说什么,再说了,我,我安排在听香水榭呢。”

“啊——”

周容嘿嘿笑道:“当时写的时候就想着那亭子里空旷,忘了冰天雪地。啊呀,快把眼泪收了,估计他都快来了。”

苏子瑜更急了,哭道:“我这红着眼,怎么见人。”

“只要你不哭了,且看我妙笔生花。”

周容一听有戏,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跳过去一把按住苏子瑜的香肩,笑道:“来来来,我上次哭肿了三天,就被我琢摸出一个方子来,一柱香工夫,保管还你一双明眸动人的眼睛来……这是独门秘方,你可不能往外传。”

……

周府大门,门房接过那洒金贴子,脸色有些怪异,但还是礼貌的请甲寅进门,一路引着去了听香水榭。

园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地上、亭上、树上、护栏上的积雪还是原生态的保留着,连个脚印也没有。

“我家二郎君喜欢看这白皑皑的雪,下令园中不得清扫,所以……”

甲寅心中纳闷,脸上还是笑道:“二郎雅量高致。”

“贵客请在此稍后,仆去向那苏娘子禀报。”

甲寅点点头,负手赏雪。

周容香闺里,苏子瑜透过窗户看到了雪地里的甲寅,急的直跺脚,“周三,看你出的好主意,现在如何是好?”

“别急,砚心,你去看看二兄在不在,不在正好,要是在的话让他赶紧出门,我要借他的云斋一用。彩墨,你去迎甲寅小郎君,带到二兄院子里去。”

两婢齐齐应了,急急下楼。

“子瑜,快,快换衣服。”

两姝手忙脚乱的换好衣服花了一刻钟,整理妆容又花了一刻钟,这才款款下楼,向云斋而去。

云斋是周家二郎专辟的茶室,雅致精美,双儿先一步进去,见椅子上的甲寅已转过头来,忙万福道:“婢双儿见过甲寅小郎君。”

甲寅有些不自然,起身道:“不必这样,哦——见过苏小娘子。”

“见过恩公,让恩公久等了。”苏子瑜忙上前见礼。

周容见甲寅躬身行礼,姿势僵硬怪异,极不自然,强忍笑意道:“这位就是甲寅小郎君么,听说你武艺十分高强?”

甲寅见这位陌生的女郎美貌非凡,举止大方,却不知是谁,又不好相问,便道:“就懂点拳刀。”

“谦虚了吧,你是北周的军官?”周容一边说,一边拉着苏子瑜在椅子上坐下,茶桌后,有美婢神情专注的烧水,准备茶艺。

甲寅心里默念“从容不迫”,尽量让动作看起来更随意一些,也在椅子上坐下,道:“恰好圣上扩军,因缘际会当了兵,侥幸搏了点军功,只是个致果校尉的虚衔。”

这个致果校尉,却是苏子瑜也是才知道,两姝不由得互看一眼,眼神里都有一丝诧讶。

“不到一年,官至正七品,哪怕是虚衔,也很厉害了。”

甲寅笑道:“要说厉害,我都是借友人的东风,他才厉害,只比我大不到一岁,还晚几天入的伍,如今已是游骑将军,虎牙营都虞侯。”

“这么厉害,这人是谁?”

“姓秦,单名一个越字。”

那女郎怔了一怔,又问道:“你这友人是不是喜欢吹萧?”

甲寅不假思索,“以前常吹,一吹我们就想家,后来他就没吹了……”

话音未落,却听那女郎“啊”的一声娇呼。

甲寅诧异莫名。

这回却轮到苏子瑜睁着俏眼开始闪星光了,周三怎么就脸红了?

“恩……甲寅小郎君,这秦越是谁?”

“不许说。”周容断然一喝,又猛然醒悟过来,她一拍额头,道:“是呀,这人是谁?”

甲寅看看二人,神情各异,一个满脸好奇,眼里尽是小星星,一个神情复杂,腮飞红云,甲寅就有些迟疑了,说:“他就叫秦越,说是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越。吴地人,具体哪的我却不知道了,哦,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的,离这不远。”

周容绞着帕子,喃喃低语:“而今迈步从头越……而今迈步从头越……”

……

汴梁,虎牙营。

五百将士分成五个纵队整齐的排列着,点将台上,陈疤子如标枪般的站着,不动如山,唯有黑面红底的缎面披风在北风的劲裹下猎猎起舞。

秦越也身着禁军将甲,全身批挂,一眼看上去,十分的英俊刚毅。他大步上台,踏上台阶时却猛打一个喷涕,然后……就止不住了,一连打了十几个,眼泪都冒了出来。

原本严谨肃穆的队伍顿时传来捂不住的笑声,此起彼伏。

“肃静。”

陈疤子转头,有些不满的看了秦越一眼,好好的阅军气氛被秦越破坏的荡然无存。

秦越尴尬的从怀里掏出手帕,胡乱的醒醒鼻子,这才开始例行讲话:

“本将亲自证明,贪凉是要感冒的……”

底下哄的一下就大笑了起来,如狗剩几个老油子更是笑的肆无忌惮。

“不许笑,再笑罚挑夜香二十担。”

秦越恼羞成怒,戟指大喝,终于刹住了歪风,军容为之一肃。秦越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开始讲话,却不知怎么回事,本来有一副好口才的他讲的颠三倒四,嗯啊不绝。

陈疤子皱着眼头听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大手一挥,“解散,列队回营。”

场上士兵在各自旅帅带领下,整齐行动,如百足虫般唰唰退场。

陈疤子这才对秦越道:“你怎么了,昨晚猫尿喝多了?”

秦越没好气的将头盔向亲卫一抛,没好气的道:“谁知道呢,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白了,真是活见鬼。”

“找郎中看看吧。”

“不用,估计这两天用脑子过度了,好生睡一觉就好。”

两人下了点将台,并肩往中军营房走去。

经过秦越的多次争取,张永德终是松了口,让其在芒砀山或是大野泽二选一,出兵剿匪。

明天,他们就要到汉高祖斩蛇起义的地方去了。

071:敬诚缉熙,慎始敬终

正月里来是新春。

清冷的江风吹送下,一艘快船悄然的离开江宁码头。甲寅立在船头,怔怔的看着那雄伟的城墙越离越远,方怅然的回到舱里。

自周府里那稀里胡涂谈话后,甲寅整个人就醉倒在春风里。

直到郭铭武捧着礼物来致谢,说家主人在途中得知事情解决,因年关事务繁忙便没有再来江宁,改日在汴梁再赔罪,又说苏七娘身体已经康复,先回汴梁了。

甲寅才从梦中醒来,呆呆乎乎的送郭铭武出门,回头看那桌上的包袱,解开一看,却是件细密的锁子软甲。

那甲无袖无领,通体由一个个戒子大小的环扣串成,那环扣本该是圆的,偏拧成不规则的凸鼓状,一环套着一环,编成一件铁环小褂子,贴身穿着正好。

程慎识货,说这可是万金难买的好东西。甲寅没看出好来,心想懒和尚师父手巧的很,编这一件不难。

程慎说这是精金软甲,别看这环细小,坚硬着呢,甲寅捏住一个试了下,果然要用很大的劲方能捏动,忖思着普通一刀砍不进,远箭也射不穿,份量又轻,正是走江湖的防身利器,要是上了战场,也可以再套一层外甲,又多一重防御。

他抚摸着这件贵重的礼物,感爱着那冰凉的触感,心里不喜反忧。

苏家送的礼物越贵重,说明越把他当外人看。

这般一想,便又烦燥起来,将软甲胡乱一团,走出门去散心,被冷风吹灌了半天,方怏怏的回了。

自此发奋读书,夫子与师兄两人轮着传授,把一册论语掰开了,揉碎了的讲,一直学到除夕。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甲寅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真正在进步,他学会了思考,这个年一过,是真的长大了。

年是在司马家过的,春妞亲自来邀,收获了三个大大的喜封,欢天喜地的拉着老夫子上车。

过了正月初三,许是年味儿更能牵动乡愁,夫子虽说身体没有大好,乃执意起行,便商量着还走运河,平平稳稳的到钱塘,或许在吴地能有海船南下,那是最好,要是没有,再看情况。

船行一路,学习一路,甲寅很珍惜这难得的机会,秦越早来信催了,夫子也说无需再送,但他心有不舍,只说到了钱塘再说。

这日午后,般到苏州,夫子特意让停了船,又换小舟,带着两位弟子直奔寒山寺,指着寺内壁墙上的文字道:“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此非避世消隐之语,实乃为人处世之法,不可简单理解字面之意,你二人且把后面的偈文抄下,日后好生领悟。”

甲寅恭谨记下。

又数日船到钱塘,三人弃舟上岸,看到街市商铺林立,行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夫子喟然而叹,“此地又是不一样的繁华。”

当夜,寻一客栈歇了。因着旅途劳顿,次日起的都晚,甲寅帮夫子捏骨推拿,程慎出去买早点,不一会兴冲冲的跑上楼来,说遇到故人了。

“张家六郎年前走船至此,过几天就要回程。”

“哦?可是晋江张家?”

“正是,他听说老师在这,说下午要过来拜见呢。”程慎乍见故人,稳重大方都丢了,兴奋的如孩童般手舞足蹈。

甲寅也很高兴,夫子对见故人也非常重视,吃过午饭,又特换意换上甲寅在江宁为他备置的新袍服。

末时光景,张六郎果然来访,甲寅见其年纪三十来岁,紫面短髭,温和如玉,稳重大方,对夫子持礼甚恭。

张六郎约坐了两刻钟,因有事务,便起身告辞,却留下两个小厮帮着搬行李,说住到一起,凡事也有照应。

夫子欣然颌首,甲寅与师兄便忙着收拾行李,在小厮的帮助下来到一座宅院,环境幽清雅致,竟然又给单独安排一院,拨一婢女伺候。

甲寅见其安排周到,又有护卫、小厮、婢女的跟着,情知夫子跟他一起返乡,定然安全舒适,这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是夜张六郎设宴接风,宾主尽欢。

回到小院,程慎为师父泡了茶,三人坐着说话,夫子道:“既遇故人之子,他又是惯走海船的,大船平稳,护卫周全,回家是又安全又轻松,为师在这住着也舒适,虎子你明日便返程吧。”

甲寅虽然不舍,但还是起身应了。

“登舟之日,你有三惑,如今不知可解,说与为师听听。”

甲寅想了想道:“剿匪之事,做的对,也不对。对,是因为他们占山为王,又贩私盐,既害商旅,也犯国法,该剿。”

“但我们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如贼盗家属无辜,事后当妥善安置,贼众也有误入歧途的,该与恶贯满盈者区别对待,而不是一杀了之。”

“而且九郎在安排剿匪事务上,只奔钱财而去,对小贼弱盗视而不见,事后又扶持本为恶贼的江洪为县令,未能肃清残寇,无益于民生治安,初心不良。”

夫子欣慰的道:“你已明做人之道,但未懂为官之术,回去后,可与秦九多多沟通。听听他是怎么想的。你对婚姻的看法呢?”

甲寅的脸就红了,想了想还是诚恳的道:“一就是一。”

夫子点头笑道:“此事说易行难,你要妥善处理,不可伤了她人之心。”

“是。”

夫子又道:“你我相聚时短,也只能教你一些做人处事的基本道理,你能用心学习,为师很欣慰,即将临别,也无物可赠,就赐你一个表字吧。”

甲寅忙上前跪倒。

“无需多礼,起来说话。”夫子伸手搀扶,甲寅不敢与恩师用力,连忙站起。

夫子吩咐取笔墨,甲寅和程慎忙研墨铺纸,不一会,墨汁已浓。夫子执起京提大笔,悬腕而书,却是饱满圆润的四个大字:“敬诚缉熙”。

换过纸张,又写四个大字:“慎始敬终”。

夫子满意的点点头,搁下毛笔,对甲寅道:“寅者,敬也。何为敬?在心为敬。做人当敬诚缉熙,做事当慎始敬终。

汝赤子之心未泯,进取之志未立,今后,不能碌碌无为,要有立业之思;

也不能持勇蛮进,徒惹祸事纷争。为师赐汝‘元敬’二字,戒之勉之。”

甲寅觉着一股热流从心头涌起,忍不住热泪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轻轻挣脱恩师的手,后退一步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是夜,师徒三人秉烛夜谈,直到三更方歇,次日一早,甲寅小心收好恩师赐下的墨宝,又用油纸包了三层,贴身藏于怀内,在夫子房门前拜别,和师兄互道珍重。

快马扬鞭,一路向北。

072:有债总要讨还

春雨菲菲,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对远行者来说,却是最讨厌不过,满地烂泥浆,一身潮湿衣,就连马儿也跑不起精神,在细风冷雨中耷拉着头。

甲寅单人匹马,自然就走陆路,只有第一天起兴跑了,后面一连七八天,冰冰冷的雨水就沥沥不停的和他过不去了。

而且江南道难走,多是山路盘旋,又多溪涧河流,甲寅耐着性子,也不知喊了多少次渡船,转过了多少座山头,方才到了大江边,好在路虽难走,倒也太平无事,只有两次毛贼挡道,都被他仗着快马轻松逃逸。

过了长江,再往北就是一马平川,雨住云收,天色开始晴朗起来,终于可以尽情奔驰了,甲寅开始兴奋起来,马儿也受到感染,扬鬃奋蹄,溅起一长串的土疙瘩。

“喂,站住。”

甲寅正跑的欢,扭头一看,却见一个看上去十分怪异的人正追着自己,说他怪异,一是满头焦黄的头发,二是其人十分黑瘦,甲寅也常被人说黑,但与这家伙比起来,可算的上是小白脸。三是这人的双手特别长,就像一只长臂猴,所以跑起来的姿势看起来就有些怪。

甲寅勒住战马,原地打了个旋,“你喊我?”

“不喊你喊谁,有你这样奔马的吗,溅老子一身泥,赔钱道歉。”

甲寅一看他满身泥巴,这才明白是自己座骑惹的祸,可自己一路跑来,没发现人呀,忙双手一抱拳,行礼道:“对不住,兄台,我赶急路,要赔多少钱。”

那人跑的很快,眨眼间就到眼前,一追上来就想扯缰绳,被甲寅轻轻一带避过,战马打着响鼻四蹄踢踏着后退转圈,显然对这位打扰了它雅兴的家伙很不满。

那人看了甲寅一眼,怒道:“骑马带刀就了不起么,要不就被老子揍一顿,要不就赔出一贯钱来。”

甲寅见其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一口一个老子的自称着,偏只开口喊出一贯钱的赔偿,知其只是气愤了,并非打劫之徒,便道:“没问题,要不这样,我有换洗的衣裳,你先换上。”

那人见甲寅果真抛过一粒碎银来,疑惑的看了看,又放嘴里咬了,忙塞进怀里,道:“衣裳就不用了,不会合某的身。”

甲寅见其紧紧后背的长条包裹,抬脚就走,知其里面带着家伙,又看他跑这么远气都不带喘的,身手定然不错,有心结交,道:“在下有一事相问。”

“问吧。”那人头也不回,只是迈开大步。

甲寅只好策马跟上,弯腰问道:“我一路跑来,就没发现你,如何溅你一身的泥?”

那人耳根有些发红,显然有点羞恼,道:“某在草丛里方便,正舒畅呢,你这牲口就踢着泥过来了。”

“原来如此,我该陪罪,你我正好同路,不如一起到前面镇上喝一杯如何?”

那人停了脚步,歪眼看了看他,见甲寅一脸真诚,便道:“也好,酒菜管饱,但银子可别想某归还。”

甲寅笑道:“送出去的东西怎能再要回来,到了镇上,有什么酒肉你只管点来便是,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见甲寅好说话,便道:“某叫赵山豹。”

“我叫甲寅,小名虎子,你叫山豹,你我果然有缘。”

赵山豹嘿嘿一笑,“虎子?嘿嘿,要不我们打上一架,看看你这虎厉害还是我这豹厉害。”

要搁前两月,甲寅早就兴冲冲的拉开架势了,但在伊夫子与程慎师兄的熏陶下,虽做不到君子温和如玉,但也稳重了许多,当下笑道:“现在不行,肚子饿着呢,我们吃饱了肚子,再较量一番,如何?”

“好。”

甲寅就翻身下马,陪赵山豹走路,赵山豹见甲寅的靴子粘满了泥,便道:“你只管上马便是,某着草鞋,只管浆去没事。上马吧,某走的快。”

甲寅没有上马,既然有心相交,高高在上的说话也不合适,便道:“没事,反正已经脏了。再说,前面就是镇子了。”

这是个小镇,只有一家面馆,村酿倒是有,但看着有些浑浊,甲寅便问还有什么吃的,店东说还有一锅刚卤好的狗肉,客人吃不吃?

甲寅目视赵山豹,赵山豹说有肉就欢喜,甲寅大笑,直接让店东大锅端来。两人就着村酿大干一碗,方才抓肉开吃。

“这店里烧的东西就是好吃,某三天两头的打猎,肉也吃的多了,就没这烧的好。”

甲寅却是这一年多来好吃的东西吃的多了,倒没觉着这肉有什么好吃,寡淡不说,还带有一股火烟味。

“噫,原来赵兄喜欢钻山打猎么,我也是打小在山上长大。”

两人一下子有了共同语言,一说两说就把话闸子打开了。原来这赵山豹家就在江南边的大山上,从小打猎为生。

赵山豹打猎,一靠猎弓,二靠投枪,最后才是一柄解腕尖刀,酒喝的兴起,卖弄了打猎的本事后又开始吹嘘自己的猎弓来,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油乎乎的手也顾不上擦。

甲寅心想,就这脏样子,那二两银子可给亏了。

不过却被那副彪悍霸道的牛角大弓给震撼到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水牛板角制成的大弓,十分好奇。

赵山豹只手一挽,熟练的上了弦,得意的递给甲寅,甲寅接过弓,只觉入手十分沉重,那弓弦却不知何物所制,曲指一弹,铮铮嗡响。

甲寅就起身,踢开凳子,拉开弓步,凝气开弓,缓缓拉开,连拉三把,虽比自己那雕弓差一些,却也差不了多少,这才收势,呼出一口浊气道:“好弓。”

赵山豹讶然道:“瞧不出来你还有这般力道,某这弓满村的人都拉不开。”

甲寅笑道:“我也有一把雕弓,样子比你这秀气不少,不过我暂时只能拉开九分满,所以没带出来,要不然,你一定喜欢。”

赵山豹就不信了,道:“雕弓?某摸过,软不拉叽的,野猪皮都射不穿。”

“你试的大概是军士的软弓,我那把弓,足足五石的力道。”甲寅示意赵山豹坐下,边吃边聊,把如何得到那弓的过程说了,直听的赵山豹两眼放光。

“赵兄要是喜欢,我送你也无妨,反正我不大会用,可惜远在汴京。”

“你说的是真的?”赵山豹倏的站起。

甲寅笑道:“当然是真的,当初买时是见猎心喜,买来了就放匣子里再没用过了。”

“那……我跟你去汴京?”

“行呀,正好我一人走无聊。”

那赵山豹也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家伙,当真就跟着甲寅走了。

甲寅在和州买了一匹健骡给赵山豹代步,哪知他比当初的自己还不如,拧着身子骑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才适应了坐骑。

一路上也较量一番拳脚,那赵山豹一身本事都在远程上,投矛箭术可以说是百发百中,近战也就是个力大敏捷而已。

到了下邑,他带赵山豹进城歇下,先作一番安排,这才回到乡下。

沿着熟悉的小路上山,找到老爷子的埋骨之所,把在江宁采买的最贵的三番酿敬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自己离乡后遇到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与老爷子听,直到夜幕落下,方悄然进村,每家窗子里抛进去一颗早就准备好的银锞子,然后又悄然离开。

夫子说,孝在于心,在于敬。

夜三更时分,甲寅来到西城拐角处,轻学了两声猫叫,不一会,有绳索垂下,甲寅略拉一拉,互相感应到了,猛一用力,身子腾空而起,中途再借一次力,翻上城头。

接应的正是赵山豹,两人避开巡逻,悄无声息的潜进龚府。

问被倏的从梦乡中惊醒的龚九亭讨债。

一讨老爷子的十六两,二讨三叔的满腔血。

073:福兮祸所伏(一)

汴梁,关家大院,气氛剑拨弩张。

关老六,关春花,傅大春等人满脸怒容的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七八个劲装护卫如扇形散开,拱卫着一位小郎君,那小郎君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不高,但颇为结实,肤色略黑,却穿一套玉白色的紧袖战袍,腰悬长剑,手拿执扇。

看上去有些不文不武,不伦不类,但养尊处优的气势却随着他的颐指气使张显出来。

“某来第三趟了,仁至义尽了,可尔等却老是用人不在来推搪,今儿个,庄宅牙行的人也来了,不成也成,刘买办,给银子,出契书。”

有个中年人就向前走两步,一手执着契书,一手扬着银票,关老六道:“隆昌行本票,足额六千贯,只不过三月工夫,翻三倍的价,普天之下,到哪找这样的好事,也是宋家讲仁义,否则,换了谁,能给出四千贯,天都要红了。”

关老六道:“某说过多次了,甲校尉人去江南了,这事得他本人回来定夺,我们与他非亲非故,怎能替他作这个主呢。”

“笑话,他要是三年不回,难道某还要等他三年不成,某也不要你作主,只要你帮他代收一下就行。”

“哼,有你们这样强买强卖的吗?别说人不在,就是人在也不会卖给你,谁不知道那地价,现在最少值一千贯一亩……”

“多嘴。”关老六低声斥喝住关春花,又强笑着对那小郎君施礼道:“宋三郎,那甲校尉估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该回来了,等他回来,某让他立即来拜访您可好?”

那宋三郎冷笑一声,道:“某说过,今天成也得成,不成也成。刘买办,钱某付了,契书也写了,这就走吧,填坑平地去。”

那刘买办就把银票与契书往关老六怀里一塞,关老六哪敢接手,倏的后退避开,那银票与契书就飘飘落落的洒在地上。

眼见他们抬脚就走,关老六怒道:“如此强买,不怕王法吗?”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

关春花大怒,一个箭步冲过去,横臂挡住大门,喝道:“把银子带回去。”

那宋三嘻嘻一笑,道:“哪个银子,地上的吗?那是你们甲校尉的,某怎能拾捡他人之物呢。”

身后长随哈哈大笑。

关家人都是山上下来的,嘴上功夫哪是这些人的对手,关春花又气又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只把双臂张开,挡住大门。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身后有马蹄声响,关春花扭头一看,顿时大喜过望,“虎子。”

来人正是甲寅与赵山豹。甲寅来关家大院最怕见的就是关春花,结果还没进门就在门口碰上了,甲寅一时间不及准备,竟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关春花却没时间细想,叫道:“虎子快进来,有人要强买你的地。”

宋三一行人听说正主回来了,心中都是一喜,正好逼其签字收银了结手尾,是以都退让开来,迎着甲寅进门。

甲寅有些莫名其妙,进了院子,见到关老六,忙喊:“关叔。”

关老六心头一块大石松了地,忙道:“你回来的正好,来来来,关叔与你细说。”

甲寅忙作一个四方揖,跟着进了屋内。关老六好一通解说,方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己随手买的臭水塘,因着汴梁大兴土木,挖掘下水道时把塘底下的水源断掉了,塘水一夜而干,正好周边的建筑垃圾都往里倒,不过十天半月,就差不多堆平了。这一下子,这块地就老值钱了,有不少人打听消息,这宋三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宋三颇有来头,关老六不敢得罪,哪知道好脾气换来了步步紧逼,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这宋三是谁?”

“打听了,单名一个炅字,其父是龙捷军都指挥使,其兄是殿前司都虞候,极有权势。”

甲寅心想,原来是宋九重的弟弟,便点点头,又问:“九郎呢?”

“他与陈将军在芒砀山剿匪,年前去的,眼下还没回。大春家大郎他们几个跟着去,也一直没回来。”

甲寅心想这却是路过又错过了。不过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要紧。他起身出屋,对院中的宋炅道:“原来是宋三郎当面,在下甲寅。”

宋炅微感讶异,不是都打听清楚了,甲寅是个二楞子么,怎么有点不像呀。

“原来你就是甲寅,如今回来了正好,你年前买下的那个臭水塘,某正好有用,也不亏待你,三倍价格,某买了。”

“不好意思,那是我赠与恩师养老的,不卖。”

宋炅笑道:“不用答的这么快,实话实说吧,那地段用来起宅子是大材小用,某兄弟几个准备用来经营酒楼,符家七兄、殷家十一兄、王家三郎都参了股本,这事,可不是那么好回的。”

甲寅从地上捡起银票和契书,掸掸灰尘,双手递过去,微笑道:“宋兄看中这块地,其实是我的荣幸,但我已送与恩师,所以卖不得,还请宋兄见谅。”

宋炅不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既已收了某的定金,如何能退?”

甲寅笑道:“原来这是定金,也好,我正要回营销假,正好向张永德张殿帅问一问京中买卖风俗,或者,问问府衙令尹也行,再不行,我去问问宋将军,怎么说也曾并肩作战过,宋兄你觉得如何?”

宋炅冷笑道:“都吃军中这碗饭,有必要搞这么难看么,某再加两千贯,行不行给句话。”

甲寅再次递还契书,说:“有钱赚,我也喜欢,但实在不能卖,见谅。”

宋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冷哼一声夺过契书银票,丢下一句“这事没完。”扭头就走。

待到人走的干干净净,关家众人才回过神来,关春妞更是睁着大眼,惊讶的看着甲寅:“虎子,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甲寅一见关春花,脸上就浮油汗,挠挠头道:“跟着老师学了两月,受益菲浅。哦,这是赵兄,赵山豹,一身好本领,箭无虚发,健步如飞,还有一手好投矛。”

074:福兮祸所伏(二)

甲寅本意是来关家大院取了弓,就带着赵山豹去罗汉师父那的,可大家都兴奋开心,盛情难却,留下喝了酒,只好在这歇了。

第二天才起床,一封大红洒金贴子就送到了他手里。

“久闻甲校尉拳刀双绝,我家胡师傅、殷家常师傅、王家钱师傅慕名请教,特在城西关帝庙设酒相待,请甲校尉按时赴会为盼。”

来人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话,递过贴子就走了。

甲寅心想这是谈不拢就用武力来了,勋贵子弟,果真是嚣张。

赵山豹睁着大眼,显然兴奋了,道:“约架?”

甲寅点点头,道:“先不要与关叔他们说,免的他们担心,走吧,早饭街上吃,我带你去见一见我师父,挑把刀给你。”

“好。”

两人各自提了行李,甲寅把那盛弓的木匣也背了,牵了坐骑与正在院中的傅大春说了声,便出了门。

赵山豹人实在,见了甲寅的雕弓先是爱不释手,还被他卯足劲儿差点拉开了,连试三箭,浑身爆汗。

喘着粗气想了半天,却把这弓又还给了甲寅,说用不了这弓,手颤,太慢,样子还太秀气,娘们样。

甲寅见其神情,知道他说的口是心非,再三相让,赵山豹只是不收。

估计是当时说价值五千两在他心里太沉重了,便不再勉强,但他千里迢迢的来,总不好意思让他空手而回,便做了师父的主,说送把刀给他。

到了西山脚下,老远听到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传来,甲寅心里顿时宁静无比。

三个月不见,两位师父倒是对他的变化感到讶异,甲寅先介绍了赵山豹认识,这才简略的说了南下的经历,铁罗汉说你这小子就是个有福的。

甲寅示意赵山豹把牛角大弓给师父掌掌眼,铁罗汉一看眼就亮了,直说好弓,这对牛角万中选一,只是做工略显粗糙,有些受力不均,否则比甲寅那雕弓还强。

赵山豹就乐了,甲寅问师父可能帮着改良,铁罗汉笑道,术业有专攻,不过御器监倒有位相熟的器师,日后帮问问。

甲寅从怀里掏出帖子,把那块地的事说了,懒和尚倏的站起,怒道:“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了,末时是不,为师陪你去会会他们。”

铁罗汉也说人善被人欺,关老六是下了山,英雄气被磨了,那些勋贵子弟不会自己出手,下场的都是府里养着的武师家将,只管动手便是。

赵山豹磨拳擦掌,豪气的说也让某这牛角弓会一会汴京的豪杰。

甲寅这才想起对他的承诺,与师父一说,铁罗汉说只管挑就是了。

甲寅带着赵山豹去库房,看到桌上那乱七八糟堆着的刀剑,倏的想起自己当初挑刀的场景来,想想时间真快,竟然一个整年过去了。

赵山豹左挑右选,几乎把刀剑全试了个遍,最后挑了一对尺半长的直刃短刀,说这刀好,出门方便,进山方便,腰后一插还方便射箭。

出了库房,发现炉火关了,却是懒和尚要试试甲寅进步了没有。

甲寅这趟南下,虽说练武少了,但思想开悟了,很多事情多问一个问什么后,理解就不一样了,武功不知觉间进展不少。

与他对招的懒和尚尤其感受到他的变化,以前甲寅出拳挥刀全凭血气之勇,蛮横霸道,这一回却是开始变化多端起来,力道忽轻忽重,速度忽快忽慢,让人有些捉摸不定。

懒和尚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徒弟的进步。

铁罗汉与赵山豹也搭了手,赵山豹用短刀,人如其名,如山豹般的敏捷,又仗着手长腿长,攻势十分凶猛。铁罗汉只凭一对肉掌,与他交手三十多招,这才施一记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把夺过右手刀。

“不错,你没练过武,全是猎杀出来的本事,很厉害了。”

赵山豹对这位铁塔般的和尚更是十分佩服,道:“我双手都有刀,还打不过你,你才厉害。”

甲寅笑道:“谁都知道你真正的本事是弓术和投矛,这点我们都不如你。”

赵山豹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傻笑。

关帝庙离着不远,四人慢条斯理的吃饱饭,两位师父还假寐了一会,方才出门。

四人都带了家伙,甲寅提着刀,赵山豹不用说,背着弓箭,插着双刀,手上还提一根短矛。

懒和尚大袖飘飘,扛着一张条凳,说可以坐着看戏,手上提着酒葫芦,时不时抿一口。

铁罗汉就夸张了,提着一对黑铁流星锤,“咣当咣当”的响一路,粗大的铁索搭挂在脖子上,加上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杀气腾腾,简直要多彪悍就有多彪悍。

甲寅还是第一次看到战神一般的师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懒和尚嘿嘿一笑,道:“立威,一次就立个够。”

关帝庙早已不是庙,残破的片瓦不存,时人迷信,不敢动关老爷一尺土,所以门前的大坪却是保存完好。

宋三他们早到了,一字排开五把高交椅子,五个年青人潇洒坐着,人手一把执扇,于早春季节里轻摇慢扇。

在他们身后,则站着十几个劲装大汉,人人背刀执剑,又有几个小厮在忙碌着,烧水,泡茶,剥柚子,敲核桃。

甲寅心想,这谱摆的,可真够大的。

却不知对方见着四人雄纠纠气昂昂的过来,早被这气势给震住了,宋炅左右一看兄弟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心想这怎么行,本想镇吓对方的,这下倒好,反过来了,自己这边这么多高手呢,怕逑。

他是话事人,只能站起说话,道:“甲校尉果然守时,说末时一刻就末时一刻,爽快。宋某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

“慢。”

甲寅插话道:“朋友先不慌介绍,先把事儿说清楚,今天什么章程。”

人家摆明了是仗势欺人,等全报了名只会更麻烦。

宋炅笑道:“爽快。我们以武会友,这几位师傅久闻你甲校尉功夫好,想讨教讨教。”

“输赢怎么说?”

宋炅手腕一震,弹开折扇,笑道:“要是你们输个一招半式,我们就坐下来谈一谈那块地的事情。”

甲寅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道:“你们要是输了呢?”

“以后各走阳光道。”

“宋三郎打的好算盘。”

宋炅折扇轻摇,笑道:“彼此彼此。”

075:福兮祸所伏(三)

“宋廿一请教。”

甲寅见第一位挑战的家伙虎背熊腰,手提超长的熟铜棍,说超长,盖因为棍类武器一般都以齐眉棍为多,象这种高出人头的少见,知道是战阵厮杀惯的,当下也不多话,抽刀出鞘,向前两步,起手“雷神出巡”式,手中刀忽阴忽阳隐起风雷。

宋廿一虎吼一声,大步欺近,手中铜棍一扬就重重的当头砸下。

甲寅侧身避过,猱身欺进,手中刀顺势挑掠,直奔对方咽喉。

那宋廿一人壮实,身手反应却快,不待棍头落地,拧身回守,架住刀势借力一退,拉开距离又高举铜棍一记横扫。

甲寅取个崩字诀,举刀斜格,拟用刀背一磕好顺势前削,逼其撒手弃棍,这第一局就算是干净利落的赢了。

那知就在刀棍相交之际,变故突起,那棍头突然断开,倏的打横向其后脑壳袭来。

好在甲寅留有余力,一听金风响,身子倏的一记伏冲,“懒龙翻云”,身子拧折如蛇,在对方棍影下窜出,刀势顺拖,在对方右臂上留下深深的一记。

“啊……”

宋廿一惨叫一声,左手单挥,棍影如蛇卷向甲寅下三路,被甲寅一脚踩住,再起一脚,重重的踢中对方小腹,宋廿一又是一声惨叫,腾腾腾的一连后退了七八步,终是支撑不住,抱着肚子软了下去。

甲寅一抹额头的白毛汗,暗道好险。原来那棍本就是两截,中有铁索相连,开始有环扣套着看不出来,一受力,棍头就折打过来了,防不胜防。

“读书读傻了,蠢猪。”

甲寅听到懒和尚师父的破口大骂,暗自惭愧,自己开始确实有留手之心,但既动刀枪,又有何仁义好讲?当下定定神,看向宋炅。

宋炅见自家家将两招落败,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与左手位的一位青年低语了两句,那青年折扇往后椅背上一敲,一位背负长剑,剑穗留的极长的道士就站了出来。

“崂山林木森。”

那道士说了五个字,身形左一晃右一晃就欺到了眼前,一掌在前,一掌在后,向甲寅当胸击来。甲寅心想对方空手对战,是托大还是什么,当下不攻反守,后退一大步,刀势方起,自左下向右上掠去。

刀至中途,倏的变招,身形猛的往地上一躺,战刀疾挥,只听“当当”两声,击飞那道士藏扣袖中的暗器。

甲寅心中那股被圣贤书分化压抑住的戾气也终于被激发出来了,人未起身,以背着力,双腿绞击,一把绊倒对手,借势前翻,左膝一跪,奋力一刀斩下,正中对方咽喉,顿时尸首分离,血溅七尺。

那崂山道士堪堪将剑拨出一半。

“啊……”

斯人已死的不能再死,发出惊叫声的是坐在椅子上装逼的五位勋贵郎君。

甲寅缓缓起身,用臂膀拭了拭脸上的血污,冷声道:“还有谁?”

宋炅见其狰狞模样,顿时吓傻了,一时忘了接话,倒是身后的武师有些恼羞成怒,己方出场两个,出手都阴险卑鄙,这传出去,脸上着实无光。

“常成胜领教。”

这是名中年刀客,脸色枯寂,眼神冰冷,使一柄狭锋单刀,甲寅见其缓缓走来,眼神微眯了眯,懒和尚走前一步,甲寅朝师父摆了摆手,双手合把,身形倏的冲出,刀光闪动,却是率先出手。

那刀客喊一声“来的好。”身形倏退倏进,顿时与甲寅缠斗在一起,只见两人身形如蝶纷飞,腾起阵阵灰尘,如黄龙般的将他俩裹在一起,时不时响起清脆的兵刃相击声。

懒和尚的眉头皱了皱,紧接着有惨叫声响起,只见甲寅飞身退出战圈,落在己方阵前。

懒和尚见其前胸破开一道大口子,却未见血,衣内隐有金属光芒,这才放下心来,看向场中,只见常成胜已成常成败,与甲寅一般无二的在胸前破开了一道大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胸前在汩汩的涌着血浆。

对方阵营中立时有人飞身跃出,点穴止血,伤药整瓶倾倒。

“好功夫,胡山刀领教。”

这一场是真功夫搏杀,惊心动魄之余也激起了对方武师的血性,不用主家吩咐,胡山刀便站了出来。

铁罗汉呸了一声,拖着流星锤大步迈出,头却扭向甲寅,道:“看为师砸破他的脑袋。”

话音未落,左锤已挟着劲风如毒蛇搏雀向对方头上掠去。

对方后退避开,正要拨刀,右锤又如流星赶月般的击出,胡山刀拧身折腰,单刀拨出一半,又一锤已从脑后兜来,胡山刀吓的亡魂皆冒,一个前扑倒地,避开这一锤,后一锤却是再也逃不开,被重重的一锤砸在脑后,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被开了瓢,红的白的溅了一地,身躯四肢却尤在颤动痉挛。

全场寂静,没人敢动一下,全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给吓住了。

铁罗汉杀气腾腾,双锤抖的笔直,当空一撞,发出“呯”的一声巨响,连喊三声:

“谁来受死。”

“谁来受死。”

“谁来受死。”

无人应答。就连草木也萎萎缩缩的耷啦着头。

三锤两下倒地,这人的功夫有多可怕?虽有见惯杀戮功夫好的武师也不敢吱声了,胡山刀可是他们这一行人中刀法最好的几人之一,但出阵不过一个眨眼,连刀也没拨出就扑通倒地了。

没人敢再出阵,有几人互相看了一看,都轻微的摇了一下头。

哪怕是一哄而上都不行,甲寅的刀法他们见过了,铁罗汉的功夫他们见过了,还有一个老神在在喝酒的胖和尚,又一个提着大号牛角弓的满脸跃跃欲试的黄发黑鬼,想想都不好打。

甲寅这一次好在穿了那软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生受了对方一刀,虽未破防,但也十分疼痛。他抚了抚前胸,见对方无人应答,便上前两步,甩了甩刀尖的血污,对宋炅道:“宋三郎,怎么说?”

宋炅早被吓的魂飞魄散,闻言木然的站起,颤着舌音道:“不……不……打……了。”

甲寅见其椅子上一圈水迹,心中冷笑,“既然如此,我等告辞。”

宋炅目送四人远去,直到他们走远了,方觉身上冷冰冰一片凉,他抹抹脑头的汗水,自嘲一笑,正想转身与同伴说话,却听“哗啦”一声响,忙循声看去,却见殷十一的马车轰然倒地,那拉车的骏马倒地侧卧,四肢抽筋乱踢,额头上一支利箭深至没羽。

076:祸兮福所倚(一)

碎砖破瓦,土墙疙瘩,乱七八糟的杂物把原先的臭水塘填堆成了一座小山,甲寅沿着界桩绕了一大圈,巡视着自己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领地。

而不远处,是高高耸立的巨龙骨架,也不知道礼部这些文官们是怎么把这巨龙给运回来的,而且搭成了一条完整的骨龙,连牙齿都颗颗保留着。

圣人出,真龙现。

这条骨龙为郭荣带来了神圣的光辉,举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

而这巨大骨龙也成了京都一奇,每天都有无数人来观看,有年老的甚至匍伏跪拜。

礼部受到了隆重的嘉奖,虎牙营的功劳却似乎被忘了。

赵山豹东窜窜,西看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虎子,这一片地都是你的?”

甲寅看着周边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忙碌景象,挥挥手扇了扇眼前的灰尘,道:“是,原先只是随意买的,哪知道就赚翻了呢。”

“乖乖,你躺床上一辈子不用干都有的吃了。”

“我恩师曾教我一句话,‘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事还真应了。”

“不怕,谁敢动坏脑筋,某帮你揍他,昨天你打爽了,某却半点力气没用上,正别扭着呢。”

甲寅笑笑,道:“山豹,你看这里做什么好,要起宅子的话,规模可就吓人了,除非王侯豪富之家,否则谁用的了这样的大宅子。”

赵山豹舔舔嘴唇,道:“要我说,就卖了它,然后躺金山上睡觉。”

甲寅不再说话,虽然知道赵山豹说的是笑话,可自己也一脑子浆糊,二十亩地,用来干什么好?

自己师父是不管这事的,秦越脑子活,可他不在,否则可以问一问他,关老六不能问,一问准给自己麻烦,还有谁可以问呢?

他心里有人选,可不敢。

迷迷糊糊的想了许多,终理不出头绪来,赵山豹吃了半天灰尘,早不耐烦了,一连催着走人,甲寅只好起身,却是先回了关家大院。

“虎子,约架比武为什么不叫我?”

面对关春花的责备,甲寅早有准备,道:“你们刚搬过来,这么多人,拖家带口的,可不敢拖着下水,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拿捏不了我。”

关春花还要再说,关老六咳嗽一声,道:“虎子说的对,但虎子你做的不对,总该先知会一声,虽说为大家着想难免缩手缩脚,但真事到临头了,咱也不怕,到时大不了再上山。”

“谢关叔,不过这次事虽过去了,但这城里我却一时不好再呆,为了安全起见,这几日我先回师父那,特来和您说一声。”

关老六点点头,“也好,有事两头互相报讯。对了,这两天时常有个苏府的小厮过来问讯,昨天还有人在这候到天黑,说请你有空去一下苏府……”

关老六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倏的发现甲寅整个人都亮堂了起来。

“关叔,他有说什么事么?”

“具体不知,只说有大事相商。”

“谢关叔。”

甲寅一闪身就出了门,赵山豹忙去解缰牵马,“有马呢,你瞎跑什么。”

关春花想追出去说什么,却被父亲严厉的眼神止住了,直到甲寅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关春花才扭身回来问:“阿爹,怎么了?”

“把心思断了吧,这头小老虎长翅膀了。”

“阿爹……”

关老六没有再说话,双手一背,转身回屋,只是那本是壮实的身子,似乎有些佝偻。

苏府在哪甲寅自然知道,但到了十字街口却又犯了踌蹰,打着马转了好几圈,却是先去了成衣铺,给自己来了两套雅致的窄袖箭服,配了小衫,靴子,又要给赵山豹来两套,可他手臂奇长,没一件是合身的,只好量了尺寸定做。

又去四宝斋,选了笔墨纸砚,又选了古檀色印花名刺若干,却是找一家清净客栈,沐浴静心,方研墨铺纸,把“甲寅”与“专程拜谒”六字练了百十遍,方在名刺上写好,具上日期,却是一连写了十几张,最终勉强选出一张,略微满意的点点头。

赵山豹看着他做把戏一般忙碌了半天,就为了这六个字,看傻子一般的看着甲寅,“你没发烧吧?”

“我干鼎鼎重要的大事呢。”

甲寅亲自到苏府送帖,然后也不回西山了,在客栈歇下,与赵山豹喝酒聊天消磨时间,晚上翻来覆去的滚床单,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早起洗澡,从头到脚换上一新,骑上被赵山豹梳洗的干干净净的战马,心里发虚,就没敢让赵山豹一起去。

辰时三刻,准时到了苏府,出来迎接的却是郭铭武,这让甲寅很是意外。

“家主在西域一直未回,府里也就某与你熟一些,不会见怪吧。”

甲寅一腔热血早散去泰半,脸上去尽可能自然的道:“能见到郭师傅,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我才从江南回来,却是不知苏府找我何事?”

“这个某也不知,七娘正在花厅,请。”

甲寅一腔热血立时又涌上了心头,只觉的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苏小娘子她……身体大好了么?”

“好了,早就好了,江宁的事务也上了轨道,说起来这事真要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

郭铭武有些讶异,这小子,好象有些变了。

说话间,待客的花厅就到了,却见苏七娘站在门口相迎,身后跟着在江宁见过的黑脸婆婆以及双儿等丫环。

“见过苏小娘子。”

“见过恩公。”

甲寅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从容样子就破了,挠挠头道:“叫我名字就好,哦,我有字了,叫元敬。”

苏子瑜差点忍俊不禁,本已浮上两腮的红晕就滑下去了,微笑道:“那我就叫你甲兄如何?”

“对,这个好。”

这时双儿又来见礼,相让着在椅子上坐了,献上香茗。甲寅乘这机会,调了呼吸,又开始从容起来,对苏子瑜道:“我听关家大院的人说贵府找我有急事,却不知……”

苏子瑜不答反问:“听说甲兄前日与宋三郎以武会友,不知结果如何?”

甲寅心想,不愧是大家族,耳目就是灵通,便道:“侥幸,也多亏了贵府相赠的宝甲。”

“那不知……保康门外的那块地,甲兄有什么规划没有?”

甲寅一颗扑腾的心就不跳了,“原来是为这地,原来是为这地……”

他养气功夫还未到家,脸上就有了一丝沮丧之色,声音也疲惫了起来,“还没想好,原先是糊涂买的,现在还是糊涂的。”

苏子瑜以为他为与宋炅结怨之事烦恼,不疑有他,“那有没有想过出售?”

甲寅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股认真的样子,心里的戾气一下子就发作出来,摇头道:“不卖,我留着给师父打铁。”

苏子瑜愕然,打铁?

077:祸兮福所倚(二)

打铁?

哪有在闹市中打铁的。

苏子瑜情知这是甲寅的推搪之词,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境,思忖了一番,又开始问道:“那我们能不能合作?”

“合作?”

被苏子瑜柔柔的一问,甲寅心又被勾了起来:“怎么合作?”

“甲兄慧眼独具,那块地就在保康门外,如今内城外城的规划都详细出来了,那里正处闹市,周边全是吃喝玩乐之所,起宅子肯定不妥当,一来浪费,二来太闹,所以只能开发商用。”

说到生意,苏子瑜就忘了心结,开始侃侃而谈,“我准备在那一块建造一个小小的独立坊市,只做女子生意,把面料行、成衣铺、香粉铺、胭脂斋都集中在一起,楼上再辟一个女子会所,专供命妇贵女品茗闲聊……”

“甲兄那块地无论是地段还是面积,都十分理想,所以……”

合作好呀,合作的话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她了,甲寅又回到了原来的憨样,点头道:“好,你看着安排就是。”

苏子瑜脸色顿时红了起来,这什么话嘛,她轻绞帕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身后的严婆婆喉咙里轻咳了一声,苏子瑜机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咬了咬牙,道:“甲兄那块地值十万贯,起造坊市也要十万贯,如果我们合作,从投资来说是各占五成,但是……”

甲寅讶然,“不是说只值千贯一亩么?”

苏子瑜有些挠头,这人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

见甲寅又看过来,禁不住脸色又红了一红,只好道:“我苏家与人合作,从来以诚为先。可能甲兄刚从外地回来,不知道行情,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若是再等两月,可能会更高。”

甲寅点点头,道:“这些我不懂,你看着安排就是。”

苏子瑜差点就火了,心想我要是说那你把地全送我得了,却不知道她若是这样说,甲寅还真会送,这家伙本就没有太多金银概念。

“可家父做生意的原则是我苏家必须主导话事权。我的意思,毕竟经营什么的都是我们苏家负责,甲兄把那块作价入股,就占四成的股份,苏家再贴补三千两银子与你,你看如何?”

“好。”

好你个大头鬼,苏子瑜不想和他说了,觉着谈判这么多次,就这一次最累心,吩咐理事丫环准备契书,自己端了茶喝。

没想到甲寅想了想又开始挠头了,道:“那钱也不用先给我,我身上多着呢,我在麦秸巷那还有三亩地,你请人起坊市时,能不能让他们帮我把那宅子也造一下。”

苏子瑜一口茶含在嘴里,没忍住,扑哧一声吐了出来。

郭铭武一直在边上坐着,这一幕幕都被他看在眼里,不禁喟然长叹,要是自己那俩不成器的儿子有甲寅一半的脸皮,估计早抱得俏娇娘归了。

目视甲寅身影闪出角门,严婆婆冷着声道:“七娘,你这买卖做的不妥当,那甲寅什么都不懂,为何估这么高的价,给这么多的股,老爷知道定然不悦。”

苏子瑜端坐不动,道:“严妈妈,父亲只会高兴才是。那甲寅首先是我苏家恩人,其次才是生意对象,再说了,要是我们真趁机低价盘进,日后同行们又会如何看待我们?那地眼下本值五万贯,等天气稍稍转暖,蜀唐富商来了后,这地起码八万贯十万贯。”

“他的地是一次性入了股,有了这地,隆昌行就可以低息借贷最少十万贯,可造坊市的钱却是流水转动,陆续投入,这钱我们就可以先用着,所以,哪怕是不涨价,也是我们赚大了。”

“可……”

苏子瑜脸色不变,语气显然有些不悦了,“我饿了,准备午膳吧。”

“是。”

严妈妈下去了,双儿却忍不住问了:“七娘,你不会真帮他起宅子吧。”

苏子瑜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的道:“为什么不,用二千两起个空架子,赚下一千两水粉钱,多好。”

甲寅与一路相送出苏府的郭铭武告别,相约了改日喝酒,这才飞身上马。

他心情大好,洋洋得意的想着,这不是就有了机会亲近苏娘子了么,一天问三趟坊市进程?好象有点频了,一天一趟?甲寅也摇摇头,最后出巷之时,在肚子里打定主意,十天问一次总不会烦了吧。

该死的秦越,怎么还不回,连个商量主意的人也没有。

被念叨的秦越正沮丧的从草丛里钻出来,原本白晰的脸上又黑又黄,一圈绒须黑乎乎的,和脏成一圈黑的衣服领袖可以看出这家伙许久没有料理边幅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不甘心的看了看连绵起伏的芒砀山,对随后走出的小德子道:“只能这样了,回汴京吧。”

宦官小德子也累的不成人形,上次刘全去孟县赚大发了,没想到轮到自己,却是吃累受累担心惧怕的,最后几乎无功而返,但他也知道再剿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了,唉声叹气的点点头。

“虽说剿获甚微,但好歹算是把这几窝山贼给剿了。”陈疤子也十分疲惫,拄着刀柄道:“这一仗得失都有,关键我们的兵不适合山地战。”

秦越揉揉脸,“谁能想到这些家伙都属猴子的,麻的,回去就练一支白耳精兵出来。”

“白耳精兵?”

“三国时蜀汉精锐,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最善山地作战。”

秦越在干净的草地上躺下,示意王山把缴获来的一堆土罐铁锅小心收车装好,别人不知其意,只有秦越自己清楚,要不是意外的从贼窝里淘到这些不起眼的宝贝,这一趟可以说是入不敷出。

他们去年十一月来这芒砀山剿匪,但这里的群盗与孟县的大为不同,奉行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战术,在山林里单兵作战尤其强悍,十分难缠。

虽说被秦越他们打的七零八散了,但缴获远远不及孟县,抄了好几窝山寨,却大都只有铜钱粮草,值钱的金银没捞到多少。

可铜钱看上去很多,满满的装载了八辆大车,真论起价值来,那是远不如一车银子来的实惠。

而且伤亡惨重,一营士兵死了五六十人,伤者近百,士气十分低落。

陈疤子不像秦越这般懒散,他时刻保持着将军的威姿,冷声下令:

“拨营,回京。”

078:不恭已是罪业,敢不敬乎

日理万机的郭荣不知道秦越这次会近乎无功而返,他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怎么排都轮不上关注虎牙营那点破事。

此时的他正站在殿外,出神的仰望天空,一袭紫袍显然是几年前旧衣,已洗的白朦朦的,袖底更是苍白如纸。

正当壮年的他,脸色却憔悴暗黄,在半旧的乌纱幞头映衬下,更显疲倦。

良久,郭荣揉揉眉心,对内侍甘沛道:“传王相、范相、魏相、李相、王朴来殿议事。”

“是,范相抱恙,在家休养,王朴在城外主持规划……”

“朕却是忘了这茬,回头你去找皇后,寻些滋补之药送去范府,王朴也不用喊了。”

“诺。”

不一会,正在值房当值的三位宰相相继来到。

郭荣开门见山:“今日所议二事,一是胡卢河已疏浚,这李晏口南距冀州百里,北距深州三十里,颇扼要害,朕拟在此筑堡戍兵,以拒北蛮,护卫边民安宁,尔等以为如何?”

中书侍郎王溥道:“圣上深谋远虑,此策甚佳,可是冀州人丁稀少,兵力单薄,恐难以再分兵。”

郭荣道:“从河中抽兵如何?”

“单调一军,恐力有不逮,盖辽国若得讯息,必然来攻,则堡坞一时难成,不如再抽一部,一军御敌,一军垒城,则事济也。”

说话的是枢密副使魏仁浦,其乃助郭威起兵的大功臣,为人博闻强记,智谋过人,且忠心耿耿。郭威临终之际再三强调不可使魏仁溥离枢密院,郭荣上位后,又让其同中书入相。

有人上书魏仁溥并无功名,不可为相,郭荣道:“自古用文武才略为辅佐,岂尽由科第邪!”极得郭荣信任。

王溥道:“魏相所言甚善,彰信节度使韩通最善土木之术,又与河中节度使王彦超相契,不如就他二人领军,如何?”

郭荣称善,此议遂定。又道:“秦、凤之地,人户怨蜀之苛政,相次上书,乞举兵收复旧地,众卿以为如何?”

李谷急忙道:“国库空虚,不可妄动刀兵。”

先时筑堡之议他就有些按耐不住了,此时一听圣上言外之义,更是心惊肉跳。他是三司使,计相,一听到用钱就急眼了。

“臣也以为当下该以恢复民生大计为重。”

“臣附议。”

郭荣微微点头,手指在椅侧扶手上轻轻敲着,“朕也知道,钱粮紧缺,不过秦凤二地与蜀中相隔甚远,孤悬在外,蜀军调兵遣将不便,所以我军不必劳师动众,只需凤翔节度王景一路军马就够,如此一来,钱粮花费就小了。”

“圣上,那秦凤成阶四州民贫地瘠,这几年又被西蜀搜刮堪重,此时攻取,恐怕得不偿失。”

“魏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郭荣道:“秦凤路在手,我国与西域通商则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如当下绕路之远,与商道不利,白白便宜了西蜀。

还有……正月里夏州之事,诸卿难道忘了?那李彝兴以耻于折德扆亦为节度使,与己并列,就敢塞路不通使臣,凭的是什么?”

三位重臣连忙起身赔罪:“臣等不敢忘。”

王溥想了想道:“既然圣上主意已定,臣再举荐一人为副帅,协助老王景用兵。”

“哦,不知王卿举荐何人?”

“宣徽南院使向训,有勇有谋,可堪大任。”

“善。既如此,着王景为西南面行营招讨使,向训为行营都监,不日进军。”

李谷哭丧着脸道:“圣上,国库……”

郭荣摆手止住李谷的话题,道:“秦凤路之事就这么定了,钱粮周转,李卿多多谋划。接下来吾等再来议一议财计之事。”

国力穷蔽,库藏空空,这个问题朝中大会小议不知讨论了多少次,郭荣急,大臣们也着急,计相李谷头发都愁白了,可面对种种困境,依然一筹莫展。

所以当听说要议财计,两位宰执的眉头也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

“这两年劝农桑、兴商路都在做,也都颇有成效,上月又出台了逃户庄田与陷藩人户的鼓励政策,下面州县反馈的情况也都很好,圣上不必太过着急,等入了秋,形势必然好转,收复秦凤路之事,是否缓上一缓?”

郭荣摇头,疲惫的道:“等不起,事关西域通商及秦地乞复,西南用兵刻不容缓。

为防辽国剽掠,李晏口筑城戍卫也需立即动工。

京师扩城营造,更是一日不得停,禁军整兵换装也是重中之重。

随便说说,哪里都在张着大窟隆等着朝廷去填,今日拖明日,明日复明日,何时能成事?”

魏仁浦劝道:“圣上方登大宝,就百废俱兴,已是难为,只需假以时日,定能凯歌高奏。”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众卿多想想,把这难关闯一闯,李卿,你是计相,你先说。”

李谷看看王浦三人,硬着头皮道:“臣已命有司各州寻觅铜矿,若有新矿,则有铜铸钱,当可一解国用之忧。”

郭荣点点头,显然不是很满意,又把目光看向王溥。

王溥道:“圣上去年下旨淘汰禁军老弱羸小,一减冗食之费,二增田间劳力,复垦荒地,一举两得,若是田园山泽能再添劳力,粮食必然增长。”

“你的意思是再裁军?”

“禁军已裁,各军镇可推而广之,放出老弱羸小,实行精兵之政。”

郭荣颌首,“此议可取,但也不过杯水车薪。

不过你这一提,朕却是想起一事来,如今是田地荒芜众多,耕种之力不足,若是举措得当,还有一支生力军可用……”

“不可,万万不可。”

李谷吓了一跳,他显然知道圣上想说什么,是以不顾朝仪,连忙阻止。

郭荣不满的看了一眼李谷,坚定的道:“只要能解国库空虚民用不足之困,不管多难,朕也决然行之。”

王溥与魏仁浦不知情由,问道:“不知是哪一支生力军?”

“……释门。”

这下了王溥只觉着有股冷气从脚底板升起,忙道:“万万不可。”

魏仁浦也起身劝阻:“请圣上三思。”

“有何不可。”

郭荣一脸正气,起身道:“当今天下,论及富裕,释门第一。

朝野信佛者众,上自权贵公卿,下至平民百姓,虔诚供奉者不知凡几;释门不纳税赋,是以又有豪门大户,殷富之家携田投靠;

那佛像不是铜胎就是铁心,又敷金粉,糜费不知凡几;

僧人空有力气,却不事生产……”

王溥不敢再听下去,轻咳一声,道:“事涉佛门妙道,圣上……”

郭荣见三位宰执神色紧张,如临大敌,长叹一口气,颓然坐下,搭在扶手上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松放了又握紧,如此几次,最后点点头,道:“此事容后再议,可还有其它什么办法?”

释门庞大,谁都知道,佛家有钱,谁都清楚。

全国不知道有多少寺庙,又有多少僧人,信众更是不知凡几,事关国家稳定,民众乐业,岂能轻动。

就连郭荣去年也把京中旧宅改为皇建禅院,恭敬礼佛。

不恭已是罪业,敢不敬乎。

李谷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汗水,忙道:“请圣上放心,西南讨伐大事,调配粮草维持军需,臣定当竭尽全力,不拖半点后腿。”

“国计民生,臣等皆竭尽所能,请圣上宽心。”

王溥见郭荣听进去了,顿了顿,小心的禀道:“京师扩建,有王朴担纲,目前都在有条不絮的进行,唯有筑建罗城,所需民役甚大,是否可以缓一缓?”

见郭荣面有不豫之色,忙补充道:“只需拖到秋收之后,到时征发十万军民,其速更快。”

079:七十新郎六十新娘

阔别近四个月,甲寅在城门前候到秦越时,差点认不出来:刀削脸,黑眼圈,胡须拉扎,衣领发黑,还未靠近,一股酸臭味就浓浓传来。

——这还是那个一点点脏就要大惊小怪的秦越么?就这副鬼样子去面圣么?

看见甲寅目瞪口呆的样子,秦越自嘲的笑了笑,道:“还好是这副落魄的鬼样子,才免去了责罚,否则可有的好受了。赶紧回关家大院,老子饿死了。”

“不用回关家大院了,你师父租了个大宅子,哦,还有你师娘也来了。”

“我师娘?”秦越惊的两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哪有师娘了?”

“应该就是你说的小欣,我听你师父就这般叫她的。”

秦越怪叫一声,翻身上马,对甲寅道:“他们在哪,速带我去。”

“急什么。”

甲寅先把身边的赵山豹介绍了,在秦越一脸愧疚的致歉下,才上了马,与秦越并辔而行,方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子也一样。甲寅自出苏府后,便琢磨着军营与西山都太远,是不是在城里先租个宅子,方便更衣出行,好保持干净整洁的形象去见苏子瑜。

于是便和赵山豹两人以苏宅为中心,开始走街窜巷,一路路细访,结果就遇上了正边走边向身边老妇大献殷勤的徐无道长。

甲寅就看呆了,没到一向仙风道骨的徐无道长会是这样一副样子。正想着要不要转身不视,赵山豹的大嗓门响起来了,“虎子,你看那道士……”

徐无道长闻声回头,这一下不见都不行了,甲寅只好上前,头低着,两眼只看路,“见过仙师。”

徐无道长倒是云淡风清的样子,笑道:“哦,原来是虎子,你来的正好,这是九郎师娘,你也喊师娘吧。”

甲寅忙转身向那老妇行礼,恭恭敬敬的喊:“甲寅见过师娘。”

“勿需行此大礼,快快起来。无涯,这位是?”那老妇显然不知甲寅,忙问徐无道长。

“这是我那劣徒的好兄弟,甲寅,你叫他虎子便是。”徐无道长笑眯眯的道:“既然见着你了,九郎不在,你替他代劳吧。”

“请仙师吩咐。”

“搬家,采买用具去。”

甲寅与赵山豹被抓了壮丁,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逛了一天的街,采买了诸多物件用具。

八仙过海檀木大床、百鸟朝凤梳妆台、贵妃醉酒美人靠、琴瑟合奏六扇小屏风……

又有锅碗瓢盘、茶具花锄等,林林总总,大件的自有伙计送上门去,小件的就只有甲寅与山豹提着了,最后这些小物件装满了一大车,两位老人家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家。

徐无道长新赁的宅子足有三进,门脸看上去普通,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十分雅致,也不知道他通了什么门路搞到手的。

又早有安排,他自己与夫人住北院上房,二进院子的东西厢则留给了秦越与甲寅,家俱啥的全现成,他自个却是全新采买,看来是真的当“新郎官”了。

甲寅心想,这样也好,省的租房,让山豹去客栈退房,自己帮着徐无道长与师娘打下手,安摆家俱杂什。

其实宅子里仆佣丫环俱备,他二位老人家亲力亲为,全是个乐趣而已。

秦越风风火火的闯进后院,老远就见到了为老不尊的师父正给躺靠在椅子上的老妇捏骨按肩。

秦越一股子无明火就发作了,气冲冲的喊:“师父。”

徐无道长一见秦越,脖子不自然的缩了一缩,却又马上自然起来,笑道:“小欣,这就是我那劣徒,你大概见过一眼的,九郎,快见过师娘。”

秦越见那小欣款款站起,虽已满头白发,却保养的颇好,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腰板依旧挺拨,皮肤不见松驰,眉眼也依旧宛约,浑身上下透着股宁静的书卷气儿,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如秋水。

秦越只被她看了一眼,手足就有些无措起来,只好麻着头皮,僵着身子,对她行了个弟子礼:

“秦越拜见师娘。”

师娘微笑着搀起秦越,道:“你师父把你夸的天下少有,没想到却是能受这般的艰苦,当兵打仗可是着实不易,快去沐浴更衣,让师娘看看英俊潇洒的样子。”

“是,弟子告退。”

秦越恭敬退下,直待出了后院,才仰天长叹一口浊气。

这个师娘,果然是配的上师父的,既然他自个喜欢,就让他喜欢去吧。

话是如此说,心中戾气自难平,忍不住把中院的一口大缸给踢的粉碎,清水“哗啦”一声溅了一地,两尾金鱼在地上惊惧挣扎。

秦越手忙脚乱的抓鱼,口中大叫:“这缸怎么裂了,虎子快把桶拿来。”

甲寅见他样子,忍住笑,把本给他洗脸的脸盆端过去,秦越见金鱼在盆里游动着,这才松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对甲寅道:“陪我喝酒。”

“好,你却要洗了澡先,现在我嫌你臭了。”

秦越一个澡洗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再出来,穿上绣花滚边箭服,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可能是黑瘦了些的缘故,嘻笑着的神情里掺杂着一丝坚毅。

他先去给师父师娘请安,规规矩矩的奉茶行礼如仪,然后就开始嘻皮笑脸了,“师父,您大婚呢,总该摆酒以贺吧,宴设家中还是醉仙楼?”

徐无道长就有些尴尬了,搓着手偷眼看师娘的神情。

师娘微笑道:“九郎说的对,不过大张旗鼓的就算了,听说虎子的师长在京中,加上你的同僚陈将军,我们一起在家喝杯水酒,好不好?”

“行,我这就安排席面。”

师娘笑道:“叫席面就不用了,我来下厨,整治一二小菜就行,你去请客便是。”

“是。”

听说徐无道长新婚,懒和尚嘴巴张的足可塞下一只大柚子,好半晌才嘿嘿笑道:“这事,这事,嘿嘿,可以喝一杯,喝一杯。”

他与铁罗汉俩人第一次认真的换上干净僧衣,连鞋袜都干干净净的,方才大袖飘飘的赴宴。

是宴,秦越打科打混,嘻笑嘿哈,不住劝酒,却把自个喝的酩酊大醉。

080:关帝庙前(一)

“虎子,你死定了。”

秦越红着眼,赤着脚,一手一只布鞋,满院子的追杀甲寅,赵山豹在门口蹲着,看的嘿嘿直乐。

甲寅手足并用,如猿猴翻腾,一边逃一边大叫:“我又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秦越重重的把鞋掷过去,“啪”的一声,印在甲寅的屁股上,“不吃我一顿老拳,老子就跟你断交。”

甲寅一边拍着屁股,一边夸张的大叫:“我哪知道你心悦那女郎呀,你从来没与我说过……”

“啊……”秦越恼羞成怒,再次追来。

……

徐无道长鬼头鬼脑的在院墙上探头,看到这一幕,嘿嘿一乐,倏的不见。

秦越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方才精疲力尽,往地上一倒,大口的喘着粗气。甲寅见他死样,忍着笑,死板着脸道:“九郎……”

“滚。”

甲寅却是真滚了,不过没滚远,反而在他身边一滚,学着样子仰躺着,“九郎,我也想出息了。”

秦越鄙夷的歪歪嘴,骂道:“出息。”

“我是认真的,和你当初一样,我说你一个吴地人怎么会跑到这中原来当兵,原来是来这发奋图强了……”

秦越嚎叫着一跃而起,腾腾腾的进屋,执起毛巾脸盆,就去浴室,冰冷的井水洗下,把沮丧、羞恼都冲干净了,穿戴整齐出来,见甲寅正和赵山豹蹲着说些什么,没好气的道:“滚进来,还有你,山豹,不许偷听。”

赵山豹嘿嘿一乐,冲甲寅做个鬼脸,自个出门逛荡去了。

进了屋,秦越重重的一拍甲寅的脑壳,这回甲寅没躲,硬受了他一记,秦越心里就舒畅了许多,自个拖过椅子坐了,甩甩头,把头发抖散了披着晾干,这才对老实在对面坐下的甲寅道:“我的事你别打听了,把你和苏七娘的事详细说说。”

甲寅就把如何认识,如何相救,又如何合作一事说了,哪知秦越的关注点与他的并不一样。

“你说因为这块地,你与你师父大杀四方,得罪了宋家三郎,还有符家、殷家、王家的子弟?”

“是,师父说要么不立威,要立威就一次立个够。”

秦越就让他把详细情况一五一十的再细说一遍,末了一声长叹,道:“你那和尚师父拎不清,在这京师之地怎么可以用江湖手段来处理,这事大麻烦了。”

“宋三他们都吓尿了,还敢怎样不成?”

“换位思考一下,你要是有个弟弟,不成器,但在外面被你欺负了,你这当哥哥的会怎么办?”

甲寅就沉默了,想了想道:“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原也想着留手的,但他们的武师太歹毒,下的全是阴手,这才真把我给惹火了。”

“事情虽是这样,可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丢了面子,失了里子,而且死人了,这事就瞒不过家里,当长辈的关上门怎么处理家事是他们的事,但收回面子也是他们要做的事,除非让他们的子弟从此在这京中永远抬不起头来。”

“那如何是好?”

秦越想了想,道:“你若不想你那心悦之人承担太多压力的话,最好是离开京城先避开一段时间。”

甲寅大惊:“你是说苏家与我合作,是纯粹帮我的忙?”

“你以为呢,他们苏家既然知道你与他们结了怨,正常的处理方式是远而避之,哪怕真想要这块地皮,也会冷处理一段时间,哪会急吼吼的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合伙生意。他们是在想法子护着你,报恩呢。”

甲寅深呼吸一口气,道:“我这就去毁了契约。”

秦越道:“晚了,听我的,先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回来。我这边再让我师父出面斡旋一二,他路子广。”

甲寅站起身,着急的踱着步子,好不容易回了京,好不容易与苏家搭上关系,就这样离开,让他如何甘心?

“要是我不走,他们会怎么办?”

“你与罗汉师父的功夫再好,也敌不过对方人多,而这还不是可怕的,最怕的是他们给你们按一个通敌的罪名,然后百弩齐发。”

“那苏家呢?”

“她家生意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卡拿,估计此时都已经开始公关斡旋了。”

甲寅浑身就燥热了起来,他猛的一拉衣领,用力的扇了扇,道:“让我想想。”

……

与此同时,宋府。

休沐在家的宋九重正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技击高手在切磋武艺,时而比个架式,时而讨论一二,时而又对个路子,正钻研的不亦乐乎。

却见宋炅在角门那萎萎缩缩的站着,一付想进不敢进的样子。

“三弟,怎么回事,无精打彩的。”

宋炅对这位浑身都爆发着无穷力量的大哥又敬又畏,向前走了两步,又后缩回一步,耷拉着脑袋,低声道:“二兄,我,我被人欺负了。”

宋九重把腰带一抽,松了劲气,这才大阔步走过来,斥道:“又去做欺男霸女的恶心事了?”

宋炅慌忙摆手道:“没,真没。”

宋九重用脚一勾长条石锁,坐下道:“说吧,详细的说,要是发现你骗二兄,二兄的鞭子可不容情。”

宋炅的脊背一紧,显然对那火辣辣的痛楚后怕的很,当下小心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又补充道:“我后来都给了他四倍的价格了,他还不依允,一时气不过,就……就……”

宋九重嘴角扯了扯,道:“你当二兄天天在军内当值,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么?保康门外是什么地方,等来年罗城一造好,那就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你当就你一人聪明么,要是拿来扑买,五万贯值不值,你说。”

宋炅哆嗦了一下,又移了移脚步,才鼓起勇气道:“值。”

“那你这顿欺就是活该,晚上我回大宅,等父亲回来议一议,明儿个就关你进军营去。”

“二兄……”

宋九重站起身,浓浓的卧蚕眉一扬,一股无形的威压就扑面而来,宋炅心里狂跳,立马迅捷如豺狼般的窜出去,连头也不敢回看一下。

宋九重冷着脸目送三弟远去,额中的眉结才皱了起来。

“玄朗,可是三郎被人欺负了?”几位劲装汉子围上前来,一看外形就知是身手高绝之辈。

“那是他自找的,不用管他。”

“话可不是这么说,在家里自家兄弟如何教训都没问题,但若是外人欺上头了,你这当兄长的总该回应一二才是。”

“刚听令弟说对方身手十分了得,我等正好在钻研拳谱,不如借此机会,会上一会。”

宋九重没有立刻回答,踱着脚步来回走了两圈,方道:

“来人,执某帖子,给那甲寅送去,明日末时一刻,城西关帝庙……摆茶,论拳。”

081:关帝庙前(二)

甲寅瞻前顾后还没想明白事情,就收到了宋九重的帖子,这才知道那些勋贵子弟们并未善罢甘休,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否则,这信如何能轻而易举的送到徐宅来。

他开始相信秦越的话了,可如今事到临头,却不能一走了之了。

秦越接过帖子看了看,冷笑道:“既然躲不了,那就不用躲了,你与赵山豹这就回你师父那去,明天我与师父来为你撑场。”

“好,要不要和陈头说一声?”

“他那就不用说了,我们仨,总要有一个置身事外的好,那虎牙营可是我们的立足之根。”

当下甲寅出门,找到赵山豹,两人打马直回西山。

两位师父听了,嘿嘿冷笑,铁罗汉道:“那这回就杀个痛快。”

一夜无话,养精蓄锐。

第二天吃完早饭,正活动着手脚,一位不速之客来访,却是苏家广顺堂的郭铭武。

郭师傅笑道:“正好路过,听到打铁声过来看看,没想到遇上了甲校尉,你那天走的匆忙,有一事忘了说,苏家在城西二十里的老窖口有个小庄子,里面养着五六匹西域来的好马,七娘子的意思,甲校尉是个爱马的,没事可以骑着玩。”

话是这么说,甲寅哪还听不明白,一大早的路过到这偏远地段来,鬼才信。连忙郑重一礼相谢,郭铭武托起,轻声笑道:“其它事,尽管放心。”当下也不多留,转身就告辞。

目送郭铭武远去,甲寅心里一会沉甸甸的,一会轻畅畅的,最后,终究是欢快占了上风,迎风重重一握拳,豪情满怀。

秦越和他师父却跚跚来迟,快中午了才到。

徐无道长结了婚,爱显摆的性子却没改掉,穿着依然白衣胜雪,大袖飘飘,肩负三尺松纹古剑,手执如意拂尘,却倒骑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白嘴青驴,远远行来,翩翩似仙。

秦越一脸的不耐烦,他骑着快马,却要耐着性子跟在毛驴小碎脚的后头,也真难为了他。

秦越见人都到了,拍拍手,就说议事,众人在那张既是饭桌又是工作台的大木桌前围坐,懒和尚提过一坛酒,甲寅和赵山豹相抱出一大堆花生,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事。

徐无道长与懒和尚的性子相左,意见显然也不合,一个要好劝,一个要好杀,谁说谁有理,秦越都相劝不得。

最后还是秦越站起来,说现在相争也无用,到了关帝庙再看情况,要是对方比武分胜负,我们也就不下死手,要是人家见生死,我们也不怕。

铁罗汉大手一拍桌子,一锤定音。

关帝庙前大坪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椅子,却有两张条凳,但没人就坐,宋九重一行都站着,迎着甲寅一行人的到来。

甲寅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认出了宋九重。

只见他年纪也就二十七八岁,国字四方脸,隆额燕颌,面部五官端正稳重,蚕眉短髭都浓黑如墨,脸颊尤为厚实,看上去有异常人。

其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虎背熊腰,浑身充满力量感,随随便便一站,就站出了厚重如山的气势出来。

厚重如山。

宋九重给甲寅留下的第一印象就这四字。

而甲寅一行人的到来也给宋九重带来了惊讶。

三个年青人快马而至,随后是两位彪悍的和尚,一位扛着一柄大砍刀,一人拖着粗大的链锤,气势宛如冲阵战神。

再后一位,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摔倒在地的白发老道,与滚滚扬尘中却是粒灰不沾,白衣胜雪。

“徐无道长。”

“噫?汝是?”徐无道长依然在毛驴上,只不过改倒骑为侧坐了。

“某洛阳挟马营宋二,见过仙师。”

徐无道长眯着眼看了看,恍惚了半晌方道:“你就是那骑光脊马胡闹的家伙?”

宋九重恭敬的回话:“正是晚辈。”

徐无道长点点头,道:“果然出息了。”

宋九重回道:“不敢。早知是徐无道长的亲友,晚辈就不该在这相请,请移步城中一叙如何?”

懒和尚懒洋洋的向前两步,道:“不必了,某没叫他,是他自个要来的,有什么事,就这里说吧,论拳,论刀,都行。”

宋九重腰背稍稍一直,谦和稳重的姿态立变为充满力量的厚实阳刚。

“这位便是懒和尚大师吧,某今日摆茶,不为其它,只是听说两位大师武功高绝,某与诸位师傅见猎心喜,想与两位大师讨教几招。”

“哦?不是为令弟之事而来?”

宋九重抿着嘴,嘴角勾起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了看甲寅,甲寅只觉那目光如电射来,一身寒毛倏的炸起。

“小弟顽劣,做事荒唐,家父已令其在家闭门思过。今日前事不问,只想与两位师父较量一番拳脚,讨教一番功夫。”

懒和尚仰天大笑,道:“好,爽快,怎么比划,划下道来。”

宋九重侧身一让,伸手一示,道:“这几位皆是某在武技一道上的良师益友,嗜武成痴,就由他们先向两位大师请教如何。”

懒和尚道:“既如此,某师兄弟奉陪。”

“且慢。”

出声的是位手提长棍的壮汉,“大师请稍后,某与廿一一起习武,听说他不过三招便败与令徒刀下,且先让晚辈与甲校尉讨教两招,如何?”

懒和尚冷笑两声,却不答话,只是后退了两步。

甲寅心想,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要找上次的场子,不过他也不惧,提刀出场,一记“雷神问礼”式,便摆开了架势。

以前他不识几个字,以为这些招式名称威风的很,与伊夫子学了知识,再想这些拳招刀势的名字,就感觉好笑了,问起师父,铁罗汉说这是祖师爷当年专门请了老学究,一招一式的演,老学究一招一式取的名。

甲寅就在想,这老学究肯定爱做梦,否则,何以知道雷神的模样与喜好。

那壮汉倒也光棍,下场时单手一震,先把棍梢震开,横棍一礼,依足了江湖礼节,方举步挥棍,一记“雪花盖顶”当头击来。这一位显然比那宋廿一功夫高出许多,一出手就是棍急势厉,气势磅礴。

甲寅有过一次对敌这梢棍的经验,知道这棍格架不易,格嫩了后棍顺势击来,架老了前梢折打过来,连缠带打,灵动如蛇,防不胜防。

当下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师门刀法一一展开,先发制人,迅猛急伦的展开抢攻,逼其防守破招。

双方倏闪倏进,身形急动,棍刀纷飞,刀棍相交的“秃秃”声不绝于耳,不到三十招,一声闷响,场中两条身影各自急退。

甲寅横刀立马,那壮汉就有些狼狈,双手执棍而立,后背衣服却裂开一道大口,隐有血迹渗出。

“十六,退下。”

宋九重冷声喝住还想冲前的家将,目光一扫,身边一位精瘦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对甲寅视而不见,却对懒和尚笑道:“大师傅,我们搭搭手。”

“好。”

082:关帝庙前(三)

懒和尚见其人虽精瘦,太阳穴却高高鼓起,两目精光有神,知是劲敌,当下将砍刀在地上重重一拄,也空手上场。

双方起手一个懒扎衣,一个单鞭引,一交手却是风格迥然不同,懒和尚一改懒散样子,拳拳如重锤,气势直如九天滚雷。

那瘦子身子拧侧着,灵活的如惹熊的豺狼,东闪西避,腿下如按弹簧,时不时转身一出手,却是阴毒诡异。

甲寅留心大师父的身法拳势与破敌法门,与自己的两相印照,一时感悟良多。

还未看尽兴,场中比试已到分际,却是懒和尚连续硬拳硬架后忽然变招,身形顿时飘忽起来,大袖飘飘之下,双掌齐出,那瘦子闪躲不及,只好出掌硬拼,这一下就着了懒和尚的道,被懒和尚震出三丈远,扑通倒地,再起身,双臂就垂着了。

“好功夫。”

宋九重身边又站出一位中年汉子,只见他中等个子,身形不胖不瘦,却长眉长须,一双细眯眼又窄又长,倒提一柄狭锋横刀。

“在下夏伯诚,请教大师刀法。”

懒和尚打发了性,一把提起大砍刀,舌绽春雷,“来。”

双方再无二话,各自猱身欺近,相继出刀。

懒和尚依旧霸烈绝伦,刀风霍霍,猛劈狠杀,那夏伯诚刀法走的也是灵动轻盈路子,身形如猿猴伏低倏窜,手中刀如毒蛇吐信,避杀反击一气呵成。

双方比斗二三十招,一次兵刃相击也无。

铁罗汉见甲寅看的认真,握刀的手指节发白,轻轻一笑道:“以拙破巧,一力降十会,师兄抡大锤二十多年,不是白抡的,那家伙想候着师兄力气衰弱,只管让他窜跳好了。”

甲寅听二师父如此说,一颗提着的心就松了下来,认真观看,领悟刀法精髓。

果然又斗三十合,懒和尚依旧气势如虹,那夏伯诚却已额头见汗,再撑片刻,“当”的一声巨响,横刀断为两截,砍刀余势在其胸腹拖出老大一道血口,总算他避退的快,未曾开膛破肚,但双腿打着颤,明显站不直了。

懒和尚后退三步,喝一声:“爽快。”

铁罗汉递过酒葫芦,懒和尚一气喝干,身上这才冒出汗来,热气腾腾。

宋九重眉头微皱,喝一声:“棍来。”

有家将连忙递过一杆大号梢子棍,棍身黑黝发亮,不知何木所制,棍头梢尾皆为铜头铜箍,凹凹凸凸的嵌刻着花纹。

甲寅一看,心里暗赞:“好兵器。”

宋九重提棍出场,朗声道:“懒和尚大师请歇歇,某来会会铁罗汉大师的高招。”

铁罗汉冷哼一声,倒拖着双锤进场。

“请。”

宋九重执棍抱拳,顺势梢环一震,发出咣然一声脆响。

铁罗汉也不搭话,袖风一动,双锤已一先一后如老龙争食,向对方当头罩去。

宋九重身形不动如山,梢头一磕,弹飞左锤,棍尾一崩,又破右锤之势,横棍再摆一个势子,等候铁罗汉的攻击。

只一招,双方都对对手的力量速度有了判断,铁罗汉的黑脸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双手一收,却把铁链收回一截,冷声喝道:“尔等退后三丈。”

双方围观众人连忙各自退后,随带着把凳子什么的都带走,坪地上顿时空荡荡的。

铁罗汉双臂一震,衣屑纷飞。

却是先把僧衣给炸的粉碎,光着膀子,露出浑身黝黑发亮的健子肉,这才沉声暴喝,臂上肌肉一动,双锤如电击出。

但见锤出身进,不论对手如何格避,一锤紧似一锤,初时还能见到锤影纷飞,渐渐的只觉着宋九重的周围三尺全是钵头大的锤影。

那宋九重果然好生了得,手中梢棍狂逼暴击,抡、劈、戳、甩、砸、拦、摇、拨、扫等各势一一展开,任尔铁锤狂击如狂风暴雨,我自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铁罗汉虽然攻势凛厉,一时却是耐何他不得,反而在三十招过后,被他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距离。

甲寅看的心旷神怡,这才发现自己的功夫还差的太远,自忖着能在二师父的双锤下坚持住三五招最多了,没曾想这位宋九重竟然这般的厉害。

外人看着宋九重在步步欺近,个中情由宋九重却是冷暖自知。

那铁锤倏忽在东,倏忽在西,忽尔一锤轻飘飘,忽尔一锤重万均,自己已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一时间哪能抢手反攻。

锤棍相击又过四五十余招,宋九重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而对手的锤势却没有慢上分毫,情知再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电光火石间,宋九重心念急转,手中梢棍顺着锤势一搭一缠,竟是冒险锁拿,一股大力顿时从棍头上涌来,宋九重吐气开声,用力回拉。

这一比拼劲力,铁罗汉的左锤也无力再出,双方各自卯劲,只听“嘣”的一声响,锤影狂舞,铁罗汉腾腾腾的后退丈余,宋九重则一屁股坐倒在地,顺势一个驴打滚又拧钻而起,身形虽然狼狈却也不失风范。

“好功夫,宋某拜服。”

铁罗汉锤势一收,铁链如蛇缠绕在身,见那宋九重虽然折毁了兵器,却依然保持着大家气慨,忍不住点头赞道:“再过两三年,等你真正练化了这兵刃,某不再是你对手。”

徐无道长趁机打圆场,身形如一道轻烟飘到场边,将宋九重那崩飞的半截梢头捡起,道:“老道看着就在想,这是什么玩意来着,却原来是南疆的盘龙木,怪不得又沉又重,能抗罗汉的重锤,可惜这环链太差了。”

徐无道长把梢头递还宋九重,道:“这玩意,万金难买,收好了。看老夫面子,你们都不要再打了,就此收手吧。”

宋九重暗自调着呼吸,此时气息稍均,不敢开口,便点点头。

徐无道长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与令弟也说一说,为些身外物,闹来闹去的,没意思,实在不行,老道在醉仙楼摆酒赔罪。”

宋九重躬身行礼,趁机呼出一口浊气,涩声道:“仙师发话,宋二自当遵从,这便回去约束三弟,定不敢叫他再惹事生非。”

徐无道长又对铁罗汉道:“他这兵器,得来可不容易,老道想着,也只有你用精铁帮着打一副链环,才堪配的上这盘龙木,如何?”

铁罗汉点点头,道:“铜箍华贵,终不如铁箍牢靠,要换,就全换。”

宋九重面露喜色,快走几步,把双棍递给铁罗汉,口称:“有劳。”

徐无道长这一个台阶一搭,发现双方都上道,心里便舒畅了起来,“走吧,今儿个开眼界了,老夫请东道。”

宋九重忙道:“如何敢叫仙师破费,一切有某,还请两位大师及秦兄弟,甲兄弟赏脸。”

083:秦越的秘密

“宋九重好生厉害,功夫好,交际强,城腹深,魅力高,当真配得上英雄二字。”

徐宅饭厅,师娘亲自布菜,一桌人团团坐着喝酒,秦越忍不住开口称赞。

“不错。”徐无道长咂一口美酒,手拂白须,喟然而叹:“这人是你们几个的学习榜样。单那一份稳重,就他那个年纪而言,当世少见。”

懒和尚道:“还他娘的好算盘,一万两银票的订单就砸下来了,我俩兄弟还得便宜卖刀与他,这头得了好,他在勋贵那又挣了面子,真是好算盘。”

“太会隐忍,某不喜欢。”

铁罗汉冷声道:“某放了六七个破绽,想试试他的攻击力,这家伙就不上道。虎子,以后对着他,能离多远就多远。”

甲寅点点头,心里却想,宋九重不仅是功夫好,酒桌上的那份纵横捭阖的功夫自己更是望尘莫及,自己总要有一项追的上才好。

不料赵山豹也道:“某也不喜欢,你看他在酒桌上,从来只劝酒,自己少喝,肉也少吃,话这么多,害某都不敢吃饱。”

众人哈哈大笑。徐无道长道:“这一架一打,虎子的事明面上算是揭过了,但也要小心,京师的水深着。”

是夜,甲寅把房间让给师父休息,自己跑去与秦越相挤,兄弟之间有了一次认真的对话。

秦越说看到宋九重,才认识到自己小看天下英雄,也高估自己了。发觉自己有些好高骛远,浮浮燥燥的。

甲寅说我对孟县剿匪一直有些看法,不知道你原先是怎么想的。

秦越说我知道你对此事有看法,觉着我不够仁义,见钱眼开。

其实有两点你要看清楚,一是当时我们白手起家,一直在走高空绳索,只有保障利益这队伍才能有动力有活力,一有挫折,基本上什么都散了。

其次我们要把屁股摆正,只能剿匪,不好多管他事,因为你想的许多事情是县令该做的,是刺史该想的,而不是我们去做的,这是官场上的学问。

甲寅嗯了一声,心想恩师说的没错,是自己没明白道理。

没想到秦越却从中想到了一些东西,说你提醒的很有道理,当时要是把那县令的位置给自己争取一下,可能也真争取下来了,要是先学会治一县,以后就有本事治一州,比在京师这里浮着强,当时只顾着手里要有兵,没想到顾别的,这是失策了。

甲寅良久没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九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回秦越不说话了,手指在床栏上轻轻的敲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显然在思考,许久,秦越才道:“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我还是兄弟不?”

“嗯。”

“永远不说出口。”

“嗯。”

秦越翻身坐起,很认真的道:“我有两个秘密,一个是我的身份,我们从河东战场回来后,我师父才说给我听,我身上流的是前吴皇室的血。”

甲寅一惊,连忙从床上坐起,更惊讶的是在后头,只听秦越道:“另一个嘛,我有些想法千奇百怪,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想到的,这算不算是有如神助?”

“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师父也这么说,说我这是没开窍的缘故。”秦越有些沮丧,又有些解脱后的放松,道:“这两秘密压在我心里像块巨石,差点气都喘不出,和你一讲,现在畅快多了。也让你尝尝保守秘密的痛苦。”

甲寅道:“我谁都不会说,对了,陈头知道不?”

“没敢告诉他,这是你我两人的秘密。”

甲寅点点头,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做?”

“光复皇室什么的我不想,灭了南唐是我要做的,当年徐知浩欺凌我吴皇弱小,取而代之,并将这一脉差点赶尽杀绝,只留几个庸才当猪狗圈着,霸占吴国江山近二十年,这血仇不报不行,所以我要有兵,要有钱。你理解我么,能帮助我么?”

甲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他:“那你该姓杨才对,可你怎么姓秦?”

“我父亲遗言,让我随母姓,就是不要我报大仇复大业什么的,也不得去扬州认亲,因为我这一支本就是庶支的庶支。但师父说既然十八岁了,就该知道,想做什么,自己决定。”

秦越苦笑道:“所以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犹豫不决,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的,话都没地方说。”

甲寅想了想,道:“兄弟同心。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干。”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秦越笑着踢了他一脚,道:“存钱,练兵,积蓄实力。”

甲寅道:“那就不该在京里,要到外面去。”

“是啊,所以我说当初孟县之事做错了,唉,原计划是在圣上面前博个好眼缘,却没到如今兵员又缺了,补员还要向上头请示,想想都头大。”

“这些事你头痛去,我决定明天起,进军营,原先以为自己刀法不错了,练的松懈了,和宋九重一比,差的不要太远,眼下左右无事,好好把身手提一提。”

“不光是练武,还要带兵,我与陈头计划好了,专练一支山越军,由你负责,正好山豹也是惯走山林的,配合你正好。”

“好。”

两人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起来,叫上赵山豹,匆匆吃了早饭,与尚未起床的师父们辞行,骑上快马就直奔军营。

陈疤子对三人的到来感到惊讶,抬头看看天色,确定没错,这才笑道:“今天怎么来这般早,没听说有什么行动呀。”

“被刺激到了,回军营苦练。这位是赵山豹,一手好箭术,好投矛。”

陈疤子道:“一看赵兄弟就是铁骨人,要是脱了衣服,肯定是一身细密如缎的黑皮,跑个二三十里不用歇气的猛人。”

甲寅一竖大拇指,道:“陈头的眼就是毒。山豹,进帐喝口茶,等下练一手给陈头看看。”

赵山豹早看到平整的校场上树着靶子呢,便道:“歇啥,来到汴梁就没出过汗,待某射一把,请陈头指点。”

见陈疤子点头,赵山豹便卸下行李,把那牛角大弓上好弦,斜背箭囊,面向靶子,身子半伏着,打横慢跑,边跑边射,先射一箭,正中红心,脚下顿时加快,把余下的二十三支箭一口气射了出去。

见箭一停,早有士兵去看靶环,大声叫道:“正中靶心十九支。”

陈疤子接过牛角弓,试了试,不由讶然:“这么强的劲道,你竟然边跑边射,真神箭手。”

赵山豹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嘿嘿笑道:“山上追杀猎物,射惯了,要某站着不动,还射不好呢,再说了,百步距,弓都不用拉满,射的自然快了。”

084:老大难问题

“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近览诸州奏闻,继有缁徒犯法,盖无科禁,遂至尤违,私度僧尼,日增猥杂,创修寺院,渐至繁多,乡村之中其弊转甚。

漏网背军之辈,苟剃削以逃刑;行奸为盗之徒,托住持而隐恶。将隆教法,须辨否臧,宜举旧章,用革前弊……”

大周皇帝郭荣面对赋税难收,国库空虚的种种困境,终于不顾朝野的强烈反对,乾纲独断,一意孤行,强行颁布了整顿僧侣的诏书。

一时间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上书的折子雪片般的飞进皇宫,各种反对声不绝于耳。当然也有不少人称赞叫好,更有热血士子站在布告下大声解释,劝喻乡人。

“九郎,你怎么看?”

读完秦越派人抄来的诏书,甲寅心有感触,但还是习惯性的问秦越。

“圣上好大魄力,这是与全天下的富贵人家战斗呢。”秦越指指诏书内容,道:“反对声最大的是谁?不是僧人,而是各地的富商地主,有钱人家,甚至还有不少权贵。”

“因为各县治内都保留了两所最大的寺庙以供出家人居住,也允许僧人继续出家,只不过必须要会背经文,要经过考核罢了。”

“所以真正的道德高僧很多在左右为难,一方面想维护寺院的权力,一方面也想整顿恶劣之徒,这‘漏网背军之辈,行奸为盗之徒’朝野皆恶,释门又如何会喜欢,遁入空门就能免于刑罚,这是前朝时留下的恶瘤,不割不行。”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财富。”

秦越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寺产不用交税,僧人不用服役,这才是朝廷与释门博弈的重点。”

“大周境内寺庙有多少?据有司统计,接近四万所,一所寺庙算二百亩寺田,就有八百万亩田地不用交税,你想想,国家一年要少收多少赋税?”

甲寅讶然失色,“这么多?”

“这还算少的,只是随便估算一下,很多人是举家投献。洛阳的陈国公听说过吧,他一人就造了十五座寺庙,真这么信佛吗?酒照喝,肉照吃,小妾照样娶。还不是为了隐瞒家产以策安全。”

“再一个,精壮男子都去投靠出家去了,谁来当兵,谁来耕种,谁来服役,长此以往,国力会越来越穷困,民生会越来越糟糕。”

甲寅拍拍脑门,道:“原来还有这么多道道,真是大开眼界了。”

秦越没好气的擂了他一拳,道:“这你就听傻了,要是我把底牌一亮,你还不被吓着了。”

“什么叫底牌?”

“铜。”

秦越捡一颗杏子,咬一口,酸的挤眉弄眼,吧叽着嘴道:“等把没有度牒又不会念经的假僧人一清,朝廷就该毁寺了。那一座座铜像,融化了可以做什么——铸钱。”

“寺庙收铜铸佛,朝廷无铜铸钱。寺庙田产越来越多,朝廷可收赋税越来越少。僧尼越来越多,劳力越来越少。这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很多人想的到,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敢冒这天下大不违而已。”

“事涉神佛,这些你心里有数就行,外面少讨论,少掺和。说说你的山越营现在练的如何了?”

“初有成效,令行禁止做到了,弓弩投矛以及近身作战还在练着呢,山豹说得进山,遇到老虎豹子什么的,有些东西就逼会了。我觉着有道理,等过几天就进山去练一练。”

“准备去哪练?”

“瓦岗山。”

秦越笑道:“矮山小林的,有什么练头。”

“山丘起伏,河汊交错,先熟悉着,听说也有几股小匪在那窝着,正好试刀。”

“行,这事你与陈头定夺,我回城去,西面打仗了,我走走张帅的门路,看能不能去捞一捞军功。”

甲寅目送秦越出了辕门,返身往校场走去。

虎牙营依旧是五百人编制,营内兵种甚杂,又根据秦越要多培养头目的要求,从孟县应地制宜养成的编制就没改动过,把本该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的编制改成三人一组,三组一队,三队一都,三都一营,与别部不同,有些小乱。

五营又分为血杀营,士兵个个都是昂长大汉,全着两裆重铠,手举厚背朴刀。其次为常胜营,牌刀加朴刀加长矛的三才组合。骑兵营只有五十人,还包括了斥侯在内。再一队,就是射手营了,清一色弩弓。

这四营三百人,由陈疤子亲自领军。

最后一营是山越营,总有两百人,却是个大杂汇,全交给了甲寅。

这一营由善于登山越岭的士兵组成,大部分山民出身。

虎牙营获得上级的征兵批复后,秦越与陈疤子一商量,就把批文往甲寅怀里一塞,让他自个到厢兵营去挑。

甲寅知道这是对他的磨砺,便和赵山豹以及调到他这营的王山张通李行一商量,不论高矮胖瘦,只招能钻山的,猎户优先。

因着水患,饥荒,以及匪乱,又因为京师在大改建,调入京中的厢军很多,一听说禁军要人,报名者不要太多。这一来,招兵的条件又高了一截,除了能钻山,还要有一技之长。

有喜欢用双头钢叉的,有喜欢用鹤嘴锄的,有喜欢铣山刀的,有惯用绳索悬崖采药的,有会设窝弓的,也有如赵山豹般会玩猎弓投矛的,有会挖钻山甲的,有会捕蛇的,又有会制麻药猎虎的……

总之,都是“人才”。

针对这一情况,甲寅几个就研究开了,在山上,齐眉高的双头钢叉比长矛好用,短刀比长刀好用,弓比弩好用,又结合打战的实际配合需要,分出了五类兵种:

一是牌刀队,左手套藤牌,右手挥镰刀,腰后再配一把直刀备用。镰刀这玩意一般人用不好,但山民却是惯用的,有区别的是刀头的长短,山地战,当然是装备短头的山镰刀,一砍一勾,开山对敌一刀两用。

二是钢叉队,手执钢叉,肩负投矛,与牌刀队配合作战。

三是弓箭手,只选用一石的软弓,箭头涂麻药,老虎都能麻倒,用来麻人轻而易举,所以弓箭手不求杀伤力,只要求快和准。

四是特工队,这名词是秦越想的,能在树上飞窜的,用根绳子就能在悬崖飞跃的,养狗特在行的,善做陷井的,耳朵特别灵的,鼻子特别尖的,都归这一队,算是真正发挥他们的长处。

五是毒护队,这一队,主要是捕蛇人,采药人等对山中毒物了如指掌的人组成,备着常备药,以及带着自个顺手的家伙,应对突发情况。

进了山,穿甲就是个累赘,所以这一营人,人人穿草鞋,打腿绑,厚麻服,膝盖和肘部等受力的地方都事先打上补丁,样子丑丑的,却是秦越的杰作了。

营务一理顺,甲寅也就有了一股勃勃的精神气儿,卯着劲儿要取得一个开门红。

085:三多

初夏的夜晚,在野外已经没法呆了,到处都是蚊子,虻子,飞舞着,嗡叫着,烦不胜烦,只能做好被吸血的准备。

祁三多揉揉软塌塌的肚皮,抿着嘴强自忍着,憋着,生怕自己一泡屎拉了肚子会饿的更难受。

他在鼓胀与饥饿的双重煎熬下忍耐了许久、许久,终是忍不住掀开草棚的帘门,三两步快速冲出去,在低矮的草丛里一钻,一阵畅快激的他浑身打颤。

不一会,他提着裤子起身,揉揉更显干瘪的肚子,心里哀叹,中午又白吃了。正要转身回窝棚,眼角却瞥见远处隐有火光一闪,他立马站住了,在夜风中候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远处的火光又是一闪而没。

他抿抿嘴,大手在嘴唇上狠搓了两下,快步窜回窝棚,操起枣木棒子便悄然的向那火光闪现的地方窜去,肥胖的身躯敏捷的如豹觅食。

他钻行了约有一里地,不远处的火星在黑暗中显的更明朗了,伸着鼻子嗅嗅空中传来一股烤肉的香气。这令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兴奋了起来。

他耐着性子,动作放的更轻,更缓,毫无声息的一步步向前移去,他看清了,火堆前只有一个人,且身形远没有自己高大,这让他提着的心思松了不少。

眼看再过三丈就可以发动冲刺了,脚下似乎绊到什么东西,他暗叫不好,正要躲避,“哗啦”一声响,脑门重重的被敲了一记,只觉两眼乌星闪起,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是被痛醒的,迷糊着睁开眼,只见一个家伙正用刀尖在自己脸上乱晃。他急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

“你,你要干什么?”

“把你救醒,对了,说话声音轻点。”

年青的家伙手里不仅有刀,还有一块香气扑鼻的肉在腾腾的冒着热气。

祁三多咽了咽口水,道:“给某吃块肉,某死了也就心甘了。”

年青人笑笑,用手细细的撕下一片肉来,香喷喷的嚼着,咽下去时还不忘伸着舌头卷一下唇上的油脂。

“告诉我,你的名字。”

祁三多咽了咽口子,艰难的道:“祁三多,你是谁?”

“甲寅。”

甲寅笑着扬扬手里的肉条问:“要吃?”

祁三多点点头,甲寅就把烤的金黄的肉凑到他唇边,他一口撕下一大片,焦香的肉味差点让祁三多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他三口两口的吃完,方问:“什么肉,这么好吃?”

“胡老六的细狗,好吃吧。”

祁三多的喉咙只觉着一紧,脸色顿时腊白,涩声道:“你竟敢杀他的细狗吃,不怕脑袋搬家么?”

甲寅笑道:“如果让你选,是饿死鬼好还是饱死鬼好?”

“当然是吃饱了再说。”

“那不就结了。现在你也吃过了胡老六的狗肉了,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胡老六了。”

祁三多一脸不信,“怎么可能……”

“想活命,就告诉我这周边的贼窝。”

“你是官兵?”

祁三多又不信了,不过当甲寅从腰带上取下一枚腰牌后,祁三多就沮丧起来,“我倒想活命呀,可你一个人,又有毛用。”

甲寅示意他回头看看,祁三多就见到了草丛里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喊道:“放开某,这瓦岗山上哪个洞里能藏王八,老子都一清二楚。”

甲寅伸出刀,把祁三多身上的绑绳给挑开,轻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开吃了,吃饱了,给我们带路。”

甲寅看着这个在埋头大吃的家伙,心想这家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却不知靠不靠谱。

不过他打乱了自己的诱敌计划,只能将就了。

祁三多啃下了半只狗肉,第一次有了油腻的感觉,叹口气,双手在在地上胡乱抓两把泥草,拍拍手道:“不白吃你的,二马冯的老窝你们不知道吧,寨子里足有六十多兄弟,他那寨子周边有三十多个陷井,掉下去就没命,你们要是敢去,某就带你们去,好处总要给我一成。”

“你有多熟悉?”

祁三多没好气的道:“才从那里出来没几天呢。”

甲寅细问缘由,却原来这祁三多得罪了三寨主,这才被赶出来走单帮了。甲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铜钱一袋以内任你背,其它的就不行了。”

祁三多嘿嘿一乐,找着自己的哨棒,道:“摸黑走。”

早有个士兵从草丛里冒出来,两叉下去,挑起泥土把火堆盖实,祁三多带路,甲寅率着人马一声不哼的跟在他后头,借着星光向前摸走。

在林中圈圈绕绕的行了有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就能隐约见着寨子了,那寨子漆黑一片,却不知有没有人守卫,祁三多悄声道东北拐一个,西南拐一个,又指指这里,点点那里,示意陷井的方位。

甲寅一看,只有正中寨门的一条路可以进攻,与赵山豹王山李行几个一商量,分头行事。

赵山豹窜树上负责狙杀哨兵,甲寅潜入寨中开门,张通带队抢攻,王山率队掩护,李行率弓向寨内抛射火箭。

各自分头悄无声息的准备好,甲寅悄然潜靠到寨墙丈远处伏着,见那寨子是土墙,墙面坑坑洞洞的,攀跃甚是容易,便举了举手臂。

一声轻微的梆子声响,甲寅知道赵山豹出手了,当下脚尖一用力,腾身飞跃,手在墙上一借力,人已翻上墙头,再纵身一跃而下,寨内护院狗就乱叫了起来。

甲寅无暇理会那狗,跑到寨门处,双手一托横闩,卸下一根,再要卸第二根时,两道黑影已冲扑过来,甲寅黑暗中看的分明,知道是狗,一脚飞踹,当先踹出一只,刀鞘一抽,又击退一只,右手已提起另一根横闩,猛一用力,拨了闩,寨门就吱吱嘎嘎的打开了。

这时寨里才有人喝喊着冲出来,而门外张通已带着人冲来,甲寅拨刀出鞘,一马当先,亲自充当箭头,向寨内攻去。

这一仗以有备攻无备,面对诸多还提着裤头作战的贼子,不过一柱香时间,山越队轻松破了冯家寨,人人喜气洋洋。

只有赵山豹没好气的在骂,说根本不用射火箭的,现在还要灭火。

甲寅拄刀微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胜利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到一箱箱抬出的金银珠宝,祁三多脸都气绿了,最后一把跪在甲寅面前:“甲寅大将军,某不活了,某没脸见人了,求你给某几个大元宝吧……”

“一麻袋铜钱呐,你不要?”

祁三多沮丧的道:“某铜气归心了,背着麻袋哪还能活着出这瓦岗山。”

甲寅笑道:“跟我干吧,当兵吃粮,多快活。”

086:甲财神出马,一个顶俩

整整二十三辆大车鱼贯而进,车队后,是一个个兴高采烈山越军,所有人都挺着鼓鼓囊囊的水桶腰走的气势昂扬。

这样的缴获让陈疤子与秦越面面相窥。

“行啊虎子,七天工夫,缴获如此之多。”

甲寅把缰绳丢给一名上前的士兵,得空给秦越一挤眼,方笑道:“清点过了,金银铜钱加一起足有五万贯,首饰之物没折价,刚好一箱子。”

“甲财神出马,果然一个顶俩,接风宴都安排好了,整整两口大肥猪,晚上尽情吃,现在,给陈头好好汇报下战果与交战经过。”

一个小宦官从陈疤子身后闪出来,笑的眉开眼笑,先对甲寅说声辛苦,然后大手一挥,领着几个手执封条的小兵到库房忙碌去了。

甲寅赵山豹几个相继进了中军帐,甲寅指指缩头缩脑的祁三多,笑道:“这次成功,全亏了他。”

原来祁三多这人痴胖懒散,屎多尿多废话多,人称三多,叫着叫着把原名都叫没了。

但人家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瓦岗老匪,穿着开裆裤就在山上跟着父兄混了,后来父兄都没了,这山那寨的看着他可怜,多少照应着一点,所以瓦岗山上就没有他不熟的地方。

先带着剿了二马冯,又趁胜出击在破晓前扫荡了另一处贼窝。不过真正大有缴获的还是在瓦固乡。

甲寅道:“今日方知什么叫灯下黑。瓦岗离着京师近,我们都以为有贼也是小捻子,估计外地行商也是这么想的,到了地头都不太当回事,却不知他们陆路挡道,河上凿船,专捡落单的下手,几年下来,积蓄颇多。”

“在山林里的都还不算大,最大的贼头在瓦固乡,大头领就是那里正,在他家里及他亲戚伙计处就搜出了这么多。”甲寅伸出手指示意了一下。

秦越问:“里正不比普通的山贼,可报官了?”

“报了,他家地窖里有的是证据,几个伙计为了活命,也都招供了,人证物证俱在,是铁案。浮钱我们都拉回了,庄田房产什么的,留给县衙去烦神。”

秦越就把目光看向祁三多,神情似笑非笑,道:“祁三多,你行呐。”

祁三多打了个哆嗦,脚尖禁不住后移了半寸。

甲寅笑道:“别被他骗了,他靠着这一招骗了十几年,当年几大寨合伙谋他父亲的寨子,他躲在树梢上看的分明,事后装作不知,直接就投奔了他的杀父仇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硬是让他活出了一条活路来,还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报了两个仇。”

祁三多就蹲了下去,哭的泣不成声。

陈疤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有种,能忍方是大丈夫。”

祁三多哭的更凶了。

秦越也劝,“好了,来到虎牙,咱就是兄弟,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等会好好喝上三大碗。”

祁三多重重点头,王山连忙拉起他,带他去洗澡更衣。

军帐中谈话继续,开始围绕战斗细节进行总结,赵山豹首次出阵,大胜而归,早已忍无可忍,说起战事,基本上是他一人在讲,兴奋的连椅子也坐不住,似只大马猴般在椅子上蹲着,手舞足蹈。

“少了搭勾,以后出兵要多带搭勾,不能让虎子一人翻墙,那步步高升梯也要备几把,反正背身上也不会太重。”

“忘了护院狗,该配些三步倒,两馒头夹着碎骨扔过去,有多少狗也不用怕了。”

“得备几把铲子,铁锹,长钎子和铁锤也要备着,挖宝也省事。”

“还要备几张鱼网,遇到情况不妙时,漫天撒去,我们这边投矛射箭的就空出档了。”

……

林林总总,一边总结一边补充,大家都不打扰他的兴头,微笑听着。把建议再梳理,再完善,执而行之。

是夜全营联欢,大肉管饱。

秦越,陈疤子,甲寅三人凑一个小火堆,边说边聊。

“剿匪的目的是赚钱,打仗的目的是扩军。有你这五万贯一进宫,明天我找张永德就有底气了。”

甲寅道:“我也进趟城,去苏家找一找郭师傅,看看他们那跑长途的大车我们能不能仿制一二,他们那车装有机关,侧面能出锯齿尖刀,底部有铁皮铆钉,前后有环扣,围一起能成阵,就连车轮都带有备用的,随便哪一辆坏了,一会儿就能装上使用。”

“不像关家的车子,都是零时凑的,骡马参差不齐,车制大小不一,有碍行军不说,一车还带不了多少东西。还有……”

甲寅顿了顿,方道:“关家那边,你是不是也出个条例,有几个手脚不是特干净,好在这次拿的不多,我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疏忽了,改天与关老六他们议个章程,按规办事。”

秦越点点头,道:“关于车辆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也画上一图,带箱式的,可装物,能藏军,他们肯定没有,再画一辆行军伙车,把车一停就能做饭,平整之地甚至可以边走边做。明天我们一起去,技术互换,要是他们能造,我们也不用烦第二家。”

陈疤子道:“我也进城去一趟。”

秦越大笑:“那中午我们就去嫂子家吃饭,喊上顾北雄,趁着机会把日子定了吧,我们好喝喜酒。”

甲寅不明所以,问:“我才出去几天呐,哪里又冒出嫂子来了。”

“你自个问陈头。”

陈疤子的脸上难得露出温情,就连那刀疤也变的可爱起来。

原来陈疤子有了心悦的女郎,还是顾北雄保的媒。自河东一战后,顾北雄因着骑术好,又是汴梁人,出身好,被龙捷军都指挥使看中,调去六营任指挥使。

原六营指挥使在河东阵亡,留下孤儿寡母,连大女的婚事也被退了亲。顾北雄一来看不过人走茶凉的凄惨状,二来有心要在军中树威望,前任的家事也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就想到了陈疤子。

陈疤子见那蔡喜儿眉清目秀,又会拳脚功夫,家中逢难,都是她一人顶着,既照顾母亲,又照顾幼弟,倔强能干。

陈疤子就中意了,蔡喜儿见陈疤子伟岸雄壮,也不嫌弃他那刀疤脸和年龄,只一个要求,娘亲与幼弟要住一起。

这对陈疤子来说就不是个事,老家都没了,住一起正好多份亲气,一说开,这事也就算成了,就等着定日子迎娶。

甲寅兴奋的大叫:“这么大好事,何必瞒着,赶早不赶晚,索性这两天张罗一下,就迎亲去。”

秦越笑道:“明天我就帮你找房子。”

甲寅一拍脑袋,道:“酒宴我包了……喂,兄弟们,陈头要结婚了……”

众军士略愣一愣,然后就发出哄然大叫,一个个围过来,吵着闹着要秦都虞侯开酒。

是夜,陈疤子第一次没了军人的架子,被灌的走路扶墙。

087:陈疤子的喜事

灶火熊熊的燃着,油锅腾腾的冒着青烟,一碗腌制好的肉丝倒下去,发出“滋啦”一声脆响,一股肉香顿时在灶房弥漫。

锅里隐有火光闪现,锅铲快速的翻炒几下,麻利的盛出,就着剩油再下盐巴,将化未化之际,下蒜瓣,水白菜杆子,椒丝,“哗啦啦”几下炒致断生,再倒下炒熟的肉丝,几下一混炒均了,分装两盘。

锅也不用清洗,直接加上两勺清水,把水嫩的豆腐执在手中,菜刀横三竖二的大块切了下锅,面上撒上盐粒,盖上锅盖,让烧火的小弟别塞大柴了,蔡喜儿这才抹净了手,端着两盘炒好的菜去正房。

一转身,发现有人正依着灶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把两盆菜递过去,娇嗔道:“这么空,端菜去。”

陈疤子嘿嘿一笑,接过菜盘,使劲的闻了闻,笑道:“香,真香。”见蔡喜儿杏眼瞪起来了,忙捧宝贝似的端到饭桌上。却见堂上只有秦越一人架着二郎腿有样没样的坐着往嘴里扔花生,便问:“虎子呢?”

秦越道:“一个看娘子看呆了,一个想娘子想呆了,还在苏记广顺堂耗着呢。”

“九郎,人后说坏话,不是君子所为。”门外响起甲寅的声音,率先进门的却是位身材槐梧满脸虬须的大汉,正是龙捷军六营指挥使顾北雄。

“你俩倒好,凑一起了,正好菜好了,开席。”

甲寅先凑桌前闻闻,道:“真香。”

正好蔡喜儿用托架提着一罐炖肉过来,甲寅忙喊:“嫂子好。”字正腔圆,堂堂亮亮,吓的蔡喜儿差点松了手。

陈疤子忙接过,提放到桌子上,没好气的骂道:“罚你站桌角吃。”

甲寅嘻嘻一笑,自顾揭开罐盖子,取了筷子挟一块肉吃了,呼着热气大声叫好,三两口吞下肚,又道:“是真的好,我师父那里,肉是有的吃,但从来是一大锅烧在那,吃几天的。徐道长那嘛,菜太精细了,还大多是温火菜,至于军中大锅菜嘛,也就你吃的香,哪有嫂子烧的色香味俱全。”

众人哈哈大笑,陈疤子相让着顾北雄坐了上座,几人分别坐定,倒上酒。

顾北雄先挟一口菜吃了,赞道:“果然不错,家常小菜,就是够味。尤其这瓦罐,一看就是炭火里煨的,这肉最是好吃不过。

记得以前在师门学艺,师娘老是用这瓦罐煨肉单独给小师弟吃,我们几个忍不住馋,轮着去偷吃,等到吃饭时,只剩一个空罐底了。”

陈疤子道:“现在日子算好了,以前哪受得住这香味的诱惑,记得少年时家乡老财家嫁女,一众人都在门口候着,等着讨喜钱,那管事的缺德,一看这么多人,这散喜钱要散到什么时候,就让伙计提了半个猪脸,跑到对面的水井边,说要吃肉的过来这里。人就一哄而上了,结果呢,没几个抢到肉,还掉井里两娃,救上来都没气儿了。”

这要一说开,话题就伤感了,甲寅忙岔开话题,问:“顾将军,你师门在哪?”

“叫啥将军,生分了不是,都是一起并肩子杀出来的,某虚长几岁,喊一声顾兄就好。”顾北雄端起酒,示意大家都来一口,让酒香在嘴里打了个旋,方道:

“陕府,铁家庄,恩师仙逝了,如今师兄弟都散了,其它几个好说,大都成家立业了,唯有一个小师弟,比你俩约大三四岁,却是一直下落不明,你们以后遇到和我一般用斧的,又姓铁,那必是某的师弟无疑,请帮忙照顾一二,能带着他来某这,更是最好不过。”

三人自然应了。

蔡喜儿又端来一大盆菜叶豆腐汤,一清二白,煞是好看。陈疤子就让她把小弟叫来一起吃。蔡喜儿犹豫了一下,终是应了,不一会小弟从灶房出来,先是脆脆的喊一声“顾叔”,便没下文了。

顾北雄大笑,示意他过来,就着座头让了位,笑道:“以后要喊某顾兄了,否则某平白长了一辈,你姐夫饶不了某,快叫姐夫。”

小弟见着陈疤子这位凶悍的姐夫打心底里有些畏惧,迟迟疑疑的喊了一声:“姐夫。”声音却低如蚊子。

秦越打趣道:“都改口了,这改口礼得拿来。”

陈疤子嘿嘿一笑,示意小弟到这边来,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柄精致的小匕首,镶银雕花,十分漂亮,小弟眼睛就亮了,一把接过。

陈疤子指指甲寅,说:“想要大刀大剑,下次我带你去他师父那挑。”

甲寅见那小弟也不过七八岁,唇白齿红的,可惜有些内向,不由的就想起春妞的活泼可爱来,当年自己见到她时也就这般大,便道:“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带你去。”

小弟踮起脚尖,左手高高扬起,比了个高度,道:“等我长大了。”

许是甲寅看上去让人更放心一点,小弟拿着碗筷就挨着甲寅坐了,一口一个虎子哥的叫着。

女人不上桌,蔡喜儿留了菜,与母亲在灶间吃,外面全托了顾北雄相帮着谈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带院子的房子秦越已经找好了,清清扫扫再置买一些家俱就能住。

也不谈彩礼啥的,陈疤子直接拿出五千两银票出来,说缺什么喜儿看着买,顾北雄的手都有些哆嗦,更不要说蔡喜儿母女了。

最后还是蔡母顾不得虚礼,从灶间出来,把银票还给陈疤子,说妇道人家,这么多银子在身只会招祸,真要有心,现在就去采买家俱,到时都作为嫁妆,往家门过一过,挑担喜钱街坊邻居的发一发,比什么都强。

秦越道:“伯母说的对,反正嫂子过门就掌家,到时军中挑四五十个模样周正的,都过来抬嫁妆,发喜钱这事,我最喜欢干了,虎子你就给陈头牵马。”

甲寅嘻嘻笑着应了。

陈疤子的婚姻大事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定了,临了才请个官媒走了走过场。

出了蔡家,秦越与甲寅不约而同的收起笑脸,一副郁抑的样子,又不约而同的叹口气,互相看了看,又互相击了一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088:一定要有一个带花园的小绣楼

“臣宋九重见驾,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荣把目光从墙上的舆图上收回来,看看沉稳彪悍的宋九重,却对侍立一旁的张永德笑道:“朕看见宋卿浑身就得劲,以前听说‘胳膊上能走马,拳头上能立人’实在是不以为然,心想世上哪有如此力士,不过朕每次见着宋卿,脑子里就浮出这句话来,真乃虎贲。来,都坐着说话。”

“谢圣上。”

郭荣先坐下,张宋两人方才坐了,宋九重只轻挨了半个屁股,而张永德就随意多了,从宦官手里接过扇子,轻轻摇着,见郭荣在喝茶,便对宋九重道:

“九重,如今西南战事僵着,那老王景五月初出兵大散关,一气拨了西蜀八个要寨,却还是慢了一步,西蜀李廷珪的大军已至,威武城一战我军失利,排阵使胡立等被敌所擒,不得不后撤三十里,坚守相持,却是一时难以寸进了。”

“如今朝中物议甚多,又恐粮草不济,你有什么看法?”

宋九重连忙站起,躬身道:“末将这段时间都在选兵练兵,军营外的事情甚少关注,不过如今六月天气,酷暑难耐,行军打仗难免要困难一些。”

“嗯。”郭荣放下茶盏,道:“朕的意思,你替朕去看一看,那秦凤路果能攻否。”

“臣遵旨。”

“为免物议,此次你以劳军名义去。”

“圣上,军情紧急,臣当快去快回,若是押着物资,恐耗时太久。”

郭荣笑道:“无妨,粮草由虎牙营押送,你们一起启程,出了洛阳,你再飞骑而行就是。”

“诺。”

眼见宋九重告退出殿,张永德这才问道:“圣上,虎牙营自成制以来,一直都在剿匪,军备皆精良,为何要他们押运粮草呢?”

郭荣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疲惫的道:“朕也搞不懂那些御史的鼻子何以这般灵,大事不管,竟然揪着缴获入宫之事接连上书,唉,这才进了几个钱呐。不过也好,就让那秦越去西南行营报到去,这人是个生意人,看问题的眼光与别人不一样,正好拾遗补缺。”

“原来如此,圣上英明。”

张永德嘴角微微上扬,嘴上与圣上说着话,心里却在想:殷家、王家使着法子要把甲寅往刀尖上逼,秦越想着法子要去西南行营,正好,全凑一起,却白落了好处于自己。

“为君难,为臣也不易,之前令大臣们作论,个个写的花团锦绣,但多是套话,空话,也就王朴等少数几人意见中肯,在这位置上,果然只能称孤道寡。”

“抱一,治理这天下,你我当戮力同心呐。”

张永德脊背上的寒毛倏的炸起,根根如针,他连忙起身道:“谨记圣上教诲。”

……

……

苏府,后院绣楼。

苏子瑜与几位丫环正在理帐,或打算盘,或埋头疾书,个个全神贯注,严肃认真,纤手划拨算盘珠子响起的“哔哩叭啦”脆响声,时不时响起的“哗哗”翻册声,更为这沉默的书房里平添几分安静。

双儿急步匆匆的抱着一卷图纸上楼,“咚咚咚”的脚步声打破了安宁。

“七娘,图纸出来了。”

苏子瑜从帐册中抬起头,怔了怔,方想起是什么图纸,欢呼一声,吩咐丫头把桌面清理了,让双儿把图纸摊开,六七个脑袋凑在一起,一张张的审视。

“太硬板了,虽说牢固、通风、防火、防盗的很重要,但别忘了我们要做的是女子坊市,这般硬朗朗的哪个女子会喜欢。”

“这台阶要改,多搭几阶也无妨,但一定不能高,否则拖着裙子脏死了。”

“这护栏也要改,要改成能坐着休息看风景的抄手游廊。”

“还有这走道,仿着花园做,要清幽,要雅致。”

“还有这马车房,太少了,也太简陋了,偏这个要大气,要干净,雨天定不能积水,还要打一口井,方便车夫清洁车子。”

“一定要有更衣处,要雅致,通风……”

……

苏子瑜边看边说,边上叫湘儿的丫头飞快的执笔记录着,一张张看过去,一张张改过去,整整一个多时辰,才把图子审完,改完。

苏子瑜接过记录仔细的看了看,又手添几条,道:“就这些了,让他们改好了再拿过来看。”

“是。”

双儿举着又一叠图纸,笑道:“七娘,这宅子的图纸你要不要看看。”

苏子瑜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没好气的道:“那有什么好看的,搭起来就是。”

双儿嘻嘻一笑,“那好,我跟大师傅说,怎么省钱怎么来。”

眼见着双儿抱着图纸与湘儿说笑着下楼,苏子瑜心里忽然就烦闷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探出身去喊道:“等等,把那图纸给我看看。”

双儿背着身子与湘儿吐了个调皮的舌头,这才应了声,蹦跳着上楼。

双儿把图纸摊开,一幅三进院的宅子规划图就展现在眼前。

“他就一个人,造这么多房子干嘛,看着就挤死了。”

苏子瑜一看中规中矩的布局,就没好气了,道:“这门脸太小,他现在就七品武官了,等搬进去搞不好就是六品,五品,门距留着,最后再造。”

“前厅太小,我们商家讲究财不露白,他们当兵的,就重视一个威武。”

“要辟一个演武场,能溜马的那种。”

“这后宅么……嗯……”

见苏子瑜迟疑着,双儿大着胆子道:“一定要有一个带花园的小绣楼,一条碎石小径,一条长满紫藤的曲廊,一副秋千架……”

苏子瑜脸一红,薄怒道:“要你多嘴,他一个男子,要什么绣楼。”

双儿嘻嘻一笑:“七娘,那个他是谁呀……啊……”却是不防耳垂被苏子瑜拧个正着,整个人被拉了过去。

“……湘儿救命呀……”

主仆正打闹着,一个婆子在楼梯口禀报:“七娘,前门传来的讯,有位姓甲的小郎君来访郭师傅,见人不在就走了,说是要去西南行营打仗。”

“啊?!”

苏子瑜一怔,双儿趁机逃脱,捂着乱蓬蓬的头发一溜烟跑下楼去。

西南打仗,秦凤路么?

苏子瑜呆立着想了许久,与双儿打闹时弄皱的衣裙一时也忘了抚平。

089:行军路上(一)

车辚辚,马萧萧。

甲士、骑兵、役夫、大车,组成一列长长的队伍,缓缓的在官道上前进着。

陈疤子手搭凉棚,眯眼看了看天色,道:“过了洛阳,就不能如此行军了,必须抢早赶晚,中午休息。”

“是啊,这天太热了。六月六,鸡子晒的熟,晚上把秦越拉过来揍一顿,要不是他多嘴,在家喝着嫂子做的酸梅汤,多带劲。”

陈疤子看看甲寅,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出来,怎么,摊上宋九重就不乐意了,宁可吊在队尾吃灰?”

甲寅挥手甩出一膀子的汗水,自嘲的笑了笑,道:“宋将军威势太大,在他身边有压力,也就九郎吃的消,有他在前面陪着说话,够了。”

“我觉着这样挺好,要不然你也不会天天挥汗如雨的练刀,以前有句话怎么说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你没见过他的身手,太可怕了,稳的就像一座山,而他的兵器,又灵活的像一条蛇,我师父说最多两三年,就打不过他了。”

“真这么厉害?”

甲寅有些沮丧,道:“估计我们三人一起上才差不多,我二师父一锤击出,少说千均之力,又快又急,他那梢棒只一磕,就能轻巧破了。”

陈疤子点点头,不再说话,横在马背上的朴刀改握为提。

宋九重只带了二十位家将,他是钦命主将,行军事宜本该他来指挥,可他直接明说,说一过洛阳就要脱离部队,是以一路上皆由陈疤子指挥。

天气炎热,人马都走不快,陈疤子有意控着速度,第一天只行走了六十里。

是夜宿营,天气炎热,也不用搭帐,车辆形成两个缺月阵,一圈歇人,一圈关牲口,战马精贵,又单独一处,等值哨卡位诸事一一命令完毕,篝火燃起,行军灶搭好,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时宋九重才走到陈疤子身边,赞道:“陈将军好方略,诸事有条不紊,宋某佩服。”

“宋将军客气,某担心急恐生忧,是以缓行,将军勿怪就好。”

“本该如此,否则某早就打马而飞了。”

陈疤子目光巡扫着营地,道:“今日兵员役众的手脚也算活动开了,默契也有了一些,某计划明日寅时三刻造饭,卯时初刻出发,三十里一歇,明天上午可行五十里,下午歇力至申时,二十里一歇,再行五十里,一日可行百里。如此急行二日,再缓行一日,将军以为如何?”

宋九重点点头,“如此甚好,不过今日扎营看上去稍费了些时间。”

“第一天难免杂乱,不经这一遭,役夫们不知扎营之艰,明日挑三十个手脚麻利的役夫与前哨部队配合,专门负责扎营生火之事,速度就快了,也不会再有忿语。”

宋九重有些讶然,问:“陈将军行伍多少年了。”

“十七年。”

此时饭香飘起,有亲卫过来说饭已造好。陈疤子道:“将军请先用饭,由秦虞侯作陪,某还要再等片刻。”

“陈将军可是效李广之法?”

陈疤子笑笑,道:“哪有资格效法前辈名将,是都虞侯说人吃饱了容易犯困,反应迟钝,故定规矩,旅帅以上者,皆分班用餐。”

“原来如此,今日却是学到了。”

宋九重见秦越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篝火旁摇手招呼,不由笑道:“听说秦虞侯好洁,没想到果然如此,一眨眼竟然连澡都洗过了。”

陈疤子笑笑,“他就这样。”

行军晚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主食是在京时就烤制好的杂粮煎饼,卷着干菜吃,方便,顶饿,与中午有所不同的是晚上多了一大锅肉汤煮瓜果,却是前哨预先购置的。

宋九重显然重口味,对这又硬又柴的煎饼和又咸又干的霉干菜很是适应,狼吞虎咽一连吃下十几个,又喝下两晚肉杂汤,方才舒服的打个嗝。

“等会搭搭手,消消食?”

秦越用筷子撇着肥肉沫,闻言摇头,道:“你该找虎子,这里就他是不知疲倦,也不怕痛的。”

宋九重左右看看,见甲寅正端着一碗肉汤准备吃饭,忙招手示意他过来。

甲寅一怔,对祁三多说了一声,便往这边走来。

“宋将军。”

“你先吃,吃完我们练一练,活动活动筋骨。”

甲寅又是一怔,一股心劲儿却从小腹里升起,点点头道:“好,不过要等两刻钟。”

“无妨,某先巡看一下营地。”宋九重起身,带着家将们开始巡营。

秦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甲寅低声道:“明知打不过还打。”

“打不过更要打。”

“有种,别输的太难看。”

甲寅点点头,开始喝汤。

两刻钟很快过去,甲寅紧紧衣袖,扎扎裤脚,向营外走去,宋九重早在那歪脖树下候着了。

“元敬,某就是好武,别作他想。”

甲寅有了字后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式称呼,颇觉新鲜,当下点点头。

宋九重也不多话,左脚前移半步,单手前伸,随随便便一个“懒扎衣”拉开架势,示意甲寅来攻。

甲寅见其随便一站,气势浑然一变,就如一块巨大的磐石挡在前面,厚实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只看了他一眼,自己未动手这心气就短了三分,甲寅索性闭上眼睛作了个深呼吸,倏的身形一伏,一窜,“雷神伏龙”式,拳掌齐出,向对方前胸击去。

宋九重脚步不动,略微弯膝,身子后坐,只把双手不断变化封架,却是只守不攻,引着对手放开手脚来攻打。

甲寅一连攻出十几招,都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化解,空空荡的不着力,心里一股戾气不知觉的堆积起来。

甲寅心想你既然要当拳靶子,那我只管出招好了,当下心里不作他想,只把自己练的精熟的奔雷掌法一招招的使出,劲贯掌锋,势如滚雷驱电。

宋九重浓眉一扬,第一次趟开步伐,却依然是双臂左封右架,如江心旋涡,不论甲寅如何腾挪闪进,也耐何不了半点分毫,身形拳影反而被那旋涡越绞越紧,越接越近。

忽听甲寅“嗬”的一声破声,身形被震开三丈远,甲寅身形一落地,却是背对着宋九重,将双掌重重的拍向那歪脖子树,只听“喀嚓”一声,那树齐腰折断。

甲寅涨的乌紫的脸色才消服了下去,一呼长气,身上汗珠密爆,瞬间湿透全身。

“……差太远。”

宋九重拍拍双肘,哈哈大笑道:“元敬不必丧气,你的功夫已近大成,但定式未去,只需再勤以磨练,赶超你师父指日可待。”

甲寅心想,他只说自己能赶超师父,显然他近期功夫又精进了一步,不用多久,可能就真超过罗汉师父了。

不过自己与他相差近十岁,只要勤学苦练,未必就不能追上他,心里这么一想,豪气又升,问道:“你那什么功夫,一使出来就如长江流水,滔滔不绝。”

“你比某想像的要强多了,某那拳法,乃这几年与几位武技大家一起钻研的心得,就叫长拳。”

宋九重走近几步,拍拍甲寅的肩膀,道:“你那拳法,全靠硬练,可人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时间,某这有个慢练的法子,适合没事时调姿炼气,你没事时可以练着玩儿。”

甲寅讶然,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

090:行军路上(二)

“九郎,帮我想想办法,这下欠老大的人情了。”

粮车上,甲寅与秦越并排靠着,眼望旷野星空,心里却沉甸甸的难受。

自己一时没忍住对武技的向往,看了宋九重所演八式练功法,又听了心法口诀,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收了一份大礼。

很简单的八个式子,可拆分,可合一,骑马也好,闲站也罢,都可以练功,简单有效。

据说是一位差点把牢底坐穿的大盗所创,坐了十年牢,聚了十年功夫,最后打破牢笼闯出生天。

“和他对练的是你,心底里想学的也是你。”

秦越悠悠的叹道:“没别的办法,以你的性子,只能卖命与他。”

“唉,无功不受禄,我当时怎么就没拒绝呢。”

“既然收了这礼,也就别想那么多,以后再想办法还吧,其实吧,他也没吃亏,逼着你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了十七八遍了,你会的,他也会了。”

“……你是说……”

秦越搓搓脸,咳了一声,说睡吧,便不再说话。

甲寅却是睡不着,数着星星,良久,良久。

第二日一早,甲寅自请为前哨,先一步快马离营。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宋九重。

按理来说,宋九重给人以稳重,坚毅的形象,功夫好,为人爽朗,极富领导魅力。可甲寅不知怎么的,心底里总有那么一丝排斥戒备的感觉在搅和着,让他隐感不安。

在甲寅有些刻意的疏远下,宋九重毫无不悦之色,依旧与秦越等人谈笑风生。

是夜,大队在郑州郊外宿营,宋九重在郑州有故旧,却是先行进城了,倒免了甲寅的尴尬。

不过甲寅也渐渐的想开了,对方武技高出自己太多,向他请教,与他对练只有益处没有坏处,只要自己日后别忘了这份情义就是了。

这一想,甲寅放开心结,次日索性也策马到了前部,时不时与宋九重交谈几句,他虚心请教,三句不离武技,宋九重也不藏私,有什么答什么,晚上还搭手练拳,但次次都以甲寅找它物泄气而告终。

三日后,车队到洛阳,借宿军营,人马皆疲,只能歇一日恢复体力。宋九重则与家将策马扬鞭,出大散关,直奔西南行营。

甲寅身上的莫名压力才陡然松卸下了,只觉着蝉鸣都分外悦耳。

他心里抵触归抵触,但不可否认,短短三四天的交流学习,自己的武技有了很大的进步。也明白了那功法并不深奥,该是专门提练出来用于家将等亲信所练的简易法门,想了想,索性就传给了赵山豹与祁三多。

这两人一个靠着天生神力,一个靠着小聪明,却没有真正系统的学过武技,一学之下都是兴奋不已。

其实甲寅倒也有心把师门的功夫传授,但奔雷掌法太过霸道,自己都没真正领会贯通,哪敢教别人。

这与秦越的功法无法与他分享是一个道理,一致柔,一致刚,除非到了大宗师级别,否则自个瞎练只会害了自己。

至于陈疤子的功夫,强在刀法,甲寅却是早早的就学会了,王山张通等人皆师从陈疤子,自有一套练功法门,倒不用另外再教。

宋九重不仅给了甲寅在武技上的压力,也不知不觉的把压力施在普通士卒上,为了不被他人小瞧,这几天虎牙营从上到下个个都自觉的挺着腰板儿,卯着劲的亮精神。

宋九重一走,虎牙营的氛围明显累快了许多,欢声笑语不自觉的多了起来。

而沿途的风景也渐渐的变了。

车队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行走,那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就远远的在天际伏着,厚重的如一条条沉睡的土龙,懒塌塌的趴着。

一股苍凉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土腥味儿,甲寅的鼻翼开始充血,嘴唇皲裂,呼吸吃饭都变的十分难受。而那满身的尘土混和着汗水堆积在身上,又燥又粘,更是让人发狂。

好在这只是沿途的一景,而不是向那燥热荒茫深处行去,

一路无语,十天后方到西南行营,早有探马报讯,他们押送的物资有腊肉、咸鱼、有御酒、还有为数不多的白面,最后才是一车车的普通粮草。

不过奉旨劳军的大旗一扛起,性质就不一样了。

离着大营还有一里路,营中就有雄浑的军号声响起,早有准备的甲士纷纷就位,昂首挺胸,挎刀持戟,从营门一直列队到中军大帐,紧接着三位将军身着戎装从帐中出来。

居中的是褒国公、凤翔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的王景。此时的他年纪已是六十有七,满头须发皆白,却身板硬朗,腰背笔直。

他一手负后,一手拂须,看向辕门外的双眼中精芒闪动,却不知在思考什么。

右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宣徽南院使、镇安军节度使向训。正当壮年的他方脸大耳,雄纠纠气昂昂,身高足足高出老将一个头。

向训略等片刻,便双手叉腰,不耐烦的道:“大帅,一些劳军物资而已,需要如此礼遇么?”

“既奉皇命,就是上差,吾等怎么拘礼都不为过,也好趁此机会提提士气。”

左边的将军大约三十五六岁,却是虬须满脸,环眼浓眉,一身彪悍杀气。正是刚刚调任西南面行营都虞候的彰信节度使韩通。缘着环眼如豹,说话动不动就瞪眼,人称“韩瞠眼”。

“那宋九重倒好,这仪式本该他来主持,自个却跑出去吃灰尘晒太阳去了。”

向训笑笑,老王景道:“好了,人都到辕门了,我们都上前迎一迎。”

王景说罢,左右一顾眼色,当先迎去。

“恭迎钦差上使。”

秦越没想到大营搞这么隆重的接待,幸亏今日把陈疤子喊到前部了,否则却是难堪。

两人互视一眼,连忙滚鞍下马,上前三大步,行军礼:“卑职殿前司虎牙营陈仓、秦越,押运劳军物资按期抵达,见过大帅。”

“两位将军快快请起,尔等即奉皇命,便是上差,怎能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王景快步上前,双手虚扶,笑道:“陈将军真乃虎将,一看就是彪悍绝伦。秦将军更是年轻有为,宋将军前番多有赞益。”

秦越笑问:“不知宋将军在何处?末将正要向他交令。”

王景从袖中抽出一物,笑道:“他亲自探查敌情去了,稍晚一些也就该回了,事先有交待,这封上谕请秦将军帮忙诵读。”

“啊……”

秦越这回是真傻眼了,这事能代劳么。

091:军议

冰凉的井水一桶桶的浇下,洗去满身尘土与燥热,换上干净衣服的甲寅满身爽意,走出营房,见陈疤子和秦越已经在等着了,顺利完成押送任务,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不少,互相打趣几句,便向中军帐行去。

王景十分热情客气,竟然设宴款待。

这样高规格的待遇让三人受宠若惊,尤其是甲寅,老半天都没明白这事怎么还有自己的份儿。

宴席设在中军帐外的坪地上,但三人依然先进帐内,行礼参见这西南行营的最高统帅。

进了帐,才发现宋九重已经回来了,头发上还滴着水,显然是匆匆洗沐了先一步进的帐。

待三人恭谨的拜见了老帅,宋九重便长笑而起,热情的为他们介绍帐中诸位将军,谋士,好一通忙活,最后指指甲寅道:

“陈仓将军老行伍出身,这一路安营扎寨颇有法度,比原定计划早三日到达便可见一般。秦越将军文武双全,圣上都称赞不已,某就不多说了。”

“这位甲元敬可是真刀真枪搏出来的真校尉,小武痴,小乳虎一只,甚对某的脾气,所以借这机会,晚上好好喝两杯。”

诸将哄然大笑,在王景的带领下出帐。

甲寅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有资格与诸将一起混吃了,却原来是宋九重的缘故。

他张着嘴轻呼两口浊气,这中军帐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混和了人体汗臭、尘土腥味、和油布焦臭混和的难言气息直让人头晕脑涨。

还是帐外的肉香酒香让人舒服。

他陪坐末席,远远的看着在主位端住的白发老人,就有点同情这位老王景了,如此酷暑,还要行军打仗。

听说这战争还是他提议发动的,五月初一出兵,一直打到现在,天天在酷热中苦熬。

这么老的年纪了,还要拼军功,何苦来哉,含饴弄孙不好么。

虽是接风宴,酒却只有两碗,谁也不许多喝,而老王景自己则是小杯陪了三杯酒,事涉军纪,再好酒的人也只是略过一过嘴瘾。

不过酒是好媒人,有酒在桌,氛围就热烈起来,甲寅也与左近两位将领熟悉了起来。

一位是行营都监昝居润,他约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三络长须,仪表非凡,是位文官。一位是排阵使张建雄,年纪三十来岁,身量中等,紫膛脸,悬鼻阔唇,却自有一股彪悍之气。

与昝居润的话题就从自己的字‘元敬’说开去,又讨教两句“子曰”心得,聊的倒也挺融洽。

与张建雄的聊天则围绕着打仗,行军布阵,大部分都是甲寅请教,一碗酒还没下肚,张建雄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老弟了。

宋九重过来敬了酒,又把秦越三人在高平一战的勇猛事迹说上一说,得知这三人就是擒了汉皇的幸运者,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是以饭后召开的军事会议,宋九重提议让三位也一起旁听,也没人提出异议。

王景眼里略有一丝讶色闪过,心里便有谱了,拂须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玄朗的提议最好不过,正好拾遗补阙,来来来,大家都进帐。”

向训则是鼻孔里重重的出了一口粗气,都是聪明人,但接受与否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疤子懒的看人脸色,一拉甲寅,向众人告个罪,说初来乍到,还有军务要安排,让都虞侯在这学习就好。

中军帐中,王景帅案后坐了,向训与韩通居左,宋九重居右而坐。接下来是昝居润、高唐、张建雄、王延睿等人。

秦越则坐于靠后之位旁听。

“今日之议,议大军之进退。”

王景开门见山的道:“玄朗多日观察哨探,请先说说你的看法。”

宋九重道:“某却想听听三位节帅的意见。”

韩通道:“这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不错。”向训傲然道:“我军已连拨八寨,兵临城下,岂能因一点小挫而收兵。”

宋九重看看王景,王景苦笑道:“这攻取秦凤二州,是老夫上的折子,若不成功,唯有以死谢罪。”

“那好,某先开门见山。”

宋九重先喝了口茶水,朗声道:“依某看来,我军胜率还是比较高的。前次之败,一来轻敌,二来蜀军方才出川,士气正旺。三来连拨八寨后将校难免心浮气燥。这才有了武威城前的失利。”

宋九重侃侃而谈,先从蜀兵惯于安逸,不耐暑热,又久疏操练少经战阵说起,着重的分析了蜀军统帅层的人事与指挥水平。

在他看来,蜀军行营都统李廷珪虽称知兵,有儒将之风,但凡事喜欢谋定而后动,却不知变通,打顺风仗可以,所以不足为惧。

“为何如此说?”

宋九重笑道:“但凡深思熟虑者,临机应变就差,某认为,这一点是我军需要重点思考的。

另外蜀军中威望最高者乃是招讨使高彦俦,蜀太后早年有‘惟彦俦可任’语,可见其在军中威望之隆。”

“以某度之,这李廷珪要想超越这位宿将,只有打漂亮战。而打漂亮战,以李廷珪自负智将之名,必会玩巧出奇。

否则,以当下蜀军前敌大营为中锋,凤秦守军为两翼,步步为营的稳重打法,任何将军都能为之,如何能显其本事呢。”

王景叹道:“果真后生可畏,玄朗一番分析,令老夫有拨云见日之感。对这胜利更有信心了。”

与座众人也纷纷附议,并就具体战术各提意见,时而争论,时而称赞,热闹纷纷。

而昝居润则下笔如走蛇,奋笔疾书,将军议一一记录。

秦越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会议,又是旁听者,自然没有发言权,只用心学着,渐渐的大概情况也了解了,便把目光投向那悬挂着的巨大舆图,边听边看,一一对应着,有些想法也就渐渐的冒了出来。

军议氛围渐趋激烈,忽然听到宋九重的声音:“诸位将军稍安,某观秦九郎一直在看着这舆图,估计有些想法了,不如说出来听听。”

秦越讶然站起,连忙推辞:“卑职只是旁听学习,运筹帏幄自有大帅、向帅、韩帅,冲锋陷阵更有诸位将军前辈,卑职哪敢班门弄斧,虚心学习还来不急。”

宋九重笑道:“领兵打仗,我等自然得向诸位将军学习,但现在是发散思维集思广益之际,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去年河东之战时你的买卖论可是别出心裁呐。”

王景却不知秦越说了什么买卖高论,但人老成精,顺杆就上,轻摇蒲扇,笑道:“老夫托个大,就当你是晚辈,这里论起年纪来,也都是你的叔伯辈了,你就放开了说,搞不好真的就有了旁观者清的妙论出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

秦越被这么一托一架,再不说点什么也过不去,想了想,道:“那我说献丑了,我的想法是,撤。”

“什么?”

“撤。”

092:装一回大尾巴狼

一个撤字说出口,帐内诸人都愣住了,就连昝居润都停了笔,看着秦越。

面对诸将或讶然或不满的神情,秦越肯定的补充了一句:“撤。”

继而解释道:“方才宋将军不是说那西蜀统帅李廷珪好弄巧出奇的么,如今我军进逼在他眼前,纵深距离太小,对方少了腾挪空间,没法出奇,如果我们以畏暑名义后撤三五十里,给他空间和时间……”

“好一个引蛇出洞。”

在座的各位都打老了仗,只不过有时就当局者迷了,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向训欢喜的磨拳擦掌,笑道:“如今我们已占八寨在手,对方肯定要有动作,否则无法向朝廷交待。这样一来,等于攻守易势,主客易位,逼的他李廷珪要动脑筋。

若是再能拉锯个几次,那些川中出来的老爷兵就受不了啦,待其脚软手软之际,我军足可以一当十。”

“好一个疲兵之计。”

韩通也笑道:“既如此,不妨再给他来一个骄兵之策,斥侯探报蜀军不是与山贼搭上线了么?让其劫一次粮草去。区区三五百人,全劫去又吃得了多少,最后还是我们的。”

“对,对,放进来打……”

王景却不急着表态,笑道:“果然是旁观者清,秦九可还有什么想法,再说说。”

秦越嘘出一口气,笑道:“其它想法是真的没有了,卑职只是胡乱一说,竟然真的抛砖引玉了,又是疲兵,又是骄兵,这让卑职是打死也想不出来的。”

众将大笑,向训、韩通脸上也是浮着笑意,对这样的奉承显然十分受用。

“不过,卑职在路上时想到一事。”

秦越曲着手指向上一示,道:“听说这边快两月没下雨了,不知何时会落雨,夏雨急暴……”

王景点点头,“嗯,此一着营中早有防备。”

秦越笑道:“大帅久居关中,诸位将军又是打老了仗的,防备自然严谨,卑职想说的是,蜀军多从川中来,未必就服这关中水土,如甲寅就对这边的水土适应不了,一连萎靡了五六天方才好转。

如今天气晴朗还好说,若是下两场雨水,乍热乍凉、燥热交替,蚊虫肆侵,则蜀军必疲,战力必损。”

王景倏的动容,道:“这才是功夫在诗外,好,很好。”

宋九重扬声长笑,道:“既如此。我们三管齐下,我军就化被动为主动了。某天明就回京,向圣上如实禀报。还有没有其它细节,我们再商议一下……”

……

会议直到丑时才结束,诸将各自散去,秦越却被宋九重拉住了,说我们算是客人,再喝点酒不违军规。喝酒自是借口,有话要说是真,便跟着进了宋九重的营房。

“说说看对三位节帅有什么看法?”

秦越笑道:“宋将军最是锐眼识人,早就看清楚了吧,我初来乍到,位卑职小,怎敢妄议朝廷柱石,领军大将。”

宋九重笑笑,道:“你我都带着眼睛来,自该把看到的禀报给圣上,这里就你我两人,直说无妨。”

秦越只好慎重的斟酌了一下言词,道:“三位节帅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但初聚一起,难免要有个磨合过程,眼下只不过是三个和尚没水喝罢了。”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是什么典故?”

秦越自己也是一怔,见宋九重相问,皱着眉想了想,方把故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宋九重哈哈大笑,说好形象,不过这事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该由圣上乾纲独断。

三个和尚没水喝。

这样的事情对于三路大军聚合在一起的西南行营来说,实在是难以避免,解决之道只能分清主从,明确权责。

想想三位节帅每天坐在大帐里商量着办,又有昝居润和高唐两双朝中安插过来的眼睛,秦越不禁摇头苦笑,估计也就老王景大肚能容了。

向训身为宣徽南院使兼镇安军节度使,一身才略武功,圣上自是看在眼里。

韩通在河东之战也有大放异彩,勇猛过人,这也是圣上可以放心的。

圣上唯一担忧的就是王景,没出兵就先派了客省使高唐和昝居润来协助,后面相继又来了向训和韩通,毕竟须发皆白了,老而不以精力为能,但他身为主军,担纲领衔又是当仁不让。

可如此添油般的协助式配合,真能做的好事情么,一场会议就能看的出,结果只有更糟糕。

信任一事,从来说易行难。

秦越细思今日所见,会议所闻,嘴角微微翘起。

这王景可不简单呐,真正的老而不死是为贼。秦越敢肯定,谁要是轻视他,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相信宋九重也看出来了,所以当酒话笑料讲了个故事给秦越听。

“当年王景率部归顺石敬瑭,石敬瑭给了他巨额赏赐,后来又问他要什么,王景二次婉拒回话说不需要什么,石敬瑭再问,王景才很不好意思的说喜欢名妓候小师,求赐。

石敬瑭哈哈大笑,就把候小师赏给了他,这候小师貌美如花,心性更是水性杨花,嫁给王景后,却偷盗夫家财物包养情人,王景只作不知,钱财可着劲的让她用,也算是妙人一个了。”

宋九重说完哈哈大笑,却又看了一眼秦越。

秦越只觉着后脊背一排寒毛炸起。

正想说些什么,宋九重又递过来一个话头:“蜀国已派特使,结交北晋南唐,风闻两国也已同意发兵夹攻我大周。不知九郎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秦越笑了笑,道:“北汉就不用想了,去年一场大败,早已吓坏了胆,在战局不明之前定然不会插手。”

“另外,我听说圣上已下诏责难南唐,并令枢密副使李谷为淮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兼知庐、寿等州府事,整军备战。”

宋九重哈哈大笑,道:“那说不定某回去后还能赶上攻唐之战。九郎你怎么安排?”

“离京时张帅有令,若这边需要,虎牙营就在这助阵,方才听说山贼与蜀军勾结,虎牙营有不少善于山林作战的勇士,或许可以出一份薄力。”

“嗯,如此甚好,某明日便可放心回京了。”

秦越笑着举杯:“将军一路顺风。”

“也祝你在这旗开得胜,不过某瞧他们对你来此的目的有些猜疑,某看索性就把这旗扯大一点,也好促一促他们的精诚合作之心。”

“啊?!”

宋九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三军用命,听令行事,方能克敌致胜呐,你就装一回大尾巴狼。”

093:唯将一腔热血,为我大周开疆

幽暗的大帐内,王景一人独坐帅案后,他半侧着身子,把重心都压在右臀上,支着手臂,轻拂长须,两眼微眯,看着帘门处耀眼阳光映照下起舞的轻尘。

他在发呆。

战前百般计划,多方筹谋,自认智珠在握,没想到如今战成僵局,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千里之外的朝议之上。这让他不由的感慨万分。

宋九重奉旨观兵也就罢了,将门之后,又有从龙之功,意见也颇为中肯。

只这秦越是哪蹦出来的,缘何宋九重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要自己重用?

一介小小儿郎,一个营的兵力而已,再勇猛,难道还能以一当十?

难道还身负什么要务?

亲卫王义从门外进来,“禀大帅,虎牙营都虞侯秦越求见。”

王景格愣一下,拨下一根白须,顾不得痛,忙道:“快请。”

秦越跟着王义进帐,乍从猛烈的阳光下来到幽暗的帐内,一时有些不适应。

“参见大帅。”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王景起身从帅案后走出来,示意秦越坐下说话,自己则在左侧首位上坐了,笑道:“玄朗离去时曾言虎牙营一年来剿匪几不曾停,在山地战上颇有建树,正好这左近山峦起伏,又多山贼,不知能否留下帮老夫一把?”

秦越笑道:“离京时张帅就有吩咐,大帅但有安排,虎牙营上下万死不辞。”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秦越问道:“昨夜军议已定,向帅、韩帅都已各自回营整顿军务按计而行,不知大帅有什么任务需要虎牙营去执行?”

“战事且先不议,一切按步就班。真要进攻,也要等朝中下来令旨。”

王景一边说,一边取杯泡茶,秦越忙上前端起水壶,冲泡了。王景双手端起茶杯,递给秦越,秦越惭愧道:“大帅何须如此客气,论官职,您是一方节帅,西征统帅,论年纪,晚辈得喊您一声爷爷了。”

王景笑道:“军中无好茶,只是略消水腥气罢了。来,坐下说话。”

“老夫方才大略一想,发现剿匪说易行难,实为棘手,可惜昨夜却未能重视,如今他们都走了,只好请教九郎你了。”

秦越放下茶杯,端正坐姿,道:“请教二字实不敢当,大帅请吩咐。”

王景道:“若那山中有五百山贼,我们少不得要出兵两千方可,可山高林密,厢兵软弱无法成事,甲兵虽锐但也不敢抽多,却不知你们虎牙营是如何剿匪的?”

秦越恭谨答道:“正如大帅如言,山贼难缠,一来他们熟悉地形,二来皆是亡命之徒,身手了得,普通士兵不是对手,甲兵进山就是自废武功。”

“我们虎牙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都是一些笨功夫。”

秦越大致把虎牙营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王景却是对孟县的剿匪经过十分感兴趣,事无巨细的问了,方才点点头。

“不拘泥形式,敢于创新出奇,陈将军的兵练的好,你的方略出的好,你们做的很好。既然如此,老夫就把身后的粮道安危交给你们了。”

秦越想了想,答非所问道:“晚辈想问个问题,或有唐突,请大帅见谅。”

“但说无妨。”

“那,晚辈就真问了。”秦越挠挠头皮,“您今年高寿?”

“六十有七,唉,再过两年,就是古稀啰!”

王景感慨道:“九郎可是想问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冒着酷暑逞这筋骨之能?”

见秦越轻轻点头,王景叹道:“不只是你问,也不知有多少人劝老夫,就连老妻都跪下苦劝,更不要说某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很多人到了老夫这年纪,都在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瞒你说,老夫曾孙都要成婚了。但人活一世,怎能只顾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呢。”

“老夫前半辈子,为生活所迫,为生计奔波,只混一个好死不如赖活,为了活着,丢弃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历经五朝,都活成五姓家奴了。”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没成想,临老了还被圣上委以重任,先是太祖恩遇有加,后是圣上推心置腹,这份隆恩,老夫无以为报……”

“唯将一腔热血,为我大周开疆。”

秦越见其握着扶椅的手背青筋毕露,如蚯蚓缠卷,只觉心房有一丝裂缝在扩散,丝丝缕缕的在身躯中游荡,一时竟无言以对。

“玄朗临走留言,说你才思敏捷,还请九郎多多助我,让老夫也得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秦越见王景褐黄的眸子里满是真诚邀请,他看了看他满脸的褐斑与雪白的华发银须,一时触动,涩声道:“好。”

“剿匪之事虎牙营来。不过出京之时弩矢等物带的并不多,若有弓弩,还请大帅拨付一些。”

王景笑道:“需要什么,你且开个单子来,老夫让王义配合你……”

……

……

次日一早,大军拨营,后撤三十里,屯砦栅,左右三路大军比邻相率固守。

虎牙营安扎在大营东边的山岙里,山幽林密,可遮烈阳,又有小溪蜿蜒而下,饮食、杂用绰绰有余。

陈疤子将王景拨付的物资一一验看,指指弓弩笑道:“单是这弓弩各五十把,这趟就赚了。”

秦越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们总要干些事出来才行。”

“安排一下,请些向导来,了解情况再议事。”

陈疤子一边示意牛伯把物资入库,一边回答:“早安排下去了,另外赵山豹和祁三多也带着队伍去翻山了。”

“怪不得看着人少了许多,虎子呢?”

“刚还在这呢,噫,这家伙跑哪去了?”

“虎子……”

“虎子……”

“看到甲校尉了没有?”

“没有。”

“……他到那边林子里去了。”

听到值哨的士卒回话,陈疤子没好气的道:“这家伙,一定是号房没搭好,去方便了。”便不在理会,和秦越二人返身往才搭好的中军帐走去。

却听树梢上值哨的在喊:“甲校尉回来了,还背着个人,牵着头驴。”

陈疤子顺着哨兵的手势往山左看去,果见甲寅身上伏着一个老人,头发全白了,看样子年纪就不小,而牵着的毛驴,皮毛脱落,老丑不堪。

“虎子,怎么回事?”

甲寅却没有立即回答,弃了缰绳,直接把老人背到自己营帐里,在草席上摊平,见老者还在昏睡,这才舒了一口气,走出帐外,对陈疤子等人道:“刚在林中方便,见这老道士骑着毛驴在山道上行走,不知怎的就滚下鞍了。”

“然后你就把他背回来了?他把这帐子一占,你我睡哪去?”

秦越对甲寅的滥好心有些不耐烦,上次见着个老夫子,直接送到了南唐,三个多月才回,这次别又搞什么妖蛾子了。

“人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估计是中暑了,让他睡一下又何妨,实在不行,我们仨都在中军帐里睡好了。”

“你呀你,就会滥好心,算了,不说了,议事去。”

“等下,我给他喂口水先。”

094:真人当面不相识

“虎子,虎子,你醒醒。”

甲寅轻微的嗯了一声,转个身又睡了过去。

秦越还要再推,陈疤子劝道:“算了,估计他这几天累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秦越再次摸摸甲寅的脑袋,摸摸胸口,又搭了一下脉搏,长叹一口气,就在席边坐下,道:“定是那老道搞的鬼,虎子这次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去大营找个郎中来看看吧,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疤子点点头,问缩头脑袋站在一旁的祁三多,“你昨天全程都和虎子在一起,好好想想,哪里出了问题?”

“我,我想了几万遍了,没发现异常。”

祁三多道:“昨天先是老道士一觉睡来,发现天光大亮,开始大发雷霆,说自己就看中那块青石板好当床的,是谁这么坏把他拉到这破帐蓬里的,都快被闷死了。”

“虎子见他醒了,就说法师既然醒了,我给你拿早饭去,你吃了好回家。”

“那老道不依,说不要吃饭,谁把他背来的就负责把他背回去,否则死给你看。”

“虎子见他神经有些不正常,就叫我去牵驴,他自个把老道背起,我俩依旧把他送到前天虎子发现他的地方,那老道脚着了地,感觉很满意的样子,还对虎子笑了笑。”

“然后回营时虎子就说有点困,想睡觉,我说现在没啥事,你睡呗,有事喊你。”

“然后,然后他就一直睡到现在了。”

秦越问:“那老道呢?”

“我们回时他就在那青石上躺着,昨天下午有些怀疑,再去找人,却是找不到了,不过都虞侯放心,赵山豹和王山张通他们已经出去四处搜寻了。”

“麻的,这都是什么事,三多,你就在这照顾着,有事喊陈头,我去大营一趟。”

陈疤子道:“李行已经去过了,你是关心则乱,没看虎子脸色红润的很么,等郎中来看了再说。”

秦越点点头,出了帐蓬,焦虑之心未减,见不少人在探头探脑,顿时大怒,“没事干是吧,没事干都做伏卧撑,你,你,你们,都给老子做一百个。”

“……是。”

众军士应是应了,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个胆大的家伙吱唔着问道:“都……都虞侯,伏卧撑是什么?”

“问我?我他麻的哪里知道。”

秦越气冲冲的进了中军帐,不一会,一只空的竹筒子掷出了门外,发出“呯”的一声响。

陈疤子摇摇头,无耐的道:“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呆着了,要是被都虞侯逮着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老子可救不了你们。”

众军士忙一哄而散,没事也找点事在手中干着,营里顿时变的异常的诡异安静。

末时光景,郎中来了,这位有着修长手指的郎中在帐里诊视了整整一柱香时间,出来摇头道:“脉象平和中正,气息稳定悠长,既无外伤,也无内患,不是病。”

秦越急道:“那怎么叫不醒他?”

“这老朽就不知了,告辞。”

秦越满脸焦虑之色,却又无计可施,只好送走郎中,亲自守着甲寅近一个时辰,可惜营务杂忙,只好又让祁三多照顾着。

甲寅又是一夜未醒。

第二日一早,秦越被祁三多猫叫般的惨声吓醒。

“烂了,虞侯快去看看。”

“什么烂了?”秦越腾身跃起。

祁三多说不出话,只是哆着手指指帐蓬。

秦越快步跑去,见陈疤子已经先一步进帐,忙闪进去一看,只见草席上的甲寅全身腐烂,几乎无一处好皮,帐中散着一股异常难闻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

祁三多探进头来,满脸汗水,“早上醒来,见虎子抿了两下嘴巴,某想两天没进食了,便喂了一筒清水给他喝了,他喝了后……不一会就……就成这样子了。”

“瞧你干的好事。”

秦越暴跳如雷,拉过祁三多就想暴揍一顿。

陈疤子一把拉住,道:“莫急,你再仔细看看,这像不像蛇脱皮?”

陈疤子小心的从甲寅的手臂上扯了一块烂皮,那皮被他一扯,如撕纸一般的撕开,露出细嫩的皮肉来。

秦越看着疑惑,也跟着撕了一片,见烂皮下的皮肉光洁且有弹性,又试试鼻息,依旧稳定的很,这吊起来的心又放下去一半。

“果真是褪皮么?难道那老道会妖法?”

陈疤子道:“这象是上乘武学里所说的洗髓去垢。”

秦越点点头,道:“只能先顺其自然,三多,喊几个兄弟来值守,然后把帐篷四面拉开通风,这家伙,以前就臭,现在更臭了。”

“那,还要不要喝他喝水?”

“喂吧,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先喂喂看再说。”

“是。”祁三多这才放下心来,挥一挥手,山越营几个兄弟便过来掀帐子通风,独留一个帐顶罩着遮阳。

如此又过去几天,到了第七天,甲寅终于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了祁三多胡子拉渣满眼血丝的样子。

“三多?”

祁三多怔了怔,手里的竹筒“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虎子!”

甲寅翻身坐起,搓一把脸,一堆乌七八啦的东西就掉了下来,他也没细看,道:“你怎么了?没睡好?”

祁三多怪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虎子醒了——”

这一声吼,惊天地,泣鬼神。

两道青烟从中军帐中飞出来,赵山豹如大马猴般从树上跃下来,更多的兄弟从四方跑过来。

“虎子!”

这时的甲寅已经发现自己的不对,眼色有条黑影,以为是头发,伸手一拨,拉下一大块老皮来,而手上的脏黑老皮与嫩柔新皮交错着,形成恐怖的鬼样子。

“我,我这是怎么了?”

秦越长舒一口气道:“谢天谢地,你这家伙终于醒了。”

陈疤子道:“快说,你自己知道什么不?”

甲寅正要开口说话,一阵饥饿感突然就在肚子里绞了起来,忙一手按住肚子,“快,给我吃的。”

“我去拿。”

顶着满头黄发的赵山豹倏的不见,一眨间端来一大笼馒头。

“先吃两个填一填,粥汤马上就来。”

甲寅抓起馒头就吃,一连吃下十几个,肚子才舒服了一些,接过张通端来的小米粥,呼啦啦的灌下两大碗,这才长舒一口气。

“做了个梦,累死我了。”

“什么梦?”

甲寅打了个嗝,咽了咽喉咙道:“我做梦和宋九重交手,从空手打到动家伙,也不知拼杀了几千招,几万招,直杀的天昏地暗。”

秦越按住他拿馒头的手,道:“吃够多了,消停一会再吃。你知道你怎么睡过去的不?”

“我……我只记得那道长跟我说你这个人连睡觉都不会,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就觉着困了。”

“那你知道那道士是谁么?”

甲寅想了想,道:“……他说他叫扶摇子。”

“……啊……”

秦越突然就发起狂来,把手重重的扬着,“麻的,快去洗澡去,都臭死老子了,快滚——”

甲寅不明所以,不过自己身上的臭味儿自己都闻的到,赶紧溜出去,赵山豹与祁三多忙跟着伺候去了。

陈疤子皱着眉,问:“九郎,你又发什么狂。”

“他麻的,拉个屎都能撞大运,害大伙儿为他提心吊胆。”

秦越忿忿的道:“你知道那扶摇子是谁么,陈抟呐,睡仙呐,我早该想到的,啊……”

“……虎子我要揍死你!”

095:天变异象

甲寅在赵山豹和祁三多的帮助下,搓下一堆污皮,露出细密紧扎的新肌肤。

祁三多一边淋水一边笑道:“虎子,你变白了。”

赵山豹在帮着搓背,“某摸着就象在揉小娘呢,都不敢用一分力,人小了一号是真的,就不知前面那玩意会不会也小掉。”

甲寅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风一吹都能感觉到痛,以后怎么握刀。”

“多想了,不用两天,保证正常。”

舒舒服服的洗完澡,平时穿着舒适的衣服一上身就刺人,脚上更不用说了,鞋子不敢套帮,只能踢踏的拖着,慢慢的走回,见秦越指挥着把自己的帐篷拆了,便进了中军帐。

粗木大桌上早备着吃食,军中也没什么精细之物,不过一大钵骨头汤该是特意为他熬制的,那大肉包子也是为他特制的

不用说,这是陈疤子特意吩咐的,在这方面,他比秦越要细心的多。

甲寅感激的对陈疤子笑了一下,开始吃饭。

陈疤子,秦越,祁三多,赵山豹,王山,张通等人或站或坐,就看着他吃饭,见他把包子肉汤都吃的干干净净,心里头那沉甸甸的大石方消隐的无影无踪。

秦越先捏捏甲寅脸上的嫩肉,道:“虽然还是没我俊,不过确定这是虎子,就够了。”

陈疤子提起手想拍拍甲寅的肩膀,手在中途又放下了,啧啧赞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你是男大十八变呐,好好将养几天。”

甲寅看看手,握紧了又松开,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别看我现在这皮囊太嫩很了,可我身上力量雄厚的很,刚才走路时觉着轻飘飘的,以为是没力气,其实不是,是从未有过的轻盈的感觉,觉着身上长了羽毛,要飘起来的那种。”

秦越一翻白眼,道:“陈抟所传,怎会没点奥妙,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再见到他,好好磕头吧。”

“你知道他?”

“当世睡仙人呐,一身道家无上妙法,养身炼丹无人能出其右,他能一睡一百多天,能知过去,预未来,有多少人想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我和师父上武当,访青城,攀华山,也不知找了他多少次,你倒好,随随便便就得了他的睡梦大法。早知如此,就该把他好生供着,唉……”

甲寅嘿嘿一乐,觉着自己运气果然是好。

好生将养了两天,皮肤渐渐恢复正常,甲寅也发现了奥妙之处,自己睡着后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是一倒床上就死睡,梦都没有一个,如今却是想做梦就做梦,在梦中走拳站桩练刀,怎么个累法也没事,第二天精神照样的好。

唯一有些担心的是胃口比以前大多了,吃下去的东西却不知去了哪。

三天后开始练拳,好几次没收住势,身上力道有一种陌生的柔和感,手脚也比以前敏捷太多。他缓慢的连走了五六套拳架,对身体的感觉慢慢找到后,这才渐渐放开。

他越打越快,越练越猛,渐渐的身形起钻如蛰龙,拳脚倏忽如闪电,筋骨轰鸣如滚雷。

恰此时风云际变,天空乌云低垂,惊雷声声,两番响声交相呼应,炸雷声此起彼伏。

一股强劲飓风起,甲寅倏的双臂一振,轰然一声雷霆巨响,紧接着核桃般大小的雨块猛烈砸下,响起“哔哩叭啦”一阵乱响。

在旁伺立观看的众人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有人喊:“下雨了,冰雹呀……”

被祁三多推着进帐的甲寅水流满面,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或者是泪水。

接过秦越递过来的毛巾,也不擦,笑道:“成了,我的奔雷掌法终于大成了。”

秦越翻翻白眼。

陈疤子轻拍他的肩膀,欢喜的笑道:“该喝酒以贺,正好有一坛王帅送来的好酒,这就喝了它。”

赵山豹吼道:“某也要喝。”

“我也要喝。”

“我也要喝。”

甲寅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心想有兄弟就是好。

大雨下的又急又暴,先是密密麻麻的冰雹在地上铺了一层,又泼天倒似的浇淋了整整半天,仿佛雷神发怒,把天河里的水都倾了下来。

山上四处都是临时形成的水路,如万蛇奔腾,挟裹着灰尘、浮土、污物,汹涌着向山下游去,最后形成一条怒吼连连的黄龙,咆啸着向远方逃窜。

“虎子,看你这一通拳打的,天变异象,你是要升仙了。”

甲寅舒服的躺靠在粮包上,欣喜的笑道:“我要真这么神就好了,你也不会早两天就叫人把粮草堆的这么高,这雨一下,你说的战机就快到了吧。”

秦越啃着野桃子,有些酸,吃的挤眉弄眼。

“我军早有准备,都扎在山上,蜀军可都在平地上,依城而守,如此大雨,营地被水浸漫再正常不过,我希望他们不会如我营一般干净整洁,等雨停了,蚊蝇滋生,暑气再那么一蒸,再铁打的汉子也没了精气神,此消彼长,我军的优势就增加了。”

陈疤子有些没好气的道:“我部不就是剿个匪么,周边情况都摸清楚了,匪窝也找到了,只等王帅一声令下就行,要你扮什么诸葛……”

秦越嗤笑一声,不屑的看了一眼陈疤子,道:“目光短浅,看问题不站高一个台阶,怎能进步,我问你,要是你是王帅,这战你会怎么打?”

“没到那份上,真要想这些,等当上节度使再说。”

“你呢。”秦越问甲寅。

甲寅想了想道:“前线没去看过,都不知道凤州是怎样的,蜀军又有多少,看着舆图哪能知晓。”

秦越转过身子,伸出一根小指头在脑后晃了晃。

陈疤子道:“别激,你那点小伎俩,老子一清二楚,不就是等雨停了派兵出击,激怒敌军么。”

“不,你错了。”

秦越把桃核一弹,远远的射出帘外,“旨意不到,不会有动作。我们不仅要学他们的行军布阵,还要学他们怎么当官。老王景身上,有的是我们学的。”

“这几天我也想通了,亏我在那中军帐中逞能,其实王帅肚子里早有章程,否则撤营选址哪能如此从容轻松,连立寨的木头都早伐好备着。”

“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发挥着大伙的智慧,让人人把本事显出来,其实最后都落到了他的棋盘上,这才是真本事,真高明的驭下之术。”

陈疤子叹口气,道:“算算时间,京中八百里信使也该到了,我们看王帅的动作就是了。”

096:拆招破局

久旱后的大地经暴雨一淋,腾起的土腥味令人作呕,而营地里却积起了水,浑浊污垢,让人难以下脚。那种湿濡濡,粘乎乎,闷沉沉的感觉更是让人发狂。

蜀军北路行营,一场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坐在帅案后的正是官拜控鹤都指挥使,北路行营都统李廷珪,年方四十的他白净脸皮,三络清须,身着儒衫,手摇折扇,十分儒雅。

他的心情显然没有被这恼人的天气所影响,看上去十分的轻松愉快。

“诸君,最新消息,南唐、北汉均从圣上所请,不日将共同举兵讨伐逆周,南唐动作最快,已聚兵淮上,可笑那郭荣还下书斥责,真小儿智也。”

众将大笑。

都监赵崇韬笑道:“任他周兵再强,三面受敌,也只能跪地求饶。”

招讨副使吕彦珂皱了皱眉,道:“虽说两国都答应助战,但最终还是看我们这一路,若胜,则南北都会乘机出兵,否则……”

“不错。”

李廷珪笑道:“前次周兵无故后退三十里扎营,打的是引蛇出洞的主意,吾等不理会他,对方也就束手无策了。如今逆周明下令旨,要求王景老贼进兵,吾等还是以逸待劳,看他如何出招。

等到天气转凉,盟军都准备好了,再出奇兵一鼓作气,活捉老王景,东进大散关。诸君以为如何?”

“善。”

“高将军以为然否?”

招讨使高彦俦虎目浓眉,国字方脸,一脸刚毅,坐在那里也比赵崇韬高出半个头来,可此时却神游物外。见李廷珪问话,忙道:“连着几天都是半日太阳半日雨,天气是转凉了一些,可这天气反复,蚊虫肆虐,士卒多有不支,精力疲惫,某担心……”

“高将军多虑了,一样的天气,我军疲惫,那周兵就能生龙活虎?虽说他们扎营林荫处,可谁不知道山上蚊虫牛牤更多。而我军背依城池,补给方便,果蔬尽有,周军却只能啃冷馒头,耗不起的是他们。”

“大帅英明。”

高颜俦没有和同僚一般奉承,皱眉道:“还有那一路杂兵,某也担心是否靠的住。”

“哈哈哈……”

“那些山贼,高将军还指望他们成事不成,只要能给王景向训辈上些眼药,就够了,能扰粮道最好,不能劫粮,养着也无妨,总共也就一些刀枪金银而已。”

李廷珪大笑着站起,折扇轻摇,满腹成竹。

“某以不变应万变,坐看风云起,急死老王景。”

……

周军大营。

王景正敞着衣襟,用力的扇着扇子,站在地图前深思。这李廷珪是铁了心要做缩头乌龟了,任你如何骚扰挑拨,他自岿然不动,再不行动,一个夏天就要被对手拖熬过去了。

王景想着三计已失效了一策,心头之火越发旺盛。

现如今,西南行营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赢了,三路退敌,败了,大周就要面临三国围攻的危局,一个不慎,就是千古罪人呐。

他的嘴唇上已挤满火疮,被汗水一浸就是火辣辣的痛,使那一口白须看上去更加浓厚。

“启禀大帅,虎牙营都指挥使陈仓与都虞侯秦越求见。”

“传。”

王景叹口气,一边扣上纽扣,一边笑着招呼连袂而来的两人,“你俩一块来却是少见,酒是一滴也无的,休想,茶却还有两碗,喝不喝?”

陈疤子道:“大帅,我部来了快有半月,诸事未做,不知大帅何时下令进攻?”

王景示意两人坐下说话,自己也随意的在椅子上坐了,道:“那李廷珪好耐性,任我军百般挑拨,他就是不出营,铁了心与我军耗着,情况不利呀。”

“圣上虽然明下旨意,坚定的支持老夫,但京都所受的压力比我们这里还要大,不瞒两位,老夫急的如火上燎,这一回,却是无计可施了,二人可有妙计乎?”

秦越与陈疤子对视一眼,笑道:“妙计没有,只不过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眼下敌我僵持,但若是有一支偏军弃甲轻装,突然发动袭击会如何?”

“你想袭哪?”

秦越走到舆图前,一指点去,道:“就秦州。敌我主力都在凤州,他们也料我们不敢空门外露先打秦州,我们就打他,轻装直进,夜行晓宿,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城下,我部小分队已经试过……”

王景哈哈大笑,道:“九郎,你这就是想当然了,哪怕只派两千兵马,这一天一夜一过,敌军早已严阵以待了,哪怕事先不知情,见了大军城门一关,我军没有攻城器械,也只能无功而返,搞不好敌军一出击,还有覆灭之忧。”

秦越也笑道:“要的就是无功而返。”

“哦?”王景皱眉,“说来听听。”

“我军奔袭,到了地头必疲,敌军生力军必须追击,甚至凤州这都会出兵……”

王景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秦越点点地图上的位置,“我部查看地形时,在这发现一处山峰,山上林木密布,草势旺盛,藏纳五六百人没有一点问题。”

“此处老夫知晓,可在那藏上这么一点兵又有何用?”

“硬打硬架肯定没用,不过凤州蜀军要去救援秦州,必然经过这里,如果恰好前方又有一军迎头予以痛击的话,这阵后突然冒出的伏兵作用……可就大了。”

王景双眸中异闪连连,却不忙着表态,只顾低头迈着方步,时不时又抚着地图沉思,一半注香过去,方才重重的一擂桌案,喝道:“来人。”

“在。”

“快马,去左右大营请向将军、韩将军前来议事。”

“诺。”两个亲卫应声而去。

王景这才恢复常态,笑着请两人坐下,道:“这真的是当局者迷呀,明知是劳而无功的事,做出来后却是一记活棋,九郎思维,果然天马行空,不据一格呀。”

“此事凑巧,我营中正好有几个贯会穿山越岭的,摸排贼窝时凑巧就找到了这地方。”

王景笑道:“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不信的话你看看,等会向将军韩将军定会抢着出兵。把肚子里未尽的话都倒出来吧,如何行事才能引蛇出洞,又如何能瞒天过海?”

秦越道:“中元节将近,服役乡兵思乡心切,不知大帅有何安排?”

王景摇扇的手倏的一停,慢慢的就笑了。

097:中元节是天清节的礼物

七月十二。

蜀军大营。

三军统帅李廷珪正全神灌注的在洁白的棉宣上挥毫泼墨。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赵崇韬拍手赞道:“好。圣上此语,足以为官者戒。大帅书法,更是天下一绝,妙文佳墨,浑然天成呀。”

李廷珪拂须笑道:“圣上所言,才是金玉良言,某这几个字,勉强可得秀雅二字,不足一提。”

“大帅何必过谦,观大帅行笔,大气磅礴,劲健洒脱,淋漓痛快,实乃……。”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报——”

哨探唱名报进,禀道:“周军于今日卯时三刻,放出乡兵约两千人,空手空车向大散关方向而去。”

“那些乡兵可有什么反应?”

“属下距离远,看不大清楚,不过观其动作,似是十分欢喜。”

“嗯,知道了,退下吧。”

李廷珪放下手中笔,拈须自问:“周军如此动作,意欲何为?”

“大帅莫非忘了中元节乎?”

“啊哟,这可真正忘了,传令,中元节那天每人半斤肉、一斤酒,着司仓提早分派。”

“诺。”有书记官应声,开始提笔落墨。

七月十四晚,斥侯急报,周营有一队约二千人的精兵申末时分出发,目标向北。

“向北?什么旗号?”

“打的是‘向’字,真假却是不定。”

李廷珪一拍桌子,额上隐有青筋直跳,“擂鼓聚将。”

……

晨曦微明,甲寅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从树下跃下,一脚踢开假模假样要来拍灰尘的祁三多,笑问:“来了?”

“来了,整整一千骑兵,旗讯已经报给向帅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他们过去,我们就把树推下去,乱七八糟的一堵,敌人就成瓮中之鳖了,昨夜锯了多少了?”

“少说七八十根了,现在只要用力一靠就倒了,头,您这真的是妙计无双。”

妙计无双?

甲寅扭头看了一眼山道对面秦越的藏身处,心想还是差远了。

自己只是探路时有个大致想法,九郎和陈头就能想到瞒天过海,真甲士作假乡兵,早两天埋伏进山,而把真乡兵全副武装开出,其实只是个运武器装备的。这样既迷惑了蜀军,又让甲士得到充分的休息。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会利用中元节,鬼节人人要祭祖,城门都要早开半个时辰,晚关一个时辰。一个假偷袭果然令敌方中计,连夜派出骑兵来救援,却不知前方早布好了口袋。

战马奔腾,甲叶铿锵。

蜀军排成一条长龙,在山下的官道上呼啸而过,渐渐的消失在山岗后。

甲寅默数三百下,战刀一挥,一颗颗大树连枝带杈的就倒了下去,横七竖八的把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敌军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溃回,大家各就各位,稍歇片刻,等敌军来了,只管用弓箭投矛招呼,配合弩弓队狙杀,等血杀队冲锋了,我们再短兵。”

“诺。”

才过了两刻钟,山岗处放哨的甲士已经摇起旗帜,不一会就能感受到地表的震颤声阵阵传来,喊杀声,惨叫声一路由远及近的不停响起,终于有马头在山岗上出现,紧接一骑骑争先恐后的疾驰下来。

“射——”

赵山豹一箭射出,紧接着“篷”的一声,一阵梆子声响,数十支利矢裹着死神的气息向毫无防备的蜀军射去,刹那间,惨叫声声,战马悲鸣。这一下蜀军腹背受敌,越发的惊慌了。

“冲过去,冲过去……”

“冲不过,有大树挡路呐……”

骑兵后队挤前队,前队无处行,仓促挤在一块,又中了两轮弩矢,眨眼间近百人倒地。

“抵住,抵住,都给我抵住——”

甲寅见一个将领正一边挥剑乱吼,一边下马疯狂逃窜,眼见其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卫下在树障间蹦跳着乱跑,而全身铁甲的血杀营已经在陈疤子的亲自率领下冲进敌军腹部。

当下虎吼一声:“护我斩将。”

甲寅几个纵跃就冲下了山坡,眼见逼近目标,三个护卫舞起兵刃就来抵挡。甲寅手中战刀挥起凛厉刀光,一刀荡开三枪,踏步进前连施三记“雷神挥鞭”式,将身前甲士硬生生的逼退。猱身欺近,一刀掠过一名甲士的颈脖,一股血浆刹那间就涌了出来。

甲寅脚下步子不停,手中刀势如恶龙翻滚,眨眼间又劈了两名护卫,一个箭步冲上,刀光就向那敌将劈斩下去。那将慌忙间转身横剑一挡,可哪吃的住甲寅双手合把的一劈之威。

“呛然”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甲寅一把揪过那将的甲衣,长刀就往脖子上架去。

“投降不死——”

眼看一个血人将刀架在主将的脖子上,周边的蜀军一时都愣住了,王山张通等人趁机舞刀乱劈,冲上前来团团护住,祁三多人虽胖,手却快,一刀斩断将旗。

“敌将已擒,投降不死——”

姜晖心中郁愤交加,眼睁睁的看着队伍四散而逃,而那些眼看逃不了的,一个个跪下投降,知道一切都完了,一时间只觉着天昏地暗,一口黑血喷出,便昏死了过去。

是役,周兵大胜,杀敌三百余,俘姜晖在内大小将校士兵三百多人。缴枪械甲刀无数,战马近五百匹,还有小三百人在山林中乱窜而逃。

甲寅被喷溅的一身血浆,祁三多忙收集了水壶过来,一壶一壶的照头冲淋,连着用了五六个竹筒,方才大致冲了。

“帮忙找副干净的绑腿,身上湿没事,脚受不住。”

甲寅眼下还是有些细皮嫩肉,尤其为了爬山方便穿了草鞋,刚冲杀时太过用力,如今脚上刺痛的步子也不敢迈。

陈疤子更是一身血糊,整个脸只有眼珠子是褐色的,他却顾不上这些,大声的指挥着战后收拾事宜。

只有秦越一身干干净净的没有动一下手,他所关心的事情与别人也大为不同。

“虎子,你们营有个斩旗的功劳足够了,把所有俘虏都让给友军,我们捡的缴获归我们。”

甲寅还没来的急回答,祁三多抢着说话了:“那个主将可是虎子冒死捉来的。”

“不要。”

“啊?”

甲寅道:“听都虞侯的没错。”

赵山豹走过来,忿忿的说:“其它人都可以让,唯有这擒将之功可不能让。”

甲寅见秦越看着自己,想了想道:“听都虞侯的,若无友军堵截,我们哪有机会赚这么多功劳,别说我能擒将,三多你还有机会斩旗不成?别小心眼了,一个斩旗之功,足够了,还不如把那俘虏换些银子,给兄弟们多些彩头。”

向训满身疲惫,但心情却很愉快,只区区两千轻兵,就包了蜀军精锐骑兵的饺子,这样的战绩,这样的收获,是真正的大胜了。

亲卫来报,说秦越将包括主将姜晖在内的三百多俘虏都送了他时,不由的咧嘴大笑,道:“算这小子会来事,爷这次收获颇丰,再送他两千两白银。”

“将军,这价钱也太贵了吧。”

“蠢。圣上天清节将至,在这朝中上下都指望一胜的情况下,一军之将的战俘意味着什么?若是换做其它有钱的主,别说两千,一万也舍得。”

“可他们把甲胃都留下了,战马也只分给了我们一百匹。”

“那本就是人家该得的,眼界放宽点。”

098:大战将即

周军大胜,王景的白眉都飞舞了起来,当下八百里红旗报捷,同时又令麾下校尉即刻领兵押送姜晖等俘虏进京献阙。

圣上更需要这场胜利来左右舆论,鼓舞士气。

蜀军经此一败,李延珪却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进一步收缩阵脚,按营不出,同时加强秦州防备。

王景舒心的与众将饮着庆功酒,另一个部署也悄无声息的布置了下去,就等发酵时间够了,再酿庆功酒。

虎牙营内更是喜气洋洋,近四百匹战马,被秦越又上缴了两百匹,但留下的二百匹可全是强健有力的好马。

甲寅第一时间就抢着说要干骑兵,陈疤子与秦越一商量,那赵山豹一身穿林过岭的本事,又有王山张通配合着,山越营少了甲寅也无防,就同意了甲寅的请求。

不过,眼下有马少兵,勉强挑出五十个兵来,也只能先练着骑马,与原来的骑兵一起,暂时先做个样子货。

缴获来的蜀甲十分精良,比周兵的明显要高上一个档次,为了与蜀军有区别,别的地方也不好改动,秦越让人把盔上红缨染成黑的。

结果山越营特工队用草药熬的药汁效果并不好,黑不黑,蓝不蓝的,但色牢度极好,秦越干脆下令,把骑兵的皮甲全用这药汁涂抹,结果好好的亮银甲变成了黑不溜鳅丑不拉几的,马兵个个沮丧万分。

秦越却颇为中意,说以后就定这色,玄衣玄甲,以后你们就是虎牙的飞虎骑。

骑兵营与甲寅搭档的,是青山。

祁三多人鬼,甲寅到哪他跟哪,被他抢了个扛旗的活计来干,走起路来都威风八面,把赵山豹羡慕的要死,却忘了自己已是一营主将了。

……

……

七月的最后一天,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被斥侯飞骑带到中军帐。

——粮草被劫。

陈疤子、秦越一大早就奉命来到大营参加军事会议。

“粮草被劫了,就昨天傍晚,这时候大概蜀军方面也知道了。”

秦越却知道王景这老狐狸要开始行动了,当下笑道:“要动真格的了?”

“眼下入秋了,暑气渐消,正好用兵。向帅、韩帅马上快到了,一起议事吧。”

自那一群俘虏送出去,向训对秦越可就是亲切有加了,连韩通也对秦越的观感好了许多。所以这场由指挥使以上参与的会议氛围很融洽,吃着炒豆子,就着茶水,边议边吃,一场会议下来,肚子都胀饱了。

会议由向训主持,老王景则基本上是少说多听的领导姿态。

“方才大家的意见都统一了,一致认为李廷珪会借我军‘断粮’的机会发动进攻,那么他会如何行动?”

韩通一瞠牛眼,道:“那还用说,加强兵力,继续卡住我军的粮道,我军不战自乱。”

张建雄道:“也会防我军袭其粮仓,固镇必严防死守。”

向训道:“凤州、固镇严防死守是肯定的,断我粮道又是个如何断法?他们会如何出兵?诸位都议一议。”

……

蜀军前敌大营也在召开军事会议。

李廷珪雄姿英发,倒执扇柄,指着舆图朗声说道:“虽说前次姜晖之败令我军蒙羞,但如今奇兵已建大功,逆周大军最多还有五日之粮,眼下我军将进一步扩大战果,所以,某的计划如下:

周军无论运粮还是退兵,都必经黄花谷,我军只要有两支劲旅一左一右卡住谷口,周军就将陷入绝境,若是再把马岭寨夺回来,严防死守,周兵就成瓮中之鳖了。诸君以为如何?”

“善。”

李廷珪唰的一声震开折扇,摇了两摇,肃容道:“既如此,传令官。”

“有。”

“命染院使王峦率军五千,明早三更造饭,四更出发,经唐仓出兵,直插黄花谷,扼周兵右翼。”

“命王万迪部领军三千出斜谷,直插白涧,与王峦部成左右呼应之势。”

“命先锋使李进部明天辰时进军,抢攻马岭寨,得手后多设旌旗,对周兵形成压迫,待我大军起时,两路夹攻,直捣中军。”

……

李廷珪一一安排完,方才长舒一口气道:“诸君以为如何?”

方从蜀中刚来的慰抚使伊审徵抚掌笑道:“出兵斜谷,直插白涧,真乃神来之笔。料那王景老贼抽破脑袋也想不到我军会有伏兵在此关键时候出击。”

李廷珪对伊审徵表现很满意,但他更关心高彦俦的意见,“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彦俦认真的想了想,道:“若是三军用命,某实在想不出周军如何存活。”

李廷珪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某用印了,老营大事,尽托高将军,后日八月初三辰时正,全军进击。”

“得令。”

……

在蜀军李廷珪下达各项作战任务的时候,周军大营的军议也接近了尾声。王景从椅子上站起,开始总结陈词:

“虽然料定敌军会从唐仓来,我们可以给他来一个围而歼之,但是这种硬战,必须精锐甲士,可我军精锐并不多,正面作战最少四千,再辅以乡兵助阵,勉强可以对敌,我军满打满只能抽出二千精兵,来对付偷袭之军,诸君以为可行否?。”

悍将张建雄道:“若是能先一步挑选有利地点,两千精锐可敌一倍兵力之疲军,可行。但想全歼,则无能为力了。”

“嗯。”王景低头沉思良久,下令道:“排阵使张建雄听令。”

“末将在。”

“你率精兵两千,连夜出发,守住黄花谷,必须抵住敌军的进攻,不放敌军一兵一卒进谷。”

“诺。”

“向将军为右路统帅,某担心马岭寨有失,这一路军,尽付与汝部,不得让对方逞威。”

“得令。”

“韩将军为左路统帅,穿插切割,断开凤州与敌军李廷珪部之间的战略要道,不可让其入城。”

“得令。”

“王廷睿听令。”

“末将在。”

“着你为中军马军第一先锋,斩将夺旗,为我刀锋。”

“诺。”

……

一连串的命令下完,王景才喘一口气,对陈疤子道:“那伙山贼,就靠虎牙营了。”

“诺。”

王景徐徐吐出一口气,重重一擂案桌,道:“现在,就等敌军动了,无论哪边一接战,就是决战之时,拜托诸君,奋勇前行,为我大周开疆。”

众将齐齐站起,双手抱拳,高声唱喝:

“为我大周开疆,死不旋踵。”

099:无边滚石萧萧下

八月初二,当朝阳穿过林梢布满山谷的时候,一众衣着各异的山贼们也在溪边的驻扎点召开动员大会。

一位高大的壮汉正站在堆积如山的粮草堆上讲话,“各位兄弟,我们已经立下大功,没了这批粮草,周军将不战而乱,蜀军将获得大胜。而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流血流汗换来的,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将飞黄腾达。”

“我们将彻底结束这种荒野喂蚊子的煎熬,去蜀中,或是就在这秦凤路重新过上我们该过的生活,想当将军的当将军,想过富翁的过富翁,美人左拥右抱任你玩,高堂广厦随便住。”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黄花谷即将爆发大战,我们的任务是剿杀逃窜的周兵,所有缴获都归自己,蜀军还将根据缴获所得,再给一倍的赏钱。”

众贼嚎叫着,将手中刀枪振的哗啦乱响。

……

秦越看着不远处因为狂热而满脸红光的山贼们,感慨万千。

想发财不是错,当山贼也不是错,但明明是周人却帮着蜀军就不应该了。

秦越在心中默念一句对不住,手势一挥,身后如蝗矢雨就“嗡”的一声激射而出,串起阵阵血雨。

热闹的山谷顿时变作人间修罗地狱,一时间惨叫声,尖叫声,怒吼声,声声震天。

“大周官兵在此,投降免死——”

“大周官兵在此,投降免死——”

喊话声中,弩雨投矛继续无情激射。

高大首领虎吼连连,仗着武功高超几个纵越就向林间窜去,然而,才入林中,一柄黝黑的战刀已在等着他。

“此路不通。”

高大首领翻手亮出两把弯刀,刀光一闪就向那挡路者冲了过去。

甲寅战刀轻颤,欺身直近,一刀挥击,破了对手攻势,紧接着刀意就如潮水般叠浪奔涛般的袭杀过去,一阵“叮当”乱响,只听高大首领一声惨叫,两把弯刀脱身而去,向甲寅电射而来,甲寅挥刀磕飞,继而战刀前指。

高大首领一手捂着腹部尺宽的伤口,用另一只满是血浆的手指着甲寅,嘴巴嚅着,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甲寅自他身边走过,刀锋在其颈部掠过,有风吹过,其声如咽。

谷中,陈疤子宛如战神下凡,手中朴刀上下翻飞,刀刀夺命,在他身后,是彪悍的血杀队。

赵山豹率领着山越营守在外围,弓射矛掷,无情的收拾着逃窜者的生命。

这场袭击战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就已结束。逃走的聊聊无几。而场中,除了倒地不起的,再无站着的山贼。

七八个常胜营的士兵负责补刀,凡重伤者,都干净利落的来一记,了结他们的痛苦,同时收起弩矢。

秦越站在粮包上,将干净到没沾一点血的利剑收鞘,开始安排事务。

“刘强宋群,你二人各带一都人马去抄他们的老巢,动手必须干净利落,此乃战时,手下不得容情。”

“诺。”

“李行,你带一伍人保护几位受伤的兄弟在这包扎休息,等候乡兵来搬粮时再跟着下山,记得让他们办手续。”

“诺。”

“其它人等,休息一刻钟,整装备战。”

“诺。”

陈疤子走过来,刀上血沫仍在横流。

“再想想吧,去黄花谷抢功,合适么?”

秦越眉毛一扬,笑道:“想好了,你说的对,我们去黄花谷抢功不能干,但我们可以去唐仓抄人家的退路,我不信蜀军在那没有补给点。”

黄花谷口,张建雄一身戎装,正站在崖顶一块大石上俯览地型。而谷道左右两侧的陡峭山崖上,光着膀子的士兵,正奋力的把一块块的大石移到崖沿,方便一推就倒的地步。眼看准备差不多了,方才下令:

“传令左右各部都退到山岙去,着甲待命,不得喧哗。敌军来时,只看我这红旗起,再掷石截杀。”

“诺。”

张建雄也开始闭目养神。他从一介小兵,历伍长、什长、一步步到都头、军候、指挥使、整整用了十五年整,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属于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战将即,原有的那点浮燥也被山风吹的一干二净,此时的他,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

是因为一触即发,越是平静的水面,越是容不得半点干扰,吹口气都能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地面开始响起轻微的震动,渐渐的耳边响起“轰轰”的声响,紧接着就响成一片,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他没有睁眼,只凭多年的经验便判断出不下五千人。西蜀好大的手笔,可惜来晚了。

他默默的等待着,猛的一睁眼,就看到了若大的“王”字在黑压压的敌军上空飘扬。他的心跳随着敌军一下一下逼近的脚步跳动着,越来越快。

他看到了先锋军从脚底下穿过。他看到这面“王”字将旗从脚下穿过。

他轻轻的扬起了手,身后红旗招展。

“杀——”

无边滚石萧萧下。不绝惨叫连连起。

“撤,快撤。”

他看到那个原本不可一世挺胸策马的大胡子敏捷的拨转马头就逃。

张建雄终于笑了,掣刀在手,狰狞着脸,虎吼一声:“冲啊——”

“冲啊——”

一个个甲士从坡上跃下,形成一把锋利的锥枪,向仓皇逃窜的敌军刺去。

张建雄也从崖上冲下去,一把跃上侍卫早备好的战马,喊道:“传令下去,以都为单位,只管冲下去,死死咬住。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诺。”

征尘弥漫,血光飞溅,惨声不绝,大周甲士以逸待劳,此时恰如恶狼驱羊,追杀的蜀军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如珠帘倒卷。

王峦策马飞驰,可恨前路士卒堵路,再如何催马也跑不起来,心里一急,干脆滚鞍下马,边跑边扯衣甲,心中不断的给自己打气,到唐仓就好了,到唐仓就好了,那有亲卫队轮换在那歇力的战马。

他跟着部队机械奔跑,直跑的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他禁不住双手撑膝,正想喘口大气,猛听前方一声梆子响,紧接着听到弩箭穿梭的声音,眨眼间,惨叫声四起。

“有埋伏,前面有埋伏。将军快往西跑——”

王峦无耐的看了眼还傻傻背着将旗的亲卫,“再跑也是个死……投降。”

“投降……我们投降……”他呜咽着喊出人生最羞耻的话语,身体便如面条般的软了下去,任眼泪在脸上纵横。

“投降……我们投降……”情续可以传染,更何况是主将发了话,一时间蜀军纷纷弃刀跪下,匍俯于地。个别强横的左右看了看,终也是垂头丧气的丢了手中刀枪,无声的跪了下去。

秦越无语的看着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蜀军,只放了两轮弩矢,就投降了,怎么还有一面竖着的大旗?他看了看左边正率着血杀营彪悍杀出的陈疤子,又看了眼正策马奔腾而来的甲寅飞虎骑兵,拿眼示意了一下咧着嘴的叶虎盛。原名狗剩的弩弓营王旅帅马上会意,冲进人群一把掣过大旗,迎风招展。

“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张建雄在后方老远看见,急忙示意侍卫问讯。

侍卫策马如飞,“前方哪一部?”

秦越看看气势如虹的虎牙队友,再看看跪伏了一地的俘虏,忍不住大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大周虎牙营。”

“大周虎牙,万胜!”

“万胜,万胜……”

100:老狼嚎月

黄花谷一役,俘蜀将王峦及其将士三千余人,周军几无战损。几乎同一时间赶到白涧的蜀军闻知败讯,知孤兵深入敌后已无意义,当即撤退。

而周军大营内得讯已是深夜,王景大喜,立即下令:

“向右路军报讯,同时令高唐率三千厢兵,连夜奔赴马岭,助右路军拨下马岭寨。”

“向左路军报讯,令韩通部火速进击,我中军大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与蜀军展开大决战。”

“诺。”

下达完命令,老王景走出帐外,看远山如铁,繁星满天,忍不住热泪盈眶,仰天长啸,直如老狼嚎月。

马岭寨,蜀军先锋使李进半夜被人叫醒,耳语的消息顿时令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匆忙起身套衣,抱起竹筒猛喝一气,方道:“传令,战略转移,立即执行。”

“将军,此时夜半。”

李进重重一掷竹筒,“蠢,等到天明就来不急了,明天一早,向训老贼铁定横了心的进攻,王峦全军覆没,就只有我军孤悬在外,只能速撤,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八月初三,晨。

向训看着火光熊熊的马岭寨,狠狠的往地上吐一口吐沫,狞笑一声,方才扬鞭道:“追上去,他既然逃了,就断不会往凤州那战火里钻,我们赶去与老营大军汇合,斩杀高彦俦,活捉李廷珪。”

与此同时,蜀军前敌大营前,老王景高高挥起令旗,战鼓“咚咚、咚、咚咚咚……”的擂起。大周甲士齐声喊着号子,以刀击盾,以矛顿地,形成一股股无形的威压。

蜀军大营寨门紧闭,蜀军架枪叠矛,弩张弓盘,静候大战来临。

三军统帅李廷珪则是满面紫红,青筋直跳,声嘶力竭的在做最后总动员。

“……坚守住就是胜利,两路大军已抄敌军后路,先锋使李进既将马踏周营,我们只要坚守一个时辰,就是反攻大胜之时……”

就在他嗓子喊哑了的时候,最前方的军士突然发出一阵哗然。

李廷珪站在高台上,定睛一看,只觉两眼一黑,大叫一声:“王峦误我。”

台下的高彦俦一见不好,立马跃上台去,一把扶住李廷珪,沉声道:“大帅,稳住。”自己却在一瞥之下也差点软了膝盖。

只见周军阵前,一名健卒正挥摇着“王”字将旗,那制式,分明是蜀军之物,而马后缚着一人,光着身子,满脸大胡子,不是王峦又是谁。

“大帅,稳住军心,尚可一战。”

“对,你说的对。”李廷珪高声叫道:“诸位别被骗了,那是周贼惑军之计,大家守好营盘,敌军能耐我何。”

李廷珪一把抢过鼓手的鼓杵,道:“某来擂鼓助威,高将军带头杀敌。”

“诺。”

但是高彦俦没有动身,他的心正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一排排光着身子的俘虏正密密麻麻的驱赶到阵前来,再有一通鼓毕,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将先冒矢雨向营寨冲来。

而随后扬起的“向”字大旗,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蜀军精锐尽派在外,如今连最具实力的先锋营也败了么?李廷珪一口黑血吐出,大脑反而清醒许多。

“撤。第一军、第二军断后。”

“诺。”

……

一名哨兵敏捷如猴,“吱溜”一声从塔斗里溜了下来,“报,敌营有异动,疑主将后撤。”

王景白须微颤,令旗重重一挥。

如潮的喊杀声顿时响起,前军驱着俘虏步步逼前,弩弓则在大橹的掩护下抛射矢雨,惨烈的战争机器开始无情的收割生命。

“李廷珪已经跑了,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李廷珪跑了,高彦俦跑了……”

……

这样的攻心战比利箭还管用,不少蜀兵回头望望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啊呸”一声吐一口吐沫,便弃械投降。

一边倒的绝对优势使大周将士以微弱的战损绞杀着挡路的蜀军,如大江潮涌,一路奔腾。

李廷珪、高彦俦只带着三千余残兵败将逃出大寨,向凤州急奔而去,哪知半路上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面大书一个“韩”字,蜀军吓的屁滚尿流,如丢盔卸甲如丧家之犬转向青泥岭狂奔。

韩通愤恨的一抽鞭子,自己部下皆为步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蜀军骑着战马远远遁去。“中军,右营皆已立功,奶个熊,某家要是不把凤州打下来,自个把脑袋割下当尿壶。”

“报——虎牙营都虞候秦越求见节帅。”

“传。”

秦越扬鞭策马,驰到韩通面前,笑道:“韩帅将立不世之功,卑职特带五百虎牙健卒前来助阵,顺便分润一些功劳。”

韩通没好气的道:“某家屯兵在此,只有阻挡李廷珪进凤州的微劳,哪有大功可得。”

“韩帅勇猛无敌,却忘了自己土木之术天下无双。先筑河阴、创营壁,后经太原地道战,又浚葫芦河,筑城李晏口,束鹿鼓二城,并葺祁州,再城百八桥镇及武强县,皆旬日毕。”

“韩帅何必舍长用短,死困凤州。固镇乃蜀军粮仓,拿下固镇,就绝了蜀军命脉。这固镇别人不好攻,韩帅出马,攻下固镇,却是易如反掌。”

韩通大喜,忙问:“计将何出。”

“固镇虽有城固之名,终是小城,非同凤州城高墙厚,挖塌一角,敌必败逃。”

“此事却需报知王帅定夺。”

秦越笑道:“卑职正从中军大营出来,如今向帅已向秦州进兵,王帅的意思是,凤州之事由韩帅定夺,若韩帅围凤州,则王帅攻固镇,反之,则他来钳制凤州守军并清扫散兵游勇。”

韩通甩着鞭子,又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盏茶功夫,方下定决心,传令部队火速向固镇出发。

一路急行赶路,自是无话,夜幕时分方到固镇。

星空下只见城池虽高,但却不大。韩通一面下令扎营,一面策马围着城池绕了一圈。

对尾随于后的秦越笑道:“李廷珪自负才智,哪知手下兵将却是如此脓包,我们下午经过的那废弃营盘中若是还有两千军马扼守,与凤州军、固镇军三角钳制,我军就不易过了,哪怕过了也是个腹背受敌的局面。”

“如今真是天助我也,只存一座孤城,这城满打满也就只能驻扎三千人,攻下不难,只怕敌军纵火烧粮。”

“烧了也不怕,能烧掉一半就了不得了。将军准备何时动手?”

“今夜吃饱了晚饭就甩开膀子干,明天一早就能挖塌一面城墙。”

秦越将信将疑,却又不好说,当下与其一道回营

等饭造好,胡乱扒了,韩通果然开始点将,一队队兵马派出去,或决河道,或挖地洞。

这韩通不愧是打洞高手,军中常备短锄铁锹,却以盾牌装泥,接龙般的传递清倒,工地上井然有序,三条地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打将过去,只不到半个时辰,就挖出三四丈远。

城上的守兵开始鼓噪起来,眼见近了弓箭距离,城上箭矢乱飞,倾射而下,这边却早有准备,十几面大橹一遮,只顾挖土。

秦越暗叹,城中若不出兵冲杀,这地道到天亮准能打通。可兵又如何出的来,拒马后是三队弓弩手整齐的坐着。

天色将明时分,城中有火燃起。

一夜未睡的韩通猛的站起,喝道:“快加把劲,那些孬种要跑路了。第一营准备,不得挡截,只需尾随击杀,三十里后回。”

“诺。”

101:攻城先攻心

秦州城,节度使衙门。

赵砒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雄武节度使韩继勋扭着肥胖的身躯,在侍卫的护卫下仓皇离去。

他无言而坐,紧闭的双眼里有浊泪流出。

孤立无援,孤立无援,什么叫做孤立无援啊!

城中还有五千精兵,怎可一仗未打就狼狈逃窜?如此节度,徒惹天下人耻笑。

望风而逃,望风而逃呐!

“报——”

“先锋使李进大军兵临城下,要求进城。”

“哦?”赵砒精神大振,连忙去了城头,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不少甲士疲惫的席地而躺,能站着的也是双手低垂,有气无力的靠着枪杆。

赵砒扶着女墙,探头问道:“李将军缘何而来?”

“追兵甚急,请开城门容我军休整。”

“李将军可与敌军厮杀乎?”

“……赵砒,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判官,敢质疑本将军不成?”

赵砒愤然道:“五千精兵,刀不见血,身不见伤,莫非尔等也是望风而逃不成——哈哈,这就是我大蜀精兵。

圣谕尤记在心呐,‘所遣将皆武勇者,卒皆骁锐者’,然尔等除了一遇杀戮就遁逃如犬豚,还有何用?”

“……这等勇将锐卒,秦州不需要。”

赵砒双目赤红,吼道:“要想进城,就在这城下与周兵大战一场,让我等秦州人看看将军的血气和武勇……”

李进既怒且愧,当下却是发作不得,马头一拨,向西而去。

赵砒抱着雄武节度使的帅印,软绵绵的坐倒在地。

次日辰时,向训耀武扬武的来到秦州城下,却见城门大开,一个文弱的老书生,举着一个托盘,在一众官佐的陪同下从城门中走出。

赵砒开门纳降,成州、阶州跟风而动,一日内皆成周土。

……

……

秦越对韩通土木作业的本事佩服的五体投地。一夜挖塌了一面城墙,一日一夜又修筑了一面新墙,还在城外挖了两道深丈余、宽丈余的深沟。让缓过劲来率兵攻夺固镇的高彦俦望城兴叹。

而韩通,则在城头吃着烧鸡,喝着小酒,哈哈大笑。

“九郎,某要多谢你的提醒,这攻守固镇,又省力又轻巧,真正的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比起向训来,某这功劳只大不小。哈哈……来,走一个。”

秦越道:“秦州自降,这是再好不过没有了。不然我们这边遇上四面夹攻,也是吃紧。如今,就盼凤州能降了,若是血战,却也艰难。”

韩通叼着鸡腿,含糊的道:“某是听说威武节度使王环是个硬骨头,都监赵崇溥也是一肚子书生浩然气。迫降估计不易。”

“说起来,某对这老王景也是真佩服了,有胸襟,大气度,这攻固镇,其实完全可以让他家老三廷睿来捡军功,大不了多派一些人手就是了,却非得借你之口,与某商量着来,嘿嘿,嘿嘿,这格局,放眼满朝,没几人会有。”

秦越赞道:“我更佩服他不服老的精神,这才是我辈的学习榜样。”

秦越与陈疤子配合默契,两人一主外,一主内,一个负责领军,一个负责内务,所以秦越在陪韩通喝酒,而陈疤子则在城内整军。

甲寅属于两不搭,马兵日常由青山一手代劳,他则怀着谦虚的心态向韩家军学习,之前虽说都在西南行营,但基本上各自为营,互不干涉,如今是真正合兵一步,学习起来就方便了。

韩通可是实打实杀出来的节度使,是有真本事的。

甲寅四处闲逛,看到什么都记在心里,遇到不懂的也会厚着脸皮请教,人家见他年纪轻轻的,也大多会解说一二。不过土木之术只学了个皮毛,这涉及堪舆之道,一来艰深,二来这是韩通的看家本领,可不会轻易的传授出去。

不过甲寅还是收益良多。

……

固镇战局既定,虎牙营在这的作用也就不大了,整休两天便开拨,向大营报到。

虎牙营在指定位置安下营盘,陈疤子便带着秦越甲寅几人策马观看攻城布署。

凤州城下,三面合围。

城上一片孤寂,城下却是热闹非凡。垒土山,造攻城车,投石车,还有敲锣打鼓唱大戏的,厢兵与民夫只要把手中的活干完,就可以吃大饼,看大戏,个个卯着劲的干。

攻城准备在王景的安排下,一切都在城中军民目光可见的地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果真是攻城先攻心。

“老帅厉害,如此下去,不用一个月,城中军民必降。”

“这城已成孤城,就看当官的如何取舍决定了。”

甲寅默不作声,看着学着,隐隐觉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但转瞬即逝,这让他有些烦燥。

虎牙算是精锐上军,所以这几天的任务是养精蓄锐。

甲寅别的也就顾不上,带上祁三多,骑着马一遍又一遍的围着凤州城打圈,看蜀军守城布置,看周军断水填河,垒土造车。

这天傍晚回营,有浓香扑鼻,却原来是赵山豹耐不住寂寞,和祁三多两人进山猎了只獐子,正用酒坛子煨着呢。

这好事立马就把甲寅的精神头给振奋起来了,匆匆的洗了澡,就在中军帐中候着,等待去要酒的秦越回来。

天色渐幕,秦越回来了,却黑着一张脸。

正想问话,担着两坛酒的李行骂道:“那军需官黑了心,就这两坛酒敲榨了我们二十贯。”

“这么贵?”

秦越“啪”的一声拍了桌子,道:“钱小事,可这事气不过。”

陈疤子恰好也回来了,撸着袖子准备洗手,闻言笑道:“我们是客军,寄人檐下,自然要看别人脸色。”

秦越还想说什么,却见甲寅用力的拍着脑袋,忙问:“虎子?”

甲寅停止怪异手势,笑道:“我想通了,破城就在这几日。”

“这有什么想通想不通的,凤州必破的嘛。”

“不是,我是说王帅根本就没想着强攻,城内蜀军除了当官的,大部分都是当地人,眼下凤州已成孤城,这些人会陪着当官的一起死吗?真有必死之心,早出来冲阵了,哪能眼看着土山在鼻子底下垒起。”

秦越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以后你可以为一军主将了,来,喝酒。”

……

王景所在中军,安扎在东城外,秦越第二天求见时,老王景正与向训在帐外的大坪上下棋。

“两位大帅好有雅兴。”

“秋高气爽,正好在这敌军城下消磨时光,九郎来的正好,看看老夫这条大龙造的如何?”

“这黑白子卑职不懂,不过凤州城却是插翅难飞了。”

王景和向训哈哈大笑。

“你这小子,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老夫有什么事情?”

秦越嘻嘻一笑,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扎,坐下道:“小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两位大帅。”

“如果,我是说如果,眼下南城不放一兵一卒,要是守将跑了怎么办?”

王景与向训对视一眼,笑道:“能兵不血刃拿下凤州城,当然是最好不过,跑便跑了,你又有什么想法?”

秦越笑道:“那些当官的,在大帅眼里不值一提,可在小子眼里,那是大大的军功呐。”

“能竟全功自然是好,可要是打草惊蛇就不妙了。”

“城南不是山就是沟的,大军去堵自然不好,我虎牙却是专业剿匪的,特来请命,移驻紫蓬山。”

102:剑阁云栈高嵯峨

五骑快马在官道上急驰。

眼见山势渐陡,山上植被密布,林密草盛,为首之人一挥手,三名骑士滚鞍下马,提着朴刀就窜进林中,向山上攀爬,只见他们身手敏捷,脚步毫无停滞,显然是惯走山路的。

不过一刻钟,已爬到半山腰,正要散开观察地形,却听有人高喝,“站住。”

三人大惊,各自闪身,贴靠在树后,齐齐往后腰一摸,三把精巧的手弩已平端在手,这才循声看去,却见树上跃下一人,瘦身长臂,人黑发黄,手执一把牛角大弓,腰插两柄短刀,一付猎人打扮。

“你们别乱走呀,这有陷井,那有窝弓,踩进去可别怪某。”

那人浑然不把弩弓当回事,大大咧咧的在一块石头上蹲着,活像一只大马猴。

“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那人撇撇嘴,自嘲一笑:“在这山上能干什么,当然打猎,刘家沟的人说这有大虫,某在这忙了有三四天了,你们小心点,坏了某的陷井又要白忙活。”

“打猎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源州的,专猎大虫。”

三人互想看了看,放下心来,一人走前两步,问道:“这山上还有其它人不?”

“有啊,某两兄弟在。”

“没其它人了?”

“这山里有大虫呢,除了打猎的,谁敢上来。”

“既有大虫,那我等也就不上山了,走。”

三人原路下山,与头目说了下情况,五骑顺道返回,驰出一窜滚滚灰尘。

赵山豹窜上一树大树,身形随着树梢飘荡,目送五人远去,呸了一声,自语道:“笨蛋五只。”

回头往山上望了望,却见甲寅也荡在树梢上,正对他竖着大拇指。

残月如勾,悄然的浮现在夜幕上,有星星在拼命的眨眼,但这么远的无声哑谜又有谁能猜的着?

凤州城,南门。

城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队人马悄然的出了城,束马衔枚,人更无声,就这样偷偷的出了城。

这队人马约行三里,似乎适应了黑暗,这才开始策马急驰。

把城里隐约传来的惊慌失措声远远的抛在脑后。

这些人马一口气跑出三十里,人马皆疲,这才缓缓而行。远处山势在微明的天色映照下,黝黑狰狞,如伺机吞食的巨蟒,静静的卧着,等候着猎物的来临。

所有人都紧绷的着心弦,刀出鞘,弓上弦,小心的前行。

人生往往是这样,你越是担心什么,就会来什么。

这队人马才进谷口,稍松一口气,前面有亮光折射,打头了眯了眯眼,正要喝问,一道声音已如春雷般的炸起:

“大周虎牙,在此等候多时。”

刹那间人慌马乱,正惊惧间,身后又有火光亮起。

有众声高喝:“大周虎牙在此,快快下马投降。”

山左有“哗拉”声响起,一道道黑影从林中窜出,“大周虎牙在此。”

山右也有声音高声唱和:“大周虎牙在此。”

“完了。”

“完了。”

这一队不足百人的队伍,瞬间斗志全无,当第一声“愿降”的声音发出后,此起彼伏就跪下了一大片,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尤自骑在马上。

其中一人横剑欲刎,赵山豹眼急手快,起手一箭将那长剑远远震开,甲寅倏的一窜,将那人一把抓住,扯下马来,却发现手中此人文弱无力,一时也不想其它,拉着他几步退回。

见此情形,一直端坐在马上的一个魁梧大汉终于长叹一声,沉声道:“吾等愿降。”

……

虎牙营在这紫蓬山中苦等三天,终于逮到了远超预期的大鱼。

——擒武威节度使王环,都监赵崇溥。

另有骏马百匹,金银珠宝无数,笨重的铜板却是一个也无,而扒下来的甲胃基本上都是崭新无损的。

兴高采烈之余也发现了一个令人讶异的事情,这赵崇溥却是被王环手下敲晕了带出来的,怪不得一行人中就他要自刎。

虎牙营押着俘虏回到大营时,已近辰时,而凤州城已是城门大开,城上城下都换上了周兵值守,这座坚城,真的被王景兵不血刃给攻破了。

老王景端坐在凤州节度使白虎节堂,意气纷发。

见陈疤子和秦越联袂上堂,连忙起身相迎,拂须笑道:“那赵崇溥是有名的硬石头,当初就是怕他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不得不真的放开回蜀的生路,哪知你们埋伏的果真是好,听说光是哨探就派出了五拨,都被你们给瞒过了。”

秦越笑道:“不是我们埋伏的有多好,而是那些来探路的人本就归心似箭,所以都是草草应付了事。”

王景笑道:“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锐气,谦虚过了,反而不好。”

秦越一怔,瞬间明白过来,忙施礼谢道:“多谢大帅教诲!”

“这里有蜀中美酒,也有乡绅犒劳三军之美食,大军休整三日,然后再兵发青泥岭,活捉高彦俦。”

“为何……”

王景大笑,道:“可是想问为何不是李廷珪?哈哈哈……枉为自他命风流,早就跑回蜀中请罪去了,也就这个高彦俦,倒是真的有大将之风。”

“俘虏老夫收下了,自会为你们请功,至于缴获……哈哈,老夫也就不给你们赏银了。”

秦越大喜,笑道:“多请大帅,不过有一把剑却是要呈上大帅,本是那王环所佩,乃是他祖传之宝,小子不敢自藏,当献于大帅。”

王景指指秦越,哈哈大笑,满脸欢喜之色。

是夜,三军尽欢。

大军修整三日后,王景剑锋长指,大军兵发青泥岭。

蜀军早有防备,那高彦俦没有李廷珪的指挥,反而大展身手,依托剑阁山势险峻,把青泥岭防守的滴水不漏。

周军在青泥岭下十里处立寨,试着攻打了几回,全都败阵而回,一时束手无策,向训、韩通等人都劝王景班师。

虎牙营轮不到攻坚,陈疤子带着秦越甲寅看了地形,也说难以攻打,除非真的拿命去填。

王景犹豫不绝,直到秋雨霏霏下个不停,这才无耐的才下了收兵的命令,并亲自押后,临行前回首剑阁,出口吟唱:

剑阁云栈高嵯峨,

嘉陵江水扬清波。

神扃鬼凿閟幽阒,

秋风古道无人过。

一朝日华忽西被,

宇宙淋漓荡元气。

霆轰飙举神龙逝,

山川草木皆生意。

乃知世道有晦明,

蜀山万仞如砥平,

圣人在位四海清。

103:回京

“成州团练使,很好呀,你不是一直说要有地盘么,怎么不干?”甲寅对秦越婉拒王景为虎牙营上的请功折子感到不理解。

在陈疤子和甲寅面前,秦越没什么好隐瞒的,笑道:“镇守一方,我当然想,不过这里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

“是呀。”秦越懒懒的把脚架在空椅背上,就这样把身子靠坐着,道:“青泥岭上你们也看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那高彦俦在,这几年就别想攻打,我们在这成州,也就成了空耗,所以,还是回京去好。”

“以我对圣上的了解,蜀地不好打,他定会打南唐,抢钱抢人抢地盘,不抢这大周没活路。”

甲寅奇道:“为什么这么说?打仗多耗钱粮呀。”

“天下军州太多,如老王景这样用心的其实并不多,而圣上能直接掌控的军队也没多少,不打仗,坐等这些节度使们养肥了起异心么?只有打仗,一来可以扩地盘强国力,二来可以借机调整军权政权,逐步掌控天下。”

陈疤子笑道:“你也没见过圣上几次面,如何这般肯定?”

“你忘了圣上年前所发的豪言壮语了么,‘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开太平。’这样的话听听就牛叉。所以,我们回京才会有更好的机会。”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小半年白干了,不提点什么?比如编制扩大?”

秦越笑道:“要提呀,我跟王景说把官衔提提就行,下次拜见时好威风的自称末将。”

“至于扩编么,眼下不行,最多是稍微增加一百人,还是一个营的编制,否则,你我就打散了,到时看着威风,实则很惨,摞哪都不是亲信,冲锋送死是你的事,战后分功靠边站,只有喝西北风的份。”

“你忘了陈头以前一身好本事为何只愿当个伍长了。”

陈疤子点点头,“这事听九郎的,哪怕什么奖励也没有,也不能说是白干,这么多缴获呢,回京交一部分进宫,还能落下不少,起码马队是可以成型了。”

秦越一把坐起,端正了身子道:“说起马队,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把青山调到血杀营当队长,这个人有想法,适合当头。”

甲寅一愣,道:“为什么呀,这人稳重,和我一起多好呀。”

“因为以后陈头不能亲自率队厮杀了,他必须统揽全局,我的小主意平时出出可以,真到了大阵战,格局还是不够。”

甲寅问:“那马队呢?”

“你自己把事务拎起来,以前在山越营你当甩手掌柜,现在马队也当甩手掌柜,哪有这样干事的,以后不给你配助手了,万事你自己来。”

甲寅有些难为情的笑了,想想自己还真是有些不负责任。

“目前我们共有战马近四百匹,划二百匹与你,一人双马,回京后把编制实打实的扩大到一百人,那三十名斥候拉出来另设,陈头你看可行?”

陈疤子点点头。

“血杀营、弩弓队各保持一百人,山越营二百人,这样就五百人了,单建一个谍听营,分斥候和谍探,明面上定编五十人,这一营我来负责。”

“这样编制上只多出五十人来,不用上报张帅那里也不会有二话。”

甲寅问:“那我们的常胜营呢?”

秦越微微一笑,道:“问张帅要一个厢兵营来,张帅一定巴不得。”

“那等于扩成两个营了。”

“可名议上只有一个营呀,那厢兵只是协助,帮忙打杂的。”

陈疤子补充道:“宣徽南院使可是向训,这次结下的香火情,在厢兵挑选上总可以通融一二。”

甲寅笑道:“被九郎一说,我们虎牙营前途光明呐,要喝酒庆祝。”

……

西南行营的战事随着蜀国主动求和而暂告一个段落,据说圣上对蜀王自称“大蜀皇帝”很不满,大发雷霆,吓的蜀王赶紧加强边境防务。

不过这些不是虎牙营该关心的事,他们已经东出大散关,潇潇洒洒的班师回京。

说潇洒是真的潇洒,五百军士没一个是需要双脚走路的,骑兵有双马,步兵则全坐在大车上,有马就是好,大车就简单了,王景十分大方,任挑。

甲寅第一次有了重担在肩的感觉,他的马队,人选可都是五百人里挑出来的,每日里人吃马嚼的成了虎牙营最大的开支。

为了带好这只金贵的马队,他想到了拜师。

向训无疑是最理想的,可人家一方节帅,又是行营兵马都监,忙的很,双方隔着老远老远的阶级距离,关键不熟。

甲寅不敢扰他,也没资格去求人家,想来想去带着厚礼求教了王廷睿。

王廷睿是王景的亲儿子,统领着全军最精锐的马兵,性格豪爽,作战勇猛。

听说甲寅专程登门求教马兵事宜,哈哈大笑,十分大方的说了许多诀窍,又让心腹家将王赢带着观看营房,如何养马,如何管马,如何行军,细到如何上嚼,如何系马带,林林总总,甲寅一一记在心里,回去按图索骥,依法施为,还真被他理出点头绪来。

回京路上,即是行军又是操演,严格的按着规矩来。

等出了西京,这支马兵就大变样了,一股彪悍之气正悄然形成。

陈疤子见甲寅那队伍人和马吃住几乎都在一起,对战马比对小娘还好,不由笑道:“没想到虎子真沉下心去做事,还是蛮牢靠的,比青山之前带的好。”

秦越撇撇嘴,道:“这人就属骆驼的,不压一压,走路都没劲。”

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天,虎牙营进了汴梁城。

晚他们七天到的还有向训和韩通的大军,向训依然当他的宣徽南院使,管理京城的厢军,遥领镇安节度。

而韩通则是奉旨营造汴梁城,这位马背上的土木专家,彰信节度使将权点检侍卫司及京内外的都巡检,和向训一样,成为了天子重臣。

汴梁依旧脏乱,不过外城该拆的都已经拆完了,该划线的都画好线了,四处堆着小山般的砖木石头,有公家的,有私家的,各式匠人磨拳擦掌,十万厢军役夫也都在汇合的路上,营盘一块块的划着,京师大建设既将热火朝天的开始。

许是离开太久的缘故,老远看到城墙,甲寅的心里就浮出浓烈的思念之情,空气中的灰尘都有股熟悉的味道。

这座城里不仅有师父,还有那如仙子般的苏小娘子。

104:哪有为师住的地方

脱下满是征尘的军服,舒舒服服的泡完澡,换上许久未穿的紧袖箭服,久违的轻松舒适感就回来了,甲寅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作为广顺堂女子坊市的合伙人,回京了自然要关注一下项目进程,他跟陈疤子告了一天假,提着在洛阳采买的礼物,骑着梳洗的干干净净的战马,径直去了苏府。

如今三人都是重担在肩,他和秦越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舒心了,秦越留值大营,陈疤子最是归心似箭,直奔自己的小窝。

甲寅才进了巷子,就见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扇着帕子,骑着毛驴,摇摇晃晃的出来。

甲寅闻不得她身上的香粉味儿,忍不住用手掩了掩鼻子。

到了苏府,向门房说明来意,门房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甲小郎君,这都小半年没见着了,家主留了话,您一到就要通报,请,请,里面请。”

甲寅心里一紧,心想苏子瑜的父亲回来了么?

他对这位白手起家的富商极为好奇,但他的紧张不在于这,而是……

他被门房引到前院角门,又被一个丫环穿廊过道的引着,最后在一个院子里的花厅坐下,有丫环奉上香茶,又退了下去,整个花厅里只有他一人。

甲寅的心里被吊的七上八下,要是苏父来了,该说什么好?

等了好久,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进来五六个女子,有老有少,打前的正是苏子瑜。

甲寅又惊又喜,半年不见,苏子瑜仿佛更漂亮了,一双明眸如宝石般的明亮,两腮浅浅的酒窝里蕴着柔柔的笑意。

“见过甲兄。”

“哦,见过苏小娘子。”

丫环双儿扑哧一笑,道:“甲小郎君,你手里的盒子装的是什么呀。”

甲寅这才回过神来,双手递上,“这是前几日在洛阳看到的,一套澄心堂的毛笔,我看制的十分纤细修长,雅致的很,想着苏小娘子可能会喜欢,就……就……”

苏子瑜一听是毛笔,提着的心就放了下了,微笑着接过,道:“多谢甲兄。”

“甲兄可是关注坊市进程来的?”

“正是。”甲寅努力平定心神,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苏子瑜示意丫环把捧来的卷轴打开,一套上了色的坊市图就清清楚楚的展现了出来,甲寅看不懂,但还是由衷的赞了声:“真漂亮。”

苏子瑜笑道:“受你那友人秦越的思路启发,看图卖铺,如今已卖出了三分之一,本钱已经回来了,再接下去,就全是利润了。”

“可惜夏日里外罗城未动工,我们也不敢动土,硬是拖了小半年。”

甲寅心不在此,笑道:“这些你看着安排就是,我都不懂。”

苏子瑜粉腮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双儿眼珠子一转,嘻嘻一笑道:“还有一幅呢,甲小郎君要不要看一看?”

“还有一幅?”

双儿示意小丫头把图打开,“喏,漂亮吧。”

甲寅惊喜的站起,道:“这是我那宅子?”

“是呀,漂亮吧。”

“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苏子瑜的脸色更红了,轻咳一声,示意双儿把图收了,道:“这张图你带回去慢慢看就是了,有些地方我……改了改。”

甲寅想也没想,道:“只管改就是了。”

场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两人再也无语,一种别样氛围不知不觉的在厅中蕴起。

严婆婆一声轻咳,苏子瑜才惊醒过来,稳稳情绪,轻启檀唇,问道:“这次大胜而归,你该又高升了吧,那大门还空着呢。”

甲寅笑了笑,道:“本来朝中封赏极厚,但我们别的没要,只受了散官虚衔,所以又拨高了一级,我现在是昭武校尉,也算优待了。”

“那也很好了,正六品呢,以后实授职官时就有了高起点。”

严婆婆又是一声咳,轻声道:“七娘,管事的还在那边等着呢。”

甲寅连忙站起,道:“我也有事,就先走了。”

苏子瑜起身相送,犹豫了一下道:“甲兄若是无事,可去找郭师傅喝酒,他在货栈那边。”

甲寅心里如吃了蜜般的快活,忙欣喜的应了,把图纸放入怀内,步出苏府,策马就向广顺堂货栈而去。不料郭铭武却是出城办事去了,与玩双鞭的尉迟明德说了一会话,喝了两杯茶,转道向城西看望师父。

懒和尚与铁罗汉依旧在打铁,甲寅有时也奇怪,从来见他们铁锤落不停,就没见过他们卖过什么刀,一年到头也没打出几把来,更多的时候是把铁块翻来覆去的煅炼着。

一进门,懒和尚的眼睛就亮了,问:“成了?”

“成了。”

甲寅知道两位师父关心的是什么,便把自己如何遇到扶摇子,又如何稀里糊涂的得了做梦的功夫说了一遍。

铁罗汉就让他起身,两人到坪外开始搭手试招,感知着弟子那迅速的拳速与阳刚力量里蕴藏的一丝柔和气息,铁罗汉拍拍甲寅的肩膀,笑道:“以后你的武学修为,定在为师之上。”

甲寅笑道:“哪能呢,不过我的力量是大了不少,路上就想着那弓该可以用了。”

一边说一边去那库房里把雕弓拿出来,上好弦,连试三把,次次拉开如满月,感觉还有余力,这才满意的把弓收了,忙手忙脚的与大师父抢肉吃,抢酒喝,好不快活。

小半年没见,三人自有许多话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甲寅说,师父听,讲自己看到的,学到的,想到的,林林总总,面对自己最信任的人,甲寅似乎换了个人般,开始变的话唠起来,临了方才想起一事,道:“师父,以后不打铁了就可以住这里了,你们看看,漂不漂亮。”

甲寅从怀里把图纸拿出来,又怕桌上的汤汁污了图,就横在胸前给两位师父看。

两位师父认真的看了看,懒和尚没好气的掷过来一粒花生,骂道:“你自己看看,哪有为师住的地方。”

“啊?!”

甲寅把图纸反转过来,仔细的看了。

宅子坐北朝南,门厅极深,进门东侧有三间房,打头第一间是门房当值,中间最大的一间是候客用的小花厅,里一小间暗房是茶水间。

西侧则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用来卸车停马之用,南面先是一排车库,车库后有一角门通一溜窄长的天井,列着一排耳房,这是粗使仆人住的地方。车库西头又一角门,通牲口棚。

在这天井下了车,起脚就是垂花门。

进了垂花门,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三间正房,但那开间极大,足有正常的五间那么宽敞,左右各有两间耳房,东西厢房都标注了用途,分别是东花厅,西花厅,一看这前院就不是住人的地方,专用来待客会客。

进了二堂,又是个规规究究的四合院子,与正堂差不多,只东西厢房大了一倍多,半独立的回字形布局,有月门相通,二堂东西间则都标注了外书房。

这两进所占面积并不多,只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不到。

第三进就有些怪异了,首先是一道假山横坦在眼前,往西是诺大的一个跑马场,还特意画了个箭头,表示有角门通牲口棚。

东边则是一个大园子,有小桥,有流水,有抄手游廊,有莲池,有水榭,然后在东北角有一座漂亮的阁楼,左右又各有三间耳房,掩映在绿荫花丛中。

“虎子,你买了几亩地呐。”

“三亩。”

懒和尚呸了一声,道:“当老子眼瞎呀,三亩地用来造这跑马场还差不多。”

“啊?!”

铁罗汉看的啧啧有声,道:“这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你有心悦的女郎了?”

甲寅瞬间满脸通红。

105:天塌下来了

郭铭武受伤了。

这让吃了午饭再去广顺堂货栈的甲寅大吃一惊,急忙按着地址寻到他的住处,一进门就看见郭大彪正坐在院子里煎药。

“怎么回事?”

郭大彪见是甲寅,连忙站起,轻声道:“四叔和人比武,肋下被刺了一枪,好在对方留了手,只断了一根肋骨。眼下刚睡着。”

甲寅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也就不忙着进去,示意郭大彪继续扇火,自己也在边上蹲下。

郭大彪道:“四叔一个朋友是开武馆的,有人踢馆,四叔去架场子,结果被那人连败了七人,最后四叔上了场,也败了。”

甲寅讶然,“郭师傅的刀法常人难敌,是谁这么厉害?”

“很年轻的家伙,比你大不了几岁,使一杆花枪,人也叫花枪。”

“花枪?”

甲寅倏的站起。

郭大彪讶道:“你认识?”

甲寅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不过他救过我恩师一命,对了,你知道他现在哪不?”

“不知道,不过振阳武馆也接到了他的挑战书,明天在那准能见到。”

“那要去见上一见。”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聊的就是这花枪的情况,郭大彪因为人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战况,好一番描述,让甲寅有了个印象。

“说起来他的枪法不复杂,步伐也简单,应是马上枪化出来的,但劲力奇大,谁都吃不住他那大枪的一崩之势。”

“四叔都已欺近贴身了,他斜枪一封,顺势一崩,四叔也吃不住那劲,退了三步,再横刀,他的枪尖已到左肋。”

正说着,里屋传来动静,二人忙进了房间,只见郭铭武斜靠在床上,后背垫着棉被,神情有些颓萎,不过气色不算太差,见着甲寅,点点头,示意坐着说话。

甲寅就在床前的条凳上坐了,问:“怎么样?”

郭铭武道:“还好,有上好的伤药,将养两三月也就不碍事了。”

“我明天去见见那花枪。”

郭铭武把手微摇,道:“这人不坏,只是个武痴,枪法了不得,不要想着报仇什么的,人家收了手,不过还稍差一点火候,否则我也不会伤着了。”

甲寅点点头,道:“我只是去看看。”

郭铭武接过汤药,皱着眉一饮而尽,抹抹嘴,呵出一口药气,方道:“是七娘让你来的吧。”

甲寅就有点不好意思,憨笑了一下。

“难为她了,家主不在,她一人要撑这若大的事业,还要防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唉!”

“什么事?”

“苏家豪富,七娘美貌,如今年已十七,求婚者众……”

郭铭武话还没说完,甲寅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郭铭武看看他,笑了一下,道:“一般的人只要推说家主不在就可以,但最近这一桩却是万难推脱。”

“郭师傅,你快说。”

“张美,右领军卫大将军,前两月才权判三司的计相,要七娘做他的填房。”

“岂有此理!”甲寅牙齿都禁不住颤了起来。

郭铭武摇头道:“虽说那张美才四十不到,善财计,人美仪,位高权重,但终归他的儿子都二十多了。”

“甲校尉,甲校尉……万不可蛮撞行事,苏家经商,可万万得罪不起当朝计相。”

甲寅从半颠魔状态醒过来,揉揉干涩发红的眼睛,道:“没事,请转告苏小娘子,我去想办法。”

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快步出门,直奔军营而去。

秦越正悠闲的剥着柿子,吃的嘴角黄涂涂的,美食在前,就可以不顾仪容了。

见甲寅快马急冲,连营中不得骑马的军律也顾不得了,不由的大惊,忙冲出大门问道:“出什么事了?”

甲寅冲到秦越面前五步方才一勒战马,勒的战马人立而起,铁蹄乱踢。

“九郎帮我。”

秦越见其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知有要事,忙道:“进来说话。刘强,警戒,三丈内不得旁人靠近。”

“诺。”

甲寅进屋,先抓起茶壶倒灌一气,方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秦越气的重重一拍桌子,骂道:“麻的,老子遇上南唐皇子,你碰上了大周计相,真是好运道。”

甲寅急道:“怎么办,你一定要帮我。”

“帮,一定要帮。”

秦越起身,想了想道:“这种事情,我师父他最在行,但陈头久别胜新婚,总要让他和嫂子在家呆上几天,我们不好回去,就让他们来军营吧,来人……”

“有。”

“叫祁三多去西山请罗汉师父,王山去请我师父来,快马加鞭去。”

“诺。”

秦越转身又对甲寅道:“你也不要急,有我难么,每逢大事有静气,亏你还拜过师的呢。”

甲寅心想秦越说的对,当下起身道:“是我心乱了,我先去洗个澡,静静心,师父们来了再告诉我。”

秦越挥挥手,继续吃他的柿子。

甲寅去冲凉,让士兵直接打井水冲,把头发,身上全洗的干干净净,这才换上干净衣服,取水研墨,就在房内开始默写九思帖。

写着写着,索性开始默写论语,心想行军打仗半年多,自己却是把老师的教诲都忘了,临着临着就忘了时间,直到祁三多来叫,才发现天色已暗,而师父们也都到了。

这时的他不再慌忙,把纸笔收好,方跟着祁三多去了中军大堂。

一进门,就发现懒和尚正与徐无道长在吹胡子瞪眼,忙上前拜见。

徐无道长点点他的鼻子,道:“你俩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跟某说说,那女郎怎么个好法?”

秦越知道自己师父的性子,忙道:“虎子看上的,自然是好的,要不信,赶明儿让师娘去帮相一相。”

“这主意好。”

懒和尚与铁罗汉异口同声。

徐无道长点点头,道:“那就没什么事了,明天让你师娘去相一相,要真好,老道再来出马。”

铁罗汉长眉一挑,“别阴阳怪气,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有你俩这样求人的?老道还不乐意了,能耐我何?”

“接某三百锤。”

甲寅忙道:“三位师父消消气,都是我不好,让你们操心了。”

懒和尚拍拍他的肩膀,道:“只管安心睡大觉,这事就着落在牛鼻子头上了,要是办不成,我和你二师父把他的皮剥了。”

甲寅哭笑不得。

秦越打圆场,一拍胸脯道:“我替师父应了,这事包圆了,刘强,快上酒菜,开好酒。”

106:花枪(一)

“徐师娘,要不要我先去报个讯?”

甲夜天色微亮就起了床,也没心思练拳,挨个把三位师父叫起床,赶在城门开启那一刻进了城。

来到徐宅,徐师娘方才起床,正在用早饭,一听说去相亲,徐师娘满脸欢喜,见甲寅忐忑不安的样子,笑道:“不要着急,总要辰时后去才好,我和你徐师父去,哪需要什么帖子,只要她在家,就能见着。”

徐无道长有些无耐,道:“早去吧,有他们仨在,某在家里也不安生。”

懒和尚冷哼一声,算是回答了。

目送徐无道长飘飘然的扶着夫人上了牛车,悠悠荡荡的慢慢行去,甲寅心里如千百只蚂蚁在爬,左右十分难受。

徐无道长什么都好,就这谱装的实在是……有马不用,偏要套牛车。

铁罗汉见他样子,道:“静心,牛鼻子的本事你知道的,他夫人的本事也不比他差。”

“啊,她是……”

懒和尚道:“年轻时比王后还风光,你说她厉害不厉害,放心吧,不过估计不到末时回不来,只要你那女郎在,保准恭恭敬敬的置酒款待。”

甲寅就好奇了,但人家是长辈,不好再问,闷在心里,眼见日头一点点高升起来,猛的想起一事,却是差点忘了。

“师父,既然在这干等,不如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谁?”

“一位很厉害的枪手,救过夫子的性命,他今天要与人比武。”

铁罗汉眼中精光一闪,道:“那就去看看。”

三人出了徐宅,因为师父不喜欢骑马,甲寅也就牵马步行,找路人问了讯,直奔城南振阳武馆。

赶到振阳武馆已是巳时初刻,老远见一人头戴斗笠,扛着一杆铁枪正从大门出来,院内隐约有惨叫呻呤声响起。

甲寅见那人身形如标枪般的挺直,每走一步,都似要挺枪刺出一般,浑身上下透着股犀利的锐气。

“花枪!”甲寅脱口而喊。

那人回转头来,斗笠遮掩了上半部的脸庞,看不分明,只看到硬朗的下巴与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喉结,仿佛只要那喉结一动,他肩上的长枪就会倏的刺出,整个人都似一杆嗜血的枪。

“你认识我?”

“在下甲寅,字元敬,代恩师谢过救命之恩。”

见其有些疑惑,忙补充道:“伊夫子,程士行,去年是你救了他们。”

花枪点点头,上前一步,却是答非所问,道:“你功夫不错,两位大师更是了得,花枪求教。”

甲寅心想这人还真是个武痴,一见面就想着打架,见其枪刃还隐有血迹,便道:“想来你刚刚与人比过,且歇一回如何,容在下置酒先谢过师门大恩。”

“不必。真要相谢,拨出你的刀。”

甲寅回头看看默不作声的两位师父,懒和尚冷哼一声,道:“只管跟他打。”铁罗汉也点点头。

甲寅想了想道:“即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这里人多,我们换地方如何?”

“前面一里,有河,河畔有草坡。”

甲寅见这人说话一直冷冰冰的,心中的傲气也被激发了起来,心想万一不敌,身边还有两师父在呢,便伸手示意,“请。”

花枪点点头,转身而走,甲寅与他保持三十步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身后又有一群想看热闹的人,铁罗汉不耐烦,长眉一扬,瞬间爆发出无穷杀气,唬的众人齐齐后退三步,一时却是不敢再前了。

很快来到河畔草坡,坡地略斜,虽不如平地给力,但也算平整。

花枪伸手摘去斗笠,露出两道剑眉与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只可惜脸庞却如刀削斧砍,硬朗如石,冷冰冰的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花枪一振手中长枪,“请。”

甲寅先紧了紧衣靠,方才拨刀出鞘,上前两步,摆一个“雷神出巡”式,静等对手出招。

花枪单手执枪,大步流星而来,两丈远时长枪倏的如毒蛇出洞,直奔甲寅额头。

刹那间,甲寅就觉着一股沛然的杀气迎面袭来。

甲寅心中大喝一声“来的好。”战刀一振,倏的就迎将了过去。

枪刀不待击实,枪头已倏的收回,再化梨花七朵,朵朵不离甲寅胸部。

甲寅长啸一声,身形展开,脚踩流星,刀舞银蛇,放出十分本事,眨眼间攻守十数招,却是不知不觉的后移了三步。

那花枪果如郭大彪所言,他与一般的枪手纵横腾跃大为不同,马步极其扎实,几乎少换步伐,只把一杆长枪抖着扎拿。

看似简单,甲寅却是一直攻不进去,只能在外围腾挪格挡。

花枪把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转眼相斗五十多招,甲寅已经收不住汗,那花枪也已汗湿后背。斗到分际,一枪凌空刺来,甲寅侧身避过,又是一枪当胸袭来,危急间甲寅一记“腾云出龙”,险之又险的让过了枪尖,手中刀顺势横斩,这一记奋力施为,力量非同小可,花枪脚步不动,出枪斜格,使个崩字诀,枪杆如电旋转颤动,以期一枪崩杀。

只听“喀嚓”的一声响,双方各退三步,甲寅横刀而立,花枪单手持着枪杆,默然无言。

半截枪头倒插在草丛里,红缨随风飘动。

“真要论,是我败了,我的刀利。”

花枪冷然一笑,“败就是败,是我自己功法未能大成。”

懒和尚与铁罗汉对看一眼,上前两步道:“花木头是你什么人?”

花枪满脸讶然,“你又是谁?”

“虎子,告诉他。”

甲寅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师父懒和尚,二师父铁罗汉。”

花枪又惊又喜,一弃手中枪杆,双膝着地拜道:“家师命我枪法大成之日再来寻访两位大师,没想到今日见到了。”

懒和尚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扶起,道:“也只差一线了,真放开打,哪怕虎子有利器在手,也当在二十招内必败。你师父他可好?”

“家师已在三年前病故……走的安祥。”

懒和尚一阵唏嘘,道:“既然走的安祥,说明他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终于解开了,好,好。”

花枪有些惭愧,道:“还是稍有遗憾,有六式还未能真正化了。”

懒和尚拍拍花枪的肩膀,道:“有你这后继之徒,定能赶越前人,走,喝酒去,今日当醉。”

铁罗汉微笑着对甲寅道:“论辈份,你们也算同辈,他是你世兄。”

甲寅忙抱拳行礼:“见过世兄。”

花枪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叫花枪吧,更舒畅。”

107:花枪(二)

将不过李,王不过霸。

霸是西楚霸王项羽,将是十三太保李存孝。

唐末纷争乱世,中原大地上涌现出无数的英雄豪杰,其中最为出类拨萃的当为李存孝。

他武艺高强,骁勇冠绝三军。

凡临大阵,则身被重铠,橐弓坐槊,亲卫以二骑从,阵中易骑,轻捷如飞,独舞铁楇,挺身陷阵,万人辟易……每战无不克捷。

人称飞虎将军,天下无敌,无数英雄豪杰被其轻松碾压。

王彦章就是其中的一位。

铁枪王彦章,骁勇有力,每战常为先锋,持铁枪驰突,奋疾如飞,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在李存孝面前走马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李存孝死后,王彦章再无人能敌,一阵挑杀三十六员大将,军中号为铁枪王。

王彦章枪法绝伦,双臂有千斤之力,手执铁枪如提灯草。但是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都是好汉,一身绝学竟然传承不下去,就连最有希望得他传承的小儿子也无法使用铁枪,却用白蜡杆子舞出花样,气的他直呼“花木头”,宁可家学断承,也要将这小儿子赶出家门。

却不想人之天赋毕竟有限,两膀气力不足后天再练也练不出来,被赶出家门后,小儿子知耻而后勇,便以“花木头”自名,独辟蹊径,穷一辈子精力要将家传绝学铁枪练化成花枪。

花枪是他的希望。

花枪是他的传承。

人名“花枪”。

技名“花枪”。

甲寅听完花枪的故事,简直听呆了,看向这位六岁练枪,十二岁就满天下比武磨砺的世兄,满眼钦佩。

原来是铁枪王的传承,怪不得如此厉害。

又想,铁枪王在李存孝手下战不过数合,那李存孝又有多厉害?

铁罗汉人虽寡言,心却细腻,知道弟子的想法,道:“王彦章比李存孝小五岁,交手时王彦章也不过就是花枪这般年纪,枪法还未大成,而李存孝年方三十,正是武力顶峰之际,以五年后的修为来说,王彦章并不差李存孝多少。”

甲寅就问花枪年纪,花枪说二十三。

甲寅一竖大拇指,道:“你以后一定能超越你师公。”

懒和尚道:“既然遇着了,你也就别急着走,把东西拿走。”

花枪想了想,问:“我现在可以用了么?”

懒和尚笑道:“那杆枪头,虽说是你师公的遗物,其实也就是个念想而已,难道你还真要拿着它上阵不成?”

“你义父把它放我在,不过是想让我俩帮你照样打造一杆,铁坯年年炼,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你自个抡大锤,枪出之际灵魂也就有了感应牵系。”

甲寅讶然,道:“铁枪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铁罗汉笑道:“想看回去就能看到,你现在是想看铁枪还是小娘?”

甲寅“啊呀”一声,对花枪道:“你跟我师父一起,我先去看看。”说完从罗汉师父手里接过缰绳,策马就跑,留下一头雾水的花枪。

急冲冲的赶到徐宅,那徐无夫妇却未回来,难不成果真被留饭了不成?

想赶去苏府,一身汗迹斑斑的不成体统,便先打了井水沐浴,他在这有房间,换洗衣服都是现成的,匆忙忙的洗好,换上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就到门房处候着,心里一百个焦急。

不料徐无师父与懒和尚一行却是先后脚步进了巷子。

甲寅欢欢喜喜的去牵牛,伺候徐无夫妇下车。

徐无道长得意的伸伸懒腰,打趣道:“一看你这样子,以后定是有了媳妇忘了老子娘的,没看你师父走的满头灰尘?”

甲寅嘿嘿憨笑。

徐师娘笑道:“虎子,别理你徐师父,他比你还不堪呢。”

徐无道长歪眉挤眼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小欣……”

甲寅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徐无道长好洁,好摆谱,一定要懒和尚花枪等人洗沐更衣后,人到齐了才说话,甲寅只好当小厮,在花厅里伺候着这位神仙长辈。

好不容易人到齐了,徐师娘也换了家居常服,挽了轻松的发型,在徐无道长身边坐下,徐无道长才慢条丝理的道:“你眼光比九郎好,这就是个会执家的,一手算盘打的呱呱叫,本以为能骗顿饭吃,结果被客客气气的送出来了。”

甲寅又是欢喜又是好笑,却是不知道如何回话。

徐师娘微笑道:“苏家小娘子是真的不错,知书达礼,温柔大方,人既漂亮,又会掌家,偌大的一个苏家,被她打理的井然有序。”

懒和尚道:“人既然好,事如何好?”

“找人提亲呀,只要找个不怕张美的去提亲,不就什么事也没了么。”

甲寅心想,对呀,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想不到呢?

可找谁好呢?

甲寅心里第一个念头冒出的就是宋九重。

但马上就被他否决了,他不想欠他太多的人情。

懒和尚道:“你熟,你负责。”

徐无道长嗤笑一声,道:“是你找徒媳,又不是老道我……”

徐无道长的话被急冲冲进来的秦越打断,甲寅连忙站起,问:“你怎么来了?”

“陈头回军营了,我就来了,这位是?”

甲寅忙介绍了花枪认识,互相见礼毕,秦越坐下先剥一个桔子吃了,方问:“怎么样?”

徐无道长在徒弟面前端不起架子,伸手竖了个大拇指,道:“只要找个合适的人提亲,苏府的事情就好办,那女郎心悦虎子,你师娘看的准。”

秦越打趣道:“噫,如花似玉的女子果然被你勾到手了,没看出来你有这本事。”

甲寅大窘,挠着头皮,只是嘿嘿直乐。

徐师娘道:“若是官宦人家,哪怕是九品小官,可能都不会对虎子感兴趣,你们虽说小有成就,可归根结底是一个无根的萍罢了。”

“但她是商贾之女,她大姐就是嫁给人家做的填房,她二姐倒是嫁了个大房人家,但人家是诗书传家的,一边贪着女方的嫁妆,一边又看不起商贾,个中凄苦,当小妹的自是感同深受,女人呐,就是这般命苦。”

“所以虎子能投了眼缘,也是缘分。”

秦越又拿起一个桔子剥了,剥了一半又停了手,道:“可这媒人不好找,份量轻了就是给他和苏家添麻烦,份量重的我们又没什么人相熟,而且官位越高,越清楚这张美在圣上眼里的份量。”

“他可是圣上还在澶州时就相熟的,当时圣上处境艰难,这张美不知帮过多少大忙,以致于先帝要把他调离,如今来京就职,一手军权,一手财权,可是真正的重臣心腹。”

“张永德绝对不会插手这事,老王景估计会帮忙,但他有心也帮不上,向训韩通更不必提,要不师父你找个当朝宰相来做媒算了。”

108:又见宋三

徐无道长轻叹一声道:“高官勋贵老夫倒认识一二,可谁会为这事得罪当朝重臣?再说今上励精图治,凡事都亲力亲为,几位宰执都成了传声筒,反而不如张美说话有份量。”

秦越讶然,“还有这种事?”

“这两年,多有官员上书谏言,说什么四海之广,万机之众,虽尧舜不能独治,必择人而任之云云,全被束之高阁。”

徐无道长冷笑道:“你们这位圣上,雄心有,能力有,魄力也有,唯独这一点,比之老皇,还是差许多。”

甲寅没想到从自个的事又扯到朝廷大事去了,不由心急,天大地大没有自己的事情大。

徐师娘见其着急,便笑道:“那张美能顶替景范当上三司使,想来颇通财计,以我拙见,擅财计的就没有不好财的,想来他的手脚不甚干净吧。”

徐无道长摇头,道:“此人品性,圣上皆知,王相尝言,圣上其实极其鄙视,几次当众斥骂,但他在财计上,就是有本事,只能重用他。”

“如老夫所料不错,他看中的不是人,而是苏家的钱财,真惹急了他,一个恶计出来,想来抄家所得八成归国库,圣上也乐意见到。”

甲寅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懒和尚一拍桌子,“这事你别管了,为师出马。”

甲寅忙道:“大师父先别急,我们先想别的办法,总有路子的。”

徐无道长道:“真要想顺当解决,有一人出面,定然万分顺利。”

“谁?”

“端明殿学士,权知开封府的王朴。这是个顶厉害的家伙,圣上对其几乎言听计从,若能让他出马,那真的是一句话的事,张美在他面前,屁都不会放一个。可惜为师与他不对路。”

秦越笑道:“这就奇了,还有你搞不定的人?”

徐无道长冷笑道:“就陈抟来也搞不定。”

秦越一拍桌子,道:“既然此人厉害,那我们慢慢想办法,肚子饿了,我们先吃饭,走,先为花枪兄接风洗尘,啊,师娘,你别忙活,家里的菜精细,我和他们到外面去吃。”

徐无道长笑道:“也好,你们去吧,莫贪杯。”

秦越起身一推甲寅,道:“把心放回肚子里,搞不好酒一喝,灵感来了,就想出办法了。”

甲寅情知这事一时办不好,只好心事重重的跟着众人出去。

秦越点吃,必须精品,四海升平楼。

三楼凤池阁雅座,五人空落落的坐下,小二唱了菜名,秦越只管好吃的上,说军饭吃了大半年,肚子里的馋虫都饿死了。

小二又问要不要唱曲儿解闷的,被秦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不一会功夫,酒水,菜肴流水介的上来,秦越少不得妙语连珠,讲几个应景的段子,和花枪套套近乎,把酒场气氛哄起来,众人有喝有笑的,连带着甲寅也暂时放下烦忧。

洒足饭饱,众人离席出门,恰好隔壁雅座也有一行人走了出来,却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小青年,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岁。

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见到他们后明显愣了一下,秦越似笑非笑的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先行。

“宋三,你们认识?”

宋炅见同伴见问,干笑了一下,道:“我以为你也认识呢,那让某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三叔常常念起的虎牙营都虞候,秦越。”

那年长一些的年青人脸就黑下来了,阴阳怪气的道:“尼妈的,原来是专门断人财路的亡八蛋呀,好,有种。”

那人说罢,就想用爪子来拍秦越的肩膀,秦越略一侧身,避过,笑道:“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您先?”

“哟呵,有胆识,小子,以后走道小心点。”

那人说完,回头与同位们哈哈一笑,率先下楼。

甲寅目送他们下去,心想今天九郎怎这般老实?

却见秦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下楼,手中银光一闪,然后就听到二楼有人“啊哟”一声,就有人骂道:“谁,谁银子也不收好,害老子崴了脚,啊哟……没人认是吧,没人认那就归某了……”

甲寅对秦越竖竖大拇指,真贼大方。

懒和尚则没好气的倒竖着大拇指,朝下一比,满脸鄙视。

秦越嘻哈一笑,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结帐时却化了好久工夫,磨蹭到懒和尚开始大吼了才嘻笑着出来。

“几个官二官三而已,那看着嚣张的家伙叫张守恒,是兵部尚书张昭之孙,估计他家是孟县哪伙贼窝的背后主子,吃了哑巴亏,这帐要算到我们头上了。”

“啊?”甲寅大惊,忙问该怎么办。

秦越笑道:“放心,都是快过气的,掀不出大风浪来,真正掌权的红人,哪会走这种见不得光的盐路。兵部尚书,听着好威风,好象只负责给我们发官凭照身?”

懒和尚没好气的道:“朝中尚书总共只有六部,好大的口气。”

秦越更是鄙夷,撇嘴道:“闲曹而已,你这大和尚天天打铁,哪知兵部无戎帐的故事。”

甲寅见秦越说的轻松,也就放下心来。

且说张守恒与众友人别过,匆匆回府,径找三叔张秉阳,哪知方到跨院,便听到令人心跳的“啪啪”撞击声,只好与守门的婆子说声,让三叔得空了来喝茶,有事相商。

回到自己院中,换了家居常服,三道茶喝毕,张秉阳才跚跚来迟,却是软着腿,十分疲惫。

张守恒没好气的对这年纪相仿的三叔道:“白天行乐,小心老爷子再请家法。”

张秉阳往椅子上一瘫,没好气的道:“天天在家禁足,哪还有乐子可言,请家法就请家法,老子怕个鸟,有事?”

“今日见着了一个叫秦越的人,这小子回来了。”

张秉阳倏的身子一直,重重一拍桌子,骂道:“回来了就好,嬢的,老子好不容易搭成的盐路子,尽给这亡八蛋给毁了,这回不把他整趴下,老子不姓张。”

“你连大门也出不去,怎么整他?”

张秉阳托着下巴,把食指用舌头轻舔着,想了想道:“这事,还得老头子出马。”

张守恒好吓一跳,道:“你不怕被打死?”

张秉阳冷笑道:“你以为他只会埋头故纸堆,不食人间烟火么,家中收益少了三分之一,你当他爽呐。哼,看着一身正气,功名利禄心可比我们做小辈的还重三分,你可知老头子最近在做什么?”

张守恒摇头示意不知。

“他一介从未上过战场的老书生,在撰兵书呢,名字都取好了,就叫《承旨兵法》,要满打满写个十卷出来,呵,别以为是笑话,老头子主意正着呢,真要整,一营人马可以喝的连汤都不剩。”

“可老爷子怎会为这事操心?”

张秉阳拍拍胸口道:“知父莫若子,这事老子自去摆平。”

109:宋父教子

宋炅闷闷不乐的回到家中,却听后院传来令人心跳的“啪啪”声,不由打个寒颤,问小厮,小厮悄声回道:“二郎回来了,正被阿郎痛揍呢。”

宋炅大惊,忙快步跑到后院,果见父亲正咬牙切齿的挥着马鞭,照着二兄的后背一记记的狠抽,二兄后背衣衫早破,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痕触目惊心,却抿着嘴一声不吭。

“父亲!”

宋炅忙冲上去护住二兄,宋弘殷一时未收住劲,宋灵后背好吃了一记,痛的“啊哟”大叫。

宋弘殷恨恨的一甩鞭子,骂道:“你个亡八糕子,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打。”

宋灵缩了缩脖子,却依然不退,道:“父亲,二兄也是当爹的人了,你还这般抽打,有事坐下来慢慢说嘛。”

“哼,你问他,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敢去结社,这家迟早都要败在他身上。某说他这半年来做事如此顺利,呸!引火烧身也不自知,还敢犟嘴。”

“老子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唵,叫你们万事莫出头,万事莫出头,你俩一个闯祸,一个捣乱,想把这家活活毁了不成……”

宋弘殷越说越气,挥起鞭子,又是几记狠抽,宋炅不防父亲连自己也抽上了,“啊哟”惨叫着连吃了好几记火辣辣的鞭子,再也不敢护着二兄了,连忙跑开。

正想着去找母亲帮救兵,却见母亲已急急火火的赶过来了,斥骂道:“你个老东西,要把俩儿子都打死了不成。”

“打死拉倒。”

宋弘殷话是如此说,手上却是停了下来,冷眼看了看宋九重,呸了一声,这才回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壶饱灌一气。却又见不得夫人泪眼汪汪的样子,冷声道:“一点皮肉痛还要在母亲面前卖乖?还不快滚,不把社退了就别再进家门。”

宋九重轻轻挣脱母亲的双手,拎起椅子上的披风往后背一罩,转身就走。

宋母眼看着儿子如熊罴般的出门,气的倒执起马鞭子,照着夫君背上就是一记,泣道:“有你这般教儿的么,二郎如今好歹也是朝廷得用之人,你总该给他留些颜面才是。”

宋弘殷一拍桌子,恨声道:“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天子禁军中结社,他是老寿星玩上吊,嫌命长了。”

“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圣上太狠心,把裁军选兵这样得罪天下人的事交给他,他若不结好一些得力帮手,又怎么能把事情做起来。”

“别为他说好话,没人逼他干——还有你,萎萎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唵,整天游手好闲,有本事自己赚钱去,天天走马章台老子也不管你。”

宋炅缩缩脖子,开始脚底抹油。

宋母长叹一口气,道:“如此苛大纵小,有你这样当父亲的么。”

“为夫自有计较。”

“你……”

……

懒和尚懒人屎尿多,才出四海升平楼,又跑回去方便了一回,众人只好在路口等他。

懒和尚回来时脸上大为不爽,大大咧咧的道:“枉为门脸这般齐整,搞个厕所却像个娘儿用的,害老子整了半天工夫。”

甲寅几人忍着笑,开始往回走,秦越指指蹲在巷角正用力爽劲的家伙道:“早知你还不如蹲这撒一把呢……啊呀!”

秦越猛的在自己后脑壳上拍了一巴掌,笑道:“有了……”

甲寅不防他倏的停下,差点踩脱他的鞋跟,问道:“什么有了?”

“快快回去,我想到怎么让王朴帮忙了。”

懒和尚道:“想到什么了,不会跟拉屎有关吧。”

秦越嘻嘻一笑,道:“保密。”

回到徐无道长家,秦越就霸占了师父的书房,蛮横的把门一关,说一个时辰后再给你们好看。

甲寅等人只好在花厅坐下,闲聊着说话。

一个时辰后,秦越果然摇摇摆摆的下了楼,手里扬着图纸,得意的笑道:“你们看看,如何?”

甲寅心急,先抢过,见第一张是个小房子,开着侧门,墙面上半部打着叉,却不知何意。

第二张是一排排的半高矮柜子,一间间的隔着,其中一间上露着半个人头,看姿势是在里面蹲着,底下是一条坑道,最靠左是个高悬的箱子,上标水箱二字。

“这是什么?”

“公厕。”

“啊!?”

徐无道长正被懒和尚与铁罗汉两人干视着发毛,闻言嗤笑道:“你不会告诉为师,你给开封府来个赚金汁的路子吧。”

秦越一把抢过师父手里的半个石榴,道:“还真是了,虎子,我们这就去找开封府,送件大功给那王朴,然后,就等着他为你做媒吧。”

甲寅将信将疑,不过还是跟着秦越出了门。

甲寅最佩服秦越的是到哪都能一路畅行,哪怕是到开封府衙这般威严仅次于皇宫的地方。

一句“某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要见明府。”轻描淡写,却又让人难以拒绝,还客气的引着他在一个小花厅里坐着等候,有茶水奉上。

甲寅自忖自己再练十年也练不到这份上。

不一会,有长随来引路,然后,就在一间布满图纸的房间内见到了传说中的王朴。

只见其人年约五旬,花白头发,黑瘦微驼,一双眼睛却十分深邃,看人时似两个黑漩窝般的能吸人神魂。

王朴先盯着秦越好看一会,然后再对甲寅斜睨了一眼,甲寅就觉着只这眼光余角就把他全身给看通透了,身上的皮毛忍不住一紧。

“两位找老夫何事?”

秦越施礼拜见:“卑职殿前司虎牙营都虞侯秦越,这位是我营骑兵旅旅帅甲寅,我俩听闻明府正全盘规划汴梁城,特画一个方略奉上,为我帝都尽一份心力。”

“哦?且呈上来,与老夫一观,若果有益,本府自有奖赏。”

……

秦越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说搞不定王朴了,这就是个智近乎妖的大变态。

一看懂公厕的原理与用途,立马在汴梁城池规划图上红笔点点,然后改进材料,把蹲坑改成陶制,再开始估算造价成本,用水成本,下水道改造成本,林林总总,然后又把秦越脑子里的化粪池给逼出来了。

这还不够,随着王朴在图纸上左一划右一划的,从污水排泄,如何防雨、防溢、防堵……一路路的说下去,问下去,层层推来,如剥丝茧,眼神也越来越犀利,渐渐如刀。

秦越全身都冒着冷汗,只觉着比在战场上挥剑冲杀还累人,最后,嘴都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讲什么也迷迷糊糊的。

等到秦越几近虚脱,自己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忙着擦汗自我怀疑之时,王朴已经开始闭目沉思了。

整整一柱香过去,倏的睁眼,然后一气画了好几张图纸,最后又在墙上一张满是蛛网式的图纸上打上勾勾叉叉,再看图思考了半柱香时间,这才笑着开口道:

“秦虞侯哪里人士。”

“回明府,卑职祖籍吴越寿昌。”

“都说南人脉象与北人不同,秦虞候且把手伸过来让老夫试上一试。”

秦越强笑道:“这还有南北之区别么?”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

王朴摸了良久,又盯着他看了良久,这才点点头说:“原来也没什么不同,难为你俩年纪轻轻,就能为民生着想,此心可嘉。这一个阙补的好呐,说吧,费如此大的周折,想让老夫做什么?”

……

110:内苑赐宴(一)

皇宫,崇元殿。

殿外廊庑,人头攒动,到处都弥漫着饭菜清香。

早朝刚结束,百官廊下就食。

枢密使郑仁诲拄着拐杖,从东踱到西,慢慢的走着,陶醉的呼吸着这诱人的香味,最后,又问内侍要来一份饭菜,准备尝尝。

左仆射范质过来扶着他,笑道:“郑公,今日就不要吃这个了,圣上在后苑等着我们呢。”

郑仁诲感慨道:“你看看,有羊汤、还有鱼,荤素各二,香气扑鼻,多丰盛呐。没想到老夫临退了,还能再见百官廊下就食的盛况,他日九泉之下见着先帝……”

“哎,郑公何出此言,您老宝刀正锐,虽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恢复廊下食,但圣上说过,将成永例,以后三六九朝参、这廊下食您少说也得再吃上二十年。”

郑仁诲笑道:“看看你说的话,哪象个堂堂左相。”

王溥也过来虚搀,笑道:“范相所言,也是某之所想,如今这日子一天天变好起来了,总该享上七八十年福才行。”

“你二人少来宽慰,老夫自个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过,圣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朝中又有你们,有惟贞、道济、文伯等贤良辅助,我大周太平兴旺指日可待,老夫该回家抱孙子去了。”

郑仁诲又对内侍道:“这一盒莫动,留给老夫,待老夫回家慢慢享用。”

“诺。”

刚接任三司使计相的张美紫袍玉带,白面美须,仪表非凡,也是此次后苑赐宴的重臣之一。

张美在阶下先对三位宰执行礼见过,这才接替范质的位置搀着郑仁诲,笑道:“这廊下食恢复了,好是好,但依某看来,还得定个礼仪为好,有些官员的吃相,着实不雅。”

郑仁诲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满朝文武,一多半都是四更起床就没填过一口肚子,哪像你,家离的近,车上还备着各式点心,从来就饿不着。”

张美大惭,忙道:“多谢郑公教诲,下官却是没想着这一层。”

……

张美虽说深得郭荣器重,但在这三位宰执当面,面上功夫十足,乖乖扮巧,自甘做小,一路上小心的递着话头,说说笑笑间,已到后苑。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桂花正盛,秋菊怒放,香气满园,午宴便直接摆在苑中,却是皇后符氏亲自布席。

郑仁诲等人大吃一惊,忙上前劝道:“皇后乃天下之母,尊荣华贵,怎可行这仆役之事。”

符氏嫣然一笑,过来搀过郑仁诲,笑道:“圣上说了,这是家宴,既是家宴,还摆那些有的没的架子做什么,郑公您就坐这。”

“这如何敢当,君臣之礼不可废,圣上未到,哪有臣子先坐下的道理。”

“当得,当得,郑公只管坐下,否则圣上回头该责备了。”

符氏先按着郑仁诲在位置上坐下,又请范质、王溥、张美就坐。

张美不敢托大,道:“臣听说王学士也要来,臣去外面迎一迎。”不待符氏回话,低头一礼,便匆匆出门。

甬道才走了一半,便见王朴与魏仁浦联袂而来,忙停了脚步招呼。魏仁浦笑道:“文伯,你看我俩好大的面子,竟劳堂堂计相相迎。”

张美笑道:“您二位乃是上官,小弟就该来迎一迎。”

王朴淡淡一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可是我大周的财神爷呐,天天都是我们在求你……噫!”

张美见王朴的眼里出现讶异之色,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王朴哈哈一笑,双手抱拳道:“恭喜,恭喜!”

“啊,某自己都不知何喜之有?”

“玄圭老弟,你的红鸾星动了,怎么,不请我等喝一杯?”

张美大笑道:“都说文伯兄能掐会算,某今日方是佩服,才有了点想法而已,竟然就被你给看出来了。”

魏仁浦也打趣道:“哟,这可是喜事,当好好喝上一杯,不知是哪家的女郎?”

张美搓搓手,笑道:“小门小户的,不值一提,某也是不惑之年了,名门闺秀的就不用想了。”

“不然……”王朴摇头笑道:“是否名门闺秀不要紧,娶个贤内助最要紧。何谓贤?旺夫为贤。有人娶妻取貌,有人取德,有人取财,却不知千好万好,不如取一个‘旺’字好。”

张美看了看他,一时不解,问王朴:“不知文伯兄所谓的‘旺’字,又是个如何旺法?”

王朴不答,左手伸出两个手指,虚指了一下内苑,这才踏进角门。

张美停了脚步想了想,猛然间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糊涂,忙抬脚跟上。

郭荣已换了常服,正与三位宰执说话,见三人笑容满面的进来,不待臣子行礼,先笑道:“今日稀奇,不知张卿你用了什么法门,竟然把两位黑面人逗的如此开心。”

三人先行礼如仪,拜见了圣上,王朴这才回道:“好叫圣上得知,是玄圭的好事将近了,臣与道济正向他讨酒喝呢。”

郭荣哈哈大笑,示意三人落座,对张美道:“你是该有个人管管了,看看你宅内闹成什么样子,十几个侍妾,天天争风吃醋,朕在宫中都听到风声,这可不好。”

张美涨红了脸,道:“臣也想整治家风,但亡妻早逝,一直也未找到合适的,所以此事一拖再拖。”

“哦,王卿说你好事将近,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张美踌蹰了一下,行礼道:“臣来京师,不过半年,还请圣上帮忙。”

郭荣大笑道:“朕整天批折子,哪知道谁家娘子贤惠,不过皇后常与命妇们交往,最是清楚不过,让她帮你物色,到时朕来喝喜酒。”

张美大喜,忙又向皇后致谢。

符氏笑道:“我也只能先问问,成与不成,还得看你们自己。”

张美笑道:“皇后慧眼,能看中的自是极好的。”

王朴笑着打趣道:“某舍不得喜封,到时就帮你择个上上上的黄道吉日,如何?”

众人大笑,都说王朴打的好算盘。

王朴微微一笑,怡然收获着张美感激的目光。

111:内苑赐宴(二)

世上最难吃的是什么?

答案是宴席,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宴无好宴之说。

哪怕是皇帝赐宴,看似无上荣光,但吃完后,就开始反渗苦味了。

来赴宴的几位大臣心里都有数,甚至可能会聊到的话题私下都交换过意见,但还是被郭荣跳跃性的思维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宫内苑,郭荣与宰执大臣们“酒足饭饱”,开始撤席,换上茶水点心,茶还未喝上三口,便开始了议事。

“如今西南战事已定,秦凤成阶四州重新纳入版图,打通了西域商路,西蜀不敢再出关一步,这一战收获了重大的战略成果,朕的意思,索性挟此大胜之东风,经略淮南。”

“圣上,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在座的几位大臣齐齐起身劝谏。

郭荣摆摆手,示意都坐下,笑道:“命李谷为淮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的诏令早颁下去了,他那边整军备战也都准备了三个多月,此时出兵,有何不可?”

王溥眼角瞟了眼身侧的张美。

这位极重仪表的计相额头上都是油汗。

他虽然善于财计,但毕竟接替李谷担任计相没多久,秋粮也才刚开始入库,更多的则还在途中,而国库里钱、绢则更是少的可怜,兵饷都难发,拿什么去打战?

“回圣上,实……实在是国库空虚,不敢轻启战端……”

郭荣摇头道:“左一个国库空虚,右一个国库空虚,这不是朕要听的,朕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张美顾不得脸上汗水直淌,小心的解释道:“粮草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无铜铸钱,饷银无法筹集……绢帛更是缺少……”

“这不是理由。”

郭荣缓缓的往后一躺,斜倚椅背,“没钱粮,想办法,但攻略淮南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郑仁诲道:“老臣记得当初派李谷去颖州,虽然挂着淮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兼知庐、寿州府事等名头,更多的是威慑,而不是真的征伐。如今我西南战事方歇,老臣以为先与民生息为上。”

范质等人齐声道:“臣附议。”

见郭荣抿着嘴不说话,王朴轻咳一声道:“臣赞成出兵,伪唐少马,而淮南之地多平原,正适合马队驰骋,所以兵不需多,有三到五个千人马队过河就够,如此所费不多,又能实施扰敌疲军之计,只要拖动伪唐大军频繁调动,就是胜利。”

魏仁浦道:“若是如此,扰敌练兵两不误,倒也使得。”

郭荣摇摇头,轻呡一口香茗,道:“王卿的平边策论是好的,但扰民过甚,铁蹄纵横之下,田地将长期荒芜,朕不忍心淮南之民再受中原之苦。

朕的意思是艰苦一年,一股作气把整个淮南都拿下,然后再休养一两年,那里便是我大周的第二大粮仓。”

王朴道:“可若是按步就班,一城一城的打,非十万大军不可,耗时日久,不论是士卒伤亡还是钱粮损耗,都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如今我大周国力尚疲,实在难以支撑。”

王溥道:“臣赞同文伯的意见,如今周边各国全都畏我兵锋,只能雌伏,边境安宁。而境内百姓民生安定,正是发展经济的好时候,如此良机,当全力以赴,最多两年,就能仓廪充实,钱帛充足,届时兵马强壮,圣上长锋所指,皆为周土,岂不美哉。”

郭荣再摆手,涩声笑道:“王卿的想法也是好的,可惜时不我待,伪唐这两年攻楚吞闽,疆域已然大增,万不可任其坐大,若等闽楚之地民心尽附,则难敌矣。

而且……拼经济的话,我们底子薄,资源少,不是伪唐对手,只能靠刀枪,拼血性,不给伪唐喘息的时间,如此,方有胜机。”

众人沉默,都知道郭荣所言,确有其道理,但朝廷国库空虚也是事实。

魏仁浦想了想道:“臣方才默算了一下,若要大举伐唐,河东之地的大军不能动,必须严防辽兵与晋阳。

陕西之地的兵马也不能动,秦凤方复,必须严防西蜀再起事端,如此,能调动的兵马最多只有五万。

而伪唐拉出十几万兵马却是轻而易举,臣担心,淮南难下。”

张美连忙补充道:“若是出动五万大军,粮草倒是能支撑三五个月,但兵饷却最多只能支付两月,臣……实在变不出这么多铜钱绢帛来。”

郭荣点点头,起身,踱步,又折了枝桂花在唇边嗅了嗅,沉思良久,方道:“兵在精而不在多,侍卫马步兵及殿前诸班,经过一年的选练,二万最少能敌五万,再加上各镇精兵,攻伐伪唐,足矣。”

“至于钱粮,诸卿忘了兵法乎,‘取用于国,因粮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我军粮草若是能撑半年,足够了。”

范质道:“圣上,军国大事,怎能如此冒险行事,李谷去颖州近三月,淮南之事,他最熟悉不过,也未曾有奏折敢言必胜,请圣上三思。”

郭荣大笑,弃了桂花,拍拍手,回座位上坐下,示意诸位喝茶,道:“这世上哪有必胜之战,有李相那一句‘待到初冬,淮河水浅可渡’就足够了,只要我马步三军一过河,伪唐拿什么来争锋。”

范质见郭荣计议以定,知道再也劝不回了,只好问道:“那不知如何调兵遣将?”

“朕拟先派汝、曹、单、济、许、亳、陈、蔡八州兵马先行赴淮,李谷总之,王彦超为副,再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率五千精骑助阵,有这四万兵马先行渡河,足矣。诸卿以为如何?”

王朴道:“兵多了,据李相的奏折来报,伪唐并不认为我军会攻淮,只有寿、濠、泗三州有重兵屯驻,以防御最强的寿州为例,一城一关三寨,防御近二百里,也不过七千甲兵。

我军若能一举过河,敌军几无野战机会,只能据城而守,所以,我军前期无需太多人马,有二万足矣,一来省军费,二来好掌兵,待到渡河浮桥一成,淮南立下根据地,我大军再出动不迟。”

郑仁诲点头道:“文伯此议甚善,马上便是冬季,伪唐此时尚不增兵布防,等我军渡淮再决议,任他兵马再多,最少也得一月聚兵,届时,我军完全可以从容应对。

若敌势汹涌,我军便实施文伯的‘扰’字诀,若敌军势弱,咱便一举压上。”

郭荣搓搓手掌,兴奋道:“那便如此办理,来来来,取舆图算筹来,大家再辛苦一下,议一议细节。”

……

112:平地起惊雷(一)

“快,快,都收拾干净啰,把这杂草都铲掉,这坑也填平啰……”

赵山豹挥舞着他的大手,咋咋呼呼的指挥着。

因为殿帅要来视察,虎牙营上下忙的鸡飞狗跳,平整校场、整洁营区、在秦越严苛到连臭鞋都要摆放齐整的命令下,全营出动,整整忙碌了半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收拾的整整齐齐。

午时三刻一过,点将台上就摆好了一长溜的条桌,上铺蓝色桌布,置果盘,茶杯,七把长椅一字排开。

叶虎盛上去坐了坐,嗯啊两声,惹来众人大笑,一个个大将军的叫着,打趣不停。

“你还别说,都虞侯的主意就是正,这桌布一遮挡,将军们哪怕翘着二郎腿,底下的人也见不着,比单纯摆一圈椅子可气派多了。”

“那当然,殿帅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营,话说我们为什么不批挂起来,反而要刀枪入库?”

“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这次是来视察我们营的日常,日常懂吧,哪能全副武装。”

“你懂,要是日常俺被窝也不会用豆腐板给压平啰……”

不远处,祁三多、李行几个正在忙着套马,战马早就梳洗的干干净净,鬃毛也修理过,清爽精神。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一次繁缨悬铃,十分拉风。

更拉风的是八面彩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再过一会,他们就将两人一组,分成四组,相隔百步,出迎来视察的殿帅一行。

指挥所里,无所事事的甲寅抓一把枣子在手里,时不时往嘴里扔一颗,然后又把枣核吐在手里,等一把枣子吃完,将枣核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手道:“九郎,有这么麻烦嘛,害我吃个枣子也怕脏了地。”

秦越正在铺宣纸,摆笔墨,准备着让张永德及随行高官留个墨宝题个字,闻言笑道:“这习惯多好,省的天天看蚂蚁搬家,以后,定为成例,营中不许乱扔果皮杂物。”

甲寅不满的道:“就你事多,陈头你也不管管。”

陈疤子今天也打扮的分外精神,一身秋衣被浆洗的干干净净,穿在身上分外挺刮。他懒的理会甲寅的小牢骚,正抿着嘴,让牛伯帮着修理胡子。

心里也在想着,九郎这事整太复杂了点。

秦越却似乎听出了他肚子里的话,撇嘴道:“这是个态度,可懂?与拍马屁不相干。”

时间在等待与忙碌中过去。

未时二刻,哨楼发出信号,早有准备的陈疤子大手一挥,二十名特意挑选出来的兵样子迅速分列辕门左右,而秦越则挥挥手,立时有浑厚悠远的迎宾长号开始吹响。

甲寅、赵山豹、乔青山等人相伴着陈疤子和秦越,在辕门口迎接。

但见前方大道上,彩旗飞扬,鸾铃叮当,八名虎牙迎宾骑士先导,后面则跟着整整一个百人队,个个戎服劲装,威武不凡。

迎兵骑士在辕门口左右分开,让出紫袍白马的青年将军,正是执掌大周最精锐甲士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

陈疤子率众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行军礼,朗声唱喝:“虎牙全营将士恭迎殿帅。”

张永德甩鞍下马,扶起陈疤子,笑道:“还搞八骑出迎,太过隆重了,某回去搞不好要被御史参了,都起来,不用这么拘谨,虎牙营成立一年了,某还是第一次来,这是某的失职——哦,这位是涂御史、赵将军、黄将军、……”

陈疤子等人忙又上前参见,互相见礼毕,相让着进营。

这头戏过了,陈疤子便自然而然的退了一步,让秦越顶前,说说笑笑的进了指挥所,上香茗,略喝一杯茶,听秦越介绍了虎牙营成军以来的战斗事迹,然后便是参观各营舍、马棚、军械所、伙房……

一圈看下来,张永德满意的点点头,对秦越道:“果然不错,陈将军治军有方,你的想法也不赖。”

秦越指指点将台,笑道:“这都是殿帅您英明领导,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讲几句,给将士们鼓鼓劲,好再接再励,再建新功。”

张永德大笑,道:“那便讲几句,涂御史、赵将军、黄将军,一起上去坐坐。”

这边才向台上走去,那边集合的号子已然吹起,不过十数息时间,五百士兵快速从营房跑出,整齐列队。

张永德见五百士兵个个身着秋季戎服,虽未批挂,但个个精神抖擞,心中不由的暗叹一口气。

台下,陈疤子开始喊话,请殿帅检阅。

张永德起身,简单的开场白,说几句鼓励的话语,倏的话题一转:“你们都很不错,剿匪、征西,为我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我大周禁军的骄傲。但是……

有人举报,你们营私购甲具、私截缴获,意图不轨,此事已有御史上折,本帅今日来,便是实地查纠……来人。”

“有。”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全副武装的百人队人人手端劲弩,四散开来,将虎牙营的人团团围住。

这一下子,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如此变故,饶是秦越有急智,此时也傻了眼,急忙上前想分辨,左右肩膀已是一沉,却是被张永德的亲卫扳住,一时也不敢挣扎,只好喊道:“张帅……”

陈疤子一把拉住急怒的甲寅,也大声道:“此必奸人诬蔑,请张帅明查。”

张永德摆摆手,道:“查,自然要明查秋毫,尔等也不必惊慌,原地静坐,陈仓、秦越、甲寅,你三人随某进屋问话。赵将军,黄将军,现在此营由你二人负责全面接管,不得有误。”

“诺。”

三人被侍卫扳着肩膀推搡进屋,张永德随后进来,两位彪悍侍卫在身后左右侍立,独那涂御史施施然的坐在张永德下首。

陈疤子,秦越,甲寅三人被侍卫押着,木桩子似的站着,脸色表情却是不一。

陈疤子一脸木然,嘴角还带着一丝讥笑。秦越则歪斜着眼,冷然的看着帅案后的那个年青人。只有甲寅,紧抿着嘴,满脸忿怒,恨不得下一刻就掀翻了桌子,大打出手。

张永德高踞首位,手支着头,看着三人,良久无语。

私买甲胄,私藏缴获,桩桩都是砍头的大罪,而且,数量还不是一般的多,安个心怀不轨,意图谋逆的罪名,实在太轻松。他知道这三人没有反意,或者说眼下并无半点谋逆的迹象。

但御史的奏折,却是句句如刀。

而且举报虎牙营意图谋逆的奏折还是好死不死的在早朝时直接当廷奏上。

这案子如何审?审吧,事情早就清清楚楚,区区一个营,用缴获装备士兵而已,先时还是圣上默许的。而且这也是军中贯例,哪营哪部缴获到好装备不先紧着自己先用,除非太过逾制之物。

用得着如此小题大作?

军衙问案,还御史旁听,真是见鬼了。

因为这位涂姓御史的到来,他不得不慎重起来,亲自审理此案,万不可让人借此案掀什么妖风。

他看了一眼神在在坐在边上轻抿香茗的涂御史,有些厌恶其白净脸上的雀斑。

113:平地起惊雷(二)

涂真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茶水,美美的喝了一口,心底里十二万分的快活,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眼前这一案,虽说大题小做,却是符合各方的利益,委托人可以报得一箭之仇,朝廷可借此开展军制变革,而自己,也可以立上漂漂亮亮的一桩大功。

美哉!

他再喝一口茶,轻声提醒迟迟未曾开口的张永德:“张将军?”

张永德点点头,也喝了一口茶,这才清清嗓子,开始问案:“经查实,你们虎牙营在去于私自购进两裆铠五十件,这两裆铠虽已不是我军制式装备,但铁甲就是铁甲,你们是如何私自购买到的,又是谁经办的?”

甲寅闷声闷气的道:“库吏问我要不要,要价二百贯一副,我还了五十贯,就买了。”

“一副铁甲,少说值钱百贯,如何会卖你如此便宜?”

“都是损坏的旧甲,东一片西一片凑出来的,我部操演时你又不是没看见。”

“也就是说你买了五十件两裆铠的事属实?”

“属实,甲是朝廷库部买的,穿在兵身上,兵是朝廷的,我又不搬回家里,这也是罪么?”

张永德没有理会这二愣子的言语无礼,以目示意,一名亲卫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属实就好。”张永德转头问秦越:“此次出征秦凤,私自截留蜀军缴获共计甲胄二百一十三件,战马二百四十七匹,此事是否属实?”

“不实。”

“哼,事实面前,还要狡辨不成?”

秦越懒洋洋的回道:“缴获是六百八十七件甲胄,一千七百三十二件刀枪,钱财九万零六十五贯,战马五百六十八匹,粮草无算,都已上报。这二百一十三件甲胄,二百四十七匹战马,乃西南行营划拨我营,以壮战力,何来私自截留之说。”

张永德又问陈疤子:“私买甲胄,私截缴获,你这一营主将怎么说?”

陈疤子冷声道:“两裆铠乃朝廷库司所出,哪来私买之说,至于缴获,都虞侯已说的明明白白,乃西南行营划拨,并非截留。”

张永德摸摸下巴,道:“是截留还是划拨,不能听尔等一面之辞,来人……卸下三人戎服,押解进京,听候处置。”

“诺。”

甲寅一听急了,才想争论,却被秦越一把扯住,只好憋着满肚怨气,一个肩撞,把上来的侍卫撞开,吼道:“老子自己会脱”。

张永德见三人老实听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一直喝茶不停的涂御史道:“军械来源,此三人已经认供,是否属实,接下来,只需再找向将军,韩将军求证,以及库司核查便可,至于如何定罪,自当由圣上圣裁,涂御史以为如何?”

“啊,哦,某只带耳朵来,一切听凭殿帅安排。”

涂真微笑回应,心中却想,大功已经告成,该回京中外宅了。

……

……

苏府,苏子瑜慵懒的伸着懒腰,正准备让湘儿几个也歇歇,一起踢个毽子活动下筋骨,却听楼下婆子禀报,说郭铭武的侄子有急事要找娘子汇报。

苏子瑜想了想,道:“那就外书房,我马上下来。”

那婆子应了声,便急急出去了。

苏子瑜下楼,接过幕篱戴上,在双儿和湘儿的陪同下向外书房走去。才进角门,便见郭大彪搓着手,一付火急的样子。

“郭师傅,有事?”

郭大彪急道:“某方才去街上抓药,正好遇到甲寅,他被禁卫抓走了。”

“啊……”苏子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急道:“他不是才立了功么,怎么被抓走了?”

郭大彪道:“某也不知,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人,好象是一起的,一个脸上有刀疤,一个与甲校尉年纪相仿……”

苏子瑜轻轻一跺脚,道:“你快去西山报讯去,他师父在那打铁,郭师傅知道地方。”

“诺。”

郭大彪转身就走。

苏子瑜先让双儿去安排套车。又吩咐湘儿去找护卫许老爷子,让安排人去打探消息,再让其去柜上准备三千两白银备着。这才急步匆匆的向外院走去,却是衣服也不换了。

……

徐无道长正帮着夫人调胭脂,听说苏家七娘来访,笑道:“这小气鬼来做什么,难道是你上次吹嘘的养颜方子令其心动了,上门请教?”

徐夫人笑道:“人家只不过没给你留饭,你就扣一顶小气鬼的帽子?快把手洗了,一大老爷们玩什么胭脂。”

徐无道长张开红红的十指,笑道:“这手一洗要半天,某还是把活干完的好,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敢笑话老夫不成。”

徐夫人没好气的拍打了他一下,自卸了围裙准备迎客,正拍打着身子,就见苏子瑜急急忙忙的进来。

“七娘,何事这般惊慌?”

“甲元敬被禁卫抓走了。”

“啊,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和他一起抓走的还有两人,一个刀疤脸,一个与甲元敬年纪相仿……”

“啊哟……”

却是徐无道长要扮优雅,见苏子瑜进来,轻抚长须,待一听抓走三人,分明是陈疤子与秦越一锅端了,心一急,却是把胡子给拨下了好几根。

苏子瑜闻声扭头一看,见徐无道长脸上一大块红印子,胡子上更是红白相间,饶是心急万分,也给逗的忍俊不禁,差点笑出来。

徐无道长顾不得风雅了,摆摆手道:“莫急莫急,待老道算上一卦。”说罢,匆匆进屋去了。

徐夫人拉着苏子瑜坐下,安慰道:“别急,天塌不下来,九郎师父别看他老顽童般,其实心里主意极正,待他出来,自有章程。”

“嗯。”

有丫环泡上香茗,两人小声说些话,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

徐无道长还没出来,苏子瑜等的心焦,却听院外“腾腾腾”的如熊罴般闯进两大和尚,一个寒刀耀眼,一个双锤狰狞。

一进院子,也不看两人,一个一锤击破石桌,一个大声吼叫:“无涯子,给老子滚出来。”

徐无道长从屋里探出头来,一边忙着擦脸,一边骂道:“鬼叫连天,赔老夫的桌子,等一下会死呐。”

懒和尚见徐无道长没半点着急的样子,心头肝火也就落了下来,用袖子抹抹光头,对徐夫人咧嘴一笑,道:“嬢的,光头剃了这么多年,却是没半点禅性,这位小娘子是谁,好俊。”

徐夫人见着这两光头,忍不住无语叹气。

114:鸡杀的如何?

皇宫,御书房。

郭荣拍桌斥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做买卖做到朕头上来了,杀他两刀也是不冤。”

王朴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茶水,又在桌上放下,轻咳一声,道:“圣上,这买卖做的值,就这小小的一个公厕图,已经令老臣茅塞顿开,臣试着赶制了一个做试验,果然方便实用,所以耽误了几天才呈报。

至于化粪池的想法,肥效还未试验,但结合臣的福寿洞布局,比起之前所制,就要强上许多了。所以那秦越提的要求虽有些过份,但其心可嘉……事关筑城之百年大计,朝庭予以嘉奖,也是应当的。”

郭荣缓缓点头,想了想道:“该规划布局,以及具体施工,等韩通来了,你们再与工部协商一二,定个详细章程,既然惠民,哪怕造价再高也要做好。

‘奉旨成婚’,哼,亏他想的出来,朕一字值万金,便宜他了。”

王朴微笑道:“臣遵旨。”

“对了,如今符天流俗不经之学盛行,导至历法混乱不堪,既误农时,又误公事。你既精易术,擅星象,等这摊事忙完后,再把校定大历之事给抓起来。”

“诺。”

王朴正要行礼告退,忽有内侍通报说张永德求见,郭荣笑道:“王卿先别走,看看那只鸡杀的如何了。”

“鸡?!”

王朴正疑惑着,张永德已大步流星的进殿,“参见圣上。”

“没有外人,便不用虚礼,来坐。”郭荣伸个懒腰,笑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张永德苦笑道:“这差事不好办,差点被满营的人用愤怒的目光杀死,好在陈仓冷静,秦越那猢狲也明事理,就甲寅那二愣子差点坏事。”

“人呢?”

“他仨关进天牢了,先让他们吃个苦头再说。至于其它将士,都卸了装备,集中看管,甲胄刀枪则都带了回来。”

郭荣点点头,对王朴道:“此事王卿以为如何处理为好?”

“原来是这只鸡呀,哈,昨儿个朝廷上可是大大的难堪,既然如此,虎牙营未按章程办事,有过,该惩,所有缴获罚没,当事人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王朴淡然笑道:“鉴于虎牙营杀敌有功,可将功折罪,但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让他们去淮南戴罪立功吧。”

郭荣朗声长笑,道:“正合朕意,他仨官职一撸倒底,然后给朕戴罪立功去。”

张永德迟疑了一下,道:“他那营才回来,几乎未休整,疲军不能用。”

郭荣把目光落在王朴新绘的图纸上,笑道:“他不是聪明么,让那秦越自个想办法。”

“……诺。”

王朴与张永德双双告退,郭荣揉揉太阳穴,正要提笔,皇后符氏抱着一位小孩款款从门外走来。

符氏思维宣德,识高见遂,性情又温和贤惠,善于体会世宗的心意。郭荣对这位半路结发的妻子十分敬重,当下笑道:“下次朕该下旨,这御书房禁止你入内。”

“从卯初坐到现在,你也该起身动动了,训儿,叫父皇,让父皇抱抱。”

郭荣起身从符氏手里抱过儿子,先在那粉嫩的脸蛋上香了一口,或许是胡须扎人,才会讶讶学语的小宗训厌烦的挥着小手,扭头去找母亲,嘴里只顾“阿姆,阿姆”的叫着。

符氏只好又接过来,假嗔道:“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只顾着批折子,议事,训儿都不认你了。”

“好好好,是朕的错,等朕忙完这一会,一会就好。”

符氏见桌上堆满了图纸,讶道:“这京师的图纸不是早就规画好了么,怎么又改了?”

郭荣得意的笑道:“这又添了一项利民的设施,在城内各处增设公厕若干,方便行人。不仅如此,由此引申出的地下布局,更胜从前,晴时排污,雨时防涝,战时藏兵,实在是一举三得,你也看看。”

符氏笑道:“要是工笔牡丹,妾身还能欣赏一二,这个就算了,圣上明查秋毫,又有整修澶州城的经验,心中定然已有定夺。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这小小公厕倒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了。”

“是呀,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否则前两年整修澶州时,定会做的更好。”

符氏笑道:“说起澶州,妾记得王朴在澶州时颇为美仪,怎么才两年时间,人就变的这般老瘦了,前两日宫中设宴,他才吃了半碗饭,比郑公还少。”

郭荣怔了一下,道:“你提醒的对,满朝文武估计就他最忙,开封府大事小事没完没了,加上规划城池移民安置之事又最为繁杂难判,朕又令其主持编定雅乐,重撰新历,几摊子事集在一身,也难为他了。”

“你速去,挑些滋补之物,给他送去。”

符氏笑道:“你呀,还是见风就是雨的性子,先陪训儿玩一玩,不急这一会,对了,这事儿是谁想不出来?”

“说起来朕都不敢相信,就那皮猴子秦越。”

“秦越,可是那虎牙营的都虞侯?你上次还说他会做买卖,这回却关心起筑城之事上了,倒是个有心人。”

“是有心,他想着用这来跟朕做买卖呢,哼,其心不正。”

郭荣一边用一支干净的毛笔逗着儿子玩,一边把把秦越的算盘说了出来。符氏眼里异彩连连,道:“这人若无别的想法,可算是重情重义的奇男子了,拿自己的功劳换兄弟的婚姻,了不起。圣上该成全了才是,对了,这秦越多大了?”

“……挺年轻的,十八还是十九?”

郭荣随意逗弄儿子的手倏的停了下来,毛笔被训儿一把夺过,急着就往嘴里塞,郭荣忙抽了回来,一抬头,夫妻俩四目一对,渐渐的各有一丝笑意在嘴角浮起。

“妾身问问?”

“先别急,你那妹子,心高气傲的很,连我这姐夫都敢当面顶撞,别好心帮倒忙了,侧面先打听好了再说,抱一对他相对了解,可以让他问问。”

符氏假嗔道:“被你这么一说,好象我二妹有多不堪似的,方慕少艾的年纪,哪个心里不装着英雄豪杰,风流倜傥,你以为人人都象你这般天天板着脸就讨人喜欢么。”

郭荣有些无耐,道:“总之,别惹的鸡飞狗跳的,二娘要是再逃一次婚,岳丈都没脸见人了。

再说,朕即将用兵淮上,他这支虎牙营正好用作开路先锋,等仗打完再说吧。”

符氏讶道:“区区五百人,用来作开路先锋?”

郭荣大笑:“兵不在多,而在于精。朕字字值万金,想要朕的亲口御批,还需拿更大的功劳来换。”

……

115:银票么,还是放在娘子那好

“算你狠。”

陈疤子、秦越、甲寅坐了两天牢,再出来就一付鬼样子了。

待听完张永德传达的处置后,甲寅大张着嘴半天没合下来,官职一撸到底,才当上的昭武校尉又变成了九品的仁勇校尉,还得献恩,还得马上出征,见你的大头鬼了。

秦越狠搓了一把脸,走出大门还是忍不住骂了声,这才接过刘强递过来的缰绳,道:“去找全城最好的楼子,老子要去去晦气。”

早一天获得自由的祁三多道:“道爷有交待,让你们直接去徐宅。”

秦越仰头打了个啊哈,道:“这回不把他胡子拨光,老子不姓秦了。”

陈疤子道:“某就不去了,得赶紧回家。”

“陈头也不用回家,嫂子也在呢。”

甲寅问:“那我师父呢?”

祁三多哈哈一笑,道:“在,都在。”

几人快马跑回徐宅,先跨过了火盘与鞍子,在垂花门外干干净净的洗了澡,这才进了宅子。

徐无道长夫妇,懒和尚、铁罗汉,花枪,还有蔡喜儿姐弟都在大厅等着呢,见到三人平安归来,都喜上眉梢。

秦越见到师父的第一件事果然是去揪胡子,徐无道长把头缩在夫人身后,急道:“乖徒儿,为师不是不救呐,实在是掐指一算,料定你们有惊无险,从此还能平步青云。”

“屁个平步青云,官衔都一撸到底了,还吃了两天臭不可闻的牢饭,嬢的,以后不干了。”

徐夫人笑道:“你俩师徒就一个德性,心里乐开花了吧,还装,先把这如意面吃了,再去后面喝酒。”

秦越见着师娘没招,只好陪着笑乖乖的坐下。

陈疤子自与妻子说话,甲寅则火气冲冲的向师父汇报事情经过。

铁罗汉拍拍他的肩膀,道:“人平安就好,其它的别想那么多,这事牛鼻子看的远,不是看重你们,圣上不会如此。把面吃了,等下去苏府报个讯,人家小娘子可出力了。”

“……哦。”

甲寅便脸红了起来,赶紧低头吃面。

一碗象征性的平安面吃完,众人才进了后院,膳厅里早备好了酒宴,十二分的丰盛,众人团团坐下,徐夫人与蔡喜儿却是另设一席。

师娘一走,秦越就开始咋咋呼呼了,军营呆久了,早把徐师教的风雅丢在脑后,加上胸中郁气未消,喝的那个狰狞豪迈。

徐无道长拿这位徒弟没脾气,只好顺着他来,哪知又被秦越给懒上了。

“好师父,苦头呢,我吃过了也就吃过了,算了,不与你计较,但眼下的麻烦事,烦您老出出主意。”

徐无道长习惯性的缩缩脖子,继而抚须肃容,正尔八经的道:“爱徒只管说来。”

甲寅忍俊不禁,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秦越揉着徐无道长的肩膀,笑道:“七天后,我部要远赴淮南,这才下战场,又上战场,徒儿没这本事让兄弟们心甘情愿,也对不起兄弟们的信任,来,给支个招?”

“此事宜办,你营不是钱财丰沛么,撒上两千两银子,个个精神气儿就上来了。”

“欠,有银子还用问你,这一次把仓库底毛都刮的干干净净,嬢的,辛辛苦苦存了钱,一夜回到解放前。”

徐无道长拨开鬼鬼祟祟向自己胡子靠来的魔手,轻咳一声道:“什么叫解放前,说出道理来为师就帮你。”

秦越丢给师父一个鄙夷的眼神,坐回位置上,挟一口菜吃了,方道:“自己翻书去,没主意就没主意,别找借口。”

徐无道长老眼一翻,不再理会徒弟,端起酒盅,对懒和尚笑道:“来来来,他们小辈不懂事,我们来喝。”

懒和尚把酒碗一顿,道:“拿个小盅逞什么能,有种跟老子大碗喝三碗。”

徐无道长僵在那里,老大没趣,还是陈疤子端起酒碗接过话头,方解了尴尬。

人见着了,没少胳膊掉腿的,懒和尚就放心了,三碗酒一喝,喊上花枪便走。

甲寅则匆匆填饱肚子,便匆匆出门,径往苏府奔去。陈疤子也是心不在焉,胡乱填了肚子就与蔡喜儿一起回家去了,留下徐无师徒二人耍宝。

……

苏府,后院小花厅。

甲寅正襟危坐,双目盯视身前三尺的地面。

“多谢你!我过几天又要奔赴淮南,特来告别。”

苏子瑜也微垂着头,长长的睫长敛着,“我只是报个讯罢了,没听说要打仗,你们这是……”

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东西,之前他俩还能坦然面对,自徐无夫妇来了趟苏府,甲寅出事后,苏子瑜再一奔波,又巧遇上了甲寅两位师父后,两人再见面,却都不约而同的不敢再正视对方,不过话语间的关切与温馨却不知不觉的随着语气表现了出来。

“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总之,我心里气愤着,可三位师父都说不是坏事。”

“嗯。”苏子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的垂下头去,“你自己小心点。”

“我着双层甲呢。”

甲寅笑道:“上次那图纸我看过了,足有十亩……”

苏子瑜的脸腾的就红了,声音却如蚊蝇,“你……你原来那地方……不是很好,我换到东城了……”

“原来这样,那原先的钱根本就不够,这些钱你先拿着,我在军中,用不着钱。”

苏子瑜见甲寅递过一叠银票,下意识的接了过来,一感知那带着体温的银票,倏的又如触电般的松了手,银票如蝴蝶般的飘散在地上。

“我……我……”

双儿见自家娘子连话也说不全了,嘻嘻一笑,蹲下去边捡边道:“哇!甲寅小郎君,你好有钱哟,还有金票呢。”

甲寅松了一口气,道:“带身上不安全,有三五百两零用足够了,苏小娘子,我还想请你帮一件事。”

苏子瑜手足无措,绞着帕子道:“你说。”

“我那宅子里能不能再加一个小院子,我还有两位师父要住。”

苏子瑜脸更红了,嚅嚅的道:“我,我原先不知道。”

双儿扬扬手中的银票,道:“现在知道了,再扩大,改起来容易的紧。”

一直沉着脸的严婆婆再也忍无可忍,她不好责骂苏子瑜,就对双儿发火:“你这死妮子,造反了,敢当娘子的家了是不是!”

双儿吓的直吐舌头,忙乖巧的站在边上。

甲寅满头冒头,连忙起身道:“我军营有事,先告辞。”说罢也不停留,大步流星的向外面走去,把双儿那清脆的喊叫声丢在脑后。

银票么,还是放在苏小娘子那好。

116:是光棍的,就赶紧了!

张永德的突然审查,搞的虎牙营人心惶惶,看着心爱的甲胄被抱走、比媳妇还宝贝的战马被牵走,不少人痛哭流涕,再加上当家的三位又被关进了天牢,人人悲愤莫名。

好在张永德有手腕,出其不意的一次巡察,让这些家伙没有机会批挂武装,否则会闹出多大的事都不一定。

不过随着陈疤子三人再次回营,情况终究还是慢慢的好转了起来。

次日,战马全数回来了,还多了三匹骏马,一黄,一白,一黑,一看印记,乃是卫州产的上等军马,秦越二话不说,直接就把那俊逸的白马给牵走了。

等到午时,乔青山带人又领回了甲胄刀枪,众人的心这才定了下来。

可心气终究是低落了,再想恢复,终究是难。

面对一双双询问的目光,秦越只好拍胸脯道:“还想让我们打仗,行,搬走这么多银子铜钱,总要换回一些东西来才行,你们等着,明儿个我就去要好处,总之,不让兄弟们吃亏。”

众人将信将疑,哪知都虞侯出马,果真是一个顶俩,揪着虎牙营的钱财都被上缴了这一条不放,不仅在张永德处讨要来了西山脚下千亩砂石地用作宅基地,还搞了个相亲大会,明儿个,将有一千女子进营相亲。

凡有家庭的,这次出征淮南,别的赏赐照给,还给起宅子,统一规划,统一施工,只要交十贯钱,就可以分到一进小院子。

是光棍的,就赶紧了!

这一下子,全营哄动,个个睁着贼亮的眼光。打扫起军营来,比迎接张永德还要细心百倍,所有营房无一例外的窗明几净,被窝平整的都不让坐下。

叶虎盛更是天不亮就去砍来一大抱桂花来,把营房弄的香喷喷的。

然后,一个个昂首挺胸,穿上浆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等待着女郎们的检阅。

辰末己初时分,五十辆大车载着特意梳妆打扮过的女人进营了,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三十来岁都有,还有不少竟然抱着拖油瓶来。

看着那些带着孩子的妇人,秦越拍拍脑壳,十分无语,心想这不是纯来当绿叶的么。

哪知……

事情远出乎他的想象,竟然是这些带着娃的妇人最受欢迎,反而小萝莉们无人问津。

赵山豹和祁三多蠢蠢欲动,分别被甲寅一记肘锁,扳在地上,才灭了去当便宜老爹的心思,乖乖的与秦越陈疤子等人一起趴在指挥所的护栏前看戏。

秦越摇头道:“真他娘的想不通,娶妻不娶色?还是老子的眼光有问题?”

陈疤子道:“你不懂,带着娃的,其实最好不过,嫁过来就有人喊爹,改个姓,不要太简单,这不就有后了么。而且这样的女人才会执家,回家去能有热饭吃,有暖被窝可以滚。”

“不过你这法子好,这些禁军家属亡父亡夫的,吃够了苦头,能拉成一对,就是一桩功德。要不是苦难人,也不会出来抛这个头,丢这个脸。”

秦越洋洋得意,道:“也不看看是谁出的主意。”

甲寅道:“你师娘出的。”

秦越勃然大怒,一记飞踢,骂道:“你不放屁,没人当你是哑巴,滚。”

别开生面的相亲会十分成功,五百人竟然有四百对成功了,另外的百人,要不是已有妻女,要不就是如宋群李行等人年纪太小,被陈疤子硬按着不让。

就连牛伯老安几个老家伙都有了意中人。

秦越心情大好,大手一挥,说本都虞侯自掏腰包,一人一贯喜钱,回头来取,现在开始放四天假,你们爱干嘛干嘛去,别在营中显眼。

众人一哄而散,只有没被相中的女郎们十分的垂头丧气。

好在秦越早有准备,说没相亲成功的,每人一串钱,手快有,手慢无,都到辕门外取吧。

好吧,又哄的一下,女郎们开始拼命跑。

若大的校场瞬间变的空空荡荡。

甲寅撇撇嘴,虎牙营有多少钱存藏着,他是最清楚的三人之一,被上面没收五六车铜钱,真不算个事儿,不过这下好了,有机会让秦越哭穷了。

陈疤子被秦越撵回城去陪嫂子,甲寅在营中更呆不住,秦越却是不放了,死活拉着他作陪,说寂寞的苦必须兄弟们一起担当。

甲寅只好哎声叹气的在桌子上趴下,不过随后的一张请柬却立马让其喜笑颜开。

韩通请喝酒,还是家宴。

秦越扇扇请柬,道:“算你赢了。”

当下安排赵山豹、乔青山两人值守,秦越与甲寅则打马如飞,向京中驰去,却是先进了徐宅,在徐无道长处拐赖了一柄破剑,用个紫檀木匣装着,这才照着地址寻到韩府。

韩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三进宅子,甲寅心想,还不如徐无老道的家呢。

韩通见着二人哈哈大笑,对秦越道:“打仗时没见你积极过,吃饭倒是来的快,你们陈疤子呢。”

“你就别喊他了,这马上要出征,能让他多与嫂子温存一会也是好的,今天这么好,想着请我俩吃饭?”

“得了,还不是听说你们这番亏大了,老子发发善心,想着安慰你们一二,哪知道还是这嘻皮笑脸的样子,老子白费心了。”

“什么叫白费心,我等铭记五内,话说准备拿什么好酒来喝?”

三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客厅,秦越这才接过甲寅捧着的木匣子递过去,“据说是李西平的佩剑,可不是用来上阵的,摆家里装样子正好。”

韩通哈哈大笑,接过就在桌上打开,见果是一柄破剑,剑柄都已残破,黄铜剑锷也是暗淡无光,抽剑出鞘,却是如一泓秋水,依旧光亮耀眼,可惜刃口却是多处崩坏。

秦越指指剑身上的铭文,道:“良器,我师父说从未听说宝剑名取‘良器’二字的,定是前唐西平郡王李晟的佩剑无疑。”

“为何?”

“李晟,字良器,善击剑。”

韩通哈哈大笑,收剑入鞘,道:“这马屁拍的好,知道老子景仰李西平南征北战的赫赫大功,剑收下了。”

“父亲,哪位是你常说的秦九?”

一人从门外进来,人未到,声先到,却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五官俊俏不凡,可惜却佝着身子,竟是个驼背。

“来来来,这位便是秦九,这位是甲元敬,哦,这是某家大郎,徽儿,你们年纪相仿,正好多交流。”

“韩徽见过秦兄,甲兄。”

秦越与甲寅忙与其见礼,说些闲话,不一会,向训也到了。

秦越嘿嘿一笑,轻擂韩通的肚子,表示谢意。

117:一肚子的奸商小肚肠

在韩通家用过酒饭,回到徐宅已经快到子时了。

秦越与两位军中大佬聊的很兴奋,时不时的递话头,酒酣耳畅间,韩通与向训也不藏私,说些行军诀窍,对敌法门,令秦越与甲寅二人受益菲浅。

不过对于甲寅来说,最开心的是认识了一位聪明的“小弟”,韩徽比甲寅小两岁,虽说幼时生病落下了病根,以至驼背残疾,但人却乐观的很,一来对军旅之事向往,二来年纪也相仿,两人倒是十分聊的来。

次日,陪着秦越先去殿前司找张永德办事,却是昨日向训顺口说了句马队光有枪刀弩还不够,最好一人再配三枚破甲锥,可以抛掷,关键时比弩还好用,被秦越记上心了。

“破甲锥枪?”

张永德扬扬浓眉,冷笑道:“这玩意只有铁骑军有资格配带,你一个小小的马队就想要这杀器,没门,给你配齐手弩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秦越讶然道:“不就是名字好听点的投矛么,难道比弩弓还精贵不成?”

张永德舒了一口气,笑了。

“某以为你居心不良呢,原来是只闻其名不知其物的,你也不想想,能有霸气名字的玩意能不精贵么,打一柄破甲锥枪,可以造五十把长矛了。”

“不会吧,那我马队需要投矛,怎么办?”

“罢了,给你三百龙标,龙捷军的装配。”

甲寅心想,如今谁不知道殿前司才是亲儿子,侍卫司的东西,可就次一等了。

当下陪着笑脸道:“那破甲锥末将还没见到过呢,要不给我十柄,让我与陈头威风威风?”

“滚。”

滚是不可能滚的,秦越脸皮厚,张永德年纪也不大,那股王-八之气还没有真正练成,经不住秦越的嘻皮笑脸软磨硬泡,终是又批了十把破甲锥给他。

哪知秦越一看实物,却是不屑的撇撇嘴,不就是矛尖长一点,铁质好一点么,这也叫破甲锥?

论形制,还没那龙捷军的标枪好看呢。

不过甲寅却喜欢,直接取了三柄挂在鞍后。

秦越先回营,甲寅死懒着不走,一定要去苏府走一趟,可惜到了苏府,苏七娘却是不在家,只好怏怏的去了西山。

老远就听到铁锤叮当,声声悦耳。

待进了屋,发现花枪正在奋力的抡着大锤,汗水把他浑身的肌肉洗的油光水亮。

“皱着眉,有事?”

懒和尚只要一得空,准是喝酒,万年不变的懒躺坐姿,肚皮上堆着花生。

“没。”

甲寅走过去,在他肚皮上捡一颗花生,捏碎外壳,露出红衣果肉,却又不吃,“我不想当兵了。”

“滚,受点挫折就不想干了?你才多大,与苏小娘子的事,等你回来再办便是了,放心,为师帮你盯着。”

甲寅有些沮丧,“我觉着上头老是骗我,官职也不复,昨晚韩通还说只要有斩将夺旗的大功,圣上就帮我作媒,骗鬼。”

“哼,皇宫那一位,一肚子的奸商小肚肠,当了皇上也改不了。”

铁罗汉一敲铁钳,示意花枪关风炉,擦着汗走过来,笑道:“这是好事,有圣上保媒,那就是铁板钉钉了。”

懒和尚一拍他的脏手,道:“去灶下看看煨着的羊肉汤好了没有,要是好了就端上来,喝了酒就滚。”

甲寅连忙起身,又被花枪擂了一拳,两人相视一笑,连袂去灶下端菜。

在师父处吃了午饭,磨蹭到申时光景才回到军营,营中忙碌一片,一辆辆的大车整齐的排着,却是委托苏家打造的大车到了。

这批新打造出来的大车款式一致,又有经秦越改良设计,比苏府那惯走远途的大车还要好上三分。

尤其是三辆行军灶,做的非一般的讲究。

每车三架铁皮灶,能撑起挡风雨的帘篷,开合式的操作台,锅碗瓢盘都收纳的好好的,车一停便可做饭,十分便利。

可把伙头军给乐坏了,追着秦越要开灶利事,吃了秦越一记飞腿踢,再来一粒银瓜子。

见甲寅来了,便把这些杂事交给甲寅,自己却是猫到指挥所里画图纸去了。

到了晚上,把图纸给甲寅一看,甲寅就叫了起来,道:“九郎,你不去做买卖太亏了。”

“怎么说?”

“你看你画的,屋连屋排连排的,都是一墙两用,泥墙,砖柱,都用不了几根木头,亏你想的出来,这房子,老省钱了。”

秦越笑道:“五百套房子呢,得花多少钱?少说得贴进去三千两银子。”

甲寅道:“你当我傻,地不要钱,泥不要钱,就砖瓦和小木头,搞不好你还赚呢,要不,你给我三千银子,我让苏家造去。”

“钻钱眼里了是不?关老六他们无所事事呢,这活给他们干。”

甲寅就不说话了,赶紧溜人。

第三天,粮草到位。第四天,散出去的士兵一个个都红光满面兴高彩烈的回来了。看到都虞侯特意请画师画的宅子彩图,又是激动的嗷嗷叫。

相反,陈疤子是最后进的营,等他一回,战前会议便召开了。

秦越手执一根细长的木棍,指着舆图开始主持会议:

“淮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设在颖州,由右仆射李谷挂帅,李帅文才武略,不仅善射,还擅财计,尤其锐眼能识人,善谋之人必自负。

我们虎牙营成立才一年时间,又经一这遭折磨,这次去要把军威给壮起来,千万不能让人给看扁了。

要知道,这次与在王景那不同,上次是以押运粮草留用的,这次则是圣上点兵派出的,我们营人少,实力弱,这样的客军不好当。”

赵山豹笑道:“明天不就有新冬衣穿了么,全换了新,保准个个精神抖擞。”

叶虎盛道:“就你那山越营,高的高,矮的矮,歪瓜裂枣全在你那了,再怎么穿也不成样子。”

赵山豹就怒了,道:“板牙狗,不服练练。”

陈疤子冷哼一声,两人就不敢再言语了。

秦越道:“军容强盛不在于人好不好看,还在于由内而外的彪悍士气,以及军纪。”

“令行禁止是必须的,军容齐整也是必须的,从这到颖州需要八天时间,这八天除了行军还要练军姿,咱雄纠纠气昂昂的开进淮南大营去。”

“诺。”

……

118:再征程

临出发这一天,寅时造饭,全营饱餐,卯正时分,三声炮响,正式开拨。

甲寅率飞虎骑先行,才出辕门,却见郭大彪牵着一匹大青马早早候在道旁。

“奉主家之命,特为甲校卫送行。”

甲寅挥挥手,示意队伍先行,自己跳下马来,走到郭大彪面前,问道:“郭师傅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已能下床走动。”

郭大彪笑着递过马缰,道:“这是西域良驹,惯能冲锋陷阵,才四岁口,主家说,祝君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甲寅见那大青马胸阔腿长,蹄大如碗,肩高比自己的黑鬃马整整高出半尺有余,淡青色的皮毛油光水滑,那鬃毛马尾显然也被精心修剪过,看上去俊逸非凡。鞍鞯也配的十分精美,与自己的军配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下地下。

甲寅一看就喜欢上了,当下也不客气,笑着谢了句,翻身上鞍,大青马虽然高大,脚步却十分轻盈,而且视线更高了,看的更远了,感觉与原先的大为不同。

甲寅告别郭大彪,正要揽过黑鬃马,却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喊:“那马留给我。”

甲寅扭头一看,却见一人头戴毡帽,肩扛大枪,正大步如飞的而来。

“花枪!”

“你怎么来了?”

花枪快步走来,微笑道:“助你一臂之力,罗汉大师说我这枪法本是马上枪,要想尽化了那最后六式,就该溯本追源,还得从马上找。”

“太好了,你来,我们飞虎骑就真的如虎添翼了,九郎一直念叨你呢。”

花枪飞身上马,笑着扬扬手中枪,道:“如何?”

甲寅接过一看,却是一杆黑铁枪,三棱三血槽,那血槽自枪尖一线延伸,越来越大的同时顺势旋转着,充满了刺击的流动感。

执着这枪,整个人都想顺着枪势拧折起来,不策马前冲就有说不出的别扭。

枪杆看上去不粗,入手却是极沉,色泽黑中泛青,乃是北海极稀少的青冈木所制,硬沉而有韧性。

“好枪,取名字了么?”

“墨梅。”

“那怎么不系个黑色的血挡?”

花枪道:“碍事。”

正说着,殿后的陈疤子与秦越双双从辕门出来,双方忙上前见礼,秦越大笑道:“我与陈头正担心着虎子一人担子太重,你来就太好不过了,先挂个虞侯之名帮衬虎子,如何?”

花枪是个寡言之人,点头说好。

甲寅也不再耽搁,与花枪策马追上先头部队,当先开路。

深秋的冷风迎面吹着,说不出的畅快,回头看看个个精神抖擞的骑士,一时豪情满怀。

……

……

皇宫,崇和殿。

三日一朝的小朝会正在进行。

当下奏事的正是王朴,只听他奏道:

“……如今京师南城、东城已开始动工,唯西城尚有阻碍。盖此地多坟茔,时人讲究入土为安,早在半年前就特意下了通知,但尚有不少坟茔迟迟不动,有碍施工,臣请旨,最多再宽限半月,否则当用雷霆手段。”

“嗯,王卿所言甚合朕意,待会再草诏一份,限时搬迁。”

范质提醒道:“迁活人宅易,动死人坟难,恐百姓民怨难平。”

郭荣点头,想了想道:“以占地广宽算,加大补偿力度……就按宅基拆迁的十倍补偿,啊,权贵必须先带头,另外,开封府再多做做疏导工作,同时,城外墓地也要有规划,不可胡占乱埋,再与活人争地。

至于怨谤之语,朕自当之,他日终为人利。”

“……臣遵旨。”

郭荣道:“此事便如此处理,朕看韩通动手极快,这京城四处都已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朕想这汴水多年来时常溃决,导至埇桥东南悉为污泽,毁良田民宅无数,如今即将冬季,河水枯浅,不如干脆同时动工,筑堤疏导,你们以为如何?”

张美大急,忙起身道:“圣上,如今用兵淮上,各路大军也将渐次开始拨营,哪还有钱粮用来筑堤。况埇桥东南早已污泥不堪,已无居民,此非当务之急之大事,请圣上缓图之。”

王溥也点头附议道:“筑城、用兵皆大耗钱粮,而且汴河周边少石多淤,一来难清,二来难筑,三来此地哪怕是筑好了,也没什么大用,臣的意思也是先放一放。”

“臣等附议。”

郭荣摆摆手,道:“如今百姓稍安,钱粮之事,挤挤总还是有的,大家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朕的想法是汴水要么不疏通,要做就做到最好,东向直通泗州。

如此,以后不论是运粮还是出兵,皆可顺风顺水,国民必获其利。此事,就让徐州武宁节度使武行德负责,广发民夫,择日开始动工。”

张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圣上,真没钱呐,大兵一动,臣只能紧着前线先用,正准备奏请京师罗城放缓进度,以保障军需,哪还敢再兴疏河筑坝工程,臣……变不出钱粮来。”

郭荣挥挥手,示意其起来,在御案上拿起一份谕旨,冷笑道:“既然你们都知道无铜铸钱这个事实,为何又要冒死直谏,连命都不要的封还这份诏书?”

“圣上……万万不可,毁佛收铜,万万干不得呀……”

崇和殿上,诸大臣不分文武,不分职衔高低,纷纷站起,躬身进谏。

“有何不可?”

郭荣猛的站了起来,狠狠的一拍桌案,咆啸道:“这份诏禁天下铜器的诏书,又不是单单针对释门的……

更何况天下农夫百姓皆瘦,而独肥不事稼穑的僧人,天下苦无铜可用,寺庙却广铸金佛,是何道理,尔等谁能告诉朕?!”

满朝文武个个默不作声,把头垂的低低的,空旷的大殿上,只有郭荣的怒吼声在回荡。

“这份诏书,不发也得发,这条诏令,不行也得行。”

“圣上……三思啊!”

枢密使郑仁诲不顾年老体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哭谏。

众大臣一看,也立马跪下,这一下,“哗啦啦”跪倒一片,“圣上三思”声此起彼伏。

“你们……你们……”

郭荣气的浑身发抖,跌住在龙椅上,终是颓废的呼出一大口气。

王溥一看,以为郭荣听进去了,正想进一步劝解,哪知郭荣又悠悠的开了口,声音虽轻,但字字尤如金鼓。

“朕知道你们都是忠心为朕考虑,但朕意已决……

朕常闻佛家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你们应该明白,众生奉的乃是佛主,而不是铜像。

朕也曾听闻佛主志在利人,割肉伺鹰,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如今国力疲蔽,黎民疾苦,不得不为之……

若有报应,皆在朕身。”

郑仁诲颤着虚弱的身躯,泣道:“圣上……臣愿捐家资以献,求圣上收回成命呐……”

“……臣等愿捐家资以献,求圣上收回成命……”

郭荣缓步走下御阶,轻轻扶起瘦骨嶙峋的郑仁诲,搀到椅子上坐下,平静的道:“郑公,朕意已绝,诸位臣工也无复多言,这诏书即刻用印,今日诏发。

……明天,朕亲自去砸第一锤……”

※※※※※※※※※※※※

资治通鉴《后周本记》“……帝以官家久不铸钱,而民间多销钱为器皿及佛像,钱益少。九月,诏禁天下铜器,始议立监铸钱。

自非官用法物、军器及寺观钟磐钹鐸之类听留外,自馀民间铜器、佛像,五十日内悉令输官,给其直;过期隐匿不输,五斤以上其罪死,不及者论刑有差……”

119:谷能识人

虎牙营马多,车新,本来可以更快的行军,但陈疤子与秦越要练军姿军容,行军步伐都要练成一致,这一来,速度就慢了。

到了颖州,才知前敌大营设在城南八十里一个叫胡郢的地方,还有一天时间的路程。

只好穿城而过。

但见城内各个巷口都有军士值守,大街上没有一个摊贩,行人也不多,颇显空荡,想来南征大事非同儿戏,这李谷直接对城内进行了军管。

秦越与陈疤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加速行程,抢在日落前又走了五十里路,这才扎营休息。

是夜全营洗沐,把人马都收拾的利利落落的,第二天再换上新衣服,那股精神劲儿把接到飞骑传讯后来迎接的李谷亲卫唬的一愣一愣的。

“卑职奉大帅令,特来迎接。”

“有劳,不知我军在何处扎营?”

“所有客军都在水家湾扎营,那里营盘皆是现成。大帅则在胡郢,两地相距五里路程。”

陈疤子点点头,道:“如此多谢了——甲寅何在?”

“有。”

“令:你负责率军进营,某与都虞侯先去参见大帅。”

“诺。”

那亲卫见甲寅年纪轻轻,胯下骏马却最为神俊,不由的多看了两眼,却被甲寅身旁两道如枪般尖锐的目光刺着,倏的一惊,笑问:“这位甲士如此彪悍,不知高姓大名?”

秦越笑道:“容某介绍一下,他姓花名枪,乃是铁枪王彦章的隔代传人,现暂任我飞虎骑的虞侯一职。”

“原来是铁枪王的传人,失敬失敬。”

花枪勉强还了一礼。

他对顶着师公的名头介绍自己很不喜欢,但秦越说的又有道理,说不论哪个世道,都讲究一个人的名,树的影,再说了,以你的枪法,也该让你师公的名头再次响起才是。

是啊,英雄,就该被人记住。

当下甲寅在向导的带领下去水家湾军营,陈疤子则与秦越随亲卫去李谷那报到。

秦越对这次出征很重视,原来陈头虎子乱喊的现在也不许了,一例大名职务,军中对答全部正规化,陈疤子还差点被秦越给取了个“富贵”的字来,被陈疤子给一脚踢出中军帐。

李谷长的又黑又瘦,两腮都干瘪着,反衬的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他的手非常修长,可惜青筋虬盘的手背破坏了美感。

秦越看着他高瘦的身躯与花白的须发,心想勇猛善射该是过去式了,只不知他的谋略如何?

虽然吃兵粮只有一年多时间,但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郭荣用兵喜欢老将。

河东行营,随驾都部署刘词六十三岁挂帅。

西南行营,王景六十七岁挂帅。

而河东之战,班师回朝时负责殿后的药元福更是七十有一。

如今,眼前这位淮南道行营前军总指挥也已年过五旬,满头白发刺眼的很。

“末将陈仓、秦越,参见大帅。”

“快快请起,虎牙之名,这半年来可是大大有名呐,成营不到一年,就能连连建功,殊为不易,来人,看座,上茶。”

“谢大帅。”

李谷没在帅位上坐下,反而与他们坐在一起,笑道:“你们从京中来,可有圣上口谕令旨捎来?”

“回大帅,张帅只令我营一切听从大帅指挥,别无他言。”

李谷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和蔼了几分,道:“那便不急,你们一路行军也辛苦了,且休息两日,三天后老夫到你们虎牙营看一看,然后再作计议,如何?”

“但听大帅安排。”

“好,好,喝茶。”

……

两人茶只象征性的喝了一口,便告辞出门。

快马来到水家湾,穿过一片杨树林,又行约有盏茶时间,方在一条小河边找到营地,但见营地周遭都用土墙垒成,成品字型围成三个大大的营盘,里面则是空空荡荡的,看面积,每个营盘都可容万余人马。

却没看到虎牙营的人。

两人正感讶异,却见祁三多从东面策马跑来,“报……”

“甲校尉担忧与友军合营不太妥当,便与李帅亲卫商量,挪营到前面二里处的小王庄。”

两人忙跟着祁三多过去,果见一处村庄前的坪地上,甲寅正在指挥打桩围栅,一溜大车整整齐齐的排着,围成了一个半圈,正好把虎牙营半独立开来。

一大群半大小子围着看热闹,人手一个行军杂粮饼,啃吃的正欢。

陈疤子看了看营盘布置,又看了看牲口棚的位置,和那才挖出来的排水道,对秦越笑道:“甲寅可以当指挥使了。”

秦越也笑道:“跟着你这么久,扎个营还不会,那他还不撒泡尿淹死算了,”

正说着,甲寅跑过来了,“如今秋粮已晒完,晒谷大坪空着也是空着,正好还有戏台子,咱连点将台都有了。”

“中军帐怎么没搭?”

“戏台后有个脚踏碓场,摆着风车等物,眼下不用,东西搬搬挪挪,正好用来做指挥所。”

秦越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怎会想起搬出来的呢?”

“开始也没想到,都准备卸车了,这才想起牲口棚得搭在下风处,这一来,人马就离的远了,那大营明摆着还有大军进来,我们夹在里面,做什么事都不自在。”

陈疤子道:“搬的好,与农户近,还能采买新鲜菜蔬,不过军纪需重申,一有扰民之举,定惩不饶。”

秦越点点头,道:“看来我们得先去和这里的族长打个招呼,先致谢一番为好。”

甲寅笑道:“知道你们会来这一出,礼物都帮你们备好了,四匹绢,两袋白面。”

秦越冲甲寅胸口擂了一拳,笑道:“行呐,一起去。”

“不了,加把劲再整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等你们回来,正好升营旗。”

陈疤子笑道:“想的周到,那就搞隆重点,升旗时全营着甲,击鼓吹号。”

“诺。”

陈疤子和秦越两位最高长官联袂拜访族长,还带着礼物,秦越又当着众乡亲的面强调了虎牙军规,请大伙放心云云。

这让因着大军驻扎而忐忑不安的小王庄人放下了不少心思。

傍晚时分,虎牙营扎营完毕,一个个装束整齐,排列成队,鼓号齐鸣,黑底红字的“虎牙”大旗缓缓升起,在晚风中迎风飘扬。

这样的壮观场景震憾到了小王庄人,称不愧是天子禁卫,州军没得比。

老族长把拐杖顿了顿,道:“按理,俺们得劳军,今儿个天晚了,明早起,宰一头羊,地里的萝卜菜、青菜啥的,装两箩,给官兵送去。”

“好嘞。”

第二天一早,族人果真按族长的吩咐把肥羊和菜蔬送进了虎牙营。

秦越直接一锭白银封还,说鸡鸭鱼肉、干菜鲜果、柴禾饲草什么的,虎牙营若是需要,都按市价买,这让村人欣喜若狂,连跑带喊的向族长报讯去了。

120:杀威(一)

陈疤子并没有让士兵休息,而是全副武装的进行跑步拉练。

甲寅的骑兵营也一样,马匹散放着蓄养体力,人则与步兵一起跑着练,一趟跑二十里,一天两趟。

村人看着迈着整齐步伐前进的虎牙军,个个啧啧称奇。

临到晚上,就有小伙子偷偷来问,征兵不?

这样的要求,自然被客气的谢绝。

如此休整两日,第三天全营整理的干干净净,人也换装一新,但从早等到晚,也没有迎来李谷的视察。

似乎,被忘了。

第四天也依旧安静。

第五天秦越不得不去找李谷,因为粮草不多了。

但没有见到李谷,接待他的是位长史,收下了他的孝敬,答应了立马调拨粮草。

可惜又过去了两天,依旧没有动静。

秦越被憋出了闲火,正要带上亲卫去催粮,却听大营处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刘强,去看看。”

“诺。”

亲卫队长刘强飞身上马,就向大营驰去。

不一会回报,说是淮南道前军行营副部署、忠武节度使王彦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镇安节度使王令温、蔡州防御使李千等率大军到了,正在入营。

秦越用马鞭敲击着手心,自嘲一笑,“得了,今天也不用出门了,五路大军已到,看来用不了几日就要开战了。”

回到指挥所,陈疤子与甲寅听说李千也来了,不由得脸上都浮出一层隐忧。

秦越懒靠在木柱上,冷声道:“眼下只能看情况随机应变,希望这位李千忘了外甥之仇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也不用过于怕他,实在不行,一拍两散。”

是夜,大营处篝火通明,老远都能闻到酒肉香。

虽说虎牙营早有准备,现杀的活猪肥羊管够,但这可是虎牙营自掏的银子。

就连陈疤子都没有好脸色,更何况秦越、甲寅、赵山豹这些血气正盛的人。

次日一早,虎牙营用过早饭,陈疤子正要下令正常跑步锻炼,一骑急驰而来,传达李谷将令,说辰时初刻,大帅点兵。

陈疤子接了将令,冷笑连连。

秦越抬头看看天色,怪笑道:“兄弟们,丑媳妇要见公婆了,快把自个披挂整齐,雄纠纠气昂昂的去,咱不争馒头也得争口气。”

众人哄然应诺,连忙开始着甲,备马,全身披挂,标枪,弩弓,一件也不能少。

大营,中军账。

李谷意气风发,他特意从老营赶过来与王彦超、韩令坤等将一起用了早餐,谈笑甚欢。

一名亲卫进帐,禀说时辰已到,请大帅示下。

李谷清清嗓子,“擂鼓聚将。”

“咚咚……咚咚咚……”

浑重的牛皮大鼓擂响,低沉的号角吹起。

大帅点兵。

不一会,校尉喝叱声、甲叶铿锵声,脚步橐橐声,战马嘶鸣声,排阵使的喝令声,与隆隆的战鼓声交织着编奏起热血沸腾的铁血军魂曲。

李谷听着帐外的声音从混乱到喧杂,又从喧杂渐渐的平伏,知道外面已阵列的差不多了,此时恰好敲完二通鼓。

便笑道:“老夫虽是进士出身,但投身军旅也已二十多年,这战鼓一起,浑身就发热,再也坐不住了,诸位,某看外面也差不多了,要不先出去看看?”

王彦超正当壮年,李谷坐不住,他更坐不住,当下一摸脸上板须,笑道:“正该如此。”

众将纷纷起身,说笑着,相继出门,往点将台而去,那里早有一排椅子排着,静候他们登台。

李谷率先登台,在正中椅子上坐下,见左中右三军皆已就位,军容齐整,不由的暗自点头。

正要说话,却听甲叶铿锵声再次响起,脚步橐橐声整齐有力的自远而近,不一会已到辕门外,领头的两人翻身下马,这才率队而入。

这打头的两人全身披挂,身着禁卫上军将甲,提着九环朴刀的魁梧彪悍,腰悬长剑的则是俊郎非凡。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队身着两裆重铠的昂长大汉,横着雪亮的朴刀。

这队甲士五人一排,领头正中一人高举大旗,左右两人的朴刀则一致横向外侧,如蜈蚣般的嚣张横摆。

虽然那刀并不近身,但还是有不少士兵被这彪悍的血杀气所震住,禁不住的后退了一大步。

甲士身后相隔二十步,又来一队弩弓队,手执大弩,左腰插刀,右腰悬矢嚢,走的雄纠纠气昂昂。

弩弓队走完又来一队牌刀队,左手藤牌,右手镰刀,那刃口刀尖也是向外翻着,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荡,直如螃蟹横行。

牌刀走完是钢叉队,钢叉队走完是步弓队,个个神情冷漠,目不斜视,随着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挟裹着的血杀气也越来越浓厚。

辕门外又来一小队,人数不到二十人,身穿紧身短靠衣,腿打倒卷千层浪,脚穿牛蹄分趾鞋,个个斜背一大捆粗麻绳索,索头上系穿着寒光闪闪的五爪如意勾,被士兵用右手提着,左手提着的则是歪把子短柄鸡镰爪。

李谷自这一队人马进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正要发话,辕门外一阵马蹄声又如雷炸开,自远处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辕门。

当先一将猛一提缰绳,那大青马一个人立,堪堪在辕门外一步处止住,其身后的马兵也几乎就在同时停住,纷纷下马牵缰而行。

但见这一队人马,清一色黑盔黑甲,右手执长枪,左腰悬长刀,腰后挂弩弓,背上还插着三枚标枪。

兵强马壮,杀气腾腾。

这一队人马进了营后发现已无空地,当先少年也不迟疑,直接率兵站在左中两军中间,对左右看来的怒色视而不见。

陈疤子见人马到齐,这才上前三步,行军礼,“启禀大帅,殿前司虎牙营五百将士按时到达,请示下。”

李谷冷哼一声,对那领头的疤子将军道:“按时到达?三军早早列阵,为何尔等独独来迟?”

陈疤子不慌不忙,回道:“禀大帅,我营卯时三刻接到通知,说辰时初刻到营,眼下辰时未到,三通鼓也未毕,是以不迟。”

李谷木然着脸,微一颌首,冷声道:“下不为例。”

王彦超初来乍到,不知情况,见虎牙营个个桀骜不驯的样子,心中有所不满,冷哼一声,道:“虎牙营,好大的名头,难道张永德就是如此练兵的?”

秦越接话道:“好教这位将军得知,虎牙营为独立营,乃是殿前司编外编制,张帅平时并不管营中事务。”

“大胆!见了副帅还不见礼。”

边上一位将校适时的出口训斥。

秦越装出一股诚恐惶恐的样子,连忙补了一个军礼,道:“实不知副帅驾到,我营自七日前到此,一直闭营苦练,实不知营外之事,请副帅恕罪。”

王彦超讨了个没趣,听了这话又有些见疑,便看了李谷一眼。

李谷有些惭色,自嘲一笑,道:“这两天忙着筹备军务,难免疏忽了,两位将军请先归队。”

“诺。”

秦越借着列队之际好生的打量了一下台上坐着的将帅,见左手第三位的白须老将旁有一位矮胖的将军,满脸横肉,细小眯眼,心想这可能就是那蔡州防御使李千了。

正看着,那李千感受到秦越的目光,也斜睨着看过来,一道无形的火光倏的闪了一下。

121:杀威(二)

好好的一个阅兵被虎牙营把气氛败的七零八落。

李谷一时还发作不得,只得强提精神讲话训示,传达圣上旨意。

惯常程序走完,本该是观兵操演,但镇安节度使王令温却提了个新的主意。

他说:“中军校场本为集兵所用,不够广大,操演之事各部虽有独-特之处,但也大同小异,不看也罢。

不如改为夸耀武力如何,老夫这有圣上御赐的禁卫将甲一套,愿作个彩头。”

作为一镇节度,又是花甲之年的老大哥,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自然要尊重,王彦超点点头,李谷自然没有二话。

他清楚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因为他的陈州军整整五千人马竟然被虎牙的区区五百人夺了气势,阵型被压迫的直退了三大步,这才不得不改策行之。

“王老将军提议甚好,那便比武较技,老夫也出个彩头,这有一副三石强的雕弓,哪位善射者可以得之,王帅也出个彩头如何?”

王彦超笑道:“某这无好货,勉强有一批刚到的鹰击弩,就均一把给弩射第一者作彩头吧。”

李谷笑道:“有这三样作彩头也就够了,韩将军,你的武艺超群,辛苦一下,负责当个仲裁如何?”

韩令坤大笑道:“大帅是为某省钱呐,这样最好。”

点将台上计议一定,传令官大声的说了奖励规则,大意是表彰武勇,奖励后进之意。

比武规则很简单,因为彩头只有三样,故分近战与弓射,弩射三项,每项各部最多只能出战三人。

听起来相对比较公平。

目前已到大营的只有本州军部分代表、王彦超的许州军、韩令坤的侍卫马军、王令温的陈州军、李千的蔡州军和形单形只的虎牙营。

其中韩令坤的三千侍卫马军实力最强,光是有名号的将军就有整整六位。

侍卫马军号“龙捷”,在殿前司没成立之前可是大周最强军种,人人都是虎贲,武艺高强。

传令官传完将令,就让排阵使将各部收拢,腾出老大一块空地来。

虎牙营无处可退,只好退让在辕门口。

李谷是主帅,又是主军节度,自当先为表率,他在自己麾下将校中左右看了看,以目示意。

一名虬须大汉策马出阵,高扬战斧,喝道:“呔,兀那虎牙,听闻汝军中藏有铁枪王的传人,可敢出来与某一战。”

这一声喊,引起三军骚-动,铁枪王?王彦章的传人?

但凡好武的都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甲寅有些担忧,却见花枪神态自诺的轻抚马鬃,继而轻拍战马的脸颊,凑近马耳轻声呢喃了几句,猛的飞身上马,那马一声长嘶,前蹄一扬,倏的电驰而出。

黑马、黑甲、黑枪。

整个人马尤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那扬斧挑战者冲去。

那执斧大将见来人气势凶猛,也一挟马腹,踊跃向前冲杀。

两马相交,只听“嗡”的一声闷响,长柄大斧激飞上了天空,好半晌才打着旋坠落,狠狠的砸在坪地上。

满场哗然。

出手一招,就败了。那执斧大将满脸紫色,羞愧万分,平时自负力大,哪知斧枪相交,竟然吃不住对方单手一崩之势。

“哼,卑鄙无耻,军中较技,也玩偷袭么,有种来会会某的铁枪。”

见同僚败了,颖州军中又有一将出来救场。

花枪马打盘旋,战马咆啸着喷着响鼻。花枪冷然问道:“准备好了么?”

“来吧。”

花枪缓缓策马跑向东侧,拉开距离,猛一转身,那马再次兴奋奔腾,电闪而出。

甲寅对花枪的控马之术佩服的五体投地,那匹黑鬃马本是自己的座骑,可从来没这般听话过,也从没跑的这么快过。

只见那马距着对方还有三丈远时,猛然四蹄腾空,飞跃丈余高,花枪趁势出枪,这一下却不是刺,而是砸。

以枪作棍单手挥砸。

那将带马已是不及,要是刺击则搞不好敌伤我亡,那将略一犹豫,便只剩下了举枪格架这一招。

两枪相交,只听战马一声悲鸣,四肢齐跪,呼的一下冲出丈远,在地面上拖出老大的一个泥坑。

又是一招败敌。

那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脸如金纸,嘴角带血,显然已受内伤,而那马则是四肢齐断,鲜血直涌,不住挣扎悲鸣。

一砸之威,竟然威烈如此。

全场倏然安静。

本来斜坐着看戏的王彦超再也坐不住了,猛的从座位上站起。

李谷脸色阴沉,但还是保持着一军主帅该有的风范,强笑道:“铁枪王的传人,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还有哪位勇士愿意出来一决高下?”

“俺来。”

王彦超见出阵的是自己的部下韩真,不由的眉头一皱,他的刀法虽好,但还不是花枪的对手。

但即然已经出阵,也只能看着了。

只见韩真手执双刀,旋了个漂亮的刀花,对远处的花枪道:“你也只是强借马力而已,可敢与俺步战?”

花枪嘴角一扯,这一回是真的笑了,策马回了本阵,下马,复转身,大步向前,枪尖在坪地上虚拖一线。

韩真也大步向前,相距两丈,双方都倏然发动,枪刺,刀闪。

只听两声轻微的“叮叮”声,韩真后掠丈余远。

这一退,想再近前攻击,却已是不能,只见花枪足不出圈,手中枪却如毒蛇吞信,倏出倏收,左颤一下,右刺一下,渐刺渐快,越来越快……

眨眼间就在其周身一丈处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一个个小黑圈,尤如墨梅怒放,经久不散。

怪不得枪名墨梅。

“好!”

甲寅一声喊,惊醒虎牙一众士兵,开始纷纷叫好鼓掌。

那韩当只能远远的在外围打着转,想认输脸皮子搁不下,想欺近,又无路可进。

正两难之际,只听点将台上王彦超道:“好了,还不退下。”

韩真知道是对自己所说,忙收了刀势,一脸惭色的走回本阵。

花枪倏的一收势,整个人如长枪般的站立,周边的朵朵墨梅顿时化作一缕缕烟雾,隐隐飘散。

花枪三战三胜,为虎牙营挣的风光的同时,也激起了其它部队同仇敌忾之心。

龙捷军中策马而出一位将军,笑道:“铁枪王的传人果然枪法高妙,不过某听同僚常讲,陈仓将军的一手刀法更是出神入化,廖某想讨教一番,不知可否?”

陈疤子轻抚额上疤痕,心中冷笑。

有亲卫牵过座骑,他缓缓的策马出阵,远远一拱手,道:“请。”

那姓廖将军也一拱手,这才提枪带马,开始加速冲出。

陈疤子轻震刀上九环,也开始策马飞驰。

两马即将相交,那将一枪迅捷刺出,直奔陈疤子前胸。

陈疤子挥刀上磕,一刀荡飞枪尖,刀势顺抹,都未曾用力,只借着马势,在对方小腹处轻轻抹过。

跑出五六丈远,控马转身,却见那将双手捂肚,早已缓缓策马回阵。

换了人,还是一招,败。

全场再次寂静。

甲寅欢喜的忍不住要高声呐喊,这几天的郁结气终于在这样的大胜中一扫而光。

王彦超脸色黑沉如墨,韩令坤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碍着身份,他都想亲自下阵了。

不赢一场,这老脸可就全丢光了。

122:杀威(三)

“白家四郎,那虎牙营中尚有不少青年俊秀,你一身家传绝学,不上去会一会么?”

说话的是王令温,应声出阵的却是位少年郎,胯下乌骓马,手中飞燕枪,英姿飒爽。

王彦超眉头一皱,这一位子侄辈却是认识,乃是白重赞的第四子,白兴霸,目前正投在王令温帐下效力。

时下风气使然,不论文武,极少会把自家子侄带在身边,往往是托他人提携裁培。

如铁骑指挥使宋弘殷之子宋九重几年前就曾到他军中来投效,不过被他婉拒了。

只见白兴霸纵马盘旋,长枪高举,竟是无视左近的花枪和陈疤子,枪尖直指虎牙阵中一人,大声喝道:“呔,尔敢与某一战否?”

甲寅一愣,因为对方枪尖正正点着的,正是自己。

难道,是柿子挑软的捏么?

甲寅心中有了三分不爽,翻身上马,提刀出阵。

花枪与阵仓见他出马,双双回阵,路过时低声喊一声小心,甲寅点点头,马步不停,继续缓缓向前。

“虎牙营甲寅,讨教少将军高招。”

白兴霸一提马缰,胯下坐骑人立而起,振枪喝道:“可敢步战,谁输了就把座骑让出来。”

甲寅一股戾气从胸中倏的窜出,麻的,原来是相中自己的大青马了,要是别的还好说,但这战马可是一百万个不行,这可是心上人所赠。

甲寅冷笑道:“某刀法不行,收不住劲,见血了可别怪某手辣。”

“哈哈哈……”

白兴霸扬声长笑,一个飞纵,跃下马来,长枪斜指,眼中尽是不屑之色。

其实他白家马背上传家,一身功夫尽在马上,但他爱马心切,一见甲寅那高大的大青马就喜欢上了,马上冲阵,恐伤了马匹,是以想出了步战这一招。

甲寅也翻身下马,解下背上的破甲锥,搭挂在鞍上,轻拍马脖,那马颇通人意,脚步踏踏,径往本阵行去。

甲寅抽刀,弃鞘,右手轻轻一甩,刀柄上的两条丝络就如蛇般的缠在手腕上。

战刀直指,浓眉轻扬,“请。”

白兴霸拖枪大步飞奔,堪堪来到甲寅面前两丈,脚步倏的一变,激起一团尘土,那枪就在这尘土飞扬中如蛇钻出,向对方的咽喉探去。

甲寅沉腰坐马,双手握刀,一记“雷神伏龙”式,用刀背磕开对方枪尖,倏的伏身一窜,人已欺近三步,刀光闪起,奔雷刀法迅猛使出,直如春雷滚滚,叠浪奔涛。

那白兴霸虽失一招,却不慌乱,甲寅进,他就退,尽量保持着丈远距离,枪尖乱颤,如百蛇狂舞,卯着劲的想逼压着对方退出圈外。

但甲寅既已欺近,又怎能轻易退让。

他时习夫子教诲,有些儒家之学已在心中悄然滋长,蛮横之劲也在扶摇子种下的一缕柔和之气的消融下平和了许多。

但千不该万不该,白兴霸不该打他战马的主意,触到了他心中最在意的那根弦,这猛一下子,那股历经多次大战积存的戾气一下子就冲开了栅栏,如恶虎出柙。

刀锋挥掠,杀气纵横。

甲寅一气抢攻十几招,双方距离再进一步,白兴霸终于沉不住气了,脚尖一点,身形飞掠,意图远远的拉开距离。

但甲寅哪能如他的意,身形如影随行,刀势如蟒纠缠,不住的强势迫压。

白兴霸连换几个身法步子,都没能甩脱对方,又惧又急,一股恶气伏压的心胸闷塞,忍不住一声大吼。

甲寅肚里冷笑一声,趁机凛然一刀下劈,白兴霸横枪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脆响,长枪应声而断,刀势却一时收不住,从右胸一直划到左腹,崭新的锁子甲“哗啦”一声散开,露出里面汗水淋漓的胸膛,一抹血线清晰的展现在众人眼前。

白兴霸虎吼一声,双手齐扬,将断枪飞掷而出,甲寅挥刀劈开,正想着是不是一刀劈了他算数,将台上韩令坤飞身而下,大喝一声:“住手……”

甲寅见其一下台就将白兴霸护在身后,也就不在多话,上前几步牵过白兴霸的乌骓马就走。

这是你的马,老子先骑个爽。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有人暴喝:“把马留下……”

甲寅转身横刀,只见一将扬刀飞驰而来。

甲寅正要避闪,只听“嗖”的一声响,那将胯下战马倏的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再定睛一看,只见那将的战马额上一支羽箭深入至羽。

“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跟你赵爷比箭法。”

暴喝声中,虎牙营中一个黄发黑身的家伙挺身而出,硕大的牛角大弓嚣张的高举着。

甲寅感激的看了一眼赵山豹,回头对那狼狈站起的大将冷然说道:“赢的人得坐骑,这可是他说的,你耳聋么?”

“你……”

那将一张老脸涨的黑紫,拄着长刀一时却不敢再前。

秦越策马出阵,大声喝道:“敢问大帅,连番针对我虎牙营,是何道理?”

“胡说八道。”

李谷脸色铁青,白须飘扬,冷然道:“军中较技,自然是强者为尊。近战比试,尔虎牙营暂时胜出,且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比箭术,虎牙营中既有箭士出阵,哪位将士敢出来应战?”

李谷连喊三次,却是无人应声。

王令温轻咳一声,对蔡州防御使李千轻声道:“李将军,这可是你恿怂老夫提的建议,怎么,你蔡州军就不下场露一手?”

李千陪笑道:“这里末将最是位卑言轻,不敢抢先,既然王帅有命,末将这便安排。”

李千对着自己军阵里打了个手势,蔡州军中立马闪出一员大将,手挽雕弓,冷声喝道:“某来。却不知这箭法怎么比?”

颖州军中闪身出来一将,赵山豹见其雕弓精致,比甲寅的却明显小一号,猜着最多不过三石弓。

便扬弓笑道:“比劲道,你那弓可比不过某家的五石强弓,你要是有胆,你我互射三箭,中箭者,自然也就差不多死翘翘了,敢不敢?”

那将姓黄名桐,在蔡州军中射术大大有名,有“百步穿杨”之誉,哪忍得住赵山豹如此猖狂,一转身,面向点将台行了一个军礼,忿然道:“请大帅示下。”

“竖橹。”

场中一阵哗然,这是生死搏了。

箭可不长眼,顿时一面面的大橹团团竖起,好在这次本是点兵操演,各式装备都带着有,不一会,东南西北都竖起了大橹,连点将台上都有亲卫持着盾。

虎牙营整整有一百面藤牌,陈疤子,花枪,秦越和回了阵的甲寅却没有躲在盾后,各自手持兵器戒卫。

赵山豹一扯身上系绳,将无袖的比甲扯下,只着一件单衣,嘴里叼着两支长箭,一手执弓,一手拈箭虚扣,猫腰曲步,扬一扬下巴,示意对方可准备好了?

黄桐见对方一付有持无恐的样子,心里一阵发虚,但如今可真的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下也挽弓搭箭,箭尖微垂向地。

他轻吸一口气,向赵山豹点了一下头。

赵山豹倏的发动,却不是挽弓,而是飞跑。

黄桐弓弦拉满,箭尖牢牢锁定对方的身形,却迟迟不敢松弦。

因为只要一松弦就必须要必中才是,否则,再挽弓的时间,足够对方出箭了。

时间在紧张窒息的紧张氛围中不断消逝,黄桐的额角挂满了汗水,平稳的手臂也开始有了旁人难以察觉的颤动。

不能再拖了,黄桐判断着对方的动线轨迹,倏然松弦。

“嗖”的一声,利箭激射而出。

黄桐动,赵山豹也动,他本是猫身飞跑的动作硬生生的被他折反了过来,不进反退,轻巧巧的避开了对方势在必得一箭,同时牛角大弓也倏的张开,闪着寒光的箭头牢牢的锁定黄桐的额头。

“躲闪还是认输?”

黄桐听到对方中气十足的喝问,知道自己败了,但认输的话又怎能说的出口?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弓弦响,劲风疾。

“夺”的一声闷响,紧接着胯下一阵气浪涌来,黄桐睁眼一看,只见一支羽箭狠狠的插在自己两腿之间的坪地上,周遭炸开了一个圆洞。

再抬头,却见赵山豹咧着嘴在无声大笑,右手拈着箭扣在弓弦上,随时待发。

123:杀威(四)

“……啊哈哈……”

“……啊哈哈……啊哈哈……”

叶虎盛抱着鹰击弩,笑的疯疯颠颠,两里多路的距离,他走一路,笑一路,笑的秦越再也忍不住,好生喝斥了一顿。

虎牙营这一次可以说是大放异彩,近战全胜,弓射又胜,弩射再胜。

轮到弩射,叶虎盛也有样学样,与人对赌,射头顶上的石子。

叶虎盛先闭着眼当靶子,任对方射了三箭,那人也是高手,一连三矢,将叶虎盛头上的石头全部射落。

等到叶虎盛端弩时,这家伙人看着呆傻样,可心眼蔫坏,故意抖着手,瞄半天,才射出一矢,一矢狠狠的击中对方头顶的石块,也击尿了对方的裤裆。

第二矢,那人的脚就直抖了,叶虎盛大吼说你站稳呀,你这么一抖我手更抖了,射穿你的眼珠子怎么办。

怎么办?那人转身就跑。

……

回了营,叶虎盛甲胃也不脱,在车辕上坐着歇停了不一会,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陈疤子无耐的摇摇头,道:“让他疯,九郎,问村民多买肉菜,再来些酒水,大伙一起疯一把。”

赵山豹也兴奋的叫道:“太他嬢的爽了,今晚一定要喝个够……狗剩,今晚某跟你喝上三大碗。”

叶虎盛手指着他哈哈大笑,赵山豹有些莫名所以,一回头,却见陈疤子手举着,下一瞬就要拍落下来。

“啊哟,某错了,是虎盛,虎盛……”

“今晚你没得喝,轮值。”

“啊……”

甲寅和祁三多正兴奋的帮花枪着甲,他与陈疤子秦越因着高平一战的大功,都有禁卫将甲,这一次的将甲自然给了花枪。

下午,有李谷亲卫带人拉来了十大车的粮草,还有额外的米粮肉食来劳军。

赵山豹撇撇嘴,低声道:“老虎不发威,当病猫呢,来了七八天了才记得劳军。”

是夜,合营尽欢。

但都没有喝醉,秦越甲寅等人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一时之气是争来了,但隐藏着的后遗症也更多了,这是前敌大营,这样被孤立的处境很危险,搞不好来个陷军敌阵都有可能。

现在的秦越,无比盼望计划御驾亲征的郭荣能早早来到,实在不行张永德能来也好。

没有大树难乘凉呐。

第二日一早,寅时末刻,大营再次响起鼓声,陈疤子一听鼓讯,对秦越道:“这是聚将鼓,你我得同去点卯听参。”

“好。”

当下留甲寅在营值守,两人带着亲卫打马如飞。

……

中军帐中。

李谷独坐上首,微闭着眼,曲指记数。

众将点卯唱进。

三通鼓毕,再次见礼,这才按阶排班就坐。

韩令坤身领前军都虞侯之职,由他主持军议。

“诸位,我前军二万人马已经聚集到位,攻唐大战既将开始,今日之议,议如何过河,现在,先请大帅将令。”

李谷笑着摆摆手,道:“不要这么严肃,如韩将军所言,今日先议我军如何过河。

原本老夫奏折具本,是要等十一月份淮河水枯浅之际,再搭浮桥强渡。

但圣上心忧淮南之民,令我军早日过河,争取年前收复江北,大伙都开动脑筋,吾等集思广益,啊……只管放开了讲……”

李谷说完,王彦章身为副帅,也讲两句套话,轮到王令温这位行营都监,又是一通废话。

这些程序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却少不得。

等三位讲完后,韩令坤才指着悬挂着的舆图开始讲解地形与敌势。

“我前军大营之所以设在颖州,是因为寿州境内的淮河段,一到冬季,即水浅易渡,尤其是正阳关往西十里处,这一位置水势最浅,乃过河的最佳突击点。

原来此地每年都有南唐的把浅军驻守,不过寿州监军吴廷绍以为疆场无事,坐费资粮,已主动撤消。

所以我军要是偃旗伏鼓,悄然进军,是可以一举过河的。

但是,眼下还不到冬枯季节,水流还急,搭建浮桥不易,但圣上催促甚急,诸君可有妙计?”

……

秦越与陈疤子两人坐在帐内最边角,默不作声的听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言献策。

心想一看李谷那神在在的样子,明显是早就成竹在胸,要你们费什么脑筋。心中免不了把他与老王景作对比。

论及涵养修为,李谷不及多也。

再看看陈疤子,也是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

讨论渐渐的激烈了起来,不少将校开始磨拳擦掌,气氛开始变的积极奋发。

李谷见情况差不多了,便起身按按手,示意安静,开始总结陈词:

“刚才诸位将军纷纷献言献策,很好,只要众志成城,何惧这河渡不得!

不过老夫听诸位之计,万变不离其宗,要渡河,唯有搭浮桥最是行军方便,可眼下有两难。

一是浮桥施工,不瞒诸位,老夫早已备下木板铁钉等物,一声令下也能征集百余艘船只,但要想在一天一夜就把浮桥搭好,实属不易。

因为敌军不可能坐视不理,我大军一出动,寿州城中必然也会出兵拦守破坏。

所以就有第二难,如此阻住寿州城的守军,保障我浮桥顺利完工。”

一将起身道:“先悄悄的乘夜色渡过一支部队,然后死守。”

李谷摇头道:“不行,对面河滩无险可守,这背水一战,非勇冠三军者不能担任,否则,只有送死的份。”

秦越一听,脊背上的寒毛就炸开来了,你麻的,阴招伏在这里呢。

果然,李千抚须大笑道:“若是这么说来,事情就简单了,勇冠三军者,我军非虎牙营莫属,昨日比武大胜,还记忆尤新呐。”

“善!”

众将大笑。

秦越在肚子里瞬间把李谷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上百遍,嬢的,中了对方的激将计了,原来是故意压着自己,好让自己跳出来,才把底牌亮出来赢了面子,转瞬间就输脱了裤子。

算你狠!

秦越起身,挤眉弄眼的痛苦着回道:“启禀大帅,我虎牙营只有区区不到五百人,帮着大军敲敲边鼓,剿剿匪徒还可以,这渡河第一功,恕虎牙营难以承担。”

“秦虞侯何其谦也,尔虎牙营成胎于河东,陈仓将军更是逆转战局的大功臣,而后又擒汉皇在手,更是不得了的大功。其次山东剿匪,陕西出兵,莫不是连战连胜,老王景可是夸奖的很呐。”

王彦超笑道:“何况本次偷渡,人马本就不能多,五六百人正好,你部马步弓齐全,再难有第二营如你们这般彪悍,我看你就不要推脱了,大帅以为如何?”

李谷拂须长笑,道:“此正是圣上派虎牙营来此的目的,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陈仓听令。”

陈疤子铁青着脸,咬牙站起,看看同样束手无策的秦越,只好闷声应道:“末将在。”

……

124:要价

楚山淮水,钟灵毓秀。

浩荡的淮水从桐柏山奔腾而下,蜿蜒东流,到了这一马平川的肥沃平原,浮燥不安终化为宁静祥和,尤如少女静卧在母亲的怀抱。

初冬的暖阳明媚的洒在平静的河面上,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芒,一闪一闪的荡漾着,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

河中心,有两条长长的杂草滩,如沉睡的巨龙,慵懒的趴伏着,硬生生的把宽广的河面划分成一个大写的川字。

几骑快马在河边飞驰。

惊动岸边草丛中的水鸟,扑愣着从水面上飞过,腾起几朵浪花,轻盈的跃起,又舒展的落下。

“陈将军,这里就是我们人马可以泅渡的地方。”

一名戴着斗笠,穿着短衣的汉子指着河面介绍道:“淮水一路向东,但往下却被紫金山阻挡,折回倒流,劈硖石而下,形成硖石口。

那里是淮上津要之地,南唐也极为重视,设有两寨,重兵把守。

这里因为河面极宽,除了寒冬水少时节,平时南唐不会在意,因为有正阳关扼守着。

但你们看到了,这河中间出现了这么长的草滩,一是因为下游水势被堵,泥沙都堆积在这,二是今年自六月以来,没下过一滴雨水,河水浅了近半,所以水面看着宽,其实并不深……。”

这一行人正是陈疤子、秦越、甲寅等人,他们正在军中安排的向导来查看地形。

几人边走边看,来到那草滩最高耸的位置,向导指指水面,道:“此处最浅了,靠这边的两条河道,我们陆际续续的在夜里倒下了许多鹅卵石,铺的十分平坦了,最深处也只到胸口处。只管放心走。”

甲寅很关心这事,问道:“过了那草滩是不是就深了,要游过去了是不是?”

“是的,不过马天生会泅水,这里水流平缓,只要引导得当,很快就游过去了。”

秦越问道:“飞虎骑能凫水的有几个?”

“不到三十个。”

那向导道:“请将军放心,有三十个会凫水的足够了,军中自会安排本地熟悉水性的军士帮忙,到时再安排几艘小船,既可载人,又可导引马匹,一举两得。”

陈疤子点点头,问道:“我们计划搭浮桥的地方在哪?”

“还要在上游,这里太宽不适合,码头那边又扰民太甚,所以几番探查后选了这处位置,几位将军请跟某来。”

……

探察地形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讨论又花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秦越带着刘强就去了中军大营。

诺大的中军帐中,秦越孤身一人开始艰难的谈判。

韩令坤在侍卫司供职,可不想把京中同僚得罪狠了,早借口营务繁忙出帐去了。

帐中只有李谷、王彦超和王令温三人。

“要我虎牙营当过河卒子,末将没话讲,但有五个条件,缺一不可。”

李谷笑的如一只老狐狸,“但讲无妨。”

“一是虎牙营从渡河之时开始算,只能坚守一个白天,天一黑就撤。”

“准。”

“二是许我过了河后有临机决断之权,是坚守还是游击,我虎牙营自己说了算。”

李谷笑道:“只要保证我浮桥顺利搭建就行,老夫准了。”

秦越冷笑,任务压下来了,可就应的干脆了,想了想又道:“三是我虎牙营要么不过河,要过河就要把守御物资都带过去,包括那六十辆大车。”

李谷一怔,问道:“为何要带着大车?”

“没有那大车,我们守不住。”

王彦超道:“可夜渡哪能带上大车?”

秦越道:“有渡船就可以……”

李谷点点头,道:“若是空车架子,搬搬抬抬的,倒也不难,还有呢?”

“四是我营装备简陋,请大帅拨付甲胃一百副,藤牌一百面,那个鹰击弩来五十把,弩矢箭支各一千支。”

李谷晒然笑道:“你营要是简陋,其它营又该如何形容,但念尔等精忠报国,老夫减半支持,鹰击弩就别想了。”

“……箭矢不可少。”

李谷沉默了一会,终是点头,道:“把你最后一个要求说出来吧。”

秦越搓搓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李谷,笑道:“最后一条是请大帅帮我在这军律上用个印。”

李谷接过一看,拍桌斥骂道:“荒唐,竟敢擅改军律,你想干什么?当强盗?”

秦越冷笑道:“要想马儿跑的快,又想马儿不吃草,三军如何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不盖印也行,敢问大帅,守住了河道,又有什么奖赏?”

“放肆!”

李谷须发直张,戟指怒骂道:“老夫统军二十多年,还没有谁敢与老夫如此讨价还价,真当老夫的法剑不利了不成?”

秦越也站起身,一付桀骜不驯的样子,笑道:“军令我虎牙营接了,不二话,但大帅你总该给准备死战的兄弟们一个盼头吧。

寿州城里可是有整整五千守军呢,正阳关内据说也有三个营的守军。

而我们呢,事若紧急,从北岸拼命摇船过去也要半个时辰,等援军赶到,人早死翘翘了,说句不好听的,大帅你该知道,这是九死一生。”

“你……见事不济,老夫自然会增兵援助,你小小年纪,哪个给你的好胆,竟敢质疑军议?”

李谷气的浑身直颤,正要高喝侍卫拿下这狂妄之徒,王令温摆摆手,示意稍安勿燥,接过那张纸一看,冷笑道:“都说你秦九会做买卖,果然好算盘。

先一个过河后的临机决断之权,后一个修改过的军规条例,不错,不错,狼子野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秦越笑道:“末将年轻,虎牙营也才成立不到一年,更年轻,末将就在想,帐外整整两万虎贲,为何就把这天大的功劳让给我虎牙呢?”

“能者多劳嘛。”

王令温冷笑道:“老夫很好奇,你不像是个缺钱的人,为何对钱财这么在意?”

秦越无耐的道:“不是末将贪财,而是非如此不能分化敌方兵力,真靠背河死守,区区五百人能守住对方数千大军的攻击?你们也把我虎牙营看的太能了,哪怕是李存孝再世,也没这个能力。”

王彦超眼睛一亮,插话道:“你的意思是?”

秦越指指舆图道:“兵分两路,马队一人双马,半夜时分过河。

至于我营另外四百人则天一亮渡船过河,一靠岸就抢占地形。

末将听说南岸多有各庄自建的堡寨,要是大帅能派两名熟悉地形的向导,让马队在正阳左近攻下一座堡寨,据堡而守,用来牵制正阳兵力。

这样最少可以歇息半天的马力,同时与正阳河岸的我步兵营遥相呼应。

不过我军要同步开始抢搭浮桥,末将看了,若依大帅之计,以船相连搭建浮桥,其实只要一天时间就够,天黑前肯定能搭好。”

王彦超道:“说的倒是好听,马队进了堡,这不是自缚手脚么?”

秦越道:“南唐少马,一百人的双马骑兵,没有五百步兵,可围不住,真要是兵来多了,也不一定要正面冲杀,这平原大地上,有了马,哪都是路。”

李谷坐回位置上,拂须沉思。

125:战备

秦越满身疲惫的回了营。

一到小王庄,甲寅几个就围了过来,问:“怎么样?”

秦越将缰绳一丢,就着张通提过来的井水呼呼哗哗的好洗一通脸,这才抹着脸道:“我先向将军汇报,回头你们再到指挥所说话。”

“诺。”

陈疤子正皱着眉在看墙上的舆图,见秦越回来,便坐回椅子上。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经过艰难的争取,这事情终于捞了一点好处回来。”

秦越掰开一个石榴,用手指扒拉了一大把石榴仔,这才吃吵豆子般的往嘴里扔,边吃边说,把情况与陈疤子汇报了一番。

这家伙最早进营前是喝口汤都要小抿的人,在军营呆的时间越长,吃相坐相也就越来越粗鲁。

陈疤子听完,也就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打完这一战我们就可以省心许多了。不过你那改过的七斩律只能虎子那一营,别的营还是八斩律。”

“好,那把大伙叫进来?”

陈疤子笑道:“嗯,你主持。”

刘强出去,不一会,甲寅等人纷拥进来,虎牙营临时指挥所里顿时就挤满了人。

甲寅问道:“大帅那边具体怎么个说法?”

虎牙营被压派抢滩登陆的攻坚战,这一则消息就如同瘟疫一样的将全营感染的人心慌慌。

背水一战呐!

一上岸准是前有敌军,后无退路的困局,这样的战,谁愿意打?

谁也不愿意。

但军令如山,不打也要打。

面对满营惶惶然的现象,秦越和陈疤子都清楚,光靠喊话和打气是不可能有作用的,在这个忠诚度与荣誉度都很可怜的年代,最实际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物质刺激。

可李谷发布的悬赏只有区区百万钱,这对已经被缴获撑的胃口大开的虎牙营来说,不够塞牙缝。

怎么办?

秦越苦思一晚,终于恶向胆边生,这才有了今天上午向李谷磨条件的事情发生。

秦越面对众人的疑问,笑道:“军令不可更改,不过在再三争取的情况下,李帅松了口,我们既然是卖命,那就该有卖命钱。

根据李帅答应的条件,结合我营的实际情况,这次作战的布署,具体如下:

一,血杀营、山地营、弩弓营负责守御河道。

二,飞虎骑负责突袭南岸的堡庄,以为据点的同时负责收拢缴获,最少要缴获到二千贯以上,作为兄弟们的赏钱,若是不够,甲校尉自掏腰包补上。”

甲寅知道哪怕一文缴获没有,自己也不用掏腰包,不过还是配合的惊讶着大啊一声,然后作出一脸便秘的样子,愁眉苦脸。

果然惹的大伙哄然大笑,紧张的气氛立时冲淡了许多。

秦越继续道:“虽然背水一战听起来可怕,其实我与陈将军仔细商量后,发现对我们虎牙营来说,并不难。”

秦越在御图上划了一个小圈,道:“甲校尉的飞虎骑在正阳关与寿州城之间活动,要是正阳关出兵迎战我步兵营,飞虎骑则可以从后袭之。

要是寿州城来敌,飞虎骑一人双马,大可以绕着拖住他们,要知道南唐少马,不可能有成建制的骑兵。

而我步兵营过了河,只要在第一时间扳倒大车,六十辆大车加上河水一结合,就是一个铁桶阵,只要我们不出防御圈,凭着我们这么多的弩弓,敌人根本进不了身。

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赵山豹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你别说,经过都虞侯一分析,发现事情并不难嘛,我山越营的弓箭可全是抹过药的,狗盛的弩弓营更猛,我们还有这么多标枪,真要杀,估计来一千人都可以随便抹了。”

乔青山道:“要是我们血杀刀不用见血,打完战我们请大餐,喝大酒。”

叶虎盛嘿嘿一乐,道:“要真这样,俺喝个花酒成不?”

“滚。”

会议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渐渐的从有说有笑变成了磨拳擦掌,仿佛对岸的唐军都是一刺就破的纸老虎。

秦越和陈疤子对视一眼,有笑意浮上脸庞。

陈疤子待大伙你一句我一言的讨论差不多了,方起身下令:

“甲校尉,你们飞虎骑今晚子时出发,有向导配合,过了河就按我们的计划行动。”

“诺。”

“二,其余各营,带齐物资,今晚寅时出发,等会大营会把我们需要的物资送来。同时通知伙房要做好两天的干粮,战马泅水后防病的草药汤也要提前煎好,用竹筒子装好带着。”

“诺。”

……

寿州城,清淮军节度使衙门。

节帅刘仁赡正静静的听着从江宁来的亲信汇报,印堂被重重的锁成一个川字。

“……增兵淮上的折子,自前几位上书者被圣上斥罢后,吴御史又心生一计,假托淮上石偶人言谏之,被圣上下旨斩首示众……”

刘仁赡重重一拍桌子,恨声道:“如此掩耳盗铃,那周兵就真不会南下乎!”

“把浅军复置之议又如何说?”

“冯相等人说郭氏奸雄,虽有国但日浅,去年战高平,今年征西蜀,国库早已空虚不堪,哪还有能力再用兵淮上。

又有御史进言说家主之议实为一己之私,意在粮资……奏折……便如泥牛入海。”

“唉……吴延绍误国,冯延己祸国,这满朝文武……哼……”

“你退下吧。”

“诺。”

眼见家将疾步退下,二郎崇谏忿然道:“父帅……”

刘仁赡挥挥手,道:“牢骚话就不要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当严谨持身,勤练武艺,多读兵书,方是正道。”

刘崇谏皱着眉应了声是。

刘仁赡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凉茶,和着怒气咽了下去,定定心神,吩咐道:“传吾将令,令各寨严加戒备,紫金寨、硖石寨、正阳关三处尤要密切注意北岸动静,多派巡逻队,不可轻忽。”

刘崇谏忍不住再次开口:“父帅,冬衣未到,各部已多次催讨……”

刘仁赡有些疲惫的长叹一口气,道:“也就这两日了,你先传令去吧。晚上陪你母亲用膳,明天一早,随吾一道巡营。”

“诺。”

126:过河卒(一)

月色如水。

淮河在清幽的月色映照下安静的流淌着,仿佛已进入梦乡。

猛然间有“哗啦”声大作,声响如雷。

然后就看到河水中有一个个黑点向岸边涌来,不一会儿功夫,黑点已近岸,却见一匹匹俊马在数艘小船的引导下从河中跃上岸来,一上岸便扬首甩鬃,水珠飞洒。

渐渐的人马越来越多,虽然听不到马嘶声,但响鼻却此起彼伏。

“快,快换衣服……”

“没下水的快给马擦身……”

甲寅压着嗓子轻声指挥着,身上水珠淋漓却顾不得擦一下。

祁三多从船上跳下,慌着要给甲寅擦身,被没好气的甲寅踢了一脚,“先照顾战马。”

过河顺利。

这让紧揪着心的甲寅大舒一口气,见花枪正提着皮嚢给马喂药汁,心想这一手马语术以后也要学了才好,别人灌半天灌不进,他倒好,提着皮嚢就会有马头凑过来。

河水清冷,刚开始时有不少马匹畏惧,关键时正是花枪“呜呼呼”的指挥着,这一大群战马才能排着队个挨个的泅游过河。

原地休整近半个时辰,人马皆恢复了精神,这才披挂了,悄然出发。

向导何四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们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位于寿州与正阳之间的李家堡,离着正阳只有不到十里远。

人马皆步行,偃旗裹甲,钳马衔枚,把动静控制到最低。

约行两刻钟,拐进一条小路,便看到了黑黝黝耸立在原野上的李家堡。

堡内隐有犬吠声。

甲寅注目观察了一会,与花枪对视了一眼,轻声下令:“一三五七九什负责抢堡,其它人在此看守马匹,三多带队。我与花枪先去开门。”

“诺。”

两人猫腰前行,近到十丈左右再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发现那寨墙并不高,还不到两丈,哨口值守的两人正在打盹。

“直接上?”

花枪见甲寅点点头,便迈开大步,疾如狂风的奔过去,离着寨墙两丈远时枪杆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如大鸟般的飞起,堪堪跃上墙头。

两个值哨的迷迷糊糊的才睁开眼,便被花枪各施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这时甲寅也飞身上了墙,这时犬吠声大作,寨内有人高声喝问,两人也不理会,快手快脚的卸下门闩,祁三多已带着五什人纷拥而进。

“先抢高位,弩机准备……”

“三多,喊话……”

“诺。”

……

抢攻李家堡出奇的顺利,几乎是兵不血刃,除了祁三多射杀了两只不听话的看家狗。

而此时,天光才朦朦亮。

甲寅严令堡内居民不得外出,东南西北各派人值守防御了,这才重新关上寨门,来到李老太爷的宅第。

李家堡大小二百三十户,李老太爷的宅第占了五分之一。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但他一家独富是不争的事实。

也算他倒了八辈子的霉,竟然被周廷南征先锋用来祭这第一刀。

“报……李宅上下六十三口,除李老太爷、他家十三郎夫妇外,另有侍妾十二人,其它全是仆从丫环和粗使婆子,请示下。”

“其它人呢,没小孩?”

“他家乃官宦之家,六个郎君都在外谋职,只有最小的郎君在家伺奉双亲。”

甲寅抿嘴沉思了一会,便道:“都关进偏房,调查一下,这李家为人如何,要是为善之家等我们走了就放人,要是……”

“明白,我看就不是好东西,人都在二厅,你先看看?”

甲寅随着李行进了二厅,见上厅堂正中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脸色吓的腊白,一对年青男女伺立在他左右,那脚也在直打颤。

下厅堂则密密麻麻的站着一大堆人,十来个衣着整齐五官俊俏的女孩子在人群中异常醒目,看样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甲寅浓眉一扬,问李行:“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没有小孩的么?”

李行鄙夷的道:“你说的是她们?我刚才也问过,都是那老家伙的侍妾。”

“嗯?”

老人身边的年青人见甲寅虽然年轻,但身着将甲,知是首领,便大着胆子走过来行礼招呼,“在下李英,见过将军。”

“这些女娃子是你爹的侍妾?”

“嗯,呃,这个……只是他老人家寂寞,要这些女娃子们陪着说话玩闹罢了。”

“哼,你骗人,是他要吃仙人果……”

一个女娃忍不住出声,却被边上一个婆子捂住了嘴巴。

甲寅目中寒芒一闪,冷声道:“放开她。”

那婆娘被甲寅的气势一震,吓一哆嗦,连忙松手。

“小妹妹,莫怕,什么叫仙人果?”

“就是……就是……”

堂上那老人拼命的开始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以目示意女孩,显然不能说出口。

甲寅看看堂上各人神情,想起在乡下所听到的传闻故事,心中已经了然,心想我本来还下不了手,这是坚我心借我胆呐,当下笑问那年青人:“也就是说下厅的都是你家的下人了,是不是?”

那年青人见甲寅脸色好转,忙道:“是,是。”

甲寅点点头,对李行道:“把堂上的三位请到外面的大坪去。”

李行会意,战刀一抽,与另两名亲卫一人按住一位,就往外押。

“你们……喂,你们干……干什么……我,我兄长可是……啊……”

甲寅没时间多管这些,叫过一名亲卫,对李府下人道:“这李家看来没少干坏事,把你们所知道的说与他听,这关系到你们是不是有活路。”

一个胆大的婆子问道:“你们会杀了我家老爷不?”

甲寅点点头。

那婆子一拍大腿,道:“啊哟喂,你要杀了他,俺就说,早该杀了这杀千刀的,这老不死的要升仙,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女娃子,后花园里还埋着不少娃呢……”

“对,对,这一家人不得好死,同宗的田地都要侵占兼并……”

“……一定要为民除害呐!”

……

堡内的大坪上,李家父子并排跪着,堡内各家老少团团在外围候着。

一声行刑令。

雪亮的朴刀落下,人头落地,鲜血喷溅,祁三多举起营旗凑上去,故意洒染。

甲寅跳上八仙桌,高声叫道:“我等并非贼盗,而是大周王师,这李家恶名,声传淮北,特令我部前来平灭,我等奉命而行,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现发现李家仓储极丰,而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决定:每家分发两袋粗粮,需要的现在就去背。”

原本被杀头唬吓住的村民,顿时被这消息给击懵了,什么?不抢粮还送粮,天下还有这好事么?

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哄然炸响,“果然王师呐……”

……

127:过河卒(二)

寿州,节帅府。

“报……”

一名讯兵飞速跑进,“禀大帅,正阳关有狼烟起。”

“什么?”

正收拾利落准备出发巡营的刘仁赡只觉两眼一阵发黑,“叭”的一声将佩剑丢在桌上,“此必是周军偷袭无疑,来人——擂鼓聚将。”

“咚咚……咚……”

牛皮大鼓一声紧似一声,不一会,甲叶铿锵,脚步匆匆,大小将校齐聚白虎节堂。

“参见大帅。”

“正阳关遇袭,救兵如救火,钟宏何在。”

“末将在。”

“着你领本部人马为先头部队,即刻出发,救援正阳关。”

“诺。”

刘仁赡再执一枚令箭,“齐以江何在”

“末将在。”

“你部队为第二梯队,与钟宏部保持三里距离,遇敌则援,无敌直进,梯次而行。”

“诺。”

“传令官。”

“有。”

“飞骑传令,命各寨坚壁清野,整军御敌。”

“诺。”

三个命令一下,刘仁赡这才转身对才走马上任监军使周廷构道:“寿州城内,城防交与监军,吾这便与大军一起前援正阳。”

原监军吴延绍因“功”升迁不过三月,而周廷构来寿州任职还不到一个月,尚属于两眼一抹黑的阶段,忙道:“万万使不得。大帅乃三军主帅,怎可轻易出阵,如今只见狠烟起,不知敌军虚实如何,大帅请勿急行,再过一个时辰,斥侯飞骑也就到了,那时再作定夺不迟。”

“来不急,那李谷在淮北备战三月,这一次出兵,定然是势在必得,吾若不去,恐正阳有失。”

周廷构道:“可寿州城的安危更重要,某素不知兵,如何能当此大任?”

有将说道:“大帅勿忧,量那周兵只有偷渡少量兵马而已,成不了大事。

周兵若要大举过河,只有搭建浮桥一途,可如今淮河水尚急,浮桥难成。想来对方也不会大下血本,冒险抢攻,有钟齐二将出兵援救,足也。”

刘仁赡喟然长叹,“希望如此,各城开始备战,按原先定的计划进行,多募民壮,不得松懈。”

“诺。”

狼烟起,西北望。

甲寅坐在寨墙上,一手托碗,一手执筷,边吃边道:“狼烟已起,看来陈头他们已经抢渡过来了。”

花枪也在吃饭,闻言笑道:“秦九早已经分析过,正阳关只敢出一个营的人马,所以他们那边我们不用担心,两百多弩弓加标枪,哪是这些州兵县兵能攻的进的。

真要担心的是寿州城的援军,不过从寿州赶到这里,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安心吃饭吧,吃完还可以眯一会。”

甲寅用筷子轻敲碗沿,笑道:“这白米粥里加面疙瘩,我还是第一次吃,没想到怪好吃的,这酱菜也不错。”

“伺候地主老财的厨娘做的,能不好吃么。”

“对了,那些铜钱我们又带不走,你怎么不发下去,偏让在大坪上摆着,你不知道那一箩箩的摆在那有多招人眼红么?”

甲寅笑道:“就是让他们眼红的,那李家的仓库里还有近三千石粮呢,等下让他们帮着运粮,一袋十文钱,估计寨里的人都要拼命了。

要是敌军围堡,那就告诉他们,只要这堡守住一天,那些钱就是他们的,我们大约可以多出三五百守军来。”

花枪笑笑,“跟着秦都虞侯,你也学坏了,你师父可说你是老实憨子一个。”

甲寅嘿嘿一笑,却不再言语,开始大口吃饭。

吃完饭,甲寅果真假寐了一会。在这些方面,他向来推崇秦越的方法,说是越紧张越会出错,要想在关键时保持足够的敏锐,那就不能老是紧绷着那根弦。

似乎才眯了一会儿功夫,就被人给摇醒,甲寅睁眼,只听祁三多道:“树上旗哨传讯,寿州援军来了,五百人,还有三里地就到了。”

甲寅揉揉脸颊,起身振奋道:“让兄弟们准备,先在大坪上集合,先不要露头。”

“诺。”

花枪走过来,问:“怎么打?”

“看他们的情况,来李家堡就用弩弓伺侯,去正阳关就让他们过去,我们随后尾击。”

“好。”

甲寅登上哨台,极目远望,不过盏茶功夫,官道上便看到了迎风飘扬的军旗,渐渐的那隆隆的脚步声也开始由远而近的传来。

甲寅一看那行军阵势,便知他们并不知道李家堡内有伏兵。

他扭头看了看被捆在拴马石上的两名唐军斥候,心想这寿州城内的主将决断下的够快,斥候都被劫持了,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还能迅速出兵。

他看着唐军隆隆的向西开去,估算着路程,马匹没有三里远的路程热身,不利冲杀。

祁三多拄着旗,站着寨门后,不住的摇着圈,看样子已经是等不急了。

再看看李行他们,也一个个仰着头等着他下令,就连战马也不住的刨着铁蹄,休息了半日,又喂了最好的精料,如今匹匹精神饱满。

甲寅再默数百数,正要从哨台上跃下,却见窝在树梢上的暗哨旗帜连摇,不由大惊,后面还有部队?

他做了个继续等待的手势,耐着性子向官道东边看去。

果然,又有一营唐军正雄纠纠的开来。

甲寅的白毛汗都激出来了,幸亏多等了一会,否则就被敌军给前后夹击了。

还好,先后两营都是步兵,只有几名将校有马,弩弓之类的也没看到多少。

这是州军常备兵。

又等一注香时间,这一营人马也往前去的远了,甲寅这才跳下哨台,不管有没有后军,都不能等了,否则秦越那边的压力就太大了。

甲寅跃上大青马,战刀高举,“出发。”

寨门隆隆打开,百骑骁锐如虎出柙,隆隆的向唐军追去。

两三里路程对于骑兵来说,转瞬即到,毫无防备的唐军面对这从身后冲来的彪悍的骑兵,一时间慌了神,阵形刹那间就乱了起来。

“稳住……稳住……别逃……越跑越死……稳住……长枪手顶前……”

齐以江声嘶力竭的大吼着,手中战刀乱挥,与亲卫们一起弹压着恐慌的士兵。

“稳住呐……”

有利矢激射而来,顿时带起惨叫声一片。

紧靠接着是更猛更大的黑点呼啸袭来,重重的掷进军阵中,顿时血花飞溅,哀号连连。

飞虎骑先是一轮弩矢,再是一轮投矛,最后才是近身搏杀。

此时唐军阵形早已散乱,面对冲入阵中的敌骑,哪还有胆量拼杀,一个个抱头鼠窜。

齐以江又气又急,正想咆啸着冲前,却被亲卫一把扯住缰绳,喊道:“将军快跑……”

担任锋矢的花枪一杆花枪如毒蛇般的点刺,无情的收割着挡路的唐兵性命,却对仓惶逃窜的唐军将领视而不见,带领着铁骑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三里,还有一营唐军等着他们剿杀。

负责殿后的甲寅眼见齐以江策马乱跑,试着收刀挽弓,却没想到买来后一直未发利事的黑骨雕弓却是首战就开红。

一箭正中敌将背心。

那将摇晃着策马再跑了六七丈远,终是一头栽倒在地。

128:过河卒(三)

正阳关外三里,淮河南岸。

平坦的沃野变成了战场。

弩矢如蝗激射。

秦越终是低估了正阳关守将的决心,他们甫一靠岸,才把大车连环摆好,闻讯而来的唐军就已狠狠的扑上来了。

整整两个营的兵力,左右夹攻。

好在箭矢足够多,加上有扳倒的大车掩护,可以远远的压制。

又有十几艘快船在河面上穿梭,约有百名精锐弩手助阵,敌军一时也不敢欺前。

但领军的正阳关副将崔敬显然久经战阵,进攻组织的不急不燥,只令士兵把大橹竖着,步步推进,遇反击猛烈了又适度退却,就这样骗着弓弩,相持着,等待着。

陈疤子看了看敌情,对铁青着脸的秦越道:“这样拖下去不行,我们料敌有差,没想到他们大橹这么多,我们的弓弩手没力了,我率血杀营去冲杀一阵。”

“不,再拖一会。”

秦越摇摇头,“一冲出去就不好撤回了,敌军阵形不乱,必须全军压上,这样的伤亡我们受不起。

他们不发狠冲锋,一是在耗我们的箭矢,二来也是在等援军,我们……也还可以耗一会。”

陈疤子点点头,不再说话。

面对训练有素的敌军,面对三倍之敌,冒死冲锋九死一生。

他转头看了看江面,河对面的周兵正在尽最大的速度抢搭浮桥,这种以舟船为梁的浮桥,上铺木板,再用五寸长的大铁钉钉住,如此一节一节的铺架过来,虽然牢靠,可……速度太慢了。

而且,当船上的援军里出现李千的身影时,他的心就渐渐的沉了下去……

怪不得弩箭稀疏,怪不得只在远远的游荡着,这根本就是巴不得虎牙营全军覆没呢。

秦越紧抿着嘴,眼下只能寄希望于甲寅的飞虎骑了。

……甲寅也遇到了麻烦。

齐以江的军队被他杀的屁滚尿流,那是胜在出奇不意。

当前面的钟宏得知敌军只有区区一百人时,立即前队作后队,竖起大橹,架起长枪,支起弩弓,就在大道上摆好了防御架势。

充当锋矢的花枪在一里外就控制住了马速,在距敌阵两百步外一拉缰绳,马队开始冲向左翼,围着唐军开始绕圈。

手弩有效杀伤在八十步内,投矛也需在五十步内投掷,远远比不过大号的步弩,再说战马太精贵了,他不想作无谓的伤亡。

他不想冒险,甲寅更舍不得,眼看唐军龟缩成刺猬阵,一时是冲不进了,甲寅心里念头急转,倏的发出指令:

“放弃眼前的唐军,与正阳关外的步兵营汇合。”

领头的花枪愣了一愣,便迅速的调整方向,向正阳关驰去。

唐军主将钟宏脸色铁青的看着马队呼啸着嚣张远去,恨恨的一扬刀,“保持接敌阵型,稳步前进,钟三,你带亲卫骑兵去收拢友军溃兵,与我部汇合。”

“诺。”

命令是发出去了,队伍也开始行动,但钟宏心里明白,此去正阳,恐怕劳而无功了。

淮河岸,正阳关副将崔敬眼见河面上周军的浮桥越来越近,心中急火如焚。

他看看天色,又看了看敌军明显慢了许多的弩矢与疲软了许多的飞箭,终于忍不住拨刀,吼道:“敌军已弱,全军冲锋……”

“冲啊……”

车阵内,陈疤子见敌军乌压压的开始冲锋,一振手中九环朴刀,“胜负在此一战,血杀、钢叉、牌刀随某冲杀,弩弓阵内掩护。”

“杀……”

随着一声金刃相交声响起,淮河南岸,终于进入了刀刀见血的白刃相拼的肉搏阶段。

淮河北岸,督工搭桥的王彦超眼睁睁的看着两军狠狠的拼杀在一起,呐喊声,惨叫声,兵刃相交声隐约传来,他猛的握拳扬臂,大声吼道:“南岸的兄弟在浴血奋战,诸军加速呐……”

赵山豹甩甩酸麻肿痛的右手,弃了手中的牛角大弓,一把抢过手下的一石软弓,再次箭如珠发,嬢的,这些唐兵都不怕死的不成,他的眼光余角看到钢叉队有不少人倒地了,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

黄发、黑身、红眼,分外狰狞。

乔青山紧紧的跟住陈疤子的步伐,护住他的右翼,虎吼连连,手中朴刀不住的劈砍刺杀,脑海里却浮现出亦笑亦嗔的俏脸,一身红衣短打,腰带扎身,手提一柄狭刃朴刀。

这是他到关家大院作客时见到的,同为孟县人,走动走动也是应该,但不应该的是他见到了正在舞刀的她。

那一幕的英姿飒爽,倏的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胸膛,在他的心房里牢牢的扎下了根。

可……可她,不是甲校尉的心悦之人么?

这样的患得患失心情好长一段时间左右着他的神经,直到此番南下,他才听到了甲寅另有所求的风声。

苍天保佑!

他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思一下子就强烈了起来,最不济,回去时也要穿上一身将甲,好风风光光的串门!

“杀……”

“杀……”

刀刃相交击忽然就变的沉闷了起来,有隆隆声响起,他诧异的再一次挥刀,伴着惨叫声响起了另一个惊惧的声音:“马队来了……”

“马队来了!”

这个令唐军惊惧的消息却让虎牙营的人欣喜若狂,“是飞虎骑呐……”

乔青山挥刀时忍不住有热泪涌出。

甲寅的马队赶到的正是时候,唐军全都拥杀在前,后防不设,阵型也乱,再没有比这样的战局更适合马队冲杀了。

一轮弩矢,再一轮投矛,等花枪骁勇如虎的冲进敌阵时,唐军已开始惊惧而逃……

随着正阳关副将崔敬的倒地身亡,一切都很快的结束了,河滩上,唐军或跪或躺,却再无站着的人。

飞虎骑与主力会师,但双方都没有兴奋和喜悦,因为地上躺着的,还有不少是战友和兄弟。

秦越和赵山豹似疯子般的在阵地上乱窜,凡是虎牙军都抱起来看一看,喊一喊,摇一摇,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而乔青山则抱着一名年青的甲士埋头痛哭,这位兔唇的憨厚小伙,才找了一位淳朴的新娘子,过了三天好日子,昨夜里还打趣说等哪天青山哥结婚了要去闹洞房。

可现在,手足已经冰冷。

夕阳渐渐西下,浮桥也已快要近岸,有冷风吹来,凄凉如咽。

129: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最后一丝阳光落下后,周军的浮桥也搭上靠了岸,又粗又长的铁索从河那头连过来,牢牢的缠在大树根部。

天堑变通途。

正阳关只剩下五百守军,无力守城,只好与谨慎行军的钟宏合兵一路,向寿州退去,留下满是惊慌失措的百姓,一时间乱纷纷,闹轰轰,哭爹喊娘。

这样的消息让刘仁赡再次眼前发黑,乌星直冒。

但他很快稳下心神,挥笔疾书,一封奏折一挥而就。

“监军请过目。”

周廷构接过一看,不由急道:“节帅,请容某修改一二。”

见刘仁赡眉头皱起,周廷构叹口气道:“节帅你用兵如神,举国上下,莫不知名,但你轻财重士,统兵有方,本就鹤立鸡群,他人难容。

怎可再揽权惹祸呢。这奏折虽然紧急,但不差这一刻功夫,容某放肆,修改一二。”

刘仁赡拍拍额头,苦笑道:“吾就一粗鄙军人,如今军情紧急,自当令出如山,方能御下克敌,唉……罢了,监军请多费心。”

“份内之事,节帅请安坐,一会就好。”

周廷构坐回椅子上,取过纸笔,别起一篇,与刘仁赡要求增兵,又详述守御方略的奏折大为不同。

同样的周兵犯境,兵力先夸大了数倍,再谦自己能力不足,只能勉力守御寿州城,请朝廷另派大将克敌云云。

写完,自己先看了一遍,末了吹吹墨汁,递给刘仁赡,长叹道:“不管奏折如何上,三军统帅之权肯定不会给你,与其这样,不如事先大方。”

刘仁赡点点头,不再多言,两人用上分别印信,这才交给早候在一旁的心腹家将。

“红翎急报,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诺。”

周廷构对刘仁赡道:“夜已三更,节帅请先休息吧。”

“无妨,吾再坐一坐,倒是明日宴请乡绅富商,监军还要多多费神。”

“节帅这一计安民之策甚好,某的意思,不如索性张口,要这些乡绅纳粮输钱。”

刘仁赡摇摇头,道:“城内之粮在他仓,在己仓,无大区别,吾更看重人心人力。”

“……也好,那某先告退。”

……

正阳关,淮河畔。

率先头部队过河的王彦超一脸肃容,正手按着秦越的肩膀劝解开导:“……你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将士难免阵上亡,他们为国开疆,死得其所,你乃一营主官,万不可悲伤过甚,要以大局为重……”

秦越肩膀一侧,移开王彦超的手,冷声道:“船只不是没有,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再派一营兵力过来,哪怕是厢军也好。

可你们干了什么?一个营的援兵只在河上游荡,只一个百人弩弓队,还他嬢的只有一壶箭……最后更是远远的看着,见死不救。

我虎牙营总共只有五百人,一战死了一百三,还有半数重伤员,你们满意了!”

秦越脖子上的青筋乱跳,面红耳赤,他大声吼道:“老子记住这一天,永远记住……永远……”

王彦超愧疚无言。

他感受着周边虎牙营的怒意与冷然,扭头看了看如长龙般随着河面起伏的浮桥,想起主动自告奋勇担任援军的李千,却一直没有上岸,难道真敢冒大不违不成?

王彦超有些想不通,但虎牙营受损却是不争的事实,感同身受,一丝苦涩也悄然涌上心头。

“逝者已……如今你营实力大损,当速速补充兵力为先,是从厢兵营里挑,还是就地募兵皆可。”

“来人。”

“有。”

“调拨二十具鹰击弩,弩矢五百支与虎牙营。”

“大帅……”

王彦超黯然摇头,道:“我军留八十具够了,回头写明缘由再问朝庭申请便是。”

“……诺。”

王彦超再次拍拍秦越的肩膀,道:“节哀顺便。”便不再停留,翻身上马,直向正阳关驰去。

陈疤子也拍拍秦越的肩膀,扳着他到边上休息。

秦越再次流泪,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突然举剑劈砍,一声虎吼,惊的远处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甲寅正在指挥飞虎骑搭柴堆,虽然他们也冲杀了一天,但步兵营显然比他们更累,也不愿意再见到亲密战友的惨状,这焚尸化灰的任务就着落在他们头上。

五大架子柴堆已经搭好,等最后一具尸体搬上后,甲寅对祁三多道:“吹集合号,敲得胜鼓,大伙都来送一程。”

祁三多闷声应了,便跑过去安排。

不一会,“呜呜”的牛角号吹起,紧接着“咚咚咚”的战鼓擂起。

虎牙全营起立。

陈疤子、秦越、赵山豹、乔青山、叶虎盛每人手执一个牛油火把,静立默哀了一刻钟,这才分别掷向各自面前的火堆。

熊熊大火燃起,不一会就包裹了一切。

“兄弟们走好!”

陈疤子手端着竹筒,将烈酒洒向火堆,留下最后一口,一仰脖,一饮而尽。

河对岸,正在指挥大军过营的李谷看着猛然冒起的冲天火光良久不语。

最后才长叹一口气,对特意又从对岸转回来的李千冷声道:“老夫当上折子,你准备自辩吧。”

李千大笑道:“李相何出此言,军令如山,大军要过河,这抢滩登陆是应有之义,不是这营做,便是那营干,纵有牺牲,也是正常。

更何况如今大胜,正阳关一千守军大败,寿州军又败退而逃,而我军只阵亡区区不到两百人,正是无上荣耀,末将是不想抢功,所以才一直不上岸,这最后的结果李相也看到了,何其辉煌。

李相,末将的成人之美好意,可别误会了。”

李谷冷哼一声,道:“李将军,军中还请以军职相称,本帅军务繁忙,李将军请自便。”

“这……”李千眼里闪过一丝恼怒,脸上笑意却更盛几分,“是,是,末将也该收拢兵马,这便告退。”

目视李千离去,李谷脸上的厌恶之色再也掩藏不住,不过很快又自嘲的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撕成粉碎,弃入淮河中。

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呐。

130:兵好招但难养

李家堡。

昏睡一天的秦越终于恢复精神,先是在亲卫的帮助下用冰凉的井水冲去所有的不适,继而端着饭碗与几位老农吃的谈笑风声,等到日落西山时,他却召开了战事会议。

只是微笑着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坚毅。

“诸位,虽然李帅让我们这段时间好生修整,但这里离寿州城太近了,我们要是在这里休息的话,说不定又会有什么难啃的骨头让我们去啃,所以我们得赶快走,离的远远的。”

“去哪?”

秦越指指摊在桌上的舆图,道:“如果我的分析没错,如今我大周浮桥搭成,后续大军必定源源不断的开来,圣上可能就真的亲征了。

当下李谷已率前敌大军团团将寿州城围住,相信用不了多久,硖石寨、紫金寨等也会一一攻破。

那么南下大军会主攻哪些地方?

濠州、楚州、雄州、滁州等东南富庶之地必是首选,也就是说主战场在东南方,南唐兵力也会全力开到濠滁之地。

这样一来,西面肯定空虚,所以我们不凑这个热闹,往西南走,进入大别山,依靠山势,在这一带闹他个天翻地覆。”

甲寅一听进山,就有些不乐意了,问道:“闹什么,怎么闹?我马队怎么办?”

秦越微微一笑,抓一把炒豆子在手,扔嘴里嚼的咯嘣脆响。

“马队当然在山下活动,与步兵最远不能离开一天的距离,两相呼应,这样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势。至于闹什么,很简单,六个字。”

秦越把豆子全扔嘴里吃了,又灌下一杯热茶,方拍拍手道:

“吃缴获,发大财。”

“离京时张帅给我看了王朴的平边策抄本,上面有句话写的很好,‘从少备处先扰之,备东则扰西,备西则扰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这一个‘扰’字,其实是我军的战略准绳,如果我去和李谷说我们负责在这西路拖唐军的后腿,我想他会同意的。”

甲寅问:“要是他不同意呢?”

秦越冷哼一声道:“那我也不同意,渡河一战,他如此对我虎牙营,可是背着明显的污点,要是逮着机会,我会向圣上好好说道说道。”

陈疤子点点头,道:“这事明天你去说。这次血杀营与山越营战损严重,这兵源还是要及时补充的好,还有,这么多受伤的兄弟怎么办?”

秦越默然半晌,方道:“重伤不能动的,只能留在大营让军医治疗,其它稍微能动的,都转移到河对岸去,多给钱财,托老乡照顾。”

“至于兵员补充,晚饭时我与那些老农聊了聊,发现他们比大周境内的农民还苦,我大周是地多人少,朝廷这两年鼓励耕种,各种安民政策出了不少,赋税交的也少。

南唐这边则是税重地少,田地都被地主老财们占去了,多的是佃户。两地百姓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样的穷,但周人有田,只要有力就有出产,穷的有奔头,这里的百姓们则是活的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我的意思是兵就不在厢军里挑了,直接就地征募,符合我们条件的,自愿入伍的,一人三贯安家费。”

甲寅道:“这主意好,那些厢兵都成兵油子了,还是从佃户里招更靠谱。不过……他们是南唐人,会来当周兵么?”

秦越笑了笑,道:“南唐人也好,中周人也罢,搁前几年,都是大唐人,眼下打来打去的,都是我华夏内乱,所以这些家国概念就不要强加上去了,能给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老百姓也就只认这个理。

不信的话,明天试试?”

许是被从李家抄出的钱财惹红了眼,当虎牙营把募兵条件一发布,堡内堡外顿时有不少年青人涌过来报名。

“独子不收,刚成家的不收,超过三十的不收,会武艺的优先,有特长的优先……我说这位军爷,前面的俺都明白,这特长是啥意思?”

“这特长嘛,就是你有一技之长,比如会木匠,会撑船都是,都虞侯甚至说会学狗叫都是特长。”

“啊?!”

“俺驾车是好把式,算不算?”

“算。”

“俺会编草鞋,算不算?”

这人话一说完,就被人哄笑了,道:“牛痞子,草鞋谁不会编?”

“俺一天可以编三双,又快又好……”

众人还要起哄,负责征兵的宋群忙道:“算,编草鞋也算。”

“那我白天想睡觉,晚上特精神,算不算特长?”

“算,夜猫子嘛,我们虎牙最欢迎。”

……

寨墙上,秦越与甲寅两人相对而坐,一人一把炒豆子,边吃边聊。

甲寅指指坪上围着的众人道:“来报名的人很多,在这李家堡我看都能招到一百人。”

“一个地方不能招太多,最多五十人,都招空了这里的人日后不好过,我们也要替人家想想。”

“嗯,可这样一来我们怎么壮大?你的事……”

秦越笑笑,道:“不急,兵好招但难养,我们眼下还是要保持好心态,学打仗,练本事,然后是赚大钱。

只要我们的兵越练越精,机会一到,人人放出去当伍长什长,一下子就可以拉出几千人的队伍来,还可以立马形成战斗力。”

甲寅迟疑了一下,道:“你原先就说要想办法要一块地盘来,这次南征,不是机会?”

“看情况,有些东西,一定要水到渠成才好,急不得。我师父别看他十三不靠谱,但有句话说的很好,‘要让人家看到你的能力,但不能让人家看到你的野心。’”

……

寿州城头。

刘仁赡正在巡视,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愁眉苦脸的乡绅。

刘仁赡边走边说,指着城外的周兵大营道:“围城之兵不过两万,其中真正精锐者不过五千,其它都是厢兵凑数,而我寿州北有淮河,西有淝水,东南两侧也有广大的护城河,城高墙坚,区区两万兵马,能耐我何?”

“更何况,红翎急使前天晚上就已出发,最迟明天一早,朝廷就能知道消息,到时十万大军过来,周兵只有败北而逃。”

一个乡绅凑趣说:“大帅如此一说,某等就放心了,回家也好睡个安稳觉了。”

刘仁赡哈哈大笑,道:“有吾刘仁赡在,寿州城就在。各位只管放心就是。吾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各类物价不得上涨一文,二是府上仆从必须上城头来帮忙。”

“这……”

刘仁赡停下脚步,诚恳的道:“本帅不是不通人情之人,无利不商的道理吾还是懂的,但你们要想一想,城在,家安,财不失。

若是城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守城之职在吾辈,安城之任在你们,眼下困难时期,让吾等军民一心,众志成城,拜托了!”

刘仁赡说完,深深一礼。

唬的为首几位乡绅连忙带头还礼,道:“大帅既然如此一说,我等定当唯命是从。”

刘仁赡哈哈大笑,道:“有你们这一个承诺,吾必保寿州平安,事后也会向朝廷为你们请功,诸位,请!”

131:换帅

淮河南岸,正阳关外,李家堡。

休息了几天的虎牙营正在拨营起寨,六十多个新兵依依与父母亲人告别,场面感人不必说。

可能前几日的阵亡让秦越大受刺激,眼下这温情一幕竟然看不下去了,对牵着战马的花枪道:“你臂力最好,把车上那两麻袋铜钱都撒了,省的哭哭涕涕的让人难受。”

花枪嘴角扯了扯,也不知是笑还是啥意思,把墨梅在地上一插,撸起袖子就从大车上把铜钱搬下来,解开口袋,双手执住袋口,荡起,脚踩风云步,一气旋了六七圈,双手一松,麻袋腾空而旋,金灿灿的铜钱如雨洒下,叮当脆响。

这一招果然有用,脸上还挂着泪的人们愣了一下,立马醒神,纷纷开始伏身拾钱,紧一着又一袋铜钱撒下,顿时,欢呼声,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什么东西能冲淡离愁?

唯财而已。

秦越满意的点点头,陈疤子嘴角噙着笑意,一带缰绳,一扬手中长刀。

“出发。”

或许是李谷心怀愧疚,或许是秦越的想法与其不谋而合,李谷安排虎牙营负责筹备粮草,以供军需。

这是个肥缺,也是最省力最安全的一个活计,前提是完成一万石粮草的任务。

这对秦越来说就不是个事,只要远离攻城战就好,否则一个缺填上,搞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是以一接到任务,第二天便出发,指着地图说,我们向西南进发。

……

……

汴梁,皇宫。

御书房里,郭荣居中坐于书案后,范质,王溥,刚接替枢密使之职的魏仁浦,王朴分坐左右,一场小型议事正在进行。

“……这大周刑统,朕已细读,十分周全严谨,范卿,王卿,你二人有心了。”

范质笑道:“臣只是挂个名儿,更多事,还是文伯这位专长在做,若非有他的三年刑务经验,哪能考虑的这般周全。”

王朴笑道:“好了,若非你总领,各部协作,多方配合,哪能成书如此之快,你我也别谦虚,得问圣上讨杯酒喝。”

郭荣笑道:“喝酒好说,今日借着此书大功告成,朕与你们定个君子之约,朕脾性急,若事有过火,该规劝时还得规劝,有了刑统,朕也该时时警省,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

王溥道:“圣上此言,臣就当真了,你们也都记之。”

郭荣大笑,正要说话,殿外或有声音响起:

“捷报……六百里捷报……”

郭荣倏的站起。

不一会,红翎急使匆匆进殿,双手奉上信筒,奏道:“淮南前军行营六百里加急,已于十月初七抢渡成功,击退伪唐两千敌军,一日搭就跨河浮桥……”

郭荣接过奏折,匆匆浏览,兴奋的满脸红光,“李谷果然不失朕望,顺利抢滩成功,而且只折损了不到两百人,又顺势破了正阳关,这伪唐的大门总算是打开了。好,好,很好……”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臣等为圣上贺!”

“来来来,都坐,诸位也看看这捷报,如今前军既已奏功,朕也当亲征……”

“圣上,万万不可。”屁股才挨着椅子的魏仁溥连忙站起劝谏。

“圣上,马上便是隆冬季节,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利用兵,当下可令李谷加速攻下寿州城,保住浮桥,待来年春季回暖,圣上再亲征不迟。”

郭荣摆手,示意魏仁溥坐下,道:“魏卿好意,朕心领了,可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呀。

如今国家四分五裂,百姓艰苦困难,朕坐这里,食珍膳,衣绵绣,深愧无功于民而坐享于禄,朕既不能躬耕而食,惟当亲冒矢石为民除害,非如此不得心安。”

“圣上……”

郭荣再次摆手,郑重道:“劝慰的话就不要说了,朕意已决,非亲征不可。”

王溥道:“圣上亲征,也无不可,不过魏相所言也甚有道理。一来马上就天寒地冻的,行军不易,二来年关将近,诸事繁忙,尤其化铜铸钱之事,事关重大,还需圣上坐镇乾坤。”

“……嗯。”

郭荣点点头,道:“没想到此事进行的却是如此艰难,如今情况如何?”

“回禀圣上,清理佛寺基本告一段落了,据有司统计,目前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废者三万三百三十六,登记入籍的僧人四万二千四百四十四,尼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考核不合格者皆已勒令返俗,各州县皆妥当安排。”

“至于铜像铜器的收缴,目前仅京畿左近就有近十万斤,铸钱监也已开始刻模制板,不日便有新钱出。”

郭荣手指轻拍桌面,道:“各军、州、县也要加快收缴进度,等重估值,不可强夺强收。如今铜有了,这新钱品质务必保证。”

“臣遵旨。”

郭荣想了想,又道:“南下亲征之事,看来只能等年后了,但眼下也不能让李谷孤军在外,李卿他长于谋事,攻坚非其所长。诸卿看看,哪位将军可替李谷?”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位相公都没准备,各自思考合适的人选。

王朴起身奏道:“臣举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李重进。”

“嗯?!”

王溥也好,魏仁浦也罢,都为这一人选感到诧异莫名,心想,王朴好大胆子。

面对同僚的讶异,圣上的疑惑,王朴不慌不忙,从容奏道:“李重进骁勇善战,这两年来又勤读兵法,有勇有谋,正是攻坚克难的最佳人选。

可令其领本部一万兵马赴寿州接任前军都部署,再调一将屯兵颍上以为后援,李谷总为筹谋,兼知寿庐州事。

如此一来,前军大营有李重进勇猛,王彦超谨慎,加上李谷的运筹帏幄和后勤调配,此三将优势可以互补,定能配合无间,再建新功。”

郭荣点点头,手敲桌面,沉思良久,方抬头问道:“三位以为如何?”

王溥微眼一看,知郭荣已有定夺,便率先开口:“臣附议。”

“……臣等附议。”

“即如此,就让李重进挂帅,河阳节度使白重赞将兵颍上,总后缓事。”

“诺。”

……

132:无题

李重进大步流星的从宫门中走出来,郭荣让他挂帅出征的决议令他惊诧不已。

这两年来虽说自己身居高位,掌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遥领宋州这样的大镇节度,但除了河东一战外,其余时间都几乎是透明人般的活着。

他不如张永德圆滑,多年军旅征战养成的性子,喜怒爱憎都写在脸上。

去年正月,娘舅郭威在弥留之际,强势的要他在病榻前面对着郭荣行跪拜大礼,这一幕如烧红的烙铁烙印在他的心里,永生都忘不了。

虽然,他知道自己文治才能不如郭荣,但论武功,他可是从小就在马背上拼杀。

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如郭荣那般讨郭威欢心,但论血脉传承,他的身上才真正流淌着郭家的血种。

虽然,自己也没有太多想坐那龙椅的想法……

但娘舅那临死前的逼迫,昏黄老眼里流出的戒备眼神,还是让看重亲情的他心凉不已。

他好歹是他的兄长,其实只要一句话的事情,他是罔顾亲情的人么,就不会语重心长的劝慰一番么?定要用当众下跪来定这所谓的君臣名份么?

那一刻,他的心真的在滴血,满腔热诚与豪情壮志都在冰冷的早春寒风里被吹的烟消云散。

皇位,真的这般重要么?

既然你们这般看重,那某索性便远离朝堂。

他想,既然不能有作为,那当个逍遥侯爷总可以吧。

所以这两年来他很少在军中,也很少来朝堂,没事宁可喝喝酒,或是打打猎,再不行,就努力造娃……

没想到,南征之战才打响,前敌统帅的重任便压在了他的肩上。

而今天,郭荣放开皇帝架子,与其把盏聊天,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快乐时光,冷淡了许多的兄弟友谊再次涌上心头。

好吧,你既然没忘当年的手足之情,那某就横刀立马,为这大周开疆辟土。

他回头看了眼略显残旧的宫门,飞身上马。

……

“虎子,你怎么了?”

花枪关切的的看了看甲寅。

甲寅理着大青马的鬃毛,摇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慌荡荡的,十分难受。”

“你既感到不适,等下冲锋我来。”

“……不用。”甲寅扭回头强笑了一下,“估计等下见了血,胸中的血杀气一激发,就好了。”

“那,小心点。”

远处,有角旗摇了摇。

甲寅立马翻身上马,战刀一扬,“冲锋。”

早就准备好的百名骑士纷纷跃上马背,一声呼啸,腾起一路征尘,向着远处的霍丘出发。

闪电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城里冲去。

霍丘是个小县,距寿州百五十里,不知是消息闭塞还是不想抵抗,寿州已经大军压境,这里还城门洞开。

秦越得知情况下当机立断,先安排了二十名胆大心细的甲士扮成行人先挨近城门,再让马队冲锋,打的主意是能打下最好,打不下也无所谓的态度。

哪知飞虎骑一冲锋,城头上就有警钟响起,“敌袭……”

城门口扮成行人的甲士正要冲进去卡城门,才到城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门洞里一道千斤闸落下,震的满洞尘土。

“快撤……麻的……”

偷袭不成。

好在城上似乎弓箭极少,竟然一矢未发,让扮成行人的甲士得以顺利逃生。

甲寅看了看城头那些紧张着却又故意哈哈大笑的唐军,心中郁闷,取下雕弓,倏的一箭射出,正中一位扬刀大笑的领头校尉。

一声惨叫后,城头寂静一片,显然被这百五十步外射来的利箭吓着了。

甲寅打横纵马,吐气开声:“城上的人听着,王师已到,速速开城投降,否则城破后休怪我等刀下不留情。”

“逆周贼子,胆敢犯吾唐境,只管放马来攻,定教尔等有来无回。”

一个绿袍官员在女墙后探出头来,戟指怒骂。

甲寅正欲再次张弓,却听有一道迅猛的金风袭来,忙一夹马腹,险之又险的避了出去。

扭头一看,却是一柄飞斧,牢牢的嵌进泥土中。

甲寅心想这掷斧之人好生厉害,一百五十步开外也能掷出,还这么准。他一边控马小跑,一边仔细观察城墙上的敌人,却见一员甲士格外魁梧,正一手扳着女墙,一手执着飞斧,准备再给他来一下。

当下调转马头,策马张弓,瞄准那大汉,“嗖”的一声,利箭脱弦而出,那大汉也不躲避,手中利斧一磕,就将长箭击飞,起手又是一斧飞掷,甲寅却早避开了。

有鸣金声响起。

却是陈疤子秦越带领着步兵营赶到了。

甲寅满脸不甘的策马去见陈疤子,陈疤子笑道:“本就是试探而已,哪来那么好攻的城池,看你的样子,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甲寅勉强笑了笑,道:“本也没什么,那城头有个家伙,掷的一手好飞斧,差点着了他的道,百五十步,二石弓射不着,他的飞斧却掷的到。”

秦越也笑道:“能人之外有能人,再说他居高临下,本就可以掷的远一些。

这霍丘既然有防备,那我们就走,与几名向导确认过了,往西廿五里,有大集镇,我们去那里。”

甲寅点点头,眼见部队开始撤离,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和花枪打个招呼,自己又策马向城墙跑去。

“兀那汉子,可敢报上姓名?”

城头响起一声闷雷般的回答:“铁战。”

甲寅控着马盘旋,总觉着这名字有股熟悉的感觉,努力思索了一阵,猛然叫道:“可是陕府铁家庄?”

城头上一阵沉默。

甲寅心知自己猜中了,控马再前几步,大叫道:“你师兄顾北雄正满天下的找你,他现任大周侍卫司龙捷军指挥使……”

城头上继续沉默。

甲寅见城上不少守军都扭头看着那铁战,心想,不管如何,话是带到了,当下转身离去。

赶到队伍前头与陈疤子秦越一说,秦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道:“虎子厉害,这一个离间计用的好。”

“什么离间计?”

“他师兄在我大周禁军当高级将官,他还能得人信任么?”

甲寅笑道:“看他样子,也就是个普通甲士,最多是个什长,能起什么作用?”

“你错了,能一斧掷出百五十步的,定非常人,若这样的猛士却不敢重用的话,那就说明一点,他本就不受别人信任,再多一层怀疑的话,搞不好就把他逼反了都不一定。”

“啊,那我岂不是害了他?”

陈疤子道:“我们和顾北雄算是过命的兄弟,听他述说往事,颇多愧疚遗憾,我们既然帮他寻着了师弟,总要帮一帮才好。”

秦越敲着马鞭,沉思了好一会才道:“风险很大,那县令能先开城门,临了再突然放下千斤闸,不用说,就是个狠人。”

“这种狠人面对那铁战,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突然发现金子了,狠狠重用他,要么就是快刀斩乱麻,三杯毒酒一灌,脖子上抽刀一抹。”

甲寅猛一勒马缰,道:“要是后一种结果,那我是真害了他,九郎你得想想办法。”

“……”

……

133:飞斧将

霍丘,城头。

县令殷松在左右谄奉声中大步流星的巡视防务,敌军虽已离去,但保不定何时会再来,他脸上不动声色,时而还对奉承美言点头表示一二,心中却依旧焦虑万分。

唉,可恨城中兵不满营,更无良将统领,只能坐看敌军在城外肆虐,残害百姓。

“……空城拒敌,恒古未闻,明公文韬武略,卑职佩服。”

“就是,一群丘八,也敢玩偷袭,却不知早在明公的计算当中,哈哈……”

殷松停下脚步,郑重道:“诸位,这三日开城,一来示敌无备,二来方便百姓备薪,如此行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诸君万不可大意,多派哨探留意敌军动静,护城同时也要确保百姓安全。

如今逆周先头部队既然来到,大军压城也就在这两天,这东城已落闸,索性把北城也锁了,只留西南二门供百姓进出。”

“诺。”

“报……”

一名衙役飞奔而来,禀道:“许家准备出城避祸,但携了三车粮草,如何处置,请明公示下。”

殷松冷笑道:“笑话,城外会更安全不成?

本官早就说过,去留由他们,但谁要是敢携粮百斤以上出城,以通敌论处,这告示就贴在城门口,如何做,还需本官再重申一遍吗?”

“卑职这就去处置。”

殷松挥挥手,疾走几步,在一条昂长大汉身前停下。

“铁战,盗佛卖铜,本是死罪,你还卖到北岸,更可以判你个通敌的灭门大罪,念你事母至孝,本官原本就有意留你一条性命,今天你戴罪立功,城头表现十分勇猛,很好。

本官擢升你为旅帅,接替为国捐躯的闻旅帅之职,望你忠心为国,守城护家。”

铁战一愣,继而大喜,连忙谢道:“谢明公。”

殷松拍拍他的如铁臂膀,笑道:“只管安心守城,你老母待会接到衙内奉养,有拙荆陪护,定然无忧。”

“诺。”

……

谢家集,原本热闹喧杂的街市空无一人,所有人家大门紧闭,一双双惊惧的眼睛伏在门缝后向外偷窥着。

一骑高掣大旗,在两名骑士的护卫下,正趾高气昂的策马喊话:

“奉大周淮南行营大帅令,筹备粮草,每户交粮三斛,没粮者也可用钱代替,日落前交出,可保平安,否则,刀剑无眼……”

远处一座大院前,甲寅看着得瑟着喊话的祁三多,有些无耐的对秦越道:“我们又不需要太多粮草,用的着这样吗,这谢宅一家大户吃了也就够了。”

秦越却是看了看软瘫在地上的谢家人,虽然穿着体面,但早日的风光早已不在,男妇老少都在瑟瑟发抖。

“战争,必有牺牲。我们五百人吃用好解决,大营那还有两万多人呢。我们在这多缴一份粮草,大周的百姓就少受一分苦,虎子,心肠必须硬起来。”

“吃大户好说,就如你说的,在这乱世,还能吃香喝辣的,都有罪孽底子,他们受些苦应该,但你逼着那些穷苦人算个啥?”

秦越道:“先逼着,真没钱没粮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到时让他们帮着运粮干活,多给铜钱,手头也能宽裕几天,等我们走了,他们也能过的心安理得。”

正说着,几骑快马从大道上驰来,却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侯回来了。

“走,进屋说话。”

虎牙营临时指挥所设在谢家前厅,听说斥侯回来了,乔青山、赵山豹等几个也纷纷赶过来。

“霍丘有五百官兵,县衙又组织了近千民壮协助守城,如今东北二门已被千斤闸落死,只有西门和南门供人进出,但防守极严,三里外、五里外均有哨探防备……”

汇报的是斥侯头领唐东,陈疤子带出来的子弟兵中最不显眼但心眼最多的一个,被秦越安排进斥侯队,专职打探消息。

“有那铁战的消息不?”

“有,铁大个那本是罪囚,因为守城需要人,才放出来的,现在被火线简拨为旅帅,如今值守西大门,可出名了,城里人都唤他飞斧将。”

甲寅笑道:“飞斧将,好威风。”

他听说铁战升了官,却是由衷的为他高兴,或是因为顾北雄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惺惺相惜的原因,总之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秦越手指敲着桌面,哒哒有声,沉思了一会道:“如此看来,这霍丘暂时我们不用去想了,索性在这乡下各地捞够粮草再说。”

陈疤子却摇摇头道:“我们在乡下多闹动静是对的,但不能放弃了霍丘。

某吃军粮近二十年,有些事最清楚不过,那铁战临阵简拨,再有本事的的也不可能立时就管的住手下兵,再加上他出身差,那就更不行了。”

秦越一拍桌子,道:“对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可这城防守如此严密,我们又如何进攻?”

陈疤子笑道:“落了千斤闸,这东城和北城防守必定薄弱,因为城里只有一营人,民壮也只能协守而已,若是夜间偷偷的上城,最多两刻钟,就能占据城墙。

以你我,花枪、甲寅的身手,只要在墙上借一次力就能翻身上墙,坚守一时半刻的问题不大,然后大伙抬梯登城。

我们多弩弓投矛,等南城西城的敌军主力赶来,我们已经居高而下的摆弩阵了。

要知道城里弩弓显然并没有多少,否则昨天偷城的兄弟不可能全身而退。”

秦越眼睛一亮,眼盯着舆图开始沉思。

如果,真按陈疤子所言,那么攻下霍丘似乎并不是太难,在同等数量上,虎牙营的装备与战力明显高于一般的军营,这在上次军营大比武时就可以看出来,。

血杀重甲步,飞虎重甲骑。

全营从防御来说,也就山越营的弓手差一些,其它最次的也有掩心皮质比甲。

所以,只要攻上城头,区区一个县防的营兵,有信心在较少损失的前提下拿下。

但如何出其不意的偷上城头是个问题?

他在想问题,其它人就不好打扰,个个坐着思考,唯有赵山豹坐不住,屁股挪了几下,终是凑到陈疤子身前,轻声问道:“陈头,能不能开个禁,喝碗酒?”

陈疤子两眼一翻,懒的理他。

秦越却歪了一下头,嘴角噙着笑意道:“是该喝一碗,不,大伙都好生大吃大喝一顿。”

“真的?”

“真的。”

秦越笑道:“我们身后一定有尾巴吊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吃喝一顿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纷纷叫好,当下出去杀猪宰羊,捉鸡打狗,整一个匪帮下山。

虎牙营人多,又要看守着征集来的粮草,便在村外沿着大路边上支起一长排大锅,大火熊熊的烧着。

待到日暮时分,各式肉香串和着,酒香也开始在晚风中飘荡。

村外的柳树林中,三个汉子不约而同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其中一个横眉汉子道:“麻的,他们在这吃香喝辣的,俺们却要受冻挨饿。”

另一个道:“要不我们回去汇报,他们在这又是吃肉又是喝酒的,干脆让上头带着人马来抄了他们。”

“对,这就走。”

……

霍丘县令殷松得到探子回报已是戌时三刻,呆坐半晌,最终还是沮丧的挥挥手,道:“我县兵力单薄,只能坚守城池,四郊之乡民……只能委曲他们了。”

“令四城小心戒备,不得有误。”

“诺。”

虎牙营吃吃喝喝热热闹闹的直到亥时,却也不再进村扰民,个个就在村口外的粮包上和衣而睡,渐渐的有鼾声四起,与时不时打着响鼻的马匹动静给这夜色平添寂静。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谢家集人这才长松一口气,纷纷上床休息。

大多数人都在想,倒底是王师,猪呀羊的还给钱,那三斛粮交的不冤,真换来了平安。

只有地主老财谢秉坤一家面对空荡荡的仓库痛心疾首,多年积蓄一朝亡。

“别嚎了,地还在,屋还在,人还在,就行了,人家也有良心,还给咱们留了半年粮呢。”

一家之主谢秉坤虎倒余威在,一声轻喝止住了婆娘媳妇的啼哭,摸黑上了厅堂的二楼,在放着寿材的里壁摸了摸,发现平平整整的没有损坏,心里终是舒下一口大气,心道还好,还好,还有翻身的底本儿。

他转身下楼,倏的两眼睁的大大的,惊讶的看着窗外。

村口那堆喝的晕乎乎睡的死沉沉的丘八竟然动了,一个个不声不响的牵马提刀,悄悄的向东而去。

该死的,怎么不走光,还留一队人在干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心又开始揪痛了。

134:偷袭

霍丘北门。

并不宽广的城墙在夜色中孤寂的耸立着,冷风轻吹,将城头照明取暖的火堆吹拂的忽明忽暗。

四下里静寂无声。

渐渐的,东边开始浮出鱼肚白。

值守了一夜的哨兵眼见天色开始朦朦亮了起来,不自觉的伸了个懒腰,不再站立,佝缩着身子凑到火堆旁开始烤火。

拂晓前一刻,本就是最容易犯困,几个年轻的新兵见老兵油子开始靠着女墙开始假寐,也忍不住的挨过去,把心弦放松,闭目养神。

却不知城下有几道黑影已借着草丛和乱石的掩护,正悄然逼进。

为了这次偷袭能成功,虎牙营四个身手最好的家伙全部没有着甲,轻身上阵。

打头的陈疤子目测了一下距离,看了一眼身后秦越、甲寅和花枪,见三人都无异意,便点了一下头。

四人倏的窜起,各自甩开大步,奔跑着蓄力,然后猛一声呐喊,四枚粗大的投矛激射而出,狠狠的钉在城墙上。

四人脚步不停,飞身直奔城墙,一个起纵,手在牢牢钉嵌在城墙上的投矛上一借力,身影如大鸟般腾空,稳稳的翻上墙头。

花枪最为迅捷,在守兵的惊慌喝叱声中,一杆墨梅枪已如灵蛇出洞,在三名守兵的胸前点出了三朵红梅。

“杀……”

陈疤子一振朴刀,那刀虽然卸了九环,但气势依然彪悍至极,一刀劈下,就腾起一股血雾。

另一边,甲寅与秦越也已刀砍剑刺,以最快的速度发起抢攻。

城头惨叫声一片,紧接着警钟开始长鸣,把梦乡中的人们拉回恐怖的现实。

城外,呐喊声,脚步声开始密叠响起,虎牙营的弩弓手、牌刀手、钢叉队正在赵山豹和叶虎盛的带领下,扛着临时制作的木梯纷涌而来。

……

以有备攻无备,虎牙营一气呵成,顺利的攻上了城头。

等睡梦中被惊醒的县令殷松匆忙赶到西门时,城头上弩矢如雨,正压制着闻讯赶来的守军,而重逾千斤的闸门正一点点的被升起。

门洞外,正向城里开来的,是一队全身重甲手执厚背朴刀的重步甲士。

一道彪悍如熊罴的身影咆啸着掷出两柄飞斧,却又被弩矢给逼退了十几步,只能无助的怒吼。

殷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身旁的典吏忙一把扶住,“明公?”

“明公快走,某来断后……”

铁战扭头一看,忙一个箭步窜过来,一挥战斧,就把殷松掩在身后。

眼下这局势,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霍丘守不住了。

“不。”殷松一甩袖子,郑重道:“我们……投降。”

“投降?!”

围在周边的人一时愣住了,昨天还誓与霍丘共存亡的县令,如今竟然生出投降的念头来。

“我们逃得,可百姓怎么办,一逃百姓就要乱遭殃。”

殷松喟然长叹,“我们留下来,多少可以帮劝着少动屠刀,让这城里快些安宁。”

“明公!”

这边围着一团,城头上的秦越看的分明,正想喊赵山豹射他一箭,却见那城内街上的那团人忽然就散开了。

有人高声大喊:“别打了,我们投降……”

战事结束的很快,当陈疤子喝令对方放下武器的时候,殷松便把手挥了挥,示意守军放下武器,自己却除下官帽,独自一人向城墙这边走来。

铁战不放心,左手长斧,右手短斧,紧紧的跟上,护卫在其左右。

祁三多正要喝止,却被甲寅挡住了,而秦越也不以为然,迎上去对那绿袍官员先施一礼:“敢问可是殷明公当面?”

“战败之人,当不得明公之称。”

秦越笑笑,转头看那铁战,见其身高八尺有余,紫面方脸,怒眼圆瞪,腮边一圈硬扎板须,身材十分魁梧,那军服明显小了一号,胸膛臂膀无不撑的鼓鼓嚢嚢的。

见其瞪着牛眼谨慎的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我,我们陈将军,还有甲校尉,都是与顾北雄顾兄一起从高平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既是他的师弟,便是我们的兄弟。”

“某没有这师兄。”

秦越嗤笑道:“骗谁呢,你这人一看就是实心人,就别想着骗人了。”

转头又对那文弱的殷松道:“明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秦某十分佩服,为了这城中安宁,我军即刻接手城防,而这安民抚民之重任,还需明公协助为盼。”

殷松一怔,没想到这逆周的将军这么好说话,不由长舒一口气,点头赞道:“若贵军能对百姓秋毫无犯,殷某原效犬马之劳。”

“两军交战,百姓何辜。”

秦越笑道:“实不相瞒,我军乃殿前司虎牙营,与一般军队不同,明公但请放心。”

“既然如此,但凭将军吩咐。”

秦越让其稍候,与陈疤子略作商量,陈疤子负责城防,秦越负责安民,当下各营打散,分守四城,飞虎骑也分作两队,花枪率队在城巡守,甲寅率队跟着秦越直奔县衙。

单独率队攻下城池,负责接管,这是新娘子上轿头一次,秦越其实并不懂该如何做,好在殷松责任心极大。

先以大周淮南行营的名义撰写安民告示,派员解读,说举城投诚,不伤百姓云云。

再奉上户籍帐册,安排向导去库藏封库,又派员去请城中大户家主前来议事,安排劳军等等,一项项的安排下去,井井有条。

秦越似乎只安排了快马去行营报讯,别的时候都在被动的配合殷松,不由的对这投降县令心生敬重。

匆匆忙到下午,城中秩序开始变的顺畅自然,有一个胆大的出街,发现安全的很,哪怕遇到巡逻的飞虎骑,人家也是微笑点头避让,出城也是随意,渐渐的跟着出门的人就多了起来,有几家酒馆甚至点火开门营业了。

听着街面上该有的热闹喧哗声渐次响起,殷松疲惫的软瘫在椅子上。

秦越见其软疲的样子,忙道:“如今城里诸事安定,明公且先歇一歇。”

“是呀,眼下诸事已了,日后只要秦将军善待百姓即可,某先告辞。”

秦越不疑有它,起身相送。

铁战一直伺候在边上,也陪着殷松进了内衙。

殷松一走,秦越也放松下了,把手里帐册一扔,对甲寅道:“这殷县令看着文弱,和他共事半日,竟然感到了一股压力。”

甲寅点点头,道:“这人一身正气,一定是个好官。”

“是啊,你看那些衙役,还有那些兵将,都对他信服的很呢,不然接交哪有这般顺利,说放刀就放刀,说办事就办事的。”

两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会,却听后衙猛然传来一声尖叫,两人大惊,忙冲了进去。

却见北院上房门前围着六七个下人,里面嘤嘤呜呜的有女人在痛哭。

“怎么回事?”

“明公他……以身殉国了……”

“啊!”

135:知雄守雌

霍丘南门,长亭外,晨曦中。

一辆牛车,两个老仆,一条大汉,缓缓的向南而去。

秦越,甲寅目送他们远去,心中感慨不已。

由于抢救及时,上吊自杀的殷松被救了过来,但却坚决不受周职,休养不过三日,便不顾身体虚弱,提出返乡。

秦越不得已,只好放行。

甲寅虽对殷松的气节佩服,但更遗憾的是铁战也走了,肩扛大斧,一路护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操守,走吧,新大帅上任,我和陈头要去拜见,这里全靠你了。”

甲寅点点头,两人打马回程,秦越自去城东与陈疤子汇合,到中军行营去向昨日傍晚快马赶来的李重进报到。

中军行营就设在寿州城外西北十里处。

此时的寿州城已被团团包围,但寿州城固难攻,李谷试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李重进来接替他的主帅之位,郭荣的这一举动令他既喜且忿。

喜的是这攻坚重担终于可以卸下,忿的是自己辛苦三月有余,过了淮河第一战就要移交,想想却是不甘。

安民筹粮虽然自己擅长,但身为当朝右相,却要配合着别人做事……

终究意难平。

辕门外,李重进正和王彦超等人为李谷送行。

“……营中诸事皆已交结完毕,以后要李将军多多费心了。老夫这便起程前往正阳关,抚民治事,为大军保障后勤。”

李重进躬身行礼:“重进惶恐,李相统领寿庐州事,军中凡有大事自该呈报案前决批,南征之事,还需李相总为筹谋。”

李谷大笑,扳鞍上马,拱手道:“军机大事,当临机决断,李将军万不可因小节而迟疑顾虑,诸位将军,告辞。”

“恭送李相。”

李谷在一片欢送声中扬鞭催马,带领亲卫向正阳关驰去,

李重进目送他远去,方转身回营。王彦超道:“大帅是休息一会还是即刻升帐?”

“应该没到时辰吧,大伙都进帐,辰时三刻准时擂鼓。”

“诺。”

到了中军帐,几人分别坐下,李重进拿起花名册,一页页的缓慢看过去,时不时与坐在左边的王彦超轻声低语几句。

就在这轻声细语中,李谷留下的笑语和善不知不觉的就淡然无存,一股严肃敬诚的威压气息正在渐渐形成。

此李非彼李,王令温、韩令坤等人个个不自觉的端正了坐姿。

“咚……咚咚……咚咚咚……”

牛皮大鼓开始有节奏的响起。

一通鼓毕,帐外响起铿锵的理甲声。

二通鼓毕,开始依次唱名进帐,行礼如仪。

“先锋使白延遇参见大帅。”

“虎捷左厢都指挥使赵晁参见大帅。”

……

三通鼓毕,将校依阶唱名参见毕,李重进浓眉一扬,指指花名册,问道:“虎牙营陈仓何在?”

帐内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李重进提高语气再问一声,还是无人应答。

王彦超轻咳一声,轻声道:“霍丘离此有一百五十里,他们得到消息最快也是昨晚半夜,所以,算算时辰,他们将在下午申时左右才能赶到。”

李重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看了一眼行营都监王令温。

心中却想那虎牙营果然受到排挤,正常的话,今日自己第一次升帐,那虎牙营要是赶不到的话,应该早些告知自己才是,却非要自己当众点名。

呵,看来这过河第一功果然有些名堂。

大帅升帐,这第一次不可能有什么任务布置,只是个正式的官方见面,行营副帅王彦超主持本次军议,先向各营主将隆重介绍了大帅李重进的履历,又向李重进介绍了当下的局势,然后再把语语权交给了李重进。

其实这一套程序该李谷主持的,但李谷偏要把这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自己却先走一步。

文人肚子里小九九就是多。

李重进快人快语,先是自谦几句,又泛泛的夸赞了几句李谷治下前军大营的军容风貌,诸君辛苦之类,立马转入正题。

“某听说,掩护大军搭建浮桥的过河第一功是虎牙营立的,正阳关不战而得有他们一多半的功劳,前几天又巧计破了霍丘,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区区五百人马,可是为我南征大营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我主营大军近两万人,目前只完成了对寿州城的合围,情况是不是这样?”

王彦超的脸上一阵发烧,却不得不长叹一口气道:“说起虎牙营,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满腔锐气。

而我们却都有些持重了,不过……这寿州城的刘仁赡确实扎手,依靠坚城,硬是把这寿州守的水泼不进。”

李重进点点头,道:“骨头再难啃,我们也要加快进攻,圣上开完春必然亲征,我们前军大营必须抢在过年前把挡路的大石给撬掉。

如今……这寿州城外还有紫金寨、硖石寨等数寨,某的意思是,三日内全都平掉,德升兄,你看如何?”

王彦超慨然道:“大帅行霹雳手段,吾等定然遵从,不如眼下就议一议?”

“某初来乍到,本次军议就有劳德升兄。”

“诺。”

……

陈疤子与秦越不知已经躺着中箭,尤在策马急驰。

两人心里都希翼着换了新帅能有好前途,此番渡河,虽说功盖三军,但这样的功劳赚的憋气,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李谷阴着卡着让虎牙营吃了憋,受了气,陈疤子与秦越对其都没好感,可这一趟来大营,李重进还没见着,在路上却偶遇上了他。

不管如何,人家是当朝宰执之一,卸任前军都部署也还没到一天时间,远远的见了旗号,两人只能下马,老老实实的在道旁候着。

“虎牙营陈仓、秦越,拜见李相。”

李谷直到马脸快挨着秦越的鼻子了,这才止住了马,“原来是陈将军和秦将军,智袭霍丘之事老夫听说了,很好,敢以五百兵力攻城,敌军想不到,老夫也想不到,果真是后生可畏。”

“谢李相夸奖,侥幸而已。”

“你我相处时日不多,老夫也已卸下重任,但还是想依老卖老相劝一句。”

秦越和陈疤子忙抱拳行礼,“请李相垂示!”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戒之勉之,你二人日后自然前程远大,成就非凡。”

秦越虽对他有一肚子意见,但听的出此言却是真言相劝,连忙谢过。

目送李谷一行远去,秦越喃喃自语:“知雄守雌……老家伙忠言逆耳,却是善意,看来之前刚锐太过了。”

136:伐唐檄文

“朕自缵承基构,统御寰瀛,方当恭己临朝,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

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陵迟,接黄寇之纷乱,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僣称伪号。

幸数朝之多事,与北境以交通,厚启兵端,诱为边患。晋、汉之代,寰海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据安陆,李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应援,攻侵高密,杀掠吏民,迫夺闽、越之封疆,涂炭湘、潭之士庶。

以至我朝启运,东鲁不庭,发兵而应接叛臣,观衅而凭凌徐部。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犹稽问罪。

迩后维扬一境,连岁阻饥,我国家念彼灾荒,大许籴易。

前后擒获将士,皆遣放还,自来禁戢边兵,不令侵挠。

我无所负,彼实多奸,勾诱契丹至今未已,结连并寇与我为雠,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今则推轮命将,鸣鼓出师,征浙右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

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

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

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纳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

刑赏之令,信若丹青,苟或执迷,宁免后悔。

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如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掳焚烧必令禁止……”

……

江宁,皇宫,嘉德殿。

年方不惑的南唐皇帝李璟满面愁容,本来养尊处优保养的白晰细嫩的脸上,大大的悬着两个黑眼袋,与眼里的血丝分外突兀显眼。

“逆周犯境在先,大放厥词于后,宋卿以为如何?”

几起几复,现为洪州镇南节度使的宋齐丘须发皆白,已经年近七旬。

为了阻击周兵的大举入侵,李璟首先想到了智谋过人的宋齐丘,六百里加急特使,封宋齐丘为太师,领剑南东川节度使,进封楚国公,令其火速进京与谋国难。

宋齐丘奉诏进京,一路鞍马劳顿,精神有些不济,好不容易看完周廷的伐唐檄文,轻咳一声,取过茶杯清清嗓子,方起身道:“圣上……”

“宋卿只管坐着说话。”

“谢圣上。”

宋齐丘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这才缓缓坐下,道:“如今逆周的前军已经过淮,据可靠消息,那郭荣匹夫可能还会亲征,为今之际,只能徴调诸郡精兵,屯于淮泗之地。

我大唐这几年平闽越、征南楚,名帅大将声名远隆,周廷必定重视,性格脾气、用兵之法估计都早已揣摩分析详尽。

老臣建议:此次领军,干脆从禆将中挑选有才能者担纲主帅,声言偏师,敌人不测其实,必难轻进……等过完年,春水时至,粮道阻隔,逆周悬军日久,自当遁去。

然后再遣使议和,逆周必然乐从……”

“宋齐丘,汝何其荒谬!”

出言斥之的正是疾恶如仇的铁骨诤臣,原枢密使常梦锡,他平生最不齿宋齐丘的为人,两人在朝中明争暗斗多年,双方各自起起伏伏互有输赢,最后双双被迫离京外职。

此番宋齐丘官拜太师,荣耀入朝,常梦锡也从扬州奉诏而回,官拜吏部侍郎,复为学士。

只听常梦锡道:“从来只闻名将领军方能战无不胜,我朝名将济济一堂,何需从禆将中选大将?还声言偏师,效掩耳盗铃之法,若用此策,三岁小儿也要蒙羞。”

“再一者,寄敌军胆怯,等春雨阻道,此为胜敌之法乎?夫未战而先想议和,太师之胆怯乎,还是膝盖软骨乎?”

“你……”

宋齐丘老脸涨的紫红,一口痰涌上来,差点闭过气去。

宰相冯延巳一看不好,忙伸手抚背。

其时南唐朝中党争厉害,宋齐丘乃是他这一党的党魁,而冯延巳则与中书舍人冯延鲁,枢密使陈觉,副使魏岑、查文徽等人被朝野合称“江宁五鬼”。

至于常梦锡,则与孙晟、韩熙载、徐铉结为一党,两派但有朝务,便争吵不休,李璟有时也烦不胜烦。

冯延巳帮着宋齐丘把这一口气给顺下去,这才出言道:“常侍郎此言差矣,宋太师的建议或有谬误处,却也是忠君谋国之言。

屯兵淮泗以拒周兵,此言不当乎?

我大唐西南用兵多年,国库渐空,正该休养生息,驱周出境后再议和,更是老成谋国之言……”

“启奏圣上……”

“好了。”

御座上的李璟一看孙晟出列,知道不好,连忙打岔道:“宋卿言之有理,常卿也是公忠体国,不过这领军大将嘛,朕的意思,还是名帅大将为好,诸卿议一议,看何人统军为好?”

“臣弟愿往。”

李璟见一直默不作声的齐王李景达,心中一格噔,脸上却笑道:“雨师,逆周才来个李重进,哪需要我大唐兵马大元帅亲自出马,宋卿言偏师是过了,你若亲自出马,也是过了。”

“……是。”

冯延巳先赞一声圣上圣明,再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臣举荐神武军都指挥使刘彦贞,此人文滔武略,堪当大任,另,咸师朗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为先锋。”

李璟点点头,不置可否,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臣听闻刘彦贞并无大阵经验,是否……”

陈觉大笑道:“韩侍郎可知‘汉有韩信,吴有刘信’之语,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也,刘彦贞弓马娴熟,江左堪称第一,而兵法更得其父真传,正是此番领兵的最佳人选。”

李璟有些烦燥的下了决议:“即如此,着刘彦贞为西北行营都部署,咸师朗为先锋使,领兵五万,即日出征。再令奉化节度使皇甫晖为应援使,常州团练使姚凤为应援都监,随时支援。”

“遵旨。”

……

霍丘,白果巷。

甲寅在一位乡人的带领下来到一间低矮的草房前,犹豫了好久,才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谁呀,阿牛不在。”

是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有些沙哑,却给人以平静的感觉。

“阿婶,我是顾北雄的小兄弟,与铁战也有些交集,想来看看你。”

屋里安静了一会,良久才有声音传来:“屋里简陋,无待客之地,老身腿残,不能相迎,谢谢小郎君,等我儿回来,我再让他拜访你。”

甲寅有些黯然,一时却不知怎么办好,那领路的大婶拍着木门道:“铁家大婶子,这位小郎君拎着许多米面肉油呢。”

“原来是许家婶子,你帮老身谢谢他,阿牛不在,我这不能冒昧收人大礼。”

甲寅忙示意祁三多把东西放在门口,对屋里大声道:“阿婶,我真是顾北雄的兄弟,他还不知你们在这呢,这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小心意,这就告辞。”

甲寅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带路的女人,转身就走。快步到了巷口,见那木门开了,许家婶子正拎着东西往里递送,这才放下心来,打马回程。

祁三多道:“那铁战又不理人,他娘亲也不理人,你这是热脸贴冷屁股呢。”

“顾北雄提起师门,很是遗憾,这铁战母子似乎也不愿意提起顾北雄,这中间有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她母子过的很是困难,一点米粮又算什么……噫,马蹄声这么急,可是九郎他们回来了,我们去看看。”

两人策马迎上,果见前面六七人策马飞奔而来,打前两人,正是陈疤子与秦越。

“怎么样,新大帅怎么说?”

秦越哈哈大笑,挥着马鞭作势欲抽,“你小子运气好,升官了。”

“啊?!”

137:书呆子,不可能用来恶心人

陈疤子与秦越参见新大帅,结果受到了李重进的热情款待。

或许是因着韩通的托付,或许是有意把虎牙营架火上烤,李重进不仅当着众将的面大力的赞扬了一番,晚上还与他俩一起共进了晚餐,王彦超与韩令坤作陪。

这场子就撑的大了。

没办法,秦越与陈疤子只能说出“大帅但有吩咐,万死不辞”的话来。

李重进详细询问了过河后的战役经过,又细细的梳理了虎牙营的兵力搭配,在充分肯定虎牙营执行“扰”字诀战略的同时,给出了一个任务,一个政策。

任务是继续向西南攻打霍山、舒城等地,政策是允许虎牙营战时扩编,特批步兵刀甲二百副,弩弓一百具,战马五十匹,不够再报批。

一听到这样的支持,秦越就笑开了,保证说要再接再励,以报大帅知遇之恩。

回程的路上就与陈疤子商量好了,既然要实施扰字诀,马兵最为重要不过,也不要一人双马的豪华装配了,索性扩大到三百人,反正马匹勉强够,甲胄不够一时却是没办法,只能折分成重甲与轻骑。

步兵系血杀与山越两营暂时不动,弩弓队增为三百人,常胜营也增为三百人,这一来,虎牙营就成了总编制一千三百人的大编制。

这可不是人数简单的增加这么简单。

首先,常胜营缺一个强力的领导,其次,人吃马嚼的一下子多出了一倍多,后勤保障的任务强大了,机动力也相应的下降了,再然后,面临招兵压力。

由于霍丘之前有个“殷青天”在,虎牙营进城后除了多了一些粮草,银钱上几无进项,这让秦越对那位大袖飘飘离开的殷松心生怨望。

好在没进霍丘前吃了两家大户,暂时还有余钱招兵买马。

“给我们整编的时间最多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后,军饷就成问题了。新大帅态度很明确,军械可以支持,钱粮爱莫能助。

所以,一个月后,我们必须有新的进项,新进项从哪来——只有缴获。

兄弟们,放开手脚征兵练兵,我们需要一夜间就长大。”

秦越咆啸般的喊完话,便诸事不管了,抱着膝开始烤火。

甲寅感到了肩上担子的重压,回到飞虎骑的营房,关上门,与花枪、祁三多、李行三人召开了小型议事会。

“我们飞虎骑之前一直穿的是蜀军的骑兵甲,多余的二十套在山越营,都虞候答应帮我们协调换回,也就是说,我们的重甲骑兵只能有一百二十人。

除了甲,我们还差弩、投矛、长枪、战马,大家想想看,怎么办?”

花枪道:“把兵种分类,重甲骑兵配长枪、投矛、战刀,轻骑配弩弓、牌刀,这样一来,缺的就是长枪和牌刀,容易配一些。”

“对。”李行补充道:“其实发起冲锋后,可以有两次射弩的机会的,但我们之前只射一矢,然后就投矛,这弩弓加投矛配在一起其实有些浪费,分开来专门成立弩骑的话,弩弓可能都可以射到三矢,而且轻骑追敌太方便了。”

甲寅笑道:“你的意思是冲阵由重甲骑兵来,轻骑主要是远程配合?”

“不错。”

花枪道:“眼下装备不足,只能这样安排。”

祁三多道:“那某进重甲骑。”

李行撇撇嘴,道:“凭啥?你这么胖重,再着甲,马都要累死。”

“不服气?不服练练。”

“练就练……”

甲寅一脚踹过去,中止了两人的耍宝,道:“有本事别在这练,看你们谁能在血杀营常胜营挖的人多,那才叫本事。”

“还有,你俩每人去挑上十个样子正的兄弟,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去城东城西分别招人去,谁招的人多,谁先当旅帅……

……唉,话还没说完,所有招来的人,都必须花枪哥验过了,合格了才算数。”

“好嘞,看我的。”

李行一拍胸,祁三多就作势一膝斧。

……

随着秦越的一声令下,虎牙营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征兵练兵,入伍就给三贯足数铜钱的安家费,这让不少当地年青人心动,加上马队、血杀队把盔甲洗刷的瓦亮瓦亮的,雄纠纠气昂昂的当兵样子,三天就招了不少人进伍。

李行人活跃,多叫了三五个兄弟在城里值守征兵,自己带着一队人去了乡下,几天一转下来,又给他拉了五六十人来,

在绝对的数字悬殊前,祁三多只好认输,老老实实的继续扛大旗。

陈疤子与秦越分工明确,他管军队,负责城防与练兵,秦越负责民政,筹备粮草,抚民讼断,忙的不亦乐乎。

当然,以秦越的聪明,还不会傻到亲自劳形于案牍的地步,自有原来的典吏衙役忙活,然后汇报上来,凭喜好判批。

因为秦越没有看过一个字的大周刑统,而霍丘沿用的还是大唐的律法,最后在定夺上,当然,也只能凭喜好了。

秦越知道这不是个事,好在李谷很快的来履行他的职责来了。

这位兼着寿州刺史的的当朝宰执,来霍丘巡视皇朝新领地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位正牌县令。

“不知李相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

李谷拂须笑道:“也是临时起意,就没通知了,干的不错,民众安然,街市井然有序。”

“多谢李相赞益,全靠李相领导有方,末将这是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呢。”

李谷哈哈大笑,“县治虽小,可该有的事情一项也不会少,不过你接下来就轻松了,这位是新上任的霍丘县令曾梧,字凤栖,你俩好好亲近亲近。”

秦越一怔,忙笑着施礼:“原来是曾明公当面,恕末将有眼不识泰山。”

“免礼。”

那曾梧年约三旬,留的一口好美须,面白如玉,身着绿袍,当真是翩翩美男子,不过架子却也足够大,只开了尊口答了俩字便不在说话了。

秦越见他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冷笑,便也不再理他,自与李谷叙话。

李谷公务繁忙,只大致在城里走了走,看了看,又对新官上任的曾梧勉励了几句,便回了正阳关。

秦越送他出了城,便回来衙门与曾梧交接。

曾梧施施然的在正位上一坐,道:“秦将军这几日辛苦了,这民政之事今日就移交与本官吧。”

秦越见其如此无礼,强忍心头怒气,笑道:“事出仓促,没来的及准备,容某准备一二,明公先喝茶杯歇一歇,一会就好。”

“哼。”

曾梧从鼻孔里冲出两股恶气,“突然而来,要是便是你没有防备,立即封锁府库,清点帐册,然后本官才好拜印升堂。”

秦越心想,这李谷从哪里找来的二愣子,书呆子,不可能就用来恶心人的吧?

这里可是才占领的地盘,李谷不可能毛燥的派个屁事不懂的人来,他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秦越揉揉太阳穴,把浮燥缓缓的压伏到肚子里。

138:当浮一大白

“很好,帐册清晰,支用有度。遇上某这横鼻竖眉者,还能沉的住气,李相果然没有看错人。”

当曾梧黑着脸验查完所有粮库、钱库后,返回衙门时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话后,秦越的腰肢才松软了下来。

对忽然就变的笑容可掬的曾梧道:“明公威势太大了,直接就把末将给镇住了。”

“时人皆称‘朴能荐士,谷能识人’,这一路上李相可夸你们不少好话,某便与其打赌一试,唉,一方上好端砚就这样没了。”

“末将这就满城收罗去。”

曾梧大笑道:“少来这一套,不知陈将军能饮酒否,若是可以,晚上一起小酌几杯,某来上任,你们总该为某接接风,洗洗尘,这才象个同僚嘛。”

秦越也笑道:“陈将军最是以身作则,只能末将陪你喝上几杯,哦,这位也行——甲校尉,快过来拜见曾明公。”

甲寅是来寻秦越的,他练了一天的新兵,却是不知有新县令到任了,忙上前拜见,秦越在旁帮着引荐。

互相见礼毕,三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内衙,先洗手净脸,喝上两杯茶,酒楼叫的席面也就送到了。

这曾梧不板起脸庞,倒也是个风趣之人,十分健谈,妙语连珠,天文地理,时世典故,莫不信手拈来,几杯酒下肚,更是豪兴逸发,藏否起时政来。

“今上雄才伟略,其‘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至太平’的豪言真的是震耳发聩,自登基以来不到两年,你们看看做了多少事:

军事上,征北晋、收秦凤,淘汰老弱,重赏骁勇,致使三军用命,如今又开始征伐南唐。

民建上,治黄河,扩汴京,筑塞堡以拒辽兵,浚汴河以通泗水。

一桩紧似一桩,这些,可都是化钱如流水的事项,而我大周之陋穷,天下人都知道,本无力用事,可圣上却偏偏做到了,还做成了,真正了不起。当浮一大白!”

秦越甲寅忙举杯齐饮。

曾梧一杯酒下肚,又道:“可某更佩服圣上在经济上的用心与决心。

这边国库空虚,这边还在减免税赋,劝农桑、兴商路,招逃户,救陷藩人户,一件件惠民诏书颁布,说起来简单,当了家就知道如何的难。

这些都是紧着当前的裤腰带,着眼于长远的民生大计呐,自唐季以来,有哪个坐上龙椅的会这般做?

当浮一大白!”

秦越甲寅又陪着饮了,曾梧挟一口菜压酒,继续道:

“再一个,乱世之际,释门兴盛异常,有识之人皆意识到不妥,但谁敢撩这虎须?

唯当今圣上动了真格,淘汰冒名恶劣之徒,招摇撞骗之辈,还释门清净,保佛家大德,这是行霹雳手段,怀慈悲心肠……

若非陛下天纵睿谋,胸怀黎民百姓,无以有此英断。当浮一大白!”

曾梧边喝边说,到的后来,显然是酒喝高了,竟然仗剑起舞,口吟诗词,狂放豪迈。

只可惜大着舌头,秦越与甲寅都没听出他吟的是什么玩意儿,不过却知道了这家伙竟然是从燕北慕名南下,直接当街挡住郭荣御驾自荐的猛人。

甲寅见他慷慨激昂的样子,就想起了师兄程慎来,心想同是读书人,眼前这一位是意气风发,师兄则是温润如玉,相比之下,还是师兄更亲近一些,却不知夫子他老人家眼下可安好。

……

曾梧虽然满腔书生意气,但却是有真才学的,接任县令便大展手脚,第一件事是举城清污通沟,把城内环境弄整洁了。

第二件事是广征民壮,帮助贫困百姓修整茅屋,加固梁壁,赶在大雪来临前把百姓的窝给弄暖和了。

第三件事是慰问孤老贫残,运载着大袋米粮的大车就在身后跟着,一家家的分发下去,一声声“曾青天”就喊起来了。

做这些事,官府竟然没掏一个仔儿,全是当地乡绅捐钱纳粮。

这让一直心有傲气的秦越也佩服的五体投地。

“你们军纪不错,能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不过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在某眼里,也只不过一般而已,有点良心的将军都能做到。

昔吴起为将,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在某看来,其胸怀也不过尔尔。

他的心里没有百姓。

你们虎牙营驻扎在这里,吃霍丘,用霍丘,若能为百姓们做点事情,人家才会把你们当子弟兵看待,出征有人相送,班师有人奉浆。”

秦越被他有些饶迷糊了,问道:“明公准备让我们怎么做?”

“修路还是修渠,二选一,事毕,某自会为你们扬名。”

“啊?!”

抓壮丁抓的如此理直气壮还要倒欠人情,这曾梧的本事也是绝了。

不过想想也是道理,秦越点点头,道:“得嘞,我这就与陈将军商量去,看来晚上又得我请酒了。”

曾梧大笑道:“本就该你请吃,某两袖空空,不吃你吃谁的,难不成与某一起喝西北风不成。”

秦越赶到军营,见陈疤子甲寅都在,就把曾梧的要求说了。

“让我们修路?”

“是啊,让我们白干,还要我们记他的情,这就是真正读书人的本事,谁让他说的对呢。”

陈疤子点点头,道:“那就修吧,分两班,匀出六百人轮流修路,有个五六天,这通寿州城的路也就能修好一半了。那时,我们的装备也应到了,正好出兵。”

“你我都得带头。”

“这是自然。”

次日一早,晨曦初开,早起的人们惊奇的发现平日挎刀持枪的虎牙军改握锄头铁锹,排着整齐的队伍大步,流星的向东城外开去。

“你们这是干啥去?”

有霍丘籍的士兵回答道:“修路。”

官兵帮着修路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的满城皆知。有乡绅宿老闻讯,驾牛车骑驴马出城一观。

但见通往寿州的官道上,五六百士兵或平道基,或铺沙石,正干的热火朝天,尘土飞扬。

“这大周之兵果然与大唐的不同,进城不犯百姓已是难得,况助力民生乎。诸位,回吧。”

“啊,这就回去么?”

“是呀,回去,回去安排下人烧水,摊饼,给这些兵娃子们,来一口热水点心。”

“……又要我们费钱粮……这……这……”

“能遇仁义之师,得明公之治,已是福事,还要斤斤计较这些干什么,走吧。”

139:风雪夜袭

漫天飞雪。

风雪迷人眼,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色。

一支长长的队伍正艰难的在风雪中无声前行。

队伍正前方,一面黑底红字的营旗在寒风中卷折乱舞,猎猎作响,血红的“虎牙”二字分外狰狞。

有了攻打霍丘的经验,秦越就想效仿李愬雪夜入蔡州故事,突袭皋城盛唐。

不过也没有十足把握,毕竟新兵多,能建功最好,不能建功就当武装拉练。

这小半月来斥侯一日不间歇,早把盛唐县城探的明明白白,盛唐虽有准备,但也只有一营兵马,闻寿州未下,民众稍安,城防有所松懈。

有了这样准确的消息,大伙心中都有些底气,计议定后,留三百人协助曾梧守霍丘,其余千人尽出。

所有士卒每人携带三日干粮,辅以肉干,烈酒,身着冬衣,外罩油布披风,脚穿草鞋,编打草帮,连秦越也不例外。

这草帮是用稻草编织,先一根根草茎横向排于脚底,再竖铺数道,自脚尖开始一络络收编,于脚背上收拢成麻花辫型,一直裹到小腿处,再外套草鞋,既暖和又防滑,走雪路比牛皮靴子还强。

这是当地农人护暖之法,被陈疤子发现后,就挪到军用上了。

而骑兵的马匹,也披上了一张薄薄的布毯,骑兵全牵马而行。

这是一场艰苦的行军。

一百七十里路,秦越的要求是一日一夜赶到,并立马投入战斗。所以准备的很充分,出发也很早,三更造饭,四更出发。

雪很大,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风雪中也无个歇力处,所有人只能咬牙苦行,直到中午时分,方喝到一口热汤,却是先头部队寻到的一个路边小庄子,钢刀恐吓加银钱封口,三军才有了个歇脚和暖肚的机会。

待到战马喂饱,继续开路。

甲寅看看天色,估算了一下路程,对秦越道:“要这样走下去,半夜子时就能走到盛唐了。”

秦越摇头道:“上午有力气,下午不歇两次脚走不动,能在寅时走到,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果然,到了下午,走不到一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大,举步艰难,行军的速度很明显的降了下了。

秦越不得不在第二次休息的时候下令各都头什长相互打气,颁下早准备着的赏钱,这才又把士气给提了起来。

值此乱世,金灿灿的铜钱比什么都能热乎人心。

甲寅率一都马队开始先行一步,在唐东的带领下为部队的晚间休息地作准备。

唐东选择的宿营地位于淠河北岸,偏离官道约有三里,窝在矮山岙里,只要二个路口一封,村人便无法出去了,不用担心消息外泄。

甲寅看了地形非常满意,当下分兵把守住路口,自己和唐东李行向村中走去。

乡人正被突如其来的马队惊吓,正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打头的年青将军十分有礼,抱拳问道:“诸位父老莫慌,我等行军此地,暂借宝地歇个脚力,不知族长里正何在?”

不一会,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在乡人的护卫下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不知贵军驾到,有失远迎,只是小庄里户无积粮,恐难招待周全。”

甲寅把马缰交给亲卫,独自上前,扶起老丈,笑道:“老人家莫要惊慌,我们带着干粮,只借贵庄歇个脚,烧个热水暖暖肚子,若能腾出一些房屋让我等休息一会,那是更好,哦,这是辛苦费。”

甲寅手一招,祁三多立马提着一个钱袋过来,交给族长,族长年纪大,那吃得住重,根本提不起来,差点倒在地上,还是边上的汉子出手快,一把扶住,心想这么重,最少有二贯钱。

那族长见甲寅为人和气,出手又大方,欢喜的直念阿弥陀佛。

待听得还有近千人的大部队来时,立时下令,让各家各户都把屋腾出来,把女眷都接到他家去,让男人们生火烧水,搬草喂马,开始客客气气的以迎王师。

甲寅见其安排的井井有条,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夜色完全黑下来,先头部队都烤热身子吃饱饭了,大部队才精疲力尽的赶到。

一见到红通通的火堆,人人眼睛发亮,一队一队的分别进了民居,饭都先顾不得吃,个个忙着除下早就湿透的草鞋脚包,解下雨披,换上随身带着的草鞋布袜,凑火堆旁烤暖和了,再咪一口烈酒,浑身舒畅了,这才解开干粮袋子,掏出大饼肉干,就着热乎乎的菜汤热水,开始用饭。

雪依旧在扬扬洒洒的飘着,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陈疤子和秦越一边烤火吃饭,一边听唐东的汇报,“前面二十里处,就是淠河,过了河,再有三里,就到盛唐城,前哨方探过回来,那淠河上的浮桥积雪平整,并无一个脚印,对岸也没看到人值守,想来这么大的雪,都躲起来睡觉了。”

“那就好,那浮桥牢靠不?”

“牢靠,鸡蛋粗的大铁索子呢,就怕对岸守军发现,松了绞盘就麻烦了。”

陈疤子点点头,道:“如此将士们还可以小睡一个时辰,传令下去,速速休息,亥时三刻出发。”

“诺。”

“另外,值守的要注意,不得放一个村人离开。”

“诺。”

步兵可以吃饱倒地就睡,马队却依然忙碌着饭都没吃,给马擦身,喂马,搭帘子为马遮风,好一通忙活后,才忙活自身。

待到诸事毕,已是亥时初刻,哪还有时间睡下,索性开始烤火,打脚绑,开始做出发准备。

小声的说话声也悄悄的响起。

“哎,五叔,你说打下盛唐城,我们真有四成缴获分么?”

“应该有的,黄头不是说了吗,他家就靠着他打战赚钱,才进这虎牙营一年多时间,房子有了,婆娘也娶了,说汴京城里的禁军家属有的是漂亮娘子,任挑。”

“真的?”

“应该是真的,听说朝庭鼓励与禁军家属结亲,成了婚还能在汴京城外批三间宅基地呢。”

“为啥?”

“还不是仗打多了,寡妇闺女的养不活,但朝庭总不能丢下她们不管呐。”

“那五叔俺们也去娶一个,听说京城的女人都是白嫩嫩香喷喷的……”

“嘘,你们轻点声,老子多少打个盹。”

……

亥时三刻,大军再次出发,也不打火把,借着雪光,顶风而行。

一个时辰后,如黑带般的淠河无声的展现在大军面前。

陈疤子看了看被雪积的肥厚的浮桥,又看了看对岸忽隐忽现的灯光,轻声下令:“秦越负责压阵,甲寅、花枪、山豹你们随我先过桥,万一有人值守,需快刀斩乱麻,不得走露风声。”

“诺。”

陈疤子轻轻卸了九环朴刀的刀环,当先而行,甲寅等人快速跟上。

走浮桥有个诀窍,需顺着惯性施力,四人猫着腰轻走几步,找到感觉后这才倏的飞窜,过桥一看,灯光自草屋的窗子里透出,户外左右没有一人。

陈疤子舒一口气,头一摆,甲寅与花枪窜出,闷声一撞,把门撞开,几个缩着身子睡的正香的家伙迷迷糊糊的就去见了阎王。

陈疤子把大手一招,一队队的虎牙军开始过河。

远远的城郭在望,大战一触即发。

140:雪夜破盛唐

夜色中,万籁寂静,唯有呼啸的风雪在空中狂舞肆虐。

经过艰难跋涉,盛唐城近在眼前。

宽长的城墙在大雪的压迫下呈一个低矮的黑色方块呈现在众人眼前。

陈疤子皱着眉,目视城墙,城头没有灯火,但隐约有梆子声随风送来,却不知城上值守之人有多少。

这次虽然与在霍丘一样是偷袭,但这次他们这一次没有携带攻城梯,需要偷偷的翻上城墙,然后快速的开城门接应。

甲寅和花枪已经除了甲胄,正一圈一圈的往身上绕麻绳,虽然掷标枪借力最为方便,但能飞身上去的,也就只有四人,为保险起见,还是采用了绳索,后备四十名身手相对彪悍的健卒。

秦越也收拾停当,四人一比手势,开始伏腰前行。

盛唐比霍山城防要好,有护城河,但城门口搭着的吊桥并未拉起,这让四人都松了一口气。

——守军无备。

到了城墙根,甲寅与花枪卸下粗长的绳索,扣上早就打好的活结,两人稍稍分开,手臂一运劲,麻绳腾飞如蛇,向城上的女墙套去。

甲寅一套不成,正要甩第二下,却见花枪那一条已经成功,陈疤子等人已借力翻飞上墙,当下执着绳头,也跟着跃上城头。

城头空无一人,城楼里有梆子响,但更多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陈疤子把朴刀扬了扬,城下早有准备的四十名骁健之士开始快速飞奔,甲寅忙把绳索在女墙上套好,接应后援上城。

陈疤子与花枪已守在城楼大门左右,但此时守军既然未发觉,自不发动,静等援军上来。

这些后援也无甲胄,战刀都在背后负着,上城时又有秦越和甲寅二人借力,连上十几个都没惊动守军。

只到近半上来时,城楼里才有人喝问,说时迟那时快,花枪一脚踹开大门,手中长枪如蛇倏刺,迅捷了结两个迷糊站起的守军,这才低喝一声,“不想死的都趴着别动。”

屋内总共才二十来个守军,见瞬间涌进来十几把明晃晃的钢刀,一时都吓傻了眼。

楼上又有人发问:“谁?”

花枪知是打更人,手在枪杆上一用力,倏的窜上二楼,枪尖点着更夫的下巴,冷声道:“继续敲梆,否则铁枪无情。”

那更夫敲老了梆子,是属于睡着了手还动的人,这迷迷糊糊的被一吓,胯下就有热流涌出了,忙颤着头说是,继续敲梆。

这时上城的士兵已在甲寅的带领下开始扳闸,启动城门,而城外,早就按耐不住的赵山豹和乔青山等人已开始悄声的向城门奔跑。

大军这一进,盛唐城就算是破了。

毕竟是小城,没有瓮城设置,而内城,想来是方便百姓出行的缘故,城门分明洞开着。

陈疤子左右看了一眼,都从兄弟们眼里看到了胜利的喜悦,这才压低声音下令:

“血杀队、弩弓队跟我负责进军营缴械,山越营、常胜营负责抢战北城,飞虎骑分作三队,李行率一旅在此值守,花枪率精锐协助山越营,甲寅率一旅随都虞侯去县衙。”

“喏。”

说来可笑,在这风雪声中,城门大开涌入这么多人,城里尤自不觉。

当下各营悄然出发,过了十字路口才开始左右分散而行。飞虎骑也是步行,在这大雪天气,骑马反而不便,战马还留在城外待命。

唐东机灵,早将城中各个位置都记熟在心,并绘制了草图,当下只需按图行动即可。

县衙在城中,秦越这队最快到达,却没有先动手,示意甲寅率一队在后门守着,自己率队在衙前等候。

约摸一柱香时间过去,南城处隐约有动静响起,紧接着北城也有喝咤声响起,秦越这才把手一招,几名健卒掏出五爪如意勾,飞上墙头,跳进院内,不一会,“吱啦”声响起,县衙大门缓缓拉开。

虎牙军鱼贯而入。

“刘强,带人把守要位,不得放跑一人,其它人给我冲。”

“诺。”

后衙里惊叫声开始响起,紧接着又有几声惨叫发出,盛唐县令田英章倏的从被窝里惊醒。

“怎么回事?”

房门“呯”的一声打开,一名劲装青年倒提着长剑昂首而进,朗声笑道:“末将大周殿前司虎牙营都虞侯秦越,参见明公。”

田英章只觉眼前一黑,重重的躺回床上,却把穿着红兜儿的小妾给惊的坐起,发出凄惨的尖叫。

……

虎牙营雪夜破盛唐,一卒未损。

当这样的红翎急报分送到李谷与李重进手里后,老李大李的神情各不相同,却都有一丝羡慕在里头。

大军过了河,大功都给这虎牙营得了。

李重进自接手前军都部署后,虽说一股作气拿下寿州外围的硖石寨、紫金寨、山口寨等军寨,但这些军寨其实早无战意,周军一发动进攻,便弃寨而走,除了山口寨组织了抵抗,但在先锋使白延遇的奋勇进攻下,也不过只坚持了两个时辰而已。

所以在李重进看来,两万大军围在寿州城下,几乎寸功未立。

反而死伤了近千人。

这寿州城太难攻了,只有两面能进攻,北城临淮河,东城依淝水,河面广深不得渡,只能西南两面进攻。

那刘仁赡又颇有守城经验,真正做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军强攻敌不过城头的擂木,掘地道却又被水灌浇,加上天寒地冻的,一腔锐气几被消磨殆尽。

就这样的时刻,虎牙营这则振奋军心却又让人憋气难受的消息送到了。

可想而知,这一相一帅的心情有多别扭。

李谷喟然长叹,说一声后生可畏,才想要择选官佐,安排厢军接管,犹豫片刻,却又停了下来。

李重进则浓眉紧锁,眼里射出的寒光如剑身的锐利,手握捷报半晌不语,良久才对王令温道:“都监文采斐然,劳驾写封折子,与这捷报一起送到汴梁。”

“诺。”

李重进这才回归状态,笑着对诸将道:“诸位将军,我等也该努力为好,哨探传来消息,伪唐的救援大军已到滁州,不日就到,我们该如何迎敌?”

先锋使白延遇忿然起身,朗声应道:“某这便率本部兵马出击,斩其先锋,壮我军威。”

“好,壮志可嘉,拿酒来,某为白将军饯行。”

141:再下一城

“报……唐军本部已进濠城休整,其先头部队共三千兵马,则率先向寿州方向进发,预计申时三刻左右可到上窖。”

“好,继续哨探。”

“喏。”

白延遇抚抚浓密的虬须,抬头看看天气,把颈部顿项再紧了紧,扣上面甲,吹面如刀割的凛冽寒风顿时被挡在外面,只是透过窥孔视线略有些不便,白延遇呼一口热气,脸颊顿时暖暖的开始舒服起来。

他起身上马,扬鞭大喝:“这漫地大雪未化,阴寒倾骨,敌军定料不到我军会远出百里袭击,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三军高声唱喏,惊起林梢寒鸦飞窜。

“出发。”

“出发。”

远在霍山城外二十里处,甲寅也开始飞身上马,高举战刀,率领三百骑兵轰隆隆的向霍山城攻去。

霍山离着盛唐近,总共不过百十里路程,虎牙营顺利攻下盛唐后,秦越与陈疤子一合计,干脆让飞虎骑走一遭霍山,能攻下最好,不能攻下就先行威慑。

马队在蜿曲的山道上盘起长龙,呼啸着奔腾。

有民众远远望见,顿时尖叫声四起,“大军攻来了……”

甲寅对这些百姓毫不理会,只顾策马向霍山县城驰去。

二十里路马队全速奔驰,很快就到,但见城外百姓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城头警钟长鸣。

而令人诧异的是——城门大开,城头也无兵值守。

甲寅与花枪对视一眼,花枪一扬手中长枪,道:“我先进。”

重甲铁骑紧随其后汹涌的穿过门洞,甲寅提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策马前奔,身后二百轻骑紧随其后。

直接冲到县衙方知县令早在昨夜就偷偷的溜走,而守将一看县令跑了,自个也带着亲卫打马逃了。

飞虎骑兵不血刃的占了霍山城。

顺利的甲寅都不敢相信,一边让花枪负责城防,收缴守兵器械,一边让祁三多带人喊话安民,又让值守在县衙的邱典吏安排衙役去请城中宿老乡绅前来议事。

虽说是赶鸭子上架,但经过霍丘和盛唐两城积累下的经验,处理这些事务时倒也井然有序。

不过一个时辰,城中渐趋稳定,十几名乡绅代表也战战兢兢的来到了衙门,却见一位少年将军正在与一老吏在说话,态度和气。

乡绅们互相看了看,终是王夫子德高望众,带头拜见:

“草民不知王师来临,未能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甲寅忙拱手还礼,道:“事先不曾知会,如有打扰,还请海涵。

我部乃大周殿前司虎牙营,是天子禁卫,军纪俨然,请各位乡亲父老只管放心,不敢说秋毫无犯,但我军有八斩律,抢劫、奸盗之事绝对不会发生。”

那王夫子大喜道:“将军如此仁义,百姓幸甚,老朽代霍山百姓谢过。”

“好说,来来来,各位都坐,请大家来,就为两件事,一是请各位帮忙安抚民众,二来我军初到,有些事务,还请帮忙协助。”

“应该,应该的,安抚民众此乃份内之事,我等这就回去安排劳军事宜,”

甲寅见乡绅们都上道的很,心想这就省了许多口舌,便道:“如此,有劳了——赵彦,你带几个兄弟帮忙跑腿。”

“诺。”

乡绅们告退,这赵彦本是甲寅亲卫里较机灵者,也带着几名兄弟跟着下去,甲寅则在邱典吏的带路下去接收钱库与粮仓。

那邱典吏是本地人,周兵来也好,不来也好,他都紧着自己的本份做事,只把钱库和粮仓看好了,虽说那钱库里只有不到三贯钱,但总是个意思。

不过粮仓却是保管的极好,据说是本地乡绅们都帮着护卫呢,粮库一失,不管是哪路大军来,亏损最多的都是富户们,所以守的牢牢的。

又说本该是紧守四门以待王师的,但投降的罪名却又无人敢承担,索性就洞开城门了。

甲寅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有粮就好,钱财嘛,却不是太重要。

这邱典吏却是个会来事的,说王师即来,明天就该晓喻各乡,催缴粮草。

甲寅点点头,道:“邱典吏有心了,这里你熟悉,你拟个章程,我派人协助你。”

邱典吏笑的如弥勒佛,连连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甲寅已非初出茅庐时的愣头愣脑,知道有些东西有它必然存在的道理,不可能动不动就改变或是否决,用秦越的话说,控制一个度就是仁义,否则适得其反。

乡绅们劳军的态度非常热情,无论是抬上城头的大锅羊肉汤和白面饼,还是衙门里一字排开的六桌席面,还是说书办执笔记了好半天的礼单与一车车没有卸下的粮包,都认真的摆出了喜迎王师的热诚。

甲寅一一笑纳。

以前这些事都是秦越在做,如今只能他顶前了,也不客套,每桌先敬一碗,赢的震天介的喝采后方执箸吃菜。

霍山菜与别地大为不同,肉食大都为咸干制法,如野猪肉、兔肉、斑鸠等都喜欢腌制晒干了再下锅,别有风味。

又有风干羊肉烧制的羊肉汤,清清汤汤的,上飘几段蒜叶,用个小锅仔盛着,置架在红泥小火炉上,被火红的炭火一逼,汩汩的腾着热气。

这羊汤初闻有异味,甲寅脸嫩,架不住乡绅的热情推介,接过王夫子帮盛好的汤试着喝一口,噫!咸香浓郁,试着挟一块紫红的羊肉吃了,一股别样的焦香味顿时在舌尖上化了开来。

甲寅再吃一块,忍不住大赞:“好。”

王夫子听了这一声赞,比说他字写的好还高兴,抚须大笑道:“喝的惯这口汤,说明甲将军与我霍山有缘。

此地民风纯朴,家家户户勤俭持家,山里打来的野味,家养的猪羊,平日里都舍不得吃,只有贵客来了,方从梁上取来下锅,久而久之,便治出了这与众不同的风味来。

来来来,再尝尝这道菜,茅草根炒肉丝。”

甲寅见那肉丝里杂混着一根根肥胖白嫩的草根,试着挟一筷吃了,微酸带甜,甚是开胃,又挟一筷,混着肉丝一起放进嘴里,这肉香和着草根的酸甜多汁,十分的清爽。

忍不住再次竖起大拇指,道:“这草根我家乡也有,但只是口渴了偶偶拨两根嚼着,却从来没想过能当菜吃,还做的这般好。”

一众乡绅大笑,王夫子道:“冬日除了萝卜白菜,再无果蔬,原想着端来凑个份子,却没想到真对了甲将军的口味,那老夫就放心了,今日天晚,明日老夫设家宴,请甲将军尝一尝我霍山的雪菜冬笋滚豆腐。”

甲寅抹抹嘴,端起酒碗,笑道:“这霍山真是好地方,我之前喝的茶也甘甜无比,这水酒也清香扑鼻,而诸位乡亲更是热情,你们也不用将军长将军短的,我姓甲名寅,字元敬,王夫子,你一看就是满腹诗书的,以后就喊我名字便是。”

王夫子开怀大笑,也端起酒杯道:“既然如此,老夫就托大了,请。”

“大家一起,请……”

这一巡酒喝下,气氛就两样了,开始变的轻松热闹,席间,少不得问些大周的朝政大事,这些,可都是关心自家性命的东西,一个个竖着耳朵认真听。

甲寅也不隐瞒,也编不来谎言,索性就从自己如何当兵开始讲起,讲自己经历过的一幕幕,说自己感受到的一栓栓,聊自己所听来的一件件……

却不知这类的真话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与信任,一顿饭吃完,这些县城的主心骨们竟然都对正式纳入大周治下心生向往和期翼。

142:除害(一)

甲寅入主霍山,有样学样,以霍丘曾梧为榜样,干的第一件大事是整顿治安,夜里持行宵禁,同时安顿原来留下的不足二百的守军,择其强健者继续吃兵粮,前提是再找乡绅们作个保。

老弱者则劝退,给出了三贯钱的遣散费,这些本来茫然无措的唐兵个个欢欣鼓舞。

再接着便是清街道、助孤寡、探望老人,反正仓内有粮,释些爱心所费不多,但起码善意是有了,赢得百姓们交口称赞。

这一日正在县衙与花枪喝茶闲话,两人相处日久,交情渐深,已如亲兄弟般的互相信任。

有亲卫来报说王夫子有急事求见。

甲寅忙起身去迎,那王夫子一见面就是郑重一揖,“见过甲将军、花将军。”

“老夫子,都说了喊我元敬即可,可是有事?”

王夫子展颜笑道:“平时老夫托大可以,但今日相求乃是大事,自当以官职相称。”

甲寅笑着让进花厅,给王夫子倒上一杯茶,道:“只管说来,能办的我自然办,不能办的,只能等朝廷派来正牌县令了。”

“此事只有你能帮忙。”

王夫子把杯子双手握着暖手,有些难开口的样子,“实不相瞒,是西乡的山民托老人求情,那边出了可怖的怪兽,已坏了七八条人命,又夜夜嚎叫不停,人人惊惧……所以想请甲将军帮忙,为民除害。”

“怪兽?什么样子的?”

“只听闻黑黑壮壮的,却也说不清,山民们也只是远远的望上一眼。”

“那为何又伤了这么多人命?”

“嗐,山民生活艰难,不少人靠着采药为生,眼下虽说采挖石斛的季节已过,但还是有不少人进山去碰运气,就这样,有几个便丧生这畜生的命下,然后死的就是四乡请来的猎手了。”

“那怪兽行踪可知晓?这里山势绵延,要是重新去寻,可是要费不少功夫。”

“不用寻,就在雁落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夜夜嚎叫,就在那盘恒着不去。”

甲寅点点头,道:“即如此,请安排向导,我这便去看看。”

王夫子大喜,说乡人就在外面。

花枪起身道:“我去。”

甲寅摇摇头道:“你比我谨慎,你守城比我自己留着更放心。”

“那多带人去。”

甲寅道:“把祁三多几个叫着应该够了。”

向导是个高瘦汉子,一副苦瓜脸,人称长毛腿,不会骑马,话也少,只顾着低头跑,甲寅不忍心他浆着泥水,让他慢慢走就是了。

长毛腿喘着粗气说早一点回去,乡亲们就早一点安心。

甲寅无言,只好策马跟着,好在山路难行,只出城快跑了不到十里,山势便陡了起来,山路也窄了起来,只能策马徐行,长毛腿才得空灌下一筒凉水,润一润火烧火燎的心肺。

到了申末时分,一行人来到长毛腿的家乡虎尾岗。

山林中散落着五六十户人家,鸡鸣犬吠声远远相闻,炊烟枭枭直入云雾,宛如世外桃源。

甲寅欣喜这种宁静,下马步行,边走边看,踩着石头趟过一条细帘瀑,便到了村口长毛腿的家。

却是竹编的茅屋,糊上遮挡风雨的黄泥巴已有几处脱落,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咬着手指,站在坡沿呆呆的看着他们。

“阿爹。”

“快去叫三叔公他们,甲将军他们来收怪了。”

小男孩得了吩咐还不忘再看一眼甲寅的大青马,这才撒腿向村里跑去。

村人在三叔公的带领下,很隆重的迎接他们。

在族祠的土屋里坐下,喝上两口热茶后,少不得先了解情况。

“那野兽就在雁落崖上,离这不远,大约还有十几里山路。”

“那兽怎样子的,你们可看到过?”

三步公点名让一个叫山根的汉子回答,说只有他看到过。

那山根说话有些结巴,说了半天才听明白了,原来猎户去猎杀是他带的路,却是躲的远,活了下来,只听他道:“那兽黑乎乎的,与老虎豹子都大为不同,头大如斗,跑动起来似会飞的一般,性极凶残,几个猎户都被它一口一个给咬死了……”

甲寅点点头说有数了,我们带着弩弓,又穿着甲,定可对付,先给紧张兮兮的山民安安心。

不一会晚饭做好,却是大锅的野兽肉,大锅的冬笋豆腐,只是没酒,面对三叔公愧疚的样子,甲寅倒不好意思起来,示意祁三多把干粮饼子拿出来,给围着看热闹的小孩们分食一二,一边吃,一边与三叔公唠唠家常。

“三叔公,这肉里怎么有股药香?”

三叔公已经老态龙钟,但牙口极好,炒豆子依然咬的脆响,闻言笑道:“将军是贵客,山里没东西招待,放了几粒石斛而已。”

“石斛?什么东西?”

见甲寅好奇,三叔公来劲了,腰板都直了起来,摇头晃脑的笑道:“石斛可是好东西,乃九大仙草之首,就出产在这山上悬崖峭壁处,越是险峻之处,药效越好,需悬索崖壁或射箭串索方能采集。

这石斛常年受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乃是养生极品,比人参还要贵重。”

甲寅将信将疑,“九大仙草之首?”

三叔公傲然道:“正是,石斛能滋养阴津、补益脾胃、护肝利胆、强筋壮骨、濡润脉道、明眼亮目、滋养肌肤、轻身延年,医书上排头名,你说是不是仙草?”

甲寅听到“明眼亮目”四字眼就亮了,他记得苏子瑜的丫环双儿曾说小娘子看多了帐册,老是眼痛,心想既有此仙草,等回去时却是要采买一些才好。

正吃着,却听远处有一声“嗷……”的一声兽吼,其声如雷轰鸣。

三叔公脸色一变,道:“就是它。”

门外的战马齐齐悲鸣,扬鬃踢蹄的一阵骚动。

祁三多放下碗,与两兄弟出去安抚战马,不一会回来,脸色有些惊惧。

对甲寅道:“那兽好厉害,只这一声吼,这些坐骑竟然屎尿齐流,有两匹还坐在地上一动一动,连狗也夹着尾巴把头钻进鸡舍里。”

甲寅心里也是有些紧张,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慌啥,先把饭吃饱,好生休息,明一早我们就去收了它。”

是夜,大伙几乎没有睡着,那兽时不时就大吼一声,细听之下,其音似乎含悲带泣,于山谷静夜中更是让人毛骨耸然。

143:除害(二)

峭壁巍峨。

本是一座高高的山峰,却似被天斧劈斩般的从头至脚剖开,突兀的整面齐断,裸-露出青褐色的石肌,危倾着,似要随时轰然倒下。

整座峭壁似一只中箭的大雁,头下尾上的从空中坠落。

雁落崖前雁悲鸣。

带路来的山根一手扶着老松,一手前指,“那兽就在山上。”

祁三多立马大叫:“乖乖,那怎么上的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绕到山后,就……就……可以攀爬。”

甲寅见其脸色惨白,两股战战,便不再勉强他,笑道:“你先回去,帮我们把战马料理好,这里交给我们了。”

山根大喜,跪下磕个响头,撒腿就跑。

甲寅带着亲卫转到那雁落崖后山,看看山势,对祁三多等人道:“这山太陡,穿甲不便,我得卸甲,你们就不要卸了,就在这结阵守着,事若危急,我便窜树上往下引,你们在这只管开弩射就是。”

祁三多道:“要不我跟你一起?”

甲寅横肘一击,笑道:“就你这身肥肉,还是算了吧。”

当下甲寅卸下皮甲,他里面还贴身穿着一件锁子软甲,本是双层保险,去掉一件问题不大。

当下重打脚绑,系紧袖口,腰插短刀,背负雕弓,手提战刀,独自攀登。

此时树梢上积雪已化,但地上却依旧有雪,脚踩上去,虽然松软,但也清爽。

甲寅耐着性子,提着精神,小心翼翼的攀爬了半个时辰,甲寅终于在崖顶见到了山民所说的怪兽,只见它身子修长,看着象豹,头却比虎头还大,露出两颗巨大的獠牙,十分狰狞恐惧。

其时它正不停的用修长的腿脚在蹬地,十分用力的刨磨着,似乎在磨爪。

当甲寅看到它时,它也转头看过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沙哑吼声,身子猛然间就肥壮了一圈,那兽身子一伏,倏的就窜了过来。

其速如电。

甲寅不防它动作这般的快,再想上树也来不急了,只好脚尖一点,打横避开,顺势抽刀藏身式,在脑后一护,那兽敏捷非常,见刀削来,早把前爪收回,前脚一着地,血盆大口又扑咬过来。

甲寅全身寒毛炸开,展开师门腾云刀法,依仗树林掩护,不住游窜,一时间兽吼连连,树叶哗哗,直斗的飞沙走石。

声音传到山脚,祁三多听了脸色腊白,禁不住打个寒颤,偏一个不开眼的家伙轻声问道:“头,校尉没事吧?”

祁三多一拍他脑壳,没好气的斥道:“闭嘴。”

打斗声越来越响,甚至有树木断折的“喀嚓”声传来,然后声响处林梢乱摇,从东晃到西,从上晃到下,然后又折返而上……

如是打斗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声凄厉的吼声响起后,山上开始回归安静。

“快,快上去,快找虎子。”

如梦中初醒的祁三多连忙指挥亲卫上山,众人手脚并用的爬上山,只见甲寅仰天躺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

而他身旁不远处,则趴伏着凶恶铮狞的怪兽,两支利箭牢牢的穿进眼睛,斩锋战刀则捅进它的嘴里,直插没柄,血流一地。

“虎子……”

“我没事,累死了而已。”甲寅听到兄弟们到来,却依旧不动,只胸口兀在强烈的起伏着。

祁三多见其衣裳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的锁子甲,手臂上多道伤痕,知道这一战极其凶险,忙过去帮他扶起,先喂两口清水,甲寅略有精神,坐起身子,道:“酒,饼。”

祁三多忙取下背包,递过酒壶与烧饼。

甲寅吃的狼吞虎咽,见赵彦在拨弄那兽尸,摇头含糊道:“小心点,满身硬鳞,刀砍不动,箭射不进,锋利着呢。”

祁三多也凑过去看,讶道:“怪不得死相这般难看,对了,它就站着不动任你杀的?”

甲寅道:“蛮横的很,中了一箭也不跑,还死撵着我,我在树上,它在树下,自然就好射。”

赵彦用刀鞘拨拨那兽,问道:“虎哥,你怎么把它的爪子也卸了?这般血肉模糊。”

甲寅咽下一个饼,又拿起一个大咬一口,道:“幸亏它没爪子,要不然我早没命了,也不知道它发什么神经,我看到它时就在用力的刨地,以为在磨爪呢。”

祁三多笑道:“它不会在刨天材地宝吧,虎子你在哪发现的,我们看看去。”

甲寅怔了下,道:“等我填饱肚子,养足力了再说。”

这一歇力,直歇了半个多时辰,那兽尸也被亲卫们收拾停当,四脚捆系着,用根碗口粗的杉木穿着。

甲寅把最后一口酒喝干,接过祁三多从兽口里拨出的战刀,当先上山。

怪兽既除,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留两个在这守着,其它人尽数跟着上去。

不过一刻钟,众人就到了山顶,被悬崖山风猛的一吹,几个都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甲寅攀爬到最早发现怪兽的地方,不由的噫了一声,只见地上一道宽约一尺的大缝,深不见底,两侧都是坚硬的青石,看样子新裂开不久,而石壁两边都被抓成一道道爪痕,已被刨开一个大口子,斑斑点点,血迹淋漓。

甲寅捡起一个脱落的爪子,只见那爪坚硬如铁,显然是怪兽留下的,可它好好的把自己的爪子刨卸了干嘛?

祁三多东窜西看,倏的伏地一听,喊道:“虎子,下面有动静。”

甲寅疑神静听,果然听到那缝洞里有微弱的动静传来,便吩咐道:“点个火,扔下去看看。”

祁三多很快找来一段枯松,拢些枯枝点燃,把松木劈开,待燃到最旺时,往那石缝里一丢。

缝洞有风,火光很快就被吹灭,隐约看的出缝洞深有六七丈,底下大约是平的样子,里面有什么却是看不清楚,隐约听到“呜”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惊吓。

甲寅仔细的听了听,却又听不见动静了。

祁三多把两根如意绳勾接在一起,试了试,问:“虎子,要不要下去看看?”

赵彦道:“我下吧。”

“我身上有软甲,再说力气也恢复了,我下。”

甲寅弃了长刀雕弓,只带一柄短刀,攀着绳索缓缓下去,这绳勾本是山越营的东西,还是甲寅看着好用留了几根,这会却是派上了用场。

那缝洞刚好可容一人钻探,总共只有六七丈深,甲寅很快就到了洞底,晃着火折一看,只见洞里积存了一堆的铁皮石斛,其中有几株还特别肥大饱满。

正讶异着,角落里有“呜”的一声发出。

甲寅就着微弱的火光一看,却是一只如小狗般的动物,正勉力的撑着身子,眼睛却是闭着,不曾开眼。

甲寅嘘了一口气,见着这动物的模样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定是这小家伙掉进这洞里,那怪兽爱仔心切,才会夜夜嚎叫,又拼命的扳这石壁,直把爪子全都刨落,遇上自己哪怕受伤了也不跑,那怪物虽是兽类,可怜仔之心尤甚人类。

想来这满地的石斛,也是那怪兽刨来的,可它虽识地宝,这小玩意眼都未开,又如何能食。

甲寅怜惜的探出手,想把这小东西抱起,哪知那小家伙一触之下,转头对准食指就是一口重重咬下。

144:什么怪物?

等到众人回村,已经下午了,听说怪兽猎到了,全村人都哄然来看。

“这应该是虎夔。”

三叔公蹲在兽尸前看了半天,得出结论,“你看它狮首豹身、虎尾猫爪,龙鳞獠牙,准是守山的虎夔无疑。”

祁三多见不得三叔公老神道道的样子,嗤笑道:“即然是狮首豹身,那也该叫狮夔或是豹夔才能,怎么能叫虎夔呢。”

三叔公起身,捶捶腰眼,笑道:“错不了,这东西五百年不遇,怪不得前阵子打雷闪电的吓人,雁落崖上紫电一晚上就没停过。

都说冬雷不祥,哪知是这小东西出生了,这是遭天劫呢,否则,好好的石壁崖会裂个洞出来?。”

祁三多依然不信。

三叔公郑重道:“老古相传的东西,老朽怎能胡乱瞎编,不信,你剖了肚,准能找到夔丹。”

祁三多真不信了,问甲寅要了火腿刀,就要给兽尸剖肚。

甲寅怀里抱着幼兽,一手托着竹筒子,正给幼兽喂掺了石斛汁的羊奶,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道:“拖远点再动手。”

祁三多动动那小兽的软耳朵,嘿嘿一笑就指挥着亲卫把兽尸抬走。

幼兽在甲寅怀里偎着,理也不理祁三多的动作,说来也怪,这幼兽自从在甲寅手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后,便赖上了他,谁抱也不行。

甲寅心想,或许是身上沾了那大兽的鲜血的缘故,这小东西眼都未开,凭着气味把他当亲人了。

不过小东西极萌呆,又未长牙,咬着也不痛,甲寅下山的路上干脆十个手指轮着给它吮吸。

到了村里,寻来羊奶却是不喝,后来还是甲寅想起堆了一地的石斛,试着混了石斛汁水这才喝的快活。

果是异兽,却是个打小就识货的。

山根和长毛腿对他随身带回来的石斛赞叹不已,说随便哪一根拿出来,都比他们采挖的十根都要强,尤其是其中一根粗若萝卜的,更是斛中之王,少说上百年。

这却是意外之喜了。

祁三多在村口那细流瀑旁捣鼓了半天,还真被他在兽肚里摸排出一颗鹌鹑蛋般大小的物事来,白玉莹光。

三叔公再次卖弄他的老智慧,说甲将军想要这小虎夔认主,就把这夔丹吃下去,等这小虎夔睁眼了,便将永远认主,比收一员虎将还贴心。

甲寅将信将疑,不过也知道这种山野怪兽里结出来的东西定然不差,犹豫了一会,还是吞了下去。

却不觉腥味,倒有一股异香。

祁三多把虎夔的一身皮鳞全收了,说回去找人硝了,做成皮甲肯定好。

是夜在村里住宿,好养一夜精神,第二天回城,被兴高采烈的山民们围着,送了许多石斛、冬笋,甲寅推却不过,只好一一笑纳,临走把一个钱袋塞在三叔公手里。

山民淳朴,感动的不行,直说好人。

回到霍山城,李谷派来的新县令已经到了,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姓胡名升,听说甲寅为民除害归来,十分高兴,通知了乡绅,一起喝酒庆功。

甲寅知道这是借着由头正式交接,便笑哈哈的应了。

第二日一早就开始移交公务,辰时未到便告辞离开,一路快马,率着大部队回到盛唐,又受到了陈疤子秦越和一帮老兄弟的热烈欢迎,再摆酒庆功。

秦越对甲寅抱着不离身的小东西稀罕的很,可怎么也抱不过去,便一拍它的小脑袋,说:“打小就挑着铁皮石斛吃,真当自己是宝了不成。”

“因为他是虎夔嘛。”

“呸,还虎夔,夔是独脚神兽,你看看它,四脚俱全,也就一只变异的小狗。”

甲寅就不满了,道:“这怎么可能是小狗呢,它母亲可厉害了,估计你打不过。”

陈疤子笑道:“秦九是妒忌呢,你也当真,我看像是金毛犼。”

秦越嗤笑道:“金毛犼自然是金色的,这小东西黑不拉几的,算啥。”

甲寅侧过身子,不让秦越再动手动脚,道:“不管是啥,我就养了。”

众人哈哈大笑,笑闹着喝酒。

席间说起时事,却是前两日庐州城出兵了,欲图夺回盛唐,结果领头的将军被叶虎盛一弩射伤,战事未开打便结束了,庐州军当日来当日回。

而淮南前军大营也打了胜战,先锋使白延遇在上窖大破唐军先锋,阵斩千余,俘敌二千余。

随后,唐军主力水陆齐进,仅战船就有百多艘,楼橹密叠,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兵威之盛,恐惧难敌。

李重进不得不撤退到正阳关以保浮桥。

原本顺利的局势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那我们怎么办?”

秦越笑道:“安心在此休整便是,守住盛唐,便牵制住了庐州,寿州那边,李相与李帅能达成统一意见,与唐军主力未接阵而退守,自有他们的道理。”

陈疤子道:“应该是示敌以弱,骄将之心。”

甲寅嘿嘿一笑,便不再操心闲事,转而照顾怀里的小东西。

小虎夔此时还是毛绒绒的,与它母亲那铁甲似的鳞刺大为不同,摸上去很舒服,也很暖和。

“报……”

随着亲卫的一声高喝,一位红翎急使被搀扶着进来,“大帅令:大战将即,你部火速开往正阳关,听候调遣。”

秦越接过信筒,仔细验看了封印,这才拆开,把每个字都看了三遍,方递给陈疤子。

“回复大帅,我部于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明天日暮时分,定能到达正阳。”

“诺。”

陈疤子皱紧了眉头,等信使下去,对秦越道:“真的弃城而去?”

秦越手里盘着核桃,有些苦恼的道:“李帅如此急催,想来敌军十分强盛,不过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也不能随便弃了,我留五百在此守城,其它的都跟你去。”

“守城好说,但万一寿州方向有个不利,留在这里就是困局。”

“可也不能就此弃了。”

陈疤子想了想,道:“虎子的飞虎骑肯定是要去的,另外我再带五百人去,把血杀、牌刀、弩弓混合编队,其它的你留着守城,让山豹助你,时局若有变化,你们往西北山里钻,如何?”

“也好。”

当下各自安排任务,收拾行装,次日一早,晨曦未明,大队人马便开始沿淠河一路向北。

日暮方到正阳关外大营,王彦超负责接待,安排任务,却是甲寅的飞虎骑暂时并入龙捷军,听韩令坤指挥,而陈疤子的步兵则归口王彦超负责……

这一来就分开了,甲寅有些不乐,但只能服从指挥。

145:捷马拒枪万全阵(一)

寿州城西,唐军大营。

西北行营都部署刘彦贞挥手示意来人退下,这才傲然的左右顾视,“刘仁赡果是我朝栋梁,周兵方退,便开始挂念我军之安危,忠心报国,其心可鉴。

……来,来,来,且听某来念念刘仁赡之信:‘君来赴援,未交战而敌人退,不可测也,慎勿追逐。君为大将,安危以之,脱有不利,大事去矣。’

诸君,刘仁赡之言,尔等以为如何?”

先锋使咸师朗大笑道:“量那刘仁赡有何德何能,守住区区一个寿州城便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了,哈哈……真是可笑之极。

逆周李重进闻大帅之威名,不战而退,吾等正该乘胜追击。他们退守正阳关,却是正合我意,只要那浮桥一断,那些过河卒子就是瓮中之鳖。此天降大功与大帅,末将先为大帅贺。”

左军指挥使张全约起身道:“大帅,刘仁赡与周兵交战日久,熟知周兵底细,如今李重进未战而先退,其机难测,末将赞同他的意见,不可轻进。”

“有何难测,那李重进分明是怕我军毁桥断路,准备固守,却不知我大唐水战无敌于天下,那周兵全是旱鸭子,怎敢下水。

末将建议:明天一早,就水陆并进,先以火船断浮桥,再以捷马冲敌军,一战可攻成。”

张全约皱了皱眉头,对咸师朗道:“咸将军,那李谷最善算计,李重进也是骁勇之士,如今他们先一步退守,必然做好了准备,当谨慎对待,万不可轻敌。”

刘彦贞目视众将,道:“你们呢,也说说。”

“末将赞同张将军之议。”

“末将赞同咸将军之言。”

等众将一一表完态,刘彦贞方起身笑道:“军容在我,敌既惧之,自当压迫而上,此地离正阳关不过三十里,我们也不用太急促,明日卯时用饭,辰时开拨,午时前正好与周兵决战。

正如咸将军所言,我军水陆并进,岂有不胜之理,诸君,都回去早作准备,明日一战功成。”

“诺。”

张全约道:“那是否知会寿州城,令刘仁赡出兵配合?”

刘彦贞嗤笑道:“胆小怯弱之徒,只令他安守城池便是。”

……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时当正午,在北风的呼啸下,却依然阴冷。

李重进的心里却如火般滚烫,他看了看左右整装待命的三军将士,用力的一挥大手,大军鱼贯而出。

“李相,末将告辞。”

“浮桥安危,尽在老夫,将军只管专心杀敌,得胜酒已备,就等将军凯旋回来庆功。”

李重进哈哈大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唐军已在两个时辰前拨营起寨,向着正阳关开来,此时出击,正当其时。

甲寅率飞虎骑紧跟着龙捷军行动,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虽说地面微潮,少有灰尘,但挤在中间依然气闷异常。

十里路程,转瞬即至。

队伍慢慢的在排阵使的旗号引导下分散开来,甲寅飞虎骑位列右阵,率骑就位后,眼前才豁然开朗。

前方三里处,唐军旌旗飘扬,阵列齐整,看样子已经恭候多时。

己方依旧在排兵布阵,三军统帅李重进率着十余骑在两军阵前策马观阵,时不时对着敌阵指指点点,似在分析什么,可惜距离太远,根本听不见。

甲寅把注意力放在唐军阵上,凝神细望,只见敌阵一字排开,前排大盾高耸,盾面怪兽狰狞,又有拒马长枪,成组连片,森然布列。

花枪轻声道:“地上有寒芒点点,应是铁蒺藜无疑,马队不能正面直冲。”

甲寅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敌军防守严密,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里有些焦虑,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好一边抚着小虎夔,一边自我定神。

这小虎夔吃住都跟着他,他没办法可想,就用个厚布囊装着,托挂在鞍前得胜勾上。小家伙十分享受他的抚摸,还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了舔掌心。

李重进率队回阵,开始沿着阵脚策马疾驰,高声喊话:

“敌军龟缩阵中,胆怯心虚,我军将一战而胜之……

……大功就在眼前,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在今日……

为我大周开疆……”

火红的战旗开始挥动,沉重的牛皮大鼓开始擂起。

“咚……咚……”鼓声不紧不慢,这是接敌的信号,中军本阵的甲士开始向前推进,步履沉重,整齐,如夏日闷雷。

甲寅见右军令旗纹丝不动,龙捷军也都个个没有上马,知道还不是冲阵的时候。

鼓声倏的一声巨响,然后鼓点就如狂风暴雨般的猛烈了起来,前军暴发一声喊杀,倏的提速,开始冲锋。

紧接着砍杀声,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相交声汇成震耳欲聋的滚雷声,轰隆隆的炸开。

青色的令旗开始摇动,骑兵们纷纷踩镫上马,座骑开始兴奋的嘶鸣,一队重甲骑兵已经排起锋矢阵型开始缓步出击。

一骑高举令旗而来,对飞虎骑所在这一部单独下达命令:“远程袭击,击敌右翼。”

甲寅松了一大口气,不是正面硬冲就好,他合上面甲,战刀一挥,飞虎骑奔腾而出,紧紧的尾随着一千龙捷轻骑向敌阵攻去。

五百重甲铁骑依然不紧不忙的在蓄着势,一千轻骑却后来居上,风驰电掣般冲到敌军右翼,远远的兜着,开始射箭击弩。

“弩。”

千弩齐发,两军的弩矢几乎同时发出,在空中如梭交织,继而惨叫声一片。

甲寅雕弓一连射了三箭,又用弓背敲落一枚箭矢,然后就听到左侧有如潮的喊声响起,却是重甲铁骑已经趁势冲进了敌阵,硬生生的在敌阵中犁出一道血光之路。

“拨刀……近战……”

“杀……”

战机稍纵即逝,一众弩骑纷纷收弩拨刀,向敌阵冲去,将重甲骑兵犁开的血路越扩越大……

南唐大军终于抵不住了,开始纷涌而逃。

甲寅与花枪齐头并进,枪挑刀劈,如入无人之境。

鲜血纷溅中,心底那股嗜血的戾气再次激发出来,每一刀落下,都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146:捷马拒枪万全阵(二)

兵败如山倒。

南唐军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陷入了混乱与无序状态,旗倒鼓倾,将不顾兵,兵不顾将,开始四散而逃。

这个时候,周军已经不用主将下令,人人高举屠刀,开始疯狂的收割一颗颗人头。

功劳但在阵前取。

甲寅强行压制着冲动的戾气,有意识的率领飞虎骑向侧翼穿插。

骑兵需要腾挪空间。

而这种控着距离压上造成的恐惧也远大于陷入阵中的砍杀,驱逐渐成倒卷珠帘之势。

直到唐军中一员大将率领亲卫斜刺里冲出,显然是想仗着马快脱离这纠缠在一起的战斗漩窝。

甲寅看了眼他身后紧跟着的将旗,见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咸”字,虽不清楚来人是谁,但是高级将官无疑,长刀一挥,飞虎骑倏的加速,开始死死咬住这队人马不放。

那领头的将领正是南唐先锋使咸师朗,眼见去路被封,虎吼一声,挺枪跃马,直冲甲寅而来。

甲寅看准枪势,纵马侧身,堪堪避过,手中战刀顺势挥斩,一刀斩在其后背上,却被铁甲护住,咸师朗身子摇晃了一下,就这一耽搁,一杆无缨黑枪已趁隙刺来,狠狠的穿胸而过,枪势一崩,竟将其挑飞上空。

甲寅眼角余光看见,挥刀劈斩了一名唐军,大吼道:“尔等主将已死,还不投降!”

“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唐军主将刘彦贞只觉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对震天价的喊杀声充耳不闻,他呆坐马上,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苦心排布的捷马拒枪万全阵竟然失灵,这可是满朝文武皆赞誉的妙阵呀,为何抵不住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周军一记冲锋?

张全约见主帅竟然关键时犯晕迷糊,不由的又气又急,一把抢过令旗,开始指挥下令,引导将士有序撤退。

一通忙碌,猛听身左有人哗叫:“大帅死了……”。

张全约眼见周兵近在咫尺,不敢再停留,匆忙策马,率领残兵向寿州方向退去。

身后,杀戮在继续,投降求饶声,临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周军一口气追杀三十里,直到寿州刘仁赡的援军出城,李重进方摇旗止住了三军的脚步,开始趁着暮色收缴满地的战利品。

是役,周军斩首二万余级,斩唐军主帅刘彦贞、先锋使咸师朗、以及有名将校五十多名,获戎甲刀枪无以计数、马五百匹。

南唐后军听闻前军失利,皇甫晖、姚凤不得不退守清流关。

消息传回江宁后,南唐朝野震动,举国惊惧。

……

寿州城,节帅府。

刘仁赡满脸悲忿,劫后余生的张全约则手绑绷带,只用两根手指执勺,一边往嘴里塞食,一边向刘仁赡叙说战事经过。

“……我军正要休息用饭,闻敌军至,刘帅下令列阵等候,甲士执兽形捷牌在前,阵前又设拒马利刃,前三十步又铺满地铁蒺藜……”

“荒缪,前路即堵,我军又如何出阵迎战,难道坐等敌军冲锋不成,弩弓手呢?”

张全约摇头道:“某当时也劝,但刘帅说此乃京中文武皆赞誉的万全阵法,若是弩弓当先,周军马快,临阵放不得两矢,还自乱阵脚。”

“喀嚓”一声响,却是刘仁赡急怒之下扳断了椅子的扶手,“如此愚蠢,怎可将兵,可怜我数万江南子弟,命丧淮河。”

“愚夫误国……愚夫误国呐!”

……

与寿州城满城悲寂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正阳关外的周军大营,欢声笑语。

甲寅与陈疤子的步兵营再聚首,只相隔了一天,却似有一年那么长,见相熟的各位都安然无恙,都放下心来,开始喝酒庆功。

陈疤子十分开心,笑道:“这次运气好,都快轮到我营顶前了,敌军却乱了,简直是在白捡功劳。”

叶虎盛端起酒碗与甲寅碰了一下,笑道:“要说运气,还是你们飞虎骑好,阵挑敌军先锋使,这可是全军第二大功。”

“那是撞到花枪的枪尖上了……”

花枪止住甲寅的话头,道:“别往我身上推。”

甲寅一时有些不明白,陈疤子笑道:“花枪说的不错,这就是你虎子的功劳,推不得。”

见陈疤子一脸郑重的往中军帐那边一示意,甲寅恍然大悟,笑道:“那就喝酒,兄弟们都干了。”

正吃喝着,一骑飞速驰来,却是李重进的亲卫,说请陈将军与甲校尉到中军大帐一起庆功。

陈疤子与甲寅两人都属于不喜欢交际应酬的人,但大帅相请,不去也得去。

中军大营里普通军士已经开始吃喝,到处都弥漫着酒香、肉香。

中军帐前的坪地上,大车架搭底,上覆粗木板的简易饭桌,一气排开十二桌,却只布了碗筷。

显然李重进在领兵上还是有坚持,士卒先食。

陈疤子和甲寅寻了最靠边的桌子坐了,正陪着笑与先坐下的几位将军寒暄,一位不受欢迎的家伙挤了过来。

“甲校尉,某要与你再比一场。”

说话的是白兴霸,上一次比武时只是破了一线油皮,都不算伤,但输了脸面又输了爱马,白兴霸的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甲寅有些无耐,道:“比武就算了,你那马和你一样,老爱厮咬打架,简直就是害群之马,你要,我就还给你。”

“真的?”

白兴霸浓眉一扬,一拍桌子道:“你若果真送还与某,某便与你喝上三碗,一笑泯恩仇。”

甲寅见其喜色上脸,便道:“说出去的话,哪还有收回的道理,等下吃完饭,我就派人送来。”

白兴霸欢喜的嘴都咧歪了,说够义气,要叙齿,论兄弟。

甲寅见其指缝里还积着血污,显然是洗个澡都马虎的粗疏性子,怕他把手拍过肩来,便报了年龄,白兴霸更乐呵了,说某比你大两岁,看来你得管某叫兄。

闲聊不到一刻钟,这一桌就坐满了人,都是中下级的营将级别,互通了姓名,简单客套两句,丰盛的酒菜便端了上来。

喝不过两碗,李重进与李谷分成两队,开始离席敬酒,此时的李重进意气风发,看来这一场大胜,一扫他两年多来的郁结闷气,爽朗豪放再次出现在他的身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还特意拍拍甲寅的肩膀,说果然英雄出少年。

不一会,李谷又过来,团圈敬酒以贺,再次拍拍甲寅的肩膀,说后生可畏。

然后,再坐下时,甲寅就感觉到酒桌的氛围开始变化了。

椽子出头,先受风刀。

147:战盛唐(一)

冷风如刀。

甲寅心里也是冰冷一片。

秦越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李重进一纸调令,陈疤子的步兵营暂归中军所辖。

而甲寅则开始率队归盛唐,守住盛唐,能有效牵制舒庐两州,所以他必须快回。

甲寅与其依依惜别,这才怏怏的返城。

飞虎骑还是三百人的编制,李重进只是把几十匹战马的伤亡缺口给补上了,还得重新招人,熟悉训练。

这一战,缴获基本都交公了,飞虎骑几乎没得到任何好处,作为客军,呆在大营还得小心翼翼。

唯一算好处的就是这一仗打的顺风,新兵经过这一仗,进步极大,再怯懦的人经过几个劈砍,血淋淋的感观一刺激,都变了嗜血起来。

这让甲寅有些担心郁闷无比的陈疤子来,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心起自己来,也不知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到京后,自己的处境又有什么变化。

正走神,胯下大青马倏的一声悲鸣,猛然乱蹦乱跳起来,甲寅慌乱勒马控缰,却听身后又有动静响起,只见亲卫们也忙着在控马,而祁三多更惨,直接被抛下了马,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

甲寅一边抚着大青马,一边警惕的四下观望。

但见四下里平平静静的,而座骑却依然不安,正迷惑间,祁三多点着手指道:“虎子,你看……”

甲寅顺着他的指点低头一看,却见小虎夔不知何时从布囊中爬了出来,正好奇的睁着双眼左看右看。

那眼睛褐黄清澈,如两颗晶莹的琥珀,自己的倒影在其眼眸里纤毫毕现。

而身旁战马只顾拼命扭着头,竟然不敢看它一眼。

难道,竟然是这小东西惹的事么……

甲寅几人好不容易安伏了座骑,赶上先头部队,结果所到之处,战马齐嘶,皆是惊惧不安,果然……

虎夔开眼,百兽俱惊。

甲寅连忙把小虎夔塞进布囊里,道:“你还真威风呐,快躲布囊里去。”

小虎夔皱皱鼻子,又添了添他的食指,这才慵懒的往布囊里一钻,两眼却依然好奇的盯着甲寅,时不时的眨一下。

甲寅不再理它,赶紧收拢袋口,纳入怀中。

“怎么回事?”李行带着十几人闻讯赶来。

甲寅道:“没事了,可能我们身上的血杀气还没洗净,吓着战马了。”

一路赶到队伍前头,祁三多这才轻声说道:“虎子,这小东西赶紧扔了吧,我看就是个害人精。”

“扔了干嘛。”甲寅没好气的虚抽一记马鞭,探手从马囊里摸出一个竹筒,里面是混着石斛汁的马奶,闻到香味,小虎夔又睡不住了,挣扎着钻出来,睁着大眼盯着竹筒看。

小鼻子一皱一皱的,样子十分呆萌。

回到盛唐,秦越异常热情的欢迎他们凯旋,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只不过陈疤子还留在大营,想想就有些沮丧,酒也喝的没精打采。

甲寅道:“九郎,这事要想想办法。”

秦越点点头,先把刚捞上来的冻豆腐塞嘴里,呼着热气香喷喷的吃了,这才说道:“去时就担心着这一层,好在围城用不上马兵,否则你营再留下,那真的是麻烦中的麻烦。

眼下天寒地冻的,我估计李帅不会立马攻城,暂时还不急,等过段日子再想法子。倒是这里,估计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斥候探报,南唐吉州刺史率领的援军已到庐州城,这一下子多出几千兵马,可能就会来攻夺盛唐了。”

“啊?!”

甲寅急了,道:“那我们还在这喝酒吃肉的。”

秦越抬脚虚踹,笑道:“急啥,敌军下午才进的城,真当他们神仙不成,再说了,斥侯都派到三十里外了,城上都有兄弟呢,你们马兵营这两天就好生休息,有事自会喊你们。”

甲寅这才放下心来,不过酒却不敢再喝了,临睡前还与秦越花枪一起走了趟城头,视察了防务,这才回县衙歇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是上南城监督防御工事,擂木原备着就有,倒是石块缺少,秦越组织了近千民夫来搬动石头,两天工夫就将城头堆的满满的。

结果一连过去六七天,没见到一个敌军。

甲寅无所事事,就在城头溜虎夔玩。

小虎夔开了眼,只要吃饱了就睡不住,四处溜窜,别看它个子比猫还小,但只要定睛一看,连人家护院的大狗见了都怕,远远的夹着尾巴,呜呜低吠。

秦越终于能抱它一会了,为此好生得意了一回。

起缘于那天夜里,秦越把碗里的残酒试着喂了它一口,小虎夔喝的挤眼歪嘴,甲寅正要用奶帮它漱口,它却又把头凑到秦越的碗里。

舔吸了小半碗,然后昏睡了一晚上。

气的甲寅一把扯过秦越,要把酒往脖子里倾倒。

腊月廿三,一大早的就得了斥侯的快马急报,庐州出兵了,人马足有五千。

秦越一把抓起桌上佩剑,朗声下令:“一刻钟后敲警钟,两刻钟后收吊桥,关城门,只留西城角门供民众进出,刘强,你去负责盘查,严防奸细入城。”

“诺。”

“花枪,你部暂时不用上城,安排四个小队注意城内动静,一有骚动,立即压伏。”

“诺。”

“其它人,各就各位,虎子,我们上南城。”

“诺。”

众人开始迅速行动,甲寅跟着秦越快步赶到城头,不一会,悠长的钟声连响三下,隔两息,再响一下,之后便开始不紧不忙的继续敲响。

钟声一响,街上就小乱了起来,好在花枪速度够快,已有士兵维持秩序,虽然紧张,但不致于混乱。

甲寅这才把注意力收回城头,城上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做好,眼下要做的是消除紧张,振奋士气。

秦越拍拍手,示意周围的人注意,然后讲话:“诸位,今天是小年夜呐,伙房已经准备了三只羊,一口肥猪,还有火辣辣的烈酒。

但看来,这些菜还不够,这不,南唐给我们送菜来了,你们可知道马上要来的敌将是谁?

他是吉州刺史,一个文官,名字更是特别,姓高名弼,我跟甲校尉就讲了,我说敌军怎么今天来攻城,原来是来搞弼的。”

甲寅哈哈大笑,这一带头,一众本来紧张兮兮的士兵立马就放松了许多。

秦越便如此从东讲到西,如聊家常般的说了一大通废话,缓解士兵心理压力,同时鼓舞斗志。

辰末时分,南唐大军终于出现在视线里,五千人排着整齐的大阵,脚步隆隆,震的地面隆隆颤动,冷漠的向前逼近。

甲寅看着城下那招展着的旌旗,伸手,挽弓,一箭倏射,特意染红的羽箭稳稳的落在两百步外的坪地上,入土五寸。

赤羽迎风微颤。

148:战盛唐(二)

唐军显然被这迅猛的一箭给吓着了,最前排的人有了些踌蹰,一位领军将领策马在距羽箭一丈处停住,挥手示意大军列阵,顺手摘下鞍侧的盾牌。

城头上,赵山豹用肩撞撞甲寅,笑道:“一箭之威,竟然恐怖如斯。”

甲寅反撞回去,道:“会说人话不,下一箭交给你了。”

赵山豹就有些沮丧,扬扬手中牛角大弓,又收了起来。论准头,甲寅三个也比不过他,可论臂力嘛,全军也就他射的最远。

可惜叶虎盛那亡八蛋与陈疤子一起被扣留在中军了,否则用那最劲的鹰击弩,倒是可以一弩将那胆小的敌将给射落马。

秦越不放过任何可以鼓舞士气的机会,正振臂高呼:“看吧,兄弟们,敌军被甲校尉一箭吓住了,这就是一群胆小鬼,等他们近前了,兄弟们好好招呼,让他们有来无回……”

“哦呜……”

起哄打气声此起彼伏,敌军到来形成的强势威压不知不觉的就弱了下去。

敌军在乱哄哄的开始布阵,有大嗓门者手执大橹出阵,开始喊话,嗓门很大,但喊的内容却文文皱皱的,不用说,该是有本事的上司教的。

听他喊完三遍,秦越便开始伸着懒腰,对甲寅笑道:“如果这样的态势,我可以去睡觉了。”

甲寅却没笑意,道:“目测只来了三千,还有两千人呢?”

“护卫攻城器械,后勤辎重,到这里最起码傍晚了,要打也是明天的事。”

“我们就这样死守,为什么不让我带马队去冲他们后军?”

秦越点点头,道:“就这样死守,一切等陈头他们回来再说。”

甲寅恍然大悟,扬着眉毛讶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信使何时出发的?”

“你以为你是谁呀,事事要向你汇报么,把虎夔送我还差不多。”

又过半个时辰,战局果如秦越预测一般,敌军并没有立时发动进攻,而是在离城十里处下寨,顶前的三千士兵只起到了个耀武扬威的作用。

甲寅轻拍女墙,道:“唐军有些蹊跷,要不你去城里看看?”

秦越点点头,道:“也好,得防着城内出妖娥子,我去看看。”

攻城先攻心,守城先守内。

尤其是盛唐这样才攻下来的城池,可不敢掉以轻心。

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人见秦越下了城,忙凑上前,焦虑之急溢于言表,问道:“秦将军,这城……能守住否?”

秦越见是狄府的管家,便笑道:“什么叫能不能守住,本将这是故意示敌以弱,引敌军出击,某好趁机剿杀,你看看,这半天可响出个屁来。

回去告诉狄公,只管放心下棋,若有半颗石头籽落你们家屋脊上,都是末将失职,定来陪罪。”

那狄管家见秦越依旧吊儿郎当样,信心满怀的样子,心里也就舒了一大半,赔笑道:“攻不进来就好,家主年纪大了,实在实不了这般惊吓。

对了,家主有命,守城将士辛苦,特让小的奉上肥猪一口,美酒三坛……”

秦越止住他的话头,笑道:“眼下还不用,等后天吧,后天某来置酒,相谢各位乡绅。”

“秦将军的意思是这仗打不了两天?”

秦越哈哈大笑,道:“总要清净了才好过大年。”

……

秦越走一路,安抚一路,到得十字街口,花枪遣人来报,说潘家发现动静。

“走。”

一路策马飞奔,到了杏林巷潘家,花枪等人已将宅子围的水泄不通,而潘宅大门紧闭,隔着院门都能听到里面急促的呼吸声。

“这家人可疑,一见我巡卒便紧闭大门,据左右邻居所述,这两日潘家来了不少强悍之徒。”

秦越看了看形势,道:“非常之际,当用非常手段,喊话三遍,再不开门直接火攻,破门后不论男女,斩立决。”

“诺。”

只隔着院墙,秦越的话里面自然听的清清楚楚,还未喊话,里面就有人发一声喊,紧接着大门倏的打开,一伙执刀汉子便猛冲了出来。

外面的人早有准备,十几只骑弩一通射,撂倒四五个,花枪的墨梅已发起点刺,秦越也拨剑助战。

里面的人虽然勇猛,但身无甲胄,哪是花枪等人的对手,只不过片刻功夫,虎牙军士已杀入院内,几个一看大事不妙准备翻墙而走的家伙也被骑弩给射落在地。

秦越将血迹斑斑的长剑架在瑟瑟发抖的潘家家主肩上,对这位曾热情欢迎周军入主盛唐的实力乡绅冷声道:“我说南唐大军如此行事,透着邪劲,原来是有你们在这里应外合。”

他用剑脊轻拍潘明诚的脸颊,鲜血溅的其满脸都是,“说吧,还有谁?”

潘明诚冷笑,道:“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秦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种人会尽忠死节,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来人,把他拖到城头扔下,看看唐军会不会救他一救。”

“诺。”

“抄家,女的先扒光了拉出去游街,然后再发卖,男的一律杀了,尽起家资好犒赏三军。”

“诺。”

潘明诚气的满脸通红,一边挣扎着,一边骂道:“竖子敢尔!”

“没什么敢不敢的,秦某人既然入了盛唐城,就要保这一方的平安,押走。”

潘明诚用力的扭着身子,一付义愤填膺的样子,但真被拖出院门后,整个人却软了下来,哭喊着求饶。

秦越看着被甲士拖回来的潘明诚,冷笑道:“说吧,一条有用的信息饶你家人一条命。”

……

寿州城外,周军大营。

李重进皱着眉头,对盛唐来使所说的讯息明显持怀疑态度。

“你说伪唐大军今天卯初出发,围攻盛唐,可如今才是午时,你又如何将这消息送来的,莫非你会神机妙算不成,军机大事,非同儿戏,你可要想好了回答。”

“回禀大帅,我营为了保持信路畅通,从盛唐到大营,共设八个换马点,不到三十里就可换马,所以消息传送的快,唐军此次共出动五千大军,请大帅速派援兵为盼。”

李重进没有表态,却起身去看舆图。

信使正焦急间,忽听帐外一声传,“报……虎牙营指挥使陈仓求见。”

“进来。”

陈疤子一掀帐门,进来就是一个军礼,“闻唐军围攻盛唐,末将特来请命。”

……

149:战盛唐(三)

盛唐,南城,申正。

经过半天时间的耐心准备,南唐将领终于挥下了进攻的令旗。

一时间,沉闷的脚步声开始密集的响起,渐渐的越来越响,越来越重,如地动山摇。

“唐军攻城了……”

甲寅倏的站起,手扶女墙往下探头,只见唐军如蚁密集,正抬着云梯,推着冲车,举着大橹,步步压来。

“弓手准备……”

“抛射……”

随着一阵密雨般的箭矢离弦,顿时有惨叫声开始响起,但敌军并没有慌乱,依然呐喊着奋勇前进。

一时间,呐喊声,利矢破空声,惨叫声,喝叱声,奔跑声交错响起,无形的威压终究变成实质的伤害,就连城头上都有嚎叫哭泣声不和谐的响起。

“不要慌,敌军没有投石车,攀云梯只有送死的份,等他们到了城下再准备投檑……”

精锐老兵大部分都被陈仓带走,如今城头上大半是新兵,虽然城墙早已分段,有老兵带着,甲寅也不得不大声吼叫着打气。

东段,赵山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一边吼叫,一边挽弓,组织弓手快速射杀。

负责中段的花枪却冷静的很,自从秦越接手肃剿内应的事务后,他便上了城。此时尚有闲暇往锅底添柴,好让锅里的油温更高一些。

城下,唐军已冲到护城河前,正在弓手和大橹的掩护下搭桥,城头弓手虽然忙碌,但百名弓手显然还形不成太大的压制,很快,一座座简易木桥搭起,唐军纷涌过河。

云梯竖起来了,骁卒开始攀登。

“投檑……”

一块块石头重重掷下,一勺勺热油淋下,惨叫声开始密集响起……

这样的大动静,秦越自然听的清清楚楚,急忙把城内治安交给刘强,自己带着两亲卫向南城奔去。

不过等他上了城头,唐军已开始鸣金后撤。

秦越探出女墙往下张望了一眼,只见城墙下到处都是尸体、断肢,血浆汩汩涌出,如小溪般的流淌,惨叫呻呤声此起彼伏。

秦越不忍再看,骂骂咧咧的道:“麻的,硬要来撞一次南墙方罢休,却惨了这些家伙,我们伤亡如何?”

“还好,只有五十多人受伤,二十几个死亡。”

甲寅过来道:“归功于豹子,他们弓手压制的好。”

秦越对赵山豹笑道:“你们营今晚多三坛好酒。”

赵山豹嘿嘿一乐,却又问道:“晚上不守城?”

秦越没好气的踢他一脚,笑道:“你不会先存着?”

甲寅指指城下,问道:“下面该怎么办,还有不少活的?”

“暂时不能管,唐军要是来清理,就放他们过来,要是他们不来,就只能在那弃着,也好怯敌。”

甲寅点点头,不再说话。

战争,就这样残酷。

夜幕悄然降临,将一切都笼裹在黑暗里,有夜枭怪鸣,与城下时不时响起的微弱惨叫呼应着,令人毛骨耸然。

城头一字排开一堆堆的篝火,一是用来取暖,二是驱散恐惧。

甲寅独坐于女墙上,看远处唐军大营里的火光星星点点,他想家了。

虽然,他现在并没有家,但汴梁城里有师父,还有苏子瑜,也不知道自己托人送回的石斛她吃了没有,眼睛还痛不痛,她是不是偶然间会想起自己?那宅子造的如何了?想着想着,就开始畅想未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手上一痛,却是被小虎夔给咬了,他无耐的解下腰间悬着的竹筒,走到火堆前开始温羊奶,小家伙才冒出两颗嫩牙,咬人却是十分的痛了。

“甲校尉,赵旅帅,都虞候让你们去议事。”

甲寅见来传唤的是刘强,知是要事,便和祁三多交待两句,与赵山豹一起,转身下城。

议事地点就在城下不远处的一处小酒楼,看来是清了场,没有小二也没有掌柜,轮着休息的花枪刘行几个已经先到了,秦越正一边吃着炒豆子一边在看桌上的舆图。

见两人进来,秦越点点头,道:“陈头已经率队而回,急行军,估计天亮就能到。

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别进城了,在这三星墩处埋伏,一来他们可以少走二十里路,二来正好堵住敌军归路。

然后你们马队寅时三刻出兵冲营,如何?”

甲寅讶然,道:“敌军五千人,你让我们三百马队去冲营?”

秦越道:“兵贵精不贵多,敌众我寡,敌军防御松懈,这一点唐东已经摸过去探过了,你们从西门出,三里外开始冲刺,而此时敌军尚在梦乡,当可破敌。

你们一旦发动,豹子率五百人同时出城发动援助,两面夹击,敌军必败。”

甲寅有些拿不定主意,把目光看向花枪,花枪道:“冲营倒可一试,但必须先搬开拒马,这一项才是最冒险。”

秦越道:“我、你俩、还有三多几个,凑个十来人,先摸过去。”

“这太冒险了,你得坐镇城中。”

秦越摇头道:“城中无大事,有刘强顶着就行,这次渡河,我们几无缴获,都快吃老本了,这块肥肉不吃下去,我心难安。”

甲寅没好气的横了他一肘,道:“铜气归心,好好坐镇着吧,我和花枪带头去。”

……

唐军大营,高弼丑时方睡,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五千精兵,加上城中内应,这盛唐城本该一举拿下才对,哪知兵临城下,却无一个内应来接头。

试着进攻一番,却又折了四五百人,连城头也没够着,这让他心有沮丧,却还得打起精神稳定军心。

但这一觉却是睡不踏实了。

迷迷糊糊间只觉外面有响动声,他倏的起床,喝问:“怎么回事?”

一名亲卫慌张冲进来,“将军,大事不好,敌军冲营了。”

“冲营,来了多少人?”

高弼慌忙着衣披甲,出帐一看,但见火光四起,士兵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的乱窜。

一名校尉跑过来禀道:“将军,快撤吧,敌军全是马队,前营守不住了……”

高弼两股战战,只觉一股尿意就要喷出,忙道:“备……备马……”

甲寅从来没有这般酣畅过,这哪是战斗,分明是屠杀,只管纵马劈砍便是,这些慌的连衣服都没穿齐的家伙,如今只会抱头鼠窜,只靠着三百马队就将敌营冲的七零八落,等到赵山豹带着山越营赶到,一阵箭雨投矛,更是杀的唐军哭爹喊娘。

战事朝着预定的方向进行着,飞虎骑分成了两队,甲寅与花枪各自率队,交叉切割,一路追杀。

待到天光大亮时,唐军已经溃不成军。

猛听前面又是一阵震天响的惨叫,然后有更多的人倒了下去。

血光飞溅中,一员大将正手挥九环朴刀,指挥着早已待命的甲士开始冲锋。

“陈头!”

甲寅大叫一声,策马冲前,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陈疤子一振刀环,哈哈大笑,道:“废话少说,杀敌要紧。”

……

是役,杀唐军千二,降卒二千余,活捉领军大将高弼,余军四散而逃,弃辎重装备无数。

消息传到寿州城外,全军震动。

150:显德三年春天的第一缕曙光

这一年除夕分外的冷,屋檐下的悬冰长如椎枪,呵气成霜。

一大早,虎牙营全体出动,除冰扫地,清洁街道,热气腾腾的忙活着,赢来百姓的交口称赞。

而营地里则忙着杀鸡剖鱼,肥猪、肥羊早一日就已杀好,正在大锅里汩汩的煮着,香气四溢。

祁三多偷懒,讨了个巧活儿,和刘强一起串钱吊儿,一百个铜钱一串,钱吊子是特意染红了的,可惜色牢度把不好,人人一手的红。

“五千串呐,这要串到什么时候。”

祁三多串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后悔了,只觉着腰痛手痛屁股痒,第一次觉着钱多真麻烦。

“你能分到六串呢,你要不想干,可以呀,把钱分给大伙,人人都愿意,小六子,你说是不是?”

名叫小六子的家伙一吸鼻涕,笑道:“不用六串,只给俺一串就行了。”

祁三多没好气的一踢,道:“想的美。”

几人正说笑着,门口响起甲寅的声音:“三多,拎二十串出来,跟我走。”

“好嘞。”

祁三多兴奋的一抹脸,却忘了一手的艳红,把脸抹的跟个猴屁股似的。

刘强强忍住笑,让他签字画押,然后看着他双手各提一大把出门,这才狂笑。

祁三多莫名所以,待见到甲寅和李行也在哈哈大笑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哪里不对了,正自顾上下扫视着,甲寅笑道:“把钱给李行吧,你快去把脸洗净了。”

祁三多这才醒悟过来,“啊呀”一声弃了铜钱就跑。

甲寅去慰问孤老。

秦越、花枪、叶虎盛几个已经先去了,分给甲寅的区域最近,是以把小虎夔喂饱了,又给洗了澡,就火塘边擦拭干净了毛发,这才出门。

洗完澡的小虎夔精神奕奕,睁着如琥珀般的眼睛动不动就想跳到地上去。

甲寅哪舍得再让它搞脏了,双手团抱着,身后跟着李行和祁三多,来到街巷,去完成秦越安排的温情任务。

又是一年过去了,去年此时,还是在江宁,与老师、师兄、还有春妞一起开开心心的过大年,却不知夫子一切安好,春妞可又长高了?

他发现自己有些没良心,早就应该去封信的。

街上零零星星的有爆竹响起,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刀落砧板声,菜肴下锅声,儿童欢笑声,分外动听。

就不该拆了一串铜钱,他看了看身边越聚越多的儿童,只好让祁三多再拆一串,一人一枚的分发下去,只不过,最后那两家,又该自己掏银子了。

看着欢天喜地雀跃的儿童,看着千恩万谢的老人,甲寅忽然觉着,让他们能过上好日子,仿佛是自己应该做的。

寿州城内,一片孤寂,毫无过年的喜悦气氛,人人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忧愁。

城外二万大军合围,城内粮食都已全部军控,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了,哪还想的到过年。

一个小孩用力了吸了吸气,指着军营道:“有肉香。”

他娘用力的拍了一下儿子的脑壳,道:“那肉是你能吃的么,快回家去,天都快黑了,娘给你烙饼吃……”

军营里果然有肉香飘出,整整五大锅,刘仁赡亲自执勺,为将士们盛菜,一人一碗肉,白米饭任吃。

这对寿州军来说,是难得的开荦,但所有人都吃的默不作声,有几个还边吃边流泪。

刘仁赡就着肉汤与将士们一起吃了饭,抬头看看天色,见天已渐渐的暗下来,便道:“上酒。”

一千勇士,一人一碗酒。

刘仁赡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寿州军民,个打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断无任人欺负的道理,逆周害我们过不好年,那么,他们也别想过的大年,是好汉子,就把酒喝了,随老夫出城杀敌——干。”

寿州南门在夜色中悄然开启,一千勇士在刘仁赡的带领下,悄然逼近周军南大营,正忙着喝酒过年的周兵促不提防,被杀了个屁滚尿流。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领昭武军节度使李继勋、蔡州防御使李千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等西北面的李重进率军赶过来时,南营已经火光冲天,制作好的攻城器械毁于一旦,而粮食却被搬走了大部分,余下的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显德三年的第一缕曙光透过云层,破开寒风,给人间带来温暖的希望。

皇宫,御书房。

郭荣没有如惯例接受朝贺,而是独自一人批奏折到天亮。

皇后符氏不得不再次移步到御书房,红着眼道:“圣上,永远批不完的奏折,如今百姓安定,境内太平,何苦还要如此辛劳?”

郭荣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又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伸个懒腰,这才揽过符氏的柔腰,笑道:“马上要亲征淮南,能多批一个就多批一个,一年之季在于春呐,此时不奋发,更待何时。”

“圣上……”

符氏伸出玉手,轻抚郭荣浓眉,柔声道:“看你这满脸油汗,去岁一年以来,你日益清减,这不是个事,既然你铁了心要亲征,妾身也去,你身边不能没有照顾之人。”

郭荣笑道:“虽说鞍马劳顿,但朕堂堂七尺男儿,这点苦都受不了么,打仗,男儿事,你在宫中把训儿照顾好即可。”

“训儿之乖,远胜你百倍,你看看你,昨夜的点心到现在都一口未动,在宫中尚且如此,若是行军在外,你还不忙得吃饭都没时间,不行,妾意已决,此次南征,妾必相随。”

“……朕不备车辇。”

符氏笑道:“君贵,你忘了我出身将门,符家子女,哪个骑不了马,挽不得弓。”

这一声改口,不由的令郭荣想起往夕的艰难岁月,不忍驳回她的心意,道:“可军中都是男人,你……”

“你真的忙忘了,还是假装想不起来,父亲给的廿四剑侍,这几年剑都不曾出鞘呢。”

郭荣拍拍脑袋,笑道:“看来你都准备好了,那便依了你,吃了苦头可别怨朕。”

“能怨你啥?眼下是真有人怨你,那高丽王献上的美人,你一年到头都不去看上一看,总归不好,这两日,百官休沐,你……也该放松一二了。”

郭荣扭着脖子,神情有些疲惫,“真要休沐,朕希望的是昏睡三天两夜。以后再说吧,中午先安排一起用个膳,朕先小睡一会儿。”

……

这一个正月,百官虽有休沐,但谁也没休沐成,因为圣上年前就已经下诏,以宣徽南院使向训为权东京留守,以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取正月初八黄道吉日,御驾亲征。

整个京师,都陷入繁忙的军备中。

宋府,宋弘殷与宋九重父子难得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便开始各自收拾装备,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将去各自军营。

宋炅看看略显苍老的父亲,又看看更加沉稳如山的二兄,忍不住道:“父亲,二兄……”

“功劳但在马上取,战阵之事,有为父和你二兄,家中之事,你要担起来,过了年,你也长大一岁了,再不可胡闹。”

“……诺。”

宋九重拍拍三弟的肩膀,笑道:“咱以武传家,武技不可丢下,与世交们喝酒之际,也不妨留心一二,看看哪家娘子贤慧,等父亲与某回来,为你提亲去,以咱家目前的底子,满朝文武,都大可匹配。”

“二兄……”

宋炅有些不自在二兄的亲切,略略闪了闪。

……

151:又改名了,起名废的羞愧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三万禁军排成整齐的队伍,左右金吾六军,仪仗排列如仪,拱卫着御驾行辇,威严的在官道上沉默行进,气势如龙。

离京约有二十里,一位剑侍装扮的女郎轻轻的在皇后车辇窗户上敲了敲,然后一道清脆的女声低音在这肃重威压的气氛中不和谐的响起,“姐。”

车窗开了,一位宫女探出半个头来,一看那剑侍,吓了“啊呀”一声叫,紧接着皇后符氏的脸出现在窗前,对那剑侍沉声喝道:“还不快滚上来。”

剑侍嘻嘻一笑,轻轻一跃,跳上车辇,门帘一掀就钻了进去。

一身戎装的符氏满脸怒容,压低声音道:“这是行军打战,是你能跟来的地方么。”

“姐,你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符氏一剑鞘敲过去,斥道:“我是要照顾圣上,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偷跟着来做啥,快回去。”

“不,我偏不,你照顾姐夫,我照顾姐姐。”

说话的剑侍摘下头盔,露出如画的俏脸,笑着露着两个小酒窝,“姐,我可是打小练的武,又不是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弱女子,你不要我照顾,我就上阵杀敌去。”

“你……你敢!”

符氏轻咬贝齿,却又拿这个调皮的二妹没有办法,只好放缓语气嗔道:“你这般跑出来,母亲不知要多担心,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让家里省省心么。”

“啊呀,我留了信呢,再说我跟着姐姐姐夫,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母亲不是让我好好跟你学么。”

“别没大没小,要叫圣上。”

“圣上圣上,人都叫老了,还是姐夫亲切,姐,你怎么不陪着姐夫呐。”

“哪象你只知道玩,临上车还抱一堆奏折呢,你既跟来,有一事要先说清楚,万不可打扰圣上公务,否则责罚下来,我也帮不了你。”

符二娘嘻嘻一笑,抱着符氏的臂膀顺势倒进怀里,笑道:“我就知道大姐最好了……”

……

寿州城外,安静了许久的周军突然发动了,北城、东城、南城三面同时展开猛烈的进攻,近百台投石车挟裹着巨石呼啸着向城头砸下,发出了振耳欲聋的声响。

密集的石雨整整砸了近半天的时间,已有多处女墙毁落,城楼也已瘫塌,惨叫声更是时不时的响起。

李重进从瞭望塔里下来,冷然的看了一眼身着重甲的李千,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既然犯下大错,那便用敌人的鲜血来刷洗,出发吧。”

李千脸上的横肉抖了一抖,恨声应道:“诺。”

王彦超看着李千身先士卒,率领一千先登死士向城下冲去,皱了皱眉,却不好说什么。

大年三十被敌军成功冲营,损失不可以金钱计,没有斩立决已经很不错了,这一去,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再不济也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巨石仍在疯狂砸下,弩矢依然在飙射。

李千已率着死士扛着云梯开始冲锋,他清楚的知道,只有云梯竖起,投石才会停止,这一冲,就只能听天由命。

护城河上的木桥已经搭起,这是前两个营用近半人性命换来的战果,现在,轮到他了。

老天保佑呀,他在心里无声的呐喊,投石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不再呼啸,一架云梯搭起,两架云梯搭起,甲士纷涌而上,李千也跟着上了云梯,奋勇攀登。

才爬高不过丈余,前面的甲士开始发出惨叫,如下饺子似的摔落,李千侧身避开,才起脚再攀一步,一股热浪当头淋下,李千顶盾一挡,却只挡下小半,更多的直接溅到他的脸上,钻心的痛楚瞬间控制着他的神经,他忍不住一声惨叫,手一松,就重重的倒了下去。

在失重的刹那间,一股恶臭传来,他清楚的闻出了煮熟的金汁之味……

不到一刻钟,强攻失败。

李重进面无表情,挥挥手,投石机再次开始轰鸣。

……

盛唐城,县衙。

秦越正兴致勃勃的切着冬笋,一片片其薄如纸,水黄黄的堆成一堆。

甲寅则在轻扇红泥小火炉,一锅鸡汤正在火力的催发下散着香气儿,几粒红红的枸杞悠悠的飘在上面荡着旋儿。

一个老苍头抬着一扇豆腐进来,秦越笑道:“金根伯,就等你的豆腐了。”

“将军喜欢就好,小老儿告退。”

秦越笑着抛过去一个银角子,道:“给你孙子的红封利事,豆腐我就白吃了。”

待到老苍头千恩万谢的走了,秦越方把冬笋切好,用个大盘装了,先抓一把放进鸡汤里,又将才做好的鲜嫩豆腐切几块下去,这才擦干手,舒舒服服的在椅子上坐下。

甲寅将热好的米酒端过来,两人就着炒豆子先喝着,秦越边吃边逗小虎夔玩,连吃了甲寅两记横斩,这才撇撇嘴,探手往锅里洒下青翠翠的葱花。

秦越起筷,先挟一片冬笋,再咬一口豆腐,还未吞下便大赞:“吃东西,就要这种本味,冬笋清香,豆腐清香,鸡汤清香,啧啧,绝了。”

甲寅道:“也就我陪你吃这个,你看陈头、花枪、山豹,哪个喜欢,有肉不吃,害我也没肉吃。”

秦越卷着舌头把滚烫的豆腐吞下去,用筷子点点他,道:“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初八,那肉还吃不厌?”

甲寅奇道:“肉会吃厌么?”

“跟你鸡同鸭讲,等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这个‘三年清知府,不如冬笋滚豆腐’的道理了。”

甲寅吃了两筷豆腐,又吃了两挟冬笋,感到实在无味,自去灶下取来卤菜、鱼冻,这才觉着惬意。

“我们就在这盛唐呆着了?”

“能往哪去,往东是庐州,往南是舒州,都是大城,我们根本就攻不下,现在回寿州就是去当炮灰,听说圣上今日离京,等他们到了寿州,应该就有人来接防了,那时我们回去也安全些,起码不会吃阴亏。”

甲寅道:“那要是再分开怎么办?”

“唉,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打打小县城,劫劫粮道什么的还是可以的,若是混入大军,可能就是马队归马队,弓手归弓手,然后打完了屁事也没。

看吧,实在不行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想办法尽量减少损耗。”

“张帅应该也随驾吧,能不能走走他的门路?”

“估计够怆,一切就看圣上是怎么个想法了,希望他能大开脑洞。”

“脑洞,啥意思?”

152:征南方略

“臣等恭迎圣上。”

正月十六,傍晚,圣驾过河,直达前敌中军大营。

“众卿辛苦,平身。”

郭荣下了马车,率先扶起李重进,笑道:“义声,你我之间还需如此见外么,嫂子托朕带来了两双棉鞋,让你晚上换着松脚。”

“谢圣上。”

“来来来,都起来,李卿,又见消瘦了,王卿的胡子看上去也好久没修整了。”

郭荣把着李谷的手臂,笑道:“你们有心了,连地都夯的这般平整,还搭土围子,出征在外,哪需要顾及这些虚礼和享受,都进帐说话。”

皇帝行辕早已搭好,郭荣率先进帐,李重进、李谷等相继而入。

这时。皇后车辇才打开车门,符二娘腾的先跳下车,接过姐姐的手,扶着下车,轻声道:“姐夫也真是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你。”

“住口。”符氏声音低沉而严厉:“我能来行营,已是例外,怎可再接受统兵大将的拜迎?

你若再不知轻重,现在就给我回京去。”

符二娘挽着姐姐的手臂,笑着撒娇,道:“好,好,好,姐,我错了还不行吗,哎,姐你看,这军营真雄壮,连绵不绝的,总有十里远吧。”

大帐内,郭荣略作寒暄,便话入正题:“朕在京中,只是看到奏折,如今已得三县一关,又破三寨,缘何寿州久克不下?”

李重进涨红了脸,起身施礼道:“不仅未能攻下,还折损将士近三千,请圣上惩罚。”

“好好的说什么惩罚,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年前阵斩两万人的大胜朕都没来的及赏赐呢,今日只找原因。”

“是,回禀圣上,这寿州城一时难下,原因有二,一是寿州城险,北有淮河天险、西有淝水护翼,东南两面也各有宽大的护城河。

我军投石车只能在河这边抛投,太重的石头抛不过去,太轻的石头毁不了多少城设,投石轰了三天,也只把西城楼给轰塌了,此其一。

其二是守将刘仁赡铁了心要与寿州城共存亡,其人守城颇有方略,弓矢都用的极少,直接用金汁浇淋,比投石弩矢更令士卒恐惧,是以……”

郭荣问道:“这刘仁赡何许人也?”

李重进看了一看李谷,李谷接话回道:“刘仁赡,字守惠,彭城人,今年已五十有六,略通儒术,好兵书,在南唐甚有声望。

前吴时累迁为伪右监门卫将军,历任黄、袁二州刺史,吏治清明,百姓称赞。

李景僭袭伪位后,俾掌亲军,先迁鄂州节度使,再任清淮军节度使,其为人方正刚毅,领军爱兵如子,寿州城内军民皆信服……不过风闻其却与大多数同僚不合。”

郭荣点点头,道:“能想象的出来,这样一个干实事的人,能与伪唐那些酸儒合的来才怪,没想到伪唐倒是难得出了个大忠臣。

如今伪唐又有什么动静?”

李重进道:“伪唐派大将皇甫晖、监军姚凤提兵五万,以援寿州,但这路援军一直停留在滁州城,不再前进一步。

臣等认为,其军胆怯,不敢野战,只寄希望于依关控扼。

所以,当下濠州、泗州虽说都有增固城防,但基本上将无斗志,不敢野战。

不过,伪唐水师强劲,船走如飞,已来骚扰我军后营多次,虽然上岸后非我军敌手,但只要一上船,我军便再也耐何不得。”

郭荣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笑道:“北人骑马,南人行舟,此事暂时无解,不过朕离京时,已令将作监开始于汴河口造船,此事一时也急不得。至于攻城夺寨,朕也有了初步想法。”

郭荣站起身,接过木棍,亲自指着舆图解说战略布署:

“本次征南,是三路大军齐下,西路以朗州节度使王进逵统兵向武昌进军。南路,朕已下诏两浙钱俶,向常州进军。

这次朕带来了二万铁骑,过几日,白重赞、武行德料理完州务后,将再率一万生力军过淮,我军加在一起,整整六万,朕拟步步推进,一举奏功。诸卿以为如何?”

李谷道:“只要寿州城一下,濠州、泗州当闻风而降,若是再拨滁州,扬州,则江北之地可尽归我大周所有,臣赞同此方略。”

李重进、王彦超等纷纷站起,行礼应答:“臣等附议。”

郭荣开怀大笑,道:“诸卿都是沙场悍将,拨城夺寨,就靠各位了。”

“为大周开疆,死不旋踵。”

郭荣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大伙入座,笑道:“朕的急性子诸卿也都知晓,说着说着就谈到公事上去了,下次你们要提醒一二。

啊,你们也不用再全身戎装,回去换身常服,今晚都与朕一起喝一杯,朕才过河,你们总要为朕接风洗尘才是。”

众臣哄然大笑着应诺。

“把那谁,秦越也叫上,虎牙营这次立了不少大功,年轻人也该鼓励一二。”

李重进道:“虎牙营尚在盛唐,那里离庐州近,年前方击退一波五千人的大军,故一时不敢撤离。”

郭荣手指轻敲扶手:“……年青人该挑重担,不可让其太安逸了,也不可令其恃功而骄,你择一老成之将,替他们回来吧,朕也见他们一面,以示嘉奖。”

“遵旨。”

郭荣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却独留李谷叙话。

“李相这几月受累了。”

李谷笑道:“能为国效力,说明老臣筋骨尚好,何来辛苦一说,倒是圣上逾发清减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虽说国事为重,但也要劳逸结合为好。”

郭荣呵的一声轻笑,“……朕也想劳逸结合,可当下不是时候呀,伪唐贪鄙,伐楚征闽不得歇,若不趁机起兵,待其真正坐大了,就真成尾大不掉之势了。

另有北辽凶猛,最是心腹之患,若不抓紧强大实力,后果堪忧。”

“圣上所虑,老臣明白,若能尽得淮南之地,用不了两年,这里将成为我大周的粮仓所在,届时兵强马壮,当可一战而复燕云。”

“固所愿也,你从八月就开始备战,这里一切军务都最为清楚,又善识人,有些事情还得放开来说道说道……”

……

……

153:攻城战术

雨冷如冰。

虽然甲胄外罩着雨披,但还是有许多雨水顺着甲叶浸润到内层,湿了内衣,再被体温一催,粘粘乎乎分外难受。

每个人身上都蒸着似有似无的白气,飘飘隐隐的消散着,却又在远处形成阴柔的轻烟。

轻烟笼照着旷野,滋润着大地,也把城墙清洗的更加黑黝崇峻。

郭荣策马在松软的河畔边且行且看,身后跟着一众文武及扈从侍卫,浩浩荡荡。

他从西城转南、由南再至东北,整整一圈看下来,方喟然长叹:“果然险崇,看来除了围困外,一时也无他法。”

李重进等人随声附合,有说如今即将开春,城中人自然呆不住,有说城中粮食并不充足,再围些时日定然投降云云。

不料一道不和谐声音却突兀的响起:“若他欲学中丞尪公,又待如何?”

中丞尪公的大名,不论文武,皆是知晓,说的乃是前唐玄宗朝的尪公张巡,其抵抗叛军,死守睢阳的英雄事迹,人人耳熟能详,此时听来,却是如恶雷炸耳。

众人皆循声扭头,只见说话者是个年青扈从,浓眉虎目,英姿勃勃。

李重进斥道:“国华,圣上当面,怎可胡言乱语。”

郭荣笑着摆手,道:“年青人就该有锐气,国华,但说无妨。”

这字国华的年青人姓曹名彬,年方二十五,其姨母张氏,为郭威贵妃,论起来与郭荣李重进都有些亲戚关系,而他又跟随郭荣多年,从长随到供奉官,本在河中任监军,听闻御驾亲征,也不知求了多少次,这才得已扈从。

当此时,一来他身份略有不同,二来立功心切,便朗声道:“启禀圣上,依臣之见,这城中防守严密,士卒虽在雨中,也依然腰背笔直,士气不弱,敌将刘仁赡显然有长期坚守的心志。若只围困,恐怕日久天长。”

郭荣不置可否,问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加强攻势。”

曹彬自信的道:“臣听说这西面群山中多有毛竹,是否可以编成大竹筏,以方舟载炮,自淝河中轰击其城?

或者在竹筏上搭建版屋,掩护弩弓就近射击,如此,应当可以加强杀伤力。”

郭荣听罢,浓眉一扬,问李重进:“义声,以为如何?”

李重进点点头,道:“国华此计可取,但所需民夫甚众,由于圣上再三下旨,勿得扰民,是以一直未曾强征壮丁,否则,也可决其东南水砦,填土以进。”

郭荣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毛巾,略擦一擦脸上的雨水,道:“淮南之民受苦日深,不扰其民是对的,竹木可花钱采买,服役就算了。

另征宋、亳、陈、颖、许、秦、徐、宿之役,有三万役夫,填也把这寿州城给填平了。”

李谷好吓一跳,连忙谏道:“圣上,征发如此之远的民役,恐误农时,又徒废钱粮,不如就近征召。”

郭荣开始策马回营,边走边道:“李卿有所不知,淮地之民未尝受我大周一文之惠,若是强征之,民心必失,民心一失,则再难寸进。

所以,宁可多费钱粮,从国内征召,再说,各州征上三四千人,影响不大。”

李谷想了想道:“既如此,建议移浮桥往下游,方便军民过河,下蔡之地临河有险,可以筑寨护卫,又正好居于濠寿之间,进军方便。”

“准。不知哪位将军愿往?”

“末将请命。”

郭荣见是济州马军都指挥使康俨,便笑道:“康卿稳重,有爱卿前往,朕便放心了,限十日之内完工,不得有误。”

“臣遵旨。”

郭荣忽然翻身下马,于河畔抱起一块石头,放在马背上,笑道:“攻城拼杀,自有三军用命,朕也只能搬搬石头了。”

随行众人一愣,连忙有样学样,纷纷下马找石块,或大或小的抱上鞍。

回到行辕,不等甘沛卸完甲,皇后符氏便端来姜汤让郭荣喝了,这才帮着换衣,一边埋怨道:“寿州城就在眼前,又不会逃了,非要冒着雨一看再看,你看你,淋的落汤鸡一般。”

郭荣张开双手,任符氏施为,笑道:“这点小雨算什么,以前顶风冒雪还要赶百里山路,就为了换上俩钱。”

“怎能跟过去比,你现在可是九五至尊好不好。”

“九五至尊怎么了,就可以高高在上么,依朕看来,还远不到享福的时候,倒是你,少去伤病营,听说昨日还为伤员换伤口,小心传染。”

“妾身也只是去看看,才要动手,那伤员便挣扎着要下地,反而挣痛了他,后来想想,便赏下一口猪,两腔羊,又安排了一些精粮过去,如此才稍微心安。”

郭荣叹口气道:“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符氏麻利的为其换上干净的常服,又伺候其洗脸净手,这才奉上泡好的香茗。

郭荣喝了一口,便坐到书案后,开始批阅奏折,才要提笔,却觉帐外有人影晃动,猛喝一声:“谁?”

“姐夫……你别吓人家好不好。”一道人影轻盈的闪了进来。

郭荣皱眉,正要开口,符氏已经开始责备:“这么大的人了,总该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才是,躲躲闪闪的像什么话,这是御帐重地,是你能来的地方么,快出去。”

符二娘吐吐雀舌,笑道:“我不是想来帮忙嘛,姐夫,你看姐又凶我。”

郭荣对这调皮的小姨也有些无耐,便道:“你姐也是为你好,若是御史大夫看到,少不得参奏一本。朕给你相中的俊俏小郎君快到了,你得矜持些。”

符二娘脸一红,转身出帐,“我不要嫁人。”

郭荣笑道:“她也知道害羞,呵。”

符氏看看他,欲言又止,低头收拾脏衣。

一位小宦官进帐禀道:“启禀圣上,虎牙营都指挥使陈仓、都虞候秦越,旅帅甲寅奉旨见驾,现在辕门外恭候。”

“哦,这么快就到了么,让他们进来。”

“诺。”

符氏抱起脏衣起身,对郭荣道:“妾身告退。”

郭荣笑道:“不用出去了,把二娘也叫进来,就在后帐,待会也好看看那秦越,若你们满意了,就让二娘她再私下接触接触。”

符氏笑道:“军营重地,也是相亲的地方么?……好吧,我还真的有些好奇,这人你怎么就如此中意了。”

郭荣大笑,道:“朕不止保一个,这一下子,可是要保两个大媒呢。”

154:升官的烦恼

“参见圣上,臣等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再见郭荣,甲寅觉着眼前的这位皇帝一下子变了许多,许是思考问题养成习惯,印堂中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悬针纹,加上人又瘦了许多,更显须眉如墨,如戟张扬。

一股上位者的强势威压扑面而来。

郭荣仔细的看了看眼前的三人,陈仓沉稳彪悍,秦越年青俊朗,甲寅刚毅朴实,越看越满意,笑道:“很好,你们没有让朕失望,抢渡是一功、继而克霍丘、占盛唐、夺霍山、阵斩咸师朗、守城杀高弼,桩桩功劳皆是不小。

甘沛,草诏。

封陈仓为宣威将军、秦越为定远将军、甲寅为游骑将军,每人赐绯袍一领。”

“谢圣上。”

“这些是暂时的,朕希望尔等再接再励,再建新功。”

“诺。”

“至于甲寅……”郭荣故意顿了一顿,方笑道:“等班师回京,朕来帮你写聘书。”

这一下子甲寅是真的欢喜过望,忙“唰”的一声单膝跪下,重重的行了个军礼:“谢圣上!”

郭荣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朕封你将军,赐你绯袍,不见你有多少笑意,这一下子,脸上都乐出花来了,早知你眼里只有女郎,朕就该收回成命。”

“……啊?!”

郭荣哈哈大笑,道:“好了,朕出口成宪,你俩先下去吧,秦越留下。”

“诺。”

陈疤子一拉脑子懵圈的甲寅,两人告退出帐。

郭荣示意秦越坐下说话,“你向来有鬼主意,这三月都在征战,说说对战事有何看法?”

秦越面圣的次数渐多,这拘谨也渐消,谢了声便坐下,见郭荣发问,便道:“臣越来越佩服王学士的方略,备东则扰西,备西则扰东,避实就虚,把战线拉开来打,这南唐将无计可施。

否则一城城按步就班的打下去,损耗太重。”

郭荣不置可否,反问道:“庐舒两州情况如何?”

“回圣上,这两州我军斥侯多次打探,皆防守严密,若是硬攻,一时难下。”

“对寿州有何看法?”

秦越心想,这问题却是不好回答了,明摆着是硬骨头,可不能轮着自己去啃,想了想,小心的斟酎了一下用词,答道:“臣一过河,就往西南进军,对寿州了解不多。

此地乃南下重镇,不拨除的话恐对大军不利,不过我听说城中守军并不多,只有五千,若是强攻一时难下的话,不如分兵,此地有二万人马足够困死了,其它的人马可以东向或是南下,发挥我马兵多的长处,让敌军疲于应付。”

郭荣喟然长叹,道:“说来说去,还是王朴的平边策,这策略是好的,但扰民过甚呐。”

秦越心想,若如此说来,大军就不该过河。只好小心翼翼的回道:“圣上仁德,心怀天下百姓,不过以臣拙见,若能行雷霆之势,阵痛过后就是太平,这才是百姓的真正福祉。”

“嗯,此言有理,你下去吧,把三县的战事、民治都梳理梳理,写个条陈上来,朕要细看。”

秦越忙起身行礼,道:“臣遵旨。”

秦越方出帐门,符氏就拉着满脸不乐意的符二娘从后帐出来,郭荣笑道:“二娘,你看这秦越如何?”

符二娘挣脱大姐的手,不满的道:“姐夫,你日理万机,管我闲事干嘛,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眼珠子不停乱转的,准一肚子花花肠子。”

郭荣哈哈大笑:“不是好东西?朕来告诉你,这秦越呐,可当的上俊杰二字,比曹国华还要胜上三分。”

符二娘扁着嘴道:“不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符氏轻拍她的香肩,道:“又耍小脾气,圣上慧眼如炬,能看错人?依姐看来,这秦越人长的俊俏,谈吐也知书达礼,又能屡建大功,年纪又和你相当,真的很不错了。

姐也不逼你盲婚哑嫁,过几日接触接触,真不喜欢了再说。”

“姐……”

……

秦越不知郭荣竟然起了保媒的心思,正一肚子头大,写奏折?这玩意哪写过。

见陈疤子与甲寅在不远处等着,忙快步上去,道:“还得去参见大帅,走。”

陈疤子道:“如今两位大帅,先去参见哪个?”

“当然先公事,先去参见李帅,回头再来拜见张帅。”

李重进的帅帐在东大营,出了大营还得策马半刻钟,甲寅不用进去,便与祁三多在辕门候着。

祁三多见甲寅一个劲的傻乐,便问道:“虎子,圣上有什么封赏,看把你乐的。”

甲寅一个劲的摇头,只乐不说。

祁三多不满的道:“你要再不说,我把小虎扔河里去。”

甲寅这才想起小虎夔在他怀里抱着呢,忙劈手夺过,又忍不住话,轻声对祁三多道:“圣上说回京就帮我写聘书。”

祁三多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就这样被打发了,没升官?”

“升了,赐了绯袍,叫什么将军来着?”

“简直就是有了婆娘忘了自己,出息。”

秦越从东大营回来,众人相陪着又去了西大营的张永德帅帐,出来后脸上就没好看了,就连陈疤子的脸上也阴着十分的吓人。

“怎么了?”

秦越一抹脸上的雨水,忿然道:“李帅让我们驻扎东大营,张帅让我们归建,这下好了,在哪安营都不好办。”

“那怎么办?”

“先让兄弟们在路边先候着,等着两大神仙打完架再说。”

甲寅讶然,问道:“奇怪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秦越嘿嘿一笑,道:“你还没摸着当官的窍门,如今我营多出名呐,打胜了战,上司也跟着脸上有光,功劳簿上可不会落下一笔。”

甲寅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便笑翻身上马,道:“这是好事呀,说明我们吃香嘛。”

“站队呐,老子最烦这事了。”

“那圣上不管管?”

秦越冷笑道:“这种事,圣上巴不得,而且,闹的越大越好,走,先去那来时路上的酒铺喝一杯,驾……”

“……”

甲寅还想再问,只见秦越已扬鞭催马,一骑当先,腾起一片泥浆。

155:飞斧将

斧势如狂风,杀气如恶浪。

本就不宽的小巷里,被叠浪奔涛的斧影完全笼罩,两柄战斧一守一攻,一退一进,死死的纠缠,从巷头一直打到巷尾。

“住手……住手啊!”一个略显虚弱的女声响起。

两柄战斧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然后猛的一静。

顾北雄用战斧勾压住对手的斧头,不敢松劲分毫,“师弟……”

与他对战的正是铁战,额头青筋直跳,恨恨的看了眼顾北雄,猛一挑斧柄,崩开对方兵刃,照着顾北雄小腹就是一脚,然后扭头就走。

看到母亲身边站着的年青人,又是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铁母顿着拐,斥骂道:“你怎么就改不了犟脾气,这位小将军也是好心好意,雄子他……”

“娘……”

铁战怒吼着打断母亲的话:“是他害的姐!”

顾北雄擦着脸上的暴汗走过来,对甲寅歉意的一笑,这肃容才对铁战道:“你姐是你姐,也是某师妹,这么多年,某依旧单身,以后也不会再娶。”

“没有你,我姐也不会死,滚!”

铁母重重的敲了儿子一拐,道:“你还犟,你不认,我认,雄子,进屋去。”

“是,师母。”

甲寅有些尴尬,但这时脱身也不好,只好又相帮扶着铁母进屋。

顾北雄随军参战,一听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让甲寅带路,一路快马赶到霍丘,却正好铁战已经回家,哪知铁战一见顾北雄,就疯子一般的抄起大斧,要将顾北雄劈成两半。

“铁牛,你要还犟,我就一头撞死,省的看你窝心。”

铁战恨恨的一顿斧柄,终是跟着进了家门,却只在门槛上坐着。

铁母残着腿,甲寅扶着她在靠桌的椅子上坐下,铁母道:“小将军,多谢你上次送来这么多米粮,还给银钱,老身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又多亏了你,真的要谢谢你。”

“应该的,都是举手之劳。”

“唉……”铁母长叹了一口气,又对顾北雄道:“铁战怨的对,要不是你,我铁家也不会落难至此。”

顾北雄在地上蹲着,一脸悔恨,抹把脸才涩声道:“是。”

“可也不能全怨你,要怨就只能怨这世道,就一袋粗盐,害了四条命,害了一个家,也害了你自己……唉,你能来,就是有心了,看过了,知道你还活的好好的,师娘我也就放心了,你走吧。”

顾北雄腾的双膝跪倒,泣道:“师娘,以前某少不更事,祸害了师门,但不能让您与师弟再受这般的苦,跟某回汴京吧,某买了一亩宅基地,就想着找到您和铁战,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甲寅见顾北雄若大的汉子哭的凄惨,虽不知全部原委,但大约也猜到一二,总是顾北雄做了什么事拖累了师门,害的铁战的姐姐没了,大约便是这样的恩怨了。

想了想劝道:“伯母,顾兄一直在寻找你们,要不然,我也不会在城头上认出铁战兄弟,顾兄现为龙捷军营指挥使,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总比一般人家生活好些……

再说您老的腿脚也不方便,更该去汴京,这里毕竟兵荒马乱的。”

“是,师娘,虎子说的对,京中有同僚,哪怕某出征了,也有人照应,总比在这外乡强……

还有,师弟也到了年纪了,当今圣上乃是明主圣君,师弟一身好武艺,正好建功立业,重振家门。”

铁母叹一口气,道:“……你问铁牛吧。”

顾北雄倏的从地上弹起,用袖子抹了眼泪,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把眼看着铁战。

铁战被他看的不耐烦,道:“俺老娘俺自会照顾,不用你操心,哪怕投军,也不和你一路。”

听话听音,甲寅一听他有些松口,便道:“你说的对,他那龙捷军天天在圣上面前晃荡,规矩多,一般人受不了,但你这一身横练功夫,实打实的是冲锋陷阵的战将,就该投军。

你看我,吃兵粮才两年,如今已是从五品的游骑将军,论武技,还不如你呢……

要不和我一起,我们飞虎骑正缺一位旅帅。”

铁战尚未回话,顾北雄已经讶然发问:“你已经是游骑将军?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了。师弟,他们虎牙营军饷都自己开的,殿前司独立营,能和虎子一起,那是最好也没有了。”

见铁战闷着气一声不吭,顾北雄又劝师娘。

铁母显然有些心动了,便问铁战:“殷明公是怎么说的?”

“……他让某投军。”

甲寅一拍手,笑道:“这就结了,那殷明公我们也十分敬重,陈头、九郎他们对你也十分欣赏,包括花枪几个,你都是见过的,来我们营,真正好。”

……

甲寅与顾北雄二人再三劝说,使尽全身解数,终于把铁战母子的思想给做通了,铁战答应一起走,铁母却摇头不走,说眼下还是这里熟一些,等你们班师了再跟着走就是了。

这却更好办,甲寅直接把怀里的银子掏出来,约有二十多两,加上顾北雄的十两银子,够铁母几年吃喝的了。

临走前又特意去县衙一趟,托县令曾梧代为照看一二,这对曾梧来说小事一桩,自然应允。

好心帮忙帮出个强悍战将回来,甲寅欢喜非凡,回到营中,秦越愣了一愣,先对甲寅一竖大拇指,然后便热情的安排接风宴,隆重的招待顾北雄师兄弟。

虎牙营的营地终于是落实了,还是秦越故计重施,索性离大营远一点,在一个叫柳下郢的村庄落脚,几贯铜钱就解决的大部分士兵的住宿问题,只有小部分因为要照看物资与牲口,不得不扎帐篷。

如此一来,两边都不得罪,自己还落了个安生舒服。

顾北雄身有军务,只喝了一碗酒便走,临行前犹豫了半晌,终是重重一拍铁战的胳膊,转身便走。

铁战明显口是心非,目送顾北雄远去,才回到席前坐下,一连喝了三四碗酒才歇气。

秦越一直逗着虎夔在玩,等铁战心气伏了,这才端起酒碗,笑道:“来,大家一起,代表飞虎骑,欢迎飞斧将。”

156:谁的道理正确?(感谢和牛丼书友的大力支持)

雨霁天晴。

三军不是忙着出征,而是忙着清洗甲胄,战马,校整弓弦,又把自己给收拾的利利落落的。一通忙活后,再被温暖的阳光一照,整个人的精神就回来了。

次日一早,三声号炮,周军全营出动,如蚁附集,在寿州城外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旌旗遮日,刀枪炫目,战鼓齐擂,声震九天。

“万岁,万岁,万岁……”

十万将士齐山呼。

郭荣身穿赤金龙鳞甲、胯骑追风黄骝马,腰悬宝雕弓,手提渊默剑,在百名玄甲黑马的铁骑扈从下,缓缓从后阵向前。

“万岁,万岁,万岁……”

甲寅也在振臂高喊,他忽然间就回想起在高平的初次上阵,那一次战后,也是高喊“万岁”声满山谷,但似乎两次的“万岁”声有了些许不同。

他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问题,这一次声音整齐而发自肺腹,而且禁军大变样了,原来占主流的旧衣草鞋不知不觉间已被新衣布履所代替,整个军队都在焕发着崭新的风貌。

两年时间,大周已悄然的变强。

郭荣已策马走到淝河岸,距离城墙大约二百步,手臂高举,三军山呼声渐次停止。

王彦超大声喊话:“我大周天子御驾至此,有请刘仁赡现身答话。”

城头上,守兵皆被周军阵势所慑,不少人脸色惊惧。

刘仁赡对左右将校笑道:“中周甲兵虽然强盛,但吾有坚城所持,城下纵有大军十万,又能耐我何。”遂探身出女墙,大声喊道:

“刘仁赡在此,逆郭是想亲尝我强弩之利乎。”

郭荣抬头,朗声道:“休逞口食之利,朕知卿忠义,然封门闭守,受苦的只是三军将士,受难的只是黎民百姓……

为黎民百姓的福祉着想,开城投降吧,过去所为,朕一概不究,去留也任卿之所愿……”

刘仁赡大吼一声,怒道:“休来乱吾军心,要战便战,国难当头,唯死节耳,吾刘仁赡,只会站着死,不会跪着生。”

郭荣策马再前两步,劝道:“卿为伪唐坚守至今,已全名节……

卿乃百战名将,清淮军也最是能征善战,可伪唐却对卿处处提防,粮饷不济,装备最差,十万援军远在滁州龟缩不前,如此昏愦无能之主,值得全城军民为其效死乎?”

郭荣话音刚落,城头便一片哗然。

寿州城被围三个多月,自蠢猪一般的刘彦贞葬送了三万援军后,就再无援军消息,更无粒米进关,如今已是两餐皆稀,而军械弩矢,更是紧着用,轻易不敢放一箭。

如此朝廷,真值得效死么?

这样的念头开始在守军心中开始盘旋,各种念头悄然升起。

刘崇谏见父亲沉吟不语,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父帅!”

刘仁赡一见儿子表情,哪不知其心里所想,不由大怒,一把夺过其手中硬弩,对着城下郭荣就扳动扳机。

利矢呼啸而射。

“圣上小心。”

郭荣身后一将眼见危急,马背上纵身一扑,以身挡箭,替下这必杀一弩,弩矢正中其大腿,痛的他只发出一声惨叫,便晕死过去。

郭荣大怒,斥退拥上来护翼的甲士,对城上怒吼:“绑无辜士民之性命,以全一己之虚名,卿之所为,何等自私。再给卿一日时间,否则我大军入城,定斩不饶。”

“要攻便攻,夫复何言。”

今日本是迫城耀兵,哪知刘仁赡油盐不进,周军开始缓缓撤退。

甲寅等待撤退序列的同时,望着城头开始沉思:“圣上讲的有道理,可站在守将的角度,他也有道理,那么,谁的道理正确呢?”

这个问题纠结了好久,回营与陈疤子秦越汇合时,忍不住把心中的问题抛出来,秦越虚抽一鞭子,道:“谁赢谁的道理对,屁股决定脑袋,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陈疤子道:“这守将某家佩服。”

“佩服个头,天大地大不如自个的命大,‘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这样的话你们可听说过?告诉你们,以后别干这样的傻事儿。”

陈疤子与甲寅齐齐看着秦越,问道:“存地失人这样的话是谁说的?”

“……总之不是我这样的大才能说的。”

陈疤子皱眉长思,直到回营下了马,才说了句:“有道理。”

虎牙营处于随时待命状态,将士皆不能离营,吃罢午饭,秦越左右无事,便把各营旅帅召集起来,玩模拟攻城。

“寿州城大伙都看到了,各自都说说,要是你来攻城,有什么办法?说的好的有奖,一筒好酒。”

赵山豹鄙夷的一咧嘴,道:“都虞侯,你能不能大方点?”

“行啊,你豹子能答出妙计来,两筒。”

赵山豹挠挠头道:“这某可想不好,让某冲锋,自不二话。”

“那就闭嘴。”

众人哄笑,赵山豹便去掐叶虎盛的脖子,打闹了一阵,方归入正题。

陈疤子道:“虎子,你先说。”

甲寅想了想道:“此城太高,空中需借力两次,否则翻越不上,哪怕上了城,还需换一口气,否则出刀无力,而且,城缘钉有尖竹,不好落脚,所以,只能云梯。”

叶虎盛道:“军中不是有冲车么,直接冲大门。”

赵山豹就和他不对付,闻言一拍其后脑壳,道:“怎么过河,过河了怎么冲,全是缓坡。”

“都虞侯不是说任意开动脑筋么,你瞎捣乱啥。”

没人理那对活宝。

乔青山道:“其实还是人的问题,守城用的是金汁,先前攻城的人沾到就倒霉,到现在还没好,人也变成鬼样子,看到的人都大恐怖,强行攀梯有些不现实,除非轰开一个大口子。”

秦越大笑道:“说起这,我去伤兵营看过了,那李千如今已成猪头鬼脸,以后官也当不成了,直比杀了他还解恨。”

陈疤子笑笑,继续话题:“青山说的不错,强登城难,而且此城掘地道也不好作业,一过河就是人家的弩矢覆盖范围,而明着挖的话城内挖一道水沟就可以破,大家再想想别的。”

……

包括王山宋群在内,十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半天,结果还是只能回到投石轰砸的笨方法上,也不知真要轰砸的话,要几时才能攻破。

第二日,只听寿州城方向“轰隆隆”的响个不停,甲寅在营中坐不住,跑去看了,小半天回来道:“别人比我们聪明,投石机安在竹编的方舟上,于淝河中投石,可惜能抛出去的石块还是太小,砸在城上没什么动静。”

秦越搓搓脸,道:“看来,我们有的闲了。”

157:妾有意,郎无情?(感谢书友703782的大力支持)

“加油、加油、加油……”

御驾行辕,东边特辟有一个独立营区,土墙高耸,防守严密,本是皇后驻跸之所,甚为清静。

但今日却是喧杂热闹。

起因是圣上这两日巡营,见诸将子侄颇多,于今日特设家宴,以示亲近,嘉奖忠勇。

被选中的二十来位年青子弟无不兴奋异常,投石攻城还在继续,个人武勇暂时无用武之地,所以一大早的就来到这小东营。

营地上早备好条桌,上置茶点,任由这些年青人取用。

这些家伙都是二十上下的未婚青年,满身精力无处可泄,让他们规规矩矩的等着圣上,未免无趣。

白兴霸见武继烈身材高大伟岸,走路腾腾直响,便说左右无事,咱来比比手劲。

众人一看负责接待的曹彬带头叫好,便立马跟着起哄了。

那武继烈年方十九,正是武宁节度使武行德的第六子,身架武艺尽得其父真传,现在散员班任班直,见白兴霸两臂肌肉鼓鼓囊囊的,也起了争胜之心,慨然应诺。

当下把桌上果点一移,两人各自扎下马步,肘部支桌,双拳一搭,随着曹彬的一声开始,双方各自咬牙较劲,直绷的满脸紫红,颈部青筋直跳。

一众年青人兴奋的叫喊着,为双方鼓劲,两人僵持许久,终是善舞长枪的比不过惯抡大刀的,白兴霸的手腕一点点的被下压,最后一松劲,被狠狠的压在桌上。

白兴霸输的垂头丧气,心想打这过了河就流年不利,先输貌不起眼的甲寅,再输这熊罴子,麻的,要是再输,回头都没脸见人了。

他揉着手正想着如何扳回一局,一抬头,却见营门口两人联袂而来,白兴霸大喜,连忙出声招呼,又对武继烈道:“你赢某家不算本事,要是赢了他,某才服你。”

武继烈扳赢了一局,正豪气大发,见来人一个白脸俊秀,一个浓眉大眼,虽说都身材颀长,但看不出是有多大神力的人,便问道:“你说哪个?”

白兴霸却大步迎上去,一把扯过一人手臂道:“虎子,帮你四兄把面子赢回来。”

来人正是秦越与甲寅,甲寅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赢什么?”

白兴霸推着他到桌前,道:“跟这大个子比手劲,扳到他求饶为止。”

甲寅一听是扳手劲,就来劲了,他最烦虚礼客套,当下不客气的笑道:“好。”

武继烈说声请,便要摆架势。

秦越被喊来吃这顿午饭有些莫名其妙,也不清楚这里是皇后驻地,只当是近臣营区。加上他是个不嫌事大的,也有自来熟的本事,便拍拍手道:“各位,单比没意思呀,开庄下注,某做庄,押甲将军赢,你们有没有下注的,十两银子一注呵。”

在场众人都是年青跳脱的性子,先时喊着加油已是兴奋,这一听下注二字,早把军规忘到九宵云外,个个开始押注。

大多数都压到满身彪悍的武继烈身上。只有白兴霸毫不犹豫的押在甲寅这边。

曹彬微笑不语,即不阻挡也不下注,只是看热闹。

比赛开始,甲寅沉腰坐马,他在孟县时也不知扳过多少手劲,经验十足,手一搭上,略一用劲,手腕便勾回三分,武继烈再想收势已是不能,只能卯着劲运气。

这一回可是是押了注的,边上众人叫喊声比之前更是热烈三分。

甲寅力道徐徐加上,始终保持着势均力敌之势,直到对手一口气憋不住了,略一松劲,放趁势压上,一举扳倒。

“唉……”

“好。”白兴霸直比自己赢了还开心,摊着手兴奋道:“给钱给钱,快给钱。”

“别急,某来试试……”

有个魁梧的家伙不服气了,主动替过武继烈的位置。

秦越嘿嘿一乐,拍拍白兴霸的肩道:“你帮我做庄,赢了五五分,输了算我的。”然后便不管了,在桌上取了个空盘子,挑了六七样点心干果,寻张椅子坐了,架着脚悠哉悠哉的开始剥干果。

却不知不远处的大帐篷里,正有四双眼睛在默不作声的观察着。

“李相,坪上这些小子,何子最佳?”郭荣走回桌前,取过茶盏浅饮一口。

李谷也返身走回,笑道:“若依老夫拙见,秦越第一,曹家大郎第二,其它的,都是以武力见强。”

“哦,那秦越如何个第一法?”

“这小子有股超凡脱俗的劲儿,先时渡河,臣以激将之计请君入瓮,哪知第二日就来要条件,结果被这小子赚的盆满钵溢,接下来攻霍丘、盛唐、霍山……

战事也就罢了,那盛唐老臣有意不派员接管,就想看看他做的如何,哪知道顺利的很,做事能举重若轻,当是年青俊杰了。”

“二娘,你听听,多好的小子,场外那些人,除了国华,如今都被他支使的团团转了,等下他赢了多少,统统交公。”

“哼,我不稀罕。”

符二娘话说的硬,语气却软了许多。

皇后符氏笑拍了一下妹妹的手背,假嗔道:“圣上放着那么多军国大事,特意为你择婿,连个谢恩也没有,还犟嘴。”

符二娘的脸就红了起来,“姐……”

郭荣看了看姐妹俩,对李谷笑道:“此事,就有劳李卿了。”

李谷眉飞色舞,大笑道:“臣最是乐意不过。”

……

……

陪圣上吃一顿饭,每人赏赐宝剑一口,个个喜笑颜开。

除了秦越,他下注赚的六百两银子全被没收了不说,还得乖乖的跟着李谷去听训。

有什么话在酒桌上说不好么。

李谷回到自己的营帐,端着架子,喝足了茶水,这才对耸着头装老实的秦越笑道:“秦将军可有婚配?”

秦越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有了。”

“有了?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秦越道:“在心里念想着呢。”

李谷大笑道:“就你这斤两,少给老夫打马虎眼,若不把你查个底照天,老夫会开这个口么,告诉你,小子,你走运了。

老夫帮你保个大媒,从此可以青云直上,富贵荣华尽享。”

“不要。”

“嗯?”

秦越诚恳的道:“李相,我心中有佳人了,非她不娶。”

李谷冷哼一声道:“休得搪塞,老夫为你保的这个大媒,可以说满天下再难寻着第二个了,人长的清雅秀丽,为人又聪慧敏识,家世更是一等一的,多少人打破头皮也要去踩这门槛。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越挠挠头,前日就听说皇后的妹妹偷跟着到了军营,今日又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饭,再加上李谷的一番话,哪还不明白事情的原委。

论起来真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婚姻了。

可江南那位,那一眼的亲切感觉,那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感觉,常在午夜忆起,又怎能忘却。

而且,多少懂点道术的不着调师父把自己骗到中原,又施着策略让其困守闺阁,不就是为了等到时机成熟么。

不能误了别人,也不能后悔了自己。

秦越郑重的思之再三,认真的对李谷道:“李相,对不起……”

“……”

158:什么功劳比夺城还大?

“他拒绝了?”郭荣满脸惊讶。

“你没告诉他是谁么?”符氏急忙问道。

李谷摇头道:“没,但以他的聪明,该当猜的到。”

“那他为何拒绝?”

“老夫再三逼迫,他才道出原委,原来他相中了南唐周宗的女儿,提亲无果,这才愤而北上投军的。”

郭荣一愣,“伪唐周宗?”

李谷嘲笑道:“正是方卸任杨州留守的周宗,其女本该两年前嫁于皇室的,韩熙载年前曾与老臣一信,信中还以此女之处境来喻伪唐文人刀笔之恶毒。

一句‘琵琶声急,隐有刀兵’就破了此女的姻缘。”

“呵……”郭荣轻笑一声,想了想道:“那秦越既然是来我大周发奋图强的,为何还念念不忘旧人,就不怕朕的惩戒么?”

“老臣也曾问过,他说只要策马过江南,自然抱得美人归。”

郭荣良久不语,最后意兴缺缺的挥挥手,道:“强扭的瓜不甜,他既无意,也就罢了。”

符氏心底里叹口气,心想二娘才有个略有心动的少年郎,这就结束了,却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她心里想着事,眼睛自然的看了眼夫君。

郭荣知其心意,苦笑道:“满天下英杰多的是,下次朕再帮她留心便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妾身告退。”

……

……

“九郎,你怎么了?”

一直候在辕门外的甲寅见秦越怏怏不乐的出来,忙牵马过来。秦越接过疆绳,却又不上马,只是闷头向前而行。

“九郎,你怎么了?”

甲寅跟了小半里路,忍不住再次发问。

秦越答非所问:“虎子,你说我来大周从军,是对还是错?”

“什么对错?不是都干的好好的么。”

“照道理来讲,我心悦周家三娘子,该在南唐奋力上爬,搏一个可以入周家眼的功名才是,你说我怎么就听了师父那不着调的建议,跑到这来受苦呢。”

甲寅不知缘由,想了想道:“你师父,我师父虽然不对路,但有一点很像,他们都对我们极好,当师父的不会害你,我看徐无仙师对你比亲儿子还好。”

“屁,对我好还带个师娘回来。”

甲寅肃容道:“这我要说你了,当师父的找个师娘不是应该的么,你就觉着他对你不好了是不是?”

秦越没好气的道:“我师父找师娘,和一般人找个后妈是一样的道理,心里知道是应该的,可总堵的慌。

算了,换个话题,我问你,要是有人给你介绍个比苏家丫头更好的女郎给你,你要不要?”

甲寅毫不犹豫的道:“不可能,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秦越突然就发怒了,重重的一记鞭子抽到甲寅背上,狂叫道:“让你显摆,你就不会给我点安慰么?”

甲寅忍住痛,小心翼翼的问:“有人给你做媒了?”

秦越不再理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喂,你跑哪去?”甲寅急忙策马追上。

“曹国华他们晚上还要到我们那喝酒呢。”

“你先回去安排,我到大河边去吹吹风。”

甲寅见其头也不回,虽有些不放心,但知道跟过去于事无补,便只好先回营地。

一群将二代来做客,总该准备一二。

甲寅靠着手劲折服了一群以臂力自雄的家伙,而秦越则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吹的那些同龄人心生向往。

却是这顿午饭得来的异外惊喜了。

陈疤子听说此事,也是分外重视,当下打扫营盘,清洁地面,又吩咐杀猪宰羊,村中恰有惯治红白喜事的野厨子,请来掌勺。

秦越一人在外荡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后再无一丝沮丧烦恼,嘴角噙着惯有的微笑,指挥亲卫把桌子摆到坪地上去,说都是军中爷们,在屋里吃太过仄迫,还是外面吹着凉风畅快。

陈疤子和甲寅见其开始指挥干活了,知道这家伙算是真正常了,便放下心来,由着他安排。

申正时分,曹彬他们就到了,甲寅在村口负责迎客,秦越在营中负责接待,谈笑风生。

年青人总是有共同语言的,比如曹彬与秦越聊各地的风情美食,比如白兴霸与花枪较量枪法,赵山豹拉着吴奎比试箭法,就连闷葫芦铁战也比手划脚的与武继烈谈着刀斧之术。

甚至祁三多说起瓦岗为盗时的经历,也引起史成与张桐的兴趣。

唯有陈疤子寂寞了。

用秦越的话说,不是你人不好,是因为有代沟。

代沟是什么陈疤子不明白,但只要来人开心就好。

等到酒肉上来,兴致就更浓了,缘由还在于秦越特意从盛唐带过来一车好酒,比起抠门紧巴着粮食造的宫廷御酒不知要香醇多少。

为了堵住这些人的嘴,秦越只好答应一人各送两筒。

酒至半酣,少不得说些战事时事,白兴霸拍着桌子道:“论起来某过河算是早的,可真打实的只打了一场仗,还是顺风搂兔子,不像你们虎牙营,又是抢滩渡河、又是斩杀先锋、攻占城池的,娘的,好处全给你们得了。”

秦越笑道:“你们是乖宝宝,我们是野孩子,能比么。”

白兴霸啊呸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乐意呐,是男儿,就该横枪立马,七进七出的方才快活。”

甲寅笑道:“那我俩换。”

“换就换,老子闲出鸟来了。”

武继烈和吴奎也出声应和,说打仗就该呼啸挥刀,虎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一下子就算是打开话匣子了,个个谈的吐沫横飞。

秦越听着有趣,端起酒碗,长声笑道:“难得大伙有横刀立马,笑傲天下的豪情,走一个。”

“喝……”

曹彬千方百计的从河中监军位置上跑出来,就是想着到这淮南来建功立业的,当下心中一动,笑道:“听你们这一说,某却有个主意,干脆,咱们组一个青年军,向圣上请命,一路过关斩将去,如何?”

“好……算某家一个。”

“某也要参加……”

秦越笑笑,道:“攻城多累呀,要想建功立业,我这却有个想法,不知你们敢不敢干,国华有没有本事讨要到一营铁骑来。”

曹彬疑惑道:“不是攻城夺寨的大功,哪里有?”

“拿舆图来。”

刘强忙跑去取了舆图,与另一亲卫手执着摊开。秦越指指扬州城,道:“扬州离这只有七百里路程,若是铁骑奔袭,敌军当无防备,可能会一举奏功。”

曹彬疑惑了,道:“小千里路了,长途奔袭,哪怕成功了也守不住,这可是敌后。”

秦越大笑道:“原来也有你曹国华不知道的事,这扬州城若是攻下,一时也是守不住的,但我们要的不是城,是人。”

“人……”曹彬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重重一拳擂在桌上,道:“妙!值得搏一把。”

史成不满的道:“怎么回事,说清楚呀。”

曹彬道:“先保密,但某可以告诉你们,此事若成,真比夺下寿州城的功劳还大,你们干不干?”

“干,都去,谁要不去,吃某家一拳先。”

白兴霸兴奋的两眼放光,嚎叫着,仿佛已经上了战场。

甲寅一听扬州,便知秦越心意,心头狂跳,微不可察的看了秦越一眼,正好秦越也看过来,嘴角噙着笑意。

159:朕用其能,足矣

濠州城头,防御史郭廷谓紧锁眉头,他已远眺淮河近半个时辰,这位年近四旬的守将,美仪容,好学,工书、擅骑射,本为监军,不料防御使黄仁谦见周军势大,竟是托印走人,郭廷谓也算的是上火线接任。

“将军,周廷的劝降书撕了便撕了,为何还如此烦恼,城头风大,还是先下去歇息为好。”

“哦,某非为此焦虑,某在思考下蔡的浮桥,若是周兵顺利搭成,必成寿濠大患,某欲除之,杨将军可敢一战?”

骁将杨平怔了一怔,回话道:“城中只有区区五千守军,防御水寨、羊马城就去了两千,哪还抽的出兵力来。”

郭廷谓转身,缓步下城,边走边说,道:“兵力挤挤还是有的,浮桥是一危,城中人心惶恐又是一危,某拟先将游贩、工匠皆聚集起来,一来可绝周军之奸细哨探,二来可制守城之械,三来,在其中挑选强健之士,加以操练,以为乡兵,你看如何?”

“这一聚,恐怕人数不少,可城中哪有如此大的地方安置?”

“大佛寺。”

郭廷谓道:“此事就交由你办,另拨二百军士值守,以防逃逸,浮桥之事某自当之。”

杨平急道:“那浮桥事关周兵安危,定有重兵把守,如何能破?”

郭廷谓轻抚唇上短髭,笑道:“周军多骑兵,陆路难以争锋,但我军以舟师锐,水路谁能抗衡?如今春雨多发,淮流泛溢,正是我战舰一逞雄风之时,某今夜出发,有两千水兵,足以毁桥破寨,你等守好城池便可。”

“……诺。”

当下计议已定,是夜三更,郭廷谓点齐三十艘快船,多备干柴烈油等物,悄然出发,逆河而行。

船到涡口,周兵尤自不觉,郭廷谓大喜,将十辆满载柴薪的快船一字排开,点燃大火,向浮桥冲去,这边船只靠岸,亲率健卒向周军大寨发起进攻。

负责浮桥的周军指挥使康俨在酒乡中被亲卫唤醒,待出帐看时,但见河中火红一片,寨中喊杀震天,人仰马嘶,康俨才要披挂,一队唐兵已势若疯虎般的向中军冲来。

唬的唐俨魂飞魄散,一把抢过坐骑,打马如飞,向夜色中落荒而逃。

郭廷谓两刀劈开中军帐,见帐中一片狼籍,不由狰狞大笑,一把执过火把,喊道:“烧,都他嬢的给老子烧个精光。”

“烧啊……”

是役,周兵大败,浮桥被毁,死者不可计数,涡口寨中粮草尽毁。

待到韩令坤闻讯率骑兵相援,郭廷谓早已上船,大笑着顺流而下。

郭荣闻讯龙颜大怒,执住康俨,立即下令斩首示众,待到血淋淋的头颅悬挂在行辕外的旗杆上后,方才召开军事会议。

郭荣居中而坐,左边李重进,张永德,王彦超,白重赞,武行德,右边坐着的却是刚从汴京忙完事务赶过来的两位宰相,范质、王溥和李谷。

郭荣道:“今日之议,议军事安排,朕本拟一气端了这寿州城,如今看来,却是要提早分兵。”

“义声,若是围困,每日以投石攻城,这寿州城下需要多少兵力?”

李重进连忙起身,道:“有万五步卒,外加民夫二万,当可围的水泄不通,攻城作业不断。”

郭荣点点头,道:“既如此,义声你依旧为寿州城下都部署,王卿配合,直到攻下为止。”

“遵旨。”

“另外,朕拟兵分四路,众卿看看如何?”

王溥道:“请圣上示下,臣等愿闻其详。”

郭荣起身,用朱笔在舆图上标划,“第一路,将兵万五,再次抢搭浮桥,同时攻拨濠州。”

“第二路,将兵一万,出盛唐,攻庐舒,一直到黄蕲二州。”

“第三路,以铁骑、控鹤、龙捷、虎捷为主力,兵发清流关。”

“这第四路嘛,乃是奇兵,由曹彬挂帅、秦越副之,率一群年轻儿郎,领骑兵一千,专行奇袭、扰敌、断粮之事,配合各路大军作战。”

王溥道:“前三路皆善,唯第四路却是有些疑惑,据臣所知,曹彬年轻,秦越的年纪似乎更小,又不知是哪些年青儿郎参与,军阵大事,臣以为还是稳妥为先。”

郭荣笑道:“这些儿郎,李相皆熟,无非是白家、武家、吴家几个小子,虽然年纪都不大,但朕要的就是他们敢冲敢闯的劲气。”

李谷道:“原来是这些小子,曹彬有谋略,秦越有急智,加上白兴霸、武继烈、史成、甲寅皆勇力过人,倒是可以一试,只不过就让他们漫无目的的瞎闯么?”

“自有目标,此一路直接由朕来指挥。义声,抱一,你俩什么意见?”

李重进道:“虎牙营的陈仓,颇为勇猛刚毅,不如让他领兵?”

张永德笑道:“陈仓寡言少语,估计和国华那些小子合不来,再说虎牙营大部分还是步兵,不可少了领军之将,不过他营中单列有山越营,舒黄之地多山,他这营倒是可以加到第二路大军中去。”

“嗯,抱一说的有道理,这第四路军就这么定了,年青人总要历练一二。其它三路军,众卿看看,都由谁领军合适?”

一直未开口的范质道:“武将军悍勇绝伦,老而弥坚,可为濠州城下都部署。”

王溥道:“武将军之骁勇,天下皆知,正适合此任。”

“好,武卿,濠州就交给你了。”

武行德起身,行军礼,“臣领命。”

郭荣摆手示意其入座,又问:“西南路谁适合?”

李谷道:“庐、舒虽有重兵把守,但不及东南防御多矣,臣推介郭令图为主将并权知舒州,王审琦、司超二将副之,一智一勇一稳,可为互补。”

“李相所荐之人正合朕意,至于第三路,朕却自有主张,朕拟让韩令坤主将,宋九重副之……”

“不可。”

“圣上三思。”

说不可的是李谷,说三思的是范质。

范质道:“此一路军,最为精锐,不可轻损,当由老成持重之人挂帅,李将军、张将军、王将军、白将军皆适合,韩令坤能力虽有,但尚无统领大军之经验,才具不足以担此大任,再说宋九重也只是武技高强而已,如此搭档,甚为不妥。”

王溥、李谷皆起身道:“范相所言甚是,臣附议。”

“义声,抱一,你俩的意见呢?”

李重进道:“臣举荐王将军与韩令坤搭档,德升沉稳,令坤骁勇,都是久经战阵之将,胜宋九重多矣。”

张永德道:“韩令坤,宋九重,臣都相熟要好,但把这一支精锐交于他俩,臣也有些不放心,臣认为白将军领衔,其二人副之,如此最是适合。”

郭荣点点头,道:“王卿、白卿都是稳妥之人,但义声需要王卿配合,朕的御营都部署一职也需要白将军来担纲,朕明白,你们不看好的其实是宋九重,不过朕却觉着其人有勇有谋,可堪大任。

这一年来淘汰老弱,选练禁军,如此难啃的骨头都能吃下,结果远超朕的意料,可见其人之能,文武都能来,让他搭配韩令坤,最是适合。”

王溥道:“可这是我三军精锐中的精锐,不容有失呀,请圣上三思。”

“因为是精锐,才要放出去打,再说,也就是一万兵马,这个风险,朕冒的起。”

众人见郭荣主意已定,皆不再言语,独李谷大急,道:“圣上可是忘了王文伯之言?”

郭荣傲然道:“王朴之言,犹在心中,不过那又何妨,朕用其能,足矣。”

……

……

160:快疯了近二十年的问题

汴梁,开封府。

“报……诸军已将徐宅团团围住,另有五十弩手分居高地,目标已牢牢困住,请明府示下。”

王朴讶然一挑眉,“人为何不带过来?”

“那妖道武技高强,一时近身不得,他也不逃,就在院中坐着,说若到了府衙,明府将左右为难,明府若果是有心,便自去一会,他将煮茗恭候。”

王朴冷哼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敢装神弄鬼,备马。”

“诺。”

王朴在亲卫的护从下,策马来到徐宅,径直来到后院,果见一白发老道与一白发妇人正在煮茗喝茶,神态悠闲,浑然没把周边的甲士放在眼里。

“王明府好大的排场,来喝杯茶也要闹这么大的动静,坐,不知我徐无涯泡的茶,敢不敢喝上一杯?”

王朴施施然上前,手一挥,示意甲士退下,这才端起小小的茶盏,略嗅一嗅,一口喝干。

徐无道长哈哈大笑,道:“以为明府定是个优雅之人,原来也是这般牛饮。”

王朴却不接他的话,对徐师娘一拱手,道:“芙蓉夫人好茶艺。”

徐师娘微微一笑,道:“三十年前的俗称,没想到今日还有人记得,王府尊再喝一杯。”

“好茶一杯足矣。徐无,没想到你竟敢逆天行事,真当天下无人能识破不成?老夫若非怕惊扰圣上,早已将你捉拿下狱。”

徐无道长讶然,笑道:“不知徐某犯了何罪?”

“你心知肚明,收的好徒弟。”

徐无道长一愣,然后起身大笑,继而笑弯了腰,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接着又是好一阵咳嗽,慌的徐师娘连忙起身为其拍背。

徐无道长推开妻子,眼泪鼻涕也不擦,依旧大笑着,点着王朴的鼻子道:“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啊哈哈哈……枉为老夫寻了扶摇子近二十年……啊哈哈……”

王朴皱眉,道:“莫要装疯卖傻。”

徐无道长依然不顾形象,一把抓起王朴的手,道:“来来来,王道友既然能看出究竟,那么正好一解老夫心中之困。”

“住手,你要老夫看什么?”

徐师娘含泪劝住徐无道长,对王朴道:“他为这问题快疯了近二十年,你们坐,我去拿来。”

……

……

秦越被甲寅从梦乡中叫起,一脸不满的道:“还早呢,让我再睡一会。”

甲寅拖着他就往他身上套衣服,“铁骑营马上就开过来了,你这都虞侯还在睡懒觉,象话么。”

“来就来,曹国华要来的人,自有他负责。”

“那陈头要移营,你不安排一下?”

秦越就怒了,一把将衣服掼在床上,骂道:“好不容易回营了,又被人给岔开了,操。”

“这理你跟曹国华说去,我去吃早了。”

“滚。”

甲寅懒的理他,三两步就跑开了。

秦越发完起床气,洗漱完,走到灶房,却见武继烈、史成等人正有说有笑的在吃早餐,不由讶然:“喂,我说你们几位,曹国华都还没来呢,你们一早来做啥?”

史成用筷子敲敲碗沿,道:“和你们营比起来,我们以前吃的就是猪食。”

秦越鄙夷的一皱鼻子,道:“交伙食费呵。”

“有种再说一遍。”

白兴霸脱手飞来一个烧饼,秦越一口咬住,却有张侗积极的为他盛了一碗白米粥来,秦越欣然笑纳,道:“以后你们长辈,别说老子带坏你们。”

吴奎一翻白眼:“欠,我们是跟虎子玩,你算老几。”

“对,吴二说的对,你算老几。”

几人嘻嘻哈哈一顿打趣,吃罢早饭,各自去打熬筋骨。至于安排营房这类杂事,自有得力家将落实,把甲寅羡慕不已,说勋贵之家就是爽。

甲寅和花枪负责招待这些将二代。秦越则与陈疤子商议分兵之事。

“这些大车你全带走,遇事可以有个防备,我们自制的干粮啥的你也全带走,弩矢什么的能多带就多带。”

陈疤子道:“那你们呢?”

秦越搓搓脸,笑道:“曹国华是主将,他这点本事都没有,凭啥让他当头。”

“也好,我走后,你们自己小心点。”

“全马兵,打不过溜,放心好了,让山豹他们不急着收拾,晚上安排个酒宴吃下,反正是明天报到。”

陈疤子笑道:“也好,明天这一南下,也不知何时再能聚了。”

秦越就不言语了,沉默半晌,照着陈疤子肩上重重的擂了一拳,闪身出门。

陈疤子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在一起两年多了,彼此的性情早就知根知底,当一个整天嘻嘻哈哈的家伙额头上有了阴霾,那就真的是有心事了。

不过他不说,那他也不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秦越敢冒大风险,恿怂这些将二代千里奔袭,自有他的道理,无声支持便是。

陈疤子轻拍桌子,把桌上的核桃细碎震起,一把抄过,扔进垃圾桶里。

秦九什么都好,这碎嘴零食比女人还女人。

陈疤子轻拍手掌,缓步走出屋外,却见村口晒谷坪上,热闹非凡,两条彪悍的家伙正抡斧挥刀在比武,“当当当……”的兵刃相击声不绝与耳。

却是铁战与武继烈在较技,只见那铁战人如其名,简直就是个战斗狂人,仗着身形彪悍,力大无穷,一柄重战斧旋风般的舞将起来,杀气直如排山倒海。

武继烈性子也烈,面对对手的步步紧逼,他也寸步不让,一柄金背砍刀招招与对手硬碰硬,明摆着他疯他更疯的架势,刀刀凛厉,招招险象环生。

陈疤子皱眉看了几眼,忙回屋提了九环朴刀,正要上前格架,只听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响起,然后猛的一静。

只见场上两人都静止不动,铁战的斧刃离着武继烈的大脑一尺距离,而武继烈的长刀却搭在铁战的左肩上。

只需一个眨眼,就是同归于尽。

陈疤子快步上前,斥骂道:“有你们这般较技的,不要命了!”

武继烈一把弃了已残破的七歪八齿的金背砍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一身暴汗如雨迸出。

铁战也好不到那去,拄着斧柄歇气,不料那斧柄却“咯嚓”一声断了,差点没把人摔个大跟斗。

陈疤子骂一句“俩疯子”,便把气撒在甲寅身上,倒转着刀柄就抽过去,责他轻重都不知,竟然不知道相劝。

……

161:千骑卷平岗

千骑卷平岗。

地面有节奏的震动着,紧接着有雷声轰鸣,旷野中烟尘滚滚,一队铁骑分延成一道长长的黑线,气势如龙的疾驰而来。

尘土飞扬中,铁骑裹着彪悍的煞气奔腾而至,却根本无视伏趴于地的怯弱百姓,继续彪悍向前。

蹄声渐远,空留满地征尘。

一个半大小子从地上爬起,先拍拍身上那厚厚的浮灰,再把娘亲,佬爷等人拉起,强作镇定道:“都起来,大兵都过完了。”

一个反穿羊皮袄的独臂汉子用力的呸出嘴里的泥沙,没好气的道:“跑这般的快,赶着去投胎呐。”

“她爹,你又碎嘴,还不快收拾东西赶路。”

那半大小子凑过来帮着扶正篓子,问独臂汉子道:“八叔,你当过兵,以前也这么威猛么。”

独臂汉子没好气的道:“咱南唐哪拉的出这般凶悍的马队来,不用问,准是北周下来的。”

“啊!那俺们要不要去报官?”

“报个屁,除了会缩在城里尿尿,还会干什么,快走,咱走田埂,这大路走不得了。”

“那可是北周的军队呢。”

独臂汉子没好气的一拍小子的脑袋,道:“你管他谁坐金銮殿呢,要能给俺们免税减役,俺们就磕头谢恩,快走……”

马队正如独臂汉子所言,正是大周千里寻戎机的特别行动队。

他们着唐装、披唐甲,举唐旗,唯有这一人双马的彪悍却不是南唐所能有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曹彬不仅要来了最为精锐的一个铁骑营,又在散员中挑了三十名身手了得之辈,还给甲寅的飞虎骑配齐了双马。

加上武继烈、白兴霸等人的家将亲卫,正好一千人。

他们带足干粮、马料,日行三百里,取小道,避滁州、过六合,直奔扬州城,于第三天夜里丑时到得扬州城外二十里处的树林里歇下。

秦越似螃蟹一般的分开双腿,小心的剥着裤子,三天飞驰,早磨破了肉皮,一脱裤子血糊赤啦的没法看。

曹彬也不好受,不住的抖腿,看看仔细喂马的甲寅,没好气的道:“你不是说这家伙的皮肉比你还嫩,他怎么屁事没有。”

秦越终于把裤子与皮肉分开了,痛的咧嘴呲牙,没好气的答道:“年前还嫩的掐的出水来,属变态的。”

“我说,不夜里偷城?”

曹彬道:“偷屁呀,扬州城比寿州城还高三分,三重大门,还有瓮城,怎么偷,只有明早大模大样的去,出其不意。

话说进了城无论如何某也要趴着睡一晚,腰都断了。”

秦越在青石上趴下,头搭在手背上,疲惫的道:“我还给你来个胸推呢。”

“!?”

……

扬州乃是南唐东都,于乱世中来说,这里是难得的太平乐土,几十年未闻战事,有良田广褒,有江河润养的鱼米之乡,养出了扬州人特有的矜持与悠闲范儿。

娱乐繁华千年传承。

随着天光渐渐的变亮,才在轻歌慢舞中沉寂下去的扬州城又缓缓舒醒过来,各色喧杂声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渐次响起。

城门内外更是热闹非凡。

城外是进城卖菜的、担肉的、推着水箱卖鱼的、急着进城办事的……城内则是急着出城做活的,办事的,赶远出行的,里里外外的人挤人,只等着城门大开。

“让让,让让呐……急着出城的是你们,可不是老子。”

守城的老祝打着哈呼,伸着懒腰,在十位兄弟威风凛凛的护翼下挤过拥挤的人群,施施然的走向城门洞。

人过半百,就没有前途可言了,每日一早一晚的享受着急着出城进城的人们讨好的笑脸,是他为数不多的快活。

打开粗大的锁头,卸下粗大的门闩,沉重的大门便在刺耳的“吱啦”声中缓级开启。

急着出城的百姓哄拥而上,进城的人却要排着老长的队交纳进城税,只能满脸怨气的看着城守慢悠悠的搬来桌子,椅子,箩筐,这才急不可耐的摸出一枚铜钱往筐里一丢,匆匆进城。

老祝端来大茶碗,就在城门外的大条石上坐着喝茶,阳光从林梢间折射过来,驱赶着春寒的料峭,这是舒爽的好天气。

他惬意的享受着这难得的春日暖阳,只今日的阳光似乎猛烈了些,竟然炫迷了他的双眼。

他低下头喝一口茶,顺带着挤挤眼,再睁眼,发现茶水在不住的晃荡,然后听到一阵轰隆声从远处响起。

他倏的站起,手搭凉篷看了一看,却见一支彪悍的马队正威风凛凛的向着城门开来。

“城上的,可看清旗号了?”老祝重重的吼了一声。

“只看见了个冯字,打着旗号要进城呢。”

老祝呸了一声,把茶三两口的喝完,正把碗放下,轮值的守将就从城头跑下来了。

“都精神点,列队,这定是相爷派来的。”

老祝看着头儿理甲索腰,心中冷笑,竟然连大军进城前必须的喊话盘查也不做,不拉吊桥也就罢了,起码拒马之类的也摆一摆,职责所在,竟然如此儿戏,冯相家的人会鸟你这货色?

老祝心里哼哼着,手却不自觉的解了腰带重新系紧。

大地震动突然猛烈起来,相距不到三百步远的马兵竟然起速飞奔,老祝讶然的张着下巴,眼见着一道彪悍的黑影如虎豹般的冲过来,有锋利的战斧扬起……

“啊……”

老祝只觉着颈脖处一凉,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随着惨叫声响起,城门口顿时鸡飞狗跳,好在……死生存亡之际,就是六十岁的大娘也能窜逃如飞,除了实在胆小如鼠迈不开步子的。

直到越来越多的惨叫声响起,一千骑兵全进了城,城头的守军才觉着不对劲,警钟“当当”的敲响。

但显然迟了。

留守府乃是城中地标式的存在,一千骑兵风驰电掣的赶到留守府,一脸懵逼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把长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曹彬意气风发,马踏中门,率着一旅锐士直冲府衙。

而白兴霸、史成等人早分散开来,将留守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秦越和甲寅,马步不停,在马背上伏身抓起一名百姓,问明方向,便直奔永安宫。

东都留守冯延鲁尤在梦中,被外面响动惊醒,怒道:“何事喧哗?”

下人胆战心惊的在屋外回道:“有大军冲入府中,可能……可能是京中来的。”

冯廷鲁笑道:“定是阿兄派人恐哧与某,休得惊慌,待某起而迎之。”

俩侍妾见其起床,不顾自身遮掩,立马手忙脚乱的一左一右伺候他穿衣。

冯迁鲁闭着双眼,衣来伸手。

忽然房门“呯”的一声被人踢开,一名年青将领手执血剑,在甲士的扈从下大步而进。

“啊……”

162:老成谋国

冯廷鲁,字叔文,少负才名,颇有文采,甚得南唐皇帝李璟的欢心。

他早两年监军攻福州,指挥失误,损兵折将,遗弃军实戎器数十万,国帑为之虚耗,获罪于国,朝议斩立决。在其兄冯延巳与宋齐丘等人合力相救下,才免于一死,先是流放舒州,后寻机会又赦免其罪,先迁中书舍人,再以工部侍郎出为东都留守,上任不过三月有余。

眼见来人气势汹汹的直闯进来,他先不满的对胸前乱颤的侍妾冷哼一声,这才抬头怒道:“尔等何人,竟然如此无礼。”

来将先把血剑在侍妾光洁的玉背上正反一抹,这才用剑轻拍冯廷鲁的脸颊,道:“久闻冯侍郎文采风流,原来却是愚蠢如猪之徒,着实令人失望。

某家姓曹名彬,奉圣上令,即日起接管扬州城。哦,忘了说明,是我大周圣上之命。”

跟着进来的铁骑甲士哈哈大笑,冯廷鲁兀自不信,侧着脸避让剑锋,怒道:“剑锋甚利,须伤某之美髯,玩笑已过,还不收剑?”

曹彬一剑削去,冯廷鲁只觉头皮一凉,然后便见乱发纷纷飘落,这才明白不是玩笑,颤着舌头问道:“你……你们真是周……周军?”

“大周皇帝驾前龙虎骑,特来取汝狗命……”

曹彬话音未落,冯延鲁的膝盖已重重的落在地上,“将军饶命,冯某愿降。”

曹彬看着这位保养的十分滋润的南唐重臣,心中为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南唐皇帝默哀,良久无言。

……

永安宫前,甲寅打马盘旋,看着高比城墙的土墙,和墙上那高耸着一排排尖锥,满脸的不置信。

“这就是永安宫?”

那捉来的倒霉鬼向导哭丧着脸道:“这就是,说是永安宫,就是监牢呀,你看这院墙比城墙还高,看到这洞了没有?这是递食口,里面的人二十年不曾出这大门一步,听说……听说里面的人兄妹为婚,生下的都是痴呆儿……”

秦越满脸怒容,两眼通红,暴喝道:“够了……开门……”

被李行揪着的守卫战战兢兢的道:“小的无钥匙,钥匙在江宁皇宫呐。”

“给我砸,砸……”

铁战下马,高举大斧,几下将门上的铁锁斩断,用力一推,却是不动,想来是门后还有玄机,索性以斧作锄,沿着那递食口,一通猛劈,斩开一个能容人进出的大口。

秦越想往里进,被甲寅一把推开,低声道:“我和花枪进,你们在外接应。”

秦越抿着嘴,点点头。

甲寅和花枪钻进洞内,见里面是个大坪,杂草丛生,里面的宫殿已经七歪八倒,一群男女老少正目光呆涩的看着他俩。

甲寅打了个寒颤,转身对着洞外喊道:“衣服,快找衣服来。”

……

……

扬州被突袭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到了一江之隔的润州城,驻守润州的大都督燕王李弘冀差点惊掉了下巴,不过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大都督很快就镇定下来,当即擂鼓聚将。

“诸位,东都被逆周所袭,该如何待之?”

谋士黄宫道:“敌情未明,我军该整军备战,待斥候探得确切消息,再作定夺。”

部将赵铎道:“不然,敌军远袭,必是轻骑疾行,兵必不多,只需一员骁将,领军三千,便可一举夺回。”

“嗯,孤与赵将军所思略同,不知哪位将军敢渡江击敌?”

“末将愿往。”

李弘冀见其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剑眉朗目,英气逼人,正是闻知战事,即辞去抚州刺史职务,效死请战的柴克宏。

虽然其先父柴再用勇猛善战,积功封至德胜军节度使,但由于柴克宏平时行为放荡,只喜博奕饮酒,从不言兵,朝廷犹豫,还是其母亲自上书,表称克宏有父风,可为将,愿以性命担保,朝廷这才以柴克宏为右武卫将军。

但枢密副使李征古却颇为看不起,给的兵全是老弱无力者,领的军械全是朽烂锈污货。

初来润州时,尤如叫花子军。

这样的军队……

李弘冀有些犹豫了,想了想还是直言相问:“柴将军,你部刚刚组建,虽有三千,但皆羸弱老迈,甲具不全,何以迎敌?”

柴克宏道:“兵不在精,而在于用。扬州乃我东都,久承太平,方被逆周所趁,想来如今已是醒悟,只要我援军兵临城下,城中必然反击,周军纵是凶悍,又怎敌我军民同心。”

“好。”

李弘冀拍案而起,朗声道:“即如此,着你率本部人马,即刻救援扬州。”

“诺。”

柴克宏连夜率兵渡江,哪知周兵早离城远去。只能快马报捷,说周兵畏惧远遁,城中军械财钱损失若干云云,至于前吴杨氏遗族,想追也是有心无力了。

……

江宁,皇宫,崇华殿。

愁云密布。

军议已经进行了一整天,但还没个定论。

如今江北战场已经乱成一锅粥,庐州、舒州相继失守,皇甫晖的援军水师又中伏,损失惨重。

南路,钱俶的大军正在猛攻常州。

西路,武昌正被朗州节度使王进逵部攻打。

三面受敌,四处狼烟。

而前吴杨氏遗族被周兵所获,更是雪上加霜。但凡心志不坚者,就有了投献的名份,此等危局,怎不令人忧心重重。

群臣虽然献策纷纷,主战主和,各说各的理,闹哄哄的直如坊市一般,似乎嗓门不响亮,便不足以表忠心。

李璟瘫坐于龙椅,看着臣下各种闹剧,一阵无力的旋晕感袭来,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当此时,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皇兄勿忧,臣弟愿领兵御敌。”

李璟疲惫的摇摇头,用沙哑着嗓子道:“雨师,朕已想通,那郭荣御驾亲征,朕也得非御驾亲征不可。”

“万万不可。”

中书舍人乔匡舜出言劝谏道:“破阵御敌,自有统兵大将,何需圣上亲征。况且圣上少经兵旅,怎耐得风沙之苦……”

“放肆。”

李璟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敢阻朕亲征者,斩。”

宋齐丘对李璟心思早摸的通透,当下出班奏道:“圣上亲征,臣等莫不振奋,但时下春寒尚在,不若等到三月之际,春和景明,再出征不迟。”

“……宋卿言之有理,可如今江北告急,常州告急,又有何策可解?”

“这……臣的意思,还是先同逆周议和,万一不协,也可缓敌兵锋。”

李璟点点头,道:“也罢,不知何人出使为好?”

宋齐丘道:“臣举荐户部侍郎钟谟、其仪容威严,识高见遂,可为正使,工部侍郎李德明才思敏捷,长袖善舞,可为副使。”

“甚善,钟谟、李德明何在?”

钟谟、李德明互相看了看,勉强出班,行礼答应:“臣在。”

“着你二人为钦差正副使,明日起程,赴周营行在,议和罢兵。”

“臣……遵旨。”

韩熙载进言道:“既然与逆周和谈,不如也派一员使者,与钱俶谈一谈如何?”

“善。乔卿走一趟如何?”

乔匡舜出班领旨道:“臣愿往。”

冯延巳肿着一张脸,一整天都未怎么吭声,扬州被突袭的消息传到江宁时,他深夜进宫请罪。自扇耳光好几十个,又被圣上踢了跟斗,痛哭流涕,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这才保住了相位。

眼下见事情朝着转机方向走,便出班奏道:“圣上,臣以为,当以东都为戒,如今吴越兵马围攻常州,润州近在咫尺,燕王年轻历浅,身份尊贵,臣建议,调燕王回京,别派老成大将坐镇方好。”

李璟略一思索,欣然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准议。”

163:分赃(感谢芯囿所属的大力支持)

燕王李弘冀,为南唐皇帝李璟的嫡长子。

李璟嗣位时,以其弟李景遂为兵马大元帅,李景达为副元帅,在先皇李昪梓宫前盟誓,相约皇位兄弟相传。

先把李弘冀外放留守东都扬州,待封李景遂为皇太弟之后,李弘冀又徙镇润州,封为燕王。

看了召他回江宁的诏书,李弘冀半晌无言。

部将赵铎进言道:“大王乃润州主帅,众心所恃,怎可轻易退归京师,大王若是退却,恐诸部军心不稳呐。”

李弘冀猛搓一把脸,奋然道:“赵将军言之有理,黄先生,为孤起草奏折,孤即然权督宣润二州,便该与州民共进退,岂能因敌而避之。”

“我等愿为大王效死。”

“好。有尔等众志成城,何愁外敌不破,拿酒来……”

“大王,酒且慢饮,当议军务为先,如今扬州虽然敌退,但吴越攻打常州甚急,该早作部署为好。”

李弘冀笑道:“被气糊涂了,幸亏黄先生提醒。”

“孤意直接派兵援助,不知哪位将军愿往。”

“末将愿往。”

却是两员大将异口同声。

一位看上去文弱秀气,双眸却精光暴闪,正是顺江而下赶来应援的袁州刺史陆孟俊,另一位则又是方从扬州赶回的柴克宏。

李弘冀一看就笑了,道:“陆将军的军马经年剿匪作战,勇猛健锐,当可为主力先锋。至于柴将军……”

柴克宏道:“末将还是那句话,兵贵用,不贵精。

吴越以宰相吴程挂帅,然其麾下悍将鲍修让、罗晟等与吴程关系并不和睦,彼此牵扯、推诿,末将认为或有破敌机会。

恳请大王下令,末将此去,必将斩将夺旗而回。”

赵铎见李弘冀沉吟不语,起身道:“柴将军壮志可嘉,但吴越兵盛,不可轻敌,末将愿与陆将军一道,救援常州。”

李弘冀摇摇头,道:“……孤相信柴将军此去定能建立大功,再说,润州防御缺你不可。这样吧,你二人兵分两路,陆将军率本部从陆路进军,柴将军则从水路进发,分东北二路相援,相机而行,如何?”

“正该如此。”

“好,今日早作准备,明日一早,朕为二位将军壮行。”

“诺。”

李弘冀见帐下诸将个个精神昂扬,可帐下士卒却老弱不堪,不由谓然长叹,精锐都在江北呀,为何还能让敌军长驱直入,以至于扬州不守。

更让逆周挟前吴遗族北归,冯延鲁,贾崇,尔等是吃屎的么!

……

让南唐牵肠挂肚的前吴遗族和冯延鲁辈,此时已经到达来安城外三十里处的山岙里,秦越依旧银钱开路,征用民居,让大军休整。

连续奔波五天,铁人也受不住。

秦越与曹彬两人趴在门板搭成的床上,“啊哟”连天,却时不时还吩咐帮着揉腰敲背的亲卫下手再重点。

整整被折磨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象只癞皮狗似的趴着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曹彬先缓过神来,闭着眼道:“今日得把犒赏发下去,这事宜早不易迟。”

秦越迷迷糊糊的轻嗯了一声,把头折转个向,道:“怎么个分法?”

这次扬州之行,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到烦恼。

冯延鲁一降,东都屯营使贾崇及整整五千守军跟着就卸甲,可是周军满打满就一千人,这若大的扬州城怎么守?

最多两天,必会有唐军来攻夺,所以守是不可能的,只能撤。

可惜,面对满仓的粮食,搬不动。

面对满仓的铜钱,也搬不动。

只能带上金银珍玩等贵重物资和百匹战马。

但在打开军械库时,甲寅突然发疯了,二千件崭新的步人甲,五十套明光将铠,还有一千具射程比飞虎骑目前的骑弩强太多的伏远弩,说无论如何,这些得带走。

没办法,只好把备马腾出来,满满当当的搭负着。

至于刀枪,只能随自己喜欢的去挑,多了实在带不动。

大丰收呐,这一路上大伙尽在思量着自个能分到多少了。

“这次光金银缴获最少有五十万贯,拿出一成来给大伙分,足够了。”

“你个守财奴,虽说五万贯不少了,但事情这样办不地道,最少要拿出三成来。你,我,加上白兴霸、武继烈、甲寅几个领头的占一成,然后其它兄弟们再分。”

曹彬倏的抬起头来,讶道:“要拿出这么多,御史奏本了怎么办,圣上知道了怎么办?”

“我还没说完呢。”

秦越懒洋洋的转了个身,舒服的四脚朝天大字躺着,道:“那明光铠上交三十件就够了,史成、兴霸他们早眼红了。你全交上去,兄弟们不满,别的将军眼红,反而不是个事。”

曹彬沉默半晌,方道:“好吧,把你肚子里的想法都抛出来。”

“你必须先松口,否则绝交。”

“说了先。”

“我要五百步人甲,五百伏远弩,五套明光铠,金银我飞虎骑可以少拿半成。”

曹彬嗤笑道:“算盘打的精,你知道铁骑有统一装备,用不着这些,但这是功劳,多一件就多一份功劳,私没军械,是要斩头的,懂不懂?”

秦越懒洋洋的道:“懂呀,出京前还被御史参了一本呢,可你怎不想想我虎牙营的处境,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五花八门走偏门来的,哪件不是缴获就是别人的残次品?

再说了,我营是独立营,本来就有截留四成的权利,给你面子都少要了。”

曹彬就不说话了,直到秦越伸脚过来踢他,才迟迟开腔:

“……想要甲弩,可以,某得上报,至于浮财,只能拿二成出来大伙分润,你们营减半。”

秦越没好气的再踹他一脚,道:“得,就你最忠心。”

刘强“噌噌噌”的大步而来,“报……”

秦越一见这背着九把刀的神经病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能不能给老子留点脸面,还背着九把刀,你不累,老子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刘强却没理会,一脸郑重的禀道:“曹将军,都虞侯,那杨家……”

秦越一把坐起,“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小的,全……全都勒死了……”

“啊……”

曹彬也倏的起身,问:“怎么回事?”

“先是那老的带着一家子向南哭祭了好久,然后回屋休息,我们也没进去打扰,就方才,有两男子问村人借锄头,这才知道出了事。”

秦越重重的往门板上一躺,呼出一口浊气,闷声道:“本是恶孽,死了也是解脱。”

164: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感谢笑不起来的过客大力支持)

润州东门码头,李弘冀正为出征的柴克宏送行,忽有一骑飞驰而来。

“启禀燕王,卑职奉李枢密将令,召柴将军回京。”

李弘冀剑眉一扬,沉声问道:“缘何?”

使者道:“此次救援常州,李枢密已令神卫统军朱匡业代之。”

“荒唐。”

李弘冀勃然大怒,道:“常州危在旦夕,大军将发,怎可临战换将。”

使者麻着头皮道:“李枢密言,柴将军素不知兵,此去,徒然送死耳。”

“好胆!”

柴克宏虽说领军时日尚短,但军中已建威信,几员尚未登舟的部将纷纷忿怒拨刀。

柴克宏面沉如水,轻轻挥手,示意部将勿要冲动,对那使者道:“柴某断不会拿自家性命与三军将士的存亡开玩笑,李枢相虽说担心有道理,但断无因与先父交恶而拿军国大事相儿戏的道理——大王,吉时已到,末将登船了。”

李弘冀长舒一口气,道:“酒来,容孤为将军饯行。”

那使者上前两步,道:“燕王殿下……”

“哼,回去回复李征古,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乱令乎。”

“……”

栈桥上,柴克宏单膝跪下,接过酒碗,虎目微红,道:“蒙大王信任,末将虽肝脑涂地,也要报此隆恩。”

柴克宏起身,将烈酒一口而干,猛一掷碗,朗声下令:“出发。”

目送柴克宏登舟离岸,一路南去。谋士黄宫方轻声言道:“大王缘何如此信任此人,但看其只选运兵船,而弃战舰不用,某着实忧心,且大王因此与李枢密交恶,更是划不来,还得赶紧补救一二为好。”

李弘冀挥鞭抽地,涩声笑道:“我大唐战将千员,又有哪个如他这般效死请战?就凭这一点,也远胜常人多矣,再说,其文武双全,哪是蛮夫悍卒可比,孤相信他,此去定能建功。

至于李征古,呵……尸位就餐,老朽枯骨而已,不用理他。”

“可是……”

李弘冀挥挥手,上马扬鞭。

柴克宏独立舟头,见李弘冀率众离开,这才转身进舱。

部将洪进忿然道:“将军,李贼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征古不过一狂吠老犬而已,且让其得意一时,倒是你们跟着某,却是委曲了。”

“委屈个毛,不瞒将军,我部虽然穷的丁当响,却是老子当兵这么多年,最为舒心快活的一回。就凭将军与我等一个大锅里搅食,某吃糠咽菜也甘心情愿。”

说话的部将姓马名霸,光是脸上的刀疤就有三处,最是恶形恶相,兼之性急如火,人称“马霸子”。

柴克宏笑道:“吃糠咽菜某却是不愿意,此去,只要一战功成,某与诸位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连喝他个三天三夜。”

众将大笑,哄然叫好。

洪进道:“昨日将军让备好的布匹、竹杆,却不知何用,请将军示下。”

“此去常州,半夜才到,眼下不急,等晚上再用。”

“诺。”

柴克宏又与部将说笑一二,便寻个角落,和衣而卧,闭眼假寐。

午后,船上众将士方用了干粮,一艘快船如飞般赶来,一看旗号,却是军中急使,柴克宏忙将来人迎上船头。

来人高举令牌,冷声道:“奉枢密将令,你部速速回营休整,否则以军法论处。”

柴克宏呵的一声轻笑,道:“某即将破贼立功,你却来召某回营,必是敌军奸细……正好斩头祭旗,左右,拿下。”

马霸一个箭步窜出,单手前探,一把叉住来使的脖子,来使惊惧道:“某乃枢密特使,尔敢无礼?”

柴克宏冷声道:“大军出征,哪怕是李枢密亲来,某亦斩之。”

“斩。”

马霸将来使往甲板上一丢,随手抽刀,奋力一劈,血溅三尺,马霸扇着鼻翼,陶醉的深吸两口血腥气,方大笑道:“畅快。”

洪进狞笑着一手拎起尸身,一手抓住头颅,往快船上一丢,吼道:“竟敢三番五次刁难,回去告诉李征古,老子快刀已磨利,敢来一试否?”

快船狼狈逃窜。

江风呜咽如泣,却把三军将士心中的戾气越积越厚。

……

一路无话。

待到夜幕降临,柴克宏才吩咐用备好的竹杆布匹搭篷遮幕,用来藏匿兵卒。

就着夜色远远看去,如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货船,柴克宏方满意的点点头,指挥船只向常州码头靠去。

寅正时分,船只近岸,岸上值守的吴越军喝道:“来者何人,此乃军机重地,不得靠岸。”

柴克宏高高举着灯笼,亲自答话:“某乃大唐议和特使中书舍人乔匡舜亲从,奉命南下接应,特带江宁特产与钱粮进献宰相帐下,请放行。”

“先在江中停着,否则乱箭齐发。”

柴克宏笑道:“自当遵命。”

守将遣人报与中军,主帅吴程睡梦中被亲卫唤醒,十分不满,迷糊着道:“两兵交战,使者间中周旋,殊为不易,乔匡舜一介书生,南下不久,唐人担忧也是正常,尔等不用怀疑,令其靠岸便是。”

“诺。”

唐军静伏舱中,不敢动静,直候了有两刻种,岸上举灯语示意,喊话说先靠岸一船,待检查了再说。

柴克宏大喜,灯笼轻挥,先令己船向码头靠去。

柴克宏第一个下船,手举托盘,上面码着一堆银元宝,走到守军近前,对守将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白花花的银子在火把的耀下分外亮眼,守将笑哈哈的双手接过,道:“不错,挺懂事。”

话音未落,只觉肚子有钻心彻骨的巨痛传来,忍不住一声惨叫,一托盘的银锭四散撤落。

却是柴克宏早已拨刀在手,一刀了结了守将,高声暴喝:“杀……”

马霸、洪进等早等的不耐烦,一见主将得手,一扯遮幕,纷纷从船上跳下,刀斧齐举,加入战团,几个眨眼,就将措手不及的守卫砍倒地上。

随着“呯,呯……”的船舷接岸声次递响起,更多的唐军涌上码头,柴克宏扬刀高喝:“建功立业,只在今朝,冲啊……”

“冲啊……”

码头被袭的消息很快传到左近大帐,吴越军右翼主将罗晟冷笑道:“放令通行的是中军大营,关老子鸟事,那吴程其蠢如猪,却自以为能,让他自个应敌去,我营只管守好寨门。”

“诺。”

柴克宏率军一路冲杀,直闯敌军中营,吴程于被窝里被亲卫拉起,听到密集的喊杀声四起,也不知来袭敌军有多少,唬的甲胄也来不急披,仓促上马而逃。

夜色中,无人指挥的吴赵军乱成一锅粥,纷纷成了唐军刀下亡魂。

是役,柴克宏部大破吴越兵,斩首万级,俘敌将校十余人。

比及天明,陆孟俊部又率军来攻,吴越军心已乱,左右翼被迫撤退。

常州之围遂解。

《资治通鉴》:“……淮南交兵,吴越伺间来寇,克宏乃请效死行阵,与陆孟俊同救常州。时精兵悉在江北,克宏所将,才羸卒数千,枢密副使李征古,给戈甲皆朽钝,见者皆忿。

柴克宏至常州,蒙其船以幕,匿甲士于其中,趁夜登岸,径薄吴越营,罗晟不力战,纵之使趣程帐,斩首万级,程仅以身免。”

陆放翁之《南唐书》言:“自保大来边事大起,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

165:一群活宝

寿州城外,大周御驾行辕。

“臣杨澈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荣起身相扶,道:“心塘公何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杨澈号滔大哭:“若非圣上相救,臣等家人还圈囚于绝地,如犬豚耳……”

“往事已矣,心塘公既脱牢笼,今后只管宽心养性,调理身体,来来来,坐下说话。”

“谢圣上。”

杨澈以袖角擦泪,心怀激荡之下,落座时差点坐空,好在内侍手快,扶住了这位瘦成干骨的老人。

其实他才五十几岁,但早已身材佝偻,须发皆枯,比七十老人还要虚弱。

他是杨行密最小的儿子,一生郁郁不得志,虽说早先被二兄封为鄱阳郡公,被四兄封为德化王,但那时还年少无知,渐长大,才成家,还未立业,便被囚进那一方天地中。

其中之苦,不忍言述。

被周兵救出后,直到两天后才真正相信,自己逃出了生天。

幽囚二十年,早已把他所有生机毁灭,然后,在所有希望破绝之际,忽然有了转机,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郭荣见了他,也是一阵唏嘘,直言伪唐李氏父子之恶劣。

待到冯延鲁被带进来时,饶是郭荣范质君臣见多了场面,也差点忍俊不禁,冯延鲁本是儒雅不凡的相貌,但头发被曹彬剃成阳阳头后,看上去就实在太滑稽了。

“罪臣参见大周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冯卿博学卓识、笔健文雄,朕远在汴梁也有耳闻,将士粗鲁无状,让冯卿受惊了。”

冯延鲁长舒一口气,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再三至谢方才起身。

郭荣问起江南风物,朝庭政事,乡野民俗,冯延鲁知无不言,妙语连珠,直说的郭荣龙颜大悦,封其为给事中,常侍左右,随时资政。

范质以宰执之尊亲为其洗尘接风,冯延鲁乐不知南,早忘了削发之耻,被虏之恨。

……

……

柳下郢,虎牙营驻地。

千里奔袭回来,所有人都轻松了下来,只觉着这临时驻地一草一木都透着亲切感。

秦越与甲寅正在河边轻声交流。

“为了那批甲胄,你我都没功劳拿,没意见吧。”

“说啥呢,好好的怎么就见外了,再说了,那甲具还是我一意要拿回来的,哪怕官掉三级也乐意。”

“你还真把虎牙营当成自己的了,别忘了,只要圣上一个不高兴,随时撤职。”

“撤就撤呗,只要你和陈头都在就好……你……有心事?”

秦越胡乱抹一把脸,道:“说来也怪,早些时候一心一意想把他们救出来,但真把他们救出后,我的心反而更空落了。”

“……我也奇怪,你为何一直不去看他们?”

秦越涩声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人都关傻了,看不看也就那样了,不看……还心安些。以后,你也不要去理他们,记住,是真的不要理会。”

“好,可是……”

“别可是了,实话对你说,我疲倦了。”

秦越把自己蹲下去,抚着小虎夔的脑袋,远眺淮河的目光却有些散乱迷茫。

小虎夔已长出好几颗牙齿,啃磨着肉骨头理也懒的理他。

甲寅也跟着蹲下,捡起颗小石子在手里掂着,迟迟方道:“我也想回去了,想师父了。”

“切,想苏七娘才是真的吧。”

甲寅就嘿嘿的笑了。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发呆。

……

曹彬大踏步走过来,脚尖在甲寅屁股上一踢,“去,找别人玩去。”

甲寅没好气的回踢一脚,从他拎着的小篮子里抓了一把果脯,这才抱着小虎夔走开。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奇怪的很。

曹彬只与秦越有共同语言,不光是说起话来可以天马行空,就连吃的,也对清汤寡水的东西情有独钟,嘴巴也是没得空的,骑马行军嘴里也含着酸梅等小吃食。

白兴霸天不服地不服,看着花枪的眼神却满是小星星,死打烂缠的跟着,当个小跟班还满脸乐呵。

而武继烈只与个子比他还高一头的铁战投缘,自真刀真枪的比了一场后,两人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好东西也尽和他分享。甲寅有次好奇,专门偷听了俩闷葫芦凑一起能聊什么,结果听到了一嘴的“嗯,啊……”

吴奎则收了李行当小弟,李行这家伙机灵,缠着他教蹬里藏身马腹射弩的绝活。

史成,字安善,乃大将史彦超之子,其父阵亡后,他被郭荣带在身边,任宿卫将,许是父亲亡故的原因,这小子相对孤癖一些,走路时喜欢把长枪横担在肩上,嘴里动不动叼根草茎,一脸痞相,一付生人勿近的吊样,独与同样父亲阵亡的张桐要好。

只有甲寅看上去最不合群,恰又是他最合群。

缘由是论起序齿,他最小,比同岁的史成还小了一个月,然后就被鄙视了。

甲寅不服,说用拳头说话,白兴霸哈哈大笑的拍着肩膀说,你能打赢某,你还是某小弟。

搞的甲寅郁闷了就用小虎夔去欺负人。

甲寅抱着小虎夔,举目四望,想找人凑热闹。

河边草地上,白兴霸正和花枪一人拿一个马刷子,在忙着洗马。再远几步的坪地上,吴奎正与李行拿着弩弓在比划。

甲寅便往柳树下走去,铁战在树下霍霍有声的磨斧头,神情认真专注,武继烈蹲在一旁,捧着一堆肉干,不仅自己吃,还时不时的往铁战嘴里塞一条,嚼的那个香甜。

同样在为新刀开刃的祁三多忍不住了,忿然道:“武将军,有你这欺负人的,我口水都流下来了,就不给一条?”

武继烈摊开手掌,挑了条最小的,犹豫了一下,折成两段,递过去,道:“呶。”

祁三多没好气的张嘴一咬,继续磨刀。

甲寅看了看,撇撇嘴,还是坐在大青石上喝酒的史成与张桐行为正常些,便走了过去。

这两货在猜哑枚喝酒,见甲寅过来,也不说话,倒了一碗酒示意他喝,然后两人抿着嘴巴继续出拳。

“哎,我说你俩干啥,什么不好学,学铁战当哑巴么?”

俩货依旧不说话,甲寅抱起小虎夔就往史成脸上挠去,史成“啊呀”一声避让,张桐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说:“你输了,快把东西拿出来。”

史成从怀里掏出一颗洁白玉润的珠子拍在张桐手上,狠狠的瞪了甲寅一眼,道:“都怪你,害某输了。”

“我当你俩有病呢,却原来赌这玩意,没意思,安善,要不我出三百两,把你俩各自那一半都均给我算了。”

俩货齐齐对他一竖中指,继续闭嘴,猜枚。

这珠子甲寅知道,是在冯廷鲁府上搜出来的,一共十二颗,本是一颗手珠,俩人同时看上了,各自一扯,好了,一人六颗。

然后为这六颗似乎纠结了一路,回营了还没罢休。

甲寅郁闷了,只好嘴里叼着果脯独自逗着小虎夔玩。

心里又开始思念远在京中的苏七娘。

166:六味地皇丸的滋味

“启奏圣上,伪唐使者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来上,叙愿依大国称臣纳贡之意,进金器千两,锦绮绫罗二千匹及御衣、犀带、茶茗、药物等,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请旨定夺。”

郭荣放下笔,揉揉手腕,笑道:“随便找个人接待就是,若是尽割江北之地,去帝号,那么朕就准了,否则,不用理他。对了,牛不可杀,直输宋陈二州,用于耕作。”

“……诺。臣愚见,既然对方奉旨而来,我方也不该太过失礼。”范质顿了顿,补充道:“臣意,李谷最擅财计,不如让其主持和谈事务。”

“李谷最近征粮繁忙,也罢,就给他们个面子,范相你辛苦一下。”

“诺。”

范质领旨出门,回到自己办公营帐,有请南唐使者。

不一会钟谟、李德明进帐,奉上国书。

范质打开一看,却是“……愿陈兄事,永奉邻欢,设或俯鉴远图,下交小国,悉班卒乘,俾乂苍黔,庆鸡犬之相闻,奉琼瑶以为好,必当岁陈山泽之利,少助军旅之须。虔俟报章,以答高命,道涂朝坦,礼币夕行……”云云。

范质笑道:“两位快马加鞭,不辞辛苦,就为这虚言而来?”

钟谟道:“战事一起,百姓遭殃,我皇心怀仁德,不忍生民涂炭,惟愿止息兵戈,故来求见大周皇帝,愿陈兄事,爰构百年之好……当然,上国若有所求,也可提出来商议。”

范质示意二人坐下喝茶,道:“军旅之中,没有好茶,只能聊以止渴,请。”

两人谢过,坐下浅喝一口,果是粗陋之茶梗,又苦又涩。

李德明略一皱眉,勉强咽下,余光瞥见范质杯中清汤碧绿,显然上等好茶,心生恼怒,脸上却不好发作,只好道:“不知大周皇帝何时召见?”

范质笑道:“吾皇日理万机,如今正在作军机部署,和谈之事,尽托老夫。”

“这……”

范质见二人面露难色,便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吾皇已下令旨,若是尽割江北之地,去帝号,避宗讳,则和谈可成。今后两国以长江为界,永结友好。”

钟谟晒然笑道:“若如此,还真不用谈了,吾皇只是心存仁念,哪知贵国却是如此得寸近尺,也罢,此行算是长见识了,告辞。”

李德明忙拉住作势起身的钟谟,对范质道:“凡事有商有量,才是议事之道,范相果真拒人以千里之外乎?”

范质大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吾皇行事,最是干脆,出口成宪,落笔成章,所以不能易也。

这样吧,两位远来也是不容易,把贵国的想法说一说,本相勉为其难,再求见圣上一次,看看是否能予通融。”

李德明与钟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怒火与无耐,只好强压火气,道:“只要贵国能息兵,愿割光、寿、庐三州以献。”

范质起身大笑,道:“既如此,老夫可以承诺,和谈可成,不过……这究竟是二位的私议还是贵国皇帝的意思?”

“军国大事,自然非同儿戏,岂是我二人可以私下作主的。”

“好,那便请二位走一趟寿州城,其它二州先不说,寿州军若退,便可见真诚意。”

钟谟道:“范相能作主否?”

“对国有利之事,老夫自然能作主。”

“我二人非不信范相所言,但必须得到大周皇帝的金口玉言。”

“既如此,二位请稍后。”

范质大步出门,不一会,有内侍过来相请,说圣上召见。

钟谟与李德明起身,随内侍来到御帐,但见帐内陈设十分简单,只一桌,两几,左侧悬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右侧又有一张长几,上面堆着如山般的奏折。

二人对着桌后正伏笔疾书的中年男人拜下去,“外臣钟谟、李德明,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免礼。”

郭荣从如山般的奏折中抬起头,冷然道:“朕本无暇理会这些俗事,但范卿颇为汝二人说了不少好话,宰执的面子,朕总要给的,不过……

汝主何等小气,尽割贫僻之地,朕要来又有何用?

嗯,朕若开大口,汝等回去也难复命,加上舒、黄、蕲三州,勉强也就算了。

若行,汝等就去让刘仁赡立即撤军,若不行,汝二人就赶紧回江宁去,朕还是喜欢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踏实。”

“……”

钟谟与李德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无言。

范质忍俊不禁,以袖掩口,轻咳一声,道:“二位……意下如何?”

钟漠心想朝廷的本意就是割六州,其实割地也只是空话而已,其它四城实际已失,当下咬咬牙道:“外臣这便去寿州城,劝刘仁赡撤兵。”

郭荣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范卿,朕准你半天假,下午便陪李副使走走逛逛,一观我军容。”

“臣遵旨。”

范质相陪出帐,见二人出了帐门外都不由自主的长舒一口长气,心中冷笑,脸上却是笑容可掬,道:“二位,请吧。”

“多谢范相。”

当下范质相陪李德明观兵,钟谟则自率随从去了寿州城,一策马,只觉背上凉嗖嗖的,心中暗叹,这中周之主果然天威赫赫,远胜唐主多矣。

到了寿州城下,随从朗声报名,哪知城门却是不开,只从城头上晃悠悠的垂下一个吊篮。

钟谟心中有气,认为有失体统,坚持要开城门,城上冷冰冰的来一句:“大帅有令,敌军不退,城门不开。”

钟谟没办法,只好屈尊降贵,猫着身子窝在吊篮上,被守军一点点的拉上城头,一着地,腿却软了,差点摔倒。

还好边上的军士用肩顶了他一把,这才免出洋相。

钟漠道:“刘帅何在?”

“大帅正在南城巡视,已派人相报,末将陪钟侍郎先去节帅府。”

钟漠点点头,候着随从都上来了,这才抬脚下城,却无坐辇,也无车马,只能步行。

城中在周军石炮的轰砸下,破败不堪,浮灰满地,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臭味,钟漠不得不掩鼻而行,还没走到节帅府,鲜艳的官袍已是污垢不堪。

于白虎节堂坐下,有小校上茶,钟谟揭盖一看,连片茶叶也无,怒道:“节帅就这般待客的吗?”

那小校翻了翻白眼,道:“有口水喝就不错了,你眼瞎啊,看不见大军围城么?”

“你……”

正生着气,刘仁赡在监军周廷构的陪同下进门,一见绯袍便抱拳行礼,道:“不知上差驾到,有失远迎。不知上差所为何来。”

“奉旨议和。”

“议和?”

钟谟点点头,冷然道:“圣上有意偃兵安民,愿割寿、光、庐、舒、黄、蕲六州之地与周,特来知会刘帅,请即日退兵。”

刘仁赡哈哈大笑,一拳擂破帅案,怒道:“原以为是上差,哪知是个奸细,左右,将他绑了,给吾扔下城去。”

“诺。”

“喂,喂……某真是朝廷所派……啊呜……呜……”

钟谟死命挣扎,一介文弱,哪是百战精兵的对手,只一手就执住了他的双手,又一手团了一团不知多少脏旧的抹布,狠狠的塞进了他的嘴中。

苦、涩、酸、咸、辣、臭,六味俱全。

167:忠义

浅草已能没马蹄。

千疮百孔的寿州城在郭荣亲自督战,巨石凌空不停的轰砸下,依旧高昂耸立。

自负有文采风流的钟谟,泽国有张仪之舌的李德明灰溜溜的走了,不论是郭荣也好,还是刘仁赡也罢,都没当一会事,一个继续攻,一个继续守。

砲石轰轰声中,转眼到了三月初。

从年前围城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过去了。城中守军之坚毅,令郭荣也不得不佩服。

杨澈好生修养了七八天,终于精气神恢复了一些,又被御赐紫袍,封庆国公,妻儿也渐渐的开始正常起来,他心中烦忧皆去,主动请命要劝说刘仁赡归降。

郭荣大悦,亲为把盏。

秦越知道消息后,眉头打结。

甲寅知其所思,杨家虽说大大小小二三十口,唯一心智算正常的,也就这老头了,真论起来,好象还是秦越的六叔?便道:“你不放心,那我陪着他去。”

“滚,你是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有万夫莫敌的身手?别逞能了,那老货想死就让他去死。”

甲寅鄙夷的一咧嘴,道:“原来你属鸭子的,我穿两套甲,危急时挟持个人质自保没问题。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位死守不降的猛人倒底长什么样子。”

秦越把下巴搭在竹筒上,久久不言,再抬头,下巴一抹艳红,“谢了兄弟,那老货死活别管,你自个一定要全手全脚的回来。”

甲寅把秦越的脑袋抱起来一阵猛搓,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

杨澈听说甲寅愿陪他一道进城,自是大喜,临出辕门之际,又见到一位肩扛黑枪的家伙,一位手执大斧的巨汉,甲寅与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寿州城外,投石已停止轰鸣,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城头上,疲惫的守军正在将校的指挥下忙着修补缺口。

见周营中出来四骑,直奔城下而来,正忙的满头大汗的刘崇谏探出头去,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老夫杨澈,故吴武帝六子也,奉大周圣上之命,欲见刘仁赡大帅,请求进城。”

“故吴武帝之子?”刘崇谏不敢置信的盯着来人,杨氏后人不是关在扬州么,父亲时常还扼腕长叹来着,怎会来到此地,莫非扬州城破了?

城下杨澈见城上许久不见动静,再次喊话:“老夫只有三名随从,尔等也不敢开门么?”

“朱叔,你看怎么办才好?”刘崇谏扭头问道。

今日值守的乃是大将朱仁裕,闻言皱眉道:“这老者身份麻烦,要么一箭射杀,要么把他拉上来等候大帅处置,切不可再让其大声叫喊。”

刘崇谏点点头,道:“那便把他拉上来,某去通报父帅。”

“也好,快去快回。”

刘崇谏下了城墙,打马如飞,向节度使衙门奔去,一进衙门,便见父亲正与监军周廷构在拨算筹,不用问也知又在为粮食发愁了,当下朗声唱报:“禀大帅,城外有人自称杨澈,说是前吴武帝之后,求见大帅。”

刘仁赡眼皮也不抬,冷声道:“哼,又玩这种魑魅技俩,直接乱箭射杀。”

“这……”

刘崇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眼监军使,周廷构轻叹一口气,问道:“人现在何处?”

“回禀监军,朱将军怕他大声嚷嚷,有扰军心,所以……所以先命人吊他上城了。”

“糊涂。”

刘仁赡一拍桌子,将算筹震的四飞五散。

周廷构忙劝道:“大帅息怒,朱将军处置也是得当,从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人即已上城,大帅还是见一见才好。”

“……也罢,监军也一同去吧。”

“不把人带进衙门么?”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就在城头问话。”

周廷构见刘仁赡已大步出门,起身拍拍兀自保持单膝跪拜姿势的刘崇谏,摇摇头,尾随而去。

甲寅等人上了城头,却被守军持着长矛包围着,杨澈两股战战,甲寅暗自摇头,只好刀交右手,腾出手来轻扶。

左右四望,但见守兵人人面带肌色,个个眼缠血丝,明显营养不良憔悴不堪,而那个城头指挥,左手还缠着一圈麻布,上面的血迹都成乌黑色了。

甲寅佩服不已,暗想这些人真的厉害,自郭荣亲自督战以来,投石几乎日夜不停息,又有目力出众的弩击高手,行以狙击,守军稍一露头便是一矢激射,这些人能坚持下来,真的不容易。

不一会,有人唱报:“大帅到……”

甲寅看着当先走来的黑瘦老头,怎么也无法与大名鼎鼎的刘仁赡联系起来。

花白头发,浑身黑瘦,脊背略驼,胡须凌乱,若非一双眼睛异常犀利,简直与卖菜老农没什么区别。

杨澈见到来人,胆气却忽然就壮了起来,上前两步,也不施礼,直接喊道:“牛牯儿!”

刘仁赡在一丈远站定,面沉如水,冷声喝道:“哪来野朽,敢自称皇室,速速滚蛋,否则休怪吾利剑无情。”

杨澈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眼角却流出了眼泪,“三十七年过去了,守惠兄果然认不出来了,还记得初次见面你大哭乎,还记得你兄长仁规大婚乎,还记得迎风尿三丈的豪情乎……某是杨澈杨心塘,囚于扬州永安监二十年的杨澈杨心塘!

天不绝杨,老夫终于得见天日也!”

刘仁赡见杨澈振臂高呼,露出细白惨兮的竹杆手臂,双目紧闭,满脸悲愤。

他的尾指微颤,心情也激荡了起来,不由的想起过去种种:

尚记得第一次见到武王杨行密时自己还很幼小,畏其霸气,吓的哇哇大哭,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妨的小子在刮脸羞自己,那人好象就叫杨澈儿。

再后来,兄长投了武王的眼缘,与武王最疼爱的小女定了亲,自己与杨澈似乎常在一起玩耍吧,那时候的他,眼神是多么的清澈呀,能在其眼眸中清晰的看到一切。

自己的野名“牛牯儿”就是他喊出名的,而自己也还了他一个“嫩鸽儿”的野号。

渐长大,等到他二兄称了帝,他似乎就渐渐的不快乐了,终日里埋首旧书。再然后,自己也开始了随军征战的步伐……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自己大婚那天,堂堂鄱阳郡公竟然学俗人偷听壁角,被自己捉住,硬灌了三碗烈酒才罢休。

一眨眼,三十七年过去了,他老了,他也老了。

物是人非。

刘仁赡长叹一口气,道:“吾身负皇命,镇守此城,无暇闲话,杨公请回。”

“身负皇命,呵!”

杨澈暴跳如雷,戟指怒骂:“刘仁赡,你负的是哪皇哪命?当年徐逆纂位时,你在哪?某身陷囹圄,你又在哪?枉你自称忠良,身为吴臣,如今却要为伪唐尽忠乎?

你这个伪君子,只为自己荣华、只为自己清名考虑的伪君子,国家有难你不出力,兄长遭害你不管,奸臣纂位你无视,如今却要绑全城士民之性命,以全汝之忠义……哈哈……

忠义……忠义个屁!”

杨澈恨恨的呸了一口浓痰,正正的吐在刘仁赡的脸上。

168:忠肃

刘仁赡目送四骑远去,良久无言。

“父帅,城头风寒……”

刘仁赡点点头,才转身,脚下一滑,却是重重摔倒在地。

“父亲……”

“大帅……”

刘崇谏一把抱起父亲,触手之处只觉瘦骨嶙峋,轻飘飘的没有四两肉,忍不住红了眼睛,“父亲!”

“……吾……吾没事,扶吾起来,监军,擂鼓聚将。”

“诺。”

刘崇谏亲自背起父亲下城,一路小跑着进衙,在椅子上放下,刘仁赡抹一把脸上已经干涩的浓痰,失声一笑,道:“聚将鼓已起,你代为父点将,吾进去沐浴更衣。”

“诺。”

刘仁赡起身向后衙走去,摆手挥退还想再跟进来的儿子,佝偻着的背影异常孤寂。

刘崇谏抹一把浮汗,定定神,理了理将甲,习惯性站于门口,亲迎将校。

三通鼓毕,诸将来齐。

刘崇谏行礼道:“父帅正在更衣,请各位叔伯稍候片刻。”

周廷构道:“无妨,大帅这段时间十分操劳,你也莫去催他,诸位既然都到齐了,就把各城的防御情况都汇报一下。”

“诺。”

大堂上各城守将依次汇报毕,两刻钟过去,刘仁赡还未出来,周廷构也坐不住了,道:“崇谏,你我进去看看。”

刘崇谏早等的心急火燎,但其父掌军极严,家里行的都是军法,不敢有违一步,听到监军使如此一说,忙向后衙而去。

哪知迎面撞上管家黄伯,只见黄伯泪流满面,手捧长剑印信,一见刘崇谏,放声大哭:“阿郎夫人双双殉国,请监军开门迎周……”

“父亲!”

刘崇谏倏的泪如泉涌,撤腿飞奔,后院里已有哭声隐隐传来……

……

……

早有飞骑报于周营。

郭荣听罢,脸上却无受降的喜悦,黯然长叹,对王溥道:“没想到伪唐还有如此忠正刚烈之人,与其得寿州,朕宁可得其人,可惜,可惜,可惜呀!”

王溥也叹道:“大军攻城,孤立无援,却能坚守四个月而不失,真名将也。”

“有劳王相亲走一趟,代朕吊祭,丧事官给,嗯,追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追封其为彭城郡王,其子崇谏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可为怀州刺史。”

“遵旨。”

寿州城降,节帅自刎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的飞向各个角落,甲寅也很快知晓了,呆立半晌,再次被震憾到了。

那黑瘦的老头,当杨澈破口大骂时,他哑口无言;当守军群情激忿时,他出口制止;当四人下城时,他于城头目送……没想到,只隔了一个时辰,就已阴阳两隔。

有哭声自东南面传来,其声苍老沙哑,分明是杨澈那老头。

刘仁赡治丧期间,周军只输送大量米粮猪羊进城,大军却依旧在城外驻扎。

三日后,周廷构率文武躬迎城外,周军这才开始入城接管城防。

托刘仁赡的福,城中官员任给去留,愿留在大周的封高官,愿回江南的给程仪、马匹。

这就大出周廷构等人的意外了。

郭荣巡视完寿州城,见城内残破不已,百姓困顿不堪,心生感慨,令免寿州城三年钱粮,遣左谏议大夫尹日就于寿州开仓赈饥,以右羽林统军杨信为寿州节度使。

军名“忠正”,以旌刘仁赡之节。

寿州百姓建庙以祀,后世加谥“忠肃”,是为忠肃王庙。

……

……

江宁,皇宫。

李璟气急败坏,两眼发红,大声咆啸着:“谁能告诉朕,眼下该如何退敌?”

虽说江南兵已退却,西面的王进逵也被部将所杀,武昌平安,但江北大地已经乱成一锅粥,庐州、舒州相继失守,如今坚城寿州又失,前几日,皇甫晖的水师又被敌将宋九重所诱,精锐一上岸,就被马兵冲杀的血流成河。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出声。

最后还是宋齐丘出班言道:“圣上,如今之计,只能再次议和。”

“上次钟谟、李德明无功而返,这次又拿什么去议和?”

“答应逆周的条件。”

常梦锡勃然大怒,戟指怒骂:“宋齐丘,亏你说的出来,敢让圣上去帝号,割疆土与敌,圣上,请金瓜武士,立杀此獠。”

宋齐丘冷笑道:“那依常侍郎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大军压境,从来只有整兵备战一途,我朝有镇海神针不用,却想着求和苟存,道理何在?

圣上,臣举存齐王李景达挂帅出征,节制江北各路大军,不需半年,逆周必将败退淮北。”

“圣上,如今江北局面虽然恶化,但皇甫晖与姚凤总的来说,还是可圈可点,临阵换帅,臣以为不祥。”

常梦锡冷笑道:“那依李枢密之意,又该如何?”

枢密副使李征古傲然笑道:“其实欲退逆周军,以臣愚见,并不难,只需一封书信就行。”

李璟一听大喜,忙道:“休卖关子,速速道来。”

“圣上忘了辽国乎?虽然北晋、西蜀畏惧逆周强横,但逆周却最畏辽军,只需卑词厚礼,依那辽人贪婪之性,只要有利可图,必然起兵,如此,南北呼应,那郭荣再有本事,也要乖乖认输撤兵。”

“妙!”

李璟抚掌大笑道:“李卿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呐。”

常梦锡道:“圣上,远水解不了近渴,联辽攻周虽然可行,但再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见成效,眼下江北战场却需进一步部署为好。”

“嗯,常卿言之有理,众卿再议一议。”

朝议还在继续,一骑红翎却已马踏中宫,高声报捷。

“报……八百里捷报,皇甫大将军于清流关外大破周军精锐,阵斩铁骑千余,获战马五百余匹。”

“哄……”整个朝堂却是炸了油锅一般,立时沸腾起来。

李璟喜极而泣,一把抓住信使的手臂,道:“给朕详细说来。”

“诺。”

却原来周将韩令坤连胜二场,皇甫晖大将军屡败屡战,毫不气馁,最终抓住了周军的弱点,一举反败为胜。

周军铁骑、控鹤,乃是无双精锐,如今竟然被皇甫晖打败了,而且是大胜,这样的消息如春日暖阳一般,迅速的融化了李璟脑门上的阴霾,

宋齐丘等人的恭贺声适时响起:“臣等为圣上贺!”

李璟张臂大笑。

李景达默不作声的走出殿门,这位年方而立,身材轩昂,玉树临风的大唐齐王,脸上写满了忧虑。

他闭上眼,感受着春风扑面而来的凉意,却依旧浇不伏心头上那焦灼的心。

为什么宁可信任宵小,信任外人,却对自家兄弟百般提防?当年父皇梓宫前盟誓说好的兄终弟及呢,说好的兄弟同心呢,换来的只是万般抵防罢了。

他想起终日走马璋台的二兄,呵,皇太弟,自取字号曰“退身”。

许是闭目久了,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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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刘仁赡其实把寿州坚守了近一年半时间,周军一征淮南时差不多席卷整个江淮大地,却都因为寿州未下,然后又被南唐陆续夺回。

不过其结果太悲,在十面围城的危局下,城头斩子,坚守一年多,却在自己病倒昏迷之际被部下按了手印,开城投降,硬抬着病床去见郭荣,回城即逝。

万般艰难都撑下来了,结果却在临死那一刻“献了城”,诚为可悲。

是故,让他早一些解脱,也让刘崇谏免于城头被父亲腰斩的悲剧发生。

169:求战

韩令坤兵败的消息传到南唐前,郭荣便知道了首尾,虽然韩令坤上折说是采用了宋九重的骄兵诱敌计,但是折损近千精锐是不争的事实,郭荣心痛之余,又想到了曾经飞夺扬州城的“龙虎骑”。

火线增援。

秦越甲寅等人巴不得立即出发,然后就发现白兴霸等人没几个是有精神的。

曹彬率军南下不过五十里,日头尚未偏西,便安排扎营,用过饭,洗漱毕,这才展开舆图召开军事会议。

“本次出兵的目的大伙都知道了,某再重申一遍,韩令坤部率军攻打清流关,前锋被唐军击退,损伤惨重,败退三十里,正据河修整。我部负责增援,但如何个增援法?是直接率部与韩令坤部汇合还是远远的配合作战,大家都说说。”

白兴霸不满的道:“某就想知道,他这一路大军,皆为禁军精锐,光铁骑营就带走了五个营,为何会败?”

曹彬道:“宋九重为先锋使,率部先行,中了埋伏,应是轻敌冒进,但奏折上说是诱敌,姑且信之。”

张侗咒骂了一声,将酒筒往地上一顿,道:“既然是诱敌,那依某说,就不用援他。”

史成一边用小刀削着肉片喂小虎夔,一边响应道:“既然是宋九重的败战,那某也觉着不该帮他,凭啥他带着全军精锐,还打败战了,让他自个到圣上面前请罪去。”

他与张侗一样,去年裁军,家里吃了很大的暗亏,原来父亲的嫡系被清的一个不剩,军中一旦无人罩着,好日子自然结束,所以对主持裁军的宋九重十分厌恶。

而白兴霸、武继烈对其心中也有不满,家中精锐可是被抽进禁军好几百,所以也怪叫着赞成,说大伙去兜个风就好。

曹彬笑道:“胜败平常事,大伙心胸都放宽点,他自己也不想吃败战嘛,九郎,你有什么看法?”

秦越指着舆图道:“韩令坤部在清流山正面迎敌,马步三军都聚在一起,我认为,过于谨慎了,铁骑的强悍并未完全发挥出作用。

我部若是直接去与其汇合,其实增加不了多少作用,反而是因为增兵而给其增加负担,与其添油捣乱,不如策应配合。

大家看,从滁州到清流关有近五十里的距离,若我军突然出现在滁州城下,把重兵都压在清流关的唐军会什么反应?”

曹彬道:“唐军号称十万,最少五万兵力是有的,虽说之前在韩令坤面前连败两战,但损失有限,除去伤病,滁州守军与清流关最少有四万人马,不论哪里随便分出三千五千的,就够我们受的了。

若是穿插迂回骚扰,其实对于一心守关守城的唐军来说,造成的影响并不大。”

吴奎道:“我看还是和韩令坤合兵一路,能帮一把是一把。”

张侗踹了他一脚,道:“要去你去,某还是认为在外策应的好。”

白兴霸道:“某也觉着九郎的法子可以试一试,问题是我们对滁州都不熟,这一去,有点瞎猫撞耗子的感觉,心里没底。”

秦越道:“没底也要试,能牵制一二总是好的,万一如扬州一般让我们撞上好运道了呢。”

曹彬大笑道:“想的美,要不就这么定了算了,兵发滁州掏乱去……哎,虎子,你发什么呆呢?”

“哦,没发呆呢,我在想……”甲寅顿了顿方道:“我在想宋九重可能真是诈败。”

“诈败?”

甲寅肯定的点了点头,道:“他与我罗汉师父交过手,比武较技时一点险也不敢冒,我想他领军打仗时更不会冒险。

我师父说这人属龟的,凡事先虑败再虑胜,不看准了不出头,所以他这一败,有可能就真是诈败。”

秦越一拍甲寅的肩膀,笑道:“麻的,旁观者清,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一定是清流关不好攻,他们是想引蛇出洞呢。”

曹彬笑道:“这一说,那我们就不用急了,蓄着马力比什么都强,你先派斥侯与韩令坤联络一下,看如何配合,我们等天亮再率部出发。

明日,我部规规矩矩的,十二路哨骑作先锋。”

“诺。”

第二日全军饱餐,马料喂足,天光大亮了这才出发,一路徐行。

申初,斥侯飞报,韩令坤对我部在清流关后骚扰策应的战术十分满意,建议最好是先南下,再向东北折返,兜大迂回,以期出奇不意。

曹彬对秦越笑道:“得了,他们果然不愿意我们率部汇合,还好听了你的,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

秦越用马鞭顶顶头盔,漫不经心的道:“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你要是他,也不乐意有人来添麻烦,一样是心高气傲的家伙,人家上的是汇报分辨的折子,可不是要求增援,走吧。”

曹彬一见秦越这吊儿郎当样子就烦,照着他的马屁股上就是重重一鞭子。

战马一声长嘶,如电窜出。

……

……

润州,南唐燕王宫。

李弘冀看着眼前的爱将,只觉着头都大了三分,“你说你一战功成,以三千弱旅袭击五万敌军大营,斩首万余,擒将校十多人,自我朝开国以来,战果从未有你这般显赫者。你还不满意?”

“虽说抚州不是大镇,但你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了,为何还要北上,周兵之强悍可不比吴越,马兵之多,仅次于辽……”

柴克宏端正坐着,腰背笔直,认真听着燕王充满善意的指责。

眼前这位,虽然年轻气盛,脾气急了些,但有魄力,有担当,敢想敢为,实比只会吟诗作赋者强多了。

可惜,只能被束缚在这小小的润州。

他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圣上降旨,令其渡江,他会比谁都意气风发,但……

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认真的听着这些牢骚多于指责的废话。

李弘冀比手划脚的说了半天,见柴克宏依然端坐不动,没好气的扬起折扇朝着那铁兜鍪一记重敲,骂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全副披挂的给谁看?”

“只要大王恩准,末将即刻渡江。”

李弘冀很没形象的在他身边坐下,叹道:“本王同意又有何用,难道你敢不遵将令,私自出兵视为……再等等吧,孤今日又快马递出一封折子,希望能如你愿。”

“大王!”

“卸甲,与孤喝一杯。”

“……”

“卸甲。”

李弘冀的咆啸声远传三里之外,惊起树上鹊鸟扑愣飞腾。

170:屠万是为雄

弩矢当空,风声呼啸,血液如山花般绽放。

甲寅率领弩骑右旋激射,只两轮弩矢,敌阵已乱。左路的重甲骑兵趁机冲阵,如铁牛犁地般的穿凿而过,自远处再兜转而回,又一个折冲,才出阵,甲寅的轻骑也列好折冲锋势,挥着战刀冲阵劈斩……

三千唐军,不到半个时辰,全军覆没。

“速速打扫战场,把刀枪甲胄都集中放好。”

祁三多最爱干这种威风事,高举着令旗策马飞奔,不住喝喊。

虽说讲究爱兵如子,但打扫战场这种事,却轮不到当头的几个出力。

甲寅与史成吴奎几个坐在石头上歇力,嚼着干粮,逗着虎夔,说说笑笑。

最受欢迎的便是这小东西了,今日坐在史成鞍前,威风凛凛的吓倒不少敌军座骑,可算是立了大功,史成为了不让小东西去舔食鲜血,特意把省下的肉干都赏给了它。

“这路运粮兵被我们灭了,清流关上的唐军该骚动了吧,可惜这么多粮草,哎,九郎把那么多役夫都召集起来干嘛,不会来个乱弩穿心吧?”

甲寅一肘横击,不满的道:“你把九郎想成什么了,待会该点火烧粮了,他心善,肯定让役夫们一人先背一袋走。”

吴奎道:“慈不掌兵,要是某,全绑了,串成糖葫芦,只需一伍人押送,西送庐州城去当苦役。”

史成撇嘴道:“没人性,役夫家里也有妻儿老少的好不好,你把当家主力绑了,人家怎么活。”

这边在聊着废话,秦越那边果然在安排役夫们背粮,一人一袋,多也不允许,然后,便开始点火烧粮。

没想到点火烧粮也是个技术活,刘强几个忙碌了半天,还没点着火头。铁战看不过去,抢起大斧,连劈了两辆大车,这柴架一搭,熊熊的大火方才燃起,不一会,大米的焦香便在空气中飘荡。

曹彬看了看火势,这才朗声下令:“准备……各就各位。”

甲寅等纷纷起身,牵马列队,然后按照即定的战术安排分散隐蔽。

这熊熊燃起的米粮,希望能引来猎物。

……

清流山上清流关。

此地山口两峰夹峙,高数百寻,仰视不极。

由于山高谷深,地形险恶,又地处江淮要害,乃金陵过江往北之交通要道,南唐特在此凿山设关,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江宁锁钥。

唐军大营。

三万将士正在匆匆聚集,将旗招扬,脚步隆隆。

江北行营都部署皇甫晖正霍霍有声的亲自磨刀,这柄被他命名为“屠万”的厚背战刀,对于他来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大头兵,在瓦桥关戍守了整整一年的他,戍守期满,却被朝廷强留在贝州屯田。

有家不能回,在陌生的贝州,将士们只能通过赌钱来忘记思乡之苦,他一夜好赌,输脱了裤,当他红着眼被赶出赌场时,滔天的戾气终于化作了火山爆发。

他拨刀高呼:“老子要回家,想回家的一起。”

没想到应者云集,横下心来的他率众闯进都将杨仁晸的营房,逼他带头。怎料杨仁晸有卵子没胆子,死活不答应,皇甫晖恶向胆边生,一刀劈下,提着都将的人头再逼副将,副将两股战战,话也说不全,只好再挥刀。

两颗人头一挽,率众再找裨将赵在礼,这忘八蛋正要翻墙而逃,被皇甫晖一把扯下墙来,一声怒吼:“不从我等,就如此首级。”

赵在礼被迫答应率他们造反,火烧贝州城,破临清,攻永济,强占邺都,杀、抢、奸……怎么快活怎么来,他想反正都造反了,杀一个够本,杀二人就是赚。

当他杀红了眼的时候,朝廷的讨伐大军来了。

正惊慌失措间,没想到的是讨伐大军到了邺城后,也发生了叛乱,与叛军一起挥兵反攻京师,推着李嗣源坐上了龙椅,史称唐明宗。

而皇甫晖也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从一介穷的丁当响的大头兵,摇身一变为陈州刺史。

如此窜升速度,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从此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只有敢杀,狠杀,才可以活出精彩。

屠万是为雄。

三十年来,他挥着这柄战刀,历任陈州、密州、歙州刺史,神卫都虞候,奉化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步步高升,位极人臣。

他霍霍的磨着刀,脸上时而冷笑,时而狰狞,心思全沉浸在回忆里。

亲卫轻手轻脚的走过来,轻声道:“大帅,三军已备,只等大帅下令。”

皇甫晖点点头,刀锋在磨刀石上拖出一线弧影,亲卫极有眼色的勺起清水,细细的淋下,冲去污渍,刀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

皇甫晖取过洁白的宣纸,仔细的擦拭着刀身,神情认真而专注。

空气中,米麦的焦香越来越浓。

但他却似没有嗅到一般,仍在拭刀,白眉轻扬,白须飘乱,更衬的虎目通红。

这样的红眼珠子,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兵都有,乃不忍言之肉吃多了的缘故。

终于,战刀被他拭的如同一泓秋水,皇甫晖终于满意的点点头,飞身上马,长刀高举。

“逆周可恶,不敢攻关,却偷毁我军粮草,此等卑鄙恶贼,只有以牙还牙。诸位,随老夫一起,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三军怒吼声中,清流关关门徐徐打开,皇甫晖当先横刀跃马。

关外三里,是早已列阵等候的周兵。

战鼓隆隆。

唐军在排阵使的指挥下迅速摆开阵势,皇甫晖策马阵前,一把扯下披风,用力一抛,于空中翻腾起刺眼的血红。

“兀那逆贼,哪个敢来做某的刀下亡魂。”

部将大惊,忙出声喊道:“大帅……”

皇甫晖朝着身后一摆手,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冲动了,一如三十年前的那一晚,一股热血刹那间涌上心头。

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罢,是自己心累了也罢,总之,他突然间就想好好的亲自战上一场。

周军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斗将的局面,一阵轻微的骚动后,一员大将斜拖梢棍越众而出。

“大周殿前司都虞候、南路行营先锋使宋九重,向老英雄请教。”

皇甫晖扬声大笑,双腿一挟马腹,战马一声长嘶,腾起一阵烟尘,如闪电般的窜出。

刀起,棍落。

战马再次悲鸣。

171:不一样的宋九重(一)

“报……清流关唐军败阵,正向滁州方向败逃。”

在林中休息了小半天的龙虎骑纷纷站起,曹彬笑道:“啊哈,韩令坤得手了,兄弟们,出发,咱也浑水摸鱼抢大功去。”

众人哄然应诺,各自整队,不一会列成整齐队伍向东南方向驰去。

到了歪鼻山,方拐过坡岗,便见田野中唐军正如蚂蚁漫散的溃逃。曹彬哈哈大笑,“铮”的一声拨出战刀,高声喝道:“以旅为单位,各自冲杀。”

“诺。”

白兴霸嚎叫着,高举长枪,率队先冲,武继烈、史成等也不甘落后,各自催马,率着本部向敌军杀去。

甲寅见秦越曹彬皆未前冲,便把指挥权交给花枪,自己相伴于秦越左右,驻高坡观战。功劳可以慢慢积,但这种临阵学习指挥的机会却是不多。

只见本就抱头鼠窜的溃军,在千骑迎头呼啸而至后,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亡命而逃。

骑兵只须提枪挥刀,唐军或逃或跪,竟然少有抵抗。

甲寅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的想起三年前的高平那一战,只不过那时己方是败退的一方,好在陈头有先见之明,硬生生的在乱军中守住了阵脚,否则,四散而逃的结果,自己可能早就丧身铁蹄之下了。

他看了眼秦越,发现其眼神飘忽,显然也是忆起了那一天的情形。

秦越感受到甲寅的目光,把头上的兜鍪正了正,无声的笑了笑。

曹彬谓然叹道:“什么是兵败如山倒,今日算是见到了。”

秦越也叹道:“是呀,不能败,一败就是阴阳两隔,一败就是永远。”

甲寅知道秦越是想起庄横与鲍九斤了,自己也觉着愧疚,战场上答应的好好的,却是三年了都未去他家看上一眼,虽然年年有寄钱财,也听说他们家人生活还算安定,但终究是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看。

这次战打完了,一定要去。

秦越仿佛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道:“我们一起。”

甲寅嗯了一声。

曹彬又开始叹气,道:“看来他们这次立大功了,敌军主将必失,否则哪会如此狼狈。”

被曹彬一说,甲寅才把思绪又拉了回来,才发现溃兵中果然少有骑马将军。想了想道:“会不会弃马卸甲,换装而逃?”

曹彬马鞭虚指,道:“若是大人物,哪怕乔装,扈从也必不少,但你看看,有几个是有大队扈从的。”

此地站的高,看的远,甲寅从左至右又看了一遍,果然大多是自顾奔逃。

心想,将门之后果然有一套,看着他也就比自己大五六岁,但他一个细节就能看出结论。自己从军三年,感觉经验丰富了,其实不懂的东西还是很多呐。

骑破步,自己算是有些经验了,步破骑呢?似乎除了长枪阵,弩矢阵外,没什么好方法。不过听说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有车阵破骑法,辽人畏极,遇难事,皆以“符王”为怪之。

可惜,至今尚未谋面过。

前方龙虎骑砍瓜破竹的追杀还在继续,北方轰隆隆的大军又已开过来。

为首一将甚是鲜明夺目,老远见着就鹤立鸡群。

曹彬一看将旗,笑道:“宋九重来了,我们去迎一迎。”

当下众人策马跟上,不一会已到那大将跟前。

只见他身着细鳞明光铠,头戴凤翅红缨盔,手提暗红盘龙棍,腰悬虎头金战刀,座骑银鞍玉花骢,猩红披风猎猎响。

宋九重如此盛装披挂,在左右玄甲扈从的映衬下,顾盼自雄,更显威风逼人。

而且那战马前胸还悬着猩红缨铃铛,一动就是“叮叮”脆响,十分拉风。

甲寅眯着眼认真的看了看,这还是那沉稳刚毅的宋九重么?

曹彬似乎也被宋九重的架势给唬住了,于马上抱拳行礼:“末将龙虎骑曹彬,参见宋将军。”

宋九重长棍一挥,示意大军先杀将过去,这才驻马答话,朗声长笑道:“国华、九郎、元敬,你们来的正好,今日一仗,可谓大胜,先时已擒敌领军大将皇甫晖,我军趁势攻占清流关,加上你部这一绞杀,敌军主力将不复存矣。”

“恭喜将军荣立不世之功。”

宋九重笑道:“若非你部袭粮成功,皇甫老贼也不会如此急迫的出关迎战,早知如此,前几日就不用诈败了。”

曹彬笑笑,道:“末将只是运气好,撞上了而已,好在没有坏了将军大计,韩将军呢?”

“韩将军正在接控清流关。”

曹彬与宋九重寒暄客套几句,末了却郑重的指指宋九重身上的甲胄,道:“将军如此鲜明,交战之时恐流矢难躲,暗枪难防。”

宋九重一振盘龙棍,傲然长笑道:“某正欲敌军所识,区区枪矢,能耐我何!”

落后两个马头的秦越听了,猛然翻了翻白眼。

而甲寅则用力的抿了抿嘴,直如吞了苍蝇般的难受。

这场追袭战,自午时开始,一直杀到天黑,直到滁州城遥遥相望,这才罢兵。

是役,杀敌二万余,俘敌将校三十余人,获甲胄兵器近十万件,战马三百匹。

是夜,大军便在滁州城外二十里处扎营,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宋九重分外精神,亲自巡看各营,鼓励将士,安慰伤者,直忙到子时将近,方才卸甲,执筷用饭。

龙虎骑算是客军,营位甚佳,依山傍水。

营中氛围就随意多了,有个无论如何不能亏了自己嘴巴的都虞侯在,每伍都有一筒烈酒,加上宋九重特意将肉食先紧着送过来,将士们围着火堆说说笑笑,惬意轻松。

“装,太会装了,某要吐了,呃……”饭后闲聊,免不了要说起今日的风光人物宋九重,张侗夸张的作呕。

白兴霸也叫喊道:“不行不行,国华,我们必须赶快离开,多呆片刻都受不了,简直太骚包了,污眼。”

曹彬指指烤的金黄的羊肉,道:“人家早摆明了态度,指着我们吃了这一顿好拍屁股闪人。就等着某明天向他辞行。”

吴奎一听,怪叫道:“那就不走了,跟他死耗下去,呸。”

秦越用小刀片着羊肉,笑道:“你以为他不愿意卸了甲胄坐下来与我等大碗喝酒么,他有他的苦衷,这个,却是不用与他计较。”

“噫,他有什么苦衷?”

曹彬也奇怪宋九重平日里十分稳重谨慎的一个人,好好的怎会变的如此行为夸张招摇,但见秦越只顾闭嘴喝酒,只好把这疑问吞回肚子里。

……

《资治通鉴》:“****威名日盛,每临阵,必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或曰:‘如此,为敌所识。’****曰:‘吾固欲其识之耳!’”

172:不一样的宋九重(二)

第二日,曹彬不等韩令坤的后军到,便先寻个理由向宋九重告辞,说滁州唐军断桥闭关,显然已经闻风丧胆,骑兵在此无大用处,李重进正率部攻打和州,准备前往助力一二。

宋九重稍作挽留,便顺着曹彬的意,说但去无妨,报功奏折自会美言云云,听的曹彬满心不是味儿。

龙虎骑折而西进,一路上大伙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曹彬便与秦越商议,说反正我部无明确任务,不如就休整两天。

这样的主意秦越自然叫好。

是夜,龙虎骑在一个叫沈庄的地方驻扎,当地村民先是吓个半死,待看到猪羊都用银子买时,眼珠子都惊呆掉了。

里正一声令下,大伙帮着杀猪宰羊,又忙着贡献各家的干菜,豆子等物,然后又把各家屋子腾出来,直说百年来未尝见过如此王师。

这让曹彬感慨不已,对秦越的坚持又敬重了几分。

“九郎,不管哪支部队出征,粮草器械从来都是征用二字,你为何却要花钱呢?”

秦越捧着一抱木耳在辨成色,闻言笑道:“都是苦的丁当响的百姓,征不下去手,要是为富不仁的土豪,那就没有心里障碍了。看看,这东西不错,混肉里一起烧吧。”

曹彬想了想,道:“某想上个折子,你署不署名?”

“别害我,宋九重都要用鲜衣怒马来撑精气骨了,我可不想受这样的罪。”

“某正觉着他怪异呢,你知道原委?”

“我猜的。”

“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背后议人可不是我的作风,我还是去做我的罐煨肉去。”

曹彬一记肘勒,将不防备的秦越一把制住,左手化掌为刀,作势虚劈。

“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秦越不吃眼前亏,只好不满的揉揉脖子,道:“宋九重眼下之艰,你该知道的。”

“他艰难?圣上对他如此器重,让他担任最为精锐的南路先锋使,他哪来的艰难?”

秦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正因为如此,他才艰难,你也不想想,你要来一营铁骑,为何不把营指挥使要过来?那是你有面子,圣上也好,张帅也好,都有意栽培你,特意东一伍西一什的帮你凑个满营精锐来。

但是宋九重哪有这好事,论资历,一个铁骑营指挥使的资格都比他老,论年纪,差不多都比他大,论本事,哪一个不是千里挑一,凭什么就要听你宋九重的,他又没有本部兵马,所以这个先锋使可不好当,这是其一。

其二,禁军经他手裁的兵有多少人,又从各镇各军挑出了多少精锐?从禁军到各镇各军,他这两年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军中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我肯定的说,哪怕铁骑控鹤里的老兵对他有意见的都不要太多。”

秦越把脚架在条凳上,往后一靠,悠悠然的道:“这家伙坚毅隐忍,如此艰难的处境,尚能四战三胜,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换一般人,早被后面的冷箭给射中了。”

曹彬一拍大腿,道:“原来宋九重的问题出在这,害某还疑惑了半天,可我们与他不同,只是上个折子而已,又不要你做什么。”

秦越把木耳倒进盆里,示意亲卫拿去泡发,这才拍拍手坐下,慵懒的道:“圣上的脾气你该比我更了解才是,他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这折子一上,估计最少五六个将军要落马。你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却不行。”

曹彬搓搓脸,道:“其实都有百姓上告赵晁、白延遇等人了,我这才来没多久的人都有风闻,不信你不知道。”

秦越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你让我管人家钱包的鼓瘪?你让我管人家裤裆里的鸟事?神经了你。

我忙着整军,备战,杀敌,脚都不粘地呢,这样的忠臣要当你当,我可不当。”

曹彬便不说话了,呆望渐次浮起的明月。

甲寅喂完马回来,见两人一个发呆,一个假寐,便笑道:“当头的就是轻松,可以架着二郎腿等饭吃。”

秦越不理他,曹彬不理他,甲寅好大没趣,抓一把桌上的炒豆子,咬的咯脆响。

屋子里安静的诡异。

也不知过去多久,曹彬悠悠的叹道:“以后某若掌军,定要秋毫无犯。九郎,把你这坚持贯彻下去,用不了两年,仁义之师的美名将会天下扬,届时,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秦越起身,拍拍曹彬的脸颊,笑道:“想的美。很好,你当你的名将去,别算上我。”

曹彬扭过脸来,讶然道:“怎么,你不想当名将?”

秦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捉一颗炒豆子扔进嘴里,边嚼边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想着就累,别说当了,老子坚决不干。”

曹彬更诧异了,问:“不想当名将,那你想干啥?”

“娶媳妇。”

“?!”

秦越见其懵逼了,知道不解释通了,这小子准歪想,只好把话说开:“我当兵,就是为了娶媳妇,有了媳妇自然得陪着她。

等我娶了她,就带她游遍这天下的三山五岳,登秦山凌绝顶,游江上看那千帆竞,中原游遍了就江南,江南厌了就草原,草原厌了就西出阳关,去看那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这些地方都厌了,再或者听着驼铃一路向西,再或者买舟出海,总要游遍天下,吃遍天下,方不负此生。”

曹彬嗤笑一声,骂道:“出息。”

见甲寅眼生向往之色,便道:“不会你也是这般想的吧?”

甲寅毫不犹豫的用力点头,道:“再没这般美的了。”

曹彬奋然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就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才是,你们一身文武艺,就拿来游山玩水的么?”

秦越满不在乎的道:“不然呢?你想当名将,你当呀,没人叫你别当。名将不世出,有你一个就够了。”

曹彬哀嚎一声,探手就来掐两人的脖子,甲寅曲指弹出一粒豆子,就化解了曹彬狰狞的攻势,然后闪身出门,把屋子让给两人撕打。

屋外的大坪上,又是一番不一样的吵闹,“哎哎呀呀”的,武继烈、铁战、张侗、吴奎四手四脚的把史成按在地上,白兴霸一手解着史成的裤腰带,一手作势就要把小虎夔往史成的胯下塞去,嘴里还兴奋的大喊:“咬他,咬他……”

甲寅开始挠头了,怎么都是一群活宝?

173:中庸谦和,终是取死之道

濠州城外,十里连营。

明黄色的三旓龙纛高高耸立,迎风飘扬。

郭荣的御驾行辕已经移到这里,相比于寿州城外的简陋,武行德显然更为用心,直接在濠州城外十五里处把一座庄子全征用了来,庄中有三进大宅,只用了一日工夫,里外粉刷一新,干干净净的迎接郭荣到来。

郭荣虽然不讲究,但还是满意的点点头。

最欢愉的自然是把打仗当作游山玩水的符家二娘,几日新鲜一过,早就厌了帐篷,想着回去,又不舍得姐姐,正纠结着呢,来到这有山有水有屋的地方,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

此时,她正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准备往大厅溜去,才要闪出角门,背后响起严厉的声音:“二妹,你又要去作什么?”

符二娘拍拍胸口,娇嗔道:“姐,背后吓人要吓死人的。”

皇后符氏拎着一个小篮子,闻言正容道:“别打马虎眼,你想溜到哪去?”

符二娘一扭腰肢,窜到姐姐跟前,撒娇道:“我不是听说姐夫等下要接见杀人魔王嘛,听说白发红眼,十分吓人的,我……啊呀,姐,你篮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有青绿色的面团么?”

符氏无耐的看了眼二娘,道:“这是艾青,叫你干点活不是手痛就是腰酸,跟我进去做青团子,给圣上换换口味。”

“不,我要去看杀人魔王。”

符氏斥道:“二娘,知道轻重不!”

符二娘委曲的扁扁嘴,说:“你怎么比娘亲还娘亲呐,好好好!跟你做团子去,噫,我得捏个小兔子玩玩,呵……”

……

符二娘嘴里说的杀人魔王,正从马车上下来,下车时尤有闲心拍拍袍服,这才抬步迈进大厅。

厅内,郭荣居中而坐,左右分别坐着范质、王溥、张永德、白重赞等人。

见来人面圣不跪,傲然然的挺着脊背,张永德斥道:“圣上在此,尔一介伪唐逆臣,还不跪下。”

来人哈哈大笑,声震屋脊。

郭荣摆摆手,止住张永德的话头,对来人道:“皇甫将军,远来辛苦,就不用跪了。”

来人正是皇甫晖,他与宋九重交手不过一合,便被一棍击中后背,吐血晕死,再醒来,已是辚辚往北的囚车上了。

听到郭荣这般一说,皇甫晖冷笑道:“某累了,搬张椅子来。”

郭荣目示内侍,立马有侍卫提了一张椅子,于庭下一放。皇甫晖施施然的坐下,接过内侍递来的茶水,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身子这才松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十分惫懒。

郭荣道:“朕久闻皇甫将军大名……”

皇甫晖抬手止住郭荣的话头,道:“某坐不住,还是躺下为好。”说完,不待郭荣回答,径自往地上一倒,四脚朝天的躺成一个大字。

皇甫晖这才幽幽然的说道:“某在路上一直想,中州之兵,何时变的如此强悍了,某在后晋为将的时候,也曾与契丹人交战,但契丹人也不过尔尔……

先时刘彦贞大败,某未赶上,心中还讥笑其怯弱,然今春老夫将兵,四战三败,虽然强撑着,但心力早已交瘁。

呵,被擒了也好,总可以好生睡一觉了。”

皇甫晖说完,便不再开口,闭目而睡。

郭荣沉默良久,下诏让御医为其治伤,赐金带、鞍马。

皇甫晖既不谢也不理,任由甲士扶抬着出去。

王溥笑着圆场,道:“这皇甫晖乃是有名的恶棍,无赖子,圣上不必与其计较。”

郭荣皱眉道:“此人已心萌死志,朕不明白,伪唐李景何德何能,先有刘仁赡死节,今有皇甫晖死忠,难道朕就不如那只会吟诗作赋的李景乎?”

范质哈哈大笑,道:“圣上想岔了,刘仁赡也好,皇甫晖也罢,皆是武夫气节,与伪帝何干,否则皇甫晖也不会特意来看圣上一眼。”

郭荣点点头,未几,御医回报,皇甫晖拒医,拒食。

郭荣再次沉默。

三日后,皇甫晖不治身亡。

今滁州北有将军山,又称皇甫山,因皇甫晖在此屯兵而得名。

……

……

润州,燕王府。

燕王李弘冀在得知皇甫晖兵败的消息后,就已急的茶饭不思,然而,快马急递送来的消息终于令他五官扭曲脸色狰狞的开始摔物砸器泄忿。

“乒乒乓乓”的好砸了一通,这位平时极注意仪容的年青燕王方抱膝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

四王叔勇猛刚毅,最善将兵,为何不让他北上?不信任自己的兄弟也就罢了,自家亲生儿子总该信任的吧,可为什么连自己最亲的人也要万般提防?一连七天,一连七封奏折都如泥牛入海,一入宫门便不再有消息,有你这样的父皇么?

父皇,儿臣只想御敌保疆呐!为何一丝兵权也不放!为何事到临头只会逃避?

迁都,呵,亏你想的出,还他嬢的是洪州。

父皇,你还有脸坐在那龙椅上不。

……

一干内侍远远的避开,直到哭声渐歇,众人才推举了最是甜美可人的侍女云祺端着脸盆面巾上前。

李弘冀任其施为,云祺为其净了脸手,这才发现燕王本来明朗有神的双眸暗淡无光,不由好吓一跳,忍不住珠泪盈盈,轻喊一声:“殿下!”

李弘冀勉强一笑,摆摆手道:“给孤备膳,另请柴将军过来饮酒。”

“是。”

柴克宏等人其实一直在前院候着,若非黄宫坚持说让殿下独自发泄,否则早进去了。

闻听相召,黄宫等人不请自进,进门便哈哈大笑道:“听闻大王要饮酒,这陪酒之人怎么可少,大王,今天是喝玉庭春还是女儿红?”

李弘冀被黄宫一逗,脸上也浮出一丝笑容来,道:“今日之后,绵酒不再入喉,当喝一线烧。”

“啊……”黄宫苦着脸道:“那酒太辣,臣实在受不了。”

李弘冀不理黄宫故意装丑的样子,涩声道:“于这乱世,中庸谦和,终是取死之道,自今日起,孤当奋起,琴棋书画、雅诗唱和,统统拚弃,改变,就从一线烧起。”

黄宫内心一紧,忙道:“大王,朝局危艰,一切还是守雌待机为好。”

“再大的危机都没有敌军兵临城下来的大。柴将军……”

“末将在。”

“你一直请命要过江,今日孤先替朝庭作一回主,润州城中精锐任选,去寻机作战吧。”

黄宫大惊,忙喝止道:“大王,万万使不得,擅自调兵,其罪……其罪……”

李弘冀自嘲一笑,道:“诛便诛吧,起码有面目去见祖宗。”

174:手刃此獠,血祭战旗

“杀……”

和州城,李重进亲冒矢石,率先登死士攻城,他在寿州城下苦苦憋了三个月的闷气终于在和州城头得到的释放。

他一刀劈下守将的头颅,于血光中猖狂大笑,面目狰狞。

“杀……今日不封刀!”

得到主将的许诺,先登死士嚎叫着奋勇攀爬,不一会,便如虎驱羊般的将守军赶下城头,而身后,则有更多的将士如蚁附般的迅速上城。

不远处的骑兵阵中,甲寅紧皱眉头,李重进的大吼声他听的清清楚楚,忍不住问曹彬:“不封刀,啥意思?”

曹彬轻拍战马的脖子,叹道:“没办法,李帅这一部,这三个月都过的憋屈,非如此,军心不振。”

“可……”

秦越虚抽一鞭,止住甲寅的话头,道:“我部不进城,你当看不见就是了。”

甲寅张着嘴,好看了秦越一会,方从喉咙里轻嗯了一声。

他们昨天下午赶过来与李重进部汇合,正好李重进完成了对和州的合围部署,今天一大早,西城开始猛烈投石飙弩,整整轰了半天,然后于午时三刻,李重进部突然就出现在东城。

声西击东计一举功成。

城中军民被迫奔向城南,然后在两营骑兵的交错驱赶下,一直赶到长江边,淹死者不计其数。

一夜疯狂。

城中的尖叫声,惨叫声,就没停歇过。

甲寅不敢想象城中的修罗惨状,特意请假赶过来与师弟一会的顾北雄却是看的很开,劝慰道:“我们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开战到现在,只有这一次不下封刀令,要搁早几年,几乎每次攻城都是如此,要不然,三军将士如何为你卖命?”

“有得有失,主帅也不敢随便下这样令的,明日你再看看,原本萎蔫的将士们,保证个个嗜血彪悍十分。”

狂欢过后是孤寂。

第二日天明,城中几无炊烟起。

直到李重进把大部队复拉出城来,城中只留下王彦超率二千人把守,这座城才从阵痛中缓和了一二,城外犒赏三军的盛宴这才开始。

甲寅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营都是走路带着血杀气的军人,心想,狂暴行为果然能刺激并改变人。

这股腾腾杀气就连自己人都有些触目惊心。

李重进自然不会把这好不容易聚起的杀气给随便浪费了,喝过庆功酒就把队伍往南开,沿江东向,直奔六合,一夕登城。

这一回没有乱来,李重进甚至还邀了乡绅坐下喝茶,一方客客气气的敬酒,一方客客气气的贡献钱粮以输军资。

双方你好我好。

甲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扬州城外刘公集,三千唐军人人都提着气,揪着心。

渡江抗敌,乡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盛情难却,柴克宏饮下一碗水酒,不出十里路,腹痛突如刀绞。

及自日落,一身文滔武略的昂长大汉已卷成煮熟的虾米般,浑身赤红,七窍流血。

月上柳梢时,三军痛哭,惊起夜鸟扑楞腾飞。

……

……

和州城破,六合城破,濠州告急,黄州告急……

一道道恐惧的噩耗终于把丰神俊朗的大唐皇帝给压垮了。

早朝之际,李璟顾不得威仪,瘫坐在玉阶上,双目无神,若不是时不时还能眨两下的眼皮子,简直与死人一般无二。

皇宫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某人的一道五谷轮回气不和谐的突兀响起,顿时……唉!

臭气摒着鼻息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但祸事可不是熬一熬就能过去的。

常梦锡终于忍不住了,出班言道:“圣上……”

“啊……哦,爱卿言之有理。”

“……”

常梦锡轻叹一口气道:“周兵已占六合,请圣上立即发兵,否则,江北之地,不复存也。”

“出兵?”李璟哆嗦了一下,猛然摇头道:“周兵凶悍,出兵唯送死耳,朕当退位,迁都,以避锋芒……”

“圣上!”

常梦锡大吼一声,大声道:“如今江宁尚有十万兵马,为何不动?齐王勇猛无敌,为何不动?圣上,江北大地,数十万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王师呐……”

右仆射孙晟口吃,平素寡言,此时也出班奏道:“圣上,眼……眼下还不到迁都的时候,臣……臣举……举荐齐王殿下,总督江北各军,与逆周决战。”

“臣等附议。”

李璟稍有些缓过神来,问宋齐丘道:“宋卿以为如何?”

宋齐丘道:“有些事情,总要试过才知道。”

李璟方点点头,想了想,对李景达道:“四弟,你我本为一体,朕原不想让你再冒箭矢,但如今国难当头,看来还需你出马。”

李景达抿了抿唇,把握的发青的手轻轻松开,深呼吸了两次,方开口道:“若臣弟将兵,请杀一人祭旗。”

李璟稍稍坐直了身子,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不知要杀谁祭旗?”

李景达冷笑着站起,冷冽的目光在殿中大臣身上缓缓的看了一圈,方指着一人道:“就是他,李征古。”

枢密副使李征古好吓一跳,忙道:“齐王殿下,你我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害我?圣上——请为老臣做主啊……”

李璟皱了皱眉,不满的看了一眼四弟,道:“雨师,出征大事,须得儿戏,李卿乃朝廷柱石,怎可玩笑,快快道歉。”

“正因为出征大事不得儿戏,所以非李征古的人头不可。”

李景达转身对着李征古,眼里冷芒锐如利箭,“李征古,你该不会忘了柴克宏吧,堂堂奉化节度使,以三千弱旅破吴越五万大军的无双良将,方率子弟兵过江,就发疡而死,说——你这老货该不该死!”

“他发恶疾,关老夫何事,你莫血口喷人。”

李景达倏的出手,一把揪住李征古,高高举起,对李璟道:“皇兄,此獠非杀不可,否则将令难行。”

殿中再次寂静,李征古徒劳无力的挣扎着,却因颈部被掐着,无法出声,一张脸迅速的涨成紫红。

冯延巳大声疾喝:“齐王殿下,朝廷之上,岂能如此公报私仇,李征古是否有罪尚未定论,怎可因贱卒呱噪,便如此侮辱大臣。”

“贱卒!呵。”

李景达一把将李征古弃之于地,冷笑道:“若无贱卒,国家何以保全?是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货上么,呵……

买通于路献浆的李家仆从正在扬州被千刀万剐,我大唐将士们都在怒目观看着,还需要再详查什么?也罢,便等你把他的罪审明了,某再出兵不迟。”

“你……你竟敢挟公事以要胁,圣上,齐王狂妄,目无朝廷,该革职下狱。”

李璟看了看一脸怒容的四弟,气急败坏的冯廷巳,躺地上装死的李征古,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地的宋齐丘,以及更多面无表情的文武大臣,终于长叹一声道:“雨师,此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李卿是否有罪,自有有司详查,若果有罪,朕自会从严发落。”

李景达行礼如仪,语气却冷寒如冰,道:“三千将士的血书,血渍未干,皇兄怎能视而不见?

臣弟请命,手刃此獠,血祭战旗。”

……

175:齐字王旗

面对李景达的逼迫,李璟默然半晌,终于对坐于边上只顾着盘玩小小紫砂壶的李景遂道:“三弟,朕知你不关心国事,但如今我大唐危在旦夕,你身为皇太弟,遇事总该要有担当,雨师胡闹,你也当睁眼瞎不成?”

李景遂收起紫砂壶,笑道:“论治国,臣弟不及皇兄万分之一,论治军,臣弟不及雨师万分之一,江北若是十万娇娃,望前方黑洞洞,臣弟绝对不二话,自请为先锋,提枪坐马,杀她个片甲不留,呻吟求饶。”

“你……”

李璟艰难起身,再看一眼缩在地上装死的李征古,心中终是不忍,对李景达道:“李征古心胸狭隘,但毕竟是朝廷重臣,怎可因一面之辞而定罪,纵然有罪,也要经有司明审才是,来人呐,除去李征古冠服,押入天牢,择日审判。”

“诺。”

“圣上,圣上饶命啊……”

李征古动如脱兔,三爬两滚的跪到李璟面前,换来的却是李璟暴怒一踢,再转身想求宋齐丘,却见宋冯等人莫不闭眼假寐。

李征古终于知道自己完了,一把瘫在地上。

李景达看了看李征古那狗熊一般的丑态,心中冷笑,知道这老货的狗命一时还取不了,便淡然道:“皇兄,某先下殿,好准备出征。”

君臣目送李景达高举着李征古出殿,冯延巳咬咬牙,出班奏道:“圣上,江北主帅既定,却不知何人为监军?”

“宋卿,你觉着何人可行?”

宋齐丘道:“陈觉可任。”

常梦锡忍不住又出班奏道:“圣上,朝野谁不知陈觉与李征古他们皆为一党,齐王方恶李征古,圣上却又使陈觉监军,如此安排实在不妥,请圣上另择他人。”

韩熙载也出班奏道:“启禀圣上,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安用监军何为!”

冯延巳冷笑道:“监军之职,历来有之,岂能因齐王身份特殊而罢之?圣上,臣认为陈觉公忠体国,实乃最佳监军人选。”

宋齐丘轻咳一声,众多大臣起身道:“臣等附议。”

……

……

长江千里,雪浪云涛无际。

六合城头,秦越抱膝独坐,隔江远眺。

江那边,是江宁。

人可安宁?

甲寅放轻脚步,默默无声的走到他身边,

秦越探手,从甲寅怀里把小虎夔抱过来,这小家伙现在长大了许多,吃的又好,胖乎乎的,一身软毛油光水滑。

小虎夔扑到秦越怀里便把双脚搭在其右肩上,头歪枕着,十分惬意。

“要不,我们偷偷的跑过去看看?”

“作死啊,我要过江,还需要偷偷的,少来打岔。”

“……她比她俊。”

“那必须的。”

“但没她温柔。”

“滚。”

甲寅便不说话了,用手卷着小虎夔的尾巴,卷了松,松了卷,陪着秦越发呆。

看江水汹涌,心思却飘到了汴京城里头。

一骑急驰而来,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一看那骑士扬着红旗,知道有紧急军情,忙下了城,向李重进的临时帅府跑去,还没进门,便听到聚将鼓开始沉重的擂起。

当下唱名报入,不到一刻钟,各营主将皆已来齐。

李重进这才缓缓开口:“方才斥侯急报,南唐大军已在瓜洲渡上岸,最少有三万人马,甲胄鲜明,当是精锐禁军。”

曹彬问道:“领军主帅是谁?”

李重进道:“齐字王旗,应是齐王李景达无疑。诸位,都说说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敌军有三万精锐,我军才六千人马,兵力悬殊,此城又极不好守,末将建议赶紧撤离。”

“从瓜洲渡过来有近六十里路程,若是此时撤退,我部可从容而行……”

李重进挥手止住话头,道:“撤个屁,要是撤退,某召开军议作啥,议如何打。”

这一下子,就没人作声了,曹彬轻咳一声,道:“某听说这李景达乃南唐兵马副元帅,颇通军事,所率又是精锐,恐怕……”

“哼,年纪轻轻,也如此贪生怕死,国华,这打仗,一定要打过了才知道,否则都不用打了,两军一比数量就行了。

别被三万精锐吓破胆,我军连克两城,士气正虹,只要布署得当,泼天战功就在眼前,前阵子不是刚有南唐三千弱旅破吴越五万大军么,人家都有这豪情,亏你还是自负之人。”

曹彬一张脸瞬间变的紫红,火辣辣的蒸的眼都难睁。

秦越不忍看好友吃瘪,便开口道:“若我军不走,据城而守,那么敌军定然围城,然后打援,慢慢磨杀,如此,则正中敌人下怀。

离我们最近的韩令坤部正在合围滁州城,要是他那能抽出二千铁骑来,当可一战,可惜离着远一些,所以只能撤。

不过可以装作抢劫甚丰的样子,留一部诱敌,押车缓行,其它人马埋伏着,待来敌接近时,突然袭杀,或能奏功。”

李重进颌首道:“这一计也算不错,中规中矩,不过只要带过兵的,都能识破。”

秦越就没话讲了。

悍将慕容延钊道:“那就简单了,把这全城百姓都押走,让他们一路哭爹喊娘的叫着,然后城中放一把火烧个通透,看他们来不来追,要不来就是畏敌,要来,俺们把百姓在阵前一列,正好先挡一波弩矢,然后一气反杀。”

甲寅一听,脊背寒毛都竖了起来,忙用肘示意秦越。

秦越道:“我军南下,志在开疆,而非一战之得失,若是扰民过甚的话,恐怕有违圣意。”

李重进眼里寒芒一闪,看了一眼秦越,缓缓点头。

……

瓜洲渡口。

李景达驻马高坡,面沉如水,看着一营营将士在排阵使的指挥下列队。

陈觉羽扇纶巾,策马过来,傲然道:“齐王殿下,敌军远在六合,为何此时就要列阵,枉费时间。”

李景达按了按腰间长剑,冷声道:“辎重营尚在装备,此其一,其二,本帅行军自有法度,当时时保持接敌战备,而不是遇敌无措,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

“哈哈哈……”

陈觉扬声长笑,道:“前哨分明报知敌军只有区区六千人马,我军五倍于敌,直接压过去便是,何需如此繁累?”

“狮子搏兔,也用全力,监军只需做好监军之职便是,行军打仗么,某还不需要一介酸儒来指手划脚。”

陈觉羽扇轻摇,笑道:“是呀,原来殿下也知某乃监军,依某监军看来,殿下在这渡口磨蹭一个多时辰而半步不前,要么是畏敌怯战,要么是想拥兵自重。”

李景达铮然一声拨剑出鞘,怒道:“好胆……是想试试某这利剑不成。”

陈觉依然笑的云淡风清,羽扇轻招,一名剑侍捧剑上前,陈觉接过系着黄色剑穗的七宝长剑,特意在李景达眼前甩了个漂亮的穗花,这才笑道:“某知殿下剑利,但某的法剑更利。”

“圣上有旨,若是殿下有怯敌、畏战之举,某可立时接掌兵权,殿下不可玩火,眼下周兵尚在六合劫掠,请殿下立时发兵,夺城杀敌。”

“你……”

李景达奋然一剑向不远处的大树掷去,再抬头,只觉天色昏暗,日头无光。

他忍不住纵声长笑,如困兽悲鸣。

176:林仁肇在此,下马受死

甲寅把小虎夔抱上马鞍,这才翻身上马。

小虎夔骑马都骑出习惯了,在鞍上一卧,前足在过桥上一搭,任你战马如何飞窜,它照样稳坐着岿然不动。

李重进终究没有昏头,未曾做出大胆疯狂或是人神共愤的举措来,而是采纳了秦越的保守意见,自领后军,押着一长列装满粮草的大车,十里一歇,三里一停。缓缓而行。

本以为徒劳无功,哪知道唐军还真的亡命追来。

李重进听完斥侯的汇报,简直不敢相信。愣了好久,方示意各部按计划行事。

甲寅所部就藏匿于六合城东北三十里处的小山岙里,时当四月,此地草木繁盛,青翠葱绿,有小溪蜿蜒,藏兵休息两不误。

可惜地方小了点,龙虎骑再次分拆,秦越却被曹彬抓去他们队了,由甲寅自将飞虎骑。

队伍猛一下静了许多,起初还真有些不适应,花枪、铁战都是寡言者,好在祁三多李行赵彦性子跳脱,多少弥补一些话题聊聊。

只不过甲寅却渐渐的发现,互相间的兴趣点不知觉间有了些脱节。

人,需要成长。

前方隐约已有厮杀声响起,那是李重进的本部大军在接战。

甲寅轻策战马,却是反方向小跑热身,出林至旷野,才倏然加速,三百轻骑疾驰如飞,向唐兵后阵兜去。

几乎与此同时,左路伏兵也在史成与张侗的率领下汹涌奔来。

拼命追杀的唐军显然没料到会有伏兵从后袭来,一时间惊慌无措,有将领大喝结阵。

但为时已晚。

甲寅单手一挥,“弩……”

自己也弯弓搭箭,箭雨如流星般的暴射而出。

两轮矢毕,马队在唐军阵前斜刺里窜出,让出空间,一直控着马速排好锋矢阵形的重甲骑兵在花枪和铁战的率领下,投矛飞掷,继而长枪平端,如铁龙般向散乱无措的敌阵冲去。

所到之处,冲舟破浪。

“杀……”

左翼的骑兵也几乎做着同样的同作,武继烈尚有闲暇高举大刀向铁战高呼示意。

刀枪相交声,呼喝惨叫声,顿时大作。而甲寅依旧率队游击,将敌阵越驱越乱……

前阵,正挥刀酣战的刘重进听到了战乱声,狰狞大笑,长刀一挥,早就准备着的龙捷骑兵呼啸着从阵后杀出,狠狠的扎进敌阵,如汤沸雪般冲开一道血路。

原本一路急行军追杀的唐军体力早疲,全凭着血气之勇在接战,一时间哪能受的住三路马兵的冲锋,慌乱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跑呀……”,畏战恐惧之心迅速在军中传染,开始丢盔弃甲,亡命飞奔。

兵败如山倒。

……

六合城外,唐军寨。

李景达轻抚方竖起不久的旗杆,仰望迎风飘扬的大唐军旗,眼角干涩。

二万将士,疾行百二十里,以疲兵击悍卒,以乱阵击有备,何其愚蠢。

自己身为领军统帅,却无统兵之权,何其无耐。

呵,亲王之尊,兄弟之亲,不如一腐儒外人……

陈觉,真当执把羽扇就能成公谨乎!

这是非要葬送了三军将士才甘心呐。

“大帅勿忧,前军整整二万,人数远倍于敌,纵是不胜,也能自保。”

李景达接过亲信递来的面巾,盖在脸上一通好搓,又接过酒壶仰脖倾饮了大半壶,长嘘一口气,方道:“孤心不安,擂鼓聚将。”

“诺。”

三通鼓毕,后军各营将校齐齐唱名以进。

李景达手执滔沉剑,满脸肃容,沉声道:“陈监军亲率大军追敌,如今我后军大寨已起,阵营已固,请诸位将军再辛苦一下,率部接应。”

悍将朱元冷笑道:“陈觉那老货,哪需要吾等操心,他只需羽扇轻摇,强虏就可灰飞烟灭,更何况还带着两万大军,依末将看来,都可以一气攻进汴梁城了。”

大将孙璘也笑道:“大帅何必做这无用之功,六合方复,乡绅百姓还需慰籍,此为后军该做的正事。”

李景达摇摇头,涩声道:“陈觉虽朽,但我三军将士无辜,有备总是无患,那位将军愿走一趟?”

“末将愿往。”

李景见了两人,不由大喜,道:“有虎子与彦华同往,孤就放心了,你二人各率千人,递次而进,接应前军。”

“诺。”

二将上前接了令箭,转身出帐,自去点兵。

孙璘欲言又止,忍不住轻声道:“要不末将也点一部兵马前去?”

李景达摆摆手道:“有他俩齐去,足矣。”

“可……他俩皆为闽将……”

“住口,大唐王旗所覆,皆为国土,哪分闽吴?下次若再听到此等胡言,定斩不饶。”

“……诺。”

……

甲寅轻纵战马,控着马速,身子前伏,借着马力,手中战刀轻抹斜掠,每一记都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自突袭到追杀,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各营各自追敌,于田野中、树林中各自为战。

当此时,其实人马皆疲,但欲将剩勇追穷寇,唐军溃败之际,焉有不奋力追杀的道理。

不过甲寅依然行有余力,一来他的马快,二来他征战两年多,许多经验越积越丰富,尤其在伤敌省力之道上颇多心得。能抹就不劈,能斩就不刺,能省一分力就是一分力,他曾自豪的与秦越说起,哪知秦越照头就是一泼冷水,说这道理古时“疱丁解牛”就讲的很明白了。

“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甲寅策马挥刀,脑中却不自觉的默起“庖丁解牛”,挥刀劈抹间,对武技的感悟又进一层。

正沉醉其间,却听花枪一声疾喝:“小心!”

甲寅倏的警醒,辨着金风,忙伏身避向左侧,让过迎面袭来的羽箭,百忙中一瞥,却见前方突兀的出现一彪人马,而顶前的一员唐将正收弓换枪。

那是一杆超长大枪,枪身黝黑,枪刃锋寒。

甲寅第一次看到丈八长枪,不由的多看了两眼,再看那将,一身玄甲,兜鍪制式却略与唐军不同,整一个大张着嘴的虎头。看不清五官,一双犀利的眼神却比枪芒上的寒光更锐利刺眼。

再看那将身后,是整齐的步兵方阵,长枪如林。左右有小校摇旗喝喊,不停的收拢残兵。

甲寅倒吸一口冷气,不再冲前,而是一顺缰绳率着马队兜了个半圆,距敌阵三百步开外与花枪的重甲骑一左一右排开双绞阵,这才策马驱中,高声喝道:“来将通名。”

那将单人独骑于阵外,面对汹汹马队,却是昂然俯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滔天的战意。

战马感知着主人的心意,兴奋的刨蹄扬鬃,不住盘旋,猛一声长嘶,人立马起,马上战将适时长枪斜指,直刺苍穹,喊话如春雷般沉闷的炸响:

“林仁肇在此,下马受死。”

177:我有一槊,可碎甲

凉风微起,天空中的白云悄然的变色为阴沉。

“嗷……”

许是感知到不一样的杀气,一直端坐鞍前冷眼观看鲜血淋漓的小虎夔倏的全身皮毛炸起,身形前探,圆瞪虎眼,一声长吼。

甲寅轻抚小虎夔,示意安静,自己的寒毛却忍不住炸了开来,一股战意从小腹开始盘旋上升,执刀右手忍不住紧了紧。

花枪策马近前,低声道:“敌军阵型严密,大橹长枪,我军不好冲阵。”

甲寅点点头,马兵只有在敌军乱时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如今马力已疲,冲上去只有被屠杀的份,而对方如此多的大橹,显然弩矢所用也有限。

可若是就此退却,却未免也太窝囊,要不和敌将战上一场?

花枪劝道:“此人用的乃是马槊,非一般的强悍,不可力敌,先走为上。”

马槊!?

甲寅忍不住再看向那长长的直刺云霄的犀利杀器,心底里有一圈涟漪轻荡开来,原来多次进入梦乡的马槊,就是这般的威武么。

他呆呆的看着冲天长槊,继而闭目,感知着那澎湃的杀气,竟似忘了身处何境何地。

林仁肇紧了紧手中的长槊,也在感受着槊杆那沉稳有力的颤动与欣喜,一丝感慨悠然在心底升起。

十二岁开始习槊,整整二十年抱着槊杆而眠,然而从戎十年,却无机会动用一槊。

南唐灭闽,他无悲无喜,作为一名有名无实的偏将,甚至心里还有一丝解脱,卸甲归田也好,隐居山林也罢,就让老祖宗的传承于乡野中遗忘罢。

只是每每抚着槊杆,又实在心有不甘。

没想到的是,世上终究有识货之人,先有力劝他出山的鸿胪卿潘承佑潘老,一介文人却简拨武夫于山野。

再有以亲王之尊降阶相迎的齐王,磊落光明,直接委以重任,就为出帐后隐约听到的对话声,他觉着,哪怕是今日战死沙场,也值了。

他看了看对面那略显稚嫩的青年将军,忍不住嘴角扯了扯,世无英雄,却让小辈逞能。

他平伸长槊,再次暴喝:“林仁肇在此,可敢一战。”

战马不安的开始盘旋,虎夔弓身伏背,呲牙咧嘴,呵吼有声。

风势渐大,空气渐冷。

甲寅眯了眯眼,对面的虎头玄甲将,丈八长槊平伸,猩红披风漫舞,阵前屹立,宛如一尊天神。

一丝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感觉,下邑城中提刀对战刘霸刀时有,陕关道上与宋九重对拳时有,这是需要仰望的感觉。

刘霸刀是路边顽石,宋九重是千仞高山,可你又是什么东西?

仰望,呵!

他听了听不远处还在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和喊杀声,握刀的手松开再握紧,如此三次,方要催动战马,花枪道:“我来。”

甲寅轻微摇头,道:“既是挡路的大河,就该亲趟。”

他将小虎夔往花枪鞍上一放,用力一挟马腹,胸中战意倏然勃发。

大青马感知着主人的心意,奋蹄扬鬃,其疾如龙。

平端着长槊的林仁肇并未催马,看着甲寅气势如虹的奔驰而来,嘴角噙出一丝笑意,相距三丈,倏的出手。

长槊颤击而出,瞬间抖出五尺见方的黑洞,如腾蛇捕食般的向对手罩去,似乎要将人马一口吞下。

甲寅只听“嗡”的一声响,身前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撕裂一般。

甲寅从未见过能把枪花抖的如此之大,如此之密,只觉着对手一击之下竟似化作了百刃齐刺,当下不敢硬接,一带马缰,斜身劈刀。

“当”的一声响,却不是刀刃着物,竟然是刀背被对手长槊崩击,甲寅促不提防,手中战刀差点被对手弹落。

心中大骇,继续催马前冲十余丈距离,猛提马缰,马蹄扬起,再沉重踏下,踏出一阵尘土,如烟如雾。

甲寅深呼吸一口气,振着手腕甩了个刀花,神情无比凝重。

在旁掠阵的花枪忍不住策马前行了几步,黑鬃马被其勒的歪颈扭脖,咴咴直叫。

平时最是爱惜战马的花枪不顾坐骑的抗议,手提墨梅,双眸紧紧的盯住那彪悍到极致的林仁肇。

铁战也催马过来,左手开山斧,右手却是握着短柄飞斧,这位着甲从来不用护臂的家伙,臂肌鼓颤不已,显然也将精气神提至极致。

场中再起变化,甲寅凝神聚气,林仁肇却开始催马,很普通的平端长槊架势,却似人、马、槊都化作了一柄锋利的三角锥枪,如黑龙出水,巨弩怒张,狠狠的向甲寅刺去。

只见甲寅坐骑向右奔出,人却离鞍向左掠出,空中一记斜斩,身子折拧回来,向对手一刀劈下,显然打的是槊长难回守,欺身好近战的主意。

那林仁肇马势不停,手中槊如蛇吐缩,槊尾以诡异的速度在甲寅胸口一探,甲寅锁刀横截,对手却已圆滑收槊,轨迹漂亮至极,出力刚猛却收势灵捷,仿佛就未曾动过一般。

甲寅似乎收势不住,脚步错乱,身子前扑,腾起灰尘如黄龙起舞。

花枪大惊,正要策马相助,却见甲寅前扑之势一停,旋即又拧钻而起,刀势如滚滚惊雷般的劈斩而出,征尘漫舞间,刀气纵横。

那林仁肇恰好控马转身,槊刃在外,不及回收,却是直接曲杆为弓,倏的弹出。心中默念:

我有一槊,可碎甲。

甲寅不妨这一招,其时他正双手合把腾空劈斩,下腹空门外露,被这一记槊杆狠狠弹中,槊杆上裹着的沛然气机蓦地炸开,腹部直如万柄尖刃刺入,忍不住一声惨叫,身子翻滚飞退,皮甲碎裂纷飞,人还在半空,便是一口老血喷出,扬扬洒洒。

花枪怪叫一声,策马前冲,堪堪在甲寅落地前一把抄起,眼见甲寅脸如金纸,汗如雨暴,嘴里鲜血大口喷涌而出,不由心惊肉跳,悲声喊道:“虎子……”

林仁肇挥槊崩开飞斧,听到喊声不由一怔,然后便将长槊一举,“杀……”

铁战一气掷出四柄飞斧,都被林仁肇一一击落,往腰间一摸空,方才吼道:“弩……”

祁三多、李行等人不待命令便已率部冲出,此时百弩齐发,向敌军射去,林仁肇长槊挥舞,护住身前两丈,竟然只矢不透。

与此同时,唐军也一阵梆子响,弩矢如注,飞虎骑中顿时马鸣声,惨叫起响成一片,紧接着又是一阵标枪雨,呼啸袭来……

顿时人仰马翻,血花四溅……

“掩护,撤退……”

……

178:孰轻孰重

“虎子……虎子……”

秦越抱着甲寅,策马飞奔,看着甲寅软塌塌的浑身无一处着力,鲜血还时不时的从嘴里冒出,他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几次张口,都变成了无声的呐喊。

两部汇合时,秦越第一时间从赵彦怀里接抱过甲寅,甲寅艰难的抬起眼皮,看见伏下身子的秦越,只轻扯了一下嘴角,便晕沉了过去。

一刹那间,秦越只觉着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颤着手滑了好几次才把甲寅抱起。

一阵急驰,跑出约有十里地,脱离了战场,这才翻身下马,曹彬一把接过甲寅,一探鼻息,呼吸微弱。

众人围上来七手八脚的为甲寅卸甲,花枪最为粗暴,拨出秦越的宝剑,直接将贴身软甲的系索全割了,此时,再好的甲也顾不得了。

待卸了甲,却见甲寅从左肋到下腹老长一道乌黑伤痕。

花枪颤着手,沿着伤痕轻抚了一路,哑着声音道:“肋骨最少断了三,内伤……就……谁有补品,试着喂他试试。”

“我有速效补血丸。”

“我这有内伤药。”

祁三多一把拉开腰间的革囊,道:“这有百年石斛,是仙草中的仙草。”

秦越一把接过,见如半干麦笋般的石斛王还在,忍不住道:“谢天谢地,这家伙还没昏了头,知道把这东西带身边。”

当下先喂了一粒武继烈的家传疗伤秘药,秦越则先给自己灌了一口烈酒,漱了口,咬下一截石斛在嘴里嚼成稀烂,和着吐沫喂进甲寅嘴里,见甲寅知道吞咽,一颗心方松了下来。

秦越复给自己灌了几口烈酒,对曹彬道:“我要带虎子去江宁。”

“去江宁?”

“那有名医,离这最近,我熟。”

花枪小心的将甲寅拢进怀里,道:“一起。”

史成也跟着喊:“某也去。”

“还有某。”

曹彬一挥手,止住了兄弟们的起哄,皱眉道:“你怎么能走,领军在外,怎可擅离职守,况且还去敌国都城。”

“放屁,这世上能让我在意的东西不多,军队就交给你了,花枪不走他心安不了,加上三多,刘强,够了。”

史成道:“别啊,某得跟着去,多个人多……”

话音未落,肩上重重吃了一记,却是铁战闷声道:“俺去。”

秦越嘘出一口浊气,道:“你俩都不能去,铁战太炸眼,安善你更不能去。”

曹彬沉思了一会,道:“那就这么定了,飞虎骑某暂掌,史成率本部先护送你们到江边找船,其它人先随我与大部队汇合。”

曹彬又拍拍秦越的肩膀补充道:“这一仗打完,争取回中军大营修整。”

当下计议一定,几人都脱了甲胄,从马包里取出干净的袍服穿上,花枪包扎自己的腿伤,抱着甲寅飞身上马。

一路南下,不用半个时辰,便到了江边,寻着一个小渔庄,秦越直接一锭银子抛过去,立时有渔夫扎进水中,不一会,就摇着藏匿在芦苇荡中的小船过来,却只能接人,马是一匹也载不下。

几人上了船,与史成互道一声珍重,便向江对岸出发。

……

……

李重进狼吞虎咽的嚼着干粮,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酒,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与尚未拭净的血污使其显的更加狰狞可怖。

曹彬策马过来,疲惫的往李重进身边一躺,道:“怎么你也伤着了?”

李重进没好气的道:“嬢的,遇到个南蛮子,黑鳅鲤一般,不仅折了刀,脸上还被划了一记,要不是亲卫冲的猛,小命就交待在这了。”

曹彬讶然,道:“甲寅所部遭遇的林仁肇有万夫莫挡之勇,你这又遇上个猛人?”

“叫郑彦华,手舞双刀,简直是一条不要命的疯狗,以后你遇上此人离远点。”

曹彬轻嗯一声,取下酒壶开始喝酒。

“你部如何?”

曹彬哀声道:“飞虎骑甲寅重伤,秦九陪着他去找郎中了,那一营损失惨重,只余百五十人喘气的。我这营铁骑也受损严重,连着几仗打下来,已不满三百人了。”

“嗯?秦越陪着去找郎中?见鬼,还要不要军纪了,事情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了?”

曹彬苦笑:“人家洒脱的很,官位都无所谓,再说,他俩比亲兄弟还亲兄弟,某便不再相劝,你也别寻他由头了,这世上,能有个好兄弟,比什么都珍贵。”

李重进轻嚼干粮,半晌才道:“某这没问题,若有风声到御史那,你自己兜着。”

“你这关能过就好。”曹彬涩声笑笑,道:“这回来的援军与以往不同呐,强悍的很,三兄什么打算?”

李重进咽下最后一块干粮,骂道:“麻的,本该是大胜的一战,却被敌方援军给截胡了,死伤了不少兄弟,好在杀敌少说有三四千人,否则都不能算是打赢。

得赶紧走,回守和州,或者……滁州?”

“和州吧,回和州的话,唐军不敢尽离六合,所起牵制作用比合兵到滁州强,再说,这天色有些不对劲了,这么多伤员扎营野外不妥,就怕韩令坤部听到消息先撤了。”

“他敢,草,老子这就派讯兵。”

曹彬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终是探手一抓,团过一张干粮饼塞进嘴里。

……

六合城外,唐军大营。

李景达亲自站在辕门外迎接“凯旋”的大军。

此役,陈觉将兵两万,追杀周兵,多亏林仁肇与郑彦华援救,立住阵脚后反攻,计损战兵四千余,收拢的败兵三停只有一停身上甲刀俱全,不过也杀敌二千,勉强算是反败为胜。

本已失魂落魄狼狈逃窜的陈觉,渐渐的回过神来,脑中一蕴酿,一篇妙文奏章已然形成,当下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单骑行于阵前。

可惜忘了洗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冠帽歪了也忘记扶正,而那柄仙风仙气的鹅毛扇子,也不知丢到那了……是以,全无半点仙风。

“殿下辛苦,觉幸不辱命,在三军用命之下,逆周已远遁千里。”

李景达强忍住将其痛揍的冲动,强笑道:“不管如何,终是胜战,雨师为监军贺。”

陈觉施施然的进营,却见齐王并未跟上,反而与两位闽将把臂笑谈,陈觉一股羞恼意浮上心头,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179:无路可退

甲寅迷糊间只觉着肚皮上有舒麻感阵阵转来,想要舒服的嗯一声,便听到有人快活的欢叫一声道这呆子可醒了,快来快来,我们烧黄割吃。

甲寅迷糊间只见自己赤身躺在青石板上,四手四脚被牢牢绑着,鼓起的肚子如同一只黄割,一个看不清脸庞的女人正在自己的肚子上抹香料,盐巴,还洒上了葱花。

甲寅心想,这谁家的女人呀,菜都不会做,黄割要剥皮呀,鼓鼓胀胀的大腿肉才是最好吃的。

他好象跟她说了好几遍,可她就是不听,还用箬叶把自己一层层的包起来,这是要煨着吃么。

他想,自己还真没吃过火里煨的,下次要煨一次试试。

然后就觉着肚子上有火烧火燎的感觉,隐约中有些痛,又觉着不痛,感觉到那火如蛇一般的在肚皮上左右折转,从小腹一直到胸腔,渐渐的到了咽喉处,他想低头看看,喉咙一痒,就觉着有什么东西被吐出去了。

耳边隐约间却又听到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血块吐出来了就没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三叔抱着一个猪头在啃,一口下去,半个鼻子没了,又一口下去,半张猪脸被扯咬下来了,三叔嘴巴缩动几下就吞了下去。甲寅看他吃着香,说把耳朵给我吧,我也想吃。三叔就把猪耳朵扯了下来,甲寅正要用手去接,却被三叔又抢了回去,说这耳朵长的好,正好补你阿爷的窟窿。

甲寅这才看到阿爷正在用刀剖自己的肚子,那圆圆鼓鼓的肚子一破,一股黑气冲出,臭不可闻。阿爷舒服的笑了笑,说现在舒畅了,然后就把那猪耳朵在伤口处一贴,正好把那刀口补上了。

甲寅说阿爷,三叔,你们原来没死呀。

三叔就笑了,阿爷也在笑,笑如鬼哭,然后甲寅就发现自己忽然间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似一叶秋枫,随风而荡,他想用手去拉阿爷,可紧绷绷的根本用不出一点力来,只能看着阿爷与三叔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爷,三叔……”甲寅哭着喊出声来。

“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你可终于醒了。”

甲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正是秦越那张憔悴后依然英俊的脸庞。

“九郎。”甲寅轻轻的喊了一声,眼角就酸了。

秦越轻轻的用手探了探甲寅的额头,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这就找老毒医去。”转身去的时候,甲寅分明在秦越的脸上看见了一滴水珠甩下。

秦越很快就去而复回,脚步声声,足有六七人,但都静在门外了,只有两人进了房来。

“春妞?”

“噫,虎子你真醒了,别动,让我爷爷帮你看看。”

甲寅这才勉强对司马错一笑,司马错先试了试他的体温,再搭了脉,对春妞道:“熬的汤药拿来。”

门外有人接话:“某这就去灶下拿。”

甲寅疑惑了,怎么是三多的声音?

司马错把他被子掀开一角透气,笑道:“你小子算是福大命大的,这般重伤,四天三夜了,阎王也不收,等下喝了药水,再吃点清粥,就有精神了。”

等司马错一出门,呼啦一下,秦越、花枪、刘强就涌了进来,恰好祁三多把药端来了,众人轻手轻脚的把甲寅扶起,祁三多执着勺子就要喂,春妞道:“看你笨手笨脚的,我来。”

祁三多嘿嘿笑着递过,春妞一手端碗,一手执勺,先凑嘴边轻呼,再将勺子轻轻的触到甲寅嘴边,自己小嘴却不自禁的张着,轻啊着,如此一勺勺的喂下去,甲寅的肚子“咕咕”声如蛙鸣。

春妞放下碗,见秦越又将甲寅放回床上,猛然间想起什么,道:“快,快出去。”

春妞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但显然迟了,只听“咕”的一声巨响,一股浩荡之气开始在屋里弥漫,春妞捂着鼻子,跺脚骂道:“臭虎子……”

……

……

雨丝如雾,血珠如雨。

滁州城中喊杀震天,正在进行最为惨烈的短兵巷战。

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弩弓无用,在这样狭窄的街巷里,战马无用,只有步战肉搏,步步溅血。

韩令坤兵围滁州,终于趁着春雨绵绵涧水上涨,守军不备之际,偷浮西涧水,一举抢占了西城。

但是陡一进城,便遭到守军的顽强抵抗,监军姚凤亲临第一线指挥。

“周军胜在马健,步战能胜我大唐勇士乎,况吾等身后就是亲人,这里是吾等家园,岂容敌军肆虐,护城卫家,死不旋踵,杀……”

“护城卫家,死不旋踵,杀……”

“杀……”

宋九重亲为锋矢,手中盘龙棍如蛟龙出海,每一记挥击,都砸倒一名敌军。

更为犀利的是其右手边的王彦升,这位人称“王剑儿”的剑击高手,手中长剑如鬼魅闪进,连绵带起片片血花。

唐军有地利之便,地形熟悉,出兵迅速,加之绝地反击,除了最先的慌乱后,在姚凤的指挥下,渐渐的压住阵角,竟成反推之势。

韩重赟一刀劈倒一位枪手,吼道:“敌军太多,如此苦战,何时是头?”

宋九重棍起连环,一连砸倒五六人,方大吼着回应:“不破此城不罢刀,胜负在此一战,杀……”

“杀……”

唐军无路可退,其实宋九重也无路可退,这两年来,虽说高平一战入了圣上的眼缘,加上张永德的一力举荐,获得了殿前司都虞候差遣职司,但官衔低,辈份小,两年来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

若不是裁军选兵一事人人畏惧,或许自己也就只能继续做一个沉默寡言人,如父亲般小心谨慎的步步苦熬。

此次出兵,是郭荣恩赏他的机会,以酬练兵之功,若非如此,韩令坤一军主将,更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定武军节度使,官职差遣皆远高于他,又怎肯事事采纳自己的意见。

是以自出兵以来,自己只能每战皆奋勇争先,若要出人投地,并无他法,唯有以命相搏。

以命相搏!

他虎吼一声,龙行虎步,盘龙棍舞,急如狂风,梢棍起处,红白飞溅。

“挡某者死……”

“杀……”

180:胜败兵家常事

孤月高悬,寂夜森森。

黑黝的城墙似受伤的巨龙般趴卧在淮河畔,有气无力的呻呤。

围城已过七天,经过了巨石轰砸,弩雨倾射,金汁浇淋后,原本雄伟的城池已经残破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尸臭味,令人作呕。

一道黑影敏捷的在城外废墟中飞窜,时起时伏,到得护城河边,身躲石头后,轻轻的发出三声猫叫,城头有犬吠声响起,一长二短,黑影再回以一声猫叫,城头便有绳索垂下。

黑影游过护城河,抓住绳索向城头攀去。城头值守的将军接应他上了城墙,轻拍他的肩膀,道声辛苦,递过一张煎饼。

黑影无声一笑,接过就嚼,边嚼边跑,却是往将军府上奔去。

“属下参见将军。”

“快起来,先换了衣服再说,阿德,去灶下拿酒肉吃食过来。”

刚被唤醒的郭廷谓见自己心腹依然水淋淋的,不由分说,便让其先换衣裳,自己又陪着喝了两杯酒,这才问起城外的情况。

“周军大将武行德性子急燥,自负武勇,好体罚下属,军士皆惧,敌军虽然人多,但武行德本部军马只有五千,其余皆为客军,故营寨分布状如七星,每营相隔最少一里,经纬分明。

至于那周皇,则自有御驾行营护卫,相距十里之远,他们东南面的游骑分拨的极多,而面对我城中的防御却是一般,这是营盘分布及游哨路线图。”

郭廷谓一把接过,仔细的看了,抚掌大笑道:“既如此,敌寨可破也,此番你立大功了,好好休息,明天夜里,一起行动。”

“诺。”

是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郭廷谓于城头上多派民兵,换下精锐之士休息,于夜半三更,亲率三千精锐悄然出城,趁着周军不备,一举冲入周营,火把乱掷,刀枪乱砍,没有防备的周军大惧,各自逃命,蹂躏死者甚众。

好在武行德悍勇,未及批甲便挥刀杀出,才没让唐军有太大战果,可战后点员,依然战死三千多人。

武行德羞恼异常,一边上书请罪,一边加强攻势,濠州城下再次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

……

“胜败乃兵家常事,武卿不必挂怀,濠州城已是瓮中之鳖,早几日晚几日拿下不碍事,看你两眼红丝布的,回去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谢圣上隆恩!”

目视武行德退下,王溥谏道:“圣上,该责罚还得责罚,毕竟乃是他骄兵造成的败绩。”

郭荣有些疲备的往椅子上一靠,道:“他也是尽力了,怎可再苛责,这事真要怪罪起来,还得着落在朕身上,他放了三千精锐于南翼,为了什么,还不是用心的在这御营外再组了一层防御。”

王溥道:“这是臣子的本份。”

范质停下手中笔,插话道:“王相说起这个,臣记得朝廷已下诏两次了,本次征南那夏州李彝兴却是一兵也未派,居心不轨,若是其与晋阳勾连,恐怕……”

郭荣冷哼一声,道:“再派使者相催,若是果有异心,量那弹丸之地,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范质迟疑了一下,道:“……圣上所言极是,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适当的防备还是需要的。”

“臣附议。”

“无妨,其只是心怀惧意而已,造反却是无胆,朕唯一担心的是北辽,王相再督促一下,河东一路务必谨慎。”

“诺。”

王朴方回位置上坐下,屋外或有大声急报响起:“报……滁州大捷……”

“我军已于昨日攻下滁州城,生擒敌监军姚凤……”

郭荣一把夺过红翎急使呈上来的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朗声长笑道:“打的好,滁州既下,伪唐无力北上,濠、泗、楚不日将尽收囊中。”

范质接过郭荣递过来的战报,与王溥等人一起看了,皱了皱眉,道:“战损四成,可谓惨胜,这支兵马必须休整了。”

“嗯,就让他们在滁州城里歇着,慰问嘉奖事宜卿等落实一下,再补一营兵力去,就让龙捷第一营去吧。”

“这……”

郭荣大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宋弘殷与宋九重父子配合去。”

“诺。”

宋弘殷接到命令不由一怔,朝中诸公糊涂了不成?父子同典禁军,本已大忌,自己几次出请外放没有结果不说,如今却又让自己出援二郎,究竟何意?

不过军令如山,容不得他详问,宋弘殷只好一边安排拨营事宜,一边于肚子里悄然揣摸。

他虽然吃兵粮一辈子,但只奉行“谨慎”二字,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硬是在这乱世中混了个平安喜乐。

哪曾想,生子不效父,这两年来简直担碎了他的心。

“将军。”

宋弘殷转头一看,见来人一介文士打扮,长眉入鬓,丹凤细眼,三络清须,仪表堂堂,看年岁,不过三十四五,身后跟着两位长随,背着行囊,欲赴远途的样子。

“阁下是……”

来人揖礼笑道:“某赵普,忝为滁州军事判官,特来与赵将军同行。”

“原来是赵军判,老夫有礼了,却不知赵军判能适应快马急驰否?某这一路,当日行百五,甚为颠簸。”

“无妨,某当年在刘帅帐下,也曾多用鞍马。”

宋弘殷讶道:“你可是刘侍中好谦公临终举荐的赵则平?老夫早有闻名,来人,看座,上茶。”

赵普再谢,自取马扎坐下,与宋弘殷微笑叙话。原来赵普字则平,本为永兴军节度使刘词帐下从事,去年冬天,刘词病故,临终之际,上表举荐楚昭辅、赵普、王仁赡等人。

楚王二人感念刘词旧恩,尚在京兆府为刘家处理俗务,治丧守孝,唯赵普功利心重,闻郭荣御驾亲征,永兴军务一交接,便马不停蹄的赶来淮上,以期建功立业。

范质虽不齿其行为,但一番交谈下来发现赵普为人精明,军政熟悉,颇具才干,这才安排了滁州军事判官一职,先行试用。

赵普能言善谈,又惯会做小,几句闲话一说,便逗的宋弘殷长笑不已,笑认子侄。

181:初你剪影

“不许动。”

“说了不许动你还动。”

甲寅直挺挺的躺着,光着上身,一动也不敢动,春妞一手端着碗,一手执着一柄细毛刷子,正认真的为甲寅涂抹药水。那柔软的刷子每到一处,甲寅皮肤上的细疙瘩就跟着麻起来了,忍不住要动一下,以缓解那柔柔的凉痒。

最后甲寅实在忍不住了,挤了挤眼,道:“痒,比用头发挠脖子还痒。”

春妞一怔,咯咯大笑道:“啊呀,臭虎子,你简直笨死了,痒为什么不早说。”

甲寅小心的嘘着气,道:“是你让我不许动的,我忍不住。”

“好吧,你再忍一会,一会就好。”

春妞一边说,一边开始麻利的为甲寅涂药,药涂完了,甲寅的肚子上也就有了一道又长又黑的印迹,春妞兴之所至,索性用多余的药汁在其肚皮上画了两个小人,这才得意的起身,让祁三多和刘强给他包扎。

刘强实在,问道:“小春姐,这两小人也要包扎吗?”

春妞咯咯大笑,用刷子在他和祁三多额头上分别点了一点,道:“这里才要包扎好呢。”

春妞已经十一岁了,但没有半点淑女的样子,还穿着肚子上有个大兜子的衣服,整日嘻嘻哈哈的,她那独特的界定法非常有效果,先骗着三多刘强吃下烈火丸,怪味丸,然后逼着让喊她小春姐,却不敢戏耍花枪,每次见了花枪都乖乖的喊花枪大兄。

结果这新认识的三位大兄长人人宠她当宝,小虎夔现在是她一人独享的宠物了,特意让丫环用旧衣裁一件衣服,把小虎夔套住,宝贝的不得了。

秦越在亲眼看到甲寅喝下两碗白米粥后,自个昏天昏地的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刮完胡子,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便不再见到他的踪影。

甲寅知道,他定是去找那周容了,唉,可惜自己不能跟着。

他轻轻的摸摸肚子,还是不敢用一分力,肋骨断了四根,肠胃几乎砸烂,用司马错的话说,不可能活过来的,但他不仅活过来了,还能清晰的感觉到体内涌动的勃勃生机。

司马错诧异非常,再三追问下只能把功劳定性在吃了夔丹缘由上,试着把小虎夔抱进他藏药的库房,小虎夔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几下翻拱,一株百年老参就被它嚼下肚了,再一阵折腾,一截也有上百年的何首乌又被它咬下一块。

司马错不怒反喜,说这是钻山夔呐,专寻天材地宝的,带着它到山上转一圈,藏再深的地宝名药都能找的到。

听爷爷这么一说,春妞更稀罕了,特意在她闺房里安了一张小床,给小虎夔做窝。

甲寅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秦越却在周府后花园的水榭里焦虑等待。

为了见心上人一面,他颇费了一番心思,陪吃陪玩陪乐,终于哄的周家二郎网开一面,亲自为其搭了桥,可为何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佳人来?

绣楼上,砚心看看彩墨,又看了看自家娘子,忍不住道:“娘子,那人等了半天了。”

周容用勺子挖着燕窝银耳羹,美美的吃着,冷笑道:“让他等,哼,原来都是他搞的鬼,这一回算是看明白了,有本事就等上三天三夜去。”

彩墨道:“可听二郎说他明天就走了。”

“……他走不走关我什么事儿。”

砚心挥着小拳头,道:“也对,咒他上了战场挺的硬梆梆……啊哟……彩墨你敢揪我……”

周容把碗一放,没好气的道:“你俩闹什么,话说今日这羹怎么一点味也没有,寡淡寡淡的。”

砚心可怜巴巴的看了彩墨一眼,彩墨有些无耐的道:“这本是留着抹肤养颜的,哪知娘子你把它给吃了……啊……娘子我错了……救命啊……”

主仆三人打闹了好一阵,周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在水榭里枯坐的臭男人,终于气呼呼的道:“都是那家伙搞的鬼,砚心,去,罚他吹首萧听听。”

砚心趴在窗户上看了看,道:“他空手的。”

彩墨顺手就从匣子里摸出一支来,塞过去道:“快,叫他吹好听一点。”

砚心接过湘妃紫竹萧,边跑边拢头发,噔噔噔的跑下楼,一气跑到园中水榭,对那百无聊赖的家伙道:“你把我家娘子惹生气了,罚你吹曲子。”

秦越接过长萧,见是一管琴萧,轻抚萧身,触手莹质玉润,显然是常用之物,便笑道:“你家娘子喜欢听什么?”

砚心想既然是罚,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便道:“必须是没有听过的。”

秦越想了想,道:“那容某想一想。”

秦越果真就举头望天,很认真的闭目想了想,约有半刻钟,砚心都等急了,这才在廊边坐下,略略试了试音,便开始悠悠的吹奏起来。

砚心年纪小,音乐只能说是略懂,只觉着这萧声极好听,温婉舒缓,似乎带着一丝凄美,无奈中混杂着莫名的伤感,心事难明、欲述不能的样子。

砚心就想,眼前这人俊俊的,吹的萧也马马虎虎,以后娘子弹琵琶,这人吹萧相和,该是蛮好的样子……

啊呀,瞎想什么呢,砚心的脸腮就红了。

绣楼上,周容闭目聆听良久,待到一曲终了,方睁开明眸,轻叹一口气后方问:“彩墨,你听过这曲子没有?”

彩墨摇了摇头,说:“却是从未听过,不过很好听呢。”

周容怔怔的道:“我也没听过,可缘何如此熟悉?”

“娘子下去问他一问不就知道了。”

“说啥呢,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见人了,研心回来了,看看她问了什么没有。”

砚心“噔噔噔”的跑上楼来,把萧往桌上一放,欣喜的笑道:“娘子,这萧好不好听?”

彩墨道:“你问了没,什么曲子?”

砚心得意的道:“当然问了,说是‘织梦行云’,却是忘了在哪学的了,说本有词的,但只记得一句‘梦中对云忆,初你剪影,即墨烟花凝’。”

“织梦行云,初你剪影?”

周容下意识的拿起紫萧,试着吹了两音,却忘了这是那讨厌的男子方才用过的。

……

182:奇怪的药人(感谢善悉与雨中追风男的大力支持!)

秦越回到司马家里容光焕发,甲寅见了,露出只有两人才能懂的真诚笑容。

秦越塞给春妞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把这缠人精给打发走了,这才拍拍手,让花枪等人都进来,议一议事。

“最新消息,韩令坤部已经攻下滁州城,不过紧接着南唐齐王又率部围城,滁州估计不好守了。”

“曹国华现在哪?”

“还在和州,如果滁州守住了,和州也就太平,否则滁州一下,和州必撤,所以我们得赶快回去。”

“虎子,你在这安心养伤,大约有两个月就差不多了,我与花枪先走,飞虎骑是我们的根本,还是得早些回去接管过来。”

“嗯。”

甲寅涩声应了。一说起飞虎骑,他心里就如刀割般的难受,当初就该听花枪的,不该逞能,结果害了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秦越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有得有失,不要多想。”

花枪也笑着安慰:“你那天说的话才是正理,既是挡路的大河,就该亲趟,想来这几天你对武技已经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嗯。”

“三多,你就在这陪着虎子,等虎子伤好了,我再派人来接应。”

“好,让李行那小子帮某把马给照顾好。”

秦越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去锦楼叫席面,晚上我们好好喝一场,谗死虎子。”

说是这么说,真到了晚上,秦越却自己动手,把甲寅抱起,安坐在特意备着的软座上,以石斛水代酒,面对一大桌的菜肴,忌口什么的,有春妞这小管家婆在,就不用操心了,一顿好喝。

次日一早,秦越和花枪一走,甲寅顿觉孤寂。

祁三多现在成了春妞的专职狗腿,甲寅只能一人睁眼养神,静听屋内外的零碎动静,除此外便是昏睡,直到把头都睡大了,阴雨绵绵的天气终于过去了,甲寅勉强也能下地行走,便让祁三多在院子里安一把软榻,看看阳光,看看花草,这才觉着没有发霉。

全伯也推了个人出来,头发眉毛全光光的,五官都瘦的变了形,更显的一双眼睛牛眼般大,他的伤似乎比甲寅要严重的多,连转头都困难。

司马错提着一张马扎,施施然的坐在那病人身边,长随奉上一个软包,司马错一抖,搭在腿上,一排银针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春妞,来。”

“……哦。”

里屋传来春妞不乐意的声音,好久才抱着小虎夔出来,然后又呀的一声,把小虎夔一放,说我还没净手,然后就跑了。

小虎夔一落地,便直接向甲寅窜来,轻轻一纵上了身,然后伸着鼻子左闻右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甲寅的脸颊,这才把身子一缩,暖暖的在怀里躺下。

等春妞出来,甲寅这才明白,对面那个算是药人,给春妞练手施银针的呢,好几次春妞啊呀呀的又扎错了,那药人也是一动不动,几无生机。

等春妞扎完针,拍拍手,气势十足的让祁三多抱起小虎夔离开,小院里便只剩下甲寅与那药人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甲寅是无话可说,那人是口不能言。

无聊的日子便在这互相呆看中度过。

甲寅有次问春妞,这人是谁呀?

春妞把头摇的拨浪鼓,说你可不能问,不然爷爷要发脾气了,总之这人要救好的了,否则爷爷要后悔一辈子呢。

甲寅便不再问,只是对那人越发的好奇起来。

转眼到了四月底,甲寅行动无碍,虽不敢用大力,但有时春妞帮那药人施针时,甲寅也帮忙抬胳膊扶脚的,只觉触手之处,干枯死色,竟然冷冰冰的。

不过,那人眼珠子已会自由转动,还能通过眨眼来示意,显然天天施针有些效果。

祁三多从街上回来,带回一个令南唐人欣喜若狂的消息。

齐王殿下大败周军,连夺滁和二州,如今兵锋直指濠州,要一鼓作气把逆周赶过淮河。

甲寅本来平淡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周兵败了,秦越花枪铁战他们如何了?陈头随军攻略西南,如今战况如何?

甲寅看了眼祁三多,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甲寅轻按肋骨,还是吃不得力呀。

……

……

被甲寅牵挂着的秦越与陈疤子已经在濠州城外“胜利”会师,看看各自队伍所剩的人数,皆是良久无言。

飞虎骑只剩下一百二十人,而陈疤子带出去九百多人,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好在赵山豹乔青山都不曾有失,只叶虎盛从大小眼变成了独龙眼。

秦越用力的搓搓脸,问道:“缘何你们也伤损如此严重?”

陈疤子灌下一肚子的凉水,方道:“主要是二打舒州城,一气折损了好几百。”

“二打舒州城?”

陈疤子将竹筒子往地上一丢,懒洋洋的在马鞍上一靠,道:“是呀,二打。第一次,大伙兵分三路一鼓作气攀上了城头,只一天就拿下了舒州城,很顺利,在城里休息了两天,我营随王审琦向黄州进军,又顺利的拿下了黄州,回来时才发现,舒州刺史郭令图被百姓给赶走了。

嬢的,只好再攻一次,临时作战,没准备攻城梯,只好我营作先锋,山越营抛索上城,所以……”

秦越讶然,“城都打下来了,怎么剌史会被赶?”

陈疤子苦笑道:“第一次进城没封刀,然后,那郭令图收刮太狠,还夜夜当新郎,终是逼反了百姓。”

秦越大怒:“他嬢的,这样的亡八蛋就该千刀万剐。”

“剐个屁,人家一听说舒州再次拿下,第二天又屁颠着回来了,现在好好的还在舒州城的刺史府位置上坐着呢。还有……”

陈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秦越:“曾梧辞官了。”

“啊!怎么回事?”

“……我军奸抢之事越来越烈,他护不住百姓,自己的头还被军士用石头掷了洞,上了折子也是泥牛入海,他灰心之下挂印而去,我回时正好遇上他过河。”

“***……”秦越无声的怒骂一句,然后喊道:“曹国华,你他嬢的滚过来。”

曹彬搭着史成的肩站起,他的腿被唐兵斩了一刀,虽然有护胫挡着,但也青肿了一大片,走路艰难。

秦越抓抓头发,只好自己走过去,骂骂咧咧的道:“你的奏折呢,要没写就赶紧写,老子受不了啦。”

曹彬哈哈大笑,拍着秦越的肩膀道:“爷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走,一起写去。”

183:看不见的危机(明天上架,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天边才显鱼肚白。

秦越狼狈不堪的从帐篷里跑出来,边跑边拍打身子。

负责值夜的赵山豹似大马猴般的窜过来,轻声道:“都虞侯,你干啥呢?”

秦越一边搓着手臂,一边无耐的道:“蚊子,真他嬢的多。”

赵山豹左右看看,笑道:“多大的事,看把你急的,这蚊子小,某以前在山上时,那蚊子才大呢。”

“不一样,这蚊子咬的,奇痒,对了,都忘了你是铁骨人,蚊子都不盯你,你看,这腿上,盯多大的包。”

“某等下帮你问史成讨些药来,他备着的药多。”

秦越唉声叹气的在马扎上坐下,道:“老子最讨厌帐篷,哎,这帐篷从哪领的,我们自己的呢?”

“之前中途分兵,司超将军问我营借了二十辆大车,说懒的搬上搬下,就把这此帐篷换给了我们。”

“我说呢,怎么这般臭。”

赵山豹笑道:“这帐子可算是新的,没用过多久,你闻到的是尸臭,濠州城那飘来的,不信你走远点闻闻。”

秦越脸色就变了,道:“如今已入夏,也不收尸么?”

“某昨日去看过,死的最多的是填河的役夫,谁去收,那护城河边黑压压的一片,少说好几千,你去估计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

晨风吹拂,轻轻的唤醒熟睡的太阳。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朝霞因太阳的折腾而渐变绯红,又从绯红变成瑰丽的紫红,隐有金光闪烁。

朝霞在进一步的努力,时而化为愤怒的雄狮,时而化为逐羊的群狼,时而化为海上的巨鲸,使出浑身解数要掩盖太阳的光芒。

但似乎,终究是太阳更胜一筹,火球般的朝阳澎勃而出,傲然的藐视大地。

曹彬从帐篷里钻出来,走到歪脖树下,叉着腿,舒畅的排泄着多余的水分和热量,末了得意的抖三抖,这才一步一拐的走到秦越身边坐下,伸手就想拍肩。

秦越倏的横离三尺,骂道:“别拿你的骚手来惹我,看看,这天要变了。”

“变啥,不是挺好的么?”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不会不懂吧。”

“这有啥,难道你还不让老天爷下雨。”

秦越叹口气,道:“我们必须移营,濠州城的尸臭这里都能闻到,那么污染也能传过来,这可比真刀真枪的敌人还可怕,国华,我是认真的,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上午就移营,离濠州越远越好。”

曹彬怔了怔,脸色就变了,道:“你别吓某。”

秦越鄙视了他一眼,道:“如今已是初夏,太阳开始烈起来了,再来两次急雨一浸,再一蒸,搞不好……”

曹彬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惧道:“别说了,老子这就想办法,你说往哪移?”

“山上,高地,有清洁水源是必须的。”

……

御驾行辕,郭荣吃过早饭便召开了军议。

“……如今光、庐、舒、黄、蕲俱已成为我大周疆土,加上寿州,这西面已无战事,可惜滁州和州二州得而复失,不过只要再拿下濠州,我军兵力就可腾出来了。”

从扬州被解救出来的杨澈可谓大功满满,正因为他递出了合适的台阶,光州也几乎算是兵不血刃的拿下,郭荣大悦,立马封其为安乐王,赏赐金银无数。

李重进、王彦超、韩令坤、宋九重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阴黑着脸,到手的大功谁也不想弃了,可兵力有限,民心又不稳,遇到敌军主力来攻,只能先撤。

主持军议的是宰相范质,他是就事而论,哪会顾及四人的心情,他把细棒从舆图上收下来,转身问武行德:“武将军,濠州何时能下?”

“濠州城东北有水寨,西南有羊马城,呈犄角互助之势,不论我方主攻哪一路,必受三面夹攻,况前次大雨,尽毁我土木基础……”武行德抹一把脸,咬牙道:“这次再有十……不,再给末将五天时间,末将定能攻下。”

郭荣摆摆手,道:“不抢这几天时间,关键是如何破城。”

武行德长舒一口气,道:“其这三才守御阵,阵眼在淮河上的十八里水寨,欺我大周无战舰,快船进出,肆无忌惮,我军只能望河兴叹。若能一气破了这水寨,则濠州城就如瓮中之鳖。”

郭荣点点头,叹道:“寿州有个刘仁赡,没想到濠州又出来个郭廷谓,先次断我涡口桥,又破我定远寨,以致我大将康俨几乎全军覆没,伪唐人才何其多矣。”

“圣上莫长他人威风,末将愿率本部军马,助武将军一臂之力,拿下这濠州城,亲绑那厮来献。”

郭荣闻言大悦,笑道:“壮哉,王卿志气可嘉,来人,将朕的逐影牵来,给王将军代步。”

一气攻下庐舒黄三州的王审琦,才回来两天,正是心高气傲之时,一时不服,将大话突口而出,没想到获得了圣上的肯定,赐下御马,不由大喜,连忙谢过。

郭荣这才转头对李重进等人道:“虽说滁和二州得而复失,不过义声,韩卿,你们几个也不必太在意,能以少胜多,分别攻下清流关、滁州、和州,还打到了六合,足见尔等之能,守不住也是正常。你们所部,暂且歇息,负责为武将军防守侧翼,以壮声色。

武卿你也不用急,量那李景达一时也不敢轻兵冒进,只管从容布置,争取以最少的代价拿下濠州城。”

郭荣用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另外……抱一。”

张永德连忙起身应答:“臣在。”

“诸部皆疲,眼下唯你部一直养精蓄锐,该你出马了,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把李景达部牵制住。”

“臣遵旨。”

张永德领了旨意方要坐下,宋九重忽然站了起来,对郭荣躬身行礼,朗声道:“臣请为先锋。”

郭荣怔了怔,笑道:“宋卿已连月征战,不妨先歇上几日。”

“回圣上,臣熬惯了筋骨,虽有疲累,睡一觉也就恢复了,臣听闻那唐将林仁肇有万夫不挡之勇,可惜前次撤军时暴雨如注,未曾会着,甚为憾事,臣估计唐军若出滁州,必以其为先锋,是以请战。”

“好。”郭荣拍案而起,道:“卿既有斗志,朕便准你所请,依前次仍为先锋使。”

“谢圣上。”

……

写在上架前

和尚写书,有三个原因:

一是因为书荒,自己水平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看书却是挑的很。

二是想把这一段被功利所埋没的历史翻出来晒一晒,让更多人知道,在弱宋之前,有后周这样一个张力十足的朝代,有这样一位明君,还有许多的贤臣大将。

三是对于北宋立国的一些猜想,赵大如何能在几乎兵不血刃的情况下黄袍加身,赵二如何能立马成为晋王加开封府尹,成为朝野公认的储君。

…………………………

本书上架,有二个原因:

一是据说上架或许能改变零资源的局面;

二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先把有些事情搞明白了再说。

…………………………

关于更新与坚持:

和尚手中是有存稿的,但和尚习惯删文,尤其是第四卷删的才多,近五万字阵亡。

嗯,我希望大家看到的是多少可以一看的文字,而不是一水的水。

所以除上架第一天外,以后还是一天2章的样子,手有余粮,心里不慌,还可以改改润润,我想比赶鸭子发文好一些。

是的,明天5章,万更。

…………………………

关于角色的发展:

秦越快醒了,之所以安排这么晚醒来,是不希望在郭荣时代有太多的干扰,他本是一位被遗忘的有为明君,天不假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

想对书友说的话:

其实只有两字:感谢!

收藏、推介、打赏、订阅、章评、甚至吐槽什么的,都是对和尚的鼓励与鞭策。

同时,也得到了许多热心人的帮助,和尚就不点名了,记心中。

再次合什,祝大家鼠年数钱数到手抽筋,要是数不过来的话,和尚帮你。

184:义社十兄弟

“恭喜三兄、五兄荣立不世之功。”

王审琦驻地,中军大帐左右帐帘掀开,一众将佐正喝酒以庆,正是王审琦等人前年酒酣后一时兴起所结的义社兄弟,分别是李继勋、杨光义、王审琦、石守信、宋九重、刘庆义、刘守忠、刘廷让、韩重赟、王政忠。

坐于首位的却不是王审琦,而是李继勋,其已四十岁,是义社的老大哥,官阶也最高,乃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领昭武军节度使。

可惜大年三十在寿州城下被刘仁赡突袭,损兵折将,军械粮草损毁无数,颜面尽失,郭荣虽未罪责,但他也一直落落寡欢。

他端着酒碗,看看左手位豪情冲天起的三弟王审琦,又看看右手位稳重如熊罴的五弟宋九重,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为兄老了,以后是你们的天下了,来,饮胜。”

“诶,大兄何出此言,若无大兄往日里多加照顾提携,我等哪有机会,来,敬大兄,饮胜。”

“饮胜……”

李继勋着放下酒碗,道:“哪谈照顾提携,为兄也不过是占了年纪大一点的光而已,今后,当粘你们的光了,来,满上,再喝一碗。”

王审琦笑道:“庐、舒二州兵弱将熊,都是一两天便攻下,加上蕲州守将李福杀其知州来降,一起同攻黄州,说起来某只是捡了个大便宜。

倒是玄朗此番功劳甚大,只凭一路兵马,竟然摧毁五万敌军,擒皇甫、捉姚凤,真正的一战成名天下知,来,一起为五弟贺。”

“饮胜……”

宋九重笑道:“也只是运气而已,关键时得亏守信与重赟冒死相救,否则搞不好就缺胳膊断腿了,总之,兄弟们都能快快活活的在一起喝酒,便是天大的福份,来,饮胜。”

“喝……”

二兄杨光义轻抚虬须,责道:“话是不错,不过你俩早上却是太冒进了,三弟缘何喝酒谨慎万分,一杯不喝,却偏在战事上争先恐后的。濠州城若是好攻,哪会攻上一月之久,还有你玄朗,眼下唐军援兵士气正虹,你去触这霉头做什么。”

王审琦手抓羊骨,歪头扯下一大块肉来,大口嚼着,含糊道:“当时听圣上夸那唐将,一气之下就没想这么多了。”

宋九重则笑道:“某是真想会一会那使槊的高人,现在会这武器的,实在太少了,可遇而不可求。”

李继勋左手执筷,二龙戏珠,挟一粒炒豆子吃了,不满的道:“都是一将之主了,还想着个人逞能,非为将之道。”

“大兄批评的是。”

石守信见气氛有些沉重,忙打哈哈,笑道:“五弟如今武技可是精妙的很,那王剑儿自吹剑术无敌,还不是攻不进玄朗的身前三尺,两位大兄只管放心,来,喝齐……”

“喝……”

“喝!”

“你喝不喝,再不喝我用蝎子蜇你。”

宋九重在喝酒,甲寅在喝药。

随着身体渐渐恢复,喝的药却是越来越苦,甲寅几次三番的想,会不会春妞故意的。

被春妞捏着鼻子强行灌下一碗黑漆麻乌苦不拉几的药后,甲寅强忍住反胃恶心,以最快的速度探手抓来一块饴糖塞进嘴里,摒着气息大嚼几口,方才把那几要冲出的胃酸压伏下去。

“春妞,我肚子差不多快好了,你就别折磨我了。”

“哼,那便把书抄上百遍,否则还要你喝这苦丁水。”

“啊……你果然是在故意折磨我。”

春妞一捂嘴巴,羞怒道:“什么叫故意整你,为你治病知不知道,快开始练字抄书。”

甲寅哀嚎一声,开始提笔。

前几日,与春妞说起伊夫子,春妞得意的拿出三封信来,甲寅就羞愧了,心想一年多了,自己也才托苏家寄过一封信,没想到春妞竟然每三月就会写一封信给夫子。

自己与她一比,实在差太远了。

忙问春妞要了笔墨,准备给夫子写信,可惜少久未提笔,字写起来一触一团墨,春妞看不下去,开始催逼他练字,然后,抄药方……

这种感觉,对甲寅来说,比与那光头药人对视还要无聊痛苦。

不过光头药人也不与他对视了,前天也不知是春妞针扎对了还是扎错了,他的右手竟然能动了,到了昨天晚上,左手也有了知觉,然后那药人不再看甲寅,改看书了。

甲寅只好老老实实的练字,抄药方。

小虎夔在院外不停的东窜西荡,一会上树,一会跃墙,也不知春妞给它吃了什么东西,这一个月来身子疯长,已露狰狞恶相。尖爪、利齿,不敢再随便触碰,小虎夔尚不满足,还不停的啃咬树皮,骨头,磨牙,刨爪。

祁三多坐在院中,扁着嘴,耷着眼,苦着脸,双脚搭架在药碾上,不停推拉,发出“咣咣”的声响,这单调的声音十分有魔力,令人昏昏欲睡。

一钵药材终于碾完,祁三多脚一缩,窜进屋子,有气无力的道:“虎子,求你快点好起来吧,不然某要发疯了。”

甲寅放下笔,甩甩手腕道:“我也想呀,可肋下还是受不得力,没办法,趁春妞现在没来,赶紧睡一会吧。”

祁三多就兴奋起来,往床上一滚,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下要帮某打掩护呵。”

甲寅继续提笔,才写三字,祁三多“啊呀”一声,然后向外飞奔,甲寅没回头,知道其多半又中了春妞的陷井了。

果然,不一会,外面就传来祁三多低声下气的求饶声和春妞的叉手喝斥声。

让赔蝎子?

甲寅摸摸鼻子,心想幸好没偷懒午睡。

他抄了一个多时辰,心中的不耐终是浮了起来,咬着笔尖呆看院中出神,心想过去都快二十天了,京中的师父会不会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

要是七娘知道了会怎么办?

要不要写封信报个平安?

甲寅左思右想了好一会,觉得该写一封信回去,便换了信笺,斟酌了许久,写下“苏娘子”三字,觉着不妥,又换一张,工工整整的写上“苏子瑜”,更觉不妥,再换“苏七娘”还是不妥,一连写了十几张,总共还没写完整一句话,信笺却用完了,他沮丧的一弃笔,将废纸团成一团,全扔进了纸篓里。

甲寅用力的搓搓脸,长叹一口气。

师兄怎么说的,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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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该来的总归要来

经过七八天的休整,虎牙营总算是又活过来了,再加上濠州城降,全营上下顿觉轻松起来。

曹彬的那一营铁骑本该归建的,可这家伙偏就懒着了,秦越巴不得,军中俗务全交给他和陈疤子忙去,自己则与史成白兴霸等人吹牛打屁。

这一日,正支使着刘群杀黄鳝,洗田螺,准备给自己开小灶,这些东西,如史成几个是坚决不食的,正嘲笑着,辕门外数骑奔驰而来,却是去大营议事的陈疤子与曹彬回来了。

“明日御驾亲征,攻打滁州,我营归属右军。”陈疤子才下马,便有些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这打的什么仗,庐州、舒州才拿下又丢了,圣上不管?”

曹彬三两下扯掉戎服,很没形象的露出光膀子,早有家将提过冰凉的井水,曹棚一边抹身洗脸,一边答道:“怎么不管,依着圣上的本意,所有守将都杀了才能解气,可杀不止杀呀,那郭令图一句话就把圣上给堵住了。”

“什么话?”

“穷当兵的,卖命上战场,图什么?”

曹彬停下动作,认真的道:“这话别外传,圣上把御桌都劈了。”

秦越点点头,“所以圣上选择御驾亲征滁州?”

“不然呢?军纪再明,没有丰盛的犒赏,将士们还是会阳奉阴违。不过攻下滁州,也就真的剑指江宁了,其它城池再夺回也就容易了。”

待到曹彬洗完,却说有件小事咱兄弟俩议一议。

秦越翻了翻白眼,还是单独与他进了中军帐。

“先说好,这是义声的安排,我铁骑还有三百四十人,你飞虎骑还有一百二十几人,义声的意思是两部合一营,我负责马队,陈疤子负责步兵。”

秦越躺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小匕首,脸上似笑非笑,就这样看着曹彬,曹彬皱眉道:“都说了是义声的主意,别赖某。”

“不赖你赖谁?曹国华,你行呐你,兄弟的墙角你也敢挖,小心我这匕首不长眼。”

曹彬抓起竹筒狠灌一气,方抹嘴道:“你当某是什么人了,这不一切为了大局考虑么。”

秦越将匕首重重的在桌上一掷,直至没柄,冷然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一百二十人你是不放在心上,花枪铁战才是你真算盘,你当老子坐这山上看风景,眼瞎的不成?

告诉你,飞虎骑是虎子的心血,花枪与铁战是他的生死兄弟,你再有本事也带不走。”

曹彬脸色一红,兀自强辩:“看你说哪里去了,都说了不是某的主意。”

“别扯蛋,反正老子就认你了,飞虎骑不能改编,除非把你那铁骑营改编过来,老子勉为其难接收一下。”

曹彬搓搓脸,肃容道:“九郎,军队是朝廷的,可不是私家武装,一切行动得听指挥,这话还是你说的,再说了,这也是临时改编嘛。”

秦越冷笑道:“听指挥呀,虎牙营哪次不听指挥了,让巢匪便剿匪,让征西便征西,让抢滩便抢滩,哪次不是圆满完成,哼,临时改编,你当我傻子不成?抢家底就抢家底,用不着这样拐来拐去的,还扣大帽子。”

曹彬急了,吼道:“说了不是某的主意,你硬赖某家也没用。”

秦越鄙夷的一撇嘴,道:“那你偷偷的来与我商量啥,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懂不懂?别的我不管,反正这事就赖你身上了,你要硬来,咱俩割袍断义,要想继续做兄弟,就把这安排给老子抹平了去。”

“你……”

曹彬双手把着桌角,几次冲动下都想掀了桌子,最后都给忍了下来,僵持半刻钟,倏的站起,抓盔掷过来,被秦越轻松避开,曹彬这才忿然道:“算你狠。”

秦越把双脚交叠着架到桌上,悠然笑道:“狠啥狠,虎牙营就这点家底,你们还顾上了,这还有天理了没有,也就你曹国华,要是别个谁来说这事,我保证他走不了离营三里远。”

“有种。”

曹彬再掷了一个竹筒过来,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方摔门而出。

……

……

御驾行营,一片忙碌。

粗笨的物资都在整理装车,细小的东西也在归类,为拨营做着准备。

郭荣独坐书案后,几位宰执分坐左右,如常议事,如今天气渐热,身着单衣,依然耐不住暑热,人人一把折扇呼啦啦的摇着。

郭荣皱着眉头将手中折子扬了扬,对范质道:“如今局势堪忧,朕没想到大好的局面,却因为军纪而接连失城,唉,失策了。”

王溥道:“这谈不上失策,将骄***,由来已久,想那郭令图也算儒雅,没想到好色好财竟无下限,而如白延遇、赵晁诸将,杀戮嗜血,掠财劫女,已成本性,这些都是一时难改之恶习,若要严明军纪,除非另换生力军来。”

李谷起身请罪,“臣识人不明,请圣上责罚。”

郭荣示意李谷坐下,苦笑道:“这事怪不得李相,实乃朕之过失。之前只重练兵,却忘了选将,如白赵辈,悍勇有余,格局不足,却委以重任,这是朕的失误呀,不过王相所言却是给了朕以启发。

朕拟调向训来,其这半年来勤于军事,已为朕练得三万新兵,正好与这里的疲师轮换,诸卿以为如何?”

范质道:“京中有王朴,魏仁浦,韩通等文武,调离向训问题不大,就怕晋阳蠢蠢欲动,北疆安全要考虑。”

郭荣点头道:“范相言之有理,朕意,白将军先回孟州,为朕守好京西大门,不知白卿意下如何?”

白重赞起身道:“臣遵旨。”

“白卿最是忠直稳重,有你在河中,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白重赞扯扯衣领,想了想道:“臣那逆子兴霸,整日里与曹彬秦越等厮混在一起,臣担心……”

郭荣大笑,“白卿只管放心,朕自有安排,这些家伙都到了该压担子的时候了。”

白重赞哈哈大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人?”

郭荣正想另议话题,却是发现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待看清来人时,不由没好气的斥道:“二娘,此乃军机重地,你探头探脑的成何体统?”

符二娘一闪身就进了厅,一脸焦急:“姐夫,姐发烧了,刚才险些晕倒……”

“你说什么?”

郭荣愣了一下,心里倏然惊悸,“快,快传御医……”

郭荣匆匆向后院奔去,几位宰执互相看了一眼,也忙跟了进去,哪知方到月门,便被侍卫挡住。

“圣上,康太医有交待,谁也不能进去。”

“混帐,连朕都敢挡不成?”

侍卫麻着头皮,躬身行礼:“圣上……更……更不能进……”

“你……好胆。”郭荣起脚就是一踢,人便蛮横的向内闯去,哪知才迈了一步,后脚却又被人抱住。

“圣上,康太医再三交待,请圣上……”

“闭嘴。”郭荣起手就是一耳光,手到中途却又被人拉住,白重赞拉住郭荣的手,诚恳的道:“圣上,上阵杀敌有老夫等人,这治病就诊却需听太医的,请圣上莫让这些儿郎们为难。”

范质也立马相劝:“圣上,请先回大厅等候消息,此时闯进去,于事无补。”

郭荣大怒:“都给朕闭嘴,否则……”

“圣上……”

一女匆匆从屋里出来,却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女侍,那女侍远远的福了一福,道:“圣上,娘娘托奴婢传话,说军国大事要紧,请圣上勿以私情为念,小小发烧,不值当发火。”

“唉!”

郭荣松了手劲,想了想,声音里明显有了紧张,道:“也罢,尔等小心伺候着,有什么情况,都须及时向朕禀报。”

“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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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不该看的东西看到后……

班师回朝。

人人归心似箭。

甲寅看着同伴们个个跨马提刀,精神抖擞,满心羡慕。

他是药人,为担心皇后病情反复,得跟着龙舟走水路,心情那个沮丧,八百里路,骑着快马四天就能到家,可走水路,却需要整整十天。

这让恨不得肋生双翅的他如何煎熬?

他不满的看了眼司马错,却换来了一记暴粟,只好老老实实的拎着木怪人上船,他心情不好,连带着对这不足百斤重的家伙也不满了。

龙舟极大,高有三层,最上层为圣上与皇后居住,第二层为随驾官员,第三层为宿卫与杂役。

甲寅身份特珠,所以待遇极好,于二层分到一个小舱,正好他与木怪人住,右边的小仓是司马错的,他探出头看看左边的住客,却发现伏案疾书的也是老熟人——右相李谷。

吓的他赶紧缩回了脑袋,还紧张的示意木怪人说话轻点。

木云笑笑,打开随身的小行囊,取出一本书来看。

甲寅闷在舱中枯坐半天,十分无聊,抓过木云的书一翻,尽是鬼画符一般的天书,更觉没趣,眼见舱外风景缓缓向后倒去,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舱外走。

到得甲板上,看到一个家伙全副披挂笔直的排班侍立,心情顿时大好,一丝笑意在嘴角荡漾开来,右手小指轻轻的一伸,做了个微不可察的嘲讽动作。

史成严板着脸,面无表情,但他微微跳动的眉毛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从来没想过引以为傲的宿卫将身份会成为羞恼,他看着甲寅身着清凉的夏衫,于船头迎风而立,潇洒自在,恨不得朝着屁股就是一脚,好将他踢下去喂王八。

早知道不归建了。

宦官刘全轻咳一声,把甲寅从船头唤了回来,低声斥道:“船头也是你能去的吗,要活动手脚,到船尾去,切不可发出声响,影响到圣上和娘娘。”

甲寅连忙谢过,灰溜溜的回舱,却见司马错正在廊道上为李谷针炙,只好老实见礼,侍候一旁。

司马错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无所事事,就帮李相捏捏肩膀,敲敲颈椎。”

“啊?”

甲寅满脸不愿,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始为李谷按肩敲背,他早先学武时,几乎每天都要被懒和尚捏骨,所以手法虽然生疏,轻重缓急倒也有些章程。

李谷闭着眼享受许久,方赞道:“老夫的侍童不能上船,本以为无人可敲背了,没想到你的手法还更好一些,哼,还可以再重点。”

甲寅心想,你是享受了,可我累的慌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乖乖的加重一分力道。

自此,甲寅一日要敲六回背,两次李谷,两次老司马,加得加上木头怪,却是司马错享受了甲寅透着滚雷劲的按摩法后,说对木云有利。

这也就算了,范质与王溥也眼红了,看到甲寅闲坐着便让其过来敲一回。

甲寅哀叹,难不成我就是个敲背的?

木云看着甲寅一脸便秘的样子,哈哈大笑。

好在有付出就有回报,起码与三位宰执混了个脸熟,偶尔还能说笑几句。宰相的饭菜好,都是御厨特制的,但宰相们的胃口都小,用不了几口,尤其肉菜基本不动,都便宜了甲寅。

李谷对他的老实顺从极为满意,特意送了本书给他。

甲寅一看“尉缭子”三字,以为是闲书,高高兴兴的拿走了,回舱一看,却是本兵书,更是欣喜异常,可惜词句生拗难懂,囫囵吞枣的看了几页,头昏脑涨,只好请教木云:“木头怪,能不能帮我解说解说这本书?”

木云笑道:“行呐,都看兵书了,只要帮某敲背捏腿,某便一五一十的解说给你听。”

甲寅搓搓手,笑道:“没问题,反正都要给你按的,就当做好事了。”

然后甲寅就惊讶了,这木头怪书都不用看的,一边闭着眼享受按摩,一边一字一句的先背诵后解说,背的一字不差,解说更是详细生动。

甲寅忍不住问道:“木头怪,这书你怎么就这般的熟悉?”

“十岁就会背了,你说熟不熟悉。”

甲寅讶然:“这可是兵书。”

木云笑道:“兵书就了不起么?孙子、吴子、司马、六韬、六军镜、太白阴符,某最少看过上百卷。”

甲寅被震着了,好半晌才道:“那以后你教我吧,我天天给你捏骨。”

木云哈哈大笑,说还得有酒有肉才行。

甲寅拍着胸说那就不是个事。

自此一有空便听木云讲兵法,甲寅一边听,一边对应着这两年从军的经历,收益良多。

这天午后,甲寅偷懒,怕又被逮着敲背,趁着宰执们都在午睡,他轻手轻脚的走到船尾,于船舷上坐下,掏出《尉缭子》,这书经过木云一讲解,读起来领悟就更深了。

河风轻拂,桨水声声,河岸边的纤夫喊着富有韵律的号子,更衬安宁。

甲寅渐渐看书入迷,不防身后有人欺近,一只手探过来欲抢其书,甲寅下意识的把书往怀里一收,坐着旋身回肘,欲封其势。

哪知其人也不曾有备,膝弯处被甲寅一撞,整个人就往外扑去,只听“扑通”一声响,狠狠的掉入河中。

在其落水那一刹那,甲寅已看清是谁,不由大叫:“安善……”

史成幸亏未着甲,扑腾了一会钻出水面,抹着脸就破口大骂。

一层有人垂绳下去,史成接住绳子,几下游爬上船,一时也顾不得军纪了,飞身跃起,手在栏沿一搭,一个倒翻上了二层。

甲寅见其身上尤在哗哗的淌着水,单薄的夏衣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该鼓的鼓,该凸的凸,曲线毕露,不由嘿嘿大乐。

史成抹着脸上的水珠,骂道:“还笑,没看过呀,要不我脱了你再好好看看。”

“好呀,你敢脱,我就敢看……”

话音未落,却听楼上有人“啊呀”一声,却是个清脆的女音。

史成打了个寒颤,一个纵步就跑开了,甲寅有些莫名其妙,兀自仰头去张望。

三层,郭荣正批着奏折,见符二娘急急匆匆的从门外跑过,不由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不在里面陪着你姐姐,乱跑作什么。”

符二娘羞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却是跑的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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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三个女人(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一)

七月如火。

午后的烈日无情的炙烤着一切。

扩建后的东京汴梁虽然还在热火朝天的赶着工程,四处都弥漫着灰尘,但天下第一都城的格局已初显狰狞。

与外城的热火朝天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榆林巷内徐宅的诡异安静。

一头健硕的大青牛慢腾腾的迈着步子,牵动着一架用绢布蒙成的大风车,霍霍霍霍的输出阵阵凉风。

院角的葡萄架下,一溜排开四条只着牛鼻短裤的家伙,轻鼾声此起彼伏。

正是秦越、甲寅、花枪,以及炭猴般的赵山豹。

祁三多可怜巴巴的摆弄着柳枝条,时不时的驱赶一下大青牛,嘴上轻声喃语:“嫌某呼噜声大,你们不也呼呼吵人。”

班师回朝已经六七天了,徐无道长一看徒弟疲惫的鬼样子,立马带上爱妻闪人,说到西京去避暑,把宅子让给徒弟可劲折腾。

结果秦越就整出了个风车,然后懒皮懒骨的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的简直与猪一般无二。

这一阵好睡,直到申时二刻,还是花枪最早睡来,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带着了竹榻“吱啦”一声响,有了这突兀的动静,另三人也各自悠悠醒来。

甲寅坐起看看天色,复向后一躺,准备再赖上一回。

秦越伏身喝了两口凉茶,舒爽的把脚架到竹椅背上,这才讶道:“今儿个稀奇了,怎么不去看望老司马了?”

甲寅懒洋洋的翻了个身,闭着眼道:“都进宫去了。”

“啥叫都进宫,还有谁?不会是苏七娘吧。”

甲寅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秦越看着他的鬼样子心头无名火起,一脚将他踹下竹榻,骂道:“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般积极,大中午的跑回来喝酒,还他嬢的借口米豆腐好吃,原来是苏七娘不在家呐。”

甲寅脚尖一支地,顺势坐到赵山豹的榻上,鄙夷的白了秦越一眼,“你这是嫉妒。”

“我会嫉妒你?”

“就是,上次你还夸我妙计无双,知道把老司马塞到苏家去住,我就知道,你嫉妒我了。”

秦越啊呀一声怪叫,拎起木屐就掷了过去。

甲寅啊呵一声笑,起脚一踢,将木屐踢到墙角,迅速向灶下跑去,“吃下午饭啰。”

“某也要吃。”

赵山豹长手长脚一记空翻,落在甲寅身左,正要说话,不妨脑后一疼,回头一看,却是祁三多扬着柳枝条,悲愤的道:“轮到你赶牛了。”

……

……

“民女苏子瑜,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来,这边坐下说话。”

病榻上,皇后符氏侧身闲坐,慵懒的靠着,脸色惨白,眼角发青,虽说濒死之际被司马错救回了一命,但康复却是极慢,勉强走上十来步就头晕脑涨,精力也十分不济,耳鸣嗜睡。

苏子瑜乖巧的在皇后身边的锦凳上坐下,又对皇后身边那位一脸好奇的女郎微微一笑。

“这是我二妹。”

苏子瑜忙又见礼。

符氏笑道:“你果然俊俏非凡,怪不得甲将军上了战场也是念念不忘,听圣上说,甲寅将军对升官都毫不稀罕,心心念念的想着圣上帮他作媒,可圣上多忙,这事我来做,好不好?”

苏子瑜红着脸,声音低如蚊吟:“全凭皇后做主。”

符氏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听说你父亲常年在西域,而两兄长都在江南西蜀,为何一家人如此分散呢?”

苏子瑜犹豫了一下,方道:“家父幼时遭难,立有誓言,此生不再回中原。民女几位兄弟姐妹皆三岁回中原,然后各自分居,十五岁后各给本金产业,自食其力。”

“为何会这样?”

苏子瑜轻叹一口气道:“父亲说子女留在身边,就会溺爱宠坏,然后又说养到十五岁,是父母该做的,之后便该自食其力,走什么路他都不管。”

符氏讶然,“你三岁开始便独立生活?那你又是如何学会做买卖的呢?”

“生活有乳母照料,买卖有掌柜负责。”

“可我听说国内所有买卖都是你在照料。”

苏子瑜笑道:“也不多,就一个货栈,几家商行而已。”

符氏笑道:“连计相都赞你家经营有方,此番为筑城都能捐出十万贯来,说你一句豪富都不为过,可见本事。”

苏子瑜的脊背一紧,不由自主的绷紧身子,意图分说谦让,却见皇后摆摆手道:“我们女子做事,本就不容易,听说你又搞出一个女子坊市来,只管放心去做,等我身体大好了,就去看看。”

苏子瑜轻舒一口气,欢喜笑道:“这是我用自己的贴己钱投的,没走公帐,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后花园和闺房,搭着秋千架,种着百种花,经营一些衣服首饰,脂粉珠宝之类的,还有一间甜品铺子,全是我们女子喜欢的东西。

坊内严定规矩,只有女子才进去,里面的掌柜,侍者,清一色全是女的,当初就想买卖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好玩,轻松。我们在里面说话,嬉戏,怎么开心怎么来。”

符二娘睁大了眼睛,喊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在哪,在哪,我去看看。”

苏子瑜微笑道:“就保康门外,现在房子快造好了,大致规模也出来了,子瑜书读的不多,总觉着坊内缺了些雅韵,可又填补不来,二娘哪天要是有空,能来帮忙指导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符二娘笑道:“有空呀,我天天都有空。”

符氏见了二妹一脸认真的样子,无语的抹了抹额头。

等到苏子瑜告退后,符二娘还真的就跟她一起出宫了,第二天一早兴冲冲的进宫,开口就问姐姐借钱。

“一万贯?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

“入股呀,姐,你不知道,那坊市好精美好漂亮,进去就是好大一个院子,还有假山,有流水,一楼是普通的铺子,上二楼却必须要先递帖子,一般人都不让上,最最精妙的是三楼,好大的一间屋子,说以后就铺上波斯地毯,非贴心好友不让进,然后可以吟诗,作画,弹琴,试衣什么的,甚至可以自己动手调胭脂,啊呀,不要太美。”

“然后你就入股了?”

“是呀,她现在进程缓慢,是因为缺钱呢,七娘准备作价二万贯出让二成份子,我想,这多划算呀,不算地价,造楼都不止十万贯呢,可我没有这么多钱,只好问姐姐你借嘛。”

符氏拍拍脑袋,“啊哟”一声呻吟。

符二娘探头探脑的靠近,“怎么了姐,身子又不舒服了?”

符氏摆摆手,想了许久方道:“借你一万贯也无妨,但必须说好,你二万贯只能收一成的干股。”

符二娘讶然:“为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自己想,想不通了这钱你就当交个学费,以后有谁要你入股做买卖,你都给我推了,否则姐不饶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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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滚雷寸进(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二)

天色微明,柳枝轻摆。

甲寅细心的打着脚绑,他的扎法与常人不同,喜欢从脚心开始起扎,左右交叠,成倒卷千层浪式,一直漫过腿肚,于膝盖下三寸处收尾。

这脚绑打惯了后,但凡练武弄刀,自觉会更给力三分。

打完脚绑,再扎腕口,身上却只着一件无袖小褂,秦九掏鼓出的玩意,式样虽难看,但凉爽。

手脚收拾便当了再起身扎腰。

对面的花枪与他做着几乎同样的动作,最后有区别是的是一个提枪,一个拨刀。

懒和尚一大早就执着竹筒子喝酒,铁罗汉后颈搭着铁索,两颗硕大的流星钉锤懒洋洋的窝在地上,如未醒的梢蛇。

懒和尚见两人都已准备好,咬一口黄瓜,含糊道:“开始吧。”

花枪长枪一抖,颤出七朵墨梅,发出沉闷的“嗡”声,示意甲寅先手。

甲寅振腕缠刀索,倒拖斩锋,缓行两步,倏的伏钻窜出,手中刀光化作一道诡异的青虹,就向花枪掠去。

花枪手中墨梅也几乎同时发动,枪尖吞吐出一道冷冽的青罡,如蜕皮青蛇作势腾飞,守中带攻,将甲寅拒之在一丈外。

耳听“当”的一声兵刃相击声响起,懒和尚弃了手中新摘的黄瓜,咒骂道:“嬢的,这俩小子大半年不见,本事可是大见涨了,去年花枪还没练出罡气吧。”

“他超过他师父了。”

铁罗汉扯了扯铁索,收回两尺。

懒和尚笑道:“紧张啥,虎子也不赖,最少可拼上五六十招,你没听他刀出无声了,靠,道家心法竟然如此强横,能将你我的凌烈霸气给中和到如此静敛地步。”

铁罗汉嘴角扯了扯,见场中二人刀枪一记紧似一记,刀气纵横连绵如云腾,枪芒吐刺迅捷似流星,轻叹一声道:“武技本是杀人技,虎子是杀敌杀多了自悟的圆润控力之法,与扶摇子的道法无关,你看花枪出招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师兄,以后真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懒和尚仰头灌下一口烈酒,不屑的道:“起码还得再过两年。”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有了三分不确定。

场中变化起。

只见甲寅一记诡异的云海钻龙式,战刀倏的就搭上了花枪的枪头,一路翻滚而下,如玄武龟蛇缠绕,滚雷寸进。

懒和尚才赞一声好,却见花枪打横掠出,拖枪拧身逃出战圈,于空中一记回马枪,一线青罡脱枪而出,杀气峥嵘毕露。

甲寅迅捷两刀劈出,却不再近前,反而后退丈余,停身拄刀,身上珠汗密暴,再看花枪,也是收枪而立瞬间汗湿全身。

感受着甲寅的目光,花枪展颜一笑,喜悦尽在不言中。

在淮南时,战事接二连三,并不能潜心磨练武技,如临敌经验等许多东西都是被动的增长丰富,只有回到京中,几日好吃好睡,身子骨都闲懒下来了,绷紧的弦都彻底松开了,这才有心思来梳理,总结,探讨,交流,各自潜下心境修练几日,发觉武技已然大进。

尤其是甲寅,自一战败给同样人称“虎子”的林仁肇后,也不知思索了多少战刀破枪槊的法门,有思就有变,有变就有得,就想着试验试验成果,这才有了今日的比试,不过他怕失手,特意到西山,请两师父帮忙镇场。

懒和尚合着拇指与食指,露出一个指甲线,眯眼笑道:“你与他,只差这一线了。”

花枪拖枪走过来,喘气道:“你那最后一招好厉害,差点就被你缴了枪。”

甲寅有些沮丧:“缴不了你,那就更缴不了他了。”

花枪知道他说的他是谁,安慰道:“你是新创,还没练熟,以后定然可以。”

懒和尚摆摆手,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想打遍天下无敌手么,赶紧擦擦身子,吃了早饭好给为师抡大锤。”

“啊……师父,我得帮木头怪疏通筋脉,还得去军营报个道……”

铁罗汉笑道:“还得和苏家娘子说上两句话,是不是?”

甲寅在自己师父面前就放的开,笑道:“不止,还得去看看那宅子的进度,我盼着明天就能造好。”

懒和尚呸了一声,道:“行了行了,赶快滚。”

说是这么说,却还是在师父这吃过早饭,然后才慢悠悠的打马回城。

行至半路,花枪却提出要走的意思。

甲寅急了,道:“你走了,马队谁带?本来还有个铁战,可他去接老娘,现在还没回来呢。”

“眼下军中不是放假休整么,也就百十人,你自己完全能照料的过来,我在想着,和你们在一起太安逸了,会动摇我的练武心境,所以,我准备过两天就走。”

“在哪不是练武,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最后三式未化,准备走一走师公的老路,他老人家当年观黄河浊浪悟枪,我准备溯河而上,去看一看黄河的尽头……等我枪法全成了,再回来找你。”

甲寅默然半晌,方道:“也好,我去喊兴霸史成几个,大伙一起喝一杯,为你送行。”

花枪笑笑,道:“随你。”

回到徐宅,秦越一听,先是哔哩叭啦的好骂了一通,然后怒气冲冲的让刘强和祁三多去送信,又特意交待一句,让吴奎备好钱袋子,说今晚就宰他这头肥猪了。

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吴奎就属于喜欢扮猪的人,回京后大伙才知道他的便宜老爸是宣徽北院使吴延祚,是只比向训靠后一位的军中实权派。

两人同掌宣徽院,向训居南院,掌兵案、骑案,吴延祚居北院,掌仓案、胄案,还管着郊祀、朝会、宴会和典礼诸务,一句话,向训管人事,吴延祚管财物,征淮时吴廷祚也去了,不过一直未过河,他任北路巡检使,保证后勤顺畅。

吴奎是他家大郎,本该叫吴光辅,字正臣才是,可偏冒称五服旁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跟着大家混,就连曹彬都不知道底细,还是到京了被来接他的家人一声喊才露了馅。

秦越等人一直窝着火,要找他泄气呢。

这家伙自知理亏,包下一个没门脸的“小院子”,亲自站在门口迎宾,好挨了众人一顿老拳,这才罢休。

甲寅头一次到这般奢华之地,软玉喷香搞的他十二万分的不自在,好在酒过三巡,曹彬便挥退了莺莺燕燕,甲寅大口舒气之余却听到了朝廷关于自己的安排。

却原来郭荣有感于诸军军纪混乱,于国子监新设武学,将于八月初一日开课,勋贵之后皆可报名,而曹彬、秦越、甲寅、史成、张桐、武继烈、白兴霸、吴奎等人皆免试入学。

这话的另一个意思是不学也要学。

曹彬一说完,四下里夸张的哀号声顿时大作。

“某宁可再去淮南抡大刀片子。”

“国华你帮某说说,换个奖赏行不行?”

曹彬鄙夷的看了看武继烈与白兴霸,道:“人家挤破头都想的事,你们竟然想当逃兵?”

秦越笑道:“我只想知道谁来当我们的老师。”

“兵部尚书张昭。”

秦越怔了怔,见甲寅也看了过来,自嘲的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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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大实话(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三)

“你小子乍事事都这么顺呢。”

秦越很没样子的四仰八叉躺在竹榻上,一双脚高高架在秋千架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荡着。甲寅曲指一弹,一颗甜杏正正弹在裤窝凸起处,秦越怪叫一声捂着坐起,忿忿然的道:“你小子敢比我先成亲,我就和你割袍断义。”

甲寅嘿嘿一乐,往秋千架上一坐,徐无道长讨好夫人简直是无边无沿,一副秋千架也打制的小巧雅致,甲寅有些担心受力,摸着索子试了试才放下心来,对秦越笑道:“谁让你要拒绝符家二娘的,否则一定是你先。”

秦越剑眉一扬,还未有动作,甲寅立马解释道:“只是定好了亲,成亲还早呢。”

秦越掷回一颗杏子,语气还是十分不满:“宅子在造,坊市在建,你俩早成一体了,就别装了呵。”

甲寅伸出两指一旋,接过杏子,就在指尖上旋着,笑道:“成亲前总得先拜见一下她父亲才是,和尚师父在为我准备礼物,等礼物好了我就去趟西域。”

秦越哀嚎一声,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甲寅迟疑了一下,问道:“要不我等你一起?”

“必须的。”

秦越恶狠狠的张牙舞爪,“走,陪我看工地去,你宅子都快造好了,我的才起地基,可恶,怪不得我一回他就跑。”

甲寅无语,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徐无道长估计全部心思都在夫人身上,年前答应的帮着筹建宅子的,结果听到班师的消息才火急火燎的开工。

而许诺三年内必帮秦越促成婚事承诺也没了下文。

两人套上出门的行头,喊上祁三多和刘强,四人策马出城,秦越这才恢复了常态,对甲寅道:“马上就武学开课了,你暂时还走不成,你可不能把圣上的好心当驴肝肺,再说,学些系统的兵法军事,对我们还是好的。”

甲寅道:“我有老师,教的可好了,兵书都学了二部了。”

“木头怪?”

“是呀,我给他捏骨输劲一个时辰,换他一个时辰的教学,你还别说,他比我们天天上战场的人都知道兵事,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可牛叉了。”

秦越冷笑道:“能让老司马尽心医治的家伙,来历定然不凡,奇怪了,你怎么就跟他投缘了,说说,都学了什么?”

“尉僚子,吴子。”

“怎不教你兵书十三篇?”

甲寅有些丧气,道:“说我学多了只会浑。”

秦越肯定道:“说的不错,你不犯浑谁犯。”

结果换来甲寅一鞭子,四人于嘻哈打闹中一气驰到秦越的宅基地,但见尘土飞扬,百十个工人正顶着烈日忙的热火朝天。

秦越唤过管事的,询问一二,也提不出什么指导意见,这可是师娘相帮规划的,好坏都得捏着鼻子认。

四人便又策马到了西山那碎石坡,这里也在热火朝天的建设着,除了工人,更多的是虎牙营的军士。

建设自己的家园,个个都十分的卖力,土墙砖柱都基本已经垒好,远远望去,整齐气派。

负责监工的乔青山远远见到,忙跑了过来,笑问:“这么热的天气,怎么跑过来了?”

秦越笑道:“就来看看,你现在已经是七品校尉了,不准备换个大的?”

“不换了,关叔他们也准备搬过来,那边的五亩地就是刚置下的,准备和这边一样的造法。”

“噫,那南城的宅地呢?”

关老六拎着两筒水过来,笑道:“卖了,这京师里的有人钱真多,出了三倍的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买几亩的。”

甲寅见了礼,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关老六却是神色如常,只语气中已带三分疏远。

秦越说笑中干脆将事情挑破,笑道:“青山,何时喝你的喜酒?”

乔青山脸色一红,偷看了一眼关老六,关老六笑道:“等宅子起好了,两件喜事一起办。到时都虞候可得赏脸。”

“那是自然,看来我得准备个大大的喜封才是,虎子,你的必须更大。”

甲寅忙点头,“一定,一定。”

众人说说笑笑,走马观看了一圈,秦越这才施施然的告辞。

去淮南前时五百多人,这一番回来,半数都不到,许多女子才成亲就又成了寡,这几乎就成了秦越的心病,回京后除虎牙营定的正常抚恤外,这家伙又自掏腰包,整整花了一千两银子,采买了许多粮食衣物分发,这才稍安。

甲寅同样不好受,回城路上,触景思情,又想起庄横与鲍九斤,正想开口,不料祁三多犯贱,凑过来对甲寅道:“虎子,某看到那关家娘子了,立在柳树下,那头宁死也不转过来看一下。”

甲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轻嗯了一声。

秦越却是起脚一踢,将胖子踹下马,骂道:“你当我们都眼瞎呐,那一袭红衣,谁看不到,要你多嘴。”

祁三多夸张的啊哟乱叫,在马屁股上一拍,飞身上马,怪笑道:“某不是看虎子不开心嘛,逗一逗不行?”

“不行。”

秦越坚决堵住祁三多的嘴,对甲寅道:“这事揭过去更好,以后就只管敞坦着了,走,我们去看看陈头的宝贝小棉袄去。”

甲寅左右看看,道:“这一身灰尘,现在去不好吧,再说,总该备些礼才好。”

“你提醒的对,咱得明早去。礼物嘛,咱去打个长命金锁,像模像样的当回叔叔,”

陈疤子当爹了,前日正好蔡喜儿十月怀胎满,顺顺当当的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小千金,可把陈疤子给乐坏了。

听说秦越和甲寅来了,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就去前厅显摆,接过两人送上的金锁项圈就往襁褓里塞,吓的蔡母一把夺过,责备道:“一个金锁都有半斤重,你想压坏女儿不成。”

见陈疤子满脸窘样,秦越大乐,凑过去看看,笑道:“好漂亮,真像嫂子,模样可俊了。”

陈疤子不满的道:“明明像我,你看这额头,这眼睛,这鼻子,分明就从我脸上印过去的。”

“你让虎子评评理,像谁多一点。”

甲寅凑近一看,先嗅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心想这小孩脸怎么皱皮疙瘩的,既不像蔡喜儿,也不像陈疤子嘛,甲寅不善说谎,又不好直说,想了想道:“我听我爷爷讲,捡到我时就这般模样,说起来好象……像我?”

“滚!”

“滚……”

两声滚字如雷炸起,左右两瓣屁股各挨了一脚,甲寅夸张的往前一扑,身子飞出大门外,空中尤自强辨,“我说的是实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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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仙家之物(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四)

“离着武学开课还有七八天,我想去找找庄横家的后人。”

来到陈疤子家,不管是不是饭时,当然是立马开始喝酒,酒过三碗,甲寅便提了话头。

陈疤子放下酒碗,叹道:“许州也不是太远,去吧。以前随便哪个老兄弟,心里都有一本帐,现在带的兵多了,死伤也多了,心里却是麻木了,好在九郎定了个规矩,老安他们替着做这事也尽力。”

秦越搓搓脸,扭扭颈椎,叹道:“不一样,那俩王八蛋是咱五人一起在十死无生的战局下丢下的,不能不管,你在家奶娃,我和虎子去。”

陈疤子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示威:“某就奶娃了,嘿嘿,高兴!不服来干。”

正喝着,虎牙营的几位老兄弟都来了,赵三豹和叶虎盛进了院子还在互相拆台耍宝,说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吧,有时没事还常在一起喝一杯,说兄弟吧,十次几面九次吵,就一对活宝。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陈疤子乐呵呵的再次去了后院,把女儿抱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结果这回宝贝不听话了,哭个不停,陈疤子顿时慌了手脚,让岳母又给抱回去了。

叶虎盛道:“定是三豹的鬼样子吓到她了,等下罚他站着喝酒。”

赵山豹用手捂着一只眼,道:“你才鬼样子,独眼龙。”

叶虎盛哇的一声叫:“来,对射。”

张通道:“您二位省省吧,拿什么射呢,有本事连干十八碗酒,谁还不倒,谁就是好汉。”

“大人说话,你小屁孩插什么嘴,前后门估计都分不清道,虎子,我们来喝一碗。”

甲寅任由赵三豹似只大马猴似的扑过来,这才无耐的道:“你一身扑尘味呐。”

……

开封府衙。

后衙一个安静的偏院内,徐夫人正在安静的泡茶,而围坐她身边的,除徐无道长、王朴外,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

身前茶几上,除了茶具,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匣里以白绢塞填,装着三件黑黝黝的玩意儿。

徐夫人安静的泡茶,其它三位则一脸郑重,都在认真的观察着这三件东西。

良久,王朴道:“这三件宝贝,老夫之前有幸看过,但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所以请陈道友来掌掌眼。”

陈姓道长轻咳一声,道:“见所未见,道家典籍也无记载,莫不是释门之物?”

徐无冷哼一声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扶摇子好大名头,原来也是空皮囊。”

陈抟苦笑道:“你这假道士这么多年来几次三番的找我,老道怎会不知,只是实在参详不透,只好相见不如不见。不过如今你我三人都在一起,不如你将原委一一道来,大家细细分析一番。”

徐无轻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夫人,缓声道:“也好。”

“当年我追小欣,从蜀中顺流而下到江南……”

徐夫人白了他一眼,假嗔道:“说正事,说我干嘛。”

徐无微笑道:“若无这甜蜜的由头,怎会有这揪心的俗事。”

王朴有些无耐,只好用手指敲敲几面,示意废话少说。

徐无继续道:“这一日到的衢州,老夫一时兴起,去那第三十六洞天福地的烂柯山一玩,发现了无仙迹,大失所望,转而向东而行,过龙游,于寿昌境内的大慈岩山脚的草丛里发现了弃在地上的衣服。

老夫见那衣物有些古怪,便用剑鞘挑了挑,哪知里面有个娃儿,粉白瓷嫩的,十分可爱,却是睡的正香。他看上去不过几个月大,身边却有一个皮质黑包,四周散落着的,便是这三样物什了。”

陈抟问道:“才几个月大,你又如何知晓他叫秦越?”

“那黑包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个白玉牌,似玉非玉,宽不过寸半,长不过三寸,薄如拜帖,上布七彩花纹,正面有图像,姓名,性别,民族,出身,住址,字如蝇头,十分工整,可惜有些仙家符号某却是不识,反面有五星红徽,十分精美……

老夫正想细看,不料一阵风吹来,手中那玉牌便化为齑粉,匆忙之下只记住了秦越二字。”

王朴道:“那黑包呢?上次为何不见你说起?”

徐无扭了扭身子,有些难为情,吱唔了一下方道:“里面其实是仙家美食,有硬有软,都用透明的仙纸包着,老夫有天饿急,忍不住试着吃了一个……就……就忍不住全吃光了。”

徐夫人停了手中动作:“怎不见你说起?”

徐无急道:“那时你不是不理我嘛,我一生气就……哎呀本想留一个给你的……夫人莫生气,莫生气……”

“仙家美食被你吃了,那黑包呢?”

“唉,更不用提了,那包上有仙家秘法所制的咬合机关,全是米粒大的合齿,有个熊样制式的吞口左右嵌合,一拉就合上了,一拉就张开了,老夫好奇,日夜研究,然后……”

王朴冷哼一声道:“就被你玩坏了是不是?”

陈抟见徐无缩头勾脑的,摇头道:“你假假的也算半个道友,遇事怎如此不知轻重?说说这三件东西吧。”

徐无先拿过一方丝帕,罩着一方最小的黑色物什,托在手心道:“这东西最薄,最小,也最稀奇,右侧这按钮原先按一下,这黑玉面板就会发光,里面有许多晶莹古怪的东西,一点就换个东西出来,老夫在里面找到最稀奇的东西是道门双修法。”

徐无摇头晃脑,闭目陶醉:“真仙人姿也,声影俱全,还配仙乐,足有好几十部,可惜都是没头没尾,想来是只截取了精华之故……啊!夫人,莫揪耳,为夫又错了……”

陈抟急道:“那快按开看看。”

徐无沮丧的道:“法力早失,老夫再也打不开了。”

陈抟小心接过,见那仙家法器宽不过两寸有余,长也只有四寸左右,通体黝黑,甚是轻薄,触之有轻凉触感,圆润舒适,能清晰照清人影,纤毫毕显,上方有小圆点二,反面也是如此,正排有小圆圈三,两凸一凹,侧面又有小机关若干,形状各一,但都精巧万分。

想着这等仙家宝器竟然被徐无给玩坏了,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徐无自知理亏,又取过一圆筒状物器,旋开盖子,示意道:“这件仙器,老夫却是知道用途了,此乃仙家喝茶所用,沸水灌进去,两日后还有余温,不过……原来这盖上能发蓝光,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如今这蓝光是没了,保温却是可以……”

王朴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怒喝:“敢拿沸水试仙器,你还玩坏了什么?”

徐无缩缩脖子,指指最后一件器物道:“这件宝贝,老夫玩的精熟,却是丝毫没有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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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顺心意(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五)

陈抟手执如意千里目,良久不语,还沉浸在这件仙家宝贝所带来的震憾中,三里之外幼童手里的天牛细长触角都可看的一清二楚,十里之外还能看到汴河上渔夫叉手喝骂浑家……他抚着这件不知何物制成的仙家宝贝,走路都有些恍惚。

这回轮到徐无道长急了,“喂,我说扶摇子,小心脚下,可别把老夫的宝贝给摔坏了。”

王朴冷哼一声,道:“你的宝贝?”

“不是老夫的难道是你的?别以为当官了就了不起,老夫可不怕你。”

三人下楼,回到屋里坐下,陈抟将如意千里目交给徐夫人,见其小心翼翼的把三件宝贝分别用绢布擦拭了,又仔细的用绢布一层层包好,四周塞紧絮绒。

陈抟长叹一口气道:“此等仙家宝贝,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你我四人当守口如瓶,万不可让凡夫俗子得知,否则,后患无穷尽也。”

徐无道长也跟着叹一口气道:“此中道理老夫如何不知,可眼看着他长成这般大了,而老夫也七老八十了,这秘密压在心中,本来在夫人的劝慰下想着忘却了就算了,可千不该万不该,又来个能看出异象的假道友来。”

王朴冷笑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那徒儿,相异常人,而言语之跳脱清奇,许多事情老夫也闻所未闻,若不是看他行事举止还有些超凡脱俗之气,早就下令格杀了。”

陈抟道:“此子虽有异象,但老道观察久矣,虽然贪吃享受,但无龙虎之象,尚有赤子之心,想来该是上界有过被罚的仙童之流,文伯只管放心。”

“说起这个,老夫却又想起一事,听说你传了一手道家心法于那甲寅?”

陈抟摇头道:“有些因果避也避不过,老夫只想在那青石板上睡一觉而已,那个二愣子傻不愣登的,偏要将老道背起,还把自个的帐篷让出来,不得已,老道只好渡他一丝道家玄功,助他消化一些戾气,好把这因果报消。”

徐无道长道:“那就是个能享傻福的东西,说正事吧,我徒儿该怎么办才好?”

王朴拿眼看看陈抟,陈抟想了想道:“顺其自然。”

徐无道长叹道:“老夫原也是这般想的,可眼下三件大俗事,沾上了我怕真害了他,那时罪过就大了。”

“哪三大件俗事?”

“一是因功受赏,都穿绯袍了,这回他又要进那武学,圣上摆明了要大用他。二是起宅子,十亩地基的大宅子一起,我怕他从此真的沉迷红尘。”

“三呢?”

徐无道长苦着脸道:“婚事呐,老夫硬生生的拖了他三年,再不敢拖了,否则他会拿刀劈了我,可这事……唉,老夫左右为难,请两位道友帮忙拿个主意。”

陈抟道:“堪不破,那就顺其自然。”

徐无道长又看了看王朴,王朴想了想道:“老夫也是这意思,顺其心意,待到时机合适,索性把这东西交还给他,看其变化。”

徐无道长“吖吖呸”的站起身,对徐夫人道:“夫人,咱们走,以为多能呢,一个顺心意,一个顺自然,啊呸,果然徒有虚名。”

目送二人远去,王朴苦笑着摇摇头,对陈抟道:“你下山一趟不容易,某已上报圣上,明日面圣吧。”

陈抟默然良久,方道:“……何苦呢?”

牛车缓缓而行,徐夫人轻抚紫檀匣子,问道:“这么说来,九郎以前的身世是你瞎编的?”

徐无道长有气无力的扇着扇子,苦笑道:“原先不是想着他不能荒废了么,就编个故事刺激刺激他,哪知道这种缺德事果真做不得,唉,回去就和他说清楚,否则他可能会再干出千骑袭扬州的傻事来,哎,夫人你跟他说,不然……”

徐夫人没好气的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的扇两扇,“你俩师徒,就是活宝一对。”

回到家,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就听门房扯了一大嗓子,仿佛能传到三里外,徐无道长下了车,再小心的搀扶了夫人下来,见门房一脸急促样子,心里猜到几分,问道:“可是那猴儿在里头混帐撒泼?”

门房吱吱唔唔的应了声,说是九郎军中同僚相聚,喝了酒。

徐无道长斥骂一声,终是把蹋上台阶的脚给收了回来,“夫人,为夫忽然想起那小司马来到京中,还没与他会上一会呢,要不去守财奴家坐坐?”

徐夫人好气又好笑,却是又上了车。

牛车再次摇摆着穿街过巷,这回却是卖了乖,早早的遣童子去报讯,到了苏家,立于门口迎接的却是甲寅。

徐无道长大刺刺的享受着甲寅的搀扶,缓缓的下了车,“你怎么在这呢,没跟九郎胡闹?”

“我要帮着病人松骨呢。”

甲寅见徐无道长大庭广众之下还小心小意的伺候着夫人,心想这人脸皮得有多厚呐,当下老实向徐夫人见了礼,客客气气的帮迎着进了苏宅。

老司马正在为木云施针,见了徐无道长,只是略一点头,也不说话,闭目控针。

徐无道长顿感没趣,好在苏子瑜出来了,款款施礼问好,又迎去水榭喝茶,徐无道长这才又高兴起来,见苏子瑜搀着徐夫人走了,立马满意的跟上,大袖飘飘。

甲寅看着他们拐过角门,这才返身在木云身边坐下。

“噫,你怎么不跟去?”

甲寅实话实说,“还是帮你捏骨自在些。”

老司马收了针,点头道:“这一点你千万莫跟他学,要不是他年纪大了,老夫都恨不得把他的胡子给揪下来,哼,为老不尊,丢人显眼。”

甲寅心想你这话可说的太对了,嘴上却不敢应声,一拍木云的肩膀,道:“木头怪,我来帮你捏骨。”

“都说了几次了,喊某木头就好,能不能把那怪字去掉?”

甲寅坚定的道:“不行。”

“兵法曰:千人而成权,万人而成武。权先加人者,敌不力交;武先加人者,敌无威接。故兵贵先,胜于此,则胜彼矣;弗胜于此,则弗胜彼矣。释义与某听听?”

“……木头,我发现喊木头还是更好听一些,你说是不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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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二十四两银子的血案(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七)

庄七公身为庄家族长,又兼村中里正,不仅房子最大,最好,位置也最好,昌字型的房屋前有一湾碧水池塘,此时日暮,几个长工在池边洗锄,又有妇人正在洗衣。

见到大夏天穿着绯袍的甲寅,以及气势汹汹的祁三多,一个个都不自觉的停了动作。

甲寅见那宅子大门紧闭,只留一个边门进出,心头火起,喝道:“三多,砸门。”

祁三多大步上前,“嘿”的一声喊,从未发过利事的狼牙棒重重的砸在那乌漆门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震的灰尘飞扬。

祁三多甩开膀子,又连砸了几下,那大门便咣然一声左右倒下,就见到院中几个目瞪口呆的男女。

“庄延福在哪,出来答话。”

祁三多体胖高大,又手持狼牙大棒,在大门口一站,威风凛凛,宛如战神。

“老朽就是,敢问两位军爷……”

“啊呸……”祁三多重重的吐一口浓痰,喝道:“游骑将军在此,还不跪下。”

庄廷福见一位绯袍将军缓缓迈过门槛,只觉两股战战,急忙五体投地,颤声道:“不知将军驾……驾到,有失……远迎。”

甲寅冷然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男女诸人,轻哼一声道:“我身后的人你们可认识?”

庄廷福早看到了两个妇人,忙道:“认识。”

“那么,就跟本将说说,那二十四两银子的去处。”

庄延福牙齿直打颤,嘴上却道:“不,不知将军说的什么……老朽,老朽听不明白。”

甲寅胸中戾气难忍,铮然一声拨出战刀,“本将只数三下,三下不答,祁三多……”

“有。”

“三下不答,你只管拿人开瓢,不论男女,杀光了看他还招不招。”

“诺。”

祁三多上前几步,选在一位年轻男子身边站定,手中狼牙棒轻比,随时就要砸下。

“阿爹……”

那男子吓的惨叫一声,胯下一热,便沥沥淋淋的湿了一地。

庄延福软瘫在地上,“将军饶命,是老朽见不得妇人们乱花银子,替她们,替她们保管一下……求将军饶命,饶命呐……”

庄横家的性烈,闻言大怒,三两步冲过来骂道:“替我们保管,为何不说有银子?要不是甲将军来,我们死都蒙在鼓里,好一个仁义长辈,呵呸!”

甲寅冷然道:“限半刻钟,把银子拿出来,否则,休怪本将手下无情,父债子还,祁三多,先砸了那小子的双腿。”

“诺。”

祁三多一脚踢倒身边男子,单手挥棒,正正的砸在那男子的膝盖上,“咔嚓”一声响,那男子一声惨叫便活生生的痛晕了过去。

“快快取银子来……”

……

一个人作威作福多了,总会有许多坏事不经意间做下,这边的大动静早惊动了乡亲们,见是位年青的将军在为庄鲍两家寡妇作主,无不拍手称快,有胆大的趁机向甲寅哭诉,求为他作主,把牛犊还给他。

甲寅不明所以,庄横家的口快,几下把事情说明白了,却是庄延福把一头老牛卖给了鲍山苟,结果那老牛怀了崽子,今春生下来养的蹦蹦跳跳了,庄延福却说那牛犊子本就是他的,套着索子就牵走了。

甲寅怒极反笑,大马金刀的在椅子上坐下,横着战刀,朗声道:“今天本将就做一回青天大老爷,哪位要告状的,都上来说话。”

有一老妇问:“将军,你真能治他么?”

祁三多鄙夷的答道:“我家将军从五品,职司殿前司飞虎骑指挥使,你们舞阳的县令见了我家将军都要称下官,你说能不能治。”

这一下群情就哄然激愤了,你一言我一句的,把庄家这恶事林林总总都说了个遍,不过乡下庄子,也无甚出产,庄家干的坏事虽多,听到最后无外乎摊派劳役,收租缴税多做手脚,以及污人女子等,说起来都不是死罪。

这种情况其实各乡各地都很常见,但其千不该万不该,连庄横与鲍九斤的血命钱也贪,这就真的触到甲寅的逆鳞了。

先令祁三多把庄家其它人等一个个都绑了,再派人去舞阳县衙报信去。

继而又让祁三多将那老货揪到池塘边,直接开了瓢,先报了血恨再说。

祁三多一棒当头砸下,惨叫声中,红的白的溅的四处都是,众乡亲哪见过这等惨状,吐的吐,晕的晕,散的散,各自回家关好门窗。

甲寅用刀鞘敲敲祁三多的脑壳,对站在一边手捧着银子,呆如木鸡的鲍家庄家的笑道:“让两位嫂子受委曲了,走,我还没到庄家嫂子家去过呢。”

“啊……哦……”

两位女人慌慌张张的带路,祁三多道:“人绑在这不管?”

“你喊上一嗓子,就说人犯若走了一个,拿全村人是问,汴河黄河都在修,缺的就是人。”

“行呐虎子,心肠够狠了。”

祁三多扯着喉咙一吼,果然就有好些人出来,说将军只管放心,断然不会让人给跑了。

庄家位于村西的向阳坡处,条件要比鲍家要好很多,起码人猪分开,屋里也无甚气味。庄家嫂子显然也更有主见,回到家,招呼着甲寅两人坐下,又对鲍家的道:“嫂子,你也别回去了,抱着银子回去也不安生,让三丫都过来,就在这吃饭。”

说完也不等鲍家的回话,自出坪外扯上嗓子喊:“大丫二丫三丫柱子,都过来婶子家。”喊完又问一个半大小子,“仲子,你大兄呢?”

“大兄躲起来了。”

庄仲擦一把鼻涕,兴奋的道:“大兄在客人身上赚了五个铜钱,不敢回来了。”

甲寅听见,讶然失笑,原来那瘦猴一般的家伙竟然是庄横的种。

“三多,把马牵过来吧,这边宽阔一些。”

祁三多提着狼牙棒就出了门,两位妇人和甲寅告个罪,自去灶上忙活,那叫仲子的小子就坐在门槛上,好奇的看着甲寅。

甲寅笑问:“你叫仲子?有大名没?”

“庄重,俺娘说俺生下来有六斤重,就叫庄重。”

甲寅就想笑了,问道:“那你大兄叫什么?”

“庄生。”

甲寅强忍住笑意,走出坪外,见月亮已经悄然浮上柳梢头,心想也只有庄横这么严板寡言的人才会给两儿子取这样的名吧。

庄生,庄重,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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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鸭将军(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八)

甲寅既然见到了两家人的苦日子,就想带他们到京城去生活,相劝了一晚上,庄家的鲍家的两位嫂子这才犹豫的应了,依着甲寅的意思天亮了就走,可妇道人家,瓶瓶罐罐都舍不得扔,还有猪呀鸡的,总得一天收拾。

甲寅无耐,只好等上一天。

舞阳县令一大早就带着衙役来了,甲寅的游击将军吓不住他,但殿前司飞虎骑指挥使的名头却着实吓了他一跳,这都算是天子近臣了,所以天未明便出了城。

到了庄上,先是对着甲寅客客气气的好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又对着乡民洋洋洒洒的讲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大话,这才抄家封门,随后有衙役推着一辆鸡公车来,说是一些土特产,请甲将军笑纳,甲寅见是绢布之类的,心想正好给鲍庄两家做衣裳,便拱手谢了,那县令这才舒心爽气的拘着庄延福一家回城。

不管如何处置,那一家子算是完蛋了。

乡人们庆幸之余,看向鲍庄两家的眼里就热切了起来。

鲍家有三女一子,大女儿十三岁了,懂的害羞,揪着露出半截肚皮的衣服躲进灶下死活不出来,二女儿十一岁,比她姐稍好一些,却也一刻也不在甲寅面前呆,只有九岁的三女儿和五岁的小儿子会凑到洗马的祁三多面前傻笑。

庄横家的俩小子就不一样了,庄生十三岁,人小鬼大,昨夜里就能缠着祁三多赖马骑,今早就敢问甲寅借刀玩。

而八岁的庄重么,果然是庄重的,只会老老实实的坐在门槛上,看着大兄嘿嘿呼呼耍刀。

“大生,去鸭将军那买只鸭子来。”

“阿娘,不会把鸡杀了么。”

“鸡还下着蛋呢,送给你三婆养。”

庄生噢了一声,一脸不情愿的收刀入鞘,甲寅接过战刀,打趣道:“鸭将军,好威风,他不会养着上万只鸭吧。”

“有上百只呢,那是个疯子,不过他的鸭子最听话了,走路都排队的。”

甲寅就好奇了,反正闲着无聊,就跟着去看看。

踩着田埂路走了约有二里许,见到一个小湖湾,果有上百只水鸭在湖里觅食,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家伙,手执长长的竹竿,正在湖边站着,一动不动。

甲寅抬头看看天色,只见烈日当空,白云朵朵,天气晴的不能再晴,这人竟然穿着蓑衣?

庄生见怪不怪,高声喊道:“老安全,买鸭子。”

“何人阵前喧哗,报上名来……”

一声苍老的唱腔,差点令甲寅一脚踩空,这什么鬼名堂。

“我是庄生,买两只鸭子,要肥肥的。”

那人扭过头来一看,傲然点头,手中长竿一挥,口中继续唱道:“众将听令,方阵迎敌……”

甲寅见其胡须雪白,脸上皱纹密布,一口白牙却是十分齐整,虽然神神叨叨,但听秦越讲过知道一口好白牙可不是一般人能养成的,当下心里一动,静看那人做戏。

只见那人长竿挥舞,本来还在争吵着觅食的鸭子嘎嘎鸣叫,迅速的挤在一起排队,不一会,湖面上一个整齐的方阵便列成了。

“敢问来将,某之兵马强壮乎?”

庄生不理会他的神经病,探着身子仔细挑选鸭子。

甲寅却越看越惊奇,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蓑衣也就罢了,里面竟然还套着一件棉袄,而脸上手上却是一滴汗水也无。

再看那竹竿,足有两丈长,细细长长的,竿头三尺处,还绑了一个短横枝,甲寅脑海里就闪过一件兵器来——槊,这就是槊的模样子。

庄生很快挑好两只,手指着,嘴里叫着,“这只,这只。”

“大帅点兵,庚九、壬五出列……”

那老安全手中竹竿轻挥,在湖面鸭阵中一点一挑,两只鸭子就被挑在竿头上,稳稳的横到庄生面前。

庄生摸出一串钱来,往地上一丢,两只手左右开弓,各捉一只鸭子在手,那鸭子离了竿子,这才开始嘎嘎挣扎。

甲寅知道这一回真遇上高人了,当下肃容施礼:“晚辈甲寅,见过前辈。”

那老者毫不理会,在地上捡起铜钱,高声唱道:“大帅发饷银呐,铜钿三十六文。”

庄生提着鸭子,喊道:“甲将军,你拜他作什么,这个老安全,夏天穿棉袄,冬天光膀子,晴天套蓑衣,雨天光腚子,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就是个老疯子。”

甲寅挥挥手,道:“你先回,我看他放鸭子。”

庄生噢了一声就往回走,有鸭子吃,走路都带风,不一会就跑的不见人影了。

老者长竿轻挥,鸭阵四散,嘎嘎声欢愉热闹,见鸭子欢欣畅游觅食,老者脸上如刀刻斧削般的深深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身姿却依旧如枪挺立,手执长竿,不动如山。

甲寅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默默的看着他,只觉这名叫安全的人随随便便一站,就站出了个攻守兼备的势子来,越看越觉着这人深不可测,索性闭上眼睛,于脑海里假拟与其搏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出刀,他的长竿似乎都可以随时封杀。

虽然,他不知道他的身手是否有想象中的敏捷,但却让甲寅愈发坚定的相信,眼前的就是高人无疑。

甲寅站起来,再次郑重一礼:“敢问老人家,您使的可是槊法?”

老安全却似耳聋一般,纹丝不动。

甲寅保持礼数约有十数息,见其依然不理人,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走人,便道:“晚辈三个月前于淮南遇一使槊高手,敢问老人家,其槊出,枪花大如车轮,该怎么破?”

老安全依旧不动,不理。

甲寅有些沮丧,望了他片刻,想走又不舍,只好又坐下,呆看水中鸭。

鸭子在湖湾里欢快的游着,不时把头钻进水里,悠闲适意,与岸上一坐一站的两个木头人形成鲜明对比。

也不知过去多久,甲寅听到祁三多的叫喊声,扭头一看,只见祁三多扛着狼牙棒威风凛凛的过来,便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祁三多不理会,自顾自走过来,喊道:“你神经病呐,这么大的日头在这看个老疯子?”

“不可对前辈无礼,快向前辈致歉。”

祁三多哈哈大笑,横担着狼牙棒,似螃蟹般的横行到甲寅身边,“这样一个夏天穿棉袄,晴天穿蓑衣的傻子,也叫前辈,虎子,我看你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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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王不过霸,将不过李(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九)

“来将通名。”

突兀响起的喝唱声吓了祁三多一跳,待见到是老安全在说话,乐不可支,当下把狼牙棒重重的往地上一顿,有样学样的喝唱道:“某乃大周殿前飞虎骑亲卫队长祁三多是也,兀那老头,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飞虎骑?”

老安全白眉一扬,忽然就“呜哇哇”的的大叫了起来,“是谁这般大胆,敢用这个名号?”

祁三多大拇指一翘,“我飞虎骑甲将军在此,可惜你有眼不识泰山。”

老安全大喝一声,“好胆。”

甲寅倏的起身,一把抓起祁三多猛的向外掷去,就这一耽搁,一线劲风已如锥刺到,甲寅慌忙中一记“老龙惊雷”,身形倏的后退,顺势拨刀,左手刀鞘脱手飞掷,右手刀却是往右虚砍,身形借势旋身,瞬间向右避开丈远。

却见那老安全双手持长竿,身形低伏如豹伺猎,倏的迫近再搠。

甲寅觉得对方的杀机刹那间从一线针化为一片潮,纷涌而来,牢牢的锁定自己,甲寅凝神静气,起“雷神戏龙”式,脚踩虚步,身体前倾,身形摇摆不定,双眼微眯,手中战刀斜指右下却是纹丝不动。

待到那长竿刺进到身前三尺处,甲寅手腕一振,战刀自下而上,刀背斜磕杆身,借势转刀,一刀刚猛斜掠。

那老安全进的快,变的也快,甲寅一进刀,他已倏的后退,竿头却趁机在甲寅的刀尖上一点,甲寅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差点把持不住,连忙双手合把,刀势倏的暴涨,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向对方迫去。

老安全长竿腾转如青蛇,摄影追风,每一下都紧紧的压搭在甲寅刀头之上,招招压制,无论甲寅如何发力出招,一时间竟然甩脱不得,甲寅既惧且怒,缠斗十数合,恍惚间只觉眼前老者就是那刻骨铭心的虎头将军林仁肇,一槊复一槊,招招夺命。

正相斗着,祁三多已捡起狼牙棒,怒吼一声,就向老安全砸去。

老安全仿佛身后长眼,即不回头也不止步,手中长竿阴阳把一变,一收势,竿尾倏的如蛇窜出,正正的刺在祁三多的小腹上,祁三多大叫一声,脚下收不住势,腾腾腾的不住倒退,却是一头栽倒在湖水中,惊起水鸭四散飞窜。

“三多……”

甲寅眼见祁三多一招受伤,胸中戾气大发,虎吼一声,一刀震开竹竿,刀出连环斩,一意要断了那长竿,老者长竿倏的一收,一个后退交叠步,竿头于地上一挑,一蓬泥土飞溅而来。

甲寅一记“腾云追马”,身形左冲右掠,准备避过泥土再迫击,却觉小腹一痛,已然中招。

甲寅看着点在自己小腹下的竹竿,一时间只觉心灰意冷,战刀“咣当”一声弃于地上。

湖畔,柳树荫荫,寂静了许久的蝉鸣声再次响起。

老安全看着木然呆立的甲寅,傲然长啸:“敢对大帅不敬,这就是下……”

一句话未说完人却倏的向后倒下,一头裁倒在湖水中,却是祁三多挣扎着从湖水中折腾起身,见其就站在自己身边,二话不说,一把扯住他的右脚,只一扯便拉入了水中。

“快快,快把他救起。”

甲寅顾不得自己受了伤,一个箭步跳过去,喝喊住手。

祁三多一抹脸上水花,“让他淹死算了,嬢的。”

甲寅不理他,见老安全在拼命挣扎,忙自个下水,一把抓住老安全的手,用力拉起,好在这就是一个湖湾,水并不深,只没到胸口,可怜的是老安全既穿着厚棉袄,又套着蓑衣,被这湖水一浸,又沉又重,只好在水里除下,光着膀子上了岸。

老家伙一上岸,就想去找那竹竿,祁三多哪会如他的意,狠狠的将竹竿远远的掷入湖中,这才挥着狼牙棒,耀武扬威的道:“老家伙,出手狠呐,现在试试是你的天灵盖硬还是某的狼牙棒硬?”

“三多,闭嘴。”

甲寅忙着安慰老安全:“前辈为何一言不合就暴起伤人?我兄弟虽然口无遮挡,但并无恶意。”

“哼!”

许是一整个夏天都穿着棉袄的缘故,老安全那光膀子又白又瘦,看上去十分滑稽。

“你们对大帅不敬,某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誓杀你们。”

甲寅与祁三多面面相窥,都有些莫明其妙,“不知你所说的大帅是谁,我们没有对谁不敬呐?”

“飞虎骑,飞虎骑是你们这些孙子用的么,世上只有一个飞虎将军,不可能再出第二个。”

甲寅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的大帅,是十三太保李存孝?”

“哇啊……”老安全挥舞着拳头,怒吼道:“大帅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么,拿命来……”

这老安全之前身法精妙的很,哪知道脱了蓑衣棉袄,却似不会武技了一般,甲寅一记“雷神绣花”,探手穿过其肋下,只手将其制住,一愣之下迅速的松开手,“不知者不罪,老前辈勿怪。”

老安全整个人如婴儿般的蹲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开始抱膝大哭。

甲寅有些挠头了,觉着这人果然是有些神经的。

还是祁三多有办法,“啊呀”一声叫说鸭子飞了,老安全倏的起身,一脸的眼泪鼻涕,见鸭子还在悠然戏水,老安全恨恨的瞪了祁三多一眼,复又蹲下,想哭,却是哭不出来了,只把眼角胡乱擦着。

甲寅忍住笑,道:“您莫非认识那李存孝,别别,是李大帅,我们没别的恶意,正因为景仰他,才把队伍取了这飞虎骑的名头,不信,你问三多。”

祁三多配合着点头道:“就是,都说‘王不过霸,将不过李’那是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世人谁不敬仰。”

老安全愣住了,问:“什么叫‘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祁三多嗤笑一声道:“这都不懂?亏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嗷嗷叫的。”

甲寅忙摆手止住祁三多的话头,笑道:“王不过霸,将不过李,说的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位是霸王项羽,一位是十三太保李存孝,这话,是我们都虞侯说的,正因为景仰李将军,所以我这一营马队,就叫飞虎骑。”

老安全听的神彩奕奕,拍腿叫好,然后翻来覆去的念叨着“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念着念着,老眼里又流出两行浊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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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老安全(为盟主我是秦粉加更十)

“我呢,自从听说李存孝这位无敌神将是用马槊的,然后就心心念念的想着了,上半年在淮南战场,遇见一位使槊的敌将,直如战神再世,我明知不敌,也冲了过去,就想会一会这槊倒底有多厉害。”

“哪知道那虎头将果然十分厉害,抖出的枪花有车轮般大,一崩之力重逾千均,我吃他一记曲槊横崩,断了四根肋骨,差点小命呜呼。”

甲寅见老安全虽然流着泪,但心境平和了许多,便把自己的经历说了,权作开导。

老安全抹一把鼻涕眼泪,问道:“这世上果然还有使槊之人么?”

“有,叫林仁肇,骁勇异常。”

老安全点点头,道:“如果他果真槊出如轮,那是武力已近巅峰,这绝艺果然还未灭绝。”

甲寅扑通跪下,“请老爷子教我槊法,我自习武以来,哪怕临阵也不用长枪,就想着哪天能学上槊法。”

老安全不置可否,问道:“是谁告诉你学了枪法就不能练槊的?”

“花枪说的。”

老安全皱着眉想了半天,问道:“花枪又是谁?”

“他是铁枪王的隔代传人,武技比我高多了。”

老安全再次怔住,“你是说王彦章?就连胆小如芥子的王彦章也有了传人?”

甲寅迟疑了一下,答道:“是,他还有最后三式未曾完全炼化,据他说,最多一年时间,再遇那使槊的林仁肇,就能破其槊法。”

“放屁,放他嬢的狗屁,枪法练的再好,也敢与槊争锋?哼,井底之蛙,竟然大放厥词。”

甲寅道:“不止他说,我大周军中还有一将,使大梢子棍,就与那林仁肇斗的旗鼓相当。我师父也说,要比长,他的流星锤能放出三丈远,单打独斗,却是丝毫不用怕的。”

“哇呀呀……气死老夫也。”

老安全起身怒道:“放你嬢的狗屁,长槊一出,谁与争锋,你让他仨来找我,看某不杀的他屁滚尿流。”

甲寅心想,你的槊法是精妙,可比起我罗汉师父来,或许还要差上一些,就那一锤之威,你都不知有没有力气接呢。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是恭敬的道:“我也不信,想那飞虎将军李存孝一槊在手,天下无敌,我最是仰慕,所以有枪也不学,有锤也不练,就想着一槊在手,跃马冲杀。”

老安全转怒为喜,道:“你这娃儿,就这一句话说的好,冲你这句话,老夫就教你槊法。”

甲寅一直跪在地上,闻言大喜,立马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老安全轻挥长竿,仰天叹道:“本以为这玩意只能带进棺材去,没想到……”

老安全忽然就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沮丧,道:“教了你也没有用,天下已无槊,老夫会用槊,可制槊之法却是不会。”

甲寅道:“这可不一定,那林仁肇是闽地人,他都有槊可用,想来这制槊之法并未断绝,我有师兄在闽地,两个月前已经去信,让其留意,相信会找到的。”

老安全默然半晌,点点头道:“或许天意如此,你随某来。”

甲寅与祁三多跟着他走到湖湾边的小茅屋,边上就是鸭舍,地上满是花花绿绿的鸭屎,几无下脚的地方,两人只好踮着脚尖走。

老安全示意他在门口等候,自己进屋,良久却是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捧着一件长长的包裹来,双手捧定,傲然而立,朗声道:“跪下磕头吧。”

甲寅心想刚才已经磕过了,还要再磕?低头看看满地的鸭屎,心一横,重重的跪下,“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沾了满身满额的鸭屎,臭不可闻,只好憋着气跪着。

祁三多挤眉弄眼,不忍直视。

老安全却满意的点点头,道:“能如此认真的跪下拜师,看来你的向学之心甚坚,想来日后也不会辱没了这一传承。”

“小子,你听好了,此乃大帅遗物,某今所传,也是代大帅教之。”

甲寅喜道:“那我再磕三个响头。”

……

汴梁,皇宫崇元殿的早朝刚结束,百官纷纷退下,几位宰执与六部郎中却移步到永福殿,开始小型朝议。

郭荣并不喜欢三六九朝参上议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商议,今日要议之事参与的人多,便移到了永福殿。

王朴指着永福殿的残旧处,对计相张美道:“无论如何,也得挪一批钱出来,把这大殿修一修。”

张美苦笑着低声道:“今年早已寅吃卯粮,夏粮才入库一小半,各部都在嗷嗷叫的催着某要钱粮,粮食还好一点,钱帛却是困难,圣上又有意放开河东百姓的私盐贩卖,那笔铸好的新钱圣上又留着专款专用,你让某从哪找钱来。”

“放开河东百姓的私盐管禁?”

“等下大约会提了。”

王朴点点头,不再说话,缓缓步入殿中,在李谷身边坐下。

不一会,换了一身常服的郭荣大步流星的从角门进来,群臣纷纷起身见礼。

“都坐吧,这天热的,朕已安排冰凉绿豆粥,一会就送来,你们该扇扇就扇,在这就不用守那些规矩了。”

“谢圣上。”

待群臣坐下,范质起身主持朝议,“今日所议之事有三,一为贡举,二为武学,三为盐政,我们一项一项来,先议第一项,开科取士。”

自郭荣登基以来,极重举贤,然而中原之地经年战乱,整整一甲子都几乎放不下一张书桌。

显德元年便有科举,结果礼部录取十六人,郭荣亲自取卷试看,发现文章纰缪极多,只有四人勉强可以,其余十二人被郭荣批下“艺学未精,并宜勾落”八个大字,令其回家苦学,以俟再来。

礼部侍郎刘温叟失于选士,放罪而归。

继任的礼部侍郎窦仪学了乖,索性请废童子、明经二科及条贯考试次第,矮子里拨不出将军,索性就不拨了。

可国家百废待兴,极需人才,郭荣对于布衣上书、下位言事者,多不次进用,结果闹出一个大笑话来。

却是有一乡野村夫,姓赵名守微,粗略识些文字,听说圣上视贤如渴,就徒步上书自荐,郭荣急于取士,见长的形貌朴野,便授其右拾遗。

赵守微倏然发达,立时弃了家乡糟糠之妻,另抱美人归,结果被其岳父一纸状书告了,这才发现其原来是乡下的一个恶棍混混,郭荣大怒,决杖一百,流配沙门岛。

兵部尚书张昭因此上书:“昔唐初刘洎、马周起徒步,太宗擢用为相,其后朱朴、柳璨在下僚,昭宗亦以大用,然则太宗用之于前而国兴,昭宗用于后而国亡,士之难知也如此。臣愿陛下存旧法而用人,以刘、马为鉴,朱、柳为戒,则善矣。”

这才有了今日贡举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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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为国取士

贡举之议进行的很快,在郭荣的决议下,科举在保留进士常科外,另增制科三:

其一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其二为经学优深可为师法科;

其三为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科。

不限前资、见任职官,黄衣草泽,并许应诏。

郭荣起身道:“国家取士,当不限中原之地,应诏告天下,西蜀、江南、岭南,各籍人士皆可参加,要想办法快马急递,让更多的士子知道,明年春闱,推迟一月,给士子们有足够时间赶路,备考。”

“诺。”

“科举取士,不可草率,当隆而重之,今后每年新及第进士及诸科闻喜宴,由宣徽北院负责指挥排比。”

“诺。”

郭荣笑道:“文科就这么定了,接下来我们议一议武学,这是张卿拟好的章程,朕让抄写了几份,诸卿看看。”

宦官甘沛托着一叠折子,依次分发下去。诸位大臣人手一册,认真细看,郭荣端着茶杯,轻抿慢喝,悠然而坐,目光时不时的在场中诸人脸上掠过。

足有一刻钟,王朴率先合上册子,不一会,张美也看完了,魏仁浦看的最认真,却是最后一个合上册子。

“诸位都说说吧。”

这种场合,自然要先吹捧两句,说些好话,却是礼部侍郎窦仪率先开了炮,他对张昭插手礼部的知贡举之事十分不满,几句委婉客套话一说,一句“但是”立马直转而下。

“先之以仁道,次之以谋略,再之以军阵,辅之以天文……可谓十分完备,只不过敢问张尚书,生材如何取,又要学几年?”

张昭放下手中条陈,慢条丝理的道:“这官宦子弟中好文向学之辈有国子监进学,武勋世家好勇斗狠的却大都是家学传承,所以,某意,索性将这些喜好舞枪弄棒的都索拢起来,开办武学,教他们忠君爱民,兵书战策,若是培养得法,必为强军之道,至于成材时间,以某度之,有五年时间,足矣。”

此言一出,立时就有轻微的私语声响起。

“嗯,窦卿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

“回圣上,臣认为张尚书的想法很好,不过具体实施却是有些困难。”

窦仪见郭荣以目示意继续,便道:“开办武学,教他们忠君爱民是好的,但兵书战策却是白教。”

张昭辛苦一年有余,认真撰写了兵书十卷呈上,才换来了郭荣的重视,当下老脸一黑,问道:“为何?”

“因为学问一道非一般的武夫所能深研,若是教出一群眼高手低纸上谈兵之辈,实是祸国殃民,不如只教他们行伍列阵,厮杀之法,以及斥候刺探之术,如此,日后下放军中便能立时发挥效益。”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魏仁浦见张昭脸黑的可怕,打圆场道:“兵书战策还是要学的,不过次序可以调换一下,从武技、军阵开始,继而应材施教,对有天赋的教之以谋略,百人里有一二拨尖成材,就足矣。”

郭荣点头道:“张卿的条陈很详细,二位也都是谋国之言,都很好,不过朕却觉得,五年太久,朕只争朝夕,淮南战局还在僵持,北辽更是心腹大患,有没有办法速成?

朕只要求两点,一是军纪严明,二是奋勇敢战,先把眼前难关度过去再说,诸将门子弟,以及优秀良家子,今后倒是可以慢慢施教,以为后备。”

王溥道:“既然如此,臣建议分成两班,一班速成,以半年为期,一班常态,以三年为期。”

王朴笑道:“王相这么一说,臣倒想起来了,论军阵之法,军纪之明,莫过于魏王,不如先将优良子弟集中教以文课,再让他们去大名游学,河东之地一进秋冬,必有辽人南下劫掠,正好以战教战,如此半年下来,是骡子是马,也就溜的差不多了。”

郭荣大喜,道:“两位王卿所言甚善,就按此办理,张卿辛苦一下,分设两班,经过战阵的那群小子们分设一班,其它子弟再设一班,至于游学,还可再分一路,西北路也是重中之重,老王景治兵也颇有方略,可交错游学。”

张昭连忙起来遵旨。

郭荣喝一口茶,又道:“第三件事是盐政吧,朕的意思是……”

王朴却不合礼数的打断了郭荣的话头,笑道:“圣上,该用膳了吧,臣的肚子咕咕直叫了。”

郭荣扭头看了一眼,见王朴目光闪烁,便笑道:“是朕糊涂了,王卿提醒的对,传膳,啊,李相忌口,甘沛,让御膳房安排清粥小菜。”

李谷笑着站起,“多谢圣上,其实臣无肉不欢,可惜这风痹着实害人,容臣别处静食,免的嘴谗。”

郭荣笑道:“那便与朕一道去皇后宫中吧,她也忌口。”说罢,示意小宦官去搀扶。

不一会宦官捧着食盒流水介的送上来,众臣一顿饭吃完,郭荣却传出话来,说身体有些乏了,盐政之事容后再议。

众人互相看了看,齐齐长舒一口气。

松开民间私盐管禁,虽是惠民,却不知要断多少人的财路,而国库也不知要少多少税入,想法虽好,可谁敢担责实施。

……

甲寅终于知道槊这玩意为何会濒临灭绝了。

槊杆难制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太难练了,虽说寸长寸强,但超过一定长度后,每长一分,就笨拙三分。

十数内,自己用刀的话,可以劈出二十三刀,但用这长长的竹竿,连刺十下都勉强,而槊法,虽说有十八招,但其实只有拦拿扎三字诀,与大枪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槊长将近一半,难度不知增了多少倍。

所以如王彦章这样的高手,在练惯了大枪后也不会再用槊了,显然是放弃长槊放长击远的雄霸优势,改以灵敏迅捷补之。

甲寅随着老安全练了十天槊,来来去去也就十八招,技法已经全会,发力诀窍,击敌法门也都已经领会,但还是有三大遗憾。

老安全已经七十九岁了,他十四岁从军,李存孝收为亲卫,赐其安姓,传其槊法,可惜有些精妙处他已使不出来了,只能口述,甲寅一时又领悟不得法,只好牢牢记下以期日后慢慢领悟。

第二个遗憾是无槊可练,只能以竹竿代之,眼下勉强是练个手熟而已。

第三个是真正的遗憾了,老安全自从目睹李存孝被五牛分尸后,精神就大受刺激,疯疯癫癫的近一个甲子,所以教槊时而清醒时而犯浑,然后,也不知是那日落水后伤了身,还是教会甲寅槊法后松下了心弦,这天早上,甲寅发现其已永久的长眠不起。

甲寅摸着他干枯冰凉的手,缓缓的蹲下去,门外,鸭声嘎嘎,异常急促,仿佛在为老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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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海东青

“叫你八月初一赶回来,今天都初九了,为何耽误了这么久?”

秦越正准备吃晚饭,听到门口响动,却见甲寅满身风尘的闯了进来,秦越立时上火,顾不得这家伙浑身汗淋,重重的一脚踹去。

甲寅生受了他的一记飞踢,抱着桌上水壶饱饮一气,方才把事情经过讲了。秦越讶道:“你把他俩的家人都接过来了,人呢?”

“三多在后护着,我赶急,就先回了。”

秦越点点头,道:“西山那边的房子可以入住了,倒是可以腾出两套来,可如何谋生呢?”

“庄生那小子机灵,让他跟你,庄重与鲍柱还小,找个私塾?至于鲍家的几个小妹,我让苏家安排一下。”

“有想法就好,正好蔡小弟也要上学,可以让他们一起,你说带回了李存孝的兵器?我看看。”

甲寅拿起茶几上的一个长条包袱,秦越解开一看,却一件锈迹斑斑的三棱长锥,长约三尺,距根部五寸处还有一截横枝,一头扁平,一头尖锐,乍一看,好比一柄匕首绑在锥枪上,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

“这就是禹王槊?”

“是,原来叫遇亡槊,遇之即亡,是别人听岔了。”

“怎么是这鬼样子?”

甲寅笑道:“槊无横枝,是我师公第一次练槊时,怎么玩都不得劲,后来把一柄短剑绑上,方觉平衡给力,让军中铁匠照着打一把,就这样子了。”

“你师公?李存孝就李存孝嘛,听着好象白胡子老头一般,对了,毕燕挝呢?”

“那就一铁楇,飞虎骑标配,只不过我师公力大无穷,铁楇舞起来不见楇影,只有拳头大的铁楇头如紫燕翻飞。”

秦越摸摸鼻子,“这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以为是多牛叉的神兵利器呢,老子好好的美好向往都被你给破坏了,快滚去洗澡。”

甲寅嘿嘿一笑,连忙跑去冲凉,留下秦越一人对着禹王槊沉思。

甲寅冲凉很快,不一会就换了圆领褂子出来,头发湿漉漉散着,水珠在其粗壮的臂肌上滚露,却有了几分狂野不羁的感觉。

两人坐下连吃边聊,“你学了这槊法,不可说是师承李存孝的,这人名头太大,传出去尽是麻烦。”

“槊杆之事,明儿个找曹国华,他定能帮你找到,没道理几十年前都有人用的东西,当下就绝种了。”

“武学开课了,曹国华本想帮你请假的,可张昭那老家伙不许,说开课时间早定了,过期不候。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左右这些文课没什么好听的,都是一些酸儒在讲,等游学时再一起去好了。”

甲寅嘴里塞满了食物,不住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对是否赶上武学开课其实真不在意,否则也不会耽误这么多天,要不是怕被郭荣责骂,他还想着慢悠悠的回呢。

在他心里,不如有时间就在苏府多呆一会,看看心仪的女郎,听听木头怪讲讲兵法,学习生活两不误,所以一听说不用去武学了,心里竟然是欢欣非常。

不过倒是蛮好奇的,武学都教些啥?

秦越见其狼吞虎咽的,知道其午饭定然未食,没好气的喊话让灶下加菜,这才把武学的情况和他说了一遍。

却是他们这一班只有二十人,一半是参加过淮南战场的,另一半则是在京的武勋子弟,都是郭荣指定的委培对象,如向训家的二郎向昱,慕容延钊的长子德业,韩通家的长子韩徽都在其中。

这一班也算是试验田,真正的武学大班要到十月份才开课,据说报名者众,各镇节度、防御使都将家中适龄的子弟往京中送。

甲寅一听韩徽也在其中,就又有些向往了,这位韩小弟可是有趣的紧。

是夜早早休息,第二天一早,两人一起出门,却是各奔东西,一个去国子监,一个去苏府。

门房见是准郎子来了,立马客客气气的迎上来,说有好一阵子没见了,正巧郭铭武师傅从辽东回来了。

甲寅一听,兴冲冲的就向后院跑。

苏子瑜正在见客的花厅与郭铭武等人说话,见甲寅风风火火的从角门闯过来,脸上先是一喜,继而一红,这人,怎么穿这样一件衣服来,连袖子也没有。

“郭师傅,尉迟师傅,黄师傅,好久不见。”

恭谨坐着的,正是苏家三位得力的护卫首领,八面刀郭铭武、双鞭尉迟明德,铁枪黄仲雄,见到甲寅,都欢喜站起,口称甲将军。

“还是叫我虎子舒畅。”甲寅一边说,一边进厅,与苏子瑜四目一对,却是不知怎么开口,只是嘿嘿直笑。

双儿机灵,笑道:“甲小郎君,你怎么穿起短褂来了。”

甲寅啊哟一声,道:“对不住,这是九郎的创新发明,凉快,舒畅,几位兄弟都穿着这,没想到出门却是忘了换了。”

郭铭武笑道:“这一看就舒服,还省料子,底下的兄弟们倒是可以来一套,看着也精神。”

这一岔,气氛就和谐多了,众人寒暄了几句,甲寅不懂买卖,就起身告辞,要去偏院看木头怪。

苏子瑜道:“郭师傅,你辽东带回的那鸟,凶形恶像的,不知甲兄会不会喜欢。”

“鸟?”

郭铭武笑道:“才三岁的海东青,能觅狐,能捕狍,十分厉害。”

甲寅讶然,立马就兴致勃勃的跟着郭铭武去看鸟。

到了偏院,见一个蓬头小子正蹲坐着发呆,边上的架子上立着一只大鹰,身形修长,通体雪白,黄喙褐眼,极为神俊,走近看,见白羽上又浅浅的氲着淡粉色的斑点,雄健中又带着柔美,甲寅一看就喜欢上了。

“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这白羽,有个名堂,叫‘三年凤’,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只比神品六年龙只差一线。”

甲寅小心的围着看,“它会啄人不?”

“性烈的很,要不是抓破了王妃的脸,也不会逃出来,赤山,还不快来拜见甲将军。”

那少年就地一伏,“啊”的一声,重重三磕头。

“他是哑巴,但最善熬鹰,家传的绝活,所以小小年纪就被南院大王相中,可惜,这一次却是祸及满门了,至于他,却是机缘巧合,躲在草堆里被我们发现了,见不得他濒死的可怜,赏了他一口吃的,哪知这小子哨子一吹,百里外还能呼鹰而来。”

“这鹰如此凶狠,那还玩它干什么?”

“因为它有用。”

郭铭武道:“北人用它捕天鹅获东珠,用它打猎寻狐,用它行军斥侯,宝贝的不得了。”

甲寅一听能做斥侯,眼就亮了,道:“这好,你叫赤山?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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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是兄弟,就该蛮着来

“禽兽,禽兽,你果然是禽兽。”

史成点着甲寅的鼻子一脸的不爽。

白兴霸抡着袖子帮腔,“对,你这亡八蛋就是禽兽,先是虎夔,现在又是海东青,这叫啥,这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就是禽兽。”

甲寅避着白兴霸飞溅的口水,辩道:“你俩就是妒嫉,要不你也淘一只来,打一架。”

“切,某现在就拨毛炖了它。”

武继烈与铁战站在海东青面前看的“啧啧”有声,这两大个子也不怕热,竟然勾肩搭背。

铁战终于把他老娘给接回来了,却是他母亲于路上水土不服,在旅舍里歇养了好几天,这一回来,立时就被顾北雄迎进他的小家。

铁战却不耐烦看师兄的脸色,跑过来找甲寅,甲寅乐呵的不得了,立马张罗接风宴,把兄弟几个都请来了,反正曹彬几个都在武学,好请的很,一放学,一窝风都来了。

陈疤子与曹彬则坐着说话,满屋的人就他俩成了亲,这一下子却是有了话题。

秦越是不先澡饭也吃不下的,所以丢下众人独自去后院冲凉,徐无道长是极有眼色的,自那天回来一探后,继续夫妻双双外面游,也不知到那清凉去了。

那边调戏甲寅的热闹还在继续,吴奎趁甲寅不注意,一个肘锁,勒住甲寅的脖子,狞笑道:“这么多人,都在学堂里煎熬,就你又是软玉喷香又是架鹰走狗的,好日子都让你给过了,兄弟们,把他扒光了喂鹰去。”

甲寅大急,急忙挣扎,才有动作,就被几个按手按脚的压住,张侗怪笑着搓搓手,准备扒皮,却听外面有人大嗓门吼道:“虎子,我们到了。”

甲寅一听祁三多的声音,挣扎着道:“有客人,快……快松手。”

陈疤子倏的站起,“可是庄鲍两家人到了?”

众人见果真是有事的,这才放了甲寅,甲寅揉着通红的脖子道:“是的,你们在这坐一会,我和陈头去迎一下。”

“等我一起。”秦越边走边套小褂子。

三人去了前厅,果见祁三多带着庄鲍两家人到了,秦越一边喊着上茶,一边恭恭敬敬的与二位嫂子见了礼,甲寅笑着逐一介绍,又请庄鲍二位嫂子上座,两位乡下妇人,见了这般大气富贵的宅子,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了,哪敢再坐上精巧雅致的椅子,只顾着摇头。

秦越嘘了一口气道:“两位嫂子初到京城,定然不习惯,这样,三多再辛苦一下,和刘强去安排客栈先将就一晚,两家的宅子都已备好,明天再搬家去,你们看好不好?”

祁三多眉飞色舞,笑道:“放心,某定然安排的妥妥的,大肘子,烧鸡,管饱。”

甲寅见秦越这么说,也摸摸庄生的脑袋,笑道:“今天九郎这有客人,明天他们都有事,就我最空,我来请嫂子们吃饭,搬家太简单,一个时辰就搞定了。”

几人与甲寅毕竟相熟了,见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千恩万谢的跟着祁三多往外走,只庄生时不时的回头来看两眼。

陈疤子道:“虽说都换了新衣,但脸上的愁苦却是看的分明,早知如此,应该早些去人看望。”

秦越道:“庄横与鲍九斤是例外的例外,以后还有许多战友之家,再打仗,必须再列个妥当的条例出来。”

陈疤子嗯了一声,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缓步进了后厅,却见几人又在吵吵。

“你们吵啥吵,多大的人了。”

白兴霸兴奋的道:“在给这大鹰取名呢,你看我取的‘霸鹰’如何?”

秦越嗤笑道:“那还不如叫傻雕合适。”

众人哄然大笑,白兴霸鄙夷的一翻白眼,“那你取个名儿出来听听。”

秦越夺过史成手里的折扇,轻摇两摇,指着海东青道:“名儿不是现成的么,就叫‘抓破美人脸’。”

众人笑的更欢了,唯有曹彬拍手赞妙。

甲寅蛮横的一推秦越,道:“这鹰是我的,名儿该我起,就叫小白。”

正笑闹着准备开席,门房来报,说张府派来一个小厮,让甲郎君明日去武学上课。

众人一下子就愣住了,甲寅更是郁闷,看看秦越,看看曹彬,丈二摸不着头脑。

曹彬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估计是圣上问起了。”

秦越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摇头道:“可能搞不好圣上明天视察来着,这少一人张昭不好交待,来来来,别管那么多,先吃好喝好再说,来,都坐下,为铁战接风。”

众人哄的一声叫,各自入座,先与铁战喝了接风三杯酒,曹彬挟一粒脱水黄瓜丁吃了,清脆脆的甚合口味,说出来的话却败了众人的胃。

“前几次问起,你都顾左右而言它,今天说个实话,那张昭为何左右就是为难你一人?课间问对,问你的都是顶难的,答卷什么的你的评分也一直很低,为什么?”

秦越笑道:“因为我是天才嘛,怎可以与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的低要求,我得感谢他老人家的好,哪天休沐了得请他喝酒。”

“是兄弟就别装,你属泥鳅的我不怕,我担心虎子去了学堂,没好果子吃。”

甲寅笑道:“和我有什么相干,张山长是胖是瘦我都不认识呢。”

白兴霸一拍甲寅的肩膀,笑道:“放一万个心,某答卷,从来不超过二十个字,也是次次得个良字,很简单的了,来,喝酒。”

“喝。”

曹彬看看甲寅,再看看秦越,笑着端起酒杯。

酒渐酣,却又有人来打扰了,门房老祝提着根细长的棍子进来,说是吴家送给甲郎君的。

甲寅倏的站起,一把抓过,只手颤了颤,感受着棍身传来的韧劲与弹力,忍不住开怀大笑,一槊出,如青龙出水,再起一槊,丹凤凝眸……

挑水要找对埠头,本以为曹彬有门路,却忘了吴父乃是宣徽北院使,掌着天下兵马的甲库军械。甲寅小心的放好槊杆,回到桌前,一把按着吴奎的脖子,不喝足三碗不罢休。

是兄弟,就该蛮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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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我用眼神杀死你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甲寅初到学校的好奇心被老夫抑扬顿挫摇头晃脑的念书声给整的昏头昏脑,眼皮子动不动就想合下来好好的睡一觉。

心想尹夫子读书温和轻柔,程师兄读书娓娓动听,就连木头怪背书都有一股独特的金石韵味,怎么到了这白胡子这里,就会变成催眠的魔音呢?

他悄悄的转过头,见韩徽正对他挤眼,甲寅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

然后就发现同学运用着各自的法门在与枯坐对抗着,曹彬在拨佛珠,史成在桌下与白兴霸扳手劲,秦越在轻嚼零食,吴奎在用一柄细小的刀子修指甲,武继烈屁股虚抬着在蹲马步。

甲寅的恶作剧就起来了,在墨条上捏下一粒墨块,曲指一弹,正中武继烈的膝弯……然后就听到“哗”的一声响,却是武继烈收势不住,差点撞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何事喧哗。”

“……某身重,这椅子不行。”

甲寅暗自佩服,没想到这大个子应变本事还是蛮强的。

白胡子教授重重的咳了两声,就算把不满宣泄了,继续摇头晃脑。

一上午就这样无聊的过去了,一下课,然后发现大伙一窝蜂的冲出去,张侗拍拍甲寅的肩膀,“来,看谁尿的远。”

甲寅心想,这得多无聊才想的到这一出?

由于这科武学匆匆草创,人数也不多,故设于武成王庙偏殿,据说开课那一天仪式非常隆重,礼制与出师命将相同,甲寅就有些可惜没遇上,饭后便拉着韩徽一道进殿瞻仰。

武成王庙有像十一,图六十四,主祀为武圣姜尚,汉朝的留候张良为配。张良以下,为司马穰苴、孙武、吴起、乐毅,白起、韩信、诸葛亮、李靖、李绩。

甲寅一个也不认识,韩徽却熟悉的很,先带着甲寅恭恭敬敬的上香敬拜,然后一位位的介绍,甲寅仰慕非凡,韩徽每介绍一位,他就郑重再拜,将事迹记在心里。

介绍完坐像,又开始介绍画像,却是范蠡,管仲,孙膑,田单,廉颇,赵奢,王翦,李牧,卫青,李广,霍去病,张辽,关羽,周瑜,张飞、尉迟敬德,苏定方,杨素,贺若弼,李孝恭,郭子仪等六十四位。

甲寅怀着崇敬之心一一瞻仰,细细听讲,却没发现尉缭子与张巡,他读的第一本兵书便是尉缭子,寿州城下又知晓了张巡的事迹,十分仰慕,便问韩徽,韩徽笑道:“尉缭子据说是隐士,有兵书传世,却并无功业,而尪公……其实是真的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

未时初刻,继续上课,在初秋烈日的催蒸下,众人都昏昏欲睡,授课的夫子也偷了懒,布下一道作业,论“不战而屈人之兵”,限一个时辰写完,然后闪身隔壁梦周公去了。

学舍里一时间唉声大作。

曹彬年纪最大,威信也足,轻轻一句认真点,便压伏了一切杂声,人人开始磨墨铺纸。

不战而屈人之兵?

甲寅心想,不就是九郎常讲的“我用眼神杀死你”么。

至于怎么个杀法,甲寅闭上眼睛开始思索,回忆过去的从军生涯,发现只有攻打霍山时敌人闻风而逃,算是兵不血刃了,这个不战,靠的是大军之威势,却与自己没什么相干。

与自己相干的,似乎只有一个“屈”字。

当初面对刘霸刀的狂傲,自己差点屈服。

与宋九重比试时,对上他的厚重如山,自己差点失了战意。

对阵林仁肇,那双眸中映出的滔天杀意,更是差点让自己掉头撤退。

提起眼睛,脑海里却又闪过一双深如旋涡的眼睛,只觉得王朴的双眼才是自己最为惧怕的,若不是秦越在边上,那一次他是真的会夺路而逃。

原来九郎说的“我用眼神杀死你”,一直以为是笑话,没想到竟然是暗合兵法的。

眼神怎么杀?

甲寅手支着头,或皱眉,或细眯,或翻白,变换着各种眼部动作,配合着脸部表情,不知不觉的就玩的入迷,却是把课业给玩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啪”的一声响,好把甲寅吓一跳,忙抬头一看,却见教授杨夫子手执戒尺,正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人人都在认真答卷,为何你却不着一字。”

甲寅慌忙站起,吱唔道:“我……我……”

“哼,年纪轻轻,却是个不识字的莽夫丘八,来此何用!告诉老夫‘不战而屈人之兵’何解,否则,就给老夫滚出去。”

甲寅见其横鼻竖眼的,心想你比伊夫子可差的远了,当下没好气的道:“我用眼神杀死你。”

此言一出,顿时哄堂大笑,尤以史成与白兴霸怪叫的最欢。

“肃静……肃静……”

杨夫子把戒尺拍的“啪啪”响,点着甲寅的鼻子咆啸道:“汝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甲寅心想,自己刚才研究了六七种眼神出来,要不试一试?

当下手按书桌,身子微微前倾,脸色一板,浓眉一皱,眼神一凝,一道有如实质的杀气倏然发出。

杨夫子不防这小子说变脸就变脸,被他可怕的眼神一吓,膝盖一软,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却是差点摔倒,还好慕容德业手快,拉了他一把,否则就献大丑了。

杨夫子回过神,一张老脸涨的紫红,用力的挥着戒尺,大声咆啸道:“汝……汝敢威哧老夫……汝……好胆……”

甲寅左眉一扬,眼神一挑,杨夫子又不自禁的后退一步,“反了,反了……汝给某等着。”杨夫子话说的硬,脚却不听话,毫无斯文的退出了学舍。

白兴霸见夫子一走,立时大声拍着桌子,怪叫道:“我用眼神杀死你呐……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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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甲字也想出头?

“这上学果然要虎子来才好玩,哇哈,我用眼神杀死你。”

甲寅没好气的一记旋身踢,却被白兴霸给避了,这才张开手道:“手心都打肿了,有你这样当兄弟的么?”

白兴霸鄙夷的翻了个眼白,“反正你皮糙肉厚,戒尺都打断了三根,不过你今日这一出,某家实在舒爽,走,请酒去。”

甲寅看看天色,道:“我和九郎要去城西,改天。”

祁三多与刘强已经帮庄鲍两家置好了家俱锅碗,陈疤子下午也抽空到了城西的家属区,庄嫂鲍嫂看着以后属于自己的砖瓦小院,激动的痛哭流涕,还是鲍家大丫主持的家务,指使着弟妹们干活。

陈疤子暗暗点头,见祁三多卖力的扛着个大水缸回来,就笑了。

秦越与甲寅赶到后,没事可做,就是搬新家燎锅底,带着嘴来吃的。

秦越很享受庄生的端茶递水,正好刘强跟在身边也久了,该放出去练了,当即就让庄生跟着他,把庄生喜的如猴般的飞窜。

简单的喝过两碗酒就匆匆告辞,倒不是见外,实在是城门一关,就回不去了,甲寅却不回城了,转身去了师父那。

老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来,甲寅心想自己真的没良心,竟然是好久没来了。所以进了门就有些羞愧,与懒和尚打过招呼就接过铁罗汉的风箱。

“今天怎么了,不象以往了,被欺负了?”

“没,这不是好久没来了么,觉着自己没良心。”

懒和尚仰脖灌下一口酒,嗤笑道:“知道自己没良心,明天就帮为师搬二十坛好酒来。”

“好嘞。”

铁罗汉见甲寅扯风箱的节奏还在,满意的点点头,“你那槊,为师先帮你打一柄练手先用,真要上阵,还需玄铁百炼。”

在师父面前,甲寅倍觉安心,心安理得的点点头,道:“师父,那你得打的好看一点,起码要比林仁肇的强。”

“你这样说,小心师兄帮你松骨。”

甲寅探头一看,果见大师父朝着他瞪眼,忙扮个鬼脸。

帮着师父抡了几番大锤,又开开心心的喝了一顿酒,躺在工作台上,一夜睡的无比香甜,竟比在徐宅还睡的舒服。

次日一早回城,先冲了凉,换了衣服,再去武学报到,上午依旧听课,下午作论。这一回学乖了,老老实实的交了卷子,数数字数足有五百多。

散学后,赶到苏宅,在偏院与木头怪老司马一起趁了一顿酒饭,这才去后院花厅见苏子瑜,把鲍家的事说了。

苏子瑜想了想道:“九郎把庄生带在身边是应该的,但要是让大丫二丫进宅,却是不妥。”

见甲寅看过来,忙解释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不妥当。”

“因为丫头什么的,总是下人身份,让其过来做事,不如帮其立个业,西山那边今后也会兴旺起来,要是她们肯用心,帮着开个早点铺子,或是豆腐铺子,做些小本生意,这才是安身立业的法子。”

甲寅喜道:“就知道你有办法,我与九郎却是想不到这一出。”

两人坐着又说些闲话,直到严婆婆把嗓子都要咳哑了,才恋恋不舍的告别。

依着甲寅的本意,恨不得今天就成亲,但是许多事情搁着,却不得不把时间往后延,一来还没见过泰山老丈人就把他的女儿娶了,有些说不过去。二来师父说今年无春,见鬼的说法,这也不让成亲。三来九郎比自己大一岁,还与意中人两江相隔着,自己先成亲了有些对不起他。

所以甲寅只能把渴望压在心里。

回到徐宅,把苏子瑜的提议一说,秦越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自己越来越笨了,这样的事竟然要别人来提醒,说罢也不理会甲寅,自个上师父的书房去了。

第二天,甲寅都吃好早饭了,秦越才红着眼睛从房里出来。

“想了两个路子,以后士卒家属们有个活路。”

“什么路子?”

“早点铺子,豆腐铺子。”

“……”

甲寅探手摸摸秦越的脑门,问:“你没发烧吧?”

“你才发烧了呢。”

秦越没好气的拍掉甲寅的脏手,道:“只有这两件营生,有赚无赔,你不能指望大字不识从未出过远门的妇人们有多少本事,把我们孟县学来的煎饼改良一下,渣子面一糊,面酱一涂,就是饱肚的好东西,一文钱一个,老百姓都吃的起。

再一个做豆腐,做老做嫩做好做坏都可以,卖不掉还可以做臭豆腐,反正她们有的是时间和力气,可劲折腾就是。”

“满大街有的是。”

秦越捡个鸡蛋在桌上一滚,露出莹嫩的蛋白,先咬一个缺口,再用小勺往蛋黄上浇一勺酱汁,轻旋着,待润透了才大口一咬,一个鸡蛋下肚,施施然的坐下,方道:“只要有故事,有牌子,就不愁没有生意。”

“故事?牌子?”

“就是噱头,我们把噱头做好,买卖任他们做。”

甲寅不懂,便老实闭嘴,耐心的等着秦越把肚子填饱,好上学去。

才到学舍坐下,甲寅就挨了闷头一棍,却是张昭以兵部尚书之尊,亲自来检查诸生的学业,虽说本朝兵部尚书几近虚衔,但人家品阶摆在那里,又是武学的山长,所以他在上面一言不发的批阅策论,众学子在下面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的端坐不动。

但见他紧抿嘴唇,时而皱眉,时而圈批,大伙的心渐渐的就被揪了起来。

“一派胡言,字迹还粗劣不堪,谁是申寅,谁是申寅?”

甲寅左右看看,只好麻着头站起来,“禀山长,学生甲寅。”

“哼,就你也敢自称学生,嗯?名字也会写错,哪个老童生教你的?甲字也想出头么,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啊,回去把十三篇给老夫抄上三十遍,没用的东西。”

张昭把甲寅的卷子一团,“呼”的一下丢出窗外。

甲寅虎着脸一声不吭的坐下,心想自己哪把甲字写出头了,嬢的,这是故意惩罚呢。他在心里把张昭骂了千百遍,一双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恨不得一拳把他给揍开花。

只见他除了曹彬与韩徽,其它挨个都斥骂了一通,不过明显有区分,如白兴霸几个虽然挨了骂,但却没罚,秦越却得了一个与自己相同的处分,罚抄孙子兵法三十遍。

本以为秦越会有所动作,哪知这家伙却是脸不改色心不跳,一付毫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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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安善的新情况

“九郎,你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呢?”一散学,甲寅就忍不住抓住秦越问了。

秦越白了他一眼,不屑的道:“你跟他生气,那才是中了人家的下怀呢,告诉你,和谁都能生气,就是万万不可与这样黄土埋到脖子里的老家伙置气,否则那才是吃大亏了。”

“会吃什么大亏?”

“一个目无尊长的批语首先少不了,搞不好就被开革学籍了,那就真如了他的意了。哪怕没这严重,以后顶着这个坏名声做什么事都要难上三分。

其次……万一他被你气晕了,或者干脆一命呜呼了,你就等着伺候汤药或者批麻戴孝吧。”

甲寅没好气的扳鞍上马,道:“那就由着他?韩蔚章告诉我,一十三篇,共计六千多字,三十遍就是整整十八万字呐,抄死也抄不出来。”

秦越懒洋洋的策马徐行,笑道:“你还当真了?告诉你一个处事法则——能用钱摆平的,都不是个事儿。”

“怎么摆平?”

秦越懒得再废话,扬鞭催马,腾的窜出。

甲寅跟着他一路飞驰,却是到了一条安静的巷子,秦越从马包里掏出孙子兵法,对那正在玩泥巴的小子道:“告诉你爹,抄六十遍,某后天早上来取,记住,只要字不错就行,字写差点。”

那小子欢快的接过书就往屋里跑去。

甲寅讶然,“这也行?”

秦越没好气的道:“不然呢?只有这样,那老家伙才会心里头越来越堵,心火无处发泄,却抓不到我们把柄。走吧,去军营看看,都好久没见着山豹他们了。”

心头大石落下了,闷气也就消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去了军营。

自淮南回,甲寅就很少回军营了,而秦越也是吊儿郎当的,能不来就坚决不来,就连陈疤子也当上了超级奶爸。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虎牙营经过大半年的大战,必须放个宽松的长假了,其次是八成以上的士卒都到西山为自己的小家卖力去了。

这两个理由……其实都是借口。

真正的原由是虎牙营到了发展的关键时刻。

淮南之战后,虎牙营上下除了一些象征性的金钱赏赐,就没有动静了,不过秦越与甲寅的入学,人人都知道这是圣上要大用的前兆,怎么用是郭荣的事,可怎么办却是秦越的大难题。

挤破脑袋想了一天一夜,得出一个放羊的决定,兵不也补,操也不练,怎么爽怎么来。

陈疤子不懂,甲寅不明白,躺在藤椅上的木头怪听说了后,发怔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我早该明白的。”然后闭目假寐了半天,破天荒的没有讲兵。

空荡的军营里有些乱,李行与宋群在下棋,张通和王山在边上一边吃瓜,一边瞎支招,从甲寅亲卫队里分出去不久的赵彦则与王虎盛懒洋洋的躺在树荫下吹牛打屁,放眼望去,只有铁战象个军人,卖力的磨着斧头,两膀健子肉忽闪着油光。

却是没看见赵山豹,甲寅正想问,头上“忽啦”一声,一道人影从特意留着当哨台的大树上跳了下来,那大马猴般的鬼样子,不是赵山豹是谁。

“都虞候,带我们去打牙祭吧,军粮都吃厌了。”

“想的美,营中就你们几个?”

“一多半窝在西山不回了,一小半回老家探亲了,就我们被你和陈头死死按在这里,某也要探亲去。”

秦越一把推开赵山豹凑过来的鸡窝头,没好气的道:“在淮南时离你家这么近,你也没说一个字,现在却想回了,我看你是骨头闲痒了。”

老安见了两人,兴冲冲的跑过来,喊道:“都虞侯来的正好,蔡水里捉来的老鳖,足有三斤重,某正想着是不是送到宅里呢。”

秦越一听,眼睛就亮了,“赶紧的,起火堆,我自个来煨汤,那谁,王山,去左近村里找找,有才打鸣的小仔鸡没,有的话拎两只回来。”

“好嘞。”

王虎盛手指头上甩着眼罩子,不满的道:“都虞侯,你煨的汤,清水寡淡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让兄弟们吃顿好的才行,兄弟们,是不是?”

众人轰然起哄。

秦越装作肉疼样子,扔给王虎盛一锭银子,让看着置菜买酒,这些家伙这才怪叫着四散着去准备了。

甲寅在铁战身边坐下,问:“你这斧怎么又崩了缺?”

铁战没好气的道:“样子货,中看不中用。”

“得,我看你在这也闷的慌,去帮我师父打铁吧,让他俩帮你重打一柄好斧来。”

铁战嘿嘿一乐,立马将手中斧给弃了。

甲寅捡起,不满的道:“好歹南唐百炼战斧,大老远的从扬州背回,样子周正呐……啊呀……”

甲寅忽得想起一事,起身找秦越,“宋九重的父亲走了,我们要不要去上柱香?”

秦越正全神贯注的看牛伯杀鳖,闻言不耐烦的一摆手,“这事你积极个啥,曹国华都定好了,后天一起去走个过场。”

……

宋弘殷的去世,十分的风平浪静。

他被林仁肇的青锋罡气所伤,先时还能撑着,将养月余,伤势越来越重,但他却至死也不让知会带兵靖绥安境的宋九重。

赵普遵其遗命,直接发送灵柩回京。

宋九重这时才知晓噩耗,黑着脸从淮南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先对亡父灵柩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又进宫报丧,请旨丁忧。

郭荣对这位熊罴般的将军宽慰良久,最后追赠其父为太尉、武清军节度使。

宋九重回府后,与母亲商议良久,决定丧事一切从简,并婉拒百官同僚的吊唁。

听到这消息,甲寅有些意外,秦越却是求之不得,继续在学堂里枯燥有趣的生活。

却说这一日甲寅难得的没有挨训,心情大好,喊着韩徽要喝酒,韩徽把向家二郎向昱喊上了,向昱又把慕容德业叫住,甲寅本想把几位老兄弟叫一起,不料曹彬有事,吴奎张侗也有约,史成则早不见人影了,只武继烈、与白兴霸最是空闲,有酒喝那是巴不得。

秦越拍着韩徽的肩膀道:“几次喊你喝酒你都不来,为啥虎子一喊你就兴冲冲的?”

韩徽没好气的掰开肩上的脏手,道:“你和我父亲一辈,虎子是我兄长。”

白兴霸听了哇呵大笑,秦越摸摸鼻子,自嘲的笑道:“亏大了,那天在你家就不该喝大的。”

白兴霸道:“您说的对,秦叔。”结果屁股上狠挨了一脚。

大家都是同学,年纪相仿,一顿饭吃的十分尽兴。

向昱与其父一样,有些傲气,但却被韩徽治的服服贴贴,慕容德业看着最斯文,喝了酒最是放的开,唱的小曲比女郎还动听,还会胡旋舞,见甲寅有些扭捏,偏就要拉着他一起跳,甲寅无耐,只好跟着他胡乱扭屁股。

把白兴霸笑的大腿都拍肿了。

秦越受不了乌烟瘴气,捧着个茶杯踱到窗户看风景,猛然间却是一声大叫:“快,快看,安善那小子在干嘛。”

甲寅一个箭步窜到窗台,却见街上史成正牵着马,与一辆精致考究的油壁马车缓缓并行,看神情,正兴奋的与车内人聊着天。

“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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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当皇上也不容易

“速速招供,否则大刑伺侯。”

史成被武继烈和白兴霸反扭着,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干什么?”

“哼哼,干什么,昨天你去哪了?”

“没去哪,回家有事呢。”

史成有些心虚,眼巴巴的看着甲寅,期待他来相救。

甲寅挠挠头,道:“招了吧,我们都看见了。”

史成哀嚎:“我真没干什么。”

秦越用书拍拍史成的脸蛋,不怀好意的看看他的下三路,笑道:“我数一二三哟。”

“别……我说就是了,但只能晚上说。”

“得,今晚你请客,四海高升楼。”

进武学,对甲寅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又认识了几位同窗好友,真学到的东西还远没木头怪那多。

好在这样的文课也只有一个月,本以为要上满一个月的,哪知今天就只学了半天,然后杨夫子笑容满面的进了学舍,说文课已了,休沐两天,九月初一就去河东游学。

话音一落,满室飘书,白兴霸等人兴奋的嗷嗷乱叫。

不过等到晚间齐聚四海飘香楼,却是听到了让甲寅笑掉下巴的消息,原来山长张昭深夜静巷听曲,被两泼皮爬了窗子,一天工夫,“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妙事儿便传遍了京城,到了下午,又不知衍生出多少个版本来。

众人乐完,齐齐把目光看向秦越,就连甲寅也不例外。

秦越摸摸鼻子,自嘲的笑道:“你们干什么,都学虎子的眼神杀人?我可郑重声明,这种阴私事,绝对不是我干的。”

曹彬率先朝下比了个大拇指,众人有样学样,比的那个干脆。

秦越嘿嘿一笑,一句话就成功的转移了话题,“安善,从实招了吧。”

众人这才想起今日的主题,然后,又差点掉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大周朝数一数二的贵女符二娘与史成偶遇上了,还很开心的聊着天?

白兴霸扳着史成的肩膀,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鄙夷的拍拍手,“你小子哪点好了,竟然被符家二娘看上,乖乖,我们是去河东游学,你倒好,竟然是去拜见准老丈人了。”

甲寅脑子里闪出一幕,手点着正想开口,史成作了个隐晦的动作,把甲寅的话给压回肚子里,那话要是一说出口,可就真完蛋了。

甲寅把手摊摊,示意把封口费拿过来,可惜史成顾不上了,被武继烈一个熊抱,然后吴奎把酒碗端着就往他嘴里倒。

秦越与曹彬悠悠然的坐着喝茶,悠悠然的冒出一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然后被曹彬贬的一钱不值,理由是有本事就真作一首词出来。

……

同一时间,皇宫后苑,也在灌酒。

郭荣毫无九五至尊的架子,把衣袖撸的高高的,正亲自端碗,要给王朴灌酒,边上韩通抚着板须,嘿嘿直笑。

“臣……臣不胜酒量,请圣上饶过这一遭。”

“你一碗,韩卿三碗,这是庆功酒,必须喝。”

“可臣已经喝过一碗了。”

郭荣大笑,“酒过三巡你也不知么,喝完这一碗,还要再来一大碗。”

今儿个郭荣是真高兴,他冒着秋日的酷晒,把汴京外城东西南北都转了一遍,但见街道宽畅,城墙巍峨,处处涣发着活力生机,忍不住不待工程完全峻工,便拉着两位大功臣要来个一醉方休。

“从今起,汴梁成天下第一雄城也,王卿的赞画之功,韩卿的土木作业,皆世间难寻,朕感谢你们,来,喝齐。”

眼见郭荣一仰脖把碗中酒一干二净,王朴咬咬牙,端起酒碗,摒着气灌了下去。

唉,谁知道当了皇帝的郭荣也会如此豪放,竟然大碗喝酒。王朴见韩通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只好无耐的拍拍脑袋,长嘘一口气消消酒气。

是夜,郭荣大醉,据小道消息说醉闯皇后病房被阻,一人坐于万岁殿前嚎哭半夜,还是甘沛抱着半睡半醉的小宗训出来,方把圣上劝回。

当第二日甲寅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木云听时,老司马在旁长叹道:“当皇上也不容易,你们圣上少年艰辛,青年失妻丧子,又被权臣阻隔于京外,兢兢业业,万般艰难的登上九五尊位,结果又天天应付时局危机,本该顺畅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家庭又差点毁灭……

不容易呀,年纪轻轻,两鬓都成霜了。”

甲寅有些难以想象,都当了皇帝了,为何还磨难重重的样子,不过以前郭荣满门抄斩了却是事实。

木云仿佛能看穿他的心里,笑道:“你就别瞎想了,普天之下,其实就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最幸福。”

“谁没心没肺了。”甲寅捏骨的手倏然加力,痛的木云忍不住收了收脚。

老司马看见,不由大喜,笑道:“知道痛了,这脚果然还有救,不枉老夫一番心血。”

甲寅也替木云开心,笑道:“是我的功劳好不好。”

当下老司马替过甲寅的位置,开始为木云施针,甲寅灌下了两大碗凉茶,就在边上看着,却见双儿在角门外招手,甲寅抬腿就窜了出去。

“快来,看娘子为你准备了啥宝贝。”

“宝贝?”

双儿嘻嘻一笑,却卖着关子就不告诉他。

到了后院花厅,苏子瑜已经在等着了,见他进来,嫣然一笑,指指托架上的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甲寅一转身,立马就叫了起来:“又给我准备了甲胄?”

双儿笑道:“你忘了去年托人寄回来的兽皮了么,娘子可是走了许多门路才找到好技艺的老供奉呢。”

甲寅见那甲胄黑中泛青,莹莹有光泽,除肩、胸,背部各有大甲覆罩外,其它部位均是编织成鱼鳞状,不由疑惑了,这样的样子货,能上战场么?

苏子瑜见其疑惑,笑道:“叶师傅,你与甲将军说说。”

“好。”一位略有驼背的老者先给甲寅行了一礼,方介绍道:“这甲正是小老儿花了六个多月制成,皮甲本不该是这样子的,但小老儿发现,那怪兽的毛刺比皮更坚韧,试着用独门秘法一浸泡,却是柔软如绳,再晾干,就又柔又韧了。”

“所以小老儿斗胆,通体以毛刺编织,这胸肩处,另加兽纹皮甲,一来威武美观,二来加强防御,甲将军尽管放心,小老儿用废料试过了,这甲看着轻薄,应付普通刀砍箭射,绰绰有余。”

甲寅又惊又喜,探手取甲,却是全套只分成了五部分,上身甲臂一体,下身裙甲开裆,再是裈甲袍肚与腹吞又是连在一起,最后则是护腕与护胫,穿戴十分方便。

甲寅自己动手,先围裙甲,再套胸甲,继而围上裈甲袍肚,把虎头腹吞一搭扣,几下子就把甲给穿好了,比起以前需要别人帮忙简直不知方便多少倍。

着身后甲寅扭腰耸肩的试了试,甲重不过十斤,加之内衬有软牛皮,穿身上十分舒服。

“哇!甲郎君穿了甲好俊哟,快把头盔戴上试试。”

甲寅接过双儿递来的头盔,却也是夔皮银饰,外形与自己原有的那顶相差无二,只是那猛虎试水的造形,虎势更显凶猛,虎头也稍大了一号。

甲寅把盔戴上,这才发现少了面甲,不过他对那玩意本就不在意,当下叉腰挺胸,问苏子瑜:“怎么样?”

苏子瑜不语,眼里却是异彩连连。

甲寅心里一动,喊道:“我舞刀你看。”

甲寅话一说完,抓起桌上战刀,闪身就窜到院内,苏子瑜忙跟着出厅,却见甲寅已经把刀舞了起来,但见人影矫健如龙,刀光闪耀如电,纵横劈斩间,沛然杀机隐显,宛如战神临凡。

双儿调皮的吐吐雀舌,歪头看了看自家娘子,却发现苏子瑜绞着帕儿,竟是看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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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九月鹰飞

菊染轻途秋草黄,

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

数峰无语立斜阳。

官道上,前后各有两队人马缓缓而行,打前的十来人个个骏马轻甲,清一色的年轻人,后一队,则有老有少,却都是侍卫打扮。

这群人,正是东向大名去魏王符彦卿帐下游学的甲寅他们几个,主队秦越,副队史成,曹彬却带着张侗等另十人去了节制西南三镇的老王景处学习。

一声响亮鹰唳响起,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从云层中穿出,紧接着敛羽俯冲,离地三丈时双翅方优雅的舒展开来,尖爪一探,稳稳的停在甲寅的左臂上。

甲寅掏出早就备好的肉干,还没松手,就被海东青给狠狠的叼了去。

史成羡慕的很,想伸手去摸海东青的羽毛,却被小白锐利的眼神给吓回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道:“果然是抓破美人脸,美丑都不分的。”

甲寅得意的扬着手臂,笑道:“小白最能分清好坏了,你看,就跟我亲。”

白兴霸扬着马槊,对甲寅道:“你看那边有个湖,我这掷过去看能不能飘在水上。”

秦越笑道:“你还惹他,这可是他的宝贝,小心他放鹰抓你。”

白兴霸做个夸张的求饶动作,将长槊掷还给甲寅。

甲寅嫌弃的掏出块绢帕,把杆身上的汗迹拭去,这才搭在铁过梁上,欣赏着自己心爱的武器。

槊刃长二尺三寸,刃尖稍带点圆钝,并不锋利,这是战场上的经验之创,刺杀之器不能太锋利,两边所开之刃却是极为锋利,两线寒芒匀称优美的舒展着,于刃根部形成一个半弧尖刃。

槊杆通体漆黑,杆头二尺处多刷了一层防水红漆,牢牢的嵌入槊柄,却又有十三个铁环套扣着,这些铁环可以扳卸,与杆尾的铁环铁鐏一样,是初学槊者用来适应槊重平衡的添加物,可随着功法的逐渐纯熟而逐一卸去或增加。

整杆槊从头到尾正好丈八长,重却只有九斤四两,执在手中,策马飞奔,说不出的威风豪迈。

要不是白兴霸史成等人的捣乱,甲寅可以一路练到大名府去。

只是大伙都懒洋洋的把赶路当秋游,甲寅也只好顺波逐流。

结果,两天就可以到的路程,硬生生的走了四天,赶到大名府,已是日落西山。

好在城门未关,而大帅府也早已得知众人的行程,早早的安排了一名小校在城门边候着。

甲寅勒马止步,望着暮色下的雄关心怀激荡。

这座“环漳水而襟卫河,面太行而抵沙麓”的雄城,原名叫魏州,是河朔第一镇魏博军的治所,辖贝、博、魏、卫、相、澶六州,百年来一直有“帝不得,不帝;王不得,不王;猾贼据之,天下不安”的说法。

城出名,人更出名,最为如雷贯耳的传说就是“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这段传说要从安禄山的部将田承嗣开始说起。

安史兵败后,田承嗣归顺朝廷,拜魏博节度使,他表面上接受朝廷命令,暗中却图谋巩固自身,不断整修武备、强拉兵丁,几年之内,部众多达十万。又挑选魁梧有力者万名,充作牙兵。

继而偷袭卫相等四州,实力进一步扩大,与唐王朝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求饶,哪怕娶得公主也改不了他时降时叛的本性,他死后,不经朝廷任命,便传位于自己的侄子,拉开了节度使世袭的序幕。

复反复叛的无赖行径在给田承嗣带来无尽好处的同时,也把魏博军的自私刁滑风气给养成了。

从此魏博牙兵自成一系,把打仗当事业,父子世袭,姻党盘护,管你上官是谁,给钱就行,不爽就杀,再不爽就造反。造反后,你要给钱,我就降,你要强压,我就揍你满地找牙。

强悍无匹,混账无比。

这样的事绩自晚唐到五代季,不要太多,泡好茶后足可讲上一天,如前文所述的皇甫晖便是魏博军出身,只因为赌博输了钱,振臂一呼说我要回家,不仅自己青云直上,还让李嗣源抢了养父李克用亲儿子的宝座,坐上了龙椅,史称后唐明宗。

所以这个地方,是大周朝除汴京外,最最重要的地方。

这里既是大周的六府之一,同时也是郭威的龙兴之地,天雄军自然也是天下第一镇,而符彦卿就是那真正脚蹋黄河两岸,傲笑半壁江山的牛叉到顶天的人物。

饶是秦越再吊儿郎当,此时也是翻身下马后稍整衣着,然后才大步向那校尉迎去。

“惭愧,路上贪看景色,来晚了。”

“秦将军客气,卑职钱东,奉将令迎接贵客进城。”

“钱将军才是客气,贵客二字万万不敢当。”

秦越又与钱东客套寒暄了几句,方大手一挥,下令步行入城。

钱东浓眉微微一扬,脸上却不动声色,恭敬的导引众人进城,边走边介绍。这大名府城方圆八十里,比长安城的周长还长二里,城分三城,先是外城,继而罗城,最后才是内城。

众人从昭明门进城,再穿过广运门,却不进内城了,因为帅府包下了一座安静的客栈供众人休息。

客栈内早有一年青人候着,见到众人来,出迎两步,朗声笑道:“早知都是同龄人,某就该换个热闹的地方。”

只见那人剑眉朗目,看年纪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着月白色窄袖箭袍,手执折扇,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钱东笑着介绍说这是大帅长子五郎昭信,现为天雄军衙内都指挥使。

秦越笑着行礼,“竟然有劳符将军亲自迎接,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符昭信就大笑道:“都是年青人,就不要学老一辈的虚礼客套,先进房沐浴更衣,然后某再为众人接风洗尘。”

如此安排,众人自然巴不得,否则一身风尘臭汗,见礼都尴尬。

待到众人梳洗完毕,再下楼,丰盛的晚宴已经备好,众人这才一一见礼,说笑间落座,甲寅暗自观察了一下符昭信与史成的表情,没有在符昭信脸上看出什么来,倒是在史成的脸上读出了紧张二字。

秦越微不可察的对甲寅使了个眼色,显然眼下不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甲寅只好强打精神,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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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符冠侯

甲寅去节帅府参见大帅时,被那恢弘大气的节帅府给着实震憾到了。

一问才知这节帅府本为内城四大殿之一,之前叫训政殿,再之前叫武德殿,唐庄宗李存勖就是在此登基的,改朝换代好几番了,这里一直以来却都是陪都。

当今圣上未登基前也在此呆了好几年。

据说魏王符彦卿以逾制为名几次要搬出去,圣上都以空置可惜,勿以虚名所累,所以一直没有挪窝。

参见大帅,唱名而入。

刹那间,甲寅仿佛又回到了淮南战场。

符彦卿有个响亮的表字,叫冠侯,甲寅很自然的把冠军侯给联系起来,一见之下却有些失望。

——太老了吧。

只见他年近六旬,头发花白,脸色却是红润健康,国字方脸,浓眉长须,虽然面带微笑,但那无形的威压却自始自终都存在着。

在这铁血肃杀的气势威压下,就连最是大大咧咧的白兴霸也老实的挺直脊背,正襟危坐。

“诸位都是我朝后起之秀,青年才俊,尤其你们虎牙营,这两年可没少传好消息过来,当真是后生可畏呀,你们能来大名府作客,实乃老夫荣幸,这两天,好好休息,让五郎陪你们走走。”

“谢大帅。”

秦越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道:“圣上令我们来天雄军,是来大帅帐下听令的,请大帅视我等为普通士卒就好,如此礼遇,晚辈等实难心安。”

符彦卿大笑,换一只手支肘,“无妨,老夫托大,这三日,你们是老夫的子侄,只管放松游玩,三日后随老夫巡边,届时,就休怪老夫只认军法不认人。”

秦越起身行军礼,“军人自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帅只管下令便是。”

符彦卿脸色一凝,扬眉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此话说的好,语出何典?”

“这……”

秦越怔了怔,摇头道:“末将从小跟师父云游四海,听到的,见到的东西颇杂,一时间还真想不起出自何处,请大帅海涵!”

符彦卿轻轻挥手,示意坐下说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管是谁说的,深得治军三味,很好,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啊,都进院说话,待老夫更衣,我们再好好聊聊。”

“诺。”

众人相陪着进了后院,符昭信忙着张罗,就在院中摆开椅子,知父莫如子,本来没有这一出的,临时改了主意,显然是秦越的那句话起了效果,是以摆出一个随意喝茶的圈子,等符彦卿换了衣服出来,立马就变了个人,身上的铁血威杀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一个和善老头。

“你简直与你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屁股也没生的。”

符彦卿一边笑着坐下,一边指着白兴霸的鼻子取笑。

白兴霸挪挪屁股,“大帅,某今日十分规矩。”

茶话闲聊就在这融洽的氛围下开始了,在座的,除秦越与甲寅外,武继烈、白兴霸、韩徽、吴奎、慕容德业等几乎都与符家有些渊源,最不济也能称呼一句世伯,所以几句话一说,如白兴霸性子跳脱的,差不多都原型毕露了。

最紧张的是史成,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水,一会儿功夫,都在椅子上悄悄的擦抹了好几次了。

甲寅为好友担心,暗暗皱眉。

不料符彦卿把话题又转到了他身上,“甲将军,听说你有一只上品海东青?要真是纯白种的三年凤,那可是二十匹骏马都不换的宝贝呀。”

甲寅惊讶的啊了一声,然后笑道:“俊是极俊的,就是羽上有些粉斑,太秀气了些,大帅要是喜欢,我等会便架过来。”

符彦卿哈哈大笑,“人人都知道老夫喜欢斗鹰走犬,但养多了也就成了负担了,你还是留着自己玩吧,不过过几日巡边,你那海东青最好别带上,让辽人看到了,那就是惹祸之源。”

“是。”

甲寅想了想,却是把心中一直想问的话说了出来:“大帅,听说大帅之名能止辽人小儿夜啼,就连牲口生病也要先骂三声符王?”

符彦卿哈哈大笑,显然这一声问触到他的痒处了,当下品茗话苍桑,把当年那场差点活捉辽皇的战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个透。

符彦卿戎马半生,与契丹大小数十战,最勇莫过于率百骑冲万阵,救出被困的高行周,最辉煌的一战则莫过于阳城的绝地反击。

后晋开运二年,契丹八万大军南下,遇守军顽强抵抗,不得已,只好北归。符彦卿、李守贞、杜重威等乘契丹军北撤之机,大举进军幽州。

哪知契丹闻讯后卷土重来,迫使晋军接连退至阳城。

晋军依城作战,首战胜,北逐契丹军十几里,迫使其撤过白沟。哪知后路却被契丹骑兵包围。晋军只好且战且退,行至白团卫村。

契丹重重包围晋军,不时以铁甲精骑不断骚扰晋军。而晋军则因营地没有水源,士兵及战马都极渴,军心大乱。

然后契丹再次发起关键一击,派出奇兵烧了晋军粮仓,火借风势,风催火力,一时间烧的浓烟滚滚。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杜重威主张先待风势渐小视情况而定,符彦卿则认为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乘风力莫测之际而奋力还击。

于是晋军在符彦卿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绝地反击,横冲契丹军,契丹大败,势如土崩,丢弃的马匹铠仗遍野,晋军步骑并进,追击二十余里,辽皇耶律德光只身而逃。

此役后,朝廷录功,符彦卿以首功升武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符彦卿的大名自此在契丹人心中扎下了根,称其为符王。也就因为这一战,眼红了旁人,符彦卿忽然就没了军权,精锐被调走,只给他留下几千老弱病残。

后来辽军一股作气兵进汴梁,年轻气盛的符彦卿离开澶州,到汴京向辽皇行君臣之礼,讨来兵发徐州镇压叛军的任务,随后辽军北撤,史上著名的皇太后述律平询间符彦卿的去向,十分懊悔将其留在中原,直言失策。

正因为其在辽军中威名赫赫,所以其长期扎根于河朔之地,成了大周的镇北神针。

符彦卿悠悠的回忆完往事,最后笑道:

“领兵打战,军心最难得,若是三军万众一心,再强大的敌人也无所畏惧,老夫行伍大半辈子,与军略一道,其实只识皮毛,唯有人事军律稍有心得,写了些扎记,你们回头可以当闲书看一看。”

秦越等人连忙起身郑重的行军礼拜谢,说自当认真拜读云云。

人家这是传兵书呐,按规矩,最少也得行个拜师礼才是。

符彦卿连忙起身,笑着将众人一一扶起,说和年轻人在一起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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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兵书?兵书!

陪着符彦卿聊了半上午的闲话,但并没有留饭,因为恰好有军情来报,众人连忙告辞出府,在城中自由的东游西逛了一番,随意的吃些酒食,便回到客栈。

“安善,打起精神来。”

甲寅揉着史成的肩膀直晃荡,这家伙总共没与符彦卿聊过两句话,出了符家大门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甲寅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就一女郎么,听说还蛮有小脾气的。

吴奎见状也过来拍拍史成的肩膀,道:“你父亲曾与其并肩作战过,情谊自然非同一般,魏王他是端着架子故意测试你呢。”

史成唉声叹气的往桌子上一趴,“若我父亲尚在,定然不会如此。”

“去,有点志气好不好,我看呐,这事八成是有一撇了。”秦越剥着桔子,却把桔皮搭在鼻尖上轻嗅。

听他这么一说,史成倏的直起身子,两只耳朵竖起,比兔子还兔子。

“你看那魏王,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却偏偏漏了安善,这是为啥,这不就说明安善你与众不同么?”

史成摸摸脸,道:“我真的与众不同么?”

秦越把桔皮一掷,牢牢的贴在史成的脸上,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真俊呐,和虎子比都差的远了,这是因为老丈人大舅子看待新郎子,那都是一个德性。”

“什么德性?”

秦越笑道:“恨不得把你揍一顿,好好的一朵花,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的,结果被你这头猪给拱了,你说要不要揍你一顿?”

武继烈扳揉着史成的脑袋作势欲拧,狞笑道:“换某,就直接拧下来当球踢。”

史成不理会武继烈的扳弄,兴奋的道:“九郎,你说的可是真的?”

秦越继续逗他:“只有丈母娘看女婿,才会越看越喜欢,不信的话你们明天去拜见老太君去,你们都是世家子侄,本就该去拜会的,我就不信,你们家没给你们备好礼物。”

史成嘿嘿直笑,乐傻的不知北。

对于史成的鬼样子,慕容德业与韩徽不屑一顾,这两人把符彦卿给的兵书当宝,一回来就目不转睛的凑一起看了,结果越看越失望,慕容德业忍不住喊道:“九郎,你来看看,这也是兵书?”

秦越接过,粗略一翻,继而拍拍桌子,喊道:“大伙都提个神,把这兵书好好看看,然后我们再论一论。”

抄本人人有,听秦越这么一说,都从怀里掏出书来,开始阅看,喧闹的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刻钟,白兴霸就忍不住了,叫道:“这也叫兵书?不就一本细化的军纪嘛。”

慕容德业等人纷纷附合。

秦越见甲寅看的津津有味,便指指甲寅道:“你们都该和虎子学,你看,多认真。”

甲寅“啊”了一声抬头,笑道:“我看有几条该拿回去用。”

白兴霸一肘横击,道:“我问的这可是兵书?”

秦越指指书面的“人事军律”四字,郑重的道:“这就是克敌致胜的兵书。”

“见鬼,通篇军纪,也就后面的扎营法,行军法有些浅显的道理,也叫兵书?”

秦越撸撸袖子,起身道:“教你们一个乖,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单的问题系统化’用来形容这本书,最是恰当不过。”

“我军有八斩律,在座的谁都会背,可谁又认真执行过呢,尤其是烧杀掳掠这一块,屡禁不止,所以大而空的话说了没用,只有将这些大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兵卒们才会听的进去。

只有将笼统的高要求一项项的细化了,部下才会自然而然的执行,你看看这,野外扎枪营,枪扎多少道,间距多少都标写的很明白,为什么?你们可能不屑一顾,一句扎枪营就交待过去了,但没有这册子,底下的士卒哪知道你要怎么扎?

这本书的价值,在我看来,比起什么满篇妙言的理论兵法还要强上许多,不过兴霸说的对,这不是兵书,这是军事作业标准手册。”

“好!”

秦越的话音方落,门外忽然响起喝采声,符昭信推门进来,先郑重的对秦越施了一礼,方朗声笑道:“九郎见解精辟,尤其是‘军事作业标准手册’这八个大字,实乃家父知音。”

秦越笑道:“不知明诚驾到,有失远迎,在下嘴巴没个把门的,大放厥词,还请明诚海涵。”

“哎……从来就说知音难求。”

符昭信摆手笑道:“家父听到了,高兴还来不及,某来,本是请诸位一起用晚饭的,家父中午有事,竟然粗茶淡饭也没安排,着实对不住,这晚上便有空了,说要请你们尝尝卫河的水鲜,啊,先说好,都是清水寡淡的,你们就包涵点吧。”

秦越大笑道:“本味清蒸么,那可就最对某的口味了,容我等收拾一二,换身衣裳。”

“无妨,某在这喝个茶,你们自便。”

……

汴梁,西城,菜市口最靠边的小铺里,祁三多翘着屁股,执笔如捉刀,正满头大汗的在一块木头上题字,脸上汗珠滚滚流下。

鲍大丫坐在边上,眼望铺外,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满意,扁着嘴,委曲的想哭。

祁三多一撇一捺的写完六个大字,累的气喘嘘嘘,抹一把汗水,自己扭着脖子左右端详了一番,道:“成了,鲍牙妹豆腐店。”

鲍大丫终于忍不住了,珠泪滚滚,“你们就是欺负我,我回舞阳去。”

祁三多讶然,“怎么就欺负你了,九郎说了,这叫品牌,百十个字号里挑出来的,说就这三字最好记,过目不忘,老值钱了。”

鲍大丫“呜啊”一声哭了出来,腰肢一扭,闪进里间去了。

祁三多抹抹脸上的汗水,问鲍柱,“柱子,你姐这是怎么了?”

“哼,你嫌俺姐的牙难看,俺也不理你。”

“这哪跟哪呀,这是都虞侯指定的名字,跟某无干,对了,怎样才能让你姐不哭?”

“桂花糕,芙蓉糕,各式干果点心。”

祁三多捏了捏鲍柱的脸蛋,狞笑道:“小兔崽子,你给某等着,某这就去背一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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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无题

“嬢的,好好的游学,竟然出了这一摊子事。”

白兴霸肩扛长枪,却不忘用枪柄去调逗甲寅肩上的小白,“喂,大伙说说,咱是不是找个寺庙去上注香呐。”

甲寅抽鞭,作势夺枪,鄙夷的道:“拜那泥胎木塑的大佛,要去你自个去,别来烦我。”

韩徽因为驼背,骑在马背上,整整比别人矮一个头,所以他虽最瘦弱,骑的马却是特别的高大,闻言接话道:“你们发现没有,这大名府,城比汴京大,就连和尚也比京里多。”

“怎么可能,你别把过去的京师拿来比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和尚多了?”

韩徽嗤笑道:“你眼里除了麻将马球,还能不能再装些东西,那些短头发乱蓬蓬的,不是还俗的和尚又是谁。”

白兴霸怪叫道:“是还俗的和尚又怎么了,我还看见他们吃肉喝酒了呢,谁规定还俗了还是和尚的。”

韩徽懒的理会他,转头问秦越:“为何魏王要如此急的赶走我们?”

秦越道:“这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符帅这般铁血的将军,也承受不住,更何况,失去的还是符家下一代最优秀的接班人,他……大约是不想让我们看笑话吧。”

史成在边上唉声叹气。

甲寅不想参与这样沉重的话题,左肩一振,小白呼啦一声振翅冲飞,甲寅一扬长槊,“谁来赛马。”

白兴霸嗷叫一声,人马已如一团黑云窜了出去。

甲寅自不甘落后,扬鞭催马,大青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电射而出。

其它众人也纷纷响应,一时间缨铃大作,铁蹄声声,在官道上腾起一道长长的黄龙。

大家归心似箭,马作的卢飞快,夜间露宿黄河岸,次日天色微明便渡河,赶到汴京,申时尚未过。

才回家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的徐无道长见秦越突然回来,好吓一跳,脱口第一句话便是:“你那宅子为师天天帮你盯着呢。”

秦越冲其做个鬼脸,笑道:“哇,师父你又变帅了,等我先洗了澡,好好陪你喝一杯。”

徐无道长立马变的如受惊的野狐,一溜烟窜到后院,把酒窖内的两个小坛搬到寝房,翘着屁股使劲的往床下塞。

徐夫人道:“你这什么东西不是留给他的,两坛小酒还宝贝成这个样子。”

徐无道长拍拍衣裳,笑的有些尴尬,“这酒可不能让他碰,里面放了为夫好不容易从扶摇子那求来的方子。”

徐夫人怔了怔,待反应过来,瞬间红霞满面。

是夜,秦越果真老老实实的陪着师父喝了一顿小酒,然后老实不客气的把大名府见闻说了,让师父帮着解惑。

徐无道长抚着白胡子,拿眼看了看夫人,沉思良久,才道:“有些东西,不知道最好,总之一句话,凡事别凑热闹,你管他暗河如何涌,那符彦卿赶你们出来,是好意,要心领。

你再聪明,没有阅历,没有高度,有些东西也看不透,看不透就别粘,实在不行,你与虎子没事还是在军营里呆着舒畅。”

甲寅听不懂这对活宝师徒的机锋,见秦越点点头,便索性自个大碗喝酒,把五脏庙祭好。

徐无道长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弟在师娘面前拘谨,见夫人吃好了,便大袖一拂,陪着夫人去后花园散步去了,把膳厅留给后辈尽兴。

祁三多回来时一身豆腐味,他是听说甲寅回来了抽空跑来的,结果打老远秦越就让他滚去洗白了再来说话。

等这家伙换了衣服过来,甲寅就发现祁三胖整整瘦了一圈。

“怎么了这是?”

祁三多摊出双手,叹道:“九郎出的好主意,这豆腐生意就不是人干的,一天到晚累个不停,尽磨豆子了,看看,这茧子,我练刀都没长过这般厚的。”

秦越两眼一翻,问道:“你只说赚不赚钱吧。”

祁三多嘿嘿一笑,端过椅子坐下,挟起肉块就往嘴里塞,“赚,这果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不过还亏得你那名取的好,人家排着队,就想看下鲍牙妹,结果你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有屁快放。”

“大丫越是板着脸,人家越稀奇,偶然笑一笑,都觉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整个坊市都知道。嘿,隔壁那人抹着胭脂,持着豆腐西施的牌子呢,就是没人鸟她。”

秦越点点头,笑道:“赚钱就成,过两天把煎饼摊子也铺出去。”

“还叫鲍丫妹?”

“不了,换个名儿,就叫狗剩煎饼,豆腐店就让庄鲍两家干着,煎饼铺子却可以家家户户都可以干,这事,让牛伯和安叔负责,先开一个小摊子试试,等把饼子的品质控好了,然后街头巷尾的,一气铺开。”

“好嘞。”

秦越斥道:“你应的这么欢干什么,明儿个就回营扛大旗去。”

祁三多可怜巴巴的看着甲寅,发现没用,只好耷拉着头,轻声应了个“是”。

甲寅想了想道:“九郎,做豆腐卖饼子,再赚也赚不多几个钱,你为什么不想个省力点的赚钱多的活计呢?”

“都说由俭入奢易,其实比从奢入俭更难,来大钱享福人人会,能享好的没几个,先让她们小本生意做着,习惯了从灶台到柜台的日子后,再想法子搞几个新门路,凡事循序渐进。”

甲寅有些听不懂。

第二天一大早,甲寅便兴冲冲的去了苏宅,当然,还得找个由头,所以先去了木头怪的偏院,却发现只有木云一个人在看书。

“噫,老司马呢?”

“昨夜进的宫,现在还没回。”

甲寅心里思忖着大约是符昭信的噩耗传来,皇后有些接受不住了,便笑着叉开话题,说些旅途见闻,顺带着帮木云松骨,卡着点的敲捏了两刻钟,却是多一下也不动了,净了手便去后院。

双儿扬着手脆声叫道:“甲郎君。”

甲寅见一角粉裙在楼梯口一闪,倏忽不见,讶道:“你家娘子呢?”

双儿吐吐雀舌,答非所问:“甲郎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可是从大名府带回来的好东西?”

甲寅扬了扬手中的小匣子,道:“螃蟹。”

“啊!?”

甲寅笑道:“假的,是用什么凤凰石雕的,我看着好看,就买了下来。”

双儿接过,有些疑惑,“凤凰石,有这样的石头么?”

待打开匣子一看,又是吓了一大跳,却见两只螃蟹正挥舞着胖大钳子,在血腥互斗,有一只蟹背上还流满了殷红的鲜血。

甲寅见双儿吓的缩手缩脚,哈哈大笑道:“你见过哪只螃蟹会流血的,这就是雕的玩意儿。”

双儿见甲寅盘着螃蟹玩儿,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的试着捉了一只,发现果然是玉石雕刻的,立马欢喜起来,道:“我这就拿给娘子看去。”

说罢,把甲寅晾在院中,自己如青雀一般的蹦跳着上楼。

好一会,苏子瑜才在丫环婆子的陪同下出来了,竟是一身盛装,明艳万千,甲寅看的呆了,还是双儿机灵,跑到他身边说起悄悄话。

“今天娘子生辰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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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铁甲将军

木云终于是失态了,当听说甲寅在心上人生辰之日送上一对螃蟹后,再也忍不住,抱肚大笑,然后……

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满地打滚了笑声也未停过。

甲寅恼羞成怒,一把提起,“你再笑,再笑把你丢马房里去。”

“啊哈哈哈……丢吧,啊哈哈哈……让某笑死算了……”

甲寅又气又急,可又不好真把他给扔了,只好施出搜骨大法,把这木头怪给捏的鬼哭狼嚎的才罢休。

哪知道回了徐宅,这笑话早长了翅膀传了过来,又被秦越一通取笑,羞的甲寅没脸见人了。

几天后,曹彬等人游学回来,甲寅便多了一个外号:“铁甲将军”。

原本一致叫他“无肠公子”,还是曹彬看甲寅真要翻脸了,这才折中了一下。

甲寅哀嚎着,无可耐何的忍受着兄弟们的戏弄。

两个月的武学结束了,每人上策论一道,题目很直白,只有四字:“为将不易”。

秦越差点喷饭,心想郭荣先来个“为君难为臣不易”,如今又来个“为将不易”,能不能换换汤药呀。

秦越不想出这几头,胡乱写了写便糊弄过去了,傻子都明白,曹彬才是圣上心头的重中之重。

甲寅倒是认真的写了满满的三大张,只是与韩徽的那三大张比,别的先不说,字先大了一号。

“你写的啥?”

白兴霸耐不住,一出场便扳住甲寅的肩头。

“我写……大概意思就是以前没做好的地方太多,今后好好改正。”

“……”

白兴霸良久无语,最后嚎啕道:“某怎么没想到呢,还苦逼的在默写兵书,”

策论交上后,郭荣很重视,还特意抽出半天时间进行殿试,然后,就下达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令旨:

虎牙营扩充成军,依前番属殿前司,着曹彬秦越拿出掌军方案来。

秦越搓搓脸,“吖吖呸”的咒骂了一句,喊上甲寅就去了陈疤子家喝酒。

陈疤子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一手抱着宝贝女儿,一手端着酒碗,笑道:“某一介大头兵,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能有今天,已经很满足了,来,喝。”

秦越仰头硬灌一气,呼出一口酒气,忿忿的道:“这可是我们仨这几年拼下来的家底,一翻手却便宜了别人,嬢的,想想就不甘。”

“有啥甘不甘的,我们不都在么,中军有你,别人也翻不出浪花来。”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你做好准备,怎么也要争个副军头来当当。”

陈疤子笑笑,示意再来一碗。

秦越说干就干,在陈疤子家喝了三碗酒,回到徐宅,便霸占了师父的书房,甲寅看着秦越两眼微红的样子,有些不放心,在院中练拳舞刀到半夜,直到秦越下了楼,这才迎上去。

“怎样?”

“吖吖呸的,老子要改制,否则就不干。”

“怎么个改制法?”

“嘿嘿,你去灶下找些吃的来,我先去洗澡,然后细说你听。”

曹彬对于虎牙营扩升为军一事也毫无准备,因为这也不是他想要的,可圣上如此安排,他也只能接受,正担心秦越会有什么想法,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秦越果真就带着想法来了。

“我继续干都虞侯,你来当这军主,陈仓任副都指挥使。”

“这……某当这都指挥使,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了?”

秦越剥开一颗干龙眼,尝了尝,味道不错,一气吃了六七个,方拍拍手道:“你来当头最合适,不过陈仓军功赫赫,这虎牙营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设一个副指挥使,一来酬功,二来对下面将士也有交待。”

曹彬点点头,道:“你这么说,某也不矫情,还有呢,你知道的,二十人,个个有家世背景,怎么安排,这才是大问题。”

“没有二十人,顶多七八个最多了。”

秦越笑道:“要是全安排进来,我们这一军不用打仗了,所以我的想法是,如兴霸、安善这些兄弟,谁也不安排具体统兵职司,人人都挂一个参赞的名头,组成中军参谋部。”

曹彬皱了皱眉头,问道:“何意?”

“一军只有区区五个营,谁来当这指挥使,谁来当虞侯都不好安排,安排了也未必好指挥,这是其一。其二是他们当了营头,就堵住下面兄弟的升迁之路了,难免消极殆军,所以干脆的,组一个中军参谋部,凡勋贵兄弟,都来入这参谋部,任他们指手划脚,要是遇到战事,想冲阵的,临时再上。”

曹彬一拍桌子,赞道:“这主意好,人家把人放进来也放心,起码安全,而且还锻练人,同时,有些人也会自动退出,另找出路,真是一举数得。”

“那要把参谋部说的无关紧要一些才好。”

曹彬哈哈大笑,“以后也不叫你九郎了,喊九尾狐算了。”解开心结的曹彬心情大好,让侍女把西域来的葡萄酿拿出来。

秦越两眼一亮,“你还有这好东西,等会我带两瓶回,我师娘就好这一口。”

曹彬骂一声滚粗,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问:“那五营具体如何安排?”

秦越笑道:“太奢华咱也不想,一个马兵营是必须十打十的,让虎子挂帅,铁战副之。”

曹彬点点头,秦越继续道:“我们这一军成了,铁定还得上淮南,如今听说淮西的白甲兵闹的厉害,所以一个山越营也必须强悍配好,就赵山豹那家伙来当头,宋群算是锻练出来了,可当副手。”

“再一个虎牙营的老传统,血杀队升为营,乔青山当指挥使,刘强下去给他当副手。”

“剩下两营你看着安排吧,叶虎盛当个弩弓营还是可以的。”

曹彬再暴一句粗口,说你还不如直接都安排完算了。

秦越呡一口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笑道:“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虎牙扩军,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补充生力军,再战淮南。”

“那就好,国华你既然聪明如斯,为何就不想着趁机再扩几营进来?要知道圣上并没有把独/立二字去掉,只看你敢不敢开口,问圣上再要两千五百人来,我们独立部署,再去那淮南,建一个不世功业。”

曹彬脸色倏的涨红,盯着秦越看了良久,方才重重一拍桌子,“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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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刺青

虎牙成军,人马足有十营五千。

如此翻倍超标的规模,引得朝野为之侧目。

不过听说曹彬任都指挥使后,不少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有张永德和李重进的先例在前,曹彬管带五千人马,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然后又被虎牙军的新设职位给懵圈了。

指挥使下又设参将之位。

参将是什么鬼?

对此秦越给出的解释是:参将,参将,参谋之将,参战之将。

话一说完,便收获了一地的眼珠子,白兴霸和史成几个不依了,要来勒他的脖子踢他的屁股,结果被曹彬一声咳给止住了,只好老老实实的当参将。

陈疤子理所当然的成了副都指挥使,虽然听起来还不如原来的都指挥使,可原来的是有名无实,如今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五千人之上。

秦越则继续当他的都虞侯,然后再给自己封一个参将长,用他的话说这就是专用来恶心人的,敢不听参将长的话,我让你们放屁都不响。

甲寅却失业了。

缘由是武继烈死活要和铁战在一起,趁着曹彬去放水,一把勒住甲寅的脖子要互换岗位,否则就绝交,甲寅见其脸上青筋毕露,又见白兴霸和史成跃跃欲试的神情,干脆立马松口,让武继烈睡马棚去。

饶是如此,还是被头顶着一样参将二字的白兴霸和史成张侗等人给搓破了头。

老兄弟都在,新的同学来了位韩徽,而向昱、慕容德业等人都自有家中长辈为其前程操心,不屑来混这区区无名无权的参将之位。

曹彬与秦越则是巴不得如此,岗位一公布,人员一定,立马兴高采烈的摆酒以庆。

虎牙营轰轰烈烈的扩军行动开始了,甲寅看着武继烈与铁战选兵挑马干的一身是劲,自己却无所事事,不由的哀怨了。

秦越鄙夷的斥骂道:“职司都可以让的么,亏我第一个安排的就是你,现在好了,哪通风那凉快去。”

甲寅自知理亏,小媳妇似的在秦越身边坐下,道:“反正年前都在练兵,要不我去西域一趟?”

“每次你都这样,别一付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有点责任心好不好,再说,你着啥急呀,没看我一堆事么,要不帮我分摊一点?”

甲寅连忙摇头,笑道:“这些繁杂的活计我可不会,你让蔚章来帮你差不多。”

秦越无耐的摇摇头,“韩徽和吴奎两人负责后勤,一个管粮草,一个管军械,那摊子才杂呢,如今我军一下子多出四五千人来,各项事情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你没看陈头挂个副职都一天忙到晚吗……算了,你就是一根筋的,等下国华回来,我跟他说说,要是他说行,就放你一马。”

甲寅兴奋的“呜呼”一声,喊上赤山便出去放鹰。

如今甲寅玩鹰已经很顺溜了,而哑巴赤山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身心都健康了起来,加上庄生常与他凑一起玩,木纳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庄生看着两人出门,满脸羡慕,可他作为秦越的贴身亲卫,秦越忙,他也忙,时不时要干一些跑腿送信的活计,却是一步也离不开岗位。

甲寅策马来到城外的一片芦苇荡,振臂扬鹰,让小白自去觅食,自己则把长槊取了,开始练槊。

老安全传的槊法威猛刚烈,招式大开大合,需要极阔的场地才能使开,在徐宅不能练,如今校场上人来人往的,也不能练,只能在这偏僻的地方耍一耍。

赤山见甲寅拉开了架势,便将马也放牧了,开始挥刀。

甲寅已将学自宋九重的那八式功法传了他,又教了一路奔雷刀法,赤山虽然舌头短一截,但人并不笨,且能吃苦,每天光练刀就能劈上千遍,比甲寅刚练时还狠。

一通好练,直到日落西山才收功,两人都汗湿重衫,就着河水擦了身子,换上早备在马包里的衣服,含指吹哨,不一会小白便出现在空中,一个俯冲,稳稳的落在甲寅探出的手臂上,感受着臂上传来的重量,甲寅忍不住拍拍小白的脑袋,“你也是个吃货。”

回到军营,却发现指挥所里乱轰轰的,秦越和曹彬竟然在吵架,还摔了杯子。

“蔚章,里面怎么了这是?”

甲寅悄声问站着看戏的韩徽,韩徽摇头道:“屁大的事,就为了刺青,都虞侯不干,然后就跟国华吵起来了。”

甲寅忙道:“你们就不劝一劝?”

“其它各部各军,哪个不是脸上刺青的,国华也想在军中刺个虎头,可九郎不知发什么疯,就是不让。”

甲寅悄然挤进屋内,只见秦越铁青着脸,一脚架在椅子上,样子比土匪还土匪,正对曹彬展开嘲讽:“有本事你曹国华先带头,在额上纹一个虎头,左右颊上再刻上虎牙二字,老子二话不说,一定比你纹的还大号三分。”

曹彬有些沮丧,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道:“各部各军大多刺青,一来好管理,二来看上去也更凶狠,为这破事,不纹就就纹,用的着如此大动肝火?”

秦越戟指怒骂:“我告诉你,这不是破事,你今天想刺青,明天就能用人命去填沟,就你这种人,可以为胜利不择手段,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都虞侯的位置上一天,你就别想干这种藐视生命,践蹋人性的事出现。”

“你扯哪去了,某是如此冷血无情的人么。”

甲寅见秦越手扬着还要斥骂,怕他越说越过份了不好收场,只好喊一声:“九郎,你师娘来了。”

秦越倏的一缩脚,老实站好,然后就引来了满堂哄笑。

秦越恼羞成怒,火头转向,开始抓果子盘儿掷甲寅,嘴里还大呼小叫的要扒他的皮,白兴霸嚎叫一声,指挥众人一拥而上,四手四脚的把甲寅捉住,非要扒光了让大伙看看不可。

经此一闹,架也没得吵了,等陈疤子从外面回来,就只发现指挥所里一地狼藉,然后又在营后的草坪上,发现曹彬与秦越象两条死猪一样的躺着,边上扔着名贵的萄葡酒。

其它几个亡八蛋却不知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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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关山度若飞

甲寅的鼻子堵住了。

不是感冒发烧,而是面对一桌子的刀剑,愧疚无言。

自己在师父这里,几无付出,连买坛酒都要在大师父的喝骂下才能省起,然而,两位师父为了自己的婚事,竟然将家底都抱了出来。

“某与师兄也没什么力可以出,这些刀剑你带走,西域尚武,最好刀剑,你岳丈哪怕自己不用,也可用来赏赐下人。”

甲寅抬起头,对铁罗汉道:“二师父,用不着这么多吧,再说,带身上多重呐,我这还有一柄圣上赐的宝剑呢,虽然品质一般,但品相好看。”

懒和尚一巴掌拍在甲寅的脑壳上,骂道:“嫌你师父手艺差,打的难看?”

“不是,大师父你听我说,我是说我们的刀剑太好了,抱这一堆去,你还不如让我抱一堆金银去好。”

“苏家豪富,再多的金银他也看不上,不说了,这是为师的一些心意,你都带走吧。”

甲寅不再说话,抽抽鼻子,将刀剑一把抱起。

回到苏府,苏子瑜挑挑捡捡,挑出两刀一剑,说有这三件就够了,这剑给父亲,这两把刀带身边就是了,留着送人结交好汉,其它的都给师父送回去,或者帮卖了。

郭铭武在边上看着,脸上直抽抽,这胳膊肘子有多拐呀,果然是女生外向,幸亏自己俩个都是带把的,否则都要活活气死。

老司马看不下去,回房拿出来一个小匣子,说里面有十二颗丹丸。

甲寅知道,老司马出品,必须精品,再一看那匣子,黝黑似铁,入手沉重,便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苏子瑜看着兴奋的甲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把目光看向郭铭武,郭铭武知道她心里所担忧的是什么,笑道:“虽然一别十二年,但某想家主还是认得某的,再说了,某与甲将军也不是第一次搭档,一人双马,快去快回,冬至前当能赶回。”

甲寅也笑道:“我有刀槊在手,还有小白,又有郭叔照应,你只管放心。”

苏子瑜抿着嘴,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路上小心。”

甲寅策马回到徐宅,徐无道长正细心的修剪着花枝,待听说了甲寅随身所带的礼物后,对徐夫人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夫就说那小妞是个小气鬼,你还不信。”

徐夫人道:“你大方,那就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给虎子加些添头。”

徐无道长抚须笑道:“夫人言之有理,虎子好歹也算老夫的半个弟子,老夫这就摸件宝贝出来。”

徐无道长还真的去了后院,不一会抱着一个小玩意出来,甲寅双手接过,打开匣子,见里面绢布缠塞,却是一枚小小的铜印,甲寅取出一看,仔细的辨认了半天,疑惑的问道:

“汉寿亭侯之印?”

徐无道长傲然道:“不错,这正是蜀汉大将关云长最为心爱之物,拿给你做聘礼,天仙也可以娶了。”

甲寅将信将疑,却还是认真的谢了,换了衣服就去四海高升楼,今晚诸位好兄弟要为他践行。

等到晚上醉熏熏的回来,秦越直接拿脚踢门,然后自己摸进师父的库房,捣鼓了半天,摸出一个方匣子,对甲寅说,那铜印多重,换这个带去。

甲寅一开匣,昏暗的房间里立马就亮堂了起来,却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这价值就估不到边了,甲寅正想推脱,秦越道:“一世人,俩兄弟,就把这带走,我师父敢不依,我揪他胡子。”

躲在外边正担着满腹心思的徐无道长一听,滋溜一声跑了,却在夫人面前捶胸顿足,心痛的差点老泪都要流出来了。

万里赴西域,关山度若飞。

甲寅快马加鞭的去见未来的老丈人了,秦越顿时有种陌生的孤寂感袭来。

徐无道长拢拢衣袖,把袍角拍拍,这才慢条丝理的走到石桌前坐下,对发呆的弟子道:“莫说为师不管你,眼看三年之期就快到了,为师这就帮你做大媒去。”

秦越对这位自从有了师娘后就性子大变的师父有些不信任了,嗤笑道:“冬天了,汴京冷,你该不会就是找个借口到江南潇洒吧。”

徐无道长把脸一正,抚须道:“为师是这样的人么,谁不知道江南最是阴冷不过,在江南过大年,亏你想的出来,为师这次是真真真真的认真的,回头就把俏佳人给你带回来。”

“行,我就一个要求,别再吓着她了。”

“哎哎哎……别走呀,赶紧回去换身衣服,打扮的周正一些,今天为师请客,你必须在场。”

秦越讶然:“你请客?”

“没别人,就扶摇子和王朴,那老不死的吃不惯宫中美食,要回华山去了,为师总不好太抠门,摆个家宴,算是为他践行吧。”

那扶摇子这段时间都在宫中,却是郭荣仰慕其名,留着问些道法,谈些养生之道,最最重要的却是皇后的病情。不过扶摇子只传了一路养生功法,所言却是玄之又玄,虚无飘渺,郭荣对其的兴趣便也渐渐的淡了。

秦越听罢,一竖大拇指,说师父你可真行,我这做弟子的不在旁边伺候都不行了。

当下让庄生去军营报信请假,自个还真的去洗澡更衣,换上崭新的月白色紧袖箭袍,顿时帅气逼人。

辰末巳初,王朴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联袂步行而来,秦越做足姿态,在门口热情相迎,扶摇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王朴的态度就好多了,或许都在朝中为官,假假的也算是同僚,倒是说笑了几句,问些淮南战事。

徐夫人没有泡茶,泡茶者徐无,徐夫人则抱过一具古琴,坐于下首,轻捻慢拢,有琴声悠扬。

秦越还是第一次听到师娘的琴声,只觉着琴声潺潺,有如深谷幽泉,静静地淌着,淌过人生的皱折,淌过岁月的颠沛,将一切都归复到安宁祥和。

一曲终了,扶摇子端起茶盏浅抿,却是立马弃之,“此曲只应天上有,此茶却是俗气的很,可惜,可惜。”

徐无道长冷笑道:“别给你脸不要脸,你要敢打小欣的主意,老夫一剑削你拦腰齐。”

徐夫人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朴也叹道:“你还是起来吧,学的四不像,劳烦芙蓉夫人再为我等重沏一杯。”

秦越两只眼睛倏的睁圆,“芙蓉夫人,怎会有如此雅号?”

再看师娘,只觉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些与众不同的韵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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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雨过天晴云**

秦越有表字了,这是一顿家宴换来的结果。

王朴给他取字“清臣”,被秦越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再取“世昌”,秦越摇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本来长者赐名,秦越不该如此失礼,哪知王朴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还笑着让扶摇子取个,陈抟皱眉想了想说,“要不就履云吧。”

秦越只觉着这些人取字都不靠谱,摇头道:“履云啥意思,还不如轻云呢。”

徐无道长看看两位道友,大笑着一拍大腿,道:“这字好,乖徒就该青云直上才是。”

“哪,我说的是轻重的轻好不好。”

王朴眼里精光一闪,与扶摇子对视一眼,笑道:“果然脱俗,看来还是吾等着相了,来来来,且各自都自罚一杯。”

就这样,秦越也算是有表字的人了,没有什么隆而重之的仪式,纯是三位老者喝酒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衍生品。

这让秦越有些挠头,师娘还让自己敬酒,看在来客鼎鼎大名的份上,只能老老实实的顺从。

扶摇子酒喝多了就犯困,少不得在徐宅睡上一晚,秦越伺候了半天,扶摇子一点表示也没有,秦越一万个不爽,心里给他打上“神棍”的标签,借口怕打扰长者休息,一溜烟的跑了。

到得军营,与韩徽吴奎几个聊天打屁了好半天,才把精神头给顺过来。

校场上,陈疤子正满副戎装的在练兵,四千步兵在他的操练下,排着整齐的队伍,正喝哈有声的卖力挥刀。

辕门外,训练了大半天的马队正在武继烈和铁战两条大汉的率领下,徐徐归营。

秦越站在指挥所的台阶上,呼吸着满是征尘味的空气,陶醉的闭上眼睛。

都说干一行爱一行,果然是真的。

秦越已经觉着军营里的饭菜香了,不知再过几年,又会变成怎样来。

第二天一早,门房老祝来报,说扶摇子已走,徐师与夫人也买舟下江南了,秦越怔了一怔,心想,这回看来师父是认真的了,却不知自家师父会耍什么手段,而远在江南的她会不会点头?

“在想什么,这般深沉?”

曹彬大步流星的从辕门外走来。

秦越摸摸鼻子,笑道:“这不听说你回来了,在这迎接你么,可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少来虚头巴脑,一看你就有心事,把肚里的肮脏事给老子吐出来,否则大刑伺侯。”

自从分别把史成与甲寅整治的百般求饶后,剥了衣服用马刷子挠痒痒成了兄弟们公认的刑法第一大杀器,武继烈听到这一词浑身就会密布粗大的鸡皮疙瘩,以致于白兴霸时常威胁说下次一定别犯某的手里。

而曹彬与秦越两人自那次大吵后,并没有因些而产生裂痕,反而关系更胜从前。

“哪有什么肮脏事呀,不就是贼不靠谱的师父帮我取了个难听十二万分的表字么。”

“噫,恭喜,说来听听。”

十天才回一次家的曹彬在经过家的温柔滋润后心情显然大好,还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制酒壶。

秦越不客气的接过,把自己倒霉催的变成三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胡乱打趣之事说了,曹彬哈哈大笑道:“青云好,秦青云,这名字老霸气了,晚间让伙房安排下,多加俩菜以贺。”

“是轻重的轻呐,轻云,我挥挥手,不带走……”

“不带走什么?”

“不带走什么!”

“我问你呢。”

曹彬没好气的一拍他的脑袋,说:“某看你一大早的中邪了。”

“谁中邪了,某刚学了道家的五雷天罡正法,只要喝一碗符水,再被某施以七十二式惊神掌,什么邪魔也逃脱不了。”

秦越一个拐子脚,对二不愣登凑上来的白兴霸吼道:“滚,把你自制的符水喝饱了先。”

……

宋府,宋九重与宋炅相对而坐,沉默喝茶。

自从宋弘殷去世后,一直吊儿郎当的宋炅突然间就似变了一个人,一股与兄长相似的沉稳气息悄然生起。

“过了年,某估计还会再去淮南,家里全靠你了,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宋九重放下茶杯,直视三弟。

宋炅抬起头,破天荒的没有躲避兄长的目光,沉声道:“麻烦兄长为某求个供奉官的闲差,一来可以多交朋友,二来也有时间多照顾家里。”

“不去武学?”

“不去,军中有大兄,某在其它方面出出力或许更好些。”

“也好。”

宋九重点点头道:“父亲有功于国,这点要求,圣上会答应的,母亲既然上半年为你定了亲,等三年太久,就在这百日内把亲成了,正好为兄也在家。”

宋炅默然半响,这回却是有些不情不愿,说的话里有了三分推脱之意:“她太娇弱了,某不是很……”

宋九重摆手止住三弟的话,郑重道:“尹家与我宋家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再说,还是母亲相中的,你不可任性胡来。”

“……是。”

……

皇宫中,因为郭荣一个鲁蛮的举动,立时鸡飞狗跳,众人慌慌。

却是郭荣听说符氏的病情好多了,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什么的了,兴奋的和一个孩子似的,冲进寝宫就把符氏抱起。

面对周围跪了一地的宫女宦官们,郭荣哈哈大笑,符氏也闭着眼晴任其抱着,有些东西,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珍惜。

她俩在相合前都经历过非人的惨痛折磨,一个目睹夫家满门自尽,一个忍受全家抄斩,都是苦悲到了极处的可怜人。

正是这种相似的经历,她俩才能一见相知,再见相爱,并迅速的把感情升华为亲情。

他抱着她在院中的锦榻上坐下,看天际云卷云舒,浑身都透着喜悦。

“君贵。”

她看着他刀削斧凿般的脸庞,轻启檀唇。

郭荣把脸贴上,用硬扎的短髭轻轻的磨娑着,“什么都不要说,你看这天,多蓝,这云,多白……前些日子,御器监带着窖匠来,问朕御用的瓷器拟定何色,其时雨霁初晴,朕有感而发,说了句‘雨过天晴云**,者般颜色做将来’,也不知这些匠人们能不能烧的出来。”

“雨过天晴云**,者般颜色做将来!”

符氏呢喃着,连说好美,眼角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滚露,悄无声息的掉在地上,淹没于枯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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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冬至

冬至大如年。

这一天,皇帝要到郊庙圜丘祭天,曹彬身为皇戚,必须去,秦越本来也想和吴奎他们回京去看看热闹的,不巧陈疤子的女儿有些不舒服,陈疤子立时二话不说三惊乱跳的跑回家去了。

只好……秦越来留守军营。

曹彬本来说好晚上要回来与士兵们饮酒同乐的,结果去了一整天,天色都黑透了也不见其身影。秦越闷闷不乐,只好令伙头军先开饭,自己在乔青山等几位老兄弟的陪同下与诸都诸什全走了一圈,喝了一肚子掺了水的酒,走路都晃荡。

秦越回到指挥所,正想着是否催逼一下冷肚子,辕门外一阵马蹄声如惊雷般的炸起。

曹彬心腹亲卫曹义三步并两步的冲进指挥所,对秦越轻声耳语了一句。

区区四字,却字字如惊雷。

——皇后殡天。

秦越示意庄生关上房门,在门外守好,这才追问详细情况。

“皇后早上还好好的,午间用了小半碗米粥,稍事休息,又让宫女为其沐浴,净头洁面,又巧施妆容,圣上郊祭回宫后,皇后还亲起相迎,随后,圣上抱着皇子还说了一回话,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然后皇后说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会,圣上则起身进殿去换衮冕,才喝了一杯茶,就传来了哭声。”

秦越讶然,“怎么会这样,难道有人下毒?”

曹义摇头道:“宫中御医都是早已知晓的,传召时人人自备白绫,因为皇后不想形容枯槁久拖病躯为圣上平添负担,逼着司马神医与宫中御医为其开了虎狼之药,只为……只为能笑着离开。”

说到这里,这位上阵冲杀都不皱一下眉的铁血汉子,竟然红了眼睛。

秦越听罢,默然良久,最后苦笑道:“今天还真是个喝酒的日子。”

他摸出曹彬给的银酒壶,往嘴里狠灌了一口,心里在为郭荣悲痛,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人生也实在太悲催了些,二度丧妻,两次丧的还都是恩爱之妻。

前一位刘氏,温柔贤慧,与其共艰辛,为着油盐酱醋柴操透了心,为其生下三个儿子,哪知母子四人一夕间皆命丧刀斧。

这一位符氏,一样的温柔贤德,却又识见高遂。郭威立国后,郭荣立马遭到了以左相王峻为首的部分大臣的警惕与敌视,整整三年,有京不能回,在这苦闷危局中,诸多苦处都无法向外人倾述,正是她在枕旁的妙语解花,频频引导劝解,才让郭荣顶住了王峻威逼,于恶劣形势下用治河修城,百姓安定等功绩维持住郭威对其的信任,终于在郭威病重前赶回了汴京,艰难而顺利的接任大宝。

郭荣脾气急燥,发作起来无人能劝,除了皇后符氏。正因为她的作用无人能替,当她提出随军南下时,百官无人反对,如范质王朴等重臣更是面露欣然之色。

哪知会感染上恶疾,却是合南北二朝的杏林圣手也挽救不了,这不仅仅是郭荣的悲痛,更是朝廷的损失。

秦越没有见过这位贤德皇后,甲寅却是探视过,说是探视,其实是皇后当面表示感激之情,赐给他一套头面首饰,让其成亲时再为新娘子戴上,甲寅喜笑颜开的回来,见了秦越就说皇后的好。

秦越以为他是这一套宫中御制饰品的缘故,哪知甲寅却说不为这,我现在好东西也算见的多了,而是那皇后不象皇后,倒象是邻家大姐般,一点架子也没有,问了我好多小时候的事,人可美了,可好了。

秦越当时直接给了甲寅一个脑勺拍,病成半喘气了,还美。

曹义报完了讯,就急着赶回,秦越下意识的起身相送,却见外面竟然下起了雪花,在灯火下扬扬洒洒,无声的将世间抹白。

随着皇后符氏的殡天,京城的氛围突然压抑了起来,原本各自找着借口理由回家过节的史成白兴霸几个,一溜的都跑回军营来了,陈疤子更是城门一开便飞骑进营。

然后封营,全军戒严。

秦越在营中也能感觉到那股令人担忧受怕的气氛,索性也不回京了,反正军营里也三军缟素,旗上都系着白绫,该做的姿态有了就行。

吴奎提出素食三天,竟然也无人反对。

雪越下越厚。

七天后,曹彬额头顶着一个大包,两个大黑眼窝子深深的凹进去,胡子拉渣,一付鬼样子般回到军营,只说了一句话,“谁也别来吵我。”便躺到值房的床上,不消两个呼吸便鼾声大作。

秦越小心的为其额头上抹了伤药,众人耐着性子,一直等到晚间,才把这头猪给摇醒,秦越亲自伺候他,为其抹脸醒神,又推着他坐到桌子前,逼着他喝粥填肚子。

曹彬皱着眉喝了两口,肚子里发出咕哆一声响,精神头立马起来了,一连灌下三大碗,这才抹抹嘴巴说:“还是营里好呀,真香。”

秦越道:“你有家不回,还硬撑着跑到营里来做什么?”

曹彬长叹一口气,“在家里哪能睡呀,都乱套了,你们可知,圣上快疯了,尤其是入殓之际,马全乂那么彪悍的家伙,都抱不住圣上,甘沛把宗训抱过来相劝也劝不住,还差点……”

曹彬指指额头上的大包,自嘲笑道:“某战场冲杀也没受过这般重的伤。”

曹彬不再细说,但众人都能想象的到郭荣那浸到骨髓里的悲伤,一时间静寂无言。

最后还是秦越反应了过来,看了一眼曹彬,道:“营中诸事顺遂,若是有事,只需你一声令下。”

曹彬搓搓脸,笑道:“某回来看一眼就知道,有你们这些兄弟在,某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今夜大伙都好好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下雪不冷化雪冷。

整个汴梁城都寒风彻骨,不论贫穷与豪富,街上行人几乎个个都牙齿打颤,说话也轻言轻语的,有好几家酒楼索性生意也不做了,直接关门大吉。

放眼街上,不见一丝艳色,满城缟素,一片萧瑟。

秦越担心老司马的安危,麻着头皮进了城,先来到苏宅碰碰运气,却见老司马正悠哉悠哉的烘着火塘,喝着茶,还有兴致哼小曲儿。

“噫,你不在宫中?”

司马错三角眼一翻,冷然道:“死的是你们皇后,又不是老夫,难道还想老夫为其戴孝?”

秦越被他一句话给噎着了,自端了椅子过来,把脚架在火塘边,烘着手,问道:“你不是说可以能治好的么?”

“遵医嘱,事事听老夫的,活个三年五年没问题。”

“那为何皇后又想不开了呢?”

“因为她那病不能根治,老夫的手段也只能拖住,她的形容只会越来越枯萎,最后如一堆白骨般。”

“不过老夫倒是钦佩这女子的刚烈性子,说死就死,还真被她做到了笑着离开。只是可怜了你们的圣上,那嗓子,治好了也是沙哑。”

老司马长叹一声道:“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却不成想你们圣上倒是性情中人,唉,老夫受不了那凄惨状,所以就先回来了。”

秦越没好气的道:“你不会开几贴安神药出来?神神叨叨的一付云淡风轻的鬼样子,其实是在当逃兵,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淮南时就……”

老司马冷笑:“你以为就你想的到?人家都把身家性命搏上,硬扳住圣上牛灌了。再说了,老夫凭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这可是你们求着老夫施手的,记得回头帮老夫催下诊金。”

秦越做一个拇指向下的动作,转身与木头怪聊天,还未说上两句话,却听外面脚步声乱作,秦越大惊,连忙跑出去一看,却见门房大呼小叫的跑进来。

“甲郎君回来了。”

秦越怪叫一声,倏的冲出,其速如豹。

……

河中府,城东峨眉岭,有人哭嚎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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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西域行(一)

秦越看到甲寅,差点就怔住了,这家伙才摘下斗笠,脑门一圈深红印子,脸黑瘦了一圈,胡须却毛扎扎的,见到秦越却露出一嘴的白牙。

他的身后,随了一路相随的郭铭武以外,还多了一个隆鼻深目的年青西域人,以及七八匹骏马。

“九郎,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秦越听到甲寅迫不急待的声音,满腔的愉悦涌上心头,一拳重重擂去,“快快沐浴更衣,先见你的心上人先,我们兄弟,有的是时间说话。”

甲寅一拍脑袋,道:“对对,那谁帮我准备热水,我先把马给洗了。”

秦越差点翻白眼,见甲寅急吼吼的往马棚去,却是连见苏子瑜都先顾不上了,又见郭铭武只是微笑,心里一动,道:“我来帮忙。”

甲寅牵着两匹坐骑,所骑的那匹虽然高大,但黑不溜鳅的,身上所积污垢都成鳞状了,一双马眼褐红如血,一副桀傲不逊的样子。

另一匹足足低矮了一个头,小巧玲珑,四肢却是修长,可惜看上去也是灰不溜秋的。

“你那大青马呢。”

甲寅指指后头,却对秦越道:“我给你和陈头铁战都带了一匹马回来,等下你先挑。”

到了马房,甲寅别的都先不顾,先把那匹最是纤小的马匹洗了,秦越少不得一起拿着马刷开始刷,随着污泥褪去,却是一匹粉白色的桃花马,大眼汪汪,秀气妩媚。

秦越没好气的道:“我说你这般积极,原来是送给七娘的礼物呐。”

甲寅嘿嘿笑着,用干净的绒布把桃花马给细细的从头到脚擦拭了,又从马包里掏出一条艳丽的毯子盖在马背上,其它马却是不顾了,牵着缰绳道:“我先见七娘。”

秦越看他那样子就想好好擂他两拳,想想还是忍住了,“滚吧,老子今天卖你个乖,帮你洗马。”

甲寅指指自己骑的那座骑,道:“你先洗别的马,这匹小心他踢你。”

“知道,那匹是你自个的,小气鬼。”

甲寅顾不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牵着洗的干干净净的桃花马就往内院走,如今他底气十足,见了管家丫环都昂首挺胸的。

到了内院,苏子瑜早立在花厅门口等着他了,见了他那鬼样子,眼眶一红,差点眼泪就流出来了。

双儿雀跃着迎上来,“甲郎君,这马好漂亮,是送给娘子的么?”

甲寅将缰绳递过去,笑道:“西域没别的好东西,就找了这匹马,哦,还有一匣彩色的石头。”

苏子瑜笑了笑,心里话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我父亲他……”

甲寅嘴角都裂到耳根了,搓着手说了三个字:“他说好。”

苏子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身后从来板着脸的严婆婆却喜笑颜开的大叫一声:“你们都傻呆着干什么,快快伺候郎子沐浴更衣。”

郎子!?

甲寅与苏子瑜互看了一眼,眼神却是再也分不开了,一股浓浓的甜蜜各自涌上心头。

……

甲寅的眼里除了心上人,再无别人,秦越可不能干这失礼的事,甲寅一走,秦越就笑着对同样在洗马的郭铭武道:“郭师父,虎子就这性子,你得多海涵,对了,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郭铭武笑道:“是某糊涂了,一回来,就高兴的找不着北了,马尼德,这位就是甲将军天天念叨的秦九郎。”

那叫马尼德的西域男子放下手中的水桶,对秦越施了一个西域礼节,说的话秦越却是听不懂,但意思却能猜上三分,当下作揖回礼。

郭铭武介绍道:“马尼德是西域的雄鹰,骑射双绝,具体的让甲将军自己与你细说。”

秦越在心里吖吖呸的骂一声,心想虎子能呐,去趟西域,还能带位骑射高手回来,脸上微笑,嘴上却转移了话题:“这些马怎么都是这般的脏?”

“故意的,匹匹良驹,都是上千匹好马里挑出来的,过关时不想惹麻烦。”

秦越笑道:“那我赚了,虎子说送我一匹,我可得好好挑一挑。”

这一洗,足足洗了近一个时辰,七匹骏马方才洗好,其中那匹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只四蹄漆黑如墨,秦越一看就喜欢上了,郭铭武笑道:“还是甲将军知道你,打赌说你会选这匹。”

秦越讶然,“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不成?”

郭铭武指指兀自一身泥巴,傲然嚼食的脏马道:“那才是马中之王,它若发威,这些马儿都要遭殃。”

秦越不信了,正要凑近去看,那马见他过来,嘴里兀自嚼着,鼻孔里却重重的哼出两道白气,前脚微抬了抬,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秦将军,这马还得甲将军自己来伺候,一脚踢踹不下千均之力。”

“野马?”

郭铭武尚未回答,那叫马尼德的却嘀咕了一句,郭铭武有些无耐,解释道:“他说这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甲将军就不该把它带回来。”

秦越无语了,喊一直愣在边上不知所措的马夫,让把甲寅叫过来。

甲寅其实早洗好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正眉飞色舞的与苏子瑜说着话,闻听秦越在叫,啊呀一声说我得先去把大老爷给伺候一下。

苏子瑜问什么是大老爷,待听说是一匹马时,忍不住抿嘴笑了。

甲寅对待那桃花马温柔细致,对这匹自己的坐骑却是简单粗暴,那马几次有心想反抗,却又生生的忍住了。

不过那脏马洗净后,秦越终于明白马尼德为何要管它叫做地狱来的魔鬼了。

只见那马通体漆黑如墨,马鬃与马尾却是火焰般的通红,马骨架并不是特别雄伟,但匀称矫健,蹄大如碗蹄甲如铁,最诧异的是肋下那些细鳞竟然不是脏垢,似乎是真的生成的,加上那红眼里充满藐视的眼神,果真如恶魔的座骑一般。

“这马据说是来自遥远的西方,那里充满了臭鸡蛋的味道,所以这马也是臭的,你闻闻。”

春越骂了一句滚粗,问道:“那你是怎么得到这马的?”

甲寅有些不好意思,说先喝酒,等我一项一项慢慢细说你听。甲寅又对马尼德喊了一声,然后做了个仰脖的动作,马尼德就笑了,伸出手与甲寅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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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西域行(二)

“我与郭叔一人双马,一路急行到了凤翔府,这马就跑不动了,索性把大青马寄存了,把另三匹卖了,又换四匹健马,跑三天,再换,之后又连换了三次马,这才到了浮图城。”

温暖的膳厅内,满满一桌子的菜肴,中间又有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在汩汩的滚着,秦越甲寅,郭铭武与马尼德团团坐着,边吃边聊。

“浮图城?在哪里?”秦越从没听过这个地方。

郭铭武代解释道:“就是北庭,大唐时的北庭都护府就在那里,现在是狮子王的领地。”

秦越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责道:“如此急赶,你不要命了,还累着郭师傅。”

郭铭武笑道:“甲将军急,某也急,少年时跟主家进的西域,然后一别十二年,某比甲将军还想再快一点。”

甲寅笑道:“郭叔,说了几次了,还是喊虎子快活。”

甲寅端着酒杯先和马尼德走了一个,继续道:“在浮图城歇了一夜的脚,第二天郭叔找到熟人带路,然后又出城,再走了两天,终于到了地方。”

甲寅有些惭愧的道:“我只见了岳父一面,他只说了一个好字。”

秦越见其神情,知道有外人在,有些事不好细说,便问道:“那这位马尼德兄弟……”

甲寅笑道:“他是被发卖的奴隶,据说来自更远的西方,远的不得了,在路上就走了七个多月,当时看到他时,全身冻疮比我当年还可怖不知多少倍,你没去过不知道,西域的寒风真的就如风刀,我看着他就想起自己以前的苦逼了,一时心软,就把他给买下来了。”

甲寅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两金子。”

秦越讶然:“这么贵?”

“是,卖的人说他是个贵族,所以要贵一点,我想贵就贵吧,实在是受不了他赤脚在雪地上的可怜样子。”

秦越挠挠头,对甲寅有些无语。

甲寅见秦越不说话了,就转头和马尼德举杯:“喝。”

“喝。”

马尼德的吐字混的很,显然在路上刚学的这一个字汉话也没学的清。

秦越与郭铭武陪着喝了一杯,又问道:“那你的马怎么回事?”

甲寅嘿嘿笑着,却是不想说了。

秦越把目光看向郭铭武,郭铭武笑道:“家主所在在地方,再往西两天路程,有个月亮湖,那里的马最是神俊,虎子听说后就跑去了,到了地头,却是闹了笑话。

人家买马,都看牙口,看脚力,虎子买马,只问漂不漂亮,然后就买了这匹草原上女人都不喜欢的桃花马。”

“那马你也看到了,虽然俊俏,但显然一无长力,二无速度的,就是个样子货,我们都劝虎子换一匹,连牧民也不好意思把这马卖给他,但他偏要了,还把这马刷洗的干干净净,细细的修剪了马鬃,你还别说,论漂亮,还真是百里挑一的……”

甲寅的脸上红了一红,喊道:“郭叔,还是我自己讲吧。”

“我不就想着七娘可以骑着游春么,只要好看,性子温顺就行,洗好马,就在河边放牧,我自个练槊,哪知那畜生来了,可劲的围着这匹小母马转,还想欺负它,我一时火起,撑槊一荡,搂住那畜生的脖子,一把就将它掼到湖里去。”

“忘了马会凫水,这货扑腾了几下游上岸来,直愣愣的冲过来想踹我,我火起拨刀,狠狠一刀劈下,这货往后一缩,避了刀势,然后前蹄一曲就软在地上了,我以为它服了,跨骑上去,准备调戏一下它,哪知这家伙腾的起身就跑,这一回可把我害苦了。”

秦越强忍住笑,心想人家降名马有奇遇,你这妥妥的色诱了,怪不得不好意思讲,不过也好奇这货怎么降住那马的,便问:“后来呢?”

“嬢的,那马诡异的很,不停的起跳折腾,却是一心想把我给扔进湖里去,我骑降不住,干脆抱着马脖子互相角力,好在畜生终究是畜生,光有力没用,不会四两拨千斤,被我掼了几次,就老实服贴了。”

“后来发现牧民们对它跪拜才知道,我遇上的竟然是传说中的畜生了,可惜不是天马,而是令人畏惧的地狱火……人人都劝我放了它,不祥。

我想管它呢,反正它皮糙肉厚,跑的又快,拿来冲锋陷阵最好,便带回来了,九郎,你不会也信这些吧?”

秦越一拍桌子,语气里充满羡慕:“安善说的没错,你果真是禽兽,禽兽中的禽兽,物以类聚,你以后离我远点。”

甲寅嘿嘿一乐,挟一块肥羊,快活的吃了,再用酒一压,要多美有多美。

甲寅在膳厅吃的快活,苏子瑜却在绣楼里哭的肝肠寸断。

严婆婆满脸不忿,双儿湘儿满脸忧愁,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相劝。

谁也想不到,甲寅贴心藏在怀里,满怀愉悦的从西域带回来的家主的礼物,竟然是一封冰冷冷的书信。

七娘嫁人可以,但必须净身出户。

……

甲寅虽然是苏家的准郎子,但却无立时就住进来的道理,酒足饭饱,骑马回徐宅,马尼德却让他与郭铭武相处一段时间,教教汉话,否则都无法交流。

俩兄弟换上厚厚实实的家居袄子,再次开始喝酒,这回话题就能敞开了。

“说说,你岳父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姓苏。”甲寅一开口就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架势。

“他在西域,人称铁面王。”

“……”

甲寅在自己鼻子上方横划一道,道:“从这往上,都用一个金面具罩着,一直盖住耳朵,我曾仔细偷看过,没有耳垂,应该是没有耳朵的。”

“他在北庭西北,有一座城,引湖护城,十分险峻,又有三千铁甲,个个骑弓双绝,据说,狮子王也不敢轻易惹他,所以他的商队,在西域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秦越爆了一句粗口,道:“你这小子什么运道,竟然找个城主当靠山。”

“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真的只和我说了一个字。”

“一个好字?”

“对。他坐在很高的城主之位上,听管家说完话,看了我两眼,然后说了一个‘好’字,挥挥衣袖,就让我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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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星宿海上铁枪化

阳光出来了,天就渐渐的变暖了,一家家的酒楼开始陆续开业,各色香味儿迎风飘荡。半个月死寂气息的压迫下,乍然舒适起来的百姓们还有些不适应,眯着眼看看天空,侧着耳听听风向,这才有笑脸浮在脸上,问候声,客套声,买卖声,声声悦耳。

虎牙军在三天前就开始了正常的操练,秦越在拼命的给士卒们堆油脂热量,陈疤子则死劲的鞭策着这些家伙消耗着能量,五千士卒在痛并快乐的双重刺激下,日渐彪悍。

郭荣开始临朝听政了,虽然他的嗓子沙哑刺耳,但更可怕的是那花白的头发与死寂的神情。

范质、李谷、王溥、魏仁浦、王朴、张美等大臣们卯着劲的想办法调动郭荣的注意力,可惜,就连向训从淮南传来的捷报也不曾让郭荣动容。

百官无策了。

王朴回到开封府,苦思良久,然后召来亲随耳语了几句,那亲随一路快马跑到虎牙军营,说明府有事相商,请秦将军过府一叙。

秦越不知何事,带着庄生就出发,来到开封府才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让圣上开心起来?见鬼,这活是人干的么。

秦越死命摇头,道:“明府,这事您就饶了末将吧,满朝文武都干不了的事,您让我去触这霉头?末将还想着娶妻生子呢。”

王朴十分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火笼,活脱脱一个乡下老农,哪有半分京都府尹的样子。

“老夫与诸位大臣绞尽脑汁也没能让圣上心思活泛起来,想来想去,也就你想法比较跳脱,开动脑筋吧,此事你若干好了,满朝诸公都承你的情。”

“不干不干,末将见着圣上就两股战战,哪能让圣上开心的起来。”

“真不干?”

王朴眉头一扬,秦越的心头就是一跳,迟迟哎哎的道:“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要不……要不明府您陪圣上打打麻将?”

“打麻将,此为何物?”

秦越出门喊庄生回家去把麻将取来,此时心中大定,立马就嘻皮笑脸起来,对王朴道:“麻将嘛,就是一件玩起来就上瘾的的游戏,好玩又益智,让人乐而忘忧的同时还能增进感情,有一种朋友就叫牌友……”

等庄生把麻将拿来,秦越兴奋的对王朴解说了好一通,哪知道换来王朴的怒声咆啸:“好胆,竟敢教圣上玩物丧志,其心当诛。”

秦越身子往后一缩,辩道:“你只让我想办法让圣上活泛起来,开心起来,我这办法不行,那就换一个嘛。”

王朴冷哼一声,缓缓坐下,手里摸着骨雕的麻将,良久才道:“来,你来先陪老夫试着玩下。”

……

秦越从开封府出来,已是午后了,饥肠漉漉,吝啬的王朴竟然午饭也不安排,白浪费时间与口舌了,还搭进去一副牛骨麻将。

秦越看看天色,策马上街准备找个靠谱点的饭庄随意对付一下,却见前面甲叶铿锵,护拥着一位熟人过来。

秦越赶紧下马,军礼拜见:“末将秦越,见过魏王。”

符彦卿虽然满面乌云,白发刺眼,但腰板依然挺直,见秦越大礼参见,便勒住马,缓声道:“原来是秦将军,你我并非从属,不必行此大礼,老夫急着回河东,就不下马了。”

秦越朗声道:“河东游学收获良多,更得大帅兵法传授,授业之恩,末将铭记在心。”

符彦卿点点头,却不再说话,马鞭轻挥,继续策马而行。

秦越直到甲士走完,这才直起身来,不由得佩服起这位累受打击的老人来。

两个月,连丧一子一女,都是家中最优秀的嫡亲长子长女,如此打击还能挺直了腰杆骑马,不失半点军人风范,着实了不起。

秦越填饱肚子就往军营赶,他发誓,这年关前就不出营了。

一进军营就发现甲寅骚包的跃马横槊,自从这家伙从西域回来后,军中就真的没敌手了,硬生生的甩开众人老大一截。

一来如甲寅自己所说的样子,见过茫茫大漠,驰过肃寂戈壁,纵情广袤草原后,眼界大开的同时,心境也开阔了起来,这武技不知不觉的就高了一层。

二来这家伙有了那匹被他唤做“小红”的座骑,果然不愧地狱焰火兽之称,歪嘴瞪眼,强悍的一比,胆小的战马离着它三丈远脚步就软了下来,这还怎么比,要知道马战全靠马力。

三来,这家伙手里还执着丈八长的精铁长槊……

秦越第一次怀念起花枪来,希望这家伙早点回来,好压伏压伏这亡八蛋的气焰。

被秦越念叨的花枪正远在西域,漫步在星宿海上,遥望云遮雪罩的积石山,忍受着凛冽的寒风呼啸,寂静千里无人烟,人在这天地间只若沧海一粟。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师父抱着在雪地里漫行的情景,任那鹅毛大雪纷飞,师父的怀里依然温暖如春。

他想起自己小时老流鼻血,是师父带着鼻孔里插塞着两大团草纸的自己四处寻医。

那时的他骑在师父脖子上,晃晃悠悠的走过铁索桥,那桥头还有一座凉亭,在里面歇脚时,自己翘着屁股,好拉了一堆,他捏着鼻子蹲行到师父身前,师父摸遍口袋却没有找到草纸,最后用那干净的帕子为自己擦的屁股,最后还爱怜的拍了一巴掌。

那时的师父,有宽厚的肩膀,有鼓囊的臂肌,有坚硬如铁的大脚板,轻轻一纵,便能三丈远……但是,当他老时,他托起的只有一付瘦骨嶙峋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四两肉。

他把一生精力都耗费在七尺长枪上,他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直到油尽灯枯,仍不能释怀。

花枪回忆起过去种种,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铁枪化花枪,师父!我当尽如你所愿。

他小心的探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感知着柔弱下蕴藏的狰狞,一线被雪光折射过来的寒芒在眼角闪过,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枪意倏然间在胸中勃发。

一声长啸,枪动。

墨梅化枪三十六,如烟花般在星如棋布的星宿海上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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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新家的锅底是这样燎旺的

冬至过后,立马就是年关,那浓浓的年味儿,不知不觉的就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震天响的商贩叫卖声中,各色诱人的年货吃食中,悄然的透了出来。

虎牙营也开始放年假了,当然,这种福利只限高层,以及一小部分的幸运者。

甲寅看着因为负责留守而皱眉苦脸的武继烈,第一次觉着当参将当对了,呼啸着,与秦越史成等好兄弟兴冲冲的出了营。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建筑,他的府第终于造好了,这座占地十亩整,连地皮都换了,一砖一木都浸着苏子瑜心血的宅子,临河而建,有着高大的门脸,远远望去,十分的威武宏伟。

“老牛,你怎么给虎子当起门房了?”

牛伯嘿嘿笑着给大家请安,恭请众人入内,这才笑道:“那煎饼铺子某干不好,就来这讨口饭吃。”

秦越斥骂一句出息,心里却为其高兴。

甲寅摆着主人的谱,邀着众兄弟先来参观,前前后后看了个遍,赢得了阵阵喝彩,不过头也差点被揉破了。

曹彬却对前厅悬着的两幅书法啧啧称奇,连道:“好字,好书法。”

甲寅自豪的道:“我老师写的,敬诚辑熙,敬始慎终,所以我表字元敬。”

史成不屑的道:“这话我听过百遍了,就别再吹了,话说你什么时候搬进来,兄弟们来凑个热闹,帮你燎锅底。”

秦越道:“后天,腊月廿六,我来下厨,咱兄弟们把这宅子兴兴旺旺的闹起来。”

众人哄然叫好,唯曹彬疑惑的道:“你下厨?”

秦越不屑回答,甲寅笑道:“就你俩在一个锅里吃的最多,他的手艺你不知道?”

史成恍然大悟:“又叫我们吃锅子?不行,坚决不行,除非到四海高升楼叫两桌席面来。”

吴奎冷笑道:“这么冷的天叫席面,你吃的下?放你一万个心,来了,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九郎他只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真下厨,打死某也不信。”

秦越还是不屑回答,送走众人,两人依旧回徐宅住下,甲寅却是先到苏宅打了个来回。

回来一见桌上满满当当的长单子,讶道:“你真下厨呀,七娘说了,明日就有仆役丫环啥的过来,厨娘肯定也有。”

秦越吃着果脯,笑道:“这是你这宅子第一灶,我得来烧旺啰,对了,牛伯帮你看大门,我事先怎么不知道?”

“早跟你说过的,你竟然忘了?”

秦越摇摇头,却是想不起这事,暗想自己最近神思不属的,这可不好,当下笑道:“行呐,下手可快了,不行,我得把老安也先定了,真的没想到,平日里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斤头却是做生意的好手,现在煎饼摊子摆了多少出去了?”

庄生道:“七十多家了,这东西本钱少,好赚活钱,报名的人老多了。”

“能有活忙就好。”

第二日,秦越果真去了脏兮兮的菜场,赵山豹、祁三多、庄生、赤山,一溜的在后跟着,拎菜背米。

甲寅却是策马到了苏记货栈,打一回京就把马尼德扔在这,自己却跑军营去了,想想真不够意思。

老远就听见“虎子”的叫声,有点圆舌头,不是马尼德又是谁。

甲寅大笑着下马,冲过去就是一个肩撞,“前段时间卡的紧,一进军营就出不来了,在这过的好么?”

“好。”

马尼德拍拍身上的衣服,操着别扭的嗓音,一字一顿的道:“衣,服,不,好。”

甲寅哈哈大笑,又对迎上来的郭铭武道:“宅子造好了,我带马尼德去家住,明天来喝酒。”

郭铭武指指堆成山的货场,笑道:“年关最是繁忙,哪能抽开身,改天,改天某再来拜访。”

甲寅带着马尼德回到新家,牛伯正兴奋的指挥新来的丫环仆妇们净扫门庭。

其实这些人都是苏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苏子瑜收到父亲的信后,大哭一场,然后毫不客气的开始挪用计划,我从娘家带几个人伺候不行么,我拿几件小物件摆一下新家不行么,她理直气壮的从苏宅往甲府搬东西,千里迢迢从西域过来接手家业的管事屁也不敢放一个,只顾着在册子上吊上一笔。

苏家业大,各项买卖交接起码得化上小半年时间,估计到时……

灶火熊熊。

秦越买完菜,一回来便套上围裙,操刀掌勺,指挥着赤山烧火,安排庄生剁馅,三多揉面,山豹则负责宰羊杀鸡。

一看到羊,甲寅便把马尼德也喊过来,让他来整治烤全羊。

一群大老爷们齐动手,惊掉了仆妇们一地的眼珠子。

……

“七索。”

“白板。”

“碰。”

皇宫,偏殿。

室内温暖如春。

郭荣高踞主位,左手马全乂,左手马仁瑀,两位最贴身的近卫将军如虎蹲踞,坐对面的则是刚从淮南战场回来的张永德,四人牌面翻飞,全神贯注的在打麻将。

自从在王朴那学会了麻将后,郭荣便似乎忘了政务,除三六九朝参外,就是窝在这偏殿里打麻将。

遇上清一色或是七对之类的好牌,也会露出笑容了。

结果大臣们从一种担心又转变成另一种忧心,王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范质差点脱鞋飞掷,李谷则扬言要断交。

王朴苦笑道:“眼下还有什么比让圣上忘忧更重要的,只要他身体恢复了,精神好转了,区区小牌,能让圣上真的沉迷?”

话虽如此说,但谁也不信,一个个哀声叹气。

一道倩影牵着一个小孩的手,悄然的站在角门处呆望,看着郭荣清瘦消沉的样子,她那俏脸上不知不觉就多出两行清泪来。

大姐初嫁时,他英姿勃发,大姐怀孕时,他心细如发。

初登九五时,他豪情满怀,内忧外患时,他百折不挠。

温婉稳重的大姐说起自己夫君时那满脸的神采飞扬,宛如昨日。

如今大姐香消玉殒,而他,也不复往日的雄风,竟然打牌消磨时光,这还是那个在马车上赶批折子,大年初一通宵不眠只争朝夕的英明圣上吗?

她怔怔的看了良久,猛的一抹脸上的眼泪,牵着小孩进了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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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正月己丑朔

甲寅乔迁,除了自己俩师父,虎牙营的战友,别个谁也没请。

哦,不对,有一个人他是再三请了的,可苏子瑜怎敢在未出阁之前就在他的兄弟朋友前抛头露面,怎么也不肯过来,甲寅只好遗憾的罢休。

所以,只有三桌人。

曹彬、史成、白兴霸等人早早的就到了,人人豪气的丢下礼单,然后立分两桌,热热闹闹的打麻将。

赤山与庄生两人在门口放了整整半天的炮仗。

待到晚间,留守大营的陈疤子、铁战、武继烈几个也到了,这才热热闹闹的开席。

秦越坚持掌勺到最后,红烧黄河大鲤鱼端上桌,这才解了围裙,满身油腻的来到堂前,一看满桌狼籍就爆了粗口:

“嬢的,好歹也给我留一口。”

白兴霸醉眼惺惺,看到秦越就拍桌子大叫:“某提议,以后营中伙房就交给九郎了。”

史成韩徽几个跟着起哄,结果后脑勺上都重重的吃了个暴粟,秦越硬生生的把史成给揪起,端起来碗喊道:“今儿个是虎子的好日子,大伙都干了。”

说罢,一仰脖,一干而尽。

然后就发现竟然没有一人陪他干的,愣神间,才发现厅前突兀的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手持长枪,人也如标枪般的挺直,正缓缓的卸下斗笠,露出刚毅如刀削的脸庞。

“花枪。”

甲寅倏的窜出,一把抓过花枪的手臂,欢喜的笑道:“你回来就真的太好了,快来喝酒。”

花枪见着甲寅欢喜的样子,心里也是感动,笑道:“成了。”

“……成了?”

甲寅疑惑了,待见到花枪特意晃了下手中墨梅,这才恍然大悟,讶然的看着花枪。

“啊哦,人都到齐啰,喝酒,喝酒……”

白兴霸见到自己的偶像回来了,更是兴奋的找不着北,拍着桌子,嘶着嗓子在叫。

其声如驴。

……

热闹的一晚过去了,留下一地的狼籍。

甲寅喝的酩酊大醉,日上三竿才起来,才要洗漱,却见史成阴着脸大步流星的进来,甲寅正讶然欲问,史成却把话给堵了:

“是兄弟,就别问,陪某一醉方休。”

甲寅连忙点头,胡乱的洗漱了,也不叫别人,先陪着史成连干了三碗火辣辣的烈酒,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递着话头:“有心思?”

“没,就想和你再喝酒。”

“那再喝。”

史成不说,甲寅便果真不再问,因为他觉着秦越讲的话有道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秘密,面对秘密,需要的不是探究,而是倾听。

史成连喝七碗酒,最后泪流满面的呢喃了一声父亲,便歪倒在桌子下了。

甲寅忙把他抬起,放到自己床上去,在帮史成捏塞被角时,看着他在睡梦中尤皱着的眉头,不由的感慨万分。

他父亲史彦超乃本朝数一数二的猛将,从周祖入京,官拜虎捷都指挥使,后守晋州有功,又迁龙捷右厢都指挥使。高平之战他与向训领马兵中军,顽强的抵住了晋阳大军的进攻,为反败为胜奠下了坚实的基础,因功封镇国节度使。

随后,辽国出兵救晋阳,郭荣使符彦卿挂帅,史彦超为先锋使,与辽军相遇于忻口,史彦超勇愤俱发,左右驰击,冲阵四次,辽军大败,结果冲的太猛,与大军拉开了老远一截距离,被辽兵反包围,时史彦超身边仅二十亲卫,纷纷战死,血染黄沙。

郭荣对这位心腹勇将之死万分悲痛,也促进了他终于横下决心下令引师回京。

他的死,对周廷来说是少了一位勇将,但对史家来说,则是山塌了一般。年仅十六的史成不得不站出来,用自己柔弱的双臂护翼风雨飘摇的家。

任职宿卫将,这只是郭荣的恩典,史家能否再崛起,就全靠史成能不能雄起。

所以,虎牙营里的这一班勋贵之后,他与张侗活的最压抑,肩上的担子最沉重。

“今天他是怎么了?”

甲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强撑酒意去冲澡。

……

……

显德四年春。

正月己丑朔。

郭荣御驾崇元殿,受百官朝贺,仗卫如仪。

诏天下见禁罪人,除大辟外,一切释放。

同时再议亲征淮南,以枢密副使王朴为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巡检,以张永德为随驾都部署,韩通副之,前年新降的原蜀军大将王环为水路都部署,共领精兵五万,择日出征。

曹彬为先锋使,率虎牙军为大军开路。

沉寂已久的京师终于轰隆隆的开动了起来,许多老臣看见郭荣身上那雄睨天下的霸气又回来了,一时间老泪纵横。

今日的崇元殿中,山呼万岁声格外嘹亮。

秦越在接到将令的同时,还接到了朝廷开出来的罚单,只有区区四字,竟然是郭荣手书:

“罚俸一年。”

秦越仰天哀嚎,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甲寅鄙夷的踢了他一脚,“你以前就见过俸禄的样子了?”

“骂人不揭短,虎子,我今日与你没完。”

圣上一振奋,全国打鸡血。

曹彬意气风发的要立马召开战前作战会议,被秦越骂滚了,出兵怎么说也要初八以后,先让将士们好好过几天舒爽日子再说。

甲寅有些患得患失,他一面渴望着上战场,一面又舍不得新建成的家,自己一走,那家就空着了,发霉了怎么办?

可惜俩师父就不愿意搬进城来住。

再说,一去最少小半年,想七娘了怎么办?

他皱着眉来到苏宅,哪知道她就是比他聪明,劝慰道:“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至于家里,其实……可以让司马先生与木先生先搬过去住。”

甲寅喜道:“对极了,圣上不放他回江南,他又犯犟不去宫中,那正好在我家里住着,哦,我们家。”

苏子瑜俏脸一红,轻声道:“等你回来。”

甲寅瞬间就觉着自己的骨头都轻了起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豪情万丈的拍胸道:“这一去,怎么也要帮你挣个诰命回来。”

双儿取笑道:“甲将军,你现在就是从五品了。”

甲寅毫不犹豫的摇头,“总得有个好听的名号,比如淑人之类的。”

苏子瑜星眸连闪,只觉着有他这句话,受再多的委屈也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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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男儿应是重危行

甲叶锵锵,步伐橐橐,随着大军的沉重步伐,大地也一路颤抖着向前。

再向前,是淮河,过了淮河,就是战火燃烧了一整年的淮南大地。

去年七月,御驾班师回朝,留下了向训、李重进、张永德三部大军,以保有胜利果实为目的,张永德守寿州,李重进驻濠州,向训的生力军则在猛攻滁州未果,转占庐州,然后就再也组织不起强力进攻,只得以庐州为大本营,用心经营寿濠庐三块根据地,巧施仁政,以收民心,尽量消弥以前乱兵所犯下的难言创伤。

除了这三州,还有司超坐镇光州,这位并无赫赫战功的偏师将军,属于蛮生野果,只靠着一千禁军,两千厢兵,在淮西近万白甲兵汹涌的恶劣局面下,把光州守的稳如泰山,而且他的治下,最是民生安稳,不得不让人惊讶。

十四州已得四,今年过淮,当一鼓作气,一统江北。

李重进就是犯了这样的犟脾气,整整一年未回京。

空中一声鹰唳嘹亮的响起。

曹彬抬头看了看空中那一抹高傲的白羽,摇头笑道:“虎子真的是越来越拉风了。”

话音未落,十余骑迎头驰来,当先一人手提丈八精铁槊,坐骑地狱焰火兽,嚣张的在百步外咆啸人立。

大红披风迎风漫舞。

“报……营地已经准备就绪,离此十五里,请将军示下。”

“很好,归建,头前带路。”

“诺。”

甲寅笑着候在一旁,花枪与马尼德则带着二十名亲卫在前领路,这两家伙都是牛逼到骑马不用缰绳的,马尼德还过分一些,睡觉骑马都比一般人的跑的快。

自从甲寅当了顶着参将名头的自由人后,花枪也不去马兵了,与马尼德一起混起了甲寅的亲兵队。

可怜的祁三多争不过,只好委屈的跟在他俩的屁股后。

十四岁的哑巴赤山倒是兴高采烈,他的马背上比别人多一副高高的铁过梁,却是专用来歇鹰的。

从汴梁到濠州,若是御驾走陆路,虎牙军要苦死,光是修路都能让人直不起腰来,好在郭荣临行前改了主意,登上了战舰,毕竟这是大周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投了无数钱帑打造的战舰水师。

据说,水师都部署王环,这样一个若大的汉子,见郭荣只带近侍便上了船,竟然忍不住当众出丑流泪。

虎牙军的宿营地就在淮河边上,离着护桥大营还有三里路。五千人马辎重进营要好一会工夫,曹彬便率着兄弟几个在河边溜了一圈马。

但见淮河平静的流淌,而巨大的铁索船桥则随波起伏,摇摆不停,桥侧左右皆是闪着寒芒的大铁锥,犬牙密布,狰狞凶恶。

桥两头,左右各有两个大寨,去年新设的镇淮军四营精锐就驻扎在这里,护卫着这一条脆弱的周军生命线。

去年仅是守桥夺桥之战就发生了三次,败一胜二,双方战死近万人,如今却已听不到河水的悲鸣呜咽,仿佛一切都已随风飘去。

曹彬抚鞭感慨,却见秦越远眺的眼神有些迷离,虚抽一鞭道:“又在想江南的美人了?”

“滚。”

“好好的一个斯文人,别天天爆粗,来到这淮河岸了,就不写首诗感慨一番,好来个流芳百世?”

“写就写,你听好了,回头给我传唱去。”

秦越捏捏喉咙,装模作样的振振双臂,朗声唱道:“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曹彬不屑的撇撇嘴,“抄李太白的将进酒也就算了,后面续的是什么鬼玩意,既无律也无韵,还嚎的这般难听。”

秦越大言不惭,朗声长笑道:“什么鬼玩意?老子告诉你,就这首虎牙军歌,随随便便都能比李太白的出名。”

曹彬听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说?”

“你没觉着这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等下开饭时就教唱,明天,咱五千虎牙,唱着歌过河。”

“好,霸气。”

白兴霸从来最是心直口快,赞完一句就问秦越:“你那个男儿应是重危行,改成自横行多好。”

“去,想骂虎子你自个骂去。”

甲寅便作势来勒白兴霸的脖子,被其嘻笑着跑远了。

晚饭后,秦越先找了十几个嗓子好的,让练了“战淮南”这首顺口溜似的曲子,回去传唱一番试试,没想到一试之下,效果大好,不少人是哼着“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睡的。

第二天,三军饱饭,甲胄马匹都整理的干干净净,然后,排着整齐的队伍,开始过河。

三军一到河边,都没有指挥,就有不少人轻哼起“战淮南”来,然后周边的人渐渐的被感染,歌声越来越齐,越来越响,在甲叶铿锵,步伐橐橐的哄衬下,异常嘹亮。

“……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况乃神州四分裂,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手中锄,著我战时袍。

一呼兄弟逾百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挽沉沦,泱泱大周四海平。

……”

河北左寨的守将李琦皱着眉头,目送这支队伍远去,对亲卫道:“这小调不错,没想到曹国华带兵果然有一套,回头让兄弟们也唱一唱。”

“诺。”

大军过江,曹彬却把领军的担子交给陈疤子与甲寅,自己与秦越只带了二十名亲卫先行一步,直奔濠州城。

按理来说,李重进已非前营都部署,只需派斥侯飞报便可以,但李重进不是一般人,曹彬也不是二般人,是以亲自赴城。

李重进对两位亲自来很满意,于节帅府摆酒设宴,亲自款待。

他来淮南一年有余,繁重的军务没有累着他,反而更显彪悍精神,就连左额上那被南唐悍将郑彦华留下的刀疤,都透着亮光。

秦越心想,有事业支持的男人才有魅力,这话果然不假。

韩令坤也是老熟人了,他比李重进年轻,活的也更滋润,听说新纳的小妾还是原南唐某人调教好的尤物,十人的养人滋润,结果好好的一员悍将,头发梳的比女人还齐整,一抹漂亮的短髭还微微的翘起。

“圣上何时能到?”

“后天,水路慢一些,这一次,不计运粮民船,大小战舰共计一百二十八艘,全是新造的。”

韩令坤一听,拍桌大赞:“加上这里从南唐缴获来的七十二艘,就是整二百了,看那南唐在水上还拿什么横。”

李重进也精神大振,不过他的关注点与韩令坤明显不一样,只听他感慨道:“精神头恢复过来就好,虽说他更应该在京中坐镇,但如今看来,御驾亲征反而更好一些。”

曹彬道:“朝中诸公也是这般认为,不过都不建议他亲临前线,几位宰执皆有意让其在这濠州城驻跸,三兄到时最好也劝劝。”

“那是自然,御驾行营某都安排好了,城中富户的宅子,足有三十亩之广,依山畔水,雅致清幽,令坤,回头你再落实一下,凡事先做在前面。”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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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四路出兵

虎牙营过河后的营地在濠州城西三十里,因为郭荣上岸后要为御驾先导,估计要呆上几天,所以营盘扎的十分周整。

然而郭荣御驾一上岸,威威武武的进了濠州城后,曹彬秦越一回营,便喊上兄弟们进帐议事,战略部署安排下来了,郭荣在文武百官苦劝下,老老实实的坐镇濠州城。

李重进与韩令坤率兵一万为东路行营都部署,同时,王环的水师也顺流而下,水陆并进,兵发泗州。

韩通变成了随驾都部署,缘由是张永德去年几无寸功,这次卯着劲要拨个头筹,请命攻打硬骨头滁州城,慕容延钊副之,夺情起复的宋九重则继续为先锋使。

而向训部,则从庐州出兵,攻打和州城。

至于虎牙军,则取道庐州,行西南路,向舒州进军。

郭荣再一次霸气侧漏,一出手就是四路齐下。

陈疤子一听,就知道这是秦越取巧争来的结果,要按曹彬的意思,巴不得去硬撼滁州,或者东向泗州城,断无西向取弱的道理。

众人听完,个个磨拳擦掌,放豪言说拿下舒州,再下黄,蕲,白兴霸竟然大言不惭说直接打过长江去,好占江州城。

结果屁股上收了一堆的膝盖。

曹彬任着兄弟们发泄完,这才开始真正议事,却是研究甲胄。

——扒自南唐白甲军身上的纸甲。

去年因周兵烧杀掳掠太过份,淮南百姓愤而反抗者越来越众,南唐对其没别的支持,只有矛头短刀,以及各部衙门收集来的废纸。

结果,就这点狗屁支持,那些披上纸甲的泥腿子比朝廷正规军还猛三分,仗着地形熟,四处冒出打游击,今天劫粮道,明天破县城,防不胜防,把大周整整三万禁军打进了城里轻易不敢出来。

“这也是甲?说是棉袄子还差不多。”

曹彬笑道:“别小看了,防箭特别好,哪怕战刀临身,基本也能保住死不了,只怕矛刺。”

白兴霸不信,果真抽刀一试,甲是砍破了,木头桌子却只砍进一个小缺口,摸摸那缺口,白兴霸这才信了。

“穷人有穷办法,虽说打前唐时就有纸甲,可那是勋贵子弟图俊俏制的样子货,没想到临阵还真有大用。”

曹彬笑道:“我们分到的淮西战场,正规守军并不多,可那里正是白甲兵闹的最凶的地方,说说看,大伙有什么想法没有?”

张侗道:“乖乖,这可不好办,要是人人有这纸甲,等于全民皆兵了。”

吴奎道:“去年那些老将盘剥欺压的太过份,所以今年过淮的,几乎清一色是少壮派,连兵也是新的,这也是不得已行险呐,要知道,十个新兵也不如一个老兵。”

秦越点头道:“正臣说的不错,我们其实形势不容乐观,面对的将是十分难缠的对手。”

“这些白甲兵,有甲有矛是一方面,关键问题是他们守护的是家园,是妻小,是父母,兔子急了还蹬脚,何况有血气的爷们。真要一路路杀过去,搞不好越杀越多。”

甲寅问:“那怎么办?”

秦越用小匕首在纸甲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想了好久方道:“还得在军纪军容上下功夫,要让百姓觉着,我们就是真正的王者之师,这样他们才会接纳我们。”

“军容军纪我们练的够好了,还想怎么个好法?”

“你练的再好,老百姓不信的话,还是没用,要想办法宣传出去。”

“怎么个宣传法?”

秦越道:“大伙都想想。”

白兴霸道:“昨儿那曲子就不错,要不多来几首,老百姓远远的就能听到。”

曹彬眼前一亮,赞道:“这个法子好。”

韩徽道:“光哟喝有啥用,得来真家伙,我部领出来的饷银,只够发一个月的,粮草也十分有限,朝廷打的就是就粮与敌的主意。”

秦越轻声嘀咕了一句:“没钱打什么仗呐,尽是害人。”结果吃了曹彬一肘子,知道自己身份摆着呢,可不敢有消极的东西传出去,便笑道:“就粮与敌与军纪不违背,一是统一行动,二是瞄准了吃大户,三是要给老百姓好处,有这三管齐下,我军就是仁义之师。”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讨论了小半天,结果话题越看越远,曹彬只好开始总结:“就先议到这,蔚章、正臣、张侗,你们几个文采好一些,看能不能编些曲子出来,某与陈将军九郎再议一下其它细节。”

众人一哄而散,出大帐时甲寅拉拉史成,轻声道:“你怎么了,过个年就大变了个人,变哑巴了?”

史成无声笑笑,说句我练枪去,便径自走了。

甲寅看着他的孤寂背影,无言叹气。

其实他的心结,兄弟们已是皆知,可这事不好劝呐,心中良人自告奋勇的说要替她姐照顾圣上,据说圣上被她当众抱住,推都推不脱,这还怎么劝?

……

濠州城,御驾行辕。

向训侧坐于郭荣身前,看着眼前这位正当壮年却已悄现白发,形消骨立的当今圣上,鼻子一酸,忍不住道:“圣上……”

郭荣摆摆手,笑道:“劝慰的话朕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就不用说了,又是半年没见,换个好听的说说。”

向训嘿嘿一笑,道:“那臣真的就说了,圣上准备何时大婚?”

郭荣笑道:“连你也来打趣,小女孩一时冲动的话当不得真,再说朕也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误她了。”

“什么叫一大把年纪,臣比圣上大九岁,都不服老,您过完年才三十七呐,再说,圣上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皇子考虑,除了娘亲,也就姨娘最亲了,仅这一点,符家二娘就是您的最佳选择。”

郭荣把身子往椅背一靠,以用扶额,拇指食指分开,一下一下的梳着浓眉,良久才道:“到时再看吧,眼下当以国事为重,待平了淮南,再考虑其它。

你从庐州赶来一趟不容易,先在这歇两天,也好陪朕说说话,等那韩瞠眼忙空了,再把义声、抱一叫上,我们好好喝一杯。”

向训笑道:“某这回得放开好好喝一场,把那韩瞠眼喝倒了求饶才行,圣上您可别挡着。”

郭荣手点着向训的鼻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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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天柱一峰擎日月

江宁,皇宫。

李璟又开始发愁,悔不该未将剩勇追穷寇,早知如此,去年就该把驻守在江宁城中的守军全派过江去。

悔不该去年没把陈觉撤回来,如今雨师空担元帅之名,意志消沉,唉,自己怎么就糊涂了呢,自家兄弟也不相信了。

他有些茫然的看了看殿外,只觉着今年早春的寒风比去年冬天的还冷一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今逆周四路出兵,大辽皇帝只对喝酒狩猎睡觉感兴趣,北汉有心没力,西蜀有心无胆,大唐却是腹背受敌。

北有逆周铁骑,南有吴越水师,更过份的是南平的无赖子高保融也敢放水师东下,四面楚歌呐,这又该如何是好?

“圣上稍安,哨探已经探明敌军详细情况,李重进部只有一万人马,东出泗州无足惧,因为泗州有精兵五千,而我水师援军战舰百艘也已在路上。

滁州更是有二万大军驻防,依城而守,量那张永德有何才能,区区二万兵马,怎能攻下滁州坚城?”

说话的是冯延巳,冯延鲁被俘而投周,对他的影响只是二十几个耳光与一年的罚俸,李璟对其依然信任有加。

“而南下攻舒州的就更不用担心了,舒黄二地仅白甲兵就有近万,加上舒州城险,逆周区区五千人马,简直就是个笑话。”

“臣唯一担心的是和州。”

“那朱元桀傲不逊,自以为夺舒庐有大功,目无长官,臣怕他……”

李璟点点头,漠然道:“这事朕再考虑下,齐王率军抵抗逆周,劳苦功高,朕意,封其为天策上将军,统揽全国军马,诸卿意下如何?”

殿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傻眼了,圣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孙晟见无人应声,急了,不顾自己结巴,忙道:“圣上,天……天策上将军……之……之位何其尊荣,如今……如今逆周未退,江北未平,不……不必急着封赏。”

常梦锡也出班奏道:“圣上若欲加齐王兵权,十分简单,只需将监军陈觉撤回,齐王在江北,有五万大军如臂所使,则逆周只有夹尾逃窜的份儿。”

宋齐丘千等万等就是这一句话,当下斥道:“撤了监军,齐王就能有五万大军如臂所使,为什么?陈觉在江北,运筹帏幄,决胜千里,败李重进,夺滁州,分兵庐舒,皆有大功与国也,为何要撤。”

“为何要撤?”

常梦锡怒道:“陈觉专权误国,齐王以亲王之尊挂帅,凡事也只能附其尾翼,仅署名而已,干脆让陈觉挂帅好了。”

冯廷巳晒笑道:“常侍郎此言差矣,令出陈觉,齐王署名,那说明陈觉谋定而后动,齐王赞之,否则哪来的署名认可呢,至于陈觉挂帅嘛,本朝尚无文官挂帅的先例,不提也罢。”

“你……”

“好了。”李璟拍拍御案,不满的道:“整日吵吵吵,朕问的是封齐王为天策上将军,而不是其它。”

宋齐丘起身道:“但凭圣裁。”

“但凭圣裁。”

李璟无耐的拍拍额头,扭头问一直如影子般坐着玩猫的李景遂,“三弟,你意如何?”

“啊,哦,嗯……”李景遂如梦方醒,吓的手一松,大肥猫一跃下地,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一切但凭皇兄做主,哦,哦,臣弟有本奏。”

李璟不满的一拂袖子,冷声道:“你那奏折,朕不看也罢,你能不能用点心呐,一封奏折抄上几百遍,就有意思?”

“皇兄指责的是,臣弟回去就改。”

“把你那‘退之’改成‘向前’就对了,哼,退朝。”

……

……

舒州城依山而建。

境内万山丛中,有一峰高耸,千岩万壑,峻拔高耸,直插云霄,势如擎天之柱,故山名“天柱”。

周边尚有飞虎、天狮、麟角、五指、仙拳、石榴、天池等百余峰,峰峰奇峻,然山峰不论远近,不论大小高低,巉岩嶙峋也好,履云摩天也罢,莫不呈围绕此山拱拜之势,故又名“霍山”。

又因其潜藏于万山之中,又名“潜山”。

道书所载,天下有八天柱,中国有三,潜其一也。乃是道家“第十四洞天,第五十七福地。”

汉武帝封此山为南岳,故又名“万岁山”。

白居易曾有歌曰:“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

陈疤子曾二战舒州城,对地形很熟悉,一路稳扎稳进,从濠州到舒州,路上便花了十日工夫。

先有史成请命,在甲寅花枪等人的协助下,率一千精锐,一战而克同安县城,大军在这里舒舒服服的歇了两天脚,然后再向舒州城进发。

舒州城内守军早有严备,吊桥收起,擂石悬起,东城竟然还高高的扬起四座投石车,而城南城北的高山上,更是隐有人影晃动。

陈疤子看了舒州城防后,对曹彬等人道:“比去年防守严密多了。”

秦越却担忧天色,“这一路行来都晴晴朗朗的,到这却乌云密布了,这是存心让我们淋雨不成?”

曹彬道:“春雨绵绵,本不是出兵好季节,但战略即定,我们只有克服之。”

回到中军大帐,秦越下的第一条将令便是令三军多备柴禾,挖沟防水。这两件营务安排下去,然后才开始攻城之议。

惯例秦越主持,他也不废话,直接一句城防大伙都看到了,谈谈怎么办吧。

甲寅第一个发言,道:“山上所藏之人甚多,要小心他们劫营。”

赵山豹道:“某明天便带人去驱赶。”

“你也知道只能驱赶,估计这些白甲兵比你们山越营还跑的快一些,不要白费力了,我们把目标对准城池。”

陈疤子对于老下属就不用客气了,转头对曹彬道:“营北地形有些复杂,不如让山越营去挖些陷井,盘些窝弓,顺便把盯哨两山的任务也交给山越营?”

“善,便按陈将军的安排实施,赵山豹接令。”

“诺。”

“至于攻城……”曹彬顿了顿道:“我们只带了云梯,攻城车与投石车都没带,强攻有些困难。夜袭估计也不行,敌军准备充份,硬上损失会非常大,而且我军大部分是新兵,要考虑真正接敌后,腿肚子会不会软的问题。”

韩徽奇道:“这里就某一人初上阵,你们都算打老了仗的,不会这时才想到攻城的事吧,正臣,军械你负责的呀。”

吴奎笑道:“这就要问国华了。”

“正规攻城作业,起码得再带五千厢兵来,四路出击,哪有这么多兵来分,我们能攻下这城就攻,攻不下也无妨,起牵制就行。”

秦越笑道:“今日这营算草创,明天再加强一下,我们在这先住上十天八天的,看那舒州城能紧闭城门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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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卑鄙的秦越

自从师娘满脸慈祥的把所谓吴杨后人的谎言给捅破后,秦越对建功立业的心思就淡了,眼下看上去还积极,根缘还在于不知道师父玩什么手段帮他把周容给娶过来,秦越心里想着万一不行,平了淮南,江宁肯定会来求和,到时厚着脸皮与郭荣提一提,或许就能把周容给明媒正娶。

再说了,出征前郭荣再三明确要秋毫无犯,秋毫无犯,钱都赚不到了,秦越就更没心思动攻城的脑筋。

但曹彬不这样想,他满肚子的名将情怀,念叨最多的便是卫霍。

眼见舒州城就在眼前,却无计可施,就如趴在鱼缸边想探爪捞鱼的猫儿一般难受。

更难受的是老天阴沉着脸,连着四五天只把冰凉的雨水不停的倾洒,帐篷都湿透了,若非秦越早早让备干柴,如此恶劣的天气,所谓秋毫无犯可能就顾不得了。

曹彬一看耐心在中军帐中养豆芽的秦越就心烦,披上蓑衣,喊上亲卫准备巡营。

却见甲寅一蹦三跳的窜进来,“国华,你看是不是要移营,这山上泥浆乱涌,地上都成泽国了。”

“陈将军呢?”

“在城北巡视,就是他让我来问你的。”

“走,一起再去看一看。”

秦越眼盯着木桶内才冒芽儿的黄豆,朝后摆摆手道:“不用看,你要真狠心,就把那北山脚给挖了,哗啦一下倒下来,那城也就……”

曹彬爆一句粗口,探手一把揪起秦越的衣领,面色狰狞的吼道:“你早有主意,你早有主意,你早有主意为何不说!”

秦越无耐的缩着脖子,苦着脸道:“我以为你想到了,和我一样心软呢。”

曹彬哼了一声,弃了秦越就往外走。

甲寅看看秦越,又看看曹彬,终还是跟着曹彬出了营。

那北山其实并不高,但险峻,山上有飞流细瀑,有古木苍松,山头如狮,还有一个小狮子依偎着,栩栩如真,故名“狮子护犊”,又叫护犊山,与金狮峰、回狮峰、天狮峰、少狮峰并称五狮呈祥。

当初在此筑城,背靠护犊山,取的就是此山护犊的吉祥之意。

城建好后,此山也就成了舒州城的第一景,远客来莫不引之登山远眺。

秦越说挖了护犊山,能把北城给压了,其实是夸大其词,因为此山虽然近,但距离城墙其实还是有些距离,反正站在山上,再劲的弩弓也射不到城头上。

不过这山呈三足鼎立之状,腹内中空,是夏间乘凉消暑的好去处,真若挖了此山一脚,雨水一浸,倒下后把护城河给堵了,可以顺利的搭起攻城之路是真的。

曹彬策马在山脚转了几圈,几番犹豫,咬碎了钢牙,终究还是下达了挖山的命令。

这一回就顾不得扰不扰民了,城外征集精壮五百,冒雨挖山,左右各有两营锐士严阵以待,就等着舒州城内出兵。

舒州城头,刺史施仁望铁青着脸,冒雨观看周军奋力挖石,宛如挖他心肝般的疼痛,他驻足城上足有一刻钟,这才掩胸回到城下,面对乌压压的满瓮城身着白甲的乡兵,施仁望用几乎哀求的口吻道:“诸位父老乡亲,那山倒了,也压不塌城墙,周军要挖,就让他们……挖去吧。”

“明府说的轻松,那是护翼我舒州百姓的风水山,我等舒州人,怎可坐视不理,请明公准许我等出城,决一死战。”

“对,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施仁望面对群情汹涌,欲哭无泪,只能大声悲呼:“城外尽是精锐甲士,你们出去,就是送死。”

“死便死了,也总好过等死,最不济,也给子孙后辈有个交待。”

“老夫不许你们出去,一个也不准。”

一个彪壮的大汉大步走了上来,一把推开施仁望的侍从,狞笑道:“明府,您离了这,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当官,甚至高升,而我们,生是这里人,死是这里人,生死都要给乡亲们交待,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

施仁望看着眼前的大块头,满脸绝望,“……可出去就是……”

送死二字还没吐出,脑后一痛,就觉着整个天都黑了下来,恍惚中听到了那大汉沙哑着嗓子的怒吼声:“出城,与逆周同归于尽,杀……”

“杀……”

甲寅都有些不敢相信,雨雾中,战鼓声声,然后城门大开,纷涌着奔出大批手执长矛的大汉,向挖山的壮丁杀去。

他觉着这些人一定是疯了,如此杀出,与送死有何区别?但战机就在眼前,容不得犹豫,他飞身上马,长槊高举:“杀……”

“杀……”

前方,步兵阵已经开始发起冲锋,甲寅毫不理会纠缠在一起的战局,率着飞虎骑咆啸着直冲城门,长槊连颤,溅起一朵朵血花。

在他身左,是挥刀的武继烈,在他身右,是抡斧的铁战,两大个子真临战事,却牢牢的把甲寅给推上前头。

再随后,是花枪、马尼德、李行、赵彦等,祁三多怒吼着高举大旗,他那心爱的狼牙棒却再次失去了临战的机会。

甲寅长槊如青蛇倏钻,轻巧的杀人于丈远,挥槊刺杀中,他尚有空余去想,九郎实在是太卑鄙了,早想好的主意,偏让曹国华出头,大约,等下进了城,他早想好该怎么当老好人了吧。

这一场突击战,没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事实证明,血气之勇在战场上所起的作用实在有限,饶是虎牙军大多数是新兵,但在老兵们的喝止下,形成队列后进行惯性的劈斩与刺杀,远比乌合之众强上许多。

北城外,血流成河。

待到东城门被铁战与武继烈打开,吊桥重重砸下,舒州在惊慌失措与尖声恐叫中宣布城破。

曹彬率先策马进城,对身边的秦越不屑一顾,他终于觉着自己被耍了,要不是当下情况特珠,他定要狠狠的抽上三十鞭子方休,嬢的,敢把某家当枪使。

秦越摸摸鼻子,看着先一步离去的曹彬背影摇头苦笑。

好人难做呐,送你战功还送出脾气来了。

这话也就他自说自语,没人信他。

北城外,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高高的抱犊山轰然倒地,牢牢的护住了浴血奋战的舒州子女。

若干年后,金狮峰上突兀的再冒出一头狮子来,与那金狮快活戏球,文人雅士将之改名为双狮峰,而当地老百姓却更愿意语调深沉的把那山叫做“战鼓峰”。

因为每到雨天,就能听到鼓声隆隆,喊杀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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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囚车与官印

濠州,御驾行辕。

李重进安排的园子果然不错,厅榭精美,植木繁茂,曲水回廊,此时春兰幽放,满园飘香,郭荣极为满意,前厅都少去,吃住办公都在这后院内。

一声长报中止了他与三位随驾宰执的谈话,甘沛才把书房门打开,一袭红羽便耀亮了眼睛。

“六百里捷报……虎牙军已于二月廿四攻下舒州城。”

郭荣接过战报一看,拍桌长笑道:“没想到四路大军,唯这一路兵力最少的先建大功,好,好啊!”

范质接过战报一看,摇摇头道:“年青人就是不知道珍惜,这护犊山钟灵奇秀,乃是舒州一景,没想到竟然被挖了,怪不得舒州军民冒雨冲锋,此山一倒,民心尽失,占城易,守城难呐。”

王溥笑道:“以不到百人死伤的微弱战损攻下州城,还想如何,山没了也就没了,不过该有的训斥还是要有的,臣意,夺曹彬职,以陈仓代之。”

郭荣大笑:“正该如此,措词不妨严厉些,对了,可要选派州牧过去?”

李谷道:“就让那秦越操持便是,那一班子毛头小子,别人去还未必管用。”

“那就授秦越为舒州刺史,嗯,防御使的告身也发过去,是秦越兼着还是另选别人,让国华看着安排。”

“诺。”

消息传回舒州城,正被满城百姓怒火搞得焦头烂额的曹彬气的把秦越按在桌上揉碾,“嬢的,恶名某当了,好事你占了,这还有天理了。”

秦越被按在桌上,脸贴在元书纸上,粘了一脸的墨,嘴里兀自争辩,“是你自己下的决心,关我何事。”

曹彬松了手,怒气尤未歇,不过看到秦越的大花脸,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洗不掉最好。”

庄生机灵的端来清水,秦越一边擦脸,一边道:“你这委屈要么不受,要受就受全套,要不我干脆造个囚车,拉你游个街?”

“你敢!”

“游街好呀,先游街,然后把你往濠州城一送,这一路上来刺杀你的白甲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来可以平息城中百姓的怒火,二来可以引蛇出洞,你看多好。”

“……”

秦越擦完脸,神轻气爽,往椅子上一靠,道:“说话呀,为国尚可损躯,些许菜叶帮子臭鸡蛋,忍忍就过去了。”

“休想。”

曹彬顿了顿,却又补充道:“……只能借名。”

秦越哈哈大笑,说就等你这一句话了。

甲寅一直坐在角落里玩鹰,他俩的事情,谁也插不上手,不过眼看着曹彬又中了九郎的奸计,忍不住替他那个啥一下,一粒炒豆子弹在秦越的屁股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如被鹰啄,痛的秦越大叫一声。

曹彬哈哈大笑,向甲寅一竖大拇指。

第二天一大早,舒州城里的老老少少就听到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那个下令挖护犊山的亡八蛋,被周廷革职了,大布告就贴在刺史衙门前呢,新上任的刺史竟然就是那个嘻皮笑脸的小白脸,没想到才接印就做了好事情,把那姓曹的关栅槛里游街了,快去,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三辆钉防的严密结实的囚车在百名甲士的护卫下,从城西拉到城东,然后就带着菜叶帮子和臭鸡蛋凄凄惨惨的向庐州方向驰去,听说那姓曹的和他两大恶神帮凶要送到圣明的天子面前受审。

活该,啊呸!

想到前几天还威风凛凛的周军主帅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舒州百姓只觉着心头的戾气消了一大半,连带着看向守城的周兵也顺眼了许多。

只是有好几双大脚,急步匆匆的出了城,于某个隐密处一拐,就上了山。

秦越舒服的坐在府衙的大堂上,把脚架在案桌上,抱着个铜印子翻过来颠过去的把玩着,嘴里啧啧有声。

陈疤子看不惯他那自恋的神情,不满的道:“你玩够了没有,其它兄弟都在提心吊胆呢。”

“怎么能玩够呢,你看看,你看看,这是真正的官印呐,没想到我年纪轻轻的,就有人喊我明府了,啧啧,想想就爽,哎,喊一声明府听听。”

“小的参见明府。”

陈疤子自然懒的理他,庄生却是做把戏一般一连喊了好几声。

秦越哈哈大笑,把脚一收,笑道:“得,该干正事了,这一朝权在手,就要把令行,庄生,持我帖子,和门口那老吏一道,帮我请几个乡绅们过来,中午就这后衙,请客吃饭。”

“好嘞。”

……

甲寅无聊的踢着道左的小石头,看着石头把印在水里的自己相貌给一圈圈氲荡开来。

他们这一队马兵共有百骑,一大早兵出南门,往西南先行二十里,再兜绕三十里,先一步候在舒庐之间的官道旁,却是直接霸住一个小庄,牢牢守着庄口,倒是不虞消息走漏。

可押送囚车的人动作也太慢了些,却不知那些尾巴可跟上了。

他拿眼看看唐东,唐东道:“虎子叔,你只管放心,我那些兄弟,不是眼睛如鹰,就是鼻子似狗,有动静,必有讯号,再说小白还在天空飞着呢。”

当年陈疤子召收来十名老部下的子弟,唯有唐东对大不了二岁的甲寅喊叔,甲寅先时还纠正过,但见他坚持,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唐东这几年一直干斥候,早练出了一身本事,这一次绕道带路,就是他亲自带队。

名义上坐在囚车里的曹彬正在家将的伺候下用药水烫脚,这位出身富贵的家伙,竟然有脚气,一到春天就发痒,现今这药水还是老司马配的,据说剧毒,还臭,说是以毒攻毒。

花枪在假寐,这家伙不玩枪时除了养精就是蓄力,仿佛除此外,别无它事。他自黄河源头星宿海上悟枪突破后,武技又把甲寅给拉开了一截,把甲寅羡慕的直摇头,索性把老安全教的槊法摊出来,与花枪一起钻研,没想到这槊枪一结合,两人又都有了进步。

想想也是,一个是当年天下第一的李存孝之槊,一个是当年天下第二的王彦章之枪,武技一途到最后其实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马尼德在纠弓弦,他马术好,骑射更好,就是力道不如甲寅大,用的是吴奎帮他翻出来的上品雕弓,只有石五强,追求的就是一个快字,箭囊却是整整备了四袋。

要不是他语言上的障碍,曹彬都极想让他练一队骑射出来。

白兴霸与张侗在猜哑枚,赌注竟然是七颗桂圆干,赢一次拨一个回,如此翻来覆去的也不知拨了几来回了。这游戏还是史成带着张侗玩的,可如今的史成连话也不愿多说,宁可一人用枪尾去戳地上的草根儿。

好在说多也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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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杠上开花

乔青山在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一步又一步,幅度几乎一般的大小。

他身为虎牙军第一营血杀营的指挥使,职衔都不小,行军之际本不用步行的,可千不该万不该要去听都虞侯的名将故事,铁血传奇,然后,每一次行军,都与血杀营的每一位成员一样。

步行。

他已在去年冬天成了亲,乔关两家成了一家人,不算入赘,但关老六指明了二胎要姓关,这对他而言,就不是个事。

老母亲坚持在孟县老家终老,说没有临老了还做异乡鬼的道理,她还得下去寻他爹呢。乔青山劝不动,只好托本家帮找两健妇伺候她。

关春花性子爽利,武技比他还强,他很喜欢,而真成了家,也就明白了男人的道理,几乎是一夜成熟,如今的他,嘴唇上已开始留起了短髭,加上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沉稳中带着肃杀,不怒而威。

他看了看打前的那三辆囚车,第一辆也就算了,那就是个人影子,后两辆却是两真家伙,武继烈与铁战舒服的坐在囚车里,一人抓着一把肉干。

这事,也就这俩活宝会干,曹彬都知道用替身,这俩家伙不知晦气为何物,带足了酒和肉干,嚼吃的一路飘香。

他看看整齐的队伍,再看看驮着甲胄的驮马,看看天色,于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都能按预定的计划进行才好。

一声“布谷”突兀的在山谷间响起。

“备甲。”

乔青山虎吼一声,前行的队伍嘎然而止。

……

顺着官道一直向东,若是在五里开外处拐个岔,便能在小山岙里看到一堆的彪悍家伙,人人身着白纸甲,手执长矛短刀,看人数,足有五六百人。

一个手身敏捷的汉子从树上滑溜下来,用低沉而带着兴奋的声音道:“来了,只有百十人。”

为首的精壮汉子狠狠的将朴刀往地上一插,面目狰狞的道:“嬢的,去年那郭令图毁家毁人,今年这姓曹的竟然直接毁我舒州风水,啊呸,逆周的全没好东西,兄弟们,抄家伙,把姓曹的人头割下当球踢。”

“诺。”

或坐或躺的白甲兵纷纷起身,提刀执枪,在领头大汉的指挥下,汹涌下山,向官道奔去。

武继烈从囚车里出来,揉揉手腕,扭扭脖子,由着家将帮着披甲,看了看远处毫不成列的白甲兵,不屑的道:“就这些亡八蛋,都不够你我杀的,也用得着马队?”

铁战道:“都虞侯的意思是最好能把他们吓死,杀死的白甲兵没用。”

武继烈呸了一口浓痰,嘀咕道:“就他弯弯肠子多。”

乔青山已经开始列阵,百名血杀排成三排,全身铁甲和长柄朴刀在春日的沐浴下耀着刺眼的寒芒。

乔青山轻抚手中朴刀,独立阵前,他看到了那群乌合之众的脚步开始迟疑,心中冷笑,得亏你们遇上的是我,要是赵马猴的山越营来,那死相可就难看了。

白甲兵在一里外停了下来,几个为首的凑在一起,显然在商量是否进攻。

武继烈忍不住了,用手中金背砍刀敲敲乔青山的肩膀,不满的道:“下令呐,接敌啊。”

乔青山对这些有身份的勋贵子弟历来头大,虽然没有听到马蹄声的动静,但在武继烈的催促下,他还是曲着三指,轻轻的一摆手。

血杀队“哗啦”一声响,开始一步一前,朴刀一摆,杀气冲天。

天空中,有一尾白羽从东方飞来,傲然的盘旋着,渺视着地面上一触即发的战争。

……

“白板。”

“碰,杠。”

舒州城,刺史府,后衙。

秦越喜笑颜开的翻下面前的三张白板,对陪他打牌的三位乡绅道:“某没骗你们吧,这玩意比什么双陆啥的好玩多了,在外会朋友,也倍有面子。

人家一说,某与张七爷是牌友,嘿,这可比一起吃过饭强百倍。

这麻将呐,不仅在外好玩,家里也好玩的紧,这不,就有位老家伙,每天晚饭后必来四圈,与他打牌的,都是他的女人,哎,有规矩,一三五逢单,谁赢的最多谁说话,二四六逢双,谁输的多谁说话,啧啧……那花样儿玩的,绝了,满庭芳都不知开过几回了。”

三位新手牌友或老或少,脸上都露出会意的笑容,坐在秦越下首位的叫汪士筌,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子干瘦,喉结突出,偏悬着一个老大的鹰勾鼻,这位人称“摆地龙”家伙一边摸牌一边荡笑道:“这主意好,回头得试一下,却不知明府能不能把这麻将借某做个样板,好照样子刻一套出来。”

“好说,话说自个玩也就罢了,几位都是买卖人,就不想着把这当门营生来干?这麻将,便宜的可用竹雕,好一点的牛骨,再好一点的,象牙,再好,用羊脂美玉也行,再取个发财讨喜的名头,如此好玩的东西,诸位想想,要是在江宁,在汴梁,在益州都风靡开来,能不赚钱?”

“啊哟……”

却是秦越对面的山羊胡子被揪下了两根,一脸紧张的问道:“这麻将……还没有投产经营么?”

“某不发话,谁敢,这本是某与京中几位勋贵之家的私人玩物,今日与几位玩的尽兴,这牌友也是缘份呐,就起了这兴头,你们谁要是有兴趣的,都可以参一股玩玩,事你们干,路子某来想,有钱大家一起赚。”

三位牌友齐齐停下手中动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声笑道:“买卖就从来没有嫌多的,能与明府一起搭股子做买卖,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却不知具体有什么章程?”

秦越大笑道:“某哪有什么章程,哎,要不汪兄你来牵个头,拿个章程出来,要行的话,就大伙玩一把。”

汪士筌就激动了,一把推开椅子,长揖一礼,道:“明府有令,某自当竭力而为。”

这事,不由他不激动,本以为今天要来当羊牯的,都做好了放血的准备了,哪知一个铜钿都没花,还多出一门营生来。

赚不赚钱的小事,关键是,他与这位年轻的不象话的刺史成牌友啦。

年纪轻轻却学人家城府,说是大头兵起家,鬼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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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羽檄争驰无少停

城西,货场改造的麻将作坊,四周高墙耸立,四角都有家兵哨楼,戒备深严。

汪士筌站在大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伙计,意气风发。

与秦明府搭伙做买卖真是太对了,他俩各占三成份子,张钱两家各占两成份子,这麻将作坊就搭起来了,分股合理是一方面,最让汪士筌与张老七等人掉眼珠子的是秦明府连伙计都找好了,整整三百多精壮的汉子,只管三餐粗粮,两稀一干就行,铜钱儿却是一个也不用给。

这得省下多少本钱呐。

汪士筌对那位年轻的刺史佩服的五体投地,本以为捉住的这些白甲兵都会咔嚓一声斩头了事,却没想到都成了麻将坊的做工。

美其名曰“改造”。

这样的免费伙计,就该多要一些来,麻将用不了这么多人,可田地里,木器坊里,打石场上都需要呀。

利益一驱动,秦越就笑了,哼着莫名其妙的“我在城头观风景……”搭着二郎腿,看曹义与庄生为曹彬贴胡子。

嗯,虎牙军的主帅曹彬在押送御前的路上遭袭,混乱中不知所踪,秦明府公务繁忙,简拨士卒与行伍,有个会识字的家伙就这样被揪到刺史府当亲随了。

假扮这种事,扮一天玩玩还可以,要是一连十几天,就有的是罪受了,曹彬唇上嘴下因为贴假胡子时间久了,一溜圈的刺痛。

“我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呀。”

“等陈头从望江回来,就差不多了,到时你往他队伍里一钻,兵发蕲州去者。”

曹彬贴好了胡子,走过来坐下,没好气的把桌上的核桃一拍,挑起核肉塞嘴里嚼着,含糊道:“某听说那些乡绅压榨俘兵甚狠,赵山豹他们钻山越岭的也抓的差不多了,该收手就收手,你给乡绅们俘兵,他们放了你也不知,留着用的,又不给你银子,何苦来着,小心再乱一场,你没法收场。”

“再有关系,他们也不敢放,名册在这呢,都签了字花了押的,哪个人敢冒大不违,顶多二般对待,吃好点住好点而已。

至于乱嘛,乱好呀,不乱上一乱,这州治如何进行的下去,我们虎牙的赏赐又从哪来。”

曹彬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然后看向秦越的眼神就变了,大张着嘴巴,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良久,曹彬才又开了腔:“没想到世上还有你这般腹黑手辣之徒。”

“少给我打标签,我这一切可都是为了朝廷,为了虎牙,我这是大公无私。”

秦越捡起核桃就当暗器飙掷。

……

三月露桃芳意早。

舒州西城,军民齐聚。

大周舒州防御使甲寅,一身戎装,大红披风威武的在春风中飘扬,身侧,黑身红鬃的焰火兽傲然的打着响鼻。

他隆而重之的接过舒州父老敬上的壮行酒,一饮而尽,重重的一摔酒碗,然后扳鞍上马,手中长槊高举。

“为大周开疆——出发。”

“为大周开疆。”

三千虎牙齐声应和。祁三多一扬手中黑底红字的军旗,率先开路。

虎牙军兵发蕲州。

鹰唳长空。

白兴霸于鞍上高高立起,手势挥舞,大声嚎叫着:“虎牙军歌,唱来……”

“……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况乃神州四分裂,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手中锄,著我战时袍。

一呼兄弟逾百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挽沉沦,泱泱大周四海平。

……”

城外那些自愿不自愿的来参加送行的舒州父老看着虎牙军迈着整齐的队伍,齐唱嘹亮的歌声远去,心想,或许这支逆周军,大约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一趟差事,本该虎牙军中权都指挥使的陈疤子挂帅,甲寅身为舒州防御使当留下协助秦越治理舒州才是,可甲寅受不了秦越在这州治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水磨功夫,坚定的要和陈疤子换活计。

陈疤子无所谓,只叮嘱一句万事小心。

曹彬出城不过十里,便把假胡子给一把撕了,却又嫌弃家将的甲胄难看,索性换了一套文士长衫,腰悬长剑,风度翩翩的扮起了军师谋士。

张侗见他摸着光洁的下巴,一脸舒爽,笑道:“国华,你是不是准备因为年轻十岁而备个酒?”

曹彬心情大好,朗声笑道:“必须的。”

舒州离蕲州足有三百里,依着秦越的意思,是不愿意分兵出去的,虽说舒州治下的各县都已投诚,但不派兵入驻,总归是不放心,五千兵几个县一分也就没了。

但架不住曹彬那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再加上白兴霸,武继烈几个好战分子的积极响应,只好分兵三千,让其一试,留下的二千兵,分出五百兵由乔青山率领,镇守太湖,保障西征大军的后路安全。

同安县城则另有偏将率三百精兵镇守。舒州城中也只留下千余人,好在陈疤子这位军中定海神针在,这让秦越安心不少。

但愿一切顺利。

秦越站在城楼上,直到队伍最后一匹战马拐过山岙,这才怏怏的下楼。

……

和州城外,一场殊死搏杀也在激烈的进行。

向训亲自上阵,长枪高举,率着一万甲士汹涌冲锋。

而南唐守将朱元,彪悍的打开城门,城中精锐尽出,竟然想在城外与周兵一决雌雄。

这样的战局,正中向训的下怀,但是战况却出乎他的意料,南唐军超常悍勇,两军如雷般的撞击在一起后,很快就陷入了胶着状态,喊杀声中,一刀一枪的互换着生命,血光飙起又落下,最后渐渐的形成粘稠的暗红河流。

“大帅,敌军十分顽强……”

“混帐,只管冲前,此战许胜不许败……杀,给某杀……”

“杀啊!”

向训浑身欲血,狰狞出枪。

“杀……”

朱元显然也在乱阵中发现了自己的目标,狂笑着拖刀冲锋,离着马头两丈,飞跃而起,血刀荡着珠花迅厉劈下。

劲风起若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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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客居他乡何来顺心意

凤凰台下路,一径绕孤城。

李杜曾至此,青山纪为名。

蕲州城三面环水,临江靠湖,左控匡庐,右接洞庭,东北有山名麒麟,雄霸威伺,西南有山名凤凰,展翅欲飞。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却又因地处吴头楚尾,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如此坚城,逆周却只派三千甲士来攻城,是可忍,孰不可忍,实在太欺负人了,真当我大唐无人了么?

蕲州刺史李平只觉心中那股积压多年的戾气又开始鼓荡而出,整整九年了,改名换姓客居江南,有家不能回,有祖不能祭,皆拜逆周所赐,如今,几个小娃儿也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李平怒喝一声,一剑劈了身前的檀木高椅。

他本姓杨,名讷,从小就在嵩山学道,与汝阴布衣舒元为同学,十年后学道有成,更兼习得一身文武艺,与师兄一起被河中节度李守贞征为从事。

正是他一言断定时为李守贞儿媳的符氏有母仪天下之命格,李守贞的雄心方被真正燃起。

起事之际,他与师兄舒元一起南下合纵南唐,相约起事,哪知南唐群臣优柔寡断,大好时机摆在眼前却犹豫不决,导至兵马尚未过淮,就已经传来李守贞兵败身亡的噩耗。

这一下,俩人进退失据,举手无措,不得已,只好客居南唐,杨讷自改名为李平,师兄则改舒为朱。

好在两人都有一身本领,皆被李璟封为尚书郎,算是有了进步之阶,日后两人奋力进取,渐渐的在南唐站稳脚跟。李平自己于去年借巡江之际,奇袭被逆周所占的蕲州城,获封刺史,兼领防御史,成为真正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而师兄朱元,比他稍早一步发迹,为齐王麾下最得用之战将,去年更是以三千弱旅连夺舒庐二城,因功封保信军节度使,可惜出兵协防滁州城,滁州是守稳了,庐州老巢却被逆周的向训所偷袭,不得已,只能暂驻和州。

其实,若真以本领论,他与师兄还可以更早发达的,可惜江南士族太过抱团,又有江宁五鬼在朝堂上的合纵连横,江北客想出头,难上加难,就连韩熙载、常梦锡等名士都仕途唯艰。

客居他乡,从来就难以顺心意。

帅兄朱元性子急燥,但他有贵人齐王护翼,而李平却没有这等靠山,所以一直选择隐忍,但今日却是忍不下去了,逆周害他在外漂泊整整九年,如今又来了几个不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在城下耀兵。

实在欺人太甚!

只有区区三千人,纵是铁打的,也能用人命给碾平了。

李平收剑入鞘,仰天长啸一通后,又连喝了三杯清茶,这才强抚了心境,却是吩咐备水沐浴。

家人对阿郎的举动见怪不怪,不消片刻便准备妥当。李平在侍女的伺候下干干净净的洗了头,洁了面,洗去身上一切污垢,再换上洁白崭新的道袍。

李平揽镜自照,轻拂鬓角,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向静室而去。

这间修道静室,外人莫入,就连掸尘都李平自己动手。

半个时辰后,李平出室,传令:“擂鼓聚将。”

……

蕲州东城外五里,周军大营。

一场军议也在进行。

“某说,今天都骂战一天了,那守将就是属乌龟的,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吴奎拍拍白兴霸的肩膀笑道:“还能怎么办,明天继续骂,叫你冲城头撒泡尿,你不撒,否则今天敌军就出城迎战了。”

“扯,你这么能,你尿一把某来看看。”

张侗道:“这城三面临水,不好攻,守军不出战,我们基本没招,要不我们转道先去黄州试试?”

“那后路呢?被蕲黄两路大军包抄了怎么办?”

说话的是韩徽,其实大家都劝他别跟来,就在舒州帮衬秦越,但他坚持要来,众人也就不好相劝,再劝就有些过了,好在白兴霸被众人修理过后,再也不会瞎喊什么“囊驼儿”了。

甲寅道:“去黄州不现实,打县城没意义,不行明天再骂阵一天试试,不过我对这城外的地型有些担心,太狭窄,马队不好冲,步兵阵要注意阵型,明天不要太近前了,最少往后撤五百步,起码要给两翼骑兵有冲锋的空间。国华,你们意见呢?”

天还未热,曹彬却摇起了扇子,配着一身文士服,倒也象是个……酸秀才。闻言笑道:“这一趟,你是主将,你们先商议着,要有问题,某再来补充。”

甲寅对曹彬扮做个苦瓜脸,正想说话,却见角落里唐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东子,你有什么想法直说。”

“是。”唐东站起来道:“我们探到的准确消息,城中有守军五千,但昨今两日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白甲军也有二千多,虎子叔你们千万别轻敌。”

武继烈张开大手,夸张的一拧,狞笑道:“伪唐软脚虾,某和铁战先杀上一千。”

甲寅道:“不轻敌是对的,既然敌军兵力越来越多,那更要空出缓冲空间,明日正臣与蔚章率五百兵力守营,花枪率一都马队于右路策应,兴霸、安善你俩与我一起率步兵列阵于城外三里处,继烈和铁战的马队隐于后阵待命。你们看如何?”

“离城三里,那还有什么压迫力?”

甲寅挠挠头,有些不确定的道:“我觉着,离远了,敌军反而会冲出来了。”

曹彬唰的一下合起扇子,在甲寅肩头一敲,讶道:“行呐虎子,比某肚子里打的主意还强一些,安排的很好,给人以一种欲前不前的感觉,六分勇悍四分胆怯,分寸到位的很。

不过某稍改动一下,明天某来率步列阵,左翼马兵让张侗率领,吴奎替花枪,守营交给蔚章一人就够,然后……

某的意思,既然退离城墙这么远了,马队已经有了转场空间。虎子你与花枪、继烈、铁战、兴霸、安善带上精锐马队,负责骂阵,引敌,突阵,如何?”

“好。”

白兴霸道:“某忽然想起来了,我们也学一学宋九重如何?把甲衣都脱了,人人穿着那明光铠去,亮瞎城头守军的眼。”

曹彬笑道:“这主意好,让守军以为我们都是傻不楞登的纨绔,搞不好一冲动就真出城了。”

吴奎也笑道:“这法子果然是好,我就觉着兴霸傻人有傻福,明天诱敌准成。”

白兴霸嚎叫着就朝吴奎扑去。

一时间,中军大帐内哄笑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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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纨绔少年郎

次日一早,周军大营号角号长鸣,鼓声隆隆,大军鱼贯而出。

武继烈、铁战等人果真用了白兴霸的骚包计,个个不罩甲衣,露出银光闪闪的明光铠,所有人的明光铠,都来自于去年扬州武库,制式都一模一样,一排齐出,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

为了视觉效果,就连甲寅也不得不脱下轻便的夔甲,而套上这沉重的铠甲,陡然加重,座骑焰火兽不满的摇着头,刨着蹄,看它的眼神就知道恨不得把甲寅给掀下去。

甲寅直接用刀鞘在其鼻子上就是一记,这货就是欠揍,吃了一记痛便老实了,估计白兴霸的乌骓马偷笑了,这憨货重重的打了两个响鼻,冷不丁张开血盘大口就去撕咬,好在白兴霸防着呢,枪杆一封,挡个正着。

白兴霸嫌弃的抹去枪杆上的口水,不满的道:“虎子,你好歹管管你那畜生。”

甲寅嘿嘿一笑,道:“你那匹现在终于老实了,这叫横的怕愣的,话说这甲也太重了些,得亏你们喜欢。”

“你那甲黑不黑灰不灰的,一点品位也没有,也就你看中了,防御也就那样,还夔甲呢,好大名头,送某都不要。”

武继烈道:“牙酸就牙酸,虎子,把那甲送某,气死他。”

白兴霸道:“送你?也不照照镜子,切!”

甲寅有些无耐:“我们是来骂战的,不是让我们自个骂自个,兴霸,你嗓门大,你先。”

白兴霸遥遥望了望蕲州城头,邪笑了一下,枪杆一抽,重重的在甲寅座骑的屁股上就来了一记,焰火兽吃痛,咴叫着奔腾而出。

甲寅爆一句粗口,索性任座骑耍性子,一直跑到护城河沿了,这才勒马,长槊一举,正想如林仁肇般来个天神般的怒喝,哪知一个“呔”字喊出口,气息便弱了。

实在是长这么大,都没厉声怒骂过。

白兴霸捂着嘴笑的乐不可支,就连铁战也咧着嘴嘿嘿乐着。

城头上,李平晒然而笑,顾左右道:“诸君,都看到了吧,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穿着明光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哼,嗓音都未变全,也敢骂阵,若吾等再龟缩于城内,传扬出去,那就真的无脸再见人了——来人,备甲,点兵。”

“诺。”

甲寅臊着脸喊骂了一阵,翻来复去就是“有种下来与我大战三百合”“快快投降”之类,与白兴霸那不歇气的怒吼声实在差太远,这才明白骂仗也是个技术活,正想溜回阵去让白兴霸出来,哪知就在此时,城内隆隆的战鼓声竟然响了起来。

甲寅又惊又喜,一扯缰绳,迅速策马回阵,待转头,蕲州城门大开,黑压压的唐军正鱼贯而出。

甲寅一声呼啸,立马率队斜刺里撤出战场,露出身后那大橹长枪的步兵方阵。

李平见周军如此动作,更加坚信那些穿着明光铠的少年将军都是银枪腊样头,手中令旗挥舞,五千唐军迅速的左右分流,排成阵势。

李平见周军人数不到两千,却是既不退,也不前,只是枯守,心中又是一定,当下令旗再挥,鼓声隆隆,唐军排着接敌阵势不紧不慢的向前方压去。

周军阵中,曹彬手执螭吻战刀,眼观阵前界羽,心中默数着数字,十、九、八、七……等到敌军过了界羽发起冲锋了,这才倏的战刀高举,口中暴喝:“杀。”

一阵呼啸声响起,投矛如蝗激射,紧接着惨叫声响起,惨烈的战争序幕便此拉开。

初时李平见对方大橹拼集如墙,以为敌将不知兵,竟不知弩弓在前的接阵法门,便直接挥旗冲锋,哪知那大橹一倒,数百周兵持矛飞掷……

甫一照面,唐军就吃了个大亏。

李平又惊又怒,令旗急挥,催发部下奋勇冲杀,百忙中眼角一瞥,却见先前离开的那群纨绔挥枪舞刀,竟然凶悍的向阵中冲来。

“顶住——杀——”

“杀……”

甲寅不理会李平是惊是怒还是慌,当他听到曹彬喊出杀字时,就已一挟马腹冲出,不过他率着马队兜了个圈子,右翼的张侗也几乎同时发动,两只马队如同千足蜈蚣般狰狞的舞着爪牙,将出城的唐军团团兜住。

投矛,起。

劲弩,射。

打去年从淮南回,秦越就用几近蛮横的态度摒弃了长矛,如今五百骑兵只有吴奎眼下率着的那一队一直没动的骑兵旅配了冲阵长矛,其它四百兵清一色朴刀、投矛和骑弩的配置,自右向左兜圈用投矛,自左向右兜杀用骑弩。

这一次大战,完美的诠释了秦越崇尚的,什么叫距离就是杀伤力。

当李平调用长矛来防御骑兵时,战局的天平就有了倾斜。

手无盾牌的长矛兵,面对沉重的投矛飞掷,强劲的骑弩激射,换来的只能是一片片的惨叫倒下。

“撤……快撤……”

当李平肝胆俱裂准备撤军时,曹彬已经挥舞着螭吻战刀劈斩而来,匹练刀光闪过,有人头飞起。

平素以儒将自负的曹彬一把抢过人头,拄刀长笑,猖狂至极。

……

……

“不打了各位,本府有事。”

舒州刺史府后衙,秦越烦燥的推开麻将,长身而立。

汪士筌等几位乡绅一见其脸色,忙陪笑告退。

秦越接过庄生端过来的脸盆,把头脸整个都浸入清水中,长久方起,洒的水珠乱溅,这才接过毛巾胡乱一擦,对庄生道:“去喊陈头来议事。”

“诺。”

庄生伶俐的一手端盆一手扬巾,飞快的跑出去。

秦越牙痛病发作一般的按着两腮,不时发出嘶嘶声响。

一阵匆匆脚步声打乱了秦越的胡思乱想,却是陈疤子在张通的陪同下进来。

“怎么了这是,急火匆匆的?”

秦越道:“我心中不安,眼皮子也乱跳,会不会虎子那边……”

“放心,曹国华在呢。”

陈疤子先安慰了一句,待坐下,却有些不确定,“要不……通子跑一趟?”

“他去有啥用,难不成把城里的兵都带走?等着讯兵吧。”

秦越有些郁怨,却又无计可施,无名邪火发作,将麻将桌一脚踢出丈远。

“今后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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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今日因

蕲州城外的战事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李平一死,唐军顿时兵败如山倒,缴械不杀的威喝声中,一个个跪地救饶。

反倒是冲进城后,不少百姓一套上白甲,便东一砣西一堆的依托地型与周军展开巷战,却让曹彬等人头痛了许久。

好在甲寅进城时率着马队直冲西门,一举将停泊在水寨内的战舰夺下了,曹彬在占了府衙与粮仓后,索性大开四门,晓喻百姓,要走的,不拦,留下的,不杀,又再三保证,绝不劫掠,三军把嗓子喊哑了,城内才渐渐安伏。

“以后兵不满万,不能攻城。”

曹彬站在城头上,看着一片狼籍的城内惨状,摇头叹气。

曹义轻声道:“这算好的了,我们兵几乎一家门都未闯,那些白甲兵作下的乱子,可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曹彬点点头,道:“就这样吧,你在这多留心,某去水寨看看安善。”

“诺。”

蕲州水寨直通长江,寨营一半临水,一半着陆,抢寨时眼见一舰摇撸逃离,史成咆啸着纵马飞跃,人在半空,却被舰上的拍杆重重砸下,饶是他应变的快,一杆铁枪也当场折断,人更“扑通”一声狠狠的砸入水中。

待到把人救起,人已断气多时。

好在被俘的敌军水师吃了一辈子的江水饭,有经验,几番折腾后,从史成口鼻里压倒出了若干浊水,这才换来了一声无力的呻吟。

甲寅等人听见,无异仙音。

其实史成会水,但耐何这明光铠实在是太沉重,又被拍杆重重砸下,晕乎间与淤泥中越陷越深,差点阴阳两隔。

这事让众兄弟都后怕不已,待到史成稍有恢复,便个个过来表忠心,显友谊。

甲寅说:“你吓死我了,要学继烈铁战当武疯子早说呀。”

张侗道:“别哭,否则小鱼小虾的从鼻子里窜出来就不好了,回头某帮你找杆好枪来……”

话音未落就被白兴霸给截胡了,说:“你能找到什么好枪,要么问虎子,要么某那备枪你先用着。”

史成无力的笑笑,表示谢了。

吴奎却大人物似的拍拍史成的胳膊,神情郑重的道:“有些事情,想开点,就当怀孕了,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史成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谢了,不过,某觉着你那妹子不错,要不介绍一下?”

吴奎似被踩住尾巴的乌梢蛇,惊恐的睁大眼睛:“某家小妹才九岁,你……你要如虎子一般变禽兽不成?小心家父提刀过来。”

武继烈一把叉起吴奎的脖子,狞笑道:“小气鬼,安善,只要一你发话,某就帮你揍扁他,不过……对了,他家的妹子又小又弱,风一吹就倒的,某家里妹子多,只要你喜欢,任挑。”

史成伸手把自己的眼睛一遮,却是无语了。

甲寅看看武继烈那比熊罴还粗壮三分的个子,心想要是武家都是这样的种子,那宁可……这念头还没闪完,身子就激灵灵的打个了颤,或许铁战这样的家伙会喜欢的。

花枪依门而立,微笑着看这堆兄弟插科打浑,心想,有兄弟,就是好。

蕲州城破的捷报一路东去,先安伏了秦越的担心,然后又激发了郭荣的雄心。

“看看,只带去五千人马,如今已连破两城,泗、滁、和三州却无进展,这是为何?”

范质道:“李重进部已组织了三次抢城,最近一次更是在城头激战半个时辰,可谓惨烈,而水寨也早已被我水师拿下,泗州已是孤城,攻下是迟早的事情。

向训部更是在和州城外大战一场,双方死伤近半,双方主将亲自冲阵,双双负伤,一时间敌我都难以再有动作。

至于滁州,我军二万,对敌二万,虽说兵力数量相等,但敌军依城而守,又在城外设左中右三寨,防守严密,如此一来,差距就大了,不过攻城准备一直在继续着,宋九重更是连番搦战,相信一有战机,便会有所突破。”

郭荣点头道:“理是这个理,但朕等不急了,朕意,移营滁州城外,朕来亲自督阵。”

“万万不可。”

范质、王溥双双起身劝谏:“圣上若是前往滁州城,虽说能振军心战意,但也给前军增加压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谷患有风痹之症,虽经司马错妙手施针,病情好转,但行动已是大不如前,所以劝谏便晚了一步,这时补充道:“原先部署滁州城下时,定好的方略便是先牵制住伪唐大军,以便泗和二州能从容攻城,如今策略已经奏效,圣上请耐心等候便是。

反而淮西连下二城,需要重视,以臣愚见,不如增调厢兵增防舒蕲,让他们腾出手来再下黄州,如此则淮西尽在我朝,至于东南面,与伪唐慢慢打不迟。”

“善。韩卿安排一下,有三千厢兵也差不多了,着偏将率领便是,至于如何州治防御,让曹彬与秦越看着安排,都说年轻人要勇于任事,敢于任事,朕便给他们以机会。”

“诺。”

韩通接了旨意,一抚如扇板须,心想待会得与吴延祚好好商议一下,这兵得挑一挑。他与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那一路,有些东西怎么着也要适当倾斜一二。

然后却又听到郭荣的新主意:“既然滁州不好去,那泗州与和州选一个吧,总之,朕得亲临第一线,否则,因为朕在这里,而白白浪费近万兵马,着实得不偿失。”

范质与王溥互看了一眼,无可耐何的道:“那……和州吧,向训部损失较大,泗州城估计这两天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泗州城下,大火熊熊,李重进拄刀而立,望着城门那燃烧着的大火,脸色狰狞可怖。

当灌满桐油的厢车推过去后,那些战死在城下的敌我死尸,就成了干柴。

韩令坤则在哑声怒吼,指挥着冲车向城门冲去,若不趁着火势正猛之际撞城,等到门洞内堆满沙石则前功就废了。

他需要战功来换老父亲的命。

其父韩伦靠着儿子的战功,混了个行军司马当当,却在州境干预郡政,掊敛之暴,公私患之,激起百姓项城民、武都等讼至京中。郭荣命殿中侍御史押解至行营亲审,千不该万不该韩伦诈报“准诏赴阙”,却欲逃逸,这一下扰到郭荣逆鳞了,直接下令斩首弃市。

韩令坤飞骑回行营求饶,头都磕破了才换来一个流配沙门岛……

沙门岛呐,人去了那里,与斩首有何区别?

城上城下弩矢纷飞,投石轰鸣,粗大的撞车冒着矢雨砲石,一路推过早被填平的护城河,百十名甲士在大橹的护翼下使出全身力量推着冲车向城门冲去。

“轰”的一声巨响。

粗大的撞杵重重的击在城门上,烟火缭绕中,被烧的枯脆的城门应声而碎。

韩令坤咆啸着挥刀,“冲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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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庸人自扰事

蕲州城的治安与舒州相比好不了哪去。

舒州是因为去年被郭令图刮整的太狠了,起义者众。而蕲州有样学样后,所谓的白甲兵抗周并不是太积极,没本钱的生意却是做顺溜了,蕲州城临江畔湖,水路纵横,板刀面馄饨面的比较好煮,或是城里做了案子,出城就钻芦苇荡,然后天苍苍水茫茫,唯见水鸟在飞窜。

好在,这城攻下了就算是攻下了,一时不用担心南唐的反扑,长江西北面的鄂州节度使屯着重兵一要防江陵来的南平军,二要防湖南那边的武安军。

去年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响应周廷的号召,率部攻鄂州,结果因为出兵时有蜜蜂集伞盖中,占者以为不利,遂留长沙,令行营副使毛立领兵南下,以潘叔嗣、张文表为前锋。

潘叔嗣自认军略武功皆强于毛立,不甘心耻居其下,大怒之下至澧陵拥众而还,追杀王进逵于朗州城外。

武安军节度使周行逢闻讯出兵,阵斩潘叔嗣,尽收朗州地盘,开始对南唐虎视耽耽,今次与南平王高保融一样,也收到了周廷相约出兵的诏书,鄂州军防御这两劲敌还来不急,只能对蕲州失陷选择无视。

坐拥江陵荆州之地的南平王是有名的“高赖子”,无利不起早,这一次是看准了出兵有好处,早早的派着大将率着战舰耀武扬威。

至于江南面坐镇江州的奉化节度使,则因去年就抽调大部精锐赴淮作战,当下却是只能勉强守城。

正因为如此,秦越与曹彬方能在舒、蕲安心入眠。

曹彬雄心勃勃,一心想表现自己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管民的本事,亲力亲为后才发现,管军容易,管民难。

不知是否自己表现的太有亲和力了,堂堂刺史府,这两天收到的尽是各式诉讼状子,从举报扒灰到邻家摸鱼,从铁锅被偷到挡路抢劫,单看卷宗,都不知道这蕲州城有多乱。

好在曹彬是个明白人,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但频繁应付这些事儿,不累也心烦。

曹彬意气风发的整治州务,不过三五天,就实在忍不住了。

“虎子,告诉某,九郎为何天天玩耍轻松?”

甲寅想了想,半晌才回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曹彬虎吼一声抓个镇尺就掷了过来,甲寅一把接过,认真的道:“九郎就这么说的。”

曹彬无耐的道:“城里治安、抚民、劝耕、城防、郊县的接管……林林总总,事不要太多好不好。”

甲寅心想九郎天天不是琢磨吃的,就是研究玩的,那舒州城的州务不也井井有条么,有必要事必躬亲?但嘴上却不好这般开口,于是笑道:“总之我不懂。”

曹彬挥挥手,觉着找虎子问话简直就是白问,问了还堵心。

曲指算算,兴霸是个二愣子,继烈就是一头牛,史成张侗俩混蛋,靠脑子吃饭的也就吴奎韩徽了,可吴奎忙着粮草军械,韩徽又实在太小,这若大的队伍,竟然没一个能替自己分担州务的,还不如自己的家将曹猛曹义。

曹彬看看案头一叠卷宗,心里再次抓狂。

甲寅出了州衙,正准备去城头看下城防,却见花枪策马从街那头过来,老远就道:“虎子,放马练两招?”

甲就就提起兴头了,笑道:“那我得把鹰架上,我们去北城的湖边去放马。”

“鹰就算了,这就走吧。”

甲寅见其如此说,便上了马。两人也不带亲随,一前一后的出了城,来到大湖边,看水鸟飞翔,湖天一色,甲寅“哦呼”一声纵马拉开距离,任马儿自行觅食,自己却是提着长槊向花枪飞奔而去。

花枪也已下了马,见甲寅冲来,也是上前三大步,这才沉腰坐马,墨梅枪尖一颤,凤凰三点头,裹起劲风向对方攻去。

甲寅脚步不停,手中槊伸缩拧扎,颤出五朵枪花,一槊出,气劲蓬勃如飞马游龙。

两人在一起练惯了的,几乎一个动作未起,只是一个眼神,便知对方要出哪招,互相间练的都是熟招,寻的是变势,一时间但见槊枪飞舞,刃芒纵横,在这雨湖之滨腾起墨梅千朵,梨花万枝,路人远远看见,无不瞠目结舌。

两人对外界环境视而不见,只顾出招应招,直到百十合后,甲寅一个倒踩七星步先行退出,身上汗暴如雨,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只觉深身通畅,百骨皆酥。

花枪一声呼啸,座骑立时便跑了过来,花枪一边取出毛巾擦脸,一边小心的理了理用词,对甲寅道:“那个马尼德,注意一下。”

甲寅正跟想耍脾气的小红遥遥用目光交锋,见焰火兽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跑回来了,这才笑道:“九郎也这么说,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对事情的关注点与许多人不一样,还尽写些鬼画符,城池,营防之类的图也不知画了多少张了。”

甲寅又嗯了一声,道:“虽然他是我买来的,事后想想,有些东西有些巧合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不会害我。”

“……但愿如此,要不使个手段试一试?”

“算了,九郎说人心最不经试……平时稍留意一二便好。”

……

舒州城郊,秦越正在几位乡绅的陪同下围着一口井打转,口中啧啧有声。

“这胭脂井,果真是大乔小乔照影梳妆用的?”

汪士筌笑道:“正是,明府且看,这有建康元年干月字样呢,这里就是乔公故居之地,错不了,这水里至今还有胭脂香呢,十分甘甜,明府要不要尝一尝?”

秦越摆手道:“喝水就算了,不过既然此地水好,那么豆腐也就好吃,中午就在这打个尖,尝尝农家小菜,看看田园风光,就当郊游吧。”

张七大笑道:“如今春光明媚,正好打上四圈,如何?”

“唉,某本来说是要戒了的,既然诸位雅兴如此之高,某只好再破戒一次,庄生,烧水,泡茶。”

众人说说笑笑,在早已备好的八仙桌前坐下,麻将一倒,就准备开始码牌,却见庄生提个水桶急步匆匆的往外去,秦越好奇的问道:“庄生,这有井,你到哪去打水?”

庄生道:“人家把洗脸水都往这井里倒,还能喝么?”

秦越一怔,好久才明白过来,笑的仰天八倒。

村外,一群白甲兵正汹涌的从山上下来,早埋伏着的赵山豹狞笑着张弓,一箭出,百箭射,投矛乱飞,窜起声声惨叫。

柳树下,刘群无聊的抚着甲胄,看看同样枯坐着的血杀同伴,沮丧的想,狗日的赵马猴,今天又无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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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相约黄州

远山如铁,长江梦尚未醒,一轮红日在江面上挣扎着,波鳞血红。

司超蹲在地上,手托一个铜质大钵,把头埋进碗里,吃的稀里糊啦,不一会工夫,一大钵面被吞下肚,司超喝干最好一口汤,这才意尤未足的长舒一口气。

亲卫小校从他手里接过钵筷,司超站起身来,抹抹嘴,看了看一手托碗喝汤,一手卷饼的将士们,再看看江面的风光,谓然长叹。

人呐,一过五十,就不能再以筋骨为能了,想当年,有饼吃就决不吃面,只有那又干又韧的干粮饼才顶饥,可如今,却不得不开小灶了。

他走向自己的爱马,轻拍脸颊,又抓一把豆饼添在料草袋里,这才问亦步亦随跟在身后的亲卫:“老七还没回?”

“应该……应该快回了。”

“嗯,不管他回不回,两刻钟后拨营。”

“……诺。”

亲卫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没得准信儿,要不再等等?”

“不用,战场上,对友军必须信任。”

“可要是万一……”

司超冷哼一声,道:“没有万一。”

亲卫不敢再多嘴,正要转身,却听到马蹄声响起,打头一人,正是派出去联络的司七,见司超已大步迎上,祖永胜连忙也跟了上去。

“如何?”

“一切就续。”

司七从马北上跳下,却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莫急,慢慢说。”司超一把拉住自己的心腹,满脸笑意。

“这位是虎牙军中的唐校尉,专司斥候一职,已将黄州城方圆几十里摸的通透,他对情况最熟。”

两位陌生的年青人连忙下马,其中一位更显年轻的小伙上前军礼参见:“卑下虎牙军斥侯营旅帅唐东,见过司将军。”

“唐校尉好年轻,不知斥侯做了多久?”

“回将军的话,卑职显德元年开始当的兵,斥侯有做三年多了。”

司超赞了声年轻有为,这才问起虎牙军的行动。

唐东道:“曹将军坐镇蕲州,虎牙军兵分两路,陆路由甲将军率骑兵三百,步卒一千,巳时将与司将军在城下汇合,水路由史将军领衔,率战舰三十艘,逆流而上。”

“甲将军?史将军?”司超脸上显露疑惑之色,肚子里却是暗暗叫苦。

听说那曹彬人称智勇双全,比年轻时的符彦卿还要猛上三分,本以为是场很愉快的合作,哪知道他竟然托大不来?

唐东见司超的脸色一变,哪有不明白的,当下解释道:“曹将军身体不适,故派甲史几位将军来,这位甲将军单名讳寅,字元敬,乃我虎牙军中第一将。史将军单名讳成,字安善,乃故镇国节度使彦超公之后。”

司超倏然动容,“可是与南蛮林虎子大战数十回合的甲虎子?”

唐东心想,果然传言皆夸大,去年还是传说十来回合,今年就变数十回合了,当下回道:“正是。”

司超朗声笑道:“那可真虎将也,三军听令,拨营起寨,兵发黄州。”

“诺。”

……

蕲州城,府衙后院,曹彬头戴幕篱,闭眼望空,若是凑近了看,定能看到他那悲愤莫名的神情。

蕲州近江,水鲜极多,对曹彬这位与秦越并列虎牙营两大吃货的人来说,不要太幸福了,河豚、鲥鱼、刀鱼,长江三鲜换着法子的吃,又有绿毛龟乃是蕲州四宝之一,也逮住了好几只炖了,吃的那叫惬意。

然后也不知哪天吃错了,一夜睡醒,人脸浮肿成猪头。

这对极注意仪容的曹彬来说,实在是丢人大发了,除了曹义与郎中外,三天来他没见过任何一人,就连甲寅率军出征,他也是隔着门壁说话。

这活,不管怎样,都该是他做的,两军携手却只派部下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曹彬叹口气,心想,他们快到了吧。

……

黄州北城,虎牙军已与司超军胜利会师,当敌军来袭而城门紧闭后,城外就是太平世界,司超特意让亲卫到百姓家端来七八张椅子,摆好茶水,以迎友军。

一位高大如熊罴的铁甲将军与一位年青帅气的银甲将军在亲卫的护拥下呼啸而至。

“末将武继烈,白兴霸,参见大将军。”

司超愣了愣:“武将军,白将军,你们甲将军呢?”

武继烈左右顾望了一下,嘿嘿一笑。

司超郁闷的挥挥手,歪脖树下三丈内再无外人,白兴霸才似只猴子似的在司超耳朵轻咬了几句。

司超浓眉一扬,一掌拍碎椅子扶手,一句“好胆”突口而出。

白兴霸搓着手嘻嘻一笑,“他那人就这样的,司将军别担心。”

司超轻拍脑门,摇头苦笑道:“这都什么事呐,看来某邀你们合兵黄州,简直就是个错误。”

武继烈拍拍胸膊,大嗓门震天响:“司将军只管放心,等着好消息便是。”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

甲寅是到了,并且提前两天就到了,但并不在营中,而是在黄州城里,和他一起的有花枪,还有马尼德。

他仨自出了蕲州城,就飞骑先行,一路北上远远的兜了个圈,从北路进黄州,用马尼德那明显的西域脸作掩护,自称胡商,而甲寅与花枪,一个扛枪,一个提刀,自然是马尼德于中原雇来的保镖。

三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径直来到府衙,在一颗西域玛瑙石的作用下,三位路遇盗匪只身逃脱的身份获得了肯定,安居于城内望江客栈。

这是甲寅在秦越曾讲过的故事中受到的启发,准备来个里应外合,至于队伍,交给武继烈与白兴霸便是,毕竟是配合司超部作战,大主意有人拿。

黄州西濒长江,东临巴河。

司超大军汹涌而下,与蕲州兵合营于北城外,这样的大动静立时将城内百姓惊的鸡飞狗跳。

刺史郭孝同一面组织军士守城,一面派出衙役弓手在城里维持治安,紧张的战前气氛如乌云般的笼罩着黄州城,本是热闹的街上再也见不到行人。

甲寅三人窝在城西的望江客栈内喝酒,仿佛事不关己。

望江客栈,顾名思意,可临窗望江,座落在西城的小土山上,登高方能望远嘛,所以这样的客栈讲雅兴,来住的大都是文人墨客,只如今战乱频发,文人墨客都躲到江南不敢过来了,客栈空的门可罗雀。

但客栈依然摆着谱儿,丝毫不掉价,好在这位西域来的胡商虽然遭了难,但该有的谱也依然要摆,只用一粒玛瑙在当铺换来银子,就挑选了客栈内风景最好的甲字上房,却是安安静静的一小院,楼下住仆役,二楼方是尊客上房,有抄手游廊,可凭栏远眺。

夜暮时分,一尾白羽悄然出现在江面上空。

甲寅走出楼外,依栏而立,一声细而长的呼啸声传出,空中白羽一声欢唳,轻盈的转了个向,便向甲寅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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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君子趋利避祸

掌灯时分。

黄州刺史郭孝同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衙,见夫人泪眼汪汪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由喝斥道:“汝乃一家之母,如此心急慌张,成何体统。”

“东西都收拾好了,为何今夜不走?”

郭孝同疲惫的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水,挥挥手让其退下,这才语带不满的道:“君子趋利避祸,这道理吾怎不知,但身为一州主政,哪有未战先遁的道理?”

“汝只管放心,城中足有精兵五千,又有高墙所倚,逆周轻装而来,作战准备也起码要二天,汝宽心便是,三天内足可高枕无忧。”

夫人这才拍着颤巍巍的胸脯把提着的心放下,亲自为夫君除靴,捏脚。

夜渐深,烛火灯盏依次歇灭,待到子时,城内几无明灯。

甲寅与床上一把坐起,扎脚绑袖,系紧腰带,做几个扩胸动作,这才满意的提起战刀,悄然推开窗户。

屋外,马尼德已经准备就续,他肩背两袋长箭,手提雕弓,腰间插着短剑,空着的右手却不停的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轻声呢喃。

花枪最后出来,右手持枪,左手提着一个小桶。

甲寅将刀往后背一插,接过小桶,与花枪一起腾出只手,托住马尼德就往下跳。

三人脚甫一落地,就地一滚,隐入黑暗中,然后又无声的向城门窜去。

黄州城重兵都聚在北门,其次东南,西门直通码头,离着码头不到三里,便是官军水寨,不虞敌军来袭,故而城防宽松。

不过这四门都不是甲寅的目的地,他们的目标是西南拐角处的保丰门,这是座水门,直通城内渔市,乃是黄州城米菜鱼蔬的重要商关,把门的都是府衙亲信,一边看门一边收税。

唐东早在攻下蕲州后就带着几个兄弟来到黄州,把城里城外都摸了个底透,所以甲寅三人进了城,只需大约逛逛便心里有数了。

路过一条小巷,左右皆低矮草房,甲寅将手中桶开了盖子,漫天一泼洒,花枪从怀里掏出五六个纸媒子,迎风一晃就丢上房顶的草棚,眼看三五处火苗渐大,三人这才再次向目的地窜去。

这一回就讲速度了,三人如豹般的窜上城,在值守甲士的喝问声中,刀枪齐出,一瞬间了结了六七人。

有锣声响起。

甲寅一刀劈下,响声嘎然而止,甲寅吼道:“绞盘。”

有些失魂的马尼德这才如梦初醒,将撬棍套进转轴套筒,奋力一扳一踩,就听下面水闸“哗啦”一声响,马尼德启棍换筒,如此反复的扳踩下,水门渐渐的拉高。

而此时左右的呼喝惨叫声越来越大,花枪与甲寅已经分开左右,一人抵住一头奋力厮杀。

甲寅一边挥刀,一边留心城外动静,却是没听到桨声响起,不由恼怒,这史成怎么干事的,约定的子初三刻,为何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两刀逼退身前敌人,正转换胸中浊气,却听马尼德一声欢呼,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虎子莫慌,某来也。”

甲寅没时间回头看,挥刀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一时间却有二三十人之多,几个呼吸间一杆铁枪已自左翼刺出。

得到这股生力军相助,城头近一旅的守军死的死人,伤的伤,余者拼命逃窜。

甲寅这才有空暇回头,见史成等援军个个浑身湿透,讶道:“凫水过来的?”

史成得意的笑道:“半个多月的泅水苦练,可不是吹的。”

甲寅一个肘击,见城外桨水声声,水师正奋力开来,城中火势冲天起,北城方向,似乎也隐约有喊杀声传来。

甲寅兴奋的道:“太好了,一切都在计划中,司将军他们也发起进攻了,叶虎盛——”

“有。”

“你率两旅在这守着,其它人跟我冲,咱活捉郭孝同去。”

“诺。”

……

北城外,司超拄刀观战,眉心皱成一个重重的川字。

他看着城头上那三道彪悍至极的一斧一刀一枪,心想,这三人在虎牙军中战力还只排三四五名,都说武无第一,看他们先次介绍时心悦诚服的样子,那花枪与甲寅又该是如何的勇猛?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如今已是年青人的天下。

他在城内第一道火光亮起便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其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城中大火越来越大,而刁斗里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心安,水师已入城。

耳听着喊杀声惨叫声刀枪相交声,声声催人振奋,眼看着己军如蚁攀冲前头落下后续再起,司超的心里越来越澎湃,恨不得亲自攀城。

“杀!”

“杀。”

城头上,铁战大斧作旋风舞,一圈圈荡开,左手武继烈,右手白兴霸,刀如匹练,枪若矫龙,一步步碾压过去,为后续的部队腾出落脚空间。

守军没料到周军会突然于深夜发起进攻,正慌着,城中又有火起,城西方向又传来喊杀声,一时间慌上加慌,手脚都乏了力。

好在有地利优势,尚可坚持一会。

唐将邵雄一边指挥守军压上,一边急调城东城南的兵力相援,正声嘶怒吼间,城内却猛然暴发出一阵震天响的“投降”喝喊声。

邵雄回头一望,顿时双脚一软,急忙撑枪稳住。

只见衣冠不整的刺史郭孝同正被周军用钢刀架着脖子推搡过来,其身后约有百名周军,正一路喝喊:“明府有命,弃械投降。”

这一声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城守不住了。

“将军,怎么办?”

面对身边亲卫焦急的询问,邵雄无耐的闭上眼睛。

将士们的家眷都在城中,城破已成事实,再挣扎又能如何?

“……投降。”

邵雄只说出了俩字,却觉着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声音,苦涩到了心里。

……

黄州城一夜告破,西门水寨的千名水师眼见不妙,移舰西向直接投江州而去。

天明时分,司超策马入城,却见一位劲装打扮的年青人当街恭候。

“末将甲寅,恭迎将军。”

司超眼神一阵恍惚,眼前这位,就是舒州防御使甲寅?

看着年纪,最少要小自己三十岁,可论起职衔,两人却已相同,若非司超兼着淮西剿匪巡检使的差遣,都受不了他这一拜。

“甲将军快快请起,怎敢如此大礼。”

甲寅笑道:“司将军治兵有方,威严又不失宽厚,三军皆敬之,陈头时常与我等说起,这次能与司将军携手作战,实在是晚辈三生有幸。”

“陈将军的勇猛刚烈,才是我等的楷模,至于你甲将军,老夫却是建议改姓的好。”

“啊?”

司超笑道:“你竟然以区区三人进城作内应,真是铁血虎胆,可你明明真英雄,却被说成假虎子,老夫都替你亏的慌。”

甲寅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花甲老将在开玩笑呢,乐的嘿嘿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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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均山分田令

“不行,朕得把那些亡八糕子给拉回来。”

郭荣来到和州城下,竟然准备亲冒矢石,向训哪敢让其冒险,捂着左臂的刀伤再三要立军令状,请圣上驻跸庐州城,就近指挥,同时帮着抚民,好令其无后顾之忧,和州旬日必下。

郭荣见其如此一说,只好满脸不痛快的点头,庐州不会去,但老老实实的退后五里扎营。

前次和州城下一战,向训与唐将朱元战了个半斤八两,谁也没讨了好,一个伤了手,一个划破了腹。

战后,兵虽分开了,但两人谁也没告伤引退,都卯着劲儿准备再分胜负,一决高下。

事关自己将名声誉,敢不奋勇!

将军用命,郭荣自然夸慰,不料御营一扎下,攻下黄州的好消息便送到了案头。

范质仔细的看了战报,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这一战,虽说是司超提的建议,两路兵马合围,但真正建功的却是虎牙军,甲寅内应,史成偷袭,武继烈先登,一夜告破,真的不容易。”

“是啊。”

郭荣摇摇头道:“为何淮西三城如此容易?”

王溥道:“自古战阵就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说,攻舒州,是利用了天时地利,下蕲州,利用了守将的轻敌之心,而这黄州城,虽称的上是智勇双全之杰作,但也有守军大意的成分在里头,尤其是黄州水军,竟然对我战舰动向一无所知,实乃庸将昏兵。”

李谷笑道:“不错,若是换了臣来守城,也会对这支兵才几千,又是年轻之辈领军的部队掉以轻心。”

“这些年轻人胆大包天,敢想敢为,此番下淮南,着实让朕眼前一亮,朕意,如今淮西即平,就不能再让他们在那安享太平了,你们看看,拟个名单,派老成之将把他们替回来。”

“诺。”

……

蕲州北城。

曹彬十里迎师,隆而重之的迎接凯旋而回的三军将士。

然后一见面便羞恼了,缘由白兴霸脱口而出一句:“猪头,你脸好了?”

曹彬这才知道自己的事泄了,再也顾不得形象仪容,飞身就将白兴霸给扑下马来,好一通老拳擂下,可惜白兴霸牢牢抱着兜鍪,拳拳都擂在铁盔上,反把自己的拳头擂的通红发痛。

“老子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些猪队友。”

甲寅懒得理会嘻哈打闹的俩家伙,下了马就拎起侍者奉上的酒壶,惬意的喝了个够,这才对尴尬站在一旁的判官等佐吏笑道:“什么是兄弟,这便是了,对了,今晚拿什么犒劳三军?”

“猪羊早已杀好,江鲜更是整船拉来,定叫三军一醉方休。”

“那敢情好。”

回到蕲州,所有人仿佛都回了家一般,只觉着全身都暖洋洋的,随着曹彬一声“卸甲”令下,脱下甲胄的将士们莫不感到轻松。

回来的感觉,真好,连天色都格外的蓝。

三天好吃好睡,结果等圣旨到时所有人对都这蕲州城生出几分不舍的情节来。

甲寅却归心似箭,不等曹彬交割完毕,便带着花枪、马尼德、赤山一起,驾鹰走马,先一步回了舒州城,他固执的认为,只有和秦越陈头在一起,那才叫真安心。

三百来里路,起个大早,快马加鞭,第二天下午也就到了。

到了府衙前,甲寅把马一丢便冲了进去。

秦越架着二郎腿靠坐在桌案后,见甲寅大步流星的进来,扔出一粒红红的果实表示欢迎,甲寅也不管是何物,歪嘴接住,一口咬,立马酸的挤眉弄眼。

“这什么?”

“樱桃,可惜没到时候。”

秦越见着甲寅的怪样子就开心,搓搓手道:“快去洗澡,我来烧好吃的下酒。”

后衙自有厨娘,下厨是心意,甲寅嘿嘿一笑,扔过一个网兜,“曹国华专为你留着的。”

“什么东西?”

“绿毛龟。”

秦越爆句粗口,最后还是美滋滋的往灶房而去。

听说甲寅回来,陈疤子也急急从军营赶过来,赵山豹得了消息,吼一声陈头等我,把军务丢给宋群,骑了马就冲出。

陈疤子有些无耐,“你骑马就骑马,扭着屁股作啥。”

“嘿嘿,这不是听说虎子回来了,高兴。”

秦越认真整治的山上野菜如小麦笋、野蕨菜、菌王汤之类的少有人动,胖厨娘烧的重油重色的大锅黄麂肉,大锅鱼块却被抢吃的净光,待看到胖厨娘骄傲的来收拾碗碟,秦越只觉着自个真受伤了。

甲寅笑道:“你自个说的,贵气要慢慢培养,我们就一大老粗,有肉就欢。”

赵山豹肯定的点点头。

“哼,知道没贵气就养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懂不懂,要学会一碗咸菜也吃出雅致品位来才行。”

秦越不满的一拍桌子,“饭吃完了,正好来议议事。”

“来接印的大约还有三四天才能到,趁这机会,把该做的事做了。”

甲寅有些莫明其妙,问道:“什么事?”

赵山豹笑道:“这小两月某尽忙着捉白甲兵了,大约有千八百人了,都在各乡绅那做苦力呢,汪家的麻将坊,张家的砖瓦窖,李家的纸槽……全用高墙围着,总之九郎发现的法子,让这些乡绅们好赚了一大笔,听说盘剥的很厉害,怕闹事,都只能稀粥喝个半饱……”

秦越打断了赵山豹的话,解释道:“这法子也是应地制宜的临时解决之道,一来消一消白甲兵的戾气,毕竟他们本质是小老百姓。

二来这些富绅们心也太黑了,我起初是想如麻将坊一般的兴一个产业,把砖窖纸槽啥的扩大起来,这民生经济不就上去了么,哪曾想汪士筌他们根本没有长远打算,一心只顾着压榨劳力。

他们目光如此短浅,这乱子要是一掀开,那可就真的乱了,所以,我索性来做这恶人,让下一任好安心就任。”

甲寅大约有些明白了,问道:“我们怎么做?”

“你出去久了,有些事情没头尾,你和花枪镇住府衙街市,其它事,我与陈头山豹去做便可。”

甲寅点点头应了。

次日,秦越便在这舒州城中掀起了惊天大动静,十二个乡绅一齐抓住,家产充公,其中六千亩水田,二万亩山林,连农作物一起,半数赏给改造表现好的白甲兵俘虏,半数分给了贫困户。

书吏见秦越在名册簿上下笔如飞,一个个名字勾去,心痛的要命,心想眼前这位以为尽是好吃懒做的主,哪知道如此不显山不露水,一下手却是雷霆万均,早知道做一番手脚了。

唉,机会呀,就眼睁睁的看着它溜过了。

舒州城的百姓先是惊惧万分,后是欢声雷动,直喊秦青天。

有一个分到三亩水田的妇人,手捧一个托钵沿街化缘,说要募一双新靴子好为青天留靴,结果化来了满满一钵,其中还有两碎银,买完靴子后竟然小赚了一笔。

五日后,新上任的舒州刺史卢鼎衡看着府衙门口左右两厢二十一张盖满刺史大印的均山分田令,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浮财拉走了,粮草拉走了,临走还把田地山林给分了,你让老夫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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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檀来

“……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况乃神州四分裂,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手中锄,著我战时袍。

一呼兄弟逾百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挽沉沦,泱泱大周四海平。

……”

这首秦越隐约根据梦中所记的曲子“虎牙军歌”经过几番改曲后,如今更是明朗嘹亮了,因为郭荣要来检阅这支一过淮河便立大功的军队。

这是全军的荣耀,秦越不得已,只能打起精神操持,除了军歌,还有军容、军纪、军姿……从舒州出发就开始训练,调整。

一路鬼哭狼嚎。

郭荣从未听过这般嚎叫着的军歌,开始听的毛骨耸然,不料几句一听完,胸中的豪情便升起来了,两遍后,却是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好一支虎牙军,好一支大周铁军,若诸军皆有如此豪情壮志,北辽南唐,皆土鸡瓦狗耳。”

郭荣阅完军队,听完军歌,不由得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竟然腾的一下,策马飞奔,好吓了紧紧侍卫在他边上的马仁瑀一大跳,连忙与马全乂双双跟上。

郭荣沿着虎牙军阵脚一路飞驰,一路高喊:“你们……朕看到你们了,都很好,你们都是国之勇士,朕的骄傲……

望尔等……能继续……奋起骁雄斗志,为我大周开疆,功标凌烟……”

虎牙军上下,莫不激动鼓舞,曹彬长剑一举,顿时三军唱和:

“大周虎牙,为国开疆。”

“圣上万岁,大周万岁。”

……

这一次的阅兵,郭荣失去多时的精气神又回来了,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竟然又要在虎牙营中与三军同醉,这一下,又是惊了陪同的文武一大跳。

好在曹彬笑着婉拒了,说大军一路风尘,容臣洗沐了再来敬圣上的酒。

郭荣这才罢休,先是让后勤多备猪羊御酒,后又让韩通作代表,为凯旋的大军庆功,等到晚上时,虎牙军却又接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郭荣手书的“大周虎牙”四个大字,以及一面黑底红字的虎牙军旗,旗上绣着的却是个狰狞的虎头,虎牙锋利如刀。

韩通羡慕的拍拍秦越的脑袋,“嬢的,老子打了半辈子战,也没得到过这般殊荣,你们倒好,轻轻松松的就有了。”

“韩将军,你要拍头,只管去拍蔚章的,拍我干啥。”

韩通一瞪牛眼:“那是某亲儿子。”

韩徽见父亲如此夸张做作,缩了缩肩膀,与甲寅喝酒去了。

是夜,三军尽欢,鬼叫般的歌声唱了一夜。

……

和州城头。

保信军节度使朱元在城头上枯站了一个多时辰,不动声色的回到府衙,却是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大帅……”

“和州守不住了。”

朱元的声音又轻又涩:“逆周今日来的援军却不知是哪一路,只从歌声中都能听出滔天的战意来……自逆周郭荣御驾来了后,敌我兵力就悬殊一倍有余,今天却又再来一支这样的军队,城下大军已非某家能敌……

传召各营将军,安排撤退吧。”

“……诺。”

一夜无眠。

唐军一夜无眠是忙着撤退,向训一夜无眠却是拜虎牙军所赐,他没有随驾检阅,但却听到了那古古怪怪的歌声。

朱元在城头上立了一个时辰,他在帐中坐了两个时辰,浓茶也不知灌了多少杯。

然后,失眠了。

天色将明之际,才要迷迷糊糊的睡着,亲卫向真大叫着冲进帐来,“禀大帅,唐军撤退了。”

“什么?”

向训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撤的,城头空无一人,城门大开……”

向训抓起一个竹筒就狠狠的往地上一掷,暴了一句粗口,吼道:“备甲,聚将……”

“诺。”

甲寅被隆隆的聚将鼓吵醒,凝神静听了一回,发现是前军聚将,便不再理会,翻个身想再睡一会回笼觉,帐外却又响起花枪的喊声,只好晃晃脑袋起床。

以后再不喝酒了。

这样的牙疼咒他也不知发过多少次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套好衣服,把腰带在后颈一搭,出帐后与花枪迷糊着道声早,扣了两个大弯才顺到茅房,舒舒爽爽的发泄了,却又抱怨起秦越来,今年一过淮,秦越便尽在这些营内事务上下功夫,让人越来越不方便。

花枪找他,只为练拳,甲寅撸好袖口,扎好腰带,“喝哈”一声,整个人便精神一振,与花枪开始对练拳脚,练完拳,活动了身子骨,再练刀槊。

等到一夜积累的能量消耗完,唐东急冲冲的跑过来,“虎子叔,和州守军跑了。”

“啊?!”

甲寅收了槊,开了句玩笑道:“不会是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吧。”

唐东脸色古怪,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凑过来低声道:“还真被虎子叔你说中了,那唐将朱元,就是听了我们的歌声,才临时做的决定,不过……听说向帅都快气疯了。”

花枪皱眉道:“这事可不能瞎喃喃,向帅位高权重,触了他的霉头,可没好果子吃。”

甲寅愣了一下,连忙道:“对,对,得把九郎和国华都喊起来商议一下。”

曹彬与秦越昨晚都放开了喝,此时都还在睡梦中,甲寅再次展现他暴力的一面,冲进秦越的帐蓬便一把将之揪起。

非如此不能让其舒醒。

哪知秦越听了,不满的先问一个问题:“那朱元跑了,他往哪跑了?”

唐东道:“没过江,也没往东去六合,而是往东北去了,应是去滁州。”

秦越重重的往床上一倒,闭着眼道:“我以为多大的事,传话下去,若有人说起,便说那唐将朱元其实早就向我大周投诚了,只是没有台阶下,不好立不世之功,这回是去滁州做内应去了。”

甲寅疑惑的道:“这也行?”

“我说行就行,传的越广越好,你俩别再来吵我,不然我发火了。”

“哎,这般瞎喊乱叫的,傻子也不信嘛?”

秦越鄙夷的白了他一眼,“人家爱信不信的,关我啥事,让向训笑一笑不行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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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注:二战淮南,世宗为激励三军斗志,亲作《檀来》歌传唱,可惜只知歌名而不知词,开头句“檀来”,疑为“唱来”之口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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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滁州城外龙纛扬

和州到滁州并不远,一百七十里路,两天也就到了,但在朱元的感觉中,却有三千里那么长。

他一直觉着凭手下一万子弟兵,自己一定能守住和州城的。

所以他敢出城决战,所以他在兵力损伤四成后还敢坚守,哪怕郭荣的一万精锐加入,他也毫无惧色。

我有坚城,我有百姓,我有甲士,我有众志成城,能耐我何?

没想到一首鬼哭狼嚎的歌声竟然让自己心神不宁了起来,如一粒沙子般硌在心房里,每一个呼吸都感到那难言的痛。

师弟李行阵亡的消息传来时,他都没有如此痛心难受过,身为一名军人,其实生死早看淡了。可为什么自己一向坚强的意志突然就软下了来,如雪被汤,与城同休的念头一个子化了个干干净净?

为何会这样?他茫然自问。

或许是求援无果时就有影子了,或许是新收到的军粮霉陈不堪时就有了,又或者是耳闻朝廷欲撤己职的传言把心境动摇了。

总之,所有的负能量仿佛刹那间就水漫金山般的浸压了过来。

出城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亲自殿后,希冀着那向训贼子有卵子追过来,好再次厮杀一番。

然而向训并没有赶来,这样的平安却让他感到更深的耻辱。

“大帅,再有十里,就到滁州了。”

“哦。”

朱元茫然的应了声,前后左右望了望,这才稍勒缰绳,轻轻的掀了头盔,翻身下马,“为某卸甲。”

大将孙璘讶然惊叫:“大帅?!”

朱元摸摸脸上扎硬的板须,苦笑道:“撤离和州,虽然非战之罪,但丢城却是事实,孙将军,你率大军与路上缓行,待某先去向大王请罪。”

孙璘看着这位一下子失去神采的彪悍猛将,脸上一黯,应声道:“……诺。”

……

不战而得和州,向训郁闷到不想进城,郭荣却是朗声长笑,浩浩荡荡的率着文武开进和州城,亲自劝慰百姓,甚至还给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赐以六品官身,着实羡慕了老大一帮人。

和州城中休整三日,百姓渐定,遂留向训坐镇和州,兼沿江招讨使,大将刘重进副之,靖绥周边,整兵备战,御驾则兵发滁州。

虎牙军为先驱。

这一回郭荣不坐龙辇,一身戎装,还是骑着缴获自北汉主的黄骝马,在左右金吾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的进发。

两日后抵达滁州西城,张永德率将佐离营十里相迎,一时间鼓乐齐鸣,号炮连天,又有能工巧匠树起一杆高约六丈的旗杆,待到御驾进营,三军列阵相迎,三旓龙纛在三军山呼“万岁”声中缓缓升起,于高空中迎风飘扬。

看着郭荣志得意满的走上九阶台阶,在左右护拥下进入大帐,秦越心想,这张永德就是比李重进会来事。

秦越琢摸着是不是晚些时候再来拜见老上司,一位小校却手执令箭跑过来,令一个时辰后大帐议事。

秦越在肚子里爆一句粗口,把安营扎寨之事交给陈疤子与甲寅,自己却与曹彬借了宋九重的营帐,沐浴更衣。

这两货都好洁,最关键的是自皇后感染身故后,沐浴净身后再朝觐圣上,已经成了一条朝中不成文的规定,虽然郭荣并不以为意,但侍御史的眼神却锐利着。

时当四月下旬,天气已经开始有些炎热,洗了澡,却是正好清爽。

两人坐着吃些干粮,说些闲话,沉重的点将鼓便开始敲响了,正要起身,宋九重风风火火的进来,说等下某,他在亲卫的浇淋下快手快脚的冲了凉,一边拨拉着湿发,手一拢,一甩,发梢的水花如珠暴射,如此几下,一头湿发已经干了,只微有湿意。

曹彬讶然:“玄朗你的武技都用来沐发的不成?”

宋九重微微一笑:“武技比起去年,稍有寸进,不值一提,走吧,我等资历浅,还是早些去的好。”

曹彬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俩就不该等你。”

御帐行营不仅用黄土垒成高五尺的大台,御帐更是宽敞如殿,少说也能容下六七十人,但今次有资格来的并不多,除少量文臣外,都是各军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掌军者。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众文武大臣三呼万岁毕,各自分班就坐。

郭荣笑道:“朕这次来,好比乡下老财来催租的,抱一,先把这块地里的收获情况与众卿说说。”

张永德见郭荣有心情取笑打趣,当下笑道:“臣惭愧,在这滁州城下,两个多月了,几无寸功。

敌我双方各袭营一次,皆未成功,我军掘地道推进不到二里,也被敌破之,宋九重搦战,与敌将林仁肇再次交手,双方大战五十回合,各自折马损甲归阵。

除去阴雨连绵日,我军与唐军小规模交战六次,虽稍有斩获,但未损敌军皮毛。”

郭荣噫了一声,问道:“那陈觉莫非临时抱佛脚开始读兵书了,此番为何防守的如此出彩?”

张永德道:“陈觉与李景达约法三章,滁州城守御,李景达自决之,其它的军务,则由陈觉统为筹谋。”

郭荣哈哈大笑,“伪唐李景之蠢,天下少有,自家亲兄弟都不信任,偏把这样的将才困住方才放心,朕还在瞎琢摸,伪唐精兵强将不少,为何就一付任我攻打的模样,却原来是如此缘故。”

张永德道:“李景达礼贤下士,能对将士推心置腹,故其手下颇有能征惯战之士,其中又以暴龙刀朱元,虎头将林仁肇,双刀郑彦华最为出名,好在,只能困守此地,却是可以容我军徐徐图之,是故,臣采取‘耗’字诀,慢慢的和对方耗,以伪唐君臣之愚,只需假以时日,必然有机可趁。”

郭荣点头道:“先时你采取此策是对的,若非你在这滁州城前步步紧逼,使陈觉只顾眼前安危,那淮西三州、和州与泗州,又如何能如此顺利,义声又如何能在楚州城下从容布署?

不过朕来了,却不希望在此多呆,朕希望能早日下扬州,看一看江南的繁华。”

“诺。”

“众卿都议一议吧,看有何策可速取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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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神队友

泗州失守,黄州失守,和州失守……

接二连三的噩讯传来,李璟的脑袋都快被炸裂了,不得不以药敷之,所以早朝也取消了,只安排了亲近大臣于偏殿议事。

“时局糜烂至此,众卿都开诚布公的议一议吧,眼下该如何是好?”

“父皇,容儿臣将兵一万,过江去援楚州。”

才当上太子没几天的李弘冀率先开口,眼里尽是渴望。

李景遂在上了第一百零八份奏折后,终于如愿卸下了“皇太弟”的名号,改封晋王、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

李景遂仰天大笑出门去,走马璋台不复回。

李璟本不欲皇长子李弘冀回京,他对这位动不动就顶撞自己的儿子没有半分好感,但架不住三军齐欢呼,百官同上书,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如今见太子一开口就是纠纠武夫的蛮撞,李璟拍桌怒道:“汝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过江就能打赢了?太师、宰执、满朝文武都在,好好学学。”

“……诺。”

李弘冀满脸不甘,但也只能老实的退回。

“宋卿,你先说说。”

“是。”

宋齐丘不愿当这出头炮,他身为太师之尊,本该是最后总结陈词才是,但李璟开了口,也只好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奏道:“启奏圣上,老臣以为,还是议和为上。”

“议和、议和,从去年到现在,你这条老狗,除了议和还会什么?”

宋齐丘的死对头常梦锡立马出班大骂。李璟最擅平衡之术,他召宋齐丘进京的同时,再把常梦锡召回来,摆明了就是让其与宋唱对台戏的,哪怕去抢金瓜武士的金锤都无防,何况只是大骂。

宋齐丘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对李璟道:“如今即将五月,马上就是酷暑,只要滁楚两州坚守住,以议和骄逆周之心,拖到七月,我军将再赢战机,黄蕲舒和将失而复得。

所以眼下有两大要务,一是保滁楚,二是行议和,刚柔相济,阴阳互补,非如此,难以退敌。”

“嗯,宋卿言之有理,众卿意下如何?”

常梦锡鼓着一肚子气,心想你当圣上的都说了言之有理,当臣下又有何言,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圣上额头上的那一圈白绢,如戴孝般的刺眼。

早有宋党一派齐齐唱喝:“宋太师老成谋国,臣等附议。”

“那便议和吧,如何议,众卿再商量个章程出来。”

“启奏圣上,议和之事稍等,滁州危在旦夕却须立马应对。”

说话的是冯廷巳:“朱元弃和州奔滁州,其迹可疑,如今更有传言说其早已投敌,军中物议汹汹,陈觉的密折也已上呈,请圣上早作定夺。”

李璟长叹一口气,陈觉恼其独立独行,眼里只有齐王而无他这个监军,这一年来也不知上了多少奏折,净是坏话,这些阴私事,他又如何不知。

李璟想了想道:“朱元乃朝廷柱石,雨师的心腹爱将,去年夺庐舒,更是战功赫赫,这样的大将,怎会投敌,况且其方到滁州,便接替左翼防御,正是任重用心之际,朕……信他。”

“不然。”

宋齐丘再次出声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滁州哪怕无他,有齐王的二万大军在,也是稳如泰山,但倘若内应举事,则哪怕是霸王再世,也无济于事,所以,老臣的意见是,另派大将接任,让朱元回京。

若他回,自然忠心无疑,若他不回,则……”

李璟迟疑了一下,问道:“哪,依卿之见,派何人接替为好?”

“大将杨守忠智勇双全,可继任。”

李璟再次沉默,良久道:“也好,就依宋卿之意办理。”

“诺。”

李弘冀再也忍不住道:“无端猜忌大将……”

“住口,汝只需好生听着便可,年纪轻轻的,谦虚好学才是正途。”

“……诺……儿臣再问一句,那逆周李重进已经兵临楚州城下,援兵如何安排?”

宋齐丘道:“楚州与滁州不过百八十里路程,相信齐王那边早有安排,太子稍安勿燥。”

……

滁州城外,虎牙军营。

一场军议也在进行。

秦越指着墙上的简易舆图道:“滁州城的防御大家都远远看过了,我再把敌情重申一遍:

滁州城里有精兵八千,民壮五千,乃李景达亲自将兵。

北城左寨有精兵五千,主将为林仁肇、副将为郑彦华。

中寨有精兵八千,主将为敌应援使建州节度许文慎,大将边镐副之。

城西右寨为原和州守将朱元,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受重用,从和州带出来的八千精锐皆驻守在这,副将乃其同僚孙璘。

三寨皆寨墙高耸,沟深纵横,麻坑密布,背依坚城,寨中又版筑夹道,寨寨相通。”

秦越喝口水,继续道:“城南除那条平整的官道外,左右良田都已被水路切割成豆腐块,尽是沼泽池塘,填平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城东双月城峙立,更是易守难攻,大伙想想看,有何策破城?”

白兴霸道:“投石车轰去便是。”

秦越笑道:“张帅早试过了,投石车一出,三寨必出动,他们从挖好的地道冲近,只管把用莆草编好的火弹子扔出来,然后配合大军一冲,投石车运去容易撤退难,人家用这招防着你用投石效果好的很。为这,张帅也曾挖地道想破其运兵道,结果不成功。”

“那就放水淹道。”

“水从何来?”

白兴霸便不说话了,拿眼看看甲寅道:“专踩狗屎运的禽兽,你说话呀。”

甲寅一个肘击,不满的道:“我大军云集在这,只管听令就好,要我也想不出来,勉强行的通的便是攻右寨,就此地开阔些,不过地上尽是坑道,铺门板还要防人家用搭勾,所以怎么也得拿命去填。”

参会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大堆馊主意,就连一向寡言的陈疤子也参与了,但大半天时间过去,却是一条有用的也没。

秦越这才对一直阴着脸的曹彬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要打消你的积极性,这城人家防的铜墙铁壁,李景达可不是二般人可比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唯一可行的就是断绝粮道,生生耗死他们,不过听说他们城里存粮足可吃上一年,哪怕我们全围住了也困不死。”

曹彬冷笑道:“左右束手无策,那我们来干什么?”

“权当休整,没事练练兵啥的不好么,别一心要超这个越那个呀,多累,庄生,把麻将拿来,你们剪刀石头布吧,谁赢谁来凑搭子。”

曹彬倏的站起,“谁敢在这中军帐中玩麻将,军法伺候。”

庄生人都在帐外呢,秦越就逗着曹彬玩,好让他从名将的牛角尖里钻出来,见他认真了,忙哈哈一笑,“那某钓鱼去,虎子,走,把鹰架出去溜溜。”

曹彬见秦越果然出帐去了,一张俊脸气的铁青,白兴霸与史成本也要走,见了他冷冽的眼神,吓的赶紧缩回脑袋,装模作样的继续坐下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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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芳华

五月初二的汴梁城,一辆辆香风四溢的油壁香车从四面八方汇合到保康门外的芳华园。

今天是这座符家二娘亲自命名,亲笔题字的女子坊市开业的好日子。

每一个收到请柬的夫人女郎莫不有与荣焉,因为整个若大的京师,能收到这张淡粉色洒金帖子的,拢总只有八十八份。

芳华园还没开业就早在京中的圈子里传开了,满天下独一家的女子坊市,据说符家二娘还入了份子,听说里面奢华之极,凡是女人用的物品,小到银耳勺子,大到蜀绣屏风,西域银镜,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白玉瓷烧就的马桶……

这是一个多美妙的地方呀。

尹氏坐在油壁香车中,心怀鹿撞,这是她嫁到宋家后第一次独自出门,三天前就憧憬着,盼望着,然而车才出门,她又开始紧张后悔了。

因为她并没有收到请柬,收到请柬的是她的娌妯,宋九重的夫人景氏因为夫君的原因获得了一份请柬,但她出身小门小户,素来简朴,纵是有心也没胆子到这奢华之地来现丑。便把这帖子给了她。尹氏如获至宝,瞒着夫君宋炅取出百两贴己钱来,准备来这神秘的地方淘宝一番。

芳华园到了,那园门竟然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也不知镶嵌了什么,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彩光,夺人心魄。

尹氏一时还顾不得欣赏这一独特的美景,因为婢女灵清持着帖子在向那守门的管事婆婆交涉,那管事的年纪大约五十来岁了,但一脸富态,衣着华贵,竟然比一般的主家还要富贵三分。

那婆子待人接物颇有礼节,但似乎并没有放行的意思,这从灵清脸上的焦急之色就可看出来,尹氏心里一格登,这若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进不去,那这脸可丢大发了。

好在不一会工夫,有穿扎利落的婢女出来,对那婆子耳语了几句,灵清这才欢欢喜喜的返回车来,笑道:“娘子,我们可以进去了。”

尹氏长舒一口气,随着马车的滚动重重的往座榻上一靠,一时却没心思打量外面的情景了。

及至下了车,尹氏再次心虚了起来,满园子停的都是车,不论是拉车的骏马还是车厢的品质,都比自己的要好出太多,这也就罢了,车夫老王一身干净的衣裳与同行比起来,简直就是叫花子。

尹氏强自镇定心神,在一位特意前来引导的侍女的指引下,端着身架,步入洁白的月门。

这一回,差点又踩不下去脚了,但见一道绯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游廊,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般的奢华法。

“娘子但走无妨,这毯子就是用来走的。”

尹氏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脸,轻巧巧的踏了上去,软软的如走云端,她全神贯注的走着,左右的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却是视而不见。

直到踩上了游廊那坚实的木地板,她才长舒一口气,好在没出丑。

穿过游廊,再跨过一个雅致的天井,里面陡然热闹了起来,但见若大的院子里皆是命妇贵女,个个绫罗绸缎,打扮的花枝招展,正三三两两的围着各色铺子,说笑着,惊讶着,比划着,欢声笑语在四处响起。

“娘子可有相熟的人,若不介意,婢子来为娘子导游如何?”

“哦,好,谢谢。”

尹氏的脚步不自禁的跟着那侍女而行,一间间铺子看过去,从首饰、珠宝、胭脂水粉、刺绣到文房四宝,小半个时辰走下来,最后,看到了传说中洁白的玉瓷马桶。

尹氏只觉着一股热血便从心头涌了上来。

“这个怎么卖?”

“九十九贯。”

“这么贵?”尹氏差点就要尖叫起来,自己存了三年的贴己钱才堪堪百贯呐。

“这是将军桶,乃我朝虎牙军都虞侯梦仙境而仿之仙家器物,故称将军桶,那边有样品间,您可以先去试一试……”

二楼的抄手游廊上,两姝正骄傲的俯视着一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苏子瑜见那女子急急匆匆的去更衣间了,这才对符二娘笑道:“二娘,把那名字改了,要不然秦将军回来,一发火,把这园子烧了都有可能。”

“哼,他敢,就叫将军桶,就叫将军桶,叫死他。”

符二娘鼓着腮子,一双眼差点就红了起来。

苏子瑜轻叹了一口气,她的小心思她岂会不知,甲寅没事时早将淮南战场的大事小事讲了个通透,只是这种事情,哪是她能开导劝解的,当下笑道:“没想到我们只是试着营业一下,就有这么多人来,若等这二楼开业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热闹法。”

符二娘道:“关子还得要把好,看不顺眼的就不让进,刚那个看上去就小小气气的,我不喜欢。”

苏子瑜抿嘴一笑,道:“哪……银子你喜不喜欢?”

……

滁州城外,喊杀声震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本是相持难下的局面给狠狠的倾斜了。

南唐朝廷派来接替朱元位置的杨守忠行踪不密,在陈觉相召朱元进城议事的前一刻被朱元的心腹得知,朱元还傻傻的准备进城赴会,好在他身边有明白人,一番解析,这才明了阵觉欲置其于死地,心灰意冷之下拨刀自刎,被夺。

遂反。

张永德闻讯,连夜点齐大军压上接应,先破二寨,再攻城池。

齐王李景达喷出一口污血后,亲临城头指挥,耐何变起仓促,军神临世也于事无补,只好边打边退,这一仗从寅末开打,一直打到午时,幸亏林仁肇与郑彦华的营寨离的较远,事变时已有准备,加上两人骁勇无双,竟然硬生生的护翼着城内齐王大军出城,一路退往六合。

虎牙营也参与了战斗,却是奉命攻打西门,待到登上城头,城内已是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唐军撤离前点着了堆积如山的粮草。

待到救灭大火,唐军早已远去。

甲寅便有些遗憾,他一直想着与林仁肇战上一场,虽然自我估计还打不过他,但有花战在,关键时二打一,那铁定必胜。

陪着李景达吐血的还有他的亲兄长李璟,当朱元被逼反而致滁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江宁后,他仰望苍天许久,再低头时,胸口殷红一片。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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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有着“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之美誉的楚州,座落于淮河与运河交叉点,应运而兴,从来脾性暴燥的淮河一路逢山开路,汹涌自此,躺进洪湖里,终于安静了,故又称淮安。

连番告胜,轻取和滁二州,把郭荣的豪情壮志燃到了顶点,只在滁州城内休整了两天,便再次起程,他要去亲去楚州前线督战。

滁州虽下,但周边尚需靖绥,故张永德部依旧在滁州,而宋九重却是随驾而行,前番抢城时,宋九重身先士卒,九次攀城,亡命先登,被郭荣看在眼里,连称虎将。

而有幸运光环相持的虎牙军再次成为先锋。

郭荣大方的令韩通把虎牙营的兵力与军械补齐补足,军粮都高配一等。

秦越对此漫不经心,甲寅只顾驾鹰走马。

踌躇满志的曹彬索性懒的理会这俩活宝,令史成为前哨,陈疤子殿后,他自将中军,一路抖擞精神,军歌嘹亮中,硬是把行军走出一股战意昂然的风范来,获得了郭荣的高度赞赏。

楚州城已被李重进合围。

闻知郭荣御驾亲征,城下陆路都部署李重进与水路都部署王环一起离营十里迎驾。

甲寅看了眼那位意气风发的虬须将军,不自觉的别过脸去,这位王环,当年……还是自己一把将其揪下马来的。

三年过去,物是人非。

这位西蜀降将这次率水师南下,先胜伪唐水师,再破泗州水寨,如今又围楚州,着实立下大功。

郭荣见面后盛赞不已,索性夜宿战舰,李重进等人愕然不已,却又不好相劝。

老规矩,扎好营盘便议事,只这回却是甲板上就坐,于这初夏之夜,凉风习习,倒也别有风趣。

李重进率先汇报情况:“此城西邻洪湖,东北面则有运河绕城而过,只南面一路好攻打,我部由四月廿六完成对楚州的合围部署,城中有五千兵马,民壮二千,守将为本州防御使张彦卿,为人十分顽固。”

“可曾有过交锋?”

“三日前有试过攻城,防守极严。”

“嗯,明日朕先去城下看看。”

次日一早,郭荣耀兵于楚州城下,亲登云楼以观城内布置。

楚州城头,防御使张彦卿见城下龙旗飘扬,那云楼下又有数十位大汉将军护卫,心知登楼观兵的必是郭荣无疑,便唤过亲兵,教咐几句,五六个亲卫四散开来,把将军的话教给士卒,不一会,城头响起整齐的喝骂声:

“逆周郭贼,弃柴姓郭,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逆周郭贼,弃柴姓郭,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城头的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郭荣气的浑身发抖,伴随在云楼上的马仁瑀见状,暗道不好,连忙盘弓上弦,连珠箭发,一口气射杀了近二十位守兵,一叠串的惨叫声终于让那呱噪的声音降了下去。

待到郭荣从云楼上下来,已是脸色铁青,五官扭曲,狰狞可怖。

“攻城,即刻攻城,谁先登城者,官升三级,赏万金。”

“诺。”

李重进转身下令,牙齿却禁不住的打颤起来,普天之下,还有如此傻子,来撸这逆鳞?

宋九重呼一声抽紧腰带,紧了紧护腕,对家将道:“为某着甲,双层。”

“将军!”

“助某先登,赏金皆由尔等分配。”

“将军……”

宋九重冷哼一声,家将连忙把相劝的话放回肚里,忙手忙脚的为宋九重着甲。

左翼,虎牙军中乱作一团,曹彬、白兴霸、武继烈等人磨拳擦掌,准备请命,却被秦越毫不客气的给骂了回去,只见他把众兄弟拉到一起轻声道:“怒不兴兵,这是守将的激将之计,兄弟们悠着点,等到该上的时候再上。”

鼓声隆隆响起,渐渐的由慢变快,一声催似一声,投石车开始轰隆隆的响起,先出场的是两营劲弩,在三脚大橹的掩护下分列左右,织起一阵阵的矢雨,向城头飙射。

紧跟着上阵的是只露出眼睛的重甲步,冒着箭雨,推着大橹掩护着铺桥的轻兵。

时间缓慢的流逝着,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周兵前赴后继,护城河上一架架木桥搭起,中军大阵中这才爆出猛烈的一声呐喊,数千短兵甲士扛着云梯,推着楼车开始冲锋。

投石机停了,二十几架云梯几乎同一时间竖起,甲士如猿猴般开始攀登飞窜,比及近半,城头开始发出怒吼,一块块的投石狠狠掷下,串起连绵的惨叫。

宋九重与韩令坤身先士卒,一手大盾,一手短连枷,一边攀登,一边舞动连枷,护住周身,但是很可惜,堪堪要够着女墙,一块大石重重当头砸下。宋九重顶盾一抵,崩开大石的同时脚下却也空了档,身如熊罴般的在空中跃下,再想上去,云梯已断。

而另一架云梯上的韩令坤也正如鹞子般的从城头上飞下……

周军第一天的强行攻城以失败告终,城下丢了近五千的尸体。

郭荣兀自在咆啸着,要三军再冲,范质等宰执再三相劝,方才忍住一时之气,收兵回营。

此后数日,李重进再安排攻城,赶工又新增攻城车十数架,把周边的石头都打没了,楚州城依然耸立着,随着时间的越拖越久,伤亡越来越多,不数日已经破万,郭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周军大营笼罩在一片乌云中。

曹彬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揪住秦越的头发道:“你倒是想个办法出来呀,再下去,那后果某都不敢想象了。”

秦越苦笑道:“这就是第二个寿州城,城坚不说,守将还一样的有骨气。”

“某要你想的是办法,不是要你夸人的!”

“李帅想不出,这么多人想不出,你也想不出,我就能想的出?”

“……”

曹彬无语了,只好沮丧的往地上一躺。

甲寅一直在看着两人耍宝,这时忍不住道:“或许韩将军有办法。”

“他有个屁办法,地道又不是没挖过,这法子在北方好使,在这泽国水乡,没用。”

“那要是挖城呢?”

曹彬倏的坐起,眼里闪出喜悦之色,“走,我们去找韩帅。”

三人兴致勃勃的到了韩通大帐,哪知韩通听了直摇头,“这法子某早想过了,没用的,用轒辒车护住,勉强挖的话也能挖出几个洞来,但不可能挖塌,就凭几个洞,想攻进城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能挖几个洞么?”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沮丧。

回营的路上,曹彬在路边撒了一泡水,临了却是直打了两个寒颤。

“某想想都怕呀,圣上的脾气,某与义声最是清楚不过,这次一爆发出来……唉,他嬢的,老子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楚州城烧得干干净净。”

曹彬扎好腰带正要翻身上马,却见秦越两眼无神,似在发呆。

“喂,中邪了,别吓某。”

秦越一把夺过在眼前打晃的马鞭,笑道:“回去,再找韩膛眼去,老子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保密。”

曹彬再爆一声粗口,却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复向中军大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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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杀子立誓

楚州城头,年青的张光佐俯身看着周军一辆辆轒辒车推过来,脸色大变,对父亲道:“父帅,敌人挖城了。”

“投石。”

张彦卿怒吼着下达命令,眼见一块块石头抛下,这才点点头,对儿子道:“那又如何,楚州城坚而厚,他们还想挖塌了不成。”

张光佐脸一红,低头道:“可……周军势大,而我军又无外援……某担心……”

“担心什么?”

兵马都监郑昭业道:“少将军的担心言之有理,运河上的消息,朝廷已尽迁扬州富户过江,而海州前两天一夕被破,泰州也被张永德所占,我楚州已是孤城一座,朝廷已经放弃江北之地了,不如……”

后面的两字他不敢轻启,只拿眼看着主将。

张彦卿没有回应郑昭业的问询,只是轻抚儿子的肩膀,看着儿子还带有稚气的英俊脸庞,涩声笑道:“你们说的都对,可老夫却并没有收到朝廷撤兵的命令,老夫又怎敢擅离职守?”

张彦卿把儿子的肩膀扳了扳,道:“张家人的种,哪怕死,都要给某站直了。”

张光佐依言昂首挺胸。

张彦卿松开儿子的肩膀,后退两步,看了儿子两眼,满意的点点头,却忽然手指西方,“看,你们看那是什么?”

左右部将亲卫皆扭头看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耳边却听到嘎然而止的一声惨叫,急回头,却见少将军张光佐呆立着,已成无头尸体,脖颈处血喷如注。

张彦卿一手执刀,一手挽着儿子的人头,五官扭曲狰狞,大声吼道:“这是老夫最疼爱的大郎人头,老夫杀子立誓,与楚州共存亡,谁若再言降,休怪老夫刀下无情。”

……

甲寅与秦越并不知道楚州城头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杀子案,他俩正远远的看着韩通指挥土木作业,认真的学着。

看过了后发现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工具齐全外,就是士兵们互相间配合的好,挖撬铲抛运,都能在窄小的空间里顺畅自如。

在二十几辆轒辒车的掩护下,城墙上一人高的半深洞挖成了十几个,早备好的干燥柴禾运过去,不一会熊熊烈火便燃烧了起来,这时城上反应过来,运沙运水准备来灭火,但加了油的火势一起,城头上已经不能站人。

再到后来,周军用大叉子叉着战死的尸体当柴禾的时候,火势已经不能阻挡。

守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正当人人都以为城池难守之际,张彦卿大刀一挥,开始指挥士兵于城中布置第二道防线,却是利用建筑布置拒马长枪。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至第三日,数发石砲一击,城墙轰然倒下,宋九重与韩令坤争先恐后的向城内冲去。

这一回秦越松了口,曹彬挥着螭吻战刀,率领甲寅兴霸等嗜战之辈紧紧的跟在先锋后头。

面对纷涌而来的周兵,张彦卿一步不退,挥着大刀高呼酣战,未战几合,便被宋九重一棍击飞兵器,张彦卿吼叫着抓起地上的绳床狂舞乱冲,直到三枚长矛刺进胸腹,这才软瘫了下去。

合眼之际,有浊泪流出,口中轻声呢喃,却无人能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都监郑昭业悲吼一声“都死吧!”倏的点燃身边的油料堆……

……

楚州城破。

郭荣却再次咆啸:“杀……鸡犬不留,一个不留……”

“圣上不可,万万不可啊……圣上乃仁德之君,怎可行天人共愤之事,请圣上三思,三思呐……”

“请圣上三思!”

在场文武,自范质以降,莫不下跪劝谏,才几个眨眼功夫,不少人的额头都是血红一片。

“三思什么,朕已经思了十七八天了,朕思的够清楚了,那就是杀……杀!不杀光不足以泄恨,不杀对不住城下那万余甲士的牺牲。

卿等勿复多言,若有天谴,朕一力当之。李重进,你还等什么……”

“臣……领旨。”

李重进一咬牙,起身迈开大步。

当屠城令下达到城中各路军时,秦越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把揪住曹彬的甲衣,吼道:“这一回,你给老子想出办法来,快去劝谏!”

曹彬苦恼的吼道:“没用的,圣上的脾性某最清楚不过,他要拿定主意,谁也劝谏不了……除非,除非符皇后再世。”

“不管那么多,大伙都一起去劝,先找李帅,缓下屠杀令。”

秦越大声的吼完,便急冲冲的跑出去。

满城百姓,数万老小,这如何下的了手,战争要打,可百姓何辜!

李重进正被数名将军围着,见秦越与曹彬等人大步奔来,吼道:“你们快去,某再拖廷半个时辰。”

秦越等人急吼吼的赶回中军大营,见满地都还跪着文武大臣,知道该说的大道理大伙都说尽了,扭头看看曹彬,见他只会沮丧的摇头,不由的暴一句粗口,转身对甲寅道:“你去城中,抱俩婴儿来,三四岁的样子最好。”

甲寅与史成飞奔而去,遁着哭声闯进一户人家,来不及多话,吼道:“借孩子一用。”

说完一把夺过两婴儿,顾不得身后传来大人撕天裂地的哭喊,再次飞奔而回。

秦越见甲寅回来,让其抱着把婴儿放在地上,这扬剑才大声吼道:“圣上欲屠满城百姓,臣现在先表演给圣上看。”

郭荣早被两孩子的哭声所吸引,见甲寅与史成两人一人按住一个孩子,而秦越的利剑已举至头顶,不由的闭了闭眼。

李谷一听孩子的哭声,一见孩子的大小,哪还不明白秦越打什么主意,当下膝行两步,痛哭流涕:“圣上,饶过这些可怜人吧,就当……就当为皇子宗训积些功德,宣懿皇后在九泉之下也感欣慰呐,圣上,圣上呐……”

“请圣上收刀。”

“请圣上收刀。”

此起彼伏的劝谏声中,郭荣缓缓的踱步过来,看着俩孩子良久,方道:“所有参与守城者,不论军民,一律斩杀,一个不留……这些百姓……便……饶过吧。”

“谢圣上隆恩,请圣上隆恩……”

范质搀着李谷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讯呐……”

甲寅嗷的一声叫,和史成一人抱起一个就往城里跑,这一回,却是跑的满腔喜悦。

战争,从来最苦的便是百姓。

胜,百姓苦,败,百姓更苦。

好在这次的大难,终于可以不死。

……………………………………………………………………

史料记载:世宗亲御旗鼓攻楚州,自城以外皆已下,发州民浚老鹳河,遣齐云战舰数百,自淮入江,势如震霆烈焰。

彦卿独不为动,见世宗登楚州水寨飞楼探视,令城卒秽言诟骂,世宗大怒,召仁瑀至,应弦而毙数十,及梯冲临城,凿城为窟室,实薪而焚之,城皆摧圯,遂陷。

彦卿犹结阵城内,誓死奋击,谓之巷斗。

日暮,转至州廨,长短兵皆尽,彦卿犹取绳床搏战,及兵马都监郑昭业等千余人皆死之,无一人生降者。

周兵死伤亦甚众,世宗作雷霆怒,尽屠城中居民,焚其室庐,然得彦卿子光祐不杀也,屠刀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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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如何才叫爽气

大军浩浩荡荡沿运河南下。

岸左旌旗招展,遮天蔽日,甲士如虎,战马如龙,刀枪耀眼。河上齐云战舰,楼橹密叠,兵威之盛,势如震霆。

淮南十四州,已尽得十二。

郭荣以右龙武统军赵匡赞镇守楚州,时水路都部署王环夜不卸甲,鏖战近月,城破后却一病不起,郭荣以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为陆路先锋使,右神武统军宋延渥为水军都部署,沿河而下,聚兵六合。

一路上,范质王溥等使尽妙计,磨破口舌,终将暴戾异常的郭荣劝住,驻跸广陵。

文武同心。

慕容延钊、韩令坤、宋九重等将顾不得鞍马劳顿,方扎营便请战,兵发扬州。

曹彬也是跃跃欲试,被秦越掐住腰间软肉,只好泄气。

军议一结束,才回到虎牙营,曹彬就想揍秦越出气,秦越懒洋洋的道:“我虎牙军这半年来风头出的够了,你想揽尽天下功,成为三军眼中钉么?”

曹彬这才恍然大悟,嘻笑着说喝酒喝酒,刚从内侍那讨来两瓶好酒。

“两瓶,当我是桩子么?”

曹彬一看甲寅背刀架鹰的样子就来气,吼道:“你就是个桩子,就是桩子,一滴也没有。”

……

辽京,郊外百泉岭。

陈处尧看着不远处的高呼喧闹,怒火中烧。

他身为大唐兵部郎中,奉命出使辽国已有半年有余,然而,价值千万的重礼送出去了,该有的回报却丝毫不见动静,怎不令他心急如焚?

他忍不住上前,不顾侍卫的阻挡,大声疾呼:“圣上,淮南战局危在旦夕,请圣上速速发兵呐!”

辽皇耶律璟挥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辽国最高领导人手执银刀,片下一片肥嫩的羔羊肉,甩刀一抛,陈处尧连忙手忙脚乱的的去接,却终是慢了一步,羊肉掉入草地上。

陈处尧伏身去捡,不顾脏否,丢进嘴里大嚼,和泥吞下,这才脸带戚色的对辽皇施礼道:“淮南战局正危,请圣上速速出兵,江南百万士庶,都在翘首以盼……”

耶律璟大笑道:“你没见朕都开始避暑了么,这马上就是烈日炎炎似火烧了,你让朕的勇士们如何着甲,爱卿既然吃惯了北国肥羊,便过来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圣上!如今周廷大军皆在淮南,北疆空虚,正是圣上挥鞭南下的最好时机,此时不取,后悔就晚了。”

“你这竖儒,打仗哪有狩猎好玩,莫要一副慌张着急的鬼样子,你们南唐兵多将广,逆周讨不了好去,等到秋高马肥,朕再率十万射雕儿,马踏汴梁。”

陈处尧再也顾不得斯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圣上立即出兵,淮南已大部归为周土,再等下去,则救无可救了……”

耶律璟见其哭哭泣泣的,老大没趣,挥挥手道:“既然如此,朕让晋阳的儿子出兵,滚吧,带上朕的令旨,去晋阳哭去。”

……

陈处尧的哭泣做小,终于换来了回报,耶律璟命大同节度使、侍中崔勋挂帅,将兵五千,与陈处尧一起来到晋阳城。

五千汉兵,又能做什么事?

北汉刘钧闻讯后,呆立半晌,还是亲出郊外十里以迎,杀猪宰羊,以犒辽师。

宫中又大摆宴席,请崔勋上座,歌舞助兴。

次日,遣其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李存瑰将兵一万,与崔勋合兵,南下攻略晋州。

哪知却在隰州受阻,时隰州太守孙议暴卒未久,闲厩使李谦溥临危受命,将小城守的滴水不漏,待晋州杨廷璋兵到,里外一起杀出,辽汉联兵大败。

崔勋一看不妙,马不停蹄,径回大同,只留下陈处尧与李存瑰两两相望,欲哭无泪。

……

江宁,皇宫,御书房。

才振奋了几天的李璟再次颓废,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头发不知不觉间竟然花白,时当六月盛夏,他却缩着身子似畏寒一般。

“议和吧,若能保下东都扬州,朕愿尽割江北十二州,传位于太子,去帝号,称臣纳贡。”

“父皇……”

李璟冷哼一声:“等你坐上这位置,你尽可自作主。”

“父皇,儿臣不是这意思……”

李璟倏的大怒,抓起桌上茶碗就掷了过去,李弘冀不敢避让,“叭”的一声正中额头,淋了满脸茶水。

“打,打,打……祖宗的家业就是这样用来败的吗?”

李弘冀默然无言,只是被袖子掩住的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有鲜血溢出。

宋齐丘轻咳一声,道:“既然议和,何人出使?”

“卿来举荐吧。”

“是,臣的意思是陈觉久在江北,对周廷最为熟悉不过,可为正使。”

李璟点点头,疲惫的对陈觉道:“那就劳烦陈卿辛苦一趟。”

兵败回京的陈觉本以为难逃一死,哪知宋冯都未开口,李璟却是先行安慰起来,这几日经过休整调理,脸上复再红润,见李璟如此说,连忙起身应道:“为主分忧,乃臣下本份,臣这便打点行装过江。”

李璟还想说什么,眼角却瞥到四弟满脸消沉色,一双忧愁眼,心中有些不忍,话题一转,强笑道:“雨师抗拒逆周一年有余,劳苦功高,你既然一意要辞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朕先暂允,改封天策上将军,浙西道元帅、润州大都督,你看如何?”

李景达怔了怔,看了一眼仿佛陌生的兄长,心想当年他落水中,自己缘何要奋力相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淹死了他。

李景达无声苦笑,抹了抹脸,涩声道:“臣弟丧师辱国,哪敢厚颜以天策上将自居,再说,如今浙西道正是用兵之际,臣弟无能,请皇兄改立他贤。”

“哎,胜败乃兵家常事,雨师不必介怀。”

“皇兄若果有意安慰臣弟,那便请容臣弟去封地修身养性,读书上进。”

李璟看着自小有神童之誉的四弟良久,方笑道:“也好,那便封你为抚州大都督,但不是让你去游山玩水的,军务政务都要用心操持。”

“谢皇兄。”

常梦锡等李璟两兄弟的谈话告一段落后,方才启奏:“圣上,如今扬州富室已尽迁江南,城中也只有陆孟俊不到万余人马,若……或是不守,又该如何?”

“烧毁它……”

李璟倏的站起,咆啸道:“三百年繁华地,朕若失去,哪便毁了它,决不便宜逆周,决不!”

“圣上……”

“不许谏劝,谁都别给朕开口,朕爽爽气气的做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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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朕心如大海

广陵,迎銮口,大周御驾行辕。

“报……”

“我军与唐军大战扬州城外,韩令坤部阵斩敌大将陆孟俊,只是……”

“只是什么?”

正龙颜大悦的郭荣听到“但是”二字,心里一格愣,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唐军见我大军汹汹,先于城中点火,再出城阻延,待大战毕,城中火势已不得控,扬州城已为废墟。”

郭荣腾的起身,一把推翻桌案,怒吼道:“彼娘贼!”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自古繁华。

参差十万人家的扬州城,竟然说毁就毁了,饶是郭荣脾性暴燥,也为之胆颤。

陈觉羽扇纶巾,大袖飘飘,独立舟头,看大江平野旷,一时心悦神怡,心想就凭着这长江天险,那周廷又如何能攻的过来,此番议和成功,回去却正好把位置给挪一挪,他心里想的美,脸上也就浮出了陶醉的笑意,正拟作诗一首,却听众人一声齐呼,陈觉循声望去,只见运河口战舰汹涌而出,一艘接一艘,楼橹密叠,旌旗招展,看那旗号,分明周军无疑。

陈觉手一松,羽扇翻了个滚便掉落江中,逆周何时有如此之多的战舰了?

“枢相,我们该……该怎么办?”

“吾等奉旨出使,只管前行便是,不过……为防丘八无礼,尔等多打旗语。”

“诺。”

陈觉运气不错,当他被周军战舰吓破胆后一路心惊肉跳的赶到大周行辕,郭荣的怒火已在大臣近侍们的谏劝下伏息了下去。闻知“有功于周廷”的陈觉来使,郭荣给足了面子,亲自接见。

“外臣陈觉见过大周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爱卿不辞风波,远来见朕,所为何事?”

“特为议和而来。”

……

曹彬终于肯让秦越打麻将了,不仅如此,还亲自陪着打。

结果遭到了众兄弟的强烈鄙视,一局未打完便被吵的头晕脑涨,只好起身让贤,正准备出去换换空气,却见甲寅满头大汗的跑回来。

“九郎,你出来,我有急事说。”

秦越讶然,忙跟着甲寅来到樟树下,甲寅眼见四处无人,这才耳语道:“我刚从陈觉的随从中得到消息……”

“什么消息?”

“……周家大娘她……她没了。”

“什么没了?”

话一开口,秦越的脸色就唰的青了起来,“怎么回事?别乱开玩笑。”

甲寅道:“千真万确,说是一朵千娇百媚的花骨朵,说没就没了。”

“那我师父呢?她又是怎么个没的?”

“好象……好象是好好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就……”

“那些从者在哪,我自己去问……”

甲寅忙带着秦越去找陈觉的使者,而陈觉却还在大帐中与郭荣小心小意的讨价还价,只听他道:“我皇实在是精力不济,疾病缠身,这才传位于太子,请圣上额外开恩,待我皇传位于太子,再去帝号。”

郭荣笑道:“既然唐王已有追悔前事引咎自责之意,朕也就不究其它,唐王血气方刚,春秋甚富,岂可高谢君临,轻辞世务,莫要再提传位之词,朕既得淮南,心愿已足。

回去转告唐王,苟盛德之日新,则景福之弥远,望其能勉修政理,勿倦经纶,保高义于初终,垂远图于家国,流芳贻庆,斯是正理。”

“臣……替我王多谢圣上。”

“嗯,陈卿也不必太过拘礼,正事已了,朕有一私事相询。”

“不知圣上所问何事?”

“朕听说司空周宗有女甚贤,朕欲为我大将保一媒,不知陈卿可愿作伐?”

陈觉讶然,小心的问道:“圣上说的可是周宗大女?她……红颜薄命,已于几日前病故身亡。”

“哦?”郭荣浓眉微皱,一道锐利的目光如箭般的射来,陈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马不停蹄的回到江宁,将议和之事详细报与唐主李景,末了加上一句,“大周皇帝竟然问起了周宗之女,说是为大将保媒,此必为虚词,实为江南美色,圣上不如广罗佳丽,送去行营,却是正好弱其心志。”

“善,你家有悍妻,少经美色,此事就让冯相去办。”

陈觉脸有惭色,家中悍妻是他一块重大的心病,就连座师宋齐丘送他的美女,他都沾不得片腥,被妻子又送回宋府,此事已成天下笑谈,当下只好怏怏告退。

三日后,宰相冯延巳亲自挂帅,担纲进奉使,礼部侍郎徐辽副之,献犒军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百万贯、茶一万斤、米麦二十万石。又单献买宴钱二百万,绝色佳丽十名,伶官五十人,进金酒器、御衣、犀带、金银、锦绮、鞍马等。

郭荣大悦,大宴群臣,席间徐辽代李景捧觞以贺。

自此,淮南正式平定,周廷凡得州十四、县六十、户二十二万六千五百七十四。

唐主避周讳,更名景,下令去帝号,称国主,凡天子仪制皆有降损,去年号,用周正朔,仍告于太庙,岁贡钱物百万。

郭荣巡视扬州毕,令韩令坤与旧址东南隅筑建新城。

班师回朝前夕,郭荣单独与李重进小酌。

“扬州自古繁华,靠的不是城内的古董,而是这广褒的良田与水乡,新城一筑,用不了两年,繁华依旧,还是誉满天下的四大州,义声,朕意你来坐镇。”

“啊?!圣上,臣不合适。”

郭荣见李重进搓着手,一脸尴尬,不由的没好气的笑道:“你当朕是李景不成,他心如芥子,朕心却如大海,放心,只管大刀金刀的在这坐着便是。”

李重进默然,他一身军旅脾性,为人又有傲气,极看不惯张永德的圆滑世故,是以两人日渐不和,去年还差点因此而让唐军有机可趁,李璟甚至遣密使携蜡丸与之密谋,被李重进一刀劈了,却将密信上报郭荣,自己单身匹马闯进张永德大帐。

一句“是兄弟,便喝酒。”这才化解了外界对其二人的猜疑。

但隔阂这东西一旦有了,便再难消融,更何况是事涉秘交外邦,图谋造反?

他不敢相信,依旧摇头道:“臣说的是真话,谁都比某更适合在这里,扬州不仅是繁华上州,更是镇南重地,臣不行。”

“说你行你就行,你在这坐镇,依旧兼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差遣,再把沿江都部署的担子也给朕挑起来,这淮南虽平,还得经过一阵小乱,打虎亲兄弟,这样的重担你不挑,谁挑?”

“圣上,臣……”

李重进说不下去了,执过酒壶就往嘴里倾倒,一气喝干后才大笑道:“某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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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无题

长亭外,古道边,江水碧连天。

一素衣女郎于道左颀立良久,远望江宁那雄伟的都城,有珠泪从眼角溢出。

在她身后不远处,有白发白须白眉白衣一身胜雪的仙风老道,有岁月不减风华的白发美妇,还有两位神情凄惶的丫环。

如此拉风的老道大约这世间只有一位,那就是无涯子徐无道长,而他身边的,自然是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徐夫人。

徐无道长等的有些不耐烦,对夫人道:“差不多了,该让她上船了。”

徐夫人假嗔道:“看你出的馊主意,好好一桩美事被搞的凄慌慌。”

“这哪能怪老夫,要怪只怪那周宗胆小怕事,否则,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多美。”

徐夫人懒得与夫君贫嘴,前几步搀住那女郎,轻声劝慰:“容儿,走吧,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两国和平了,还不是想回就回。”

女郎正是周容。

徐无道长携妻南下,亲为爱徒保媒,使尽手段,那周宗却是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直到周军快要跃马长江了,这才想出个假死的馊主意,让徐无道长带着爱女偷偷渡江。

徐无道长鄙夷的吹吹胡子,瞪瞪眼睛,这才志得意满的带着周容出城。

周容闻言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反过来挽着徐夫人的手,强作欢颜:“师娘,我们这就去汴京么?”

“这得问你师父去,你若想游山玩水,他最是乐意不过。”

周容欢呼一声,松开徐夫人的手,转向徐无道长:“师父,我们去蜀中玩玩好不好?”

“去蜀中干嘛,这天热的,鸡子都晒的熟,况且为师估着情况,周军最多再有十天半月差不多就班师了,到时你与九郎凑一对,多美呀。”

周容俏脸一红,道:“我才不愿这么早嫁给他呢,我想去看看师娘的家乡,看看‘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繁华。”

徐无道长老脸倏的黑了下来,“不许去,坚决不许。”

周容吓的吐吐雀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又不知如何办才好,拿眼偷看师娘。

徐夫人倒是云淡风清,毫不介意,对徐无道长道:“又摆脸色,容儿才多大,快上船去,艄工都等急了。”

众人上了船,艄工解缆摇橹,欸乃声中,小舟轻盈的向对岸摇去。

江对岸,形容枯槁的秦越正在甲寅史成等人的相伴下准备登舟,甲寅眼尖,遥看江心一舟飘然而来,忙道:“九郎,你看……”

秦越刹那间就经历了人生中的冰火两重天,从手足冰冷到手舞足蹈,因为他看到了颀立舟头的那一袭素衣,看到了洋洋得意的师父与含笑颌首的师娘。

秦越揉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后,立时变的又哭又笑,状若颠狂。

小船靠岸,徐无道长见了秦越的鬼样子,没有半点内疚或是心痛,却是施施然的扬着宽大的袖子对周容笑道:“你看,你看,为师说的不错吧,九郎就是个痴心的种子。”

甲寅见秦越不管不顾的一把冲前,猛的抱住周容,不由的挠挠头,有些无耐的看了徐无道长一眼,只觉着九郎摊上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师父也是作孽了,如此大事,也不报个讯来?

……

南海番禺,时称兴王府。

刘晟端坐龙椅,满面忧愁。

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南汉皇帝,十五年前通过观看角力发动政变,杀死兄长而得位,坐拥岭南江山,疆域自两广始,直至后世的越南北部,依山靠海,依此富庶之地,本该奋发图强才是。

然其上位后,以消内患为己任,屡诛大臣、兄弟,不过数年,有为大臣与诸弟皆被他诛杀殆尽,满朝尽是太监与宫女,如此其心方安,自此骄傲奢侈,荒淫无度、政事废弛。

然而自去年周兵南向之际,刘晟便再也坐立不安,先是遣使入贡于周,结果为湖南周逢迎所部斩杀,不得已乃治战舰,修武备,意图奋强,一方面却又祈祷南唐强盛,能抵周廷兵锋。

可惜事与愿违,战到最后的结果却是尽割淮南十四州,唐主去帝号,纳贡称臣。

得到确定消息的刘晟如丧考妣,默言枯坐半响,看看左右瘦弱的太监大臣,丰盈妖娆的艳丽女官,终是沮丧的长叹一口气,涩声道:“取酒来。”

一女官迟疑着上前道:“圣上,中周兵锋如此之强,我大汉……”

刘晟苦笑道:“吾身得免,幸矣,何暇虑后世哉,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来来,尔等都来陪朕喝酒。”

自此刘晟再不问政,终日沉迷与女色美酒,越明年,刘晟去世,终年三十九岁,谥号文武光圣明孝皇帝,庙号中宗,陵号昭陵。

……

南唐大败的消息传到西蜀,正准备到摩诃池避暑的蜀皇孟昶手一松,一块冰凉的羊脂美玉从手上滑下,呯然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呐,朕该出兵的,朕该出兵的,朕真是糊涂至顶,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不懂……来人,速召文武大臣升殿议事。”

“诺。”

宫女侍从立时就慌乱了起来,孟昶身过的绝色丽人见圣上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欲言又止,终是无声跟上。

孟昶方要坐上步辇,右补阙章九龄匆匆从外赶来,“启奏圣上,江陵有信到。”

“哦?可是南平王的,速速呈上。”

“正是南平王高保融亲笔手书。”

孟昶接过,一目十行看完,重重一拍御辇,怒道:“要朕东向称臣,呵,那逆周郭贼连朕的国书都不应答,岂能容朕……哼,却不想想,朕为天子郊祀天地时,尔犹作贼,何敢如是。自今起,朕当自奋,广修刀兵,以抗逆周。”

章九龄见孟昶振奋,大喜,忙进言道:“圣上圣明,不过如今政事不治,皆由奸佞在朝,只要除了奸佞,朝野振奋,上下一心,纵逆周暴兵百万,又何惧哉。”

孟昶点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却不知谁是奸佞?”

“李昊、王昭远皆是奸佞小人,却窍踞高位……”

话还没说完,孟昶便勃然大怒,以诋毁朝廷大臣,国之柱石为由,将章九龄贬官去职,降为维州录事参军。

章九龄失魂落魄的向孟昶辞行,步出宫门,回望金壁辉煌的大殿,忍不住黯然泣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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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前缘不洗,今生无所依

柳庭风静人眠昼,

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

凉衫薄汗香。

午后,苏宅后花园,小湖畔,凉风习习,柳树,紫藤,轻拂漫舞,绿荫丛中,两张翠竹凉榻上,两姝消暑酣睡。

苏子瑜慵懒的翻了个身,看了看边上竹榻上睡的正香的周容,觉着这人真的疯狂,敢带着俩丫环就千里北上,嫁给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就不想想万一这男人不靠谱了或是徐无道长骗她么?

自己是因为家庭特殊,父亲背着一辈子不回中原的誓言,又为了生存与发展,血肉至亲都坚持着视而不见的艰忍家训,这才有了自己相对自由的择婿空间。

相比起来,虎子没有秦越俊,没有秦越会说话,没有秦越脑子活,但恰是憨直,才是可靠,这样的良人可能没有富贵荣华,可能没有花前月下,但却可以撑起一个安全的家。

至于财帛,苏子瑜觉着那是她的事,京中哪个兴旺的家族,不是女人掌家的?

或许因为从小接触算盘的缘故,苏子瑜考虑问题特别现实,所以她想不通周容倒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是自己一世的幸福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搭上去了?

说起来,两家世交,周宗虽是南唐重臣,但其也是首屈一指的经商大户,两家一直有买卖往来,故而她与周容早几年就认识了,虽然谈的来,私交甚好,但一直以来,在苏子瑜的心目中,周容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诗词歌舞皆绝,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所谓手帕交,也是利益多过真情的。

哪知道,转眼间,互相间就有些密不可分的感觉了。

周容迷迷糊糊的觉着有目光正盯着她看,索性将身子折扭成一个不雅的姿势,星眸微闭,檀口微张:“是不是迷住了?”

苏子瑜伸出玉足,在其丰腻处踢了一脚,没好气的道:“人家在为你担心呢,虽说那秦九与甲兄最是要好,但我就觉着你也太不靠谱了些。”

“这是命。”

周容依旧闭着眼,似睡非睡。

“你才多大,老气横秋的,这信命,那信命,万事都听那瞎子神棍,还要不要活了?”

周容被苏子瑜吵的睡不着,干脆起身,先取了几片切的薄薄的香瓜吃了,美美的打个香嗝,这才醒了精神,认真道:“说起来你不信,我打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着眼熟,特眼熟的那种,当时以为是在哪里见过的,也就没往心里去。”

“后来知道他那老师父耍手段坏我姻缘,我就想着哪天见到了就提剑去杀了他,戳他十七八个窟窿……或许是我太恨他了,越恨就越念他,越念他就越觉着熟,熟到可以信手抽巴掌的那种。”

“再后来,你们家虎子受伤那次,他吹了一首曲子我听,叫什么织梦行云,有‘梦中对云忆,初你剪影,即墨烟花凝’句,我就觉着那个熟呀,可想死了也想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四方屏子,我的手在不停的操控着那方屏子里的小人,耳边响起的就是这首曲子……醒来后,我就会吹奏了,你信不信?我还会唱呢。”

周容见苏子瑜满脸不信,便开始哼起曲来,只听她唱到:

“繁华烬,凭栏浅影。

箜篌弦惊,一曲无音。

望断雁字回时。

如当年旧景,痴叹酒独倾。

空留一梦相思,白发三千。

前缘逝尽,执手已无言。

剑断花零,难抚瑶琴。

旧忆昨夜,泪自流。

……

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凝眸漫天烟花,何处琼华。

弦歌天下,瞰舒卷云霞。

只影天涯,何处归家。

……”

周容轻声哼完,见苏子瑜听呆了,不由得意的扬了扬眉,“是不是很好听?曲子更好听呢,彩墨,把我笛子拿来。”

彩墨应了声是,匆匆进屋,不一会取来一支晶莹的短笛。

周容接过,微微笑道:“上次他用的是琴萧,虽然也好听,但我却觉着笛子才更适合,你听着。”

周容起身,横笛,温婉舒缓的笛音在柳枝飘拂下开始悠扬的吹起,苏子瑜看着衣裙飘飘,宛如仙子般的周容,不由的睁大了眼睛。

一曲终了,周容扬着笛子,雀跃道:“是不是很好听?”

苏子瑜轻拍额头,无耐的道:“是很好听,我从没听过这般好听的曲子,可哪有什么‘梦中对云忆,初你剪影,即墨烟花凝’啊?你是不是做梦做多了?”

周容呆立半晌,方问道:“哪我刚唱的是什么?”

砚心举手道:“娘子,我记下来了,比初你剪影还好听呢。”

周容听砚心哼完,拍拍脑袋道:“不对,不对,我会的是另一首,这一首又从哪冒出来的?”

“娘子你刚唱的呀?”

周容皱着眉,笛子在手心拍着,踱着步子思索了一会,再次起乐,前奏吹完,轻启檀唇:

“酒还倾,旧梦如伊。

箜篌一袭,笑眸半壁。

梦中对云之忆,初你剪影。

即墨烟花凝。

此去一生飘零,难觅仙音。

前缘不洗,今生无所依。

……”

一曲终了,周容泪流满面,迭声连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这一回,苏子瑜呆住了。

……

汴京城南,盛大的迎驾仪式正在举行。

山呼万岁声百里听闻。

虎牙军夹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享受到的只有漫天飞扬的风尘与酷暑的暴晒,甲寅轻抚暴戾的焰火兽,为了安抚它的性子,甚至把自己食用的清水都倒进了它的嘴里。可它还是耐不住这暑气的蒸腾,烦燥的踢着蹄子。

秦越也一副濒死的鱼儿样,鼓着眼大口喘气,谁知道一个迎驾仪式要这么久,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又是献酒又是跳傩的,鼓乐齐鸣,歌声阵阵,能看到也就罢了,结果只能闻到一阵阵的臭熏味儿。

为了威风,三军人人都全副披挂,又重又热,散发出来的难闻味儿十里相闻。这玩意,淮南这么久,秦越披上的次数也曲指可数,更何况在这七月酷暑里蒸。

秦越把身子左右不停拧钻着,好让空气钻进去,多少缓解一下那难言的闷热,眼前却有金星乌花乱迷迷的闪烁起来,如鱼儿般的游窜。

有一丝飘飘柔柔的乐声在耳边响起,仿佛女郎低喃,仿佛雀儿穿林,听不清歌词,辨不明曲音,却觉着那声音如尖嘴蚊子般的刺入耳膜……

他抬头望了望白晃晃的天空,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有了朵朵白云,其中一朵似泼猴般的翻滚着,不停变大,最后化成一尊银甲天神,左手执着丈二开山钺,右手却翘起大拇指,恶狠狠的朝下一比。

秦越脚下一个趔趄,却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九郎……”

他听到虎子焦急的喊叫,以及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抱起,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250:虎牙军有毒

徐宅后院成了禁地。

秦越中暑晕厥,好不容易拍醒,却还是迷迷糊糊的,可吓坏了甲寅,当下顾不得军纪,抱起秦越便打马如飞,却是绕向东门,直奔徐宅。

徐无道长急的三尸脑神跳,一边派人去喊老司马,一边又把自己花了不知多少心血淘来的冰晶白玉床给让出来,给宝贝徒儿清凉。

在司马错的妙手施针之下,从肩颈处放出几管紫血,再喂几颗细如米粒的丹丸,老司马信誓旦旦的说睡一晚必好,中暑而已。

然而,一夜过去了,救醒后的秦越,却仿佛就变了个人似的,双目无神,暗淡无光,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鬼东西,徐无道长与甲寅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

徐无道长把老司马怒骂一通,老司马气的摔杯扬长而去。

徐无道长束手无策,便命甲寅去把王朴请来。

甲寅虽然不明白为何能请的动如此位高权重之人,试着去开封府衙,哪知王朴听他把事情经过一说完,竟然比他还心急,一大把年纪了还当街打马如飞。

等王朴一到,却发现秦越大约已经恢复了正常,先对王朴拱手一礼,说声谢字,又对师父师娘道:“徒儿没事,只想静静。”

徐无道长长嘘一口气,说:“没事就好,让你师娘弹首清心霄音咒你听,好好再睡一觉。”

甲寅道:“九郎,我陪你?”

秦越摇摇头,却是把角门一关,颇为失礼无情。

徐无道长自然不以为意,王朴也不见怪,徐师娘说厅上喝茶,王朴跟着徐无道长去了,甲寅却懒得凑这热闹,搬条长凳在角门前坐下,喊一声:“九郎,有事就喊。”

里面传来秦越不耐烦的应声。

花厅中,徐无道长不待坐下,便问道:“怎么办?”

“似是觉醒的前兆,眼神怪异,眼里有狂暴的戾气,好在他理智尚在。”

徐无道长问道:“要不要把那三件宝贝……”

王朴沉默半晌,接过徐夫人泡的茶,缓缓的喝了,才犹豫道:“要不试试,可惜扶摇子没来。”

“他来不来也就那样,怕染因果,只会明哲保身。”

当下二人计议定,把那三件“仙家宝贝”让甲寅送进去,换来的是秦越如狼长嚎。

可惜一夜过去,秦越黑着眼眶出来,三件仙家宝贝就被他随意的拎着,先对也几乎一夜未睡的三位老人一礼,然后道:“哲人三思,尚未通透,若果真想通了,有些事必然相告。”

徐无道长见秦越转身离去,背影孤寂,心里一痛,忙让甲寅跟上。

花厅中三位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徐夫人问道:“什么是哲人三思?”

“或许是仙家秘诀,此时却是不好相问,唉!”

徐无道长问王朴:“可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再等等吧,一切顺其心意。”

……

秦越将养了两天,却又恢复了嘻皮笑脸的惯常风格,把师父师娘麻将教会后,却又不和他俩玩了,每天只到甲寅府中厮混。

秦越的宅子已经起好了,但徐无道长要图吉利,一定要等个好日子再搬家,而徐宅里因为有长辈在,受拘束,史成等人不喜欢来,却个个喜欢跑到甲寅那去。

那若大的宅子,眼下还连女主人都没有,想跑马就跑马,想喝酒就喝酒,麻将摔的震天响都不用管的,加上花枪,马尼德,赵山豹都在他家里住着,所以甲寅那一天到晚的热闹。

他那里从来不缺牌友,哪怕今儿个没一个客人上门,甲寅也只能坐在边上看着。

一边享受着木风车送来的凉风,一边畅快喊着“东风北风”的除了秦越,还有花枪、马尼德和大马猴般咋咋呼呼的赵三豹。

马尼德的桌前堆了厚厚的一堆筹码。

经过半年多时间的厮混,这家伙与众人相处的都熟了,一口似是而非的圆舌头汉话也能见面饶两句,不过说的最标准的还是七索八万。

这人仿佛天生的赌徒。

半年来,硬生生的靠着当替手打麻将赢了小百两银子,搞的一般人都不要他来。

祁三多从鲍伢妹的豆腐店回来,就兴冲冲的凑到赵三豹边上,相帮着做参谋。

甲寅对这东西倒没有多大瘾头,有的打他开心,没他份也不生气,坐边上与赤山一起玩鹰。

秦越身心大好,甲寅一颗心便落下来,开始满心憧憬起大婚的美事来。

悠闲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与他们相比,皇宫中的郭荣就苦闷多了,每天都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各项临时加塞的事情。他刚刚从拟十五名今科进士的名单中勉强挑出五加一来,其它的一并退黜,心情大坏,却听内侍禀报曹彬觐见。

“传。”

不一会,曹彬大步流星进来,正要见礼,却被郭荣止住了,问道:“可想好了?”

“臣……还是留在虎牙军中好。”

“鄜州虽不是上州,但节度留后一职已然非小,为何还不愿意?”

曹彬有些沮丧,闷声道:“圣上厚爱,彬自然知晓,可……他们都不愿意去。”

“为何,平素你们不是兄弟相称的么?”郭荣自然清楚曹彬所说的他们是谁,却也不免讶然。

“虎牙军有毒,都喜欢呆在军中不出来。”

“怎么个毒法?”

曹彬想了想道:“就是很舒服,很放松,是个人进去都会懒上三分。”

“懒上三分?”

郭荣更迷糊了,“朕看你们挺精神的,打仗也勇敢,怎么就懒堕了呢?”

曹彬无耐的道:“臣也不明白,总之,臣现在回军营,比在家还放松,那些家在西郊的士卒,白天回家看妻儿老小,吃饱了饭又回军营睡,说睡的安心。”

“你是都指挥使,你竟然不明白?”

“是,军规军纪都是一样的,开始以为饷银比别的营高些的缘故,可这次征淮,收入与左右营相差无几,士卒们也并无怨言,而且新补进来的就能迅速同化,两个字——就是舒心。”

“秦越的缘故?”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基本不怎么管事,可仿佛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郭荣的思维忽然又跳开了,问道:“你们虎牙营迟迟未封赏,有什么反应?”

曹彬郁闷道:“这正是臣想不明白的,本以为他们会来问臣,可个个一回京便没心没肺的,睡大觉、打麻将……臣却成了大俗人一个。”

“秦越呢?”

曹彬看了看圣上,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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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出息

郭荣见不得曹彬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曹彬忙道:“秦越与甲元敬一样,巴不得从此不来军营,自回京后中了一场暑,就更懒散了,如今正扳着手指头在数大婚的日子呢,眼下军中也就陈仓最为尽职,隔三天休沐一天……臣回去便严加督促。”

“哼,胸无大志,玩物丧志,你所谓的严加督促也就是句空话,你想继续呆在虎牙军中,就想着舒服颓废不成?”

“不是。”

曹彬咬咬牙,鼓起勇气道:“虽然臣出镇是高升,但对虎牙同僚而言,臣却像是个灰溜溜的失败者,所以……”

郭荣失声笑道:“狗屁理由,不过你既然心有不甘,朕索性把你与秦越都动一动,放在相同的位置上,比上一比,赛上一赛,敢不敢?”

曹彬两眼放光,喜道:“昔唐太宗有言,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臣愿意一试。”

郭荣欣慰的道:“这才是曹家好儿郎,你退下吧,朕考虑一二。”

“臣告退。”

郭荣看着曹彬退下,对甘沛道:“让王朴下了值陪朕用膳。”

“诺。”

甘沛才出殿准备吩咐小宦官报信,却见王朴正以扇遮阳,大步而来。

“王相来的正好,圣上正要传你一起用膳呢。”

“啊哟,那某来的可是巧了。”

王朴走到廊下阴凉处,用力的扇了扇,提提衣领,这才随着甘沛进殿。

“臣朴见过圣上。”

“在这书房里就别虚礼了,坐下说话,平日里没见你这般积极过,感情朕的酒还是香的。”

王朴坐下笑道:“千万别再提酒,圣上九五至尊,却学军中派头大碗喝酒,臣真的吃不消,对了,臣是来禀报好消息的。”

“哦!什么好消息?”

王朴袖里掏出一份奏折,“河东伪命麟州刺史杨重训以城归顺,请圣上定夺。”

郭荣一拍茶几,笑道:“这真是好消息,文伯有心了。”

“臣却没什么功劳,若非圣上尽收淮南十四州,威震天下,臣就是写再多书信也是枉然。”

郭荣把奏折仔细的看了一遍,欣然道:“今天喊你来喝酒是真对了,这杨家以武传家,麟州算的上是军民一体,不知该授何官何职为好?”

“杨重训虽说归顺,可他大兄杨业还在晋阳,这杨家恰是如那墙头草一般,却是与折家不同,臣以为,不用太重视,授本州防御使就行。”

郭荣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着,嗒嗒有声,略一思索道:“再加个校检太傅的名头吧,不然总归不好听。对了,朕自淮南回来,这心里便一直空落落的,却不知缘何,文伯替朕说道说道。”

王朴笑道:“圣上是闲出来的,两年大战,心弦一直紧绷着,这一下子战事结束了,心弦一松,自然会有些不适应,过几天,适应了也就好了。”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朕就是个劳碌命,一刻不得闲,越忙越来劲。

如今长江天险已不复江南独有,数年之内可保太平,你看是夺燕云还是收蜀中,又或者干脆把夏州这颗毒瘤给割了?”

王朴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笑道:“圣上也太心急了些,经过淮南这一役,其实圣上心里也清楚,这兵还得淘汰,将还得练,若未脱胎换骨,不论北上还是西进,都难。

观那淮南之胜,将士骁勇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庙算之差,臣意,不如趁此机会,再把这战力扭整扭整。”

王朴说的委婉,但连着两个扭整一出口,郭荣便明白了,叹道:“是该调整一二,军中许多悍将都是老字辈了,如今壮字辈的,也就星明、义声等人撑着,青字辈的,抱一、韩令坤、王审琦、宋九重是可以挑大梁了,而少字辈,也就虎牙营哪批猴子。”

“对于曹彬、秦越等人,朕有意栽培一二,文伯你看如何安排为好?”

“臣少与他们打交道,与曹彬秦越等也就是眼熟而已,这些年青人的想法可能与我们略有不同,圣上不如先听听他们自个的意见?”

“曹彬倒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其它几个却是开始醉生梦死了。”郭荣语带不满的把情况与王朴说了。

王朴笑道:“胸无大志,只好嬉玩,以臣看来,却是好事,只需圣上勤加鞭策即可,既然都是痞老虎,臣若所料不差,圣上心中已有定夺了。不过……”

“怎么,你说话也吞吐起来了?”

王朴迟疑了一下道:“臣听说秦越颇有道骨,其师有意让其拜于陈抟门下,潜心修道。”

“荒缪。”

郭荣作色道:“其正是年轻有为之时,正该为国出力,学什么劳什子道法。”

“……”

王朴看看郭荣,是真的有些左右为难迟疑难言了,思忖良久,还是轻叹一口气,一切顺其自然吧。

……

西山。

甲寅光着膀子,正挥汗如雨的抡着大锤,大锤小锤叮当响,一声紧似一声。

“叮……”

铁罗汉在铁砧上敲了一记,宣告收锤。

他挟着铁坯往火炉里一丢,把炭火拨拢好,这才欣慰的对甲寅笑道:“要不了明年,为师就赶不上你的速度了。”

甲寅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笑道:“师父,我经不得夸呢。”

“多大的人了,都要成亲了,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了,婚事怎么说?”

懒和尚抛过一个酒坛,甲寅手一抄,稳稳的接过,仰脖倾倒一气,这才答道:“九郎讨厌俗礼,我也不喜欢,听严婆婆说起来就毛骨耸然,研究了好久,这才定了个法子。

婚事就在徐宅办,大师父二师父与徐师父都一般的坐上座,老司马主婚,我们先拜天地,再给你们磕头,礼就算成了,新房就那东西厢房,徐师说本就是我俩专用的,等第二天新娘洗手作了羹汤,我们再各回新宅子去。”

懒和尚道:“他那宅子屁大点地方,能摆几桌?”

“就六桌,凑个六六大顺,只请军中同僚,别个都不请,然后西山军舍再摆三天流水席,大肉管够,酒水管饱,每户再发一串喜钱利事。”

“扯蛋,人家办事都往里收利事,哪有你们这般往外发喜钱的。”

“九郎说住那的,都是老弟兄了,也就只能借这表表心意。”

铁罗汉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反正你俩现在有些家底,可就是仓促了些。”

甲寅嘿嘿笑道:“不仓促,我都觉着等太长了,最好明天就成,要不是徐师想着给九郎冲喜,估计都能把三百六十天重新再排个遍。”

铁罗汉宠溺的照他头上就是一巴掌,笑道:“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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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园中起飙风

“人家节度都是就藩,为何兄长却只是遥领?”

宋府,后院的萄葡架下,宋氏兄弟相对而坐,吃瓜闲聊。

宋九重将瓜皮弃于桶里,用湿面巾抹了嘴脸,这才有些自嘲的笑道:“禁军操练,选拨,淘汰,林林总总的军务离不开某。”

“可就连曹彬、秦越辈都出藩就镇了,窝在京中,何时是个出头?”

宋炅一脸不满,他就一个供奉官的闲差,一无权,二无钱,结果娶的还是个败家娘们,百两银子买个马桶舍得,问她要些贴已好出去喝酒却是不肯,家中大钱母亲掌着,小钱妻子掌着,宋炅都推了好多次饭局了,虽说眼下还有一个服孝的借口,但再好的朋友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疏远呐。

他指望着兄长淮南回来后能外放,那来钱啥的就有机会了,可没想到宋九重官是升了,许州忠武节度使,加检校太保,却依然老实的在禁军中当个殿前都指挥使。

检校太保、太傅的,朝中军中一抓一大把,屁钱不值,殿前都指挥使随便拨拉一下手指都有近二十位之多,唯一让人心动的忠武军节度使却他嬢的是个遥领。

宋炅为兄长感到亏的慌,淮南之役,以他看来,兄长之功居最,圣上虽云酬勋,却是光见雷声不下雨,赏典太轻了。

“圣上如此待你,难道……那传言是真的?”

“胡说八道!”

宋九重勃然大怒,一拳将小方桌砸的稀巴烂,“物议诋毁之语,你也当真?年岁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某……某就觉着朝廷如此对你,不公允。”

宋九重挽了挽衣袖,将地上的半个瓜重重一踢,“啪”的一声摔在园墙上,顿时在雪白的园墙上印出一道刺目的血红。

“有什么公允不公允的?某觉着好的很,父亲不也一辈子呆在禁军中么?再说,有则平在那做判官,也就够了。”

宋炅耷拉着头,闷了半天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起来如今我们家也算是勋贵了,可空有门脸,钱财却紧,无论如何,都要添些进项才好,否则,一些人情世故都不好走了。”

宋九重默然,良久才道:“这些事,为兄分身无暇,你多操持,实在不行,就去趟许州,与则平商议一二。”

宋炅就兴奋了起来,问道:“那赵普真如此可靠么?”

“无根之萍,若再不忠心用事,哪来前程?此人有才学,擅谋略,为人八面玲珑,阅历也丰,不过你要记住,他既认父亲为世叔,那么我等也该以世兄相称,不可缺了礼数。”

宋炅一蹦而起,笑道:“晓得了。”

宋九重看着三弟快活的闪身出去,不由无耐的摇摇头。

他不否认虎牙军前后两年的大功,但除了去年渡河一战,以及奔袭扬州外,其它打的都是顺风战,就连遇上林仁肇,损失也是有限。

那些林林总总的功劳,其实总结起来就俩字:“取巧。”

哪象自己,无论哪一战,都是硬碰硬的殊死拼杀,二战林仁肇,三打滁州城,四败皇甫晖,九登楚州梯……每一记战功,都是血与汗浇淋而成。

虽说战后叙功,自己军功第一,圣上也封赏极厚,但与昨日听到的消息而言,自己倒宁可与秦越相换一换。

一个是遥领的大镇节度,一个是实授的小镇留后,级衔差了一大截,可实权却反过来差了一大截。

唉,果真是世事不如意处常八九。

宋九重起身,沉腰坐马,倏的一拳击出,拳罡如剑,势如闪电。

搅动满园飙风。

………………

宋九重在羡慕虎牙军的好运道。

甲寅却在听到消息后耷头耷脑。

他对朝廷的安排一点也不喜欢,嗯,他是附带的,主要封赏的对象是曹彬、秦越。

缘由是郭荣真的起了试马赛才之意,曹彬改封阶州节度留后,秦越被封为凤州节度留后。

硬生生的把虎牙营一拆为二。

这一回,是真分家了,形势摆在面前,甲寅不乐意,秦越也只能痛苦的接受现实。

兄弟们去留的问题摆在眼前,这样的军议不得不紧急召开。

秦越在原则上寸步不让,虎牙老班底全留下,其它随意。

为难的是一群参将们,这一分事涉前程,不好让他们当场表态,让回家与长辈商量了再说。

结果第二天,只一个史成说要跟着甲寅玩槊,其它的都表情不一的站在曹彬身后。秦越见武继烈与白兴霸哭丧着脸,一脚踢去,笑道:“阶州,凤州相隔才多远,想虎子想铁战了随时可以过来喝酒,要不你们学蔚章,拜夫子学文去。”

白兴霸怪叫一声:“这打死也不干。”

众人哄然大笑,却是算把尴尬给破了,唯有韩徽把头搭在桌上,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这家伙虽然早早的有了表字,但其实都不算成人,鉴于他的身体,韩通不打算让其吃兵粮,有些军历就够了,一心要其读书上进,逼着他进国子监。

好聚好散,四海高升楼曹彬作东,放下豪言说可劲的吃。

白兴霸这操蛋的家伙就真的拍着桌子让小二把山珍海味只管上来,再要来十坛二十年的陈酒,结果换来曹彬的勒脖子报复。

说起来曹彬与秦越也算是天大的面子,阶州与凤州本是防御使级,郭荣特意要让两人在火坑上烤一烤,却是硬被升了一级,让他俩当留后,摆明车马让俩人好好赛一赛。

两州都是边陲重地,又都是民生才恢复过来的地方,基础条件看上去都差不多。

阶州为中下州,有户二万六百七十四,口四万九千五百二十,下辖福津,将利二县,另有砦寨名平戎。

凤州为下州,有三万七千余户,五万五千余口,辖县有三,分别是梁泉县,河池县与两当县。

看上去凤州要好一些,其实却是阶州有边贸榷场,比凤州富裕多了。

为这,曹彬屁股上没少受秦越的膝斧。

在甲寅看来,这算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受了老王景的好意,老老实实的当个成州团练使多好。

白瞎折腾两年,还得再去受那西风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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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大婚(一)

八月十八,黄道大吉,宜婚嫁,乔迁,百事顺遂。

有徐无道长这个半假道士,又有王朴这位星算高人,挑个黄道吉日实在不要太简单。

只不过婚礼比较奇葩,男女双方四人都无嫡亲长辈在身旁,周容假死脱身来的,苏子瑜也好不到哪去,远在江南与蜀中的两位兄长有送礼来,几位嫁出的姐姐也有送礼来,却就是人没来。

甲寅感到奇怪,苏宅上下却都习以为常,这是家主二十年前就立下的规矩,说什么不见是为了见,总之有些隐情在,七娘不说,甲寅也就不问了,反正我娶的是她,又不是她家人。

好在婚礼有徐夫人操持,一切都有模有样,风风光光。

周容自进京后便一直住在苏宅,却是方便秦越与甲寅迎亲,两人抹的脸跟屁股似的,穿着大红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再有白兴霸史成一般兄弟充傧相的架势威风,一路不要太威风。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催妆上轿,苏宅门口早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此乃邻家女,看她豆蔻开。

要想迎出去,留下买路财。

曹彬过来人,对这东京风俗又懂,早有准备了,武继烈与铁战彪悍开路,花枪则举着箩筐一把把的铜钱漫天撒去,这一下子乱的,据说事后穿错鞋的也不知有多少人。

……

皇宫,垂拱殿。

郭荣正与几位宰执议事,王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的扭头看一下殿外的天色。

郭荣讶然问道:“文伯有事?”

王朴笑道:“臣去年收了一位义女,今日大婚,却是要赶着去喝一杯喜酒。”

郭荣奇道:“你昨日为何不说,这时估计新娘子都接出家门了。”

“贱内昨夜就过去操持了,唉,这婚事办的有些不伦不类,某为义父,却还得赶去男方家喝顿喜酒,只缘那新郎甲寅与秦越同一天成婚,同一个门槛迎亲,同一个宅子拜堂,臣又与那无涯子又有些缘源,少不得要去喝一杯喜酒。”

郭荣大笑道:“却原来是这两皮猴成婚,好事,也该有个女人来管管了,嗯,事也议的差不多了,要不我们都去喝上一杯?”

范质笑道:“那这两小子的面子可大到天上去了,当今圣上,加上五位宰执齐贺新婚,如此殊荣,少不得美谈传百代。”

“嗯,都是年青得力之人,家中都无长辈的,那甲寅对朕来说,更有私恩在,也欠他一个人情,都去热闹热闹,就当提携后进吧,甘沛,去内藏库挑两件合用的礼物来。”

“诺。”

……

新娘子还没接回,却先得到了圣上要来的快马飞报,徐夫人啊呀一声,急道:“这如何是好?”

徐无道长抚着美须,得意的笑道:“后花园那一桌,你当为夫是排起来你我用的么,不用掐指,都知道今日有贵客来。”

徐无夫人在其腰间软肉上一掐,嗔道:“也不早说,我去换身体面的衣裳。”

“就这身很好,然后头发再乱一点,脸上最好点些灶灰……啊哟,夫人你随意,你随意……”

徐无道长歪着身子,逃离了夫人的魔掌,却傲气的对老司马道:“你,收拾收拾,这主婚人没资格了。”

懒和尚身着金光闪闪的豪华僧袍,整一个大肚罗汉降世,闻言拍着司马错的肩膀道:“莫听他的,虎子还得你来主婚,天王老子也不让他。”

司马错三角眼一翻,道:“酒不少了就行。”

铁罗汉却问道:“妖道,圣上亲临,虎贲都有不少,如何安排?”

“简单,四海高升楼,老夫早订了百十个六品如意盒,一人一份,保证美美的。”

懒和尚大拇指一竖,道:“算你牛逼。”

木云拄着拐,看着他们吵闹,感受着温暖的感觉,心绪却飘回了江南。

……

甲寅一整天都是懵懵懂懂的,自被按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时,他就有想逃走的冲动,再到套上大红吉服,肚子被勒的紧紧的,就真的开始懵圈了。

只会机械的被人推着上马,下马,各式礼仪都不知道怎么做下来了,只知道相伴左右的白兴霸与史成的两只大嘴笑的就没合下来过。

好不容易把苏子瑜迎到徐宅,一看满巷的金吾虎贲,还没见着郭荣便脑子一片发白,汗出如浆,把一身吉服浸的紫红。

临时被推出当司仪的李谷看看正襟危坐的郭荣,道貌岸然的无涯子和白发美颜的徐夫人,看看金身罗汉般的懒和尚与铁罗汉,看看两对紧张万分的新人,也是哭笑不得,如此婚礼,实在没见过,各种祷词都用不上了,只好一切简化。

“一拜天地。”

“二拜圣上。”

“三拜师尊。”

“夫妻对拜。”

甲寅心里一急,差点左右搞错,还是白兴霸手快,扳着肩让其转向,一时哄的满堂彩。

礼成。

新人被送进二进院左右布置好的新房,郭荣等人被迎进了后花园,郭荣见环境优雅,一花一木都甚有品位,点头赞道:“怪不得秦越小小年纪就惯会享受,却原来是你这师父教的。”

徐无道长一脸郑重:“非也,乃是他师娘教的好。”

郭荣差点一个趔趄踩空。

正要前来亲自布席的徐夫人听了,满脸飞霞。

王朴无耐的道:“上梁不正,希望下梁不歪。”

待众人坐定,范质借着喜事由头笑道:“这男人呐,就得有家,什么是家,家有贤妻方是家,圣上,您也该大婚了。”

郭荣笑道:“这事先放放,不急。”

“可臣等皆急,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子年幼,更不可一日无母,臣请圣上早作安排。”

郭荣叹气道:“朕也想呐,可没人能替的了,她走了,朕就真的感觉是孤家寡人了,实在不行,妃子中选拨一个吧。”

“不可。”

刘谷道:“如今后宫,不是高丽进献便是南唐佳丽,怎可母仪天下。”

王溥也劝道:“圣上,逝者已矣,宣懿皇后也不希望圣上长久孤寂,都说姊妹相象,符家二娘眼下虽说活泼灵动,不似其姊端庄稳重,但却各有聪慧之处,臣厚脸,求一回婚使当当。”

“齐物此言差矣,某正欲河东行……”

“道济休争,你自去公干便是,岂能抢某之美事?”

“圣上还未开口呢,怎就专属你的美事了,来来来,猜枚,大战三百回合。”

郭荣见魏仁浦与王溥放下宰执之尊,却行市井游戏,知二人乃是化解自己心结,一股暖意从心底里流出,古来所谓君臣相得,也莫过如此吧。

随行而来的还有刚当上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见郭荣一脸欢愉的样子,笑道:“圣上,要不我们也来一局?”

郭荣大笑,果真撸起袖子道:“猜枚朕最在行,可惜自离开澶州后,也是多年未玩了,来来来,今日好生放纵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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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大婚(二)

良辰美景。

想想都美。

耐何兄弟们都醉了酒。

甲寅看着躺了一地的兄弟们,无语的拍拍脑袋,不管了,还是陪新娘子要紧。

婚宴上,因为有郭荣在,众兄弟没一个敢放肆,结果郭荣喝高了,一众兄弟却还只是勉强吃了个半饱。

直到郭荣起驾回宫,众兄弟才嘿了起来,好一通的鸡飞狗跳,秦越走路都扶墙了,曹彬还要相劝,甲寅一看不对头,隔三差五就去洗个手,才勉强保持个走路不倒,硬生生的敌住了兄弟们的猛灌。

唯一保持清醒的是花枪,对甲寅笑道:“你自去,这里有某。”

甲寅晃晃脑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西厢新房而去,红彤彤的一片喜色下,早有双儿湘儿迎过来,小心的搀扶着。

“恭喜郎子。”

“贺喜郎子。”

甲寅摆手推开两人,嘴里嘿嘿笑着,仰头望天,却呢喃出一句大刹风景的话来:“阿爷,三叔,我大婚了……”

……

洞房新夜停红烛,未晓深浅几番入。

当晨曦在窗台上折射出第一缕阳光时,甲寅就醒了,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胸前那如墨的黑发,极想把依偎在怀里的七娘好生看上一番,却又怕吵了她,便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轻嗅着诱人的芬芳。

只觉着生活美妙极了。

正当他感受着如丝般柔软嫩滑,蠢蠢欲动之际,却听东厢房里传来秦越震天介的大叫声。

“啊……”

甲寅倏的一惊,不顾是否吵着七娘,忙腾的下地,三两下披上衣服就出了门。

东西厢房本就面对面相隔着天井,他这门一开,秦越也从房门里窜出来,却是泪流满面亦颠亦狂。

“怎么了九郎?”

秦越一把抱住甲寅,却是勒的紧紧的,眼泪鼻涕都擦到甲寅的肩膀上了,一个劲的哭嚎道:“我醒了,我醒了……”

甲寅莫名其妙,喂喂连喊几声,道:“我知道你醒了,怎么了?被嫂子欺负了?”

秦越答非所问:“不一样,不一样,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真醒了……”

甲寅真糊涂了,正不知怎么劝好,一抬头,却见周容也从屋内走了出来,满脸泪水。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周容不答,只怔怔的看着秦越,无声流泪。

秦越抱着甲寅哭了好久,把宅内老少都惊动了,徐无师父与师娘都从后宅出来了,这才松了手,却是转身一把扛起妻子就向屋内走去,哑着嗓子吼道:“谁也别来烦我。”

甲寅看着那呯然关上的房门,心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又不好说,一转头,见苏七娘正依着房门焦虑的看着他,忙回来笑道:“没事,他太高兴了。”

苏七娘嫣然一笑,轻声道:“你不高兴么?”

“嘿嘿,高兴,当然高兴。”

甲寅也想学着秦越的样子一把抱起,苏七娘早推出手来,“快洗沐了换身衣服,我还要去灶下做羹汤呢。”

甲寅忙手忙脚的冲了凉,换上新衣,先陪着苏七娘去了灶房,却又折返回来去东厢听壁角,这事,也就只有他敢干,不怕秦越生气。

徐无道长与夫人坐在大堂,头脸都顾不得梳洗,耐着性子等甲寅听了有一刻多时辰,这才轻咳一声示意甲寅过来。

“怎么样,听到什么了没有?”

甲寅看看四周,众仆从妇人顿作鸟兽散。

甲寅这才轻声开口:“他俩在吵架。”

“吵架?”

“对,说的话我却听不明白,总之互相嫌弃着。”

“啊!?”

房间内,秦越仰天八叉的躺在床上,周容一样没形象的仰躺着,一双玉足却光洁洁的搭在秦越的胸口,十二分的自然,两人一头朝西,一头朝东,都把眼望屋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你就是故意的,看我长的帅,倒追也不是这样的追法呀。”

“滚远点,要不是看见老鼠,我会心慌?”

“然后你就油门当刹车,把我撞飞还不够,自己也撞大石头?”

“你当我愿意呀,好好的好日子不过,却来这里受苦,你赔我的车,你赔我的人。”

周容把一双玉足死命的在秦越胸口踢打,秦越一把抱住,“人算是赔给你了,车就别想了,哪怕再穿回去,把房子卖了,估计也只能给你买两个车轮子……我说你这样的白富美,太平日子不享,玩啥穿越呐。”

周容曲着身子弯过来,俯身把秦越搂住,眼里满是泪水,动作轻柔万分,说出的话却是恶声恶气:“我要你赔我,我就要你赔我……”

……

甲寅第二次再去听壁角,却听了个满脸通红,连忙跑开,对徐无道长道:“没事了,他俩闹着玩呢,快吃早饭去,饿狠了。”

早饭是苏七娘做的,其实她就把米下了锅,其它的自有陪嫁过来的湘儿双儿料理,徐无夫妇担满心思,食不知味,甲寅却是吃的惬意十分,把粥菜一股脑儿都吃了个精光。

秦越要吃,让他自个想办法去。

罗汉师父他们还在新家等着呢,甲寅吃饱饭,站在天井中,吐气开声:“九郎,快起来,中午这里不开火,别陈头和嫂子到了你还没来。”

不一会,房门开了,这一回出来的秦越算是正常了,只是样子实在不正常,脸上,脖下都是红通通的樱桃印儿,一双眼睛也是桃红般的水汪汪,估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懒洋洋的道:“还早着呢,鬼叫啥。”

待听到屋内周容娇羞呼唤,秦越脸色一变,兔子般的溜了回去,房门再次关上。

甲寅完全放下心来了,哈哈一笑,就向徐无夫妇辞行,先一步回家。

两家说好的,早餐在这吃,午饭在甲寅新居吃,晚上在秦越新居吃,虽不合风俗,却也是方方面面都算照顾到了。

至于忙碌,是没有这说法的,各宅都有厨娘,只需坐下张口吃就好,图的就是个意思。

回到自己的新居,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苏七娘更是如此,这里的一砖一木,一花一草,都是她的心血,建好后,却还是第一次来,待到牛伯带着合府仆役妇人上前参见,口称主母时,苏子瑜激动的差点落泪,一回到那若大的后花园,步上宽敞明亮的绣楼,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只觉着如梦里一般。

“这才是家。”

她轻声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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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鼠我最幸福

这世上若说最知秦越的人是谁,莫过于甲寅了。

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出啥事,果然,中午就兴冲冲的来赴宴了,只是拉着周容的手,师徒俩却是一个德性,甲寅虽然也想如他一般的秀秀恩爱,却忍不住自己打了个寒颤,终是不敢。

午饭时大伙喝喝小酒,聊聊闲话,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晚宴在秦越的新宅子里,喝完酒,懒和尚师徒便回西山去了,陈疤子明日要去军营,也抱着孩子先回去了,花枪赵山豹等在花厅打起了麻将,周容也一把拉住苏七娘说要打麻将,一起的自然是徐师夫妇。

如猫抓心的徐无道长耐着性子陪着打,却发现第一次打麻将的周容打法与秦越略有差异,手法却又更熟练老道,心中暗自惊讶。

书房里,终于真正平静下来的秦越与甲寅却再次喝起了酒。

“我解释不清楚,总之我与周容都是两世为人,和你说,是知道你守的住秘密,以后,凡事听我的就是。”

“好。”

甲寅迟疑了一下道:“我瞒不住七娘。”

“她不用瞒,要不然周容非憋疯了不可,有些东西,她会和她分享的。”

秦越感慨的道:“缘份这东西,我因为她的失误,才来到这世上,却又在这里与她结为夫妻,真他嬢的怪事。”

“就象你说的,缘份,如我和七娘,便是天作之合。”

秦越没好气的擂了他一拳。

果然,女人比男人更需要倾述对象,是夜,甲寅没能回家,因为周容拉住了苏子瑜,躲进闺房里,说了一晚的悄悄话。

次日,甲寅见着妻子两个黑眼圈,心疼的道:“她都跟你说了些啥,非要一夜说完么。”

苏子瑜虽然一眼未睡,却依然神采奕奕,“我们有大买卖做了,都是赚钱的大营生。”

甲寅不想知道什么是大营生,回去与七娘好好睡一觉才是真的。

有些乐趣,一通百通,甲寅食髓知味了。

把小日子过甜蜜才是最重要的。

甲寅懒下去了,苏子瑜却比以往更勤奋了,每天都起个大早,然后不是哔里叭啦的打算盘,便是写写画画,卯时三刻准时出门,去芳华园坐镇。

她是真的净身出户了,苏宅现在不是她的了,苏家产业也与她无关,除贴身丫环双儿湘儿外,另只带出来厨娘等几个得用的粗使仆妇。

至于压箱底的银票带出来多少,这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产业上,眼下只有这芳华园算是她私房钱投的,自家夫君还有四成份子,不归公有,也算是她的嫁妆,所以她异常积极。

更让她积极的是周容贡献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首饰到女人贴身用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她准备一件件的都投产下去。

铿锵玫瑰三人行。

苏子瑜,周容,还加上一个符二娘。

苏子瑜本以为符二娘有心结,与周容必玩不到一块去,结果,真疯玩呐,那种扭的似条蛇一般的舞蹈,她看着都脸红心跳,符二娘却学的不亦乐乎。

然后,又来一位舞蹈大家。

当苏子瑜看到满头银发的徐夫人在抻腿扭腰时,她决定,还是看好自己的帐本再说。

秦越闭关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一步不出。

人家穿越,都是到古代来享福的,缘何轮到自己却带着个满脑子女权主义的千金白富美来?不过也好在有了一场直抵灵魂的若死去般的欢畅,把两人脑子中的那层薄膜都给撕裂了,前尘往事于疲惫中疯涌而来。

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忆起自己苦逼的业务工作,又如何想的起周容前世白富美的身份来,啧啧,秦越想想又有些得意,带个豪门千金穿越,估计某点上也就独一份了。

人生呐,原来穿越了也是如此狗屁倒灶。

往事想想也就罢了,既然夫妻双双把越穿,那就先把小日子过好了再说。

只是思路不梳理一番却是不行了。

回忆自己穿越而来的生涯,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发现去年以前,都与原历史进程一般无二,有差异的,只是征淮提前结束了,这似乎是自己穿越以来唯一的蝴蝶效应。

那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好象征淮后就征辽了,然后上演黄袍加身的戏码以宋代周,可那著名的主角呢,怎不见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脑子里仔仔细细的搜索着,想到那独门兵刃,心中大致有了想法。

只是,此人目前貌似是最忠诚的那批人之一,却不知后续是如何起的变化。

至于郭荣,以自己所见,真算的上是一位有为明君了,除了抠门一些,脾气急燥一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王霸之气。

起码,对自己是真的不错。

不过他真的会壮年而逝么?

若是真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秦越独坐窗前,也不知思考了多久,终于还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既然今年的历史进程有了变化,后续的情况便不是先知所能决定的了。

保平安,冷眼先看。

这是秦越最终写在纸上的七个大字,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主意定了,秦越这才起身,吩咐安排沐浴,他还要打点精神应付师父师娘与王朴这两位老年好奇宝宝。

“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没喝孟婆汤而已,算半个生而知之。”

“长生不老?那是不可能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日行千里啥的,太平常不过了。千里传音不算个事,万里相见也寻常,娱乐项目更是多如牛毛,我能画个样子给你们看,但这些东西却不是我能做出来了。”

“这是什么?哦,很简单了,这是望远镜,晚会时看明星的胸用的,啊呸,讲错,就是看的远,这是保温杯,给师娘用,泡枸杞人参什么的最好不过,这手机么,既然打不开了师父你拿着玩吧。”

徐无道长忍不住道:“都打不开了给为师有什么用,那杯子你给了师娘,这千里目送给为师吧。”

“这东西不行,我有用。”

徐无道长大怒,脱下鞋子就扔了过来,被秦越一脚踢远。

师徒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哈哈大笑。

王朴看着这俩活宝师徒,无耐的摇了摇头,胸中那颗揪着的心却是放了一半下来。

“如何才能到你所说的那星球去看看?”

秦越叹气道:“我也想回去,自从梦醒,我天天都想回去,虽然这里仆役成群,但哪有原先的世界精彩,尤其是她,以她家的财产,造个汴梁城都轻而易举……”

师娘讶道:“她家做什么营生,如此阔富?”

“卖水的。”

“卖水?”

秦越很没样子的用下巴搭在桌上,生无可恋的样子,答道:“你们要是知道水比油贵,就知道她家有多富了。”

徐无道长一见秦越的样子,为人师表的样子又开始作了,大袖一拂,昂然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前世定是个穷光蛋,你得把那老鼠给供起来,要没有这老鼠作伐,你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秦越鄙夷的白了师父一眼,嘲笑道:“小老鼠最是可爱吉祥了,十二生肖排第一,在我们那个美好时代,叫鼠来宝,不信,你们跟我大声说一遍?”

“鼠我最有钱!”

“鼠我最发达!”

“鼠我最幸福!”

大声读三遍,愿望皆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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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到开新律,

鼠年四季行好运。

值此新年佳节,了伯祝所有书友们:

事业顺利,家庭幸福!

美梦成真,好事成双!

红旗招展,彩旗飘扬!

三春开盛纪,四时数钱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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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挥毫绘龙图

秦越画了一堆飞机轮船啥的,让师父与王朴去瞎研究,自己一晃三荡的回到房间,却见周容正用一块布在胸前比划着,光洁的玉背一览无遗,便没好气的道:“别把你那些小资情调把这世界的纯洁给破坏了。”

周容媚眼一白,懒的理他。

秦越讨个老大没趣,就想调戏一下彩墨,哪知彩墨一见他过来,便如惊吓了的小猫一样,缩到周容身后去了。

秦越只好哀声叹气的转身出门,喊上庄生,准备找甲寅喝酒去。

这一觉醒过来,骑马便觉着累了,想着是不是造个马车玩玩,但看看凹凸不平的地面,想想还是算了。

到了甲府,甲寅正与花枪赤山几个跑马放鹰回来,满头大汗,彪悍威风。

见了秦越大喜,忙相携入内。

“九郎,要不你俩也搬过来住算了,七娘陪着嫂子的时间比陪我还多。”

“你怎么不搬过去住?”

“你家有师父师娘,拘束。”

秦越踢了他一脚,道:“速去冲了凉到书房,喊灶下整两清淡小菜来,陪我喝酒。”

秦越从来把这当自己的家,径直到了书房,见着甲寅练了一桌子拳头大的毛笔字,一把揪了,团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却执起笔来,凭着印象画了幅鸡公疆域图,然后又添上一块龟背。

不一会甲寅浑身湿漉漉的进来,见了那图便问,这什么?

秦越答非所问:“我准备上个折子,把凤州留后的差遣辞了。”

“好呀,我正舍不得走,在京中多好。”

见甲寅回答的毫不犹豫,秦越笑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还用问么,当然舍不得家了。”

秦越就觉着与他没共同语言了,点点桌面,笑道:“这凤州是个好地方,圣上把我们与曹国华放在凤阶二州,摆明了是准备攻蜀了,这样的机会,估计满朝文武都眼红,曹国华有家世撑着可以不动如山,但我们不让一让,人家就有想法。

当然,最好是真让出去,我想在这京中呆上两年,看看局势变化。”

“不去最好,可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辞让?小心圣上大怒。”

秦越搓搓脸道:“这不是开窍了么,想想或许留在京中更有价值一些。”

“灶下有换了水养了三天的黄河大鲤鱼,你想怎么吃?”

秦越捏了拳头就想挥过去,甲寅笑道:“其它的我都不关心,只问你,若让不出去,我们去了凤州,七娘与嫂子怎么办?”

“她俩在京中,有符二娘罩着,有三位师长护着,还有你岳家那些神秘的护卫,满天下都找不出敢欺负她们的人,话说还是你家里的那位厉害,竟然能找到皇家这样的大靠山。”

甲寅就笑了,说:“她们有好多大计划呢,把我的钱都收刮干净了,你呢?”

秦越没好气的道:“你说呢,连我师父都卖压箱底的真宝贝了,好在都不是败家娘们,随她们玩去。”

甲寅坐下来认真的想了想道:“折子你写归写,估计还是要先做好接印的打算,曹国华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嗯,他有家世背景,诸事上手快,我们若是真做事,比他会吃力的多。如人事上,我们就不如他,他有了吴奎,军资军械就不用操心了,他有了兴霸,那明摆着有事可就近找泾州要援,更不要说继烈张侗他们,个个都有家世,人人能挡一面。

而我们,就只能全靠自己,好在有你、有陈头,安善,花枪在,你当衙内都指挥使,花枪为副,陈头为马步兵都指挥使,史成当都虞候,山豹、三多、刘强、李行、张通几个各自管带一营,军事上的人才足够了。

但我们缺文官,尤其是长史、行军司马、节度判官、掌书记,这四职必须得力可靠之人,想想看,可有好的?”

节度留后,其官属与节度使相同,有长史、司马、判官、掌书记、签判、推官、支使、录事、司户、司法、司土、司理、参军等曹司,又以前四最为重要。

长史是主官第一左臂,为众幕僚之长。

行军司马弼戎政,掌武事,非文武全才者难以胜任。

节度判官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为军中内管家,任职者必须精明强干,善计划,有筹谋。

掌书记负责表奏书徽,乃是军中文胆,非才高八斗者不可胜任。

甲寅想了想道:“你忘了曾梧?”

秦越重重一拍桌子,笑道:“却是忘了他,可惜不知他现在去了哪,明天去吏部找找消息。”

甲寅笑道:“或者我去问问蔚章,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学文。”

“这就更好了,虽然他年纪小,但人聪明,关键有个便宜好老爹。”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却听楼下花枪欣喜的叫声,甲寅忙把身子探到窗外一看,然后就“哇呀”一声,人如大鸟般从二楼窜下,一把抱住来人,欢喜的叫道:“师兄!”

来人正是三年未见的师兄程慎程士行,虽然满身风尘,却眼神明亮,说话依旧温和如玉。

“师弟,某……某被你勒的……喘不过气来了。”

甲寅喜不自禁,一面大呼小叫的让备酒席,要最丰盛的,一面又喊扫榻除尘,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一面又大喊九郎,快来见过我师兄……

程慎温和的站着,看着甲寅手舞足蹈,心想,老师说的没错,师弟就是一颗赤诚之心,虽经风雨,却是丝毫不变。

“师弟,哎……师弟,师兄还要先为你介绍一位高人。”

甲寅这才注意到师兄身侧的那位黑瘦的中年人,忙自嘲笑道:“见着师兄,我太高兴了。”

“这位是魏昌和魏师傅,世传制槊之法,到他这已有七代了。”

“啊哇!”

甲寅这回是更加的兴奋了,先不见礼,却是凌空翻了两个斤斗,这才落下地来,欢喜的笑道:“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没槊杆可换了。”

甲寅与魏成年见了礼,兴奋头一过,立马又向师兄问起自己关心的事来:“老师他老人家可好?”

程慎笑道:“好,如今在张氏族学教书,每天都有五六十位学生聆听他的教诲,还有三个慕名跨海过来的学子呢。”

“那怎么不把老师一起请过来,啊,都忘了说了,我成婚了。”

程慎温和的笑道:“对老师来说,闻着家乡的空气,吃着家乡的饭菜,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不过好在你之前有去信,知道你既然成婚,老师也很高兴,特意让某带了礼物来,可惜却是晚来一步。”

甲寅听了,心里十二万分的快活,忙让侍女去芳华园报讯,要七娘快回来拜见师兄。

这种闹腾腾的动静直到秦越从楼上下来,才把场面控制住,秦越先与两位远客见了礼,见甲寅还在蹦窜,无耐的道:“你好歹让你师兄喝口茶,再沐浴了风尘才好轻松说话嘛,都成婚的人了,还一蹦三跳的。”

※※※※※※※※※※※※※※※※※※※※※※※※※

一纪开端,

三春肇始。

秦越与甲寅将开始新的事业征程,猪脚入凤州,挥毫绘龙图。

让我们一起随着秦越的脚步,开始新的未来。

祝大家:

新春新气象,

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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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上阵师兄弟

来了自己最敬重的师兄,甲寅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招待,不仅让赤山去请陈疤子来陪酒,又让祁三多去趟西山,把自己两位师父请了回来。

待到程慎洗沐了,换上干净衣服,回厅中正要叙话,苏子瑜已急急忙忙赶回。

甲寅大呼小叫的说快来见过师兄,程慎要站起迎接,却被甲寅按着肩膀,生受了苏子瑜一个整礼,这还不算完,又让其在上座坐着,说代替老师,自己却和苏子瑜跪下拜了三拜。

程慎哭笑不得,只好任由师弟胡闹,心里却感到了阵阵暖意,见苏子瑜明眸皓齿,举止落落大方,虽不是人间绝色,又是商贾之女,但品貌却也不输大家闺秀,心中十分欣慰。

他想起甲寅以前说的“一就是一”,心想还真被他愣横到了。

当下从怀里取出老师相赠的礼物,却是一枚小巧的田黄石印章,刻有古朴大方的“元敬”二字,乃伊师亲自操刀篆刻。

甲寅摸着玉脂圆润的赫黄色印章,宝贝的不得了,叮嘱苏子瑜定要保管好。

苏子瑜笑道:“一两田黄三两金,当然要保管的妥妥当当的,更何况是恩师之赐。”

甲寅这才知道价值,忙道:“啊呀,如此贵重,那该如何是好。”

程慎笑道:“努力上进,便是对老师的最好回报。”

接下来甲寅又陪着师兄说了半天的闲话,话题都围着老师打转,事无巨细的一一询问了,得知老师在闽南与两广间都十分有名气,走哪都受尊重,那跨海过来的三位学子,其中还有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弟子,心里十分欢喜。

直到懒和尚与铁罗汉大袖飘飘的进来,聊天才告一段落,互相引见毕,就把话题引到魏昌和的制槊之道上了。

因为甲寅书信委托留意制槊之人,伊夫子与程慎也不知操了多少心思,托了许多熟人相询,终在闽西大山中将其寻觅到了,好在魏昌和也有意把家传之技发扬光大,竟然不辞艰辛,敢赴万里之约。

魏昌和说话快人快语,只听他道:

“制槊之法其实并不玄妙,一在选材,二在耐心,唯胶难制,胶老则槊杆硬而不韧,胶嫩则槊篾散而发脆。

老夫家历代制槊,几位先祖都是长安有名的一字铺供奉,独门秘法铁筋槊就是先祖朝云公创的……”

“那你们怎么到了闽南?”

魏昌和苦笑道:“还不是安禄山造了反,家祖见势不妙,举家南下逃难,本拟到江南,还没扎好根基,又乱了,只好再往南,隐于闽西之地的群山中。南国少马,又多山,长槊无用武之地……若不是先祖坚持,留有家规,这门无用的手艺恐怕就真成了绝响。”

甲寅笑道:“这下不会了,有魏师傅在,我们就可以打造一支长槊骑兵,想想都无敌。”

众人大笑,是夜大摆宴席,为两人接风洗尘,酒至半酣,这才知道程慎是为赶考而来。

甲寅喜道:“以师兄的才华,怎么也得是个状元才是,听说朝廷连着两年都没贡举到好人才,圣上求才若渴,要不九郎你帮着去王枢相或者李相那问问,直接向圣上举荐算了。”

程慎笑道:“千里奔波不为官,实乃老师几次相劝,说学文者不下一次科场,总归遗憾,其实我却更愿意跟着老师做学问。”

甲寅还想再说什么,脚下却被秦越一拨,当下笑着说喝酒喝酒。次日又与花枪一起作陪,带两人游逛京城。

秦越则炮制了一份奏折,挨了郭荣一顿破口大骂,这才老实的为西行做准备,先是托人打听到了曾梧的下落,却是在一家大户做西席。

秦越上门拜访,见其身上衣服洗的发白,袖口毛边破损,小桌上用竹帘子罩着的菜盘里散着一股咸菜酸味,秦越二话不说,一把拉起就走。

“有话好好说,如此粗鲁作堪?”

秦越没好气的道:“你看看你的鬼样子,满腹经纶,一身正气,就用来教顽童混日子的么,走吧,老子当留后了,长史、行军司马、节度判官、掌书记挑一个吧。

啊,先说好,不是帮我干呵,我只是代凤州百姓传个话,那里需要你,能为民生谋到多少福祉,就全靠你了。”

“你……”

曾梧还想说什么,却见秦越已蛮横的对闻讯赶来的东翁道:“朝廷征辟,休得呱噪。”

那老者吓了个哆嗦,差点下跪。

曾梧无耐,知道被秦越这一闹,自己想留下,东翁也不敢留了,只好与东翁辞行,把几本书籍一包,结束了自己教书混日子的无聊生涯。

曾梧原有官身,征辟为官,朝廷没有二话,可问题是他对秦越抛出的四个职位都不满意,长史不自由,行军司马做不来,节度判官嫌太累,掌书记不愿干。

秦越没好气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曾梧振振轻飘飘的两只空袖子,“把刺史让出来,某还你个吏治清明,路不拾遗。”

“这两样我都不需要,有本事让老百姓富足安乐,我就向朝庭举荐。”

曾梧一竖大拇指。

这一老大难的问题一解决,秦越又把主意打到程慎身上了,以欢迎曾梧为名在家设宴,让甲寅带着程慎来作陪。

甲寅见曾梧果被秦越请来了,也是十分高兴,席间对师兄大吹特吹曾梧在霍丘的事迹,引的程慎对这位胸怀百姓身有傲骨的心怀敬重,两人又都是饱读诗书的,有共同话题,一聊竟然十分投机。

秦越见时机成熟了,拍拍手笑道:“虎子,没想到你师兄也是臭的。”

甲寅讶然:“我师兄谦谦君子,怎么是臭的?”

曾梧与程慎也停了话头,看向秦越。

秦越笑道:“凤栖先生一身臭毛病,士行先生若不是臭的,怎么能与他聊到一起去?这不正应了那老话,臭味相投嘛。”

曾梧拍桌大笑:“好一个臭味相投,士行贤弟,为这句臭味相投喝一杯。”

程慎也笑着举杯对秦越道:“元敬有你这位兄长,真是好福气,来来来,大家一起。”

四人把杯中酒干了,曾梧便收到了秦越的眼色,哪还不明白他打什么主意,便笑着对程慎道:“士行贤弟,某托个大,给你一个建议。”

“凤栖兄但说无妨。”

“眼下可不是应试的好时候,虽然以贤弟的才华下了科场必须独占魁首,但那又如何?不是翰林院埋首故纸堆就是天子身边当侍讲,某想,这不是你想要的吧?”

“这……”

曾梧见程慎犯了踌蹰,立马紧跟一句:“以某之见,当官就要干实事,与其在朝廷中虚耗岁月,不如趁年轻多干一些实事,一起去凤州吧。”

程慎正要回答,甲寅已兴奋的拍桌大叫,“对,去风州好,我们师兄弟一起,做些成绩给老师看看。”

秦越长笑起身,先对程慎郑重一礼,然后道:“若能得士行先生相助,那真是太好不过了,秦某不才,想请先生屈就掌书记一职。”

程慎连忙起身,“掌书记一职何其重要,程某何德何能……”

“师兄,你的本事,就是宰相也做得,就做掌书记,我们打虎亲兄弟,上阵……上阵师兄弟。”

曾梧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程慎无耐摇头,对甲寅道:“老师说的没错,于读书上,你是要人督促的,幸好某带来了老师的讲义。”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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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当朝卫阶

陈疤子也搬进了新宅子,蔡喜儿一切本着实用至上的原则,把西山营舍那极简的结构照搬了过来,虽然与秦甲二府的奢华品位差远了,但四方周正,威武大气,后院还辟了个小园子,不种花草,却是见缝插针的种上许多果蔬。

秦越参观完就对甲寅说:“瞧瞧,该带她俩来向嫂子学学,什么叫居家过日子。”

陈疤子笑道:“得了,你俩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们晚上既然在某这吃饭,也只有你嫂子烧的土菜,莫嫌。”

甲寅道:“就谗着嫂子的瓦罐煨肉了,嫂子,妞妞我来抱,菜多烧点,等下七娘她们也来。”

蔡喜儿笑道:“怕我饿了你媳妇不成?”却把妞妞让给了甲寅,自去灶下忙活。

妞妞一岁了,正是啊啊唔唔最好玩的时候,也不认生,只把甲寅的耳朵当玩具,用力抓扯。

三人就在院中坐下喝茶,秦越道:“我不好带家属,你把嫂子带去吧,小弟反正进了学堂,可以让他住我家里去。”

陈疤子笑笑:“不用了,她在家里,有母亲与小弟陪着,有伴,热闹。”

“既如此,等下让容儿七娘她们与嫂子商量着办,她们雄心勃勃要做些事情呢。”

陈疤子点点头,转问正事:“如今刺史你分出去了,掌书记也有了,行军司马和节度判官怎么办?”

“我和虎子才从韩家出来,总算是把韩瞠眼的工作给做通了,蔚章跟我们走。”

陈疤子大喜,拍手笑道:“他当节度判官却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心细如发,善于算计,比吴奎还适合,而且韩将军为人仗义豪爽,有事定会相帮。”

秦越点头道:“如今就差个行军司马了,一时找不到也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这两年,我心里有莫名的隐忧,导致与张帅有些疏远,明天,我们仨一起去张帅府上辞行,帖子下午已送去。”

陈疤子道:“这些弯弯道道,也就你能整明白,某与虎子都不懂的,只管拿主意便是。”

正说着话,苏子瑜与周容已联袂而来,妆容朴素,衣着简洁,却都没带丫环,只有严婆婆跟在身后,甲寅忙献宝似的把妞妞递给苏子瑜,道:“快抱抱,妞妞可好玩了。”

苏子瑜从没抱过小孩,犹豫了好一会,才僵着动作抱了起来,妞妞十分不适,扭着身子反抗,正不知所措间,好在严婆婆抱了过去,逗笑几句,又把妞妞给哄转了过来。

周容大大方方的与陈疤子打了个招呼,便拉着苏子瑜进了后宅,今天,本是她俩唱重头戏。因有服饰作坊的设想,恰是正好把做事爽利的蔡喜儿给拉进来,一来有事做,二来也让陈疤子离京后安心。

蔡喜儿听完规划心里却打起了鼓,眼前两人虽然一口一句的嫂子叫着,还顾着自己的感受特意丫环都不带的上门,但自己与她俩一比,真的是麻雀与凤凰的区别。

陈疤子对两兄弟的心意照领不误,淡淡的道:“只管做去便是,做好做坏另说,她们有她们的优越,你也有你的优点,再说,她们也是真心对你敬重的……”

蔡喜儿这才安了心。

……

第二天,秦越三人去了张永德府第,进了花厅才发现曹彬也在,与他一起的还有位美男子。

只见那人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衣着精致儒雅,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朗目,唯有嘴唇略薄,却因留着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浓黑短髭而完美的掩盖了这唯一的缺点,阳刚中更显温柔。

秦越自觉蛮帅的了,曹彬也算英俊,张永德也美仪容,但与这人一比,却是都差了一截。

“少妇杀手。”

秦越在心里暗赞一句,这才上前先与张永德见礼。

张永德今天心情明显很好,不待礼全便把秦越拉起,笑道:“国华你们不要太熟了,某来介绍一下这位当朝卫阶。”

“潘美,表字仲询,今后将与国华搭班子。”

秦越“啊”了一声叫,嘴巴张大着能塞鸡蛋,两眼直愣愣的看着潘美。

潘美有些莫名其妙,疑惑问道:“秦留后,你这是?”

“啊,哦,惭愧惭愧,实在是闻名已久,今日见面才知潘兄竟然如此丰神俊朗,当朝卫阶之誉,名不虚传。”

曹彬大笑道:“九郎你这可就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仲询最恨人家赞他美貌,抱一可以取笑他,你却不行。”

秦越就有些尴尬了,笑道:“我其实更景仰的是潘兄的文韬武略……”

曹彬一巴掌拍过来,怪笑道:“看看,仲询,你看看,你的魅力也太足了些,就连九郎都失态,还文韬武略呢。”

潘美也有些失笑,当下与秦越陈疤子甲寅三人见了礼,众人分宾主坐下。

席间,秦越这才知道潘美竟然是郭荣的侍从官出身,也曾参与过高平之战,因功迁为西上阁门副使,后出任陕州监军,却是与韩通也共过事的。

这是真正的腹心呐,却不知是郭荣安排还是曹彬请来的,想想自己要与两大名将争高低,这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甲寅对这人的看法又不一样,他只觉着这叫潘美的,果然人如其名,货真价实美男子,尤其唇上那微微翘起的浓黑短髭,心想是不是回去与七娘商量一下,也蓄一把起来。

从张永德府中出来,秦越与曹彬约好次日去枢密院聆听教诲。当值的恰正好是王朴,王朴也不玩虚的,直接给出二点重要意见:

“对西蜀,圣上从来就没半点好感,起缘在于孟昶太自私,前几年蜀中大丰收,粮多谷贱,斗米三钱,而我中原却水患泛滥,战争频仍,百姓饥寒交迫,可西蜀宁可把粮食拿来喂猪,也坚持粒米不出关的封锁政策……

所以,攻川之战,迟早要发生,你们阶凤二州可是前沿阵地,去了不仅要振兴经济,劝农兴桑,还要想办法扩军备战。”

“谢大帅教诲!”

王朴摆摆手,示意秦越和曹彬坐下,想了想,欲言又止,却是先喝了口茶再开口:“有一件事,你们要多留意一下。”

“圣上当年整顿佛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近十万还俗僧尼中,大部分都安分守己,也有一小部分受不了农耕之苦,山野之累,趁着近年来政策有所松懈,有些蠢蠢欲动,此事,不可姑息。”

“诺。”

王朴嘱完正事,便大笑道:“来,以茶代酒,祝你们这一去,马到功成,旗开得胜,饮胜!”

“谢王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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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凤栖凤州

“老牛,老牛,食量大如牛。”

这是秦越取笑牛伯的顺口溜,据说还有一个冷笑话藏在里头。

但老牛毫不在意,甚至认为是都虞侯对他的褒奖之词。

能吃是福啊!

与他一起吃兵粮的,骨头都朽光了,比他晚十年入伍的,还全手全脚的也没几个活着的了,想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五十有六了,还能吃一大钵汤面,一天两顿小酒,前年娶个健硕利索暖脚的,白捡两带把的,去年还能再生个带把的,在这甲府里,每天都不用干活,合府人人敬称一声牛伯,就连主家娘子那天仙似的人儿,下了车,也要先糯糯的说上一声:“牛伯辛苦。”

老牛觉着这一辈子,可活的满足了。

所以当甲寅隆而重之的将府里库房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啪”的一声单膝跪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一个“诺”字如老狼怒吼。

……

不眠之夜有许多种,如甲寅这般早上起来差点趔趄的也是一种,苏子瑜柔柔的为他抚平衣服的皱折,幽幽的道:“让双儿跟你去吧。”

“你想哪去了,我去了凤州,就住军营里的。”

苏子瑜看着夫君认真的样子,抿嘴轻笑,人比桃花艳。

甲寅忍不住就看呆了。

“快去用早饭了,师兄他们都等着呢,呆子。”

甲寅这才嘿嘿笑着往外走,抬脚过槛时,差点又一个趔趄,这一回苏子瑜脸红的不敢见人了。

秦越上折请辞被驳,之后枢密院又催促二次,曹彬更是逼着他,秦越还是拖着过了重阳佳节,这才懒洋洋的去兵部领了旌节,向圣上辞行,定于今日出发。

同行的除了程慎、花枪、山豹三多等人外,还有一个木云。

郭荣终于批了老司马回江南的请辞,老司马临行前把木云塞给甲寅,说可尽儿的使唤他,别让其脑子生锈了。

甲寅这才想起自己的军事老师,向秦越推介说当个行军司马不要太轻松,木云坚决辞了,甲寅对付他有的是办法,不干也行,跟着去就是了,否则一把揪起往车厢里一扔了事。

苏子瑜盛妆打扮,领着全府仆从于府门外为甲寅送行。

待看到甲寅一身戎装,手提战刀,威风凛凛的在花枪山豹等人的扈从下出来,想好的祝词一瞬间忘了个精光,千言万语只化为四个轻柔柔的低音:“早点回来。”

甲寅微微一笑,接过妻子递来的酒碗,一口喝干,旋即翻身上马,对着牛伯等家人团团一抱拳,喊一声“出发。”

祁三多手一抖,火红牙旗迎风展开,当先开路。

牛伯看着甲寅等人威风凛凛出发,鼻子一酸,忍不住扯开嗓子吼唱: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亦曾闻,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

……

周容也为秦越担心,秦越捏着她的丰盈处,有些恨其不够柔软的样子,说亏你还是后世白富美,宽点心行不行?

周容扭着身子,说我也想跟去。

秦越说你当这是后世呐,乖乖的这在等我,谨守门风懂不懂。

什么叫懂不懂?

天雷勾地火。

又是一通颠狂后,明明说腰塌了,懒的起来相送的她,在被秦越用家法啪啪惩罚了一通后,人却越发的鲜亮了起来,执意要送,秦越却受不住离别的感觉,将其用被子一裹,命其老老实实的睡觉。

卯时二刻,甲寅一行先来汇合,还未进门,史成也在二位家将的护卫下到了,而韩徽的到来更拉风,整整二十位家将扈从外加四位文士一名书僮。

有爹没爹,天差地别。

秦越这才拜别师父师娘,带上庄生出来,与兄弟们嘻哈着互擂一拳,便向迎秋门驰去。

曹彬一行早在门口等着了,好生抱怨了一通才出城。

陈疤子率着虎牙军已在官道外候着,凤州阶州相邻,故一路同行,本已分家的虎牙军又暂合一起。

这一次带出的都是精兵,淮南一战回,原从虎捷龙捷抽调补员的都已各自归建,再退了老兵伤兵,这一次出来的,只有千六百人,两州各分八百。

曹彬的阶州军名曰“广捷”,但他没让树大纛,依旧只有虎牙军的大旗迎风飘扬。

大军如龙前行。

秦越打趣曹彬,怎不见你京中好友折柳送别什么的?

曹彬说那是士子文人玩的酸牙把戏,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一碗酒摆不平的。

然而,到了长亭,还是被人挡下了。

“曹留后,秦留后,潘将军,陈将军,甲将军,各位将军,我家将军特于亭中略备薄酒,为众位将军践行。”

秦越讶然,举目望去,才发现亭中之人虎背熊腰,渊停岳峙,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宋九重。

秦越不知此人为何来相送,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越示意众人跟上,自己翻身下马,哈哈一笑道:“宋将军,如此厚意,我等如何敢当。”

“正好休沐,听说你们走马上任,聊备水酒一杯,祝君马到成功,来,国华,九郎,仲询,元敬……大伙都把碗端起来。”

“多谢宋将军。”

秦越甲寅今天有些虚,三碗酒一喝,就有些头重脚轻,迷迷糊糊的向宋九重告辞,曹彬脚也有些发软,就不骑马了,很没样子的往备用的马车里一倒。秦越和甲寅见了,有样学样,也往车里钻去。

没想到曹彬却问出个尴尬的话题:“几次?”

……

曾梧与程慎两人坐在后一辆大车上,曹彬、秦越慵懒的样子看的分明,再看看军纪严明的甲士,眉头就皱了起来:“如此懒散,如何带兵。”

程慎笑道:“正是血气方刚之际,又逢千里辞行之日,一夕贪欢也正常。旅途漫漫,不如手谈一局?”

曾梧大笑道:“固所愿也。”

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满腔热诚的从燕州南下,本拟建功立业,哪知却眼睁睁看着***祸害百姓而无力阻挡,一气之下辞官,却是又遭到了囊中羞涩受尽白眼之苦,心性折磨大半。本以为自此消沉,再无雄心了,哪知被秦越蛮横的一拉,有所为的野望竟如荒草般的在心田里滋长出来。

等待程慎从行囊里掏棋的工夫,曾梧心想,吾名凤栖,此去凤州,莫非吾这凤凰,终将立于枝头乎?

曾梧看了看入眼枯黄的旷野,心里滚烫般的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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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秦越与曹彬的最大不同

凤州,其东有山。

有周之兴,努蜚尝鸣于岐,翱翔至南而集焉,是以西岐曰凤翔府,南岐曰凤州。

州境东西四百八十里,南北三百七十六里。地处入川故道,背依秦岭主脊,历来是军事要冲,故有“秦蜀咽喉,汉北锁钥”之称。

著名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典故就发生在这里。

境内有水,源出代王山,名故道河,曲流蜿延西向,为嘉陵江正源。

凤州州治所在的梁泉便座落在故道河冲积出的山谷阶地上。沿河西向,下游为两当县,再是河池县,河流在此折而南下入川。

入蜀的正驿官道便是沿河而进,名曰“陈仓道”,又叫青泥道、散关道、凤州道,另一条褒斜道也是从凤州境内始。

古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凤州扼控西蜀之咽喉,太平岁月,商旅往来,买卖兴旺,十分繁华,然而自从周蜀交战后,西蜀闭关锁国,东出三路皆封,商路大部分取归州道南下,只小部分轻商偶尔还取道此地,故凤州经济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昔繁华。

梁泉县令丁禹洲三天前便得到了新上任秦留后准确的行程安排,与早五天就到了凤州的河池县令周希崇,两当县令狄保衡开始周密安排迎接部署。

本来这种迎接顶头上司的大事,该由刺史来负责,可原防御使兼本州刺史的朱治患了心结,早几日便将一应交接事宜交给心腹家人,自己却是先一步离开了凤州。

节度留后一职本为节度使出外后临时暂置的职位,随后渐演变为正式的官衔,但一直未有明确的礼仪典章,三人一计议,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精神,索性便按着迎接节度使的礼节来。

黄土铺道,清水洒街,城外接官亭披红挂彩。

这一日辰时三刻,三位县令携着官印,与一早赶来准备参见上司的三县厢兵指挥使,率着挑选出来的体面乡绅,早早的到了接官亭,等候新留后的到来。

除开那些节度使自命的“留后”不说,举着旌节上任的二十岁的节度留后,自唐时开始起算也是没有之一,更别说还是从一介大头兵起家的。相比之下,二十六岁的阶州留后就比较正常了,起码还有个皇亲国威的名头罩着。

这秦越又是何方神圣?

巳时初刻,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不一会两骑哨高举角旗呼哨而至,至亭前稍一致意,却是继续向前。

稍等片刻,又是两骑腾起如烟灰尘奔驰而至。

如此一连过了十二队前哨骑兵。

等这二十四骑于前后左右分列侍立毕,前方官道上这才闪出一面三旓大纛来。

丁禹洲鼓足中气,喊道:“奏乐!”

随着两声悠长的牛角长号响起,顿时鼓乐齐鸣。

骑着高头大马,肩背宽厚牛带,搭举着大纛的祁三多威风凛凛的走在队伍正前面,他的身后,左右各有乐手击鼓吹号,与迎宾乐队遥相呼应。

紧跟着的是刘强与李行各率四骑分成两列,随后又有四面虎牙军旗迎风招展。

离开一丈远,三骑并行,中间手提长槊,鞍前停鹰的是虎牙军衙内亲兵都指挥使甲寅,左边史成,右边花枪,三人皆全副批挂,彪悍如虎。

再后面,是曾梧、程慎、木云、韩徽,四人皆文士打扮,儒雅风流。

又隔一丈远,方是着红袍骑白马腰悬长剑的主角,凤州留后秦越。

庄生利索打扮,为其牵缰而行,铁战手提战斧,为其护后侍卫。

一路同行的曹彬等人则落后一个马身,而陈疤子,则干脆的于后押阵,把风头全让给今日的主角。

“治下梁泉县县令丁禹洲……”

“两当县县令狄保衡……”

“河池县县令周希崇……”

“偕本境官佐,乡亲父老……”

“恭迎留后大驾。”

前导诸骑左右分开,让出大道,秦越策马上前,看着黑压压躬身行礼的官员百姓,深吸一口气,飞身下马。

“诸位快快请起……啊呀,你老快快起来,小子何德何能,敢受长者拜。”

……

前方如此热闹,白兴霸与武继烈耐不住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没心没肺的策马上前,在甲寅身边驻马,白兴霸啧啧赞道:“九郎官袍一穿,模样儿可周正了。”

武继烈则把史成的马缰一扯,替上他的位置道:“你把脸再板着,也不够彪悍,这位置该某来,那才架势子。”

史成懒的理他,他的注意力全在秦越身上,只见其被一众官吏乡绅围着,谈笑间,如春风拂面,不由的佩服万分,忽然间就明白了秦越与曹彬的最大不同来。

秦越不论嬉笑怒骂,兄弟们都不会生气,似乎不管是谁,都能被其情绪所感染,这本事,该用什么词形容呢?史成脑子里转荡了几圈,却是蹦出四个字来:“焕然冰释”。

对,就是焕然冰释。

不论你心情再如何糟糕,与秦越说上几句,便能身心畅快起来,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他出现,仿佛空气中就有了叫安心的因子,所有人都会松下心弦,变的懒散起来,放松开来。

而曹彬,为人也谦和有礼,豪迈爽朗,比起秦越来,似乎更有担当,更有硬气,更有上进心,但其与人相处,仿佛总有一层似有似无的隔膜存在着,是身世的原因还是本性的使然,史成分辨不出来,但总归有那么一丝距离感。

这大约便是自己苦思一夜后毅然决定跟着秦越的原因所在。

虽然曹彬显然更具前途,但与秦越一起,却不会有丝毫压抑,过的舒畅。

哪怕前进的缓一些又如何?

他看了看满脸羡慕的兴霸与继烈,知道这两货要不是家里长辈的硬压,绝对转身就会懒在这凤州不走。

想到这,他忍不住有些担忧的扭头看了看,却见曹彬正与潘美在轻声说话,一付云淡风清的样子。

唉!

史成莫名的就叹了一口气。

凤州的迎宾安排十分妥当,既突出了今日的主题,又照顾了相偕而行的阶州军,三位县令联袂前来,恭迎曹彬下马,敬上三杯接风酒,方才热热闹闹的恭迎进城。

军营也打扫的干干净净,知晓两军本为一体,主客皆安排在一起,肉山酒海,弥漫着醉人的浓香。

秦越看了看修缮一新的留后府,轻呼一口气,抬脚登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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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升堂排衙

“呜……呜呜……”

威武雄壮的牛角号声中,虎牙大纛在留后府高高升起,紧接着点将鼓一声紧似一声,声声震远。

留后升堂,点卯排衙。

这是留后上任后顶重要的日子,各级官佐吏员都起了大早,未等第一通鼓毕,有资格参见的人早已将衙前堵了个严严实实。

“末将虎牙军兵马都指挥使陈仓,参见留后。”

“末将虎牙军都虞候史成,参见留后。”

“末将虎牙军衙内亲兵都指挥使甲寅,参见留后。”

“治下梁泉县县令丁禹洲,参见留后。”

“治下两当县县令狄保衡,参见留后。”

“治下河池县县令周希崇,参见留后。”

……

陈疤子第一个登堂参谒,本来秦越再三让其免参,但陈疤子持意要行下属参谒之礼,说礼不可废。秦越说你可是老领导呐,你来唱名参谒,让我情何以堪?

陈疤子笑说除了最初的伍长外,其它都是挂个名儿,这虎牙军可是你一手打造的,你能力比我高太多,早就该把位置挪正了,如今行了参谒礼,却是正好名正言顺。

秦越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陈疤子一带头,甲寅史成几个自然有样学样,这一参拜,上下秩序顿明,一股无形官威便从秦越身上悄然的散发了出来。

陈疤子行礼如仪后,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史成、甲寅依次而坐。

陈疤子看看帅案后一身戎服,严肃端毅正坐的秦越,以及案前负责点名的程慎,再看看右边,第一位坐的是曾梧,第二位是被甲寅强按着坐下的一脸不愿的木云,第三位是穿着官袍却依然一脸稚嫩的韩徽……

随着唱名参谒的下属越来越多,陈疤子心里就越发的感慨,这就是那个甫一进营,风度翩翩胜过贵介公子,闻到臭味就呕吐的少年郎呐,一转眼,就成了大周朝最年轻的留后,左武右文,济济一堂,掌一州三县军民财政,杀伐决断,威仪如山。

“禀留后,各级官员吏使皆已到齐,请示下。”

秦越点点头,示意程慎归位就坐,其为掌书记,却是单设桌案于右侧,以便秉笔书要。

“诸位,本将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以本将的年龄来说,这时正是走马章台的最好时候,但是圣上只手一揪,便把某从温柔乡里揪出来了,这事有多么幸福,便有多么痛苦,幸福在皇恩浩荡,痛苦在家有河东狮吼……”

秦越以让众人惊掉眼珠子的开场白开始他的就职演说,继续他吊儿郎当的感觉,众官吏心宽之余便又暗自庆幸起来,有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上司,是所有人都期盼的。

他说他啥事不懂,只能边干边学,这多好呀。

他说他年轻阅历浅,就不要以上司相待了,直唤名字便好,这也好呀,起码面子给足了。

他说他以赚钱为目的,要让百姓都手有余钱,这就更好了。只要喜欢钱,一切都好说。

秦越一通洋洋洒洒的话说完,赢来了若干会心一笑,然后,倏的话题一转:

“正因为本将年轻,所以今儿个趁大伙都在,宣布两件人事任命,凤栖先生,兹任命你为府中长史,权知凤州,一应民政由你负责。”

“诺。”

“南客先生?”

“……木云听令。”木云见曾梧昂然然的应诺,只好不情不愿的起身。

“兹任命你为行军司马,协理军政戎务。”

“……诺。”

秦越见木云当场应了,嘴角一丝笑意就浮了出来,指着韩徽道:“韩徽,韩蔚章,为节度判官,其年纪虽然最小,却是我等兄弟中最具才学者。”

“最后再介绍一下,这位程慎程士行,为府衙的掌书记,诸君以后若有要事,可先找他们几位,本将只负责喝茶。

至于诸君,请各司本职,用心做事,大伙一起为这凤州兴盛,黎民福祉努力……”

这一上任便把大权分的干干净净,如此行事,看上去洒脱无比,却也实在有违常理,便是来镀金的勋贵,也没有如此当甩手掌柜的吧。

散了衙,丁禹洲狄保衡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把一肚子的心思藏在怀里,各自回衙。

待到这些官佐都散了,秦越这才嘻哈着起身,对陈疤子等人笑道:“我们先为国华他们送行,回头再来好好议事。”

需继续西进的曹彬等人早已收拾好行装,见秦越依旧绯袍白马,便嘲笑道:“都说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你倒好,却是先把官威儿给摆了个十足,排个衙而已,需要这般久?”

秦越格开曹彬抓来的魔爪,还嘴道:“有本事你到了阶州别排衙,官袍也别穿。”

众人说笑一阵,这才上马出城。

秦越与曹彬并辔而行。

一路上尽嫌弃大纛上那“广捷”二字,啰里啰嗦的一大堆屁话,无非是我这军号虎牙,你最不济来个豹爪,熊腰,或是凤头也好,广捷广捷,不识字的人听了以为是“咣及咣及”呢。

收获了曹彬好一通白眼。

出城三里,曹彬驻马道:“别虚情假意了,某知道你现在恨不得立马回衙,就送到这吧,这一去,咱兄弟就真拉开架式了,可别被某落下太多,到时太难看了坐一起喝酒都尴尬。”

秦越嗤笑一声:“到时别张手呵,否则自个剁。”

曹彬不再废话,剑鞘一指,甲士便加快了脚步。

一众兄弟于路旁拱手作别,武继烈与铁战两彪汉子竟然比娘们还娘们,抱一团还不够,临了还互换了战马,这才一手抓一把肉干嚼吃的快活。

白兴霸有样学样,牵着乌骓马,眼巴巴的看着甲寅,被甲寅鄙视了,直到白兴霸要发狂了,才从鞍左解下一柄连鞘仪刀,轻巧巧的掷过去,这才算是把白兴霸的嘴给抹上了蜜,直呼虎子最好。

史成与张侗在一旁细话,初进营时,两人形影相随,没想到一年过去,却是分开了,两人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兴叹。

吴奎与韩徽在聊的话题似乎与女郎有关,韩徽脸色通红,眼里却闪着兴奋的神情。

秦越与各位兄弟一一拱手作别,最后郑重的对潘美道:“仲询兄,到了阶州,上街时请一定要罩上幕篱,否则阶州男子心难安矣……”

潘美手指虚点,想说什么一时却开不了口,曹彬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大喝一声:“走起。”

众兄弟跟着曹彬策马飞驰,唯白兴霸跑出半里远还扭头高吼着:“虎子,来阶州喝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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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万事开头难(一)

新官上任三把火。

秦越却举着燎天棒发呆。

在京时各种设想,与路上和曹彬多方探讨,真坐上节度留后这位置,秦越却有了茫然失措,无从下手的感觉。

位高权重,享受威风八面的同时,就要承担沉甸甸的担子,如今的他,一举一动,都事关一州三县十五六万人的民生,由不得他不慎重。

他看似随意的把民政丢给曾梧,把军务丢给木云,恰是他眼下最好的应对举措,也只能怪他两世为人,都无主政一方的经历。

前世只是个满地走的业务经理,最大的官也只是个分公司经理,管着十来号人。这一世,虽说官衔高,但都是军职,要他管一军,或者一厢都没任何问题,一州主政,对他来说,确实有些赶鸭子上架了。

好在履职顺利。

曾梧拿走铜印便移步刺史府,开始接摊子,陈疤子则率着子弟兵三日间顺利完成戍务交接。给了秦越相对充足的时间调整,诸位兄弟们也都没有闲着,眼视耳闻,把各种情况都相继的报了上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山多地少,也没别的出产,只能从地里刨食填肚子,进山整些山货换俩钱。”

“城垣破坏不少,某看了,后补的都是豆腐渣工程,样子货。”

“说是有一军人马,但某拿着名单一一核对,加上两当与河池的两营,这里的五个营实际只有九百一十七人,一半老残。”

“仓粮是满的,不过这是前任为了补窟窿临时强征的,百姓怨言极大。”

……

夜已深,留后府,后衙依然灯火通明。

通过初步的实地视察,一场重要的议事正在进行,与座的都是京里来的人马,曾、程、木、韩、陈、甲、史、花,铁、还有个最擅长斥侯哨探的唐东。

仓里有粮,库里无钱。

这便是秦越交接后的凤州现状。

幸喜连着两年未曾打仗了,西蜀只是牢牢守着青泥岭,再不出关一步,倒也暂时太平。

有粮,军心不慌。

无钱,有兵难养。

曾梧等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所见所闻汇报完毕后,这才递上一袋卷宗,秦越接过一看,却是一叠履历,便按下道:“凤栖兄,你捡重要的人事先说一下。”

曾梧点头道:“也好,某将四位重要人物说一说。”

“丁禹洲,四十二岁,卫州人,前汉乾佑三年进士,曾入苏逢吉幕府,国朝初立,苏贼畏罪自刎后,部属分散,太祖怜其才学,外放博兴县丞,有微功,一年前调任梁泉县令。”

曾梧品着香茗,缓缓对其下论断:“此人有才学,长袖善舞,惜乎当年跟错了人,以至宦海浮沉,且来此一年,尚无多少根基,可用。”

“狄保衡,五十三岁,两当县人,前晋时即为两当县尉,伪蜀入侵,升为县丞,复归周土,则为县令,为官十有三年。”

秦越爆一句粗口,道:“土皇帝呐。”

曾梧道:“人家有本事,财赋徭役均能按时完成,境内也少有刑事大案,留后若想安稳局势,这类人少不得。”

秦越不说话,示意继续,曾梧继续介绍下一位:“周希崇,三十七岁,唐州人,出身商贾之家,经延州留后李彦頵举荐入仕,任河池县令两年有余,擅财计,劝农兴商有一套。”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子,郭荣早年经商,所以十分看重财计。

张美贪财好色,但其财计本事却比李谷强上太多,郭荣一边重用,一边鄙视斥骂,权柄却是日益增重。

李彦頵行止更是不端,看什么都是从钱孔后窥视的,任延州留后不过一年有余,就因重税逼反蕃部,兵围延州,但他实打实的为朝廷的钱仓做了贡献,民乱发生后,待事平歇,却是平调仓州当留后去了。

没想到凤州治下还有位周希崇,可此人看上去倒也仪表堂堂,难不成是李彦頵的一路货色?

秦越正在思考,曾梧又道:“第四位,乃梁泉县尉邬凤南,善短兵,绰号‘乌凤头’,据说过往商旅,县令可以不拜,但这位乌凤头却是要敬上一敬的。”

“托塔天王?”

秦越皱了皱眉,努心回忆那天排衙所见之人,结果毫无印象,脸上便露出了疑惑之色。

曾梧笑道:“就一干瘦老头,但在凤州,果真是能跺跺脚地皮颤三颤的家伙。”

秦越食中二指挟着一管未开笔的紫毫轻旋着,眼神于笔尖那一点黑上飘忽:“我有数了,陈头说一说军中人事吧。”

“好。”

陈疤子道:“本州乃边境要地,故军备高于一般州县,河池、两当各有一营编制驻守,还有九座烽燧。

原防御使的亲信在交接后都已自递辞呈,现留下的还有三位营指挥使,河池县乃是张有度,两当县是郝延年,凤州留下的则是余则成,三人皆四十多岁,除张有度为原凤翔军因战功简拨,另两人均为朝中所派,武略一般,人浮于事。”

“军中大半精锐皆已调走,留下的,能有五百得用的就很不错了。”

甲寅没好气的道:“那蜀军也是傻呆的出奇,就这些防御,不够塞牙缝的,就不知道出兵么。”

木云挪了挪屁股,表示嫌弃。

甲寅奇道:“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

秦越只好给他解释:“从战术上来说,趁虚而入是最好不过,可打下一州三县,又怎么办?先不说西蜀朝廷会不会给领军将领来一个妄起战端的罪名,只说秦州、凤翔两镇大军一出,蜀军怎么办?别以为王景王晏两人年纪都一大把了,可耳不聋、眼不瞎,正好可以再搏个战功。

好吧,军民两政的大致情况便是如此了,大家说说,这事情从那开始着手为好?”

甲寅吃了一瘪,立马道:“当然先把军事抓起来,练出一支精兵来。”

“怎么抓?”

“征兵、选兵、练兵。”

“可库中没钱呐,这兵怎么征?今时不同以往,不管厢兵战兵,入伍就要先给安家例物,好一大笔开支。”

“……”

说到钱,甲寅便无语了,不止是他,满屋的人都缄了口。

秦越手指轻敲桌面,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发现众人不是在思考就是在逃避,唯有木云神神在在的喝着茶,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便笑道:“南客兄,你有什么高见?”

“某?”

木云放下杯子,笑道:“某有什么高见。”

甲寅收到了秦越的目光示意,把双手搭在木云那瘦骨的肩上,不怀好意的笑了笑道:“搜骨大法。”

一物降一物,木云对着甲寅的赖皮蛮横无解,只好摆摆手道:“高见没有,低见要不要听?”

甲寅立马眉开眼笑,双手瞬间秀了一把敲骨百八锤,从左肩一路敲到右,再一路回来,响起一叠串的嗒嗒声。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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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万事开头难(二)

甲寅与秦越其实已经从老司马嘴里知道了木云的底细,当初听到这瘦不拉几的家伙就是以三千弱旅破吴越五万大军的猛人时,着实惊掉了下巴。

秦越是欢喜的直搓手,连喊捡到宝了。

甲寅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这家伙三天两头要为木云松骨,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捏过了,无聊时也给他整出了好几招捉弄人的法子,所以木头怪是叫木云还是柴克宏,没什么区别,在他眼里,就是个可以任他拿捏的药人玩偶。

或许是当初在江宁,两人同病相怜两两相望的缘故,又或者承了甲寅天天为其松骨舒筋的好处,再或者是兵法问对时结下的情谊,木云在很多时候都由着甲寅的性子,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是兄长般的怜爱。

在享受了甲寅卖弄式的敲打后,木云只好开口,却是先问陈疤子:“陈将军,戎事上,眼下紧着要做的事有哪些?”

陈疤子道:“眼下急着要办的事有三,一是修缮城墙,二是征兵,三是排摸境情。”

木云点点头,再问曾梧:“凤栖兄,民事上,却又准备从哪里着手?”

“若是要修缮城墙的话,可以把城内的规划也修整一二,京中的公厕设施就很好,凤州虽无那通畅的下水道,也可改良了实施。”

曾梧顿了顿道:“眼下又正好冬闲,索性广征役夫,把田间沟渠也修缮一二,然后借这机会清丈一下田亩,把朝廷新颁的均田令执行下去。”

秦越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均田令也只是圣上下发各州的参考之物,凤州合用不?再说这执行难度……”

“难度是有,但执行此政策,对朝廷,对民生都大有好处,你给某准备一百甲兵,十来张嘉奖令,这事就能办成。”

“嘉奖令?”

“问朝廷要,能来两个出身最好。”

秦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木云继续。

木云道:“既然如此,事务的突破口也就有了,治事先治人,有人在手,一切就好办。

陈将军修城墙要人,凤栖兄修水利要人,不如一并征之,役夫归役夫,募工归募工,一概行军法管理,然后再挑选精壮者入伍,如此,可视情况进退自如,稳中有进。总之,如征兵之类的敏感之举,要让阶州先动起来,我们跟在他们的后头,征多征少皆有榜样参照。”

秦越一竖大拇指,赞道:“好主意,河池、两当也该如此搞,先干一个月的活,再来挑兵,好的差的早分的清清爽爽的,还可以筛一筛谍子。”

“那么,事务便如此着手,这州境整顿就由凤栖兄总为筹谋,城墙修缮由陈头负责,城内规划,蔚章协助,颁行均田令之事,我只能安排二百厢兵与你,再给你配两什亲卫,有没有问题?至于奏折该如何上,你与士行兄看着办,这方面,我的文笔与你们差太远。”

曾梧点头道:“足矣。”

秦越一拍巴掌继续道:“赵山豹,唐东。”

“有。”赵山豹与唐东连忙站起。

“斥侯队与山越营暂时合一,山豹为首,东子配合,本境多山,你们把这周边几百里,在年前都给摸熟了,摸透了。”

“诺。”

赵山豹磨拳擦掌,笑道:“这活好,正好带着兄弟们打猎。”

“其它人等各就各位,南客兄、虎子,你二人与我一道巡视各地,咱先把情况摸熟了,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甲寅一听要出门,就乐呵了,却又听韩徽道:“钱呢?没钱怎么做事?”

秦越道:“我从京中带出来五千两,先应下急,后面的再慢慢想办法,放心,钱会有的。”

曾梧喜道:“你有办法?”

秦越转着笔管,悠悠的笑道:“少生孩子多养猪。”

“?!”

……

留守府很大,足有四进,是原蜀中武胜节度使府基础上修缮的,依着秦越的本意是大伙都住进来,但陈疤子却拒绝了,坚持进营,他这一坚持,武职人员都只能跟过去。

甲寅与花枪却是属于衙内亲兵,可以住在这里,一同住这的还有程慎与韩徽,曾梧却自有刺史府衙。

开完会,众人散去,见甲寅也准备起身去洗沐了,秦越道:“把马尼德揪来。”

甲寅一怔,不明秦越用意,但还是奉命而去,不一会,两人进来,马尼德要行礼参见,秦越摆摆手道:“说吧,把你的来历,想法,一股脑儿的都倒出来,你与我们也有一年时间了,你这隐型人当的也差不多了。”

马尼德见秦越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小刀,脸上神情却让人难以捉摸,脊背一紧,只好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我是奴隶,主人是……”

“身世。”秦越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

“……好吧,如果秦将军愿意听故事的话。”

马尼德坐了下来,眼神有些空洞,说的话也有些难懂,不过在秦越的认真聆听下,还是大约听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

原来他真是个奴隶,却是早被铁面王给买了的奴隶,来自遥远的一个叫罗姆的地方,是位拥有自己城堡的城主,兵败被俘,他与两位妹妹一起被发卖到了浮图城。妹妹进了铁面王的王宫,他却被告知想办法把自己卖给甲寅,尽一切可能的帮助新主人。

秦越耐心的听完马尼德的话,听到他所述的靠着海边,有沙漠,有绿洲,心里大约有点数了,便点点头道:“这么说你是苏七娘的嫁妆?”

“是的。”

“铁面王对你提了什么要求没有?比如说……他就不怕你逃走?”

马尼德沮丧的摇头道:“我的传家宝,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在我妹妹身上,而我美丽动人的妹妹,却在那奢华的王宫中,我……无路可去。”

“不过……铁面王承诺过,只要我能做成三件对主人有帮助的事,他会放我们一家回去,回到罗姆去。”

秦越的眉头挑了一挑,道:“你说的主人是?”

“就是甲将军。”

秦越不说话了,摸着光洁的下巴,只把目光盯着马尼德仔细看,仿佛他的脸上长了花。

马尼德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秦将军?”

秦越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既然你只有在主人这完成贡献度,才能换回存在铁面王那的东西,那么……现在就为你这主人干件大事吧。”

马尼德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我给你三十两金子,五十两银子,你回你家乡去,把你家乡所有能见到的果实种子都帮你主人买回来,能吃的,能用的,全都要,也可以把稀奇古怪的东西带来卖给我,我知道你也需要钱,这是很赚钱的营生,金子是借你的本钱,以后双倍还我,银子是给你的路费,够了没有?”

“仁慈的上帝啊……够了,足够了,只要再给我来两匹快马,我发誓,我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再赶回来。”

“那行,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领了金子银子就出发吧。”

马尼德挥舞着双手,激动的满脸通红,如狼般低吼着跑了出去。

甲寅一直默不作声的在边上看着,直到马尼德走远了,方问道:“九郎?你要他干嘛?什么种子这么值钱?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秦越摸摸鼻子,笑道:“我也说不好,试一下吧,真回不来也就算了,要是一年半载的他回来了,估计带回来的东西就有大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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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无题

十月小阳春。

此时的冬日暖洋洋的,若是喝了酒,更是熏熏然的让人昏昏欲睡。

秦越看着仰天八叉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睡的正香的甲寅,摇摇昏沉沉的脑袋,心想做人就该如虎子般没心没肺的才活的快活。

事议定了,但各项准备工作却是要筹备一段时间,曾梧、陈疤子等人忙的脚根不沾地,秦越也没闲着,带着木云甲寅在州城内外四处视察。

药街、粮店、油坊、紙槽、张庄、李村、呵着酒气,一路匆忙。

甲寅没好气的说你这哪是巡视,纯粹是变着理由找酒喝。

秦越笑着解释说事情能不能做好,跟喝酒多寡成正比。

这句酒场上的劝酒话,话糙理不糙,古今中外莫不如是。有人就有人际关系,而人际关系却是影响事态发展的最大力量,你再有本事,领导看你不顺眼,一切都是白搭,你再有品貌,美女不来电就是没招,你策略再好,下面的人不执行也是糟糕。

说易行难。

好在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

和高雅的人沟通交流,要品茶,与大众建立人际关系,最好的媒介便是酒,虽然酒场上酒话连篇,清醒的人看酒徒似疯子,其实这类清醒者往往不知个中味。

酒场上,说什么,聊什么,内容不重要,很多时候一场酒喝完,双方都忘了说什么,但情谊却建立起来了,再次见面就如亲兄弟般的热情。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情绪可以感染。

老祖宗们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可能说不出高明有哲理的话来,或者被曲解了,酒场上所交之友人也被冠上酒肉朋友的呼谓。却不知真能为你办事的,恰是酒肉朋友。

知音少,为恐弹琴无人听,那是半点也不敢伤害的。

铁兄弟,遇事时要先替对方想上三分,为难不为难?患得患失之下,有事总难张口。

唯有酒肉朋友,你可以把酒场套话当回真,趁着他吹大话时拿住,可是直言不讳的把所求相告,也可以纯利益往来,该怎样就怎样,可谈利,可言情,可求助,可拿捏,恰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往往能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所以有宴要赴,有酒要喝。

眼下能把帖子送到庄生手里的,都是凤州的头面人物,能让我们走一走看一看的,都是关系本地民生的乡绅大户,通过酒品看人品,最不济也能多知晓一些情况,对今后的决策会有所帮助。

甲寅烦不胜烦,但秦越如此说了,他只好打起精神应对,好在他与秦越多年养成的默契也能很好的配合,一个眼神便知如何搭台或是打岔。

只是他喝多了可以睡觉,秦越却不能,一堆的事务等着他呢。

秦越接过庄生端来的木盆,把头深埋进清水里,感受着那侵骨的冰凉,良久才冒出来,甩的水花四溅,这才把毛巾罩在脸上,大口的呼着气,似乎如此便能把酒气给全吸走一般。

“晚上还有一场呢,别睡了,起来醒醒神。”

甲寅扭了扭身子,不满的巴叽一下嘴巴,双臂一振,方才起身,径走到桌前倒了两碗凉茶喝了,这才觉着爽气,一抹嘴道:“从没想过,喝酒也是个累人活。”

“好歹长点心,帮我留意一二嘛,上桌就吃,撤席就睡,还不如带着三多呢。”

“谁说我没长心的,我留意着呢,比如……比如……”甲寅想要为自己争辨一下,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最后缩缩脖子行法尿遁。

晚上是酱园薛李联合坊门街几家商户设的酒宴,秦越喝足清茶,与甲寅一起走一趟掌法,化去酒气,换身衣裳便再次出门。

人家既然热情相邀,总不好候到饭点再动身,虽然酱园味儿重,但也算是名声在外的凤州特产,走个过场是必须的。

坊门街在北城,酱园则在城外的燕子坞。

隔着三里远,便闻到的浓郁的酱香味儿,甲寅的座骑便兴奋了起来,摇头晃脑,秦越没好气的抽它一鞭子,说与主人一样是个只会吃的憨货,回头就用酱汤把你灌饱,咸死你。

庄生骑着小花马,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秦叔,我听老百姓说薛家的酱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燕子坞的燕子多,夏天晒酱时缸面上满满的都是燕子粪便……”

甲寅立时觉着嘴酸了,呸了一口道:“那买的人还这么多。”

秦越却神神道道的说:“有道理,生物发酵嘛,等下各式都尝一尝。”

换来甲寅一脸的鄙视。

酱坊主人薛李早领着下人在园门外候着了,老远迎上来,满脸笑容,十分真诚。据说当年还是佣工的他,真是凭着这一付咧嘴和尚般的笑脸,赢得老东家的好感,把掌上千金与家业一股脑儿的给了他,而他也不负东家的厚望,十几年的努力,做了最成功的赘婿。

据说侍妾都有足足六人,一说起他,人人都要翘个大拇指,赞一声好本事。

秦越翻身下马,打趣道:“薛掌柜你该再吃胖一点,然后就与弥勒佛差不多了。”

薛李笑道:“某是打心眼里高兴,留后莅临,满园生辉,这是薛某的荣幸,请!”

酱园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大缸还是大缸,暗褐色的、黄砣砣的、黑红色的,若用槽把子一搅,那形状与味儿,秦越虚掩鼻孔的手就没放下过。好在薛李也知道酱缸不受待见,只草草的走个过场,便迎着众人进了燃着熏香的花厅。

花厅十分雅致,中堂供奉着一副画像,画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佛像,万道金光映照,看供桌上的香炉,灰烬积厚,想来是时时上香礼敬的,秦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便不知这是哪尊神佛,便问薛李。

薛李先合什对着佛像拜了两拜,这才答道:“这是天冠弥勒尊佛。”

“弥勒佛?”

秦越怎么也无法将这宝相庄严的佛陀与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联系起来,仔细一想,方省起布袋和尚似乎是宁波人,估计形象还没传播到北方来。

当下也不以为意,坐下喝茶,闲聊几句,问些经营上的情况,官话客套叙一叙,对其安全生产表示肯定,提出要以品牌建设为中心,把影响力做上去,以点带面,推动凤州经济大发展云云。

薛李场面见多了,虽然对秦越张口就来的新理念表示新奇,立马拍胸脯保证,来三个牢记,然后谦卑的搓着手,请秦越留副墨宝,以光门楣。

秦越讶然失笑,眼前这一位,若放在后世,也一定是个如鱼得水的商界高人,他这几天酒喝了不少,题字却是头一遭。

题什么好呢?

秦越起身走到书案前,执笔在手,一时却犯了踌蹰。

待见了薛李那殷切的笑脸,心里一动,换一支大号白云羊毫,于笔洗中润饱了清水,半醮浓墨,再于笔洗中再化淡了,方下笔如走蛇,“唰唰唰……”于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几块浓淡相宜的大墨块。

薛李胖脸直抽抽,感情眼前这位是绣花枕头呐,字也不会写。

却见秦越又换了一支狼毫中锋,枯藤虬结般的在淡墨处勾勒几笔,一个人样子就出来了,薛李讶然的睁着圆眼,看着秦越一甩笔,一抖墨,再细细的描勾几处,不过盏茶时间,一个肩扛布袋、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赤脚和尚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这是?”

“这才是弥勒佛。”

秦越对自己的画作很满意,假假的也被徐无师父逼着打小苦练笔墨,加上前世记忆,这幅画作算的上是空前之作了。他略审一审画作,开始题字: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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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竹笠芒鞋、长剑与人头

甲寅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满面尘灰。

秦越把注意力从舆图上收回来,“陈头呢?”

“他说再呆两晚,把祖坟修缮一下。”

秦越爆一句粗口,道:“现在修什么修,待我上个折子,总要帮先人落个好听的名头下来才行。”

沿着故道支流安河溯流而上,便是陈疤子的故乡。三年前助兵王景时,陈疤子未提起,秦越与甲寅无地理概念也想不到,此番来赴任,地理州治简略一看,才知陈疤子此番算是光宗耀祖回了。

在兄弟们的拾掇下,陈疤子只好趁着城墙尚未动工前硬着头皮回趟家乡,非他无情,实在是陈疤子最清楚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家乡早已不是家乡。

甲寅吃厌了酒宴,与秦越打个招呼便跟着陈疤子走了,气的秦越直骂娘。

到了地头,果然物是人非,没有一个乡人是认识的,好在祖坟之地山陡地瘠,依稀尚辩,饶是陈疤子征战多年,心肠硬如铁,触景生情,也是眼眶发红。

甲寅接过秦越冲倒的茶水,一口喝干,方道:“陈头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会要的,你也不用烦这神。对了,枯坐这多天,可想出什么发财的锦囊妙计了?”

秦越摇摇头:“没思路,曾梧与你师兄把各项事务都规划好了,蔚章也把钱粮开支算出来了,我那五千两,只能勉强支撑两个月,这日子可不好过了。对了,你既然回来了,索性明天陪我先去拜拜码头。”

“拜码头?”

秦越笑道:“见老帅呐,他可一直挂着沿边都部署的头衔,我们这些小虾米,提着礼物,带着恭敬去听教诲,是必须的。”

“那……这里谁来坐镇?”

秦越一股劲气儿就消失了,往椅背上一靠,道:“我发现我讨厌坐这位置了,真他嬢的不自由,不爽。”

甲寅心想,口是心非,刚进凤州境时那大纛飘扬,衙仗居前,旌幢居中,鸣珂金钲鼓角居后,一路热热闹闹,浩浩荡荡的风光也不知谁在享。

三县县令携体面乡绅,赍印迎于道左,迎的又是谁。

留后呐,一州三县之最具权威者,军、民、财政三权于一体,多少人眼巴巴的渴望着这一宝座呢。

所以他对秦越的抱怨声当作没听见,自去沐浴更衣。

凤州距秦州足有二百多里路,要想一天赶到,非一大早出发不可。

秦越十分难得的于星空灿烂时起床,强逼着咽下两碗清粥,见甲寅吃的欢畅,索性把剥好的水煮蛋丢进他的碗里。

刘强与十名亲卫早在厅前候着了,这家伙下到营部干着干着又干回来了,秦越也不勉强,继续让他当亲卫队长。

甲寅只当游山玩水,喊上赤山,把小白也架着,众人一人双马,趁着月色,一路风驰电掣。

王景年已七旬,除重大军务外,都不管各州之事。但人老虎威在,虽然不怎么管事,敌寇也不敢侵边,所以这两年来边境一直安宁。

原本见王景是形式,是尊重。但秦越为钱粮着慌了,便不待州务理顺,赶着去秦州,想向这位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长辈学学治民管军的智慧。

午时,众人在路边乡野小店打尖,恰有猎户新打的山鸡两只,才下锅,秦越好吃,见路程赶了一多半,便多歇一会,要候着山鸡炖好吃了再走。

亲卫们在屋外照料着马匹,秦越与甲寅两人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跑马半天,都累的不想说话,只是默然喝着茶水,看窗外风景。

两杯热水一下肚,秦越这才觉着身子骨舒畅了起来,扭扭脖子,正想让店东来续水,却见官道上自东北方向走来一人,秦越不由的多打望了两眼。

只见那人头戴宽边斗笠,帽沿压的极低,身上短打劲装,扎着袖口,胸前用麻绳绑着“万”字如意扣,腰间系扎着棉质护肋,脚上穿着六耳麻鞋,打着脚绑,右手提着长剑,左手拎着一个圆形包袱,大步而行。

秦越见其一路走来,路过小店也是目不斜视,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对甲寅道:“这人有问题,截住他。”

甲寅抓起战刀就从窗户跳了出去,“站住。”

那人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缓缓的转过头来,头却依然低着,吐出来的话冷冰冰的直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事?”

“摘下你的斗笠,报上你的名字。”

甲寅一边喝咤,一边快步逼近,刘群等人见状,也各自抄起手弩四散开来,对准那剑客。

那剑客见状,倏的将手中包袱一扬,掷向甲寅,与此同时,一抹寒芒诡异的刺出。

甲寅不防对方竟敢暴起伤人,才避过包袱,青锋冷芒已到胸前,不由大骇,身形急退,左手一用劲,就欲振刀出鞘。

那剑客身处弩机危险之下,打的主意便是揪住眼前人,好当人形肉盾,如今既抢先机,怎会留情,手中长剑连绵杀招递出,动若脱兔,迅如闪电。

甲寅连使几招挪移闪腾身法,却是刀也拨不出,危机也化不得。而刘群等人空有弩弓在手,又怕伤了甲寅,一矢也不敢射出。

秦越见状不妙,正想拨剑相救,只听“呛然”一声响,却是甲寅拼着左臂被对手划了一剑,终于换来机会弃鞘出刀,此时的他胸中闷气尽数变成戾气,双手一合把,刀势一起,如恶虎出柙,咆啸着掠起眩目刀光。

这一下,顿时主客易势,甲寅刀法本就迅猛刚烈,含怒出刀之下,那剑客手中细剑不敢格架,只能凭仗身法游走避退。

旁观的秦越见甲寅刀挟风雷,凶悍绝伦,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声,却是不再上前,自家兄弟的脾性他最是清楚不过,这一肚子恶气不出,非憋坏了不可。

不过那剑客的武技也是十分了得,游走避退间,长剑飘忽,仍然趁隙击刺不停,角度刁钻毒辣,招式诡异繁密。

可惜遇上的是三年间有一半时间在战场上的对手,甲寅在刀林箭雨里练出来的敏感与判断,终于让他在二十多招后抓住对手转瞬即逝的空门,趁着刀锋破开斗笠,对方微一慌乱的机会,刀背“当”的一声搭在剑脊上,一记灵蛇缠龟式,迅捷缠绞而下。

那剑客收剑不及,只能撤把,身形急忙后掠。

甲寅一招得手,哪容他逃脱,如影随形跟上,刀尖直抵对方咽喉。

不料那人却是手一抖,缠于身上的麻绳如蛇般的窜出,绳端五爪如意钩直奔甲寅头部袭去。

甲寅低头伏身,手中刀却如长了眼睛一般反背向上一撩,“刷”的一声将绳索斩断。也怪那剑客倒霉,甲寅自刀法大成后,与罗汉师父的流星锤对练过若干次,对这软索类的兵器极有心得,却是一招败敌。

那剑客连失两件兵刃,终于方寸大乱,眼见战刀耀着寒芒劈来,避无可避,条件反射的举绳相格……

“留他性命。”

关键时秦越一声大喊,甲寅刀到中途改劈为压,那剑客已无抵抗之力,被甲寅轻巧巧的用刀刃压住颈部动脉,再也动弹不得,刹那间汗出如浆,一脸沮丧。

刘强见剑客被制,快手快脚捡回那包袱,解开一看,立马掩着鼻子惊道:“是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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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王景的礼遇

“杀人潜逃,罪加一等,留后当面,速速招供。”

那剑客听着亲卫的喝骂,看着秦越缓前上前,年纪虽轻,但官威凛然,知晓今日难逃一死,徒劳的挣了挣手臂的麻绳,呼出一口浊气道:“某乃阆中曹沐是也,既冒虎威,杀剐随意。”

“哦?”

秦越歪了歪头,眼前这位自称曹沐的剑士去了斗笠,露出的五官样子倒也周正,只是皮糙唇裂,胡子拉渣,满脸风霜之色,年岁也不大,大约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

再看看被亲卫搜出的随身物品,除了一串铜钱与一块竹板外,再无他物。

秦越伸出两指,拈起竹板看了看,却见那竹板上只画有一柄小剑,不著文字,便问道:“蜀中人?你是不良帅?”

“剑士。”

秦越点点头,又掩鼻看了眼包袱内的人头,见是被石灰腌的干干的,似乎年纪并不大,再问:“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被你一剑断头的又是谁?”

“卑劣之徒。”

秦越眉毛一扬:“为什么不是恶人,大盗?”

“因为他就是卑劣之徒。”

秦越见曹沐答的一股认真,不由的笑了:“愿闻其详。”

“一个读圣贤书的书生,当年逃兵灾入蜀,差点饿死街头,被米店掌柜收留,相帮管帐,哪知其仗着年轻皮囊,会些酸诗邪词,先与主母私通,后又诱骗主家娘子失身,最丧心病狂的是趁着东家病重,与主母当其面行那淫邪之事,活活气死东家,你说卑劣不卑劣?”

“这种阴私事,你又如何知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整个阆中皆物议汹汹,其被迫离开,某气不过,特意追到此人家乡,为那老掌柜雪恨休耻,这才知道那妇人也被其发卖与娼寮……可恨、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拎着此獠的人头去血祭了。”

“……”

秦越盯着曹沐看了半晌,见其眼神里除了遗憾,却无惧色,心里一动,笑道:“此人既然是如此卑劣之人,你想拎着他的人头去祭奠亡者,这心情某能理解。可这是大周境内,朗朗乾坤,国法昭昭,你持剑杀人,本官只能按律严办。”

曹沐黯然,良久道:“能不能……能不能……容某先提此人头祭了亡者,再来赴死。”

秦越呵的一声笑,“某凭什么相信你?”

“某以剑起誓。”

秦越自地上捡起那柄长剑,见那剑比自己的剑要长上半尺,却又纤细三分,剑刃只开了前半截,显然是只利于刺击。剑身轻盈而有弹性,剑柄修长,可双手握持,剑锷刻着狰狞的鬼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只那剑鞘却是普通的不通再普通的两片杉木,连漆都没有上,灰旧丑陋,却只是底部胶合,上部中空,长剑只需放进即可,怪不得他出剑迅捷无比,原来是无需拨剑的。

秦越把玩了片刻,藏剑入鞘,吩咐道:“松绑,放人。”

甲寅正在赤山的帮助下包扎伤口,闻言不满的道:“九郎,这恶徒放他干嘛,一刀劈了省事。”

“松绑。”

刘强一愣,见秦越不象开玩笑,忙给犯人松了绑。

曹沐又喜又惊,抖落身上的麻绳,讶然问道:“果真放某?”

秦越将剑抛过去,冷声道:“给你一个月时间,届时自往凤州刺史府投案。”

“……谢上官。”

曹沐接过长剑,抱拳行了一礼,捡起地上包袱,转身就走。

甲寅见其无礼,越发不满,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秦越抬脚往酒店里走,示意甲寅跟上,边走边道:“你看看他,竹笠、芒鞋、长剑、人头,整一个江湖故事呐,信他一次又何妨。”

“万一他逃了,永不再回,我这血白流了。”

秦越在椅子上坐下,笑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他会回来的,若是不回,也无妨,江湖上多一个仗义行侠之士,总归好事。”

甲寅便不说话了,拍着桌子催店东快上酒肉。

“不信?一个剑术如此高妙之人,身上只有一串铜钱,说明这就是个有操守的家伙,要相信我的眼光,若不是他走了大半天的路,饥肠辘辘,你能不能胜他两说呢。”

甲寅翻翻白眼,没好气的应了声:“信!”

千等万等的锦鸡锅仔终于端上来了,甲寅老实不客气的先挟一只鸡腿吃了,发现还没土鸡油润爽口,便转而对付大块的肥美羊排。

打完牙祭,众人再动身,赶到秦州已近日暮,却是衙内都指挥使王廷睿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怎敢当少帅亲迎,折煞某也。”

“娃都齐肩高了,还少帅,倒是你与虎子,三年未见,却是真的令人刮目相看了,请!”

“少帅请。”

一行人进了节帅府,秦越与甲寅匆匆洗沐更衣,这才去后院拜见王景。

没想到王景亲在角门迎接,这让秦越十分惶恐,搀着这位虽然风烛残年却依然手握重兵的老帅,自嘲道:“大帅如此礼遇,是诚心想让小子寝食难安了。”

“万不可自谦菲薄,一州留后,该担当就要有担当,你才上任,一摊子事等着批复处理,还大老远的来看老夫,这心意老夫心领了,那碣石山人的诗稿手书何其贵重,老夫却是生受不得,回头你还得带回去。”

秦越笑道:“那册子,在小子手里,就等于废纸一张,大帅若认为值得一看,便先替小子保管着。”

“你呀你,三年没见,油嘴滑舌却是未变,今日老夫托个大,就随便安排了俩小菜,主要是牙口不好,外面的美味嚼不动了,还请两位迁就一下。”

秦越对王景的礼遇感动不已,这家宴的资格可不是谁都能享受的到的,待进了膳厅,王景指指正在布箸的那位徐娘半老的美妇,笑道:“拙荆听闻来了少年英杰,不胜欢喜,却是抢了丫环的差事。”

秦越一怔,忙拱手行礼:“愧杀小子,晚辈秦越,拜见楚国夫人。”

这一回甲寅也呆住了,连忙有样学样,躬身拜道:“末将甲寅,拜见楚国夫人。”

侯小师停了手中动作,伸手虚扶,微笑道:“快快坐下,果然是少年英杰,秦留后丰神俊朗,甲将军虎威赫赫,怪不得阿郎时常念叨着你们,快坐下说话。”

……

宫中,郭荣却正头大无比,他那缠人的小姨又来了,这回没用郁怨的眼神看他,却是张口问他借银子。

“借钱?你要钱做什么,家里缺你短用了?”

“啊呀,姐夫,我做大事,将来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现在投资,百倍收益。”

“说说看,都是什么大买卖,要真是赚钱的营生,你要多少,朕给你多少。”

符二娘的脸倏的就红了起来,声音低如蚊吟:“都……都是女人家用的东西。”

郭荣拍拍脑袋,无耐的问道:“你,要多少?”

“五万贯。”

“多少?”

郭荣倏的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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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洗白白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益州,皇宫,宣华苑内太真殿。

一位女郎正在对镜梳妆,只见她身着深蓝色织锦长裙,裙裾上散乱着数点洁白的梅花,乌黑的秀发刚绾好,轻轻的用梅花白玉簪插了,女郎揽镜自照,觉着满意了这才起身,用一条织锦绣带将腰肢盈盈一束,这才转过身来。

只见她肤白胜雪,眉眼如画,最特别的是眼波流转间,眼神有股说不出的娇懒迷离,只盈盈的轻走两步,便走出了“乌云堕翠翘,满面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的怜香韵意来。

侍女挽抱着鹤氅过来,笑道:“夫人今日又不施胭脂么,外面天冷,寒风似刀呢?”

“圣上今日还未下朝,我也懒的出去走动了,就书房写写诗画个画算了,屋里地龙烧的旺用不着这衣服,披着臃肿还碍事。”

“是。”

侍女把鹤氅在衣架上挂好,正要侍候夫人去书房,却听院外一阵喧杂,怒骂声远远的传来:“气杀朕也,气杀朕也……”

两位侍女吓了一个哆嗦,女郎示意莫慌,却不下楼,推开窗户,盈盈的趴在窗户上,探头喊道:“圣上……”

孟昶见了这女郎,心气儿便消了一半,抬头喊道:“莫依窗,危险,风大,小心着凉。”

女郎却调皮的吐吐雀舌,看着孟昶进屋了,这才闪身到楼梯口迎着。

孟昶把楼梯踩的咚咚响,上来就执着女郎的手道:“每次都让朕爬梯子,这大冷的天,就不会搬下去住,那多暖和。”

“啊呀……人家就是嫌火气太热了,在这楼上多好,住的高还能看的远,今天又是谁惹圣上生气了?吓的奴心肝儿都扑通通的乱跳。”

孟昶把头偎在女郎胸前装模作样的听了听,这才抬头笑道:“还好,没跳出来……”

“朕是恨那逆周欺人太甚。”

“怎么了?”

“想那阶凤二州何重紧要,一扼我祁山道,一扼我陈仓道,哪知那逆周却派了个俩二十来岁的留后,这简直……哼。”

女郎笑着将孟昶迎到锦榻上,笑道:“国事奴不懂,人家逆周作贱自己,你生什么气呢,奴只想问问,圣上是先发完火再听曲呢,还是看完舞再发火?”

孟昶哈哈大笑道:“还是朕的花蕊夫人懂朕心,来来来,且香一个再说……”

……

秦州之行,秦越受到了王景超高规格的隆重款待,然后好生领了一顿责斥,王景对这位年青后辈是欣赏的,当听说秦越的五千两银子支撑不了两个月时,差点要抡手杖。

说若是各州各县的官员都象你一般,这天下还有谁来当官,别忘了你是替天子牧民,哪有用自个家私去贴补的道理,你居心是什么?

秦越被老王景骂出一身冷汗,从头淋到脚,大干快上的雄心被撕的粉碎。

王景见其谦虚受教,这才领进书房,品茗夜谈,只是苦了甲寅,枯守在书房外,百无聊赖,整整过去两个时辰,眼见都要近子时了,秦越才满脸油汗的出来。

“受教了?”

“受教了。”

秦越仰望星空,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

秦州行一来一回只过去三天,凤州各项动作就已风风火火的开展起来了,曾梧在忙着落实清丈田亩,整理户籍,为颁行朝庭刚出来不久的“均田令”作准备。

程慎继续在理粮仓钱库帐目,韩徽在自家清客的帮助下整理军械军资,陈疤子一回来便与史成在指挥修缮城墙,赵山豹与唐东则带着兄弟们钻了山。

木云在晒太阳。

见秦越风尘赴赴,却精神昂仰,就知道秦州行受益菲浅,果然,秦越一下马便兴冲冲的道:“南客兄,等会书房议事。”

木云笑笑,继续眯着眼享受夕阳余晖。

这等会呐,起码一个时辰后。果然,陈疤子、曾梧等人都到齐了,秦越才算是洗沐好了,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十分慵懒的样子。

说来也怪,众人一看他的样子,个个心定了,反而之前庄重严肃样让人揪着心,本就是吊儿郎当人,装什么深沉嘛。

“来来来,都先坐下说话,然后再喝酒吃饭。”

秦越率先在会议桌前坐下,这若大的长条方桌是他来凤州后定制的第一件物什,才上了漆,还散着油漆的清香。

受了老王景的教诲,秦越什么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心思才放了下来,眼下,还不是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好时候,一切以军力为中心。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样的伟大理论竟然忘在脑后,还要老王景来提醒,想想都羞臊的慌。

加强与百姓的联动性,向心性,有助于征兵,要干。

把军容军姿亮出来,把威武的形象树起来,有助征兵还有助于百姓的安心,要干。

宣传工作重中之重,更要干,相比起来,其它的都可以放一放。

可如何宣传是好呢?

秦越一路苦思,回了凤州才有了决定。

他先在与元书纸上划下一道粗大的直线,标注军事,然后再左右开叉分开民生、经济、治安等其它事务,这才搁笔笑道:

“去了趟秦州,才明白大越进的想法要不得,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眼下我们精力财力都有限,不能一摊子全拉开,就算是拉开了也要有条件有侧重的干,我意:一切以军事为中心,大家以为如何?”

曾梧急道:“可眼下清丈田亩之事已经开始,城内规划也已落地,民生经济停不得。”

“都说当局者迷,古人诚不我欺,我迷,你也迷了,当年在霍丘,你是如何不动库银把修路修渠做起来的?民事上,我只给你人力支持,其它的你来想办法,这有限的钱财,得用到军事上。”

曾梧一拍脑袋,自嘲道:“难不成来这里还要做无米炊?”

“能者多劳嘛。”

秦越施施然的起身,模仿某位大能的英姿,挥手道:“一支优秀的军队,必须要有军魂,什么是军魂?简而言之,就是能催人上进,奋勇杀敌的精神,而这种精神,需要榜样的力量来支撑,所以我决定,任命虎子为我虎牙军的代言人。”

“啊?!”

甲寅愣住了,“什么是代言人?”

秦越笑道:“就是我军的官方代表,这两天你啥事也不用干,把你所有的经历都讲给你师兄听,让你师兄为你编一个话本儿,再让说书人去宣讲,程先生,这事就有劳你了。”

“诺。”

程慎微笑着应下。

甲寅却叫道:“为什么是我,你自己最合适不过了,再不行还有陈头呢。”

秦越笑道:“我与陈头都缺乏故事性,我不当兵也衣食无忧,陈头又胡子拉渣的,唯你最好,我来历数一下:

你才十九岁,又是孤儿出身,通过当兵,当上了五品将军,穿上了绯袍,娶到了如花似玉的白富美,这是多么让人眼红的经历。

其次,你架着海东青,骑着焰火兽,师承李承孝,手挥遇亡槊,想想看,多拉风。

再然后,把擒捉汉王、大战林仁肇等事迹多多渲染,这比一般的说书故事还精彩,所以,非你莫属,不过,你得做好被女郎掷鲜花的准备,可不能胡来。”

“你不是不让我说师承么?”

“此一时彼一时,你把身子洗白白的就是了。”

“洗白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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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要致富,先修路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星斗照下故宫阙,何人共座忆空妆。”

普照寺前的大坪上,篝火熊熊。

修缮城墙的民夫们劳累了一天,喝着免费提供的骨头汤,就着自家带来的干粮,填饱肚子了,就在这坪上密密麻麻的围着,听书消食。

说书的是位年逾五旬的老者,书生打扮,据说是来自凤翔府的名嘴,说书可有一套了。

只见他把醒木一拍,摇头唤脑的先吟一首定场诗,然后开讲:

“这一回书目,讲的是‘秦留后定计千里袭扬州,甲将军逞威三刀破城门’。说的是虎牙军千里奔袭扬州城的故事。

各位可能会问了,这千里奔袭扬州城,为的是哪般?嘿!那伪唐国主不是人呐,自打谋权纂位后,便把前吴皇族不拘老少男女,全关在土围子里,美其名曰永安宫。”

“怎么个永安法?您问的好。”

老说书把手中折扇一抻,将那伪唐立国始末详详细细的先剖开解说一遍,继而一合扇,发出“啪”的一声响,长眉倒竖,咬牙切齿的道:“每天往这围子里倒猪食,又强令前吴遗族兄妹婚配,观看取乐,只顾着百般作贱取乐,却全忘了当年前吴烈祖对他徐家的仁慈恩德。你们说说,这世上还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么?”

“我们甲将军一听,哇呀呀呀一声吼……顿时气炸了肺,提起斩锋战刀,便要去找那伪唐国主替前吴遗族报仇。其它一众兄弟也个个磨拳擦掌,要助兄弟一臂之力。”

“秦留后一看军心可用,便与曹将军商议出了这千里奔袭之计来,是夜三更造饭,五更出发,但见那:

鞍上将士披铁铠,坐下铁骑悬铜铃。

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

弓弯鹊画,飞鱼袋半露龙梢。

笼插雕翎,狮子壶紧拴豹尾。

人顶深盔垂护项,微漏双睛。

马披重甲带朱缨,单腾四足。

开路甲士,齐担大斧,合后军将,尽拈长枪。

这一千甲马趁着黎明月色,悄然离开寿州,直奔扬州城……”

说书人讲的精彩,听书人听的入迷,听到愤慨处,义愤填庸,听到精彩处,哄然叫好,一些情绪不知不觉的随着书中情节在悄然的转化着。

同样的故事,其它的聚集地也在上演着,到了白天,这些说书人则转到街上,河畔,茶馆,天花乱坠的说,喜笑颜开的听。

只是苦了甲寅。

史成、花枪、铁战几个见着他揉搓一下他的脑袋都成了习惯,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些说书人说的太离谱,三十六斤的斩锋刀,七十二斤的遇亡槊,一刀劈下鬼神惊,一槊出击闪电随。

这还让人要脸活不!

秦越哈哈大笑道:“要的就这效果,记住,早一趟晚一趟,你老老实实的披挂好,就明光铠,然后架鹰走马,给我满城的绕圈子,记住,要嚣张,要彪悍,三多,亲兵队都要打起精神来。”

“诺。”

祁三多兴奋的找不着北,如此拉风的事他最喜欢不过了,虽然那些女郎们眼睛里只有虎子,但不妨碍扛旗的他也跟着享受明星荣光。

……

秦越让甲寅当样子货标杆巡街,自己却带上史成,在刘强的护卫下巡视两当河池。

两当县离州城并不远,只有八十里山路,走马大半天即到。

此地地形南北高,中部低,呈马蹄形一个狭谷,因水而名,只缘境内水流如女子仰卧,据手举首,有所导也,故名“姑导”,叫久了就叫岔成“故道”了。又因河流两岸汉藩杂居,百姓喜着绛纳两当衫,河名又称两当河,县名因此而来。

因地势所迫,此县人口极少,尚不满五千户,县城也是残旧矮小,调来当指挥使的叶虎盛见了秦越便抱怨连连,“都虞侯,您让某回凤州吧,这地方,一入夜,尽听山魈鬼叫了。”

虎牙军中老人,见了秦越还是习惯于都虞侯相称,秦越听了只觉亲切,笑骂一句:“你现在也是个人物了,谁见了都要称一声叶将军,有点将军样子好不好。”

叶虎盛嘿嘿一笑,道:“可某觉着还是当初喊狗剩时快活呢?”

“滚,烂泥不上墙。”

见叶虎盛开开心心的挨了秦越一脚踢,县令狄保衡脸直抽抽,心想,这就是亲信的待遇呐。

“狄县令,两当在修沟渠上比梁泉先走了一步,很好。不过‘要致富,先修路’的话你可曾听过?”

“要致富,先修路?”狄保衡疑惑了。

“不错,虽然如今商道没落,但相信很快就能起来了,趁着冬季,大伙都猫在家里窝冬可不行,把大伙都发动起来,一半劳役摊派,一半募工发钱,把通凤州的路先修好啰。”

狄保衡急道:“库里没钱,如何募工?”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但路一定要修平整,结实,把那俩陡坡都给铲平了,要大车都能跑的那种。”

狄保衡倒吸一口冷气,道:“八十里路,都整平了可不容易,没有二千贯都下不来。”

“狄县令打的好算盘,与规划差不离了,你们负责修四十里,另四十里由梁泉县负责,钱么,我来先安排五百贯,余下的却需缓上几个月。”

修路,事关边防,又涉民生,在秦越看来,比修城墙还更重要一些,所以趁着凤州修城工程才上马,直接把规划砍掉近半,气的陈疤子都要抡锤子。

狄保衡笑道:“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募工修路,这可是近几十年来的第一遭,先付一半,后一半再不济也可以用……”

“不用,最多缓几月,丁是丁,卯是卯,不可动朝廷赋税的脑筋。”

“是,是,下官糊涂。”

秦越看着这位论年纪可当自己爷爷的老县令,笑道:“狄县令,你可不糊涂,相反聪明的很呐,沟渠既然已经修好,那么,均田令也就开始实施吧。”

“这……”

狄保衡脸上的冷汗就留了下来,若行均田令,这可与割他的肉没什么区别,想了想咬牙道:“有些良田,归到刁民手中,只会荒芜……”

“哎,这点狄县令只管放心,若是谁敢荒芜,朝廷诏书写的明明白白,那是要发配沙门岛的,我想没有谁敢有这胆子,哦,有件事我却是知道的,你们狄氏一门在弃暗投明,护境安民一事上做的颇为不错,拟三个名额来,我一道上个折子求道表彰来。”

“……谢留后。”

狄保衡的心在滴血,三个虚无的头衔,换去万亩良田,这种缺德事干了,就不怕生小孩……他不敢想下去了,一只大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上,说的话温柔的如恶魔在召唤:

“听说贵府的歌伎乃凤州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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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暗渡陈仓的安国言来了

这个时代,劳力之廉价,远超秦越之想象。

古代修路,只是挖宽点,填平些,秦越想铺条石子路都被曾梧等人嘲笑,所以本钱极省,而且役夫是连饭都不管的,只不过单靠服役不够,才需要再征募些,所费也是有限,八文钱一天都有人抢着干,所以挤出五百贯竟然可以轰轰烈烈的修路。

这样的事实对于秦越来说,实在是太过讶然。

秦越在狄保衡和叶虎盛的陪同下参观了县城横直两条街道,却见有一小半店铺关着门,狄保衡介绍说那些铺子门脸小,但纵深极大,原来都是大商帮落脚的地方,现在除了药材商,几无别的行脚,连带着酒楼饭馆都关停一多半了。

秦越心想,这西蜀闭关锁国,损的可就不止川中,连带着凤州百姓都受害。

正准备去狄府会一会那一班念唱做打俱佳的歌伎班子,却被赵三豹坏了好事。

这位刚率众从山中钻出的大马猴,原准备到冤家对头叶虎盛这打秋风的,没想到竟然遇见了秦越,不由大喜,扬着长手就让手下上来献宝。

“留后,逮到了西蜀奸细。”

秦越见山越营一气推出五六人来,穿着皆有异于常人。

只见那当头一人,年纪约与自己相仿,方脸大耳,宽额大眼,直鼻厚唇,尤其一双剑眉俊逸如刀。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身着皂色土布大褂,衣襟袖口都绣着繁密的彩色花纹,裤筒极肥大,以至于走路时似裙子一般。头上包着皂色红纹的头巾,巾尾于左角高高翘起,如盛开的孔雀羽。

虽是异族装束,却也被他穿出一股堂堂富贵气息来。

其身后的五六人也相同装束,只衣料差了许多,也无花纹刺绣,这些人的双手却被一根麻绳绑起串着,神情有些沮丧。

“怎么回事?”

赵山豹正想回话,那被俘的年轻人开口了,说的是汉话,但却又带有一些饶舌乡音,好在说话却颇为动听:“尊敬的上官,某不是奸细,是你的部下弄错了。”

“呸,在荒山上东挖西撬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那年青人不理赵山豹,继续对秦越道:“上官,某真的不是奸细,有长的象某这样俊的奸细么。”

秦越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没想到这个家伙人看着周正,说话却是油腔滑舌,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歪了歪头,笑问:“苗族?”

年青人长眉一扬,脸上浮现喜色:“正是,上官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竟然知道某的身份,请下令松绑,某有财富机密奉上。”

秦越微一示意,赵山豹道:“这些人身手都极了得。”

“无妨。”

赵山豹这才不情不愿的一刀割断绳子。

年青人抖开绳索,长嘘一口气,揉揉手腕,拍拍身上灰尘,嫌弃的撇撇嘴,这才向秦越躬身行了一礼,道:“黔西蒙岩寨安国言,见过上官。”

“有什么话直说吧,别卖关子。”

这自称安国言的年青人道:“事涉机密,不好当街喧哗,另外,上官手下太粗鲁,某身上脏死了,容某沐浴更衣,否则某是一刻也呆不住了。”

秦越就笑了,觉着这安国言太对自己脾气了,挥挥手道:“都进衙门说话。”

一行人进了县衙后衙,秦越和史成在狄保衡的陪同下坐着喝茶,安国言则被山越营押着去洗沐,赵山豹对这巧言令色的家伙很没好感,一刀鞘砸在他的屁股上,恶狠狠的道:“马屁精,竟然知道留后好洁成癖。”

安国言一听,胆气立马又粗了三分,摊开手道:“把某的包袱拿来,还有某的刀。”

赵山豹一瞪眼,喝道:“你想干嘛?”

“作为蒙岩寨的三少主,拜见上官,自该有体面礼仪,你们不是有弩弓么,还怕某行凶不成?”

“哼,包袱给你,刀却留下。”

安国言笑道:“那某就不洗了,这便回去熏你们留后去。”

“你……”

赵山豹抓狂了,觉着真该在山上就该一箭射杀了事。

狄保衡实是会享受的,家养的歌伎果然是色声双绝,舞姿若仙。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县尉县令一当就是十几年,历经晋蜀周三朝,换成太平盛事,这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但在这乱世中,却需要这样根深蒂固的老家伙。

无他,管理省心。

就连秦越暂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要县治太平,百姓安定,财赋纳足,谁当县令,都一样。不过朝廷既然下了均田令,如今却是要看狄保衡如何决择了。

秦越坐着喝了三杯茶,听了两支曲,欣赏了一段舞,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裳的安国言便进来了。

秦越见其一身藏蓝色锦缎,刺绣更是繁复华丽,腰间悬着一把长柄直刀,刀鞘乌黑,刀头刀鞘却都包着银饰,豪气逼人。该是湿发的缘故,头上却不再包着头巾,只用一个纯银额当把头发拢着,黑白分明,更增英俊。

秦越暗暗喝彩,示意免礼就座,那安国言也不拘泥,大大方方的坐下。

“你说你是黔西人,为何千里迢迢跑到这凤州来?”

安国言笑道:“不瞒上官,某是把未婚妻的肚子搞大了,先出来避避风头。”

“?!”

“某那未婚妻,长的如孔雀般的漂亮,歌声如百灵鸟般的美丽,本来是许给夔牛寨的,某觉着一朵鲜花怎能插在牛粪上,便用歌声告诉她,某愿意给她幸福。”

秦越强忍着笑,问道:“然后你就不负责的跑了?”

安国言郑重道:“不,不,不,某这是暗渡陈仓,我一走,某父亲便可以大声说不了。等到明年牯藏节,儿子生下来了,某就可以快活的回去迎娶我的新娘了。”

秦越给他一个大拇指,笑道:“好本事,没想到你汉话说的这么好。”

“某有老师呀,作为寨子里未来的接班人之一,汉话要学,算盘要打,刀法要练,很辛苦的。”

秦越就觉着跟他饶嘴,估计可以饶上一天都说不到正题,便开门见山的问道:“那你说的财富机密又是什么?”

“银矿。”

秦越手一哆嗦,茶杯盖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银矿?哪?”

安国言勾勾手指,示意侍立一旁的侍女来杯茶,这才慢条丝理的道:“某安家,以前在王宫世代掌银,所以用鼻子都能闻到银子的味道,啊……那醉人的……”

“停,停,打住。”

秦越摆手止住安国言的抒情,将信将疑的问道:“真有银矿?”

“真有银矿。”

“有多少?”

安国言夸张的张开双臂,陶醉的道:“这得挖了才知道,最少堆一座小山是没问题的。”

秦越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心想谁说苗人只会恃勇斗狠,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却简直就是头老狐狸。

“说吧,什么条件?”

安国言目示左右,欲言又止。

秦越挥挥手,不耐烦的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只管直说。”

安国言收到了秦越那微不可查的眼色,心里一喜,笑道:“开采银矿,是很危险很危险的事情,没有经验乱挖可不行,好在某懂行,某家男男女女都懂行……”

“你想要这矿山的管理权?”

“啊……不,不,国言的意思是,某可以效劳,帮朝廷监工,为朝廷效力,然后留个一成半成,好把某的新娘子娶回来。”

秦越强忍着一脚往其脸上踹一脚的冲动,笑道:“即如此,一起去看看?”

“一起去看看。”

安国言意气风发的站起,却曲膝重重的顶向赵山豹的尾椎。

赵山豹不防他胆大包天,竟敢在秦越面前就动粗,被撞的“啊哟”一声惨叫,信手就想抽刀,看见秦越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好哎的一声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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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点石成银

秦越抚摸着手中那一小块碎银,良久无语。

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看似庄重,实则吊儿郎当的家伙,竟然真的能从几块石头里炼出银子来。

这可是看着他与手下在那荒石山中捡来,然后烧炼而得。

虽然工序繁复,又是舂碓,又是搅粘,又制窖团,然后煮炼,耗时费工不说,得银率也很低,但这是真银子。

“矿藏果真丰富?”

虽然自己就看着他烧炼,哪怕小解时也有刘强等人盯着,秦越还是有些不信。

“没银子,某在那山上呆着干嘛,寒风吹来,很冷的。”安国言坐在椅子上,依然吊儿郎当的样子,把腰间悬着的香囊不停甩玩。

“可这上百斤石头,还不到二两银子……”

“啊呀,留后上官呐。”安国言猛的站起,挥着拳道:“还要多好,这是地面上捡来的好不好,挖下去,挖下去,再挖下去,矿石藏银便越来越好的。”

“……好吧,你拟个条陈来,我们开矿炼银。”

“哇哦……”

秦越看着安国言似小孩般的又蹦又跳,就又有些后悔了,眼前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呐。

……

凤州城。

于城头上指挥劳碌一天的陈疤子才回到营中,准备泡脚歇乏,一骑飞驰而至,却是与秦越一同去两当的刘强。

陈疤子心头一紧,忙起身道:“怎么回事,这多天没回来?”

刘强一边抹着汗水,一边悄声对陈疤子道:“找到银矿了,九郎让陈叔去坐镇。”

“银矿?”

刘强拼命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是的,我们要发财了……”

陈疤子顿时满身的疲倦一扫而光,“嘿”的一声,一拳擂在桌上,当下点齐两都人马,全是京中来的靠的过的老兄弟,把营务交待给甲寅,连夜出发。

赶到两当,天色才微亮,城门都未开。

好在城头值守的也是老兄弟,一边开城一边往县衙报讯。

秦越昨夜睡的晚,被叫醒后好晃了半天脑袋才醒过来,连忙出门迎接。

才到衙门口,陈疤子已经策马到了,索性便在大堂上坐下说话。

秦越简单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笑道:“那安国言果然是好本事,竟然能从一块很普通的石头上就能判断地上有银,如今银已经试出来了,如何将那荒山收归国有,是狄保衡的事,如何挖矿炼银,是安国言的事,你负责把那山围住,一只鸟也别飞出去。”

陈疤子点点头,郑重道:“如此大事,自当慎重,放心。”

“那家伙属滑鳅鲤的,鬼精的很,要不是他运气不好,还没落实好章程便被清山扫荡的赵山豹给逮到了。眼见大事不妙,这才献策保命,你要防他出妖蛾子。”

“嗯,那便盯死他。”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施工安全你也顾着点,宁可少挖,也不要冒险。”

陈疤子点点头,问道:“不上报朝廷?”

“哪能,除非不管脑袋了,先挖出银来再说,这事急不得,你在这,我先去河池转一下,再回凤州与曾梧程慎他们商量个周全的章程。”

“好。”

陈疤子来了,秦越便完全放下心思,与陈疤子一起用了早餐,又对安国言与狄保衡交待几句,便打马出发。

银矿是大事,防御外敌也是大事。

河池紧邻西蜀青泥岭,乃是蜀兵出关第一道关卡,容不得有失。

县令周希崇今年三十有七,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着商人的精明,长袖善舞,与乔青山迅速结成合力班子,听闻秦越要来,早早的在接官亭处候着。

却见秦越轻骑简众,不由愕然。

“现在可不是摆谱子的时候,这天都阴沉下来了,都回城再叙话吧。”

秦越对乔青山虚抽一记鞭子,便算是招呼过了,转而与周希崇说话:“周县令唐州人吧,在这西北之地可过的惯?”

周希崇笑道:“刚开始来时确实过不惯,现在,都快三年了,也就没有惯不惯了,留后请。”

“请,你我之间勿用如此客气。”

秦越进城后,先在县衙略喝了杯茶,便在乔青山的陪同下视察四城防御,对河池县的防御布置十分满意。

乔青山这人话不多,但主意正,算是虎牙军中最具实力的中层将领,也因为他主意正,刘强宋群等人都不愿意到他这营来,秦越便索性不再安排副手,由其自行安排。

接下来又参观了营房,见二百多号厢兵正在老兵的带领下操练着,个个精神抖擞,不由讶然。

乔青山笑道:“用了留后原来在孟县的故智,先淘汰了近半,再谈心交流,稳了心性,操练起来就容易了。”

“很好,凤州才开始树标杆立榜样,你这却不声不响的做了,做的很好。我们才调防过来,蜀军谍探肯定频繁,你这要多留心。”

“兵力不足,只能严控城内,城外却是顾不上。五个烽燧只换了俩什,另三什延期坚守的,只能以饷钱激励。”

“眼下先撑着,等州兵练好了,你这的担子就会轻一些了。”

两人边走边说,从军事说到县治,免不得又问起县令周希崇来,却获得了乔青山的高度肯定。

“这人于农桑一事上颇有心得,这两年修水利,整沟渠,做了不少实事,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对接了几家商号,组团贩卖药材,木耳山珍等物,哦,其中就有广顺堂。正因为他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颇受百姓的敬仰……”

秦越爆了一句粗嘴,心想得亏自己是穿越者,招商引资这种事都想不到,竟然败给一个小小的县令。

此地风云变幻,时局不稳,商队不愿来,但可以走出去嘛。

回到县衙,问起商贸情况,周希崇许多事亲力亲为,故而对答如流,河池主要有白果、香菇、木耳、药材、蜂蜜等特产,两当与凤县也大差不差。

秦越感慨道:“勿以事小而不为,这些山货虽不能为赋税增加多少,但对百姓来说,手里就有了余钱,德峰兄做的好,当为我辈楷模。”

周希崇笑道:“这里虽有陇上小江南之说,但总归是穷地方,没啥出产,不比大城市,百姓只能靠这些换俩零用钱,某也只是顺带着联络了几家商行而已,当不得留后如此大赞。”

“不,该大赞特赞才是。”

秦越笑道:“木耳、香菇这些干货是可以种植的,晒干后,运输也方便,恰好我想起了栽培的方子,待我回凤州,试试看能否培育成功种菌来,只要种菌成功,这东西就可以如种菜般的种植了,嗯,还有蜂蜜、药材这些也可以想办法扩大……

总之要想办法做大,形成产业化,规模效应。至于出路不用担心,我们那甲将军的夫人,原来便是京师广顺堂的少东家。”

周希崇大喜过望,忙道:“若有这等好事,实乃河池百姓之福,下官代父老乡亲先谢过。”

……

香菇木耳,算是前世秦越家的经济支柱之一。缘于前世三阿奶娘家龙泉,其家世代砍花种菇,嫁过来后,秘技自珍,但等到椴木香菇法普及后,在她的带领下,村民们没少种香茹木耳。

导致香菇味儿秦越少年时都闻到吐,菇棚是他最不愿去的地方之一,没想到穿越过来,倒可以成为推广赚钱的产业之一。

真是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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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上位综合症

甲寅开始抓狂了。

秦越走了,陈疤子走了,他被顶前了,可街道巷尾的传说故事乃在继续。

现在他一出门,就有女郎来追,甚至有一家老少齐上阵的,就为了堵住他,好把女儿往怀里塞。

说好的振奋军心来着,怎就活生生变成了百姓的活宝了?

走哪都有人挤前好奇的观看,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大伙看呐,果然,有传说中看杀卫阶的说法。如今的他一天到晚不用干别的事,尽应付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眼前这一位,书听多了,脑子更进水,卖了宅子,买来一匹母马,要来求焰火兽的种……

甲寅拍拍脑门,对一脸希翼的汉子道:“不是我不肯,小心的我马一脚踹你,或是把你那驽马给踢飞了。”

“试试呗,俺涂了蜜……”

祁三多实在忍不住了,一扬狼牙棒,虎喝一声,才把这缠人的家伙给唬走。

出了衙,甲寅第一件事便是到几处正在施工的城墙上看看,所到之处,尽是欢呼,他也不用干事,与役夫们随意聊几句家常,这些个劳力就浑身得劲,回去最少吹上三天牛。

“小去病”甲将军与我握过手呢,百灾皆消,去病懂不懂?

甲寅这个外号得来也是巧合,那天他巡街,遇到一位老妪扶着条凳一步三移的走,一脚踩到坑洼处,摔倒在地,甲寅将她扶起后,随便帮她揉捏了一把双脚。

然后,那老妪估计血气畅了,腿脚竟然好了,这一咋呼,可了不得了,一个说书人灵光一闪,“小去病”的外号就出来了。

甲寅对自己的新外号十分满意,因为威名千年传的霍骠姚,大名去病,只是老百姓们见着他就贴过来,把自己当吉祥宝宝揩油就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几处工地一转完,回来便钻到韩徽的屋子里去了,这是间奇葩的屋子,三面皆是雪白平整的板墙,上面横直竖方的列着格子,用炭笔填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韩徽粗暴的推开他,“别来烦某,正理着帐呢。”

甲寅讨了个没趣,便去找师兄,哪知师兄与曾梧埋头在一堆的册子中,他脚还没进门便退了出去。

花枪与铁战在督工,木云在发呆,有心想去看看魏昌和制槊,却又吃了个闭门羹。甲寅扳着手指数数,发现无地方可去,只好再巡街,当他的吉祥娃娃。

待到秦越回来,甲寅就觉着这十天过的比十年还长,隔着百步便飞奔过去。

“别吓我,这样子什么鬼。”

秦越嫌弃的扳开脖子上的手臂,末了还振振衣袖。

“啊呀,你不知道,这十来天有多无聊,盼着天下雪也不下,你回来就好了,我不用出门了。”

秦越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急急去沐浴更衣。

……

同样有着“秦陇锁钥,巴蜀咽喉”之称的阶州城,沿着西汉水南下,便是著名的祁山道,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图的便是西汉水运粮方便。

曹彬选择阶州,算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论出兵,看上去比凤州远,但比凤州迅捷。

论安全,背后就是秦州老王景那棵大树。

论经济,有边贸榷场,光是皮货、牲口、青盐三大件就吸引的人头攒动。

曹彬与潘美两人漫步在榷场,听着藩部与汉民比手划脚的讨价还价声,一时豪情满怀。

“我已去信京中,让家里联络几家商行过来,要把这榷场再扩大,财赋上来了,兵就可以多征,有兵,就可以争取圣上早日伐蜀。”

潘美笑道:“你就是太急,我们都已征得五千兵了,就连蕃兵都有了三百,这些上马就能冲锋的家伙,可不是普通士兵可比,已经甩开凤州几条街了。”

曹彬失声一笑:“也对,这九郎怎么搞的,好象当了留后,反而不会做事情了。”

“他这几年都处在第二辅助的位置上,拾遗补阙容易,提纲掣领难,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家伙冷不丁就冒出鬼主意来的。”

曹彬旋着马鞭想了想,“啪”的一拍手心,道:“仲询你提醒的对,得放一路哨子过去,看看他玩什么花招。”

都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对手,秦越的上位综合症被潘美一语中的。

先是出京时患得患失,再是接印后心虚无措,虽然一桩桩的事情安排下去了,看上去云淡风清的,其实此中困惑只有他自己知道,好在,如今丢失的自信又重回到了脸上。

洗完澡出来的他容光焕发,然后兴致勃勃的让厨下安排羊汤锅子,各种菇子,豆腐,甲寅一看架势,得,又要陪他吃这寡淡的玩意了。

哪知他却让喊曾梧,程慎,丁禹洲,韩徽一起。

“就一个锅仔,请客?”

“你懂啥,其它的让厨娘再烧便是了。”

梁泉县令丁禹洲听说留后请客,两眼直冒精光,自从秦越下县巡视,而对近在咫尺的梁泉不闻不问,他的心里就如吊了十五个桶,七上八下的。当下连忙收拾的整整齐齐,怀揣着一柄西域弯刀,兴冲冲的来到留后府。

一进后院角门,却发现秦越站在几案前手持菜刀在咄咄有声的切萝卜,那萝卜片片如纸般飞出,雪花花的一堆,煞是漂亮。而甲寅,曾梧就在边上看着,丁禹洲差点抱不住手中的弯刀。

“哦,旌德兄来了,坐,一会就好。”

丁禹洲应了声手中刀却不知该如何递出,边上连个亲卫下人也没有。还是甲寅见猎心喜,一把接过,铮然一声拨出,见那一泓秋水明**人,刀上花纹繁杂往复,以手指轻弹刀身,铮铮清鸣,忍不住赞了句:“好刀。”

丁禹洲这才舒心的接上话头:“前几天刚好跑西路的家人回来,带回此刀,某一介文人,哪会用利刃,留后文武双全,恰是可以挂壁装饰一二。”

秦越一边将萝卜装盘,一边笑道:“下不为例,下次若是这样,可就不留饭了。”

“是,是,这不是第一次登门嘛,下次一定空手来。”

丁禹洲心头大石落了地,这才与曾梧见礼。

曾梧笑道:“教你一个乖,咱这留后,就好一口吃的,你下次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给他送来,他保准喜欢,来来来,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我们先吃。”

丁禹洲被曾梧拉着坐下,脸上笑着,心里却暗暗叫苦,让堂堂节度留后掌厨自己却坐着享用,这有点……正想开口说什么,秦越笑道:“你俩只管喝着,在我这,没有客套。”

丁禹洲这才宽下心来,端起酒杯,与曾梧互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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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新年纳余庆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蜀皇孟昶雅兴大发,在这新春嘉节来临之际,亲自挥毫,笔走龙蛇,在御制的大红洒金龟纹宣上,书写出了中国第一副对联,取代了千年不变的桃符。

春联写完,孟昶扳着手,仔细的欣赏了一番,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嘴角有微笑浮起,可惜几月前形成的眉心悬针纹却一直消散不了。

……

江宁城内,太子东宫。

南唐太子李弘冀亲自监督,把所有三王叔曾用过的东西,该扔的扔,该抛的抛,包括仆人全都换掉。

亲信幕僚黄宫再三劝解也是无效,只好听之任之。

自从江北丢失,圣上谦卑求和后,自家这位年轻的主子便再没有过笑脸,天天闻鸡起舞,喝烈酒,骑烈马,竟连女色也不再碰。他对三叔皇太弟留下的靡靡之痕迹深恶痛绝,恨不得掘地三尺以清理。

可这又怎样呢,圣上终于是听信了奸臣所言,过了正月便要迁都洪州了,当此满朝文武皆缩头之际,唉……

太子总是年轻气盛了。

黄宫看了看兀自叉腰斥喝的李弘冀,无声退下。

……

江陵府,南平王宫。

年近四旬的高保融愁眉不展,他自接任这南平王已有九个年头,却是第一次郁结满心,感受到了年关的痛苦。

“老十,两番去书,那孟昶却措词逾发的强硬,你说如何是好?”

高保勖拍拍被酒色淘的有些发青的脸颊,长嘘一口气道:“西蜀事到临头却顽固了,害的不仅是他们,也害了我们,中周甲兵正盛,用兵蜀中是铁板钉钉的事,但陆路难攻,中周如今水师战舰颇多,定会再出一路借道我荆州,沿归州道进军。

这一借,多半是假道伐虢,我江陵危矣。”

“唉……”高保融用力的揪了揪头发,满脸沮丧。

……

晋阳城,酸枣巷。

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内,正响起一道刺耳的斥骂声:“整天只知道舞枪弄棒,家里半月不知肉味了,你想你儿子也如你一般没出息不成,唵?”

杨业轻抚黝黑的刀柄,对妻子的斥骂仿佛未曾听闻,每月的俸禄都是他亲自去领的,家中情况他又如何不晓得。

可惜这苦他能受,出身大户之家的妻子却受不了,五年前,杨折两家联姻,是如何轰动的大事,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二弟对周廷投诚了,当大兄的却只能在这晋阳城中受煎熬。

折赛花的斥骂声依旧在耳边继续响起,他微微闭目,将三十二路刀法于心里过了一遍,再睁眼,轻声道:“过了年,某去剿匪。”

拆赛花怔了怔,倏的有泪珠在眼角滚落,忙抱起揪着她裙角的大郎,闪身进屋。

……

汴梁城,皇宫,万岁殿。

郭荣独立廊前,看着渐次下落的夕阳,听着宫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静立良久,最后轻声呢喃句:“普天同庆。”

阶下,甘沛伏身轻声与皇子耳语了两句,四岁的小宗训便虎虎的爬阶而上,上到廊前,拉住郭荣的手,仰着头喊:“父皇!”

郭荣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一把将儿子抱起,让骑在肩上,“过了年,你就大一岁了,以后,父皇就不背你啰。”

宗训扭着身子要下来,傲娇的道:“我现在就自己会走。”

“那好,我们一起走。”

郭荣放下儿子,牵过他的小手,父子俩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后宫行去,于夕阳下留下两道孤寂的背影。

老甘沛怔怔的看着父子俩走远,这才擦擦眼角,匆忙忙的跟上。

过年了。

……

过年了!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城东虎头巷,甲府内喜气洋洋,有周容的作怪,所到之处皆是笑语春风。

说起这虎头巷名,要归功于苏子瑜的头脑精明,趁着外罗城在修筑之际,广撒一把铜钿,赶着早把名儿给叫下来了,这甲府便是这虎头巷的头一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为了过年怎么过,还是通过剪刀石头布来决定的,周容手气背,只好哎哎噢噢的喊上师父师娘一起过来,再加上蔡喜儿一家,都齐聚在甲府过年,苏子瑜更是亲自爬到西山,把懒和尚与铁罗汉给恭请到家来。

芳华园这一年算是赚暴了,先是赶着京师大营建,光是将军白玉马桶都不知赚了几万贯回来,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头饰绸缎,本就赚的让人眼红了,周容一来,不仅头面首饰花样儿变着出,新式的肚兜儿,高跟的麂皮靴儿,每出一样,就让京师妇人们尖叫一番,然后不停的往芳华园里搬钱。

有着符家女太岁坐镇,同行邻居再眼红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抢着干,真的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看着帐面上不断增加的数字,连思亲之念都淡了。

……

凤州城,虎牙营。

大阳未落山,便已经开始吃喝了,今日破例,人人有酒,猪羊鸡鸭鱼,各色荤菜大菜更是管饱。

陈疤子率着史成铁战,张通赵彦等人挨什敬酒,直喝的豪兴逸飞。

大年三十,他与安国言一道被秦越召了回来过年,两当矿务一应防御,则暂时交给了亲信林楠。

留后府中,也是热闹非凡,前院,赵山豹似只大马猴般的咋呼着,指挥刘强祁三多贴桃符。后院,曾梧、程慎、韩徽以及几位文人清客被秦越逼着动手包饺子,甲寅手执双刀,卖力的剁着肉馅,但见刀光翻飞,“得得得”声不绝于耳。

花枪在烤全羊,马尼德的那手本事,被花枪尽数学会了,那羊后臀更是被其用刀巧妙的切割出一个“春”字来。

大锅的肉菜在锅里“汩汩”的翻滚着,一字排开的瓦罐里“滋滋”的冒着热气儿,各色香味串和成浓浓的年味儿。

三进正厅、左右厢房,八桌酒席早已排开,各式卤菜凉点已经布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这一次,串喜钱的事轮到庄生与赤山干了,满满当当的铜钱堆成了山,每一串顶上还套一个银锞儿,两家伙干了一下午了,满头冒汗,却是越干越来劲。

所有人都在忙碌,忙着过年。

喜气洋洋。

天色渐暮,陈疤子史成等人打着酒嗝过来,刘强与祁三多一见人齐了,哦呼一声喊,便出门放爆竹。

“哔哩叭啦”声中,秦越施施然的解下围裙,招呼大伙上座,哄哄热闹中,众人各自就坐,秦越端起酒杯正准备说几句,却听在门外放爆竹的刘强一声怪叫。

众人齐齐扭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有脚步声响起,刘强与祁三多一左一右挽架着一位熟悉的陌生人进来。

秦越一看那人头上的斗笠,不由长舒一口气,喊道:“庄生,快多加一个位置来。”

祁三多与刘强听秦越这么一说,忙松开手,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刚毅的脸庞,对秦越躬抱拳行礼:“阆中曹沐,逾期而至。”

秦越朗声长笑:“你能来,这信义二字就能敲的当当的响,有事,明天说,今晚,喝酒。”

曹沐怔了怔,见甲寅在拍着椅子,脸上就浮出笑意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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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有本事的人只服本事

七天征兵五千三。

一过正月十五,征兵布告便贴满了大街小巷,同时传发到各乡镇,没想到的是报名者涌跃。这样的征兵速度让秦越好吓了一跳,连忙停止,再征下去,民力损伤也大,对上交待也费口舌。

“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敢比照禁军上军的饷银是其一,去年两个多月的宣传铺垫是其二,背靠银矿是其三。老百姓不傻,有矿山在这,州军的饷银有保障,那就比地里刨食强多了。”

曾梧一边伏案疾书,一边冷嘲:“某觉着你用钱贼大方,当初定军制怎不与某说说,现在好了,最少多浪费了四成钱粮。”

秦越唉声叹气:“我见不得穿条半截裤在冷风里吹的,总是心太软。”

曾梧头也不抬,依旧冷哼一声道:“小心御史笔如刀。”

“那正好,老子可以不干。”

“哼,有这本事,去跟新上任的监军说。”

“人家监的是银,不是军。”

曾梧停下笔,吹了吹手上的公文,嗤笑道:“我说一大早的不对劲,原来根子出在这,来个监丞而已,还是你的老熟人,你该庆幸才对。”

“幸毛呀,唉,不说了,我去迎他一迎。”

凤州距汴京千里迢迢,郭荣终究是不放心了,派了双眼睛来。

好在,真是熟人。

秦越卡着点出城,刚到接官亭便接着了。

刘全一见到秦越便唉声叫苦,秦越笑道:“刘监丞一路辛苦,你看你,为了我这一点小事,连个年都过不好。”

“啊哟喂,挖到银矿,这是小事吗,要这是小事,某愿意天天跑。”

刘全敲着老腰,嘴上虽然喊着累,脸上的表情却是兴致勃勃,进了城更是一路东张西望。

秦越安排其住进馆驿,晚上大摆宴席,不仅喊了曾梧、程慎、韩徽、丁禹洲、还把甲寅这位在孟县时的老熟人喊上,把刘全喝的熏熏然。

次日,更是亲自送他去矿区上任。

本来担心安国言与其合不来,哪知道这家伙就是好本事,不过十天功夫,安国言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来,吹牛说一切搞定,代价是两当县里赁了套清静宅子,外加俩伶俐的女郎。

秦越爆句粗口,便把心思放在军队上,毕竟,这才是最重要的立身之道。

陈疤子坐镇银山,这练兵自然一股脑儿全交给木云筹划,既是猛人,岂能置之不用的道理,虽然他当下还有些小情绪,小心结,也是人之常情。好在一物降一物,秦越与其谈心谈不进去,甲寅一把揪起,则什么事都能解决。

木云被逼推着上了点将台,看着满满当当一校场的将士,忍不往感慨万千。

他想起自己初领军时的窘迫,想起自己万丈豪情尚未冲天起就被无情灭,想起尚在江南的母亲与妻小,他微微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把苦涩的液体依旧润进眼窝里……良久,他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秦越,问:“你想怎么练?”

秦越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托举,郑重道:“你想怎么练,就怎么练。”

木云看着秦越,心里却想起一如秦越年青的李弘冀,当年,他也是如此的信任他,可惜,身为皇子,却半分也作不了主。

“大王。”他恍惚间只觉着站在身边的就是李弘冀,手却鬼使神差般的伸了过去。

一剑在手,欢声雷动。

甲寅看着依然木呆的木头怪,满心着急,心想别是个徒有虚名的家伙,然而木云接下来的举动却镇的甲寅哑口无言。

在确定秦越敢花钱粮要练精兵的明确答复后,木云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理出了练兵大纲,却是与虎牙军以往的不同,与周军各部的练法也大为不同。

甲寅专负责揪他,所以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完,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欢喜的按着木云的背,好一通卖力的推拿敲打。

秦越把满满当当一叠稿纸细细看完,心想,谁说古人就不会练兵了,现代军队入营先练队列,其实古代更重队形,大阵小阵便是无数队形撑起的,名将不世出是因为条件受限,如眼前这位,若无足够的钱粮来支撑,他的练兵法可能就永远的胎死腹中。

如木云的练兵法,便是教兵队列,辩识左右始,然后再开始择优选拔、进行部伍编制、旗帜金鼓、武器装备、军纪军法等一项项罗列起来,足有十二大项,饶是秦越两世经验积累,除内务外,对其练法也无可挑剔。

“很好,钱粮的事我来解决,你就可劲的练吧。另外……”秦越想了想,还是把心里想法给说了出来:“先练队列我很赞同,不过是不是可以把叠被子与搞内务一起加上?”

“叠被子,搞内务?”

“是的,虎牙军老兵已经有些基础,但当时只是我糊里糊涂安排的,不够系统,趁这扩军机会,把这三大块形成有效机制,贯彻执行。”

饶是木云一肚子的军事才能,却也有些迷糊,当下问道:“这叠被子与搞内务可是保持营区整洁?这一块,自有严明军纪。”

“不,不止于此,来,我做给你看。”

秦越带着木云甲寅等人来到刘群他们侍卫住的小院,这些家伙在秦越好洁的强迫症影响下,房间内大致整洁,但秦越进屋时还是有些嫌弃的挥挥手,打开一床被子,顿时被一股臭气给熏着了,立时破口大骂:“谁的床,如此臭脚。”

刘群忙陪笑道:“就何大个脚臭如蛇,您凑巧翻了他的被子。”

秦越在刘群的指引下,换了一张床,把被子抖乱了,重新折叠,当年军训时曾被折磨的刻骨铭心,如今前尘往事有许多忘却了,这一技能却还牢记着,只是动作生疏了许多。

至于为何不用自己的寝具?实在是他惯会享受,盖的可是蚕丝被。

木云见秦越有章有法的叠起被子,讶然中渐有所悟。

秦越整整化了近一刻钟才把被子叠好,在众人眼里已如豆腐块般齐整了,但秦越自己清楚,离着标准实在差的远。接着又收拾屋内的杂物,把鞋帽、甲具、水杯等诸物都摆放整齐了,这才笑道:“军人,就该方方正正,一切皆有条理,不止看着清爽,更重要的是养成习惯。”

“养成习惯?”

“不错,叠被子、搞内务与走队列一样,是在完成一个军人的基础格式化,有个说法,叫养成教育,没有人喜欢受拘束,是人都贪生畏死,而这两样,是军人最要不得的东西,要想把军队练的真正的如臂所使,那么就从通过长期做一些很不可理解、很烦很抵触的事情,形成一种对命令无条件服从的潜意识。”

木云长舒一口浊气,认认真真的向秦越郑重行礼,诚恳的道:

“木云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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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

虎牙军被木云满满当当的分成十二营。

第一营是血杀营,配的是全身重步铁甲与陌刀。

说起陌刀,秦越也不得不赞叹家有传承就是好,这陌刀就是三尖两刃刀,刃长三尺,柄长四尺,因为左右皆有弧刃,劈斩极不顺手,反而有别扭之感。

木云也不多话,慢吞吞的用木刀演示了一遍,让甲寅依法施为,懂得发力后这才明白了陌刀能一刀下去人马俱断的关窍,竟然就在于“劈斩收割”四字上,比起朴刀的杀伤力不知要大凡几,秦越大喜,立即安排铁匠打制。

五代乱世,朝廷对各镇各州的控制极其有限,各镇节度使集军政财权于一身,早几年,地方给朝廷进献方物的清单中甚至有甲胄。

如今,甲胄、弓弩的制作权,经过郭威郭荣两代人的努力,已经收回朝廷,但刀枪各镇各州还是可以自作,只需行文报备即可。

二三四五六七营是常胜营,八营纯弩,九营纯弓,十营山越营。

第十一营马兵,第十二营斥侯,如今这两营却是暂时合一参训。

又有编外工兵营五百人,专门负责攻城器械、行军扎营。

分营不易。

木云打起精神,各项拉练测试一连开展了半个月,优秀者更是个个面试过了,这才正式分营。

教练更难。

不止血杀营、骑兵、工兵营单独有技法相传外,对于常胜营,木云针对凤州军人少的现状,把一个精字务实到了极致,却是把家传的兵法拿出来了。

其父柴再用,本为前吴武皇杨行密手下著名的猛将,镇守光州时曾用计迷惑朱温,然后趁其不备,出城击杀,杀的号称四十万大军的朱温狼狈而逃,创下以少胜多一战而改淮南战局的神话,与其父相比,夜袭常州的木云只能算是步父后尘。

其时战火频仍,将兵无常势,为将者也无似海本钱,只能把有限的财力物力用在亲兵上,有区别的是财雄者亲兵多,财少者亲兵少。如魏博牙兵之所以挣来赫赫凶名,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首任创建者田承嗣随安禄山南征北战西抢东夺收罗了无数钱财,堆出了一支满万的无敌铁军,这才有了动不动就造反,杀使相,杀节度,左右朝局的本钱。

正所谓“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柴再用没有如此大的财力,早期只能将养两都亲兵,直到担任武昌军节度使后,才把亲兵凑成一个营,因为人少,只能走精兵路线,戎马一生的柴再用硬生生的磨出一整套组合阵来。

饱读军书战策的柴克宏则又在其父的经验基础上加以改良,调整,如今操练的是一字排开大套小套七套阵,把秦越欢喜的直搓手的同时,更多的是三军的叫苦连天。

最小的三才队,双捷牌配长枪。

其次是五魁斗,双捷牌配三枪。

再次是七煞阵,双牌三枪两朴刀。

然后又是九环杀,双牌双刀三枪加弩弓。

这四小套,又分山地,平原,舟行,另有配合窍门,所以山越营也合在一起操练。

从三才开始练,一旬一增,四小套全练熟了,再练十阵杀,顾名思义,这就是十队一组合了,这五阵练的便是配合步,磨的全是守战技,看上去不犀利,但能把抽空回来一次的陈疤子冷汗看下来。

以上五阵练熟,还要再练后续两个阵法,这却是有针对性的,一叫磐石阵,专应对骑兵折冲,二叫犁地冲,专练冲阵,与以往虎牙军自个摸索的完全两样。

开始时,有不少老兵肚子里存了别扭劲,托着李行等人把话传到秦越耳朵里,秦越先逮着李行几个一通军法,又再三对木云说,剑都给你了,你看着用。

木云得了军令,便毫不客气,连斩七老卒,顿时成为全军煞气最重的人,再桀傲的家伙也乖乖的收起尾巴。

这一日秦越去军营,便看到了什么叫令行禁止,军令如山。

春雨菲菲,将世间万物都浸润的又湿又潮,若大的校场上,更是变的满地泥浆。

五千将士正头淋冰雨,脚淌泥水,奋力操练。

喝哈发力之声远传三里。

秦越暗自点头,以前自豪的认为虎牙军操练算是得法,曹彬来了都没话讲,而河东行从符彦卿那学来的人事军律在军中加强后,隐隐已有铁军之势。但跟眼下比,却是还差了老大一截。

秦越看了一会,便把目光锁定在领头的甲寅和史成身上,见他俩人左手挽藤牌,右手挥短刀,一板一眼的控着节奏领头操练,不由的心生感慨。

随着甲寅的武技越来越高明,这漫无纪律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除了带马咆啸,这两年来几无与士卒同练过。然而在木云的指挥下,这人竟然可以连着一个月吃住军营,与士卒们一起操练,真的是太让人意外了。

究其原因,与木云俩互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能在这操练中学到本事,否则这家伙早寻借口摞挑子了。

甲寅虽然给人一付憨厚样子,但也只有秦越几个最亲近的人清楚,这家伙啥事都好说,唯有吃亏的事从来不干。

而史成,家世摆那里,除了服气花枪的枪,甲寅的刀,又对哪个真佩服过了?可如今看他一脸的认真,动作一丝不苟,显然是已经被木云给折服了。

木云高坐点将台上,一身儒衫,手上却不伦不类的持着一根细长的紫竹杆,本来该是令旗的,但雨大,粘湿了的旗帜太过沉重,木云如今是真的手无搏鸡之力,只好以竹杆代替。

一位犯了错的军士老老实实的为其撑着伞,眼见秦越来了,小心的提醒了句,木云冷哼一声,却并无起身相迎的意思,就连欢迎的神情也欠。

显然,他并不喜欢秦越的突然到来。

秦越也不以为意,若是停了操练来欢迎他,那就真的辜负他对他的名将期许了。秦越对木云略扬了扬手,然后便撑着伞于校场边慢慢的走,慢慢的看,于这喊杀震天中,渐渐的生起一股豪情来。

他在大校场停了整一刻钟,然后又往小校场而去,那里新来一个武疯子。

石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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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太子自苦最难当

石鹤云。

沂州石门堡少堡主,自从一战败给同龄人甲寅后,发狂苦练,三年后自认武技大成,四方打听,然后千里迢迢的从山东沂州赶到陕西凤州。

就为了与甲寅再较高下。

哪知甲寅无耻,竟然不用刀了,仗着长槊寸长寸强,硬把这位喜欢拖刀走的家伙逼的浑身蛮劲无处撒,最后虎吼着一刀将粗木搭制的点将台一劈两半,这才勉勉强强的出了点胸中戾气。

面对石鹤云的质问,甲寅道:“我傻呀,明知道你是疯魔打法,我还和你近战?”

差点把石鹤云给气出老血来。

秦越却对这位武疯子十分喜欢,亲自下厨,烧了满满当当的一桌菜款待,把石鹤云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秦越再把铁战一介绍,花枪一介绍,鬼手剑曹沐一介绍,石鹤云的眼就亮了起来,然后听秦越说想请其担任王牌军血杀营的指挥使,石鹤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至于除夕夜守诺来领罪的曹沐,秦越哪舍得真把他关牢里。

这是位独行侠,军中不好安排,便请他担任武学供奉,名头好听,其实也就是一贴身保镖。

不过过程却颇为曲折。

曹沐这人,有义气,有担当,说好听点叫千金一诺,说难听点就是个犟骨头,来就是领罪的,让我干活?对不起,告辞。

秦越耐心的相劝半天,结果曹沐又憋出一句更重的话来:某乃蜀人,如何能事中周?

秦越差点气吐血,没想第一次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却以失败告终,正想炮制长篇家国理念与他听,在一旁无聊的甲寅鄙夷的对曹沐一竖中指,说:“九郎,你别听他假清高,他就你说的那类守墓人。”

“什么守墓人?”

“抱着老子天下无敌的姿态,搂着剑在山中当孙子的守墓人。”

曹沐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说我们再来比过。

甲寅道:“我们可是真打实的比过了,现在,有本事去对花枪,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那剑法,单打独斗还勉强,一进军中,就是银枪蜡样头。”

这一回曹沐是真的气成三尸脑神跳了,身为剑阁传人,头可断,剑不可折,一提剑就要去找花枪试身手,秦越相劝不住,只好随他去。

哪知花枪都没动手,看一眼他手中的细剑,只提了一下师门,曹沐便蔫了,缘由是他师父早年曾与花枪师父花木头结伴同游,互参枪剑。

秦越一看,得,江湖中人就该由江湖中人来应付,递个眼色与花枪,自去洗澡更衣。也不知花枪是如何开导的,次日,这曹沐便老老实实的留下了。

小校场内又是一番景象。

五百血杀个个顶盔贯甲,于雨中挥刀,杀气腾腾。

挑选血杀,木云可花了不少功夫,他是完全照着魏武卒的选拨法挑的,仅仅选兵,就把人虐的欲仙欲死。

平时操练,更是铁甲不离身,是所有兵种中最苦最累的,不过饷银福利也是最高的,是常胜营的三倍,伙食更是一天二餐见肉。

饶是如此,与马兵相比,还是差了一线。

血杀是王牌,马兵是王牌中的王牌,超标营,六百整,加上斥侯营并过来操练,眼下足有八百之多。

马兵又分三个兵种,一是枪骑营,号“黑虎”,装配长槊、铁挝,短刀,外加五支投矛,人马具甲,人数只有百人,主要是装备太奢华,为了这百套具装,秦越与韩徽可没下苦功,随着奏折上去的,还有托人各种求。

更受制约的是长槊,虽然有魏昌和这制槊专家在,长槊少量供应有了保障,大将用的好槊需三年成,普通的槊杆也要三月成型,所以只能装备一支小队。

二是弓骑营,号“飞虎”,曹彬分开后,秦越的面子大为削弱,骑弩几无批复,好在掠自江南的伏远弩都被秦越给强留下了,原先有五百具,各种战损后还有两百多具,堪堪装备二百人。这一营,弩弓、刀盾、皮甲的标配。

三是刀斧骑,号“虎威”,装配战斧朴刀,算是马兵中的基础。

但这是规划,目前装备马匹都没齐,却是由花枪铁战先教武技,如今也在校场的另一边,冒雨挥刀刺枪。

“你可知蜀军平时的操练情况?”

抱剑而立的曹沐换上修身的箭袍后,其实样子蛮帅的,只是不苟言笑,加上犀利如剑的眼神,让人望而生畏。

他在见识过花枪、铁战的武技后,又旁观了石鹤云与甲寅的比武,孤傲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见秦越发问,曹沐摇摇头道:“边军也有操练,但懒洋洋的差远矣,虎牙军果然铁血军纪。”

“不,更多的是木先生的功劳。”

秦越扭头看了看一直坐在点将台上撑伞观阵的木云,心想,这南唐李景该有多蠢,才会把如此人才给糟贱了,要是此人将兵,再加上林仁肇、朱元等人的武勇,淮南之战,可不敢想象。

然而,令他更不可想象的事情正在南唐发生。

李璟满怀中兴雄心从江宁迁都到洪州,哪知自决议一定,便事事不顺。

先是早一步出发回封地的晋王、领天策上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的原皇太弟李景遂,于归途中毒身亡。

李景震惊悲痛之余,下旨严查,捉拿元凶。

及至洪州,一看那低矮的城墙,拥挤的街巷,顿时悔之莫及,强装笑脸入了城,在节度使府临时改成的皇宫里住下,下诏改洪州为南昌,才搁下笔,糟心事又来了。

毒杀晋王李景遂的元凶已经找到,竟然是皇太子李弘冀。

“怎会是他?”

“禀国主,晋王雅量风流,朝野皆善,唯太子恶之。”

“这个逆子!”

李景重重一拍桌子,震起墨汁飞溅,好好的南昌二字被污的丑陋不堪,“来人,将太子捉拿下狱……”

“国主,万万不可!”

韩熙载忙出班奏道:“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风言下狱,况且从江宁到洪州,一路上太子皆在国主左右,怎可能抽身去谋害自己的叔父?再退一万步说,毒杀晋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请国主详查,或者也可召其来询问,但断无一言不问便下狱的道理。”

“禀国主,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投毒之人也已亲口招供,此事确认无疑,该立即夺其太子尊号,待罪听参。”说话的是年前从监狱里放出来官复原职的李征古,这比部之事不归他管,但尽忠表现却无官职区分。

“嗯,李爱卿言之有理……”

“国主。”常梦锡十分无礼的打断了李景的话头:“太子血勇刚毅,怎会行此卑劣阴私事,况他就在城中,还请召来相询,再作定夺。”

李弘冀正为那小小的三进院落太子府而揪心,这就是堂堂太子府呐,千里迢迢从富庶的江宁迁都到这落后贫穷的洪州,究竟是为哪般?

南昌,呵,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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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从来凤凰需浴火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如南唐李弘冀,这位把满腔郁结气化为壮志雄心的年青太子,才在韩常等正臣良士的竭力开脱下安然退朝,闭门思过,却收到了首席谋士黄宫的辞别信。

如汴梁那位名叫顾北雄的原龙捷军营指挥使,仅是点卯时放了个响屁,便被上司以一道公文难住了,没过两天,调令便来了,着领一军厢兵,押送罪囚与甲械到凤州效力。

顾北雄人长的雄壮彪悍,可惜不识字,当年高平之战后之所以被龙捷军选中,是当时人才少,随着二征淮南,越来越多的战将冒出来后,一柄战斧能与陈疤子战个半斤八两的顾北雄便迎来了岗位调整。

与放屁无关。

他算是倒霉了,秦越却是喜出望外,这真的是瞌睡都有人送枕头。

他要到来的消息不仅秦越欢喜,化去心结的铁战更是欢喜非凡,恨不得连夜就去迎接。

秦越便让其率一都马兵出发,随着旨意一道发出的,还有步弩二百具,雕弓三百副,弩矢利箭一万支,以及之前请批的甲胄、马匹,还有来银矿服役的罪囚两千人,必须重视。

而另一则随快马而来的消息却更具含金量:去年才调任京兆府永兴军节度使的王彦超,虎皮交椅还没坐热便移镇凤翔府,替下了只比王景小两岁的老帅王晏。

秦越与曾梧对望一眼,曾梧笑道:“圣上坐不住了,看来王彦超挂帅征蜀已成定局。”

“为什么是他?”

秦越对王彦超的印象只停留在沉稳刚毅上,似乎并没有多大军事才能?起码征淮时几乎就是李谷或是李重进的应声虫,少有担当之举。

“其十二岁便随后唐魏王李继岌西征王建之伪蜀,对西蜀地理熟呐。”

秦越道:“再熟能有王彦升熟?殿前司那位人称王剑儿的技击高手可就是蜀人。”

曾梧鄙视道:“你当选武呐,哪个三军统帅是靠武技吃饭的?这么说吧,一旦征蜀,我虎牙军与广捷军两路先锋齐进发是肯定的,你觉着谁来担任这主帅最合适?”

秦越在肚子里盘算了一回,老王景显然是不可能再受得了征伐之苦,自己与曹彬资历都摆在这里,不可能也没能力来担任主帅,充其量只能作先锋。

而若是从朝中调派的话,李重进狠厉刚决,可他远镇扬州。张永德为人温和,还担着殿前都点检的大名头,可真要临阵决断,自己都替他慌,显然不是最好的统帅。

向训有能力,但为人有傲气,自己若在他下面做事,少不得要看看脸色。

韩通最豪爽,可差不多也是个蛮撞人,当统帅有些不靠谱。

韩令坤、宋九重、王审琦都是有本事的,不过若真当统帅的话,自己倒宁可在王彦超帐下听令。

似乎,这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别东想西想了,朝中诸公不是吃干饭的,前敌都部署这样的大事,能不再三慎重考虑么。”

秦越点点头,转问木云:“木头怪,你怎么看?”

为示亲热,也为了顺口,秦越在人少时也会如甲寅一般的喊木云为木头怪。

木云见秦越连问了两声,只好答道:“只为保秦凤之平安。”

“为什么不是征蜀?”

“因为征蜀的缺口在江陵,而不是凤阶二州。”

木云起身,用指挥棒点着江陵道:“淮南既平,江陵难安,去年南平王高保融出兵鄂州,已与南唐恩断义绝,以江陵那小小的地方,只有投献周廷才能保全,虽然如今名义上已是周臣,但实质还是那一亩三分地上的土皇帝,所以他最怕的是什么,那么朝廷就一定会来什么。”

“他怕什么?”

“假道伐虢。”

“如今周军有战舰不下三百,年前范质亲自出马,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成功劝得镇守山南东道十年之久的老帅安审琦引退,以向训替镇襄阳,这打的什么主意,天下皆知也。”

木云以棒轻敲手心,笑道:“如今的高家,定然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所以,无论如何,征蜀都会从江陵开始。”

“知道假道伐虢不怀好意,那高保融就无应对之策?”

“很难,基本无解。”

木云笑道:“水陆大军齐聚,换你是高保融怎么办?不接纳的话,江陵城就是白刃见血的战场,以江陵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拿什么来抵抗周军?接纳的话,大军一进城,也就是高家离开江陵之日。”

“那你说高保融会怎么办?”

“只能赌一把,以精锐为前驱,进蜀开道,搏一个合族平安富贵。”

秦越呼出一口浊气,良久不说话,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木云见秦越有些吃憋,心里莫名一爽,坐回位置上,慢丝条理的喝着茶,慢悠悠的笑道:“要想占大功的话,其实也不难……”

一直在逗鹰的甲寅倏的冲过来,拍着木云的肩膀道:“那你快说呀。”

被甲寅这么一打岔,木云心情顿坏,装腔道:“凭什么要说?”

“别拿矫,嫂子与侄女都在路上了,你要不说,回头我可劲的欺负我侄女去……”

“你说什么?”

木云勃然站起,脸色大变。

秦越有些无耐的瞪了甲寅一眼,对木云道:“你的事,老司马都给我兜了底,你总不能一直孤身在外吧,正好苏家在江宁有人,便托着将嫂子与侄女护送过来,之前没跟你说,怕你担心。”

“你……你们……”

甲寅抱着木云的肩膀,陪笑道:“都怪我嘴快,没忍住,本想给你惊喜的,不过也快到了,你放心,是严婆婆去接的,她那人你知道,古板的很,但出门经验丰富,你只管放心就是。”

“唉……”

木云被甲寅按着,一屁股坐下,手揪着衣襟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越在其身旁坐下,安慰道:“你只管放心,正是为了妥当,这事才拖到现在,南唐朝廷搬到洪州去了,江宁一片混乱,老太君知道事情始末后,也十分支持,相信我,苦尽甘来了。”

木云眼眶微红,对秦越拱拱手,却是一言不发的出了白虎节堂。

甲寅要跟上,被秦越止住了。

知道妻女的消息,木云方寸大乱,就连营务也无心打理,好在史成甲寅已习惯了他那一套,放羊几天与平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三月十四,顾北雄押着军资进了北城大营,而队伍中分出的一辆马车,则直接进了城。

木云看到本该是珠圆玉润的妻子满脸苍桑,头发干枯,五岁大的女儿则睁着乌漆漆的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猛一把搂着妻女,忍不住呜咽流泪。而汪氏更是不管不顾紧紧抱住木云的身子,再也不愿分开。

一个脸上满是刀疤的恶形汉上前两步,单膝跪倒,如狼嚎吼:“将军……”

“马,马霸子……”

秦越最受不了这种感人肺腹的场面,用脚踢踢庄生,“赶紧放爆竹呐,这事要冲喜。”

庄生忙一拉赤山,手忙脚乱的去放爆竹,一阵“哔哩叭啦”乱响,总算是把这一家三口给震醒回来了,众人簇拥着将人送进留后府左近的安静小院里,然后纷纷告辞,把时间让给这一家人好好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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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不压重担怎称雄

铁战陪着顾北雄来了,能见着这俩师兄弟和好亲近,秦越也替他们高兴,当下府中大摆宴席,欢迎这位当年在高平犁出血路的悍将。

陈疤子也匆匆从矿场赶来,为老战友接风洗尘。

“既然来了,就别走,让九郎上书,如今虎牙军就缺你这样的,再说了,以你我的脾气,在京中当官,只会越当越受气。”

顾北雄笑道:“师娘在京,某还得回去,这里有师弟在就够了。”

陈疤子端起碗来与其一碰,道:“师娘在京你就别操心了,搬到某家去住,正好与某岳母搭班子,拙荆被他们俩媳妇带坏了,尽忙着赚钱了,妞妞都没人带。

再说了,打战亲兄弟,如今这里兵马暂时是花枪与铁战管着,但只有他俩不够呐,你来了就正好了,调令什么的只管放心,要是九郎连这也干不好,他这留后也别当了……对了,铁牛,把你的指挥使让给你师兄,行不行?”

铁战嘿嘿一笑,满脸欢喜。

“就是,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并肩作战,如今还是在一起,这才快活,你要回京,我都不依,来,顾兄,我敬你。”甲寅端起酒碗就敬。

等这几位说的差不多了,秦越这才笑道:“你现在推辞也没用,折子早发出去了,虎牙军兵马副都指挥使,你与陈头搭班子。”

顾北雄酒气上涌,打了个嗝,一抚如扇板须,朗声笑道:“果然还是这里喝酒痛快,不过副都指挥使就算了,某与师弟一起抡斧头才快活。”

秦越道:“只要你留下,当伙夫都没问题。”

众人哈哈大笑,争相为顾北雄接风。

……

木云激荡的心情直到三日后才平复下来,两眼第一次有了神彩,原本微佝的身子也一下子变的挺拨了起来,走路都快三分。

他一精神,甲寅立马苦了逼。

却是木云与秦越密谋半日,然后“啪”的一下将一副重担压到他的身上。

原计划五百人的衙内亲兵,倏的扩大到千八百人。

其实自秦越上任以来,衙内亲兵就一直有名无实,只有刘群带着的那二十名甲士算是真亲卫。甲寅、花枪的名头都是虚的,就连史成的都虞侯也是有名无实。

木云于小院里抱着女儿,牵着夫人的手,感慨感叹毕,一出门便送给秦越一个贴心的筹谋:人员定岗定位明责,三军梯次升级选拨。

趁着这次装备入库,战马进营,把原来有些粗犷的东西都梳拢了,再次调整治新。

马兵二级梯进制原先已规划好,眼下只需视能力分营即可,但木云却把弓骑与枪骑都归建于衙内亲兵,一起归属衙内亲兵的还有血杀、山越这两个特种营。除此外,又挑出牌刀枪手弩手混组一个加强营加入牙兵的队伍。

面对这一全军最豪华的配置,甲寅直接傻眼。

木云给出的解释是为了保障以后大战时合兵调动,我军可以有选择的主动权,哪怕某营真借调出去,衙内亲兵的身份,到哪都不会吃大亏。

“可……我哪带的了这么多的队伍,换陈头来才差不多。”

“陈将军要统管全军,换你去,一天也不行。”

得知消息的赵山豹与石鹤云照着甲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甲寅莫名其妙,手忙脚乱的招架着,好一通后石鹤云才呲牙咧嘴作狰狞状:“明天见着你就要喊上官了,今天先欺负一下再说。”

得,甲寅拢拢被揉乱的头发,问史成:“你怎么不动手?”

史成两眼向天,鄙夷的道:“某是都虞侯,有权管你。”

甲寅直接对其比了个中指。

陈疤子也从矿场正式脱身,如今矿场银监各项工作都已正常运行,安保工作也有了章法,遂安排林楠领兵安保,老姚与土根两老兵镇场。

林楠也是子弟兵,为人忠厚稳重,在陈疤子身边当亲卫队长有一年多了,能力性子都可靠。老姚与土根却是最早那十老兵之二。

老兵是个宝,老安、牛伯分别进了秦甲两家享清福了,老斤头去当狗剩煎饼的扛把子了,这次随军出来的还有四人,周瑞和苏兴则在留后府当差。

有可靠之人,加上秦越与安国言设定的层层监督机制,短时间内可以放心。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叶虎盛,这人射弩是好手,下面那杆枪也是好射,管不住。只好把他揪回营里来,另外安排原河池县厢兵营指挥使张有度接任,其人本为王景简拨,也算可靠的老成之人。

三日后,大规模的选兵编制开始,纷纷忙忙了五六天,虎牙军各营各部终于明确下来了:

虎牙军兵马都指挥使:陈仓。

虎牙军兵马副都指挥使:顾北雄。

虎牙军都虞侯:史成。

第一营:虎威骑,指挥使铁战。

第二营:劲弩营,指挥使叶虎盛。

第三营:指挥使王山。

第四营:指挥使张通。

第五营:指挥使华平。

第六营:指挥使金铎。

第七营:指挥使虞忠胜。

第八营:指挥使韩三兴。

第九营:工兵营,指挥使荀洪山。

……

虎牙军衙内亲兵都指挥使:甲寅。

飞虎骑:指挥使甲寅,虞侯李行。

黑虎骑指挥使:花枪。

血杀营指挥使:石鹤云,虞候宋群。

山越营指挥使:赵山豹。

常胜营指挥使:赵彦。

……

又有谛听营,由唐东负责,营设前敌侦察与敌后谍探两部,直属军机处。

秦越把这留后府幕僚职司稍作了改良,设民政、财务、军机三部,民政自是以曾梧为首,财务由韩徽总纲,军机则是木云领衔。

人事调整是个很微妙的东西,也是历来以来最难为的一件事情,就王山张通等陈疤子原来带出的子弟兵,早先可以随意安排,那有缺哪上,哪可以历练就补哪,如今却是不行了,安排岗位时都要慎重考虑。

所以这一次人事调整,秦越思之良久,终将搭班子的权利下放,除几个营是指定的虞侯外,其它各营的副指挥使与虞侯都由指挥使自行报呈批复。

如何形成合力是最重要的。

在这点上,秦越十分感谢陈疤子的胸襟,一军之首,甘心听命于木云,不二话,分权于顾北雄,不二话,就连笑声都是真诚的发自肺腹。

只有甲寅,有些十三不靠谱,这家伙实在是懒散惯了,扭着身子想推卸责任,不过这事却不用秦越操心了,本来有他师兄程慎在,每日夜间就会逮到他逼其学些经义,如今又有鲜活过来的木云揪着,想逃都难。

秦越看着甲寅有些无精打彩的样子,嘿嘿一乐,忍不住曲指弹出一粒炒豆子,可惜这家伙其它都惫懒的很,武技却是一天也没落下,信手就把豆子弹回了,秦越再弹击,这一回却是歪了,落在韩徽的脑门上,立马传来“啊哟”一声痛叫。

“某说你俩故意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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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三个女人一台戏

军营暂时是理顺了,文佐幕僚的队伍也在扩大。

去年冬天,曾梧一为均田令的顺利实施,二来也是真为秦越选择人才,一口气在士绅的子侄辈里挑了十几个青年“才俊”出来,民事上不好安排的都往留后参军职上填。

秦越捏着鼻子认下的同时,还真发现了两颗好苗子。

一位姓唐名诗,字妙才,此人名字皆好,可惜是打油诗都做不好的,偏爱文士风流,大冬天也摇扇子。不过思辩能力却是与众不同,议事时喜欢攻其一点不计其余,若谈俗事是万万不可让其参与的,他在,只会破场子,但议军机,却最需要这样的人,有时一些论断想法,连木云都点头赞许。

秦越见木云认可,便让其在木云手下先充文书。

另一位姓杨名登,字成志,一看取名时也是充满美好憧憬的,可惜眼高手底,说的比唱的好听,手底下却是半点真章也无,几个士子皆耻于与他为伍,秦越却看中了他的口才。

能说是真本事。

为了让他说的更好,秦越时不时的说些记忆中的那些有趣的梗与他听,也算是裁培用心了。

秦越正想着是不是趁机把幕僚班子也理一理,木云把名册递过来,让签字宣布,秦越看着名单怔了半天的神,总觉的少了什么,他把各营职司一遍一遍的梳理,终是恍然大悟,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怎么了九郎?”木云有些莫名其妙。

秦越苦笑道:“脑子不用,果然是会僵化的,我们少了一营。”

“?!”

“医护营。”

“医护营?”

木云道:“凡战,皆是征召郎中随军,未闻专设医护之营的。”

“正因为以前没有,我们更要重点建设,下发告示,征召郎中任职,一样授以军职,再征招健壮妇人,以充护士,这些人的俸禄饷银都是战兵营的双倍。”

木云再次皱眉,疑问道:“这护士又是做什么的?若要带随军营伎,某是不赞成的。”

秦越大笑道:“你想哪去了,护士,顾名思议,医疗护理之士,女人比男人心细,包扎伤口,伺候伤员会做的更好,所以护士最好是女的。”

“可……只要有一口吃的,妇人们都不会上战场,因为会让人想歪,也难管,若我军真要这样一支队伍,只能从犯人上面着手。”

“你说的对,这事我得请旨,嗯,先去问王相最好,两京之中多豪门大户,一人犯事,全家遭殃,那些女子妇人下场最是可怜,而这些大户人家出身的,多少还能识俩字,正好可以充为护士……可惜老司马放回江南了,以前怎就想不到呢。”

经此事后,秦越便养成了习惯,每天睡前必腾半个时辰出来,回忆过去,记下点点滴滴往事,深恐自己全忘了从前。

然后,就越发的思念远在汴京的周容了,心想何时把她也接过来才好,起码两人在一起,还能聊聊过去的事儿,或者玩玩好玩的事儿。

汴梁城,芳华园。

三楼时不时有丝竹管弦响起,随着优美的旋律传来的还有清脆的指挥声:“一、二、三、四……”一二楼购物休闲的贵妇女郎们时不时会仰起头,透过天井望一眼三楼那精致的绣楼,艳羡之色怎么也遮藏不住。

那是蜀中大家徐夫人在教舞蹈呐。

徐夫人是谁?

那位年逾七旬,满头银发却腰腿笔直肤如少女的便是了。

苏子瑜的经商天赋,加上周容超越时空的先进思路,然后再来一位女太岁的坐镇,芳华园成了汴京城中女人最为向往的地方。

一张紫铜模压而成带有特别符号的,只能在一楼消费的普通贵宾卡就能在新开设的芳华钱庄免抵押借出五百贯真金白银来。

而银卡更是真正的贵宾待遇,来了有专人接待,坐椅都有专用坐垫,据说只要你用过一次,立马就有绣女帮你绣上特有的记号,就连喝水的杯子也是如此,除此外,人家还记住你的生辰,家中红白喜事凡知道了都会有特别的小心意。

倍有面子。

至于金卡,是唯一可上三楼喝茶听曲谱词的通行证,三楼不卖货,只玩乐嬉戏,拥有者的条件也简单,不用花费一文钱,只要符二娘首肯了就行。

天晓得那符二娘的眼光有多高,这人就没有赚钱的概念,只会顺着自个心意来,所以京中变着法子说符二娘好话的不知凡几。

苏子瑜抱着一叠帐册走过来,对正在看着教学舞蹈发呆的两姝道:“猜猜,开春后这两月我们赚了多少?”

周容道:“直接报数不就行了,懒的废这神。”

符二娘也鄙夷的白了她一眼,道:“用得着再三核么,你再数,钱就在那里,小财迷。”

“做经营,不算帐那还干什么。”

符二娘道:“别跟我谈钱,俗。”

苏子瑜没好气的把帐册往桌上一丢,道:“那什么是不俗的?”

符二娘把头一歪,樱桃小嘴呶了呶,羡慕的道:“看到没,徐夫人是越活越年轻了,一天教舞四个时辰,我都吃不消,这才是最风雅之事,周三,你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的老去?”

“是精致的活着,优雅的老去。”

“对,对,要向徐夫人学习,活到老,美到老。”

“小小年纪,哪来这暮气话,你们看不看帐本,要不看的话,赶明儿我开始贪污了。”

“你敢!”

“你敢!”

两姝恶狠狠的扭过头来,咬牙切齿。

……

皇宫,垂拱殿。

郭荣正对既将出使的昝居润面授机宜:“朕安排肱股大臣出使,那高保融该明白朕的心意,你可直接与其明说,朕干不了过河拆桥的事情,江陵这些年百姓能安居乐业,高家其功非小,朕征淮南,江陵兵也出力甚大,朕都记在心里。”

“不过江陵地处四战之地,乃用兵桥头堡,接下来不适合安居,你带份舆图去,告诉高保融,除两京外,其它府镇任他挑选,其它有能力的子侄,皆可举荐上来,朕必重用。”

“这……”

昝居润想了想道:“圣上如此大方,恐怕反而吓着了高家,不如明确两州,让其挑选,看上去苛刻一些,反而更是定心丸。”

郭荣点点头道:“依卿之见,何处妥当?”

“青徐二州,地广物博,民生安定,可供选择。”

“好,这事你看着安排,总之,只要高家配合,朕不会负了高家。”

“诺。”

昝居润看了眼正襟危坐在边上旁听的小宗训,忍不住劝道:“圣上,皇子尚小,不可太过严苛,如此带在身边,有些……有些不妥……”

郭荣止住他的话头,笑道:“朕知道了,你此去,马到成功,朕便心慰了。”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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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裤裆沾上黄泥巴后

安国言来了,随行带个娇小玲珑的女郎,眉眼楚楚动人,可年岁却实在是太小了些,秦越怀疑有没有十四岁都难说。

见秦越一脸嫌弃,安国言大乐,抱着女郎的俏脸先美美的香了一口,然后挥手让其下去,这才施施然的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不要正好,某还舍不得呢,如今春暖花开,正是良辰美景……”

“屁话少放,有事说事。”

安国言先抿一口香茗,咕啰啰的一漱口,却又吞了下去,再美美的喝上两口,见秦越抬脚了忙正经道:“有事,有正事,那个轴承成了,你设计的珠子太难搞,某改成圆棒了,好用的很,就太吃油,三天就得用二两牛油去润。”

秦越喜叹交加,小小一个轴承,又涉及机油了,不过那玩意可不是短时间能搞出来的,当下笑道:“有用就好,不过这事不值当你专门跑一趟,把真想说的说出来吧。”

“呵,哪某就真说了,要是生气的话就当放屁,卜的一声放了……哎……某是客人呢,别动手动脚,矿上有个事情,想向留后上官确认一下。”

秦越收回脚,讶然道:“什么事?”

“传教。”

“传教?”

“是的,传教。”安国言问:“这是不是你安排的?”

秦越骂道:“我有这么闲么,还安排人传教?”

安国言嘘了一口浊气道:“不是你安排的就好,要是你安排的,某就只好跑路了。”

秦越没好气的一拍桌子道:“什么叫要跑路了,你给我说清楚。”

安国言得了秦越的态度,却不急了,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道:“他们以前开工前天天敬香,这是好事,因为都是本地人,某也没在意,但最近不是来了两千罪囚么,某发现有一部分人极为热情,拉他们拜佛礼敬,有人不信,他们就极为排斥,还谩骂打人,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秦越肃容道:“他们拜什么佛,信什么教?”

“笑口弥勒……据说那画像还是留后你画的。”

“我操……”

秦越爆了一句粗口,身上寒毛就被激起来了,拜弥勒?什么鬼?秦越倒吸一口冷气,暗骂自己糊涂,当初装逼涂鸦乱画,这一下惹出大麻烦了。

“刘强,传酱园薛李。”

“诺。”

“庄生,去请曾程木三位先生来议事。”

“诺。”

安国言见秦越急的站起,讶然道:“就一传教小事,用不着如此慎重吧。”

“滚,你都知道要跑路,还敢在老子面前装嫩,说,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越详细越好,哎。庄生,把丁禹洲也喊来。”

……

安国言所知其实有限,他的眼珠子都在矿区那一亩三分地上,把矿区的情况说了一说,便脚底抹油,跑去客栈与他新买来的小娘子干人生大事去了,待到最先赶来议事的丁禹洲把所知情况一说,秦越才知事情真大条了:

凤州三县,信弥勒者盛。

城外香火兴旺的白云寺、普化寺主殿早在去年便改供弥勒了。

“供奉什么佛,这是释门中事,之前倒也时有僧人发生争执,但于百姓民生却无相关,留后缘何如此着急?”

“僧人们争执什么?”

丁禹洲想了想道:“一说末法来临,弥勒当兴,而老派的僧人们则把拜弥勒斥为邪魔外道。”

秦越双肘支在桌面上,用食指刮着眉骨,似乎如此便能把印堂中郁结的烦闷给刮散一般,“如此说来,某的担心便没错了,末法来临,呵。”

随后薛李到了,秦越开门见山直接问话,薛李笑道:“某拜弥勒,也就前年开始的,当初普化寺的僧人说信这佛最灵,某也觉着做买卖就该笑脸相向,捐了一笔香油钱,便请回来供奉了,还别说,果真是灵验的,某家买**以前顺多了。”

“我画的那幅画呢?”

“这……”薛李陪笑道:“某觉着留后画的好,便拿去裱画店装裱,永济和尚看了连连说好,借去说要临摹,某这就去问他要回来。”

“你信这弥勒,可有什么法经教义?”

“听说是有的,可某忙着买卖经营,哪有时间去关心这些,遇到聚会传教,都是捐些钱物略表心意便是了。”

秦越点点头,示意薛李退下,又让丁禹洲先去公务,自己却来到书房,曾梧程慎木云早在那等着了。

见秦越眉头打结,一脸焦虑,曾梧急问:“何事如此慎重?”

秦越在椅子上坐下,这才问话:“凤栖兄,南客兄,士行兄,白莲教你们知道不?”

曾梧怔了怔:“白莲教?可是净土宗的白莲社?”

秦越道:“差不多就是了。”

程慎肃容道:“非矣,一字之差,千差万别,若是白莲社,那是释门楷模,提倡念佛持戒,劝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敬奉祖先,有大功德。这白莲教却是第一次听说。”

木云也摇头道:“向来只知白莲社,未闻白莲教。”

秦越点点头,这在后世鼎鼎大名的组织,眼下还只是个苗头,但结合前两年朝廷整顿佛寺的情况以及王朴临行前的郑重嘱咐,他觉着再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这话你们可听过?”

众人皆摇头。

“那么,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呢?”

众人还是茫然,不知秦越在说什么。曾梧不满的道:“须打哑迷,把我们急匆匆的喊来,所为何事?”

“我担心有民众拜佛结社,意图不轨。”

曾梧一颗心落下肚子里,施施然的在椅子上坐下道:“某当多大的事,百姓愚昧,见佛就拜,他们要拜就让他们拜便是了,又有什么意图。”

秦越摇头道:“不然,这事的重要性,枢相王朴于离京时再三交待,不可等闲视之。你们之前不知道很正常,眼下可以明确的说,这是州治最为要紧之事,比筑城练兵还重要。

不是不让信仰,供奉释迦牟尼佛、药师佛、观世音菩萨、道教三清像什么的都没问题,供奉弥勒佛的,在我的记忆里,只有白莲教,若果真是白莲教的话,那便是祸端存在,大家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把未起之火给顺利熄灭了。”

“真这么重要?”

“真这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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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邬凤头

“卑职梁泉县尉邬凤南,参见留后。”

“免礼,邬县尉,坐下说话。”

秦越客套话说的漂亮,但却慢了三拍,直等邬凤南大礼参见毕,这才伸手虚抬。这倒不是秦越刻意要摆官威,而是借这机会好好打量一下眼前人。

只见邬凤南没穿官袍,一身皂色旧袍,更显身形瘦小,却满头黑发,若不是一脸刀刻般的苦皱纹,真不信他已经五十有三了。

除这头发外,其它的都平淡无奇了,山羊胡子,微驼身子,属于往街上一丢,就和普通老百姓无异的家伙,实在难以与“乌凤头”联系起来。

这样的人,可用?

“听说邬县尉是这凤州道上的第一座尊神?”

秦越当头一喝,却并没有吓着邬凤南,只见他稳稳的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嘲一笑道:“都怪年青时不懂事,遇事就是一刀抹之,搏了个匪号,某深以为耻,不料时日一久,倒也能镇一镇宵小,却是让留后见笑了。至于第一座尊神之谓,某就一从九品的官身,还是朝廷恩赐奖赏来的,哪能担得起这若大的名头,实乃道上之人恨不得某立时三刻好死于屠刀之下,专行捧杀。”

秦越见其不卑不亢,行止稳重,不由暗自点头,当下直接开门见山问话:“找你来,是因为有一事不明,缘何此地百姓,皆供奉弥勒佛?”

邬凤南一怔,他原以为秦越年轻气盛,今日左右坐着曾、程、木、甲,却不见县令丁禹洲,显是要来给他下马威的,奉令时便有准备了,哪知道却是问了这一出。

他略略理了理思路,回道:“这事也就这两年才有,是由几位道德高僧主持的,嗯……大意是弥勒出世,盛世便来,凡信徒皆可过上笑口常开的好日子之类的吧……某杀孽深重,对这些一贯不信的,所以也不了解,而信佛的百姓除了偶尔聚会听经外,十分安顺乐业,故原刺史也喜闻乐见,一直听之任之。”

秦越听完,不置可否,却给了曾梧一个眼神,曾梧轻咳一声道:“若果能导人向善,这却是大好事了,留后对这事很重视,你这几日先把其它事务放一放,专心调查此事,有多少信徒、念什么经、为首之人是谁,都调查清楚,你……有没有问题?”

“诺。”

邬凤南起身接令,脸上表情却是看不出端倪。

程慎看了眼秦越,对曾梧道:“丁县令在郊县未归,如此安排是否……”

秦越笑道:“无妨,回头再与丁县令说一下便可,府里尚缺推官一名,邬县尉,你先下去调查,差事若办好了,本官自不吝赏赐。”

邬凤南低着头应诺而退,秦越却分明在其眼里看到有精光一闪而过,这心便定了。

但凡黑白两道通吃的人,都是有本事者,这样的人最不好用,若非拜弥勒的出现,秦越原计划借故将其动一动的,可如今,却需要这样的地头蛇。将其招来,两句话一说,便知道不下足本钱是难以收心的。

若依曾梧的建议,是把河池县尉与其对调,然后再开展调整工作,但被秦越否决了,秦越认为一个刀头喋血半辈子的人,不管出于何因,纳捐了这一身官衣,两年时间,已经够其移体养气了。

只要他舍不得这身官袍就好办,果然,一个话都没说死的空头许诺抛过去,便有了效果。从县尉到推官,可不是升一级两级呐,由不得他不心动。

“真信他?”

甲寅却对这老货没好感,只觉着其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行止语气也让人很不舒服,这样的人最好是一脚踢开省事。

“信不信再说,有些事情只有去做了才知道效果。”

秦越扬扬手中的纸张,苦笑道:“这些东西我们自己去调查的话,只能看到表象,而他这只坐地老虎,真要行动的话,最多十天,就能给你详详细细的把情况报上来。”

曾梧道:“可也不能完全放手让他干,得防一手。”

木云笑道:“只管让他放手施为便是,真要防一时还防不住他,反而在其心里留下疙瘩,如九郎所言,干好了,情况尽掌,干坏了,也是敲山震虎,不过有些预防工作要先做一做是真的。”

秦越笑道:“就这个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甲寅听了,却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做事都撇开那丁禹洲,是不是那人就值得怀疑?

……

许州,青梅巷。

一所不起眼的小院内,正有欢愉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时而低婉时而高昂的吟畅着。

一位中年男子于门前徘徊,脸上表情隐怒隐虑,却又强装着笑脸,说不出的精彩。窗前,则趴着一位小厮,一手启着窗棱,一手按着小腹,正聚精汇神的透过小缝看着屋内的春艳。

良久,一声低沉的压抑吼声后,屋内动静渐歇,小厮意尤未足的合上窗户,招手让远远红着脸站着的丫环端水进去。

中年男子则掏出手帕抹了抹脸上的白毛汗,长嘘一口气,抬头望望天色,却是一如继往的阴沉。

又是一刻钟过去,房门轻启,一位略显黑胖的年青人揉偎着明艳的妇人从房中出来,中年男子忙迎上去,挤出笑脸道:“三郎果真虎威赫赫,多谢三郎不辞辛苦,亲自调教贱内。”

宋炅朗声长笑,拍拍妇人柔嫩的脸蛋,大步出门,竟是对那男子看了不看一眼。

小厮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往地上一丢,急急跟了出去。

宋炅自解了马缰,扳鞍上马之际,没好气的朝小厮胯下重重踢了一脚,斥道:“今日可被你看爽了,说,爷的本事如何?”

小厮夸张的弯了弯腰,然后大拇指一竖,嘻笑道:“龙精虎猛,那妇人都要断气了,还是出京好,在汴梁,哪有这般自在。”

宋炅傲然一笑,策马徐行。心里却想,在京中,皇宫那位是老大,在这里,兄长就是天,可惜他自己却困在京中出不来。

他回味着那妇人婉转欢愉的样子,第一次可是用了强的,强有强的刺激,柔有柔的快活,如今那妇人也算是食髓知味了,明知道丈夫就在门外听着,却媚眼如丝快活畅吟着……果然古话是有理的,妻不如妾,妾不如伎,伎不如偷……

他觉着,还得再加上一句,偷不如强,强不如明。

权势真的是个好东西呀。

他轻声的感慨一句,扬鞭催马。

小厮宋平看着自家三郎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心想那老光头果然是有本事的,三郎只学了几招而已,便如此的龙精虎猛,看来改天也得许些好处,看看能不能讨点秘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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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斗战胜佛与净坛使者

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

邬凤南能在秦越面前镇定不乱,靠的可不是心大,而是本事大。

秦越预计十天会有答案,哪知道不过七天时间,三县的情况都统计上来了。

信弥勒的足有万户。

邬凤南见秦越牙疼般的倒吸冷气,便笑道:“乡间愚夫蠢妇,大抵是人云亦云的,左右一说好,便是好,只需三枚铜板便能换一个心安,也是……划算的买卖。”

“刨去这些盲目风从的,这拜弥勒会的中高层有多少人?”

邬凤南目示左右,秦越便起身道:“到书房喝茶。”

到了书房,秦越让刘群守在门外,这才笑道:“如今这里再无外人,说吧。”

邬凤南这才汇报道:“真正负责会务的足有三百多人,明面上为首之人为永济和永德两位和尚,其实后面还有人操纵。”

“谁?”

“这却是不知,但线索指向蜀中。”

“确定?”

“确定。”

邬凤南肯定的道:“每月都有蜀中来人与其碰头接触,错不了。”

秦越点点头,坐下略一思量,又问:“他们宣传的教义是什么?”

“他们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己任,宣扬如今是末法时代,弥勒将降世,只有信奉弥勒佛,才能在大劫之年化险为夷,免遭劫难。”

秦越心里有数了,这不是白莲教就是摩尼教,不管是什么教,总之这就是个不安分的炸药包,搞不好何时就点着了。

“蜀中……你能探查到源头不?”

邬凤南笑了笑,道:“某恶名在身,却是进不了蜀,不过听说蜀中广招江湖异士,新成立了一都军马,号‘破柴都’,其中不少释门中人。”

秦越深深的看了邬凤南一眼,良久才道:“很好,某明日与丁县令商议一下,你来权知推官,先把这事抓起来,把来龙去脉理清了,便是大功一件。”

“谢留后!”

秦越目送一脸平静的邬凤南退下,正想提笔梳些条理,庄生来报,说衙外有僧人求见。

秦越接过贴子一看,署名的正是永济与永德,心想这来的可快了,当下安排二堂接见。

“贫僧永济,永德,参见留后。”

“两位大和尚,求见本官,所为何事?”

秦越冷然的看着眼前那两位僧人,叫永济的年约四旬,方脸大耳,满面油光,叫永德的年纪与其相仿,却是高高瘦瘦,愁眉苦脸。心想难不成什么教都喜欢胖瘦搭配扮尊者么。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永济上前一步,笑道:“贫僧听到这一句偈语后,方才知晓,真佛在眼前,请恕贫僧有眼无珠,未曾早来拜见佛子。”

“佛子?”

“留后能画弥勒真身,能说白莲偈语,正是佛子转世。”

秦越冷笑道:“如来佛主我能画,斗战胜佛也能画,净坛使者我也能画,我画一个便是一个佛子?”

“善哉!”

永德展开苦眉,欢喜笑道:“若非先知佛子,如何能知斗战胜佛,净坛使者,敢问佛子,这斗战胜佛是什么样的尊容,净坛使者又是怎样的模样?”

“……”

秦越真想狠抽自己两耳光,这是越说越扯不干净了,他强忍一口恶气,冷声道:“所谓偈语,不就是你们会中之语么,怎又扯到本官头上来?”

“留后未语前,从未有听闻。”

“那你们又是从何听来?”

“从听处听来。”

秦越一拍惊虎胆,怒道:“胡言乱语,请两位速速离开,本官师从道门,打小学着太上感应篇启蒙,从不信佛,若再胡说八道,号枷游街,滚……”

“……阿弥陀佛,佛子有命,小僧告退。”

秦越看着二僧施施然的出了大堂,静坐良久,终是沮丧的拍拍脑门:“叫虎子回来。”

庄生连忙跑出去找人,甲寅正在军营操练,听说秦越找他,牌刀一丢便飞身上马,来到留后府后院书房,见秦越忙着埋首疾书,便提起茶壶举的高高的,往嘴里倾倒。

“下次再用茶壶喝茶,小心揍你。”

秦越没好气的斥骂一声,将信塞入信封,道:“拜弥勒的事你知道了,据那邬凤南说,仅这凤州一地,信徒最少上万众,今天上午,来两僧人,竟敢把佛子强按到我的头上来,这事大条,你亲自回京一趟,把这信交给枢相王朴,然后把这边的情况详细的与他说一说,问他拿个章程。”

甲寅一听要回京,两眼直放光,秦越见不得他那丑态,把镇尺一拍,道:“别急着乐,还有正事没交待呢。”

“噢噢,你说,我听。”

甲寅猴着身子凑到秦越身边,又被其嫌弃的推开了。

秦越耳提面命的嘱咐了近一个时辰,见甲寅都明白了,才要让其出门,心中一动,拍拍脑门道:“糊涂了,你却去不得。”

甲寅大急:“为何?这里少我一个也没问题。”

秦越没好气的道:“因为你叫小去病呐,太出名了,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

“……”

永济两人出了留后衙门,一路穿街走巷,左折右旋,最后却是身形一闪,进了一家药材店,旋即被小二领着进了后院。

院中,一位身穿灰衣头戴幕篱的男子正孤身一人下着棋。

见两人进来,轻笑一声道:“那秦越什么反应?”

永济二人对其合什行礼,方才恭敬的答道:“勃然大怒。”

“很好,你们回时,可派人跟踪?”

“有,一个蜀中剑客,不过在牛角巷被叶七等人缠住了。”

“好,事办的很好,你们退下吧,该念经念经,该睡就睡,一切照旧。”

“诺。”

永济临退前,犹豫了一下,转身问道:“敢问堂头,我们如此冒然行事……”

灰衣人将手中黑白子往棋篓里一丢,拍拍手,轻笑道:“是不是感到莫明其妙?”

“正是,还请堂头开悟。”

“要的便是莫明其妙,你们都糊涂,何况旁人,且布一乱子,笑看风云起,回去把这事忘了,就是最好的应对之招,我们坐着看戏。”

“诺。”

永济两个退下,走到门口却又问了句:“还有一事请教堂头,斗战胜佛,净坛使者是谁?”

“斗战胜佛,净坛使者?”

这一下,灰衣人显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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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心不在,诸事难为

曾梧从衙外匆匆而来,一见秦越便喊:“被人算计了?”

秦越正用鸡汁卤香干,这年头没啥零嘴,京中带出的果干密饯早被秦越吃完,再到街面上转,看着那些清一色干瘪麻黑的干果儿就没食欲了,只好自己动脑筋,丰食小品。

见曾梧来了,便把筷子递给庄生,从炉边起身,笑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两个神经病而已,书房喝茶。”

进了书房,还没坐下曾梧便慎重的提醒:“此事非同小可,你须高度重视,一旦上纲上线,就是抄家灭门之大罪。”

秦越探手抓起锡瓶,犹豫了下又转向另一只小一些的锡瓶,一启盖,一股混和着桂花香味的茶香便在房里弥漫开来,这是周容与师娘一起拌制的,这些桂花,则是他自个用竹竿敲下来的,烘干了与江南带来的绿牡丹一混,喝起来别样清香。

这茶,他连虎子也不舍得给他喝。

“你不仅把我看扁了,也把圣上的胸襟给看窄了,我好歹也是个封疆大吏了,会因谣言获罪?”

曾梧神色未见丝毫放松,道:“正因为你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更应慎之。说说,你是怎么处置的?”

秦越给他递过茶杯,自己也端杯喝了一口,这才笑道:“简单,如实上奏,请比部派员相助,以刹妖言之风。”

“就这样?那朝廷要你这留后何用?”

“……表态,先表个态,至于这边,该控制还是要控制,总不能由着那些僧人满嘴胡柴。”

灰衣人想看戏,结果一切风平浪静,连散布出去说秦越是佛子的消息也没见留后府有什么动静,偶有一两个想求证的百姓询问,收到的却是门子侍卫等人的一脸鄙视,竟然是答话的心思也没。

如此重大消息,结果传两天就没动静了。

倒是杨家那叫成志的不成器浪荡子弟,整天在酒楼茶馆吹牛打屁,把秦越的家世掀了个底朝天,却原来是与扶摇子差不多齐名的无涯子道长的亲传弟子,人家哪会信佛呐,是那些僧人想多赚些香油钱,想拉个当官的撑门面,结果被乱棍赶出来了。

原来出家人也铜气归心的。

嗯,呵!大多数的百姓听了心以为然,出家了也要吃喝拉撒的嘛。

凤州府衙办公依旧。

虎牙军营操练依旧。

稍有不同的是经过一番人事调整后,虎牙军上下又变了个样,一股无形的弦悄然间被拧紧了几分。

一个多月下来,基础训练木云已教的差不多,如今正副指挥使就位,正好卸差,把精力放到谋划上,以及偶尔给衙内亲卫开开小灶。

议事厅的正中央被摆上一张四方的大桌,上用绸布罩着,收到庄生传讯的木云才踏进厅槛,秦越就大笑着说让看宝贝。

早候在边上的唐东快步上前,小心的掀开绸布,一幅起伏高低,有高山有流水的实景沙盘就展现在眼前。

木云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住了,“这是?”

“青泥岭上风光,如何?”

木云倒吸一口冷气:“要是果真真确,那东子这立的功可就大了。”

唐东乐的嘿嘿直笑,他粗略识字,要他画图难上加难,但他有出色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只要登高望远,细细的观察了,就能记在心里,禀报时往往在表述词不达意时,用桌上东西比划,正好秦越如今需要地理模形,便把这任务交给他一试,却是果真做的有模有样。

可惜秦越把自己学到的地理知识全忘完了,如今只能大致做个样子,不过有比没有好,总比口述强上百倍。

“这是第一件作品,以后再寻访贤士,做到真正精确的模型沙盘,那就真的厉害了,来,东子,给司马介绍下情况。”

“诺。”

唐东手执细竹杆,指着自己花了好几天工夫制成的山川模型介绍道:“这里是青泥岭,守军有一万多人,分左右两大寨,一名万仞寨、一名燕子寨,两寨中间又有渡口前哨寨,这里却是人少,只有一个营把守。”

木云指指三寨位置,问:“距离?”

“紧挨着,不出寨互相就能喊话,要是走路,却是最少要半个时辰。”

“守将情况说一下。”

“……西蜀东北沿边诸屯驻都指挥使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韩保正,万仞寨守将叫方正德,燕子寨的守将是薛俨。”

“性格,能力,脾性?”

唐东扭头望了望秦越,秦越笑道:“东子他不好摸近,口音差太多,我已让安国言以走私银锭的名义,与守将接洽,相信用不了多久,会有确切消息。”

木云点点头,指着山谷中一面红色小旗问道:“这里是什么?”

“砍柴人的大本营。”

“砍柴人?”

“对,这一军名砍柴都,里面的人则自称砍柴人。”

木云大赞道:“了不起,这个底都被你摸着了。”

唐东略带得意的笑了笑,道:“这些砍柴人与州境内的弥勒信众可大为不同,都有武技傍身,他们聚集地在万仞寨西侧的莲花山上,这里山谷平坦,原有居民百姓,砍柴人来了后便将人全赶下山去了。”

“谷中详细情况?”

“谷中有明哨六,分别在这,这……”唐东点着具体位置,又道:“还有三处已探明的暗哨,在这,这,这,防御极严,进谷要对口号,但谷中却有些小乱,时有嬉笑打闹声响起,有女声。”

“不过他们操练极严,早中晚三练,练的都是江湖把式,与我们军中的大为不同。”

“从万仞寨到这莲花山要多久?”

“有山峰挡着,看着近,真要翻过来,少说一个时辰。”

木云便不再说话,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庄生递上的香茗,两眼看着沙盘,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茶,秦越也在椅子上坐下,静等木云开腔。

一杯茶喝完,庄生再帮着续一杯,如此连喝三杯,木云方问道:“安国言何时与青泥岭对接上?某去探一趟。”

秦越讶然:“此事太冒险,谁都可以去,你却是去不得。”

木云摇摇头道:“这模型虽好,但终究与实地观察有区别,某心里已有大致盘算,但坐这谋划若是失之毫厘,那么便是谬以千里,军机大事,不可糊弄。”

“可是……”

“不用担心,某一口江南口音,于商贾之事也略通一二,再说,眼下还没开战呢,真要征蜀,也得在夏粮入仓后,如今还只是四月初,蜀军再谨慎,也料不到,更不会防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

秦越嘘出一口浊气,郑重道:“我这就让安国言抓紧联系,到时你把虎子带上。”

议完事,秦越送木云出门,看着他略有些别扭不稳的走路姿势,秦越晃晃脑袋,心想,可把这家伙的心收了,心不在,与尽心而为,果真是天大地大,如今尽心谋事不说,光是血杀营的陌刀又多出三招,那就是万金难买的压箱活。

石鹤云那狂傲的家伙,如今见了木云直接没脸没臊的喊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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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君子可欺之以方

汴京,芳华园。

四月十三这一天傍晚,这个女人天堂进了个男人。

这就好比羊群进了狼,好一通鸡飞狗跳。

若进来的是位英俊小生也就罢了,可这是位满脸刀疤,一身汗臭的恶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令一众女郎惊掉下巴的是,在一叠声喝骂怒咤中,这位丑陋的男子被那叫彩墨的女管事亲自迎到三楼,留下了一屋子的猜想讶然。

“虎牙军司马帐前亲卫马霸,见过秦夫人,甲夫人。”

“马校尉快快请起,看座,上茶。”

周容揪着心,微颤着手接过三封被汗水浸污了的书信,寻着自己的那封,先仔细的验看了封口,这才启信,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方轻舒一口气,对满脸关切的苏子瑜道:“他们都平安,不是家事,是州政俗务。”

苏子瑜一听,心思才方下又提了起来:“马校尉,外子没写信来么?”

正小口抿着茶的马霸子忙放下茶杯,道:“来的匆忙,甲将军人在军中,未及知会。”

苏子瑜这才淡淡的哦了一声,心里却把虎子腰间软肉狠掐了十七八遍。

“马校尉辛苦,彩墨,请带马校尉回府休息,我与子瑜有要事要办,晚些回府。”

“是。”

……

马霸人长的凶恶,可惜一看就是个土包子,再加上一口江南口音,在若大的京师问路,竟然被耍了三次,要不是老远看到了芳华园的牌子,他不知道要转黑多久。

诸事自以为安排妥当的秦越怎么也料不到京师人的排外如此严重,此时的他正坐在书案后写写画画,却是在编教材,旁边持着狼毫小楷工整抄写的则是程慎。

左侧又有两位在专心写画的,却是唐诗与杨登。

庄生将一叠装订成册的空白书稿轻轻放在案头,然后静候一旁,听着细细的如春蚕食叶般的走笔声,满脸羡慕。

秦越等人正在编军中识字教材。

虎牙军编制成型后,按着木云的要求,每一都皆需配识字一名,以便军务上呈下达。可凤州不比文采风流的南唐,哪来这么多的识字人。

秦越一拍脑门说也不用找识字人了,都头以上,皆需识字一千。

不会怎么办?简单,教。

说易行难,首先便是这教材的问题。按照秦越的要求,开办夜校,不仅要识字,学知识,还要在军中树起正确的军人三观。

程慎满腹经伦,出口成章,下笔有韵,但他写出来的文章,秦越都要费神辩认,秦越再三要求,程慎几易其稿,还是达不到浅白易懂的标准。

秦越看着这位温和如玉的君子满脸油汗,只好敲敲脑袋,自己捉笔,这种教丘八的东西,曾梧不屑一顾,木云军务繁忙,韩徽与他几个清客一天到晚的也忙活着,秦越没人好抓,只好喊来唐诗与杨登两个半吊子文人来帮衬。

哪知道术业果真是有专攻的。程慎打死也写不出浅白的文字,唐诗与杨登编起顺口溜来一编一个准,朗朗上口。

程慎尴尬的听完一首首“美”诗,见秦越频频点头,只好搓搓脸颊,老老实实的当抄书公。

教书是他所愿,可教如此粗陋的东西,叫他如何开的了口?

秦越写完一则白话军事小故事,停下笔,揉揉手腕,再读一遍,这是军事素养系列之一,故事是秦越改编的,古今中外的战役或故事被他改头换面一整,乍一看上去,还是颇有新意的,他对自己的文笔颇为满意,自认比一般的剪刀浆糊派要好一些。

一回头,见程慎愁眉苦脸,知道这差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为了一些,这几天眼看着他从欣喜若狂到叹气沮丧,实在是太委曲他了,想了想笑道:“士行兄,先歇一歇,我这还有个想法,你帮我参谋一下。”

程慎停了手中笔,谨慎的问道:“不知是什么想法?”

这一次算是被秦越诳进来了,下次有什么事他打定主意要三思而后行。

“我准备办个书院,真正从小孩开始教起的书院。”

“从小孩教起的书院?”

“分三个阶段,蒙学,中学,大学。”

秦越把身子侧了侧,换个舒服的角度,把关于学校的想法向程慎描绘了一遍,再次让其的两眼开始放光,对于读书只求学问,不愿做官的程慎来说,这才是他最美的梦想,但他还是慎重的确认一下:

“果真是长期而坚定的实行?”

“当然是真的,百年大计,教育先行……啊,别误会,这是先哲所言,我的意思是要想造福一方,就要把教育抓起来,让更多的人识字,让更多的人成才。如今我们凤州因为银矿的开采,别的不好说,官办一所象样的学院还是可行的。”

程慎深呼吸了几次,再次问道:“不知留后所说的象样,是多大的学院?”

“总要可以容纳一千个学子吧。”

“多少?”

秦越见程慎的脸都扭曲不成形了,有些不确定的道:“若是嫌少,要不两千?”

程慎还未开口,那边唐诗叫喊起来了:“那得有多大,听说京中国子监也才只有三百学子。”

秦越拍拍脑袋,没想到自己又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当下笑道:“我的意思是要搞大教育,这样吧,士行兄,教学我是外行,你是专家,明天我们就去找个地规划学舍去,一年拨你三千贯的经费,这事你来总筹谋,如何?别担心钱,府衙里要没钱,虎子家里有的是钱,搬来就是。”

程慎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将信将疑的问道:“果真?”

“果真,具体你拟个条陈来,我签字。教将校们识字的事,就让唐诗与杨登来。”

程慎顿时就激动了,自此一头扑在秦越描绘的蓝图里,仅是发往闽地的书信就有二十封之多。

秦越见其忙的废寝忘食,心里又有些愧疚了,当真是君子可欺呐,好在这几天甲寅都在军营里操练,要是他看到师兄顶着两只熊猫眼,少不得要吃他的排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鉴于当下的交通与信息的闭塞,想做点什么事情,都得提早。

……

曾梧又来了,这一回是喜气洋洋的大步进来,手里还提了一只篮子,却是一篮子满满的香菇,新收的书僮则空着手紧跟在后头,十分的难为情。

曾梧见了秦越便喊:“大丰收,大丰收……”

秦越拍拍脑门,有些无语:“这才试育成功,哪来的大丰收。”

曾梧从篮子里捡出一朵肥厚的香菇,欢喜的笑道:“某从未见过满树长菇的,那菇棚里最少十万朵。”

“然后你就正事不干摘菇去了?”

曾梧没好气的道:“什么叫正事,这才是顶天大的事。之前以为你是不务正业,哪知道这东西真能种的,某已下令,全州推广。”

秦越接过篮子,笑道:“得,你忙你的,这礼物我收下了。”

“少来玩笑,某是来问你销路的,可落实好了?”

“把这第一批晒干,往京里送去就行,到时你写个折子,争取成为贡品,这价就上去了。”

……

阶州。

曹彬自从得知凤州挖出银矿后,心情就没爽朗过,待听说开完春后又大练刀兵的信息后,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了疯狂的征兵练兵。为了提升战力,他亲自去蕃部,连纳三名小妾,一气又征来蕃兵千二。

这支打小睡在马背上长大的蕃兵,被曹彬命名为“捷豹”,装配最好的甲胄与弓矢马刀,一跃而成为广捷军中的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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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趟关

阶州、凤州大练兵马的消息早有细作报回益州,孟昶愤怒之余也召开了高规格的军议。

“此为声东击西之劣招,圣上不必忧心。”

说话的乃是知枢密院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宣徽南院使伊审征:“青泥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年前五万大军望岭兴叹,如今区区两州兵马,又能耐我何?此乃逆周奸计,好诱我大军严防东路,我军万不可上当,归州道才是重中之重,那向训狼据襄阳,就没安好心。”

“依卿之见,又该如何?”

“一是与高保融修好,若有办法劝其与周廷绝裂是最好不过的了,其次是重兵严防归州道。”

“那高赖子已经来书三封了,铁了心的要为虎作伥,讨好逆周,哼当年他来讨封时可不是这般的嘴脸。”

“那人本就是有奶便是娘的无赖,圣上不必与其计较,不过局势既然如此,那么只能重兵严防。”

“如何严防法?”

伊审征道:“伏路把关,臣举荐高彦俦,其一手打造的青泥岭防线,固若金汤,臣以为,眼下当调其移镇夔州,沿江布署为上。”

伊审征话音方落,一人起身道:“圣上,高将军坐镇东线,一时不可轻调,臣愿将兵前往夔州,不管周军来多少人马,保管让其有来无回。”

说话的乃是通奏使、知枢密事王昭远,其人风度翩翩,雅量高致,本为卷帘大将出身,乃孟昶亲信得用之人。

孟昶摆摆手道:“卿之才在于谋略,防御外敌之事,需谨慎持重,伊卿所荐高彦俦甚好,只是利州亦为我东大门,关系甚大,不容有失,谁可接任?”

伊审征道:“左卫圣步军都指挥使赵崇韬武略出众,可为利州节度使。”

孟昶点点头,却又转头问左手第一位的老臣:“李相以为如何?”

门下侍郎李昊,身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实为朝中第一人,见孟昶相询,李昊轻咳一声,手抚花白胡须,笑道:“伊枢密所荐之人甚为妥当,只不知谁为副使,谁为监军?”

“赵崇济、武守谦皆武略过人,忠于王事,可为副使监军职。”

“善。”

孟昶一拍龙椅,郎声道:“拟旨:改授高彦俦为夔州宁江军节度使,沿江都巡检制置、招讨使,加宣徽北院事,赵崇济为副招讨使,武守谦任监军,领军三万,以御外敌。”

“诺。”

李昊见殿前承旨应诺起笔,便道:“归州道既有安排,凤州道与祁山道也不可轻忽,不知伊枢相可有定计?”

“祁山道有七寨连环,敌军插翅难进,至于凤州道么,逆周若有动作,一把火烧了栈道便是。”

“栈道毁之易,搭建难,此计是否再议……”

伊审征脸露苦色,涩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我大蜀富庶,民生安定,就连士卒也生安逸懒散之心,是故,交战之初不可与逆周悍匪硬碰硬,我们守好东北路,集兵东南路,如此方能保蜀中太平。”

“就这些,没别的举措了么?”

“有些计划在实施,至于成效如何,眼下还是个未知数。”

……

凤州,留后府。

秦越失态了,勒住甲寅的脖子大声咆啸:“他说不用你就不跟呐,那亡八蛋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要有个闪失……”

甲寅夸张的伸着舌头装死,这才逃过一劫,脱离魔爪后,揉揉发红的脖子,没好气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木头怪就是这般怪脾气,好在他带了赤山去了,放心吧,十死无生的都活过来了,这一次定然顺顺利利的,再说,还有安文龙呢。”

秦越沮丧的往椅子上一靠,无力的道:“安文龙那亡八蛋就是个混子呐,一张嘴就没个把关的,他去了,我更不放心。”

见秦越这样子,甲寅就轻松了,拿起桌上的小黄瓜,先咬去瓜蒂,然后大口一咬,一股清香溢满嘴腔,舒爽的全身毛孔都伏了下去。这本是菜瓜,也就是秦越这吃货才会为了口舌之欲,让老农早早的种下,当水果吃。

“我就觉着安文龙可靠的很,虽然他喜欢吹牛,可吹出真金白银了。”

秦越抓起黄瓜就掷,被甲寅一把接过,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却是把两根黄瓜啃吃了个精光。

“算了,人都去了,我们这一有动作,反而引起蜀兵的警觉,嬢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如何与木夫人交待。”

……

木云不辞而别,怂恿安国言亲自去青泥岭,那安国言也是个胆大包天受不得激的家伙,果真胸脯一拍,只带着小厮阿果就出发。

木云却知道这家伙话说的漂亮,根脚却是这小半年赚到不少银子了,带身边不安心,巴不得早通了门路,好把银子运回家去,却不知他再动脑筋,秦越不发话也是枉然。

人的心态是会变的。

最早还在江宁司马家时,秦越虽然衣不解带关心虎子的伤势,但在木云看来,这就只是个轻浮油滑的家伙,远不如甲寅实在。

等到了汴梁,接触多了,感观有所好转,但也只是可以处一处的层次,要不是甲寅这个蛮撞人的蛮撞做法,他还真不愿意来这西北吃风沙。

不过冷眼旁观的结果却让其对秦越渐渐的产生兴趣了,这人年纪虽轻,思维却是如野马般跳跃,很多观点想法皆是闻所未闻,处理事情却又老练妥当,怪不得身居高位却能似甩手掌柜般的游刃有余。

然而真让其对秦越折服的是两件事,一件便是叠被子引出的军事理论,如拨云见日般的启发了他思维。另一件便是对弥勒教的处置了,不显山不显水,温温吞吞的把本可以掀起巨浪的事情给稳稳的平伏在那里。

这没点本事可做不到。

一般人,可能就被那俩和尚给诱惑了,又或者被猛然抛出的佛子论给乱了阵脚了,这种一旦上了纲线就是大麻烦的危局,仿佛被其挥挥手就没下文了。

要知道,如今那些弥勒所拜之佛像,恰是秦越所绘,真的是黄泥巴夹裤裆。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那动不动就晒太阳昏睡的权知推官邬凤南也好,还是远在汴京的马霸子也罢,又或者是回家省亲的曹沐,秦越似下闲棋一般的已经慢慢的把被动化为主动。

那天夜里,酒足饭饱后,秦越把三分重要的信函递给他,说请马霸子走一趟京城时,木云就觉得,他那态度,竟然如亲弟弟对自己的兄长一般的信赖。

这种感觉,在李弘冀身上找不到,是完全不同的自然真诚。

木云随着毛驴的轻碎颠簸,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川秀色,清泥岭遥遥在望,他心里轻叹一口气,似乎,自己以后的命运与秦越已经捆系在一起。

既如此,眼前的关寨,就替他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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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王李问对

“惟珍,身体可好些了?”

李谷才听到照壁外有脚步声,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已响起,顿时有笑意浮上心头,拄着拐杖起身,笑道:“你当某这宅子是你家菜园子不成,想来就来,等门子通报一下都不行?”

“哼,某就特意来看看你这老货在家装什么正经。”

说话间管家李德已引着一位紫袍官员进来,身子干瘦,额头广亮,眼神深邃,正是年前从户部侍郎、枢密副使荣升为枢密使、检校太保的王朴。

朝中诸公,唯其与李谷私交甚笃,公务后常有走动,李谷因病辞相后,也就王朴来的最勤,隔三岔五就要来讨杯茶喝。

“今日散衙有些早呐,日头都未落山。”

王朴振振衣袖,笑道:“没坐衙,刚从宫里出来,快快,来杯好茶解解渴。”

早有侍女不待吩咐便沏了清茶,待王朴与椅子上坐下,便乖巧的奉了上来,笑道:“您老最喜欢的雀儿舌,家主有命,唯枢相可享。”

王朴哈哈大笑,端起轻抿一口,见李谷缓缓坐下,面色微苦,忙关心的问道:“怎么,几日不见,又严重了?”

“风痹么,就这样,时好时坏,唉……倒是你,眼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又为何眉头打结?”

“圣上明诏,襄阳向训任西南面水陆发运招讨使。”

李谷长眉一扬,讶道:“圣上要对西蜀用兵了?眼下端午都未过,何其急促。”

“嗯,本来规划好好的,今年休养生息,先以形势迫就南平高家让出江陵,再以江陵为桥头堡,届时南下西进便可以转进自如,哪知西蜀作死,非要来撩圣上龙鳞。”

“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朴放下茶杯,就着侍女端来的脸盆先洗脸净面,这才舒爽的往椅背上一靠,道:“凤州急奏,言境内百姓拜弥勒十分兴盛,恐有所图,顺藤摸瓜,竟然扯出西蜀,两国不睦,互相做些小动作也是正常,可好死不死,西蜀竟然广招江湖武士,组成一军人马,号‘砍柴都’,这可就真的触了圣上的逆鳞了。”

李谷抚摸着光洁的手杖,良久无言。

今上以假子荣登九五,为防别有居心者以此来做文章,其自登基以来,与生父柴守礼便未曾见过一面,而柴守礼也人如其名,只顶着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的虚衔安居洛阳,以郭荣元舅自称,还时时做些错事自污。

“楚州之鉴尚在眼前,西蜀何其愚蠢。”

“不。”

王朴示意左右侍者退下,这才敲敲额头道:“蜀人想不到这块,那孟昶以雅量风流自居,若无人挑拨,怎会取此恶俗之名,以激龙颜之怒?”

“你是说……”

“眼下看上去风平浪静,诸事顺遂,可暗流汹汹呐,你敢说你看不到这一点?圣上赐你白藤肩舆,可宫内行舆,如此再三挽留,你又为何坚决辞相,虽说腿脚不便,可脑子未生锈吧。”

郭荣对李谷十分敬重,李谷请辞相位,说不能尸位素餐,郭荣曾怡然勉之,谓曰:譬如家有四子,一人有疾,弃而不养,非父之道也。朕君临万方,卿处辅相之位,君臣之间分义斯在,奈何以禄奉为言。

可李谷终究还是四上表而辞之,甚至还在盘算着是否去洛阳静养。

如今见王朴如此一说,李谷只好苦笑道:“你当某这病是假的不成,难不成每次早朝大家伙都等着某颤巍巍的慢三拍……不过,心有隐忧倒是真的,尤其诸务放下后,闲居家中,把过去事覆盘一二,多少也看出些端倪。”

“说说看?”

“圣上行事太急了,登基后刀兵四起,然后又严刑峻法,整顿吏治,裁军精兵、收节度之权、毁释门之佛,如今又开河东私盐之禁……虽说一桩桩皆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可断了太多人的财路了。”

王朴默然,捧着茶杯将水喝完,自提了水壶再倒一杯,然后问道:“就这些?”

李谷讶然:“难道还有其它?”

王朴曲着手指,轻敲桌面,发出哒哒轻响,“当年高平之战,你有随军,刘崇死于御营大帐,可看出什么端倪?”

李谷老脸一红,涩声道:“可莫提了,那一战,老夫被乱兵逼退到太行山中,过了好几天才下山,这一下山,已是刘崇身故后了。”

“总有些猜测吧。”

“御营中大部分都是老皇留下的老班底,个个身经百战,忠诚可靠,外人不可能执刀靠近。”

“那为何内鬼这么多年都未能揪出?”

李谷长嘘一口气,把花白的胡子吹的乱拂:“当夜,凶手是找到了的,开审前却已咬舌,加上前线战事正急,圣上以大局为重,便把这事给搁下了。怎么,有新发现?”

王朴点点头,道:“朝野的暗流一股股,看似乱麻一般,如今却是看出些苗头了。”

“愿闻其详。”

“当年阻圣之路最烈的,莫过于王峻,然其身故后,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而李、张二人自始至今一直忠诚勤勉,也可排除在外。而当初高平时,悍将骄兵者众,不服圣上者大有人在,似乎人人都有嫌疑,圣上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如今看来,却是真的错了。”

“哦?”

“因为有一股阴私人我们都忽略了。”

“谁?”

王朴不答反问:“惟珍,以你之见,当今朝野,哪些人对朝政最为不满?”

李谷苦笑道:“那就多了去了,贬官去职的、贪污获罪的不知凡几,这算是一拨;那些被抽了精锐,收了财权甲具的老资格节度又是一拨;因着整顿释门,加上汴京扩建,而毁家庙、吐良田、迁祖坟、缴铜器的权贵豪商又算一拨;再如今,河东私盐之禁放开,靠着这一条道吃饭的估计心里也不好受,再加上释门信众……

唉,危机重重呐,好在圣上也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常喊‘若有天谴,朕一身当之’之语。”

王朴也感慨道:“辞旧革新,从来说易行难,得罪人在所难免,这些人若是散沙,再多也不为惧,可如今却发现聚拢的苗头,这才是某最为担心的。”

李谷心里一紧,一把抓住王朴的手腕,急道:“你看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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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何为总伦

“你看出了什么?”

凤州,留后府。

秦越盯着朝廷的批复已经老半天了,却迟迟不发一语,边上的曾梧终于急了。

这不是常规的公文,而是一封信,王朴亲笔。走的也不是驿路邮差,还是依旧由马霸子一路快马而至。

秦越搓搓脸,呼出一口浊气道:“信上只说了三件事,一是坐镇襄阳的向训已领衔西南面水陆发运招讨使,统筹战备物资,要对西蜀开战了。”

“第二件是要我们对弥勒教进行严惩,但不可做出有损百姓利益之事,一切维稳。”

“第三件是积极备战,大造声势,以响应襄阳行动。”

曾梧道:“这些某一眼就看明白了,某是问你,你发半天呆,所为又是何事?”

“不应该。”

秦越指指书信,道:“若只是这三件事,为何不是朝廷公文,而是王相家书,走的还不是驿路,而且,一边叫我们维稳,一边又让我们备战,矛盾呐。”

“信使呢,可有口信?”

“没,他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

曾梧就又拿起书信,藏头,跳字之类的开始研究。秦越起身,走到甲寅身边没好气的踢了一脚,骂道:“变女人了,瓶瓶罐罐的有什么好翻捡的?”

甲寅指指一桌子的零碎,委曲的道:“有洁牙膏、有澡皂、有单衣,为什么就没有书信呢?”

“你来这么久,可写信报平安了?人家子瑜生你气呢。”

甲寅就不说话了,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装死。

“去吧,滚军营练兵去,别在这里死相,凤栖兄,你也忙去吧,这事我自个先琢磨琢磨……”

秦越琢磨事情的方法另具一格,那就是烧吃的。

他烧吃少进厨房,喜欢在院子里置一炉子,清水打边炉,一锅什绵滚豆腐,一碟炒豆子,他自烧自吃,边吃边想。

之前他就有怀疑,才开始调查,那俩和尚便冒冒失失的跑出来喊什么佛子,所为者何?他曾站在弥勒教的角度仔细考虑过,但一直没有结论,而邬凤南自权知推官后,虽然明里暗里加强了调查掌控,可一切都风平浪静。

无厘头呐。

他不放心,又让曹沐回蜀中,对所谓的砍柴都进行调查,却一直未有消息回。

如今王朴又来这么一封有些莫明其妙的私信,为何不以公文形式下达,难道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样的书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挟起一块豆腐,手一滑,豆腐倏的又掉进锅里,溅起油花落在秦越的手背上,痛的他呲牙咧嘴。

脑中却忽的灵光一闪,是了,这里的弥勒教跳出来是求“关注”的,而王朴的私信表明,朝廷对这事“不关注”,两方这一拉一推,又有什么玄机?

他挟菜,喝酒,机械而反复。

他自从觉醒后,最大的心病便是没有如其它穿越者一样身世绝对隐密,除了天知地知,再无第三人知晓,而知道他是两世为人的,有甲寅夫妇,有师父师娘,还有王朴与陈抟。

王朴为何只是表现出了对后世的兴趣再无其它,朝廷又为何安排他到凤州,临行那些话为何要郑重说起?

所以他对突然冒出的拜弥勒是万分戒备与谨慎的,一直以来都围绕着己身的安危为中心考虑问题,这封信一来,似乎有一点可以确定了,这事自己只是恰逢其会,或许其它人来坐镇凤州,也有可能遇上。

如此一辨析,光线便亮堂起来了,漩窝的中心该在汴京。既然在汴京,那么这里拜弥勒的跳出来求关注的目的便只有一个:

炫人耳目。

这样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炫谁的耳目那就很清楚不过了,只有朝廷,只有郭荣才是真正的目标。如此一来作为郭荣第一智囊的王朴表示“不关注”便说的过去了。

可拿出如此大本钱来求关注,弥勒教的用意又是什么?

他放下筷子,再次拿起王朴那简短的书信。

……

汴京李府中的谈话还在继续。

“还记得当初李守贞不,他凭什么自立?”

李谷想了想道:“有说他信相师所言,子媳有母仪天下之命格,这才野心滋长。”

“此其一也,还有人说他命中合当九五,这位僧人释名总伦。”

“怎么又提起他来了,这总伦不是与贼党孙愿、刘芮等人一起斩首碎尸了么?”

“或已死,或未死。”

王朴道:“某也是去年才有所怀疑,宣懿皇后与其弟符昭信相继而故,尤其是符昭信死的不明不白,一个龙精虎猛的人一夕之间一命呜呼,此事,疑点甚多,要知道,不论是宣懿皇后还是符昭信,皆为符家年青一辈最有才具者。”

“你因此怀疑是李守贞余孽?”

“当初李守贞据河中而叛,命格之说是其一,外援坚实是其二,耐何亲家符彦卿按兵不动未能跟着举旗。

某怀疑这是一条线。因为宣懿皇后身故后,有人在河中李守贞墓前祭拜,夜半哭号如狼。

你想想,当初要是符家举旗响应,李守贞之胜负,则未可知也,而事后,子媳符氏却母仪天下,因此,若要说这天下对符家怨气最大者,莫过于李家。”

李谷作色道:“此事怎能凭空乱想。那李守贞虽然满门抄斩,或有旁枝祭拜也不一定,你聪明一世,如何也作此牵强附会之举?”

“是呀。”

王朴怔怔的盯着堂前夕阳的光影,涩声道:“某也觉着荒谬,可这扯不清,理还乱的乱丝头,每每梳理之,总觉着有那一团阴影在,前几日,凤州来信,言弥勒内部管理体系有堂头,有首座,某忽然就想,那为何就不可以再有个总伦呢?”

李谷看着多年好友,讶然无言,这得多魔症才会想到这一出。

……

“发财。”

“七索。”

“胡了!”

青泥岭上,燕子寨中。

麻将声声悦耳。

守将薛俨一把推倒牌面,把安国言打出的七索抓在手中,意气风发的道:“清一色,啊哈,快快给钱。”

安国言垂头丧气的开始数番拨筹,嘴里不满的道:“某家是客也,就不会手下留情?”

薛俨端起大茶缸子好一通牛饮,然后一抹乱蓬蓬的胡须大笑道:“妈拉个巴子,谁让你是财神爷,不吃你吃谁,不过你这趟没白来,某家最高兴的你便是把这麻将带来了,以后,可有的好玩了。”

木云端着马扎坐在寨门处,眼看天际云卷云舒,耳听麻将喝咤风云,心想,这一趟可真没有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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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一箭三雕计

王有福一路小跑着从庄外回来,每一步都在土路上蹭起一蓬灰尘,于身后串起一溜烟儿。

“他爹,你干嘛呢,屁股着火了,这般急急忙忙的作啥?”

王有福没有理会婆娘的唠叨,一进院门取下斗笠就扯开喉咙喊:“春生,春生……”

屋里有个公鸭嗓回道:“来了,来了。”

不一会,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拐一拐的出来,依着木门道:“爹,啥事?”

王有福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水,看了看儿子卷起裤脚的腿肚子,那有个酒盅大的脓疮,黑紫肿胀,油光发亮,脓尖的一颗白头更是狰狞可怖。这是上月去地里干活,也不知被什么咬了,儿子皮嫩,回家后就生了个大脓疮,将养了小半月了,脓头还未出来。

“等不及了,跟俺去郎中那,看能不能拨了。”

春生未说话,他娘亲急了,把正摘着的菜放下,凶她男人:“这恶头疮能随便拨么,再说,找那姓祝的,还不要贴进去好几个铜钿,俺们家哪有钱来糟蹋。”

“顶多也就几文钱的事,拨了就能赚回了。”

“你说的轻巧,上哪赚去,是天上有的落,还是地上有的捡呀,再养两天就好的事,偏要去作践铜钿作甚?”

“哼,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能赚钱俺急吼吼的回来作啥子。”

王有福仰头,探手,把屋檐下悬搭着的锄头取了下来,搭在地上左右拐别着试手,末了敲了敲锄柄,这才对呆愣着的婆娘道:“潴头浦要筑坝修水库了,官家说今年大旱,所以眼下要抢修水库。”

女人更急了,道:“地里忙着呢,现在去修水库,那庄稼谁来伺候。”

“咱家总共也才四亩水浇地,就这点活,你一人忙忙也就干完了,俺和春生都去修水库。”

“修水库是大家的事,都不见里正来派工,你积极个球。”

王有福呸了一口浓痰,骂道:“你懂个球,这次是募工,一个工八文钱,俺和春生一起干的话,半个月就能赚来两百多文,还是显德通宝,这样的好事,到哪找去,还派工,人都抢着去了,要不是正好叔公管登记,哪有春生的份。”

女人眼就亮了:“真是显德通宝?”

“骗你干啥,两大箩筐黄灿灿的就摆在叔公家里大堂上。”

“啊哟,那赶紧去,春生听话,跟你爹去把疮头拨了,娘这就把那小公鸡给宰了,今晚吃下发一发,明早准好。”

春生有些不想干活,辩道:“可明天不是要去寺里聚会听经么,再求大师施点符水,搞不定就好了。”

“蠢货,有什么能比赚钱重要,赶紧的,走。”

王有福黑着脸一发话,春生缩缩脑袋,只好老实的跟在他爹后头出了门。

人要有人相,钱也要有品相。

如今世面上通行的钱币有好几十种,各朝各代的都有,有泛青的,有泛黑的,就是少见金黄的,显德通宝一面市,便受到了老百姓的追捧,黄澄澄金闪闪的不说,更重要的是这些钱都是融了佛像铸成的,带一枚身上,就能百邪退避。

所以显德通宝很值钱,市面上十枚能换十二或者十四枚别的制式通宝,还有价无市,在这方面,老百姓自有其精明。

秦越身上几乎从不带铜钿,对这些也不关心,还是曾梧提醒了,让其用银锭向朝廷多换一些显德通宝来。

只不过这钱一到,秦越立马全投入修水库,却是差点与曾梧闹翻。

秦越规划的水库建设很简单,就是利用一切洼地,开渠引水,把本该流入故道河的水源,从源头就开始截留,一村村,一庄庄的分化蓄之,能蓄多少是多少,小塘小库的由各村自治,届时评级奖赏,三县另有三个名额,修大水库,征地事宜由县里自行解决,工程费用则由州里统一拨付。

为这一浩大的工程,秦越整整预算了五万贯。

而曾梧的理由很正,说凤州三县,不需要修什么大水库,有一万贯铜钱拨付下去,水塘就能全境星如棋布了,秦越则坚持说今夏必旱,必须立即抢修水库以蓄水抗旱。

两人在留后府里拍桌子大吵了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凤州百姓不管这么多,官家出钱造水库,这多好的事情,不仅能造福一方,做工还有工钱,这秦留后简直就是秦青天。

吵完架的秦越彻头彻脚的冲完凉,又吹着口哨出来了,对拿着黄瓜啃吃解渴的木云道:“看你出的好主意,把那犟牛给惹毛了。”

才从青泥岭回来不过两天的木云身上疲惫劲尚未过去,正把腿架着享受甲寅的滚雷松骨术,闻言笑道:“某该说你俩戏演的真好才是,你把不识韭麦的纨绔子弟演活了,凤栖兄把直言敢谏的清官演活了。”

秦越摸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道:“我这可是把赌本全压上了,你这开庄的可别开出烂庄来,到时血本无归我只好跳水库了。”

“放心,故道水一枯,便是攻拨青泥岭之时。”

木云把手中最后半截黄瓜塞进嘴里,瓜蒂于垃圾桶里一丢,含糊的道:“再重点。”

甲寅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手上却乖乖的把力道加重了一分。

谁让他有本事呢,秦越焦头烂额的事,他一回来就解决了,还他嬢的一箭三雕。

处置弥勒教,一要打中七寸,二要维稳,这打七寸还好说一些,维稳是个大麻烦,上万的信众,万一有民变,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木云给出的方法很简单,七寸是不是能打准另说,但在维稳这方事,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这些人最是质朴,谁对他好,他们就对谁好,民心争取过来后,再处置弥勒教就简单了。

所以只需让利惠民,一切皆稳。

可这利怎么给呢?

木云的答案是募工修水库,把故道水截住、分流、蓄存,一来可以浇地,二来可以趁着七月暴晒河水干枯之时沿水路进军,把蜀道变通途,青泥岭之险,将一夕可破,哪怕蜀军提早烧了栈道都无妨。

秦越对着青泥岭沙盘凝视良久,倒吸一口冷气后,又问第三只雕是什么。

木云指指如懒蛇般扭曲的故道河说,沿此行军,最难是粮草供应,后勤支援。眼下通过大工程惠民立信,届时一开战,壮丁民夫都不用去抓。

秦越似只陀螺似的在屋里转了半天,一拍掌,当场下了决定:

干。

大干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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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阆中曹沐

兴州,南门文山街乃是日用杂货汇集之地,农具、家用之物林林总总,铺挨铺,货叠货,十分繁华热闹。

两间杂货铺的交集处,有个小凹角,地上堆着一堆砖块大小的石头,一个老汉手执柴刀壳子,时不时的敲两下,发出木鱼似的咄咄声,然后拉长腔调喊一句:“磨刀石嘞……”

一个年青男子正蹲在地上,于一堆石块中仔细的翻捡,摸摸这块,掂掂那块,若不是他膝上横着长剑,那模样,与一般老农无二。

男子足足挑了有一刻钟,最后面对挑出的五六块石头却又犹豫不决。

“唉,某说你怎么如此宵毛,挑块磨刀石也用的着这般久,你一人霸着地方,别人还要不要选货了。”

男子听到老汉不耐烦的声音,终于拎了一块石头起身,先对老汉歉意的笑了笑,这才开口问道:“几多钱?”

“三文。”

男子便将石头挟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来,那老汉一把接过,仔细的凑着日头光看了看,喜道:“显德通宝?”

男子点点头,也不多话,拿起石头转身便走。

哪知老汉这一声喊,吸引住了街面上其它人的注意力,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看了眼老汉手里黄灿灿的铜钱,又看了看那买磨刀石的男子,突然欣喜的喊道:“可是阆中曹沐?”

那男子正是鬼手剑曹沐,见有人喊他,看着那精悍的汉子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便疑惑的问道:“你是……”

“某乃龙州巴三石,当年木马寨中喝过酒,你忘了?”

曹沐忙抱拳行礼,连道惭愧。

巴三石哈哈大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走,喝一碗去。”

曹沐忙道:“不敢让巴兄破费,该某陪罪才是。”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喝了再说。”

巴三石熟门熟路的带着曹沐来到一家普通的菜馆,进门便喊切半只牛头肉来,再炒几个下酒菜,又自选了靠窗的座头坐了,这才笑问:“今日赶巧,有牛肉吃,昨夜某看着店东拎回的牛头,对了,兄弟不是一直在阆中么,怎跑这来了?”

曹沐拎起桌上茶壶,先替巴三石沏了一杯,自己也倒上一杯,一口饮了,这才抹抹嘴道:“年前做了个案子,栽了,才从凤州领罪回来。”

“凤州,领罪?”

曹沐便把去年追杀淫贼之事说了,巴三石戟指乱点,斥道:“某说你,你该有多实心眼,要换某,早脚底抹油溜了,对了,你去凤州领罪,怎又回来了?”

曹沐叹口气道:“那凤州新留后,年纪轻轻的,倒也慕我等豪杰行径,却是没把某关进牢中,只让某听差折罪,可某散漫惯了的,哪受得了官场的拘束,传了他六手剑法,换一个平安回。”

巴三石摇头晃脑,不住的道:“亏了,亏了,剑阁秘技,怎可轻授外人。”说完又瞥了眼那灰朴朴的磨刀石,嘴角扯出一丝鄙夷来,笑道:“曹兄不会准备着又进山去练剑了吧。”

“正有此意,早听闻兴州青花磨刀石细质柔心,最是出锋,这不正好带一块回去。”

“你呀你,让兄弟怎么说你才好,年纪轻轻,却暮气沉沉,来来来,喝酒。”

店铺托着碗碟过来,巴三石便招呼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席间又说些江湖时事,无非是各寨的家长里短,以及打杀是非。

曹沐听的津津有味,不时举碗相敬,一席酒直吃了近两个时辰方歇,曹沐抢着会了帐,挟着磨刀石与巴三石行礼作别,取道回阆中。

巴三石散着满身酒气,刻意相送出城,眼见曹沐大步流星的向西而去,这才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曹沐一气行了近二十里路,眼见日头偏西,酒气上涌,便于路左觅了块大青石,一跃而上,仰头躺着准备睡一觉。

正迷糊间,却听有快马急蹄,由远而至,忙倏的坐起,横剑膝前。

两骑快马转瞬即至,马上骑士见了他,忙扬声高呼:“阁下可是阆中曹沐?”

曹沐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心想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当下迎风而立,郎声道:“某家正是,敢问阁下何人,找某何事?”

……

凤州境内,因为秦越一道钧令,沿故道河两岸人声鼎沸,热闹喧杂,人们锄挖肩扛的,忙碌着筑坝截流,腾起一长溜的灰尘土龙。

这是挖大水库的场景。

而支流小河筑坝截流简单易做,只需用青藤或竹条编织长笼,再塞石块填实,最后于内侧填一把茅草,河水便截留大半。有条件的庄子,还造水车,于渠道上卡好位置,吱吱有声的把河水往高处的分渠灌送。

五月份水源尚沛,谁也没想过要把水全截住,只是一条河经不起你蓄一点,我挡一道,下流的故道河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浅下去。

最下游的是河池县,这里的老百姓一边开心的捉捕河鲜,一边焦虑的把坝再筑厚筑高,把水塘挖深再挖深,担心一过六月,这河水真枯了那就大麻烦了。

秦越沿着故道河走了一圈,回来后便去了普化寺。

永济永德两位僧人联袂出迎。

秦越走马观花,略略看了寺中景致,便对两位僧人道:“本官不管你们拜什么佛,只要教人向善,便是好佛,本官打小随师门学艺,略通星象之术,今夏干旱已成定局,为保粮食丰收,抗旱大计,人人有责,你们释门也责无旁贷。”

“敢问留后,却不知我们又该如何做?”

秦越拍拍袍角的灰尘,笑道:“不需要出钱,也不需要出力,只需告诉每一位信徒,早作抗旱准备,多蓄水便对了。”

“善哉,留后心存百姓,实乃凤州之福,小僧这便安排。”

秦越对永济的态度非常满意,于是回府后又再下一道命令:织草袋,每县一万只任务。

曾梧不满的提醒道:“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西蜀事先做准备?”

“这是阳谋,明摆着是我这留后为民作主,全力抗旱嘛。”

秦越指指天空,笑道:“还别说,今年的太阳就是比往年的毒。”

曾梧翻翻白眼,振振袍袖,起身便走。

他与秦越诸事皆合拍,唯有一涉军事,曾梧便心底里涌起三分不爽来,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不好么,要攻蜀,让襄阳那边的向训去打,又或者与阶州的曹彬汇合,别动凤州一草一木最好。

这才安生几年呐,老百姓容易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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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自投罗网的曹彬

“今年大旱?”

听完哨探禀报的凤州消息,潘美停下摇扇,讶然发问。

“不好说,那秦越听说师从道门,搞不好会些玄学知些天文也不一定。”

曹彬拇指与食指八字岔开,轻柔的梳理着唇上的短髭,在潘美这位当朝卫阶那道漂亮的短髭影响下,曹彬也蓄起了胡子,只他的胡子与潘美的又有不同,左右两道刚硬分明,形直如刀,威武霸气。

“我们要不要也搞一搞?”

“你我皆长于军务,这民事还是问下我们的财神爷才好。”

阶州府衙中,吴奎为节度判官,但总支财务者,却是只挂着从事名的沈义伦。

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书生字顺宜,京师太康人,原为永兴军白文珂府中幕僚,白文珂身故后,沈义伦原本有意委托昝居润为其谋职,耐何老母去世,只好回家丁忧三年,曹彬消息广,知其财计本事,又正好丁忧期满,来阶州前特意上门请其出山,以掌财计。

说话间沈义伦进堂,规规究究的向曹彬行礼,曹彬起身托住其手臂,语带不满的道:“顺宜兄,以后能不能别这样,外人见了,还不知你我有多生份。”

“上下有别,礼不可废。”

沈义伦一脸郑重,却也没有再拜下去,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笑道:“留后,不知相召老夫来,有何吩咐?”

曹彬便把凤州为抗天旱大修水利的事说了,沈义伦略一沉思,笑道:“划拨五万贯的经费大修水利,就凤州那一亩三分地,单靠增产丰收,二十年也回不了本。”

“那秦越某没见过,不过以此度之,他若不是不识韭麦的纨绔,便是心有大锦绣之人,这是项庄舞剑。”

“怎么说法?”曹彬与潘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出。

沈义伦起身,指着墙上悬挂着的舆图道:“进蜀的凤州道,可是沿着故道河畔一路转折……”

“我操……”

曹彬爆一句粗口,骂道:“差点被这亡八蛋耍了,嬢的,够阴,够狠……不行,老子得去扁他一顿。”

……

秦越对曹彬的到来促不提防,这家伙一人三马,仅比两当县来的讯骑慢了不到一刻钟,秦越还没换上见客的衫袍呢,便被这家伙一肘勒住,差点背过气去。

一起同行的除了潘美,还有白兴霸与武继烈,一听说甲寅与铁战在军营里,呼的一阵风又策马如飞的去了。

“行呐,敢背着老子玩阴的,今日不揍你满地爬,老子不姓曹。”

秦越举手投降,求饶道:“你跟我姓总行了吧,一口一个老子,真以为留了胡子就可以威风呐。”

两位各自一亩三分地上跺跺脚都要颤三颤的堂堂留后,在白虎节堂旁若无人开始扯逼打架,满桌文书都掀了,好一阵鸡飞狗跳。

潘美看着忽然间就小了起码十岁的曹彬,心想,平时多稳重的人呐,在阶州半年多了,都未见其如此放松放肆过。

果然,盐卤点豆腐。

这一场风波,直到甲寅带着兄弟们兴高彩烈的回来才停息。

秦越搓搓脏不拉叽的脸颊,嘶声吼叫着安排酒宴。

酒宴前先来四圈虎牙军的老节目,麻将。

秦越与曹彬两人沐浴了回来,还不忘时不时的损对方一句,然后一边嘶着嘴,一边欢快的坐下开始码长城。

“我说,你来就来了,搞这么隆重干什么,你又不象是个兔儿爷。”

“切,老子蓄着美须呢,要当兔子的也是你,北风。”

“九筒。那你风风火火的又发哪门子神经,屁股着火了?”

潘美受不了啦,把一块西风重重的往桌上一拍,道:“打麻将呢,正式点。”

秦越特意拉来与他们凑一桌的木云在其指缝里把牌扣出来,一推牌面,不好意思的笑道:“天胡,就听西风张。”

潘美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木云的牌面,悲声道:“这就是凤州麻将?”

“十三不搭,这不就是巧了么。”

这一桌怎么看怎么不搭,甲寅那一桌却是玩的兴高彩烈,甲寅与白兴霸坐对门,铁战与武继烈对家,然后赤山殷勤的捧出一大盆卤的香喷喷的麂肉干……

白兴霸先探手抓了一块,一口咬下,立马含糊着道:“嗯……不错,不错,添了薄荷,又香有清凉,快吃,吃了再打。”

武继烈码好牌,伸长鼻子嗅了嗅,搓着手嘿嘿一笑,道:“那某可吃了哈。”

正猫着头一股认真配牌的甲寅本来一直都是乐呵呵的,闻言倏的探出手去,罩在肉干上,十分严肃的道:“吃归吃,不许呸口水。”

武继烈探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不满的道:“就这一盆,都不够某一人吃的。”

边上的赤山呜呜啊啊的好一通比手划脚,甲寅代为翻译道:“只管吃,赵山豹一整冬尽猎野味了,趁现在那家伙正睡的香,吃完就拉倒。”

武继烈这才开心起来,抓一块过来,向铁战一示意,肥厚的嘴唇只一抿,连肉带骨就都不见了……

这一桌啃吃的喷香满屋,那一桌也打不下去了,曹彬耐着性子码牌出牌,然后在第三次放炮后终于把牌一推,喊道:“肚子饿了,快上酒宴。”

秦越拢着面前的筹码,心想这亡八蛋竟然不付帐,待会喝死你。

酒一旦开喝,那便是爽与不爽各种闹,从这一桌闹到那一桌。

然而从清醒到糊涂容易,从糊涂到清醒难,曹彬直到第二天日头上了三竿,这才哀嚎着揉着大阳穴起床,一碗撒着紫菜混着蛋面点缀着黄灿灿虾仁的紫燕小馄饨下肚,整个人这才舒转过来,第一句话却是指着那空碗道:“写个方子,某带回去让厨娘照着做。”

秦越鄙夷的白了他一眼,嘲笑道:“想吃美食呐,好呀,把广捷军并过来,我天天给你烧好吃的。”

“少来风言风语,说正事,你打的什么主意?”

“等等,等南客兄来,一起议事厅议事。”

庄生提醒道:“人都在议事厅了,就等您二位了。”

秦越便发作了,把筷子一敲,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等我肚子填饱不行么。”

庄生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一溜跑了。

曹彬见不得秦越装腔,一把揪起就往议事厅走。

然后……

就被议事厅那桌面上的山山水水给镇住了。

“这是?”

“东子的手艺,如何?”

曹彬搓搓脸,把如刀美须搓的乱七八糟,然后就旁若无人的俯身观看,看不明白了便一把拉过准备讲解的唐东,恶狠狠的说:“给某详解。”

有秦越在,唐东胆气立壮,见秦越默许了,便将青泥岭上风光一五一十的说了个通透,末了还来一句:“曹将军,您哪离着远,否则某也照着做一个。”把曹彬气的两眼翻白。

好在木云接过了语事权,手执指挥棒点着故道河说:“等各地挡坝截流到位,七月如火季节时,这里的水最多没到膝盖,正好沿河畔行军,不过……”

木云稍作停顿,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转过来后才笑道:“但以凤州军力来说,哪怕攻下青泥岭上的守寨,也再难寸进,某以为,与其分兵克难,不如聚力出击,如此,当可一股作气直下汉中。”

曹彬扭头看看木云的云淡风清,再看看秦越的一脸卑鄙,自嘲道:“敢情老子这一趟来是自投罗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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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王彦超来了

曹彬卯着劲的要与秦越一争高下,然而,才到凤州,心劲儿便泄了。

秦越不按常理出牌,尽整偏门,好好的一条水量沛然的故道河被他整成旱道不说,就连青泥岭这一蜀关大门也搬到眼前来了,这让一向自负才智的他情何以堪?

秦越见其剑眉一扬,便知这家伙是真恼了,忙上前搂着曹彬的脖子道:“什么叫自投罗网,我是如此龌龊的人么,就等你来当头了,我还来当你的下手,美美的做那都虞侯,如何?”

曹彬冷哼着撞开秦越的黑手,嗤笑道:“想的美。”

“曹将军所言甚是,确实是想的挺美的。”

木云再一次言里带刺,笑道:“我们的计划是明走祁山,暗渡陈仓,若是阶州放出风声,广修粮船,摆出沿着祁山道大举进攻的样子,还是比较有趣的。”

曹彬继续冷笑:“又让某来当幌子?”

秦越给木云使了个眼色,自己继续与曹彬嘻哈:“别说的这么难听,战争么,就是要利用一切有利条件,狠狠的打击敌人。”

“快把心情调好了,今日某做导游,大家好好领略凤州风光,明天这时候,大约王大帅就会到了。”

“王大帅,哪个?”

“当然是凤翔王彦超。”

“你请的?”

秦越笑道:“还不是你曹国华的脸大,你既然来了,那就只好辛苦王帅走一遭了。”

“别什么都往某身上扯,这山水模具不好搬才是真的吧。”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快说,是出去踏青还是窝家里麻将,二选一。”

曹彬倏的捉住秦越的手腕,一折一扳,便将其按在桌子上,狞笑道:“烈日炎炎去踏青?想赶某走也不是这说法,麻将,真金白银的一把一付,把你家底搬空为止。”

……

王彦超并没有如约而至,人家可是朝中有数的有名有实的使相,真正的大镇节度,事儿多着呢,哪能说来说来。

其时中周国境内,只有开封、大名、河南、河中、京兆与凤翔六地称府,大名是陪都,洛阳是西京,规格又高一层。这六府沿着黄河一字排开,串成了大周的龙脉,行政长官莫一例外都是郭荣的腹心,真正的肱股大臣。

但王彦超也没让秦曹二人久等,第二天傍晚,两骑快马进了凤州城。

秦越闻讯赶到衙门前迎接,待看到王彦超时,着实愣怔了半天,只见他头戴箬笠,一身短打,鞍边只悬着一柄普通的长剑,相随他而来的也不是力大无穷的猛士,却是个清瘦的老书生。

人马皆疲,满面风尘。

“就你俩?”

“怎么,不欢迎?”

王彦超顾不得帮秦越收拾地上的眼珠子,帮扶着自家谋士下马,秦越曹彬等人这才醒悟过来,上去接手。

可怜的文弱书生大约从来没受过这般苦,两股内侧隐隐渗着血迹,下了地,两腿夸张的叉张着,都迈不动步子了。

曹彬就有些羞愧,自己一行连侍卫一起足有二十多人,可人家堂堂凤翔节度使,同平章事,西北缘边副都部署,就带一位文士,真正的快马简行。

王彦超拍拍身上灰尘,笑道:“轻云官架子还没养大,就敢派轻骑相邀本大帅,定有要事,非常时期,就不讲排场了。”

秦越忙陪笑道:“都是我的错,可好歹带两侍卫呐,大帅请。”

王彦超笑笑,抬脚迈阶,“这凤州,某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来到自个家乡,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不成。”

“啊……大帅不是大名府人么?”

“某学艺凤翔重云山,先师晖道人曾带某踏遍这一带的山山水水,说起来,这里可是某真正的第二故乡。”

秦越心想,乖乖,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技高手,怪不得敢仗剑远行。

王彦超一来,留后府里的嘻哈风顿时不见了,变的严肃庄重,哪怕其沐浴后换上休闲的常服,这股略带压抑的气氛也没有减少分毫。

略吃三杯接风酒,便开始大口刨饭,然后移步议事厅。

见了那花费若大精力制成的青泥岭沙盘,王彦超浓眉一挑,淡淡的说一句有心了,便开始俯身端详,并指出了几处谬误,反把准备讲解的唐东给羞愧的无地自容。

“截水断流,枯河行军,思路很好。但是……”

王彦超接过指挥棒,指着万仞、燕子、渡前三寨道:“蜀军在此布下重防,足有一万大军,又占足了地利,受这仄迫的地形制约,大军根本无法展开大规模的攻势,这青泥岭又该如何攻夺,所需兵力又要多少?”

木云上前一步,解释道:“某曾亲探三寨,蜀军看起来防守严密,牢不可破,其实,在恰当的时机,通过正确的行动,攻破并不难。”

“愿听详解。”

王彦超缓缓坐下,双手有力的按住桌案,浓眉微皱,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着木云,其锐如剑。

木云对其发出的压迫感似乎毫无感觉,用指挥棒点着渡口前寨道:“缺口在这里。”

“由于受地型的影响,水源的制约,这一战略要地,只能安插一营兵力,这一营人数虽少,但却是联通左右两大寨的重要枢扭,平时一营驻守,战时左右大寨兵力齐出,却皆以此寨为龙头,这一寨若是攻破,连接左右两翼十六连环堡的防御工事则成空设,而万仞燕子二寨则成孤囚。

当初布置防线的敌将对这一营万分重视,抽调的皆为军中精锐,营号‘敢当’。然而,三年时间过去了,精锐已成骄兵。”

木云微笑着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继续道:“现有的守将才德有限,对这些精锐甚是礼遇,从去年开始的允许这些精锐五日一休沐,到如今精锐回老营,改换普通士兵驻防,青泥岭防线就已经被其自己扯开了。”

“我军只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拿下这区区五百人的小寨,再以奇兵潜入万仞寨后山,万仞寨必破,万仞寨一破,则燕子寨也名存实亡,夺下这青泥岭,蜀道便成通途。”

王彦超看了看沙盘,依旧皱眉:“从来小寨比大寨更舒适,既非战时,这些精锐为何要回大营?”

“因为此寨虽然临河,寨中却是无水,每日需担水上山,而大寨地处山腰,有山风徐来,有清泉静幽,景色怡人。”

“很好,探查的十分仔细,那么,拿下青泥岭,需要多少兵力?”

木云略微扫了一眼秦越,这才笑答:“八千虎牙,足矣。”

王彦超缓缓的往椅背上一靠,眼睛微眯,眼神却更冷冽,似笑非笑的道:“军中无戏言。”

木云轻抚指挥棒,看着起伏连绵的青泥山势,脑海里却闪出润州时的那一幕幕,他轻嘘一口浊气,轻声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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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论卖弄口舌的本事

汴梁,皇宫,垂拱殿。

一场小型朝议正在进行。

出使江陵的昝居润在经过艰难的攻关克难后,终于劝得高保融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改镇海州,这却是高保融自己放弃了青徐大州,明哲保身之选。

郭荣龙颜大悦,封其为东海王,安澜节度使,太师。

“昝卿不愧人称老娘舅,这差事办的好呐,不亚十万精兵夺城之功。”

昝居润圆满的完成了朝廷任务,心情也是大好,当下答道:“圣上之誉,臣愧不敢当,臣此趟江陵之行,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全赖圣上文治武功,威加海内,这才顺利。不过……臣却是不知,臣何时有了‘老娘舅’的别号,臣还不到五十呢,怎能称老。”

殿中君臣皆是大笑,郭荣笑道:“是范相说的,说你急公好义,最爱帮人,又惯会苦口婆心的劝人,不就是个‘老娘舅’么,有你这样的老娘舅坐镇开封府,那是最恰当不过了。”

昝居润这才知道重担在肩了,连忙起身谢过。

“天下诸府诸州,唯两京最难安任,不过以卿之才,足能胜之,可惜,眼下还不能去开封府接印,你还得再去趟江陵。”

郭荣见昝居润又要起身,便摆手示意其坐下,继续道:“事情有了变化,高保融须在六月底前办完交接,一事不烦二客,你再辛苦一趟,带五千两白银去,就说朕要买时间。”

“臣领旨,不过究竟是何事,需要加急交接?”

郭荣以目示意王朴,王朴便递给昝居润一封折子,笑道:“西北面的那两只猴子不安份了,想着要与向训争一争攻蜀的头功,圣上准了,以王彦超为北路行营都部署,曹彬为行营都监,秦越为行营都虞侯,取祁山道进军。南路则由向训挂帅,从江陵水路进发,南北夹击。”

昝居润将折子粗略的先看了看,再次起身,郑重行礼道:“臣必不辱命。”

……

“曹沐幸不辱命。”

曹彬走了,曹沐回了。

秦越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破烂,浑身多处伤口的家伙,怒道:“老子要你去打听一二,谁让你去趟龙潭此穴的,想死给我看呐。”

曹沐看着暴跳的秦越,挨了这声骂,反而通体舒畅,他抿抿干涩的嘴唇道:“无碍,将养几天便好。”

曹沐谢绝了秦越要帮着验看伤口的好意,自行回住处。

秦越看着他略显呆涩的步伐,只觉着如一头受伤的孤狼。

其实他到现在还有些想不通此人前后差异为何如此之大,先是严词拒绝,后在花枪劝说下勉强接了侍卫的活计,但也只能说淡然相处。当时让他回蜀中打探消息,说实话,只能说是试一试,如今为何却是卖命搏杀而回?

一个时辰后,奉命去帮曹沐洁身抹药的庄生回来禀报,说其身上大小伤口足有十一处,有刀伤,有枪伤,有摔伤,屁股上还有三枚豪猪棘刺……

秦越爆句粗口,起身找出安国言孝敬来的虎骨药酒,让庄生送去,说汇报事情晚几天也不迟,不急,养好伤再说。

曹沐果真就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起床,精神反比刚回时萎靡,自知是身上那根揪紧的弦松了的缘故,便就着清水洗了头脸,来找秦越。

秦越正在书房画图,见其来了,点点头道:“能喝酒不?”

“能。”

秦越便让庄生去喊甲寅和花枪过来一起喝酒,曹沐性子冷,眼下也就这两人与其稍对脾胃。

甲寅粗疏性子,一进来便喊:“糟木头,听说你趟了龙潭虎穴,快快说来听听。”

在甲寅的打趣插混下,曹沐几杯酒一喝,便开始把事情经过说了:

“某在凤州呆过,道上的人信息皆灵,所以某便光明正大的走,一路回阆中的样子,在兴州遇上了龙州巴三石,这是位独行客,向某套了话,然后便有人追来,邀某去寨中作客。”

花枪问:“砍柴寨?”

“就是砍柴寨,寨中足有五六百人,原来这都人马隐于山谷中,还别有玄机。”

曹沐把碗中酒浅下大半,一抹嘴,笑道:“这都人马,起初是蜀中为保地方平安,以征辟为名,行招安之实,本拟派到中周各地来捣乱的,却有一癞头僧找到总筹此事的伊审征,把这都人马都安顿于青泥岭左近的马蹄谷,另召倡伎,别备酒肉,以供享乐,只待时机。”

“这些人大都是亡命客,有江湖人,有逃奴,有蛮蕃,今朝有酒今朝醉恰是最对他们的脾性,除了为首的一小部分人。”

“首领姓涂名成堂,原是金牛道上头一号人物,为人四海,颇能服众。另有虞侯姓杭名沛,却是位儒生,再有一供奉,乃是方脸大耳的僧人,法名定真。”

“不过,似乎与凤州拜弥勒者并无干连。”

秦越讶异的挑挑眉头,举碗示意边喝边说。这砍柴都,前几日军议时有提过,但是王彦超不以为意,曹彬也不以为意,江湖客单打独斗是好手,但聚一起,却不如一营常胜军,真正是一人为龙,一群为虫。

秦越面子上笑嘻嘻的,心里头的大石头又降落了三分,你们不关心正好。

曹沐继续道:“虽然谷里有三四十位酒肉僧人,还都是周境逃出穿耳打钉的舍身僧,但他们与这里的僧人行事大为不同,又三五成群,各自成帮。”

甲寅就忍不住了,问:“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因为听到了另一桩阴私事。”

曹沐黑脸一红,端碗掩色,一气喝干,这才不好意思的把受伤缘由说了:

却原来曹沐在寨中呆了三五天,洁身自好就惹人显眼了,酒不敢多喝怕误事,曹沐便把主意打到女人身上。

与男人的职衔一样,寨中的女子也根据姿色分为三六九等,曹沐东转转西转转,最后把目标锁定住一位叫寄奴的婢女,那婢女身材倒也不错,只是肤色黝黑,又一脸的雀斑,本是头牌玉庭春的粗使丫环,而玉庭春则是那定真和尚的禁胬。

曹沐偶然发现定真和尚搂着两俏婢一起迈进玉庭春闺房时,这寄奴脸露艳羡之色,心里一动,丑女也有美好向往的嘛。于是趁着月色,几下一撩拨,暖香就入了怀,然后身心舒畅了,消息也有了。

却是这寄奴正是青春正茂时,身处谷中,所见皆是春色,所听全是靡音,耐何众人皆惧定真之威,无人敢来撩拨玉庭春的身边人,可这寄奴又是入不了定真眼缘的,平日里尽是姐妹们的取笑对象,乍一遇上刚毅强健的曹沐,又是年青高冷范的,欢喜的她一颗心儿都颤了,事后,生怕檀郎离了她,便卖弄口舌,一心要留住这位可心的人儿。

秦越见甲寅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没好气的倒过筷子就是当头一敲,“啪”的一声断了甲寅的暇想,甲寅揉揉脑壳,一叠声的问:“然后呢,她怎么个卖弄口舌法,你又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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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凡刚毅者皆有柔心

秦越难得一夜香甜好睡。

自弥勒教之事发生后,他表面上看着笑嘻嘻,其实身上一直有根弦紧绷着,时常嫌夜长。不过昨夜曹沐的消息让他完全放下心来,倒床就睡着了,只是……

他烦燥的将里衣一脱,团成团便弃进垃圾桶里,进浴房好久才出来。

舒舒服服的用完早餐,这才进书房开始提笔写信,曹沐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他最希望的猜想——事不关己。

然而想不到的是蜀中砍柴都与凤州弥勒教是完全两码事,只是隐约有根线搭着,能直面蜀中枢相的癞头和尚、砍柴都中的供奉定真和尚,凤州的永济永德和尚……

缘何尽是僧人?

这就是京中王朴等诸公关心的事了。如今凤州挖塘筑坝修库,忙的风风火火,维稳没问题,有率着一众徒子徒孙的邬凤南在,掌控弥勒教的中高层没问题,关键时一收网,秦越有信心能让这些所谓信众雌伏,对朝廷也就有交待了。

信仰这玩意,想着短时间内斩草除根是不可能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能通过行政手段维持一个可控的度,大约这也是王朴以私信来函的一个原因吧,怕自己年青气盛,着重强调维稳。

对这样的拳拳关照之心,秦越当然要回报,回报的礼物便是曹沐打探到的消息。

这曹沐也是好胆,在寄奴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并没有马上走人,而是再一次去撩拨那玉庭春。

女人大抵是这样,小殷勤或色谗状见多了,就麻木了,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乍见了一个笔直如枪的男子,眼神里还有些郁抑,明知出轨有危险,却还是“啊哟”一声装着脚伤了不经意的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然后定真一发怒,真家伙一掏,连着十几个得力手下刀枪齐进,才入伙不到十天的鬼手剑曹沐便因与定真大和尚争女人而被漫山追杀……

然而正是这亡命追逃,与交手中又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如此精彩的故事,听入迷的甲寅恨不得以身相代。

昨夜的故事精彩,酒也喝的深,放松了心弦的曹沐眼眸中第一次有了迷离,秦越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缘何如此忠心用事?

答案让秦越讶然。

竟然是有次上街,很随意的摸了一个小丫头的脑袋。

那是个两三岁的小丫头,在奋力的爬着拴马石,秦越路过,一把将其抱下,亲呢的搂了搂她的小脑袋,又从怀里掏了几颗干龙眼给她。

就这样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然感动了身边昂长七尺的冷漠男儿,究其原因,却是曹沐本有个可爱的妹妹,只不过在很小的时候,便怏怏的在母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凡刚毅者皆有柔心。

“驾……驾驾……”

木云四肢着地,用力的挺着背,于自家的小院中奋力的爬着,五岁的小女儿骑坐在他的背上,手执柳枝,兴奋的喝喊。

汪氏依着门框,微笑着看着父女俩嬉戏,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嘉儿,快下来,看你父亲都出汗了。”

木云反手托了一下女儿,对妻子笑道:“出汗好,这一年来就没出过汗,某再与嘉儿玩一玩。”

木嘉却乖巧的从父亲背上下来,一溜烟跑到母亲那里,一把抢过母亲手上的娟帕,跑过来就要为父亲擦脸。

木云保持着爬行动作,仰着头,任由女儿拙笨的擦拭,有幸福直冲鼻腔,酸酸的。

“来,嘉儿,再来骑马。”

“不了,母亲说父亲不能太累着了,要不我们去下棋?”

“好,我们去下棋,这一回该你让子了。”

“阿娘,父亲不知羞,要我让子呢。”

木云微笑着起身,拍拍膝盖,趁着女儿去拿棋枰的空间,对妻子道:“最多再过一月,大军就该开拨了。”

汪氏蹲下身去,将丈夫的膝盖再细细的抚摸了一遍,看着那发红的膝盖道:“你毕生志向皆在军中,只管安心出征,家中有我。”

木云仰望着屋檐,右手轻抚妻子的秀发:“只是苦了你了。”

汪氏搂着丈夫的双腿,轻轻摇头:“不苦,我们一家三口能又在一起,便是上天的恩赐……”

……

益州,奉诏调任为夔州宁江军节度使,沿江都巡检制置、招讨使,加宣徽北院事的高彦俦殿辞回家,还没来得急庆祝荣升,便遇上了吐血糟心事。

平日最为乖巧的七郎竟然敢瞒着家里私定终身,若是高门大户也就罢了,最不济普通百姓家也行,哪知这亡八蛋竟然于川西踏青踏上了彝族女子的竹楼。

如今,足有百十个彝族狼兵手持竹枪,腰悬直刀,要进府门迎接寨中的新郎。

“你这逆子,枉为你读圣贤书多年……”

“枉为你自命风流,惯走章台……”

高彦俦手执马鞭,骂一声抽一鞭,抽一鞭骂一声,清脆的“啪啪”声,七郎杀猪似的惨叫声,唬的合府老少心惊肉跳。

等到佛堂里的当家主母听到响动,急步匆匆的赶到祠堂一看,差点就痛晕过去:“我的儿呀……”

夫人一把扑过去,抱住皮开肉绽的幺儿子,哭骂道:“你个天杀的,这是我身上掉下的心肝肉呐,你这当爹的怎能如此狠心。”

“哼。”

高彦俦将手中马鞭一团,握鞭的手兀自青筋直跳,“正是你的亲儿子,某才下死手,如此不孝子,打死了正好。”

“不就一异族女子吗,多给钱纳过来当妾又如何?”

高彦俦才要伸手去接老仆手中的茶杯,闻言接过茶杯就用力一掷,正正击在夫人头上,“砰”的一声茶杯四碎,茶水淋了夫人满头满脸。

“头发长,见识短,从来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人家石梁寨主的掌上明珠,给你家当妾,啊呸!”

管家高德见家主一屁股坐下,吹胡子瞪眼睛,尤如饿虎,好在气比之前消了些,便壮着胆子上前两步,小心翼翼的劝道:“阿郎,家里事,万事都可商量,这府门外的彝族狼兵却该如何安置才好?”

高彦俦弃了马鞭,支肘抚额,良久才涩声道:“如今边疆战事将起,国内维稳第一,彝族大部,更是头等大事,这事既然是老七惹起来的,就让老七自个解决,你去库房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诺。”

高德才要转身,家主下一句对七郎说的话差点令其膝盖一软,却是高彦俦对儿子道:“你既然做下辱没家门之事,这家以后你也不用回了,我高家,没你这不孝子孙,今日起,族谱除名。”

“父亲……”

七郎大惧,正要分辨求饶,却觉着母亲有异样,忙一把抱住,但见母亲面如金纸,整个人软蹋蹋的已是昏沉过去。

“母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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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欲加之罪

王彦超又来了,这次带着一万精锐,浩浩荡荡的穿城而过,向阶州进发。于凤州停留之际,竟然傲然的扔下一张军令,却是连马也没下,只命凤州征集军粮三万担,十天内运到阶州。

这支充满煞气的铁军腾起了满道的征尘,也把战争前的紧张气氛在凤州城中弥漫了开来。

幸好,幸好是取道祁山道进军,凤州太平。

所以当府衙发出征夫告示后,一听还有工钱,百姓一边抚着胸脯,一边报名者涌跃。

虎牙军停了操练,给军士们放了三天假,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凤州军只负责后勤,高高兴兴的回家,再高高兴兴的回营,不料回营后的第二天,辕门再也不开了。

一众将士正因紧张或惊惧而面面相窥时,陈疤子与顾北雄穿着整齐的戎装,腰悬佩刀,威风凛凛的出现在校场上,一首整齐的虎牙军歌唱完,陈疤子简短有力的宣布作战命令后,众将士这才知道自己才是先锋主力。

好战者嗷嗷大叫,胆小者两股打颤,军营里瞬间就乱了起来,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支虎牙军新兵占了九成,没有见过血的兵,怎么练都是个蛋子,所以高层早有准备,杨登与唐诗带着二十多个早就接受培训的伶俐机灵者来了,三人一组,配合各营指挥使,开始进行战前动员工作。

独立成营的衙内亲兵营又是另一番景象。

甲寅全副披挂的上了点将台,只说了一句:“兄弟们,征蜀第一战,我们开打。”

然后就没他的事了,校场内哄然声大作,个个磨拳擦掌。

究其原因,一来亲兵营里老兵多,二来能从六七千人里挑出来的,个个都是血气汉子,三来来将乃兵之胆,甲寅在说书人的鼓吹下,已成凤州明星。而在石鹤云的匪气、花枪的杀气,赵山豹的恶相等因素的加成影响下,就连常胜营的赵彦都一脸的痞子气,所以衙内亲兵走路都带三分横。

甲寅看着校场内乱烘烘的样子,知道后面的废话不用说了,挥挥手喊一声解散,想想又不放心的补了一句:“把刀都给我磨利了。”

回应他的是带着三分嘲笑的喊声:“知道了。”

甲寅尤如一拳打在空气里,很不满的跳下台来就解甲胄,解了甲胄索性又脱了半湿的单衣,光着膀子吃瓜。

石鹤云陪着他吃了半个瓜,也把自己那柄巨大的砍刀拿出来,就在指挥所边上的磨刀架上开始磨刀。

甲寅见他一股认真,磨的霍霍有声,打趣道:“你那刀磨啥磨,天天拖地走,刃线都拖圆了。”

石鹤云头也不抬,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来:“你懂个屁。”话一出口却又后悔了,停了手中动作,扭头问甲寅:“战场上……与平时一样么?”

甲寅心里暗笑,真如九郎所说的,菜鸟最是会逞能,脸上却一本正经的道:“只要不怕血,只管砍去便是,话说你不怕吧……”

回应他的是一盆磨刀污水倾头砸来。

甲寅倏的避开,却淋了狗腿的祁三多一身,甲寅看着委屈成怒的祁三多虎吼着向石鹤云扭扑过去,顿时哈哈大笑。

战前那莫名的紧张气氛,便在几个大不正经的家伙玩笑中消散了。

辕门外,有些不放心特意赶来看一看的木云看到这一幕,不由感慨: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吃兵饭的。

留后府又是不一样的忙碌。

内衙正大摆宴席,凤州城稍有头脸的乡绅都到了。这样的宴席,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讲什么,好在秦越一开口就给大家伙吃了个定心丸。

“各位只管放心吃喝,本官召集大家来,不是向你们要钱粮的,目的就是为了聚一聚,这大半年来凤州平安喜乐,虽说本官功劳最大,各级官吏也都十分用心做事,但更多的还是诸位的支持与配合是不是,来,把杯端起,这第一杯,敬大家!”

“怎敢当留后之敬,如留后所言,凤州能够太平安稳,皆是留后之功,诸位,是吾等敬留后才是……”

“对对对,钱老说的对,我等敬留后。”

秦越笑着举杯一示意,一扬脖,将杯中酒一口干下,这酒宴的气氛就在秦越半开玩笑的敬酒词中悄然的放松起来。

笑语殷殷中,酒过三巡,秦越这才又话题一转,笑道:“不过从来都说宴无好宴,本官这酒宴也算不上好,有两件事想拜托大家。”

众乡绅互相看了看,知道肉戏来了,虽然心有疑问,但当下场面却不好冷场,齐齐拱手笑道:“留后只管吩咐。”

“第一件事,本官即将出征,这境内诸事,各位乡亲父老得帮忙多照应着。”

“此乃份内之事,留后只管放心。”

秦越端着酒杯起身,笑道:“那就拜托了,这第二件事嘛,喝完这杯酒,本官将亲自审个案子,请大家作个见证。”

审案子?

众人面面相窥,都不知秦越葫芦里卖什么药,疑疑惑惑的跟着把杯中酒喝了,却见秦越轻轻一拍手,不一会,门外脚步沉沉,有名的“邬凤头”带着衙役押着几位光头僧人进来,身后又跟着十几位抬箱挑担的。

这些人一进来,先把五花大绑的僧人脚弯一踢,齐齐跪于堂下,再把箱笼一倒,顿时金玉耀眼,然后又是“哗啦”一声,一抱刀剑弃在地上。

邬凤南这才向秦越行礼禀告:“属下邬凤南,奉命捉拿妖僧永济、永德,以及同伙六人并赃物若干至衙,另外四十一名次要同伙暂时关在牢中,请留后示下。”

“很好,邬判官,今日府里群贤毕至,你来告诉父老乡亲,这些人犯了什么罪?”

“诺。”

邬凤南上前两步,对着乡绅们团团施了一礼,然后方道:“永济永德等僧众,假借拜弥勒之名,广召信徒,实为西蜀间谍,欲图卖国求荣,把我凤州再置水火之中……”

“冤枉……冤枉呐……”

永济永德齐齐大叫,先时这些衙役逮住他们便塞住了嘴巴,根本不给说话的机会,如今进了衙门,却是松了塞布,神思还未缓收回来,一顶恶帽又扣了上来,赶紧气都未喘匀便大喊冤屈。

西蜀间谍,卖国求荣?

见你个大头鬼。

秦越拎过一张椅子,施施然的坐在永济身前三尺处,笑道:“间谍卖国,乃是杀头大罪,想来你们是不会承认的,是不是?”

永济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点头。

“那么,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一堆金银珠宝又是从哪来的?”

“香客所捐。”

“很好。”秦越满脸微笑,声音平和,完全不象是审案子,而是在拉家常:“那么,请问永济大和尚,据本官所知,香客们所捐都很有限,一般有个三五文就很不错了,哦,听说你们入会也就只需要三文钱,然后又要修庙宇,又要日用开支的,怎么能聚到这么多的金银?邬判官,可清点过,值多少钱?”

“金银珠宝,各色铜钱加一起,少说值钱一万三千贯。”

“真是香客所捐。”永济的眼泪真出来了,这是多年积蓄呀。

“难不成是哪个大户豪捐,说说,都有谁?”

永济扭头看看真正的衣食父母,见包括薛李等人都怒目相向,只好缩缩脖子,却是无言以对。

秦越见状也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道:“这钱财一时说不详细,说你们通敌卖国也不认,那么,你们这拜弥勒师从何人总可以说一说吧。”

“师从,师从……”永济脸皮越变越白,永德等人也好不到哪去,皆是恐惧死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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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何患无词

信仰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

永济等人越是吱唔,秦越心情就越是愉悦。

当众审案,审的本就不是弥勒教的阴私,面对历经近千年而不绝的造反专业户,虽然眼下看上去只是前身,但秦越也不想惹祸上身。

他还没那么高的觉悟替别人挡枪。

他想要打破的,只是暂时的信任,他要解决的,只是眼前的潜在危机。

“你看你,钱财的来历你说不明白,师门传承也说不拎清,那么,把那些西蜀人的来历说一说吧,据统计,仅本官上任以来,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最少有七拨蜀人来找过你,其中一位,是西蜀恐怖组织砍柴都的供奉定真和尚,我说的没错吧。”

“……都……都是佛……佛门弟子,挂单……对挂单。”

秦越伏下身子,继续微笑道:“可他是恐怖组织的人呐。”

“不是……”

“哦,那他是什么人?”

永济汗如如浆,用力的摇摇头,怎么也感觉不对,什么叫恐怖组织?自己平日里能言善道,惯与人打交道,为何今日说话,却是错误百出?他偷眼看了下师弟,见永德也是苦着眉头,满头大汗的在思索着对策。

秦越却不再问话了,起身对众乡绅道:“本官没动刑吧。”

“没有。”

秦越道:“之所以请大家来作个见证,一来之前永济永德给大众的形象都是有德高僧,而本州拜勒弥者众,香火兴旺,本官不能做对不起百姓的事;二来,本官师从道门,今日所审,又是释门中事,为免不必要的信仰纠纷,只好有劳大家了。”

“留后一直以理相问,吾等皆是见证。”

秦越拱手致谢,郑重道:“如今仅这普化寺中便搜出了这么多说不清楚来历的金银珠宝,与西蜀恐怖组织的交往也说不清道不明,虽然本官可以严刑逼供,加上如今乃战时非常时期,甚至都不需要详问,本官就可以立即以通敌罪处置,直接开刀问斩。但是……”

“本官不是这样的人呐,凡事都要讲道理,永济大和尚,你说对不对?”秦越说着说着,却又转头问永济了。

永济一愣,忙点头道:“是,是,凡事要讲道理,小僧等人真的与西蜀毫无瓜葛,更不会做出卖国求荣的事来。”

“你说的本官很愿意相信,可马上要打仗了,本官恨不得立即就动身,但本官职责所在,必须保全一州之安宁,你们师门隐秘不明,财物来源不明,与西蜀交往密切而动机不明,哦,佛门重地,还私藏如此多的刀剑利器,这让本官如何心安,老百姓知道后,又如何心安?所以这个案子必须要审……可现在审不清了怎么办?”

邬凤南狞笑道:“这还不简单,三木之下,什么口供也都有了。”

“笑话,本官是如此不讲理的人么?”

梁泉县令丁禹洲轻咳一声,上前两步轻声提醒道:“释门之事,别有法统,本州尚无僧录事,该移交凤翔府,或是直接输送朝廷祠部僧正处置才是。”

秦越这才作恍然大悟状,一拍脑袋,笑道:“早说,本官就不用烦这神了。”

又对永济等人道:“听见没有?你们不说,本官也就不审了,用刑终归不好,凤翔地方也不大,索性就请你们进京一趟,当面向僧正辨说如何?哦,这些钱财大可放心,若你们是清白的,一文不少的都还给你们,这里在座的都是见证。”

永济晃晃发懵的脑袋,正想开口分辩,一团臭布团迅捷的塞了过来,只来得及呜呜两声便被推了出去。

秦越见事情顺利,心情大好,坐下与众乡绅喝了一杯酒,又道:“永济等人身上疑点重重,大家也都看到了,如今马上开战了,事涉一境安危,本官为安全计,不得不办,但普化寺与白云寺却不能就此荒废了,我的意思是,各位举荐两位德高望众的高僧出来暂时主持。”

“啊,虽然按规矩得由凤翔府的僧录事委派,但本官却相信,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你们推介,我来签署……

至于这堆金银,本官若是先保管搞不好污了名声还不得好,索性,你们牵头成立一个慈善组织,用来维修寺庙也好,救济百姓也罢,专款专用,总之要把慈善落实到实处。钱老,我看你德高望众,就你来牵头如何?”

这一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眼睛都亮了,那位钱老更是连连称善,欢喜的满面红光。

钱呐,自古以来便是最能动人心。

有了地上那一堆耀眼的宝光,什么疑惑都不再是个事儿。

见事成了,秦越略喝两杯酒,便把招待的任务交给丁禹洲,自己却是先溜了。

小花厅里还有人等着呢。

邬凤南见秦越大步流星的进来,忙放下茶杯站起。

“做的好。”

秦越先赞一句,又问一句:“你不会给他们喂药了吧?”

邬凤南笑道:“何需喂药,臭麻布紧塞住喉咙,细麻绳又勒住身上筋脉,半个时辰一过,是神仙也晕乎。”

秦越舒口长气,笑道:“那就好。既然这事你做漂亮了,我也不食言,你把他们押送回京后,想当官,我帮你向枢相举荐,想安居,我师父就可以帮你搞的妥妥的。”

“留后能不问某之过去,便委以重担,老夫感激不尽,当官就算了,至于安居,既然踏上了这条道,也就没有这心了。”

“你错了,想安居也是可以真安居的。”

秦越示意坐下说话,略略沉吟,然后道:“你若是真不想当官的话,就教徒弟吧,把你这多年的道上经验总结总结,教一批徒弟出来,经费我来解决。”

邬凤南讶然:“某之所会,全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下九流的混本事,你要这样的人做什么?”

“你听说过夜不收么。”

“夜不收?”

……

邬凤南告辞退出后,秦越一人枯坐,开始闭目覆盘。

没想到这邬凤南却是个可用的,一个人再能,有了家小拖着后腿,是枭雄也磨累身心,其由黑转白的目的是保命,可以光明正大的多设手下,但也就窝在这凤州出不去了。

一番认真的谈心后,双方都摸到了对方的底线与需求,秦越需要把这群带有不安定因素的可疑分子移送京城,而邬凤南却希望借此机会带着家小安全的离开凤州,从此一去不复回。这才一拍即合,真正开始效力。

有这样江湖道上的老鬼带着徒弟押送,一路上安全应没问题,有问题干系也不大,所以大可放心。

而弥勒教徒,定义别有用心的组织是肯定的,不过眼下还停留在广发信徒与敛财阶段,秦越看似轻率的把永济等人押送京城,冤也不冤,最关键的是有些东西,朝廷可以通过撬口而得,他却避之不及。

对于凤州来说,这又不重要,关键是腾笼换鸟,两座香火鼎盛的寺庙运营权加上万贯钱财,有话事权的乡绅高兴,能沾点光的普通老百姓高兴,再加上本地青壮又在高薪的诱惑下抽调了一部分随军,凤州短时间内可保平安。

王朴交待的任务完成了,大本营的不安分因子剔除了,这就够了。

可秦越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永济永德软弱的如同纸老虎。

西蜀名声极大的砍柴都也差不多是个假老虎。

那么真老虎在哪里?

又想干什么?

生命力强大到如不死小强的弥勒教真如此不堪一击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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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喝酒从来喝的不是酒

天色微明。

凤州城东三十里开外一个叫源坪坝的小地方,一道黑影如轻烟般的从林中出来,窜进村子中,于最里面的一间茅屋内停下,轻轻的敲了敲房门,却又不等屋里的人开门,自行把门推了开来。

坐于床上打坐的屋主人纹丝不动,自顾运功,直到黑衣人轻手轻脚的倒了两碗茶喝了,这才微启双眸,轻声发问:“什么样的变故?”

“永济永德等师兄四十七人入狱,今日启程,押送京师受审。”

“不错嘛,年纪轻轻的,倒是有担当,有魄力,小瞧他了,原以为他要等京师来人主持呢,好,很好。”

黑衣人一怔,疑惑的问道:“事发了,人财两空,为何很好?还请堂头解惑。”

床上的人双腿一伸,懒洋洋的下了床,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踱到门口看看天色,见漫天星辰尚未退去,这才笑道:“永济等人不过是贪财之蠢猪,当初养成便是为了今日之牺牲。”

黑衣人更迷糊了,急切的道:“属下知道他们本是弃子,可还有那上万贯的钱财呐。”

“钱财身外物,事情比意料中的还要圆满一些,这就够了。”

“秦越那边怎么办,要不要让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屋主人从衣架上取下袍子,架于手臂上于屋外拍了拍灰尘,借着星光可以看分明,是件灰色的袍子,屋主人一边套衣上身,一边笑道:“他既已入吾彀中,为何还要多费周章,你该做的是求佛主保佑他诸事顺遂才是,走吧。”

“……去哪?”

“去洛阳,为师兄打了这么久的掩护,总该问其拿些好处来才是。”

……

西京洛阳。

距汴梁不过两天路程,乃是京中权贵真正的后花园。

京师居,大不易,又出于政治考虑,朝中诸公大都在此另置别业以安顿家小族人。如宰相王溥、大将王彦超、韩令坤等人皆安族于此,他们的父亲更是与当朝天子郭荣的生身之父柴守礼交往密切,被洛阳人尊称为“十阿父”。

又因为这十阿父在,京中权贵想方设法天天啃咸菜省钱都要在这西京另置别业,宅子大小是其次,三不三的来洛阳小住才是硬道理。

这就出现了个很奇怪的现象,京师官员多如狗,洛阳官眷遍地走。

这些金紫贵人整日无所事事,不过饮酒喝茶,玩牌架鸟,又或者是修佛问禅。在他们的影响下,洛阳成了中原大地上最为安宁祥和的乐土。

向训在此也另有别业。

其出镇在外,为防是非,除尚在进学的二郎外,家小都在洛阳安居。

“夫人……”

向妻刘氏正耐心的在后花园中修剪花枝,却有丫环来报,说韩家遣婆子来问讯,拟明日去宝应寺进香,不知夫人可得空。

刘氏道:“阿郎即将出征,正是要去祈福,可吾家一直都是在香山寺进香,宝应寺似乎有些远了……”

丫环道:“奴婢也这么回话,可那婆子说,宝应寺如今有大德高僧主持,求签拜佛甚是灵验。”

刘氏沉吟一二,点头道:“韩将军与阿郎一同出征,他们是左右臂,我们更该姐妹情,那么明儿就一起去宝应寺吧,回头再去香山寺另添香油。”

“诺。”

……

江陵。

南平王高保融在全境百姓的讶然声中合族内迁,凄凄惨惨中,一长列游龙般的车队出了城,轰轰隆隆中,一长列铁龙般的甲士随后便开进了城。

江面上,更是楼橹密叠,旌旗招展,整整三百艘战舰正如山迫来。

向训立于那规模远高广于襄阳的巍峨城墙前,四顾之下,一时间踌躇满志。

这里将成为他人生中又一块跳板,整军三日后,便是兵发蜀中之时。

先锋使王审琦则有些心不在焉,他对慕容延钊抢去行营第三把交椅十分不爽,韩令坤的本事大伙有目共睹,他当行营都监老子服,你慕容延钊又算个啥,敢坐在那行营都虞候的位置上?

其实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心有郁结气,初战淮南时,他自忖功劳全军可排第三,可却连一个遥领节度使都没捞到。

也不是说没捞到,朝廷曾实授他河阳节度使,可那是义兄李继勋屁股没坐热的地方,李继勋因寿州城外的那一败,在这河阳的节帅府中还没待上两月便被朝廷秋后算帐,改封有名无实的右卫大将军。

可让他接任这又算是什么事?

王审琦觉着自己若是去接了印,以后都无脸再见义社兄弟了,左思右想后,却是三上折子辞谢,宁可当他的殿前都虞候、遥领睦州防御使,也不愿意义兄难堪。

在他看来,义兄是有资格也有能力当好河阳节度使的,一败而问责,朝廷何其苛也。

不过事后又后悔了,义兄之事,宋九重未曾帮着谏言一句,却安然享受着高官厚禄。忠武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的职衔差遣,使他一夜间成为十兄弟中最是位高权重的第一人。

那一天义社兄弟聚会,当李继勋再三谦让出首位时,王审琦肚子里百感交集。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男儿处世,权势第一。

故而此番征蜀,本没有他什么事,却是他自己再三请命,郭荣嘉其忠勇,亲授先锋使。

“仲宝,神思不属为哪般,可是想念新纳的美妾了?”

韩令坤又是不一般的神采飞扬,自从纳了那位江南尤物后,他的小日子算是越过越滋润了,就连穿着打扮也精细的不再似一位提刀上马的将军,而更象个儒生。

王审琦见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有艳福的么,老子喜欢女人不假,却宁可去摘野花,也不愿多纳妾。否则如张美一般,后院都去不成,三天两头不是顶着血痕脸上朝,便是印着红印子坐衙,还要不要脸皮了,唉,想想也是的,整整二十七个,他怎么整的过来呢。”

韩令坤哈哈大笑道:“艳羡张玄圭就早说嘛,怪不得你要争这先锋使,蜀中多美人,就看你抱得几人回了。”

王审琦笑笑,把头盔正了正,开始扬鞭催马。

这一回不敢再犯傻了,怎么着也个搏一个正儿八经的节帅来当当,哪怕是就藩横海军天天与契丹狗较劲也认,大丈夫嘛,就该剑印在手,千牙扈从。

说不喝酒就不喝。

坚决不喝,又能耐我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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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出征(一)

七月初七,宜征伐,余事勿取。

天边才显肚鱼肚白,河水静谧,远山如铁。

凤州留后府,白虎节堂。

三通鼓毕,留后点将。

秦越终于穿上了戎装,高居正座,左右分列文武官佐,正依次复命。

“禀留后,全境已经戒严,关键哨卡共设五十三处,不论何人,只进不出。”

“禀留后,三县役夫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午时一过,即开始依次叠塞草袋,再截水流,保证天不下雨的情况下,出河池之故道,七天内水浅如沟。”

“禀留后,粮草军械已经完备,特来复命。”

“禀留后,三军整装完备,可随时出发。”

……

秦越看着文武佐僚,个个严肃认真,心中也是激情豪涌,嘴上却道:“搞这么认真作什么,难道坐在那里就不能汇报了,你们个个如此庄重,是硬生生的要把我的官架子托大呐。”

右首位的曾梧笑道:“出征大事,自该隆而重之。”

秦越看着这位半年来丰衣美食却不见长胖反而消瘦的家伙,轻呼一口浊气,之前处置弥勒教徒,特意让其避开,为的便是自己出兵后好将大事相托。当下起身郑重行礼:“大军这一去,再回来却不知何时,凤州军政民事,全拜托了。”

这下子曾梧却又不正经了,笑着摊手:“有多少印信,只管拿出来。”

秦越与其一击掌,又对特意从河池县调回来的乔青山道:“一众兄弟,唯你最是谨慎稳重,维稳治安,保证三军后路,其难不比攻城略地易,就全靠你了,有事,多向曾先生请示。”

“得令。”

秦越又走向丁禹洲,轻拍其臂膀,笑道:“最少得再辛苦一年。”

这位丁禹洲胸有城府,秦越一直摸不定他,所以一直以来皆以实事委任,少让其参与谋划,没想到不论是修水库还是调民纠,样样拿的起,放的下,半年多时间下来,若依吏部的考评法,可以大大的评个“上”字。

丁禹洲微微一笑,对秦越话中所含之意仿佛并不在意,拱手道:“丁某祝留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秦越最后在韩徽身前停下,韩徽想要站起,被秦越按住了,笑道:“放眼天下,谁也不会想到,我虎牙军的军胆竟然是个十八岁还不到的少年郎,可惜,这回却是耽误你成亲了。”

韩徽立时就红了脸,其因着参战淮南,与吴奎交好,那家伙就把自个的亲妹给卖了。甲寅见了扬手打趣道:“九郎,你可是他秦叔呢,回头喜封要是少了这个数,我们都和你没完。”

秦越嘻哈一笑,后退三步,对着韩徽郑重一礼:“后勤军需,全靠兄弟。”

韩徽忙起身回礼,道:“份内之事,只等你们捷报频传。”

秦越拍拍他的肩膀,走回虎皮交椅前,接过庄生手中的令旗令箭,朗声道:“木云听令。”

“诺。”

木云起身听令,他也换上了战袍,只是身弱不能着甲,但起码看上去比以前精神十二分。

“此旗令由你代掌,全权负责虎牙军指挥,军中都虞候以下,凡有违令者,皆有权立斩之。”

“得令。”

木云接过旗令,抱在怀中,侧过身子便老实不客气的开始发号施令:

“甲寅何在?”

甲寅眼见木云令旗在手,顿时完全变了个样,有凛凛虎威升起,忙一激灵起身,军礼参见:“未将在。”

“着你部为我大军刀锋,当先开路,辰时初刻出发。”

“得令。”

“众将士。”

“有。”

陈疤子率一众将士齐齐站起,抱拳听令,一时间甲叶锵锵,杀气腾腾。

“其它诸部,辰正时按营号分梯次拨营。”

“得令。”

一直秉笔直书的程慎也站起身,看着战意冲天的将校们,只觉着有热流沿着脊椎直冲脑门,他心里默念一句:

“壮哉,虎牙!”

这一次出征,虎牙军整整六千战兵,加上运送辎重的厢兵和民夫,人数足有一万之多,一启程便是浩浩荡荡,征尘如龙。

木云把时间精算到刻,第一天宿两当,第二天驻河池,再启程,便是三县再次截流毕,故道水浅如沟时。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故道水孕育了关陇汉子,脾性也一脉相承,平时稳重质朴,性子平稳到你可以视而不见,倘若一发急,便如出鞘的刀子,汹涌澎湃。

秦越乌鸦嘴,说大旱,今夏便果真少雨,此时的故道水便已涓细成豆蔻少女,河床乱石在七月流火的淫威下,赫赫发白。倘若一直空着的三个大水库一启用,上万只塞满泥土的草袋梯次一挡筑,故道河将真成枯道河。

依旧是祁三多挺胸凸肚高骑大马举着军旗一马当先,甲寅提槊走马于后,耳听着轰隆隆的行军声,久违的征伐杀意溢满胸腔,恨不得立时便挥槊冲锋。

可惜他们马队暂时只能在官道上摆势子耀武扬威,真正的先锋重担将由大马猴赵山豹的山越营一肩挑起。

而实质上,隐性先锋两天前便已出发,唐东等二百多个精锐斥候悄悄的散布于大山中,牢牢的盯着青泥岭上的动静。

这些家伙,受秦越毒害甚深,卯着劲的想成为留后所说的特种兵,每人只带三天的干粮外加一筒子清水,却准备在山里待足五天。

虽说此时酷暑难耐,食物难存,但其实光用布袋子套着的炒好的小米就足有上万袋。另有伙头军没日没夜制作的烤馕也足足装了三大车,干粮管够,耐何他们要装逼。

对这样的行为,秦越没有斥责,只让一人多带一支竹筒盐管。

秦越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木云,自己则在后勤军需上面下足了工夫,以至他自嘲说自己就是个做都虞候的命。

至于史成,从来是捉枪厮杀的命,真把都虞侯的担子交给他,三军是否能饱腹都是个问题。

秦越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操着都虞侯的心,等到与王彦超的凤翔军,曹彬的广捷军合营后,还得再担行营都虞侯的担子。

他们的会师地点是在河池县,而眼下,阶州那边还在大张旗鼓,于西汉水两岸堆满了粮包,军械,在做着大战前的准备,三军合练挥汗如雨,喊杀声更是十里听闻。

这支由大将王彦超任主帅,曹彬副之的北路大军,正按着木云的都部署在按部就班的行动着,战火一触就发。

而这位战争的设计者正舒服的靠坐在指挥车上,横剑于膝,折扇轻摇,清茗浅品,与周遭沉闷的脚步声形成强烈对比。

这辆最多只能坐两个人的指挥车是秦越的杰作,他亲手画好图样,仿若后世的黄包车一般的轻便,可马拉,可人力,可遮阳,可防雨,却是专为木云设计。

说军师就该有军师的范儿,他甚至为木云准备了鹅毛扇,木云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把弃了。

军师就军师吧,青泥岭距河池县不过五十里路,山川地理,兵力将才,皆在胸中,起码这一战,一切智珠在握。

木云折扇轻摇,云淡风清。

只是好心情在到了两当县后,被一只不按常理出牌,死皮懒脸粘上来的家伙坏了心情,不得不把座位让了一半与他。

好你个安文龙,好好赚钱不行么,打仗凑什么热闹。

安国言振振有词,说兵法韬略,刀法拳术,样样都比你强,不服用拳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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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出征(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而青泥岭,则是蜀道险中之最。

李太白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便是其因雨受阻于青泥岭时感慨而发。

此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名青泥。

栈道如蛇,只是历经太多的苍桑了,疲惫无力的缠附在山腰上,脚底下,便是怪石参差水流湍急的故道河。

凡过此地者,魂惊目眩人蚁附,手扪足缠蹒跚行。

蜀军于这最险处设寨把关,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住此山,便守护了蜀中的安宁,这座蜀中的东大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的战争,从来是谁占据此岭,谁就拥有战争的胜利。

当年王景攻伐秦凤,正是蜀将高彦俦于败退之际拢残兵,收败将,聚于此山构筑防线,这才阻止了周军西征的步伐。

之后,为保蜀中百姓的平安喜乐,高彦俦又力排众议,坚持于青泥岭重兵把守,是以蜀军在此整整设了一万兵力,又多备强弩硬弓,垒堡筑寨,可谓是万分慎重,小心再小心,真正做到了严防死守,哪怕来十万大军也无需惊慌。

只因地势实在险仄,再多兵力也难以展开。

这是蜀军三条防线中最为牢固和放心的。

所以山脚下的故道水日渐浅枯,蜀军不以为意,凤州有所动作,蜀军也不以为意。

用薛俨的话说:“哪怕周军突然就在山脚下,也莫得慌张,老子尚可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打着麻将,众儿郎只需把强弩一张,哪个攻的上来,真不行了,一把火烧了栈道,火油备那都要发霉了,北风……碰。”

这麻将呐,果真就如秦越所言,与蜀人在一起,那化学反应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自安国言把麻将带上来后,不仅为蜀军带来了天大的乐趣,也给他自个开辟了一条发财的路子,十天送一批货,屁股后还紧着催。

若是能如甲寅的“六年凤”一般飞到高空俯视,你便会发现,壁垒森森的左中右三寨,但凡有些阴凉处,都支着小桌子,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个个油光满面,喝哈有声的打着麻将,那气势……比习武操练有声势多了。

安国言曾得意的说,单靠着这麻将创收,再养十个外室也没一点问题。

凤州军、凤翔军、阶州军,三路大军于七月初九夜里在河池县悄然会师。

次日寅正时分,三声号炮响,钲鼓齐鸣,北路行营都部署王彦超全副戎装,主持出征大典,宰牛祭旗,行营都监曹彬、行营都虞候秦越分别位列左右。

仪式感从来都很重要,昨夜还嘻哈着打趣热闹的将士们,在庄严神圣的氛围中个个神情严肃郑重。只有秦越对这呆板严肃教条化的仪式感到无趣,他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仪式,见王彦超准备授旗了,便悄然道:“能不能加个内容?”

“讲。”

秦越便大手一挥,对着虎牙军阵喊道:“兄弟们,唱起来。”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

秦越虽说重视政工,但眼下却并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办夜校外,便只是安排杨登下到营部,挂一个宣谕使的名头,把宣传队的班子先搭起来,内容却不再输送。如这象样的军歌,目前还只是孤零零的一首。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这家伙在玩保留。

饶是如此,整齐划一,雄壮昂扬的歌声还是镇住了凤翔军,待到阶州广捷军也开始唱后,王彦超手下大将史进德握刀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

嬢的,看来这一仗若不显些本事,都要被这群娃娃们给小瞧啦。

先锋使甲寅身着虎夔甲,腰悬斩锋刀,于这虎牙军歌声中威风凛凛的出列,接过先锋大旗,飞身跃上嘶风焰火兽,举臂一振,火红的大旗迎风招展。

“为大周开疆,出征。”

“为大周开疆,出征。”

江陵城外,南路行营先锋使王审琦也刚刚接过先锋大旗,登上战舰。

豪情满怀。

汴京城中,戒斋沐浴三日的郭荣,正隆而重之的在太庙祈祷,灭国之战,却不能亲征,这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他来说,实在是大遗憾,可惜蜀中太远,身为一国之君,不能离京都太远,只好用这行动来为三军祈福。

虚岁才六岁的宗训老老实实的跪在父皇身后,眼睛却盯着父皇那突兀耸起的肩胛骨发呆,父皇说,他得快快长大,好帮着父皇把江山重担挑起,难道挑那万里江山就需要这般大的肩骨么?他扭反过手来,摸摸自己扁平的后背,有沮丧之色在其脸上浮起。

宫外,浣花巷。

这条因为徐无道长为了讨好夫人以解思乡之苦,而特点花银子打点改名的巷左第三家,便是秦越的府第,东院寝堂的灯火亮了整整一晚,周容与苏子瑜相拥而睡,眼睛却睁的大大的,聊了一晚上了,苏子瑜还是把那句自己最关心的话再三问起:

“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呢,偏要去打仗。”

“都说了,相信虎子,相信九郎,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可他们相隔千里万里的,要是家外有家了怎么办?川妹子最水灵,这话可是你说的。”

周容顿时精神了,柳眉一竖,恨声道:“他敢,我回头就送顶绿帽子过去。”

苏子瑜歪着脑袋想了想,终究有些不确定的问:“绿帽子,什么意思?”

周容探手去挠苏子瑜的软肉,咯咯娇笑道:“赶明儿你给虎子送一顶去,他保证喜欢……”

后院,徐无人正为徐无道长整理衣襟袍角,一边忙碌,一边埋怨道:“出征是越儿的事,你这当师父的凑什么热闹,还非要挑着今天。”

徐无道长张着手,任由夫人打理,微闭着眼道:“打虎亲兄弟,他身边有虎子在,某这当师父的当然最是放心不过,但还有句上阵父子兵呢,兵戈即动,某这当师父的,总要多替他捞些好处回来才是。”

徐夫人媚眼飞白,假嗔道:“看把你能的。”

徐无道长却一脸认真:“某走后,家里全靠你了……”

徐夫人忙打断他的话头,将长剑塞进他手里,“要走快走,休得再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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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出征(三)

当兵苦,莫苦于戍边。

而戍边之寂苦,莫过于戍守烽燧。

在老营里,虽然也苦,但起码人多热闹,日子过的快,起码菜蔬是新鲜的,还安全。

而守烽燧,那就惨了。

但凡烽燧,皆在居高望远处,孤悬峰顶。

一什十人,清一色皆是光棍,不仅要日复一日进行枯燥的哨值,还要砍柴积薪,烧火做饭,不说别的,只一项背水之苦便能让人发狂。

吃的更是三顿梅干菜,酸咸菜,但凡是见着绿的水菜,便能吃的比肉还欢,可米面菜蔬只能十天领一回,老营的军需官也只会偶尔发个善心,梅干菜里多块肉,都算是照顾了。

田松迷迷糊糊的起床,两眼尚闭着,熟门熟路的踩上碟墙,一解腰带,将那肿胀的如紫萝卜般的兄弟掏出来,迎风激畅,喷泄而出的水液在星光的映照上晶莹发亮,漫转飞舞,淋落在燧外的树枝上、草丛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水印。

舒畅了的田松夸张的抖了抖,然后又迷糊着折转身,先捡一块小石头在墙上划一道印子,这是他自个专用的记日子法,毕竟每日里扳着手指头数不是个事。

记完数,他仰头轻喊两声:“山狗,山狗?”

燧上值夜的山狗迷糊的应了声,又无动静了。

这小子就是他嬢的贪睡,好在苦日子就要到头了,等入了秋,便是换戍之时,还能赶到霜降前回家。田松轻叹一口气,轻轻的推开房门,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山顶的天空上,一弯弦月在群星的拱卫下,冷寞而怜悯。

燧外的草丛中,一道黑影悄然的支起身子,抹一把脸,尽是羞恼。

这位长手长脚人称赵马猴的倒霉蛋轻呸一声,这才无声的迈着步子,贴墙伸手,作样子比了比,又静听了一会,这才点点头,向黑暗中招招手,立时便有十几人悄然无声的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分散着站好位置,熟练的解下五爪如意钩,右手轻旋,猛一用劲,钩头便向碟墙上飞去。

几声轻微的响动才响起,人影已迅捷的借绳之力向上攀爬。

田松人回到床上,却并未立时睡着,听到响动,才想着是否起床看看,房门已“呯”的一声被人撞开,随着幽暗的亮光出现的几道鬼魅似的黑影高举利弩……

“不许动,想活命便趴着别动。”

……

鸡冠岭上的蜀军烽燧被赵山豹兵不血刃的拿下,但淋了一脸骚尿的赵山豹却是十二分的不爽,只能用刀鞘狠抽两记那个黄门牙的罪魁祸首,勉强解恨。

几乎与此同时,二指峰上,唐东也率着斥侯在狼烟点燃前一刀抹了最后名燧卒的咽喉,险之又险的完成关键的战略部署。

他们运气不好,还未潜进燧中便发现了。

缘由却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唐东他们自己,猫在山上三天三夜了,干粮都省着吃,这最后要卖命了,所有人都把仅剩的最后一把干粮塞进嘴里。

混着菜油炒好的小米轻轻一嚼,便是满嘴咸香。

这香味,在山风的吹送下,刺激的常年吃咸菜的燧卒鼻翼不停的颤动,然后战斗提前打响……

好在有惊无险,终日无所事事的燧卒面对终日埋头苦练的虎牙尖刀,不过几个照面便被搠倒了,又幸亏惊慌失措的燧卒在手忙脚乱的点火后,忘了将燧道里挡着防雨的遮板取下。

唐东骂骂咧咧的撇干刀上的血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长舒一口气道:“嬢的,都虞侯说的没错,莫装逼,装逼遭雷劈,赶紧收拾收拾,再看看有没有干粮先填下肚子。”

“哪有干粮,只翻出两竹筒咸菜来,吃的还是糙米。”

“……那就再熬一熬,别忙着造饭,得按燧卒日常时间来起火。”

“诺。”

青泥岭离着河池县不过八十里路,蜀军只在寨外二十里处部署了两座烽燧,与周军的烽燧遥遥相对。

饭甑山上,燧长丁平仰头望着那个举着令牌突然而来的哑巴,不知他举着那用布包着的玩意在看什么,是什么宝贵要藏的如此严实?

赤山全然不知燧下坞院中有什么动静,这位有着鹰眼之誉的小家伙正全神贯注的通过手中那无价之宝观察着远处那两座烽遂的动静,这是多么贵重的宝贝呀,留后竟然给他用,虽然事后要归还,但他却是军中第三个用过这宝贵的人。

千里眼,真正的千里眼,再远的地方,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赵马猴正就着木盆子在洗脸……

他看到唐东正指挥斥侯在埋尸体……

一切顺利。

赤山宝贝的把望远镜收好,用绢布缠裹了,放进一个扁平的匣子中,吊挂在脖子上,再用系带绕着身子牢牢的系缚紧当了,试了试,满意的拍了拍,这才给傲然站立在碟墙上的小白喂了块卤香的肉干,用力一抛,六年凤于半空中展翅,轻盈的飞翔着,然后倏的直冲云宵,向东方飞去。

那边的路上,甲寅正率队行军。

听到嘹亮的鹰唳,甲寅长舒一口浊气,一挥手中斩锋:“全军加速。”

木头怪什么都好,就是出的主意一步一扣环的,实在太麻烦,什么事都要卡着时间节点,就连行军也不能随心所欲,二十里一缓,四十里一歇,不能早也不能迟,必须在申正时分赶到渡口前哨,并且必须一战而拨之。

这不是难为人么。

道左的故道水正逐渐的小去,花了若大的本钱,发动了无数人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甲寅第一次有了打仗就是烧钱的感慨。

这支明打着旗号的攻坚先锋共计千五,甲寅为主将,史成副之,主力为赵彦的加强营,另两营则分别为王山的第三营,张通的第四营。

栈道难行,骑马比走路慢,所以马兵只能是累赘,就连血杀营也因为装备沉重被刷下了,满心想打第一仗的石鹤云只好委委屈屈的跟着大部队行动。

所有人都步行。

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秦越签发的日工百文的征夫令在民夫营里炸了锅,足有一千五百名强力的壮汉在金钱的诱惑下帮着攻坚的先锋背负甲胄箭矢。

所以远远看去,这支先锋浩浩荡荡,在曲折蜿蜒的栈道上如一条觅食的千足蜈蚣。

杀气腾腾。

再往前,便是那悬崖峭壁扼深谷,古寒白骨几千载的青泥岭。

这一战,又有多少人要埋骨青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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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鸟人(一)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

孟昶有两怕,数九畏寒,三伏怕热。

在恒温这件事上,孟昶可谓是动足了脑筋,尤其到了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所以一过端午,他基本上就在皇宫别院里待着了,非大朝足不出户。

这座位于摩河池上的水晶宫殿,大殿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四周风光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

寝宫里又是鲛绡帐、青玉枕,寒冰簟,轻罗衾等清凉陈设,而消暑的吃食除雪藕、冰李、酸梅外,还有极具特色的刨冰……

这里处处透着个凉字,就连人也是凉的。

没错,这里还有位冰肌玉骨的美人。

花蕊夫人之所以年纪轻轻却独享专宠,不仅人长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情更是独步群芳:

她歌唱的好,声音如幽谷百灵般婉转千变。

她舞跳的好,身姿若无骨软蛇般百折千柔。

她丹青也好,花鸟鱼虫,仕女人物,样样拿的起,给孟昶造像更是片刻而成。

除此外,她的诗才也令墨客惊艳,如“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之类,大抵都是她信笔挥就。

若是这些也就罢了,宫中上千佳丽,总有人不服气敢与她一较短长的,可老天在造就她时,就十足真金的偏了心,凡人无法相竞。

此女天生的冰肌玉骨。

一到夏天,便是白玉清凉,相拥入怀时,个中妙趣,怎是一个美字了得。

若此时,倚阁星回,玉绳低转,有凉风轻拂,那岸旁的柳丝花影,映在摩河池中,被水波荡着,忽而横斜,忽而摇曳,间或一二声娇柔的畅吟声响起,将这若大的水晶殿皆融入了荡气回肠的消魂境。

良久,良久……

一曲消魂音毕,孟昶瘫软着,闭目回味着,好一会才悠悠醒转,见身侧美人云鬓松乱,粉面樱唇,人比花娇……

果然花朵只有经过雨露的滋润后才会格外的娇艳动人。

孟昶情不自禁,把夫人揽在身旁,笑道:“夫人,朕方才赋得绝妙好词一首,来来来,等会你来唱与朕听。”

花蕊夫人听孟昶把词念完,将那最后句“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默念几次,心底里倏然升起大恐惧,支肘坐起,檀口轻张,正想说些什么,殿门外响起一声慌乱的叫喊。

喊声如平静的湖水里掷下了巨石……

噩耗惊涛。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青泥岭,被逆周一夜攻破。

三寨皆失,如今逆周兵锋已经兵临兴州城下……

孟昶不顾仪容,晃晃荡荡的起身,却又一个立足不稳,身子倏的向后一仰,“呯然”一声,重重的砸在琉璃壁上,将那若大的,亲笔绘就千里江山图的琉璃撞了个粉碎。

“圣上……”

“圣上……”

……

北路行营先锋使甲寅卯着劲,一心要打个漂亮的开门战,结果一拳打在空气里,郁闷的他直想在那亡八蛋身上搠几个窟窿。

好在有人帮他出气了。

罪魁祸首安国言一丝不挂的被吊在树杈上,正在享受虎牙军的极刑,只见他时笑时哭,不停的把身子扭动着,断断续续的求饶声把嗓子都喊哑了,赵山豹还举着一盘新鲜挖出的蚯蚓高举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个仔细,然后狞笑着做了个倾倒的样子……

“不要啊……某错了……某真知错了……”

安国言尽可能的弓缩着身子,以掩护自己那可怜的小东西不受遭殃。

周边围了一圈看好戏者,人人脸上皆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让你显摆,让你能,啊呸!

事情往前说一说。

甲寅率着先锋开到渡口前寨三里开外,正是烈日渐疲准备西下时。

渡口前寨的蜀军毫不知情,依旧“呯呯”有声的打麻将正欢,还是后山腰燕子寨的哨岗先发现了情况,鸣出了警钟。

守军促不提防,慌张着高喊备战,一时间三寨皆是鸡飞狗跳。

甲寅只用了一次冲锋,不到半个时辰便轻轻松松的拿下几不设防的渡口前寨,把青泥岭三位一体的防线给撕裂成两半。

薛俨与方正德亲自披挂,各率燕子寨、万仞寨的精锐呼啸着发出冲锋,准备左右夹击夺回前寨。

然而……

特意修筑好的防御工事反过来也卡住了自己的兵线,面对人手一把强弩依托寨垒防御的虎牙军,冒然冲前差不多就是送人头……

而天色又黑下来了。

薛俨与方正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无耐的下达收兵令,以待明日再战。

眼见蜀军冲锋不成,挤作一团的后退,甲寅拄刀猖狂大笑。

心中对木头怪的钦佩又多了一分,怪不得要申正开始进攻,时间都算好了的,如今这一寨拿下了,就如一枚钉子钉进了蜀军的心坎里,尖锐而至命。

是夜便在寨中反向整修工事,一边等着陈疤子率大军到来,一边等着赵山豹的山越营与唐东的斥侯营再次就位。

比及天明,顾北雄率领的前军刚刚就位,那位把裤子穿成裙子样,头上还插着鸟毛的安国言却来了,见了甲寅便兴冲冲的道:“留后上官同意了,让某来劝降,不行你们再砍人。”

“口说无凭,军令拿来。”

“某说甲将军,自己人呐,某这俊脸信不过偏要信一张纸?”

“军机无戏言。”

甲寅的性子直,最烦说话比唱歌还好听的虚言假语,所以,对这位虎牙军的财神爷并没有好脸色。

“啊呀,给给给,某原想着拿回去骗吹小娘……”

甲寅一把夺过军令,见果是秦越所书,出征前当众验用的行营都虞侯大印也明确无误,甲寅重重的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抬头看看天色,离总攻时间尚有一个时辰,便没好气的用刀鞘在安国言的屁股上一抽重抽。

“辰正总攻,不可改变,有本事就在这之前劝降,过时不候,留后在意你,我可不管你死活。”

安国言耸着肩,双手歪托着装可怜:“我们是兄弟呢,是兄弟……”

“不想去正好,就在营中歇着吧。”

“哎,别,某这就去。”

甲寅看着安国言施施然的离去,心里莫名的开始烦燥,抓起竹筒狠灌一通清水,结果肚子里空荡荡的越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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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鸟人(二)

且说安国言振振衣袖,抖搂精神,高举一面角旗,便在阿果等长随的陪同下,趾高气昂的上了山,一路高喊:“某是老朋友安国言了,麻将安啦,你们别放箭哈,千万别放,某一片指甲盖都值三两银子呐……”

蜀军也好,周军也罢,都在看着他唱戏般的上了山,薛俨见他进寨门,怒发冲冠,一把揪住,将利剑在其脖子上比划着,骂道:“麻啦巴子的,你还真敢上来。”

安国言轻轻的歪了歪头,小心的用手指推开剑锋,这才夸张的道:“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再说你这剑也太利了点。”

“哼,正好割了你这狗头。”

“某乃财神爷身边那捧元宝的童子下凡,你若不跟某这样的人做朋友,又到哪赚钱去?”

薛俨冷哼一声,收剑归鞘,自顾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只盯着安国言看,两眼如狼慑人。

安国言理理衣襟,将身边椅子一拖,在薛俨身侧坐下,笑道:“某是天下最实诚的买卖人,在商言商,想把中周朝廷的抚恤银换成可以揣进怀里的真银子,啧啧,此山如此难攻,少说要花三千两的买命钱,你我二一添作五,如何?”

“滚。”

“四六,你六某四。”

“滚。”

“哎……再说滚就没意思了,你九某一总行了吧,雁过还要拨根毛呢,总不能让某提着脑袋白跑一趟,然后,我们一起下扬州还是上洛阳,麻将打起,美人抱起,小酒咪起……啧啧,美的很呐。”

薛俨彻底被这家伙的死皮赖脸打败,不是劝降的都要先说一番两国交战士卒无辜之类的光冕堂皇语么,怎么就成买卖生意了?

他不怕死,怕死就不吃兵粮了,昨夜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今天一大早还巡视了各处防御,打气喊话嗓子都差不多喊哑了。

缘何见了这小子,心劲儿就卸了?

不行,可不能损坏了老子的一世英名,他想再次拨剑,一捅之下,万事皆休。

心动,手动,利剑再次出鞘。

不过当剑尖点向那咽喉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他眼里的惧色,心一软,却又收剑回鞘横旦于膝,长叹一声,方涩声道:“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老子既然穿了这一身戎服,两军相遇,唯死战而已,念你我相交一场,某也不害你性命,回吧。”

“啊呸!”

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安国言回过神来便破口大骂,他是属于指甲缝里扣点胭脂就敢开染坊的,一见对方脸色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立马夸张的双臂挥舞,嘲讽道:

“死战,死战个屁,你想让寨中兄弟们个个都被斩头剖腹不成,你睁眼瞎呀,你看不到周军气势如龙?这是高平擒汉皇,淮南破七州的虎牙军,成军四年来百战百胜,从无一败的中周猛虎……

那甲寅是谁?人称小去病,擒汉皇的是他,捉王环的是他,大小转战三千里,能与南唐林仁肇大战五百合的猛人,你和他比勇武,脑子进水了不是?

再说,你们看不到脚底下的故道河都成枯道河了,以为烧了栈道就能阻住周军,呸,梦还没醒呐,告诉你,这不是天旱,这是凤州三县修了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水库,硬生生把水截住了,人家早在三个月前就谋划了,你事到临头才想着动刀枪,能打赢?送死奉人头才对。

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归州道上,三百战舰,五万人马,与这北路行营同一天出的兵,如今估计夔州已经难保……

某,安国言,拍着胸脯告诉你,孟昶完了,那个搂着一千多个美人在摩河池上整日光屁股嬉戏的肥猪完了,想想都替你们不值,说出去正五品的将官,打个砲还走旱道,你如此忠心王事,他怎么不把小娇娘给你送一个来呢……”

“你……”

安国言见薛俨一脸怒色却有口难言,知道自己一大堆废话里有某句击中了对方的软肋,便长叹一口气,对一直按刀站在左右的亲卫道:“麻烦沏杯茶了,这大热的天,讲这么多很渴的。”

结果收到了一脸的鄙视,只好又诚恳的对薛俨道:“某安国言平生只佩服一个人,也只服他一个人,那位姓秦名越的家伙说过一句名言,真他嬢的有道理,今天,送给你。”

薛俨本不想再理会这鸟人,闻言却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什么名言?”

“牌友才是真朋友。”

安国言一脸认真:“打牌时你防我偷牌,我算计你出牌,每出一张牌都是尔虞我诈的探心思,几圈麻将打下来,这人值不值的相处便心知肚明了。

如你薛将军,从不玩心机,胸怀坦荡荡,说听四七索就绝不会五八筒,偏又爱兵如子,好牌死也舍不出拆,然后又悍不畏死,明知三家候着,该放炮还放炮……”

安国言倏的身形一闪,躲过突如其来的断子绝孙脚,夸张的护住命根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你个老薛,老子冒着被你一剑穿心的危险,来救你出水火,你别不识好人心。某安国言一不想当官,二来家里有的是钱,一锄头挖下,最少就有三两银子落袋,某凭啥子要冒这险?

还不是你这亡八蛋可以称兄弟!”

……

安国言的胡搅蛮缠,如剥蛋壳般一片片的把薛俨的护心甲给扣了,两刻钟后终究有了效果,满脸苦涩的薛俨抹一把老脸,怅怅的道:“有本事,把方将军说服了。”

安国言把胸脯重重一拍,豪气道:“看某的,晚上就可以一起开开心心的打四圈。”

事情其实在安国言潇潇洒洒的走出燕子寨大门,便已成定局。

是人都贪生畏死,只要心头那股劲一泄,进入讨价还价的环节后,青泥岭几乎兵不血刃的就姓了周。

这一切,赵山豹并不知道。

安国言在侃侃而谈时,他正率着五百兄弟于悬崖险壁处奋力攀爬,路线是唐东选好的,沙盘上也看过,在凤州时还早早的演习过,然而真的开始爬这有着“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岭,失足坠亡者就高达二十六人。

等他率着队伍好不容易上了万仞寨后山,气还没喘均,下方两寨和平投诚……

赵山豹憋着一肚子邪气收工下山,正巧遇着安国言指手画脚口沫四溅的在吹牛,安国言不知赵山豹白忙活了一夜,还凑上去惊讶的喊:“啊呀,赵马猴,你不会钻山里找母猴去了吧,看你这一脸的菜色,悠着点哈,噫……头上还有鸟屎呢。”

赵山豹再也忍不住了,一记过肩摔将其狠狠的摔掷于地,“兄弟们上,把他扒皮抽筋,大刑伺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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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军略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立下西征第一大功的安国言,得意而忘形,可被整惨了,惨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盖缘由,周边皆是一心想立大功的虎牙先锋。

人人都恨不得在其那英俊的小白脸上踩上两脚,咬牙切齿的呸一声,叫你能!

好在,秦越来了。

不过,安国言再次失望。

随着大军到来的秦越闻报后,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对这种折腾并不在意,你把人家铁板钉钉的头功给抢了,还不允许别人把气撒一撒?憋心里才坏事呢。

而且,执行的还是兄弟们之间的家规。

所以当安国言叉着大腿走到他面前准备诉苦时,秦越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谁都有第一次的,恭喜你,正式成为一伙人。”

“某被欺负了你还恭喜我?有没有搞错。”

“别装了,有些人想享受还没这待遇呢,那俩守将为何指明要见我?是你搞的鬼吧,以后少做这种聪明事,还好王帅是大度的人,否则。”

“这本就是我虎牙军专享的大功……”话还没说完,脑后壳就吃了重重一记暴粟。

秦越不再理会安国言的耍宝,向偏帐行去,薛俨与方正德两位降将还正等着他呢。

这家伙就是太聪明了,小小年纪,拿捏人心的本事比吃盐一辈子的人还强,他知道守将的软肋所在,他知道王彦超的胸怀大度,他知道如何得了便宜再卖乖……秦越敢保证,不出三天,甲寅赵三豹石鹤云这些家伙准在这亡八蛋的甜言蜜语下把气给消了。

只他既无当官的心思,冒着险抢这头功想干啥?

安国言目送秦越远去,也叉着腿开始回营房,只是斜歪着肩膀,吹着口哨,怎么看怎么吊儿郎当。

赵山豹气消停了,石鹤云却快发狂了。

昨日抢攻渡口前寨没他的份,今日清剿砍柴都没他的份,潘美率着广捷军后来居上,马不停蹄的过了青泥岭,直奔兴州城,难道我赫赫血杀营是摆设不成?

夕阳下,他看着一队队趾高气昂押着俘虏进营的常胜营,只觉着赵彦王山等人那眉眼里尽是嘲笑。

“虎子,给某来个准话,血杀营何时才能祭刀。”

甲寅正在赤山的帮助下修脚,双手抱头仰躺在树萌下,看样子十分的享受。

由累入闲易,由闲再累难。

栈道难走,他们这支先锋乃是靠着双脚急行军发动奇袭的,七月酷暑,百里奔袭,打仗时没感觉,如今中军大部队一到,骑惯了马的甲寅就觉着从脚丫子到脚后跟,哪都鼓胀着难受,一得闲便让赤山帮着修一修。

见石鹤云满脸不是滋味,便笑道:“急啥,战事才刚开始呢,赶紧养精蓄锐,明一早大军就开拨了,到了兴州城,有胆子就报名先登。”

“先登就先登,可广捷军都先去一步了,等我们到了,估计城都打下来了。”

“州城哪有这么好打的,这一路过去,还有二个小寨子要拨呢,放心吧,哪怕开门投降,也得等我们到了。”

石鹤云鄙夷的白了他一眼,嘲笑道:“你虎子的面子就这么大,那这里的守将怎么就听安文龙那亡八蛋的话呢。”

甲寅缩缩脚,显然是赤山挠到他脚底的痒肉了,“你以为这是安文龙一人之功么,木头怪的谋略、九郎的鬼主意,再加上我军迅如雷霆的突袭,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最后才是安文龙的舌头本事……

别学豹子,那是他俩打一面见便是冤家,人又没有安文龙灵活,被他压制狠了,处处吃亏,早憋着气呢,你不一样,安安生生的便是,仗有的你打。”

石鹤云哼了一声,重重一搠,将磨的锋利的大砍刀深深的搠进泥石中。

甲寅叹口气,普天下就再没他这般糟蹋兵刃的。

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王彦超在曹彬等人的陪同下正缓缓的走过来,倏的一惊,连忙站起,好在赤山收刀快,否则战阵未见血,修脚却见红了。

很奇怪的事情,当年在淮南,甲寅可以对王彦超视而不见,没想到其任一军主帅后,那隐着的赫赫威势便不经意的发散了出来,就连甲寅这位能在凤阶两军中横着走的家伙,见着他都会不自觉的挺直腰杆。

秦越其实也受教了,但还是给出了解释,说凡是能做好副手的,往往比一把手还有本事,王彦超这几年好象没有多大战功,但缘何反而步步高升?

因为他是真有本事的家伙。

起码,当初凤州军议后,他能立马就将这第一仗全权交给虎牙军来谋划,事后又不插手,任着虎牙军全程安排,这样的胸襟气魄,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王彦超只遥遥的对甲寅微一颌首,便继续巡视营寨。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胜不殆。

万仞寨与燕子寨乃是蜀中大将高彦俦一力打造,安营扎寨颇有章法,王彦超看一路,赞一路,把每个营区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甚至在看完牛马栏又巡视了猪圈,最后在整齐的鸡窝里逗留了整整一刻钟。

甚至还陶醉的深呼吸了一口满是鸡屎味的浊气。

然后折扇轻点,指着整整齐齐的鸡窝对曹彬道:“寨中养鸡,其实是真的好方法,鸡能吃虫,又能下蛋,不仅可以改善伙食,关键是有了鸡鸣犬吠,这人气儿也就有了。”

曹彬好洁不比秦越差,这般肮脏之地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闻言只是点头,他摒着气息呢。

王彦超哪不知身边人的小心思,开始折返,边走边道:“为将者,爱兵如子,满腹军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其实……还不够。”

“请王帅指教。”

王彦超手中折扇遥指猪圈、鸡窝、还有那一畦畦见缝插针开辟出的菜地,感慨道:“最重要的是懂的世间人情。”

曹彬不知觉的停下脚步,浓眉皱成一团疙瘩,却听到肚子里一股小肠气轱碌碌的一阵翻滚,心头的郁结气顿时散了,见王彦超自顾着走远了,忙追上去叉手行礼,诚恳的道:“多谢王帅指点。”

“随口感慨语,你也当真?”

“当真,听大帅这么一说,彬脑中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某于军略上,不知要甩九郎几条街,这家伙的心思尽在吃喝玩乐上,哪知道吃喝玩乐也有如此大文章,这一回是真服气了,区区一副麻将,都能被他几次三番的拿出来做文章,此番顺利拿下这两座险寨,看着是安国言的巧舌如簧,只言下城,可谁又知道伏棋早下了呢。”

王彦超笑笑,折扇轻摇,这才觉着山风清凉直透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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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投其所好才能把事情办好

“碰,那幺鸡打下来就别收回,乖乖的放那别动。”

秦越出手如电,一把捉住想耍懒的安国言的狗爪,将那可爱的幺鸡抠出来后,这才舒舒服服的打出一张三筒,对下手位的方正德道:“家中事,你只管放心,孟昶绝对不敢动尔等家属一根毫毛。这里的众兄弟,你也只管放心,我虎牙军只愁人马太少,如今有你们的鼎力加盟,我举四手四脚欢迎还来不及。

至于两位的前途,更是包在我身上——啊,不是我多有本事,实在是因为我大周圣上,雄才伟略,不拘一格用人才。

看看我,从大头兵到一州留后,只用了四年时间,嗯,可能这与本人长的比较帅也有缘故,笑啥笑,我难道不帅么,红中……

那个谁,王环,原雄胜军节度使王环你们知道吧,凤州一战时斩杀我周军无数,最后兵败被俘,还是虎子那亡八蛋一把揪住的,圣上不仅不怪罪他,还予以重任,去年征淮,便是其挂帅水路都部署,率三百战舰,立下了赫赫战功。

……今日大伙可能心还不定,难免慌慌然,还需要二位多做一做思想工作,我敢保证,再过几天熟悉后,我们就真成一伙人了。”

“秦将军能如此保证,方某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但供将军驱策,虽肝脑涂地也不悔。”

“说什么呢,我们是同僚,是兄弟,是牌友,哎,老薛,你那七索打不打,打出来我可胡了。”

……

秦越与两位降将的谈心会便在牌桌上完成了,他坚信一个道理:要想把事情办的漂亮,最好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果然,四圈麻将未打完,兄弟之称都冒出来了。

帐外,或远或近不知有多少竖着耳朵听壁角的人,听着麻将哔啪,笑语喧哗,燥动不安的心不知不觉间就伏了下去。

营内外各种忙碌,不过最忙的却是伙房,一锅锅的尽是肉食,香飘十里。

夺下青泥岭,这可是征蜀第一大功,怎么也得庆祝,近万降卒人心慌慌,更需要好酒好肉安抚。

这些降卒吃完这一顿,大部分就要分道扬镖了,好战的精锐将留下来,分散开来塞进各部各军,虎牙军大张口,直接收编了三千整,而近五千老弱的“自愿”返乡者,一人五吊钱,外加三天干粮……

安国言大话连篇,但有一句说的没错,秦越是真舍得用钱买太平的。

很多正确的事,换不同的人来做,结果可能就大不同,如这一人五吊钱的遣散费,王彦超有心无力,曹彬有心没胆,他们要考虑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只有秦越可以没心没肺的不用有任何心思负担,甚至在见了那排队领钱的降卒中有不少头发花白的后,又临时决定:凡四十五岁以上的,一人再加两粒银角子儿。

结果把本该是沉寂无言的遣散会搞的轰轰烈烈的。

不少留下来准备继续吃兵粮的家伙心动了,舔舔嘴唇,一脸羡慕。

就有虎牙老兵不屑一顾的道:“都说蜀中富甲天下,没想到你们的眼皮子这么钱,当年老子跟着留后吃兵粮,才两个月便捧回了一个五两重的大元宝。”

“你们中周啥时这般富的了?”

“什么叫你们中周,该说我们大周,不过谁说大周铜钿就好赚了,那是俺们虎牙军独一份福利,告诉你,进了虎牙营,只要卖力打仗,回头就可享福了。”

“享福,享什么福?”

“若大个汴京城,平民百姓家个个以嫁给虎牙军为荣。”

“吹,继续吹,没见你们头上长花呐。”

“哟呵,别不信,就俺老周,三间两架的独门小院是军中帮盖的,家里那一掐就出水的婆娘是营中相亲抱回的,煎饼铺子也是军中帮着张罗的,一天少说也有三十个铜子进帐……然后回到家,小酒咪一咪,抱着婆娘床上滚三滚,这不是惬意享福是什么。”

“格老子的,都过上这好日子了,那你还当个啥兵。”

“你傻呀,离了虎牙军,再到哪去找这好事去?”

“你们虎牙军为啥就这么富呢?”

“以前的事,说了你也不懂,拿最近的说吧,一座银矿山,锄头挖下去就是银子……”

……

类似的谈话,营中到处都有,反正吹牛不用本钱,面对苦不拉几的西蜀降兵,虎牙军中不论老兵新兵,都很乐意挺着胸脯装一回逼。

而这些西蜀降兵,亲眼所见,这虎牙军就是比另两部穿的周正,鞋底都要厚上那么一分,或许,果真,这一回大约是跟对人了。

这年头吃兵粮的人,大抵都是家徒四壁或是走投无路的人,哪有什么家国概念,只要多发两铜钿,多吃一块肉,便能转身为你卖命。所以秦越对于木云提出的直接收俘扩军没有半点担心,只是叮嘱挑选时慎重一些而已。

毕竟,接下来很需要懂地利人情的向导,虎牙军在适当的时候也需要快速壮大。

再说了,凭着虎牙军的高福利,以及一些正慢慢形风的营风,在分而治之的执行方法下,秦越有信心可以快速的将这些蜀兵融化。

接过接力棒马不停蹄向兴州开拨的潘美却打的差点失去信心。

先是冒死抢救被固山寨一把火烧了的栈道,精锐折了近五百,再被另一个乌岩寨用滚石砸死了小三百……还没看到兴州城,五千人马就被俩小寨折损了近千。

气的潘美嘴唇都咬出了血。

山势仄迫,兵势难展,损失何其苦也。

好在栈道保住了,只断了不到三里地,基石尚在,一天工夫即可铺成,后续大部队不用去趟那河道。

两寨拼命的阻挡为兴州争取了一天的时间,等到周军兵临城下时,兴州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上擂木滚石,强弩油锅早已备好。

潘美望城兴叹,只好郁闷的安营扎寨,向大部队飞骑传讯。

兴州城头,刺史陆绍业望着汹涌而来的周兵,脸沉似水,眉心悬纹如剑,高彦俦精心打造的青泥岭防线,一直以来都是国内最寄希望最不用担心的地方,其因此荣升利州节度,月前又担重任,南下夔州以抗周兵。

作为近邻,同时又是青泥岭后勤专供基地,陆绍业去过青泥岭多次,山势之险、防线之固,守将之勇,皆是可以让人放心的,为何一夜间就降了逆周?

陆绍业想不通,他现在只希望坐镇汉中的东北沿边诸屯都指挥使韩保正能够快速增援,只希望接到八百里加急的朝廷能做出正确而英明的决定,把这些耀武扬武的亡八蛋赶回中原。

他看看周遭依着女墙却依旧两股战战的乡兵,心中喟然长叹,强兵皆在寨上,城中只有老弱之旅,现在,也只能指望这些临时强征的乡兵壮丁腿肚子强硬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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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行军路上

甲叶铿锵,步伐橐橐。

秦越立于危石上,目送大军开拨。

王彦超走了,曹彬走了,陈疤子、甲寅更是先一步出发,只有他留了下来。

此时的青泥岭已成为周军的后勤基地,大军可以在此歇一夜就出发,秦越却一时走不脱,他得负责防务调整,保障栈道安全,构建后勤体系。同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因着青泥岭的投诚,本来乐呵着准备看打仗好戏的砍柴都,还在懵圈之际就在唐东曹沐的向导下,被花枪领着两营人马包了饺子。

然而,顺利的战役却并没有收到丰厚的战果,都中供奉定真和尚、虞侯杭沛早在半个月前便以讨要更多饷银的理由下了山,说是去益州谈判去了,连同那位美艳的玉庭春也跟着一道走了。

这让本想看看那位叫寄奴长啥样的甲寅挺遗憾。

而秦越则遗憾关键人物漏了网,那位名叫涂成堂的首领,虽然他人长的十分有排面,一副胸怀四海义气当头的样子,可略略一审,便知是个推到前台当幌子的糊涂蛮撞人。

好在,审讯还是有用的。

最重要的消息是半年来最少有百名精通武技的技击高手已经潜入周境。

除此外,一位绰号“山鸡”的色胚猥琐男提供的消息也引起了秦越的高度重视——定真常吹嘘自己本事有多猛,曾于酒后吹牛说其有一师兄,练功走火,坏了命根,一气之下入宫当了太监。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师兄叫什么名字?”

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看完卷宗的秦越亲自重审。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那定真和尚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他的师兄,总不会比他年轻,至于叫什么名字……上官,某只是个小小的小虾啰,那个会跟某讲的嘛。”

五六十岁?那便不可能是近年来的事情,估计得往上推好几朝了。

审不出结果的秦越只好挥挥手让其退下,一面安排人飞骑先行报讯,一面安排刘强带一队人马押着二十几个相对重要的俘虏进京,希望对王朴有用。

大军前行,从来都是缓慢如龟速。

除各色战兵、役夫外,还有军中文书、识字、伙夫,扛着军械,推着粮草、以及锅灶与柴禾。

确认没错,柴禾也是重要的辎重之一,行军造饭时,不可能临时去捡树枝,而临时捡砍来的柴禾也未必能立时就能点燃,所以军柴都用最易着火的带松明的松木,锯成尺半长,剖成一握粗细,晒干了,整整齐齐的码成一捆捆,由役夫挑着。

甲寅行伍这么多年,从来最是讨厌夹在大军中行军,所以带着三分蛮横劲硬是问王彦超讨来前军先行,饶是如此,队伍走的也不快。

一切以那杆肩舆的速度为准。

木云舒服的躺在肩舆上,享受着那一颤一颤极富韵率的悠然,折扇轻摇,云淡风清。

他参加了庆功宴,却没有再参加大帐军议,攻占青泥岭后,他便第一时间交出了指挥权,从容身退,就连虎牙军的指挥令旗也转到了陈疤子的手中,王彦超劝不住,陈疤子拒不了,只好由着他。

他有他的自觉,还有骄傲。

比他还傲骄的是安国言,甩甩袖子,不带一片云彩,只带着阿果几个长随伴当,回两当继续当他的银矿监正去了。

用他的话说,某来是为朋友道义,只为救兄弟于水火,把薛俨与方正德感动的执手相握,良久无言。

不过这样的话,甲寅都不信,史成更不信,所以当赵山豹嘻嘻哈哈的走一路傻乐一路时,史成忍不住凑过去问:“你捡到宝了,临行前安文龙许了你什么好处?”

“保密。”

“切,再敢装逼小心某祭起军纪大律。”

赵山豹这才悄声凑到其耳边道:“安文龙说要把他寨子里最水灵的娘子介绍给某……”见史成一脸鄙夷,忙又补充道:“他拍胸脯保证的,说唱歌比百灵还好听。”

史成黯然无言,一甩枪花,横挡于肩,似只大马猴般的歪搭着双臂,却是开始郁抑了。

倒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石鹤云开始两眼放光,搂着赵山豹的肩开始边走边说,时不时有猥琐的轻笑响起。

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了甲寅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以身作则,凡琐碎之事皆丢给花枪李行料理,石鹤云赵山豹几个有样学样,皆是副手管事,如这行军路上,他们几个有说有笑的,李行、宋群几位便只能严肃的率着队伍,控着队形,认真的履行领导职责。

与衙内亲兵营这几个不成器的人相比,陈疤子便是三军楷模,处处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事事体现老黄牛精神悄然无声的做着贡献,全军上下,对其又敬又畏。

虎牙军三驾马车。

领头马秦越是亲切的公子哥,就连才入伍三个月的新兵蛋子在说起他时也喜欢呢称一声九郎,而老兵就更不用说了,至今还有不少人改不了口,见面就是一声虞侯。

虎子是邻家小弟,是摘一把桑椹也会从你手里抠去一半的皮厚家伙,虽然他武技高超,战功赫赫,又被秦越包装成军中明星,但该打趣胡闹还是可以随着性子来,嘿哈一声远远的摆开架势,嘻哈一声互撞一下肩膀,一个夸张的抱着手臂,一个装作诧异莫明,情谊都在不言中。

只有陈疤子是真领导。

虽然他并无领导架子,平时可以席地而坐与大头兵们啃吃的欢畅,负重拉练遇上体力不济的能相搀而行,甚至可以比女人还心细的为新兵泡脚挑血泡……

但这些,只能赢来全军对其的敬重却收获不了亲切。

而他的严肃,又让将士们对其发自内心的畏惧,哪怕如王山等子弟兵,如今基本都是指挥使、虞侯等中层领导了,在其面前也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以至于秦越常感叹,你不该姓陈的。

而他的搭挡顾北雄与其是真正脾性相投,黄金搭档,也是个任劳任怨毫不争功的家伙,只是苦了编制尚在大营的铁战,在两位沉默寡言的老大哥影响下,越发的孤寂了。

凤州道上,周军在沉默前行。

归州道上,一场浮桥争夺战正激烈的开展着,砍杀声,兵刃相击声,惨叫声,声震云霄。

南路行营先锋使王审琦率部登陆第一战便是硬碰硬的恶战。

夔州东南三十里,铁索横江,上铺桥板,左中右各立三个栅寨,皆有精兵强弩拒守,除此外,数千支巨大的椎枪犬牙交错,于江面上耀着寒芒,狰狞可怖。

要想过此路,留下狗命先。

王审琦面对如此险恶的防御工事,只好率师折返,于下游三十里处寻到稍微宽阔地,弃舰登岸,沿江畔行军,然而蜀军早有防备,山谷两寨大军以逸待劳,汹涌而下,王审琦所部一口浊气尚未喘均便一头扑入恶战中。

既已弃舟登岸,便再无回头的道理。

“杀!”

王审琦拨刀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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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夺城(一)

兴州,是为数不多以武名命的地方。

此地原为白马氐族的聚居地,历来民风彪悍,曾属武都郡,又曾用名武兴,若是时间再往后若干年,取“以其用武之地曰略,治在象山之南曰阳”的意义,改名略阳。

三国时蜀主刘备曾在此筑独门城。筑城甚固,周围五百余步,惟开西北一门,内有仓垒,三面周匝,任曹魏大军强梁几许,我自岿然不动。

自此后,此城几经战火,几番摧毁,但后筑之城形制虽改,却依旧险峻如故。

民悍城坚。

小小的一个地方,历朝以来不知出了多少草头王。

如今,中周大军兵临城下,城中虽然战兵没有多少,但临时征集的乡兵壮丁们在抵住潘美第一波进攻后,于血腥弥漫中迅速成长,这些往日里老实巴交的苦力人在刺史抬出的大筐铜钱的鼓励下,在白刃见血的刺激下,扇着鼻翼闻着战火,神色开始逐渐狰狞。

立功心切的潘美不得不耐心的等待大部队的到来。

曹彬阴着脸绕城三匝,面对王彦超相询之问,沉声道:“仲询前日只试过东城一面,城中能集重兵防御,所以难下,如今我大军齐至,当三面总攻,一鼓作气夺下此城,否则,拉锯几次,我军气绥敌军气长,事不济也。”

王彦超点点头:“国华此言,甚合某意,如此坚城,只能速战速决,众将听令。”

“有。”

“明日辰时初刻,三军总攻,曹彬率所部攻打东门,陈仓率所部攻打南门,史进德率本部大军攻打北门,先登城者为首功,赏钱千贯。”

“得令。”

陈疤子领了军令,回到虎牙军营后再开军议。

石鹤云,铁战两位西征尚未发利事的家伙早已磨拳擦掌,眼巴巴的看着陈疤子。

陈疤子却没有立时安排作战任务,而是诚恳的问木云:“军师怎么说?”

木云看看石鹤云,笑道:“真这么想要这夺城之功?”

石鹤云坚定的点头称是。

木云却笑道:“那么,就让叶虎盛的劲弩营与山越营先上吧。”

众人讶然,甲寅对木云是随性惯了的,忙问:“这又怎么说,玩对射?”

“不错,城中虽多檑木滚石,但毕竟多是乡兵,弓弩又少,明日先以善射者强弓劲弩狙击之,只要城头死伤几十上百人,敌气必弱,而后,先登再从左右两翼发起强攻,当能一战而克之。”

甲寅一拍手掌,乐道:“这么说,我那雕弓可以先发利事了。”

叶虎盛却与赵山豹又开始别苗头了:“喂,赵大马猴,明日一较高下,谁输了请酒。”

赵山豹鄙夷的翻了个白眼,算是应下了。

“既然如此,明日某来带一队……”

陈疤子话还没说完,顾北雄截住道:“陈兄一军主将,怎可亲临阵矢,左路,某与师弟一起上。”

“那好,某打右路。”

早按耐不住的石鹤云不等甲寅发话便开了口。

陈疤子想了想道:“也好,就按军师之计行事,明日弩弓先射,而后分两路攻城,这先登勇士不比其它,等会通知下去,应募者一律先领十两赏银,左翼顾将军率队,铁战安善配合,右翼甲寅率队,花枪长寿协助。”

石鹤云不满的小声道:“陈将军,叫某鹤云。”

一方水土一方人,石鹤云字长寿,原来还对老爹给他取的名字比较满意的,哪知到了虎牙军后,尽成取笑对象,石鹤云就想着哪天一定要把这字改了。

虎牙军在无外人的情况下议事相对轻松,事既议定,便各自分头行事。

石鹤云原以为他的血杀营可以尽数上的,结果甲寅只在牌刀手里挑人,这让他又郁闷了,问道:“我血杀营的人,可以一个打俩。”

“登城从来靠短兵,你血杀那陌刀没用,对了,你也领面盾牌来,换柄短刀。”

石鹤云急道:“某一直用大刀,短刀轻飘飘的不顺手,再说,花兄还用大枪呢。”

花枪笑笑,一手执枪柄,一手执枪杆,正反一用力,扭拨下枪杆,单手执握枪柄,那枪便成了长不过尺半的三棱尖锥,又做了个顶盾捅刺的动作,解释道:“登梯时要防落石箭矢,没盾不行,而城墙上空间小,人挤人,尖刀短剑最给力。”

石鹤云这才明白,却又沮丧的道:“可某手劲大,军制短刀太轻了,不合用呢。”

甲寅没好气的将后腰上别着的火腿刀丢过去,骂道:“还装,我可知道你做梦都在谗。”

石鹤云一把接过,果然喜笑颜开,空翻一个斤头,扬着刀道:“虎子你是君子呵,不许反悔……对了,你把刀给某了,你用啥,长刀?”

甲寅对赤山一示意,赤山麻溜的跑去帐中,不一会拎着一柄索锤出来。

石鹤云一把接过,感觉入手极沉,约有八九斤的样子,只见那锤头足有香瓜大小,上面密布指甲盖般大小的四棱钉,棱钉短胖,触手并不尖锐,反而有圆润之感。柄长不过尺五,用一道尺长的环索与锤头相连,通体泛着寒铁的黝黑本色,看着就十分给力。

石鹤云试着挥舞了几下,却是玩不好,便道:“听说禁军中那位第一高手就是用大梢子棒的,你不会跟他学的吧。”

甲寅一把夺过,鄙夷的道:“我师父铁罗汉一对流星锤会尽天下武人时,他还穿着开裆裤在玩泥巴呢。”

“那你咋不用流星锤?”

“战阵上,难以施展。”

“那你这玩意又怎么用?”

甲寅便左手手挽盾状,右手执锤当头砸去,做了几个动作后笑道:“破盾兵,这玩意最好不过。”

……

武人有武人装痴卖傻式的小聪明,文人有文人运筹帏幄的大智慧。

兵临城下。

陆绍业为鼓舞三军用命,三班衙役一起出动,将城里所有的青楼女郎,甚至半掩门的都聚集到一起,命梳妆打扮,抹脂喷香,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上了城头,面对那些才洗了脚套上军服的男子,这些阅尽人间春色的女子,只需用身上那鼓囊轻轻的往其身上一靠,软玉喷香的那么一缠,然后再来一句糯糯的柔音:

“奴家洗白白的等你哟……”

城头上,不论乡兵壮丁,顿时精神昂扬,身坚似铁。

望着城下周军大营的灯火,恨不得大战立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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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夺城(二)

益州城东,旌旗招展,长枪如林,三万健卒排成黑压压的长龙,整装待发。

得胜亭中,鼓乐齐鸣,笑语殷殷,宰相李昊奉旨率百官为即将出征的王昭远饯行。

青泥岭失陷的战报传入宫中后,孟昶强撑精神,召开紧急军议,素来以孔明第二自居的王昭远殿前请命,孟昶龙颜大悦,封其为西南行营都统,又命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领三万禁军精锐出征。

“将军此去,望早日驱逐周兵,还蜀中安宁,建不世之功,老朽先为将军贺。”

王昭远一身戎装,意气风发,他左手执着铁如意,右手端起酒杯道:“某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三万雕面恶少儿,马踏关中,径取中原……”

“壮哉!将军有此志向,实乃朝廷之福,将军请。”

王昭远举杯一饮而尽,掷杯笑道:“且先饮此三杯,余酒待某凯旋后再痛饮,旗牌官何在……”

“有。”

“传某将令,三军开拨,兵发兴州去者。”

“诺。”

李昊目送王昭远昂然上车,威武出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对伊审征道:“申图,军事非某所长,然王崇明此去,某心甚慌也,你给老夫摞个底,此战,胜算几何?”

“青泥岭之失,非战之罪,实乃用人不明,以至倒戈,但那只是第一道防线而已,兴州以内,尚有石圌、鱼关、大小漫天寨等防线,又有三泉关、葭萌关、剑阁关之险,擅于马战的周兵本就难以寸进,崇明此去,只需谨慎守关,不过月余,周兵锐气必失,此战必胜。”

“夔州方向呢?”

“高将军一去,便新立三大寨,又有铁索横江,防线之稳,万无一失。如今涪、泸二地的新练水军也已登舰,将再补兵力一万,请李相放心。”

李昊听伊审征如此一说,心中稍安,又问:“出使晋阳北辽的使者何时能有回音?”

“出使已有月余,想来快有答复了,到时辽军铁骑一南下,逆周后院失火,自顾不暇,搞不好真如崇明所言,马踏关中,剑指长安也说不定呢。”

伊审征笑笑,伸手示意李昊上车,这一问一答,皆有玄机,所为不过是安抚百官之心,至于他们内心的焦虑,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

与此同时,兴州城外喊杀声震天响,随着王彦超的令旗一挥,城东城南城北三路大军同时发起进攻。

城东、城北执行着相同的策略,弩箭压制,扛梯抢城,在重赏的刺激下,押阵刀斧手的威压下,周兵嚎叫着汹涌登城。

城头上,擂木与滚石齐下,金汁与鲜血飞溅。

与这两城的激烈战况相比,城南战场却似乎有些嬉戏。

这里的呐喊声是不停变化着的数字:“十七、十八……廿四、廿五……”

虎牙军列阵距城二百步外,而距城百五十步,一弩一弓正在举行狙击比赛,比赛者正是叶虎盛与赵山豹。

甲寅原也参与了,射空了一壶箭,只射中六人,然后便放弃了,射远是其所长,准头却与赵山豹差的远,城上的人不傻,个个都躲在女墙后呢,每每需要靠抬着云梯的兄弟们作势冲锋把人头骗出来。

可惜赵山豹流年不利,这场比试从一开始便输在起跑线上。

射箭得自挽弓,第一壶他的战绩还是领先的,第二壶手就开始微颤了,而叶虎盛,则备了三把弩,两个亲兵坐在地上,专为他上弦装矢。

堪堪两壶箭射完,赵山豹再牛也只能松弦放弃,悲催的怒吼:“叶狗剩,不带你这样作弊的。”

叶虎盛稳稳的射出一矢,串起一声尖锐的惨叫,这才歪着脖子道:“有本事,你也让兄弟们帮你上弦呀,三十五比二十一,你输了。”

叶虎盛见赵山豹不比了,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比吃了蜜还爽,当下也放下弩,取出一个银酒壶惬意的抿了一口。

城上守将听不见下面的动静,微微探出头来,见城下周军安静的候着,却是不放箭了,呼着粗气把心按伏下去,职责所在,却又不得不强行起身安抚士气,一边让人抬死伤者下城,一边让亲卫带头鼓嘈。

打破恐惧的最简单办法便是出声呐喊。

然而,陈疤子等的就是这一刻,见城上的守军强打精神举刀呐喊,立时用力的挥下令旗,一直待命的弩弓营,山越营猛的发起冲锋,却只前进到半途,便开始弩矢飙飞,箭雨抛射……

远程才把蜀军压伏进女墙后,陈疤子令旗再举,早就待命的先登勇士爆出一声冲天呐喊,迅速的抬着云梯向城墙涌去。

士气无论为正为负,都有个蕴酿的过程,先登营眼看着远程如猫戏鼠般的逗着城上的守军耍乐,那种优越感便不知不觉的在心底里产生了,临到冲锋,再无胆怯之心,只有争先之义。

而城头的守军,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却在同伴受伤后惨状的刺激下开始恐惧,开始慌张,再加上前几次周军欲冲不冲的举动麻木了相当一部分人,等到云梯真临城下了,从未经过战事的乡兵壮丁们却迷糊了,有些人迷糊到耳朵里尽是嘤嘤的鸣响,却听不见段位指挥老兵们的怒吼……

石鹤云不等云梯架好,便一个飞纵,开始奋勇先登。

甲寅见了,暗叫不好,此时却唤他不得,连忙也飞身而跃,花枪也很有默契的同时腾空。

战阵之上,配合远比个人武勇重要,这是百战经验之得,却难以在训练中真正形成,如石鹤云在这战争的呐喊中便几乎迷失了理智,只剩下了本能。

石鹤云两个飞纵,云梯便已上到近半,上有滚石砸下,他抓着云梯身形一闪就躲进梯后,好在其下方的甲寅留着神,靠盾斜磕,才破危石,当头又有黑影罩来,这一回甲寅却是顶盾缩头藏手躲进盾中,手臂上才感受到轻微的撞击,下面便有惨叫声响起……

最恶毒莫过于金汁。

上方,石鹤云的怒吼与兵刃相击声同时响起,甲寅虎吼一声:“花枪。”

“上。”

下方的花枪第一时间双臂双脚紧紧盘据在云梯上,然后便感觉到了肩上沉沉的落脚重量,忙运气一顶,甲寅借这一踩之力,人如大鸟般的腾空飞起,后来居上越过正在城垛口激战的石鹤云……

有枪搠来。

甲寅横肘压盾,挡住枪尖的同时,借着盾上所受的阻力,身形滚落,却是落于守军身后,钉锤舞开,顿时如恶虎入羊群。

趁着守军还在惊惧愣神之际,甲寅挥锤如紫燕纷飞,只几下挥舞,便抢到城垛口,堪堪将石鹤云接应下来,花枪那枚熟悉的三棱枪头便映入了眼帘。

此三人一上城头,缺口便顿时打开,随着源源不断奋涌攀上的虎牙勇士加入战团,守军中有人终是吓破了胆……

“快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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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硬气之源

“叫你跟在我后头,你逞什么能,现在破相了,就开心了,就满意了……再三强调的配合你忘了,猪脑壳呀你……”

率先登城的石鹤云没有等来奖赏,却受到了甲寅的破口大骂,羞愧的石鹤云差点要钻进地缝里去。

好在赤山帮他上完药包扎完伤口后,甲寅也就停歇了,石鹤云摸摸额头纱布,沮丧的道:“某不是着急立功么,哪知道金汁这般的毒呢……嘶!”

“还嘴硬,算你命大,只溅了黄豆大一点,要是落进眼睛里,或是一整勺的淋上,现在的我该为你收尸了。”

其实登城战,甲寅也没硬干几次,哪怕楚州城的恶战,在秦越的巧妙斡旋下,也没先登过。

但寿州、楚州的恶战却是亲眼目睹过的,为此,虎牙军曾专门召开研讨会,但抢城这种事没什么七巧可取,唯有配合,如何挡石,如何卸檑木,最最关键的是如何躲金汁。

金汁之恶,在淮南时听闻浑身发臭惨不可述的李千求着亲卫给他一刀痛快后,便成为甲寅心中最恐惧的阴影。

而虎牙军专为这登梯战开设了一门课程,如何听风辨器,如何应对都有讲述与练习,如卸石,必须贴身斜盾以肩力相崩,若是顶盾,谁的手臂也吃不消,而借力一崩后,石块势泄,下面的人受伤情况就会小多了。

再比如躲金汁,关键是头手脚,所以要顶盾,同时屁股要翘起,用翘起的裙甲护脚,至于后背,却是不用怕,因为有甲护着。

最最关键的是,登梯需鱼贯而上,一人一梯位,万不可出现空档,原因有二,一是顶前的人若是接敌,其身后的人正好趁隙捅刀;其二是人挨人的登梯,可以将肩上之盾似瓦片般的层叠,形成有效防护链。

这些说起来简单,练起来也相对容易,但真上了战场,如石鹤云般懵圈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所以兴州攻城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虎牙军却也足足伤亡近二百人。

很多都是可以避免的失误。

至于甲寅那借力飞跃,却是只属于他与花枪间的默契,身手,力道,缺一不可,旁人想学也不会。

“晚上覆盘会,你带头检讨。”

“……诺。”

甲寅不再理会垂头丧气的石鹤云,开始安慰其它伤员。

虎牙军第一个攻上城头,城东城北得到消息的守军再无战意,开始溃逃。然后三路军极有默契的以十字街口为界,城南这一片归虎牙军“维稳”。

与另两路时有惨叫声发出不同,虎牙军这一路是真的在维稳,士卒一步也不进民居,只是鸣锣宣谕……

嗯,有银矿了就是硬气。

甚至征用来作为医务营的四喜客栈,甲寅都先丢下五两银子,把吓破了胆的掌柜欢喜的差点要将自个的女儿推出来服伺。

这里虽是伤号集中地,结果愣是听不到一声惨叫。

实在是秦留后的招数太损了,专征了一队女扮男装的护士,大老爷们哪有脸在妇人面前装惨,所以哪怕是再痛再疼,也一个个咬紧牙关充好汉。

然而甲寅一句话便破了众生相:

“噫,你们不痛么,本来还想给你们喝点好酒麻醉一下呢……”

话音未落,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甲寅与战友同袍们之间大抵便是这个样子,效果却比陈疤子的认真慰问要好的多。

然后,甲寅便被一众女护士们给推出去了。

这些从罪囚中挑出来的妇人,大都在三十岁上下,人事经历丰富了,所受苦楚也够多了,在这尽是大老爷们的圈子里却一下子地位悠然了起来,心胆气儿立壮,这泼辣劲儿一起来,秦越有时都能被她们说红了脸,更何况甲寅,“啊啊呀呀”的被推出门,转身便去了临时中军帐。

陈疤子正准备安排人传令议事,见甲寅来了,一场小型会议便在吃着香梨声中召开。

与会者五:陈疤子,顾北雄,木云,甲寅,史成。

“今兴州已下,九郎明日即会西进,这里将成为我军中转大营,我部所为,甚得民心,明日另两路必然再出征,王帅定然会将此城维稳之任转交与我部,我意,要么不留,要留就全部留下。”

说话的是木云,讶然第一个发问的却是甲寅:“我部战兵加民夫,足有一万多人,王帅怎会让我们全留下。”

“这里仅是缴获的仓粮便有四十余万斛,又有坚城可守,乃眼下最重要的战略要地,重兵把守也是应当,另外,尚有溃兵游勇要剿,兵力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等九郎来了后,我部整顿好再与大部汇合,情理上也说的过去。”

甲寅就不说话了,陈疤子凝眉道:“军师可是担心……”

“没错,从来好刀先钝。若是跟着大部队,多接两次攻坚克难的军令,我部折损就难以承受了,再说,也不能事事抢功,兴州刺史率部退守西县,军心正慌,有凤阶二部兵马出阵,足以拿下,这功劳就让给他们吧。”

“那某这就去向王帅请令。”

木云接过史成帮削的香梨,笑道:“现在去尚早,得让王帅自个把眉头皱起来,说话才有份量。”

王彦超已经在皱眉了,于城内打马巡视了一圈,坐在府衙的大堂上,浓眉紧锁,全无大胜后的喜悦。

一向以军纪严明自负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三部中竟然是自己所部军纪最差,虽有亲卫上街巡查,但辖区内还是时有女子哭饶声响起。

唉,难道自个真老了么?

相陪着他一同巡街后回驻地的曹彬也是满脸沮丧之色,对潘美道:“嬢的,又被伤着了。”

“好好的又怎么了?”

“你自个到街上去看看,再去南城转一转,然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军纪俨然……还有,赶紧去把秦九的医护营模式学了,嬢的,有钱算你牛逼不说,竟然还暗地里又搞一套!”

……

青泥岭上,秦越正悠闲的治厨。

清溪虎纹斑,长不过三寸,重不过一两,身子细长而圆胖,这鱼身上有数道黑色斑纹,如虎纹一般,只长在水流清澈的山溪水中,没有半点水腥气,哪怕清水煮熟,味儿都极鲜美。

只是数量少,两个颇有经验的降卒忙碌一整天,还不够秦越一个人吃的。

庄生满头大汗,蹲守在炉边轻扇着炭火,扭头看一眼切葱秦越,小小年纪却轻声叹气,这秦叔啥都好,为何吃相就与人两般呢,真清水加青葱,如此寡淡的鱼汤会好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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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王彦超之谋

陆绍业满嘴苦涩。

面对韩保正的责问,他哑口无言,败了就是败了,又从何推脱。

东北沿边诸屯都指挥使韩保正看到狼烟起便作出了决定,率汉中一万主力大军离开兴元府,紧急救援兴州城。

然而才到西县,便迎面遇上了兵败而撤的兴州刺史陆绍业。

“缘何败的如此之快?”

责骂只能稍解心头之怒,面对如此危局,韩保正只能免强压下脾气,放缓语调,开始议事。

“青泥岭驻军才接战便降敌,至使我城中无兵可用,只能仓促征召乡兵壮丁……”

“青泥岭上三寨连环,又有十六堡垒拱卫,防线之固,古今少有,而那薛俨与方正德素来忠勇可靠,为何一夜降敌,你可知晓原因?哪怕再不济,连点火烧栈道的时间也没有么?”

陆绍业看着眼前这位留着一口花白板须的老将,腹中诽语爆粗:“格老子的,那是你的嫡系部下好不好,某家哪晓得其中关窍。”

嘴上却道:“具体因何投降,不得而知,不过某早几天还在疑惑故道水莫明其妙的浅枯了,却原来是周军断了水源,以至于栈道烧了也是无用。”

“何其愚蠢,从来只有夏天缺水,却无枯水之说,断流能断几天,水坝一满还不是要溢出来。”

韩保正不住摇头,最后懊恼的一擂桌子,恨声道:“这俩烂狗屎,若让某捉住,少不得千刀万刮,如今却是只能在此抢修防御工事,以待朝廷援军,还望仲修以及诸君鼎力配合。”

“诺。”

在场将校齐齐站起应诺。

……

大军深入敌境,后路乃重中之重。所以当陈疤子郑重提出虎牙全军暂时留守兴州,先助秦越靖绥安民,保障粮道安全之议,王彦超略略思索便同意了。

次日一早,大军开拨,大将史进德率精兵三千为先锋。

如此一来,这先锋使的大旗,三部军马恰是轮了个遍。

出征前史进德肩扛战刀对部下训话:“奶奶个熊的,都给老子精神点,前两部都立大功了,这一回咱做先锋,可不能给大帅抹黑丢脸了,要哪个腿肚子软的,趁早回家喝奶去,要是到了战场变软蛋,老子真日的,你老姆……”

三千将士无不毛骨耸然,菊花立萎,自家将军的脾性,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下齐齐一声吼,人死吊朝天,怕逑。

大军才离开兴州,秦越后脚就到了,见张通亲自指挥着一群仆从把原刺史府里里外外清洁的一尘不染,满意的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自家兄弟最贴心。

老规矩,舒舒服服的冲了凉,身子清爽了再议事。

与会者却只有陈疤子、甲寅和木云。

“为何全军都留下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问题秦越很关心,但却还是等到大伙都放松了,方一边喝茶,一边随意的问了出来。

“没有问题,只是兴州关系我粮道兵路之重,万不可有失,当然,也是打了个小九九的。”

见木云如此解释,秦越便笑了:“我以为你把打仗当度假呢,有盘算就好,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在这呆上几天,我已去信,让士行与蔚章一起过来,趁这时间,得把这州境方圆五十里内也清洁的如这府第一般干净,以保障生命线的安全。”

陈疤子笑道:“放心,金铎、华平正率本部各乡排查,同时晓谕百姓,确保稳定。”

“如此甚好,出兵不过九天,如今我们第一阶段的战略任务已经完成,南客兄,把你的小九九说一说,看看为我虎牙谋了多大的妙计。”

木云笑道:“没有妙计,全军留驻此地,便是等你这当家人来,看你怎么计划。”

木云起身,手执木棒,指着才挂到墙上的舆图道:“以某度之,西县虽然有险可守,蜀军援兵也将齐聚,但才合拢之兵一时还形不成多大战力,故我军可以力战而胜,但损失也会不小,王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会亲将中军,而不是坐镇兴州。”

秦越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却是与王帅角色互位了。”

“不然。”

木云摩挲着木棒,笑道:“你当年那战争好比做买卖的论调,话糙理不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帐,曹国华是一心想着要做国朝第一名将,而王大帅刚毅沉稳,凡事谋定而后动,某让陈将军自请为后军留镇兴州,只不过是送给他一个垫脚石而已。”

“他谋什么?”

木云一点舆图,道:“兴元府。”

“兴元府?”

“不错,他要的是汉中这块膏肥之地。”

秦越端正身子,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一路打到益州,对他没好处,这一路险关叠重,打过去损兵折将的不说,还落个与向训争功的不利局面,而打下了益州,得了平蜀首功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别忘了,他现在已经是朝中有数的大镇节度,真正出将入相的使相……

功高难封,从来不是好事,以他那谨慎的性子,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秦越摩挲着刚刮的光洁下巴,眼神示意木云继续。

木云再指西县那颗红点,说道:“这一战,无论如何,王帅都会下死力大战,然后,南向攻打兴元府,最后以休整为名坐镇兴元府。”

“然后把克剑门,攻利州的硬骨头扔给我们与曹国华?”

木云坐回位置上,笑道:“差不多是这样了,能啃就啃,啃不下也无妨,毕竟主力在归州道上。”

秦越爆一句粗口,心想能坐上高位的,哪怕是纠纠武夫,心机都是不一般的深沉,这王彦超,以前是真小瞧他了,真打的一手好算盘,若他真是如此筹谋,实在是最好的名利双收局。

“那我们怎么办?”

“那看你想要什么?”

秦越却被木云轻摇淡写的一句话给问倒了,自己想要什么?

一气攻到益州,收灭国之功,然后……

可照木云这么一说,显然兴元府比那益州府好。

木云仿佛看穿了秦越的心思,轻声道:“汉中王帅可以去,曹彬可以去,你去不行。”

“为什么?”

“屁股坐不热。”

秦越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真话最伤人心了,不懂?”

木云笑笑,自顾理着袖口。

甲寅问道:“木头怪,照你这么说,以后若是打下益州城,也是白费工夫了?”

“若是照此下去,别说益州,就连凤州估计也呆不住。”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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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何苦再征尘

“若是照此下去,别说益州,就连凤州估计也呆不住。”

当木云说出如此一句危言耸听的话后,不仅甲寅讶然,就连陈疤子也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

“为何?”

“你们没发现曹国华他们与我们之间有隔阂了么。”

甲寅愣了愣,拍拍脑袋道:“是呢,被你这么一说,还真陌生了些,白兴霸那亡八蛋竟然没来窜门打屁……哎,我们做错了什么?”

“不是做错了什么,是做的太对了,事情反而错了,我早该想到的。”

秦越用力的搓搓脸颊,诚恳的对木云道:“请南客兄教我。”

“见好就收。”

木云以棒作剑,轻轻的在桌面上一划,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出征之际,自当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青泥岭一战而定,我们说话可以硬气了,但不能一直高调下去,如今既已顺利的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目标任务,接下来,就该成人之美了。”

“怎么个成人之美法?”

“王帅有了台阶,但还不够,尚缺一把火。至于曹国华么,他想要的大家最清楚不过,成全他便是。”

秦越思考了半天,最后托腮幽叹:“……原来我到哪都是千年老二呐。”

甲寅好死不死的接了句:“乌龟最长寿。”

“滚。”

秦越暴跳如雷。

成人之美,说易行难。

后世,那么多公司、企业,把“三成就”标写在墙上,除了少数几个幸运儿外,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真的享受到过。

从来都是……

说的比唱的好听。

盖因为人性是自私的,胳膊肘从来都往里拐。

又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得陇复望蜀。

除非利益不相关,否则永远先想着自己。

谁愿意把好吃的肥肉拱手相让,自己去啃没肉的骨头,别告诉我你不吃肥肉,嫌油腻了熬油不行么。

汉中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关键是当下的汉中老百姓小日子过的不错。可眼下这块肥肉要贴着脸送人,还要送的不动声色,木云所出的馊主意纯粹是先损己再利人,天下就没有这般赔本的买卖。

曹彬一心要当青史留名的名将,当朝卫霍,死也要进武庙。难道秦越就不想自个儿的大名不响当当?难道甲寅就不享受那份女郎景仰的目光?

我出大力,你享荣光,再没有比这更亏的事情了。

可跟自己想得到的利益比起来,这些又都不是个事了。

不论怎么说,能拿下益州才是最最重要的。

历史是否会重演暂时不议,眼下时事暗流涌动是事实。

当此前途迷茫之际,风云或起之时,为家人计,为兄弟计,都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而益州,恰是最好的地方,没有之一。

这里有沃土千里,有险关崇山,自古以来便是可自成一统的天府之国。

若不是有此打算,何苦再征尘。

在家撩容儿不好么。

只是,肠直如木头,一心扑在军事上的木头怪,何时有了如此高超的政治谋略?

秦越静卧一夜,第二天起来继续吊儿郎当,还饶有兴趣的看着石鹤云的伤疤,说:“你这疤以后再难恢复如初了,不过模样怪有趣的,如青蛙跳一般,要不给你来个绰号,就叫‘金蟾客’吧。”

石鹤云一脸嫌弃,道:“难听死了,你才金蟾呢。”

秦越讶然:“专蓄宝物的金蟾你也不知,这可是美誉。”

然后在石鹤云一脸懵逼的注视下哈哈大笑的步出衙门,安步当车,巡视兴州城。

曹沐不在,刘强不在,他的身边便是同样没什么事儿的甲寅,俩人东走西逛,结果可苦了身后的庄生与赤山,满满当当的各拎两篮子瓜果回来。

零嘴水果,从来便是秦越的最爱。

与秦越的悠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距州城百二十里之遥的西县城外,残酷的战争正在进行着。

西县之名许多人不知晓,但西县南郊去城五里,有山,美名传千年。

这座山叫定军山。

遥想当年,三国时蜀汉与曹魏在此大战,老黄忠挥刀斩妙才。而后,智近乎妖的诸葛孔明以此为根据地,六出祁山,七星灯灭后便长眠于此。

而比他早几年魂息此地的是逼曹操割须弃袍的西凉锦马超。

往事已矣。

如今,高耸入云的定军山,正冷寞的聆听着山脚下那久违了的喊杀声,战鼓声,声声皆是血红的回忆。

三千周军自西北而来,如狼似虎。

五千蜀军自寨后冲出,其势汹汹。

这场战争,甫一开始,便是总攻决战,白刃见血。

周军挟大胜之勇,准备一鼓而决之。

而蜀军依托地势之利,也是悍勇拼杀之。

所谓将熊熊一窝,将悍满军横。

韩保正戎马一生,少年时便以骁悍勇猛,机智善谋而得孟知祥赏识,乃是随着西蜀老皇一步步杀出来的从龙之臣。

他一到西县,便于城外立左右二寨,木寨一夜而成,与县城呈犄角互持之势,然而面对周军的嚣张狂妄,韩保正却并没有缩在寨中被动防守,而是命先锋大将李进率五千精锐出寨迎敌。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防御工事修建的再好,腿肚子若软了,一切皆是白搭,眼下的蜀军,最需要的是用血悍杀气来提振士气,正该趁着周军大部队未到之际奋勇以振军心。

两军相遇,从来勇者胜。

李进悍然领命,提枪出阵。

三年前,因为左路军王峦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时为先锋的他审时度势,退保秦州城,然而造化弄人,谁也料想不到长的彪悍威武的雄武节度使韩继勋会弃城而逃,更想不到的是那赵砒,一个小小的节度判官敢拒天兵于城外,自个却降了周。

差点令他……身败名裂。

好在他武技过人领军有方,虽受责罚但重用依旧。

但耻辱却已经深植于心。

今日,便是一洗前耻之时,且看某之武勇。

李进挥枪怒吼:“冲啊……”

正率军冲锋的周军先锋史进德被汹涌出寨的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乱了阵脚,然后这位正值当打之年,一向以武力自负的家伙心底里狂怒勃发。

奶奶个熊,敢跟老子来硬的,当下长刀一振,吼道:“兄弟们跟某上,日死这亡八蛋……”

主将不怕死,三军皆用命。

当两军重重碰撞在一起后,便再也分不开了,只有不停飞溅的血花与冲天的怒吼。

“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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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身为武人,怎敢惜身

西县城南,定军山脚。

周蜀大军各自怒吼着,挽盾挥刀,如两股钢铁洪流,狠狠的撞在一起,轰然巨响后,有鲜血飞溅,有人头飞起,有断肢乱舞,砍杀声使汉水变色,惨叫声令山峦惧缩……

山风呼啸着吹过,声声呜咽。

恶战临头,将军尚且百战死,壮士哪来平安归。

战鼓隆隆,却是韩保正亲自擂鼓,白须飘扬,血脉贲张。

然而……

一鼓作气,再而衰……

满寄期望的先锋大将,再一次辜负了他蜀中第一先锋的美名,面对史进德的悍不畏死,李进……退缩了。

虽然他信誓旦旦的要一雪失败之耻,要夺回往日的荣耀,但于刀山枪林里,血肉横飞中,那股被压制下去的怯懦被血红的浓浆浇淋后,却倏的如毒蛇般的钻了出来,牢牢的控制着他的神经,指挥着他的脚步……

步步后退。

“无胆蠢货!”韩保正怒发冲冠,一弃鼓槌,拨刀出鞘:“众将士,随老夫杀上去……”

如此恶战,怎能后退?

身为武人,怎敢惜身?

他亲率两千甲士冲出寨去。甫一接阵便一刀劈倒一位甲士,顺手夺过短柄战斧,然后斧磕刀抹,一步一杀。

打老了仗的人,自然知道如何战斗最省力,他贪婪的呼吸着新鲜血液的味道,眼前景色渐次红起……

有多少年没有如此酣畅的大战了,似乎入蜀后便少见刀兵了,平安喜乐,却是一晃若干年过去了。

他步步顶前,口呼酣战,滔天的战意里蕴着无尽的愤怒。

这愤怒对周军而发,对李进而发,更是对那位仁慈的君主所发。

说起来今上算是难得之明君,亲政不过数年,便能将这蜀地治理的国富民安,家家有余粮……可惜仁慈有余,刚毅不足,又好女色,如今的益州,满城风气尽豪奢。

可惜了,劝不得,无人劝。

当年广选秀女,也只有他一人死谏,自个才依着老资格痛陈完,那边厢文武大臣便以白痴般的眼神杀过来,圣上从容纳言……

纳的却是满朝文武的幸进之言。

唉,老皇临终之嘱,转瞬便弃于脑后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呐。

他呼出一口浊气,挥刀,劈斧。

大地突然间发出猛烈的震动,紧跟着有响彻天际的呐喊声响起,百忙中他扭头循声左望,却见数十面逆周的军旗正如山迫来……

“大帅,敌军主力到了!”

“退。”

韩保正满脸不甘,已经化被动为主动了,正步步压制,可惜了。他一斧破了对面甲士的脑门,于红白飞溅时准备抽身后退。

然而,援军即到,胜利便在眼前,周军哪容得他就此身退,立马如胶如漆的贴上,刀枪齐举,牢牢的锁住这位如尖矢般突入阵中的老虎。

“杀……”

“杀!”

大丈夫死则死耳。

韩保正来不急后悔冲杀太前,只好怒吼着,刀斧齐落,劈敌断矛,血花飞溅,淋了他满头满脸,兜銮却不知何时已脱落,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鲜血的映衬下异常刺目。

他不管不顾,继续挥刀,劈斧,一刀一杀。

血光中,恍惚间浮闪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头颅来,广额悬鼻,长须飘逸,两眼黯淡无神,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满是殷殷斯望,一如当年临终之嘱。

那是老皇孟知祥,一辈子兢兢业业,步步履冰,终于为子孙创下这若大的疆域,可惜天不假年,才登基便病倒……

圣上!

他手中战刀一滞,然后便听到一声暴戾的怒吼声在耳边炸响:“老匹夫受死!”

……

“咚咚……咚咚咚……”

夔州城外,新扎下的周军大营,聚将鼓声声紧催。

大帅点将,三通鼓毕,迟到者斩。

南路行营都部署向训却没有在中军坐帐,而是远远的候着一顶肩舆过来,手一搭,便替过了甲士,亲自抬着包裹成粽子一般的铁血先锋王审琦进帐。

三天前的浮桥争夺战终以周兵惨胜落幕,鏖战一天的王审琦浑身浴血被抬着回营,这位力气用尽,鲜血也差点流尽的家伙见着向训却尚有精神骂娘:“他嬢的,这川中龟儿子就是比南唐软脚虾经打,抗揍……”

说完还想笑一下,嘴才咧了咧,头却歪下去了。

好在阎王不收,身上被创二十多处的王审琦昏睡一天一夜,烧退腹饥,一碗滚烫的抄手下肚,再睁眼,两目就有了神采。

……

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远在汴京的御书房里却乱了套。

南北两路双双告捷的战报激动的郭荣差点将御案撞翻,然后一把抱起桌上的奏折,奋力一抛……

奏折雨中,他一屁股倒在地上,仰天大笑。

“取酒来……”

提前征蜀,是他力排众议,乾纲独断的决定,但没想到开局竟然如此顺利。

蜀中之富,尚在操持行贩贱业时便有深刻印象,而早两年中原饥荒,蜀中斗米三钱的贫富差距更让郭荣恨不得立时就将其收入囊中。

国家振兴,说易行难。

拓荒种地需要劳力,养桑纺线需要时间,强军需要钱粮,治国需要人才,要是一切都自力更生,单靠慢慢的累积……何其缓。

如今,六万大周将士终于踏上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并双双取得开门红,用不了多久,西蜀将尽为周土,到那时,有了蜀中钱粮的支撑,朕就可以立马出兵燕云,鞭指西域,恢复盛唐威风。

一统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郭荣也不起身,一把夺过甘沛手中的酒壶,自斟自喝。

甘沛见状,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却见闻讯而来的范质正牵着皇子宗训的手立于殿外,便爱怜的轻拍一下宗训的肩膀,与范质无声交流,脸上尽是喜悦。

捷报频传,圣上欣喜若狂,他们做臣子的,一样高兴。

宗训年幼尚不更事,只觉着今日的父皇与平日里大为不同,他轻轻的扯扯范质的手,轻声道:“先生,父皇哭了。”

郭荣于眼角溢出的水花,范质怎会看不见,他轻叹一声,柔声道:“你父皇思念你母后了。”

他顿了顿,与甘沛互望一眼,却又蹲下问道:“……若是……你父皇为你找个母后回来,你觉的谁最好?”

“为什么要有新母后?”

“不然你父皇太苦了,就如眼下这般捷报频传,也无知心人可以分享,更不要说苦闷之时了。”

宗训用手指拨拉着嘴唇,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那小姨好了,就她对我最好。”

“好,好,很好,你父皇没白疼你一场。”

范质笑着起身,轻抚宗训的小脑袋,却转身对着殿内喊:“圣上,如此美酒,能让老臣喝上一杯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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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人生,需要机遇

晋阳城,酸枣巷。

男人回到那座不起眼的小院,见妻子正笨拙的喂着小鸡,嘴里“咯咯”的轻呼着,三岁的大郎则趴在椅子上,一脸好奇的看着小鸡吃食。

男人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搂着妻子的腰身,柔声道:“鸡还小,米糠太粗砾,你得拌些清粥,实在不行,清水也行。”

女子没有回头,反而低下去几分,声音中带着疲惫,问:“刀又白磨了?”

男子迟疑了一下,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转身去抱儿子。

“为什么?”

“左相进言,说周兵虽然伐蜀,但只动用了两万禁军和四万州军,河东诸镇未动一兵一卒,哪怕是与大辽同时出兵,胜算也微乎其微。”

“不是说此乃不义战,周廷师出无名么?”

“这种哄骗老百姓之言,随便抓抓便是一大把,家国大利面前,哪需要什么借口。”

“然后契丹依旧在睡觉,然后你依然要去山中打猎贴补家用?”女子倏的回过头来,骂道:“那你为何不给二弟去信?那你为何要阻我向娘家求援?杨业,我告诉你,这种寅吃卯粮的苦日子我过够了……”

杨业默不作声,任由妻子斥骂。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伸手张口易,气馁再难强。

他知道,其实妻子比他更懂这个道理,只是女人更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

果然,骂红了眼的妻子在身边蹲下,轻声道:“难道,难道你就只能在这困着么,你身为嫡亲大郎,一身军略武艺,却难展襟袍……”

“住口。”

折赛花见杨业竟然给她脸色看,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一说你家就要跟我吵架,说都说不得吗,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杨业再次默然,取下弓箭猎叉,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大郎的哭声与妻子的斥骂声:“有本事出去了就别回来……”

……

人生,需要机遇。

这世上有才者不知凡几,然怀才不遇穷困缭倒者也不知凡几,两者间,所差者只有“机遇”二字。

王昭远倚坐在战车上,手抚铁如意,看大军如龙前行,看山川徐徐后退,一时间豪情满怀。

不容易呀,终于军权在握,可以挥斥方遒了。

为了这一天,他奋斗了三十多年,世人皆看到其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可谁又有谁记得他所付出的血泪艰辛?

七岁时父母双亡,小小年纪便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与狗抢食,抱猪取暖,其中的苦楚,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在艰难未曾死,必有后福。

十三岁那年,他终于凭着自身的条件等来了转运年。

那年夏天,他光着屁股于莞花溪中摸蟹捉鱼,有僧人立于桥头看他良久,后来这位名叫知諲的和尚收了他为童子。

为了有这一口饱饭,为了有这一身暖衣,为了能多识俩字,在那看似安静详和的时光里,在那宝相庄严的佛陀注视下,他又付出了多少不可言之屈辱?

谄媚到嘴酸,有几个会懂。

但他却立志终有一日要雄起。

工夫不负有心人,天上突然掉下一头老龙来。

进蜀接印的孟知祥为避嫌,有皇宫不住,却住进了这小小的寺庙里。

机会近在咫尺,但师父不点头,他一步也近不了那戒备深严的小院。

为了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使出了浑身解术,终于让欢愉后的师父带着他见了那位大权在握的男人。

再后来,又见到了比他小七岁的太子。

那一年,他二十岁,孟昶十四岁。

他谦卑的弯下腰,心甘情愿的当他的书僮。

然后,才有自卷帘大将起,一步一华莲的步步荣升……

往事历历,俱往也。

看今朝,某王昭远,羽扇伦巾谈笑间,灭敌寇,缚苍龙……

“报……”

一声沙哑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暇想,王昭远皱眉凝神,却见一位疲惫的路都走不动的红翎急使正被两名亲卫架着护到身前。

“西县失陷,韩保正韩将军重伤被俘,先锋使李进逃跑被捉,兴州刺史陆绍业力战身亡……”

王昭远哑然无语,大张着的嘴巴再也没合上过,铁如意砸到脚背上也不知,沿边诸屯都指挥使、还没上任的行营招讨使,能征惯战的老将军韩保正……这就败了?

亲卫见主帅愣怔着良久不语,只好近前俯身低声:“大帅,众将士都候着呢。”

“啊,噢……”

王昭远晃晃脑袋,醒醒神,先仰天怒骂一声韩仁美误国,然后又问:“三泉关呢,情况如何?”

“此战,周军损失也颇重,得了西县便未再进军。”

王昭远长舒一口气,连道:“还好,还好。”

他接过童子手中的水壶,仰头一气喝干,感受着冰凉的薄荷清茶自口腔中一线润下,大脑渐渐清明,他喝完水,顾不得斯文,一抹嘴唇,朗声下令:“三军加速前进,务必明日辰时前赶到三泉关。”

“……大帅,栈道难行,真要连夜赶路么?”

“连夜,立刻,马上,必须抢在周军之前就位。”

“得令。”

战车再次启动,王昭远却觉着车辆猛的就晃晕了起来,“换肩舆。”

三泉关可不敢有事,若是失陷,这战局就被动了。

三泉关,乃蜀中三关之首。

它的前身便是三国时期大名鼎鼎的著名险关“阳安”。

张鲁得了此关,在关中逍遥了二十多年。

曹操得此关,只凭张郃一部孤军便硬生生的将刘备困于蜀中一年有余,有兵出不得。

此关“西控川蜀,北通秦陇,后依景山,前耸卓笔山,右踞白马山,左拱云雾山、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

正因为此关的重要性万不容有失,是以王昭远才要急急赶路,哪知道周军统帅却悠闲的在西县衙门里喝茶。

王彦超虎踞大案后,手指于桌面上轻敲着,目光于堂内左右打量着,这西县县衙小是小,但他却觉着比起兴州府衙来,还是这里敞亮,透气。

史进德彪悍如虎,敢率三千儿郎与双倍的蜀军硬磕,死战不退,硬撑到中军大部队的到来,然后一鼓而决之,擒韩保正,捉李进,斩陆绍业,杀敌近五千……

这才是煌煌大胜呐。

因着这一战,王彦超的脊背都比往日里更直挺一些,说话也爽朗了许多。

“没想到蜀军还是能打的,这韩保正也是老而弥坚。”

曹彬正喝着茶,闻言笑道:“大帅认识那蜀将?”

“某认识他,他不认识某。”

王彦超笑道:“当年某才十二岁,在魏王帐内行走,韩保正已是孟知祥的押衙官了,鲜衣怒马,精神焕发,着实令人羡慕,这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唉,他老了,某也老了。”

“大帅龙精虎猛,还不到五十呢,怎敢称老……听大帅意思,是当下劝降?”

“既是故人,束缚囚车,心里终归难安,他在静室也已平静一夜了,也差不多了,且在后院备桌薄酒,略喝一杯,成不成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当然,成了最好,那兴元府可就不需要动刀兵了……一起?”

“不了,既然是故人相见,某还是不参与的好,明日还要再出征,某这还有一堆军务呢,这兵马一多,事儿就杂了,当初将兵五千时,以为五千一万的没什么两样,结果这人多起来就不是一加一这么简单,如今可好了,整整三万兵马,要不是大帅坐镇着,某都有无从下手之感。”

王彦超哈哈大笑道:“你这算是自谦呢还是拍马?”

曹彬也笑,目送其进了后衙,正要回案前处理军务,衙外忽有马蹄声急促响起,不一会,有红翎急使趋步入内。

“报……兴州仓昨夜走水,损失粮草近二十余万斛。”

“什么?”

止步回转的王彦超大惊失色,曹彬更是失手落杯,呯然一声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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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三杯鹿血酒,一场人间祸

兴州粮仓走水,损失粮草近半……

如此噩耗宛如一颗巨大的冰雹从天砸下,砸的曹彬头晕目眩,冰的他手足发冷,如此大事,怎会发生在秦九头上?

王彦超却瞬间恢复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浓眉一扬,一股无形威压自身上升起,冷声发问:“具体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信使被大帅有如利剑的目光给吓住了,结结巴巴的道:“是……是隐藏百姓家的西……西蜀溃兵所为……纵火者已经被……当场格杀,但火势已起,一时救援不得。”

醒过神来的曹彬大急,一时顾不得尊卑,抢过话头便问:“放屁,粮仓乃重中之重,怎会没有重兵把守?”

“都虞侯昨夜放假,安排了庆功酒。”

“不可能,秦九谨慎惯了的,他不可能不知轻重,行军路上,将校还分时而食呢。”

信使吱吱唔唔,看看王彦超,又看看曹彬,欲言又止。

曹彬不耐烦,一拳将茶几擂的稀巴烂,怒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信使吃逼不过,这才缩着脖子轻声道:“都虞侯昨日下午游园,遇一小娘,相携去听曲子,一宿未归……”

曹彬爆一句粗口,起身道:“大帅,某去看看,要果真属实,某亲自将那亡八蛋给揪过来。”

王彦超掩嘴轻咳,慢条斯理的走回桌前,端茶缓品,一杯茶下肚,这才笑道:“事即发,你再急也没有用,再说,你去也不合适,来人。”

“有。”

“请申先生来议事。”

“诺。”

亲卫正要离去,却听那信使又道:“都虞侯已在路上了,最多一个时辰就到了。”

曹彬一脚将那信使踹倒在地,骂道:“话也说不全,要你何用,他人没事吧?”

……

令曹彬大失常态心急如焚的罪魁祸首正懒洋洋的策马而行,只一双眼桃红成水汪汪的一片,怎么看怎么碍眼,他用绢帕不停的拭着眼睛,忍不住回头斥骂庄生:“下手没轻没重,你不知道姜是辣的么,痛死老子了。”

庄生缩缩脑袋,轻声辩道:“起初不是不见红么,哪知道过不了一会就红肿成这样呢。”

秦越见其还敢犟嘴,没好气的虚抽一鞭,这才哀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呀。”

“活该,我这就写信回京,丢脸丢到家了。”

能这样骂他的只有甲寅。

这家伙大半夜被惊醒,火急火燎如无头苍蝇般去救火,然后又被现场指挥陈疤子虎吼着让其去找秦越,结果等他七拐八寻的找到小院子把秦越从暖香的被窝里拖出来,天都快亮了。

气的甲寅当场就想把那狐媚子给一刀劈了。

可粮仓被烧,实在是不得了的大事,秦越衣服也没时间换,便亲自来西县请罪,甲寅又怕其出事,只好黑着脸相随着护卫。

“这是军机大事,就莫吓着你嫂子了,我容易么。”

“呸,现在想着嫂子了,你爬上床的时候,怎就想不到她了呢。”

秦越幽怨着,一付生无可恋的样子,“我犯的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是生理需求呐,话说你就不想?也对,你是那种一上床就能睡着的和尚弟子,不能和你比。”

甲寅鄙夷的横他一眼,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却是勒马后退三步,摆明了离他远点的态度。

秦越恼羞成怒,吼道:“有种你再摆个脸皮我看看,回头就下军令让你纳个蜀中女郎来当妾,看你怎么和家里说,哼哼,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甲寅理都懒的理他,伸手一探,从赤山那架过六年凤,开始逗鹰玩。

秦越只好悲催的自个擦着眼睛,越擦越红。

待到进了中军大帐,又急又怒的曹彬可不管他是不是自作孽,见面就一把揪过,骂道:“看你做的好事,嫌脖子上没疤是吧。”

“松……松手……气喘不过来了……”

秦越把脸挣的通红发紫,这才逃脱了曹彬的魔掌,略理一理衣冠,这才向王彦超请罪:“末将贪杯误事,险坏西征大计,请大帅责罚。”

王彦超肃容端坐于案后,沉声道:“粮仓何其重要,竟然起火,而且一烧就是二十余万斛,难道粮包底下架好了柴堆的不成?”

秦越擦擦眼睛,沮丧的道:“火是起了,粮也是烧了,不过很快就扑灭了,然后才晓得,那粮仓底下尽是泥沙,帐面上是有四十万斛,可实际上,也就只有一半是粮食。”

“哦?”

王彦超眼里精芒一闪而逝,身子却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问道:“把具体的情况说一说。”

秦越接过曹彬递过来的茶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有兄弟就是好,这茶一递,公堂问案的气场就破了,起码……不那么难堪。

秦越也算是倒了霉,走访民情是他惯用的维稳手段,可不该一时心动,慰问了正于柳荫下纳凉的女郎,还遇上的是那种熟透了的春色妩媚。

几句话一聊,琴弦儿一拨两撩,发现恰是知音同道人,少不得进雅室品酒吹萧,闻香探幽。

然后,有人奉秦越将令,三坛美酒送到了值守粮仓的守军那里……

曹彬听完秦越的自述,冷笑道:“少给大帅打马虎眼,你好歹也是打小走南闯北,环肥燕瘦阵里练出来的人,会这点定力没有?”

“我不知道那是鹿血酒。”

“你不贪杯。”

秦越见曹彬满脸的不信,一擦通红的桃花眼,怒道:“老子当和尚快一年了,哪象你美妾一个接一个的纳。”

“……”

曹彬还是不信,转头问甲寅,甲寅兀自语带怒气,“你问他,火烧屁股了还在那做美梦呢。”

曹彬见甲寅满脸皆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心里猛的就是一痛,再次一把揪过秦越,吼道:“好你个亡八蛋,还真玩脱了……”

王彦超连忙起身圆场:“哎,那个,国华快快松手,有话慢慢说……九郎你这回也真的是孟浪了,少年戒之在色,这道理你也不懂?”

王彦超先充长辈相劝曹彬退开,然后才以一军主帅的身份对秦越道:“不管怎么说,粮草烧了还是缺了,总归是军机大事,查,是必须要严查的,军律在前,莫怪本帅出手无情。”

秦越捂着火辣辣的脖子,一脸晦气:“末将知罪,但凭大帅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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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诛心

“什么?周军粮草被烧?恐有贪污枉法事?如今在西县整顿?”

匆匆行军,一夜未眠,脱离大部队先率着一万精锐精疲力尽赶到三泉关的王昭远,才稍喘一口气,便得到了兴州粮草被烧的军报。

“是,属下探听的明白,目前周军行营都虞侯、凤州留后秦越,正听罪候审,已暂时取消一应军务。”

“不对,他既是行营都虞侯,怎么管起后勤粮秣之事了,中周无军曹么?”

“听说中周境内中转大仓就在凤州,这一路来也皆是凤州军为主力,是以粮草物资事皆是凤州在统筹。”

“原来如此,好,好,好……”

怪不得周军没有立马抢攻这三泉关。

王昭远兴奋的抚掌大笑,这是好兆头,周军受内务牵绊,一时出不了兵,那么,自己就有时间从容布署了,而三军也可以得出一丝喘息之机。

最好周军因此而内乱,将帅不和,啊哈……

真是天助吾也!

……

真是天助吾也!

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王彦超的幕僚,这位低调到人称申先生的谋士无官无职,于幕府中却有超然地位,可以整日喝茶,也可终日买醉,盖因为他乃王彦超最为信任之人。

王彦超见申先生击掌而叹,不由笑道:“原来申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哦,难道有什么说法不成?”

“打个赌如何,某敢打包票,兴州仓最少还有不下于三十万斛的粮食存着。”

“不会吧,你是说……这不可能呐,小小年纪,怎能耍出如此妖刀来。”

王彦超点点头,叹道:“不是有高人相助,便是那秦九有天纵之才,某一直以来都高看他一眼,没想到,还是小瞧了,啧啧,厉害,既卖了某的好,自个又得了好,再加上他另伏着的那一笔,嘿嘿,一箭三雕,甚至一箭四雕都有可能。”

申先生更迷糊了,揪着山羊胡子,讶然问道:“还有两雕?”

“还有两雕,这家伙,看的远呐。”

“走吧,被这事一耽搁,那韩将军又多受了半天委屈,事关兴元府是否顺利,请申先生多行攻心之计,务必要将其劝服。”

“申某尽力而为。”

秦越不知自己的形象在王彦超的眼里徒然高大了起来,他自面壁打坐,王彦超已经派人去兴州调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无法向三军交待,也无法向朝廷交待,不过本是职司范围内的行营都监却也避了嫌,没接这调查令,理由是自个与秦九多年好友。

然后,这位发觉自个似乎白焦虑一场的家伙拎着一篮子蔬菜鱼肉,罚秦越烧吃的。

“某说,你这亡八蛋倒底玩哪一出?”

“没,是真没管住下半身,被人祸害了。”

“啧啧,平日里多爱干净的人呐,这一回不嫌脏了?”

“滚,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曹彬搭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看着秦越忙碌,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那你纳一个进来暖脚就是了,难不成你纳个妾还要家里的那位批示不成?”

“你不懂。”

“切,某是不懂,那你把阴私事全给老子倒出来,别瞒,嬢的,再瞒老子动拳头了,看着你这样子就想揍。”

“别当好奇宝宝,有空把那葱洗了,总之,这是我偶尔放纵一次的代价,只不过成本有点大。”

曹彬见问不出什么,气的重重的一脚踹去,却被早防着的秦越给避开了。

……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

曹彬与秦越算的上臭味相投,狐朋狗友。

然而,自舒州城外被秦越当了一回枪使,曹彬的心气劲儿便在胸窝里盘下了,也正是郭荣支持他想与秦越站同一起跑线上赛一赛的心思,这才有了凤阶双留后。

不过,当初他选了阶州,对着秦越却是怀有一丝愧疚的,毕竟阶州比凤州的基础要更好一些。

可是,在凤州挖出银矿后,那一丝愧疚便化成了羞恼。

然后,在得知凤州悄无声息的做着攻蜀的准备后,面对那无比真实的沙盘,他便有了勒住秦越脖子的冲动,而他日渐烦燥的情绪又慢慢的传染了出去,从合军开始,两部中间便悄然的有层隔膜出现了。

青泥岭是虎牙军的大功,第一个登上兴州城的,还是虎牙军,操,不争会死呐。

一路上,他不知腹诽了多少句。

然而,当得知秦越出事了,一切的不满与埋怨皆烟消云散,兄弟友情终究是占了上风,两人吵吵闹闹间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默契无间。

只不过,这一切都暂时封闭在这幽静的小院里,外面的气氛已经是剑拨弩张,各种风言风语都在传,有说秦越好色如命中了美人计的,有说秦越坐监自盗与兴州乡绅勾结谋私的……

越说越夸张。

一夜无话,次日卯时三刻,聚将鼓起,大帅点将。

众将士身着戎装雄纠纠气昂昂的唱名报进,分列两班。

最后进帐的是一身布衣的秦越,但见他两眼红肿尚未消去,臊眉耸眼,年纪轻轻的,那背却突然就驼了下去,再不复风流倜傥的样子。

只见他依礼参见毕,却不回位,只在堂下站着。

帅案后,王彦超和言悦色,语出却如利刃:“秦将军,昨夜飞骑快报,兴州粮仓失火案颇多疑点,现场破坏极为恶劣,甚至城中多数百姓说只见浓烟数道,而未见明火熊熊,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这是污蔑,这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些百姓对我周军恨之入骨,巴不得看我倒霉,不信,还有近万的将士与民夫在呢……”

“是呀。”

王彦超手抚惊虎胆,似自言自语:“本帅前两日还想不通,按道理,过了青泥岭,这粮秣辎重事就该缴令了,为何事事争先抢功的虎牙军突然就转了性,如此积极的操持繁杂的后勤辎重?唉,都怪本帅一时心软。”

“大帅,没必要作此莫须有的猜想吧,损失不就二十万斛粮食么,还是缴获而得,这点钱粮,我还没放在眼里,自个掏腰包贴上总行了吧。”

王彦超抚须大笑:“差点忘了,凤州有银矿,怪不得二十万斛精粮也不放在眼里,果然财大气粗,不过……”

“事情一码归一码,秦将军,你是行营都虞侯,这军纪军律你最清楚不过,本帅若如此儿戏般的处理,日后何以服众?

这样吧,你也是朝中重臣,本帅也不好擅作主张,自会上报朝廷定夺,你先放下一切俗务,潜心反省,你部,由本帅暂时接管。”

“你……”

秦越勃然大怒,戟指大骂:“好你个王彦超,那粮仓是你部转交过来的,自以泥沙充粮不说,还污我挪盗军粮,我秦某人有的是钱,会看上这些破粮食?这样就想夺我军权,告诉你,八千虎牙,谁也不会答应。”

“哦?”

王彦超笑了,身子缓缓的靠向椅背,脸上笑容颇多玩味:“本帅想问下,这虎牙军是你自个的,还是朝廷的,本帅不能指挥么?”

曹彬急了,连忙起身高喊:“大帅……”

昨天秦越虽然情绪不高,但也没多少沮丧,问起王彦超,也说都是兄弟能帮忙就帮忙,一直以为没有多大事的曹彬没料到一大早就来了这一出,这一句问,可是真如钢刀般的诛心之语。

好好的,为何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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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三泉关(一)

式如灵猫懒腰起,舌若幼犬吮骨忙。

王昭远如一条死狗般的趴在春凳上,感受着后背轻轻柔柔的舒爽撩按,不时的喊出“啊哟”轻爽声。

该死的急行军,颠的他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一夜好睡后,再想起来,微动一下手指头都感到全身那刺骨的酸痛,真是要了老命。

好在,出征前有所准备,两位惯会伺候人的小娘女扮男装的随军而行,

只是,这般按摩不是个事呐,王昭远闭着眼,享受着,抗拒着,心想,待会便叫她们换个手法,待会就叫她们换了身法……

然而,一刻钟过去,他想翻身奋发一路向西时,院外却有急促的通报声响起:

“报……”

“西县探报,周军行营都虞侯秦越与主帅王彦超当场闹翻,势同水火。”

王昭远一愣,倏的坐起,只将单衣一披便出了房门,“详细说,具体如何?”

探子把西县与兴州的情况一五一十向王昭远作了汇报,也难为他事事详尽,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王秦争执……行营先锋甲寅差点拨刀相向,幸亏行营都监曹彬起身相劝,勉强维持住了局面,却是秦越免除军职,待罪听参,凤州军归曹彬帐下听用,着即日出兵攻打我三泉关。”

“噫,那王彦超没卵子的不成,他自个呢?”

“王彦超则尽收后勤辎重大权,又因韩保正将军的变节投诚,如今已率本部大军向兴元府进发。”

“老匹夫误国。”

王昭远怒骂一声,却用赤着的脚在门槛上一下一下用力的按着脚心,双手则左右虚推着,渐渐的,有愉色从脸上浮起,嘴角噙着的微笑也慢慢的变成了哈哈大笑。

“天助某成大功也……”

“此乃王彦超见好就收,想独吞汉中膏肥之奸计,怪不得兴州得手后不南下抢攻三泉关,而是东向西县,原来是想经略兴元府了,哼哼,有某王昭远在,岂能容你得逞。”

“擂鼓聚将。”

“诺。”

……

王彦超走了,带着他的凤翔军浩浩荡荡的向兴元府进发。下午末时左右,陈疤子带着虎牙军补进军营,然后,热闹了……

中军帐中时有惨叫声响起。

虽然曹义带着亲卫将无关人员赶的远远的,但那似笑非笑的惨叫声却是声传三里,掩都掩不住……

好一阵才平息了下来。

中军帐中,笑脱了气的秦越揉着肚子,似条癞皮蛇般的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向甲寅的眼里尽是幽怨:“我们是兄弟不?”

甲寅递给他一杯茶水,脸上却依然不满,“谁让你连我也瞒着呢,害我急死。”

整体事件的始作佣者——木云,一直云淡风清的坐在边上看好戏,此时却帮腔道:“你若不急,这事就不像了。”

爽气了的曹彬用力的扇着凉,对甲寅道:“虎子,把那人也折腾一番。”

“先饶他一遭,等下我把他扔河里去。”

两个之前帮着按手按脚的帮凶眼见没事了,悄悄的躲到角落吃肉干,嚼吃的如熊罴一般。

史成则帮着张侗吹眼睛,这家伙被张牙舞爪拼命挣扎的秦越伤到了眼睛,开始流泪了。

白兴霸则讨好的给花枪沏了浓浓的一杯香茶,嘿嘿傻笑。

陈疤子则对有些不习惯的顾北雄道:“不胡闹,不兄弟,都是二十来岁的郎当人,这般闹一闹,兄弟们又真的在一起了。”

“某是羡慕他们,年轻就是好。”

顾北雄看看与武继烈头碰头嚼吃正欢的铁战,对陈疤子笑道:“没想到他也会这般开心,之前跟着你我,却是苦了他了。”

唯有潘美,整个人都傻了,这玩的也太脱了点吧,还有没有斯文可言?

秦越虽然浑身乏力,神筋都似被抽走了一般,却还是把潘美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看在眼里,对甲寅笑道:“你们就不想看看当朝卫阶的风采?”

潘美激灵灵的醒过神来,撒腿就往帐外跑。

帐内消停了,帐外却闹腾了。

先是两班厨子因为用水的问题绊了两句嘴,后又因柴禾问题吵了起来,最后,一个说你们烟灰尽落在我们的馒头上了,一个说你们尽朝我们的肉上咳嗽啥意思?

还想动刀子?来来来,有种就捅,怕痛的就不是关中爷们。

然后,伙房的事件成了导火索,营区内发生了七八起走路相撞,号房抢位的糟心事,吵吵嚷嚷的,几乎一夜间整个西县人都知道了,中周军内讧了。

次日卯时初刻,周军大营三声号炮响,角号长鸣。

周军兵发三泉关。

先锋大将白兴霸一路上都耷拉着脸,好似谁欠他五百万似的,平素最亲近的亲卫也不敢吱声,谁让自家将主倒霉催的,抽签抽中了呢。

三泉关距离西县整整百五十里路程,道路崎岖难行。有曹彬在,秦越开开心心的当甩手掌柜,留在西县做后勤。

得到消息的蜀军满不在乎,该吃吃,该睡睡,安安生生的养精蓄锐,直到次日末时光景,周军先锋才抵达关下。

关城上,王昭远手扶女墙,见城下周兵满身疲惫,却还列着阵势缓步迫来,不由冷笑道:“这就是群来送死的家伙,哪位将军敢出关迎敌?”

“末将愿往。”

抢着出班的是一员少年将军,昂长七尺躯,俊似锦马超,手按七星刀,雄纠纠,气昂昂。

王昭远一见便喜上眉梢,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都监赵崇韬怒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军阵大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那少年将军虎眉一拧,抿了抿嘴,终是臊红着脸不情不愿的又退了下去。

赵崇韬这才略带谦意的道:“文亮年青不懂事,却是让大帅见笑了。”

“哎,这就是赵都监你的不是了,都说虎父无犬子,令郎文才武略,也到了该任事的时候了。”

“大帅过誉了,敢问大帅,可是准备一探敌军深浅?老夫这就亲自披挂。”

话音未落,左班又闪出一将来,朗声道:“杀鸡焉用牛刀,两位大帅于这城头安坐,某去提那贼将首级回来。”

王昭远哈哈大笑:“有全将军出马,某该弹曲以助威,着你率本部三千人马,出关迎敌。”

“得令。”

这全姓将军大名师雄,官拜文县刺史兼本州防御使,接到飞骑诏令后,立即率部南下,却是与王昭远差不多时间进的关。其年方三十有七,自小晨书暮武,写的好文章,舞的好长枪,真正的文武双全,当下慨然领命,下关点兵。

而王昭远见城下贼将开始骂阵了,哈哈大笑:“琴声悠然,不足以显我大军之雄霸,该用琵琶。”

这位雅量风流的儒帅果真吩咐童子于城头之上设椅子,备琵琶,燃沉香,准备于两军交锋之际,弹琴助兴。

“铮。”

“铮铮。”

“铮铮铮……”

琵琵声急,一声紧似一声。

随着王昭远的五指飞扬间,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声声壮怀激烈,恰是那首最著名的武曲“十面埋伏”,琵琶铮铮,战鼓隆隆,汉水汹汹,山峦间林木惊惧而颤,天地间唯见旌旗飘扬。

关门沉闷开启,全师雄倒提长枪,身先是卒。

…………………………

注:再下游,此河皆以“嘉陵”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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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三泉关(二)

“杀……”

三泉关外,山峦俯首,江河默然,唯有喊杀声,兵刃相交声,战鼓声,琵琶声,声声颤人心弦。

白兴霸虎吼连连,身上铠甲,手中铁枪,尽是粘稠的血液,战斗才开始,他便成了血人。

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白兴霸就觉着自个脑门上真落乌鸦屎了。

抽签抽了个下下签,大热天跋山涉水的,却是只许败不许胜的倒霉先锋,还必须把戏做足,他还在想着这戏该如何唱呢,哪料到三泉关守军一出关,便如潮水般的汹涌澎湃。

两军甫一接战,便感受到那如潮逼迫的压力,他与那战将交手不过数合,枪身上便布满了逆行的颤粟力量。

幸亏亲卫冒死急救,这才趁机扫开一圈距离,然而,接战易,撤退难,蜀军如八爪鱼一般牢牢的纠缠着,竟是不给周军转身的机会。

“杀……杀出去……”

白兴霸一边怒吼,一边出枪,心底里却在期盼着援兵快快到来。

早有讯兵飞箭,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守军竟然如此勇猛,等到负责接应的潘美率兵赶到时,周军已成溃崩之势。

白兴霸一见潘字大旗,喜出望外,平端生出无限勇力,一枪荡开全师雄那夺命一杀,吼道:“快来救某……”

城头上,王昭远划过最后一声弦音,大笑而起:“全将军真乃当世伯约也,赵将军,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得令。”

……

三泉关外的这一战,周军大败,三千先锋逃回者不过千余,白兴霸身被创伤五,随潘美一同出援的武继烈的肋下也破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

好在中军与前锋相距并不远,大军全压上后,蜀军才鸣金收兵。

自将中军的曹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揪住白氏家将,吼道:“不过半个时辰,缘何败的如此之快?我大军与先锋不过相距十里,仲询部与你部更是只有五里的路程,这一点时间都撑不住?”

“蜀中有大将,悍勇异常,为救四郎,亲卫队连搭六人性命……”

“旗号可认全了?”

“全师雄。”

也是一身血污的潘美答话道:“不止是他,关中下来的后一都人马也悍勇非凡,其中一位银枪将,身手也是十分了得。”

曹彬爆一句粗口,先看了白武二人的伤势,得知未伤要害,这才稍宽心一二,转身问木云:“眼下怎么办?”

木云轻咳一声,低语道:“虽然损失惨重,效果却比预想的好一些,我们回西县,闭关守城。”

曹彬恨恨的甩了甩马鞭,遥望雄关,但见关城高耸,两山峙护,大水隔阻,吊桥一收,任你有十万战兵,在那关下狭窄仄迫处,也无半分用武之力,曹彬默然半晌,这才十二分不甘心的下令收兵。

坐镇西县老营的秦越听到战报后也傻了眼,自己印象中西蜀除了高彦俦外,好象就没有名将了,怎么会遇上劲旅了呢?

这一下,却是真的假戏真做了。

出征未捷的周军一回到西县,便开始营建防线工事,将本在东门的大营移到西城,摆出一副全力防备的样子。

早有哨探将情况禀报王昭远,意气风发的王昭远几乎没有犹豫,便召开了军议。

“前日首战,我军大获全胜,全将军功盖三军,但某却错了,早知周军如此脓包,便该早做准备,全军压上,哎,诚为可惜。”

赵崇韬笑道:“这哪里能以错字定义,大帅未来之前,我军接连败战,险寨雄关一并丢失,而前番一战却是阵斩千余,俘敌满营,虽然全将军功劳最大,但若无大帅指挥若定,我军又怎能奋勇向前。”

全师雄也笑道:“赵都监所言甚是,某从未如此这般酣战过,那一曲十面埋伏,慷慨激昂,听着就热血沸腾。”

王昭远哈哈大笑:“景信你千万莫与都监学舌,他这几年在朝中被所谓雅士带坏了,某这人一向高傲自负,你们再这般一吹捧,某可就飘上天了。

……回归正题,斥侯回报的消息大家也都知道了,周兵此番大败,一回西县便筑防御工事,显然是暂无进取之心了,而我军却不能等王彦超在汉中腾出手来再行动,应当趁此大胜追穷寇,一举夺回西县。”

赵崇韬抚掌笑道:“善,西县一下,王彦超在汉中,与老鳖在瓮中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全师雄迟疑了一下道:“关上只有两万兵力,可周军却有三万众,此时冒然出击,恐怕……”

“全将军多虑了,周军三万不假,但青泥岭上、兴州城中一驻,栈道上几个平安寨一守,王彦超又率了七千人马去了兴元府,西县城中不可能有二万人,而且,斥侯探报很明白,周军内讧严重,这才是最重要的,军心不齐,兵力再多也没用。”

王昭远感慨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王彦超身居高位,行事却处处为己着想,枉为他自负名将。通过这一战,我们算是摸清周军底线了。”

他站起身来,羽扇轻摇,侃侃而谈:“曹彬乃是淮南一战而成名的少年辈,行军确实颇有章法,前锋跟后援,然后是中军,五里一隔,谨慎老成。

但其援军见前锋溃败,却没有行接应之策,而是奋血气之勇,显然还不知变通,临阵而慌乱。以致大败特败……

人是好苗子,可惜还未长大,这是周廷之失,却是我军之幸,望诸君奋勇精神,明日一战而决之,胜利在望,前程在望!”

左右诸将校齐齐起身唱诺:“请大帅下令。”

……

曹彬大败的消息被急脚斥侯送到刚踏进兴元府的王彦超手中。

他与申先生苦口婆心的劝解工作没有白费,尤其申先生,话语犀利如刀,问韩保正,说孟昶自身难保,蜀地尽归周土后,你那三岁的长房嫡孙怎么办?

就让他从小为生活在与狗争食的悲惨世界里长大么?

辛辛苦苦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安康。

你守节而死是忠义了,但你若活着,子子孙孙起码三代富足平安。

你选哪个?

一生坦荡荡的韩保正愣住了,选哪个?

死不怕,他有后。

但若是他那三岁的宝贝孙儿有个三长两短,那真的是掀了棺材盖也要出来拼命。

那是他韩家的种,是老韩家的希望所在。

“死容易的很,不痛也不苦,活着才难。”

申先生递过一杯酒,话如魔音:“你能为孟昶守节,你能为国家守义,却不想想,哪怕你慷慨就义了,这丧师辱国的罪名也永远洗不掉,既然如此,难道就不能为乖孙弯一下腰?就不能为合府平安忍下这一时之气……”

韩保正怔怔的接过酒杯,良久,终是弃杯于地,在申先生面前低下了昂贵的头颅。

王彦超在兴元府乡绅百姓的恭迎下进城,立马展开慰问乡绅,传檄各县的抚慰工作,忙的马不停蹄,所以对于三泉关的战役,虽然惊讶,但也只能表示有心无力。

“年轻人受点教训,吃点苦头,也是好事,可敛骄狂之心。”

“西县事关重大,乃我军进退转折之重心所在,要不……末将率一部去救援?”

王彦超瞧了眼身上缠着厚厚药帛的史进德,没好气的道:“你还是先把自个的伤养好再说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俩兔崽子,值得本帅信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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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卑鄙是胜利的通行证

石鹤云再次磨刀。

不过却无磨刀石,而是在被他一刀劈斩后露出的新鲜黄泥壁上抽擦着。

砍刀在黄土上发出“嚓嚓”的轻响,他的心也哒哒的急跳着,怎么都按压不住。

赵山豹似只大马猴般的蹲在大青石上,嘴里叼着草茎,见不得石鹤云那熊样子,鄙夷的从喉咙里压出一句话来:“急啥,蜀军都没过来呢,窝那好好养神吧,打仗最少是明天的事呢,只管睡,等大战起,某再喊你。”

石鹤云也轻声回话,语气却依旧嘴硬:“某刀太利了,收收刀锋不行么。”

赵山豹咧嘴一笑,没再损他,心里却想,九郎就是有本事,这“菜鸟”二字实在太贴切了,他抬头看看躺在树杈上睡觉的甲寅,心想,那位心才大,树枝都要断了,这样也能睡着。

三泉险关,易守难攻。

军师妙计,引蛇出洞。

甲寅率本部千名步兵负责埋伏断后,他自己在左翼与山越营和血杀营搭班子,花枪则与赵彦守在右翼山谷。他们带足干粮,半夜出发,悄悄的进山,埋伏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坳里。

有惯行山路的山越营抹消迹痕,神不知,鬼不觉,只是爽了饥渴难耐的蚊子,四面八方的疯涌过来。

甲寅受不了那嗡嗡的吵闹,飞纵上树,仗着身手好,硬是窜到树梢最高处,有山风徐徐,树梢轻摇,这才惬意了。

他是领导有特权,其它人却只能老老实实的窝在草丛里,打蚊子都要轻按,怕出声响。

一声“布谷”在对面的山腰上响起。

甲寅微微睁眼,摊着手往下轻压,示意继续养神,这是蜀军来了,大战未起,不急。

赵文亮很急。

这位才满十八岁的将门虎子骑白马,提长枪,满心满意的以同乡名将、蜀汉大将军姜维为榜样,可王帅却把这“当世伯约”的美誉给了全师雄,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的他脸都黑紫了。

他不敢腹诽主帅,却把怨气撒在他爹身上,吃饭时故意大声的吧叽着嘴,如猪拱食,气的赵崇韬飞筷拍桌,赵文亮这才心里舒畅了一些。

他打心底里有些鄙视其父的行径。

其祖讳廷隐,本为铁枪王彦章帐下亲卫,武技曾得铁枪王亲授,当年军中比武,曾单手执枪连破六将,威震全军。

后来王彦章兵败身亡,孟知祥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这位猛将收服,成为帐下的第一条无双战将,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赵崇韬继承了其父的武学,但又深受蜀中文士的影响,举止间渐失武人之刚毅,这让年轻气盛的赵文亮十分不满。

这次出征,赵文亮卯足了劲,誓要斩将夺旗回,与全师雄争一争“当世伯约”的名号。

……

西县。

城头空旷,唯有战旗无力的随风飘动,却看不到几个士卒。

城门洞开,几位老兵装模作样的拖着扫帚,仿佛当年的空城计。

可惜,木云坚决不接受秦越的恶搞,羞恼的拂袖抗议,秦越这才罢了让其扮演诸葛亮的心思,唉,唱词都改好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菊花王发来的兵……”

又或者来一首“菊花残,满地伤?”

王昭远不知自己有了新的雅号,他正强撑着精神快马行军。他虽有满腔雄心,但多年安逸的生活使他习惯了享受,实在受不了这行军之苦。

然而,事关胜负,他再洒脱,也不敢以军事为游戏,是以强撑着也要跟上。

十里一停,五里一歇,行军两日,西县城廓终于遥遥在望。

蜀军于城外十里处列阵安营,城中周军按兵不动,任凭蜀军顺顺利利的扎好营盘,安安生生的好歇了一夜。

次日卯时用饭,辰时出兵,蜀军轰隆隆的开到城外三里处列好阵势。王昭远稍事休息,取过竹筒,喝下半罐早备好的参茶,这才抖擞精神在亲卫扶携下登上望车,未几,王昭远冷笑着下了车,对赵崇韬道:“监军也看看,能看出名堂否。”

赵崇韬闻言登车一望,但见城门洞开,城头上兵卒稀少,城外木寨也仿佛是空营……城内城外诡异的安静,除左翼的木寨看上去略显阴黑外,从己方阵线到城门,空空荡荡,平平整整,一切都在烈日的暴晒下,热气蒸腾。

“空城计?”

王昭远哈哈大笑:“无知小儿,也敢玩计,在绝对实力前,一切都是泥老虎,全师雄听令。”

“未将在。”

“着你部为先锋,一探虚实,先毁大寨,再攻城门……小心伏兵。”

“得令。”

全师雄领命而下,回到己部,先就着亲卫手中竹筒里的清水,呼里哗啦的清醒了头脑,这才套上头盔,倒提长枪,率部出阵。

“蟹行,缓步,留意地面陷井。”

“诺。”

一支军队是否精锐,不用接敌,远远便可看出。

阵兵接敌,从来不会一股脑儿的冲锋,也不会排着整齐的方阵齐步走,而是挽盾斜行,拧着身子,时时保持顶盾捅刀的势子。

但新兵动作紧,僵硬,百战老兵就轻松多了,顶盾执刀都带三分垮。

城楼上,陈疤子见蜀兵谨慎前行,步伐缓而不乱,冷哼一声道:“兴霸败他手中,不冤,这接敌的步子节奏,非百战练不出来。”

曹彬表情木然,一言不发。

潘美接话道:“调查过了,文县多匪,一直都乱的很,这位文刺史武将军一肩挑的家伙任职三年,没干过别的好事,尽剿匪练兵了,我说……敌军行动了,该下令了。”

曹彬看了看木云,木云笑道:“云居帏幄之中,自可侃侃而谈,这临阵接敌,还请都监乾纲独断。”

曹彬这才笑道:“那某真就独*裁了。”说罢,令旗轻摇。

不一会,平平坦坦的城外空地上,悠悠然然的从泥土里钻出个小人来,只见那小人头大身子小,大眼塌鼻,身穿红肚兜,对那隆隆而来的蜀兵视而不见,自顾着摇头晃脑的开唱:

“假孔明,菊花王。

攻西县,丢三泉。

大军来回匆匆忙,

累死累活白流汗。

却不知,王昭远,

催着尔等把命丧。

赵崇韬,更糟糕。

一心要往中周逃。

天罗地网等着你,

西蜀将士快快跑。

快快跑……”

这稀里古怪的一幕,提着小心步步趟前的蜀军看见了,望车上的王昭远也看见了,隐约听到有童趣奶声清脆响亮的童谣在唱,正不知何词,左右两山却忽然响起更嘹亮的声音,这一回,许多人都听清楚了,只是“假孔明”好懂,“菊花王”啥子意思?

大头兵们一时没听懂,王昭远却是心知肚明,气的浑身发抖,一张本来富态俊朗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却见前锋全师雄猛的虎吼一声:“提线傀儡,也敢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手中投矛飞掷,那小人儿躲避不及,“呯”的一声被投矛掷了个正着,却是炸出白花花一团白雾来,待到白雾散去,地上只余一件红肚兜。

“抢过去,莫让地下装神弄鬼的人逃脱了。”

城楼上,曹彬嘴角扯了扯,强忍笑意,手中令旗再挥。

城头哨楼上,响起一声呼哨。

一箭凌空。

呯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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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7:一着不慎,满盘输

一侯鹰祭鸟,二侯天地肃。

虽说时过处暑,暑气渐消,但太阳依旧暴热。

顶盔贯甲的蜀军正被阳光耀的头脑昏沉,突然出现唱着曲儿的布娃娃,只觉好诡异,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列于阵沿之前者能看到场景,阵中将士听的迷迷糊糊,心里更着急,怎么回事,阵前怎会有娃娃,还起白雾,这山上谁的嗓门这般大,这算啥子事哟?

是人皆有盲从心。

是人皆有好奇心。

蜀军正猜疑着,迷茫着,哨塔响箭起。

一箭凌空,呯然炸响,其声如雷。

蜀军正莫明其妙,却听左翼山峰上又是一箭响起……然后仿若接力一般,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惊雷声炸响,一声声的向西北而去。

“不好,这是飞箭传讯,小心周军趁虚夺关。”

“胡说八道。”

王昭远怒喝一声,然后道:“三泉关上足足留了有五千甲士,神仙也难过,尔等莫被周军雕虫小计所惑,徒自乱了阵脚。众将士听令,全军压上,即刻抢城,先进城者,赏钱千贯,官升三级。”

“得令。”

王昭远虽说让众将莫慌,自个却不知不觉的开始浮燥了起来,本来该是前锋先趟,端了木寨再行攻城之举的。他或许忘了,或许是等不及了,眼见三军如潮涌出,王昭远弃如意,握剑柄,手上青筋直跳。

全师雄部终于发现了那小娃娃的奥秘,却是用绢布所扎的布娃娃,里面填满了石灰粉。不远处有道可猫人的土道,上铺平板遮掩。

“速速抢寨。”

全师雄一枪击出,掀起地道木板漫天飞舞。

然而,不过片刻,亲卫回报,寨本空营……

立着的皆是草人,以为会有地道陷进类的埋伏,哪知平平坦坦的,什么机关也没布。

全师雄看看城头,再扭头看看整装列阵缓步蓄力的己军,抓狂了,周军玩的是哪一出,逗你玩?

就是逗你玩。

曹彬眼见蜀军如潮推进,心中冷笑,令旗再摇。

“吱吱嘎嘎”声中,城门前的吊桥缓缓升起。

这桥一吊起,观阵的王昭远心反而定了,冷声笑道:“稚子把戏,徒惹笑话,鼓起。”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一起,节奏一齐,三军便再没了胡思乱想,在各自将主的率领下,呐喊着向城头冲去。

城头倏的出现大批周军,强弩硬弓齐张弦,箭如飞蝗而至。

血花溅起,惨叫呼起,战斗突然间打响,顿时就从稚子游戏进入了死神模式。

……

打仗如下棋,落子需谨慎。

指挥若奏乐,节奏最关键。

在下达总攻命令前,王昭远无论是行军的节奏控制,还是阵前的指挥安排,都无可挑剔,但那童谣尤如魔音,搅的他心湖倏然沸腾,再被那一路响去的讯箭一激,落子猛然,节奏全乱。

反应在三军身上,冒死冲锋的蜀军恰如断了线头的蚂蚁。

“顶盾,注意队形,不要慌乱……”

当全师雄以及各位将校需要声嘶力竭的喊话时,依在女墙后攒射的周军弩机端的更稳了。

好在王昭远眼见城头箭如雨下,意识到急燥了,有错即改,立即停鼓鸣金,准备整好队形,以投石飞弩压制之,再来按部就班的抢城。

城楼上,怀抱令旗居高临下密切关注战场动静的曹彬喟然感叹:“最狠木云计,最毒秦九心,这两人粘一起,王昭远若不吐出三升血来,都不是男人了,仲询,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这引蛇出洞计乃木云筹划,木偶骂人与讯箭惊敌却是秦越添加,效果之好,远超预料。

早就披挂整齐的潘美重重一扣面甲,闷声闷气的喊出一句:“必不负广捷之名。”

曹彬目送潘美下楼,手中令旗再摇。

城中那高耸入云的刁斗里,顿时有两面号旗悬出,其色湛青。

城南,顾北雄与铁战互击一掌,然后高喝一声:“兄弟们,上马。”

城北,广捷军捷豹营指挥使黑柯仰头灌下半袋马奶酒,铮然一声拨出战刀,率领千名藩兵呼啸着催马飞奔。

马兵边热身边控节奏,顾北雄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关注着号旗,待见换上殷红如血的赤旗时,手中战斧一扬,如虎怒吼:“冲锋。”

与此同时,城西那本已悬起的吊桥呯然砸下,三千铁甲汹涌着从门洞里冲出。

三路夹攻。

丢下约有两三百具尸体的蜀军才退回里许,就感受到了地动山摇的威势,危机当前,等不及王昭远下令,将校们不约而同的喊出“结阵……”

“莫的慌乱……结阵……长枪手……长枪手……”

然而,事变太快,蜀军阵势未成便匆忙投入战斗。

三千广捷重甲步如墙推进,两支马兵却如游龙般的左右包抄过去。

王昭远满嘴苦涩,眼前阵阵发黑,周军阴毒,竟然出了马兵。

竟然出了马兵!

早该想到的,虽然之前周军未动用过马兵,但不代表他们没有。

栈道难走,但境内宽阔地还是有的,如这西县城外,恰好够两部小规模的马兵纵横。

马兵乃蜀军之痛。

军方曾与文官在朝堂上拍桌子大吵,差点抄起殿值武士的金瓜锤。

起因在于当年秦凤路一战,三千马兵几乎挥耗殆尽,只好重建,但马兵太烧钱,三千马兵最少需要六千战马,而军方还提出川马不行,要到西域贩马,这就更是无底洞了。

然后就有人提出,蜀有山川之险,栈道之难,马兵本就无用武之地,养这么多马作甚?

伏路把关,唯强弓劲弩耳。

此举获得了满朝文武大多数人的支持,只有如高彦俦韩保正等从龙入蜀的老将们在声嘶力竭的呐喊……

少数服从多数。

孟昶从容纳谏。

只在护圣营保留千人编制,其它马兵营一并裁撤,他的理由也很正:“与其马政虚耗钱粮,不如多办学堂以育英才。”

孟昶说到做到,蜀中各州县皆有官办学塾,择良家子而授之。

而马兵也就那样了,只有老派的将军们还喜欢以骑士充亲卫,年青一辈的苦读兵书之余,最向往的便是如诸葛孔明般端坐战车上,羽扇伦巾,挥斥方遒。

王昭远便是诸葛亮的忠实拥趸之一。当然,他对马兵也是极重视的,不过他的研究方向是如何反骑:车阵、拒枪、惊雷。

试过,效果非常好。

可这次却是忘带了……

忘带了……

来这西县是为夺城的,没想过要与马兵野外对战……

一着不慎,满盘输。

输了,王昭远微微闭眼,有苦涩从眼角溢出。

果然,在马兵的耀武扬武下,在重步的如山压迫下,本就阵形不整的蜀军再也约束不住,开始溃散……

“兵败如山,已不能力敌,大帅快走,某来断后。”

赵崇韬关键时挺身而出,表现出了一位武将该有的担当,扬鞭催马之际,对亲卫吼道:“告诉那个逆子,有本事就在敌军阵中杀个七进七出,没的本事就速滚。”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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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死里逃生的背时鬼

“杀……”

石鹤云第一次感受到了威风加持的豪迈。

五百全身具装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血杀营,排着整齐的队伍挡在谷口大道正中,三尖两刃的陌刀“唰”的一挥,耀起寒光一片,再配上地动山摇的一声呐喊,单就这气势,便惊住了抱头鼠窜的蜀军。

石鹤云掀开面罩,拖刀出阵,怒吼一声:“弃械投降,饶尔等不死。”

然而,满心满意想让血杀见红,爽爽气气厮杀一番的他再次失望,乌压压的蜀军远远见了他,便如洪水分流般向山中逃窜……

宁愿去冒山越营和常胜营的投矛与箭雨,就是不给血杀营送分。

眼见着其它营的同袍战友如猿猴似的漫山追杀堵击,气的石鹤云都想把甲胄弃了,真是有得必有失,血杀营似磐石挡路,便真如磐石般难移,一身具装,实在是太重了。

让某之重步,行堵杀之任,亏你们想的出来。

却不知,世间事,从来少有顺心意的,此番血杀能出战,还是木云抱着实战操练的目的让他们亮个相,以炼甲士心志。

兵败如山倒。

蜀军都没时间进寨,一路亡命飞奔。

王昭远已经弃了身上所有的零碎,趴伏在马背上似一只半熟的虾公,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甩脱身后追兵,又远远望见血杀那杀气腾腾的阵势,不由大惧:“天亡吾也!”

“大帅莫慌,走山间小道,某来开路。”

被其父亲卫一哄而上,硬生生架着逃命的赵文亮一肚子邪火无处发,当此危机,豪气上涌,挺身而出。

打斜里窜出不过里许,才要进山,一声威喝倏的炸起:“此路不通。”

一群周兵倏的从林中窜出,

赵文亮虎吼一声:“尔等快走……”话音未落,铁枪已出,疾如青蛇捕雀。

左右亲卫们一看,也知道不拼命不行了,个个操起兵器悍勇拼杀,却正应了老话,兔子急了还蹬鹰,蜀军一亡命,反把阻击的周军给冲出一个口子。

王昭远被亲卫背着,趁机逃窜。

赵文亮虚晃一枪,正想撤退,一个人,一杆枪,威风凛凛的挡住了去路。

枪名墨梅,人名花枪。

“留下。”

赵文亮阴阳把一合,枪出如龙。

花枪一见身法架子,微噫一声,手中墨梅抖开反攻过去,其明知另有大功,却对那被人背着的衣裳锦绣者故意视而不见。

这才是军师耳提面命,要求负责堵击的他与甲寅的最重要任务。

兵将要最大限度的挡下,那位“孔明第二”却是逃回去比捉住还有用。

一个从未在军营呆过一天的三军统帅,到哪去找这般对手。

甲寅依旧高踞树梢,淡然的注视着下方各处战事,他已不是一见血便兴奋的新兵蛋子了,再加上临行前木云叮嘱再三,甲寅只好开启自我蜕变之路,从战将向统帅转型。

他居高临下,一切看的分明,蜀兵在漫山而逃,己兵在奋勇追击,从西县一路倒卷珠帘迫压而来的“潘”字将旗后,尚有四个满编营正迈着整齐的步伐以行军阵形前进,向三泉关进发。

听到花枪特意提醒他的那声吼,他看到了他与银甲将的双枪交锋,也看见了那软着脚被亲卫背着架着往山里钻的儒雅人。

“放讯箭。”

甲寅取下黑骨雕弓,双腿牢牢夹住树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特制的长箭,搭箭张弦。

与他一同盘在树上的赤山早从怀里掏出火媒子,轻吹一吹,凑到箭身上那长长的细索上一点,顿时有火花飞溅。

甲寅拉弓如满月,仰射天空,“啾”的一声,讯箭凌空,带起一长串紫红的彩带,于天空中炫丽绽放。

老远都能看的见。

后军。

被曹彬强拖着过来,却策着马儿,啃着枣儿,把行军行成踏青味儿的秦越遥遥看见那一抹炫丽,笑道:“多么美好,一切都照着设计好的轨道在进行。”

曹彬冷哼一声便算是回答了。

秦越曲指弹出枣核,懒洋洋的笑道:“别这么小心眼,论起玩阴的,估计你是要输那木头怪一分两分的,可他对你把握战机,临阵决断的本事可佩服的紧呢,要不然,以他那一身铮铮响的傲骨,会把令旗直接让给你,自个回去睡觉?

别说他,我也十万个佩服,今日这一仗,你是神发挥,每次都在节骨眼上那么一敲,却不知那王昭远吐血了没。”

“他吐不吐血和某有什么相干,下到阴曹地府,要怨恨的也是你,精神点,众将士都在看着呢。”

“虎牙军有句名言,你知道是什么不?”

见曹彬只是眉毛一挑,秦越笑道:“算了,不然又说我吹牛,哎,我说兄弟们,军歌唱起来。”

……

寒星点点,银光皪皪。

赵文亮使出浑身解数,高呼酣战,把家传三十六路大枪一一使出,就连追魂夺命技都使出来了,哪知对手仿佛能未卜先知一般,或拦或拿或扎,轻轻松松的便能破了枪势。

赵文亮越斗越心疑,顾不得身处战场,抖出若大的一记枪花,后退丈余,一抹额头汗,喝问道:“你是何人,缘何如此熟悉某家枪法?”

花枪单手执枪,不答反问:“你又是何人。”

“天水赵文亮。”

“神臂将之后?”

赵文亮身板子挺成鸡胸脯,傲然道:“正是先祖。”

花枪点点头,道:“既有缘源……你走吧,某不杀你。”

赵文亮又惊又喜,转身之际再次问道:“你又是何人。”

“花枪,枪花的花,花枪的枪。”

……

王昭远觉着自己已经死了,浑身上下无一处还有力的,软绵绵似砣烂泥,胸口燥似火烧,每一个呼吸都撕心裂肺的痛,他几次想让亲卫放他下来,死了算了,可话到嘴边又被扯风箱似的喘气声给堵了下去。

山道崎岖,喊杀声急。

他在亲卫的架持下慌慌张,茫茫然,脚不粘地的跑着,昏昏涨涨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前面山岗上一声呐喊如惊雷般的炸起……

王昭远看着那群穿着五花八门,手提利刃长枪的大汉缓步围过来,终于知道,死神来临了,亲卫们也不知不觉就松了手,任将主软瘫下去,任对方围拢过来。

沙沙,沙沙……

那脚踩枯叶的声音直如梭老二吐信般的刺耳。

这群突然冒出来的面色狰狞汉离着半丈远站定,一个肩扛大板刀的彪形大汉呸出嘴里的草茎,骂骂咧咧的问:“周军?蜀军?”

有稍机灵的亲卫马上回道:“蜀军,我们是蜀军。”

“你个哈麻批,山下打的喔喧喧的,你们跑啥?”

这一口浓浓的川音一出,再笨的人也知道遇上老乡了,“乡党快救命,护我们回三泉关,少说赏钱百贯。”

“不,白银千两。”

王昭远只觉着身上瞬间充满了力量,高声喊话。

“你个背时鬼,说话倒提劲,白银千两?”

“大帅说的话,自然是千真万确,这位乃是我三军统帅王大将军是也,莫说赏银,就是想当将军,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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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人生能有几回死

且说王昭远得山间毛贼之助,窜山越岭,一夜急行,把蓄积四十年的精气神全透支光了,到最后基本是被拖着走,好在向导给力,第二日天还未亮便到了三泉关外。

眼见关隘完好无恙,王昭远稍松一口气,哪知这口气才松下去,立马又被揪了起来,“大帅快跑,周军来了……”

王昭远回头一望,只见大道上影影幢幢的都是人头,中周大军正如山迫来,立时吓的三魂六魄俱散,被亲卫拖着浑浑沉沉的跑到关外,声嘶力竭的喊完话,又让火把照清面孔,如此折腾着,关上守将才犹豫着开了城门。

哪知……

那伙山贼却赖在关门不走了,一声动手,掣刀挥斧,如虎似狼好一通砍杀……

才回神,周军先锋已冲关。

……

此役,前关三千守军,大部分才惊醒,甲都未披便做了俘虏,可惜分驻后关区的蜀军因为相隔着路程,见势不妙立马开关逃窜,一起逃走的还有福大命大的王昭远,趁着混乱中再次被亲卫背着逃亡……

不过关上那满满仓仓近三十万斛的粮食,却是让曹秦等人笑开了花,蜀军别的可能不够好,唯有粮草从来都是备的丰丰盛盛的,甚至还有腊肉咸鱼无数,这一路来却都便宜了周军,竟是后勤输送都不用。

曹彬步上城关最高处,仰望天高云阔,俯览江水汹汹,顾望两侧悬崖险恶狰狞,忍不住感慨道:“若无南客兄运筹帏幄决胜千里之策,这雄关若是硬攻的话,填上十万人命也未必能下。

唉,这一回某是真服了,谁能想到,秦九只是上了一回小娘的床,便能引发出这一招妙计来,话说是他上床在先还是你谋划在前?”

木云笑道:“这你得问九郎。”

“问他还不如问某自个的膝弯盖,不过这三泉关一得,便真的是勒住西蜀的咽喉了,真她嬢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仅对外,也对内。只需五千精兵,弩矢足够,真的是来多少死多少。”

说话间秦越举着一盘香梨上来,笑道:“真的甜。”

曹彬接过一个,半嘲的笑道:“青泥岭是山险,这里是关雄,你满腹锦绣,不来一首以记?”

秦越清清嗓子,理理袖子,摸着下巴作沉思状,良久方吟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曹彬“咔嚓”一声脆咬,掰下半个香梨,美美的吃着,眼里却尽是鄙视:“有本事真作一首出来,半句一句的就莫装逼。”

秦越哈哈大笑:“打死我也不干,走吧,山风一吹,身上就痒了,见鬼,两天没洗澡了,赶快冲了凉,准备庆功酒。”

大战一天,又连夜赶路百五十里,所有人都又饥又累,如今险关既得,安排好防务后,大伙都松懈了下来,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饶是如此,曹彬还是执行了士卒先食的规矩,自己与秦越分别带队巡视慰问各都各营,然后方才回到大寨开始用餐。

主桌首位,被强按着坐下的是薛俨与方正德,唐东打横作陪。

抢关第一功,非他仨莫属,在山上喂了整整两天蚊子,最关键的,接龙接的实在太妙了。

要是王昭远起一丁点疑心,这三泉关就未必能拿下。

薛方二将因着久镇边戎,有家难顾,在安国言的言语撩拨下,心中怨气丝丝缕缕的冒出来后,鬼使神差的就上了安国言的贼船,这船上的容易,下就难了……

待到目睹兴州攻城战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横下心来,为自己在中周的未来,卖命搏一把。

曹彬意气风发,亲自端碗敬酒,自薛俨开始,依次而下,包括潘美、甲寅、黑柯、赵彦……

石鹤云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喝,曹彬醉眼迷离,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道:“别以为刀未见血就没功劳了,若不是你部挡着谷口,蜀军又怎会往山上跑,呃……蜀军不往山上跑,此关又怎能诈开……呃……你要是嫌功小,简单,把你那血杀营并到某广捷军来,一定是第……第一……”

秦越没好气的一把揪住他,骂道:“不会喝少喝点会死呀,这下好了,心底酸话都冒出来了,曹义……”

曹彬醉了,秦越可不顶上,有潘美在呢,在秦越的目光示意下,一众兄弟起着哄,把这位当朝卫阶喝的瘫软如虫,最后,看着他趴在桌上,糊的满脸都是菜汁酒液,秦越这才觉着解气了。

因为戍值任务,与陈疤子一样只象征性喝了三杯酒的甲寅一脸鄙视:“你说曹国华心眼不宽,没想到你的心胸更窄,潘仲询怎么你了,要这么作践他。”

秦越恼羞成怒,强辩道:“谁让他长的俊,好好的油腻叔不当,偏还装着嫩,看着他这张脸就想扁他一扁。”

甲寅对其倒竖大拇指,扛着刀便到城头巡视去了。

……

蜀军溃败,唯全师雄勇愤俱发,率部抵挡蕃部骑兵的飞箭投矛,为友军的撤离赢得宝贵时间,自己却深陷重围,不过两刻钟,三千精锐能站着的便不到半数。

正危急间,赵崇韬率着亲卫营杀到,彪悍折冲,救出被困的全师雄部,且战且走,专挑崎岖山路走,捷豹军有劲无处使,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肥肉从嘴边溜走。

赵全二人率残部翻山越岭,东转西折,折腾一夜,比及天明,翻过一座山头,堪堪看到三泉关,却见关上旌旗猎猎,大纛高耸,大大的周字迎风飘扬。这才知道关城已失,无耐之下,只好继续攀山,觅路向西而行。

……

人生能有几回死?

一次都嫌太多。

王昭远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鬼门关回转神来的,脑海中只有翻江倒海的颠簸,以及亲卫身上那臭不可言的汗酸味儿。

从西县到三泉,又从三泉关一路狂奔逃亡,然后在这险山栈道上软瘫如狗,两三百里,一天一夜,散掉的不止是骨头,还有那满腔雄心。

自己踌蹰满志,一心一意为国建功,为何凄惨至此?

三军已用命,自己也尽心。

不该呀。

可这兵败的如青城山塌,却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王昭远流干了苦涩的泪水,只恨自己临阵经验少,只恨己军战场接敌少,区区不到两千骑就吓崩了,其实完全可以顶住的,只要后缩三五里,只要后缩三五里,那里就是窄窄的栈道,骑兵来多少死多少。

为何觉悟的这么晚呢?

他仰头望望阴沉天空,左右看看丢盔弃甲的疲军,出征时可是满满当当的三万人马呐,虽说当初考虑关上容量不足,尚有万五后备分插在沿途各寨,但一仗丢了上万人马已是事实,还不算关上本就有的三千人马和全师雄部。

真正的大败。

他听着嘉陵江哗哗的涛声,只觉着尽是嘲笑声,他轻手轻脚的站起来,缓步到一块危石前,闭上眼,长呼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屈了屈脚……

“大帅……不要……”

他感觉到有双有力的臂膀勒住了自己的脖子,气为之一滞,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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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从来互惠才共赢

没有人愿意打败战。

也没有人天生就乐意做贱骨头。

奴颜卑膝的好玩么?

是人皆有上进心,哪怕一身紫袍了,也想着穿蟒袍是什么体验。

王昭远与军略上,凡兵书战策皆能倒背如流,在纸上谈兵上是真下了功夫的,曲江池上,无人辨的过他。

这是他傲笑朝堂的底气所在,也是他上书请缨的原因所在。

否则,在家与二三女嬉戏不好么。

可惜,尽信书,不如无书。

纸上得来终是浅。

名将从来是天生的,那种战场敏感性,那种临机决断心,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所以秦越非常有自知之明,从军这么多年,他自个就没举过一次令旗。

专业的事,专业的人去干。

木云的帏幄运筹,曹彬的临机决断,都不是一般的强,秦越只能是敲敲边鼓的份。

用曹国华的话说,尽是小聪明,虽然话里有些酸,但秦越却认。

他甚至怀疑木云有心要栽培甲寅,是否方向搞错了,那根棒棰……

那根棒棰趁着还未出发之际,还跑到关城上先放一把鹰,这才心得意满舒心爽气的坐下绑脚帮,套草鞋。

然而,白穿了。

斥侯飞报,蜀军烧了栈道,自燕子砭往西,足足毁了有三十里。

曹彬爆了一句粗口,却也无可耐何,昨天将士皆疲,以疲军对疲军还好说,但西蜀在这栈道上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座平安寨,平时护商保民,战时便是军寨垒堡,所以谨慎考虑后,昨日未将剩勇追穷寇。

还有一层担忧的便是怕把兔子赶急了,几下就能毁了栈道。

然而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蜀军是真下本钱了,一口气毁烧三十里。

这栈道自三泉关西进,依旧伴着嘉陵江蜿蜒而行,名称却又改了,此段名金牛道,“石牛粪金、五丁开道”讲的便是这条栈道上的故事,却是比凤州道上又险上三分。

盖因为凤州道左之故道水被控了,水浅如沟,而这里的嘉陵江却汇聚了包括西汉水在内的多处水源支流,走在潮湿水滑的栈道上,道右是悬崖危壁,道左是浊浪滔滔,真的是胆战心惊,连牲口都不安。

军议。

曹彬于帅案后高坐,秦越则坐于左手第一位,依次陈仓、木云、顾北雄、薛俨、方正德等,甲寅发挥主人翁精神,座次连连让。右手位则是潘美领着吴奎张侗等一帮广捷军将校依次而坐,可惜没事也要瞎热闹的白兴霸与胖熊武继烈尚在西县养伤。

“蜀军这次是真的狠下心了,栈道毁之易,于这峭壁危崖上重新搭建却是万般难,哪怕没有敌军守卫,也得花费好大的工夫,大家说说,有什么好主意。”

曹彬开了口,秦越则帮腔:“我们都是睁眼瞎,这粗略的舆图看了也等于白看,不如请薛将军、方将军先说说。”

见秦越把话头递过来,薛俨轻咳一声道:“既然不能西进,走罗川小路南下,沿雪溪再折转西向,也可到大小漫天寨,这两寨依山而筑,左右犄护,寨前峡谷形如新月,地势险峻异常,乃利州北大门。”

“不止有大寨坚守,还有参狼羌。”

方正德道:“南下就要取道宁羌城,那些羌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个个能武善射,脾气还属顺毛驴的,若是逆着他们了,比数万大军还难缠。”

“多给钱粮如何?”

“给钱粮当然好,但不能象做买卖,不然反而会让羌人以为你看不起他们,他们好面子。”

曹彬道:“既然此路不好走,九郎,你部斥侯利索,就多辛苦一下,把路探好了先。”

秦越正要答话,方正德道:“斥侯不急着出,搞不好就是刀枪见血,一见血就不好办了。羌人把自个一亩三分地看的比命还重,最最头大的是山里规矩多,一犯忌有理也说不清,要走这条道的话,必须有得力向导,还要懂羌语。”

秦越点头道:“提醒的好,这叫到了哪座山头要唱什么歌,安善,去俘虏里找找,只管开高价砸。”

“诺。”

“还有……”

“薛将军但说无防。”

“这一路兵力太多无用,峡谷仄迫,展不开。”

曹彬揉揉太阳穴,谓然叹道:“看来还得修栈道呐。”

……

“此剑名勇毅,乃当年御前演兵时,太祖亲赠,今无以为报,先以此剑相赠,供寨主补壁,待某回利州后,再牵牛驱羊以谢。”

铜钵山上,桃沟寨前,赵崇韬解下佩剑,相谢留宿供食的羌人寨主后,方率众下山,取道向利州而行。

“大郎还没有消息?”

全师雄边系披风边问,这大红披风已残破不堪,眼下却不是丢弃的时候,当此溃退之际,这披风尤如旗帜,能安军心。

“……没……”

“那某也安排人去找一找。”

“不必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看其自己的造化,走吧。”

赵崇韬用力的压了压两腮软肉,因急火而红肿的牙龈疼的厉害,令他时不时的嘶声吸气。他看了看迈着沉稳步子前行的全师雄,心想,自己应该早些时候认识他的,枉为自己出身将门,却需要这年轻后辈来激发血性。

若非当日目睹三泉关外的血战,被全师雄的悍勇激发了胸中的血杀之气,他虽然常年戎服在身,久经军旅,但却在益州雅士文人的唱和下,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武人。

大郎倒是一身血气,可惜,太刚了,如今下落不明,回去后……又如何向老妻交待?

唉!

“报……栈道烧毁……无法西进。”

负责探路的亲卫上气不接下气的把不利消息说出来后,赵崇韬反而略有展眉,呼出一口浊气道:“王帅经此一败,反而更有决断了。”

全师雄却把眉头皱了起来,于他想来,此计甚劣,栈道难行,正好阻击,沿途那么多寨栅都是现成的,何用毁道。但他却又不好说什么,便问道:“那我们却是如何是好?”

“南下,走罗川小路。”

……

兴元府,白虎节堂。

帅案后的王彦超怔怔出神,这位周军北路行营统帅抚着战报默然半晌,最后感慨道:“二三子果建大功也。”

自言自语毕,方署名盖印,下令:“八百里加急,即刻进京。”

“诺。”

“令康延泽率精锐一千以为偏师,沿米仓道进军,多设旌旗,呼应曹秦部,能进多远便进多远。另派人送讯给三泉关,本帅头痛病发作,前敌军机一应由都监曹国华全权负责。”

“诺。”

堂左角落里,隐形人一般自顾着煮茶的申先生问道:“大帅就不怕御史言官参你两本,说你畏敌不前?”

“巴不得。”

王彦超踱步过来,伸出两指拈起小小的茶碗,轻闻了闻,却又不喝,自嘲笑道:“自家事,自家明,某这北路行营统帅,本就是护卫一个,圣上在意的是曹秦两小辈的培养,既然这两柄剑锋利,那么某做好坚盾,便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否则,秦轻云那亡八蛋,哪来的胆子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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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小公鸡与铁皮鸭

向训的脸阴沉着,一如天际的乌云。

夔州城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万般难攻,如今蜀军坚壁固守,周军被堵在夔州城东已十天有余,再这么等下去,秋风秋雨一起,搞不好就陷入被动之危局了。

那高彦俦铁了心要做缩头乌龟,任凭周兵如何漫骂,就是不出战,可若硬攻,城头擂木成山,砲石密布,城碟上更是狼牙尖刃密布,攻不攻得下,实在难说,真要攻下,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伏路把关高彦俦,果真有两把刷子。

前番破寨夺索桥,王审琦部武勇彪悍是一方面,运气也是一方面,要不是浮桥上栅寨里蜀军太多,又因为蜀军训练“太有素”,挽弓射箭伏腰上弩动作整齐一致,导至重力失衡……浮桥倾晃后一时再难稳住,否则胜负可真不好说。

向训在皱眉苦思破城之策,却不知城中的高彦俦已被霹雳惊魂。

高彦俦经略利州三年有余,手下得力将士大部分也是从那过来的,所以对那一路的安危无比用心,三泉关一失,立马有飞骑八百里传讯,所以在向训还只得到北路军攻下兴州的消息时,他却收到了三泉关失陷的惊天噩耗。

“大帅,怎么办?家人娃儿都在利州呢?”

“诸位勿忧,事若不济,火烧栈道,乃是朝议明确过的,李成等人再平庸,也不会傻呆呆的等着周军兵临城下,栈道一烧,再加上大小漫天寨、金山寨的拱卫,利州定然平安,家小不用担心。”

监军武守谦自负武勇,对高彦俦一味枯守颇为不满,趁机建言道:“大帅,前番大战,我部先失巫山寨、南陵渡、花若大力气打造的横江铁浮桥也被毁,如今缩在这城中也不是个事,要不某率部出去,好好大战一场?”

高彦俦微微一笑:“武将军宝刀在手,万夫莫敌,高某最是清楚不过,然眼下却不用心急,宋军远来,士气正锐,先耗他一耗再说。

你看这天已变色,最多明后天,必然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眼下急的是向训贼子,有我夔州城在,他前行无路,后退无命,就让他在江边吹着腥风吧,等到他师老兵疲之际,便是武将军建不世之功时,走,赵将军,我们仨一起喝两杯。”

……

漫天山,漫天寨。

王昭远也在喝酒,这位差点百战死的北路行营统帅,只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丰神俊朗不见了,羽扇伦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憔悴,胡子拉喳,两眼布满了红丝。

与他共饮的,有强装镇定的都监赵崇韬,有一脸刚毅的全师雄。

王昭远双手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先陶醉的闭眼轻嗅,然后作势与赵崇韬全师雄相敬,三人喝完一杯再一杯,共喝三杯。

寂寞无声。

第四杯,王昭远却不再喝,将酒置于案头,涩声道:“今日起,这酒色二字,某当戒之,何时退敌,何时再端杯。此番大败,皆某之责,请两位海涵。”

满心担忧大郎的赵崇韬也是涩声一笑,却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帅万不可因此而气馁,这两寨左右拱卫,体系建全,只要举措得当,周军想要寸进,也是万难。”

全师雄也道:“周军也没有多强,还没到兵多将广之地步,只要我们加速厉兵秣马,某有信心将他们赶出去。”

王昭远点点头:“是当奋起,如今,栈道已毁,周军正面进攻已经受阻,唯一可行的便是抄雪溪小路而来,我军有三天到四天的时间准备,还望我等继续同心协力,与周军再作决战。”

“理当如此。”

……

令父亲忧心忡忡牵肠挂肚的赵文亮,正光着膀子,四脚朝天仰躺在窄小的架子床上,脸浮肿的似个猪头,正窘迫着任凭穿着白麻衣的妇人摆布……

太丢人了,关键还有两个不要脸的贱皮子正啧啧有声的看着。

他恨不得转身就走,但那妇人温和的手指却似有魔力的一般,抹划之处尽起颤栗,凉凉的,滑滑的,有畅爽的快意丝丝柔柔的袭来,令他不敢有丝毫动弹。

那妇人从头脸开始,一路往下,胸、腹、胯……许久,许久,他觉着时间足有一年之久,终于忙好了。

妇人帮他提起裤子,想要再帮他盖上毯子,见着他以手捂脸的鬼样子,不由笑道:“啊哟,小公鸡还知道害羞呢,前两天昏迷时,你身上哪里我没抹到过。”

妇人话音才落,边上那俩浓眉大眼的家伙就嘎嘎怪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按着伤口“啊哟”直叫。

妇人皱皱眉头,斥道:“白兴霸,你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还想不想换药了。”

“要……要……啊呵……小公鸡……哈哈哈……”

白兴霸属于从来少吃盐,一笑就停不下来的,差点都滚地上打滚了。

悲忿的赵文亮直想撞墙。

以后没脸见人了。

西县城外一败,他被花枪放了一马,窜进山中后,发现王昭远等人已经去远,他慌不择路,只顾着在山林里乱窜,东转西窜,喊杀声渐渐远去,他也精疲力尽的瘫倒在地。

他后悔逞能了,以为三两招就可以败敌的,结果耽误如此之久,亲卫都死光了。

这位从小锦衣玉食的将门之后,躺地上好一阵休息,足足两刻钟后才挣扎着起来,甲胃穿不住了,他脱了下来,折成一团,用枪挑了扛在肩上,辨明方向,取道向西。

山上难走,他需要时不时的在树上借力,走的窜窜荡荡,东摇西晃,身上也不知粘了多少树汁花粉,枯叶污尘,又脏又痒,忍不住的东挠一下,西抓一下,最后于精疲力尽时看到一蓬红通通的野果子,摘一个吃吃,又酸又甜。

然后,就觉着好困。

再醒来,就躺在这床上了。

却是搜山的蜀军见其细皮嫩肉的,枪甲皆非凡品,知道立大功了,四手四脚的捆住,如抬山猪似的抬下山来,好在其时他人已昏沉,错过了自己被人围观的机会。

赵文亮大难不死,本该庆幸,但他现在却是恨死那头胖熊和这只铁皮鸭了,他发誓,等他病好了,一定要好好的教训这俩哈麻批。

在白兴霸公鸭似的笑声中,他第七次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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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元亨,利牝马之贞

秋雨骤然而落。

先是腾起积压了近两个月的浮尘,浓浓的土腥味直冲口鼻,又闷又臭,所有人都恨不得这雨下大点,快些冲去污垢,等这雨撒着欢密集的落个不停,将所有的一切都冲洗的油光滋润时,随着凉意浮升起来的,却又是让雨快停了的期盼。

可不能拖太久了,打仗就该一鼓作气才行。

老天无视曹彬的祈求,这天底下求他老人家的事太多了,最后定下规矩:“求,就是没有。”

在老天爷的淫威下,嘉陵江水开始发怒,浊浪滔滔,气势汹汹。

三泉关却在雨帘的刷洗下更显崇峻巍峨。

一场秋雨一场凉。

大雨连下了五日,方才雨住云收。

当太阳出来时,天地间还是湿漉漉的,有轻烟从关城上、草地里、山林间飘飘枭枭的升起,丝丝缕缕的汇聚成云,轻柔柔的浮着,这大地舒畅后呼出的浊气,时而化成银鱼,时而变成绵羊,缓缓向天空飘去。

水润,云逸,风轻。

有燕雀欢鸣,有百灵歌唱。

涤静了污尘的万物焕发出墨绿色的勃勃生机,新鲜的空气滋润着宛如三春。

好生休整了五天的甲寅忍不住跑上哨台,大声欢呼。

正想着喊赤山上来放鹰,讨厌的聚将鼓却隆隆擂起,声声急促。

甲寅遗憾往关外的嘉陵江中飞掷出一块小石子,未等水花溅起便一个飞纵下了关,回营房换上戎报,然后向关衙奔去。

曹彬就这点不好,一涉军务,就万般严肃。

关城这么小,站高处喊一声就全听见了,偏要擂鼓,搞的隆隆重重,正正式式,可一擂鼓就得规规矩矩的唱名报进,甲寅很不乐意,心想,或许他就享受这一众将参拜的感觉也不一定。

今日之议,当然是再议征程。

“诸位,雨停了,我们也该行动了,现在请曹都监下达战略部署。”秦越主持军议从来言简意赅,开场话说完,便习惯性的去摸枣子,却又省起场合不对,便盘在手里把玩。

曹彬一身戎装,唇上短髭精心修理过,横直如刀,分外精神:“被大雨耽搁这么多天,我军需加速西进了,两路进军,一路抢修栈道步步推进,一路抄小道进攻,争取能在小漫天寨前的深度集镇胜利会师,左右夹攻,一起端了大小漫天寨。

现在,该到请令的时候了,这两个活计都不好干,所以我也不安排了,直接抓阄。来,陈将军,你与仲询为代表,看谁手气好。”

陈疤子打趣道:“那你得把字号在银锭上,这样某就有精神了。”

说笑间,陈疤子与潘美各自抓了一阄在手,摊开一看,潘美便有些沮丧,这位当朝卫阶被秦越整了一顿后,便不修边幅了,脸上乱蓬蓬的,破坏了他那俊朗五官的美感,或许战阵厮杀把他心底里的匪悍逼出来了,就连坐姿说话也痞气了起来。

“修栈道?有没有搞错,某打小就都没摸过锄头,陈将军,我们换。”

“某畏水。”

陈疤子一句话把潘美噎的直翻白眼。

对于提惯刀枪的人来说,于峭壁危崖上抢修栈道,还要时不时的防敌方冷箭,却宁可实实在在的厮杀一番。

“落子无悔,抽中不改。”

曹彬道:“今日地面还是泥泞难行,明天开始行动,陈将军,说说你部怎么计划。”

“有军师在,某一般不动脑子。”

众人大笑,木云只好接话道:“地形不熟,民风不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山路难行,三营马兵只能在此候命,元敬带本部山越营、血杀营和常胜营为先锋,陈将军自将中军,顾将军率一营殿后。梯次而进,曹将军以为如何?”

“善。”

秦越补充道:“根据向导提供的信息,羌人对万物皆有敬仰畏重之心,虎子你马儿神俊,鹰儿俊逸,却都要带上,好好利用,把羌人目光吸引住了,沟通交流也就方便了,切记入乡要随俗,军纪要严明,行事要礼貌。”

甲寅讶道:“好象你不走?”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不懂么,吃苦头的事有你们去就够了,我得与南客兄,国华一起统掌大局。”

秦越洋洋得意的装逼样收获一片白眼,他毫不在意,继续安排事务:“唐东。”

“未将在。”

“你带上两队兄弟也跟虎子一起出发,蜀中不止有羌族,还有彝族等部族,要趁此机会,多熟悉民情,以便今后更好的开展哨探任务。”

“诺。”

史成出班请命道:“容末将也一同先锋。”

铁战道:“虎威骑没事干,那某也去。”

秦越笑道:“也好,兄弟们一起有照应。”

接下来又安排了中军、后勤等诸般事项,一个时辰后军议方告一段落。

甲寅出门时对木云歪了歪头,呲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木云拍拍脑门,没有半点脾气。

……

次日虎牙衙内亲兵寅正用饭,卯时初刻出发,祁三多挺胸凸肚,高举战旗,一马当先,威风凛凛。

甲寅遵从秦越的的安排,把焰火兽鬃毛细细的修剪了,再配上崭新的鞍辔,分外精神。

这畜牲自入蜀后无事可干,天天占卜,皆是坤卦,元亨,利牝马之贞。

如今这一装扮,焰火兽得意极了,兴奋的呲牙咧嘴,不住的摇头晃脑。

事实证明,羌区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有向导也不济事,这里的人相当排外,尤其还是全副武装的周兵过境,几乎男女老少人手一把武器执在手里,或猎弓,或砍刀,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好在秦越的叮嘱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焰火兽那黑红相映的神俊,老远的就吸引住羌人的目光,而真正让羌人们大感惊奇的却还是六年凤。

鹰常见,但爪喙金黄,浑身洁白,上布淡粉的斑点,傲然而立的海东青却是头一回见到。

待听说此鹰名叫六年凤时,有族老喃喃而语,大约是神鹰之类的意思,有一个寨子甚至直接宰杀了一只肥羊,将肉片成薄薄的奉上,见小白欢快的啄食了,围观的羌人直比自己享受了还开心,最后,这寨子里还派了两位青壮为向导,这才一路顺风。

甲寅见了羌人观鹰时那郑重的神色,若有所思。心想,我还有一头牲口呐,可惜还在江宁,要不要去封信讨要回来?

……

神州辽阔,东边日出西边雨。

三泉关上秋意渐起,江宁城中却是依然烈日蒸腾。

钟山上,林木郁葱,苍崖叠翠。

一位少女肩背药蒌,手提小锄,用洁白的手臂擦擦额头的细汗,抬头望望天空,脸色三分懊恼,鼓着小嘴作生气状:“都入秋了还这么热,小黑,小黑……”

林中一声低吼,未几,倏的窜出一只乌漆麻黑的怪兽来,看身形似捷豹般均称矫健,那头颅却比虎头还狰狞三分,褐眼如电,锐牙似刀,形恶神威。

这怪兽看着可怖,在少女面前却柔顺之极,低吼着伏下身去,从嘴里吐出一块肥大的何首乌来,少女捡起丢进篓里,嘻嘻一笑,侧坐在怪兽背上,怪兽稳稳的站起,稳健的迈开步伐,步步生风。

少女拨弄着怪兽颈上已经变的粗硬的兽毛,叹气道:“小黑黑,你长的太快了,城里都不能进了,再接下去怎么办好呢?”

怪兽喉咙里低吼一声,算是回应了。

少女却又生气了,拍着怪兽的脑袋骂道:“臭虎子,臭虎子……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信也没有……哼……”

少女担忧着小黑,骂着虎子,却忘了自个也长大了,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再没有人会喊她春妞了。

她的闺名叫“司马春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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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变故起

一箭凌空。

万箭蝗从。

战斗突如其然的打响。

甲寅率着虎牙先锋,穿林过涧,拨草惊蛇,问寨借路,最后随着雪溪蜿蜒曲折,于路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到了一座山谷,向导说再往前十五里,便是小漫天寨。

时当正午,甲寅见谷势稍微平坦,有溪水湍湍,便下令休息用食,才要分派哨值,箭雨凌空飞射。

若不是甲寅和花枪有着武者那超敏感的反应,箭未离弦便有寒毛炸起,高呼举盾,否则这一阵箭雨不知要倒下多少人。

“弩箭压制右翼,山豹随花枪铁战出击左翼,其它人结阵自护。”

箭从左右两面射来,左强右弱,甲寅当机立断,花枪虎吼一声,墨梅倒执,身形便如大鸟般的向左飞掠出去。

铁战则出手如飞,先掷出三柄飞斧,两声惨叫响起后,这才跟上。

山越营压上时,花枪铁战两人已如猛虎般突进敌阵,左冲右杀,势不可挡。赵山豹忙把手一招,钢叉牌刀顶前,弓手则借着树身乱石的掩护,飞箭飙射。

左翼伏兵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力,人人身披草衣草帽,伏在暗林草丛中,不踩到都看不见,身手也都颇为了得,人手一把弩弓,近战则皆是朴刀短矛,与山越营能力相仿,斗的旗鼓相当,缺口全靠花枪铁战突破。

右翼有小溪相阻,这边伏击者相对少一些,与常胜营的弩弓不停的对射着,甲寅正要下令冲锋,山岗上一声暴喊,却是倏的冲出一彪人马,人数足有六七百,个个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手执长枪,身先是卒,更是彪悍绝伦。

“杀……”

“牌刀结阵,近战。”

甲寅怒吼着发完命令,手腕轻颤,刀柄上的丝络如蛇缠护在手腕上,正想出阵,身边一人却已挺枪而出,正是史成,只见他倒提长枪,脚步一错,便向来将攻去。

一枪起,一枪刺。

来将也几乎出手,枪刺如毒龙出泽。

“当”的一声响,史成在两枪相交时便感受到了沉重的威压,心中大惊,来将竟然用的是浑铁枪,电光火石间,正想用崩字诀崩开枪势,一股螺旋暗劲倏然袭来,当下只能顺势旋枪,脚踩醉酒仙人步,错势拧身,“唰”的一枪自右下往上钻出,其势诡异阴钻。

敌将轻“噫”一声,横枪一封,顺着就是一个肩撞,势如熊罴。

史成拧身收臂也是一记铁山靠撞出,两人皆着甲胄,一撞之下,发出“呯”然巨响,响声中史成如大鸟般后掠,而那将却是一步未退,反而借着劲势上前一大步。

史成胸中气息如潮翻涌,强压下一口恶气,拧了拧肩臂,几乎发麻。

“后退,进阵。”

甲寅话音未落,人已如虎伏猎倏的窜出,人在半途,便是一刀迅猛劈出。当此山坡林地之中,还是刀更顺手,否则他更想持着长槊与对方战上一战。

史成的三招败下,激起了甲寅胸中的战意,如此悍将,可不敢让其突入阵中,花枪不在,只能自己顶前。

那将一见甲寅刀势,后退一步,阴阳把一转,枪出,影颤,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青龙抬头。

“当”的一声响,刀枪相交,响声中枪影刀花再错。

“当当当当当……”

沉闷的刀枪相交声顿时不绝于耳,两人都各展绝学,一较高低。

那敌将枪法与别个不同,十分朴拙,说是枪法却更似棍法,招招硬挡硬架,砸抡更多于刺扎,臂力更是雄健,每一次相击,都有如潮暗劲涌来。

甲寅自前年大败于林仁肇后,再未遇上武技比他高明的对手,当然,花枪除外,两人在一起天天喂招磨技的,几乎都疲了。如今乍逢强敌,也是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刀势隐挟风雷,在这枪刀威杀下,周边一丈方圆都立不住人。

其余敌军趁机向阵中扑去,常胜营是加强混合营,原本为执行小任务所设,弩弓在继续与山坡上的伏击者对射,而牌刀加长枪只有二百,一接战便处于弱势,好在有牌刀的掩护,史成能够枪出如龙,祁三多狼牙棒可以狂砸猛扫,尚能抵挡片刻。

“死长寿,好了没有?”

石鹤云手忙脚乱的扣上头盔,闷声闷气的喊:“马上好了。”

血杀重步,一身甲胄四十多斤,为节省体力,不到关键时不穿,此时仓促应战,若非前两营抵住,却是连着甲的机会也没有。

石鹤云一着好甲,不及整队便一提砍刀,率着一小部分已经穿好甲胄的血杀上前。

“杀。”

全身铁甲的血杀陌刀队一加入,战况立变,这支只需奋勇劈砍的陌刀队顶前,长枪于间隙中扎刺,只几个呼吸间便主客易势。

那敌将正与甲寅斗的旗鼓相当,眼角一瞥间,发现己方情况不妙,唰唰唰三枪将甲寅逼退三步,大吼一声“撤。”

甲寅吃了个闷亏,却也知道己部仓促应战能逼退敌军已是不错了,当下也不追击,眼见那将率部从容离去,心中不甘,拄刀喊道:“兀那贼将,可敢留下姓名。”

亲自殿后的敌将一掀面甲,露出一张刚毅的脸庞,出口喊道:“益州全师雄是也,兀那娃娃,赶紧回家吃奶,下次再遇上,定教你做枪下亡魂。”

甲寅大怒:“有种再单挑,正好用你人头祭槊。”

……

“虎子叔……”

战事甫一结束,唐东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甲寅见其手臂上刀伤都未包扎,鲜血汩汩,忙一把拉起,劝道:“这事怨不得你,羌区难走,为大局计,九郎临行特意交待,斥候随军,但你们还是哨探五里,已十分尽心,至于未见敌踪,这怪不得你们,那全师雄给我们上了一课,草衣草帽的伪装,在这暗林中谁能发现?快包扎伤口先。”

又见两羌人向导脸有惧色,又安慰道:“好在你俩平安无事,这事也怪不得你们。”

甲寅强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正想去看望伤者,却听祁三多一声惊呼“彦子……”

甲寅心中一慌,忙跑过去,却见赵彦半躺在石头上,双手无力的垂着,祁三多正慌手慌脚的为其卸甲,其亲卫更是慌了神,不等甲衣卸脱,便将刀伤药整包倾倒下去。

这伏击战变起仓促,赵彦一时心急,上弩时未做好掩护,被敌军一矢贯入左胸,其为人也是心狠,愣是闷着声再拉上了弦,亲手为自己报了仇。

“虎子哥。”

听着赵彦那虚弱的喊声,甲寅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蹲下去拉住那糊满鲜血的手,用力的握了握,轻声道:“坚持住,不会有事的。”

陈疤子带出来的十位子弟兵,很多人都与甲寅搭档过,但合作最默契,一起最久的,却是李行与赵彦。

这位只比自己小十四个月的家伙,与机敏灵活的唐东不同,与大大咧咧的李行不同,资质虽然平庸,但最是坚韧上进。

因为他少年时最苦。

虽然其它九位的父亲一样在战场阵亡,但家境还是有些不同,只因赵彦的母亲听到丈夫阵亡后便疯了,他被他疯母亲抱着,一起跳进那浊浪滔滔的大河中,然后又被他的疯母亲用手托着,推到了岸边……

所以他学什么都很用心,是真正的笨鸟先飞型,他身体不够强壮,便把弩弓用心攻关,静靶已经与叶虎盛相差无几。

甲寅也很乐意他的能者多劳,有什么事都交给他,然而,这位一心上进,有俩铜钱都存着的家伙,气息却渐渐的弱了下去。

“……带……带我回……回去……”

“放心,一定,一定……一定。”

甲寅用力的握着他的手,却不敢再看他一眼,他努力的仰着头,但见林梢婆娑,朦朦胧胧。

脸上有水迹滑下,顺着甲胄的缝隙,一直流到心窝里。

有山风吹过,其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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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御制之酒,果然味醇

西去休言蜀道难,

此中危峻已多端。

到头未会苍苍色,

争得禁地两度漫。

漫天岭,只听山名便知崇高险峻,而这首唐时罗隐的“漫天岭”诗,更是将此地之危峻列为蜀道第一。

大小漫天岭夹江而峙,夜猿摘星。

湍急奔涌的嘉陵江上,铁索飞渡。

此桥以铁索相连,左右各有铁牛互牵,上铺木板,人走桥上,迎风而晃,若是俯望脚下,江水汹涌,顿时头晕目眩,腿肚发软。

不敢迈步而曲膝爬行者,不知凡几。

若是惹了脚夫力棒,在这桥上特意晃荡那么两荡,哄笑声中,心胆俱裂下,往往还得再多掏一把铜钱来,哭求帮忙。

小漫天山在嘉陵江东岸,此山向北十里,难得有一湾被江水冲出的缓坡平地,因栈道而繁华。

驿站旅舍、饭馆酒店、青楼伎子,在为南来北往的商旅提供温暖的同时,也把自个的腰包赚的盆满钵满。

如今,建筑依旧,人影儿却早已不在。

大军压境,神仙也关门退避。

罗川小道的出口便在这小集镇的东山谷。

全师雄伏击未竟全功,却是说撤便撤,虎牙先锋出谷顺顺利利,再没遇上麻烦。

而且,驻扎此地执行对栈道抢修进行骚扰破坏的一营蜀军,在遭到甲寅亲自带队蛮横的冲锋后,没怎么抵抗便亡命飞窜。

或许是舍不得毁了集镇,或许是此地平坦难守。

蜀军把这集镇让出来了。

脸黑的能滴出水来的甲寅策马至高坡以观地形,只见小镇东北便是栈道开毁处,此处地形恰是一个新月弧,视野开阔。

值此夕阳西下之际,能清楚的看到远处抢修栈道的周兵,见到这边打出的旗号后,远处的栈道上隐隐有欢呼声响起。

只可惜潘美率部在弩箭的对射下,日夜赶工,江水染红,看进程却最少晚了两天。

栈道难修,在那湿漉漉的峭壁上,一根桩柱都要蚂蚁搬家似的数十人接力举托,如今两部遥相呼应,看的见,够不着,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集镇西南,是一条相对平坦的泥石路,约有丈宽。

在地型的拱卫下,小镇恰似缩在母亲怀抱里熟睡的婴儿。

这里是太平盛世驻脚歇力的好地方,但在兵家来说,却不是安营驻扎的好地方。

可眼下,没得选择。

“三多,进镇,挨家挨户的查,注意引火之物、暗道机关。”

“诺。”

“豹子。你部再辛苦一下,西南镇口,构建防御工事,最少三道垒。”

“诺。”

“其它人,在这坡上先原地休息,蓄力养神。”

甲寅安排完,用刀鞘指指西南面的山峰,对花枪道:“你走一趟?带上一伍斥候兄弟。”

“好。”

花枪灌下半筒水,紧了紧腿绑,便开始行动。

甲寅搓搓脸,取下鞍边的一个长竹筒,对赤山道:“给受伤的兄弟喝一口,提提神,我……我就不过去了。”

谷内遇伏,虎牙军阵亡七十六,重伤一百四十二,杀敌不过八十三。

乃虎牙成军胜负比最惨的一次。

甲寅愧怒交加,都不敢对上伤员的眼神。

两刻钟后,与祁三多一起进镇的亲卫回报,镇里空无一人,也无特备的引火之物,一切安全,还有三个大客栈,其中一家能容足足三百人,正好给受伤的兄弟休息。

“那好,大伙进镇。”

甲寅策马先行,来到那最大的安澜客栈一看,果然大通铺连锦不绝,场院也极大,直如小校场一般,场中还有一字排开的行军大灶,以供烧食,正好用作医务区。

盖因走这栈道的行脚,要么不来,要来就是几百人一帮,这安澜客栈专门接待大商行脚,别的服务难以周到,唯有场子大来争生意。

另两个客栈也极大,设施齐全,索性都当作营房。

只是,阵亡将士,却只能在镇口大坪上一字排开。

甲寅亲自为兄弟们洁身净面,时不时抬头仰望一下逐渐暗下的天空。

酉末戌初时分,中军大部到达。

陈疤子先重重的一记过肩摔将甲寅掷出三丈远,这才虎目含泪,亲自举火。

深度镇外,大坪上,熊熊大火燃了一夜。

……

虎牙军在悲痛的祭奠阵亡同袍。

远在南昌的南唐太子李弘冀浑身缟素,却在用特别的方式祭奠他自己。

活着的他祭奠即将死去的自己。

他马上就要死了,三杯混了“醉千年”的烈酒下了肚,神仙也救不活。

他的死,准备的很充分,从头到脚沐浴的纤尘不染,换上了崭新的白袍,头上系好了白色的额当,脚上是雪白的丝袜。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床顶悬着一块能明鉴毫发的银镜。

他说,他要看着自己离开。

身边只有侍女云祺一人,这位温柔可人的女郎正细心的为其修剪指甲,每一个都修的圆润齐整。

十个指甲终于修完,云祺对勉力睁着眼的李弘冀柔柔一笑:“大王,去了那边,还奴家来伺候你。”

见李弘冀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便合上了眼睛,云祺俯下身去,轻轻的为其梳理那修长的眉毛,尽力让眉心舒展些,直到每一根都理顺了,这才转身取过桌上的那精巧银壶,一气连饮三杯。

御制之酒,果然味醇。

再次转过身来的她看了看床上,犹豫着,最终轻轻的坐在床前矮榻上,执着太子那渐渐变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终有珠泪滚下。

生前偎依不得,那么,九泉下再伺候一辈子吧。

她轻启檀唇,轻吻了吻那白晰的手,心中轻唤:“大王,郎子……”

虽然李弘冀是太子,但在她的心目中,大王二字远比太子还要尊崇。

室内微风起,吹动书桌上的一幅绢字,飘飘晃晃的落到地上,那是他为崇圣院题的铭文墨稿:

“……盖闻声叶洪钧,功垂浩劫。集善之利,惟兹可嘉。因发乃诚,是为良愿。上所以祝君亲富寿,将日月以齐休。下所以期官庶兴居,与山河而共泰。由衷之念,永永何穷……”

太子薨。

南唐朝野波澜不惊。

这位太子与国主水火不容早已天下皆知,死了好,死了就消停了。

朝廷自迁来南昌,国主发奋图强之心路人皆知,圣旨一下,太师宋齐丘放归九华山,不久饿死家中,枢密使陈觉畏罪自杀、才官复原职不久的枢密副使李征古腰斩弃市……

朝野拍手称快。

如今,只是又死了个一心要穷兵黩武的孤寡太子而已,有啥大惊小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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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漫天血,滔天怒(一)

但凡将后军者,无不谨慎稳重。

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敌接战,选将一般皆是勇悍者。

后军押运辎重,事烦且杂,干系重大,选将都是老成可靠者。

顾北雄将后军,这是大家都放心的,其武技高强,为人持重,所输辎重也不多,只有三百俘虏担着的粮食,故只安排了一营常胜兵押送,却是廖忠胜的第七营。

没想到,偏就这样一支队伍,出事了。

此番抄小道进军,与常规行军略有不同,大军都自带干粮,帐蓬之类的一件也无,后军的粮食也只是备着万一之需。

后军担着重担,行军慢,中军出山了,后军还差着半天的距离,所以大军进镇后,后军只能在山谷中歇夜,燃着篝火,烤几块饼吃了充饥,然后和衣而卧,等待天明。

顾北雄分派哨值毕,也解下甲胄,松了脚绑,正准备在亲卫的帮忙下泡个脚解乏时,变故突起。

随着弩箭呼啸着而来的,是一彪如狼似虎的茅草人,当先一将,倒提长枪。

“结阵……迎敌……”

顾北雄只来得及套上鞋子,便提斧仓促应战,其它将士更是如此,顿时被冲进来的伏击者似砍瓜切菜般的一通好屠。

惨叫声此起彼伏。

顾北雄咆啸着,手中战斧如狂风扫落叶般的一气劈斩了十数个敌人,却被一杆糊满了血浆的铁枪一击碎喉。

是役,伏击者屠尽周兵,就连口音不似乡党的俘虏苦力也一刀抹喉。

……

一夜平安。

因为赵彦之死而悲愤自责强迫入眠的陈疤子,只睡了一个时辰,起床后匆匆用完早饭,便召开军议,商量是否加强镇西防备,坚守一天,等候潘美大军修通栈道,胜利会师后再进军。

却有甲士来报,镇口有蜀军前来送礼。

“三多,你去接下。”

“诺。”

祁三多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去,不一会,捧着一个木箱子进来,老远就闻到了血腥味。

一丝不安涌上了众人的心头。

“打开。”

祁三多把箱子放在地上,一开箱,却是一面血迹斑斑的认旗,抖开一看,一个已被污血染黑“顾”字闪入众人的眼帘,而这旗帜覆盖着的,正是一颗人头,乱发虬须,虎目圆瞪。

“师兄……”

铁战最先认出,哭嚎着就扑过去,史成一把没抱住,反被掼倒在地,一时间七八人出手,想把颠狂的铁战给劝住,可大个子已经狂怒如熊,双眼尽赤,怎么拉劝都拉不住,最后还是花枪在其脑后一记手刀,才让这位从不流泪的铁汉消停了下来。

甲寅一直没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厮杀时勇悍绝伦,平日里淳朴可亲的汉子,打心眼里万分敬重的兄长,缘何一夜间就阴阳殊途?

打不过不会逃么。

他默然半响,卸下头盔,问赤山要过裹伤用的白纱布,往头上一系,再罩兜鍪。

“打,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打,平了山寨。”

“某来先锋。”

“算某一个,也给彦子报仇……”

面对群情汹汹,悲愤更深的陈疤子也忍不住了,一拳将桌子砸了个稀巴烂。

“他嬢的,打。”

虎牙三军,人人左臂缠上白布,沉默出征。

一个时辰后,大军开到漫天山脚,见山腰上寨门大开,旌旗招展,隐有嘲笑声传来。

先锋甲寅翻身下马,眼见各营默契的列好阵势,他深呼吸三次,对赤山道:“盾、槊。”

花枪一拍他的肩,没有说话,却已经挽盾在手。

石鹤云过来了,史成换刀了,陈疤子提着九环刀,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对史成道:“你,将兵。”

然后一指王山:“你营先登,人死光了算数。”

“得令。”

陈疤子又一指叶虎盛:“所有弩弓归你指挥,压制敌矢。”

“诺。”

“豹子,你营相机抢寨,投矛强弓掩护王山部。”

“诺。”

“其它人,相隔五十步,一气攻上。”

“诺。”

陈疤子在扣上面罩前最后对张通道:“你部抢桥,守桥,若敢放对面的一卒过桥,自己抹脖子。”

“得令。”

甲寅肩背斩锋,左手挽盾,右手提槊,试了试手感,这才向铁战走过去,重重的横肘一击:“跟在我后头,敢冲前便绝交。”

漫天寨上,一直关注着山脚动静的守将李成有些纳闷的问道:“全将军,他们为何寂静如此?”

全师雄脸色有些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慎重,闻言答道:“卖麻批的,这一把火怕是烧过头了,哀兵难争锋,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他们要抢寨了。”

“那要不要快发信号,让大寨的人快快出兵。”

“……看形势这饺子包不成了,眼下还是击退的要紧,原定计划改变,关上寨门,举旗发讯,全安,把兄弟们都叫起来,莫得再睡。”

“是。”

山脚下,陈疤子仰头望了望天色,看了看山寨,闷声下令:

“擂鼓。”

早架好的旗鼓前,彪形大汉一把脱了衣服,露出鼓壮有力的胳膊,抡起粗大的鼓杵,重重的甩击:

“咚……”

“咚咚……”

“咚咚咚……”

战鼓由慢到快,一声紧似一声,声声催人心跳。

甲寅默数着鼓拍,一扬槊,率先出步。

左花枪,右长寿,陈疤子半裹挟的控着铁战,一步一前。

身后,是五百顶盾提矛的常胜军。王山一手挽大橹,一手提标枪,嘴里喃喃自语,却只有两字“彦子,彦子……”

隔江便是大漫天寨,王昭远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对岸那不停摇换的号旗,“还未接阵,为何就求援?”

“全师雄谨慎稳重,不会随意发信号,大帅,出兵吧。”

“由下攻上,何其难也,况且寨中足有精锐五千,人数还优于周军,这,这与定好的战术布署出入何其大……算了,要相信景信,王审超听令。”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三千人马出援,抄那周军后路,务必一抄到位。”

“得令。”

“赵都监,你也点上二千人马,准备随时应援。”

“得令。”

王审超才点兵出寨,对岸的战斗已经打响,周军距寨墙百五十步左右时,寨前的机括扳动,五颗巨大的经过打磨的滚石隆隆而下。

势逾奔马。

“抢……”

巨石隆隆,惊天动地,正是最险之际,恰也是敌军视线最迷之际,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那巨大的滚石上,一直缓步前行的甲寅却一声轻咤,身形倏的斜窜而出,身后,紧跟着四道黑影。

王山的常胜营却没这本事,四散着避开,但还是有二三十人闪避不急,被巨石砸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全师雄手倚寨墙,见五人如猿猴般飞窜上来,冷笑一声:“徒负匹夫之勇,弩。”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百矢齐飞,如发怒的马蜂向五人聚飞而去。

“闪。”

其实不等甲寅喊话,五人早已各自举盾掩护,滚地闪躲。

只听“笃笃笃”数声密集的响声起,甲寅便感知着盾上的重量,这一下最少七八枚利矢钉上。他不敢有丝毫歇气,脚步如飞,或左或右的飞窜,呈之字形向山寨逼近。

头顶“嗖嗖”声不绝于耳。

有向下的,也有向上的,那是叶虎盛指挥着弩弓营展开了攻击。

身后惨叫声声,寨上也有惨叫声开始响起。

他偷眼一窥,距寨门不过五十步,折身斜掠之际看了眼下方,常胜营在身后不足五十步的地方已经重新收拢好阵形,正举着大橹步步顶前。

他左折右返,迂回着再进二十步,猛然发出一声怒吼:

“花枪……”

听到左翼花枪的回应,甲寅脱手飞盾,盾如飞盘一般向寨墙上的弩手飞砸过去,几乎与此同时,甲寅双手执槊,一个大步窜出,双手在槊杆上一借力,人如大鸟般的向寨墙飞去。

空中,拨刀出鞘。

寨墙上,全师雄目睹甲寅悍勇嚣张,不由大怒,一把抢过亲卫手中的长枪,飞掷而出。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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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漫天血,滔天怒(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和追求。

甲寅与花枪的癖好便是武技。

于甲寅而言,枯燥的军营生涯之所以不寂寞,花枪是很重要的伙伴。

两人没事就练武,从各自的刀枪粹练到枪槊合一的升华,从单纯的武技到如何应用破敌,一项项的攻关克难,每一项的创新或破解,都是无比的喜悦,满满的成就感。

兴州攻城战的腾空飞跃是其中一技,这小漫天寨前的撑槊飞跃也是一技,所以甲寅攻寨要提着丈八长的长槊,就为这腾空飞跃,用最快的速度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扰敌、避袭、落地。

这四大关键点平时也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考虑过许多因素。

所以甲寅一声喊,花枪已经作出配合,系在腰间的一条长布袋先被他飞掷出去,吼声中紧接着几乎不歇气的三枚短矛掷出,一枪破袋,两枪杀敌,惨叫声中,寨墙上白雾弥漫。

石灰加投矛,为甲寅的落脚点先开了路,甲寅的身子这才腾空而起,蜀将全师雄奋力一掷时,花枪的圆盾恰几乎同时掷出,正好封住枪势。

待到全师雄再想出手,甲寅已经凌空至寨墙上空。

一刀劈空斩。

……

全师雄后悔了。

原计划,激怒周军,使其大部队疯狂进攻,等周军上来抢寨了,大漫天寨的友军一举抄底,如此便可一气全歼来犯之敌。

为了实施此计,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翻山越岭的击毙周军后军后,赶回山寨时,天色已经鱼肚白。

所以,为了保证战力,他的亲信子弟兵都在抓紧补觉,临战才叫醒。

所以,之前的擂木滚石并没有准备太多,就为了好让更多的周军一股作气的攻上来,想着凭寨坚守,半个时辰没问题。

然而,周军未进攻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虽然他及时作出了战略调整,未战而呼援,弩手全上墙……

然而,周军攻的太快了,甲寅才落地,一杆长枪,一柄朴刀也紧跟着翻上墙头,又有一斧一刀几下劈了寨门……

五虎抢关。

一气呵成。

“杀,全军压上。”

全师雄虎吼着飞步出枪,迎接他的,是一杆更为锐利的墨色长枪,枪未至,尺长的枪芒已至。

两枪尚未相交,一柄巨灵大斧在虎吼声中拦腰横斩,其势疯如狂魔。

全师雄奋勇精神,格枪避斧,百忙中正要还击,耳侧乱披风声起,全师雄听风辨位,斜枪一封,只觉一股大力重重袭来,耳边才响起“叮当”乱环声,黑色长枪又如毒蛇吐信般向咽喉刺来。

全师雄吓的亡魂大冒,脚踩七星步,枪作地煞舞,面对一枪一斧一刀三大悍将的合力之杀,只能拼尽全力抵挡,连救命都喊不出。

其实部下也早已杀出,但那来袭五人,人人两眼尽赤,刀如杀神,斧似狂魔,招招抢攻,不是枪刺都不守,只管将刀斧疯狂劈下。

而那杆负责主攻的墨梅枪,枪枪不离全师雄的咽喉三寸。

如此不要命的疯狂打法,加上五人皆是武技高超强悍绝伦辈,一扫一荡间,普通人站都站不稳,荡开的圈子越来越大。

一步三杀,刀刀见血。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五人只把全师雄牢牢锁定,任他如何退,如影随形。

全师雄在这生死关头之际,也暴发出超常悍勇,浑铁枪舞将开来,招招格架,步步后退,枪芒吞吐间,哪还顾的上身边是否是同袍。

步步退,步步血。

攻进寨中的虎牙五虎,只不过十几个呼吸间,便以全师雄为犁头,硬生生的在满是蜀军的大寨中杀出一道血路。

头颅与断肢乱飞。

鲜血与脑浆飞溅。

“杀……”

……

守将李成在全师雄吼出冲锋时,也已第一时间指挥部下冲上去,然而,当他看到全师雄浑身浴血,被五人不管不顾的拼命追杀时,双腿不自禁的颤了起来。

如此恶战,闻所未闻。

眼见全师雄慌不择路,马上就要退到自己身边时,他倏的暴发出无穷之力,一把推开护着自己的亲卫,转身便逃。

“杀……”

当此时,担当先登的常胜营在王山的率领已经杀到寨前,而紧跟着的,是山越营、是史成率领着的大军,以及威赫逼人的血杀陌刀营。

寨中一片混乱,惨叫声声。

山下,江边,铁索桥头。

张通咬着牙用布条将战刀紧紧捆在手上,看了看江对面汹涌而来的敌人援军,再看看百步外严阵以待的桥头守军,狞笑道:“兄弟们,今儿个就是把命撂这里,都别喊一声痛,我们若战死,自有陈叔、九郎和虎子哥为我们报仇……

兄弟们,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一呼兄弟逾百万,来生再做虎牙军。

冲……冲……”

“杀……”

五百虎牙常胜军,狠狠的向那枪林阵地冲去。

有弩矢凌空……

虽箭如飞蝗,虽不停的有人倒下,但却止不住那疯狂的冲锋脚步。

才踏上铁索桥的王审超看的很清楚,才区区五百人呐,面对据垒而守的敌军,面对三千排成长龙过江的援军,竟然反冲锋?

他觉着这群人疯了。

真疯了。

……

然而,他才走到索桥中间,他发现真疯的该是他自己。

对面的桥头堡上,满营兵力的守军在周军疯狂的进攻下,一触即溃。

然后,溃兵不四散而逃,却向桥上挤来……

“杀,退后者杀无赦,杀无赦。”

王审超怒吼着下达完斩杀令,然后便听到半空中有悲怆的怒吼声响起,只见一个持枪血人凌空飞坠而下,身子在岩壁上重重一砸,人枪分离,一声凄厉惨叫后,重重砸进汹涌的江水中,溅起漫天的水花,几个翻滚后,再也看不见。

……

大漫天寨上,登高望远的蜀军统帅王昭远浑身颤抖,“那……那落下的人是……是谁?”

亲卫侧耳倾听了一会,立马脸色大变:“不好,恐怕是全将军,是全将军,看,守军跑出来了。”

不用亲卫提示,王昭远已经看到了,对岸小漫天寨上的守军正如潮般的翻寨而出,然后或滚或翻慌不择路的逃下山来,最后拼命的向索桥处涌来。

而索桥上,正乱作一乱,王审超的援军大声嘶吼着无差别的挥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六神无主的王昭远一把揪起身边的亲卫,怒吼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寨门处,点好兵正准备出发的赵崇韬只觉着头脑阵阵发晕,好好的一仗,怎变成这般的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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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漫天血,滔天怒(三)

“通子,对不住,对不住,通子……”

一身血赤糊啦的张通看着同样是血人,却泪流满面将自己一把抱起的陈叔,他感受着怀里的温暖,勉力扯出一个笑脸:“没事,就一只手,我还有一只呢……没死便是赚。”

桥头一战,悍勇争先的张通于混战中被敌军一刀断腕,除此外,身上还有六七处伤口。

而在蜀寨中逆行的破寨五虎,除最中间的花枪外,所有人的身上都是大伤小伤无数,就连甲寅那珍贵的虎夔甲也变成了碎皮条。

好在,似乎都死不了。

桥对岸,临时受命将兵的史成正率着大军倒卷珠帘,追杀溃兵。

倒卷珠帘式。

最具效果的不是辽阔的平原上,而是涌挤的吊桥上。

西面的王审超部急着过桥以应敌军,东面的溃兵慌着要逃命,挤在一起,这仗便已经没法打了。

当血杀营虞侯宋群率着陌刀队赶到桥东,五百寒光闪闪的陌刀“唰唰”劈下,于这挤成一团的乱军中,就真的成了砍瓜切菜一般。

一刀一杀。

一杀一片。

蜀军哪见过如此凶神血杀,个个趁着腿肚子没软之前奋勇前冲……

向西岸冲去。

王审超差点被纷涌而来的溃兵踩死,最后欲哭无泪的在亲卫的护翼下跟着大潮逃窜。

可以赢的呀,只这五百把刀有气势,其它周军都不成阵,为何就没人回头杀上去呢?

可惜,战争,从来与理论无缘。

就好比在这危机下,大漫天山上那寨门却突然关上了。

关上有理,此寨不容有失,寨中安全第一。

可关上更无理,寨外黑压压涌挤着的溃兵怎么办?

没活路了。

杀!

仓皇逃窜的溃兵不恨周军,两国交战,敌军一路追杀是天职,他们只恨据寨而守,以逸待劳的友军,都拿一样的饷,凭什么老子在死神的追杀下却是连寨也进不得。

所以主帅王昭远声嘶力竭的吼叫他们听不见,不住摇着要他们转身冲杀的令旗他们看不见,他们的眼里只有那紧闭着的大门。

日你先人板板,破。

当第一个人用刀恨恨的向寨门劈下后,局势便控制不住了。

如此乱局,就连高呼冲锋的史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铁索横江两山倚护的大小漫天寨,不到半日,尽皆失守,“孔明第二”王昭远不得不再次三十六计走为上。

仓仓皇皇的逃往利州。

是役,只有三千五百人的虎牙军勇愤俱发,一气破寨,杀敌三千六,俘敌五千一,缴获刀枪旗鼓无数,粮四十多万斛。

蜀军悍将全师雄身创数十,高空坠江,生死不明。

而虎牙军损失也是十分惨重,阵亡五百六十二,伤四百三十七。

蜀将李成跪地投降,被甲士押着出来,浑身浴血站都站不稳的石鹤云正在两名亲卫的帮忙下卸甲,一见是个铠甲鲜明的将军,虎吼一声,抢刀在手,堪堪抢在铁战之前一刀断头。

“老子打小就吃刀口饭,大不了再回寨子里去接老子的班,杀……”

鲜血喷溅中,石鹤云的怒吼声激起了全军的戾气,才收鞘又再出刀。

杀!

漫天山下,修罗场现,满江血红。

嘉陵江水惊惧着,呜咽着,慌张逃窜。

若非陈疤子扬着锯齿般的九环刀,强提着气大声喝止,若非他平时威望就高,杀红了眼的虎牙军都收不住刀。

饶是如此,五千降卒活下来不过一千三,而这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无不心胆俱裂,屎尿齐流。

此战喊杀声传十里,指挥抢搭栈桥的潘美急怒攻心,于汹涌的江水中冒险浮筏,亲率五百精锐出援,待看到遍地死伤,哀寂一片时,忍不住怒吼:“为何就不能等上一天!”

为何不能等上一天?

因为血仇当前!

当快脚急讯飞报到三泉关后,秦越的脸唰的就白了,平生第一次颤音开腔:“南客兄,你与国华先议着,我……我去冲个凉先。”

这一冲凉整整冲了一个时辰,庄生奉曹彬令来敲门,秦越才开门出来,身上依旧是旧袍,两眼浮肿,却强笑道:“想了些事情,忘时辰了。”

“行装都已备好,我们连夜赶路。”

“好。”

“医护队呢?”

“已经先走了,黑虎骑护送的。”

……

秦越连夜出行,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赶到深度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也幸好栈道前一步刚刚搭好最后一块板,一路未有耽搁。

早有放马飞鹰的赤山望见,忙跑过来引路,带着进了四喜客栈的后院。

一见院中六个捆扎成木乃伊的家伙,秦越鼻子一酸,出口却是大骂:“还没死呐,我以为要来收尸了。”

结果,只有花枪对他笑了一下,其它人都没理会他。

石鹤云是左脸红肿的厉害,那是被一记钉锤砸到了,虽有面甲罩护,还是震的牙槽松动,一夜过去,伤处充血肿胀,如今启唇都难。

陈疤子在喝酒,嘴里叼着麦管,胳肢窝里夹着酒壶,见秦越来了,只是两眼一翻白。

甲寅是听见秦越的脚步声就装睡,他满肚子的愧疚,不敢见他。

张通是昏迷着还没醒,一刀断腕,身上还有七个刀口,血差不多都流干了。

铁战左手白布缠绕,右手还好,胸前堆着一堆肉干,正一条条的往嘴里塞,两眼空洞无神,嚼吃如同打槽。

秦越先探手量了量张通的体温,见胸口起伏均匀,放下心来又向铁战走去,一把收了他胸前的肉干,想张口说些什么,往日里口才极好的他却半个字也没憋出来,只把桌前的酒壶递过去,“干吃肉不是事。”

铁战略愣一愣,无声接过酒壶,却没有往嘴里倒。

秦越坐在铁战床沿,抬脚就踢相邻的那装死的家伙:“起来,让老子抽一百鞭子。”

甲寅全身也被包裹着,身上刀口他最多,不下二十处,然而论及伤势他却没有铁战重,只因为他的虎夔甲不知为他抵了多少伤害。

见秦越发怒,甲寅的心底里却突然就宽了起来,歪着头强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怪虎子。”

陈疤子发话了:“吃了军饭,这一天就该有准备,只是迟早而已,好在大仇算是勉强报了,顾兄……相信顾兄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说起来,你我四人,都是高平白捡回来的残命,至于彦子……也是一样,都是各人的命,平子,再来壶。”

“诺。”

一直未曾流泪的铁战却呜咽了起来:“俺娘为他说亲了……为他说亲了……说不能为过去的人耽误他……可他……他却去找俺姐了……呜呜……”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铁战曲起身子,把头埋进胳肢窝里,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秦越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流,却无话可劝,只是轻拍着铁战的后背,如抚婴儿。

曹彬特意晚进来一步,可踏进院子又退了出去,仰头望了望天空,问:“顾将军的遗体呢?”

“史将军已经安排人去谷中找回来了,已入敛。”

“某……先去祭典。令三军列队,鼓乐,奏得胜鼓。”

“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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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何以解忧,唯强欢笑耳

远在汴梁的朝廷尚不知西征军又前进了一大步,垂拱殿中,朝议正在进行,只着一身半旧常服的郭荣侃侃而谈:

“秋收一过,便是闲冬,若是太平盛世,冬闲也就闲了,但眼下还不能让百姓歇着,所以要早作规划。

朕意:这汴河尚不通畅,还需进一步整治,前年所治,单靠徐州一州之力,只能草草了事,今年要大兴土木,诏发徐、宿、宋、单四州民夫一并治之,务必要整修到位,把这害人河变成益民河、经济河。

另外,再发滑、亳二州丁夫浚通五丈河,使其东流定陶,入济州,以通青、郓水运之路……”

郭荣摇摇手,止住了要起身发言的张美,继续道:“蔡河也要疏导,以通陈、颍水运之路。”

“圣上……”

“哎,别又拿国库说事,钱的事,你们想办法,役夫的事,各州想办法。总之,这河道必须浚通到位。”

魏仁浦见张美还没开口便吃了瘪,只好小心翼翼的递上话头:“圣上,西南战事正酣呢。”

郭荣笑着坐回位置上,端起茶杯:“虽然南路暂时受挫,止步于夔州,但这是暂时的,没看北路捷报频传么,先下青泥岭,后下三泉关,四大险关已夺其二,益州不日就将归周土了。”

“可眼下国库吃紧也是事实。”

“有凤州银矿,和州铜矿两处新增之银铜补进国库,为何还天天在朕面前哭穷?”

“圣上,我朝今非夕比,百姓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好,户口在一天天变多,朝中各项开支也就一天天在增多,仅是官吏俸禄支出,就是显德元年的五倍之多。”

郭荣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很没形象的用袖子掩了掩口,肃容道:“玄圭,朕问你,是前两年难还是眼下难?”

“这……都难,我大周国库就没有一日有过丰盈的时候。”

“正因为国力尚且穷困,所以要大修水利。眼下的艰辛都是为了今后的美好,想办法挤挤,多挤挤,朕以身作则,今后常膳减半,宫中一切开支尽皆减半……”

郭荣再起身,踱着方步,低头沉思了一会,又道:“嗯,你说的也对,俸禄支出增的也太多了点,这样吧,诸道应差摄官俸禄皆减半支付,还有……

两京及五府少尹司参军可各省一员,六曹判司内只留户法二曹就够了,余及诸州观察支使、两蕃判官并可省去……”

“圣上,万万不可……”张美大急,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怎可如此误解,这传扬出去,他连宫门都不用出了。

“又来万万不可,什么是万万不可的,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词,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大家都艰苦一下又何妨?”

王溥奏道:“圣上,还请三思,如此一裁撤,这些官员吏员怎么办?既未犯错,朝廷总不能……”

郭荣拍拍脑门,笑道:“简单,这边裁撤,那边重用就是了。”

“不知圣上所说的那边是指……”

“蜀中这么多州县,正需要能吏清官。”

“啊!”

王溥额头也隐有汗出:“可蜀中大战才起,目前只有兴元府与兴州可置几名官吏,杯水车薪。”

“有多少先安排多少,对了文伯,你落实一下,前方战事该催还是要催一催。”

枢密使王朴起身应诺,眼里却饱含担忧。

立国至今,各州各镇为了少输钱粮与国,哪一个不是变着法子截留,多设官吏便是方法之一。

节度府里有长史、有判官、有司马、有书记、有参军,有六曹,刺史府里也有六曹,一州官吏拉出来随随便便就能凑个满编营来。

裁撤官员吏目,确实该行动了,可圣上实在太急了些。

王朴正组织着语言想着如何劝谏,不按常理出牌的郭荣又撂下一句让人发蒙的话来:“朕知道,这事不好办,这样吧,朕的大婚估计要花不少钱两,就用轿子抬进来也不像话,这事往后推推,等明年开了春再说。”

这一回,王朴可真急了:“圣上,范相才持节去大名,却又立马改动,国家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郭荣笑道:“看你急的,只是稍往后推推,个人小事,总不如百姓福祉重要,朕的老丈人那,朕亲自去信解释。”

……

……

“周三,我想虎子了。”

“我也想九郎了,去一年了,才回来这几封信,哼,果然什么时候男人都是无情物。”

夜幕下,秦府。

两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女郎,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挑选桂花,准备用来蒸桂花糕,又或者混桂花茶。

其实这香味儿,周容不喜欢,苏子瑜也不喜欢,但师娘喜欢,秦越喜欢,至于甲寅,他可是桂花与茉莉花香味都分辨不出来的。

“等仗打完了,他们要是不回,我们就找上门去,哎,周三,要是他们找了坏女人了该怎么办?早知一去这么久,该让双儿跟过去的。”

周容蛾眉一扬,恶狠狠的道:“你可不能没底线,乱宠着,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你这口子一开,我怎么办,不行,坚决不行。”

苏子瑜把身子歪趴在桌上,秀长的两指轻拈了一朵桂花,轻旋着,轻旋着,睫毛上渐起雾花。

“哎……你,你又来了,还发誓要做顶天立地的女强人呢,彩墨……把圆圆揪过来给苏七玩玩。”

屋里响起彩墨的应答声,不一会有个小女孩欢呼着,雀跃着跑出来,老远就甜甜的喊道:“大婶,二婶……”

陈疤子的女儿虚岁三岁了,长的粉雕玉凿,十分可爱乖巧,周容大手一挥,说喊什么妞妞,喊圆圆,你看这小脸小手都圆嘟嘟的,叫圆圆多好听。

好吧,陈圆圆。

小陈圆圆一头扑到周容的怀里,踮着脚先香了一口,再跑去苏子瑜怀里,用手指点着脸蛋让香。

苏子瑜一见这开心果就笑了,美美的香了一口,问道:“在跟美婆婆玩什么,看你汗都出来了。”

“跳舞。”

“你阿娘呢。”

“在帮美婆婆收拾东西,好多东西哟,说是寄给阿爹和大叔二叔的。”

“嗯,圆圆真乖。”

自从三位男人去了凤州,这三个家就不象个家了,随机配。

先是徐师在家时,周容基本在甲府长住,因为符二娘无事就喜欢懒着,三个女郎在一起,或是喊上某个闺蜜一起打打麻将,或是一起调调胭脂,小日子过的快。

徐无道长一出远门,那就不能丢下徐夫人独自在家,这热闹的重心便移到了秦府,蔡喜儿有心,怕徐夫人寂寞,借口小弟读书要安静,问周容要了间厢房,却是让圆圆绕着徐夫人膝前转。

圆圆人小嘴甜,一片纯真,见了徐夫人便喊美婆婆,把个徐夫人欢喜的不得了,立马成了心尖肉。

教唱曲,教跳舞,教弹琵琶,简直就想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掏出来,好吃的零嘴更是变戏法般的变出来,百般宠爱。

把个周容看的心酸酸的。

人老了,不论是谁,都想抱孙子。

师父师娘嘴上不说,一见圆圆便露馅了。

周容看着骑坐在苏子瑜怀里,认真在用帕子织老鼠的小圆圆,心底里莫名的烦燥起来,拧着帕子在心里咒骂:他都不着家,让我怎么生。

角门外响起老安的通报声:“符家二娘子来了。”

符二怎么来了,这夜里?

周容与苏子瑜互望一眼,双双起身出迎。

才走到角门,符二娘便到了,一见眼角微红,周容啊呀一声叫:“这又怎么了?”

符二娘从苏子瑜怀里接过圆圆,把头在圆圆的小肚子里埋着,轻声道:“他又推迟了。”

苏子瑜也惊讶着啊了一声,却伸手就向符二娘的腋左软肉探去,笑道:“那正好,可以让我们多虐一回,周三,趁着她凤冠还未戴上,可劲儿欺负一下先。”

什么能解忧愁?

唯强欢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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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调兵、遣将,与海盗

秋雨再落。

西征大军只能再次停下脚步,只因栈道实在太难行。

陈疤子等人可以安心养伤的同时,利州城的王昭远却松下了一口长气,打心里盼望着这秋雨落大点,落久一点。

求援奏折已经八百里急送益州,希望圣上能早作安排,多调强兵良将。

却不知他连番战败的消息,比世上任何特效减肥药都有疗效,如今龙袍穿在孟昶身上,走路都晃荡,凉风直冒。

孟昶病倒在榻上,冷汗直冒,牙齿打颤。

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在寝宫召开了军议。

“崇明连番战败,三泉不保、漫天大寨又丢,周军即将兵临利州城下,众位爱卿有何退敌之策?”

“王崇明纸上谈兵辈,丧师辱国,该立即锁拿下狱,另遣别将代之。”

“胡御史此言差矣,当下不是追责之际,该以退敌为先,再说,崇明自挂帅以来,胜绩也不是没有,且能屡败屡战,精忠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咳咳……”

榻上的孟昶止住了眼看要漫开的争论,问:“禁军尚有二万可调,这应援使谁适合?”

“圣上,臣建议由太子挂帅,当此连番兵败士气低迷之际,当朝储君若能亲临阵前慰问,最是能够鼓舞士气,只要士气一起,三军用命,区区两万周军又何足道哉。”

“李相之言高屋建瓴,此议甚妙,臣附议。”

“臣附议。”

“伊卿以为如何?”

枢密使伊审征看了一眼踌蹰满志的太子孟玄哲一眼,禀道:“太子仁孝聪慧,若能将兵,定然马到功成,然戎事繁杂,不能事事皆由太子亲力亲为,当再选一将助之。”

“伊卿言之有理,不知哪位可任?”

“武信节度使李廷珪久经军旅,堪可胜任。”

“……善。”

孟昶有三子,长子玄哲,幼聪悟,善隶书。十四岁即封秦王、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

次子玄珏,少年端敏,善弓箭,有武略。封褒王,领保宁军节度使。

三子玄宝,生而奇嶷。幼儿时就能诵诗书写万言,七岁时夭折。

太子玄哲此时年方二十有二,正是血气方刚,盛气凌人之际,见父皇将此重任相委,心中大悦,当下慨然应诺,誓言必逐逆周出境,还国民安宁。

殿辞回到东宫,消息已经全宫皆知,人人相贺,有内侍笑问:“太子不日出征,不知需要哪些准备?”

“军国大事,一切从简,只需戎服佩剑即可。”

“啊哟,太子殿下,此去绵州,官道平坦,车马皆可,还能将就,一出绵州,栈道难行,怎能没有生活伺候之人,太子殿下乃金枝玉叶,难不成让那些满身臭汗的丘八服伺?”

孟玄哲立马感到浑身疙瘩尽起,连忙摆手道:“大伴提醒的对,那就安排两个伶利些的,要跟的上大军脚步才行。”

“那是自然,还有……”

在亲信内侍等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下,李玄哲出征之日,车载美姬、歌伎、侍女凡数十,浩浩荡荡,香风阵阵,美不可言。

接到飞骑传诏的武信节度使李廷珪率本部五千人马冒雨赶路,至盐亭雨止,闻太子方出益州,遂折而西向,于汉州接到太子车驾,方一路迤逦东向。

失败乃成功的母亲。

秦凤路的惨败,让自翔名将的李廷珪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孟昶不仅没有对他治罪,反而授以左右卫圣诸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要职,并好言安慰,说胜败乃军家常事。

李廷珪感激涕零,然不敌朝野之物议,三上表以辞谢,改任遂州武信军节度,领本镇及保宁军都巡检使。

远离朝堂的他痛定思痛,到任后洗心革面,一改往日的儒雅作风,与士卒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勺食,三年下来倒是给他练出了一支精兵,自信悍勇冠诸镇。

才到绵州,前方红翎急报,周军已破金山寨,兵临利州城。

“怎么会这般快?”

“雨夜突袭,促不提防。”

“哎,不是说栈道难行,周军都在漫天寨休整么?”

“……卑职不知。”

孟玄哲有些茫然,问李廷珪:“李将军,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李廷珪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保持着微笑:“太子殿下,我军需加速行进了,尽快赶到利州,实在不行葭萌关,一天……最少也得行军五十里才行。”

“哦,嗯,如此将士们会不会太辛苦,这两日孤巡营之际,看到将士们个个双脚水泡,痛苦不堪,再让他们加速行军,于心何忍。”

“……太子仁慈厚德,如此体恤下情,实乃万民之福,可军情胜火情,一刻也不能耽误,或者容某率本部先行?”

孟玄哲断然否定:“你那州兵如此黑瘦,羸弱不堪,去了也没用,却敌还得护圣精锐,来,李将军,上车,我们加快赶路便是。”

“诺。”

李廷珪于登车之际,看了看驾车的那两头健牛,恰悠然闲适。

……

金山寨上,上马石前。

拄刀而立的潘美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他回望了一眼自己亲率广捷军一千勇士冒雨夜袭,一举夺下的大寨,心里满满都是自豪感,一千破三千,缴获粮食二十万斛,兵甲器械无数,实实在在的战功。

“将军,三军已待命。”

“出发,与大部队会师。”

“诺。”

利州城外最后一座大寨夺下,西征大军也就开到了利州城下,同时会师的,还有在嘉川左近耀武扬威爽足了的康延泽部。

虎牙军却暂时没有前行,只让史成李行率着飞虎骑于帐前暂时听用。

主力战将人人负伤,战兵营损耗也极大,需要休整了。

……

鉴于深度的民居客栈更适合居住,所有伤病员皆在这里安顿,普通伤员在安澜客栈,陈疤子等高级将领则都在四喜客栈,这客栈名俗,环境却不俗,秦越自然也在这呆着。

此时,他正与木云各自据案写画。

一个在写军务条陈,一个在画画。

张通的命是保下来了,虽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谁都知道那强颜欢笑下的悲伤,毕竟才十八岁的少年郎,正规的洞房都还没进呢。

秦越无以安慰,便准备画一幅画送给他。

人物白描。

头发蓬乱的披着,只以一条三指宽的布巾扎系,那布制额当的正中央,是一个大大的骷髅头,五官如刀削,眉眼依稀有三分张通的样子,光着膀子,左臂纹青龙,右臂绘白虎,肌肉鼓鼓囊囊的充满阳刚之气,一手提弯刀,一手装铁勾。

背景是远洋的船帆,有一轮红日正从海平线上跃出。

随着这幅画送过去的,是秦越改编过的海盗故事,张通把这幅画贴身藏着,眼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神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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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上床与上船是一个道理

伤疤是检验将士是否悍勇向前的铁证。

古往今来,有许多案例说明伤疤在前胸者勇,在后背者耻,更有将军以此为军律。

甲寅如今算是耻辱等身了,与他相似的,还有石鹤云,伤疤大多数都在后背,狰狞可怖。如今俩人身上的刀伤已经结疤,为免磨擦,只着一条牛鼻短裤,光着膀子,互相嘲笑。

铁战的刀伤尽在左侧,臂、手、肋、腿,一溜往下。甲寅遂给他取个外号叫“半边疯”。他的伤口也开始结疤了,都是厮杀惯了的人,经验足,身上留下的基本都是砍伤,长矛一般不让近身,只是心里的创伤一时难复,蹲在地上闷神。

伤口恢复最慢的是陈疤子。

岁月不饶人,年届四十的他与二十郎当岁的人比起来,体质就是要差上一大截,烦闷的他只能以酒解闷,越解越闷。

至于花枪,打小就比武较技,实战经验就是陈疤子也没他丰富,所以他受伤的最轻,已经开始走枪了。

秦越进来,才要说话几句,祁三多兴奋的跑进来:“刘强回来了,蔚章来了,虎子师兄来了。”

甲寅听见,“啊呀”一声,连忙套衣服,边穿边道:“你们谁也别说,别告诉我师兄我受伤了。”

这家伙摸摸脸上的胡子拉扎,不确定的道:“只能说轻伤,赤山,快帮我刮胡子。”

甲寅嗓门大,正要踩进角门的程慎听的明明白白,瞬间有酸楚直冲鼻翼。

花厅奉茶。

甲寅强撑着若无事人一般,见过师兄,与蔚章说笑几句,便一头埋进刘强捎带来的包袱里。

众人对他没个正形样子见怪不怪,秦越踢踢他的屁股,示意搬边上去一点,这才坐下笑问:“一路辛苦,凤州可好,凤栖兄可好?”

程慎笑道:“都好,只是从没想到这栈道如此难行,加上出城时一些俗务料理毕,便耽搁了。”

秦越笑道:“一点都不误事,原来把你俩留在凤州,是没想到这战事进程会如此之快,而且,粮草都不用催办,孟昶都替我们置的好好的。”

韩徽道:“某还准备大干一场呢,结果,尽干等着领俸禄了。”

“来了,就要干事了,一到前军,国华肯定给你摞大摊子,反正你与吴正臣是老搭档了,对了,国华帐下有个沈顺宜沈先生,一手好算盘,一身好本事,正臣也只能乖乖的给他打下手,回头你得备两壶好酒,在他那掏点真本事出来。

至于士行兄,得赶紧帮我捉刀,出兵这么久了,每次除了简略的战报,都没认真上过一个折子,有点不象话。”

“行。”

“虎子,你陪师兄和蔚章说说话,我出去安排一下接风宴,等下再好好细聊。”

正埋头在一堆包裹里的甲寅嘿嘿一笑,却又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秦越心想,就你这性子,还想装。

走出门外,刘强正在角门处候着,见秦越出来了,忙跟了上来。

“王相怎么说。”

“王相说那些秃驴只是最丑劣不过的瞒天过海计,让你只管把心思放在战事上,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扎实,还说把人押解进京处理的很好。”

“很好,他说好那便是好,辛苦了,去和通子多说说话。”

“是。”

秦越目送刘群进了张通所居的小院,只觉着悬在心尖上的那根针倏然便消失了,自进军以来,他九分心思在军务上,终有那么一分精力被那所谓的砍柴者,所谓的拜弥勒所牵系,好在,似乎没有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这让他不自禁的长舒一口气。

王朴说好,便是真的好。

他正想转身回客厅,一声长报打断了他的脚步,“报……武继烈将军、白兴霸将军从西县来,已到镇口。”

秦越爆一声粗口,连忙出迎。

要搁平日,他一句滚进来便可,但今时不同往日,那大猩猩的伤势还没好透呢,乃是秦越派急脚信使催他来的,铁战那憨货,就靠这熊来开导了,他俩聚一起,“嗯,啊”两声,比你说一万句都管用。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俩货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随行的除了亲卫家将外,还有一个病殃殃的家伙。

“这是赵文亮,某家才结交的好兄弟。”

秦越一拳擂过去,笑道:“你白兴霸的兄弟,那便是我们所有人的兄弟,才安排伙房整好吃的,你们就来了,不行,得让他们再变点山珍海味出来。”

白兴霸大大咧咧的一拍秦越的肩膀,嘲笑道:“拉倒吧你,叫伙房整,啥意思,不欢迎呐,真有心,便自个炖只老母鸡给某补补,告诉你,我们仨,身体都没好利落呢,不给某家吃好的可不行……铁战,铁战,你好兄弟来了……”

白兴霸扯起喉咙喊了两声,这才又反应过来,对赵文亮道:“哦,小公鸡,没给你介绍,这小白脸就是九郎,姓秦名越字轻云,要看他不爽,只管揍,揍不赢的话,某与大个子一起帮你揍,哦,错了,来到这里,憨熊只能喊二个子了,你可不能喊错了,小心那个大个子真揍你,那谁也帮不了。”

赵文亮懵懵懂懂的,在白兴霸饶口令似的介绍下与秦越见了礼,又被推着进了厅房,却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家伙,正翘着屁股,旁若无人的在一堆包袱中挑捡着,边上坐着的,有文士,有驼背公子,还有令他寒毛炸起的枪神。

那位被他封为枪神的家伙见了他,点头微笑,好象他出现在这里,不要太正常。

“花枪大兄,乖乖了不得,文亮可佩服你了,等下你可得传两手绝活,否则某白兴霸可饶不了你。”

说话的当然是白兴霸,触他气囊的却是那个没半点样子,头钻包袱里的家伙:“白四,没揍你,就皮痒了是不是?”

“虎子,你可不能这么说,一听说你受伤了,某起早赶黑的就来了,兄弟是真兄弟不?”

赵文亮彻底被整晕乎了,见武继烈不屑一顾的呸了一声,转身出厅,忙跟着去了,却见武继烈在一个哑巴的带领下来到东跨院,见到那比他还壮三分的大个子,俩人头撞头,撞出咣然一声巨响,然后……

一个捶着另一个的背,一个哭的似个娘们。

这,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呐。

赵文亮还没感叹完,却见一直在挺尸的家伙一掀被子起来了,露出满身的伤疤,歪着头,好奇的看着他,鼻翼还用力的扇了扇,然后又往床上一倒,哀嚎道:“第二个安善呐,又来一个装逼犯呐……”

赵文亮彻底晕乎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其实,他是被白兴霸拐来的。

他的伤,不是刀伤,脸肿皮痒是皮肤太嫩的缘故,所以才肿成猪头,但真正让他弃了所有武人尊严的,是吃了所谓的蛇果,开始那两天,隔不到一刻钟,便要上一趟号房。若非如此排泄,他现在都曲成小老头了。

好在药管用,从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从一个时辰到三个时辰,只要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药水,身体是一天天见好。

能活动了谁乐意在床上挺尸,白兴霸有门路,整了一副麻将进屋,喊上隔壁的病友,就开始白板三索的拍了,赵文亮大约前三辈子就跟这游戏有缘,看不到两圈,便忍不住的坐了下来。

然后,便上了白兴霸的贼船。

可是,让那铁皮鸭佩服万分的麻将第一高手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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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好本事,没想到你拐卖大老爷们这么厉害,怎不见你拐个小娘回来呢?”

白兴霸对秦越的恭维欣然受之,拍着胸脯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某是谁,不过,某可跟他说好了,这不是劝降,你们也别把他当降将看待,那小子傲着呢,一急就炸毛,让他降,勿宁死。”

“那你怎么把他给拐来了?”

“某就说你回去了,咱兄弟还得战场上见,真刀真枪的打出火气了,兄弟可就没得做了,真要回去,等仗打完呗,再说你身子还没好,万一提枪上了阵,却急着上号房那不让人笑掉大牙了,老老实实陪某打麻将多好。”

秦越忍俊不禁,笑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老泄肚子?”

白兴霸掩鼻捂口,一脸鄙夷,做了个离远点的动作,道:“这你得问杨成志,某发现你们虎牙军中尽奸人,没一个好东西,苦药水里掺巴豆,也就他会想出来。”

秦越拍拍脑袋,这可真无语了。

他本意是想让杨登发挥他那好口才,安排在伤病营好做伤员的思想工作,哪知会整来这一出诡计。

这赵文亮,可算是被阴惨了。

兄弟驾到,接风治酒,秦越下厨。

老规矩,他下厨不进伙房,就在院中显摆,刀工大秀,笃笃飞声。

众人见怪不怪,赵文亮再次看傻了眼。

这是周军北路行营都虞侯,堂堂凤州留后?

待到晚间,一大桌菜烧差不多了,众人便嘻哈着入座,没大没小,白兴霸撸着袖子要坐首位上座,也没人反对,官最大的秦越还在翻勺颠锅呢,这边已经开吃了。

赵文亮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加上那看上去病殃殃的木头怪,整整十一个人,若大的还散着杉木香味儿的新制圆桌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好象没给秦越留位置?

那叫虎子的家伙与他相邻而坐,用肘子碰了碰他,道:“吃,快吃,不然被憨熊抢光了。”

赵文亮啊哦着应了,提筷挟了一片凉拌藕圈吃了,小声问:“秦将军还在忙活呢。”

甲寅还没来的急回话,白兴霸奸笑道:“所以要快吃完,等下给他留口汤,来,为我们的新牌友赵大兄弟干杯。”

“干。”

众人哄笑着举杯。

……

这里在欢声笑语,嘻哈取闹,远在大江边上的夔州城,却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喊杀声,于四处街巷中响起,声声惊魂。

夜幕遮不住血光。

这是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罪魁祸首却早已横尸城外,尸体都被踩成了肉泥。

却是北路周军攻破大小漫天寨,兵临利州城下的消息被快马飞讯传过来后,利州籍的将士们个个都坐不住了,纷纷要回家。

高彦俦好言相劝加军纪明申勉强压服了归心似箭的将士们,一心想建不世奇功的监军武守谦却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几位将士悄悄的召集在一起,说高大帅重任在肩,夔州不容有失,我们得替他想一想,但你们要是敢跟老子出城袭击周营,打败了城外的周军,老子连夜带你们回利州。

只要打败了城外的周军,高大帅也定会开开心心的放行,还多给钱粮盘缠。

现在,给老子一句话,干不干?

干,干他嬢的,老子要回家。

军心如此可用,大事可为。

武守谦趁着午饭后高彦俦巡视水寨的机会,大刀一挥,便率着一万甲士冲出城门,雄纠纠气昂昂的向周军大寨攻去。

向训正对着铁桶防御的夔州城愁眼苦脸,高彦俦为了守好城池,事情可干绝了,就连城东城南方圆十里的石头都收捡一空,周军造好了投石车,还得开砸石壁,铁锤叮当,一天能砸几多……

把向训整的苦不堪言。

乍一听闻城里大兵出洞了,向训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三遍才确定了,当下也是全军出动,自己亲为锋矢。

战斗一打响,便知是什么斤两。

武守谦角力全军无敌,自以为周军也是一般脓包,哪知甫一接阵,便被向训三刀两斩震飞了兵刃,面对一身明光铠豪气逼人的金甲将,向训吐气开声,一记旋风斩,顿时有人头抛起,有热血颈喷……

武守谦,死。

向训一把接住那人头,振臂高举:“杀,一个不留,今天不封刀。”

才接敌便陷入群龙无首困境的蜀军顿时傻了眼,被周军砍瓜切菜般的一通狠劈后才醒过神来,立马作鸟兽散。

等闻讯从水寨急急赶回的高彦俦才到城中十字路口,远远便看到城门洞里被驱羊般赶来的溃兵……

倒卷珠帘势一成,天下再无人能挡其锋。

“愚夫误我!”

高彦俦一口鲜血喷出,直溅三尺远。

节度判官罗济一看不好,忙一把抱住,喊道:“大帅,快走。”

“走?某当初失秦凤,今日又不能守住夔州,纵使朝廷不杀我,某又有何面目见蜀中父老。”

高彦俦想起了当年的秦凤路,那时有羽扇纶巾的李延珪,今日,却有自负悍勇的武守谦,不一样的搭档,却是一样的结果。

自己何其悲也。

罗济见高彦俦失魂落魄,不由大急:“若是不走,那便降了中周。”

高彦俦呼出一口浊气,摇摇头道:“老幼百口皆在成都,若一身偷生,举族何负?某今日唯有一死耳。”

高彦俦一身谨慎,印信皆随身,从不假手别人,此番却从腰带上解下印信,交给罗济,道:“你无责,速走。”

说罢,一推罗济,自己稍整衣冠,向西南三拜,再起身,早已抽剑在手,一剑横脖。

鲜血飞溅中,他想起了自己最心爱的七郎,在彝族大寨,应该过的惯吧。

……

夔州城破,驻守水寨的赵崇济眼看大势不妙,连忙登舰起锚,率部向西而退。

事既不济,只能先保住实力。

将士可以三十六计走为上,土生土长无所防备的夔州百姓便遭了殃。

向训守信,言出法随,说不封刀就不封刀。

周兵一夜疯狂。

次日一早,雄姿英发的向训于夔州节帅府的白虎节堂排衙点将,鼓声隆隆,甲叶铿锵。

在威武雄壮的唱喝声中,周军兵分三路,水陆俱进,务必要抢在北路军之前攻进益州城。

夔州这一挡路虎既倒,前进之道,又有何关能阻?

按剑而立的向训,看着墙上那若大的作战舆图,一时间豪情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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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利州城外

“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

温八叉的诗才,遇上利州美景后,便有了唐诗三百首中的千年传唱。

甲寅很想看看诗中美景,可惜关城阻隔,眼下还欣赏不到。

南河水艳羡嘉陵江肆无忌惮的浩荡奔涌,便自南向北一路追随,在矢志不渝的精神支持下,两水终于在此地相遇,相融,相亲,相爱,从拥抱到融合,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

若从空中俯览,相亲相爱的两江水,恰似书法狂草大大的“人”字。

而利州城,便巴适的窝在“人”字的那一撇一捺交汇处的上方。

利州,利人?

或许吧,一代女皇武则天便是这一方水土孕育而成。

但利州之所以名“利”,真正原因却是因军事而来,此地原名西益州,凡西进大军,攻下西益州,则后面的战事基本上就一马平川了,尉迟迥袭取西益州再克益州后,有感而发,遂改西益州为利州。

为顺利之意。

如今的利州城,四门紧闭。城外周军三面合围,紧张的战争气氛如黑云压城,压的人们气都喘不过来。

经过休整后的虎牙军在曹彬的再三催促下,终于全军压上,只编制稍作调整。

由于陈疤子还要养伤,副将顾北雄阵亡,经研究决定,木云挂帅。

临阵受命的木云把所有骑兵一股脑的都塞给甲寅,却把血杀、山越抽回,如此一来,甲寅将骑,木云将步,经纬分明。

视野内终于出现了开阔平整的田野与土地,这些被抢割了庄稼的田地上空留一茬茬稻茬,时有雀鸟欢腾着飞起、落下。

这让身上血痂尚未剥完的甲寅精神振奋,奶奶个熊的,终于看的到平阔之地了,要不然再在山沟里呆上一个月,都忘了跑马是什么滋味了。

然而,等待他的是无所事事。

利州城高而险,仅马面墙就突出七座来,守军可以在墙堞的掩护下侧翼射杀,这还不算,此城本是高彦俦的根据地,城防之备不要太齐全,城头每个垛堞处都有三枚耀着寒芒的尺长拒枪,普通的云梯哪怕靠上去,到了墙头人也翻不过去。

而两江夹护的地形,断流填土以平护城河的工程进展的也无比艰难,所以早来快有半个月的广捷军所部谋划了许多策略,试了诸多办法,都不能见效,只能老老实实的伐木造车。

伐木工好找,三倍工钱一砸,城郊百姓便争先恐后的上了山。

食蜀粟,忠国事?

没有的事,粮食都是自个地里刨出来的,还要在衙役的催逼下交税纳赋,这税给谁纳不是纳,多赚几个活钱落袋里是真的,周军给的还是金灿灿的显德通宝呢,十枚显德通宝,你给十四枚保大通宝也不换。

怕事后追究更不存在,周兵拿着刀,俺们小老百姓怎敢反抗。

所以周军大营中很快就堆了若干堆木头。

但会造军械的木匠少,要不是史成多嘴说虎牙有成建的将作营,曹彬都要急白头。

秦越没办法,工兵营是他的宝贝,比黑虎骑还宝贝,不放心胡乱给曹彬用,只好自己也跟着来,然后索性就全军都上了,反正甲寅铁战等人皮厚肉糙,既然骨头没断,骑着马痛啊痛的也就习惯了。

秦越一来,周军大营便热闹起来。

起因在于一个妇人。

这位妇人大约是家里真揭不开锅了,麻着胆子,抱着儿子,拎着一篮子鸡头到营前来贩卖,正要被甲士驱逐,被庄生看到了,让等着,自家那位秦叔正谗着嘴说没零食吃呢。

秦越出来一看,噫,蜀中也有菱角呐,大喜,连篮子都买了下来,又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讨喜,索性丢过去一粒银角子。

这事一回传,就轰动了,有脸皮厚的,把自个穿整齐了,也抱着娃,拎俩鸡蛋,把军营当作串门地儿。有脸皮嫩的,自个不好意思出面,只把家里半大小子撵过来,在军营外打转。

秦越酸眉挤眼的吃着未成熟的桔子,含含糊糊的说,这是好事呐,让伙房在辕门外搭一排架子,油煎饼子,任那些小子们吃拿,嗯,至于那些妇人们,东西买下,片衣不得粘。

想了想,又把周边划分若干片区,把暂时空闲的几位文职幕僚赶出去,带上粮食,带上铜钱,带上绢帛,探望孤寡老人,帮助贫困去,反正这一路打来,尽赚了,粮多的吃不完。

啊,要唱着军歌去。

这些事情,大抵是秦越张罗,曹彬是袖手不管的,他穿着常服,在虎牙军特备的工兵营里四处走动,一边巡视,一边咒骂:“好东西分享一下会死呀,阴着藏着,还是兄弟不。”

嗯,他巡视是假,偷师是真。

秦越从军这么多年,于军事一途也只能勉强算是个半瓶醋,但他也有能人所不能之事,比如投石车,攻城车,弩手掩体排墙……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电视,电影,网络,游戏多多少少接触过,看到过,虽然只是皮毛,但好歹有个形制样子,画出来,让工兵营那些木匠师傅多加研究,左一琢摸,右一试验,还真研制出来许多新式玩意。

发砲更远的投石车,因为空心弧面轮而更轻便的轒辒车,又或者是架在轨道上的攻城车……看上去,只是小小改良,但效果却强多了。

曹彬一边研究一边咒骂,心底里却服气,秦九的脑子就是与别人不一般。可就是实在他嬢的太小气了,直到现在才拿出来用,还遮遮掩掩的,木匠师做到关键部位时,竟然敢清场,操。

……

利州城头。

赵崇韬强自按压下喜悦的心情,对来人道:“转告你们曹将军,能善待吾家大郎,老夫铭记在心,但两国交战,不徇私情。此关,老夫必坚守,除死方休,便是吾家大郎亲来,老夫也一箭射之,尔等要攻,便只管放马过来。”

信使笑道:“本无此要胁劝降意,我们都虞侯说了,如此下贱之事,我们做不来,只是老将军担忧爱子之情,我们感同身受,是以特来告之,今信已送到,告辞。”

赵崇韬目送信使坐吊篮下关,呆看周军大寨良久,这才转身将信函放入怀中,下关,对亲随吩咐道:“去通报,某要见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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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心不狠,不为将

两朝开济老臣心。

但凡乱世,一家事二主、三主的事情就太平常不过了。

最著名的便是三国时的诸葛兄弟。

时过境迁,与这五代乱世,政治投机依然风行不衰。

实在不行,也只需一纸开革出族的文书就能把问题解决,这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纸,不管是哪位坐在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还都得捏着鼻子认。

如南唐的冯延己并没有因为弟弟冯延鲁降了中周而损相位,郭荣脾气再坏,见了冯延鲁也是笑脸相迎,偶尔还一起喝喝小酒,谈谈心。

麟州杨家,朝汉暮周,郭荣也十分欢迎,兄弟为中周封疆大吏,做兄长的杨业依旧在太原领他的俸禄,虽然晋阳的俸禄低的可怜,但人却是深得汉皇刘承钧信任。

府州折家做的稍微晦涩隐蔽一些,但本质与杨家一路货色,哪怕是升格为节度使,也是听调不听宣的存在,周汉两头听旨。

所以秦越十分大度的没有把赵文亮拉到城前难堪,而是让其安安心心的在深度小镇疗养,没事打打小牌,毕竟“病”还没好,谈什么都还早。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再骄毛,眼界格局还是一般的草民比不了的。比如赵文亮,投降是坚决不行的,士可杀而不可辱,但治病打牌却可以心安理得。

大郎在周军后营“治病”,赵崇韬却投入了更积极的备战中,擂木增加再增加,投石多备再多备,城内不够就城外搬,反正周军也只能围住东北西三面,南门想围也围不住,可以顺顺利利的从南河岸把投石运进城来。

王昭远也充份信任,毫不见疑。

赵家满门,足足三百多口,赵崇韬只要稍有些理智,就不会反水。

王昭远现在除了祈祷朝廷援军快些到之处,酒、色,说戒就戒,连床也换成硬木板,不是他有多励志,而是怕自己一松劲,就真的瘫下去了,连战连败,铁打的硬汉也撑不住。

他的心理承受已经到了临界点,却还要打足精神慰问伤员,巡视城头,安抚百姓,每日上床休息时,双腿就象灌了铅。

城内在忙着城防,城外在忙着备战。

具体怎么指挥,是曹彬木云潘美的事,秦越不凑这热闹,他有他的事要做,正给唐东等人面授机宜:

“人心是很玄妙的,经不得怀疑,只要有一根头发丝般的疑虑,在外界的作用下,也会越来越大,所以‘三人市虎’的故事告诉我们,谣言的作用很大,去吧,为了我军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你们就得多辛苦。”

“保证完成任务。”

“记住,不是让你们去添多少麻烦的,只要把该说的话传出去就行了,时间一到,有些东西自然会发酵。”

“诺。”

唐东与几位斥侯雄纠纠气昂昂的接下军令,转身出帐,秦越这才踱到沙盘前,看他们谋划。

曹彬见秦越过来了,揉揉眼睛,吩咐道:“你安排一下,那些俘虏今晚开始加餐饱饭,明天开始截流填河。”

“唉,不人道呐。”

“没让他们挡箭雨,已经够仁慈的了,倒是你,少做些阴私事,某说你怎么这般好心肠,巴巴的替赵文亮送信,还一副别无所求的清高样,原来伏笔在这呐。”

“一切以仁慈为本。”

秦越的话收到了包括木云在内的集体鄙视。

……

饿久了的人,再饱餐一顿后,第二日会更觉着饿。

所以那一长溜一字排开的煎饼炉子上飘出的浓香,几乎锁住了所有俘虏的目光。

“大家都听好了,挑一担,就有一张饼,挑两担,就有两张饼,别想着逃,板刀面弩矢雨的味道可不好吃……河填平了,你们也就解放了,就可以回乡了……”

十几个手拿长筒状玩意的家伙站在倒扣着的箩筐上高声训话完,俘虏们便开始干活了,这世道上就没有公平可言,看着顺眼的都早早的吃饱饭了,那些人负责挖泥,又安全又轻松。而更多的俘虏只能空着肚子,担了泥土倒进那护城河里,才能换一张杂粮饼子加一勺子咸菜。

身后有甲士执刀盘弓,关城上的弩矢也闪着寒芒,随时可以射下,进退皆死路呐。

俘虏们满心悲叹,却不得不挑起簸箕,抬起箩筐,祈祷城上的同乡能念在袍泽的份上收弦。

心不狠,打不了仗。

这种硬攻的仗,谁也不希望遇上,遇上了只能尽最大努力为自己的部队着想,所以,攻城时驱着百姓老弱先登的事例不要太多,等你守军投石投软了,射箭射脱力了,精锐再一举登城。守城方要是心狠的话,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箭都不浪费一支,直接当头一勺煮熟的金汁泼下。

秦越对这种安排打心眼里有些抗拒,所以今日他都没出辕门,被曹彬好一通嘲笑。

关城上的赵崇韬也狠不起来,面对乌鸦鸦担土填河的俘虏迟迟下不了开弩的命令。

他与秦越不同,他不是心不够狠,而是没法子狠。

也不知哪个亡八蛋乱嚼舌头,说守不守得住,都是当兵的苦,百姓的苦,当官的哪怕打败战了也照样有官做,西县城外败的惨吧,死的人多吧,赵将军家的大郎屁都没放一个就降了周,听说立马就是个军头,有可能还要封侯……

嘿嘿,老子在蜀国当节帅,儿子在中周当将军,谁打输了他家都是赢。

凭啥子要替他家卖命嗦?

这谣言如瘟疫一般的悄然在守军传播着,五千守军最起码有三千听过,而且谣言从来就是越传越离谱的……

赵崇韬已经能感受到身后目光的异样了,这让他如何能对城下那些光着膀子的昔日同袍下的了手?

流言蜚语最难处理,软硬皆施全方位控制也需要一个过程,当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军断流,填土,一寸寸的垒高。

唉,不是子弟兵,指挥起来就是难,说起来他乃是利州节度使,这一亩三分地上哪怕不是战时也归他节制,可问题是他就任还不到二个月,情况都还没摸熟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虽然,他带着不少亲信就任,可终归需要时间扭整。

如今的他只希望,王昭远能顶前。

王昭远来了,黑瘦了许多的他,人虽憔悴,眼中却更有精神,脸上也有刚毅之色。

“射。”

一声令下,百弩齐发。

串出一蓬蓬的血花,惨叫声终于此起彼伏的响起。

……

先锋大军在行动,顺利拿下兴元府的王彦超也没坐着不动,诸事理顺后,他的长剑所向,正是兴元府东面的源州城,那里有武定军驻守,替节帅坐镇的节度判官李瑁一把撕了言语傲慢的劝降信,发誓与城同休。

这下子正中王彦超下怀,当下亲自出征,双刀将韩真率精锐一千为开路先锋。

李瑁坚壁清野,却又趁周军先锋扎营未稳之际,夜半时分,派精锐出南门,以舟载兵,于汉水上悄悄绕至周营后背,猛然袭之,周军促不提防,大败,若非韩真武勇,未披甲即死战,聚拢了部队且战且退,这一战不知要死多少人。

可惜人是大部分逃出了,营帐甲胄却被蜀军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更为心痛的是,三百多匹战马被夺。

王彦超大怒,亲自行杖,最后又命韩真待罪立功,先登抢城。

源州城陷入水深火热的战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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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攻城(一)

弩箭凌空。

砲石轰隆。

经过两千俘虏一连十天的土方作业,葭萌关外的护城河终于填平了,虽然王昭远铁石心肠,下令射箭,但周军弩手也不吃素,一见城上动手了,全身披挂的甲士抬着三脚掩墙齐齐的码在护城河边,五百弩手齐齐就位,在掩墙的遮护下,与城头对射。

为了破坏这些掩墙,城头上开始击砲。

曹彬蔫坏,步步落后城头一步,见城头放砲了,这才推出早做制好的砲车,远远的抛砸过去,以下攻上,还远对方三丈……

手无寸铁的俘虏就是在这砲石隆隆矢雨缤纷中,惨叫着,哀泣着,艰难作业,再到后来,周军出动百辆虾蟆车,一举填河成功。

战争便是这般残酷。

曹彬一直控着虾蟆车不用,便是要用俘虏的鲜血与惨叫弱敌心志。

完成了攻城前的最基础工程,总攻也就开始了。

九月廿三,寅正造饭,卯初出兵,说明天便是天清节,要拿下利州城,为圣上贺。

依旧是二十台投石齐呼啸,五百弩手纷张弦……

只是前戏。

这一次是为了掩护四组异常坚实的轒辒车推进到城下。

这些宽大厚实的轒辒车三辆一组,接龙般的推进,城上砸下的滚石擂木只能在顶上砸个声响。而且周军为了掩护这四组轒辒车作业,石砲弩箭就没停过。

轰轰隆隆。

这还不够,周军又推出四辆比关城还高的箭塔,箭塔乃是结合轈车形制而成,共有三层半,底下一层皆是粗大的横档,分上中下三档,中档上还有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小枝,上缠麻布,却是给在这里面推车的军士顶肩用的。

中间层架着一具形制粗笨的大绞盘,绞盘上缠着鸡蛋般粗细的紫篾索,前方只有一小块挡板遮住上半部。第三层是弓手位,也是出兵道,可容前五后四九位射手,前方挡板上有一道井字格射窗,供弓手射箭用,这挡板是活动的,需要时可以放下作踏板。

最上层只有半层高,却是反向三阶制,专为弩弓坐式三段射设计,十四位弩手分三排坐下正好。

弩箭弓矢齐射,轒辒车上方的关墙上,根本立不住人。

城头开始滚柴禾,倾热油,掷火把。

这招效果极好,火势熊熊,但那轒辒车面上不知覆着什么,一时烧不进去,同时,最后组的车里有全身披挂的甲士出来,执着勾叉,铁锹三两下将柴火挑拨开,七八铲沙泥一抛洒,火便灭了。

如此压制,任凭王赵二人如何亲冒矢石,蜀军如何抢攻发射砲石弩箭,这四组轒辒车推进了,也就扎根了,如乌龟一般的趴伏在城下,一动不动。

而在轒辒车的保护下,虎牙工兵营在里面“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轒辒车后,从弩砲落不到的地方开始,百余工兵将一根根短木横埋,一根根长木头直铺,也在争分夺秒的向前方步步推进。

“周军在干什么?”

赵崇韬迷糊了,这木头架子如此埋叠着,作用为何?

“他们在造驰道,若某所料非差,这四路便是他们攻城之关键。”王昭远脸色凝重,问:“若此时率精锐出关破坏,可行性有多大?”

赵崇韬摇摇头道:“半成胜算也无,你看周军左翼的骑兵,枪长丈八,人马具装,非步兵可敌,只能以拒枪阻之。若此一路也就罢了,右翼的马兵也在枕戈待旦,看那弯弓弯刀的制式,那是强悍的蕃兵,我军若是出关,两路夹击,被抢进关来都有可能。”

王昭远面露沮丧之色:“就任周军率性而为?”

赵崇韬苦笑道:“老夫无计可破。”

……

箭塔高,望车更高。

这望车高达四丈三,想爬上去,一般人腿肚子早软了,可既然是秦越设计的,他又怎会受这苦楚,早设计好滑轮转轴,人在那吊厢里一站,紫篾织成的滑索便吊着悠悠荡荡的上去了。

此时,望车上三人并排而坐,曹彬居中,秦越居左,右边则是一身白袍的木云。

三人不仅坐着,膝前矮几上,还有清茗瓜果。

秦越把望远镜递给曹彬,一脸郑重:“你是我生死兄弟,这宝贝给你看一看,但必须发誓,谁都不能说出去,此乃我虎牙克敌致胜之法宝。”

曹彬脸作不屑之色,一把夺过,装作漫不经心的凑到眼前,然后……

倏然一个前趴……

还好秦越手快,不然就真的坠下去了,四丈多高,可不敢想是脑袋先着地还是屁股先落地。

“以后,这宝贝归某了。”

曹彬稳住心神后第一句便是想夺回己有。

“我没问题,但你得先问问虎子答不答应,我要是敢送你,他就真敢拨刀,我师父郑重交待过,虎子跪下立过誓的。”

秦越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想了想又道:“等着吧,等这战打完,估计我们就可以仿着造了,到时任你挑。”

曹彬粗一句粗,就不说话了,然后便端着望远镜聚精汇神的观看战场动静。

他看到了己军的有条不紊,看到了前敌指挥潘美的拄刀狰狞,看到了关城上蜀军的惊慌失措,还看到了王昭远眉心那深深的悬针纹……

这真是好宝贝呐,他感慨万千,说出口的却是:“某看,今晚可以在城内摆庆功酒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木云道:“四月时将作便动工了,关键的榫槽、铁件、轮子、篾索等重要零配件若不是先做好,就在这关下抡斧头,再给三个月也造不好。”

“你什么意思,是想说攻进去后,这也是虎牙第一功?”

“哎哎哎……啥意思嘛,现在你我还要分么,再说了物件是死的,关键不是还要人用么,要是让虎子来指挥,他一准和花枪抡着投矛搭架子,蹭蹭蹭的直接往上窜。”

秦越连忙打岔,曹彬这人千好万好,就一滞及到战功,两眼便是绿的,一摸便炸毛。

右翼,全身披挂等候战机的甲寅似有感应般的抬头望了望高耸的望车,又看了看磨磨叽叽半晌没铺好轨道的工程兵,没好气的虚抽一记马鞭,解了系索,取下头盔作扇,胡乱摇了摇,对临时插进队中准备耍威风的史成道:“看来马兵没得用处了,等下抢城,敢不敢放肆一把?”

“怎么个放肆法?”

“和仲询说说,我们来打头阵。”

“别,仲询诸事都安排妥当了,就连诸营开饭用餐都秩序排定了的,你一打岔还不乱了。”

“可这样候着太无聊了,蜀军似乌龟般缩着,尽等着挨打了,要不……”

甲寅作了个投矛的动作:“攻城车我们就不要去挤了,我们一挤确实给仲询添乱,我们以矛借力,飞身上墙,掷上三五把,有两次借力足够了。”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说就你我上个毛呀。”

“当然得算上花枪,还有长寿,你就一打酱油的,铁战投矛飞斧最牛,可惜他身子太壮了,翻不上去。”

史成两眼翻白,抽手就想给他一记后脑勺,哪知甲寅又把头盔给戴上了,只好粗一句粗口道:“我看秦九没说错,你就是孤阳太久,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了,你看你,脸上疙瘩都长出来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坏事。

怪不得秦九和国华会联署军令,令你横竖都要纳名小妾回来,啧啧,这也算是天底下头一份荒唐军令了。”

甲寅顿时羞恼了,倒过马鞭就向史成敲去,“你也知道荒唐,那是他俩闲出病来了,闹着玩的事你也当真?”

史成一把揪住鞭子,似笑非笑的道:“军令如山,他俩要是闹着玩,会双双把大印都盖上?”

“那是九郎怕他丑事败露了,拖我下水。”

“我不管,反正等着看你好戏,这抢城嘛,你就算了,抢女郎还差不多,等下城门一破,这撵敌追杀的任务可得顺顺利利的完成了才行。”

都过去这么久了,秦越这糊涂蛋还把玩笑话当真了,点卯升帐之际,隆而重之的给他一纸军令状——限一月内纳妾一名。

这是什么事嘛!

甲寅仰天哀嚎一声,却见小白傲然的盘旋在上空,冷漠的俯视着,如同王者。

抢城总攻,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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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攻城(二)

“壹号砲车准备完毕。”

“贰号砲车准备完毕。”

……

“第三组攻城车准备完毕。”

“第四组攻城车准备完毕。”

曹彬看着各部次第举起的号旗,听着曹义朗声通报,心中豪情渤发,他站起身来,接过曹忠手里捧着的令旗,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臂用力一挥,鲜红的令旗于半空中迎风飘扬。

“开始。”

潘美长刀一举,轒辒车后飞快的跑出一名健卒,肩上挽着一根细细的麻绳。

没错,细如指头粗而已,关墙上的蜀军看不明白这究竟何用,只见那军士飞快的跑着,第二组的军士被城上的飞弩击中后背,甫一倒地,又有人迅速的跑出来,捡过绳头便跑。

他们的目的地是早架好在轨道上的那方方正正的木厢车,那木厢车高不过丈八,宽不过七尺,其中一个内有楼梯,一上一下,另一个则底部也有个若大的绞盘,看上去平平无奇。

城头上的王昭远与赵崇韬远远的看着,研究了半天也不知是何物。

却不知这是半拉子未完工的攻城车,城高三丈,要想把比城头还要高的攻城车推过去……实在太难,所以秦越便想出了一分为二,在城下拼接的主意,但看上去实在平平无奇。

说平平无奇也不对,这木厢车的轮子是铁铸的,轮上有一道深深的内弧。而与其配套的,是一大堆包了铁皮的略方的硬木头。

厢车里有人接过绳头,不一会,绳子拉起,然后,随着绳子不断拉扯,轒辒车下,一根粗大的篾索如无头的蟒蛇般飞速窜出,狠狠的钻进木厢车中。

城下爆出一声如雷呐喊,然后……

周军好不容易推到城墙下的轒辒车猛的就翻倒在侧面,露出平整的铺了铁皮的轨道,篾索的另一头,正挽系在一根粗如碗口的铁桩上,为了能吃住力量,周军将这一根铁桩,整整敲进了七尺深。

与此同时,木厢车处也爆起奋力的呐喊声,厢车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快……快……投石……投石……”

王昭远跺着脚呐喊着指挥……

然而一切已晚,那木厢车本就离城墙不到百五十步,在数十名大力健士的推动下,厢内绞盘的飞速转动下,发出轰隆隆的怪响声,一头扑向城墙,那厢头尺半长的四棱尖锥狠狠的钻进墙体中。

这一声暴响才停,后一辆木厢车也已飞轮滚滚,向前车冲去,这辆前方叠着厚厚棉被的木厢车与前车发生了重重的相撞,然向在车头那根粗索的作用下,整辆车卡着前车设计好的卡槽开始翻身,稳稳的叠在前车身上,堪堪比城墙高了一个头。

才从轒辒车里出来的工程兵在甲士大橹的掩护下,一手梢钉,一手斧头,“啪啪”几下响,便敲插进早备好的孔槽中,上下厢车转瞬间混然一体。

观阵的石鹤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将作营的杰作,不由讶然问道:“还有根篾索绷在箭塔上,这箭塔也要拉过去么?”

血杀营的副手乃是宋群,闻言解释道:“箭塔不前,若无这箭塔底下的大绞盘给力,后一辆厢车可翻不上去。”

石鹤云这才明白,举目一看,潘美已经再次挥刀。

“进攻。”

这一声进攻,仪式大过形式,因为攻城车推过去时,后面已经跟着四条黑压压的兵线,人头攒拥,刀耀寒光。

“推枪……推枪……”

“准备肉搏……顶上……”

王昭远喊的声嘶力竭,然后却见天空中黑压压的一大团物什凌空砸来,落在城墙上,“呯”然巨响,随着这响声炸开的,是一团团冲天弥漫的白雾,顿时惨叫声一片。

王昭远眼睛一疼,连忙闭眼,一闻那股辛辣之味,却是差点一口老血吐出,“石灰砸墙,曹彬,尔这无耻小贼……”

城下,望车上,曹彬见城头上因为石灰包一团团炸开而白朦朦的一片,听着那渗人的惨叫声,吸吸鼻子道:“九郎,你俩出的这主意,会不会太阴险卑鄙了。”

“别问我,我正人君子。”

木云冷眼一翻,也推脱道:“这不关我的事。”

“难不成又是某家的事?”

秦越拍着曹彬的肩膀大笑:“能者多劳。”

石灰飞袭,所有人都没料到,蜀军因此而乱作一团时,四座攻城车上,已经汹涌出大批的周军,狞笑着,钢刀劈下,钉锤砸下……

……

一切都结束了。

王昭远沮丧的瘫软在地,甲寅则无聊的压着长槊。

他发誓,真没想捉他,但王昭远就是不走了,如癞皮狗般的赖在草地上,半点风范也无。

总不能推着他快跑吧。

攻城战结束的太快了,城头上的石灰还没散落完,蜀军就不打了,一个个弃了刀枪,因为赵崇韬一见不妙,推着王昭远就下了城。

这还打个屁呀,早说不给他们卖命的,现在果真不管我们了……人群中忽然响起的不满声比刀枪还管用,五千蜀军意志全消,或跑或降,一片乱糟糟。

利州城破。

为了这一战,周军准备了二十多天,然后一日攻破。

“喂喂,起来了,你倒底逃不逃嘛。”

破坏了原定计划,这让一直蓄着力的甲寅很不满,只好用脚踢踢躺地上装死的王昭远,道:“我知道你是蜀中统将,我们都虞侯说了,必须以礼待之,你走吧。”

王昭远无声的笑了笑,闭着双眼道:“不走了,给某来个痛快。”

“……”

见甲寅没有答话,王昭远又幽幽的叹道:“都输脱裤了,哪还有面目再见故人,来吧,下手利落点,给某来个痛快。”

甲寅闷了半天,来了句:“刚被教训批评过,杀俘不降。”

把濒死待毙的王昭远都差点给逗乐了,自说自语:“不杀也罢,某也想见见曹彬,一直以为自己兵书战策无一不精,没想到山外有山,唉,服气了。”

不料这话一出,却遭到了甲寅的鄙视:“你这种人不输才怪,到现在还不知道败在谁手里。”

“不是曹彬?那是谁?”

王昭远倏的睁眼,身子半支而起。

“……”

甲寅想了想道:“一加一加一,三个半,三个半比你有才的人加一起,你这样的十个也输。”

“三个半,还有半个的人么?”

甲寅点点头,把战刀收鞘,起身道:“那白脸小胡子还只能算半个。”

远处,马蹄得得,一彪人马列队而来,史成一马当先,老远就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虎子,捉住了敌方大将赵崇韬,这老货的枪法好生了得,竟然与某大战了三十回合,不过还是某史家枪法更胜一筹,来,这是那老货的金枪。”

一杆长枪呼啸而来,甲寅探出刀鞘,一搭一旋,长枪又被他旋了回去,这才开口道:“吹牛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史成接过长枪,翻身下马,不满的道:“你还不信么,看,人都捉来了。”

“信,只不过你得小心花枪用枪杆子抽你屁股。”

“这关花枪啥事了?”

甲寅不再理他,让李行点名,祁三多编俘,准备回城。

远处,青山如黛,残阳似血。

在这似血残阳的映照下,长江北岸,开州城头,慕容延钊挥着如锯齿般的血刀,如苍狼怒吼。

周军一日下双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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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铁索飞度葭萌关

行军累。

攀高峰,探幽谷更累。

天未明,拥香酣睡的孟玄哲于疲惫中被内侍叫醒,正要好发一通起床气,但利州城破,主将王昭远,都监赵崇韬双双被擒的军情急报却立马吓的他头上冒冷汗,胯下尿意沛然。

“利州城坚赫赫有名,为何就破了,前几日不是都还没开打么?”

顾不得避嫌而进帐的李廷珪苦笑道:“大军作战,从来便是如此,请太子就在这剑阁坐镇,某率本部州兵先去救援,葭萌关若在,某便据关而守,若失,再退保剑阁不迟。”

“那这里怎么办?”

“有张将军协助太子坐镇,万事无忧。”

“好好好,李将军,应援一事,就拜托你了。”

“诺。”

李廷珪告辞出帐,径去点兵,与晨曦的微风中却显得背影单薄。

做人不能没钱,没钱说话不硬气。

做人不能失败,失败说话没底气。

李廷珪身上多了沉稳刚毅,却也失去了昂扬锐气,一路行军,事事唯太子马首是瞻,而讨太子欢心的下属……实在是太多了。

孟玄哲偏又十足的风雅,一切仁慈为怀,一切以民意为重,凡献言献策皆虚怀若谷,从容纳之……随行的美人越来越多,驻足慰问的时间越来越长。

以至行行停停,一天前才到剑门。

一路上三军皆颂太子仁德,而恶副帅之严苛。

是以李廷珪置两万禁军而不用,自帅州兵出援。

上马前他心中暗祷,希望葭萌关能够坚挺而不倒。

可惜,事实令他失望。

剑阁至葭萌不过百十里路程,疾行一天即到。然而,当夕阳西下时,关城遥遥在望际,已见溃兵汹涌而来。

李廷珪悲愤俱发,一把揪住一个倒霉鬼,怒吼道:“葭萌关乃我蜀中第二大雄关,缘何一夜难守?”

浩荡的嘉陵江离开利州后,一路蛮横西进,硬是在两山夹峙下闯出一条大道,然而,在迎接到奔腾而下的白龙江和温柔的清水河后,终于承受不住爱的深重,开始转折南下。

这三江盘旋汇聚地,便是蜀中第二大险关筑城之处。

——葭萌关。

张飞战马超,美名天下扬。

就这样一座三面环水,一桥飞渡,整座关城皆以条石垒就的险关,被周军半日攻破。

……

且说周军本拟策马徐追,再赶出一个倒卷珠帘势,好趁势夺取葭萌关的策略,因为王昭远的心灰意冷,因为赵崇韬的技不如人而中途嘎止。

甲寅不得不带着三分不情愿的表情押着两位蜀军最高统帅回利州城缴令。

事既如此,索性便在城中大摆庆功宴,第二日一早出兵。

因为有程慎和韩徽的助力,秦越没理由再找借口呆在城中享福,被曹彬一把揪着就推上了马。

午时光景,大军开到葭萌关外,却被宽阔的大江挡住了去路,而原本的浮桥,也被拆的只剩下七根粗大的铁索,在江风的吹拂下,空空荡荡的晃荡着。

前锋甲寅无计可施,只好等大军到来。

曹彬看了看那铁索,再看看关城上架着强弓利弩严阵以待的蜀军,又估测了一下江面宽度,对秦越道:“看来我们得在这南岸呆上几天了。”

秦越哈哈大笑,眼前这一幕,对他而言,多么熟悉呐。

这不就是飞夺沪淀桥么。

而且还是早有准备的。

当下对曹彬笑道:“打个赌吧,两个时辰内搭就浮桥,我赢了,工兵营重赏五百两银子,我输了,就当放屁响。”

曹彬搓搓脸,有些自嘲的笑道:“这赌某接了,不是五百两,是六百两。”

当下弩手沿江摆开阵势,马兵却后退至空旷处歇力,把场地让给本是后军的将作营。

有大匠执着软尺将铁索量了宽度间距,早有工兵在忙着拆车厢车板,虎牙军所造之物,少用死钉,多用四角榫梢固定,所以不仅拆的快,拼的也快,不一会便在铁索东头铺出了丈余长的桥板。

这一回却用铁钉了,卡好铁索,以木板拼钉成一个活槽,牢牢的卡住桥面上的五根铁索,只一人便可轻松前推后拉。

这还不够,在大匠的指挥下,正前方、左右两侧,都竖起了一道五尺高的木墙,牢牢的卡在左右的护索上,弩射不进,矛刺不透的活动掩体便成了。

为了推动方便,还在槽内抹了厚厚的黄油。

然后,在曹彬的惊讶声中,在三军的注目礼下,工兵们推着这活动掩体,开始分工协作:

递木料的是一批,钉卡槽的是一批,向桥面上输送的是一批,安装桥面的又是一批,分工合理有序,忙而不乱,看着那桥面一截截的向对岸延伸。

之所以快,分工协助是一方面,卡槽设计合理又是一方面,那卡槽以厚木板所制,深度足有七寸,宽度寸半,正好卡住铁索,所以索桥上的工兵只管对准铁索卡上去就行,都不用一枚钉子。

且防护工作也做的好,索桥上的工兵人人腰间系一索绳,搭扣在铁索上,不惧索桥摇晃。

眼见周兵一截截的铺桥过来,关上守将坐不住了,未到距离便下令投石,一连十几块飞石砸下,虽未打中人,但轰轰隆隆声中,水花四溅,铁索乱晃,十分惊险。

秦越立马高坡,吼道:“鼓乐。”

隆隆战鼓声中,五千虎牙齐声高唱: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军责在肩军功立,只因神州火未弭……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歌是唱出来的,唱着唱着就变味儿了,还别说,传唱改编后,一句“老子乃是虎牙军”霸气十足,顿时受到了全军上下的热烈拥护,结果,也会这首歌曲的广捷军傻眼了,还想跟着唱的呢。

鼓声隆隆,军歌雄壮,那股从尾椎处涌起的热流充满胸腔后,广捷军也跟着唱了:“……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在曹彬的怨念里,在敌军的砲石下,在三军齐唱的雄壮声中,两岸青山猿啼静止,鸟雀无声,唯有嘉陵江水欢快的舞蹈着,咆啸着,为虎牙军喝彩,为架桥的勇士呐喊。

在这股热流的鼓励下,虎牙工兵滔天战意起,鲜血无畏惧,弩矢无畏惧,砲石无畏惧,一步一前,倒下一个冲前三个,这些原本是木匠、石工、篾匠的小老百姓,用自己的智慧、勇气、汗水和热血,为西征将士铺就胜利的坦途。

索桥通。

关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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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7:剑阁峥嵘而崔嵬(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地绝壁险若斧斫,奇峰倚天似剑,直冲入云,是为剑山。

剑山又分阴阳,有大小之分,两峰对峙处,绝崖断离,其状似门,故称“剑门”,雄伟险峻冠蜀中。

智近乎妖的诸葛亮在此依崖砌石为门,修关筑寨,并在大小剑山之间架筑飞梁阁道,总长三十里,是谓“剑阁”。

曹彬以刀作杖,驻足于危石上,仰望前方百步阶梯上的雄关巍峨峙立,暴一句粗口骂道:“拧拧折折的羊肠栈道也就罢了,折到这里再来一座如此险关,一营兵力都没地方挤,这仗怎么打。”

“回去。”秦越毫不犹豫的道。

“回去?回哪?”

“当然回营寨了,难道在这吃屁么,虎子,你在干什么,当游山玩水么。”

远处的峭壁上,甲寅正与石鹤云两人比本事攀岩,已经爬到十余丈高,听到秦越的叫喊,几个纵跃跳了下来,擦着脑门的汗水,边走边摇头,“岩攀不上,要想通过这陡阶攻上关城,一人最少得备两个大橹顶着才能靠近关墙,好难。”

“关城看过了,回营再慢慢想办法。”

曹彬有些不甘心的以刀斩草,见木云已经坐上肩舆走了,便挤前问:“有办法了?”

“没。”

“那你还一副不急不燥的鬼样子,装逼么。”

木云扬扬眉毛,把脸扭过一边,真开始装了。

关上的守军居高临下看的分明,有将校问:“李帅,不追?”

“不追,吾等以一力破十会,只需牢牢守住此关,周军来多少人都是添油般的送死。夔州战报尔等又不是没看过,若无武将军的冒失,周军哪夺得下夔州城。此关也是一样,都给某牢牢守住了,各守岗位,各司其职,若有轻忽,严惩不怠。”

“诺。”

李廷珪下了关城,坐上肩舆,便向大营而去。此地狭仄,关城窄小,营舍皆是梯层而建,最多也只能容下五千人。援军无地驻足,只好在距关城十里开外的汉源坡上驻扎。

一路急行,进了辕门,还未走近大帐,便隐约听到屋里有管弦之声响起。

“啊哟,李将军来了,请,太子有吩咐,李将军一来,可直接进帐,勿需通报。”

“嗯,大敌当前,太子怎还有如此雅兴?”

“这奴婢却是不知了,好象张将军说太子乃三军之胆,大敌当前,更该示之以暇,好安军心。”

李廷珪停下脚步,手按剑柄,仰头望了望因遮了阳光而更显阴暗的峭壁,呼出一口浊气,笑道:“原来如此,那某一身灰尘的进去反而不妥,待某……待某先去沐浴更衣。”

“李将军请便。”

沐浴这种事情,秦越是坚持天天要做的,回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更衣。

栈道一过葭萌关,便再无水道可借了,好比一对夫妻一般,历尽千辛万苦,逢山开道,遇折而前,趟出了大道,创下了基业,然后却分手了。

嘉陵江有了外遇,一心要投长江的怀抱,奔流向南一去不复回。

只剩下栈道孤寂的身影在大山中曲折穿行,一路向西。

所以,取水便有些不便。

一涧清泉被虎牙工兵筑了个大塘蓄着,只堪够大军食用,秦越只好就着清凉的泉水擦擦了事。

曹彬则三杯茶一喝便聚将议事。

“大军一路过关斩将,已经是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过了此关,天栈成通途,胜利在望,成功在望,大家都议一议,这只挡路虎该怎么拨除?”

“某来先登,悬赏重金,募勇士千人,一气而拨之,大个子,一起?”

伤势大好的白兴霸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性子,然而话说完就冷场了,没人理他,讨了个好大的没趣。

潘美道:“关上有五千锐士,谷中还驻扎了二万人马,真当蜀军是泥捏的不成。”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不过了,三泉关、葭萌关都夺了,三大险关已破其二,总不能到了这里就乖乖的夹屁股走人吧。要不翻山?”

“连绵七十二峰呢,怎么翻。”

广捷军的人在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虎牙军的人个个默不作声,甲寅在晃着手上的手串,一晃就是一声脆响,这玩意就不是他这种人会玩的,可这是子瑜千里迢迢特意寄来的,便稀奇了,没事时也套着玩玩。

“哎,你们几个,都成哑巴了,虎子,你干什么。”

“啊,哦,动脑子的事,问木头怪。”

曹彬心里一堵,心想要你们这些人都是广捷军的话,天天用严苛军律治之,哪有如此自由散慢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议事不象议事的。

他心里一不爽,脸上的不满便表露出来了,横了一眼坐边上吃野山楂吃的正爽的秦越:“议事呢,能不能认真点。”

“你部攻关前,我部攻关后,两路包抄。”

秦越拍拍手,抹抹嘴,说的云淡风清。

“……”

潘美见曹彬愣住了,忙把他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关后,你怎么绕过去?”

“军师,你给他们说道说道,省得又说我装逼。”

木云没好气的放下茶杯,提提袍角,这才答道:“曹将军明鉴秋毫,就没发现我部自进蜀以来就一直少了一个人么。”

“少了一个人……谁?”

曹彬皱着眉头,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过去,倏的眼睛一亮:“操,你那身边的剑士,叫什么曹,曹什么?”

“曹沐,好歹是你本家,虽然他出身草莽,你也不能如此不尊重人家。”

“难道你又有什么伏笔埋下了?”

秦越洋洋得意:“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第一座大寨有计可破,这最后一道雄关也当然有把握拿下,否则,出啥子兵哟。”

曹彬没理会秦越的阴阳怪气,也不追究什么叫上梁山,直接一掌拍过来,“快说。”

“曹沐乃阆中人,自幼在这剑阁大山中学艺,这周围百里比谁都熟,他画的图,比东子做的青泥岭沙盘还精确。我们在这离着关城二十里的地方扎寨,也是故意为之,等山豹东子他们把这周边几座山上的哨探除了,也就差不多可以行动了。”

“怎么个行动法?”

“出奇兵一部,后退十五里,沿小溪折进,可通关后小道,有两营人马悄然前行就差不多了。”

潘美道:“可关内人马足有两万五千。”

木云晒然笑道:“这等险关,有五千人守着足够了,那多出来的人反而添乱,从益州来的禁军驻扎在汉源坡上除了壮壮胆子外,又有何用,所以只要出奇不意,定能一举成功。”

曹彬搓搓脸,愤然道:“说吧,又怎么算计广捷军了,老子认栽。”

秦越起身作色道:“你看你,又分什么广捷虎牙,也不需要什么配合,从明天起,你部连番攻打,多打几次,多败几次,以骄敌将之心就行了。”

“嘿嘿,你还不如说多用些人命去填更好。”

秦越拍拍曹彬的肩膀,很认真的道:“打仗,哪有不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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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剑阁峥嵘而崔嵬(二)

“接上头了,明天夜里行动。”

暗不见天光的密林中,曹沐捷如猎豹般的从外面窜进来,十几个躺在石头上,坐在树杈上的家伙一溜起身,齐声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曹沐等不及坐下,一解腰间搭链,哗啦一声抖开,顿时金光耀眼。

“整整五十锭,十足真金,本想要银子的,太难带了。”曹沐擦擦脸上汗水,接过一个竹筒,好灌一通,见同伴一个个捧着金锭,脸露贪婪之色,便笑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二千两银子呢,斩首另算,一两一颗。”

“……日他先人板板,中周就是豪富,早知道多喊两兄弟一起啰,对了,那要是擒帅斩将呢?”

“军中赏格的三倍。”

“卖麻批的,那老子怎么也要捉个将军来耍子。”

曹沐笑笑,道:“兄弟们都分了吧,哥几个一人两锭,余下的,给烽燧上的兄弟送去。”

一众大汉人人欢喜,往怀里揣金锭之际,一个大汉忽问:“鬼手剑,再问一句哈,你好好的,为啥子掺和这血杀事,平日里你不贪财呐。”

“人生,需要贵人,某家这是遇上贵人了。”

“……”

曹沐没有详细解释,踱步上了一块危石,盘膝坐下,听林间鸟语如歌,看山下河水如带,感慨万千。

是的,人生需要贵人。

这贵人,可能是相扶者,也可能是指路者。

于秦越而言,半路捡来的剑客曹沐是他的贵人,为虎牙军指出了攻打剑门关的捷径。

而对曹沐而言,秦越是他的贵人。

若不是遇到他,他可能还在以一名剑客为荣。

一生练剑,行侠,然后威振三川。

但是,当他在秦越书房里看到那若大的疆域图后,才知道蜀中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而在曹沐讶然声中,秦越画出了更大的世界地图,这位枯练剑术的家伙倏的生出“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念头。

再后来,吃饭时,闲聊中,秦越时不时乱嘣出的句子常让他有石破天惊之感,什么西洋拳术,柔道泰拳,又什么一刀流,截拳道,听着就不象胡吹……

原来,天地那么大,武技这么多。

他思忖着,之前帮着调查砍柴都,算是报了不杀相重之恩,破了这剑门关,算是报了指路明灯之恩,两恩一报,事便了结了,然后便可西出阳关,或者泛舟出海。

技艺大成后再回来,开山立派,成一代宗师。

“哎,鬼手沐,周兵来几多人呐,别都是一些软脚虾,那我们可就不安生啰。”

“放心吧,最少有两人某打不过,去年某在凤州道上,就折在那甲将军手里,而那花将军,更是厉害,乃是他们虎牙军中第一高手。

他俩一个继承李存孝的衣钵,一个得了王彦章的传承,你们说厉害不厉害。不止是他俩来,还有俩武疯子,他们四人,加上他们的陈将军,五人冲寨,大破漫天山,就前不久的事。”

“卖麻批的,这么厉害?”

曹沐道:“还有一个神箭手,五百专门山越战的穿林鬼子,再加上精心挑出来的牌刀手,长枪手,整整一千人。”

“哎,不是说有陌刀手么,不拿出来显一哈?”

“陌刀只能守阵杀,太笨重,走不动远路。”

曹沐想了想又道:“哥几个都是曹某人的生死兄弟,这一次合作,可莫得丢了咱兄弟的脸面,哪个腿肚子发软的,现在就说出来。”

“呸,格老子的,别门缝里看人,兄弟们哪个不是水里火里趟出来的。”

……

甲寅再次率队出征,主力山越营,常胜第六营金铎率部配合。

金铎乃是一征淮南时入的伍,年纪与花枪仿佛,陈疤子挑出来的人大抵都有和他三分相近之处,这金铎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人,但心细,凡事都认真,属于中规中究不出彩的那种人,如今也就他这一营,满编满员的几未减员,不是没有上过战场,大行动参加过,单独靖绥也都执行好几次了,算是个小奇迹。

除这两营外,花枪、铁战、石鹤云这三位技击高手都来了,大营里只留下史成老老实实的做木云的副手。

队伍是赵山豹在带,甲寅则耐着性子伺候小祖宗。

由于赤山要在大营里负责给小白发信号,所以只能甲寅自己来伺候承担飞羽报讯任务的小白。

玩鹰他喜欢,跑马他也喜欢,但真要他耐心伺候,就烦了。

好在只伺候一天一夜,时间不算长。

队伍早上寅时悄然出发,先走回头路,再折转向南,寻到曹沐所说的小溪,然后方一路辗转西向,是夜,漫天星斗眨累了眼,甲寅所部才与曹沐汇合,只歇了不到一刻钟,吃点干粮,喝了几口水,在曹沐的江湖兄弟向导下,又开始折而向北,摸黑行路。

此中酸苦劳累自不必说。

比及天色微明,部队悄然的翻上山头,曹沐指指西面的山谷,轻声道:“那边就是汉阳坡,这左近就那一块平整地。”

甲寅看了两眼,不见旌旗,不闻鼓角,知道看着近,离着还远,便道:“别管他,我们径去关后。”

队伍沿着山脊向东,有密林遮掩,甲胄又皆用包袱包着背在后背,队伍行进不声不响,倒是不用怕蜀军发现。

约行五里,剑门关遥遥在望。

曹沐指指山下,道:“真正的羊肠小道,需一手扳扶着崖壁,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甲寅点点头,安排道:“原地休息,大约可以有两刻钟时间,大伙都检查鞋帮,系带,脚绑都重打一遍,然后再着甲。”

见众人都疲惫的直接在地上坐倒,甲寅架着鹰走到崖壁空透处,一振臂,六年凤双翅倏的一展,便向高空掠去,半空中一声欢鸣,响彻云霄。

山下,关城外,距离五里处的密林中,曹彬早已等的不耐烦了,那哑巴吹着丝丝呜呜的哨子都吹半天了,老不见反应,这猛一下听到高空中的鹰唳声,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抬头看向赤山,只见赤山咧着嘴笑的十二万分的欢畅。

曹彬暴一句粗口,将令旗一把塞给躺在肩舆上假寐的木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今儿个,老子亲自先登,橹来。”

“……”

潘美想劝,一见其脸色,笑着改口道:“好,我们兄弟们并肩子上。”

武继烈提着橹起身,走过来就是一记膀撞,轻声道:“得劲。”

曹彬才想揉一下肩,张侗和白兴霸又一左一右的搂过来,嘻笑道:“老大出马,一个顶俩。”

一夜养精蓄锐,准备蓬勃奋发的太阳才从朝霞中探出半个头来,看到这一幕,又悄然的躲回云层中,叹了口气,再想振作精神,却发现——

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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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剑阁峥嵘而崔嵬(三)

蜀中三大险关,各具特色。

三泉关之险在于两山峙立,一江横坦。

葭萌关之险在于三水盘护,索桥飞渡。

剑门关之险在于山高路陡,绝壁千仞。

攻打剑门关,连投石车都没地方安置,只能扛着简易云梯逆坡上冲。

前几天说是扰敌也行,说是测试也行,曹彬下足了本钱,整整车轮了三个满编营,外加三个俘虏营,死伤惨重,掩埋掉的尸体就有四百多具。

因为这关前的地形实在太窄,关上守兵凭着十台小小的砲机,再配合弩弓,居高临下那么一发砲,一击弩,关下猫腰进攻的周兵在两山的挟峙下,躲都无处可躲,只能顶着大橹硬扛。

砲石一发一个准。

弩矢一射一蓬血。

那窄窄的不过百二十步的陡峭石阶,简直就是阎王的催命道,好在关上的蜀军讲仁义,每次战后都允许周兵搬走阵亡的同袍,否则,这条道早已经没法行走。

估计不搬走的话,熏也熏晕了守军。

但三天来的鲜血淋洒,早已将这条石阶浸染成黑褐斑驳,尸臭味和血腥味直冲口鼻,更有成千上万只黑头苍蝇一早就起来围食,一跺脚便是“嗡”一声的腾起一片。

曹彬将一副用薄荷水泡过的布罩遮住口鼻,这才套上头盔,合上面甲,还别说,秦九做的东西就是好,起码暂时闻不到异味了。

他看了看那雄伟的关城,城堞后的蜀军早已架砲上弩准备好,就等着周军进了射程好收割。

曹彬轻轻的抽出螭吻战刀,振络缠腕,这才一提大橹,闷声下令:“鼓起。”

“咚……”

沉闷的鼓声一响,敌我两军皆是精神一振。

关城上,听到警铃后匆匆赶到的李廷珪一面张开双臂让亲卫伺候着披甲,一面对守将道:“今日苗头有些不对,来的全是精锐,尔等都要打起精神来。”

“诺。请副帅放心,再精锐,也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咚咚……”

两声鼓起,山上的甲寅起身,盾刀交于左手,空着右手一扬:“行动。”

曹沐提剑,当先开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渐急,曹彬抬步,一步一前,身后是足足两千排成长龙的甲士精锐,蜿蜒着,如千足蜈蚣昂首出洞。

关城上,李廷珪一口喝尽参汤,将碗重重的向关外一掷,呛然一声拨出宝剑。

“发砲。”

十架早就准备好的砲车轮番发出“呜”的闷响,大如磨盘的投石呼啸的凌空飞越,向那密集的敌军砸去,而早就配合出默契感的弩手则端平手中弩弓,候着橹阵砸开的一刹那,发射。

惨叫声顿时响起,在这谷中回音的震荡下,响彻天际。

“冲。”

曹彬背橹拧身,奋力一个肩靠,将当头砸下的投石卸到一边,顾不得肩上那麻辣辣疼痛,开始倏然加速。

有密集的雨矢声凌空。

感受着大橹上那阵阵的矢击声,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声惨叫声,曹彬心里咒骂:“就你们虎牙是人呐,若是老子冲到城下,还不应合,老子回去定要扒了九尾狐的皮。”

武继烈紧护在他左侧,猫腰急行间,于竖橹挡矢之际忽道:“南侧,来了。”

曹彬透过橹墙的缝隙抬头望,果见一彪人马正从峭壁处快速的冲下来,一块危石上,赵山豹已经挽开了那牛角大弓。

黑身、红发、大弓,长矢,在朝阳的映照下,狰狞宛如暗林山魈。

“冲呐……”

曹彬倏的感觉到全身都充满了力量,陡坡如履平地。

李廷珪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关前的战况,却听到关后一阵喧哗,紧接着有惨叫声响起,急忙回头:“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关后进敌军了。”

李延珪只觉两眼一阵发黑,疾步到城后一看,果见一彪人马正如虎下山,狠狠的冲进营区,见人就砍……

“来苏小路……来苏小路不是有烽燧么,还加强了哨岗,怎不见狼烟起……顶住,顶住,牟将军你部对敌关外,武信军扑杀内袭之敌,杀,杀上去……快点狼烟……”

李延珪急怒攻心,亲自执剑下关,但关内早乱套了。

关城窄小,守军都是按批次上墙戍值,一次只能上五百人,余下的都是休息待命,谁也不会早早的披上沉重的甲胃。

而方轮下值的将士正在用饭,更早一轮下值的还在睡觉。

至于其它人,乍一遇敌,个个下意识的就是去营房披甲,谁也舍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为同袍打个掩护,拖个时间……

这给了甲寅所部更好的战斗空间,人人如狼似虎,狞笑着,呐喊着,刀锤纷落,血肉横飞。

“杀……”

“杀……”

一声喊杀天雷震怒。

一声喊杀疲弱颤抖。

李廷珪奋力一剑刺出,却被一柄战刀轻松旋飞,还未回神,那柄糊满热血的战刀已热气腾腾的贴到脸上。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与关内不同的是关外喊杀声声,一架架云梯开始竖起,曹彬勇悍先登。

……

当李廷珪被甲寅用刀逼着跪下后,关城上的守将牟中也开始了后撤的脚步。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当关内开始大屠杀了,此关也就守不住了。

“撤……各自逃命吧……”

牟中才飞身下城,两个手执奇门兵刃的家伙嚎叫着扑上来,两人合击,不过几个回合,虎头勾便架上了脖子,牟中一个寒颤未打完,耳边响起那俩匪贼的如雷欢呼:“卖麻批的,格老子发财啰。”

……

木云从肩舆上起身,眼看着己军附在云梯上迅速攀城,对史成道:“集合所有人马,关门一开,直奔汉阳坡,勿惧敌人数量,只管冲上。步兵在前,马兵在后。”

“马兵?”

“牵马而行,只管压上,让虎子别偷懒,一路撵过去。”

“得令。”

“传令,寨中留守尽出,一个时辰内赶到关城候命。”

“诺。”

传令兵拨腿飞奔,史成忙着点兵出征。

本也是全身披挂的秦越却开始去盔卸甲,还埋怨庄生:“这勒的也太紧了。”

庄生忙着帮他卸甲,不满的道:“那你没看虎子叔,别说甲胄了,就他那绑腿扎的……”

秦越照着其头后脑勺就是一记重敲:“他变态的,你让我跟他比?”

木云振振袖子,道:“好了,某是不能着甲,你松什么劲,想让曹国华再臭骂你一顿?”

“他敢,我是都虞侯,上阵厮杀哪轮的到我,你问他,我与他换一换,他可干。对了,这冒冒然的全军冲上,没问题?”

“没问题,太子在营,人人护驾为先,谁舍得挺身而出。”

庄生把秦越的甲胄卸了,心情就沮丧了,每次打仗都落在最后头,一点意思都没有,那史成也是都虞侯,可他不还是老老实实的提枪出阵?

扭头见赤山架鹰牵马,肩上还扛着长槊,一脸兴奋之色,心想,早知这样,还是跟着虎子叔快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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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无题

女人骑坐在四尺条凳上。

挺腰,收腹。

一根磨韧的又熟又软已形成包浆的草绳套在她的腰上,随着动作渐起,一动一勒,将她白晰的腰上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小腹前的草绳,则环套着新编的草索,分叉着,套在凳子前端的木架子上,形成五股经络。在女人的腰力作用下,绷的紧紧的。

膝上横置稻草,女人时不时捡起一束,麻利的编入草索中,双手一搓,一收,“嗦啦”声中,草绳变戏法般的又长一截。

草绳既长,即编,压三挑二,横穿于五股经络上,压实爪梭,取过木棰,“叭叭”两声脆响,压实一道,再编一道。

一只草鞋渐渐成形。

男人蹲坐在女人身侧两尺处,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心痛她的腰肌,有心把她那短的不象话的衣裳扯一扯,别让草绳把皮肤磨破了,手伸过去了,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

终是不妥当呐。

男人端起地上的茶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碗中那浮展开的就不是清茶,而是苦叶子。说是清热去火,但于男人而言,还不如清泉甘甜。

“明天……跟某走吧。”

“去哪?”

“益州。”

“……不去,哪也不去。”

女人一边麻利的干活,一边面无表情的说:“真要有心,寄些铜钿来。”

男人不再说话,只重重的点了点头,起身,看了看屋外的繁星满天,山脊黝黑似铁,远山起伏若龙,有秋虫悲鸣,有夜枭怪啸。

山脚下,江水不舍昼夜,浩荡奔涌。

屋内,无灯,只有新月与星光合成的清辉,穿过门楣,倾洒在女人的脸上。

女人头发有些乱,撩发时粘上的稻衣还粘在上面,五官也不好看,如果那厚实的嘴唇忽略的话,勉强能说个清秀,粗手大脚,但男人却觉着,这个女人与自己相伴了二十年的老妻一样值的怜爱。

“跟我走吧,不用再吃苦,某能护着你。”

女人无声摇头。

“为什么?”

女人“叭叭”两声敲紧草鞋,放下棰子,低头怔了良久,方道:“我是曾家媳妇,这里是家。”

“可……可你男人不在了,娃也不在了,守着有意义?”

女人抬头,眼里隐有泪花:“你借个给我,你们吃过墨水的都聪明,等他长大后,曾家也就有后了。”

“……”

男人没有说话,迟疑着折转回身,探手轻抹女人眼角的泪花,动作轻柔,一如当年卸下新嫁娘的红盖头。

……

夜渐深。

天渐明。

小屋里传来对话声。

“某姓全,名师雄,字景信,家住益州长顺巷,从南进,往左数第七家,从北进,倒数第七家。”

“嗯。”女人的声音闷着。

“某是官,文刺史武将军一肩挑。”

“……嗯。”女人的声音有些迟疑。

“跟某走吧,不会让你再吃苦。”

“不。”女人的声音低沉坚定。

“那……某真走了。”

“嗯。”女人的声音微涩着。

良久,悉索声响起,然后脚步声起,不一会,低矮的木门打开,一条昂长大汉从屋里出来,仰望天际那一抹鱼肚白,顺手取过门边的梢棍,将胳肢窝里夹着的草鞋套上,扭口又喊一声:“某走了。”

屋里没有回音。

全师雄静等片刻,终是抬脚,迈步,向山下走去,渐渐的脚步放开,大步如流星。

……

“驾。”

平整的官道上,甲寅一马当先,胯下焰火兽腾开四蹄,撒着欢的奔跑,头顶上,六年凤优雅的张着双翅。

身后是腾起一长溜土龙的骑士,甲叶锵锵,蹄声隆隆。

虎牙铁骑咆啸着一路飞驰。

剑阁一过,真的就是天栈变通途。路渐宽,坡渐平,待到进了绵州境内,马儿终于可以撒着欢儿了。

甲寅从来没有这般舒畅过。

剑门关一下,赶到汉源坡,蜀军已经如无头苍蝇般的开始乱窜,可惜人疲,山陡,难捉俘。好在窜林清溃有步兵,骑兵只需顺着栈道一路向西。

西蜀太子一见关上狼烟起,倒也“呛然”拨剑,说要亲率禁军与周军一决死战,但架不住众人相劝,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乃万金之躯,怎可亲临锋矢,这里自有将士用命,请太子移驾,免分兵心。

孟玄哲一听有理,从容纳谏。

然后,太子走了,留下一地的烂摊子,还有一堆儿的莺莺燕燕,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慌慌张张,茫茫然然。

格老子的,这天下都是你家的,你屁股一拍走了,那还卖啥子命哟。

两万护圣精锐鸟兽散。

对周军来说,此时不奋勇追穷寇,又待何时?

甲寅率着的飞虎骑、黑虎骑、虎威骑一路撵兔子般的追在屁股后头。

一起行动的,还有武继烈、白兴霸、张侗等人率着的捷胜营。蕃部难控,曹彬并没有让悍勇近匪的捷豹军行动。

只是蜀军大多数腿肚子都软,尤其那位太监武士扈从着的太子,简直就是软脚虾,好几次眼看蜀军跑不动了,甲寅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会,甚至还在一集镇上小睡了二个时辰,饱饱的填了肚子,这才又策马赶上。就这样一路撵着,一直撵到绵州城下。

孟玄哲逃进绵州,气都未喘均,便又换上健马,狂奔向西。

当朝太子的惊恐亡命带起一连窜的连锁反应,士绅、百姓、一个个哭爹喊娘的涌向西门,奔向南门,觅路而逃。州军一看禁军精锐个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索性也跑他个嬢的。

甲寅率着虎牙铁骑兵临城下时,绵州城四门洞开,城内一片混乱。

兵不血刃。

“虎威分戍四门,飞虎沿街分切靖绥。”

“得令。”

“三多,喊话。”

“诺。”

眼见两部分头行动,甲寅自率黑虎骑直奔节度使府。眼见白虎节堂上空荡荡,地上弃着乱糟糟满地文书,这个从不知感慨为何物的家伙也不禁拍拍脑门,为西蜀皇帝悲痛难过。

再坑爹也不带这么玩的。

白兴霸在那虎皮交椅上一屁股坐下,惊虎胆一拍,怪叫道:“左右,来人,将堂下那提槊的亡八蛋给某拿下,竟然害本太子尿都吓出来了,重责八十大板……啊哈哈哈……”

甲寅没理会白兴霸的耍宝,疲惫的往椅子上一倒,便开始用脚踩帮脱靴。忙死忙活三天三夜,先是迂回偷袭,继而一路追杀二百里,铁人也受不住,尤其这脚,火烧火燎的闷热,实在实不了啦。

只是……

靴子一脱,满屋酸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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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你生你的气,我有我的理

“周军一路打来,逢关设戍,得州分兵,打到剑门关后,兵力还有几何?”

“……”

“剑门关易守难攻,为何能让周军三天便拨之?”

“……”

“这不知,那不知,朕给你两万精锐,你怎么打的仗?”

“……”

“你不会连周兵都未见到过吧?”

“……”

益州,皇宫,会同殿。

孟昶面对跪地请罪的太子先时尚能和颜悦色,但连着几句话一问,终于忍不住了,抱起桌上的砚台便狠狠的掷了过去。

“乓然”声响后,殿里响起孟昶暴跳如雷的怒吼:“朕生你这逆子何用,二万精锐交于汝手,一战未交,匹马逃回,你怎么不去死……”

敏捷躲过了砚台,却依然被墨汁淋了满头满脸的孟玄哲缩着脑袋,一声不吭,心里却想,当初可是你要我领军的,是你要我从谏如流的,如今,反而怪我了,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我做错什么了我?

“圣上歇怒,周军尚远在绵州,我们还有时间筹谋,莫要……莫要气坏了身子。”

“唉!”

孟昶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下,问道:“众卿有何退敌之策?”

老将石頵出班奏道:“逆周自七月起兵,一路远来,攻城拨寨,数番大战,早已师老兵疲,势必不能久,我军只需聚兵坚守,凭我益州坚城,三万禁军,定能阻之。然后再召集各地州兵健勇执行扰敌、断后之策,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假以时日,孤军深入的周军,只能有来无回。”

“石将军言之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孟昶半瘫在龙椅上,有气无力的道:“朕想想,想想……”

……

绵州城中,节帅府衙,后院。

秦越再次掌勺。

西征三月,一剑未出,一血未粘,一众兄弟虎视眈眈的鄙视他,没办法,只好在嘴上糊弄一二。

四人军议便在秦越刀剁砧板声中开始。

曹彬靠坐在太师椅上,脚在圆凳上架的高高的,时不时往嘴里丢个蜜饯,十分无相。

潘美晚来一步,也不搬椅子了,直接把庄生踢走,拉过马扎便坐下,问躺在逍遥椅上闭目养神的木云道:“只休整一天,直接兵发益州,会不会太急了点。”

木云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忙着炸丸子的秦越:“兵贵神速,眼下王帅还在源州城下围城,向帅才在渝州登岸,若等到他们的大军到来,起码一个月半个月的,那时,蜀军早作好万全准备了,要知道,我们算是孤军深入,只犁了一条线出来。

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不我待。”

“可益州乃西蜀都城,最少有三五万精兵把守,如今你我两部加起来,也才一万二,其中还有三千是降卒,是不是有点悬?”

出兵时广捷部有八千战兵,虎牙军则是六千整,其余则是乡兵凑数。两部只负责进攻,守城之职皆为主帅王彦超安排所部逐一接替,曹彬秦越不用考虑后顾之忧。

如利州城下后,便是康延泽部据守,曹秦所部只在剑门关留下了五百守军,其它的尽数开到了绵州城下。

只是两部战损都比较大,减员已近五千。这也是曹潘二人忧虑的主要原因,毕竟降卒目前只能打散在各营,充充人数,弩弓都不敢配下。

“没想到你潘仲询与曹国华一样,也有胆怯懦弱之时。”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曹彬把脚一收,坐正身子,正色道:“临阵当悍勇,谋划需谨慎,我军推进如此之快,斥侯都来不急哨探,如此冒然行军,我们自然心里没底。”

“无妨。”

木云也坐起身,笑道:“从剑门到绵州,把今天算上,也才三天时间,益州城最快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才收到消息,仓促之间,惊惧之时,纵然战神当世,也只能祭出据城而守之计。

我军明天一早出发,两天后就能开到益州城下,那时候,正是益州上下忙着安抚百姓,维护安稳之时,在这关键时兵临城下,比什么时候起的作用都大。

别忘了越是京师,官僚越多。机构越大,办事越差。若是能让益州城里的朝廷上下惊慌失措,士绅百姓恐惧失眠,则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三百里路两天赶到?别忘了中间还有个汉州城。”

木云笑道:“汉州与益州相距一日路程,某料定蜀军不会设重兵,既然不设重兵,遇上我部,估计只能开城投降,哪怕不降,也可以一夕而拨之,问题不大。”

曹彬不满的把半碟蜜饯塞给庄生,拍拍手道:“某发现与你们议事,好比放屁,你们直接放出来便是了,我们不接也得接,说吧,什么章程。”

“明日一早,令所有骑兵皆鲜衣亮甲,以为先锋,然后步兵再跟上。”

“?”

见曹彬迷惑了,秦越笑道:“这都听不懂,军师的意思是,我们一路耀武扬威,然后集体到益州城下装逼。”

“操。”

虎牙军有骑兵三营,共计九百人,其中黑虎骑一百,飞虎骑三百,虎威骑五百。

广捷军有骑兵两营,却有一千五百人,其中捷豹营为千人大营,全蕃骑,由蕃将黑柯掌军,捷胜营只五百人,平时由偏将领着,如今则是武继烈,白兴霸,张侗三人一起出马。

两部合兵,加上各人亲兵家将,足有二千六百多人,近六千匹战马,这一路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征尘滚滚,铁蹄隆隆……

真的是气吞万里如虎。

蜀中百姓军民哪见过如此强大的马兵,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马队呼啸而过,然后在漫天的尘土咳嗽着,呢喃道:“格老子的,果真是要变天嗦。”

兵锋临汉州,乡绅百姓迎于道左。

木云所料不错,汉州城中就没多少兵,文官武将早收拾收拾带着家小逃回益州城了,只剩下家业都在城中的士绅百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舍不得家业的互相一合计,一咬牙,干脆冒险迎敌。

哪知那肩上架着鹰的年青将军十分好讲话,性子随和的都不敢置信,而且,只有五百骑兵进了城,其它的,都在城外扎营,毫不扰民,这让一众乡绅十分庆幸,暗道果然王者之师。

仁义。

“我部乃先锋部队,明日午时光景,还有万五大军过来,安营扎寨之事不需要劳烦诸位,但将士行军疲惫,各位父老若能帮忙多备猪羊果蔬,那是最好不过了。”

“啊呀,此乃份内之事,王师过境,秋毫无犯,此乃我汉州百姓之福,吾等这便安排,酒肉管够。”

“那好,本将写个条子,到时你们把数量、金额填上,直接找行营都虞侯报帐。”

“啊哟,这可使不得,区区几口猪,几腔羊,若也要报帐的话,老朽等哪有脸面见人,请将军稍歇,吾等这便安排去。”

甲寅看着一众喜笑颜开的乡绅,只好笑着抱拳:“那就有劳了。”

……

兴元府,白虎节堂。

王彦超扼腕长叹:“曹秦二部又建大功也。”

申先生滋的一声抿下香陈老酒,笑道:“这不正是大帅所希望看到的么,依老朽看来,比大帅亲自兵临益州城,还要让人畅快三分。”

王彦超笑笑:“也不知星明收到战报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要发脾气,自有晚辈担着,我们源州围困了这么久,却是该拿下了。”

“不错,明日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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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浣花溪上春风后

倚锦瑟,击玉壶。

芙蓉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

益州自古繁华。

孟昶即位后,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间若是往前推上六七年,那真的是太平盛世,赋役俱省,斗米三钱。城中富家子弟,不识稻麦之苗,以为笋、芋俱生于林木之上,虽是笑话,但恰也说明蜀中生活之巴适安逸。

其时孟昶新得美人,号“花蕊夫人”,为讨美人欢心,令城中广植芙蓉,又以锦绣为幄遮护,花开时节,蔚若锦绣,灿若朝霞。

二十四里香不断,青羊宫至浣花溪。

如今,芙蓉正盛,但繁华已过。

城外大军压境,乌云催城,惊慌失措间,哪还顾得上欣赏什么似锦美景。

“报……城外飞箭,请圣上明日观兵。”

“观兵,何意?”

因急火而咽喉肿痛的枢密使伊审征哑着嗓子道:“逆周领兵之将,皆是年青后辈,血气方刚,此举不过是耀武扬威耳,圣上勿需理会。”

孟昶以肘支身,勉力坐稳,涩声问道:“逆周大军已经兵临城下,难道,真的只能行石老将军之计,龟缩城中以待时,而任那周军在城外纵横嚣张?”

会同殿上,百官沉寂。

老将石頵麻着头皮出班奏道:“启奏圣上,臣上午城头观阵,周军仅马兵便有五千之多,出城迎敌,以步击骑,若无三倍兵力,实难取胜。只能据城而守,不过也请圣上放心,益州城池高而广,护城河宽而深,先帝更是于四城外分筑羊马城以固城防,敌军万难进攻。

加上军民一心,城中粮草兵械皆充足,足可坚守。臣意……不争一时之气。”

孟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明日就去城头一观,石卿,你总揽城内兵戎,吾军也要打起精神,莫输气势才好。”

“臣遵旨。”

“朕……乏了,散朝吧。”

宰相李昊最后一个步出大殿,他身为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职,乃当朝文武百官第一人,见阶下不少官员都在候着他,只好强笑道:“老夫也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回到家的李昊并未如以往一般换上舒适的常服,而是脚步匆匆的向偏院而去。

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院中,一老道负手而立,白衣胜雪。

“徐无,城外将兵者,真是你弟子?”

“老夫何时说过假话,当年……”徐无道长摊手虚比了一下高度,笑道:“你还给过新年利事的。”

“唉,时光真如白驹过隙,这一晃有多少年过去了,十年?”

“十五年了,当年你还雄风不倒。”

李昊于石凳上轻拂衣袖,坐下,想了想,郑重问道:“益州真不能守么?”

徐无道长振振衣袖,伸手虚托住一片落叶,道:“某假假的也穿了这么多年道袍,有些东西虽然玄之又玄,但不是没有道理。此时的益州城,就好比这树,哪经的起霜刀雪箭,只有换了春天,才有新的生机。”

徐无道长缓缓坐下,分析道:“青泥岭是你们打造的第一道险关,以为凭着这条防线就可以万无一失,从而开调高彦俦南下,结果如何?”

“三泉、葭萌、剑门,三关之险天下绝,老夫问你,若你将兵,是益州城好打还是这三关好打?哼哼,任你如何险寨雄关,在大势面前,皆是不堪一击。”

李昊长叹一口气,涩声道:“给老夫透个底吧,你徐无不是混这碗饭吃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辈子飘零四海,此番又缘何如此积极,不远千里的进蜀?”

徐无道长却沉默了,把玩着手中枯叶,最后似无良少年般趴在石桌上,把下巴搭在手背上,雪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似三只小白鼠在嬉戏,最后悠悠叹道:“她跟我在一起了,现在叫小欣。”

“她?哪个她……”

李昊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最后右手虚点着,啊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当年改天换日,你还真把她给换出去了?你,你,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呐,你这是……”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正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某才为宫中那位来。”

李昊更惊讶了:“你……又来这一套……你还玩上瘾了不成?”

徐无道长两眼一白,没好气的道:“别想那么腌臜行不行,她好歹是她的侄孙女。”

“行,算你狠,怪不得一辈子玩骨董。”

徐无直接把桌上的果篮一抛,满篮的枣子溅了李昊满头满身,这才冷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某要带她走,轻飘飘的就出宫了,只不过见不得你这老不死的跪地惨样子,当年浣花溪上春风后,你我也曾几度把臂游,所以才在你这窝了这么多天。说吧,该为自个的家业拿个章程了,啧啧,二百多口呐。”

“你……”

“你什么你,君无战意,兵无斗志,你不趁机先迈出一步,难道还想接人家的下巴水喝不成。”

……

周军昨天傍晚就到了益州城外,距城十里安营扎寨。

今天一早,曹彬升帐点将,却是让甲寅率所有马兵去城下耀兵,为了更好的效果,又挑出二千会骑马的步兵骑上备用的马匹,五千铁骑浩浩荡荡的在城外绕了一大圈,然后才在益州军民的目送下威风凛凛的回营。

营中,所有步兵皆在挖坑叠垒,加固寨防工事。

正在营门外指挥的潘美见甲寅骑马提槊,雄纠纠气昂昂,打趣道:“哟,我们甲大将军回来了。”

甲寅一掀面甲,不满的道:“好你个仲询,什么意思?”

“夸你呢,谁敢横槊立马,唯我甲大将军。”

潘美笑着一拍马屁股,哪知焰火兽的屁股可摸不得,后腿倏的一踢,好在潘美身手利落,快闪了开来,否则当朝卫阶最短的那条腿就要断了。

“哇靠,回头就阉了你这畜牲。”

甲寅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赤山,自个往中军大帐而去。

……

合州城外。

刚从战舰上登岸的向训脸色铁青,以刀鞘拍腿,拍的甲叶哗哗作响。

合州城不大,但却是四水汇合地,水网交叉,城东钓鱼山上更设一寨,山险寨坚,与州城遥相呼应,自夔州西进后一路顺风顺水的南路先锋大军在这吃了不小的苦头。

这也就罢了,自将中军的向训有信心拿下。但是刚收到的北路行营战报却令他肝火莫名燃烧了起来——自己才是西征主帅,王彦超只不过配合行动的副部署,竟然抢先一步兵临益州城。

更让他吐血的是王彦超自个坐镇兴元府,却是两个后辈作先锋。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一战而决之,某亲自先登。”

“诺。”

一众将佐人人磨拳擦掌,嬢的,都是有资格骂嬢的老资格了,要真输给北路那俩小子辈,这脸可真丢大发了,益州那座椅上的家伙可千万别做软脚虾,得雄起。

千万要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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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大玄门前耍威风(一)

“太子呢?”

“来了,来了……”

孟昶戎装金甲,珠帽锦袖,不停的以鞭击掌。见孟玄哲正提着袍角从东角门匆匆赶来,不由冷哼一声。其这些年来一直养尊处优,身宽体胖,虽说这半年来减肥效果很好,但穿上戎服后却也雄壮威武。

孟昶静候片刻,见太子只小跑了一段路便满脸流汗,气喘嘘嘘,心中不由悲叹,自个翻身上马,正要策行,却见太子连扳两次鞍都未上得了马,还需要内侍托着屁股,不由大怒,“啪”的一鞭重重击在马臀上,座骑玉花骢吃痛,一个人立而起,却是差点将主人抛下马来。

“畜牲。”

早有侍卫拉住马嚼子,抱住马脖子,正惊慌间,孟昶一声大喝:“让开。”

那玉花骢本是极温顺的,不敢再发脾气,老老实实的迈步前行。

众文武见孟昶起驾了,忙翻身上马,紧紧跟上。

蜀中之马个小,均称,俊逸,温驯。乃游春寻香的最好选择,待到春季芳菲时,俊士在前牵马,女郎偏鞍而骑,乃益州郊外之一景,故有‘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之句传唱,所以不论文武,个个会骑。

只是雅逸多于威行,毫无半点铁血肃杀之意。

君臣一行在护圣军的扈从下,出神政门,旌旗招展,戈甲炫目,浩浩荡荡的向北城而去。

辰正时分,周军将在城下再次耀武,倒要看看,只不过万五人马,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益州不止城坚,城中更有百姓八万户,甲士三万整,岂能容你撒野。

两刻钟后,御驾登城。

孟昶手扶女墙,举目四望,见城外旷地,空空荡荡,并无一兵一卒,不由讶然问道:“周兵呢?”

“来了,圣上请看。”

孟昶循声望去,却见西北面有三骑列队而驰,当先一人,高举三旓大纛,大红的周字迎风招展,两位骑手执弓提枪伴护左右。

三骑至孟昶龙旗正前方两百步处止步,扛纛大将吐气开声:“大周北路行营先锋恭请蜀中君臣将士检阅,军行之际,声势浩大,却不会击弩动枪,诸位勿需惊慌,只管放心观看。”

孟昶冷哼一声,却见旗下那持弓甲士跳下马来,弯弓如满月,搭箭在弓弦,那箭粗如标枪。

顿时有侍卫高喊护驾,顶橹持盾,护在孟昶身前。孟昶看不到外景,只听左侧有动静响起,不一会盾墙散开,有人递上一个卷轴,道:“圣上,射上来的乃是周军所写之解说词,说将一营一营的接受检阅,以方便圣上阅军。”

孟昶这才发现那三骑已策马而回,当下强压怒火道:“杨承旨,人家一片好意,那么,就看一看吧,你来解读。”

“臣遵旨。”

孟昶方在城楼上设好的御座上坐下,却听城外三声号炮响,继而战鼓隆隆,然后有步伐橐橐声起,一队步兵在两位将校的率领下列着方块阵自北向南开过来。

横列二十,竖列二十五,队前的军旗上,是一颗狰狞的虎头,利牙如刀。

演兵年年有,每到秋季,都要阅兵演武一次,但队列如此方正,步伐如此整齐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孟昶正欲侧头相询,承旨杨光溥已十分知机的开始朗读:“现在列队过来的徒步方阵,乃虎牙军第一营,曾以五十人大破孟县巨盗三百众,累计剿匪五千余,其后复秦凤,擒姜晖、捉王峦、俘王环立下赫赫……”

孟昶脸黑如锅底,重重的一擂桌子,吓的杨光溥差点要下跪请罪。

“继续。”

孟昶咬牙切齿的从喉咙里喊出两字,便见城下那队甲士齐齐挽盾至肩齐,“唰”的一声拨出战刀,以刀背击盾,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继而齐齐扭头向城上望来,在领军将校的领喊下高喝:

“大周万岁,天下一统。虎牙锐士,谁与争锋。”

承旨杨光溥虎擦一把脸上油汗,连忙继续拿着卷轴解说道:“继而南下过河,战淮南,抢滩登陆一举成功、袭霍丘一夜登城,攻盛唐雪夜行军,占霍山兵不血刃……”

孟昶看着城下大步前行的甲士,听着杨光溥的解说,双手按着御桌,脸沉似水。

第一队过完,第二队马上接上,却是广捷军第一营,在打舒城、战蕲州、袭黄州、登楚州的功劳述说下隆隆开过去,一路高喊“大周万岁,天下归心,广捷铁军,百战百胜”的口号,和第一队一起于南侧距城三百步处收队列阵。

第三队却是一个山魈般的家伙率领着七高八矮的轻兵,那家伙黑肤红发,手提牛角大弓,身后士卒手中兵刃更是五花八门,钢叉绳索勾镰飞爪乱七八糟。

“这是一支山越特战队,剿匪战果累累,征淮奇兵制胜,而在本次西征途中,更是屡立战功,青泥岭上第一战便是由这支英雄的营队打响,剑门关后,更是由这支营队抄小道胜利攻下……”

虎牙山越营后是广捷步,曹彬板着脸把登上兴州城头的功劳给挪用了。

然后又是广捷步兵,夸功之处乃是西县城外之战,把如何示弱,如何反击说的天花乱坠……随着开过去的队列越来越多,孟昶的脸也越来越黑。

……

步兵队列倒数第二个是虎牙工兵营,这支由木匠、石匠、瓦工、铁匠组成的特殊方阵刚出场时让孟昶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才有冷笑之意浮出,就被利州之战的战果给压伏了下去。

一句卖麻批才嘣出来,虎牙王牌血杀陌刀队出场了,清一色的重步人甲,全身上下只有头部露出了两个眼孔,人手一把雪亮的陌刀,迈着沉重的脚步声走来,就连城头的孟昶都感到一股地动山摇。

血杀营一步一劈刀,一步一声“杀”,没有别的口号,也没有别的动作,却把城头上的君臣将士镇的鸦雀无声。

城外旷地忽然一空,只有秋风萧瑟。

鼓声突兀再起,节奏一变,却听五千步兵齐齐开唱:“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军责在肩军功立,只因神州火未弭……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大周军……”

好吧,为了需要,军歌再改两字。

鼓声歇,军歌停。

如雷隆隆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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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4:大玄门前耍威风(二)

如雷隆隆声再起。

益州北城,演兵继续,在西蜀君臣将士的注目礼中,西北方开过来一队马兵,人马具装,人人手执丈八长槊。

当先一将,明光铠,紫披风。胯下坐骑如焰火升腾,手中长槊寒芒耀日,队伍的上空,还有一只雪白的大雕傲然展翅。

“这支黑虎骑,是威武之师,是无敌之师,然而进蜀后,尚未一战,因为……没有对手。”

“最前方的青年将军,乃是本次西征正印先锋使甲寅甲元敬,他曾战高平,只手擒汉皇,他曾战淮南,力敌无双将,败在他手下有名的大将不计其数,乃是飞虎将李存孝的衣钵传人,人称小去病……

有诗歌诵: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槊立马,唯我甲大将军。”

在朗朗的解说词中,这支队伍先策马小跑,后纵骑疾驰,经过城楼正前方时,马速提到最快,人人平端长槊,隆隆铁蹄声中,一声“杀”字串出滔天的战意,惊的孟昶身边两侍卫情不自禁的顶起大橹。

“接下来出场的是虎牙军飞虎骑,这支当年千里袭扬州的主力铁骑,领军将军姓花名枪,乃是铁枪王彦章的再传弟子,一杆墨梅枪,打遍中原无敌手……”

平端骑弩的飞虎骑后,是手执大斧大刀的虎威骑,虽是第三支出场的骑兵,但铁战那昂长雄壮的体形、沉重的开山大斧,让他更具视觉冲击力。

彪悍如熊罴,杀气冲斗牛。

扭头向城头望来之际,目光如电箭,孟昶忍不住觉着后脖发凉。

虎牙军三营骑兵过后,才是广捷军的捷胜营,白兴霸一路高喊着“大周万岁,捷胜无敌。”是唯一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对着城头扬枪高呼的家伙。

等到最后那支呼啸着策马的蕃骑在马背上或飞旋耍刀、或表演镫里藏身、或马背站立射箭、或飞驰中互换座骑等节目……无比拉风的驰过后,孟昶那原本阴黑着脸的已变的惨白如纸。

“逆周兵马……皆强悍如斯么?”

没人回答,左右文武人人脸色木然。

城头上不论是紫袍高官还是全身甲胄的三军将士,人人不自觉的都缩了缩脚步。

……

寂静不过片刻,城外又是三声号炮响,然后钲鼓齐鸣。

这次出来的,只有翩翩两骑。

前有扛纛大将,中有少年牵缰,后有剑士扈从。

那高举着的大纛上,分别书写着“曹”“秦”二字。

两人如信马游春般的缓缓从城前走过,那个一身大红官袍,更显年轻的家伙还频频向城头挥手示意。反之,那一身明光将铠的将军就稳重多了,骑在马背上,腰板笔直,十分威严。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大周北路行营都监、阶州留后曹彬,和大周北路行营都虞侯、凤州留后秦越……

下面先介绍秦留后,秦越字轻云,显德元年从军,历经高平之战、秦凤之战、淮南之战,从一介大头兵开始一直做到凤州留后,如今又重任在肩,为我大周最年轻的行营都虞候……

其上升速度之快,自李唐以降,无人能出其右。虽然这是其自身聪慧与努力的结果,但更多的是大周圣上雄才伟略,慧眼识人……”

孟昶终于忍不住了,用力一推御桌,怒吼道:“城下敌军猖狂如此,那位将军敢出城一战?”

“那位将军敢出城一战?”

“那位敢出城一战?”

孟昶接连怒吼三声,然而……

没人回答,一众顶盔贯甲的纠纠武将,人人低下头去,侧过脸去,生怕被圣上点兵点将点到了。

孟昶一把推开相扶的侍者,以手击柱,哈哈大笑。

城头上,秋风卷起龙旗,那本是张牙舞爪的金龙,徒劳无力的挣扎着。

其音猎猎,其形怆怆。

……

……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西征大军卯着精神在城外亮足了像,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迎战,只好高高兴兴的次递回营。

一回到中军大帐,曹彬甲都没卸,便没好气的照着秦越的后脑勺拍下,有了曹彬的带头,白兴霸立马紧跟着拍下,然后……

秦越的脑袋便被所有兄弟们拍了个遍,有轻有重,但却都是来自兄弟们最好的褒奖,秦越有火发不得,只好晃着脑袋在椅子上坐下,抓起甜甜的蜜饯安慰自己。

等众兄弟卸完甲,他半盘蜜饯差不多也下肚了,一直以礼待人的潘美也没好气的一把夺过盘子,没好气的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战术你秦九将开一代先河。”

“过奖过奖,天下第三。”

曹彬立马有精神了:“哦,那不知第一第二又是谁?”

“我说了你就知道么?”

“滚。”

只要和秦越一起呆上几天,一身正气,凡事以身作则的曹彬就会懒散下来,当下很没形象的歪躺在椅子上,奋力起脚,作势欲踢。

秦越懒的理会他,转个向,自端了庄生才泡好的桂花茶喝。

演兵其实也是很累的,主要是要挺着那股劲,这一回来,喝上几杯茶,人人都松闲了下来,都懒的再说话,各自找法子消磨时间。

虽未出场,但测着沙漏发号施令的木云也累了,躺在躺椅上以书盖头。

曹彬在假寐。

秦越在养神。

潘美在修须。

甲寅在逗鹰。

史成与张侗又玩起了哑枚游戏。

武继烈和铁战千年不变的嚼肉干。

至于白兴霸,则与石鹤云扳上了手劲,花板当裁判。

人人闲的似居家。

至于赵山豹与叶虎盛几个,早悄悄的溜出门去了,虽是兄弟,耐何层次搭不上呐。

“哎,某说,就这样无所事事了?”

率先败下阵来的还是曹彬,他除了正事,没有闲话可说。

“酒要酿,馒头要发酵,凡事都要有个过程,等吧。”

“可要万一,孟昶真降了,我们怎么办?”

秦越怔了怔,笑道:“怎么,现在就患得患失了?”

“灭国之战,举国投诚,多大的事呐。”

“反正,青史留名是肯定的,你若不敢接招,大约史家会这么写:蜀王欲降,曹彬大惧,两股战战,语出昏昏……”

曹彬一跃而起,撸起袖子,恶狠狠的道:“三天不修理,就皮痒了是吧。”

“哎哎哎……谈正事呢,城中要是真的有人出使详谈,怎么办,总要有个章程。”

“某不管,某只带兵,至于卖嘴皮子的事,不是你该干的么?”

秦越哈哈怪笑:“好说,好说。”

白兴霸用肘一撞甲寅,道:“虎子,某家准备修理修理那只小狐狸。”

甲寅头也不回,抚着小白的羽毛道:“准了。”

白兴霸的怪叫声未起,秦越已如一道轻烟般的窜出帐外,远远的骂道:“虎子,你这没良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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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投诚非易事

城头观兵回,孟昶再不发一言,至宫门,仅留李昊、伊审征、石頵等几位近臣至咸宜殿议事,余皆散去。

及入座,却又半晌不发一言,几位重臣也不敢轻启话端,只默默的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无滋无味的品着。

“投降吧。”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直怔怔坐着发呆的孟昶终于开了口,这一声出,整个人便似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差点摔到地上。

“圣上……”

“父皇……”

孟昶一振臂,厌恶的挣开太子要来相扶的手,恨声道:“早知你空有皮囊,就该早将你二弟召回,也不至有今日。”

孟玄哲懦懦不敢应,软软的后退了一步,却是躲在李昊身后。

李昊只好近前一步,将孟昶扶起,郑重道:“圣上,还请三思。”

“朕已五思……”

孟昶幽幽叹道:“朕高薪厚禄养士四十年,如今却无人为我出城一战。朕丰衣美食却养出如此无能之子,朕无颜面对祖宗,也无德再居此位。与其以百姓之痛苦士卒之血汗,赢的苟延残喘,终不如就此撒手……

兴亡一族事,平安百姓家。”

“圣上……”

石頵猛的跪下,吼道:“圣上,给老臣半天时间,老臣这便提刀上马……”

“满城青壮皆在,哪来让你这白发苍苍者上阵的道理,回家颐养天年吧。”

伊审征也重重的跪了下来,哑着嗓子泣道:“都怪臣无能……”

“你也用心了,起来吧,过往皆是朕之松懈放纵,乃朕之过,如何怨你,起来。李相你也勿需再劝,朕意已决,尔等诸卿皆勿多言,只说何人出使为好。”

……

翰林学士辛寅逊强自稳着精神,策马徐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与周军谈判的事情竟然会落实到自己头上,自己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恰好当值,竟然落了件如此恶差,唉!

他回头望望那旌旗猎猎的护圣甲士,第一次觉着那铁甲包裹下的软弱,胆怯与失望。

不过,当他看着领先自己一个马头的家伙,心情又开始莫名的愉悦起来。

枢密使,同平章事,天天说着军国大事,原来,说到最后,这军国大事却是高举降旗。

伊审征没有理会身侧那嘲弄的目光,一介竖儒,只会事后诸葛而已。自己身为今上的姑表兄弟,老皇的亲外甥,真正的皇亲国戚,家国一体,敢对国事不用心?

他自认为这军国大事可谓是操透了心。

北路之败,败在韩保正所托非人,青泥岭拱手让人,这才有一连串的失败。

至于南路,谁知道武守谦敢不遵将令,擅自出击,令铁桶防线一夜告破。

除了这两个硬伤外,他敢说,再换个人来,也未必能有他做的好。

为了力保蜀中之平安,他连做人的最下线都丢了,可惜那一处伏笔还一直伏在那,一动不动。

却也不能怪执事人,火候不到揭不得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惜,败的太快了,一败三千里。

为何会这样?

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战事未起时朝议时多有提到,但口头重视是一方面,真正上了战场又是另一方面,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哪怕推倒重来一遍,基本也是输。

因为蜀中承平太久了,近一甲子来,蜀中只有改朝换代的那一仗,而之后的三十年太平,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文武,享受着温饱小康的百姓,享受着和平安全的将士们,早忘了战争的痛苦。

忘了二字都不准确,年青一辈一出生便是平安喜乐,哪知道战火的残酷。

虽说四年前的秦凤路丢了,但那本是飞地,之前就算是白捡来的,今上不心痛,朝廷不心痛,普通的老百姓更无感觉,除了一直免除的田赋又恢复了。

也仅此而已,该歌舞升平还是歌舞升平。

蜀中上下,安逸巴适到刀枪难举。

他叹口气,伸手按了按火烧火燎的喉咙,心想,自己的策略没错,通过两条防线拖上一年半载的,只要军民血性起,周军就不能入,哪怕八百里栈道全烧完都可以。这是战争未起时大家一致认可的策略。

为何执行起来,就成了如此乱局?

他走一路,想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周军大营,然后被突然响起的钲鼓声给倏然惊醒。

却见辕门外挎刀甲士雁行分列两旁,营中将校在两位身着绯袍的年青人率领下,于辕门处恭候着。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辕门上还有一条大红横幅,上写:“热烈欢迎伊公申图一行莅临指导。”用词浅白,一如那射上城头的解说语。

原来,中周文风凋蔽若斯了么,又或者,丘八终究是丘八。

伊审征心底里莫名的有丝文化优越感升了起来。

“末将秦越,见过伊公,辛学士,来来来,容某来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我大周北路行营都监,曹彬曹国华将军。”

“这位是潘将军,字仲询。”

“这位是甲将军,字元敬。”

“这位是……”

热情洋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脸,态度……也很谦虚。

这让伊审征大为好感。

当下客气的互相见了礼,那位自称秦越的行营都虞侯果然年轻,都未蓄须,也没架子,亲自引路,一路上笑语殷殷,先介绍军营大致情况,周边百姓的安抚情况,果真是如一位下属在向领导汇报一般。

进入中军大帐,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杉木本色,还散发着新鲜木头的清香,左右两侧各摆了五把交椅,也是杉木材质,看来都是扎营时临时赶的活,做工粗糙,选材不堪。

“请,伊公请,辛学士请。”

伊审征方坐下,有两少年端碟敬茶,伊审征接过茶杯,浅呡一口,嗯,此茶却是不错,清汤碧绿,纤细如针,竟然是一叶一芯的早春嫩茶,不论产地在哪,仅这一嫩,便可入口了。

他继续喝着茶,等曹秦两人在对面坐下,这才放下茶杯,涩声道:“我皇心系黎民苍生,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危难中……”

以劳军为名的“和谈”就这样开始了,他代表西蜀朝廷释放出了愿意开门投诚的善意,当然也要带着周军的正确意见回宫交差。

然而,对面的曹彬一言不发,板着脸,仿佛谁欠了他三百万。

自始自终,只有那位秦越在说话,态度很诚恳,说话很客气,实质性的承诺却一个字也无。

“伊公也看到了,坐在你面前的,一位是行营都监,一位是都虞侯,一把手不在,我们当不了家。再说,这样的大事,你让我这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作出承诺,你们信么?”

伊审征愣住了,千算万算,这一点,却是真的没有想到。

投诚都这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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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执笔也涩艰

“……臣生自并州,长于蜀上,幸以先人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篡承,只知四序之推移,不识三灵之改卜。

伏自皇帝陛下大明出震,圣德居尊,声教被于遐荒,庆泽流于中夏。当凝旒正殿,亏以小事大之仪;及告类园丘,旷执贽奉琛之礼。

盖蜀地居遐僻,路阻阙庭,已渐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电赫,圣略风驰,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但念臣中外骨肉二百余人,高堂有亲,七十非远,弱龄侍奉,只在庭闱,日承训抚之恩,粗勤孝养之道。实愿克终甘旨,保此衰年,其次得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

伏乞皇帝陛下容之如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臣敢辄徵故事,上渎严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保有长城之号,皆因归款,尽获全生。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家而为幸。庶使先人寝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尚有问安之所。

见今保全库府,巡遏军城,不使毁伤,将期临照。

臣昶谨率文武见任官,望阙上表归命……”

徐无道长把稿子连看三遍,这才啧啧有声的赞道:“好好,宝刀尚未老,虽是降表,也当流芳百世。”

李昊苦笑道:“当年衍皇降唐,某为翰林学士,那道降表便是老夫所写,没想到如今又接这一难堪任务,唉。”

“事情……总归是有人要做的,虽是降表,但事关重大,往小了说,是一族之安危,往大了说,是蜀境之太平,这委屈,也只能你来受了。”

徐无道长方坐下将书稿推还李昊,却有老仆来报,说府门口被人书上“世修降表李家”六字……

“不要理会,随便他人怎么说。”

徐无道长笑道:“你倒大度。”

“大度么?”

李昊沮丧的往椅背上一靠,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涩莫名:“老夫喜奢侈,好美色,善资货,文章反而勉强,少年时尝读王恺、石崇传,以为那不过是穷俭乞儿之富而已。

世人常以此讥讽攻击老夫,却不知老夫从政近四十年,操持经济两纪有余,结果如何,蜀中之富你也看到了,难道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免赋税、斗米三钱,整整维持了十一年,三年前才稍有疲态,这才恢复了田赋之收,老夫问你,这样的盛世哪朝哪代有过?”

“徐无,老夫郑重的告诉你,今上乃有为仁君,虽不是霸主,但也古今少有,起码,他心里有黎民百姓,老夫与其君臣相得二十多年,你给老夫交个真底,能……平安否?”

徐无道长看着他那微颤的手,长叹一口气道:“中周那位天子,虽然脾气暴戾,但能明事非,有胸襟,他心怀的是四海天下,他要创的是不世伟业,孟氏若能安享富贵,当……平安喜乐。”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李昊闭上眼睛,不住的呢喃着,倏的却又一把捉住徐无道长的手:“那你为何……为何又要夺他所爱?”

徐无一把振开李昊的枯手,不满的道:“蠢,携美夜行比钱财露白更遭祸事,这道理你也不懂?若心中果有君臣之义,便助老夫顺顺利利的成事,你好我好。”

……

皇宫,御书房。

一灯如豆。

倒不是孟昶为了省钱,而是今天的他只觉着灯光无比刺眼,便撤了若干,只留下一盏青灯。

“申图,为何要朕受这两次出降之苦,等向训或是王彦超来一次完成不好么?”

“因为这次不用备什么亡国礼,只需郊迎即可。”

伊审征的嗓子已经很哑了,但还是认真的解释道:“这是臣硬压过去的,依那秦越的主意,他是坚持不受的,只说没资格。”

“但我们就是要让没资格的变成有资格,把库府甲兵一次性移交出去,把这根针埋下,或许哪天,或许就能稍解一口恶气。而且,不论是曹彬,还是秦越,都还年青,胸中有热血者,就不会太腹黑,他们先接手,比老奸巨滑辈好。”

“……好吧,一切你来安排,身体也要保重。”

“谢圣上,臣……告退。”

孟昶目送伊审征离去,直到其隐入夜色中,这才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去太真殿。”

“诺。”

兵临城下,举国投诚。

如此大事,宫中已是人人尽知,虽已夜深,但此时所有嫔妃宫女皆未入眠,个个忧心忡忡。

孟昶才踏进宣华苑,便见一高髻丽人在侍女的陪同下翩翩而来,却是同居宣华苑中会真殿的昭容李艳娘。

“圣上……”

孟昶停下脚步,扫了一眼那高高竖起的发髻,此发形乃李艳娘发明,名“朝天髻”,皇宫内外争相效仿,最是潮流,只是盘起这一个发髻,却是极费时间。

孟昶疲惫的道:“难为你大晚上还妆容齐整的等着,可朕今日想静一静,只能委屈你了。”

李艳娘强颜欢笑道:“妾身只是挂念圣上,哪来的委屈之说,圣上也早些休息,妾……告退。”

孟昶点点头,眼见李艳娘退下了,再举步。

太真殿前,早有侍女候着,见孟昶来了,忙迎上来举灯伺候。

“夫人睡了么?”

“夫人不知圣上要来,正在妆容。”

“唉,怕是哭过了吧。”

侍女不敢应答,只是把头更低了下去。

孟昶踏上楼梯,楼上才有脚步声响起,“圣上。”

“莫要下来了,天凉。”

孟昶上了楼,见花蕊夫人眼角果有掩不住的粉红,长叹一口气,执过手道:“今年多事之秋,都未曾陪你看芙蓉。”

“圣上,难为你现在还挂念这些小事,容妾先为圣上更衣,等下再泡个脚,解解乏。”

孟昶点点头,张开双手,任花蕊夫人为其换上家居常服,这才疲惫的在椅子上一躺,自嘲的笑道:“让你失望了。”

花蕊夫人的眼泪立时就倾了出来,摇头道:“不,圣上仁德,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今后,可能要受苦了。”

花蕊夫人蹲下来,开始为其脱鞋,有水珠滴下,润在鞋面上,迅速消散,“我愿意,哪怕吃糠咽菜也愿意。”

孟昶没有在说话,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就这样仰躺着,悠悠望窗。

窗外,没有星空,乌云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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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变天

夜色深深,乌云沉沉。

倒插峰上,有篝火忽阴忽明。

男人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挑拨着火堆,很细心的将松散的火堆拢好,这才对身边的女人笑道:“还得等一会,有香气了。”

女人坐在石头上,双腿并拢,双手平放,有些拘谨,有些不安,眉眼里又有些欢喜,闻言笑了笑,轻声道:“早闻着香了,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

“之前都是你伺候某,现在某来。”

“可你伤都没好。”

男人摸摸左肋,那里断了两根,虽已接上,但还受不得大力,嘴上却道:“不碍事。”

女人迟疑了一下,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在男人身边偎下,侧望着男人刚毅的脸庞,只觉着有幸福溢满胸腔。

这个名叫全师雄的男人,当他走出不过百步便折返身来后,女人觉着,哪怕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看着火堆,有山风徐来,吹起若有若无的肉香飘散。

一切静好。

火堆的明火渐渐的熄了下去,只剩下红通通的炭火,全师雄捧起早刨好的黄泥,均均的洒在火堆上,将火盖住,这才笑道:“山鸡肉得捂一会才香。”

女人嗯了一声,只紧紧的偎着男人身边,把头低着,下巴搭在膝盖上,一双粗大的手无意识的捡了颗石子在手里抛接着。

全师雄也只是静蹲着,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一刻钟后,全师雄才把炭火拨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泥疙瘩,滚到石头上让山风吹着凉,又等了许久,方才吹着手,快手快手的两头一按,掰开泥块,露出鲜嫩的鸡肉来,全师雄先折下一只鸡腿,递给女人,女人笑着接过,吃的厚嘴唇上满是油光。

女人抬头问道:“你不是当官的么,也常做这个,真香。”

“以前三天两头进山剿匪,惯了。”

女人又嗯了一声,把鸡骨头都嚼碎了咽下,接过一块鸡肉继续吃,没再说话。

全师雄却说开了:“某二十岁便从军,军中没前途,又走文途,常年在外奔波,家中……家中只有夫人一人操持,以后你得管她喊姐。”

“嗯……她……”

“放心,她性子极好,你们会相处的好,只是,她当年生真儿时,差点难产,坏了身子,你以后能多照顾便多照顾一下她。”

“……嗯。”

“快吃,吃完得连夜赶路,这天要落雨了,我们得赶紧走,翻过这座山就是绵州境了,然后路就好走了,再无关卡可设。”

女人无声的笑了笑,把手中那块吃完,便没有再接,摇头示意饱了。

全师雄以不容置疑的动作再塞过去一块鸡翅,然后自己狼吞虎咽几下塞进嘴里,嘴里尤在嚼食着,却已起身解开裤带,照着火堆一通好浇。

一股浑厚的男人气息迅速弥漫了开来。

熄灭火堆,全师雄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哨棒,牵过她的手,开始继续翻山。

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女人跟在后头,只一声不哼。

天明时分,两人已经走出大山,全师雄让女人在树后等着,自己却如捷豹般的窜进村子,不一会,拎着一个包袱回来,有衣服,有饼,还有几粒银角子和一把铜钱。

填了肚子,换上衣裳,沿山脚窜行十余里,这才拐到官道上,不久来到一个集镇,全师雄这才松了口气,道:“此番却是要好吃一顿,好睡一顿了。”

女人却有些惊惧,只紧紧的拉着他的衣角。

“莫慌,一切有为夫。”

全师雄大步流星的走到一家客栈,两粒银角子一抛,要了间上房,让安排浴桶,安排吃食,安排置衣……

一个时辰后,再从楼上下来的两人大变了模样,全师雄恢复了许多精神,更大变样的是女人,容光焕发,与之前判若两人,只是依旧拘谨,用餐都不敢坐下,还是全师雄硬按下的。

全师雄捡了靠窗的座头坐了,要了酒,让女人陪他喝了三杯,这才开始大口肉,大口饭。

吃的正欢,却听街面上一阵大呼小叫。

“皇帝投降了,皇帝投降了,亡国了,亡国了……”

“呯”然一声响,全师雄的饭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眼见一人大呼小叫的从窗前奔过,全师雄探手一捉,便将那路人揪进了屋内:“说,哪个让你造谣的?”

“卖麻批的人,你……”

那倒霉鬼一对上全师雄那怒火熊熊的大眼,顿时心胆气儿都泄了,忙解释道:“不是小的乱造谣,是真的,文书告示都贴在城门口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贴上,圣上昨天就降了。”

全师雄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忙用手撑住桌子,稳住心神,那路人一脱离开魔爪,连忙跑了出去,却是连头也不敢回。

“骄兵入城,没得好事,我们要快走,她母女俩还在益州城里呢。”

镇定下来的全师雄一把拉起女人便走,刚出镇口,却见一什巡值的周兵正往镇里来,全师雄拉着女人低头候在路边,待那队正经过时,一探手,便把那队正揪下马来,顺手夺过长矛,一记毒龙出水,了结了最近的周兵,随后便大发神威,三下五除二的就在其余人刀都没拨出来之前一个个了结了。

自个身上却是血珠也没溅一滴。

全师雄把缰绳塞到吓呆了的女人手里,自己略捡了两具尸身,收了银子铜钱,解下两把战刀,提了长矛,这才翻身上马,一把抱起女人便开始策马飞奔。

一路向西。

……

孟昶是真的投降了,亲自率文武出门,迎接周师入城。

享受这一无上荣耀的是曹彬,秦越连人影儿都没见着,只说自己福薄运浅,当不得这青史留名的大功,你曹国华皇亲国戚,不是你上谁上。

你要不上,就当这事没发生过,等着向大帅或是王大帅来。

笑话。

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这种时时都可能发生大变化的事,可不敢儿戏,曹彬无耐,只好硬着头皮策马上了升仙桥,代表大周朝廷,代表郭荣,接受孟昶的投降。

历史,就在曹彬的满心不情愿中,孟昶的满腹凄凉下,翻开了新的一页。

西蜀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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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接盘

孟昶举国投降,西蜀朝廷是省事了,但摆在曹秦二人面前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进城接管,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搞不好前功尽弃,搞不好鸡飞蛋打,中军帐中商议了一夜,最后是曹彬与秦越率五千步兵进城,骑兵还在城外扎营,由木云与潘美统制。

进城时,秦越又喊上了甲寅,虽然曹沐回来了,但还是有甲寅在身边更加安心。

甲寅无所谓,把令旗往花枪手里一塞,便提槊上马,只有赤山架着海东青跟着伺候。

进城又兵分两路,一路负责监督蜀军卸甲,一路接收府库。

缴械收军,自有曹彬负责,接收府库则由秦越带队,跟在身后的还有吴奎和韩徵。

国计库,封。

齐天库,封。

广润库,封。

常盈库,封。

天富仓,封。

天武库,封。

……

每道门窗,都封上了三道封条,加盖上蜀方大印,周军都监大印,都虞侯大印。

曹秦二人进城,也就只干这两件事,收军封库,其它的真不敢碰了,孟昶依旧住在皇宫里,只不过“帝君之居,上应辰象,朝贡臻集,华夷会同”的会同殿被孟昶自个封上了。

皇宫中,依然还有一千禁军拱卫。

皇宫外,皇城司依然在履行职权。

曹秦二人每一步都似履冰而行。

他俩苦等着向训或是王彦超的到来,以及八百里急报向汴京而去的回复。

蜀中地大物博,有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如今只南北两路如犁耕地般的开出了两条道来,虽说兵临益州城下了,但尚有巴、通、阆、蓬、渠、果、遂、普、资、泸、戎、嘉、黎、雅、荣、陵、眉、邛、蜀、维、灌、彭、简、陵等州还悬着蜀旗,除此外,还有无数羁縻州。

别说孟昶后悔了想据城而守,就是弃城而走,往西川一避,这仗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两人小心再小心,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两天下来就觉着受降比打仗还累十分。

城外的骑兵与三营步兵,只是威慑,城内的五千步兵却要担负起收编三万禁军的任务,巡街维稳的任务,看守府库的任务,头都要大了。

好在,一切顺利。

窝在李昊府中的徐无道长抚须长叹,下次要敢再揪老夫的胡子,就……再也不帮忙了。

好在,攻下合州后就收到了益州投降消息的向训马不停蹄的来了,从合州率大军过来,只用了三天。

但对曹秦二人来说,这三天比三个月还长。

向训一来,他们心就定了,可不是说向训的能力就比他们强上多少,而是位置高度的问题,人家才是西征第一统帅,凡事皆有决定权。其次是兵力的问题,整整两万禁军精锐开进城后,再有想法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巴。

向训没好气的给两人抽了一鞭子,虽然不痛,但完全把他的统帅之威给抽出来了,然后挥挥手,便开始全盘接收。

曹秦二人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闪人,心里却巴不得早点解套,继续率部出城,好生睡大觉。

睡醒了再开始盘收获。

有些东西,只能你知我知。

然后在心花怒放中召开庆功宴。

这一松下劲来,就真的松下来了。

左右有些事情要等到汴京有消息来才好下一步行动,哪怕收到传檄的各州各县,也需要时间消化,准备。

所以闲着也是闲着,中军帐中开始了稀里哗啦的麻将声,这一回曹彬也没挡着,连续三个多月紧绷着的神经,总要放松一下。

然后又把甲寅拿出来取笑了,曹彬拍着桌子要他必须加快完成任务,否则军法从事。

让憨木头纳妾呐,这事好玩。

白兴霸等几个兴高采烈的帮出馊主意,差点要领了媒婆进军营,被暴怒的甲寅给骂退了。

倒是石肯云心痒痒了,自从听了那首“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的曲子后,晚上再也睡不安生了。

嬢的,这益州城,整个就是销魂地,站街上打望打望都满身爽气。

一方水土一方人,这里的女郎个个明艳漂亮,胆子还大,毛眼儿一眨一闪的,便能把你魂儿捉了去。

于是,晚上吃饭时仗着酒胆与秦越提了一嘴,说虎子没胆,某来娶媳妇回去行不行,秦越哈哈大笑,说你自个上街选,相中哪个了,我来帮你提亲做媒。

有了秦越这句话,石鹤云胆子就大了,却又怕挑不好,死揪活拉了勋贵之后史安善出来,说无论如何要帮掌掌眼。

“你不会找虎子去,他最闲。”

“就他那眼光,还不如信某自个的膝盖骨。”

史成推脱不过,只好陪着他出营转转,但有些漫不经心,自个还没成亲呢,却帮别人选媳妇,选毛。

史成其实有些郁闷的,他眼下最热衷的是功名,但这一路西征,他像样的大功并没有几多,与甲寅比比,就是个零头。

想到那家伙他就生气,凭什么好事全他得了,正印先锋使,青泥岭夺寨第一功,兴州城先登第一功,然后西县立大功,三泉立大功,漫天寨上立大功,剑门关后还立大功,这还要不要让别人活了。

这些……也就算了,凭什么一众兄弟齐打仗,就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纳妾?

还是奉军令纳妾。

就因为他的武技心法太过霸道,孤阳太久恐损经脉?

见你的大头鬼。

老子一肚子的郁闷气,怎不见兄弟们关心一下?

他越想越气,脚步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哎,怎么了你?”

史成搓搓脸,对石鹤云笑道:“相女人么,很简单的事了,一见钟情的话你总听过的吧,就那一眼看对眼,就对了,保证娶回家也喜欢,挑准了扛起来就走便是。”

“强抢民女?老子是嫌脖子上没疤了是不。”

“这样最快了,否则你今天看中了,再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的,起码过完年才能入洞房。”

“这……也太久了点。”

“所以啦,某要是你,直接看到哪个中意的,扛起来就走。”

石鹤云鄙夷的一翻白眼,道:“你还单身呢,你怎不出手抢个回来。”

“某和你不一样呐,某这圈子,样样都要拿出来比较比较,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活的累,不象你,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干什么事都可以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闯九州的。”

石鹤云就兴奋了,道:“秦九喝醉了吼的曲子还真是好听,某喜欢,‘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呐’……带劲。”

“光唱有啥意思,行动才给力。”

“好吧,史都虞侯让某强抢民女。”

“哎,某可没这么说,别赖某,自个没胆就拉倒。”

石鹤云就不爽了,撸撸袖子,往掌心里呸了一口吐沫道:“那某就抢个给你看看,哎,军法处置重不重?”

“你要是抢了糟塌了就不管了,那麻烦,少说八十军棍,重则斩头示众,曹国华一发狠,谁也拦不住,更何况如今是向大帅当家呢。”

“靠,你耍某家。”

“话还没说完呢,要是你抢个回去好好过日子的,秦九和曹国华就是撕破脸也要成全你。”

石鹤云就笑了,“对,是这个理,那某得好好挑一挑,是认发髻吧,要是抱个有男人的回去就麻烦了。”

史成偷笑道:“对,就认发髻。”

石鹤云从小在寨中长大,拿来主义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有区别的是打的过打不过。要是在石门寨,打不过也要顺一手回来。

所以史成几下一撩拨,这家伙的匪气就足起来了,安善说的对,这般水灵的女郎,家那边可没有,要是带一个回去,老爹还不喜出望外呐。

他开始好生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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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缘来

且说石鹤云在史成的鼓动下,准备选个女郎回家镇宅,他在益州城中转着,从南看到北,从东转到西,然后还真被他相中了一个天仙般的女郎。

发似乌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最关键的前凸后翘,这附合自己听来的美女标准。不过最让他心跳如雷击的,还是女郎脸上那淡淡的雀斑儿,莫名的就把他的心给揪住了。

“美,真美,哎,安善,这个怎么样?”

“她梳的是垂髻分肖式,未出阁是一定的;她虽然身边跟着小丫环,但衣着普通,所以家境一般;不过她举止得体,家教应该不错的,但有没有许人某可不知了。”

“好,那就她了,其它的先不管了。”

石鹤云强按下咚咚咚乱撞的心跳声,呼一口浊气,然后倏的窜出,一把就将那女郎扛起,先就着那软玉喷香的怀里深深一嗅,心想就是这个味儿,然后趁那女郎惊叫声才起就撒腿便跑,这家伙从小跟着他爹吃刀口饭,经验丰富,几个纵落便消失在街头巷尾中。

“哎……”

史成傻眼了,自个心闷乱逗着玩的,这棒棰当真了……

“啊……快来人呐,抢人了,周兵光天化日抢人了……”

史成正想追出,身边已被百姓团团围住。

“就是他,他跟那人一起的,揪住他,别让他跑了。”

“喂喂喂……我是他战友没错,他是闹着玩的呢。”

“好哇!当街抢女郎,原来还是闹着玩的,卖麻批的,真当我蜀中无人了,格老子揍死你。”

史成左闪右避,对着这群不会武技的百姓又不好动武,退让间早有菜叶帮子臭鸡子儿当头砸下,瞬眼间便被糊了个满身糊啦,狼狈不堪。

好在远远跟着的家将亲卫一看不对,赶紧拨刀威哧,这才把史成给救了出来,可也只是让百姓们住了手而已,大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史成给说法,要周军给说法。

本来,朝廷不战而降已经让不少有血性蜀人义愤填膺,这当街上来这么一出,这一下算是点燃了火药桶了。

“不给交待就不让走,押他们去皇宫,让圣上评理去。”

“对,对,交出淫贼。”

“哎……你们听某说……”

……

肇事者石鹤云血脉贲张下,哪管得了史成是不是受罪了,这家伙一路好跑,打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在没行动前便想好的退路,计划好了地点,城外有片小树林。

他仗着自己一身军服,出城时老远就喊兄弟某是虎牙军的,然后便扛着女郎风风火火的出了城,几下一拐就闯进了那片小树林中。

石鹤云猫进林中,这才长舒一口气,将身上的女郎放下,那女郎浑身软绵绵的,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怪不得安安静静的。

石鹤云嘿嘿一乐,自个一屁股坐下,把女郎抱在怀中,掐着仁中把人救醒。

那女郎嘤咛一声悠悠醒来,见是个陌生的男子,正要惊呼,石鹤云早有准备,一把捂住那樱桃小嘴,轻声道:“某站在街上看半天了,就你最美,最中某的意,当某婆娘呵,乖。”

“……”

女郎半天才反应过来,颤着声道:“你……登徒子……”

“嘿嘿,都虞侯曾说过,登徒子是不嫌妻丑的好男人,哎,行不行,给句话,某可是虎牙军中第一王牌营的指挥使,有钱,有前途。”

拍完胸脯的石鹤云又想起一事,肃容问道:“哎……你,会不?”

……

……

英雄抢美,以石鹤云目前军功等身前途无量的情况下,真抢回家镇宅,一般人只会高兴的份。

果然,抢到了一般人家。

史安善不管怎么说,眼力介还是有的,简单的分析都落到点子上了,真大户人家的女郎少在街上抛头露面,只有小门小户的人家,养不起大量的仆从,少不得要亲自上街买些针头线脑之类,石鹤云这一把抱走的,恰是小官宦之家的女儿,其父祝仲敏,任职典客署掌客,一个很陌生的官职,却是专门负责与羌寨、彝族打交道的。

虽是九品上的品级,但真正的清水衙门,能收到的只有少数几个部族送上的节礼,也最多是几条腊肉,几篮子菌菇而已。

得知自家女儿被周军大将抢走了,先是又急又惧;待见到回家的女儿眉眼含春,则是喜怒交加;待见到女儿身后跟着的昂长青年英武霸气,则立马又变了脸色,有笑容浮在脸上。两杯茶一喝,听这位石将军说相中了,就是娶回家当正妻的,立马欢欢喜喜,直念阿弥陀佛。

立马……

把原定的亲事给回了,霸气绝伦。

手气背到打麻将四圈没胡过一把的秦越知道了,粗一句粗口,对石鹤云道:“帮我把筹码付了,老子帮你整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在这乌云压城还未散去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喜事更让老百姓提起兴趣的,再说,在向帅眼皮子底下干出这般丑事来,军法可不是摆设,得好生圆过去才行。

而且这样的人家,对别人来说可能有高低就之分,但对石鹤云来说,恰是最合适不过。

所以石鹤云这一抢,可算抢出风头了。

前一天才把女郎扛肩上,第二天,百名甲士护送着二十四抬聘礼就来下聘了,大红绸带扎着,一箱箱的铜钱绢帛敞着盖子,招招摇摇的绕走了半个城,这才抬进祝家。

第三天,又是百名甲士护送着八抬大轿来了,新郎一身大红袍,骑在通体洁白的骏马上,脸抹的跟猴屁股似的亲自来迎亲。

然后在两部吹鼓手的吹打下热热闹闹的跨马游街,一直游到紧急租赁下的新宅子。

这些热闹老百姓也就只是看看而已,艳羡之下可能还杂着祝家女郎好命或是眼神儿惯会勾人之类的酸语。

但是跟在八抬大轿后,八箩筐崭新的铜钱,就足以让所有人兴奋。

走一路,抛洒一路。

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疯狂。

石鹤云大婚,众兄弟自然要来热闹,嘻嘻哈哈的闹到深夜,在秦越的主持下,简直玩疯了,反正都没什么长辈在场,全是军中好兄弟,恰那新娘子也不是扭捏害羞的,敢上厅堂拜见诸叔伯。

然后秦越便用一颗丝线悬着的枣子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只顾着看好戏的一众牲口团团围着,喊叫着,兴奋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大个子提着酒壶踱出了大门。

触景最能伤情。

铁战看到了石鹤云那嘿嘿傻乐的样子,看到了新娘羞容满面的样子,就想起了自个的姐姐,想起了一把火化成了灰的师兄,想起了残了双腿的老母亲,想到伤心处,热闹之地便再也坐不住了,将桌上的半壶残酒喝完,又摇晃着起身,在另一桌拿起满壶的酒,想着找个清净处坐一坐。

他出了大门,门房值守乃是秦越亲卫,说笑几句,铁战说出来醒醒酒,然后就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仰脖喝上一口。好在天空月朗星稀,走路无碍。

巷子出头,却是一道河流。

河边有棵大樟树,有个老汉在点香烧纸,两个素衣女人跪在那喊魂,边上又有两侍女在忙着。

“……夫君……归来……”

“……父亲……归来……”

铁战看着这一暮,心中一阵酸楚,若是母亲知道师兄战死了,会不会也是这般……他不敢想下去,眼泪汹涌而出。

跪在溪边喊完魂的两个女人站起转身之际,看到身后一座巨大的黑影耸在那里,两眼泛光,呜呜有声。

其中一个才发出半声尖叫便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扑通一声落入河里。

“娘子……”

“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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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战书

太阳照常升起。

城门准时开启。

旧的一天不论是痛苦还是愉悦,是难熬的不眠还是甜蜜的酣睡,时光之轮不会为谁停下半步。

城里的人急着出去,城外的人急着进来。

生活就在这熙熙攘攘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个提着梢棒的昂长大汉牵着女人的手,尾随在菜农之后,缓步进城。

穿过阴暗的门洞,走到阳光照耀的大街上,男子陶醉的呼吸了一下清晨的空气,对女人说:“最好闻的,便是家乡的味道。”

女人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吓着了,打小都呆在乡下山中的女人,对繁华有着陌生的恐惧,只会下意识的拽紧身边的男人。

男人自然便是全师雄,之前因心急,抢了周兵的马匹一阵急驰,却牵动肋伤,不得不在绵州住下好生歇养了几天,待到伤口稍有恢复,便继续启程,却是为了少受颠簸,马弃了,车也不雇,只是步行,这一回来,益州城已是日渐安定。

对小老百姓而言,其实朝廷降不降的,没什么相干,最初几天的不安与恐惧过后,该上工的还是上工,该出门的还是出门,为了生活,哪怕天上落铁都要冒头干,哪顾得上其它。

全师雄带着女人,大步流星的往家赶,走进巷口,见满巷的碎纸屑,红红通通的一片,却不知哪家办喜事,一大早的还没来得急清扫。

全师雄脚步不停,径往家走,踏上无比亲切的石阶,却又忍不住的后退了一步。

门关着,门房却无人。

“呯呯……”

“忠叔,阿兴,开门……”

全师雄心提到嗓眼,敲门声都带着颤。

门后响起全兴的回应声:“谁……”

大门“吱啦”一声打开,露出一身麻服的全兴,见了全师雄,顿时泪流满面:“阿郎……阿郎回来了……”

“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了?”

家仆全兴却来不急回话,扯着嗓子喊:“夫人、娘子,阿郎回来了……”

全师雄握紧拳头,强稳心神,一个箭步便往后宅窜去,迎接他的却是双眼红肿一身素服的熟悉面孔。

“夫人,真儿!”

“爹!”

女儿才要起身,听到身边动静,忙一把抱住沉下去的母亲:“娘……”

全师雄一把抱过,轻掐仁中,将乍喜之下背过气的夫人救醒,这才问道:“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只有这些人,家将呢?”

李氏长叹一口气,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之前有消息传来,说你……说你兵败落水,已经……家里有把力气的,都出门寻你去了,好在你……你平安无事,老天保佑。”

“差点阴阳两隔,你们不会是以为……”

这一问,才止了哭声的女儿又大哭了起来。

“好了,为父是遭了大难,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夫君有所不知,真儿昨夜也差点丢了性命。”

待听李氏把经过说完,却是女儿去河边为自己喊魂,吓着了,然后被一彪形大汉救起后,全师雄道:“这却是遇上好心人了,可留姓名与地址,某该当面谢他。”

“他把真儿推上岸,自个却因为酒喝太多了,灌了许多水,好在神智尚在,没有顺水漂走,人是上岸了,却是昏迷了,忠叔便和全兴用车把他拉了回来。”

“在家?人呢?”

李氏犹豫了一下,吱唔着道:“……柴房。”

“糊涂,恩人怎可关柴房,某去看看。”

“阿郎,那人估计不是好东西,醉梦中一个劲的在骂你。”却是忠叔在帮腔。

“骂某?”

“是。”

“去看看。”

全师雄在柴房木门打开的一刹那,看到五花林绑的大个子时,神思一阵恍忽,这张脸太熟悉了,要不是他的斧头乱抡乱砸,自己少说可以与那杆黑枪斗上百十回合。

他怎么会在这里?

……

门开了,秋日的暖阳便倾洒了过来,铁战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脸,虎目剑眉,国字方脸……

“全师雄……”

铁战虎吼着就要跃起,然而,他的四手四脚皆被捆扎的紧紧的,才弹起便摔倒在地。

“全师雄,有种放开老子,我们大战三百合……”

……

酒喝高了谁也不记得谁是谁,第二天还是揉着一个脑袋两个疼的祁三多想起来了,问:“铁大个呢?”

正在喝粥的甲寅数了一数:“噫,他不会睡马房去了吧。”

刘强出去找了找,结果这新赁的二进小院里哪也没有,以为是躲床底下听壁角了呢,在新娘子的尖叫声中,秋日香闺春睡酣的新郎石鹤云翘着屁股往床底一探,然后把壁橱啥的都打开了。

“没有。”

刘强就问手下,这才知道铁战昨天出去过,有没有回来却是忘了,气的刘强抬手就抽。然后急让手下快马去军营。

军营那边没回来消息,门房却收到了一封信。

“明日辰时,升仙桥左,决一死战,无关国事,只为私仇。全师雄。”

“哇靠,这家伙还没死。”

甲寅接过亲卫递上来的信函,一眼看完,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全师雄?他没摔死?”

听到甲寅的惊呼,一众兄弟皆围了过来。

“哇,战书。”

“嬢的,老子这回要好好的和他打一场。”

白兴霸第一个磨拳擦掌,他身上最少有三道疤是全师雄留下的。

“和他马战。”吃过苦头的武继烈也哼声发话。

“对,马战,某来。”史成重重一拳擂在桌上。

甲寅却也兴冲冲,撸起袖子道:“这可是个好对手,可惜那次两人都有分心,打的不过瘾。”

花枪对挑战的事玩的门清,问:“来人可说了什么没有?”

“忘了问,接了信就来通报了。”

刘强脸都气清了,都怪秦叔平日太嘻哈了,自己才离开一个月呢,回来后亲卫都懒散了,当下亲自去了门房,这才跑回来道:“嬢的,铁战在全师雄手里,不论输赢,打一架后全须全脚送回。”

“操。”

众兄弟大怒,个个争着要署名。

甲寅道:“都别争,我来。”

花枪迟疑了一下,道:“还是我来?”

“不,我来,都是我的错,之前若是我部中伏后能及时知会后军,顾兄也就不会……”

花枪拍拍甲寅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等到被吵醒的秦越伸着懒腰出来,甲寅已经在挑战书上画了押。

“操,有事还能不能商量了。”

甲寅没好气的顶一句:“睡呀,有本事再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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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1:冷面

秦越有两怕,一怕师娘端正了身子,二怕虎子发飙。

甲寅平日里怎么拨弄也没事,但真要发起火来,秦越就觉着自个脖子凉嗖嗖的。

见甲寅真生气了,秦越忙打一个哈哈,笑道:“你既然回了信,那明天就好好的干他一场,关键是你之前与他交过手,胜算如何?”

“步战半斤对八两,要是马战的话,应该能胜,我那牲口一般的马比不过。再说,有花枪在,我哪怕输了也没事。””

“那就好,那全师雄既然以铁战要胁我等与其决斗,那么大个子就不会有事,都先回营,长寿就算了,三天内那床上便是你的战场。”

一众兄弟回到军营,立马把曹彬和木云揪起,这两人昨天都是只象征性的喝了三杯酒便回了营,军中无大将镇着可不行。

“这是狂妄到没边了吧,就他一个人,也敢来挑战?”

“人在他手里,不应也得应呐,再说虎子都批回了。”

“那就打呗。”

曹彬的态度算是真应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秦越不满的掷过去一颗菱角,没好气的道:“虽然他的信中强调说不涉国事,但他是蜀将乃是事实,书既然下了,打是要打的,不过可不能白打。”

“怎么个不是白打法?”

“索性便邀了蜀中文武百姓来观战。”

曹彬一听,立马脱了靴子,盘腿而坐,道:“想吃向帅的冷面,你自个去,别赖上某。”

……

如今的益州城,除内城外,其余皆已被周军接管,向训的中军行营便设在益州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忙得不亦乐乎。

秦越求见时,他正忙着公务,听完汇报,向训揉着通红的眼睛道:“尽会生事,在这节骨眼上,比什么武,别给本帅添乱了行不行?”

“没办法,虎子那货已经应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那岂不长了蜀人精神,灭了自个的威风?再说,也有可能坏事变好事的。”

“怎么个坏事变好事法?”

“虎子的武技我信的过,他俩交手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大战了三十多合,平手,若得马力,他有可能就能赢下,至不济也是平手之局,所以,索性大张旗鼓,以壮我军威。”

“若输了呢,丢的可不止是你们虎牙军的脸,是整个大周的脸面。要比武也可以,立下军令状来。”

“……”

秦越在肚子里直骂娘,有什么能的,还不是我这偏师先进的城。当下不说话,只把眼看着他。

向训冷眼如刀:“不立军令状也行,你也别整有的没的,本帅当你没来汇报过,输了,以私自打架斗殴论,赢了就赢了,本帅眼不见为净。”

秦越起身便走。

向训见其远去,鼻子里冷哼一声,直娘贼,得志便猖狂,休想本帅给你好脸色看。

……

全师雄沐浴更衣毕,填饱肚子,先去马房看了看,一匹健马也无,却是家将们都骑出去了,轻叹一口气便步行出门。

老将石頵交卸了一切差事后,心里堵的慌,却又无处可去,只好窝在后苑中钓鱼解闷,听说全师雄来访,又惊又喜,连忙迎至花厅奉茶。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是亲历了多次战阵的,跟老夫说说战事。”

全师雄把与周军交战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道:“三军若是奋勇,并不怕周军,可朝廷缘何一夜就降了?”

“唉,哀莫大于心死,圣上心灰意冷,根源还在太子上,当年为保储位稳定,二皇子十五岁便外放,把好好的一颗能文能武的好种子给生生荒废了,结果这位寄于厚望的太子比前蜀刘禅还不如,你让圣上情何以堪。再加上圣上本就心仁,一句‘兴亡一族事,平安百姓家’也道出了他的心声。”

“景信呐,你也别再冲动了,这国复不了。”

“……嗯,本想着面圣的,既然如此,便不去打扰了,不过某却有一事相求。”

“你当年也曾在某部下效过力,说吧,力所能及的,老夫都将尽力而为。”

“没仗打了,心里空落,求老将军借一匹马,一套甲……”

石頵眼里精光一闪,正色道:“景信,当此国家交替之际,万不可乱来。”

全师雄把心里打算说了,然后又道:“师雄自有分寸,不误国事。”

“……罢了,马匹你自个去马房挑选,甲胄这便让人送来。”

“多谢将军。”

“你呀……若蜀中多几个似你这般血勇者,也断不至今日之困局,唉……”

石頵目送全师雄挑了马匹甲胄出门,心中长叹一口气,吩咐道:“备马,进宫。”

宫内一切照旧,只是萧条了许多,会同殿一封,皇宫的威严气息便荡然无存,本是花团锦绣的皇宫里暮气沉沉。

“老将军,有事?”

孟昶歪倒在锦榻上,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见石頵进来,还想强撑着坐起,却又懒的动弹了。

其旁边坐着的李昊与伊审征也好奇的看过来。

这几天,两人都在宫中,一来有些公事需收尾处理,二来孟昶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仿佛一夜间苍老了二十岁,实在让人揪心,是以常伴左右。

“文州刺史兼本州防御使全师雄,下生死战书给周军先锋甲寅,明日升仙桥头决战。”

“全师雄挑战周军先锋将?那全师雄不是阵亡了么?”

“其高空坠江,侥幸未死,方回益州便自发挑战文书。”

李昊问道:“那缘何不来面圣?”

“枢院也未曾去,今早才回的益州,问老臣借的战马甲胄,属于私人行为。”

“此事该阻止,不利国事。”

“是呀,值此紧要关头,一切顺利要紧,就莫要节外生枝了,申图,传朕口谕,令其取消。”

“诺。”

……

甲寅不管外界如何,回到军营先与花枪热了身,将宿酒全逼了,练出一身热汗后,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澡,心神都收敛了,便开始磨刀。

这柄斩锋刀,虽是精铁百煅,懒和尚与铁罗汉两位师父的用心杰作,但几番大战下来,刀刃也成锯齿了,可用惯了这刀,一时也无别的趁手兵刃,只好多磨一磨,好在缺都不算大,除切口不顺利外,捅刺反而更给力一些。

甲寅挑了一块精巧的磨刀石,将三脚马插架在指挥室前石缝中,蹲着马步,从刀头开始磨起。赤山端来一大桶水,一手执勺,时不时淋下清水。

磨刀,磨的是心境。

甲寅一边磨刀,一边回忆与全师雄的两番大战,渐渐的,手在动,脑海里却全是之前拼杀的热血沸腾。

有一抹绯红在指肚上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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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血勇

甲寅在磨刀,为决战作准备。

全师雄也在收拾自己的兵刃。

一副长条包袱被他从房梁上取下来,解开,却是一柄似枪非枪的长兵。

六棱枪头,寒芒耀眼,槽中却皆是暗红色,也不知饱饮了多少鲜血。长达二尺的枪身上又横出一弯曲折的弧形利刃,似条银蛇被狠狠的钉在枪身上,身子曲着,头朝里用力的顶着枪柄,尾巴却弯弯的翘起,拼命挣扎。

枪杆黑黝黝的,却不知是何木所制,硬如精铁,枪尾又是一截枪头,只比前端的小了一号,整件兵器长约丈二,通体发出死寂之色。

芹娘递上干净的布巾,全师雄接过,从枪头开始擦起,每一棱都细细的擦过,动作轻柔如抚女人肌肤。

“夫君,这是什么枪?”

“这不是枪,这是戟,有个名堂叫浪里斩蛟,不过为夫更喜欢叫它‘七寸’。”

“七寸?”

“不错,打蛇打七寸,枪刺只七寸,此戟乃师尊遗物,但某一直未用过。”

“为何?”

“怕辱了师门。”

全师雄不再说话,只顾细细的擦着戟身,桌上,是两刀整齐的元书纸。

李氏过来了,却一直等到全师雄把兵刃从头到尾全擦拭过了,方才开口:“夫君,真儿只是吓着而已,况人还是那大个子救起的,要不就算了……”

“糊涂,若非他于夜半出来鬼吓,真儿会落水?哼,救人,被他这湿身一抱,真儿闺誉已失,幸福已毁,此仇不报,枉为某一身文武艺。”

“那也是那大个子的事,你找他们军中去干啥……”

“为夫被他们五将联手追杀,刀光血影中,一招都未使全过,这口恶气伏于心中,若不发散,迟早要发疽而死。”

“……可……你伤都未大好。”

“不碍事,先扎这元书纸,再套甲胄,功力便可发挥九成九,再说……圣上需要血勇,蜀人需要血勇,为夫就用这满腔热血,为蜀中百万军民塑一条铁血脊梁。”

全师雄手抚铁戟,感受着那冰凉的寒意,涩声道:“时不我待。”

李氏还想说什么,全忠急步匆匆的跑进来:“阿郎,宫中来使,有圣谕。”

“不见。”

“阿郎……”

“代某回话,主辱臣死,待明日一战后,全师雄再进宫请罪。”

……

“糊涂。”

消息传回宫中,孟昶先是失声怒斥,继而痛哭流涕:“如此血勇战将,朕却未能重用,皆朕之过也……皆朕之过也……朕有眼无珠呐……”

唬的伊审征一把扳住那要往眼中挖去的手爪,劝道:“非是未能重用,其也算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三泉关前一战而获大胜,明月峡中,两败敌军,连伤敌军大将二员,杀敌大将三,已经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但如今大势已去,却非其一人之力可为,圣上……”

孟昶反过来一把拉住伊审征的手,哭道:“难道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孤身一骑去冲敌阵乎,朕……朕该亲为击鼓……”

“圣上,万万使不得,若是十日前,此举必能振奋全军,但今日却是惹祸之源呐。”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如此悍勇大将,不能有失,如此忠义之臣,不能坐视不管,申图,李相,你二人务必想出办法来,保下他,不能……不能……”

孟昶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于地下,埋首痛哭。

“圣上……此乃决斗,非冲阵,输赢皆私事。”

“生死之搏,怎能以私事论,输了血染黄沙,可哪怕是赢了,那周军又能饶过他?”

“……”

李昊看看一脸沮丧的伊审征,看看如小儿状的孟昶,只好长叹一口气,蹲在孟昶身边道:“圣上节哀,老臣就是豁出老脸,也想办法把全将军保护好。请圣上莫要过于悲伤。老臣……这便去全府。”

然而,敲开紧闭的全府大门后,不过一刻钟便出来了,粗略了解前因后果的李昊看看一脸刚毅的全师雄,再看看满巷提着劲弩的周兵,只好苦笑着去了益州府。

向训让其在花厅足足等了一刻钟,这才一脸疲惫的过来,说话开门见山。

“那秦九也来备报过,某的意思很明确,此乃私仇,某不管,李相,你一介文官,某看也不要管的为好。”

“那某能不能去见见虎牙军,总之,刀枪无眼,老夫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老相公之言正合某意,来人,护送李相去城外军营。”

“诺。”

城外的周军大营中,秦越倒是给出了热情的接待,就差再挂条幅了,言语也很客气:

“好教李相知晓,这场架,不是我们愿意打,他竟然扣了我军中大将,婶可忍,叔不可忍,不过李相若是能让他把人质放回,再规规矩矩的来道个歉,也就算了……你看,甲将军刀都磨好了。”

“能不能……能不能不打,我皇与向帅的意思都很明确,在这节骨眼上,徒生事端不好,再说刀枪无眼的,万一有个闪失……”

“不怕。”

甲寅架着鹰,一屁股在秦越身边坐下,那六年凤把头一探,颈毛一炸,李昊忍不住把身子往后避了避。

“人质的事,老夫可以打包票,定然平安放回,老夫亲为赔罪。”

“不用。”

“甲将军,再商量商量,不要再打打杀杀的。”

“不必。”

当甲寅开始主导谈判后,李昊就真的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了,只好遗憾告辞。

虽然全师雄那,实在不行可以硬压下去,但李昊不想那样干,那股不屈的精神,坚硬如枪,珍贵如宝,李昊舍不得,也不忍心去压弯。

思之再三,还是无耐的回了府。

找那尊假神仙。

“徐无涯,这事只能着落在你头上了。”

“把前因后果都给老夫说一说,越详细越好。”

……

……

“西南大捷……蜀皇投降。”

西蜀投降的捷报终于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汴梁,在钟鼓齐鸣声中,百姓夹道欢呼下,红翎急使一路高呼着策马进宫,立马崇元殿前。

“西南大捷……蜀皇投降。”

却见率文武百官出迎的郭荣早已泪流满面。

范质以宰相之尊,以武士之捷抢在宦官甘沛之前从信使手中一把夺过信筒,百忙中却不忘验检印封,这才开启,一目十行的看过,双手高举头顶,奉到郭荣面前,脖间青筋直跳:

“臣为圣上贺……”

“臣为大周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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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一秤打起千百斤

“孟昶既降,蜀中后续诸事该加速安排了,大伙都议一议。”

接到捷报的郭荣好长时间都未平复心境,直到回后苑沐浴更衣后,才把那激动给压伏了下去,却把政议挪到了御书房,在朝诸相公与会。

“安境抚民之事向训等人不用吩咐自会安排,眼下第一件大事是孟昶如何安排?”

王溥道:“进京面圣是必须的,但也要宽着其心,让其好安心上路。”

郭荣道:“王卿言之有理,他既然识时务,朕也不亏待他,就让他来汴梁当个逍遥王爷吧,具体封地届时再议,至于宗族子弟皆视才委任,蜀中这几年在文教上做的不错,正好可以让他们发挥一技之长。”

范质道:“那蜀中百官呢?”

“七品以上尽皆进京朝谒,然后择才委任,京官可与孟昶一道先行,州县官缓一步按批次来,一些重要职务,可着行营视情况而定,总之维稳第一。”

王朴道:“说起维稳,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两府三州,主政需早作安排,其它的倒可以缓一步图之。”

“哪两府三州。”

“益州府、兴元府,夔州、利州、梓州。”

郭荣笑道:“兴元府就算了,让王彦超先用心经营。夔州设镇江节度使,让王审琦为朕再练一支水军出来。至于利州与梓州……”

王朴提醒道:“这却是要先定益州。”

郭荣一下子怔住了。

益州,曾经的蜀国都城,位置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安排谁来主政好?

向训是有能力的。

可合适么?

北路军都受降了他才进的城,安排他坐镇益州的话,且不说曹秦二人有什么想法,王彦超又会怎么想?

虽说王彦超进蜀后一直在汉中窝着,但谁能指责他,曹秦所部可正是在他的英明指挥下方能势如破竹的。这不是狡辨,是事实。

起码知人善用,敢于放权的美誉跑不了。

而以向训那傲然的性子,其实也并不太适合处理此类繁杂的政务,至于王彦超的态度么,早就摆着了。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他俩,谁合适?

韩令坤勉强可行,慕容延钊太过粗疏,但这两人都是南路军。而北路军的曹彬与秦越又太年轻了,难不成要从朝中安排人过去?

郭荣陷入了沉思,大殿中便一片安静。如此大的人事安排,可不是谁都可以随意开口的,必须圣心独裁,乾纲独断。

良久,郭荣道:“星明才接了江陵府的担子,只过了三个月又再调整有些不妥,况且朕还希望其为我刀锋,率师向南。你们说说,益州这担子交给谁合适?”

范质笑道:“事是文伯提出来的,这人选也得他先提名才好,或者等两路行营举荐?”

“若如此说,以后朝议某当三缄口。”

郭荣一挥手,毫不客气的道:“此非谦让之时,只管提出来,妥不妥的,朕自会斟酌,至于行营举荐,也没这么快,眼下先议着,等后续秦疏上来了,再进行讨论也有的放矢。”

王朴笑道:“是,其实很简单,曹彬或是秦越留一个就行。”

“他俩,能担此大任?”

王朴此言一出,不仅郭荣不敢相信,就连范质王溥魏仁浦张美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正因为他俩都年青,才具不足,威望不够,所以妥当。”

郭荣不耐烦了:“快说,休要吊朕的胃口。”

王朴笑道:“圣上可是忘了惟珍乎?”

郭荣愣了一下,搓着手欢喜笑道:“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若可行,朕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

汴京的君臣在商议大事,远在益州的君臣却在焦虑的等待结果。

该死的全师雄,油盐不进,今天一早只带着一个家仆便出了北城,赶赴升仙桥之约。

这里是十天前孟昶素衣牵羊备亡国礼亲迎周师的地方,今天,桥南却是人山人海,要一观两大战将的决一死战。

桥北,方方整整的一块大空地,那便是决战之所,眼见全师雄单骑赴约,秦越遂让众兄弟也全都退后,独留甲寅在前。

甲寅见全师雄顶盔贯甲,手提铁戟,正缓缓的策马过桥,便也不废话,扯掉披风,翻身上马,合上面罩,横槊一振,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眼见对方如此,全师雄更不答话,铁戟一颤,有龙呤声起,马速倏的加快。

甲寅骂一声“憨货,走。”焰火兽呲牙咧嘴,一个人立,咆啸着便扬开碗大铁蹄,其速如电,其形若烟。

一槊刺出,如紫电穿云。

一戟起截,似青龙出水。

“铛。”

两马交错,槊戟相交,响声沉闷如黄钟大吕。

长槊直冲,却是单手,平端于杆尾两尺处,只借马力冲刺。

这一刺平平无奇,只要臂力够,端的起,便刺的出,难在敌方应招后的变势。如甲寅这一槊刺出,一般人无以招架,只能策马斜避,若是如此,后续槊击则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但全师雄凛然不惧,看准来势,一戟自下而上崩击,堪堪击向槊身套杆处,却正如打蛇打七寸,一击便要害。

一崩之力,重逾千均。

甲寅怎能让其击实,槊戟尚未相交便已收槊,同时左手合力,改为双手执槊,避过戟影便再起一槊,向对方右肋击去,短刺之险,势如怒蛙击蝇。

槊起槊落是人的事,两人座骑依然风驰电掣的奔跑着,面对甲寅近在咫尺的变招突刺,全师雄收势,横戟,戟杆在鞍桥上一搭,戟首重重往下一砸。

守中带攻,一秤打起千百斤。

戟刃重重击中槊刃,戟杆却飞弹而出,如毒蝎尾针。

甲寅粗一句粗口,只好收势横槊,将这阴险一击封住,再想出招,两马已经交错而出。

两骑相背驰出十余丈,这才兜回马匹,互相望了一眼,各自提气蓄势,倏的再次冲锋。

这一次交锋,却又与之前不同,但见槊起如九头蛟龙,槊刃此起彼伏,寒光纷飞,荡起烟波浩渺之气。

那铁戟挥起却如农夫捕蛇,招朴力沉,但每次都狠狠的盯着蛇头七寸处截拿绞杀。裹起征尘如黄龙盘旋。

一旁揪着心观战的秦越侧首问:“花枪?”

花枪左手提枪,右手倒执短矛,见秦越相问,轻声道:“两人旗鼓相当,但槊长戟短,虎子暂时倒也无惧,暂时……没事。”

秦越轻嗯了一声,心中却在祈祷曹沐唐东快快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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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一点寒芒炸七星

长顺巷,全府。

全师雄才出城,曹沐与唐东便开始行动了,助战的还有史成、赵山豹和救人最心切的武继烈。

然而当他们跃下墙头时,却发现只有一个老仆独坐于柴门前,三架窝弓搭好了弦,耀着寒芒的利矢正对准绑在柱上的铁战,而连接着机括搭梢的三根软索,却绑在那老仆身上,只要那老仆一动,扯到三架窝弓的任一架机括,铁战都将面临利矢穿胸的结局。

“你们太急了。”

老仆悠悠开口,对那一架架对准他的弩弓视而不见:“某家阿郎,一诺千金,升仙桥前那一仗,不论输赢,这位大个子都会礼送出府。”

“那为何不现在就松了绑?”

“松不得。松了他,这个家就将夷为平地了。”

武继烈见铁战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抹布,怒眼圆瞪状,早就勃然大怒:“快快放了他,否则合府上下,鸡犬不留。”

“家中尚有两位主母,还有一位娘子,皆在房中安坐,各位若要动手,只求下手利落些,毕竟女流,太痛苦了总是不忍。”

“你……当某不杀女人不成,某家这便大开杀戒。”

史成连忙一把拖住暴怒的武继烈,轻声道:“若真如此,便中了那全师雄的奸计了,如今,只能等了。”

“等?”

“对,等那边决斗结果。”

然而事情起的变化却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一个头戴幕篱的女郎在侍女的陪同下从后院出来,对老仆道:“忠伯,母亲说放了他。”

“可……阿郎他再三交待……”

“父亲只是担心我们的安危而已,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要杀便杀,何苦为难他,再说,若无他相救,真儿也早就命丧黄泉了。”

“可……可这人疯起来,我们挡不住呐……”

“无妨。”

女郎先对绑柱子上的铁战曲膝一福,柔声道:“男人的事情我不懂,但你终归是救了我,此恩一时难报,只能为恩公先松了绑。”

“娘子!”

“卸了吧,忠伯,我不会弄这个。”

老仆看看四周的锐士,看看如狂怒熊罴般的武继烈,再看看五花大绑的铁战,冷哼一声,傲然笑道:“看到没,这就是全家之刚烈门风,某家娘子虽一介女流,也是巾帼英雄。”说罢,一解腰间绳索。

武继烈就要冲上,却再次被史成拉住,只好看着那老仆慢悠悠的收了弩矢,松了弓弦,这才扯开铁战身上的绳头。

铁战双手一得空,嘴里的抹布都来不急扯下,便一把叉起那老仆,准备活撕了他。

然而一对上幕篱后那双秋水般的眼眸,终是恨恨的将老仆一丢,一扯嘴上布巾,吼道:“某家大斧呢,去升仙桥,老子要活劈了他。”

谁也没想到给他备兵刃,铁战便一把夺过武继烈的金背砍刀,蹭蹭蹭的冲出门去,如老熊出柙。

……

战鼓隆隆。

升仙桥北,战况逾来逾激烈。

甲寅都不记得冲了多少回合了,焰火兽全身是汗,而他自己,更是汗湿重衫,又一次错马而过时,不得不掀了面甲,吸进一口清凉的秋风,全身燥热更盛。

再次策马,挺槊,一点寒芒炸出七星,眩目夺魄。

焰火兽通人性,感知着主人的滔天战意,也奋出最大的暴发力,蹄急如雷。

对面的全师雄戟刃倒拖,眼看距离相近,倏的横戟出击,挟裹着刚猛罡气与沛然槊芒再次相崩,相缠,相绞,从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到杆身相撞的闷雷声,串出一道直刺耳膜的无形杀气,远处不少围观者惨叫着捂上耳朵。

黄沙漫转中,两马一错,再分。

“虎子要赢了。”

花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收矛入袋。

“快说。”掌心皆是汗水的秦越倏的扭过头来。

“全师雄坐骑不行了。”

果然,花枪话音才落,两人已再次交手,错马之际,全师雄的坐骑一声悲鸣,前蹄一软整个扑了下去,好在全师雄身手了得,于此危急之际尚能踩镫借力前冲,险之又险的避过了槊锋。

待到甲寅兜马而回,全师雄已经挺槊而立。

不动如山。

甲寅呼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激动,正要再次策马,场中倏然起了变化,一个白衣白发白须的老道手执白色拂尘,翩然若仙的凌空飞来,堪堪在焰火兽要腾步之前飞入场中。

“徐师父!”

“师……”

在隔岸百姓的惊呼声中,甲寅与秦越双双脱口惊呼,但秦越脑子转的快,却将后一字生生吞进肚子里。

徐无道长十分满意自己的出场方式,先对着百姓遥遥招手示意,又向观阵的周军挥挥手,再拿拂尘对甲寅一拂,示意停下,显摆完了然后才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全师雄道:“给老道个面子,就此罢手了。”

全师雄冷哼一声,却是挽出了一道戟花。

“别撑了,你旧伤未好,再打下去,不败也伤重,当然,这不是你戟法不好,只能怪你自个运气不好又逞强。”

徐无道长缓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单手举托,肃容道:“这旨意老道就不宣读了,你自己看,总之是罢手的意思,蜀皇在宫中等着你,去吧。”

全师雄默然半晌,待见李昊一脸惶急的从人群中挤出,终是长叹一口气,长戟就地一顿,开始卸甲。

全场哑雀无声,看着他除下头盔,又一件件的脱下铁甲,落出湿透了的衣裳,落出两肋下的变的硬梆梆的元书纸,松了腰带,那元书纸整刀落地,一片殷红。

卸完甲的全师雄没有再接那圣旨,提起长戟便大步流星的回城。

有风吹过,孤寂清冷。

升仙桥南岸,围观的百姓自发让开一道大道,眼看他一步步离去,也不知谁起的头,“师雄、英雄……”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群情汹汹。

反倒是占了上风的甲寅,只有几位兄弟的拍肩庆贺。

甲寅强忍着甲胃裹着的闷热,看着远去的全师雄,心中却也有一丝孤寂涌上心头,只觉着好想和他喝一杯,又担心他这立马脱了甲胄,身体可吃的消?

原先窝在肚子里,一心一意要杀了他为顾北雄报仇的心思竟然不知不知的就淡了下去。

“真是条好汉子。”他在心里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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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甲寅的想法

“有什么想法?”曹彬问。

“有什么想法?”秦越反问。

两人都懒洋洋的在营前坪地上晒着太阳,秋日暖阳,架腿喝茶正巴适。

“向帅已经各州各镇安排人事了,你就没点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回凤州多好,守着银矿,不比这强?”

“就别嘴硬了,凤州才多大的地方,就不想真正的双旌双节,开府建牙?”

“假假的也是留后了,与节度没多大区别吧,再说,我过完年才二十三虚岁,就当节度使,有些逆天了吧,你倒是可以问向帅要个举荐。”

“滚。”

曹彬没好气的一掌甩去,却被秦越给格住了。

然后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的想着各自的心事。

铁战的事过去后,营中一切又安静了起来。

那天铁战风风火火的赶到升仙桥,决斗已结束,路上却是未与全师雄相遇,恰是全师雄早一步被宫中禁卫给直接接进宫里去了。

铁战虽然整个人快气疯了,但理智尚在,在全府就没为难全府女人,听说甲寅差不多赢了却被徐无道长截胡了后,也只是恨恨的抡着武继烈的金背砍刀把左近的一棵大树给砍了,算了泄了气。

只甲寅又出名了,“小去病”的美名与全师雄的“狮雄”之誉双双在益州市井开始传扬。

双方各有拥趸,全师雄乃本土英雄,收获了成年人的满满敬重。

甲寅胜在造型拉风,长槊、焰火兽,加上人又年轻,为他赚来不少年轻人的仰慕。

日子一恢复无聊状态,秦越就又开始拿甲寅打趣,说快纳妾哈,军令马上逾期了。甲寅吃逼不过,说要是子瑜同意了我就纳。

然后就真的写了一封信,正巧向训有奏折要往京中急送,便让信使捎带上了。

虽说逾制,但向训见了甲寅也没脾气,挥挥手当没看见。

这让甲寅再次被人摸头,说虎牙加广捷,也就你头最铁,面子最大。

这位头最铁,面子最大的家伙,当下却腆着脸,蹲在柳树下,几次三番的想向大个子开口,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好怔怔的看着郫江水发呆。

最后还是闷葫芦铁战开了口:“你想说啥?”

甲寅挠挠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不生气。”

“不论我想出多亡八蛋的主意都不生气?”

“嗯。”

“那我说了,你要急,我就跟你翻脸。”

“……”

“我真说了。”

“嗯。”

甲寅呼气,吸气,如是三番,终于道:“我想去看看全师雄。”

铁战目光盯着地上,看几只蚂蚁从落叶下面钻出来,沿着叶沿一路爬行,又落到枯枝上,向柳树上爬去,良久才“嗯”了一声。

“……你……你不生气?”

“嗯。”

甲寅呼出一口浊气,道:“我就怕你生气,我直肠子,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的,那天和他大打了一架后,我见他卸了甲孤寂的往回走,我就觉着好心痛,觉着他是个英雄来着,虽然我也恨他,但觉着就是两回事,战场上,谁也不会手下留情对不对。”

铁战从喉咙里轻“嗯”了一声。

“我担心他得了卸甲风,没想到还真得了卸甲风,所以,我想去看看他。”

“……嗯。”

见铁战同意了,甲寅喝哈一声,站起来道:“那我明天真去了。”

“嗯。”

答应了就好,甲寅心头大石落了地,第二天一早,谁也没喊,只带上赤山,去药行买了支老山参,用个匣子装着,便去了长顺巷的全府。

守门的恰是那天为全师雄牵马的全兴,看到他立马惊跳了起来。

甲寅摊摊双手,笑道:“勿慌,听说全将军病了,特来看望。”

“你……你在这等着,某去通……通报……”

足有一刻钟,全兴才出来开门,说阿郎有请。

甲寅跟着全兴进入,见全府不过是个三进的小院而已,陈设普通,一直到了后院,也没见一个大坪,心想全师雄在家的话,平时如何练武。

“甲将军当面,妾身有礼。”

“哦,拜见全夫人,战场相争,那是各为其主,但我心里十分仰敬全将军,听说全将军身体不适,所以冒昧来探望。”

甲寅行过礼,便从赤山手里接过匣子,递给李氏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甲将军客气了,外子不便下床……”

“没事,方便的话我进房看看。”

“那……甲将军请随我来。”

甲寅跟着李氏进了房间,顿时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

只见全师雄已在一位粗手大脚的女人抱扶下靠坐起来,甲寅忙快步过去按着,道:“躺下就好,躺下就好。”

“惭愧,区区风寒,竟然劳甲将军百忙中过来探望,有心了。”

“那天就想提醒你,你甲胄脱太快了,容易得卸甲风。”

甲寅就着床边凳子坐下,郑重道:“人大汗之后,腠里不固,风邪易侵,拘束经络,使筋脉拘急,气血不通,很容易得病,所以我军中都有严令,回营后都得缓步绕校场一圈,进帐后收了汗再卸甲,看你面色,不算太坏,要是不嫌弃,我来帮你推拿一番,我学的滚雷劲乃纯阳劲力,有些效果。”

全师雄怔怔的看着他,涩声问道:“你我交手三次,出槊挥刀何其急也,今日缘何又来看某?”

甲寅挠挠头道:“你杀了我的好兄弟赵彦,廖忠胜营也因你全军覆没,最最重要的是你杀了铁战的师兄顾北雄,那是我与陈头九郎真正的生死之交,当年正是他与陈头一起在高平犁出了一道血路,我们才得以生还,他就如我的亲兄长一般,所以我军上下都恨不得立时杀了你报仇血恨。”

“但是一码归一码,前日我还恨不得一槊刺你于马下,但你转身回城的时候,我……我又觉着你好可怜……啊……我不会讲话,但是真话。”

全师雄嘴角噙起一丝笑容:“甲将军一片赤诚之心,真是难得,那大个子便是铁战吧。”

“嗯,他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好意思来。”

“他知道你来?”

“嗯,他在你这,你也没有杀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

甲寅毫不见外的为全师雄好生推拿了一通,累的满头大汗,李氏遣丫环来请,说置了点心,请甲将军喝杯酒解乏。

甲寅也不客气,就着铜盆洗了手,便去了膳厅,却是一大钵面条,上面铺着满满当当的一层羊肉,香气扑鼻,除此外,是一碟炒豆子,一碟开胃咸菜,一壶老酒,甲寅一闻,正合胃口,当下不客气的大吃了起来。

丫环笑道:“甲将军慢用,果然都是将军,连吃饭也和我们阿郎一样。”

甲寅点点头,只顾自吃。

不一会大半钵面条便下了肚,这才端起酒碗一气灌下大半碗,挟起面条又吃。

却有一个女郎急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人未到,香风先到,见了甲寅先敛福一礼,柔声问道:“见过甲将军,不知那位大个子将军可好?”

甲寅嘴里还含着面条,见这女郎清清秀秀的,婉约可人,脑子里灵光一闪,“啊呀”一声,却是太急了,两络面条从鼻孔里钻了出来,忙又吸了进去,也不顾丑,一抹嘴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铁大个为何会同意我来了。”

……

全真才强忍住了笑意,却又有一股更烈的羞意涌上了头,顿时满脸飞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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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青青河边草

十一月初六。

朝庭旨意终于被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到了益州。

自孟昶以降,七品官以上,皆赴汴京朝觐,着即日起程。

“旨意虽然是即日启程,但使者还没到,总还有几天时间准备,中周……对圣上礼数还算周到,还派来了使者来迎接,这昝居润以宣徽南院使兼权知开封府,算得上肱股重臣了。”

“唉,就算是范质来迎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个囚字。”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不知圣上如何安排?”

“又能有什么安排,太后身体虚弱,你跟向训说说,只能走水路。”

“是……宫中诸宫女都带去么?”

“都遣散了吧,宫中还有些积蓄,多给安家费,朕只带修涓以上者启程。”

“诺。”

孟昶好美色,数次大选良家子,以备后宫,又以广政六年规模最大,各县皆选,如今宫中佳丽足有千人,有品号者十四:分别为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涓等,秩比公卿大夫士。

如著名的李艳娘便是昭容。

而花蕊夫人,是特殊的存在,傲然群芳。

孟昶心情好去太真殿,心情不好也去太真殿,虽偶有喜新之日,但终归不忘这里的温柔,如最近,更是几乎天天在这里。

接了中周诏书的孟昶郁闷无比,几乎未曾思考便来到了太真殿,见花蕊夫人在试男装,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眼眶又红了起来。

“圣上……你站那干什么,看,可利落?”

“利落,朕的夫人怎么穿都好看,只是苦了你了,此去汴州,千里迢迢,寒冬又至……唉……”

花蕊夫人没有再说话,而是轻轻的走过来,将孟昶按在椅子上靠坐着,自己则半蹲下来,檀口轻启,幽幽柔柔的唱了首小词,却是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某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何以解忧,以忧代忧。

孟昶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一首歌曲轻吟完,孟昶轻拍花蕊夫人的玉手道:“还是你懂朕心,与这思亲女子相比,朕幸福多了,起码身边有你。”

……

思亲之苦。

未曾经历过者难以想象。

但凡年轻人,都巴不得早些离开父亲的严苛,母亲的唠叨,飞向自由的彼岸。

但倘若恋爱了,就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愁滋味,那明艳的女郎,那俊俏的郎君,瞬间成为了最最重要的人。

吃饭时想着,走路时念着,躺床上更是辗转反侧。

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虎子的苏子瑜听说益州来信了,恨不得立马从三楼飞下,待到双儿兴冲冲的举着信上来,立马一把夺过,四下里一望,就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好生躲起来读信。

然而这芳华园三楼是她亲手设计的,除了更衣间,再无可藏身之处。

周容歪着脖子一脸奸笑:“躲,躲哪去,我倒要看看虎子怎么个肉麻法。”

秦越回信多,不管是在凤州还是西征路上,一般一个月都有一封家书,虎子性子疏懒,不到万不得已不提笔,所以关于夫君的消息,苏子瑜大半是从秦越的书信中看来的,但秦越那提笔就是“亲爱的”,每次都让她掉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回,秦越的信没来,虎子的家书却来了,周容肚子里泛酸了,哪容得苏子瑜一个人静赏。

最好来事的符二娘也兴奋的道:“甲将军的家书呢,我也看看,看看会不会也来一句亲爱的。”

苏子瑜把信往身后一藏,急道:“那也要我先看了。”

“好吧,你先看可以,但若是不给我们看的话,大刑伺候。”

虎牙军有男人们的刑法,芳华园有女人们的刑法,只其中的苦楚与欢愉,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子瑜只好坐在书桌位看信,周容与符二娘也不去打扰她,自在圆桌边坐下,翘着兰花指吃瓜。

哪知苏子瑜看着看着便流泪了,最后竟然嚎淘大哭了起来。

“苏七……怎么了……”

“呜……呜呜……虎子他……他变心了……呜呜……我该早把双儿派过去的……呜……”

周容一把夺过,符二娘也把脑袋凑过来,一看之下,顿时柳眉倒竖,只见那勉强算是工整的信上写道:

“子瑜:

我太想你了,恨不得立马就回,但九郎说一时还回不得,为了安抚我,催着我纳妾,那曹国华花花太岁,自己纳了四个妾还不够,竟然与九郎一起逼我签署军令状。

嗯,纳妾的军令状。

现在益州那窝囊皇帝投降了,没仗打了,大家都在可劲的说女人,说蜀皇宫里美人上千名,蜀王带不走这么多,定然会释放一大批出来,九郎说一人都挑俩,说自古蜀中出美女,美女尽在皇宫中……

前两日,长寿那家伙还当街抢女人,也没受罚,九郎还帮他主婚。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和周三讲,九郎也变坏了,上次在兴州,就被一个不要脸的勾上床了,还被人偷了印信,让人一把火烧了粮仓,要不是木头怪因错施计,骗了蜀军出关,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那个大失误连我也要吃排头。

嗯,他是想用纳妾来拖我下水,好封我的口呢。

唉,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仗打太多了,血煞气太浓了,路上见着一个人就想在那喉结上抹一刀,似乎如此才爽意……”

……

“气死我啦……”

怒发冲冠的周容一把抱住苏子瑜,劝道:“别哭,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们也别哭,他们敢往家里带女人,咱就往家里带男人,他敢带一,我们就带俩,哼,不服就和离……”

符二娘被周容胆大妄为的话给惊呆了:“这……这不好吧……周三你可别干傻事。”

符二娘不开口还好,这一说话,火头便引过来了,周容先替苏子瑜用手绢抹了眼泪,这才冷哼一声道:“都怪你,要不是为你家男人打仗,他俩会一去一年多不回?我们男人在外头流汗流血为你家男人卖命,却还要我俩在这里守活寡,还讲不讲理了?”

符二娘大窘,跺脚道:“这,这怎么就怪我了。”

苏子瑜身子趴在桌了,把头埋在肘弯里,闷声闷气的哭道:“就怪你,就怪你,不怪你怪谁……呜……”

符二娘被这两人指责的心焦意乱,心里又替两位闺蜜打抱不平起来,恨声道:“好,怪我,怪我,我这就进宫为你们抱不平去。”

说走就走,符二娘把书信一夺,提着裙脚便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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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算盘是打出来的

“惟珍,你去是最好的人选,就不要推脱了。”

李府,后院,乐水轩,两位须发花白者坐在靠栏上,一边垂钓,一边闲聊。

这两位看着貌不惊人,但却是大周朝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枢密使、同平章事王朴与辞相授司空的李谷。

“唉,文伯,你又何苦再来为难老夫,风痹顽症,天天折磨,老夫哪有精气神再挑重担,上次就上疏推辞了,今日你怎么又来了。”

王朴苦笑道:“因为益州非同别处,自王建以降,割据已经五十有六年了,这主政人选不好派呐。”

“老夫就行?”

“就你最合适。”

怎么个合适法王朴没说,但李谷自然心知肚明。自己忠心可鉴是一方面,还一身是病,最关键的是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怎么撑都只是个享享福荫的料。

朝廷这是把自个往死里用呐。

“老夫行动不便,威仪已无,这些你又不是不知。”

王朴笑道:“这回改了,既然你不愿意担任剑南两川安抚大使,那么便不让你负责具体俗务,只管在益州养生即可,那益州山青水秀,总比西京来的安逸些。”

“怎么说?”

“礼仪、德化本该是你这司空要管的事务,虽然早已沦为虚职,但不妨在蜀中落到实处,再挂个资政的名头,为益州军政把把关,如何?”

“那主政者谁?”

“曹彬与秦越你觉着谁适合?”

“这却是要圣上乾纲独断。”

“这么说,你同意了?”

李谷怒道:“你都二登门了,难不成某还要你三顾不成。”

王朴哈哈大笑,一弃渔杆,起身便走。

“不吃饭了?”

王朴走的大袖飘飘,“得赶紧回宫复命去,圣上心急如焚呢。”

……

王朴出了李府便往上车往宫里赶,哪知到了御书房,还没等内侍通报,便听到了郭荣的破口大骂声。

甘沛从里面出来,见是王朴,大喜道:“王相来的正好,圣上的这通怒气也只有你才能劝伏的下。”

王朴随着甘沛进殿,见满地的奏疏,也不先见礼,却是先弯下去拾捡奏折。

有些话,不说比说强。

果然,郭荣见王朴如此动作,狠搓一把脸,却也弯下腰去捡奏折,有他俩这一动手,甘沛再一帮忙,不过几下就拾捡好了,又在御案上码的整整齐齐的。

王朴这才笑道:“不知圣上又因何发怒?”

郭荣从御案上拿过几张纸来,递给王朴,道:“你看看,你看看。”

王朴接过一看,却是甲寅写给妻子的家书,只是内容……王朴一目十行的看完,笑道:“都是十八廿三的年纪,血气正刚,孤阳太久了,偶尔放纵一下也正常。”

“正常,你还说正常,你看看,你看看,唵,兴州粮仓失火,怎不见有奏疏上报,北路行营三天一折子,只字未提,哼,如此军机大事,得亏王彦超以下,人人皆隐瞒,这是存心要把朕蒙在鼓里。”

王朴这才明白火气的根源在哪里,想了想劝慰道:“报喜不报忧,也是不想让圣上担心,况且还能因此而诱敌出关,一气夺下三泉关,也算是妙计巧施了。”

郭荣尤自生气:“可你看看,你看看,当街抢人不说,还把主意打到西蜀宫中了,这是他们这些亡八羔子能干的事么,来人,立即拟旨申饬。”

王朴拍拍书信,笑道:“申饬,是该严加申饬,不过……这些年轻人,若是长久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你看这甲寅见人就有抹喉的冲动,明显就是孤阳失调,戾气郁结,也怪不得曹彬与秦越催着他纳妾,若是压抑狠了,成为第二个皇甫晖就麻烦了。”

“……嗯……可这口子不好开呐。”

郭荣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敲桌面,沉思良久,终是一拍桌面,道:“该成人之美,虽说大将领兵在外,家眷留京是惯例,但朕岂能如此小鸡肚肠,这几个亡八蛋的家眷,便随任吧,以后其它各镇,有提要求者,朕也当酎情批复。”

王朴展颜笑道:“圣人胸襟又扩了一大步。”

“连你也开始溜须拍马了么,看神情,可是惟珍答应了。”

“他怕臣不停的去蹭饭,心痛那几两陈酒,只好皱着眉点了头。”

郭荣哈哈大笑:“如此真是最好不过,明天,朕亲自去李府为其饯行,你来作陪。”

王朴应了个好,又道:“那益州主政该明确下来了,也好拟旨。”

“反正人选都定了的,不是这州便那州,朕也出个选择,就发空白圣旨去,看那两小子怎么选,昝居润该到兴州了吧,这里快马送去还赶的上,让他把这事主持了再回京。”

……

“打的好算盘,果然好算盘。”

“一般一般,勉强勉强。”

徐无道长袍袖轻拂,似要念唱做打一番,旋了半个身子又停下,笑道:“汴梁京中寸土寸金,再加上那宅子是小欣一手规划的,花费了她无数的精力与心思,光是如厕的白玉马桶都能换你这半个园子,岂是你这暮气沉沉的宅子可比,在你这,老夫撒泡尿都要捏鼻子。”

“吹,继续吹。”

李昊冷笑道:“老夫这宅子,穷三十年精力而造,扩建、翻新也不知多少次,才有今日这规模,富贵双合局,百间房屋,又有花苑游池,戏台轩亭,整整三百亩呐,你有脸拿出只有才小十亩的宅子来换?”

“那你还想怎么样,如今皆是人心惶惶际,谁会买你这破宅子,又有谁敢出大钱来买你这宅子?财不露白懂不懂?你到了汴梁,再置个三百亩,造个比范质大三十倍的大宅子?那真的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哼,老夫就是把这弃了,也不让你得逞。”

徐无道长潇潇洒洒的坐下,端起茶杯,把浮沫轻轻一吹,美美的品了一口茶,这才笑道:“好啊,有本事你就一把火烧了,否则更便宜某那徒弟,钱都不用花,直接征了,你敢怎样?”

“你……枉为四十多年交情,也来趁火打劫,做人要点底限吧。”

“赵崇韬那宅子也不错,蜀皇都以他家别墅为崇勋园,不比你这差。又或者王昭远的,除了屁股不干净外,宅子里诸般营造皆精巧细致。又或者伊审征的,他家总不比你这差吧,可惜有些东西逾制了……总之,你这老货家里论排面还没他们的好,唯一一点好的是你做人做事够谨慎,布局合理,用度有方,这才是老道中意的。

啊,别拿二百多口人住不下来说话,住不下不正好么,正好哭穷,好省许多烦心事儿。”

李昊气的浑身打颤,最后咬牙切齿的道:“徐无,老夫记住你了,宅子可以换给你,但你最少最少也要贴补五十……算了,最少最少三十万贯过来。”

“行,老夫这就去找我那宝贝徒儿,把三十万贯大钱拉来,一字溜的排在你大门口,看你如何搬……唉,枉为你聪明一世,这当儿还敢露白眩富?”

“可……可这是老夫一辈子的心血,金丝楠木都不知用了多少。”

“这样吧,看你铜气归心的份上,二十万贯,不过这钱得三年后给你……哎,这是为你好,有钱难买家平安,懂不懂?放心,老夫眼皮子不会这么浅的。

再说了,想把这明面上的财产卖掉的是你,又不是某逼你的,他们为什么不急着卖呢?是因为你看的远,你既然看的远,就该看的准才行,把宅子换与老夫,你只赚不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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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8:我已乘风归去

“一路辛苦,没想到还是你这老娘舅来。”

昝居润拍拍袍角灰尘,苦笑道:“莫提了,自从被范相取笑后,看来这绰号比某之大名还响亮一些。倒是星明你戎事繁杂,又见清减了。”

向训笑道:“打仗是越打越壮,一餐三大碗饭,外加两斤肉,让某头发愁白的是民事政务,请。”

昝居润的到来,引起了益州官员与百姓的密切关注,他的到来,标志着曾经的圣上,将乘船东向,去汴京城中向那中周的皇上行臣服之礼,标志着益州军管的时局将告一段落,一切都将开启新的篇章。

然而昝居润很低调,在馆驿里沐浴更衣后,换了辆车先进了宫中,与略尽地主之谊的孟昶共进了晚餐,这场晚宴本来是隆而重之的,但昝居润强调说一切从简,也就主随客便了,周军方面只有向训、韩令坤几位参与了,蜀方则是李昊伊审征等。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昝居润“老娘舅”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一场小型的接风宴吃完,宾主尽欢,连孟昶的眉头都舒展了三分。

宴后,昝居润这才回到馆驿与向训单独喝茶。

“别人出使,皆是先宣旨再叙话,你倒好,反过来了。”

昝居润笑道:“这不全是因为圣上对星明你信任有加,这才让某带了几封空白诏书来,若不与你商量好了,让某怎么宣读。”

“空白诏书?”

“不错,这第一封便是益州主政,圣上拟在曹彬与秦越当中二选一。”

“什么?在两个嘴上才长毛的家伙之间选择?有没有……”

向训硬生生的把后面的话语给咽了下去,这益州的金交椅除了他,谁有资格坐,哪怕王彦超来也不得让,嬢的,要不是南路大军拖住了蜀中精锐,哪有北路行营一路破竹的好事。

昝居润笑笑,示意向训稍安勿燥,轻呡一口清茶,这才继续道:“圣上本来第一个想到的是星明你,但圣上又立马否决了,因为‘星明还得为我刀锋,南下经略江南少不了他’,啊,这是圣上原话。所以,星明呐,你得把江陵经略好啰,那里将是我朝牧马江南的桥头堡。”

被昝居润这么一说向训心中之气消了大半,但还是瞪着眼睛道:“那也轮不到他俩,令坤、廷钊、审琦那个不比他俩强。”

“因为,李谷来了。”

“李惟珍?”

“不错,圣上本拟授李谷为剑南两川安抚大使,但李谷以身体不佳推辞了,改为本官司空兼剑南西川资政。”

向训搞糊涂了:“资政是个什么官?”

“什么都可以管,什么都可以不管,有权无责。有这样一位太尊在这坐镇着,你觉着谁适合在益州?”

向训长呼一口浊气,喃喃道:“那还真的只能在小字辈里选。”

“也不然,圣上也充分尊重星明你的意见,所以这次带来的是空白诏书。”

向训把手掌用力一推,态度坚决的道:“不了,当唯圣上马首是瞻,这益州,也真的李相来最适合,有他坐镇,什么幺蛾子也闹不出来,不象某,天天被些琐碎之事搞的焦头烂额。”

昝居润哈哈大笑,道:“但论刀锋之利,在圣上眼里,唯星明耳。”

向训心中大悦,却还是佯怒着一拍桌子,道:“便宜那俩小子了。”

“星明着意何人?”

“哼,以曹国华那两眼向天的性子,准不要,对了,还有个空位置在哪?”

“利州。”

向训怔了怔,良久无语。

……

不过事实也证明了向训的判断,曹彬用几近蛮横的态度把秦越推上西川节度使的宝座,自己则一把抢去了利州节度。

“喂喂,益州比利州富太多了好不好,你傻?”

“正因为你比某家聪明,所以把这好位置给你,够兄弟吧。”

“够你个大头鬼,真要这么好心,把李司空请去利州坐镇去,蜀中只有四路,利州路、夔州路、析州路、最后才是益州路,曹国华,不带这样玩的。”

“安民治事,某不如你,领军打仗你不如某,所以某得去利州,正好为国家经略西北,记住了,等李司空来了,你得端正态度,早请示,晚汇报……”

嘻笑怒骂中,两人双双成为一方节度大使,军权民政一把抓。

除曹彬秦越外,授大镇节度的还有韩令坤与王审琦,分别坐镇析州和夔州,加上兴元府的王彦超,恰如五朵金花。

另一员大将慕容延钊虽未立马授封,但郭荣指定他护送孟昶一行进京,这任务重,荣耀也极大,回京定然另有好前程,把他欢喜的连虬须都飞舞起来。

除这五镇外,原西蜀所设各镇皆废,降为防御使。

……

西征军在排位置,分战果,皇宫中,孟昶悲痛欲绝,差点背过气去。

他的挚爱,妙语解花,温柔可人,国色无双的花蕊夫人蜷缩如婴儿,静静的睡在床上,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竟然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直都好好的,昨夜还修改了袍子,试了鞋子,还让奴婢把几双新鞋都拿出来,说要先磨磨脚,别上路了却磨出血泡了,丢了圣上的脸面。”

“朕问的是她好好的却与朕阴阳两隔,为什么……为什么……”

“门窗皆安好,昨日也无外人入内……”侍卫说。

“状似安眠,七窍无异物,非中毒……”太医说。

“室内所有杯盏,果饯皆已试过,无毒……”比部郎中说。

“不可能,不可能,朕的夫人怎会好好的就突然离去……还朕的夫人……还朕的夫人……”

眼见圣上痛哭流涕,有个婢女于心不忍,轻声道:“圣上……奴婢,奴婢昨夜见到有白虹自室内起,径向月宫飞去。”

“你说什么?”

孟昶一把揪住那跪在地上的侍女,怒吼道:“你给朕说清楚!”

“奴……奴婢昨夜守夜,迷迷糊糊……迷迷糊糊的就觉着有白光起……”

“朕要杀了你……”

李昊一把抱住发狂的孟昶,劝道:“圣上……前几日街头有童谣起,说什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莫不就是应了此兆?”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孟昶喃喃念叨着,良久后,眼泪再次流了出来,缓缓在在床边坐下,轻轻的将花蕊夫人的衣摆抚平,叹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谱得成。朕的夫人,定是那月华夫人下凡转世,怪不得冰清玉洁,唉……看来如今是尘缘已了,她是回月宫去了,去受那寂寞冷清了,都是朕的错,都是朕无能……”

“圣上,还请节哀,月华夫人若在月宫中看到圣上如此悲伤,岂不痛苦流泪,眼下第一要事,是如何处置夫人的遗蜕。”

“你们谁要不要碰她……特制金银棺,她喜欢这样睡,就让她这样睡着,你们的脏手谁也不要碰到她……谁也不要碰到她……”

沙哑的呐喊声惊动了高空中飞翔的海东青,不耐烦的回应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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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无题

在昝居润的“三请”下,孟昶终于踏上了去汴京的旅途。

本以为会走的凄凄惨惨,哪曾想,方出宫门,便被益州百姓团团围住,人人流着眼泪着为其送行。

自古以来,最善良纯朴的便是老百姓。

平日里,骂骂咧咧的,这不好,那不好,指责多过赞誉,但真的亡国了,老百姓们又忆起了孟昶的好来。

哪朝哪代免赋税的?这位亡国天子早几年做到了。

哪朝哪代斗米三钱的?这位亡国天子做到了。

哪朝哪代读书不要钱的?这位亡国天子做到了。

他好享受不假,他好美色不假,但他心怀百姓也是真。

其十五岁登基,即位数月,便能斩杀伸手要判六军的悍将李仁罕,继而韬光养晦,四年磨一剑,一举清除阻碍其亲政的一切拦路石。

其后孜孜求治,与民休息,劝农兴桑、大修水利,发展经济,不过几年,蜀中繁华冠天下。

同时整顿吏治,亲作《官箴》,全文如下: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所得,风俗可移。毋令侵削,毋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特为尔戒,体朕深思。”

其中“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四句一直沿用到清朝,在他亲政初始那几年,蜀中一片清明。

继而大兴文教,其在易经、书经、诗经、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仪礼、礼记、周礼这九经基础上,排除了唐文宗开成年间所增益的孝经、尔雅,保留论语,同时收入孟子,为儒家的十一部文献确立了经典的地位。

孟子正式成“经”。

各县皆有官办庠学。

在他的治理下,蜀中刑罚宽容,百姓安之,且每决死刑,更是多所矜减,民皆感其思德。

他不是名垂青史的霸主,但却是百姓爱戴的仁主。

从益州到眉州,一路自发相送的百姓足有数万之多,场面感人到周军都不忍催促,若不是昝居润怕误了正旦佳节,这一路上有的拖延。

孟昶走了,向训重重的一巴掌拍在秦越的后脑壳上,也扬鞭催马走了,与他一起走的,还有三万蜀中禁军,以及近千万贯的财物,拉开了近百里的长队,风风光光去京师献阙。

曹彬也走了,对秦越比过中指,带着他满满的缴获与广捷军走了,雄心满怀的要在利州大展宏图。

陈疤子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小公鸡赵文亮。

其实陈疤子的伤早好了,但因为赵文亮故,一直拖到现在。

赵崇韬失手被擒,关在利州牢中不过两日,便与王昭远一起被押送到汴京献阙。途经深度,在陈疤子的默许下,父子俩曾闭门长谈一夜。临行前赵崇韬又拜托陈疤子,让赵文亮“病”好的慢一点儿,他太年青了,太冲动。

陈疤子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所以一直拖到京中来使的后头才起程。

秦越欢欢喜喜的给两人一个大拥抱,赵文亮有些受不了这般的热情,身子僵着,不知所措。

“文亮能一起来,那真的太好了,你那宅子我有安排甲士守着,放心,一根针都没丢,老夫人等一切都安好,你快回吧,晚上再为你俩接风。”

赵文亮嚎叫一声便策马飞奔。

陈疤子抬头看看牌匾上那金光闪闪的“益州府”三个大字,感慨道:“真没想着有这一天。”

秦越哈哈一笑道:“这是临时用的,节度使的衙门设哪再定,牌匾也等李谷来,让他老人家帮题一个,再美美的挂上去,走吧,你不在,我排衙都没意思。”

陈疤子边走边笑:“原来你的官威就摆给某看的不成。”

“也就只能摆给你看看,人家节度使敕牒那个使字都是小一号写在边上的,唯我这个居中。”

“什么意思?”

“不是带平章事、不兼侍中、中书令的,再大的节度使都是假把式呐。”

“想的美,你现在就想当使相了,人家怎么混。”

秦越笑道:“有些东西该想还是要想,比如我这益州节度,现在却要考虑整个西川的维稳,嘉州很重要,对我们来说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我已举荐你为防御使,所以你歇不成力。”

陈疤子笑道:“不会就举荐了某一个吧。”

“还有个安善,他去蜀州……其它人暂时都脱不开身。”

“虎子呢?”

“被我师父拉去当壮丁了。”

……

甲寅与赤山两人如泥鳅般的穿廊过巷,这间转了那间转,整整转了一个时辰,这才满头大汗的跑回前厅,对施施然坐着喝茶的徐无道长道:“徐师父,你……你也太厉害了吧,这上百间房,还有那三个大花园子,就用九郎在京中的宅子换来了?”

“哪这么便宜,还要再加二十万贯,三年后给。”

“……”

“怎么,嫌贵了?”

“没,我就觉着,您老真黑,三年后给,亏您说的出口……”

“滚,没大没小的,这前半部,左右各五进,归你与九郎了,又正好一人一个大园子,后面的是老夫的禁地,闲人莫入。”

甲寅扬扬眉毛,道:“那后面足有三十多间,还若大的花园,您二老住,半夜还不鬼都出来。”

一柄鸡毛掸子疾如流星的掷了过来,甲寅嘻哈着跑开,还是赤山老实,一把捡起,放回桌上,然后也撒腿就跑。

……

汴京,芳华园。

三姝端正而坐,神情严肃。

周容递过去一个红色的喜封,对符二娘道:“赶不上喝你的喜酒了,这是我与子瑜的一点心意,给你添妆。”

符二娘无声接过,觉着薄薄的,似乎只有一张纸,当下毫不客气的当面拆开,然后就忍不住珠泪滚下:“你们,你们是不要我了是不是。”

“哪有的事,这芳华园虽然子瑜操心最多,但真正出力最多的还是你。”

“可……可也不能给我这么多呀。”

苏子瑜轻抚她的香肩,笑道:“我们一去西蜀,少说一年半载难回,难不成还占着大份子坐享其成不成?从今往后,我与周三各占二成,蔡大半成,你自个留五成,把余下的半成,给得力管事分一分,这样你就不用太操心了。”

“可我就要进宫了,哪还管得了这里?”

“除双儿和彩墨几个跟着走,其它的人都继续留着,蔡大也要等开完春他弟弟进学了再走,你只要把帐目把好就行。”

周容也一拍符二娘的胳膊,笑道:“这事得听我们的,记住了,咱可不能走以色娱人的路子,哪怕进了宫,你也得有钱,钱越多,腰杆子越硬,哪个办事得力的,你只管哼一声‘赏’,大把的银子铜钱赏下去,就是天老爷也说你的好。”

芳华园门外,一个略显黑胖的青年驻马扭头,正看着那孔雀开屏状的大门若有所思。

……

(第四卷完)

………………………………

窗飘细雨潮阴天,夜拥闷衾久不眠。

手机清辉照枕畔,史籍数本堆床前。

激情无几有时尽,书债难完终日填。

毕竟写成将底用,牢骚发过笔不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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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全靠铁头功硬顶,与大神们不同,他们有的是大号一投七八十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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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蜀富之源

何事又作南来?

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

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

……

天下名镇,扬一益二。

自唐以降,扬州、益州,便有雄富甲天下之誉。

当历史车轮滚入唐季之末,把总全国转运的扬州被战火包围后,益州便登上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富的境界。

益州为何这么富?

秦越未主政益州前,想当然的归纳为四川平原,天府之国,单纯的以为财富是田地里种出来的。他想的也没错,川峡四路,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

天府之国不是白叫的。

不过若只是地里刨食的话,也只能做到足食,真正至富的,还是商业。

蜀之四隅,绵亘数千里,不仅土腴物衍,还资货以蕃。

换成通俗一点的话说,这里是商品出口基地,不仅面向中原、江南、北国、西域,还顺江而下继而飘流出海。

蜀绣、蜀锦这一唐时的上贡珍品,此时仍然为蜀中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皮肤黝黑的闽商长期驻扎,高鼻深眼的西域商人也时有往来。

“十样锦”名扬四海,乃出口创汇第一大宗。

除此外,蜀地多盐井,盐商之富自不必说。

蜀中又多茶,茶商遍天下,那条著名的茶马古道,也不知为蜀中带来了多少财富收益。

蜀中人富粟多,酿酒技艺天下无双,智慧的蜀人在粒米不出关,在栈道难通,在船运沉重的困难下,硬生生的把粟米变成高档消费品,向南唐,向楚地换取更多的财富,甚至走海路辗转到北国……

但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最好的经济作物是麻,路边坡头皆可种,连粪肥都不用,这一种,就种出了名堂,蜀麻又甲天下。

早在前唐时,著名的理财专家、经济名臣第五琦就把蜀麻与吴盐、铜治同等高度重视。

麻袋乃是国家战略物资。

除此外纻布、笺纸也是大宗。而笺纸中的代表“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的薛涛笺就涎生于浣花溪畔,天下士子竞相夸。

而影响山农收益的大宗买卖则是药材,蜀中平原肥腴,十万大山更是藏宝蕴精,没钱了山上挖两把草根,晒两箩黄精便能换俩活钱。

蜀人活的不要太巴适。

……

然而秦越敲破脑袋也没想到,最暴利的商品竟然是书,最牛叉的商人是书商。

蜀版书籍不仅在文华衰弱的中周抢手,更是南唐风流士子的人手必备。

从岭南到北国,读书人莫不以室藏蜀版书籍为荣。

真是赚钱赚到了雅致无双。

这就……

真的超出了秦越的观感了。

正因为物产丰富,买卖兴盛,益州商业便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月市,每月变着花样来:

正月灯市。

二月花市。

三月蚕市。

四月锦市。

五月扇市。

六月香市。

七月七宝市。

八月桂市。

九月药市。

十月酒市。

十一月梅市。

十二月桃符市。

其中又以蚕市最著名,时间也跨度最长,从正月开始一直到八月,但最繁华热闹的还是三月。历代文人墨客不知写下了多少脍炙人口的诗词美篇。

除此外,各乡各镇还有名目繁多的草市。

……

所以,当韩徽指着一百六十二万缗的商税收入,感慨抵得上朝廷半年税赋收入时,秦越真愣住了。

“怎么可能?”

“朝廷穷呐……”

“……”

他虽然打小就跟着师父四海流浪,但就没吃过苦,花钱从来如流水,身上银子总比铜钱多,一百六十二万缗,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数字有如此之重,两国贫富差距如此之大。

缗是官方比较文雅的叫法,秦越还是习惯民间的叫法“贯”,一缗便是一贯。

没想到铜钱值钱若此。

怪不得……

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喜欢干的事:

——便是抄家。

当下虚心请教,从韩徽的介绍中发现郭荣为了振兴经济简直操透了心。

中原战乱频乃,人少,地多。

郭荣登基后的前两年想尽办法逼人种田,鼓励种田,每户授田百亩,若田力有差,则授百五十亩,或是两百亩。若是户有三丁以上者,再加授田,总之种的越多越好,开荒更有奖,而这也是各州县官佐最重要的政绩。

其后,针对晋阳与北辽的汉民,出台了若干针对逃蕃人户的鼓励政策,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回来吧,到中周来,给你最好的地方安置,要钱给钱,要地给地,官给耕牛,官给种子,免赋税五年,五年不行免十年,只要你种地,一切都好商量。

光种田还不够,因为种田只能出粮,老百姓没钱怎么办?

显德三年又出台植树政策。

课民种树,定民籍为五等,第一等种杂树百,每等减二十为差,一半桑树,一半果树。

不仅成人有任务,小孩也有种植任务,实在不行,用小锄头种韭一畦。

大修水利之余,又把打井作为国策实行,五户一井,少了都不行。

以上,都是官吏的硬性考核指标,包括小孩种的韭菜,春秋两季,都有官员巡视。

所以在中周做州县官,有三座大山要翻,一是粮食增产多少,二是人口增长多少,三是桑枣出产多少,以能招徕劝课,致户口增羡、野无旷土者,为上功。

……可单靠田地里能刨出多少。

反观孟昶,就他嬢的不要太轻松了。

蜀中情况与中周国情正好相反。

蜀中是人多地少,变着法儿创造经济。

以益州为例,普通人家一户能有五亩都是了不起的了,田力一丝一毫都不让得闲,路边坡头见缝插针的都要种点东西,实在不行,石壁缝里也散几蓬剑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某这两天整理簿册,发现户部有位小吏,人颇机敏,对州事户籍赋税、仓库受纳事颇为熟悉,要不要见一见?”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姓邹名衍,字彦文,益州温江人,年纪二十有六,虽是小吏,但颇通财计。”

“见,我们就要年纪轻的,有活力有干劲不说,关键未完全染黑。”

事实证明,韩徽眼光不错,这位身材颀长,气质沉稳的邹衍肚子里果然有货。

……

“蜀中之富,根基在粮价低廉,一切皆建立在斗米三文,四文的基础上。”

秦越讶然:“为什么,不是谷贱伤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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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经济之本

“谷贱伤农,但谷贱方能养民。”

邹衍虽是不入流的小吏,但面对秦越却丝毫不惧,接过庄生递来的茶水也是十分优雅的颌首示意。这让秦越顿生好感,这份气度可非一般人能有。

“谷价平,物价便稳,物价稳,百姓生活就安定。”

“可谷价如此之低,农户便等于没收入了,谁还种田呢?”

邹衍笑道:“恰恰相反,农户勤奋耕作之余个个心怀感恩呢。”

“为什么?”

这真的引起秦越好奇了,据他所知,周境各州皆有常平仓,最主要的职能便是平抑物价,让最关乎国计民生的粮食保持在一个合理的价位上。

这益州也有常平仓,还很大,储备金都有三万贯,是凤州的十倍,但……

似乎没起作用,这粮价低到底线下了,与周境相比,最少差了三倍。

收入低还感恩?明明是官府不作为好不好。

“因为种粮免田赋,官仓粮草皆是统收统购而来,这两年虽说又恢复了田赋,但因为百姓家中皆有陈粮,影响也不大,同时既无支移,也无折变,百姓皆无怨言。”

“……”

所谓支移,秦越知道,是指交税要加上脚力钱,视路途远近,摊派到农户身上,既是农户的额外负担,也是官吏捞钱的法门。

而折变,更是欺负老实人的法宝,粟、麦、黍、豆、绢、丝、麻……各种折变法,尽欺不识字的老百姓,全看官吏怎么定,心狠的,心平的,一念之差,千差万别。

这支移与折变,是两颗最大的毒瘤,往往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无法禁绝。

就连郭荣也没办法,两次亲定漕运料钱,但并无太好的成效,深为头痛。

而在凤州,为这支移与折变,曾梧亲自测算,自己还划掉了百分之二十,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没想到……

千百年来都禁绝不了的苛政,在这蜀中竟然没有。

邹衍细细的品着茶,等秦越回过神来才笑道:“我国……哦,这是蜀中政策较他处的最大区别,归根结底是仓中有粮,就能大度,反倒是桑蚕等农副业课税较重。

总之,朝廷通过这一政策,既鼓励了农户种田,抑制了土地兼并,粮价又降了下来,真的是惠及万民。”

“怎么就抑制了土地兼并,而且种粮所得既少,农户不会改为桑田,改种其它经济作物?”

“好教节帅知晓,蜀中人多地少,寻常一户之家最多三五亩,种田之余尚有余力种桑麻搞副业,所以田地不会荒。

同时田地乃立家之本,粮价低到底了也总要填饱肚子不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卖了,但凡一卖,必起风波。

而在朝廷粒米不出关的严控政策下,种粮收益实在太低了,若是雇人的话,甚至倒贴,对有钱人来说,与其夺人性命谋人田产,还不如造个作坊,酿酒也比买地强。”

“……也就是说蜀中经济不外乎四字:保农兴商?”

邹衍赞道:“节帅这四字总结到位,精辟,蜀中这么多年来,一直奉行此国策,仓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才有时间,有机会把蜀锦、蜀绣、茶叶、美酒、书籍、纸张等做大做强。

节帅请看,就拿这去年的益州府收益来说:

官营店肆园囿、盐茶铜器,酝酒曲钱、年得利达三百二十多万贯,各色租赋市税,计有钱一百六十二万贯,绢八十六万匹,棉二十余万屯,布一十五万端……

有这些钱财在手,何粮不可得,何事不可为。所以完全可以不收一粒粟,而常平粮五百万斛,草五十万围,应付各项度支,尚能年年有余。”

秦越又纳闷了:“可是缘何又制白钱以应急?”

邹衍苦笑道:“因为铜少,目前两处铜监所产十分有限,百姓又最爱存钱,富人则喜融铜铸物……”

秦越点点头,这下子算是明白了,物产丰富,商业发达,但钱币不足,这就是蜀中的现状了。

如今蜀中既平,自当执行朝廷政策,可别的不说,仅是田赋一项,与蜀中相比,便是苛政了……朝廷为了打仗,真的是勒紧裤腰带。

秦越也是此时才知道,就大军攻蜀之际,淮河发大水,下流尽毁,饥民无数,朝廷无力赈灾,仅钟离县一地便饿死五百九十四人……这还是上报上来的。

如今得了天府之国,不知穷急了眼的朝廷会如何出手,起码,向训走时,高举着圣旨,把能拉的全拉走了……

这样想想,与天天为财计发愁的朝廷相比,自己过的还真是神仙日子了。

……

秦越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沉思良久,然后问道:“如今时局已变,你觉得如何做,这经济才能更上一层楼?”

邹衍略作沉思,回道:“与中原商道既通,第一当防粮商纷涌而进,破坏蜀中粮储,粮储一变,经济格局立变,节帅需慎重。

第二,当趁此机会,把月市做大,以商促商。

第三建言朝廷,万不可行杀鸡取卵事,强行推行中原政策,据某所知,中原税赋比起蜀中来,简直五花八门,当此民心未定之际,更是……”

这是要推行一国两制的节奏呐,能行么,朝廷会同意么?

邹衍仿佛看出了秦越的顾虑,轻声提醒道:“关税买扑,前唐便有成例,节帅可以让朝廷定个税赋总额,至于具体操作,再应地制宜。”

承包制么,果然人才,秦越脸上浮出笑意:“粮食买卖,本朝不禁,却又如何防范?”

邹衍想了想道:“与其在关税等方面动脑筋落人口舌,不如严防大粮商,栈道难行,想运粮出蜀,只能走水路,而走水路,非大船不可,小船能运也不划算,所以小粮商不怕,只怕大粮商,这一着执行的好,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蜀中四路唇齿相依,节帅最好能与梓州、夔州、利州互相通个气,粮储万不能有失。”

“很好。”

秦越起身,伸出右手:“彦文兄腹藏绵绣,秦某想请你担任司户参军一职,不知是否愿意屈就?”

邹衍连忙起身:“固所愿也。”

秦越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这才省起没有握手的礼节,忙打个哈哈,对韩徽道:“今后你们搭班子,我们一起努力,让益州经济再上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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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李谷之狠

“怎样让益州经济再上层楼是你的事,该缴的赋税,一文也少不了。”

李谷把身子往后一躺,得意的看着快抓狂的秦越,心想这资政果然是个好差事,轻飘飘的想定任务就定任务,悠悠然的想伸手就伸手,然后让别人痛苦去,自己还可以云淡风清的看好戏。

秦越真急狂了,不停的迈着步子,双手乱舞:“有你这样定任务的么,以益州去年赋税官营收入为基数,全部上缴,你让我们吃什么?”

“老夫当然要吃山珍海味,你吃什么,你自个想办法,孟昶天天在宫中花天酒地都能做到的事,你如此年轻有为,你就不能比他做的更好?”

“原来这里是都城,是蜀中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三川四水的都往这里聚,可今时不比往日了,起码一百六十二万贯的市税就不可能再完成。”

李谷冷笑道:“这么多吸血虫被朝廷迁走了,你看不到?”

“可他们也是创造经济的主力军,没有了那一大批腰缠十万贯的权贵豪富,怎么还能创造财富,你让我双手变呀……”

“那是你的事,总之,益州府境内的官营坊场,锦院茶监,市税关税,一文也不得少。”

秦越大怒:“你怎么不去抢。”

“老夫替朝廷抢,你又能耐我何。”

“……”

秦越哀嚎着,一屁股坐下,把身子懒趴在桌子上,双手无力的摊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李相,做人要讲道理呐。”

“不错,是得讲道理。”

李谷抚着手炉,感受着温暖的惬意,笑道:“你是一州主政,在这益州一府九县,你想怎么施政是你的事,但税赋额度没的商量。”

秦越嗤笑道:“您老就不怕我刮地三尺逼的百姓没有活路?”

“想知道死字怎么写,只管去干。”

“……”

李谷不理秦越的死活,继续举起权利大棒:“老夫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的事,你能有今日也不容易,老夫也不能束缚住你的手脚,今日把道理讲好了,因为益州乃西川首府,老夫今后勉强在七块小事上过问一下,别的事就不要来烦老夫了。”

“哪七块?”

“转运、度支、盐铁、坑冶、租庸、常平、官营。”

秦越以头撞桌,呯呯有声,然后顶着一额头的红印子,可怜巴巴的对李谷道:“李相呐,你现在是大司空,伸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我,可你不能把小子我往死路逼呐……对了,你有什么爱好?是清丽的小娘还是白嫩嫩的小童?”

“滚。”

“那我别的事都不管了,我只管军行不?”

“不行。”

“我西征只立了微功,这益州府的担子太重,小子肩膀弱,扛不起,换一个行不行?”

“不行。”

“您老是资政呐,如此掐着小子的脖子,还让不让喘气了?”

李谷大笑:“老夫是资政没错,可圣上临行前有交待过,资政资政,资而不政。你这益州府主政,一肩担两事,一是维稳,二是发展,这是你自个的担子,别想老夫替你一把力,门都没有。”

秦越倏的坐直身子,怒道:“你把转运、度支、盐铁、坑治、租庸、常平、官营全管过去了,我拿什么来发展?”

“过问,老夫只是过问,没事看看簿册而已,怎么做还是你的事。”

“……”

“怎么了,有意见?”

秦越搓搓脸,无耐的道:“没,有也得压肚子里,你把所有的税赋收入都勒令上缴了,你把所有的经济大权全掌了,那你也得告诉我,我怎么发展,怎么富民,怎么强军,怎么维稳,总不能让兄弟们都喝西北风吧?”

“不知道。”

秦越彻底瘫了,软倒在椅子上,闭目良久,才苦着脸道:“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那我真赚钱去了,你可别拦着。”

“只要不与民争利,不犯国法,随便你。”

秦越彻底无招,只好有气无力的道:“最后个问题,上元节赏灯夜游,你要参加不?”

“与民同乐,德教之始也,老夫这当司空的,总不能尸位素餐,当然要去。”

“……算你狠。”

秦越拍拍屁股走人。

李谷目视秦越张牙舞爪的离去,这才起身敲了敲腰眼,踱到天井,眯眼仰望晴空,良久。

……

李谷来益州有十来天了,隆冬季节,路冻难行,只能先南下江陵,走水路,悠悠晃晃的,直到腊月廿九秦越都封衙了才进了益州城。

他辞相拜司空,从官衔来说,只比司徒平章事范质低一顺位,乃当朝第二人。

司空为三公之一,自隋唐以来,三公无职事,自非亲王不恒置,于宰臣为加官,无单置者,乃荣誉虚衔。

成为单置职官,还要从长乐老冯道说起。

冯道曾为同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后唐末帝李从珂将其罢镇后授司空,结果谁也说不清司空该干什么,有说同中书门下事,有说必须册拜开府。然后上朝也是个麻烦事,怎么排班?

讨论来讨论去,司空不就朝堂叙班,等台官两省官入殿就列,司空方入,宰臣退,踵后先退,这一下就比宰相还显贵超然了。

自此以为故事,司空成为文官顶阶存在,不过一般都是老的走不动了再获封此官,李谷算是例外,本来授司空了就该在家养病的,郭荣硬把他揪出来,也无别的官衔好授了,准开府仪同三司。

开府建衙。

然后,他总不能真比宰相还位尊,便给范质加了个司徒。

除此外,他还有个重要的差遣:西川资政,这个郭荣拍屁股想出来的新官职权限之大,大到西川二十八个州的军政民事都可以一揽而决之,但也可以小到诸事而不为。

哪二十八州?

益州府、彭州、蜀州、汉州、眉州、邛州、嘉州、嶲州、黎州、戎州、维州、茂州、雅州、合州、扶州、奉州、姚州、霸州、柘州、翼州、恭州、环州、静州、真州、静州、古州、简州、资州。

在这样的大佬面前,秦越虽然顶着一个益州节度使的若大名头,但只能算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勤务员。

若是换个其它人来还好说,可偏他是上马能挂帅,下马能管民的真正出将入相的牛叉家伙,而且还一手好算盘,一肚子好财计……

这样的人,比十个监军还可怖。

所以向训二话不说立马回江陵,曹彬卯着劲把秦越按在益州,自个跑去利州潇洒去了。

只留下秦越悲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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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兄弟之远

凡成大事者,以寻找替手为第一要义。

秦越方拜节度使,军事民政一摊子大事,不可能事事亲为。

可他身边没什么人,不象别个穿越者一样虎躯一振,王八气一放,就能收罗一大批名臣小弟,接了大印,忙不过来,只好矮子里拨将军,把木云揪出来顶差,权知益州府。

然后没想到,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可以云淡风清的把事情做好的,而且,木云属于有事业心却没功名心的人,一接手,不过几天功夫,就把事情梳理的妥妥的。

秦越从李府出来,头晕脑涨之余还是强撑着精神去了趟益州府衙。

那里有正月初二便坐衙的木云,统筹正月灯市事宜。

益州恢复了太平,便繁华依旧。

兵临城下时,因为孟昶不战而降,除了为数不多用来开刀的,益州城几乎没遭到太大的兵乱,所以眼下除了蜀皇宫空空荡荡的贴着封条外,街市上一切如故。

改天换日是上层的事情,只要没有战火就好,只要不来破我家的门夺我家的财就好,眼见着时局渐定,有头脸的几位乡绅一合计,年前便找到代秦越坐衙的木云,然后婉约的提起灯市之事。

正月灯市。

主要围绕着上元节前后三天展开,不仅观灯游玩,各种吃食更是琳琅满目,再加上青楼伎子,丝弦管竹,不知有多热闹,每年灯市散后,天未明便有无数人抢着扫大街。

据说运气好的,黄金钗子都能扫到。

这样有利于经济创收,又有利于民风士气的的好事情秦越当然支持,要办,大办特办,要想办法办出新意,要远超往年,更上一层楼。

怎么办秦越不懂,但有人懂。

虽然原益州府几位主官都跟着孟昶进京朝天子去了,但各曹掾史皆在,这些人操持这些月市早就熟能生巧了,如今又正是日月换新天之际,人人卯着劲儿的求表现。

有懂事的人积极干,还有懂事的人积极管,这事就完美了。

然而,到了府衙,却发现木云正陪着女儿玩,煌煌益州府大堂成了他女儿跳绳的地方。

“这么闲?”

面对秦越的讶然,因为女儿玩乐被打断,还被吓的躲在他身后,十二分不满的木云冷笑道:“某十六为郎将,十八为巡检使,二十三为刺史,一身本事,岂是你这空心萝卜可比。”

没威望没人权,秦越只好摸着鼻子闪人。

打马回家。

李昊进京前壮士断腕,把占地三百亩的大宅子与徐无道长作了不等价的交换,一副裸身进京的样子,受到了郭荣的重视,授礼部侍郎、集贤殿大学士,一跃而成周廷新贵。

有本事的人,到哪都混的好。

孟昶也不赖,郭荣设宴亲自款待,获封楚王,赐宅院二百余间,丢下句卿只管安享太平,埋首学问,朕做不来下作事。让孟昶提了近两个月的心思终于放下了,甘心情愿的三呼万岁。

当然,最满意的是薛俨与方正德,他俩随大军进京受赏,分授解州与沂州防御史,实权封疆。

而秦越捡了个大便宜后,又有些发愁了。

他发愁倒不是怕御史告状,这一招本带点自污的性质,就怕御史不告。

他发愁的是房子太大了,院落连院落,层层叠叠,人都要转晕过去。

他发愁的是师娘、周容和子瑜三人成了修房狂魔,正月初四便开始动工了,这里要改,那里要动,统统都要换上将军白玉桶,浴房要装铜花洒,要贴白瓷砖,寝房要扩,窗户要换,厨房要大修……林林总总,也不知三人哪来的劲头。

周容她们是与李谷一道来的,一起来的还有懒和尚铁罗汉,以及铁战的母亲。

如今这若大的宅子已经被一分为三了,三家成品字型的区隔着,大门本来面朝东南临街开,进了大门后是个三进院落,第四进方有相对的两道月亮门各通东西大院,所以这三进便划为公用。

毕竟,哪怕是师父师娘,也有自己的隐私,所以三大院又各自开了临巷的角门。规划算是十分合理,就是路太远,比如要找虎子聊个天,抄最近的道也要走上一刻钟。

秦越觉着这样划分很是合理了,然而,有了三位女人折腾还不够,正月初八,来了两个牛鼻子老道,他那假道士师父亲自接待,都不让秦越近前,躲书房里密谋良久,然后拿着罗盘,这里点点,那里指指,最后把高大气派的门脸与围墙一股脑儿的全拆了还不够,原留着用来作议事堂的三进全拆光。

大门则后退一丈六,这才开始重新砌墙造门。

门口则挖深坑,引金水河活水进来,说是铺就一条小溪,要养鱼玩。

因为宅子里大兴土木,所以,秦越就好比住在工地上,进门都要连蹦带跳。

早知她们如此会折腾,还不如一早先住府衙去。

秦越进了宅子,见自个家那边灰尘腾腾,忙挥挥手,转头去了甲寅那边。

自打进了益州城,事情没开始做,人却难聚了。

兄弟们卖命打仗,不外乎升官发财,如今仗结束了,总要分些好处。

官职调整需要一个过程,但金银赏赐却是早早的颁下去了,先一步进城,总是有些看不见的好处的。

然后又收集了一些福利房,反正在这大扭整阶段,充公的不少,向训因为晚了一步进城,帐册都明了,为了给将士们有个交待,只好趁着大权尚在手之际,大下狠手。

浮财他拉走了,宅子只能留下。

秦越不好太嚣张,大宅子基本留着,小院落却是好整,按规模房型标价,这个五十贯,那个一百贯的,让旅帅以上的根据情况自购,每人限一套。

营指以上者,规制又大一些,价格也高一些,但也高不到哪去,只是走个落实契书的过程而已,如王山宋群等都各自置了宅子,张通不仅分到了宅子,还额外拥有三间铺子。

比如木云,眼下所住的宅子,便是原来蜀中大将李进的,虽是三进院,但有个若大的跑马场,煌煌大气。他妻女也从凤州接过来了,一家人正好其乐融融。

韩徽的宅子大一些,四进院,雅致清幽,十分适合他与清客们一起聊天品茶。

至于陈疤子与史成,则在年前便各自奔西向北,履新去了。

这一来,兄弟们各自有家了,但都住散了,远了,除大年夜大伙聚在一起,便再未聚齐过。

只有程慎、花枪、铁战、赵山豹、祁三多等人虽也都“买”到了宅子,只他们暂时都还在甲寅宅子里窝着。

这一点,甲寅比他强。

甲寅虽然话不多,但是兄弟们都喜欢跟他交往,他即不客气也不矫情,就二字“实诚”,和他处一起,就是安心。

苏子瑜也比周容强。

周容或许是太明艳了的缘故,又或者拥有不同阅历的缘故,她与兄弟们天生有些距离,而苏子瑜不同,大约是从小商业氛围的熏染,柔弱的外表下却自有一股亲和力。

花枪铁战都把她当自个妹子看待,对周容却持礼甚恭。

苏子瑜头上包着布帕,戴着口罩,正指使下人在拆门窗,见秦越进来,也不说话,手往西跨院指指,那有铁锤叮当响起。

秦越一进门,便有一股热浪涌来,只见甲寅正光着膀子,和铁罗汉在打铁,铁锤叮当,汗出如暴。

懒和尚架着腿在雕刀柄,见了他,两眼一白:“不去坐衙,来这干嘛。”

秦越懒的理他,候着甲寅一轮锤完,问:“他们几个呢?”

“在听我师兄讲书呢。”

“噫,你怎么不去?”

“斩锋重新补换刀刃,当然得自个抡大锤,你怎么了,一脸不爽意?”

秦越从懒和尚肚子上抓了两颗核桃在手,信手盘着:“被欺负了,那李惟珍心可真狠,给我们下了个死任务。”

甲寅眼睛一亮:“打仗?”

“火气还没败完?”

秦越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经济重担,等下吃了饭,喊子瑜一起,大伙议一议。”

“哦。”

甲寅懒懒的应了声,又开始抡大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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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娇妻之力

“目前摆在我们眼前的有两大任务,一是扩军,二是发展经济。”

“扩军之事,过了上元节,虎子就要把这事抓起来,如今人人肩上都挑着重担,你也别偷懒。这事不用议,今日重点议一议如何发展经济,李司空很蛮横,很粗暴的以去年益州营收总额为今年的上缴基数,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想办法创收,只有经济搞上去,我们才有饭吃,军队才有饷银,大家才有俸禄……”

书房里,除木云、程慎、韩徽外,就是秦越两夫妇,甲寅两夫妇,论起经济,两位女性可就巾帼不让须眉了,一个从小打算盘,一个拥有后世的白富美经历,闻言便都开始思索。

“这里既然商贸这么发达,那要加大招商引资。”

周容首先开口:“如今已成一国,汴梁、洛阳的商家可以直接走陆路进来了,而且晋阳契丹也不再有阻隔,所以招商引资需马上行动。子瑜,你马上写一封信给符二,两京的商家你最熟不过了,把名单给她,让她帮我们邀约。”

苏子瑜笑道:“还符二符二的,该称贵妃了。”

周容不满的道:“圣上也真是的,为什么就不是皇后了,人家等了他这么久,却只是个贵妃。”

秦越敲敲桌子,不满的道:“别岔题,回归正事,江宁那边,你……去封信吧,把豪商富户都邀请过来,三月蚕市赶不上,四月锦市正好,反正这里月月有大市,对了,士行兄,闽地你熟,也帮着邀约几个?”

程慎笑道:“商贾之事,某不熟悉,张仲子他们应该快到了,他家跑海的,闽南、岭南两地最熟不过。”

甲寅欢喜的大叫:“啊呀,我的小师妹要来了。”

所谓张仲子一行,却是去年还在凤州时,秦越想办学院,程慎怀着满腔热情写信邀请的闽南士子文人,只是山高路远,一信去,一信回,人再行程,却是大半年过去了。

至于甲寅嘴里的小师妹,却是伊夫子前年收的女弟子,还是跨海求学的,却不知如何也来了。

秦越再次敲桌子:“别打岔,你也要写信。”

“我?”

苏子瑜一拉他的衣服,对秦越道:“这个我们再商量。”

秦越点点头,苏家太过隐秘,也不知虎子怎么就一头撞上了。却听韩徽道:“就写封信邀请?总要有个由头,有个让人家心动的理由。”

“对,要出商业规划书。”

周容道:“国内商家,要是有贵妃出面邀约的话一句话的事,但邀约来,是否能留住,是否能谈成买卖,却需要下很大的功夫,而且,如何消除南唐北辽等地商人的疑虑也是大问题,时间很紧迫,我们要在正月里把益州的SWOT列出来,再拟出行之有效的商业计划。”

“……”

除秦越外,周容的话一群大老爷们听的一头雾水,苏子瑜笑着补充:“这是周三发明的暗语,说是为了防止竞争对手学去,其实就是根据益州的实际情况进行抽丝剥茧,找出优势和劣势,再分析商业机会。”

周容对闺蜜的补充很满意,点点头,继续道:“招商引资是否成功,在于如何筑巢引凤,巢好巢坏,取决于周边环境,而周边环境的好坏,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本地商帮的态度。所以,这事又要分两步走,一是如何招商引资,二是如何改善环境,可不是简单的写封信这么简单。”

秦越摸摸鼻子,自嘲一笑,道:“我看,这事就交给你俩了,弟妹挂帅,容儿协助。”

苏子瑜才啊了一声,周容却伸出手道:“可以,我和苏七可以不要工钱,但职务总要来一个,不然师出无名呐。”

秦越笑道:“你还人来疯了,说,想要什么?”

周容懒洋洋的笑道:“比如说招商局,商务部啥的?”

秦越还没开口,木云却一拍桌子,大赞道:“这个主意好,官府从来只知道课税,却从来没想过专设一司以经济为己任的部门,此部司若是开设,当开一代先河。”

秦越哀叹道:“南客兄,你就别给她戴高帽子了,她满脑子的女权主义,到头来惨的可不止是我,嫂夫人都要被她带坏了。”

见周容媚眼白来,秦越只好拍拍额头道:“行吧,我们就设个商务部玩玩,但你只能敲边鼓,这事弟妹来挂帅,你协助。”

周容见秦越同意了,得意的笑道:“我俩一体,这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不用操心最好,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韩徽笑道:“凤州能开出银矿,这里要是能开出大铜矿来就爽了。”

“问题我们都没安国言的狗鼻子,等他交卸了凤州银监事再说吧。”

“噫,安国言要来?”

秦越笑道:“要来,不仅要来,他还把劝降青泥岭的大功换了个杂号将军当当,归德将军,从三品。”

甲寅大叫道:“就卖卖嘴皮子,官衔比我还高了?”

“人家是远在黔西苗部族人,心向中周,建功立业,所以号归德将军,与你这开国伯可不一样。”

“你还开国侯呢,这伯爵有什么用?”

“……”

说起爵位,恰如甲寅所言,在这五代乱世,几乎没有半点用处,有实权才是真的,兵权大于一切。

比如刺史与防御使,若是太平时代,刺史高高在上,绝对的一言堂,但于此时来说,防御使才是掌一州牛耳者,俸禄都要高出一大截,别的不说,仅领朝廷俸禄的元随人数就多出十几人来。

这个时代的人,最实际。

爵位几乎被忘了,不是二字王以上,都没人稀罕。

但王却不会随便封,一般是功劳十分大者哀荣用。

于中周而言,封出去的异姓王,只有魏王符彦卿是正而八经的实权王爷,节制整个河东。

其它如西平王李彝兴,先是南平王后是东海王的高保融,这两个王虚的还不如太保、太师,只有定难节度使,安澜节度使才是真值钱的。

所以,甲寅接到那诏书随手就丢书筐里去了,能多多少俸禄也没搞清楚,反正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俸禄那玩意。

秦越以一颗核桃打断了甲寅的不满,继续回归主题:“寻矿,挖矿,也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完成的,容儿你与子瑜多下点功夫,锦院、书肆也交给你们,看看能不能在技术上有所革新,加大产能,要最大限度的让产品溢价升值。”

周容不满的道:“真拿我们当老黄牛了。”

“能者多劳嘛,对了,我这还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秦越起身道:“孟昶进京了,可蜀皇宫还在呢,这些建筑又漂亮占地又广,可我们不能用,李司空也不敢用,空着实在太浪费,是不是可以开放创收?”

“渺视皇权,你这是找死。”木云毫不客气的斥骂。

“那你说怎么办?”

“只能上书请示,哪有自作主张动用的道理。”

“那也不能没有一点想法,张口就问圣上怎么办的吧,而且,放眼天下,这样的想法也就我能想出来。”说完见周容只含笑看着自己,秦越暗舒一口气,心想还算识相,要不然回去必须好打一顿屁股不可。

“什么想法?”

“参观,卖门票……”

“还可以在皇宫中举办锦绣展览会、读书会什么的。”

周容快速的抢答完,然后得意的看着秦越,眉眼里满是有本事来家法呀的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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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锦里烟香浮(一)

东风夜放花千树。

一方水土一方人,益州人果然是会玩的。

上元灯市,十二那天就满街人头攒动了,男女老少齐上街,尤其那些女郎,个个卯着劲儿的花枝招展,满城香风。

在这股混着体香异色的魅丽引领下,所有的男人们不论老少,都变的豪迈和大方起来,腰间的钱袋晃的叮当乱响,腰板也挺直三分,个个雄纠纠气昂昂。

满街喧哗,十分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

有诗记云:“……春宵宝灯燃,锦里烟香浮。连城悉奔骛,千里穷边陬。衯裶合绣袂,轣轳驰香辀。人声震雷远,火树华星稠。鼓吹匝地喧,月光斜汉流……”

从来尽心尽责的庄生在宅子里呆不住了,腆着脸问秦越请假,然后拉着赤山满城疯玩,为了更显威风,特意让赤山把小白架到他的手臂上,为这,他心甘情愿的请赤山吃了一路的小吃。

从抄手摊子到卤香干子,糖炒粟子,水晶芙蓉丸子,一路逛去,一路吃去,最后,吃一半,弃一半。

然后都不敢大声讲话,怕满到喉咙里的美食涌上来。

连疯两天,到正月十四这一天,才老实了。

因为这一天,灯市才算是正式开始,之前的热闹,只是演练,预热。

而蜀中又有传统,朝廷与民同乐,秦越要带头赏灯,他得伺候跟随。

这一天,满城皆张灯结彩,但是第一盏灯却极有讲究,可不是随便瞎点的。

往年,都是鼓乐齐鸣声中,孟昶御驾出宫,登神雀门上崇礼楼,亲执火种,点燃第一盏灯,高高悬起后,然后百官次递点灯,各街各巷这才逐渐亮起……

站在崇礼楼俯视,但见城中灯光如银龙蜿蜒盘游,不住的向四方漫去,不过一刻钟,光明布满全城,满城金碧相射,锦绣光辉。

臣民三呼万岁毕,即在崇礼楼上设宴,与百官同乐。

这崇礼楼,为前蜀王建所造,雉堞巍峨,饰以金碧,本就穷极瑰丽,辉焕通衢,在这满城灯火的映照下,更是璀灿眩目,遥望若仙境。

因神雀门共开五门,故百姓又俗称五门,城门城楼几经改名,但五门之名却相传久远,后世陆游诗:“鼓吹连天沸五门,灯山万炬动黄昏”描述的便是此景。

良辰美景不夜天。

今年不行了。

改天换日了,再不能玩老一套了,李谷上任第一件要干的大事,便是皱着眉头为各街各巷各门各楼改名。

如神武门、日华门、乾正门、坤德门明显逾制之名必须立马改了,这崇礼楼也得改,点灯仪式更要改。

李谷想来想去,大手一挥,这灯市仪式便从大慈寺开始……

而且不点灯了,改为沐浴进香,为益州百姓祈福……

因着这一改,喜煞了大慈寺的僧侣们,苦煞了秦越和甲寅,凌晨寅正便起床,然后急匆匆出门,往大慈寺出发,赶在卯时初刻前与李谷一起进香,祈祷……

秦越心想,这一定是他上早朝习惯了。

话说自个还没上过早朝呢……

大慈寺其实并不远,就在万春门内,很近,从秦越家里出发,策马缓行也就不过二刻钟。

乃是益州最大的建筑群。

没错,比皇宫还大,比皇宫还气派。

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四十二间,占地整整一千亩。

与今世那故宫相仿。

要不是地理位置不适合当皇宫,前蜀王建也不用劳命伤财以衙门改建皇宫,王衍也不会一直大兴土木,孟昶也不会眼红赵廷隐的别墅,直接把大慈寺征用就行。

大慈寺不仅大,而且有名,乃震旦第一丛林。

因为这里出了一位牛叉的人物——玄奘。

不过他在此律院学法时并没有这么大,大慈寺之所以有这般规模,要感谢唐玄宗。

安史之乱,唐玄宗率文武避祸于益州,见大慈寺僧人英干在为国家祈福,大为感动,不仅题下“大圣慈寺”匾额,还大手一挥,划拨土地一千亩以供佛。

嗯,皇帝……不差钱。

有了皇帝的带头布施,又在兵慌马乱中,为了求个安宁太平,文武百官人人纳捐,然后,第二年便开始大兴土木……

总设计者无相禅师也是雄才伟略的人物,先把围墙围一圈,然后一幢幢的填。

而后,韦皋镇蜀,扩修大慈寺普贤阁,又凿解玉溪流经寺前,这时的大慈寺规模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高僧悟达国师曾讲经于普贤阁下,听众每日达万余人。

万人听经……

因为房间实在众多,所以大慈寺不仅是僧人朝圣礼佛之地,还是益州最大的客栈,不论王建还是孟知祥,进了益州都在大慈寺暂住……连兵一起扎营。

同时,也是益州最大的商业中心。

蚕市、药市、七宝市不论什么市,都绕不过大慈寺这道坎。

秦越与甲寅在亲卫的扈从下先去李府迎接李谷。

李谷并没有开府建衙,虽然秦越最早帮腾出来的乃是建筑最好的三司使衙门,但李谷却选中了王昭远的宅子,豪气的说那衙门你用着吧,老夫就是在茅舍里住着你也得乖乖来听命。

李府门前早候着一大群有资格一同去祈福的豪门士卿,见了两人,忙上前见礼,秦越才团团一圈笑着说声辛苦,里面便有喝道声响起:“司空到……”

府门大开。

李谷一身崭新的紫袍,官威赫赫,那拄着的拐杖“笃笃”的似乎每一下都敲进人们的心房里。

“见过司空……”

“免礼,吾等乃是为民祈福,诸位直接到大慈寺便好,却大老远的绕过来迎接,老夫受之有愧呐,炯之公,你我同乘如何?”

“固所愿也,司空请。”

“请。”

炯之公,姓欧阳,单名一个炯字,文才最是斐然,曾为前后两朝中书舍人,后又除翰林学士。累拜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

如此重臣,本该随孟昶一道进京朝谒才是,但他时年已六十有四,老态龙钟,加上又是只好吟诗作赋几不参与政议者,向训便没强令他入朝。

此老虽老,但他在文坛上,声名是真的响,李谷来蜀不过两晚,便欣然去其府第赴宴。

他好写颜词,其中一首浣溪沙,直至清末,都是公认的“殆莫艳于此矣。”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又有“独坐含*吹凤竹,有情无力泥人时”等句……

又或“……几见纤纤动处,时闻款款娇声。却出锦屏妆面了,理秦筝。”

总之,他的词作,极尽个中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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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锦里烟香浮(二)

大慈寺前那若大的广场上,已经高高耸起灯杆,这灯杆足有四丈九尺高,却是用十数根杉木拼接而成,十分粗大。

四面八方又伸出若干小枝用以悬灯,一层层的依次而下,恰似一个宝塔型。每根横臂上又备有一根金灿灿的索绳,既用于悬吊灯具,又如流苏般的垂着,十分漂亮。

左右空地上,又有籼草或彩布轧制成雄狮、巨龙、耕牛和猪羊等造型。

最高大的是三座佛像,跨狮子的文殊菩萨、骑白象的普贤菩萨,还有赤脚踩莲花的观世音菩萨,每具都有两丈多高。可惜眼下还是白天,只见其形,不知其妙。

众人尚未下马,早有方丈率着合寺僧众迎了出来,口喧佛号,大袖飘飘。

“阿弥陀佛,小僧本因,见过司空、节帅及各位施主。”

“有劳了。”

李谷很是简短的略过寒暄,便在本因禅师的引领下前往大雄宝殿。

虽然大殿极为广敞,但有资格进内的不多,前方第一排只有四个蒲团,甲寅却也混到了一个,他有模作样的跪在蒲团上,双手老实合着,心中却想,今年我得生个儿子,最好再生个女儿……

梵音禅唱中,礼毕,秦越与甲寅二人分别搀着李谷与欧阳炯起身,身后几位有资格一起祈福的高门士卿忙探手接过,既出殿,益州城中各级官佐、豪富乡绅们早分列两旁候着,两声哈哈一笑,庄严肃穆顿时不再,欢声笑语渐起。

禅室奉茶,略用几块点心。

甲寅发挥武人风格,一人独吃三盘糕点。他想其它人也应该也没吃早餐,却装斯文,就连赵文亮也只是浅赏辄止。

休息不过一刻钟,方丈开始热情相邀,开始寺内游览。

这一转,就真的把甲寅给转晕了,楼、阁、殿、塔、厅、堂、房、廊……一丛接一丛,各殿所供佛像又各不相同,姿态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宝相庄严,铜气逼人。

壁上又绘有各种如来佛像、天王像、明王像、大神将像、佛经变像……描金填彩,络绎不绝,连绵往复,据说仅如来佛像就有一千一百零五幅,出自不同画家大师之手,皆一时绝艺……

往上数十年,扶桑国、新罗国、高丽国信徒来朝拜的不知凡几。

整整逛了一个多时辰,甲寅吃下去的东西早化为乌有,这场无聊的闲逛才结束,不由得对那胖大的本因和尚颇生怨言。

其实却是怪错了对象,主要是李谷虽然戎马半生,但骨子里还是进士出身的文人,那壁上、石上、亭上、塔上、楼上、阁上数不清的人文典故,加上欧阳炯与本因和尚的用心讲解,李谷不知不觉的就忘了时辰。

恰是留连忘返。

说说笑笑中,终于启步去膳堂,这一回,却是秦越差点晕倒,一桌子的大鱼大肉,酒香四溢。

李谷仿佛知晓他心里想什么,笑道:“吾等祈求的便是四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万民和睦,十全十美,自当羔羊美酒以贺。”

好吧,他是负责礼仪、德化的司空,他说的便是理。

秦越自然得跟着李谷坐那上座,甲寅一看满桌老头,立马滚开,拉住赵文亮混进相对年轻一点的那一桌,对他来说,位置没有高下之分,吃的快活就行。

出来与民同乐的,就他与秦越两人,其它兄弟为着灯会安全保障,全在四城把守,城中巡逻,而木云更要坐镇府衙,居中调度。

韩徽也要在坊市坐镇,托孟昶的福,益州官营的项目可不少,他与新上任的司户参军邹衍忙的不可开交。

程慎也忙的很,忙着与蜀中文人交流。

来到益州,他算是如鱼得水,自中原战乱后,士子文人不是避祸蜀中便是逃亡南方,论起来,当今之世,文华积厚者唯蜀中与闽地,江南都要次一等。

唯有赵文亮,目前以老母病重为由,一直窝在家中,但他家世摆在那里,就这十桌早宴,他家便有两位置,还有位是他的大伯赵崇祚。

赵崇祚字弘基,本为卫尉少卿,按说乃是从四品的高官了,也该进京朝谒的,但他一没掌供过宫廷之仪仗,二没掌判过本寺政务,只好文学雅词,故不在征之例,依旧逍逍遥遥的喝着酒,唱着曲。其好雅词,编著的“花间集”乃是史上第一本词集,流芳百世。

与欧阳炯也十分要好,花间集的序便是欧阳炯题的,当此时,欧阳炯的主要交流对象为李谷,赵崇祚便打起精神与秦越多沟通。

可惜秦越前世少翻书,见面只是客套着久仰二字便过去了。

倒是宴会上赵文亮闲聊起家世,甲寅却实在有些愧疚。

其父赵崇韬是自己率兵追杀然后被史成活捉的,没想到翻翻烂帐,早在四年前,自己就与他家结缘了,当年征秦凤,最后那一次伏击战,马背上欲挥剑自杀,最后又绝食而死的赵崇溥,竟然是他三叔……

好象是自己亲手揪下马的……

只能无语,轻拍其肩。

不过赵文亮倒是坦然,将门勋贵在这方面自有其的豁达胸襟。

于这乱世,往前翻十数年,父子、兄弟战场上相见的多的是,反过来劝甲寅别在意。

大慈师寺早宴毕,街上也就热闹起来了,少不得又要走访,慰问,这却是与后世差不多了,好在李谷精力有限,吃饱了就犯困了,自个悠悠然的坐上马车便回府,却让秦越继续。

秦越目送其远去,却也哈哈笑着对众乡绅说自己喜欢率性而为,诸位随意,然后立马回府先好生歇一歇,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才觉着爽意,否则那一身粘满檀香、酒味的衣服,他自个都要熏晕了去。

午后再出门,甲寅便不乐意了,理直气壮的说要陪子瑜,眼见秦越骂骂咧咧的出门,甲寅大乐,一把搂住妻子,兴奋的道:“我早上祈求过了,我们得生个儿子。”

“啊……”

苏子瑜面红耳赤,见双儿急步匆匆的退下去,不由嗔道:“你胡说什么,这大白天的……”

甲寅本是当正经话说的,眼见苏子瑜的娇羞样子,那心思便起来了,话说大白天的,好象没试过呢……

当下“喝哈”一声,一把将妻子抱起,脚后跟一勾,便将房门关上了。

……

艳阳高照。

锦被翻波澜。

声声有和鸣之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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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锦里烟香浮(三)

甲寅才入眠,双儿在门外又催喊了才起来,只好不情不愿的起床,出门一看,天光大亮着呢,便没好气的道:“还早呢。”

双儿更没好气,鼓着腮子一肩将他撞开,却是端水进房,人影都闪没了才有话出来:“娘子要梳妆呢。”

好吧,女人梳妆乃是最可怕的事情,没有一个时辰出不了门。

上元节三天灯市,只今夜算是可以尽兴玩,因为明天晚上还有官样应酬。

也只有这一天,官员士绅们才有时间在家团聚,渐渐的便养成了正月十四过上元的习俗。

甲寅拖着鞋自去沐浴,神清气爽的出来,见妻子连头都没梳好,便喊上赤山,一起去师父那里,两位师父住在最靠西北拐的小院,今日却是没听到打铁声,一进角门,却发现懒和尚在院里收拾东西。

“噫,大师父,你干嘛呢?”

“昨日去昭觉寺逛了逛,于左近发现一毁坏的别墅,院内有一口井,水质甚美,准备去那打铁去。”

“那都郊外了,在家住着不是好好的么。”

“不自在。”

“……”

铁罗汉从屋里出来,将手中大锤往箱壁上的套筒里一塞,道:“别瞎想,子瑜好的很,是我与师兄住土屋糙室住惯了,这里样样精致,不是打铁的地方。”

甲寅急道:“那把这房子拆了。”

懒和尚照着其脑袋便是一巴掌,笑道:“得了吧,这小院你还得给为师留着,打铁么,还是城外来的快活。”

“……那……那也不急着走。”

“只是把东西收拾收拾,等过了上元节,让子瑜帮那宅子修一修,师父再住过去。”

甲寅见师父这么说,心中才舒服,便道:“今晚两家一起吃饭,她们要看灯市,开的早,所以来看看师父,好准备吃酒了。”

“那你跟徐无说一下,让他把私吞的陈年好酒拿两坛出来,否则他今晚就别想观灯了。”

甲寅嘿嘿一乐,转身便走。

徐无道长现在越来越小气了,就连秦越有时也捞不到好东西吃,不过自己师父开口,徐无道长却是无胆拒推,当下风风火火的直奔芙蓉苑。

对的,现在那隔开的后院便叫芙蓉苑,用秦越的话说,他师父乃天上地下第一宠妻狂魔,满院尽植芙蓉。

徐无道长正旁若无人的在阳光下为夫人梳头,见甲寅进来,没好气的道:“没大没小,进门前不会先通报一声么。”

“也没见你在角门留侍者呐,师娘好。”

徐无道长待甲寅规规究究的对夫人行了礼,这才傲然道:“又什么事?”

“我师父说让你把私吞的陈年好酒拿两坛出来。”

“没了,一坛也没。”

甲寅嘻嘻一笑,自在石凳上坐下:“才说了半句呢,我师父说没酒的话那你陪他守夜吧。”

“他敢。”

“好了。”

徐夫人笑道:“你也就嘴硬,自己喝不过三盅,那些酒存着干啥,虎子,你自去酒窖抱。”

徐无道长见甲寅起身就去偏院,急道:“那是李相留给老夫的,别乱糟蹋了。”

甲寅哪理会他,进了地下室,与赤山两人各抱两坛,专捡大坛子抱,小坛精华却没敢动,否则徐无道长真要拼命了。

如今这家分成三家,三家都各有大小厨房,但用餐时却又奇特,只有徐无夫妇,懒和尚师兄弟各吃各的,甲寅不去军营的话基本上也是天天与花枪铁战们一起吃,他喜欢大锅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方爽意。

苏子瑜则与周容天天吃些讲不出名堂的花式玩意,正餐不似正餐,点心不似点心。

秦越应酬多,偶偶歇下来不是去师父那趁饭便是自个烧锅仔吃,在吃食上,他与师父师娘是一路人。

至于铁战母亲,从来都是丫环送去在自己小院里吃,她腿脚不好,又没见过世面,让她与大伙一起吃,对她来说,实在有些为难,只大年三十一起聚过一次。

今夜,却是除大年三十那一餐外,又一次真正的聚餐。

韩徽累的精疲力尽的来了,他在积极转型,原本他专攻度支,思路都在帐面上浮着,如今在周容与苏子瑜的影响下,准备潜下去,数字结合实际,把几个官营项目掰碎了,揉细了再说。没坐镇两天,思路已然开阔了不少,所以现在的他是又疲惫又兴奋。

程慎酒色微醺的回来了,见了甲寅就解释:“中午新识了几位友人……”

甲寅哭笑不得:“师兄,你是师兄呢。”

铁战也回来了,径直去小院,先去见母亲。

秦越回来也是满身疲惫,慰问,走访,其实也是很累的。

偏偏娇妻与师娘都已经梳妆打扮好了……

开席。

席开两桌。

左边厢房,徐无道长首座,然后徐夫人,周容,苏子瑜。

右边厢房,两位和尚师父上坐,除秦越和甲寅外,还有程慎、韩徽、铁战、曹沐,庄生与赤山也上桌一起吃,在家里没规矩,秦越与甲寅也把他俩当兄弟对待。

“铁战,大娘呢,我去推。”

“别,她现在吃斋念佛呢,等下观灯却是一起去。”

甲寅哦了一声,也就不再勉强。

虽是一起用餐,两桌菜却又不一样,一桌清汤寡水,一桌油润红亮。

甲寅先去隔壁厢房把另一桌的菜都尝了尝,最后一脸嫌弃的回自己那桌,拿起一个干净的碗,把自己这桌色香味儿俱全的各色荤腥都挟了一筷,想想又翻捡出一块红润诱人的猪脚,起身端给妻子,然后不顾苏子瑜羞红了脸,认真道:“吃这个,才有力气……”

……

因为要观灯,所以酒都喝的少,除了懒和尚与铁罗汉,对他俩来说,灯能照亮便行,有啥好看的,所以众人都吃好了,他俩依旧大碗喝着。

吃完饭,天就黑下来了,却又要等三位补妆,这才款款的上那油壁香车,车只有二辆,徐师夫妇,周容与苏子瑜,其它人皆是步行。

铁战却是用椅子自制了个背篓,背着母亲,说这样看灯最方便。

观灯,本就该边走边看才有乐趣。

此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喧哗,摩肩接踵。

各家各户门口都张灯结彩,花样儿变着戏法扎起,龙灯、凤灯、莲花灯、梅花灯、招财童子灯、老子骑牛灯……至不济也悬一盏八角宫灯。

又有商家门口清一色素色纱灯,专供士子文人题诗作画用,现场题,题好一首悬挂一笼,却是十分的聚人气,甲寅恿怂师兄去,却被程慎摇头拒绝了。

除商户门外有景,路旁绿植、桥栏上也皆有锦带扎系,花灯悬挂,这却是官办的了,对花市的要求,秦越只一句话:“除逾制以外,别的皆照旧。”李谷也欣然颌首。

这一路慢慢逛过去,第一个大热闹地方到了,却是专供蹴鞠的珠场,里面人声鼎沸,百兽惧吼,间夹虎啸猿嚎。

甲寅脊背的寒毛就炸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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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锦里烟香浮(四)

虎啸猿嚎。

仕女尖叫。

串成了益州灯市独一无二的刺激场景。

以真虎真豹真狼真狐作道具,原来马戏团在这个时候便有了……

老虎钻火圈、猿猴骑马……

虽然节目并不多,动物也有限,但足够引起人们的尖叫了,门票还贼贵,二十文一个人,秦越第一次骂娘,觉着太不值了,甲寅却搂着苏子瑜看的津津有味。

再往前,随着场地渐开阔,灯景也越来越大,灯山上彩,金碧相射,秀丽交辉,令人目不暇接。

若是凑近了看不少花灯巧用兽角、翎毛、琉璃、白玉、皮革、丝绸等材料所制,并用犀珀或玳瑁装饰灯圈灯座。

要多豪华就有多豪华。

又有大型走马灯,若皮影戏一般,马骑人物,旋转如飞,却大多是三国人物,诸葛亮、张飞、姜维、邓艾……

只是不见关公。

大约是关羽未曾进川的缘故,张飞却是历代加封,如今已是灵应王了。

这一组大型走马灯前又有一对纱灯,左边上书:“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右边那盏灯却是空白的,却是个求对花灯,有不少士子文人驻足于前,皱眉苦思。

彩头是一对精巧的五子戏球的走马灯,甲寅一看就喜欢上了,便一把揪住程慎:“师兄,我要那彩头,你快帮我对一个。”

程慎笑道:“你要对这对子,太简单了,天天看到的。”

“什么,是什么?”

“飞虎旗呐。”

“噫,走马灯,飞虎旗,灯走马,旗飞虎……那灯熄马停步怎么对?”

苏子瑜拍手笑道:“旗卷虎翻身。”

“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翻身。”

甲寅哈哈大笑,当下便问那摆灯的要过笔来,也不嫌字丑,捉笔就往那纱灯上题。

能花费若大心思,若大费用来摆灯显阔的,都是有些斤两的,这家也不例外,一双眼毒着呢,丝毫不嫌甲寅的字丑,只是大赞对的妙,对的好,文思呱呱叫,但您既然对上了,必须得落款。

甲寅一时不想其它,当下大名一题,哈哈大笑中提了那对五子戏球灯便走。

却不知那盏灯早被精明的商家用布罩着,今后也不知赚了多少万倍的收益。

众人边走边看,周容与苏子瑜也步行了,只有徐师与师娘还摆着谱,坐在马车上,手端葡萄美酒……

突兀球场锦绣峰,

游人仕女拥千重。

月离云海飞金镜,

灯射冰帘掣火龙。

一路看过来,慢慢的就到了大慈寺这一全城今晚最热闹之地。

说实话,全城花灯星如棋布,但最巧思的还是大慈寺,用秦越的话说,秃驴们一天到晚没事干,净琢磨这些鬼名堂了。

还未走近,远远的便看到那灯柱千灯齐亮,隐隐的有佛陀之影。引的不少老人远远见了便下跪礼拜。

来到寺前广场后,白天看到的那些佛陀菩萨造型的花灯竟然会动的,手臂时不时就动一下,或双手合什,或作拈花微笑状,最令人惊奇的是观音那玉瓶,一道水注高高的泄下,在灯火的照映下,宛如玉龙。

不少佛徒以手接水,掬着便往嘴里倒。

甲寅看着好奇,仗着身份便钻进那帏布后,才发现是火头工在用辘轳绞水,不停的送到灯山上木制大水柜中,那水这才川流不歇的从佛像的手臂绕出,飞流直下,喷珠溅玉。

啧啧称奇之余,又对僧人们看轻了三分。

两声悠长的牛角长号突兀的响起,紧接着锣鼓喧天,一条巨大的龙灯轰隆隆的从寺中涌出来,这龙灯足有一百单八节,龙是青龙,舞灯人青一色的青衣短打,在灯火的映照下,通体流光,锦镧溢彩。

这龙一出来,便在舞龙珠的带领下,趁着威势把人群荡开一圈若大的场子,只把秦越一行围在当中,龙珠游晃,龙身跟着盘旋,紧盘三圈后,那龙头对着秦越三点头,龙身却是不动了。

早有准备的僧人奉上三支清香,示意秦越插在龙首上,为青龙开光。

秦越心想,不愧是富比皇宫的大寺,就是好本事。

当下接过,端端正正的插在那龙首的人中位,那有特制的插香处,卡的极紧,任龙首怎么晃也不会掉。

那龙一接上香,顿时摇首晃身再次起舞,这一回舞起,却是三晃两荡的便向城中游去。

秦越招招手,说我们也回了。

甲寅道:“不是还有舞狮的么?”

“那个,我们就不掺和了,走。”

……

什么最累,你若问甲寅,他一定会说逛街最累。

去的时候没感觉,这一回来,脚就觉着千斤重,一路上又吃了许多小甜食零嘴,满嘴甜丝丝的毫不爽意,便让赤山去灶下端些肉菜来,一时找不到酒搭子,又让喊曹沐来喝酒。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干喝,也没什么话聊,挤了半天脑子,还是说开了拳脚,这一说就起兴了,趁着酒意,两人在院子里好一番腾挪飞窜,累出满头大汗,这才爽心惬意。

“九郎说你要走,走个屁,想当天下第一剑,以后我们就多练,把我打倒了,再把花枪打倒了,嗯,还有那全师雄也打倒了,你再出川也不迟。”

曹沐笑笑,自去洗沐。

甲寅一通汗出,却又不想睡了,洗了澡后更是满身精神,听着街上依然热闹喧哗,暗想这益州却是比京师都要热闹十倍,正想去书房独坐一会,倏的想起一事,立马急步匆匆的去了寝房,见苏子瑜已卸了妆,披散着头发,正在看本册簿,便问道:“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有兄长在这的么?”

“现在才想起来,论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便是你了。”

甲寅嘻哈一笑,搂着香肩笑道:“万事不是你掌家的么,我不用动脑子。”

“我来了,他便走了,现在,大兄在汴梁。”

“……”

“怎么?生气了?”

“没,我就说,你们家……哎讲错,我说我的大舅子小舅子的,尽跟我躲猫猫不成?”

苏子瑜嫣然一笑,认真的道:“父亲在这些方面,比我们不知看远多少倍,只管听他的便好。”

“噫,你不是净身出户了么,还帮他讲话。”

“傻瓜,做给外人看的你也当真,郭师父,尉迟师父,待到三月间大约也就会过来了。”

“我就说么,天底下哪有你父亲这般无情的人……哎哟错了……是岳父呐……”

……

灯火突然间就熄灭了,有悉嗦声响起。

不一会又传来甲寅喘着气的闷声轻语:“媳妇,我们生儿子吧。”

“嗯……”

其声荡气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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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锦里烟香浮(五)

正月十五。

灯市疯狂继续,又比昨日更为热闹。

自打前蜀皇王衍唱着“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的小调把上元灯会打造成娱乐王牌节目后,又继孟昶的发扬光大,灯市名目逐年繁多,景观千姿百态,早已从陆地发展到水上。

今天的王牌节目是夜游浣花溪。

之前,那两位皇帝在位时,每到上元夜,浣花溪上,龙舟彩舫,十里绵亘,灯接长龙,自百花潭至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

十里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风楼台。

如今这乘舟观灯与民同乐的美事着落在秦越身上了,仪式又与昨日不同。

五门城上崇礼楼,摆下整整二十桌酒宴。

这些却是不用府库掏出一文钱,还能大赚特赚。

全是富豪乡绅凑的份子钱。

怎么个凑法?

约定俗成的份子钱,一人十两雪花银。

这还是先按家世排下来的资格,不想出这钱,那巴不得,有人抢着上,能在崇礼楼上喝上一杯酒,走到哪都带三分横,谁都想挤着上。

申初一刻,便有体面士卿来府上邀请了,却不能立马去,得留人坐着喝茶,谈谈天气,说说人生。

二刻钟后,再来一小波,二请。

继续喝茶,赏画。

再半个时辰后,来第三波,这时方体体面面,客客气气的动身,前往崇礼楼赴宴。

益州人不仅会玩,精明也到骨子里,事后才知道,这一请二请三请的名额人数,都是大有名堂的,毕竟,一府主政,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见到的,更不用说坐着喝上这般久的茶了。

今次晚宴,女人也出席,二楼乃是女子专场。所以周容与苏子瑜也早早的打扮的端庄得体,雍容大方。

人际交往,古今中外,皆是大道理。

到了崇礼楼,还不能上,李谷还没到呢。

不过时间卡的很准,就在秦越笑着与一同候着的豪门士卿大略见过礼后,李谷就来了。

笑语相迎,热情虚扶。

李谷在众人群星捧月般的登上崇礼楼三楼,登高望远,见益州满城歌舞升平,感慨道:“益州繁华若斯,全赖诸君忠勤夹辅,厚德流光,才有这民黎乐康……”

李谷指指头顶的“崇礼楼”三字,笑道:“老夫以为,崇礼不若得贤,诸君以为然否?”

“司空所言甚是,还请司空赐下墨宝,好安排匠人刻匾换之。”

哈哈大笑中,李谷踱到早备好的书案前,提笔挥毫,这却是应有的故事了。

甲寅懒得凑这热闹,趴在栏沿上看城下人小如蚁,一时冲动,心想跳下去会如何?

……好在,只是想想而已。

因为师兄毫不客气的拽了他一把,程慎是被秦越强拉来的,专用来抵挡吟诗作赋,他不敢往下看,便担心甲寅那懒散的闲趴。

“你多大的人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甲寅嘿嘿一笑,正要寻赵文亮去,却见李谷又在众人的陪同下出来,见了甲寅便招手:“这点灯,你来。”

却原来,今日这头一盏灯,还是要从这得贤楼上点起。

此时天光还未暗下,只不过是开席前的一个彩头引子,甲寅毫不客气,接过灯笼与火折子,将油灯点着了,扯着绳子就悠悠荡荡的拉上杆头。这盏大红的灯笼是号灯,要一夜点天亮的,故用油盏。

这边灯笼在爆竹声中升起,城中也响起一通爆竹声,然后一道道银龙在城中游窜开来,万星闪闪……

上元宴正式开始。

觥筹交错中,夜幕落下,华灯溢彩,鼓乐喧天。

酒宴一直到戌正时分才结束,众人欢颜下楼,改换第二场。

夜游浣花溪。

可惜很煞风景的是那三层高的画舫上,李谷端坐正中,秦越只能屈坐第二。

还不得不强装笑脸,一切顺着这位老太尊的意来,又要兼顾着在座的豪门士绅,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酬,两岸景色都没入眼几分。

这浣花溪夹江两岸多有亭榭花径,本是益州第一等的消遣游玩之处,但见江面上灯火如星,与倒印着的白云明月连成一片,灿若银河。

江岸上,则是热闹喧天,灯火如昼,人流,灯光,蜿蜒着串成一条长龙,在那明亮的灯光照耀下,珠翠绮罗,靓女云集,那醉人的香风,远远袭来,好闻的令人心醉。

馥郁森列,望之如神仙之境。

这却是又托王衍与孟昶的福了,他俩皆好美人,所以,但凡出游,夹道欢迎者无不是美人佳丽,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如这观灯之际,沿江一带,男人们自然而然的后退三分,用青春女郎织成一道最美的风景。

与秦越的处境相比,甲寅就真的是赏灯,苏子瑜要陪周容,要与夫人女郎们应酬,他不喜应酬,三楼不想去,二楼去不了,在画舫上呆着无聊,便与赤山呜呼着跃上船头,也不怕冷,迎风而立,看的豪兴逸飞。

果然美人与月正同色。

他看的爽了,岸边的女郎们也看呆了,这般昂扬而立的郎君是谁,怎就敢独立船头?

也不知哪个女郎眼尖,一声“小去病”,顿时场面就乱了。

尖叫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方方罗帕用力的掷来,被香风吹的漫天飞舞。

其实甲寅并不英俊,又长年戎马军旅,皮肤又黑又糙,但架不住他骨架匀称,肌肉紧扎,五官刀削斧砍似的线条分明,加上又浓又黑的眉毛,因练武而特别炯炯有神的大眼,然后杀伐多了,身上自有一股难明的威杀之气,再加上苏子瑜把他从头到脚都收拾的利利落落的……

然后嚣张的于画舫船头一站,这般与众不同的铁血英豪气,一下子就震住了那些女郎们。

而且升仙桥上他与全师雄的那一仗,在百姓的众口相传下,几成传说。

如今既然在相距不到一丈的距离看到了,怎不让正是最爱做梦年纪的少女们疯狂。

高呼、尖叫、丢手绢……这些还不够,有人把自个丢过来了。

许是兴奋过头了,一个女郎踮着脚,高扬着双手,见甲寅狼狈欲逃,不管不顾的就一个前扑……

“扑通”一声响,溅起水花一片……

“啊……”

“有人落水了……”

这般喧哗,自然惊动了画舫上的人。

苏子瑜与周容被一众贵妇们团团围着,疲于应付,听到喧闹,凑到窗前一看,正好发现甲寅一把脱下翻领狐尾大氅,又一把弃了幞头,双手一合便扑下去水去。

“啊……”

苏子瑜吓的花容失色,周容忙扳着她的香肩轻声道:“没事的,虎子身手好着呢,还好来的早,你得把虎子给看紧啰,你看,那些女郎多疯狂。”

苏子瑜又是自傲又是紧张,手帕都不自禁的揪作一团。

时当正月,前几日才飘过雪花,河水彻骨冰寒,水面上虽是明亮如昼,但水面下却是浑浊黑暗,甲寅只能凭感觉折返游去,好一阵才见前面有黑影在晃动,忙探手过去,本想托住腋下的,哪知落水濒死之人,力量无穷大……

哪怕是娇弱之女郎……

那女郎一抓住甲寅的手腕,便如八爪鱼般的缠上来,紧紧的抱着,再也分不开。

甲寅手脚被缠,一时间挣不脱,竟然被其反拖下去,又气又急,几下一扳折,双手好一会才挣脱了出来,那女人却抓抱的更紧了,如壁虎吸附。

没办法,甲寅只好单足在河底石头上用力一点,单手划水……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竟然没人接应,岸上的人只顾七嘴八舌的瞎乱喊着指挥。

还是画舫上的船娘远远的抛过绳索,然后又在赤山和甲士的用力下将甲寅拖上了船。

那女人兀自紧揪着甲寅不放,甲寅喘着白气想放她下来,却发现其两眼睁了睁,一下子却又软瘫下去了。

“啊哟……她水灌太多了,郎君快把她水倒出来。”

船娘有经验,但却是缩着头退在后面,眼前这女郎衣裳品貌皆不差,可不敢乱粘手,万一没救过来就麻烦了,所以只是喊着指挥。

甲寅只好将那女郎俯搭在自己的膝上,头下脚上,一手按臀,一手扳肩,以膝顶其小腹催逼……好在救的快,那女郎吐出若干清水后,不一会儿便悠悠的醒转。

这时两个船娘才敢搭手,用件衣服将那女郎温漉漉的春色一掩,架着便去了她们歇力烤火的小舱。

甲寅接过赤山递过来的毛巾,正要擦脸抹身,却发现苏子瑜正在双儿的搀扶下从走廊过来,一脸惶急。忙道:“风大,回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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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做好事不能留名

秦越担心的灯市安全没有发生。

秦越担心的别有用心者出语难堪也没有发生。

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于家世丰厚者来说,如何保住富贵荣华才是关键,城头换了大王旗,没什么大不了,眼下的第一要务是这机遇如何抓,而不是为自己添堵。

再说,新来的这一老一少两主政看上去都是好说话的,这就够了,一场灯会下来,热热闹闹,客客气气,大家你好我好。

至于年前倒在刀口下的倒霉蛋,倒霉了也就倒霉了,正好空出了铺子,空出了宅子,空出了机会。

秦越顺利了,甲寅却倒了霉。

烂好人做不得。

这是他爷爷教他的道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是秦越说与他听的歪理。

甲寅都没放在心上,他做事从来只遵循本心,从不会考虑得失。

然而,这一回下水救人,却是真救出麻烦了。

——被无赖了。

上元夜观灯,有权有势有钱的都在画舫上,只有小门小户的才沿着江走,看风景。

以及成为风景。

甲寅救起的女郎,姓白,家境倒是尚好,其母原为王家的管事婆婆,那王家先祖亚贤公王处回原为朝中宰相,家业一等一的富。王处回执政时,因身为勋旧,专权贪纵,卖官索贿,四方有馈赠的,先送礼给王处回,然后才送给朝廷。

富比皇宫,后来贪墨事太大条了,孟昶念其年老,不忍加刑,令以太子太傅致仕。

这一卸任,加上儿孙皆不成器,家业就败的快,裁员,白母被遣散出府,这好日子过惯了,再回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怎么过都不爽。

好在正月初五拜了财神,果真就显灵了。

女儿观灯也能观出一个大富贵来。

第二天白母打着要报恩的名义,四处打听甲寅的情况,毕竟是大府大院里呆过的,有些本事,一整天的忙下来,心里便有谱了,次日便兴冲冲的赶到甲府,很真诚的向苏子瑜表示感谢,又委婉提出家贫,无以为谢,好在女儿长的还清秀……

不等苏子瑜开口,便被双儿给气呼呼的撵跑了。

白母见多识广,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逢人便说做人当感恩,女儿的性命是甲将军救的,只能做牛做马报答了,等女儿身体大好了,就送府上去。

风风火火的几条街巷一传完,两天后起个大早,真的带着穿了一身红的女儿来了。

甲府不让进,就杵在大门口。

说我们母女俩没别的恶意,既然府上不让进,那便请甲将军出来,让我们母女当面磕个头吧。

态度很诚恳,语言很谦卑。

周围又围着一大帮子看热闹的人,门房乃是伤兵营里退下来的,哪里是这等婆娘的对手,推却不过,只好入内禀报。

苏子瑜怒道:“这等不要脸的下贱婢子,乱棍打出去,”

甲寅正要去军营,觉着打出去不好,便道:“我反正要出门,顺便劝劝。”

苏子瑜眼眶一红,道:“你可别烂好心,这种人给一分脸色就粘上来了,甩都甩不脱。”

“放心,我也不要她们的谢,有人看着正好把话说开了,不就是救了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甲寅不以为意,喊上赤山就出门,

一开门,却是被吓了一跳,因着自己家这边的门还没修好,走的是大门,那大门又被拆进来一大截,还是个半拉子工程,门外场地空旷。如今却是满满当当的挤满了围观的人,而门前的台阶上,直挺挺的跪着两个人,一老一少,正那那母女俩。

“恩公当面,我母女给你磕头了。”

“哎,别,别这样,快起来。”

“可我女儿的命是恩公你救的呢。”

“举手之劳,快起来,大家也都散了,赤山,走。”

那白母见甲寅抬脚就走,立马急了,喊道:“女儿,此时不抓住,更待何时……”话还没说完,就势一扑,一把抱住甲寅的大腿。

“哎……”

甲寅没防她竟然来这一招,正要推脱,不想右边那女郎也一把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他的腿。

“喂,你们干什么……快松手。”

“甲将军,你就让我女儿报答你吧,她个小,吃的少。”

甲寅好气又好笑:“喂,我不要她报答,你们快走,不然我发火了。”

“你不要她……你不要她我女儿怎么活呀……甲将军呐……那天你抱着她上的河,这贴着身子,全益州城的人都看到了,我女儿闺誉已失,请甲将军高抬贵手,再帮我母女俩一把……”

甲寅顿时被这两母女弄的心头焦毛起来,一股戾气便开始在胸中盘旋了:“你俩给我放开,若再抱着,小心我一人一脚踹飞啰。”

“恩公呐,我女儿你也看过了,搂搂抱抱的也抱过了……你不能就不管了呀……”

“三。”

“恩公呐,我们母女没别的意思呐,就想报答你的恩情呐……”

“二。”

那两母女只顾着将甲寅的双腿抱的紧紧的,低着头,一个在哭,一个在嚎,哪看的见甲寅的眉毛开始扬了。

“恩公,你就要了我女儿吧,白白净净……”

“一。”

“恩公,让我们报答……啊……”

白母一句话话还没说完,就觉着身子飞了起来,然后屁股一阵巨痛,却是被甲寅起脚一踢,弹到砖堆上,白母才痛呼一声,就觉一道黑影飞来,下意识的伸手一接,果真是女儿,头撞头的一碰,顿时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甲寅抖抖裤子,掸掸脚面,冷着脸道:“等她们醒来,要是还敢闹,就押到益州府去。”

“诺。”

甲寅不再看那母女一眼,他收着劲呢,心里有数,死不了。当下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焰火兽怒嘶一声,一个人立。

围观的人那见过这般恶相的大马,忙避开一条大道,目送主仆二人在亲卫的扈从下打马飞去,又见门卫抽出半截刀子来赶人了,连忙四散了去,好戏是没的看了,茶余饭后却是多了一桩笑料谈资。

只剩下孤零零的母女俩在砖堆里躺着。

如此没脸没皮之人,门卫可不敢再搭理她们,万一如甲将军一样被赖上了可麻烦了,所以任她俩在那挺尸。

好一会母女俩幽幽醒转,见甲寅将早不见了,围观的人也一个不见,想着自以为妙计,还相劝着做了女儿两天思想工作,结果脸丢发了,毛却一根也没拨着,白母悲从心来,不由得又开始嚎淘大哭。

打西北面过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虽然她穿着男式紧袖箭袍,左右腰间悬着两柄弯刀,头戴着斗笠,帽沿还压的低低的,但那玲珑婀娜的身姿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出卖了她。

女人牵着一匹白口青驴,本是悠悠的路过,却被突然暴起的嚎哭声给吸引住了,扭头见两母女衣裳光鲜,却很没形象的坐在砖堆上哭泣,便将青驴在树上一系,走过来问道:“两位这是怎么了?”

那白母情知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泡汤了,却又不甘,见有人问起,哭道:“我女儿被人给糟踏了,却没个地方说理去,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别急,别哭,你说你女儿……谁这么坏呀?”

“还有谁,当然是那了不起的小去病甲元敬,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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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应笑排衙早,寒靴踏晓冰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节度使衙门响起了沉闷威严的聚将鼓声。

大帅排衙。

说官威,道官威,排衙最秩序最气派最仪威。

官场典故,外任官见到京官酸溜溜的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酸溜溜的回应“我爱外任有排衙”。

许多正印官乐此不彼。

但对下属官佐就不是好事了,排衙日就是遭罪日,得一大早的起床,有些当过京官受过上朝罪的,更是把时间定的与京中上朝一样,故有诗曰“应笑排衙早,寒靴踏晓冰”。

又有许多官员为了自个的威风,刮风下雨也不误,白居易担心友人的诗作中便有写道“不知雨雪江陵府,今日排衙得免无。”

有好事者更是把排衙参偈从开始到结束用十八个词作了生动描述:

衙前汇合时候“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衙内云板一响“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

排班行礼入座“九曰蛙坐,十曰猿献,十一鸭听,十二狐疑。”

排衙结束散会“十三蟹行,十四鸦飞,十五虎威,十六狼餐。”

终于回家休息“十七牛眠,十八蚁梦。”

排衙,是主官的美梦,是佐官的噩梦。

而节度使排衙的威风更上一层楼。

不仅敲的是聚将鼓,还得报名唱进。

衙前大纛迎风飘扬,左右排班皆是挎刀甲士,那股血杀气,却不是衙役可比。

既敲点将鼓,行的便是军法,三通鼓毕,不到者斩。在这样的军法高压下,又是新任的少帅,脾性都不清楚,所以不少吏员不等鼓起,便早早的在衙外候着了,于寒风中两股战战。

秦越却并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接过益州大印后,也只在年前排过一次衙,这年后排衙仪式却一直等到正月廿一。

因为等曾梧。

秦越既然调任了,凤州自然也开始了人事调整,曾梧首先是虎牙军的长史,其次才是署理凤州刺史。秦越方立大功,朝廷也给面子,曾梧随任二话不说,举荐丁禹洲为凤州刺史的奏疏也大方的批复了。

只是路途遥远,曾梧年前交接毕,再起程,一个正月都在路上过了。

之所以要等曾梧,是因为木云没官瘾,对府尹位置不屑一顾。

他的兴趣点全在军事上,治事是极有一套,然而不到一个月,益州府衙就比节度府衙更有军事气息,不论官佐吏员,回禀事务时,都不知不觉的双脚并拢,先喊一声:“报……”

想想也是,要是喜欢当官,早在南唐当抚州节度使了,也不会连番请战了,如今虽然身子大不如前,锐气也有的消磨,但骨子里的那股气依然在。

而曾梧则相反,主政一方,是他目前的终极向往,而且胸有经济,是能亲自钻窝棚摘香菇的,在这方面,他比木云强。

“咚咚咚……咚咚咚……”

三通鼓起,鼓声逾急。

衙外一众佐官早已分成两排,人人鹄立,鸦雀无声。

“呜……呜……”

牛角长号开始响起,鼓声倏的一停。

刘群威风凛凛的出现在廊前,挎刀挺胸,吐气开声:“大帅升帐……”

左班木云率先迈步,“帐下行军司马、署理益州府木云,参见大帅。”

右班曾梧紧跟着,“长史曾梧,参见大帅。”

“虎牙军兵马都指挥使甲寅,参见大帅。”

甲寅一身戎装,排在第三序位,装模作样的行礼参见,见帅案后秦越挺着背,板着脸,如一尊泥胎,心里却想,回去就摔他的过肩摔。

甲寅后是益州通判房进,其本为蜀官,民情熟悉,律法精通,颇为干练,向训在时有许多事便交给他在干,如今位置尚稳,秦越与木云暂时都没有调整的打算。

毕竟来个手掌监督大权的陌生人,还不如把眼前人用好先。

文武左右分班依次拜进,包括九县县令。

九县主官已经调整了四个,却是向训在时安排的,秦越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下。

蜀中方定,又兼山高路远,朝廷在年前曾火急火燎的派过来一大批官员,但蜀中整整有四十五州,一百九十八县,一时哪能调出这般多的官员来,所以大部分的县令,尚是原蜀官在任。

这种青黄交替的情况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毕竟交通现况摆在这里,人事调整任凭朝廷如何使大力气,要想把这蜀中吏治调整到位,没有一年以上时间都完不成。

邹衍有些新鲜,又有些激动。

他还是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参与这般威严肃穆的排衙,几与传说中的朝参差不多,他尽量的调整呼吸,压抑激动,等到那黑山魈一般的红发将军雄纠纠气昂昂的进去后,他快走几步迈过门槛,高呼:

“司户参军邹衍,参见大帅。”

声音有些急促,中气有些不足,邹衍有些羞愧,好在帅案后的秦越只是点了点头,这一关算是过了。

韩徽指指身后的圆凳,邹衍感激的露出一丝笑意,快步走到右边第二排,他的位置便在韩徽身后,借着前排的遮掩,他飞快的抹了一把额头的白毛汗,嘘出一口长气,又飞快的打量了一下殿里的环境,却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一定要坐到前排去,一定。”

邹衍暗自给自己打气,为自己定下个小目标。

坐在他上首位的同僚用胳膊轻撞了一下他,给了他一个鼓励微笑。

邹衍回以无声的笑意,这人他认识,姓唐名诗,字妙才,性子急冲,为人仗义,不知他具体职司,但却是大帅从凤州带过来的老人,虽然自己与他相邻而坐,可对方是前辈,有时间得治个小酒,请他一请。

“禀大帅,各级官员吏使皆已到齐,请示下。”

报名唱进终于结束了,人人身板一挺双手撑膝,如蛙踞坐,伸长脖子,“鸭听”开始。

“诸位辛苦,大老远的,又大半夜的起床,估计还有许多人都没用早饭,所以本帅长话短说,有事要禀报的,等下一人一碗羊肉汤下了肚,身子暖和了,再议不迟,啊,人人都有,羊肉汤加锅盔,管饱。”

被秦越这么一说,大堂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有轻微的笑起响起,也不知谁肚子“咕”的一声响,笑声更欢了。

秦越也笑了笑,伸出右手虚按了按,示意安静,继续道:“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马上就忙起来了,春蚕、春耕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各县应当都有准备了,相关事务等会单独再议。

现在,本帅先宣布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因为扩军在即,军务繁重,木云依旧为行军司马,免去署理益州府尹之职,改由长史曾梧接印,即日上任。”

“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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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益州城的奥秘(一)

排衙,排的是仪式。

但这堂一升,秦越却是真舒服了。

民政有曾梧,财政有韩徽,军政有木云,三驾马车总算齐全了。

但木云却提出暂不接手军务,理由是甲寅太会推卸职责,这人不能让他一直懒下去,秦越觉着有理,军师就该在幕后,兵马都指挥使就该有将军的样子。

然后甲寅便悲催了,有心想偷懒,秦越和自家媳妇两头督促,只好不情不愿的去忙活,这一忙,便忙的不可开交。

一忙整军,二忙征兵。

乱世之兵,成分比较复杂,组成也比较随性。

如虎牙军,募兵约占五成,俘兵劝降而来约有四成,禁军划拨过来约有一成。

一半不是好东西,尤其那些脸上刺青的,青纹五花八门,用药水涂去后,也只是把脸弄的更花,狰狞可恶。

这个当下流行的治军手段其实也是有它的优点的,刺了青,想逃都没门,除非入草。

其次,可严防奸细,是不是自己人,脑门上写着呢。

再次,人一破了相,戾气便起,在那些老将手里,这些戾气可以很好的转化为杀气。

所以,凡刺青者,走路都带三分横,也在营中形成了特别的审美观。

尤其在秦越说给张通的海盗故事传开后,不少兄弟都想在身上纹个什么,就边甲寅都想在后颈上或是胳膊上刺个虎头。

脸上就算了,怕吓着媳妇。

可惜秦越不吃这一套,好吃了一顿排头。

也因此被秦越发现了军中可能形成的痞横风气的苗头,严令甲寅开始整军,用高强度的训练结合军魂文化进行价值观的塑造。

把唐诗与程慎安排过来配合训务。

整军任务重,征兵任务也重。

虎牙军原有七千多人的超编,征蜀时凤州留守千余,实际带出的有战兵六千,一路打到益州,阵亡加上伤退的,老兵损折近半,若不是一路来收编了不少蜀军,虎牙军算是半残了。

好在王牌骑兵与血杀损失较小。陈疤子与史成还能各率一旅虎威骑,再加二百常胜营去履新,勉强能镇住局面。

如今,军营里不足四千人,急需补充大血液。

益州府乃是大镇,目前虽然不是剑南西川节度,但整个西川的维稳防御却少不了益州兵马,所以兵额足有四个军一万人。

其实按道理来说,真正的节度使有六纛,一纛一军,共六军,乃是一万五千人的编制,不过,这样的编制,得等坐上剑南西川的节度使宝座才有资格。

规模既大,征兵就急。

秦越是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些满脸不情愿来服兵役的,觉着这些人上了战场腿肚子也软,所以哪怕在凤州,也是高饷募兵。

如今在这益州,局面方定,按册摊丁更不可取,敢这样干,局势必乱,只能再树募兵大旗。

募兵难度与富裕程度成反比。

越是富裕之地,兵越难募。

有口吃的,谁愿意拿命搏。

老办法,舆论先行。

铺垫从年前就已开始,唐诗与杨登两人来到益州后就没干过别的事,一人支了二百贯,联系了足有三十多位读书人,开说“虎牙英雄传”,又在糖果加饼子的诱惑下,虎牙军歌成了益州一府九县最流行的童谣。

然后,正旦节前后的慰问老人,帮扶贫困等善事做上三做,也加了不少印象分。

经过近一个月的催发,又再三强调不刺青,三年即可退役,一人参军全家免徭役等政策的承诺下,报名者谈不上踊跃,但还是有不少。

毕竟一个月一贯钱的饷银,比一般人务工收入还高,家里有劳力的,活挤一挤,就挤出一条多赚钱的路子了,再说眼下没仗打了,太平兵还是可以当一当的。

不过报名者多在郊县,府城却是没几个,城里人掏掏金汁都是好活路,上元节后粪霸子们曾经好一通打杀,就为了东西南北,子城外城诸街巷的收粪权。

这事……

让秦越感到十分的恶心。

益州虽然富裕,但城建却并不是很好。

起码在秦越眼里是这样的。

只要一下雨,就只能呆在内城,因为外城遍地泥浆。

益州城建形如龟甲,皇宫不算的话,益州城共有三座城墙,内城、外城、罗城。

内城是皇宫与原先蜀中各部衙门办公及部分权贵之家,几乎就没有平民百姓,所以街道全是青条石铺就,十分平整。

外城就不一样了,除东南西北四条直道外,其它的街巷全是泥道,一下雨,便没法走人。

虽然可以坐车,也可以骑马,但对秦越来说,这环境实在太恶劣。

问及为何不修路,答案是没时间。

一修路,就坏了买卖生意,出钱出力劳心劳力的,还要被商家骂娘,如此出力不讨好的事,谁干。

再说,也就雨天难走一点嘛,天晴就好了。

更糟糕的是罗城,这东北面一圈新月形的罗城乃是高骈入主益州后加的,有些不伦不类。孟知祥入蜀后,又加建羊马城,用于军事防御,没有作任何民用规划。结果被越来越多来益州讨生活的人东挤一块,西占一堆,形成了乱糟糟的棚户区。

屁股决定脑袋。

其实汴梁虽然新建,但也没几条青石板道,秦越在京的时候少,便不在意了。

凤州全是泥道泥巷,但他的眼睛看不见,一来人少,不会踩成黄屎样子,二来……他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过客。

到这益州就不同了,一样人多,拥挤过后,地上都没法看,没法下脚。

最关键的,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觉得有责任把这益州城建设的更好,更漂亮,起码,要有漂亮的公厕,要有干净的石板路、青砖路,才能对的起这满城的锦绣。

所以秦越把政务丢给曾梧,把军事压给甲寅,把财政交给韩徽,把商业交给周容与子瑜,自己开始担任城建设计师。

然后被其师父好一通鄙视。

“别懂点皮毛就乱涂乱画,这益州城的风水,全天下都能排前三,你懂不懂?”

“你又懂了?把好好的宅子折的乱七八糟,都没说你呢。”

“哼,你也不想想,城中比这宅子好的,足有十家以上,为师为何单单要了这一座。”

秦越见师父认真了,便老老实实的捧哏:“为什么?”

“先问你,你是看过舆图的,这城象什么?”

“象乌龟呀,当初看舆图时兄弟们曾好一通嘲笑呢。”

“那你可知道这城为何象只玄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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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益州城的奥秘(二)

益州城的布局与别地都不同,除皇宫外,其它的建筑朝向都有些斜门,朝向都偏东南。而且城中布局如乌龟,如八卦,总之,有些别扭。

“你可知道这城为何象只玄龟?”

徐无道长再问一句。

秦越摸摸鼻子,讶问“真有风水之说?”

徐无道长傲然道“当然。”

“那你给说道说道?”

“行,为师就给你说一说,省得你盲人摸象般的乱搞。”

徐无道长大袖一拂,施施然的坐下,拿眼看看秦越,秦越只好老老实实的过去,按肩,敲背。好在这回师父虽然装着,还是有干货吐出来。

却原来这益州城最早起城便是玄武之形。

因为古开明王朝开国君王丛帝为鳖灵化身,后世君主遵其指示,迁来此地,图形造城,以为万世之基。

秦越撇撇嘴道“什么万世之基,还不是被秦给灭了。”

“那是他子孙不贤,迷恋不男不女的山精,那女子死后,还被葬于城中风水最佳处,这才破了此城风水,那武坦山就是了,明日你可去看看。”

“……”

“别不信,自秦而后,主政益州,或以此割据称王称帝者,哪一个不是进了这益州城便心志软化,只想偏安享受?”

“真与风水有关?”

徐无道长傲然道“如此大事,怎可随口乱说。秦得蜀,司马错以为此城不详,尽毁之而后重筑,可是无论如何也造不成,最后不得已,再起玄龟之形。”

“张仪入蜀后,远望城池紫气冲天,忧其不利咸阳,苦思破解之法,一日游到武坦山,方才恍然大悟。

他以咸阳与武坦山为经线,再从灌口拉一纬线,定好正穴,再起一城以破形势,城起后,此城形如子母龟,在左右两龙的护持下,向咸阳呈谦恭俯拜之势。”

“哪两龙?”

“你以为龙门山、龙泉山的名字可以乱叫的?”

“……”

徐无道长点点自己的肩颈,示意秦越把位置按对,这才又道“后来李冰入蜀,筑都江堰,回城前居高望远,发现子母龟形已化为巨鳌,正对都江堰的宝瓶口鲸吸长饮。

李冰恐为灾,遂改郫检二河道以泄戾气,因为那宝瓶口又叫天彭阙,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河道成,风水局遂变,玄武之势大成,方在两江汇合处起楼亭镇住,自此益州大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然而不过数年,玄武再长大,有桀傲不逊之势显,李冰再造七星桥锁之,取一六为水,二七为火,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五十为土意,所以二江起七桥。”

徐无道长越说脸色越是慎重“此七桥,乃是以七星齐七政之故事,第一曰正日,第二曰主月法,第三曰命火,第四曰煞土,第五曰伐水,第六曰危木,第七曰剽金,都有名堂,又以矶星桥主分野,最为重要。”

“七星桥起,又在城外建柳池、天井、龙堤、千秋四池,这才五行均,节度移,诸纪定。”

徐无道长说到这里,想了想,起身道“跟为师来,给你看看为师收的宝贝。”

秦越摸摸鼻子,又不好打扰了师父的雅兴,只好老实跟着去了师父那若大的书房。

徐无道长掀开画桌上墨迹斑斑的羊毛毡,取过一张图纸道“看看,古秦时之舆图。”

秦越一看那纸张成色,嘲笑道“古秦时便有纸了么。”

“蠢货,为师哪会给你看真迹,那帛书被你这双手一污,还能存放的住?”

“……”

秦越只好悻悻的接过,却见那纸上城池恰似乌龟探头爬行,两江如蛇腾舞,果真如玄武一般无二。

“别小看这布局,直保了蜀中六百年太平,至汉末三分,刘备入蜀,却不该图省事于武坦山上登基,激发玄武戾气,自此昏招迭出,一世基业险些毁于一旦。而后孔明为扶后主,迫不得已于此城中再布九宫八卦阵,以定乾坤。

哎……此法虽好,但困住玄武也就困住了自己,玄武自此日渐消疲。”

徐无道长又递过一张图纸“直到隋时,朝廷逼迫民赋,时任太守再次改河入城,以激玄武之灵,这一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自唐时起,扬益二州财富雄冠天下,其实单论地力,益州胜扬州多也。”

“天宝之乱,玄宗入蜀,升益州为南京,虽暂借玄武之灵气恢复气运一二,却也助长了玄武之神魄。

而后,高骈镇蜀,其时他道术尚未大成,却自以为能,扩建罗城,改河绕城,改江名清远,又辟两溪入城,一名金水,一名解玉……

这一改,是真被他改出了物华天宝,改出了紫气东来,但他后来疯了,神鬼不分,痴癫疯狂,你知道为何?”

秦越下意识的问“为何?”

“因为他辛辛苦苦的为他人作了嫁衣,他什么位置都踩对了,唯独自个的屁股未坐正。出川后,一身金紫气皆被阴秽所代,从手掌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大权到众叛亲离,不过几年……”

“……”

秦越觉着师父入魔了,也不看手中图纸,嗤笑道“你不会以为这王孟两朝也因为屁股没坐正吧。”

“当然。”徐无道长得意的道“傻不楞登的,硬要取坐北朝南式,却不知此城只能东南紫贵,这逆了玄武之性,哪有好果子吃,你看那王建、孟知祥屁股一坐上那位置,便一命呜呼。”

“那王衍与孟昶不都坐的好好的?”

“那是因为他俩皆好霪,最后将一身王气尽泄之,否则你以为你有多能,一路势如破竹的,为师教你一句话,这话没几人能听懂,但你务必牢记心里。”

秦越嘻笑道“什么金句名言?”

“得势便可猖狂。”

“……”

徐无道长不满的一拍秦越的手,肃容道“懂了的话就给为师解释解释。”

秦越搓搓脸,笑问“是不是站在风口上,母猪都能上树?”

“嗯,话虽糙,道理却是明了几分了,做任何事,哪怕写字,画画,取的都是个势字,势从何来?

风水二字耳。

讲玄的你听不懂,简单的说,顺风顺水是正势,顶风逆流是恶势,给老夫牢牢记住。”

“……是。”

徐无道长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取过一叠图纸,得意的道“这宅子总要小半年改,改好了,你再把衙门一并搬过来。”

看着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师父,秦越只能无语以对。

374:甲寅的烦恼

老人要哄。

千万不能与其拧着来。

徐无道长认定了的事,就只能顺着他来。

秦越索性把公厕、下水道的一些想法,交待给师父,让其与道友参详着出方案,反正汴梁城的一些设施他也十分清楚。

好象暂时没什么事,秦越便去了蜀皇宫。如今皇宫各处,起码有四道封印,孟昶的,向训的,秦越的,李谷的,人人都郑重的把印盖上,封住,而不敢随意启门进入。

但在诸殿外转转,视察一番还是可以的。

秦越没带别人进去,只有曹沐与庄生陪同,一殿殿的转过去,大白天的却有一种阴深感。

人气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空了一个月,这里的气息就完全变味了。

然后,在经过师父那一通玄之又玄的道理一说,秦越果然就感觉少了一些皇宫那该有的肃穆之意来。

很多东西,先天若是不足,后面就很难改变了。

前蜀王建自立后,并无宫殿,直接以府衙改制,改大衙门为宣德门,狮子门为神兽门,大厅为会同殿,球场门为神武门,球场厅为神武殿,蜀王殿为承乾殿,清风楼为寿光阁,西亭子厅为咸宜殿……

西亭门为东上阁门,亭子西门为西上阁门。节堂南门为日华门,行库角门为月华门,万里桥门为光夏门,笮桥门为坤德门,大东门为万春门……

昌桥为应圣桥,旧宅为昭圣宫,堂为金华殿。摩诃池为龙跃池,赏设厅为韵光殿,军资库为国计库,衙库为内藏库,衙内曲佑库为齐天库……

很多东西,只是改了个名儿。

王衍即位后,与他爹的节俭大为不同,立马大兴土木,但他精修的是以龙跃池为中心的宜居享乐之地——宣华苑,皇宫大殿虽然也经大修,但基本盘在那。

所以蜀皇宫与中原两京的建制大为不同,并不是四方四正的,而是很明显的分为东西两大建筑群,一为皇宫,二为别苑。

孟知祥接盘后,一切都继存下来了,而到了孟昶手里,他年轻时励精图治,中年后贪图享受,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宣华苑中,皇宫也就这样了。

“看了,有什么感觉?”

曹沐第一次来,忍不住赞道“漂亮。”

庄生却道“我还是觉着大慈寺才气派。”

秦越笑道“你俩说的都有道理。这宫殿虽然漂亮,但气派却不如大慈寺,而若气势的话,更不如汴梁的皇宫,这里的皇宫,花苑别墅意更重一些,少了煌煌大气。”

“就这么空着不可惜么,每天还要这么多兵值守。”

“一草一木,皆有皇家记号,不好用呐,等着吧,看看京中如何批复。走吧。”

“去哪?”

“去看看虎子。”

军营主营就在蜀皇宫后,原护圣营的营盘,很大,足可容纳三万人,这一块区域也没住家什么的,清清爽爽,随了跑马稍欠爽意,一切都舒适的很。

鉴于目前的主要维稳在城内,故城外两个军营目前只各分出去两个都,当警戒与看场子用,其它的全在城中。

军营里一片忙碌,各县的新兵正忙着往军营里送,进了辕门便看到新兵排着四条长龙在列队登记,负责此事的王山看到后要打招呼,被秦越摆手拒绝了,自个穿过那若大的校场向指挥部而去。

进了辕门便不得骑马,因此,秦越整走了一刻钟。

“大帅到……”

指挥部外的站岗人员倒也属守军纪,直等到秦越走到两百步开外才开始通传。

甲寅一掀帘子走出来,揉揉微红的眼睛道“你怎么来了?”

“你不会在睡觉吧,把个眼睛揉这么红。”

“哪呢,看着花名册头都大了,哎,叫木头怪回来吧,我一看这些册子就头痛。”

秦越没理会他的报怨,问“现在多少人了?”

“加上今天的,差不多新招了四千多了,再有两天,也差不多了。”

“现在能募多少是多少,别怕多,到时优胜劣汰。”

唐诗等几名书吏从屋里出来,列队向秦越见了礼后,便出去了,把中军指挥部让给两人。

甲寅摊着册子道“按你规划的,除衙内亲兵外,这大营足有一万人,整整二十个满编营,四个军,军头可定好了?”

秦越反问“你觉着谁合适?”

“都不合适。”

甲寅直接了当的道“花枪得负责亲兵营,若是满编的话,也就只有他镇的住,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合适。”

“铁战和长寿呢?”

“长寿只心心念念的想把他的陌刀营给整成一千人,可眼下哪有那么多步人甲。”

“至于铁战,如今萎了,整天没精打彩的,话说能不能把全师雄请来?最好是再帮铁战那一辈子也启不了口的小心思给解决了?”

秦越接过赤山递来的茶水,轻呡一口道“你做做长寿的工作,当初吃缴获时不敢要那步人甲是有原因的,让他当个军头,把陌刀队再从亲卫营中剥出来,让他以陌刀队为刀锋,打造一支强军出来。”

甲寅急了“亲卫营必须精锐再精锐。”

“你说的没错,不过精锐就未必是陌刀铁甲。至于全师雄,与武人打交道,你更再行,你有本事劝他来,那当然最好不过,他身体大好了?”

甲寅嘿嘿一乐,道“那我明天就去,节后有去看过,能下地走了,只要他自个能发汗了,就好的快了,他也算倒霉催的,生死搏杀,全身十万个毛孔都炸开了,一气不喘的掉进河里浸泡半天,被他硬朗的撑过来了,那天与我大战,又那么一脱,嘿嘿,我帮他松骨时就想,如今算是被我随便整了。”

秦越也笑“遇上你,也算是天生相克了,对了,他女儿对铁战果真有戏?”

“我看差不多,大个子与那叫真儿的,两人都有那么一丝意思,那全师雄再如何精忠报国,如今孟昶都在汴梁吃太平饭了,他又到哪尽忠去,若能与铁战化仇恨为……为什么来着,总之只要说通了,我看是有戏的。”

“全交给你了,武继烈不在,能与铁战交心沟通的,也就是你了,这事要成了,比攻下一座城还爽意。”

“还有个小公鸡呢?”

“他那急不得,他的家世摆那呢,而且还是孟昶的未来女婿,这事得等京中来信,我已上疏了。”

甲寅拿起一块干粮饼当点心,大嚼着,含糊道“若这样一来,四个军头就都齐了,加上花枪,正好五虎,话说,到时我把这兵马都指挥使让出去,你没意见吧。”

“滚,再敢推卸责任,我让弟妹行家法。”

“可我一天都没得闲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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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面

一戟平端。

纹丝不动。

普通人就是端一碗水,不过十息手便不稳,但全师雄单手执戟已经小半刻钟,额头有汗暴出,青筋直跳。

待到全师雄实在支持不住收戟,甲寅才笑道“肩背也有汗了,用不了几天,这全身毛孔全炸开,我俩又可以再比一场了。”

全师雄接过全兴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自嘲笑道“只听说病去如抽丝,以前不信,这会却是亲受苦楚,说吧,你现在是大忙人,怎么又来了。”

“想念嫂子的羊肉面了。”

“那却是简单,这就让拙荆去下。”

“那得多下点,得满满一钵,上次没吃饱。”

“……”

全兴笑道“某这便告知夫人去。”

“去吧。”

甲寅见全师雄开始披衣服了,这才用脚一勾,将马扎勾到脚边,坐下道“吃面是顶重要的事,次要的事是想请你出山,打仗我喜欢,但练兵太累,觉着你这病就要出汗,正好两全齐美。”

全师雄苦笑着坐下“某为蜀将,等病好了,真要当官,还得赴阙朝觐才行。”

甲寅撇撇嘴,不满的道“赶那路干啥,京中还没这里漂亮,再说,九郎本就有征辟之权,你身份不好说的话,有司空在呐。”

“……算了,某与你们虎牙军大战数次,坏人性命太多,再说某一时也没这心境了。”

“这你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小公鸡有句话在理,将有将命,下了战场,谁也怨不得谁。”

“小公鸡……是谁?”

甲寅笑道“赵文亮。”

全师雄笑道“他倒是洒脱,有些象故宋王。”

“对呀,你也洒脱点,铁战都不记恨你了,你还挂在肚子里干啥。”

“……”

“真的,不骗你。”

全师雄浓眉一扬“缘何?”

“他看上你女儿了。”

甲寅脱口而出,见全师雄倏的变色,忙屁股一抬,窜后丈远“喂,现在打架你可不是我对手了,再说我这人从来有一说一,你女儿也看上他了。”

“你……”

甲寅见全师雄脸虽怒色,但屁股却只离了马扎一线,心中大定,上前几步道“我从来不说假话,你女儿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多善良呐,我们在大战,她就把铁大个给放了,你看,还没嫁出去呢,这胳膊肘就往外……”

“哎……别动手,我真是认真的,不然我今儿个把媳妇带来作什么,女儿家的心底话,让她们说去。”

“哼,我女儿聪明贤慧,德貌双全,那莽夫怎能配的上。”

见全师雄这么一说,甲寅便不乐意了,扳着手指道“呐,他功夫好,虽然差你那么一线,有本事过几年你再比比看。还有他孝顺,他娘亲要不是逼着他从军,他都不离开他娘半步。还有,他老实,领的军饷十二个月没动过一文,全寄去京中他娘亲那……”

“这男女之间的事,九郎有句话说的在理,又不是你跟他过一辈子,你中不中意有个毛用,得你女儿喜欢才行……

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媳妇你看到了吧,仙子一般的人,又有钱,满天下的俊士任她挑呢,她为什么选中我,就因为我听话,铁战像我,你女儿要是嫁给他,准跟我媳妇一样,天天笑。”

……

有句俗语传千年,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但从来没有说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

但凡喜欢女婿者……只有婚后,要么爱屋及乌,要么真就长了势利青光眼。

有点脾气的,从来与女婿是冤家。

自个女儿,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被你这头猪给拱了,真是气煞老夫也……

全师雄一身傲骨当当响,真要想富贵荣华,也只会靠自己的一杆铁戟闯出,怎会动女儿的脑筋,还是嫁给仇家,打死他都不可能。

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

李氏难产,坏了身子,他在文州时,又一心练兵剿匪,满腔精血尽负东流,所以把这女儿看的比命还重,不是文武双全者,怎能答应,这也是全真年已十八还未许人的原因所在,永远也不可能许给一个大老粗。

甲寅劝不住他,又不敢再拿此事说话,就开始耍赖,说别的事我不管,话我掏心窝子说了,生气发怒都是你的事,但我得吃了嫂子做的面条再走。

全师雄恨不得立马就提了铁戟把那铁战捣的稀巴烂,但面对甲寅的无赖行径也没办法,只好陪他吃面。

少顷,面来了,两大钵满满当当,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大吃,甲寅把咸菜全倒进钵里还有些不过瘾,索性把全师雄前面的那一碟也抢过来,一股脑儿倒下,这才吃的欢。

全师雄看着他,哑然无言。

要搁往日,这人要是掌管一万军马的兵马都指挥使,打死他都不信。

后院,全真闺房右手那间小书房里,苏子瑜也在吃面条,一个精巧的白瓷小碗,清汤挂面,外加一个煎的香喷喷的荷包蛋,几粒葱花浅浅的点缀着。

陪她一起用点心的是全真,两人吃的一个比一个斯文,几乎论根数。

“你娘亲做的面条真好吃,怪不得外子老念叨。”

“哪,一点也不好吃,太油腻了,牛骨羊骨猪筒骨,再加仔鸡熬的浓汤,恨不得再倒一钵肥油……我母亲呀,打我记事起,做什么事,从来就先顾着我父亲,你看这面,油都一层了,又咸,但我父亲喜欢,我们都跟着受罪。”

苏子瑜抿嘴微笑,眼前这位全真小娘子,果真快人快语呢,这面,果然只能是虎子他们练武出大汗的人吃的,虽然这两碗减了色,又都最小份儿,肉也见不着,但那油花飘着……

嗯,礼仪总要考虑的,必须吃完。

“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嗯,你说,正好在家闲闷了,父亲一回来,这家就全围着他转了,哎,怪不得母亲老说我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你要真闲着,就去我们家玩去,想跳舞唱曲,找徐夫人,想听时新笑话儿,找周三,保你笑断肠子,眼下这个忙呢,虽有些为难,但也只有你能行。”

“说,说呀,别吞吞吐吐的。”

苏子瑜放下筷子,笑道“那我可真说了,铁将军……就那大个子……”

“他,怎么了?”

有红晕从全真的脖下迅速氲出,瞬间把白嫩的脸蛋染的红通通的。

“自打从你家离开后,茶饭不思,这也就个把月吧,整个人瘦了五十多斤了……”

苏子瑜说不下去了,因为全真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的掉在裙子上,晕出一朵兰花瓣来。

376:媒难做

“喂,说正事儿,别蔫着了。”

“嗯。”

军营里有一道金水河中导引过来的小溪,是只供清洁与牛马饮用的生活用水,岸边植有垂柳,甲寅与铁战两个就在树下蹲着,开始……十分严肃认真的谈话。

“我昨天去了全府,子瑜也去了。”

“嗯。”

“话没说三句呢,全师雄提着戟就要来打我,哎,他要打我,你就没点反应?”

“……嗯。”

甲寅在其后背重重一拳击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铁战纹丝不动。

“喂,你这性子改改呀,不然以后有了新娘子,还不被你闷臭了。”

“嗯。”

“嗯嗯嗯,你当拉屎呐,你要敢再嗯一句,好事儿就不跟你说了。”

“嗯。”

甲寅没办法,挠挠头,只好再重新组织语言“那全真小娘子可关心你了,一说起你的事,筷子掉了也不知。”

“……”

“喂,你倒是嗯一声呐。”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吧,我这就找徐师帮你做媒去。”

“嗯?”

甲寅得意的拍拍铁战的肩膀,笑道“这可是我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跟全师雄开的口,以后你要生下儿子,得让他喊我干爹。”

“……”

“喂,不说话当你同意了哈。”

铁战把头搭在两腿间,双手抱头,半天也不说话。

甲寅也不急,起身,走下游好放了一通水,这才折了根枯草,去挠铁战的后颈。

铁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才冒出一句话来“我不要,等他伤好了我再为师兄报仇。”

“那为什么等他伤好了,现在去多省事,一斧砸下就行。”

“……胜之不武。”

甲寅嗤笑道“报仇还这么多讲究,你左右矛盾,一边想报仇,一边又担心那小妞是真的。”

铁战重重的嗯了一声,有怒火从鼻腔里哼出。

甲寅不吃他这一套“生气就是心虚,再说,报仇也不只有杀死他一种办法呀。”

铁战扬了扬眉。

甲寅哈哈大笑,得意的往铁战脖子上一骑“帮你想好了,你要报仇,就把他女儿娶了,然后死劲的造娃,生他十七八个的……啊哟……”

一道人影狼狈翻出。

“哗啦”一声,溪水溅起,甲寅手忙脚乱的从溪里爬起,抹着脸骂道“大个子,我是为你好。”

铁战朝他比了个拇指向下的手势,拍拍手回营。

……

对付铁战这样的闷葫芦,确实需要甲寅这样的蛮不讲理,他从溪里爬上来,晃着一身湿往指挥部荡去,见人就说铁战要结婚了。

然后一个个溜去向铁战贺喜。

铁战有火发不得,有气无处发,只好一人打沙袋子玩。

沙袋一连打破三。

军中对全师雄意见最大的,莫过于王山宋群等兄弟,闻讯后一合计,也一个个过来跳起拍铁战的脑壳子,等到第二天,一直在家休养的张通也来了,晃着还不熟练的铁勾子敲打铁战屁股,却是一下子把大个子给敲哭了。

呜呼大嚎。

……

苏子瑜端着碟点心去了铁母住的小院,这小院眼下全顺着老人家的意思来,沿院墙那一溜本是花花草草,如今被铁战抽空给翻挖泥,敲的松松软软,让他娘亲坐在秦越发明的轮椅上用小锄头种菜。

“大娘。”

“哎……小心泥,老身控不好力道,散的满院都是。”

“没事,您多种点,虎子说春风豆好吃,可有种子?”

“有,但这天还寒,得过几天。”

“九儿呢,院里怎就你一人。”

铁母放下小锄头,把轮椅折扳个向,笑道“我让她去买些针头线脑来,没事纳纳鞋底。”

“您呀,就是闲不住,这是益州名点芙蓉糕,您尝尝,不知合不合你的味,我吃甜了。”

“甜好,甜好,先放着,等我洗了手再吃。有事?”

苏子瑜帮着她把轮椅卡住,自己也端个小凳子坐了,笑道“前几日虎子跟我说,铁兄今年都二十三了,该娶亲了,大娘有什么想法?”

“唉,他就属犟牛的,原先在霍丘时,倒是有不少人家来提亲,他块头摆那呢,有好几家大户要他入赘,去了就享福,都是大家大业的,可他就是不从……也有小娘中意他的,愿意嫁过来,可老身却是拖累了他,这一拖呀,就拖久了。”

“眼下,有门亲,家世是极好的,小娘子也对铁兄中意,铁兄对她也有意,不知大娘……”

“啊哟,是哪家的小娘子,俊不?”

苏子瑜笑着反握住铁母的手笑道“横样儿那真的是百里挑一的,家门那也是一等一的,而且人家就那么一个闺女,宝贝着呢。”

“啊哟,那可不能要。”

苏子瑜一愣“为啥?”

“人家就一个宝贝闺女,可不能让她来受苦。”

“……”

苏子瑜哭笑不得,拍着她的手道“大娘,您怎么知道她嫁过来就委屈了,您现在可是五品诰命在身的人,再说铁兄也马上是军头了,您想想,一军都指挥使,这满天下,哪个家门不可配,哪怕是宰相女儿也娶得。”

铁母一愣,立马眉开眼笑“说的是呢,老身糊涂了,还当以前穷的丁当响呢,那你帮我问问?”

“这没问题,只是有一难……”

铁母一怔“什么难?可是聘礼不是,铁战这两年寄了不少钱,我都存着,一文也没乱花。”

“钱不是问题,真正有品世的,都不在乎这个……哎,大娘,你别急,我这便把事情原委一一说来,但你要沉住气。”

“哎,老身什么事都接的住,你放心。”

铁母揪紧自己的衣下摆,手背上青筋如虬。

……

芙蓉苑。

秦越接过师娘亲手做的芙蓉糕,一边美美的吃着,一边含糊的道“这事,还得您二老出马,有排面。”

师娘笑道“成人之美,当然好事。”

徐无道长却抚须沉吟,半晌不发一语。

“哎,师父?”

“老夫勉强,这事得再找个本地名望,这事就漂亮了。”

秦越一听,大大的竖个大拇指,赞道“好主意,我去找老欧阳,够排面了,再让司空他做个主婚人,啧啧,非常具有政治意义。”

徐无道长冷笑道“你还年青,别什么都想着利用,小心污了心眼。”

“没那么夸张,这只是恰恰好的事,还不是你教的好。”

说干就干,秦越转身便走。

欧阳炯对他的到来十分惊讶,大开中门以迎,待听秦越说完来意后,欣然道“化干戈为玉帛,铁全两家能结秦晋之好,善莫大焉,这差事,老朽十分乐意。”

秦越大喜,笑道“那祝炯之公马到成功。”

炯之公没有马到成功。

一连三帖子,都被全师雄以病重为由婉拒了。

欧阳炯气的差点扔了手中折扇。

377:事难为

“夫君?”

李氏担忧的看着夫君,那位新领进门的芹娘则有些无措的紧紧抱着那浪里斩蛟戟。

全师雄苦笑“为夫只是散散心,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可你为何又给那铁将军下帖子?”

“为夫想……聊聊。”

李氏一把拖住全师雄的手,求道“夫君,万事有商量,你不同意,咱就明回了去,真儿还小,不懂事,我们再劝劝就是了。”

“为夫自有分寸,全兴,备车。”

“诺。”

“……”

李氏见劝不住夫君,只好抹了抹眼角,到女儿房里去了。

全真很没形象的趴在窗沿上,发着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和那大个子扯在一起了。

当初落水时,确实感受到了他那宽阔胸膛的温暖与安全,但也仅此而已,她只是心怀感激。

只是后来忠伯与全兴把他捆粽子一般的扎捆着,她的心里有了不安与愧疚。

等到父亲回来,又以大个子为筹码与周军邀战,她不明父亲用意,但就觉着对不住他,所以会在父亲才出门,便求着母亲把他给放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结束的。

千不该万不该那天甲将军来时,自己因着内疚,想托他向他表示歉意。谁知道那甲将军一肚子的胡思乱想,羞的自己都没脸见人了。

该死的是回来就真的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想起那双有力大手环过自己的腰肢,她回忆着自己慌乱间触碰过的地方,似乎……似乎……又似乎……

那晚,她绞着腿儿,环着自己的那一对丰满,一夜羞耻……

自此,那大个子便常常进入自己的梦中,怎么也赶不脱。

她发现自己渴望再见到他,她发现自己对那坚实的胸膛有了迷恋,所以当苏子瑜拐弯抹脚的探询自己心意时,她鬼使神差的低下了头。

可……

……

铁战伸着手,任两亲卫帮着系好护腕,然后再接过牛皮阔腰带,重重的一搭扣,伸伸手臂,又试了试脚,觉着利索了便往外走。

甲寅没好气的道“别动手,那是你老丈人。”

铁战头也不回,扳鞍上马。

两亲卫也连忙跟上去,一个犹豫着是不是要提着大斧,被甲寅一屁股踢了出去。

全师雄约见的地点在浣花溪畔的畅风亭。

此亭牌匾原有“惠风和畅”四字,据说乃是随扈唐玄宗的某位大书家所题,王衍对“畅风”二字极为欣赏,但却对“惠和”二字很不满意,令匠锯之,匠人研究半晌,以三朵团花饰面,恰好将这两字有机的组合在一起,更衬字美,获得厚赏,所以又叫团花亭。

那位书家的名款却是没了。

不过铁战对此名胜典故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那个凭栏望溪的男人。见亭中只全师雄一人,铁战挥挥手,示意亲卫止步,他独自一人大步进亭。

全师雄看着他进亭,面无表情,只伸手做了个坐的动作。

铁战也不说话,一屁股坐下,腰板笔直,大马金刀。

全师雄也在抄手廊上坐下,看着对方,两人都沉默无声,却都眼神锐利如刀。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铁战想,要不是你身子没好,现在就活捶了你,捶不死也要饱揍一顿为师兄出口恶气,至于……

铁战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女人还是在水里。

当时救人要紧,出手哪顾的了许多,但那柔腻顺滑、那澎渤汹涌,终究还是该触到的都触到了,尤其是抱上水面后,那别样的惨白凄美,就如刀刻般的印在自己的心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夜深人静时,却又忍不住去想,去回忆,那晚的月光多皎洁呐。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哪知道对面的全师雄也几乎同时呼出了一口浊气,用冰冷的语气道“以后对她要好,否则某的铁戟不饶人。”

“嗯?”

铁战讶然的嗯了一声,全师雄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出亭。

……

“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

“嗯。”

回到家的全师雄有些疲惫,面对夫人与忠叔异口同声发出的疑问,在芹娘的帮助下,躺到躺椅上,这才苦笑道“自家女儿自家知,心都在他那了,你让为夫怎么办,做父亲的只能再帮着看一眼。”

“怎样?”

“神正形稳,阔嘴厚颌,倒也……是个好归宿。”

“阿弥陀佛……好就好,好就好,啊哟,我得赶紧去和女儿说一声。”

见李氏欢欢喜喜的走了,芹娘却蹲了下来,眼有担忧。

“别瞎想,真儿的幸福第一,当父亲的受些委屈又算啥。”

“……嗯。”

芹娘想安慰一二,却又嘴拙,只好默不作声的为其敲腿,一只腿从上到下敲完,准备换一只,一抬头,却见全师雄睡着了,眼角隐有水痕。

芹娘叹口气,为其盖上一方小毯,继续为其敲腿。

……

铁战迷迷糊糊的回到军营,甲寅一把冲上来,迭声问道“怎么样?”

“嗯。”

“嗯是什么意思,他同意把女儿嫁给你了?”

“……嗯。”

甲寅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的打在铁战的后脑壳上,斥道“那还板着脸干什么,衣服也不用换了,赶紧跟我回去,给你娘亲报喜去,让子瑜他们帮你筹备去。”

铁战还有些迟疑,被甲寅两脚一踢,这才有些迷不愣登的跟着上马。

……

这边在儿女情长,远在汴梁的郭荣也有些英雄气短。

他挥手示意侍从皆噤声,这才悄然的踱入院中。

春日暖阳中,小宗训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符二娘则在石桌上埋首疾书,这位刚被封为贵妃的女子已经退去青涩,经过雨露的滋润后,更显容光焕发。

“父皇!”

小宗训一见郭荣,立马缩到符二娘身后,自从开启蒙进学,他就怕这位威严的父皇了。

“噫,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进来了。”

郭荣笑着坐下,见一桌子的请柬,不由好奇,拿过一封看了,讶道“给商家的,又搞什么名堂?”

符二娘搁下笔,笑道“周三苏七她俩被秦将军抓了壮丁,她俩又抓了我的壮丁,让我帮着出面邀约一些商家去益州做买卖。”

符二娘还在规规矩矩做小姨的时候,便是如此大大咧咧的与郭荣讲话,眼下嫁过来了,本想改的,郭荣却不让了,说再按规矩来,这皇宫里便一丝亲情味儿也没了。

“哼,打的好算盘,无所不用其及,你可别让她们带坏啰。”

“她们在为朝廷做事呢。”

见符二娘帮着小姐妹说话了,郭荣只好打个哈哈,继而认真的道“明日廷议,议北伐,朕……欲亲征。”

“啊……”

符二娘心神大乱,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溅了满身的墨水。

378:君难劝

“钱,用出去才叫钱,放在库房里,只会生虫**。”

垂拱殿中,十余位朝中重臣文武相对而从,静听郭荣侃侃而谈。

“去年征蜀,大获其功,仅是粮食一项,既解决了淮南饥灾,又能供我大军出征,此时不北伐,更待何时。”

“北伐是必然的,今日之议,只议先攻晋阳,还是先夺燕云……义声,把你从扬州请回来,便是专议此事的,你先说。”

李重进忙欲起身,郭荣早伸手示意,让其坐下说话。

一别经年,李重进眉心已出现一道很深的悬针纹,浓眉更浓,威严更甚,想来重建扬州,沿江靖绥的担子实在不轻。

其一路快马,回京不过三天,见郭荣率先问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意,当下道“圣上,臣以为,欲攻晋阳,必先伐契丹。

只因晋阳城险难攻,兵临城下后,基本上也只有围困一途,若行围困之法,兵马最少十万以上,且耗时日久,日久则生变,契丹只需有万骑南下,稍行骚扰,我师便前功尽弃。

所以晋阳急切间不得下,唯有先攻契丹一途。

只因契丹自得了我燕云十六州之后,我中原与外番之地利屏障已失,契丹兵马随时可以出入河东,故当先收回燕云,燕云一回,契丹再难放马南下,而晋阳更是瓮中之鳖,可不战而降,不降也得降。”

郭荣点点头,又问其它大臣“你们的意见呢?”

韩通道“对,晋阳军队随便打,就是城难下,某也赞成先下燕云,然后让晋阳水都没得喝。”

“臣愿为先锋。”

宋九重越发雄壮了,腰围粗了整整一圈,脸上左右两颊更是硬扎结实,厚如板油,因为肌肉太过结实的缘故,他习惯性的紧着脸,导致眼睛变的细长,两个眼袋十分明显。在紫膛肤色的映衬下,两个眼珠逾发显的黑白分明,微一凝神,便有一股睥睨众生之傲气。

只他人虽雄壮,发黑眉浓,但才蓄起来的胡须却并不浓厚,反而有些绵细,这在文人雅士眼里以为美,但他自己却有些缺憾感,时不时用手指磨搓一下,有意弄乱。

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雄霸无匹的气息。

稳如磐石。

张永德道“臣也赞同三哥的意见,先打契丹,幽州富,晋阳穷,我们不能做亏本买卖。”

这么多人,就他几乎未变,养尊处优,保养得法,须发皆黑润如油。

郭荣笑道“秦越的买卖论又拿出来了么,也好,既然你们都认为先下燕云,那便先伐契丹,朕也忍契丹久矣。”

范质扭头看看王朴。

王朴脸露一丝苦笑,出言奏道“虽说光复燕云乃圣上夙愿,而我朝如今也是兵强马壮,但真要打,臣建议,七月份开打。

一来不误农时,二来那时马匹秋膘尚未完全贴成,契丹战兵难聚,我军若能集合十万之众,行迅雷之势,当可奏攻。三是有此半年时间缓冲,蜀境安稳又能更进一步,届时我师再北上,当无后顾之忧。”

王溥与魏仁浦双双起身“臣附议。”

张美也起身道“圣上,到那时,夏粮也开收了,漕运可直接输送前线,省事省钱,战备更足,臣赞同王枢密的意见。”

郭荣摇摇头道“只要北伐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为何要等到七月,朕恨不得明天就出兵,朕自己算过了,眼下钱粮,支撑十万大军出征没有一点问题。”

范质道“可眼下西蜀方平,民心未附,且士卒皆疲,臣建议先休养一年半载,一切平稳了,再作征伐之议。”

“西蜀方平不错,但有惟珍、德升等人在,定然太平无事,虽说夔利二路有些毛贼,但无关大局,范相不用担心。至于士卒么,原来的西征军自然要休整,淮南各州靖绥安境也是受累颇多,这些兵马皆不动,禁军出动五万,再加上山东、河东诸州军马凑个三五万,足矣。”

“可契丹人历来凶悍……”

郭荣大笑道“可辽上京却出了个睡王,再说了,燕云之地,多是汉人,民心思归,有这两点,就足够了。”

“……”

王溥见郭荣决心已定,知道再难相劝,想了想问道“那……何人统兵?”

“你们建议谁?”

王朴很难得的抢话道“臣举荐魏王符彦卿挂帅,又有濮州刺史,领缘边招收都指挥使张藏英,可为先锋都指挥使,此二将与契丹交手无数,深知敌方情况,非常人可比。再请义声、抱一各率殿前司、侍卫司精锐,分左中右三路进军,当能建大功。”

张永德先声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

韩通一撸袖子,有些不满的道“圣上,臣治河都治厌了,这回却要抢个先锋使来当当。”

郭荣笑道“甚善,那便以你为前军都部署,张藏英为前军先锋都指挥使,率三万精锐先到仓州,把通辽境的水路先修好。”

“……”

韩通一时没明白何意,魏仁浦急了,吼道“不可。”

郭荣没好气的一挥袖“有何不可,运粮总可以吧。”

朝通这才转过弯来,挠挠头道“若只是运粮,臣修起来快,若要行大船,臣就得慢慢修了。”

“少给朕打马虎眼,魏王乃是国丈,年纪也大了,怎能让其再操劳,这幽州,朕却是要亲征不可,此乃先父皇遗命,朕平生之夙愿,必须亲征。”

李重进起身行礼,诚恳的道“臣斗胆,请帅旗。”

“义声,这一次可不能将帅旗给你,因为朕必须亲征不可,你与抱一,为朕左右护卫。”

“……诺。”

范质谏道“圣上,今日不比往日,疆域都扩大了一多倍,朝中政务繁杂,日理万机还不够,怎还有时间亲征呢。”

郭荣笑道“正因为要批奏疏,所以才坐船北上,否则,朕宁可策马飞奔。”

“……”

王朴轻叹一口气,起身道“若圣上一意亲征,请容臣随行,臣少去北地,也看看北国风光。”

郭荣微微错愕,忽又大笑道“文伯若是一起,那最好不过,可你这身子骨,太瘦弱了,经不起戎马折腾。这一回不比淮南,一接敌,便是万马奔腾,尔等文官皆在京中,朕这次,只带虎贲。”

王溥哭笑不得,也起身奏道“总要有笔杆子为圣上分劳才是。”

“只选年青力壮的,啊,那谁,左谏议大夫薛居正不错,才思敏捷,遇事颇有想法,文笔也出众,还有……算了,这事缓一缓再议,或者门下中书直接挑几个出来,当下还是先议军机为先。”

……

379:心思更难猜

二月春风似剪刀,

拂的胡子乱飘飘。

秦越很想一把剪了李谷那一口花白的胡子,可惜终是不敢。

“李相,旨意下来了,朝廷都答应的事,你怎么能又卡住呢。”

“因为朝廷离着远,一时未看清你这猢狲的小把戏。”

李谷手执鱼杆,两眼盯着水面,手臂纹丝不动,“你真要启皇宫为民用,可以,多交二十万贯上来。”

“靠,那我不用了行了吧。”

“行呀,奏疏是你自个上的,又不是老夫逼的。”

秦越捏捏拳头,强忍一口气,却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湖里,“李相,我好不容易想点赚钱路子,容易么,没钱怎么应付庞大的开支?光军费……”

“那是你的事。”

“可你给眉州、简州、资州还降税了,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那是老夫的事。”

“……”

秦越见李谷依然手执鱼杆在装逼,恨不得一把就将其踢进湖里去,早知道该带着虎子来,一个肘勒,看你还怎么装。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想想,秦越沮丧的抛着石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堂堂司空,怎么可能行事如无赖,一定有问题。

可问题出在哪呢?

秦越陷入了沉思。

去年益州全年收入若把绢布各式税赋与官营收入全折变成铜钱来计算的话,近九百万贯了。这不是一州一府所能达成的,孟昶时代,也是因为这里是都城的缘故,汇聚了八方之财,才有如此好看的数据。

如今不是都城了,把一个中心变成现在的五个基本点,政治优势一失去,经济必然直线下滑。

而且这数字,占全国税赋总收入一半以上,难不成朝廷真要杀鸡取卵一气榨空蜀中经济不成?

可看朝廷的反应,不象呐,利州、兴州、夔州因为经过战火,朝廷直接免了三年赋税,大度的很,怎么轮到自己就苦命催的了?

难不成这老货特意给自己穿小鞋?

可好象自己没得罪过他。

他抬头看了眼依旧如姜太公般的李谷。

却听李谷道“别想有的没的,赶紧滚去做事吧。”

秦越这才感觉自己腿麻了,支着膝盖站起,长呼一口浊气,却是一言不发的走了。

李谷待其走出角门,这才摸摸脖子,自言自语“这活就不能干,脖子都凉嗖嗖的了。”

……

秦越回到家,先去找师父。

徐无道长懒洋洋的道“这种俗事,也敢拿来烦为师?自个想去。”

秦越在师父面前没讨到好,只好回房与周容商量,眼下不是能不能完成的问题,而是得把李谷的高压难题的症结所在找出来,结果两夫妻合计了一晚,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第二天起床,秦越想了想,还是去找曾梧碰碰运气,哪知其也没有好办法,这就是个做实事的主,官场上的道道,其实比秦越还嫩一些。

秦越只好回节帅府。

秦越的白虎节堂设在原来的三司使衙门,但他不喜欢坐班,都是木云替他在坐衙。

木云巴不得,立马就把后衙收拾收拾,让才安定下来的妻女把家搬过来。所以看上去就有些怪异了,秦越身为主政,到府衙象做客,到帅衙还是象做客。

不过秦越不以为意,他们能把事做好就行。

秦越试着与木云一说,木云笑道“朝廷高压任务,再正常不过,上次议事,某以为你心里有数呢,哪知你这聪明脑袋也有糊涂的时候,可知赊欠二字怎么写?”

秦越一把蹦起,暴一句粗嘴,就这屁大的难题,还差点被李谷给折磨死。

吖吖呸的。

果然,当官就不是二般人随便当的。

心情大好的秦越教木云女儿折了个千纸鹤,这才哈哈大笑着出门。

嬢的,活成精的老狐狸就是不一样,回头得切两斤猪头肉谢谢他。

心情大好看什么都美,秦越索性出城去溜哒一圈。

此时正是花市盛开季,花市主要在大慈寺举办,天天人流如织,爱花的,不爱花的,都要去打个转。品相各异的兰花、水仙、梅花、茶花……各种盆栽,姹紫嫣红。

但那花市其实是小花市,大花市乃是整个益州城,此时正是海棠花盛开的时候,满城芬芳。猩红鹦绿极天巧,锦绣裹城迷巷陌……

加上小娘人比花娇……

花市。赏花之人不在花。

满城春色,在丝竹管弦的调润下,空气中都带有那种诱人的甜香。

秦越却觉着城外那才抽芽的柳枝更令人赏心悦目一些。

他也不去风景最好的浣花溪,只管往绿草茵茵的乡下走,东游西荡,享受春风里的惬意。

“早知道喊虎子出来了,他快要憋疯了,否则小白一飞,再策马奔驰,那就真爽了。”

曹沐笑道“回去一准被骂,这事某不帮。”

秦越摸摸鼻子,却向庄生虚抽了一鞭子。

“秦叔,干嘛又打我。”

“回去不准说。”

“我哪会说。”

“你跟谁都不会说,你在赤山面前守的住秘密?”

“他是哑巴。”

“可他能跟你虎子叔交流呀。”

“……”

庄生耸耸肩,化去那身皮痒,心想你以为赤山傻呀,我俩有许多小秘密呢,你们哪知道。

庄生的身体已经长开了,过了个年,仿佛就猛窜了个头,声带也有了些变化,哼着“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比鬼哭还难听。

这首去年庆功宴上秦越酒醉后乱吼的歌如今已成军营最流行的歌曲,是人都会吼上两句。

“别瞎吼了,你听听,那才是唱歌。”

庄生忙捂住嘴,侧耳倾听,旷野中果有歌声传来,丝丝缕缕的,可惜马蹄声太杂,听不清唱什么,但那声音婉婉转转的,却真比百灵还好听。

被这歌声吸引,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止住了马步,驻马静听,这一回却是听清楚了,只听见那女声唱道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某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歌声轻柔,但那浓浓的相思,悠悠的离愁,却在这歌声中不知不知的就涌上了众人的心头。庄生立时就想起了母亲和弟弟,却不知她们在京师过的可好?鼻子不知不觉就堵住了。

其实年前周容他们起程时,特意有约庄鲍两家一起,但两家都婉拒了,说不能凡事都赖着,如今豆腐店,杂饼铺生意好着呢,能养活自己,就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

秦越静听了一回,发现那女声唱完一曲接着又从头再来,当下一挟马腹,向那树林掩映中缓缓行去。

未及近林,歌声已停,显然是马蹄声惊动了里面的人。

一位中年道姑横剑挡在路中,面如寒霜,语出如冰“此乃私家道观,不受外界香火,诸位请回。”

“大胆……”

秦越扬手,止位了庄生的耀武扬威,对那道姑笑道“方才听见有人唱曲,歌声极妙,可惜过于悲切,一时感触,这才想起某家乡有首改良的,要比那词欢快一些,既然不能再进,那某便在这哼唱也是一样的。”

秦越说罢,也不看那道姑的脸色,以鞭轻敲掌心起拍,一曲熟悉的旋律在心底里响起,一幕幕久违的童年回忆涌上心头,未开唱,眼角已湿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

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

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

……”

380:有客自远方来

海棠花开正旺时。

益州城南三十里处的茶寮迎来了一批客人,有男有女,皆是外乡口音。

男的除仆从外,皆是士子打扮,女的却是形容各异。

其中有位女郎,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身青色衣服,襟边袖口下摆各处却又绣着繁复的花纹,七彩流光,明艳眩目。只那款式宽宽松松的,一看就不是中土式样,而且那裙子也实在太短了些,竟然离脚面足有一尺,露出一双小腿,被花色布袜包裹的秀美挺直,脚上的绣花鞋却是六耳提索,十分不伦不类。

再看那头上,乌黑的秀发被一副同样有着繁复花纹的额当束着,上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银饰与莹光发亮的珍珠,额上正中,又有三尾高高耸着的锦羽,也不知是何禽之羽,流光溢彩。

肤色略黑,五官倒是清秀,大眼,隆鼻,只那双大眼眶略深了些,那鼻子太直了些,那唇太厚了些,而那浓黑的眉毛,更是直入云鬓,英气多过妩媚。

腰间又悬一把直柄砍刀,偏那刀鞘还是镂空的,刀锋透过花纹折射出来,寒芒刺眼。

这位一看就是异邦的少女行事也大为不同,其它男女坐着喝茶歇力,偏她一擂桌面,娇咤一声“酒来。”

口音有些糯,偏作蛮横状。

店东忙提了一壶酒上桌,正要放下酒碗,那少女已一把提起酒壶,仰头鲸饮,一线酒浆才入口,那少女忙一把弃了酒壶,大声咳嗽起来。

却是呛到了。

“啊啊呜呜”趴在桌上作可怜状。

同行的其它人似乎习惯了,个个笑语殷殷的,神情大多宠溺。

一位满脸虬须,明明蛮汉身材却套着长衫的中年人接过酒壶,先张嘴美美的接饮了一口,方去拿碗,笑道“想给某张仲子酒喝,那便早说,偏要逞能。”

少女气鼓鼓的哼道“等我师兄来,让他喝死你。”

“那起码得等到明天了,看到界碑没?还离着三十里呢。”

少女就生气了,“唰”的一声拨出砍刀,骂道“哼,竟敢不来接我,等见着了他,一定砍他一百二十七刀。”

身边同样异族装束的婢女小声提醒“多拨荼,多记了三刀。”

“哼,我就要多砍三刀,怎么了。”

少女起身,耍着刀花离开茶寮,一抬头,却发见天空中有只大鹰在盘旋,不由大叫“喂……你们快看,这鹰白的呢。”

张仲子自喝着酒,懒得理会小姑娘的一惊一乍,端碗时却觉着地面倏的动了一下,酒水也晃荡了一下,然后大地实然间就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酒桌摇晃逾发厉害,众人大惊,连忙出门。

却见北面黑潮汹涌,一彪铁骑绵延成一条长线,浩浩荡荡,气势如龙。看那为首扛旗将军所举将旗,黑底红字,鲜艳如血,上书一字“甲”。

尘土飞扬中,一骑焰火越众而出,嚣张的奔腾至茶寮前三丈远,这才一勒缰绳,黑身红鬃的大马一个人立,嘶声咆啸,铁蹄乱刨,腾起灰尘一片。

“哪位是我的小师妹?”

“哪位是小师妹?”

那拎着刀的少女早就被这冲天煞气给惊呆了,等到马上那一身戎服的年青人连喊两声,这才一声欢呼,高扬着刀就扑过去……

“快带我骑马!”

甲寅哈哈大笑,一把跳下马来,“小师妹,稍等一下,给你带了俊马,大师兄在后面呢。”

小女啊哈一声,一把挽过甲寅的手臂,欢喜的笑道“我就知道十七师兄最好了,我的马是白色的,还是红色的?”

“都有,因为是五花马。”

少女又呜呼雀跃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说话间,大队人马奔涌而至。

程慎下马有些狼狈,脚步几下踉跄,少女又欢呼着扑过去。

“哎……刀……刀……”

程慎拍着少女的后背,满脸宠爱。

“仲子兄,沛然兄,云卿兄,叔明兄,元镇兄,秋言贤弟……”

程慎松开小师妹的手,与来人一一见礼,又把自己的小师弟给众人引见,好一通忙碌,却都是程慎写信邀请的闽地学子。

这一行人又以张仲子为首,甲寅上前见礼时,张仲子爽朗大笑道“伊师尝言,所教弟子数百,唯你一人专好舞刀弄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甲寅对这貌似粗豪的文人一见就投缘,当下打趣道“要不是你们一起来,路上单独见了你,一定大喝一声‘呔,兀那汉子,与某大战三百回合’。”

众人大笑,受到冷落的少女不依了,挺着胸道“为什么不介绍我?”

张仲子大笑,“你这师兄老远就喊小师妹的,还用引见么。”

甲寅却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问道“你叫什么,师兄说过的,我却记不住,叫什么波……”

少女哼了一声,不满的道“欢斯波罗檀,笨死了。”

“太难记了,要不我叫你阿檀?”

这位叫欢斯波罗檀的少女却又奔出去了,只把左手在脑后摇摇,大约是随便的意思,因为她的注意力已被赤山所牵的五花马所吸引。

只见那马通体火红,唯前胸与后臀有粉白的斑纹,前胸共三块,形若碗大的荷花,后臀左右各一块,其形恰似莲叶,马身并不高大,但通体均称,修长,十分俊逸。

阿檀一看就喜欢上了,跃跃欲试,却又有些不敢。

甲寅过来拉住马嚼子,笑着鼓励“只管上去,这马听话,听说你要来,年前就准备着了,挑了半天呢,这可是御马监里挑出来的。”

阿檀嘻嘻一笑,果真扳鞍上马,试着骑了骑,满脸得意,然后又眼巴巴的看上了从高空直冲而下,稳稳停在赤山手臂上的白鹰……

……

这群闽地士子,秦越十分重视,不仅安排甲寅出城三十里迎接,自己也亲到万里桥外接风亭迎接,住宿安排在馆驿,晚宴却安排在西楼。

这西楼本名崇勋园,原为赵廷隐也就是赵文亮先祖所置之别墅,幅员辽阔,园内台檄亭沼,十分豪奢精美,孟昶善爱之,出钱买下,以为皇家度假园林。

秦越上疏批复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这崇勋园拿出来用,一来确实漂亮,二来远离皇宫,一时不会起太大的不良反应。

不仅设宴之地选的豪奢,来作陪接风的如林文渊、陈识、郭震等人,也都是蜀中士林名望。

甲寅却不去凑这热闹,他是来接小师妹的,一进城,便带着小师妹回了家,苏子瑜早把绣楼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用具都换了新的,漂漂亮亮,美美香香,一直大大咧咧的阿檀跳上跳下好一通转,却嘴一扁,一头拱进苏子瑜的怀里,嚎啕大哭。

“哎,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路上受累了,快快湘儿,快把浴房的热水打开,好伺候阿檀小娘子沐浴。”

“哎。”

湘儿退下,阿檀还在哭,苏子瑜只好柔声安慰。

这小丫头看着刚强,可又是跨海,又是远足的,估计这一路上没少吃苦头。

好半晌,阿檀才止了哭,在湘儿的引领下去浴房洗浴去了,苏子瑜看看一身的鼻涕眼泪,哭笑不得,对发呆的甲寅道“你们师兄妹就一个德性。”

“怎么了,我看就好的很,这才像个小师妹嘛,等下再问她喜欢吃什么,总要吃的白白胖胖的才好。”

“……”

381:蜀中文风

“哇,小师妹好漂亮哟!”

发出赞叹的乃是周容,她本是过来客套寒暄的,待一见到沐浴出来的阿檀,整个人都惊呆了。

阿檀那异于中原人的五官,常人只觉过于刚毅,线条太明朗,但对于具有后世眼界的周容来说,这就是绝品精致了,尤其那微翘的嘴唇,不要太性感。

当下接过丫环的工作,亲自为阿檀修眉描眼。

阿檀却有些害羞,觉着这位娘子比师嫂还美三分,身上也更香,坐那里都有些不知所措,任由周容摆布。

这位全名叫欢斯波罗檀的少女,乃是海外流求岛人,是当地巴宰族的多拨荼。

多拨荼乃一族之长,本该是德高望众者继任,但阿檀却因为一个梦,年纪小小的她便成为全族人一致推选的接班人。

只因她做的梦,救了全族人。

那年她才七岁,某日夏天,她梦见举族迁移,而远处的山峰上,有仙人招手,再一回头,发现家园尽毁……

她把这个梦讲了出来,老多拨荼十分重视,亲自卜卦,得大凶之兆,遂决定,举族迁移,哪知才从山上下来,地震便来了。

果真家园尽毁,但族人因为已到安全的平地,所以除了房屋被损外,人畜损伤。

地震过后,老多拨荼又在阿檀的指引下来到梦境仙人所在,发现原本为荒山的地方,因为地震而地势变异,有清泉飞溅,有鸟语花香,遂定居此处。

因此大功,欢斯波罗檀被众选为下一任多拨荼。

十岁那年又有奇遇,和小伙伴们在海边游玩,发现一位被海浪冲上岸的死人,众人皆跑,唯她上前,赤脚踩肚,被她踩活了……

这位长年跑海的施姓商人为谢其救命之恩,回闽地后专门拉来一船粮食以及铁器若干以谢,同时说服老多拨荼,将她带到泉州启智开悟。

学了两年,汉话汉字皆熟,这才因缘际会的拜在伊夫子门下。

周容很细心的为其妆容,仅一对眉毛便足足修理了一刻钟,然后十指如飞各种操作,又亲自为其梳头,弃了所有当下流行的发型,左右各起六条细辫一起拢入脑后,将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如瀑般的束拢住,再略修发梢,半个时辰才收拾停当。

却又弃了子瑜备好的各式华服,依旧在阿檀的旧衣里挑出一套花纹夸张的圆领大衫,满意的道“这般具有民族特色的衣服,千金不换,阿檀穿这个,才是最美不过。”

再出来,甲寅差点就不认识了,张大的下巴半天也没合上过。

可惜相貌可以修饰,性子却是改不了,阿檀端庄了不过半个时辰,面对满桌的美食诱惑,再也忍不住了,用力的甩甩头,一探手便捉住烤鸡那肥美的大腿,然后在周三与苏七俩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与甲寅大碗干杯,大口撕肉……

……

秦越的官办接风宴后,次日程慎又带着诸文人士子先逛游了花市,游了江景,晚上则是甲寅设家宴再接风。这些文人士子,不是师兄的好友,便是老师友人的子弟,甲寅身为地主,总要热情款待。

甲寅性子不适合与文人打交道,好在有师兄在,加上阿檀的古灵精怪,场面倒也其乐融融。

其实这些人都可以算同门,因为或多或少都听过伊师讲学,怎么论都带三分亲。

酒过三巡,秦越才跚跚来迟,自罚三杯后,方坐下一起用餐,酒后便在花厅奉茶,顺便聊聊事务。

“如今诸庠学已经开课,所以开办新学院之事,一时却是不用急了。”

秦越笑着入座,说话开门见山“我意,诸君远来劳顿,先歇一歇,好好领略蜀中风光,感受一下蜀中文华氛围,我再组织一场文化交流活动,嗯,茶话会什么的,再开始我们的书院大计,诸君以为如何?”

“一切但凭使君安排。”

一个使君称呼,便突显了文化的差异。

秦越如今是益州节度使兼益州府尹,掌府境军政民事,中原境内尚武,人人敬称节帅,益州士庶尚文,有不少文人装高雅,也有称他府尹的,而闽地人则还是保留了前唐时的称呼,一看就有传承。

地域有差异,文化有差异,秦越若想开展后世的文化教育,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开学堂,而是先把这些文化人进行融合,形成合力,否则,文字官司一打起来,可不好收拾。

秦越去年没想过伐蜀之战真的会这么快打响,原计划着在凤州稳扎两年的,这才有了妙笔画蓝图,程慎千里邀士的举措,毕竟中原文风衰退的一沓糊涂,每年录取的进士以郭荣那胸中半壶墨水都看不下去(史记世宗每览江南文字,形于嗟叹。)

但如今人邀来了,整整十二位,却来到了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益州,在外人看来,搞不好就是“你想干什么,打擂台么”?

若真出现这个现状,那就大麻烦了。所以昨日官宴,也只是介绍说是程慎的友人,慕名来蜀游学,这才出现了诗词唱和的局面。

但这只是暂时的,若是真要来个教育大变革,还得蜀中文士先唱大戏,至不济也起码得有个蜀籍灵魂人物来举大旗。

蜀中文人很多,才高八斗者不知凡几,但……

文风很不好。

文人大多在花间云集。

所填皆为浮艳之词,所吟皆为绮靡之音。

这些文人中又以“五鬼”最出名。

西蜀五鬼与南唐五鬼大为不同,南唐五鬼在奸,西蜀五鬼在色。

魁首便是前文所述的欧阳炯,另四鬼是鹿虔扆、韩琮、阎选、毛文锡,皆是万花从中过,留下精华三万千的家伙。

如李昊,家有侍妾一百单八人,也没捞到一个鬼当当,可见这五鬼有多强。

这五鬼,算是领一时之先,影响了整个蜀中文坛风气,并有西风东渐之象,如南唐新登上太子宝座的李从嘉便最好这些美词,常恨不能溯江西进,一睹蜀中风物。

他们的诗词大抵是这样的

“……锦檀偏,翘股重,翠云欹。”

“……绣衣独倚阑干,玉容似怯春寒。应待少年公子,鸳帏深处同欢。”

“……一柱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

“……春情满眼脸红消,娇妒索人饶。星靥小,玉珰摇,几共醉春朝。”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

“……雾罩秋波上,一枝娇卧醉芙蓉……”

“……宴罢入兰房,邀人解佩珰。罗衣隐约金泥画,玳筵一曲当秋夜。声颤觑人娇,云鬟袅翠翘。酒醺红玉软……”

“翠凝仙艳非凡有,窈窕年华方十九。鬓如云,腰似柳,妙对绮弦歌醁酒。醉瑶台,携玉手,共燕此宵相偶……”

此类诗词在蜀中大行其道,已从馆阁楼台唱到了柳下井旁。

教育大事,若全是如此文人骚客在操持,那还不如不办。

原来学宫的那几位博士、教授,个个一把山羊胡子,人人老气横秋,秦越一个也不想要,准备这边书院启动了,那边就关停,毕竟他想要的,不是那种吟诗作赋的状元之才。

可惜社会整体风气已坏,想找真正胸有正气的名家大儒,相当不容易。

382:甄九经

蜀中有大儒。

这位大儒姓母名昭裔。

其本是河中龙门人,随剑南西川节度使孟知祥入蜀,为掌书记,后蜀建立后,历任御史中丞、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左仆射,几年前以太子太师致仕。

母昭裔自幼家贫,在艰难的条件下求学苦读,为借书常遭白眼,深有所感,身居高位后便把重心放在教育事业上。当时蜀中庠学皆废,朝廷一时无暇顾及,母昭裔先是自己出资营造学宫,建校舍,命人按雍都旧本刻“九经”于学宫,其后又多次上疏劝孟昶施仁政,兴教育。

孟昶正是在母昭裔深刻影响下,走上仁治之路,通过国家之力,集众儒之智,严选十一经,易、书、诗、左氏、公羊、谷梁、仪礼、礼记、周礼、论语、孟子,大行刊刻,又出巨资各县官办庠学,大兴教育。

正因为有如此巨大的贡献,母昭裔在蜀中的影响力,独一无二。

但大儒已故。

门下得意弟子句中正、孙逢古皆已跟随孟昶赴京。

只留下了一位入室弟子,埋首批注九经,编辑“文选”。

这位弟子姓甄名方,字公回。

其本为母昭裔书僮,端茶倒水之余识了字,性子就变了,从聪明伶俐变的寡言少语,一头扑在学问上,母昭裔欣慰其好学钻研,恩准其改回姓氏,又赐名字,收为入室弟子。

本希望其学有所成后,出仕为国效力,然而甄方却不屑一顾,只把头埋进故纸堆里。

母昭裔致仕后,怀着各种目的上门请教的人多如过江之卿,母昭裔疲于应付,全是甄方代劳,其年青,辈份小,很多人便刻意为难他,专出刁钻难题,甄方每每脱口应答,时人惊讶之余,人送雅号“甄九经”。

秦越本想去会一会的,但一直忙,如今,索性便托程慎张仲子他们去试试,想来文人雅士应该更好打交道,也好探探有没有真本事。

秦越对这些闽地士子很看重,先放一个月的假,一人再奉上三十两银子二十贯铜钱,让他们公款旅游。凡出城的,再拨两甲士护卫。

毕竟人家大老远来的,实在不容易。

虽然,来的人动机未必就纯,但秦越都欢迎,有心仕途的,对他来说更好,眼下幕府都空荡荡的。

秦越空有征辟之权,但因为李谷杵在那里,眼下许多事做起来都有些束手束脚,如征辟一个赵文亮,既要上书朝廷,还要与李谷详细解释,秦越可不想把名额胡乱浪费掉。

但这些闽地士子,身份干净,就不用鸟那李谷了,非正印官,随便安置。

对有学问的人来说,什么是最好的风景?

答案是学问。

听说益州还有敢冠“九经”之名的大能后,这些闽地士子不顾身体疲惫,不顾满城花香,径直去拜访甄方。

然后垂头丧气回。

“怎么回事?”

“果然是活经典。”

张仲子有些沮丧的道“除易经外,其它的几乎都倒背如流,又颇有独到见解,甘拜下风,该称甄十经才是。”

秦越看看程慎,程慎笑道“其人学问虽是精深,但剑走偏锋,以辩术胜,大约是常代师应酬有关,不过寻章摘句,天下却少有对手。”

秦越拍拍脸颊,笑道“活经典是吧,那我明天去会会他。”

张仲子道“那人牙尖嘴利,可要小心。”

“不怕,就怕他不开口。”

程慎比较清楚秦越肚子里的墨水深浅,便有些担忧“要不我们一同前往?”

“不用,打脸的事我来,人多了反而不好,你们该怎么放松还得怎么放松,我这是家有河东狮,不能陪你们,士行兄,晚上你安排个好地方……”

……

第二天,秦越起个大早,精神抖擞的出门,策马前往甄方家。

帖子是昨天就送过去了,得到的答复是随时恭候,然而,等秦越一行七拐八绕的寻到甄宅,却无半点迎客的迹象。

这是座很普通的宅子,正屋三间,左右打横各一间,呈凹字形组成一个小院落,秦越他们到时,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蹲在院子一角吃早饭,身边围着几只小鸡,男子时不时的挑两粒粥饭于地下,看小鸡欢啄。

头发未梳,右颊一道墨痕,眼睛布满血丝,眼角还有一砣眼屎。

这就是甄方留给秦越的第一印象。

“早。”

“……早。”

“要问什么?”

甄方依旧手托着碗,半碗粥混着咸菜粘粘糊糊的,时不时往嘴里倒一口。

秦越知道,对付这种书呆子,就不能按常理出牌,否则一钻进字眼堆里,准爬不出来,好在他早有准备。

准备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为什么读书?”

“……”

甄方短暂的错愕后便冷笑一声“送客。”

一位腰间围着布裙的老仆从灶间出来,一双湿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便探出手作了个请字。

秦越毫不理会那缺了门牙的老仆,摇着扇子道“以为有多大才,没想到甄九经也不过尔尔,连为什么读书都没弄明白,果然百无一用是儒生。”

甄方用筷子刮着碗沿,将最后口粥送进嘴里,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嘲笑“那你是读出高见了?”

“那当然,不把你耳朵震聋掉,我大老远跑来干什么。”

甄方怔了怔,肃容道“愿闻其详。”

秦越用扇柄推推那不识相的老仆,上前两步,摇头晃脑吟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九经勤向窗前读。”

甄方将碗一弃,满脸涨紫,脖间青筋直跳,戟指怒斥“滚,休污了某家门前三尺土。”

秦越嘻哈一笑,旋着扇柄道“原来甄兄志向果然是高洁的,那么这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如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好,好,说的好,不知是哪位大贤之语,某当……”

秦越笑道“姓张,名载,字子厚,凤翔郿县横渠人,可惜他还未出世呢,你见不到他。”

甄方辨辨方向,朝着东北方向深施一礼,这才肃容道“真隐士大贤也。”

“……”

秦越知道其误会了,但能镇住你就好,不镇住你,又如何能让你虚心平气,要是横渠四句不行,老子还能祭出王阳明来。

观甄方言行,秦越基本已料定,这……就是一书生。

书生好办,认死理。

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今日就把这甄方拍成实方。

“不请我进去坐坐?”

“哦,节帅请。芷伯,上茶。”

383:两手都要抓

练兵绥境有甲寅。

勤政治民有曾梧。

帅衙坐镇有木云。

秦越自己便主抓两件事,文化与经济,套用总设计师的话说精神文明与物资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文化不是空谈,是惠民利国的重要仁政。

起码,老百姓多识两字,不会睁眼瞎。

按照秦越的思路,程慎的规划,新试点的学院分小中大三级,小学三年,中学三年,大学三年以上。

这与后世就大为不同了。

究其原因,一切当从实际出发。

在这家学盛行的时代,有钱人,还是喜欢延师西席,或是自筹族学,或是拿出秘不示人的家学关门施教。

能上庠学的,则又是那些稍有家资的中产家庭。

想要新式学院一炮打响,必须分段施教,而且要短平快。

三年小学,主要是识字,算术,然后拨良苗进中学,但大部分的人识了字就要忙生计去了。

中学的进一步施教,也很功利。

只有大学,是需要重点下功夫的,分两块,一块主讲经学,一块主攻格物。当秦越把数学教材的编写交给周容时,周容大为惊讶“你这大学是从小学初中开始么?”

“差不多吧,革新发展需循序渐进,要有过程,否则,大老远的请张仲子他们过来干嘛,治经读书考进士的观点,二三十年内也别想扭转过来,这些私货只能慢慢渗。”

周容嗤笑道“理想别那么大好不好,就不担心为他人作嫁衣?”

秦越揉着她的肩道“格局放大点,穿过来多不易呀,能为国人做些贡献也是好的,多多默想吧。”

“那要不要来个汉语拼音?”

“原先想过,但眼下还不行,不能还没开始就打乱他们的脚步,先把学院体系搭好,再逐步调整。”

“……”

“那你干什么?”

“好不容易把那甄石头给摆平了,得趁热打铁,马上三月三了,蚕市一开,万商云集,文人士子也将接踵而来,我得把这出戏唱好啰,都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一回,反过来。”

“对了,那甄九经你怎么摆平的?”

“后世网络上的东西多少还记一点,忽悠他够了,最关键的还是我们的学院规划打动了他,对看重学问的人来说,传授知识研究学问比当官重要。”

“你就尽坑人家老实人。”

秦越哈哈一笑,搂过娇妻美美的香了一口,再次出门。

去见李谷。

李谷很闲,上午读书做扎记,一到下午不是钓鱼便是麻将,那欧阳炯成了他最好的牌友和渔友。

秦越进府时,便见他在角亭上逗鸟儿玩。

“见过司空。”

“噫,今日怎么又嘻皮笑脸的了?”

“我假假的也是一镇节度,李司空给点面子呐。”

李谷懒洋洋的在廊椅上一靠,冷笑道“面子?从来是自己挣的,可不是靠别人给的。有事说事,别误了老夫的正事。”

“当然正事,而且是天大的正事。”

秦越抓起鸟食作势全倾下去,赚了李谷满满的怒色才惬意的坐下“蜀中方定,离着京师又远,蜀人不知圣上仁德,不明圣上伟略,只念孟昶之伪仁,不知司空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你是一府主政,当拿主意。”

“可您老是司空,管着德化呢。”

李谷拍拍廊手,笑道“有理,着你这益州主政立时拿出可行方案,否则休怪老夫出手无情。”

“……”

“李相呐,咱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说,老夫听着呢。”

秦越无耐,只好用力的搓搓脸,认真的道“我的意思,那些准备刊印的圣谕,骈四俪六的,照本宣读效果实在是有些……哎,对你们满腹经纶的人来说,当然是好的,可对普通百姓,能起的效果实在有限,因为老百姓不识字呐。”

“而且,全是圣人曰,通篇大道理,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永远不懂,我们能不能换个办法?”

李谷眼里精芒一闪“什么办法?”

“故事化,浅白化,要让老百姓听了就明白,光辉形象需要塑造的,呐,说起圣上,李相你最熟不过了,好多故事可以挖掘的,好多圣言是可以展开的,微言大义嘛,我觉得李相你要是把这事情做成了,那真的是善莫大焉。”

李谷笑了笑,换个坐姿“怎么,老夫做事也轮到你这小子指手划脚了?”

“只是建议,呵,建议。不过小子却准备真干一番。”

“你又准备怎么干?”

秦越笑道“不可否认,孟昶在文教上是做的不错,各县皆有庠学,这仁政得继续,但不能总在他的阴影下,所以我准备在这益州建一个大学院,比现有的大十倍。”

“好想法,具体方略呢?”

“一切从娃娃抓起。”

秦越起身,踱到李谷左边,指着远处那高高耸立的得贤楼道“得贤不易,育贤更难,蜀中文教兴盛,但不能让经给念歪了,我们要以新破旧,开展新式教育,要想为国输送人才,首先要端正士庶思想,提供正确教育。”

“我准备下半年开始,在这益州城内开设小学十所,中学三所,大学一所,广纳生员,免费就学,用煌煌浩然正气,洗涤这满城绮靡之音。”

“好,好,好!你有这想法,很好。”

李谷拄着拐杖起身,第一次用严肃认真的口吻道“不愧圣上器重,文伯赞誉,这条路子算是被你趟对了,随老夫进书房,请你喝茶。”

秦越呼出一口浊气,卖乖凑前,嘻笑道“李相呐,能喝您一杯茶,可算的上是千难万难,来来来,我来扶你。”

……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从李府出来的秦越又迎来了一位故人。

安国言来了。

这位当上了归德将军却依然头插孔雀羽的家伙,一见面就夸张的大叫“哇!益州风水果然养人呐,这皮肤都和女人一样水灵了。”

秦越没好气的虚踹一脚,笑道“来了也不先派人打个招呼,我假假的也好去城门口迎接一下。”

“知道你假假的,所以我直直的来了。没带什么好东西,你知道凤州穷,就剩下香菇跟银子了,各带了一车,啊,刘都监本要送你一个清秀的小娘的,某说上不了台面,再说被那老货看过了,嗅过了,某家都觉着嗝应,所以帮你回了。”

“哟,你把位置让给刘全了?”

“没办法,你一走,某拉泡尿都有人盯着了,更不用说睡觉了,唉,时间短了不少。”

“本就是快枪手,就别抱怨别个,走,跟我回府,亲自下厨款待你。”

能让秦越亲自下厨的朋友可不多,也说明他真高兴了。

安国言最大的本事不是寻矿,而是交际能力,和他在一起说话聊天就是舒服,唯有甲寅还有些不对付,主要是甲寅把师训“敬诚缉熙”四字牢牢刻在心里,对安国言的花言巧语本能的先起三分提防。

秦越不仅亲自下厨,还让人去府衙与军营报讯给木云与甲寅,让一起过来喝酒。

甲寅正在西城郊外主持越野体能测试,为新兵分营做准备,分兵的工作看起来简单,但真做起来却不容易,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体能,籍贯,长处等等,理的越细越好。

听说为安国言接风,浓眉一扬,“没空”二字脱口而出。

384:刺客

秦越主政益州,地盘大了,规格高了,但做事反而受限了。

比如练兵。

在凤州,朝廷给予了充分的自由,秦越也敢干,超额征兵,真儿八经的练兵,因为征蜀是迟早的事,所以能在半年内练出一支精兵来。

如今主政益州府,一州九县,场子大了,兵额也增了,兵却不敢练了。

因为,眼下局面,真的搞不好便为他人作嫁衣,朝廷只要来一纸公文,这兵就得任意挑走。

再说,还有个啥事不干,只带一双眼睛坐镇的李谷呢。

秦越思之再三,只能两手准备。

一是高军饷,军中实行上中下三个军阶,老兵视能力分别可拿二贯、一贯五的军饷,新兵则统一标准,一贯钱的月饷。

新兵与禁军相等,老兵与禁军的什将、伍长相等。

若有问起,眼下完全可用蜀中方定,非高饷不足以募兵的话来搪塞,而老兵背井离乡的,总要给些好外不是?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如此一来,禁军抽调就需要考虑一下成本了。

其次,兵分三类。

除衙内亲兵外,各军单练一支满营的加强营,其它的,皆为常胜军,只练基础,一些虎牙营特有的东西,暂时先保留一二。

为这,甲寅没少发火,缩手缩脚的,练什么兵嘛。

征兵方回的祁三多黑瘦了一圈,见甲寅有些率性发飙,小心的劝道“安国言乃是九郎极重视的人,他来了,为他洗尘是应该的,你这样推脱,不好吧。”

甲寅看看天色,差不多也傍晚了,便甩甩马鞭,不耐烦的道“那好,长寿,这里交给你们,我去喝酒了。”

时赤山放鹰未归,甲寅也不等他,上马就走。

焰火兽一撒欢,立马将秦越派来的仆从甩的远远的,甲寅打马如飞,心想等下得好好揪着那安国言问一问,他许诺给赵山豹的唱歌比百灵鸟还好听的美人在哪,要是答不出,就好揍他一顿。

虎牙军进了益州城,美娇娘有的挑,如王山张通等人都在年前迅速的成了婚,一个个不轮值便在家里搂着女人快活。如今,铁战也有对象了,只是全家门槛高,纳彩什么的流程慢,除此外,只有少数几个还是单身汉。

师兄程慎讲究,难选。

花枪更讲究,说总要在手底下过上三五十招的才好,这样的女人到哪找?

除他俩,就还有赵山豹与祁三多这对活宝。

祁三多是与鲍丫妹对上眼了,觉着那有家的感觉,那便随他。

赵山豹则是被安国言给迷晕了头,一心等着他把苗寨的美娇娘送来。

只缘赵山豹平时大大咧咧,一谈到女人,就自卑了,肤黑如炭,头毛似火,加之脚长手长的,在常人眼中就是个怪人。

而安国言把胸脯拍的那个响,就我们苗寨的小娘,只敬英雄,不看皮囊。

把赵山豹的一颗春心给说动了,甲寅怎么劝都没用。

甲寅越想越生气,正走神间,前方岔道上打横过来一匹小毛驴。

驴背上偏鞍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旅人。

仿佛聋子瞎子一般的对甲寅催马如飞视而不见,堪堪挡在路中央。

“让开。”

甲寅吼叫两声,叫不应,只好猛的一拉缰绳,焰火兽咆啸着人立,前蹄尚未落地,变故突起。

两抹寒芒飞掠。

如剪迫来。

甲寅在身上寒毛炸起之际便将马鞭掷出,踩镫后翻,顺手抽出腰间战刀,双脚尚未落地,却见那刺客已在焰火兽的头上一借力,再次如鹰隼般的扑来。

甲寅大怒,双手合把,刀锋自下而上掠出,恰是一记“雷神驱龙”式,恨不得一刀就将对方剖开。

那刺客娇咤一声,左手刀在斩锋刀上一磕,身形旋近,右手刀阴毒的自腋下钻出,直刺甲寅胸膛。

女的?

甲寅来不急多想,闪身,出刀,攻敌所必救。

哪知这女刺客身手十分了得,双刀一锁,封住刀势,一记无影脚便在袍袖的掩护下倏的弹出。

甲寅久惯战阵厮杀,少经江湖比斗,促不提防,被那刺客一脚正正踢中下巴,火辣辣的疼。顿时心中戾气大作,一记“雷神挥鞭”式,将刺客迫退三步,手腕一振,斩锋刀直刺而出,其速如电。

那刺客丝毫不惧,双刀飞掠,身形如紫燕穿云,就在疾如闪电般的刀光中折闪欺近,好几次甲寅都感到了刀锋掠过颈脖的凉意。

好在,二十几招一过,当两刀第一次击实,发出“当”的一声响后,那刺客的身形明显涩了一下,甲寅惯经战阵,知道对手长力不足了。

心中大定,气势顿雄,又一记相击后,刺客手腕再颤,甲寅得势不饶人,刀势被其连绵不绝的施展开来,罡风荡起乱如披麻,脚步折转若老道画符。

那刺客闪躲避退,不时以刀格架,再抵挡了六七招后,手中弯刀险些脱手,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惧意起,脚底一用力,人如燕雀般的后掠,几个飞纵,便欲逃走。

甲寅吃了大亏,哪能容她从容而退,当下大喝一声“哪里走。”撒开大步便追,焰火兽都不顾了。

刺客刀法不如甲寅,但身法轻盈,自忖没人追的上,哪知甲寅功力雄厚,蛮劲发作后,照死追赶,起先刺客展开轻身功夫,不过数息,便将甲寅拉开三四十步,才要缓一口气,又被甲寅迫近,不得不再次加速。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转瞬窜出五六里,眼见距离一直拉不开,刺客折身便窜进路过的小林中,飞身上树,如猿猴般的在树梢间飞窜。

甲寅没她那轻身功夫,只管在林间死追,他皮燥肉厚,身上又穿着软甲,对树枝荆刺毫不畏惧,虽一时追不上,却始终不曾落于视线外。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那刺客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潜能,但还是甩不脱对手,不由懊恼起来,索性在一棵大树梢上歇了气,心想,有本事你就上来。

甲寅追近,先呼出一口大气,也不问话,抡起斩锋刀便开始砍树,嬢的,老子把树砍啰,看你往哪逃。

他也不问为何杀他,语多必失是师兄教的,反派死于话多是秦越说的,他觉的很有道理,能用刀说话,就免开尊口。

树上那刺客又气又急,只好飞身一纵,再次于树梢上飞掠。

甲寅看看方向,继续撒开大步追。

林有尽时。

甲寅开始狞笑了,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进,而小山也钻出了,前面一条小河拦路。

刺客见那河宽约丈余,若是平时,随便就能跃过,但眼下被那坏蛋追的筋疲力尽,气喘嘘嘘,便有些犹豫了。

听到身后脚步腾腾响起,刺客终究是一咬牙,后退两步,一个助跑起跳,人如大鸟飞跃……

“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慌着咽了两口水,好在河床不深,又被她几下爬上了岸。

甲寅见那刺客成了落汤鸡,哈哈大笑,收刀入鞘,将刀提在手中,也是一个助跑,然后腾空跃起……

飞腾上空,他不如她,但横向飞纵,他不怕她。

那刺客见他还追过来,双手连抓,十数枚鹅卵石便如蝗飞掷过去,甲寅在空中不好避让,以手护额,连吃了两记,虽不惧痛,但横刀格弹之际,前纵之势终是被稍阻,一脚踩入岸边淤泥中。

刺客本想逃走,见甲寅整个人陷入齐腰深的淤泥中,不由大喜,娇咤一声“霪贼受死。”

双刀一错,便向甲寅攻去。

385:谁说女子不如男

“本州共有户二十三万一千九十,口七十四万七千九百六十五。”

“其中益州户十四万二千伍百三十,城内有七万四千九十二户,丁口二十四万二千六百六十五。”

“这是三年前的数据,另大致测算,城内女人要高出男丁一成三左右,大约有三十二万的样子,仅坊市女郎便有三万多人。”

“本州女子喜华丽,好高髻,以肤白柔弱为美,不以抛头露面为耻,只以貌美为荣,民间请教养婆婆,比请教书先生还舍得,常十来户便请一位常驻。”

“故本州请丫环也有别地不同,分良家子与贱户,良家子出身的又以学识、技艺、品貌、仪容、教养区别,分五等,一等丫环月例五千钱。二等丫环月例三千钱。三等丫环月例二千钱。四等丫环月例一千钱。五等丫环月例五百钱。”

……

锦楼。

这个与江宁那座酒楼名相同的小院,乃是苏子瑜处理商业事务的地方,二楼书房中,灯火通明。

周容与子瑜并排而坐,周围坐着十数个得力丫环,正听湘儿作调查报告。

湘儿女儿身,说的含蓄,但益州情况便是这样。

当下穷人家女儿最好的出路就是当丫环,尤其是到大户人家去当丫环。能学本事,能涨知识,一些在当家主母身边帮着做事的一等丫环放出来后,家门都会被媒人踩破,嫁给家境殷实的小地主之家,过去就是掌家。

哪怕是被摘了花了的,也依然是香馍馍。

商人们纳妾也喜欢找大户人家做过丫环的女子,正妻放家里管家,小妾带出去帮着生意场,由于行商之人常年不回家,带身边的都是小妾,所以许多人宁可不要正妻的身份,嫁女时写好字墨,要做带在身边的妾,不做守家的妻。

而这些从小培养的丫环,品貌、礼仪、举止、规矩都有,进了宅就能做事,所以工钱老贵。说是买,其实也就按月发钱。

与那些真正破落卖女儿的又有不同。

至于别的州,更有不少人家把女儿当瘦马养,打小就学琴棋书画,到了十四五岁,便来益州闯荡,路数都差不多,先做清倌人,能红更好,不能红,加内容,拼命赚上两三年,然后再为自己谋出身。

笑贫不笑倡。

只因蜀中承平日久,君臣皆好享乐,满城绮靡之音。

前蜀皇王衍最好私行,往往宿于倡家,事后索笔题字:“王一来云。”女郎获巨赏的同时,身价几何倍增。

孟昶少私行,但壮举,上元露台观灯时,见舞倡李艳娘有姿色,即召入宫,赐其家钱十万,后又封艳娘为昭容,李艳娘的一飞冲天,把这风气又推进一重。

苏子瑜来到益州后,第一件事便是安排得力人手展开市场调查,为再开女子坊市作准备,益州的繁华超过了她的想象,但同时,益州的竞争也超过了她的想象。

仅仿学汴梁的女子坊市就有七座之多。

“周三,你怎么看,市场潜力很好,但竞争也激烈的很呢。”

周容圈着秀发,自觉醒过来后,非重要场合便再也不盘发了,居家更是直接披着,见苏子瑜发问,笑道:“干,只管干便是了,要找大场地,最少也如我们这宅子这般大,然后,从头开始做起。”

“从头做起?”

“对,我看着那棒棰一样的朝天髻就难受,那调好的洗发水不是稳定么,既然一时找不到器皿来包装,索性,便先把美容美发业务做起来,从头做到脚,看其它商家怎么来竞争。”

“美容美发?”

“对,美容美发,明天彩墨你们就去买五十个丫环进来,要聪明伶利,容貌千万别挑漂亮的,只要不碍眼就行,我来亲自培训。”

“培训什么?”

“呵,洗头,剪发,修甲,护理,保养……总之很多的了,你忙你的,把场子找好,把成衣坊落实好,把其它货品准备好,我呢,就来开这风气之先。”

苏子瑜还想说什么,却听楼下一阵喧哗。

正要起身看看究竟,严婆婆的大叫声响了起来:“七娘快下来,郎子受伤了。”

“啊……”

苏子瑜三步并两步的跑下楼,才跑到院外角门,却听见甲寅在斥骂:“乱叫什么,就点皮外伤而已。”

“虎子?”

大厅内足有七八个人,却是石鹤云祁三多都在,甲寅见苏子瑜出来了,却立马转过身去,手在脑后乱摇:“别过来,就皮外伤,我洗了澡再来找你。”

“……哦。”

苏子瑜见不是重伤的样子,放下大半的心思,却不敢近前,虎子犟着呢,他说不要近前,你若近前,他一定烦。但苏子瑜也不回去,就定在角门那,看赤山托着干净的衣裳陪虎子进了浴房,这才长舒一口气,却有疲惫感传来,差点立足不住。

石鹤云远远的喊:“嫂子,你只管放心,等下我们还要一起喝酒呢。”

这边周容也拍拍她的肩,示意回屋:“男人的事情,让他们男人间说话去,九郎应快过来了,我们只管回房先歇着。”

苏子瑜轻应了声,在双儿的搀扶下进了屋,却不上楼了,只在楼下坐着,不一会,听到秦越的声音,又有个陌生人,怪声怪气的叫着:“啊,血啊,好多血啊……”

再次把苏子瑜的心揪起。

然后听到秦越的打人声,骂人声:“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接着又传来秦越的喊话声:“弟妹,别担心,就一抹血痕,只伤了皮。”

苏子瑜下意识的轻应了声,只把手中帕儿乱绞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厅上再次响起虎子的声音:“安文龙,我要揍你,你等着。”然后就听到他腾腾腾的走过来了。

刚洗过澡,头发还湿嗒嗒的滴着水,别的伤一时没看见,但左腮连着下巴一片乌青却是看的分明,苏子瑜方站起,眼泪倏的就流下来了。

“看你急的,没事,就被人踢了一脚,又被人咬了一口,少了块铜钱大的肉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倒底怎么回事?”

“屁大的事,也不知那家伙怎么想的,玩拦路刺杀,没事,事了啦,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们继续聊,我跟长寿和那安国言他们喝一杯去。”

“……哦。”

苏子瑜见甲寅站在角门处,只不近前,两句话一说就走了,眼泪不争气的越流越多。

周容扳着她的肩坐下,劝道:“虎子那人,就连根头发丝都是满满的大男人主义,既然没事了,就别理他,他们久惯战阵的,这点伤算不了什么,你看他走路,都稳稳的。”

“嗯。”

……

386:渣男是这样练成的

虽然石鹤云说虎子没事,就路遇刺客了,等他与祁三多得到消息率着人找到甲寅时,他自个已把人打跑了,就右臂破了一个口子,脖下少了块肉而已。

都不算伤,回来还自个骑马呢。

但这世上知道甲寅的,莫过于秦越。

众人一等出了大厅,秦越便开玩笑似的挽过他的手臂,说说笑笑的穿过两个院子,就感觉手臂越来越重了,正想示意石鹤云,却见赤山已将头钻进甲寅的胳肢窝,甲寅兀自嘴硬“没事。”

两人不理他,双架着把他架进秦府。

“刘强,戒严,不得有一丝消息泄漏。”

“诺。”

“庄生,去请师公来。”

“是。”

秦越把甲寅架进书房后的小榻上,却又让石鹤云等人先去用饭,只把赤山留了下来。

甲寅脸色还好,只是额上汗珠止不住的爆出。

秦越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只见腹间青乌一片,而左肩颈侧与右臂,则是甲寅自己胡乱包扎的伤口,尤有血迹渗出。

“怎么回事?”

“嬢的,被个娘们擂了足有好几十拳。”

“娘们?刺客女的?”

“嗯,她不是我对手,但被她冷不防踢了一脚,我一火起便追了她近二十里路,她轻身功夫好,会打飞石,追她时落进了淤泥里。”

甲寅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水,闭眼回想了一回,便将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本来她逃的,见我深陷泥淖,便又返杀回来,我脚踩不实,腰力发不出,使个巧劲绞飞了她的一柄弯刀,但她另一柄弯刀斜削过来,我收刀不及,只能弃刀,她再劈杀过来时,一刀斩在这。”

甲寅指指右臂“幸好她招式虽精妙,力道却不足了,再加上我穿了锁子软甲,一刀却是不深,趁她愣神的功夫,我探手捉住她的手腕,想缴她刀,她下意识的那么一夺,可惜力道没我大,反把她也拉近了泥淖中。”

“然后呢?”

甲寅喘了口浊气,有些不好意思了,想了想还是说了“然后就贴身近战了,打泥水战,她出拳与我们不同,掌拳寸进……其实她功夫很好,就实战经验不足,这一拼命之下,我门户在外,被她闪进后竟然一气连轰好几拳,要不是我穿着甲皮又厚,当场都要被她打倒……”

“然后呢?”

“我一发狠,索性就任她打,双手搂抱住就势一翻,想着把她埋进烂泥淹死算了,哪知她反应极快,反过来锁我,我俩就互相滚压,一直从泥里滚到河里……终是她力道不足,被我埋河底了。”

“骗鬼。”

“没骗你,就一时没忍心下死手,结果被她给游跑了,原来装死呢。”

“……那刺客叫什么名字,谁派的?”

甲寅艰难的再抹一把汗水,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说反派死于话多嘛,就没对过话。”

“……”

秦越想这人是不是直接掐死算了,房门一开,徐无道长大袖飘飘的进来了,见了甲寅那半身乌青的鬼样子,又拆了那绷布看了伤口,讶道“女人咬的?这般心狠。”

秦越见那肩颈处的伤口果有一排贝齿印,一大块皮肉翻了出来,血红红的触目惊心。

徐无道长验看了伤势,又搭了脉,大袖拂了一拂,这才拂须道“竟然玩出内伤了,也是少见,呐,少年人戒之在色,莫玩狠啰。”

甲寅哭笑不得,耳根却有红晕悄然散出。

淤泥中大战是真的,河水中互淹也是真的,但这一身伤,却是上岸后实打实受的。

在河里扭打滚翻时,那女的无所不用其及,双手双脚缠抵住后,竟然张口就咬,还好甲寅避的快,险些被咬到大动脉,然后便以牙还牙,恰好两人扭折着,刺客的衣服也挣松了,那一团丰盈粉嫩就在眼前,甲寅张口便咬,但牙齿一搭上那特别的绵软,嘴唇触到那嫩滑的肌肤时,甲寅又有些不忍心了,却鬼使神差般的伸出了舌头……

一舔,一吮……

便将刺客所有力量都抽卸了。

……

换别人,可能趁机再进一步,又或者一拳击出把头打爆了了事,但甲寅却有些心虚了,先速手速脚的爬上了岸,回头一看那女刺客木木呆呆。

甲寅见不得女人流泪,犹豫了一下,反过来拉着刺客上岸,然后硬挺着吃了那女刺客好几十拳……

甲寅被秦越抹了火红的药水,又被徐无道长用柔和内力震出一口污血,这才觉着舒服多了,肩颈的伤口也重新上了药包扎,吃了一大钵让厨房现做的汤饺,恢复了一些精神体力,然后才慢慢的回家,见妻子与一众丫环都在等着他,就有些愧疚,挠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反倒是苏子瑜过来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就好。”

“嗯,身上都是药味,我……睡书房?”

“嗯。”

甲寅心有暖流,却不敢与妻子对视,偏又用手扳着她的香肩让早些回房休息。

苏子瑜才走,花枪又从营中赶了回来。

如今衙内亲兵,皆为马兵,作为精锐王牌,都是分开单练,所以花枪知晓的迟,见甲寅没太大的事,稍作安慰又回了军营。

正要去书房,痴迷于闲书的小师妹终于后知后觉的跑过来了。

蜀中印刷业发达,老是刊刻四书五经哪能赚到饭吃,各家书商都在拼命的想花招,出新书,于是让人看了欲罢不能的描写才子佳人、鬼怪山精的闲书便如雨儿春笋般的出来了。

阿檀哪接触过这些,打书市上转了一圈,抱了一大堆好书回来后,便几乎窝在绣楼上就没下来过。

连饭也送上去吃。

“师兄,痛不痛?”

甲寅见其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宽松松的衣服,脚下却拖着绣花鞋,走路“哔哩叭啦”的,心想老师收徒还真是有教无类呐。

“还好啦,睡一晚就好了。”

“哦,我想起来了,我都好几天没练过刀法了,师兄我练给你看哈,我刀法好着呢,下次要再有人来杀你,我保护你。”

“好。”

阿檀就果真让侍女去拿刀,自己麻利的把头发扎两扎,再把鞋帮子套上,甲寅强撑精神,拖提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微笑道“师兄就坐这看。”

阿檀把袖子挽了,就在院中嘿嘿哈哈的活动着手脚。

不一会,侍女捧刀上前,阿檀“唰”的一下抽刀在手,挽起刀花就是银光一片。

甲寅见她身姿腾挪纵跃,刀法大开大合,心想,海外刀法果有中原大为不同,小师妹要是穿上甲胄,就是猛士了。

他看着看着,眼神渐次迷离。

……

“师兄?”

“啊……哦,好刀法。”

“啊呀,真没劲,我练的正来劲呢,你竟然睡着了。”

甲寅用手背擦擦嘴角,笑道“师兄今晚有些困了,要不明天?”

“哦,我忘了师兄受伤了,那改天哈,我要去看书了。”

甲寅看着小师妹没头没脑的收了刀就走,却有股暖意涌上心头。

……

387:蜀王地宫的镇国之宝

科堤微。

秦越的书房名除了他夫妻外,谁也读不准发音,而秦越自己图画上去的字符也没有谁认识,总之,就“可弟萎”什么的乱叫着,知道院子在哪就行了。

却是秦越怕自己忘了过去,把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用来冠名书房。

秦越正阴沉着脸与曹沐在议事。

曹沐是紧急传召回来的,他是武学供奉,但秦越不会真把他当贴身保镖用,考虑他与江湖道上熟,却是只管支公款结交各路豪杰。

所谓城狐社鼠,存在既是道理。

乞丐有头,扁担有帮。

车行有把,码头有龙。

就连挑粪的都有金香行,这些各行各业的扛霸子不能一刀切,其中也多有人物,是好是坏,全看如何掌控。

“蜀中女刺客,能与虎子恶斗稍逊半筹的,你可知道是谁?”

“却不知使什么兵器。”

“双刀,弯刀。”

曹沐闭着眼睛想了想,良久才道:“双刀难练,弯刀更难,江湖道上少有人练,虽然不少拳术大家也有教女弟子,但基本可以排除在外,只有可能是司过盟的人。”

“司过盟?”

“青城山,司过盟。”

曹沐肯定道:“只有她们,武技不成派,盟中使各式兵刃的人都有。”

秦越讶道:“这司过盟又是什么组织?”

“这是个女子盟,据传是一位失身女子所创,其性子刚烈,矢志报仇,有山中隐士怜其志气,传其武技,艺成后亲自报仇血恨,之后便四处行侠仗义,专惩欺凌女子之宵小,可能发觉自己一人之力终是不足,遂创司过盟,行侠仗义之余,觅良材美质收为弟子,所传已有三代。”

秦越点点头:“此盟规模实力如何?”

“说是盟,也不过十几二十人而已,门规极严,盟中产业只有一片山林与五百亩水田,她们也不与别的打交道,习武练剑之余,便是下山行侠仗义。也得亏她们的存在,蜀中虽然纨绔子弟甚多,但却少有残害女子之事发生。”

“不对,既然是一个小小的女子盟,断无平安长久存在的道理,此盟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曹沐笑道:“江湖道有江湖道上的道理,当年曾有盟约,敢打此盟主意者,天厌之,再说,此盟也就一些女子,还是整日舞刀练剑的,没什么主意可打。

她们也不禁婚嫁,真要喜欢,大可求亲,用不着打亏心主意徒惹祸事,但敢求亲者少,毕竟这样的娘家不好惹,夫妻吵架都能吵出个刀光血影来。”

秦越这才舒出一口大气,笑道:“看来是个误会,你熟,能不能约谈一谈。”

“这个某却不行,师门有严令,不得与她们打交道。”

“为何?”

“老一辈的故事了,总之某不好去。”

……

一夜辗转。

光怪陆离的梦醒后,是满身的疲惫与酸痛。

甲寅小心的起床,强忍着痛楚,却弯不下去套鞋,踢了两下,把睡外间的赤山给吵醒了,连忙过来伺候。

甲寅撑着赤山的肩起身,试着走了两步,这才缓步走到廊外,呼吸着清晨的新鲜口气,听着鸟雀的叽叽喳喳,只觉昨日经过仿若做梦,他轻扭着身子,好一阵适应,吩咐道:“用了早餐,就去我师父哪,马匹准备下。”

赤山指指甲寅的肚子,比划着手势。

甲寅呼着气道:“无碍,多撑几下就好了。”

赤山只恨不能开口说话,劝不过他,只好为其打水洗漱,又陪着他吃了早餐,这才去套马。

甲寅先回东院,见寝房门关着,湘儿却是起来了,正从边上的厢房出来,见了甲寅大喜,正要出声,甲寅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便离开了。

缓步出二堂,觉着身子疼痛感好多了,便加快脚步,向西角门而去。

赤山已体贴的套好大青马,这马温驯,与焰火兽那一步三颠的步子完全不同,祁三多也带着一队亲卫候着,甲寅想拒绝,想想又算了,当下鼓着劲,一把扳鞍而上,才呼出口浊气,脸上的汗就下了来。

“没事吧?”

见祁三多凑过来,满脸关切之色,甲寅索性抽他一鞭子,这才策马出发。

懒和尚与铁罗汉当下住在城北十里处,环境倒是优雅,本是城中某富户的别墅,可房子老旧残破的不象话,据说还闹鬼,这对贪图井水好的他俩来说就不是个事,直接问人买了下来。却又怕直接搬出来冷了徒媳的孝心,便让苏子瑜雇了几十个工人把这修缮了一通,不等墙面泥干便搬过来了。

早起才生好炉子,便见甲寅一行缓缓策马而来。

“怎么了,萎成这样子。”

“肚子大约还有淤血,请大师父帮看一看。”

到了师父这,甲寅整个心神都放下了,三两下除下衣服,啊哟着就往那大木桌台上一躺,露出乌青发亮的肚皮。

“寸阴拳,女的?”

“嗯。”

懒和尚去里屋拿出一个小酒壶,倒出些许便开始为甲寅按摩推拿,这一番忙碌,便忙了足有半个时辰,那青乌色也渐渐的浅了一层,直到甲寅喉咙发痒,起身又吐出一大块污血,这才告一段落。

“你这是手无反击之力了么,能被人一连击出这么多拳?”

甲寅不敢说实话,抹抹嘴转移话题:“师父,那刀丢了,帮我再打造一把?”

“没出息,越活越回去了。”

铁罗汉抛过一个酒壶,示意喝了,笑道:“正好蜀皇宫里翻出一块好铁,给你用正好。”

“噫,你们去蜀王宫了?”

“和牛鼻子一起,他要找镇国之宝,只好勉强陪着去找一找,费了好几晚上。”

“镇国之宝?”

“……”

甲寅心想,这三位师父,也算是奇葩了,秦越一句话的事,偏要行偷盗之举。

“可找到那镇国之宝了?”

“找到了,那牛鼻子比狗鼻子也灵,对埋在地下的东西,隔几丈深都找的到。”

甲寅就好奇了,问:“镇国之宝是什么?”

“一杆秤。”

铁罗汉用手比划了一下道:“一杆大秤,长有丈二,描金绘龙,牛鼻子说王建俗不可耐,取的是称心如意的意思。”

甲寅与秦越一样,对这些是不信的,什么镇国之宝,还不是早灭了几十年。但他对铁锭关心:“那铁锭又是怎么回事?”

“有秤便有秤铊,秤徐无拿走了,这铁铊却是五金之精,可不能让他当古董卖啰。”

甲寅一听便喜欢了,笑道:“那太好了,这回打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来。”

388:锦里,蚕市

叹巴蜀胜地多名山,

青城似瑶台。

拥翠峰北起,岷江乳哺,

紫气东来。

……

青城山群峰环绕起伏,林木葱茏幽翠,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故名“青城”。

素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誊,与剑阁之险、峨眉之秀、夔门之雄齐名。

山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一百单八景……

位居三十六洞天第五。

这些道家说法,或是文人墨客所赞,其实在老百姓看来,也就那样。

奇峰怪石不如良田一亩。

司过盟,便隐于青城山南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峰上,山间有泉,自危崖上如线飘下,注入峭壁石井后,再缓缓溢出,泉水晶莹,甘甜清冽,掬一捧饮下,通体舒泰,精神清爽,故名“沐尘”。

山因泉名,便叫沐尘山。

山不高,也不险,纤细如腰,又名楚蛾峰。

以往青城山的游客,只有雅到极至的骚客,才会攀登此山,但自司过盟在此结庐后,便成了禁区,外人不得进山。

山脚小径,一袭青衫孤寂而行。

身穿青衫,头戴斗笠。

腰间悬着两柄弯刀,手上又提着一柄长刀,只那刀与相对纤细的身材比起来,就显的有些长,有些笨拙。

“明楼姐……”

山上有人喊,声音清脆,语带欣喜。

顾明楼抬头望了望,对站在危石上的那位少女扬了扬手,继续登山。

不过片刻,那少女便迎了下来,雀跃着过来挽住顾明楼的胳膊“明楼姐,你下山都快一个月了,去哪了?对了,小青呢?”

“它……被我送给一位老者了。”顾明楼撒了个小谎。

“哦,那一定是位可怜的老人家,是行远途的么?”

“是的,家里都好么?”

“好,大师姐出关了,剑法又高出一大截呢。”

顾明楼笑了笑,摊摊手“铜钱都用完了,所以……没带点心。”

“嘻嘻,不用点心,家里有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青团子呀,我们摘了好多艾青。”

“还早呢,就有艾青了?”

“有,很肥嫩呢,梅姨说今年春早,年成定好,也不晓得益州蚕市怎么个兴旺法。”

顾明楼便笑了,话说青团子,果真是好吃呢,她紧了紧手中的长刀,继续登山。

“噫,明楼姐,这是谁的刀?”

“一个坏人的。”

“哇,明楼姐好厉害哟,又打败了坏人。”

“……嗯。”

上山的路便在这样的对话中进行着,小半个时辰后,拐过三颗虬松,十几座竹屋便映入了眼帘。

“明楼姐!”

“明楼回来了。”

“楼子……”

顾明楼笑着与坪地上忙碌的家人打过招呼,迈出的脚步倏然轻快了起来,她几步蹦跳着便上了那座最高处的竹楼。

“姐!”

竹门“吱啦”一声开启,一道倩影出现在门框处,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顾明楼,有微笑在嘴角氲起。

“姐!”

顾明楼摘下斗笠,欢呼着扑过去,一把抱住那位与她年纪仿佛的女郎,轻吹着气就向脖侧呵去。

“别闹。”

女郎明显怕痒,缩着脖子开始躲闪……

有欢声笑语在竹楼里响起,林梢的百灵鸟仿佛受到了感染,开始婉转脆鸣。

……

春天来了,桑枝抽芽了,益州也就迎来了最繁华的季节。

三月三,蚕市开。

蚕市,主要是方便农民进行蚕种、桑条及荐蚕缫丝工具的交易集市,其实正月初五迎财神日,二月二龙抬头时,都已经举办过蚕市,但真正最热闹的,却是三月初三这一天。

这一天,再信佛的虔诚者也不会去四大皆空的佛寺祈祷。

所以也就成了道观最为扬眉吐气的一天。

其中,最牛气的要属学射山上的至真观,这里的道士有一手观蚕种知丰损的本事,又画的一手好符,导至倾城士庶,四邑居民,咸诣仙观,祈乞田蚕。

这里的蚕种不是拿来卖的,而是赠。

传承的是最古老的传统。

“古蜀王蚕丛氏,教人蚕桑,育有金蚕数千,每岁首出之,以给民家,每给一,所养之蚕必繁孳,罢即归于王。”

传承到当下,凡虔诚进香者,皆可求之,待收成后,再来谢恩还愿。

乞了田蚕,还得再请个符箓,贴身佩戴,以消灾求福,祈求今年蚕桑大吉。

至于城中的蚕市,不只是蚕农用具交易集市,发展到当下,更是个盛大的节日。

不仅四面八乡的蚕农涌来,拿出积蓄采买蚕种及各种物资,准备大干一场。

天下各州的丝绸庄、绸缎行也早早的算好日子纷涌而来,他们带着满船的铜钱,驮着整袋的银锭,赶在开始前付订金,贷农资,以便届时可以有计划的收购,可以赚取更多的钱财。

所以,看到城中大小饭庄、酒楼,满身锦绣者与衣裳破旧者坐一起用餐,肥头大耳者给满面风霜的老农斟酒时,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在利益面前,什么身段都放的下。

除此外,无所事事的文人墨客也赶凑这个热闹。

春来了,不发春怎么行。

所以三月初一,益州城内外便已行人如织,放眼望去,皆是穿红着绿者。

花香、脂粉香,香风阵阵。

盛况空前。

有诗盛记“锦里,蚕市。满街珠翠,千万红妆。玉蝉金雀,宝髻花簇鸣,绣衣长。日斜归去人难见,青楼远,队队行云散。不知今夜,何处深锁兰房,隔仙乡。”

又有诗云“益州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游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绕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如此热闹,宫中人都坐不住,故花蕊夫人也曾写诗一首“春早寻花入内园,竞传宣旨欲黄昏。明朝驾幸游蚕市,暗使毡车就苑门。”

不仅热闹,往年的这一天,还要举行很重要的祈福仪式,由皇后主持,诸诰命妇人陪同。

如今,城中最显贵者是司空兼资政李谷,可他夫人并未随任。

第二显贵者那便是周容了。

城中士绅便想请节度使夫人出面,主持这一在蜀中百姓眼里最重要的仪式。

秦越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这事……眼下可掺不得。

便出主意道“蚕宝宝需要用心呵护,育蚕与育人是一样的道理,建议,最好是在养蚕能手里挑选……一州九县,可以各选一名蚕娘代表,嗯,府库再出资打造一条金蚕,八条银蚕,以资鼓励。”

秦越便没有再插手,有关蚕市的相关政务皆是曾梧操持,他却要趁这文人雅士云集之际,干一件大事。

389:无题

玻璃江头春渌深,

别时沄沄流到今。

蜀中水流丰沣,然水色最是青碧可人者,却首推“玻璃江”。

江不大,但平静如处子,波流澄莹,在两岸松涛竹山的映照下,江面青翠若玻璃,景色最是宜人。

一叶轻舟,双桨鸿惊。

在“欸乃”声中破开这江水天清色,于上游轻盈飘下,舟上除操舟的艄工外,舟头尚有一人负手而立,青衫飘飘,一个小书童在舱中坐着,双手紧护着书箱。

远远望见左岸的竹篱红花相映,这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拢手大喊“云岩兄在否?南安左元吉来访。”

不一会,花丛中有个童子探出头来,挥手示意。

小舟在艄工的操作下缓缓靠岸,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衫的文人从土屋里出来相迎“无咎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实在难得。”

左元吉心急,一个箭步跳下船,还未落稳便问“云岩兄,可收到请柬?”

这家主人姓张名立,字云岩,先把友人搀扶上了台阶,又接了书童上来,这才笑道“急性子终归是急性子,问的可是益州来信?”

“正是,小弟正为此事而来。”

“进屋说话。”

左元吉边走边看,见只有土屋三间,门前一方小坪,一个老苍头在翻晒咸肉,山后坡上尚有一群鸡在咯咯叫着觅食。

进了屋,却是泥地,因为踩多了形成一个个鸡子大小的泥疙瘩,堂屋里除了一台供几,一张八仙桌,四张四尺条凳,别无长物,若非堂中悬着一幅睡虎图,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云岩兄,你这实在有点……”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正好读书,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有小童奉上香茗,茶却是甘美可口。

“没想到甄九经也给你下帖子了,你说他召集这么多读书人干啥,要是让吾等为中周效力的话,哼,某可不干。”

“甄公回不是这样的人,他要当官,以他的资质与师承,早就高官得做了,不比他那几位师兄差。”

“那你的意思是去会一会?”

“反正蚕市方开,益州城中有一阵热闹,便当游学吧。”

左元吉哈哈大笑,起身道“可惜今日便已三月三了,错过了最热闹的头场,只能赶去喝汤了,既然云岩兄有意,那便一起,走吧。”

“……来某这陋居,薄酒总要喝一杯再说。”

“你知道我性子急,现在是恨不得立马便站在甄九经面前问他一句‘你意何为’,哪还吃的下酒,走,艄工也歇好力了。”

“……”

张立对这急性子也没办法,只好道“你且坐,容某备了行囊。”

……

“没见你捧过经史子集,缘何出这么大的手笔?虽说老夫赞同你开书院,但这步子有些大了吧。”

益州,司空府。

府外热闹非凡,府内却安静清幽。

李谷与秦越相对而坐,神情严肃。

秦越为了自己的规划能顺利实施,并没有把计划一股脑儿的抛出,直到今天,事到临头了,才算是给李谷兜底了。

“正因为没认真的读过书,所以对书院有无比的向往,所以我就想,要么不搞,要搞就搞成天下最大的,也算是小子的一个理想吧。”

“可那宣华苑,绵延近十里,有大殿四,有宫院二,其它精美院落更有五十多座,你是想把天下的士子都搬进去不成?”

秦越认真的解释“眼下是不可能用的到这么多的,能凑出二百人把一个大殿利用好就了不起了,但我是这样考虑的

那些精美的宫殿,要是没有人气的滋润,很快就会衰败下去,这可全是民脂民膏呐,发售出去简单,但也破坏了园林之美,我想来想去,这地方,只有读书人,才会真正的爱惜它,保护它,并赋于文化生命,这是其一。

其二,再过两天,文化交流活动后,看看能延请到多少名师,名师若多,可以诸经分开教学嘛,也可以在先生们之间形成良性的竞争,学生也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主修,选修,看各人勤奋与天赋,我想,这样一定能更好的为国育才。在这点上,我是门外汉,还需要李相你来坐镇把关。

其三,我准备启动修府志,从文化上,抹去孟氏在这留下的烙痕,也借这个机会,把士卿乡绅们进一步的团结起来,要是这些举足轻重的人心向朝廷了,那么益州才算是真正安定了。

其四,这次来的十二位闽南士子中,竟然有四位通晓番语,外夷的知识也有其独到之处,我想在这里设一座译文馆,把外夷诸国好的东西翻译过来。”

“那皇宫你又准备何时启用?”

秦越笑道“若这边宣华苑开始启用后,我准备在四月锦市召开之际,在皇宫内召开一次产品发布会。”

“产品发布会?”

“不错,蜀锦衣甲天下,蜀书名扬四海,皆是我益州最重要的产业,我准备在会同殿上召开新书发布会,咸和殿上召开锦、绣发布会,主题都想好了,就叫锦绣天下。

然后,借这东风,把皇宫开放出来,供百姓参观,收门票,创效益。”

李谷良久不语,最后在秦越的目光询问下,涩声叹道“老夫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既然圣上同意,你只要不逾制,想怎么干便怎么干吧。”

秦越嘻哈一笑,搓着手道“李相您可不能拿老了说事,没您镇着,小子就是有天大胆也不敢动皇宫的脑筋,再说了,文化交流可必须得你来主持,要是我,两句子曰就露馅了。”

秦越算是摸准李谷的脾性了,喊他司空,大抵是不乐意的,唯有李相二字,他最受用。

果然,李谷一顿拐杖,骂声“滚。”

语气俨然是对待自家子侄。

李谷目视秦越蹦跳着远去,谓然长叹,都说谷能识人,朴能荐士,看来,果真是文伯高出一筹呐。

……

李谷在感慨,王朴在发怒。

汴梁。

奉旨视察汴河口回来后在家歇乏的王朴坐在书案后,一手紧握扶手,一手支在桌上,手背上青筋直跳,眼里充满怒火,身子忍不住发颤,但还是努力用相对平静的语气发问“那总伦还说什么?”

单膝跪地的是个干瘦汉子,眼见王朴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下意识的往后移了移,目光开始闪烁,说话开始结巴。

王朴之威,满朝少有。

只是平常说话,如秦越都觉恐惧,而甲寅只被其看上一眼,都觉透心凉。

若是问一问满天下的节度、将军,最惧者谁?

两年前会说魏仁浦,因为魏仁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报帐请资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朴接管枢密院后,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哪知束拘更紧,几乎什么都了如指掌,在他面前,什么事都别想蒙骗过关。

在他面前,只能唯唯应诺。

大臣籓镇皆惮之。

只听干瘦汉子道“他……他说阿郎你能识……识尽天下人,也永远不知他是……是谁,阿郎你能观星象……定历法,晓阴阳,为……为什么就不替自己算一算……”

王朴倏的站起,大脑一阵眩晕,忙按着桌子,勉力稳住身形,正要开口,却见那汉子嘴角有一丝黑血。

“开阳?”

干瘦汉子尤自不知,抬头讶问“阿郎?”

“你别动,来人……”

干瘦汉子见王朴走路不稳,急忙起身相扶,哪知腹中却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扑在地,手脚撑了几下,再也不动。

“开阳……”

王朴一把抢过去,与闻讯进来的侍卫一起抱起那汉子,却见这位一直依为腹心的密探已经停了呼吸。

“玉衡,严查左近三条街,凡可疑人等尽皆拿下,尤其要注意僧人,能算准时辰下毒,其党羽定然不远。”

“诺。”

“备马,进宫。”

“诺。”

王朴强自按压下怒气,将已无生机的开阳放下,大步流星的出门。

走到府门外,仆从急急火火的牵着马过来,王朴一把夺过,扳鞍上马,策马前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但见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直刺双目。

他晃晃脑袋,揉了揉眼,却觉着眼睛越揉越花,越来越暗,倏的就全黑了下来,耳边响起侍卫的惊叫声……

“阿郎……”

390:辉辉赫赫浮五云

三月初三,王朴猝卒。

这位乾佑三年的状元,郭荣镇澶州时的节度掌书记,君臣相遇后便披肝沥胆,一起栉风沐雨、砥砺前行的大周重臣,时任枢密使、同平章事王朴从马上摔下,未留一言便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享年五十有三。

其四十四岁之前,一直耕读于东平,一出山,便高中状元。

辞官,际遇郭荣。

这才展开了他无与伦比的天才之能。

辅佐郭荣时,先助其定澶州,又助其于风诡云谲际潜回京师。

郭荣登基后,他为比部侍郎,权知开封府,以自己丰富的刑律知识,参与“大周刑统”的制定,是初稿的实际撰稿人。

而后,又献“平边策”,为郭荣画下了南征北战的宏伟蓝图。

再修汴梁城,一改破旧差乱之格局,成为天下第一雄城。

又制“钦天历”,经过一甲子战乱的神州大地再一次有了标准的历法。

再考证编补雅乐,这在现代人听来好象不务正业,但在当时却是非常重要的大事,这关系到皇权威严,一国气象,可惜武夫当国几十年,这一套千年传承早秩亡了。通过王朴的努力,煌煌大朝之气象终于形成。

郭荣亲征时,王朴三任东京留守,当此即将北伐之际,他的肩上本还将继续挑起这一重担,旨意都已下达,可惜斯人已逝。

后人评价,公认的五代之才,王朴第一。

正所谓“子产相郑、孔明立蜀、王朴兴周,皆功运帷闼,而効收远荒。”

闻讯不及更衣便匆匆赶来的郭荣,于灵前以王钺叩地,大哭不止,其声之悲,哀不忍闻。

王朴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真正的腹心。

是唯一一位从澶州跟着他一步步迈进政事堂的肱骨大臣,范质、王溥、魏仁浦虽位阶高于他,但重要性却不能相比,正因为有他在,郭荣哪怕离京半年一年,也能高枕无忧。

这样的人,谁能替代的了?

可惜已经人鬼两殊途。

……

汴梁三月水尤寒,益州桃李已芬芳。

蚕市三天大兴后,本来该松疲下来了,但因为一场文化交流活动又再次点燃了百姓的热情。

封禁了三个月的宣华苑将再次开启,凡读书人在有人具保的情况下皆可进入观光,赏玩,而且,本是皇帝召开廷议的重光殿还将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文化座谈会。

什么是文化座谈会?

别问我,我也不懂,大约是读书人的座谈吧,听说还是甄方召集的。

甄方是谁都不知道么,甄九经呐,亏你是读书人。

总之,不管懂不懂,明不明白,但凡到了益州的读书人,再忙也留了下来,没资格参与座谈会,看看两代蜀皇金屋藏娇的地方也好呐。

辉辉赫赫浮五云,

宣华池上日华新。

三月初六,宣华苑真的隆重开启了。

仪式十分的别开生面。

百名童男童女,分列左右,手执红漆细竹筒,待贵宾走过时,“叭叭”声接连响起,却是炸出五颜六色的纸花来,落彩缤纷,洒落在嘉宾的头上,肩上,彩头十足。

有幸搀着李谷走在第一序列的欧阳炯讶然道:“宣华苑老夫来过多次,但如此阵势,却是打头一回见。”

“奇技霪巧而已,秦轻云最好这些名堂,走吧,今日却需劳你解说。”

走完具有象征意义的红毡地毯,进了仪门,却是一溜崭新的敞蓬马车,那车轮看着便十分的轻巧灵便,拉车的马也是清一色的乖巧温顺。

这就考虑周到了,苑内仅是绕着摩诃池转一圈便要小半天,这些年纪大的文人哪吃的消。

有穿着雅致的女郎双双迎前,导引两位最重量级的人物坐上第一辆马车,又等所有幞头上插着大红芙蓉花的嘉宾都上了马车,车夫才轻扬扎了红绸的马鞭,驱着马车缓缓的沿小径而去。

这是最有排面的嘉宾所能享受的殊荣,其它的就不行了,直候在场外等了一刻钟,等大佬们开始赏游,两柄架着的亮银戟才收了,放他们进入,饶是如此,一众文人墨客们也兴奋不已。

毕竟这里是皇宫别苑呐,等闲人哪能有的进?

左元吉与张立走过红地毯,东张西望下却没有立马走开,而是一把拉住半个东道主甄方,“公回兄,你说的秦府尹怎不见?”

甄方苦笑道:“某也不知,大约在重光殿吧,走吧,一路赏游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位奇装异服的女郎最是引人注目,她如一条小鱼般的东窜西荡,腰后,还横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砍刀。

她是唯一的女性嘉宾。

她更是唯一可以带刀进入的嘉宾。

这让阿檀得意极了,动不动就跳上假山呜呼大叫。

“哇……果然有水晶宫呢,看,看,快看……”

张仲子等人只好掩面装作不认识。

作为最重点的文物保护单位,摩诃池上的水晶宫殿,已被包裹了绢布的铁索锁住栈桥,并有甲士守卫,游人只能远观。

饶是如此,也令众人兴奋不已,那水晶宫殿通体琉璃镶嵌,内外通明,在帏幔的半遮半掩下,内景隐约可见,更显神秘,更激发了骚客文士的诗情逸兴。

如牲口般的远远围观着,指手划脚。看完水晶宫殿,下一个目标便是太真殿……

重光殿前玉阶上,秦越手执望远镜,看了半晌方递给甲寅道:“我现在懂了唐太宗的那句话了。”

“什么话?”

秦越却没有解释,甲寅也没有接那望远镜,这东西玩过了,也就那样,再说,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文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只是苦头吃了好几天。

经过那场莫名其妙的刺杀后,秦越也把安全工作重视了起来,为了保障这次大会的安全,出动了一明一暗两个营的兵力,其中一营还是王牌弩弓营,又把花枪、曹沐、石鹤云、甲寅等单打独斗能力强的四散值守,以防万一。

甲寅因有六年凤的锐眼助力,故值守最重要的重光殿。

这座大殿能容纳三百人,如今御座什么的都拆了,在秦越的指挥下,用条桌摆成了一个凹字型,这些赶做的杉木桌还散发着杉木的清香,只是实在与这大殿的庄严华丽不匹配。

好在舍得成本,整匹的绢布将这桌子围的贵气十足,再加上配着的是宫中原有的高背檀木椅,气势也就上去了。

左右又各有三排桌椅,数数位置,却是八十七个位置,也就是说,参与文化交流活动的,不足百人,而且这数字丝毫不讨喜,却是有意为之了。

桌案上排着点心果饯,还有清一色的盖碗茶杯,十六个清秀的侍女分列门外两侧,端庄而立,以迎嘉宾。

大殿上方的门楣上,又悬着一条横幅,上书“益州首届文化交流大会”几个大字,笔力雄劲,乃司空兼西川资政李谷的手书。

一切就绪,就等着嘉宾入场了。

391:我不是王八

若是在读书人面前掉书袋,就好比让读书人在花枪面前耍花枪一般,只会丢人现眼。

虽然,脑子里记住的后世名言金句尚有不少。

但秦越并不觉着卖弄一两句后世诗词或是金句就真的能把人镇住了,在这个任一典故都要穷究出处的时代,这种逼还是少装为妙。

而且拾人牙慧装的逼,有意思么。

放王八气首先要是王八才行。

秦越不想做王八,所以,他只是亲自站在殿外迎接,表示隆重与诚意,然后开场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欢迎词后,便大方的把主角之位让给李谷,整个上午,都是他们在文采风流,吟诗作对。

文化交流嘛,不管仪式再隆重,归根结底还是文化人的游戏,展现自己学识,发表自己观点,然后,展开辨论……

又或者,彼此混个脸熟,道声久仰。

毕竟,人家是主管德化的司空,不管聊什么,这半天都是他的主场。

李谷说两句,欧阳炯身份摆那里少不得又说两句,赵崇祚也得说两句,还有林文渊、陈识、郭震等,又有闽南士子代表张仲子等……

你寒暄两句,我客套几声,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下午才是重中之重,由程慎、甄方、张仲子、陈识这些有理想、有学问的人唱主角,召开真正的学术讨论与学院建设专题研讨。

至于李谷与欧阳炯,该麻将的麻将,该游湖的游湖。

而秦越也只是把这台搭好了,后勤准备好了,然后便无所事事了,来到水晶宫殿的栈桥上开始钓鱼。

做人难,做重臣更难。

坐到他这位置上,可不止李谷一双眼睛看着。

礼贤下士,接待千名士子……

你想干什么?

所以秦越没有一丁点要去士子堆里凑的意思。

有大伞,有躺椅,有水果,有清茗,有翠杆,还有庄生装饵。

顺便看看风景,以及成为风景。

至于开这文化交流大会的意义么……

既然定了甄方为首任书院院长,程慎为教务长,其它的就该交给他们去办,而不是越级指挥。

……

这次的游苑准备很充分,嘉宾有专门的宴席,进苑游玩的,也都有资格领盒饭。

桃木做的六格饭盒,一人一盒,三荤两素,色香味俱全,就是不提供酒。

嘉宾也没有酒……

这让无酒不欢的欧阳炯们很不适应,但有李谷镇着,哪怕没菜也吃的欢。

吃过午饭,该散的散,该玩的继续玩,有资格进殿议事的则个个精神抖擞。

要知道,今天进苑游玩的士子文人足有上千人,到了下午,大佬们走了,能进重光殿议事的,尚不到六十人。

哪怕进去啥事不做,也是倍有面子的事情。

红花需要绿叶衬。

面子这东西,如华章美句一样,需要对比,当别人只能在池水边用餐,而自己享受坐席是面子,当别人只能在四处闲逛而自己能进殿议事,更是面子。

只不知所议何事,却是人人蒙在鼓里。

重光殿内重新作了布置,凹字形的会议桌撤了,只东西两厢第一排各摆了一溜长桌,其它的,则全是椅子。

中间空出若大的一块空地。

程慎等到人都到齐了,便从位置上起身,先对左右诸士子躬身行礼,然后开始自我介绍:“晚生程慎,忝为节度掌书记,奉命主持今日之会议。

大家都知道,这座宣华苑,乃是前蜀皇宫别院,土木之功,穷极奢巧,天下少有,若只是因为逾制而毁弃之,未免太过可惜,毕竟都是民脂民膏堆砌而成。

节帅尝言:半丝半缕,尚念物力维艰,怎可暴殄天物,遂不计个人之得失,冒险上疏,请求朝廷开恩,开放此处为民用。”

程慎缓缓踱着步子,边走边说,他性子温和,儒雅大方,加上与蜀中口音略有不同的声音充满磁性,几句话一说,便把全场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人人聚精汇神。

“可怎么个民用法呢?”

“若是发卖,你一间我一幢的,落入满身铜臭的豪门大户手中,也生生的将这环境给破坏了,为此,白虎节堂上曾多次召开会议,最后,节帅拍板决定,这十里锦绣,全用来办书院……”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

左元吉性子最急,当下起身问道:“果真将这宣华苑用来作书院么?”

“当然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里有四大组殿,两大宫观,五十二座院落,若全用来当书院的话,却没这么多师生可填,除非住一间弃三间,如此浪费,显然是不行的。”

程慎微笑着摇摇手,示意哄笑的人安静,继续道:“节帅的意思是:这座重光殿为今后的公用讲学之所,另外三大殿,暂时关闭,除非是真正学富五车的大儒,德高望众的大贤方有资格坐馆。”

“至于那些院落,用途可多样,凡十二经自信有一经超凡脱俗者,或是博学鸿儒,皆可申请开馆,但弟子不能少于二十人。”

有人问道:“不是十一经么,哪来第十二经。”

“还有一经为数学。”

“数学?”

程慎主持会议时,大殿门口一直有个古灵精怪的女郎歪着脖子在偷看,这时见殿内群情汹汹的,这女郎把头一缩,却是三两步蹦跳到一直在逗小白玩的甲寅身边,想探手去抚一下那洁白的羽毛,却又有些不敢,只好拿肩撞一下他。

“哎,师兄,大师兄好有君子之风哟。”

“那当然,他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

“什么意思?”

“就是最棒的意思。”

阿檀嘻嘻一笑,问:“那你呢?”

“我?我是最不孝顺的弟子。”

“对呢,这里有这么大,这么漂亮的书院,你也不跟老师说,要是伊师来这里讲学多好,就把那座最漂亮的水晶宫殿给他坐馆,一定天天爆满。”

甲寅把她头上那歪了的饰羽摆正,笑道:“我也想呢,早跟师兄说过,可师兄说,让老师开心的呼吸着家乡的空气,才是最大的快乐。”

“嗯嗯,老师在泉州的讲学之所,虽然没有这里漂亮,但好温馨呢,师兄们都很好,老师也很开心……”

在这师兄妹的窃窃私语中,殿里已换上曾方开始作主题演讲。

今天的甄方精心修饰过,起码三络清须十分齐整,身上虽然是半旧的青衫,但更具士子风采,他服伺其师多年,这类清谈的场面见的太多了,所以一上来便侃侃而谈,用秦越的话说,极有台风。

“为什么读书?这是秦节帅见到某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某第一个反应便是想把手中的粥碗掷过去,问某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欺人太甚。”

左右有轻笑声响起,更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笑问:“那公回兄你掷过去了没?”

“正想掷呢,哪知秦节帅在这关键时刻念了一首诗……”

“什么诗?快说,快念……”

程慎坐回位置,听着甄方的演讲,不由的佩服这家伙就是为清谈而生,他以秦越的问题开篇,然后又以秦越念的那首劝学诗开讲,起承转折皆是秦越的东西,而他却根本没有发表任何观点,但已经把下面的文人情绪给完全调动了起来,两刻钟后,掩掩按按的,倏的把“横渠四句”给抛了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吾辈读书人行事之楷模,有志此四为者,让吾等一起……”

392: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

最容易被煽动的从来都是读书人。

这些人满腔报负,个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而且,在秦越的刻意要求下,与会者就没一个超过四十岁的。

而能入曾方眼缘的,大抵是在学术上有些建树者。

凡有建树者,莫不希望扬名立万,流芳百世。

在程慎所绘的美好蓝图憧憬下,在曾方呐喊的横渠四句刺激下,殿中所有参会者个个兴奋昂扬,恨不得这书院立时便能启动。

让学宫那些腐朽见鬼去吧。

也有人小声的问:“这么快就为中周效力了?”

这样的话题一出口,立马就被周边的人给熄灭了,这是文教大计,是为蜀中万民谋福祉,是为历代先贤继绝学,哪是去舔那郭荣的哈卵子。

群情汹汹中,程慎再抛炸弹,凡书院教授,月薪同朝廷博士。

这一下,却是里子面子都有了,个个喜笑颜开的为新书院取名。

群策群力不一定能得到最理想的结果,但重在参与,不知不觉中,这些儒生士子便完成了思想的转变。

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所谓教授,却不是人人有意便行,还要考试,然后根据策论高低定品阶,这就……

左元吉再次第一个发问:“考什么?”

程慎笑道:“诸君所学皆有不同,所以既不考经义,也不考诗赋,只考两个问题,题目是‘论教育之道’和‘论学问之道’,二者之间选一策论即可,当然,有兴趣者,也可以两题一起答。”

“至于考试方式,也与往日不同,考期足足一个月,诸君可以回去后慢慢构思,啊,节帅有过吩咐,说不能让大家白忙活,每人十缗润笔费,毕竟纸墨是要花成本的。”

这又出乎众人意料了,如此考试,闻所未闻。

而这题目也似乎太简单了一些,在场哪个不能一挥而就。

左元吉想了想,再问:“那怎么交卷,谁来阅卷?”

“下月十六锦市开,大家直接到司空府行卷,由李司空主阅。”

程慎笑道:“届时,皇宫会同殿将会举办最大的书籍博览会与锦绣发布会,而策论录取者,将在会同殿前,万人睹目中,司空亲为大家颁发证书。”

“书籍博览会与锦绣发布会是什么会?”

曾方笑道:“我们这位秦节帅新颖思路层出不穷,一时也讲不完,诸君,天色已晚,西楼已备好盛宴,为庆祝书院筹备委员会的成立,吾等今晚一醉方休,请。”

“……”

又一个新鲜的名词,等会酒宴上得好好问一问。

……

秦越把书院的台子搭好后,便又开始了经济大戏的前奏。

对他而言,眼下办书院,培育人才什么的,大约可排三四五位,把那流光溢彩的皇家别墅拿出来正式民用是一方面,稳定民心又是一方面,毕竟,这些读书人才是最不安定的因素,只要他们安定了,政务就顺达了,但真要百姓归心,还是要靠经济。

所以,经济发展才是他的重中之重。

一年之际在于春,眼下都阳春三月了,再不行动半年就过去了。

益州经济研讨会第二期常务委员会在秦越书房隆重举行。

与会者木云、曾梧、韩徽、皱衍、还有周容与苏子瑜,以及那几个得力的丫环。

皱衍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目光老是不经意的要走神,不得不隔三岔五的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一下。

好在会议一开始,精神终于汇聚过去了。

“周容、子瑜,你俩先说说招商工作的进展情况。”

“好,我来先说。”

周容翻开一本厚厚的大册子,道:“京中贵妃替我们发出了七十六封请柬,我与子瑜通过自己的关系网络向南唐发出了五十封,子瑜又向吴越、湘楚、西域发出了近三十封,闽地士子张仲子他们替我们写了二十多封信,尚在快马急递中。”

“目前已经收到回执的,共四十六封,主要集中在丝绸版块。”

“蜀茶、蜀书这么有名,怎没人来?”

见秦越发问,苏子瑜解释道:“蜀茶多向西域、草原,有固定的马帮,基本由那十几家垄断。而书籍也自有发行渠道,与别的商品大为不同,正月里有拜访几位商家,官府替他们招商,扩渠道,都十分欢迎,所以,邀请函是他们自写的,大约等到四月份,来五六十名外埠商人应该没问题。”

“嗯,那丝绸商人估计能来多少?”

“目前城里已经有小百家外地商行了,等到四月份,最少能再来一百家,其实这些商行七成以上与蜀中或多或少都有买卖往来,我们官方发请柬,只是让他们更加重视而已。”

秦越笑道:“如果能让这些商行来人提高一个级别,由小掌柜的换成大掌柜,由大掌柜换成东家来,就是一个大突破,这就够了,其它的呢。”

苏子瑜道:“锦苑外部环境翻新已经启动,本月底能够完成,原御监书局也已根据计划新扩了三个院子,新募雕工十名,学徒五十名,新式印刷在测试,另外织造院也计划增大产能,我们有销路,多加百台织机没问题。”

“周容,你们自己的事准备如何了?”

“自己的女子坊市地段算是看好了,但翻修装潢起码要小半年,只能先开个小小的丝绸铺,再开个小小的书店和香水铺子应应急,放心,展览会不会让你丢脸。”

“嗯,很好,南客兄,你这呢?”

由于曾梧才来,故有些事还是木云先帮着操持。

木云道:“经过灯市,蚕市,对益州的坊市环境也清楚了,过两天便行动,各街各巷的环境都整治一番,还有,那些掮客行为颇为不堪,两头欺生,两头倒巧,是否整治一番?”

“必须的,整治黄牛,刻不容缓,不能让这些老鼠屎坏了大事。

对了,衙役队伍要调整一下,那些老痞子要坚决裁撤,要补充新鲜血液进来,再轮流军训半月,一定要在下月十日前把精气神练出来,然后争取在下月初把新装都发下去,锦市乃我益州最重要的经济大事,要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好,这事凤栖兄主持,某来协助。”

邹衍有些懵,招商?整治环境?

做买卖不是商人干的事么,怎么节帅如此积极,还能让贵妃帮邀请?

正走神间,却听秦越又问:“蔚章,你这情况如何?”

“最近没干什么事,就是与彦文一起各县走了走,摸了摸底,除成都县,另八县完成去年的赋税任务问题不大,毕竟原先商业就集中在益州,但各县官佐对你这节帅上任后一直未巡视有些不满呐。”

“凤栖兄才是府尹,他们搞错对象了,凤栖兄,忙完这一阵,就下去多走动,多了解。”

“好,最好把你那双节也给我威风下。”

秦越摸摸鼻子,自嘲一笑:“反正那摊子事交给你了,啊,彦文兄。”

“啊,哦,节帅……”

“我们要成立一个商行联络小组,蔚章挂帅,但对外联络你来多多配合,如何?”

邹衍连忙起身应诺。

“你还要负责数据分析,设计数据模版,建立益州商业数据库,这工作很繁杂,但对以后的决策很重要,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班子。”

邹衍有些傻眼:“……这……请问节帅,什么叫数据分析?”

秦越拍拍脑袋,对周容笑道:“你两位的夹袋里,来个财会配合一下他。”

“分工便这样定。”

秦越示意他坐下,继续道:“那便定十五,召开一个商务工作洽谈会,人数控制在一百人左右,主要是丝绸与书商,然后其它各行做的好的也选两代表,地点就在西楼吧,各县县令也参会。”

“诺。”

393:天王盖地虎

宣华苑的一日游,满足了一众读书人的好奇之心,猎艳之心。

重光殿里的会议,则撑起了读书人的文化事业心,壮志满怀。

天公也作美,硬熬着,等到文化交流会议结束了,才把丝丝缕缕的幽怨倾洒下来,将一切都笼罩在烟雨朦胧中。

“云岩兄,你怎么打算?”

“回去。”

“啊?这里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为何不多与张仲子他们多多交流?”

张立微笑着,缓缓的将油纸伞撑开,又探出一只手去试了试细雨的凉意,这才答道:“当然是回去准备策论呐。”

“啊……云岩兄……你,你真的准备出山么。”

张立反问:“你呢?”

左元吉大笑:“你怎么办,某便怎么办,走,看不到玻璃江,某也没灵感。这一次,少说来个煌煌十万言。”

张立对这位友人的急性子实在有些无语,只好指指他的手,“你行囊呢?”

“啊,哦,等某片刻,进喜,快收拾东西。”

……

城南驿馆,张仲子也在伸手接着浠浠洌洌的屋檐滴水,身姿如一尊庙里的韦陀,仲子是他的字,其实他名晏,但他十分不喜欢这个名,自我介绍都称仲子,熟悉的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郭泰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这样子不由一怔:“仲子?”

张仲子没有回头,沉声问道:“元镇,你什么打算?”

郭泰苦笑道:“原以为是场游学论道,哪知道吾等竟然代表了闽地学子与蜀中文士的交锋,早知道该把维祺兄喊来了。”

“维祺某自会去信,某问的是你怎么打算?”

郭泰也学着他接玩雨珠,神情有些沮丧:“某的经学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就落你们一大截,如今与那曾九经一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某也不误人子弟了,某去译文馆,从来没想到打小闹着玩的东西会有大用处。”

张仲子笑了:“那你得让家中把那些番书全搬来才好。”

“是啊,说起来原博才是如鱼得水,他喜好的那些鬼画符,竟然是秦使君最看重的东西。不说某,你呢?”

“某准备问秦使君要个县令来当当。”

郭泰一声惊呼:“他会同意?”

“士行说了,他是求之不得。”

“可……可你真走仕途,应试才是正道。”

张仲子笑道:“还记得士行为什么来的,他是赶考赶到这里来的,真要中进士进翰林,想想某也不愿意,不如就在这试一试身手,反正是署理,磨练个一年半载再说。对了,秋言进幕府。”

“……那设馆授课……”

“先让沛然、叔明、云卿他们顶着。”

张仲子收回接雨的手,用力的一拂虬须,拂的满脸水珠,恶狠狠的道:“等维祺来,一定要维祺来,为我们闽地士子争一口气,哼,在百晓生面前,曾九经又算什么。”

张仲子等人,能得伊师推介,程慎器重,学问其实都很好,与蜀中陈识、张立、郭震等人不相上下,若非有所谓的家国因素牵扯,在中周考个进士基本上十拿九稳。

但千不该万不该,益州出了个曾九经。

正儿八经的会议上,倒没显什么锋芒,但在酒桌上,他一人单挑五桌,十一经内任选任考,这就太变态了。

所谓一俊遮百丑,闽地十二士子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比下去了。

张仲子与程慎不同,甲寅这位师兄是真正行过万里路的,眼界开阔非常人可比,加上温文尔雅的性子,诸事不争,照样能赢来无数敬重。

但张仲子不行,他人魁梧,心气也傲,怎么也服不下这口气,昨天酒宴上,就琢磨着如何激起汀州那位人称百晓生的好胜心。

……

趁着雨天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的秦越,在好生睡了一天后,晚上却精神了,继续为过几天的经济工作洽谈会做准备。

“哎,宋体的那个三角箭头是朝上还是朝下?”

“问这干嘛。”

周容忙着在换睡衣,这个时代,别的可能都不好,唯有这丝绸睡衣是真的舒服,丝丝滑滑的,别有异样感觉。

与秦越那间大的书房不同,这间名叫柠檬斋的小书房算是俩夫妻的共用房间,与寝房连成一体,只用一道沉香珠帘相隔,设有两台书桌,一长排的壁橱,还有……

一张春凳。

还是后世组合式的。

“我先设计一个章,然后你们不是要出书籍么,把字体式样交给刻工,这出来的书不就与众不同了么。”

周容媚眼一白,没好气的道:“等你想到这事,黄花菜都凉了,想要字体可以,把那官办的书局卖给苏七。”

“眼下可不能干这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以后再说,早知你设计好了,害我回忆了半天,明天把雕工请来,帮我刻个章。”

“哪有这么快,只是横竖撇捺的画了几十个字样,让雕工琢磨,要形成成套的,起码还需两个月,对了,刻什么章?”

秦越哈哈怪笑:“六六六,名优部优。”

“……”

“别玩这么俗的东西好不好,你想恶心人么?”

秦越走过来,熟练的将手探进她的睡衣里,揉捏着那团丰盈,笑道:“什么叫俗,第一次出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益州及周边这么多织局染坊绣院,靠的就是手艺吃饭,要是官方盖一个章上去,这价钱还不噌噌的往上涨?

以前的著名商标,驰名商标,一张破纸都能卖五百万,我这萝卜章最少值一万贯。”

“吹牛也不打草稿,谁要?”

“你要不信,我随便往哪家商号上一盖,晚上准能收个价值百千贯的重礼来。”

“哟,刚还说一万贯来着。”

“第一年嘛,牛刀小试,总要让人尝到甜头才行。”

“嗯……”

听到周容从喉咙底下发出的诱惑声,秦越揽住其腰肢便一把抱起,狞笑道:“天王盖地虎。”

周容无力的捶着他的后背,娇嗔道:“尽玩虚花招,有本事真折腾……”

……

春色满院关不住,

姹紫嫣红各不同。

远在汴梁的宋府老宅,于夜深时尚有灯火透窗明。

自从宋九重高升忠武节度使,职掌殿前司都指挥使后,便将母亲与小弟都接去了朝廷赏赐的大宅,这座只有三进院的宅子便留给了宋炅。

女主人尹氏有些发懵,刚换了睡衣要上床睡觉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久未有音讯的夫君突然就从外面回来了,然后就被异常亢奋的夫君一把抱起……

潮起潮落春江水,花开花合几度红。

“夫君,我吃不消了……”

……

394:塔缺河妖起

昨日偷闲看花了,

今朝多雨奈人何。

春雨要么不下,一下就没完没了,秦越不喜欢这湿腻腻的天气,而昨天京中传来的王朴去世噩耗,更让他的心情沉重。

接到快马急递的卜告后,徐无道长破天荒的喝醉了酒,穿着八卦道袍一个人在芙蓉亭上噫噫吖吖的甩拂尘,唱鬼戏。

甲寅夫妻披麻戴孝,来凑热闹,问怎么个遥祭法,怎么说也曾正儿八经的收为义女的。结果被徐无道长粗暴的扯了麻服,抛的飞飞扬扬。

徐夫人无耐的拍拍苏子瑜的肩膀道“王相怎会在意这些俗礼,朝京师方向磕三个响头便够了,别哭了……虎子,快,你俩快把师父背房里去。”

甲寅这才醒过神来,一把将瘫倒在地的徐无道长抱起,小跑着送回房去,见其在师娘的照料下安静的睡下了,这才松了口气。

见师父这般的伤心样子,秦越的心里逾发不安,担心李谷出岔子,便去了司空府。

果然,李谷因为好友的故没,心情更是悲伤,整整一天未吃喝,竟然病倒在床上,听说秦越来访,便直接让其进了寝房。

“李相,请节哀。”

李谷的气色很差,脸上的老人斑突然就多了起来,一张脸灰朴朴的,眼睛也空洞无神“死不了,有事?”

“我欲上疏。”

“哦,准备弹劾老夫?”

秦越见李谷强作笑脸,心情更是难受,想了想道“朝廷要北伐契丹,能不能建议圣上别亲征了。”

“……”

李谷沉默良久,方才叹气道“此事,老夫已二上疏了,圣上……圣上在大事上,从来乾纲独断,你若能多输物资进京,便是最好的支持。”

“可……”

李谷伸出手势,止住了他的话头,喘气道“等你这里的奏疏到达京城,圣上应该已经出发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替朝廷经营好这益州府。”

“……是。”

李谷见秦越没有想走的意思,不由扬眉看了看他,目露相询之意。

“想问李相一个事。”

“问吧。”

秦越涩声笑笑“那我真问了,都说王相擅星象,识天文,晓阴阳,就连现行的历书都是他编的,可为何……”

“为何不替自己算上一卦是不是?”

见秦越点头了,李谷满怀惆怅的叹了口气“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再说,他修的乃是顺心意,唉!逝者已矣,真若有心,以后回京时,去他墓前敬上三杯酒吧。”

“……是,我师父也这般说。”

“后天的会议,老夫就不参加了,你爱怎么整便怎么整。”

秦越微笑道“那是小事,李相只管休息,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

京城的郭荣,再次陷入悲哀中。

尚是晋王时便跟在身边伺候的心腹太监甘沛,只是弯腰去捡了一下被风吹飘在地上的纸张,再起身,便立足不稳,一个后脑勺仰摔在地上。

待郭荣惊呼声中起身将其抱起,甘沛已经两眼迷离。

等到当值御医赶来,这位谨慎小心,忠心耿耿的大太监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甘沛身为太监,虽然残缺,但论及亲近程度,却非常人能比。

郭荣已睡他未睡,郭荣未醒他已醒,永远的站在随叫随到的位置上。

是真正的贴心人。

郭荣连失重臣、心腹,终于撑不住了,停朝一日。

符二娘伺候他换上常服,又为他揉捏了好久的太阳穴,眼眸里充满了担忧。

郭荣只躺在靠椅上假寐了不足半个时辰,便一把奋起,唤侍女打来冷水,用双手掬着扑面清醒了头脑,便踱到书桌前准备折阅奏疏。

“圣上……就不能松闲半日么。”

“日子要过,事情要做,闲着是一天,忙着也是一天,朕忙惯了,一闲下来,脑子里尽是乌七八糟有东西,再说……北伐在即,容不得朕放松呐。”

符二娘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问道“……当此多事之秋,为何定要亲征?”

郭荣眼里倏的精芒一闪,冷声道“你在宫中,又从何听来的风言风语。”

符二娘眼泪忍不住的流了下来,“我没有听到什么,也从来没人跟我说,但这空气中都能闻到不一样的味道。”

郭荣放下笔,挥退侍女,扳着符二娘的香肩坐下,认真的道“朕都忘了你在宫外还有一个大坊市,给朕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

“只管说,你我乃是一体,哪怕说错了,朕还怪你不成?”

符二娘擦擦眼角,赌气的道“那我可说了,你要生气,我也再不理你。”

郭荣笑了“好,朕不生气。”

“他们……他们说你眼里只有少壮派,跟着先皇打天下的,从来就没有好处得。”

“还有呢。”

“他们说你看不见功劳和苦劳,眼里只有贪污和过错。”

郭荣点点头“嗯,继续。”

“还有就是历朝历代,都是官场粜盐,如今放开盐货通商,朝廷可以不记税赋多寡,可盐商哪受得了……”

郭荣冷哼一声道“朕是因末盐色成杂黑,味涩难咽,而犯私盐者又多于颗盐界,虽卑湿之地易为刮硷煎造,但既违我榷法,兼又污我好盐。不利百姓健康,这才开放盐禁。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只知往兜里揣钱,却不知在朕眼里,百姓康健远重于赋税之收。

再说了,以漳河为界,又能损盐商几多利益?一群腐朽的烂木头而已,不用理会。”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们就没说朕毁佛铸钱?”

符二娘摇摇头。

郭荣再次冷笑“这些闲言碎语,不要理会,你只管替朕打理好这后宫,照顾好训儿,这天下事,自有朕来担起。”

“可,为何非要亲征不可?”

郭荣起身,踱到门前,仰望天空,悠悠的叹道“夺回燕云十六州。这是父皇的遗愿,更是朕自己的夙愿,这几年不论是南征还是西讨,都是为了北伐做准备。

如今兵强马壮,财资充足,更兼北地蕃民归朝者逾众,民心、军力、财资皆备,此时不出征,更待何时?

最重要的是……你父亲,老了,自你大兄故殁后,节制河东诸镇,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一堆儿的老将骄兵,有年头没上过战场了,朕不亲征不行。”

想起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身躯,符二娘眼泪忍不住再次流下。

395:锦字当头,哪来虚言

……

圜阓之里,伎巧之家;

百室离房,机杼相和;

贝锦斐成,濯色江波。

……

益州的丝绸制品有两大集散地。

一是纱縠行,二是锦苑。

性质好比大市场与商场的区别。

纱縠行又叫棋盘街,大小商行足有二百多家,大的商铺三开六合,小的门脸不过三尺宽,经营项目从丝、麻、棉到绢、绞、罗各式制品应有尽有。

而锦苑就高档了,主营锦、绣、罗、衫,兼营玉器珠宝、漆器、铜器,总之皆是高档用品。

这些商铺大都是前店后坊,店铺在城里,工坊在城外,高档的靠近内城,工坊在城西南,在这段郫河改道而成的河水里浣洗的织锦如鲜花一般绚丽,故水名浣花溪。

再下游,流经东南与清远江汇合后,则是纱縠行的织女们在忙碌,漫江皆锦,故又名濯锦江。

有锦苑,便有锦驿。

做丝绸买卖的人个个财大气粗,且驻地时间又长,万春门左近的高档客栈,一到三月,便打出锦驿的照贴,其它的旅人便不会去住了,夹在这群财大气粗的人中间怎么住也不舒服。

有锦驿,还有锦里。

外地来的丝绸商人喜欢扎堆聚住,各地来讨生活的织女更是拥有自己的生活区,她们早出晚归,生活作息两头黑,与城中百姓不同,再加上全是女子,自然能住在一起最好,这一住,便住出了传承千年的地名来——锦里。

纱縠行就那么大,锦苑更是非腰缠十万贯者不能进驻,然后又催生出了一个南市来。

这南市位于万里桥之南。

在城外。

却繁华不输城内。

先是郊区农户家有织机者,为免交几个税钱摆的地摊,一摆两摆就摆出了名堂,从丝绸业延伸到百货业,又衍生出酒馆饭摊,说书娱乐,成了城外不夜城。

丝绸业对于益州的重要性,哪怕诸葛亮也只能喟然长叹,欲兴经济,唯锦而已,在他执政时,再次恢复中断百年之久的锦官之制。

秦越自认智不及诸葛,对这事涉第一民生经济的龙头产业,唯有重视再重视。

正因为重视,所以他在这些街市上不知打转了多少次,却一次也未与商户进行正式的沟通交流。

虽然,每天都有请柬奉在书案上。

虽然,他很想与这些丝绸商人交流,但怕被误导,还是克制住了冲动,等苏子瑜的团队把这益州城的商业情况摸底调查上来,心里有底了,却是直接召开商务洽谈会。

“本帅一出师门便投了军,这几年都在打仗,不是我自个吹嘘,打仗是真好手,大小几十战了,未尝一败,但对怎么做买卖却是外行。”

此话一出,木云两眼一翻白,甲寅拢手搭额。

会议室依旧用条桌摆成凹字型,众商人左右两边对坐,主席台则与商人离开五尺距离,桌椅皆大一号,却是两排,主位是秦越,左手位木云、程慎、韩徽,右手位则是曾梧、一身戎服的甲寅和邹衍。

其它人等下都有事务要做,唯独甲寅是来撑场子的,特意戎装。

之所以需要一位镇场子的,不是要动手,而是那股战场上杀出来的煞气,关键时能左右会场氛围。

他是黑脸韦陀。

后面又是一排,却是成都,华阳,新都,郫县,双流,温江,新繁,广都,灵泉九县县令,估计是第一次如此就座,个个都有些局促不安。

会议程慎主持,简短的开场白后,便把发言权给了秦越。

秦越起身,站在会场中间,讲话语气依旧带着三分随性,俗多于雅。

“不过,来到益州后,却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原来做买卖是这么有趣的,要是天下太平了,本帅不用将兵了,一准跟你们做买卖去……别笑,是真的。”

“前几天逛坊市,买了个荷叶型的小漆器,准备拿回家讨好夫人,凑近了才发现藕茎上还刻着一首诗,那位伙计自豪的告诉我,说身毒国的女郎,上自公主,下至贱民,没有蜀中漆器都不出嫁。啧啧,真了不起,在座的有做漆器的掌柜没有?哦,你俩都是呐,好,本帅要给你们点赞,了不起。”

两位掌柜得了这句赞,满脸红光,四方团团揖礼,方才喜气洋洋的坐下。

秦越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更了不起的是趟出这条身毒道的人,硬是用马帮踩出了一条事关我蜀中万民的经济大道,让我蜀锦,蜀茶、蜀器扬名西域,哪位掌柜是做这行商的,也站起来让本帅认识一下,等下会后本帅得代黎民百姓敬你三杯。”

“不敢,不敢,小老儿吕忠,代家主谢过。”

秦越示意那合不拢嘴的掌柜坐下,笑道:“马帮真当得这声赞,走水路的也一样,凡输蜀货出川者,都值得万民称赞,因为,正是你们的历尽千险,才有我益州的繁荣,庄生,放地图。”

早在边上候着的庄生立马指挥两个健士抬过一方若大的木板,上面蒙着的是秦越自己画的简易亚欧地图。

秦越走过去,用红笔在益州划了个圈,介绍道:“我们益州在这里,马帮却能南至骠国境,又至东天竺迦摩波国,奔那伐檀那,羯朱罗国,摩羯陀国……”

吕忠脸上的冷汗密如水淌。

秦越眼角早瞥见吕忠的反应,却装作不知,反而又简略的介绍了一下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好象自己很熟的样子,然后话题一转,“哦,没别的意思,本帅将兵这么多年,深知开拓商路比打仗还难,真的不容易,你们是蜀中的骄傲。”

真的不容易。

当秦越根据汇总上来的信息在地图上大概标注出来后,十二万分真诚的赞了句了不起。

这些马帮,你家几十匹,我家几十驮的凑一起,跟在大商帮后,能形成五六千驮的浩荡长龙,人人跨刀提枪,更有强弩锐士护送,遇上同等数量的军队都不怕。

那吕家便是其中的翘楚。

这些马帮,马不走空,去时驮着茶叶、蜀锦、漆器、盐砖等易运之物。回来时,换回金银、铜锭、马匹、奴隶、牦牛……

一来一回,就是巨大财富。

可惜,西域那边战乱频繁,蜀人少去,皆是外商冒险而来。

“当然,更了不起的是我们益州的女郎,比爷们还强。”

秦越示意再换一幅世界地图,这一回,却是他与周容两人反复回想修改而成的,用宣纸画好,裱好,专用来镇场的。

“她们用自己的智慧与双手,织出了灿若烟霞,织出了康庄大道,我们的蜀锦,飘扬过海后,在这里,在这里,在这欧洲大陆上,价比黄金。”

396:利字当头,怎能不懂

“虽然蜀锦美名天下扬,虽然蜀茶四海飘香,但是,最最了不起的,还是我们的书商。”

商务会议在继续,但是,秦越这一句话一出,顿时打破了会场内的气氛,什么意思?

一本破书也能跟灿若烟霞的锦绣比?

秦越任由商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自个慢条丝理的喝完一杯茶,这才轻咳一声,继续道“因为他们传播智慧,他们能让我们的商路走的更远,能让我们的锦绣更加漂亮,能让我们的经济更上一层楼。”

“但是,做的还不够好。”

确实来说,虽然蜀版书籍天下扬名,但在秦越眼里,还做的不够好。

因为内容太单一了。

益州有书坊二十七家,但店里大部分都是经史子集,然后是诗词闲书,最后是时文制策,除了闲书略有不同外,其它几乎都一样。

有区别的是雕版的手艺,纸张的好坏。

经营方式也单一,前店后坊,自产自销。

但很来钱也是真的。

经史子集不需要版费,名家出版自费,眼下还没有先给润笔费之说。

不是书商们不知道名人效应,而是谁也不会打破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写闲书的先给润笔费。

能给经义作批注的,都是大家,是大家就不缺钱,而且耻于言利,一般都是书商看过稿子,略说个分成比重,然后挥挥手就算成了。

这印出来卖的便是这样。

如赵崇祚,编辑花间词,一是爱好所然,二来,他家的书坊规模可排前三。

所以这本流传千年的词集,除小部分精华外,更多的是浮艳之词。

是一本真正赚钱的“闲书”。

除开这些印出来卖的书外,还有印出来的非卖品,更是暴利。

修家谱,越是大户越喜欢修。

蜀中制书之艺天下无双,所以每年都有无数的书稿从天南海北随各地书商们带过来。

正因为这样的市场现状,蜀中书籍你追我赶的,一本比一本精美,一册比一册豪华,书籍成了艺术品和奢侈品。

成为当下显富的象征,功能与后世的瑞士表一样。

要摆阔,书房用茶。

所以后世又有一页蜀版一两金的说法。

这是蜀中书商赚钱的秘诀。

但十分不利于文教事业,因为,把太多买不起书的读书人拒之门外了。

这是秦越不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把益州原来御监书坊交给了周容与苏子瑜,希望她们能走一条价廉物美的路子出来。

否则,朝廷下达的政治任务都印不起。

但眼下还不能打击原有书商的积极性,也不能把这艺术化的技艺给糟蹋了,他话题一转,转到对支柱产业的支持上“目前市面上的书籍我看了,书目太少,品种太单一,要多挖掘,多开发,要打响自己的招牌。

这个丝绸版块也一样,外人一说就是蜀锦、蜀绣,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要把范围缩小到益州,要把范围缩小到你们自己的招牌上。

要让客商一说蜀锦,要立马想到益州,要让百姓一说蜀锦,立马想到罗记,那么,罗掌柜你的店铺门槛都要被踩破了。”

众商人都发出了会心的笑意。

金字招牌的道理人人都懂,大家也都要朝这方向努力,但这样的废话由一位年青的节度使说出来,效果又是不一样了,起码……

让大家知道眼前的年青人并不是瞎吊整。

秦越摆摆手,继续自己的话题“正因为锦、绣、书,哦还有漆器,是我们益州的拳头产品,为了更好的促进发展,为了更好的打响我们益州织造的品牌,我决定

在四月锦市开始之际,开放蜀皇宫,为你们举办专场丝绸新品发布会,书籍展销会,漆器博览会……”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敢问节帅,真的开放皇宫给我们做产品展销会?”

“这发布会又是怎么个说法?”

秦越见群情汹汹,不少人激动的站起来,不由笑道“具体章程,由我们的节度判官韩蔚章为大家介绍。”

……

优秀的人到哪都优秀。

这话不是对秦越的赞美,而是他对蜀商们的赞美。

会议尚在继续,他出来准备更衣,立马就有三四位商人追出来。

“敢问节帅,那地图能否让某临募一幅,刘某愿以百金相谢。”

“小老儿也有此意,还请节帅……”

“几位莫急,还有许多地方在修改调整,等到锦市开时,不需要一文钱,这样的地图人人可有。”

“多谢节帅。”

商人的这把火算是点起来了。

也不知是谁说的,说领导者只需会做梦,会画蓝图就行。

虽然偏激了一些,但其实……

极有道理。

秦越用一张世界地图,一个皇宫展览权,点燃了商人们的激情,韩徽则要用条条规则设定门坎,设定障碍。

没有峰峦,哪来爽感。

最重要的是……创收。

皇宫多么尊贵,要是损坏了还了得,所以,不仅进场需要进场费,还要保证金。还要定制出入腰牌,有人异议,则可以很豪气的回一句“你连保证金都交不起,也不要进去显丑了。”

然后,当然要有限额,总不能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不是。

进皇宫展览,是要展出煌煌大气的,是要打响锦绣天下的品牌的。

名额怎么定?

嗯,今天来,是共商大计的,先商议好准进门槛,再公开扑买。

皇宫那么多殿、堂、院,级别不同,规制不同,品阶不同,位置不同,只有扑买最公平。

价高者得。

秦越对商人们的反应很满意,但对九位县令却有些失望。

原任官也好,新任官也罢,有私人想法太正常不过,但这九位身上那种读书人的优越感,以及对执政言商的不以为然的态度,才是秦越最为不满的。

如眼下这殿里,商人们兴致勃勃,官员们迷迷糊糊,坐那里就象一根根人形桩子,秦越越看越碍眼。

这个时代,只要是读书人出身,似乎都以言利为耻。

却不知背地里又有多少道貌岸然者以数钱为乐。

狗屁的假清高,清高到连民生经济都不懂。

看他们迷茫的样子,敢情自己讲了半天,能听懂一半都不错了。

现在看来,这吏治调整却似乎也要提上日程了。

397:世间安得两全法

李谷坐镇益州,资政西川二十八州。

对秦越来说,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不自由,需要早请示,晚汇报,时不时的还要装一会乖巧孙子。

好处是他个子高,有事能顶着,朝廷对他放心。

而李谷虽然在财赋上难讲话,但在人事上还是给予了他相当的自主权,益州政务基本没插手。

问题是秦越自己没人可用。

闽南士子的到来算是雪中送炭,但哪怕张仲子眼下也最多只能委以一县试用,毕竟未曾主政过。比他更年轻的沈秉礼,也只能先充幕府。

除此外,秦越就无人可用了。

或许,是到了探一探李谷夹袋的时候了。

或许,他在等着自己开口也不一定呢。

秦越在廊下思考了足有半注香时间,终于有一位县令出来了。

“见过节帅。”

“噫,钟县令,你怎么出来了。”

这位钟县令名文和,字子礼,年方三十有七,巴州人,现为温江县令,本也是调整之列,只不过一时还没轮到他。

“某想向节帅讨几个名额,温江也有丝绸大户,希望能有一二个进宫展览的机会。”

秦越展颜笑道“没问题,等会你自向蔚章报名便是,对了,如今温江情况如何,本帅还没去过呢。”

钟文和轻舒一口气,笑道“一切都好,且容某略为介绍……”

……

商务会议并没有圆满成功。

因为商人们算盘都精的很。

在最开始的激动过后,就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了,自己家有店铺,有门面,凭什么要到皇宫去办,在里面办有什么好处?都是老商号,多年的积累,销路都基本稳定了的,在哪办不是一样?

在商言利,没有收益的事情,商人们是不会干的。

哪怕捐赠,也要换回一个荣誉来。

好在有备选方案,曾梧眼见气氛疲下去了,便宣会休息一刻钟,出来找到秦越,曾梧感慨道“想让这些人当冤大头,有些难呐。”

秦越没好气的回道“什么叫冤大头,我们是帮他做生意好不好。”

曾梧的一句话,暴露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不论是曾梧、木云,还是韩徽,邹衍,都只是在政务、军务与财计方面精通,超越千年的商业理念,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超前了一些。

而商人之奸滑,非一般人能敌,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官员大臣被商人所裹挟,甚至能操控科举,左右朝政,又或者资敌通商,养匪保商……

利字当头,一切抛开。

其实话又说回来,只要让商人看到利益,就又比什么人都好打交道,弯腰软膝盖,都不是事。

一刻钟后,会议继续。

这一会,会场安静多了。

秦越再次当主角。

“兴奋头都过了哈,现在的状况很好,海外有句名言,说冲动是魔鬼,经过会间休息,大家应该心里都有了盘算与计划,很好,现在就由本帅来解剖一下,为什么要开放皇宫作商用,以及你们进皇宫展览有什么好处。”

“本帅请旨将皇宫民用商展,是提着脑袋的,原因大家都清楚,就不解释,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可以帮助诸位更好的发展,可以进一步提升蜀货的知名度和美益度,可以更好的打响蜀货的品牌。”

“啊,有些名词新鲜点,大家能听懂就好,也希望大家记住相关名词,都是花了上百亿代价换来的,饱含血泪。”

秦越示意亲卫抬过黑板,自己缓缓起身,踱步到场中,把玩着折扇,“进皇宫展览,只是开放了一个平台,但若是没有相关配套,这平台可有可无,但若是相关配套上去了,这含金量就大了。”

秦越从亲卫手里接过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个“一”字。

这些小东西,大抵是周容与苏子瑜捣鼓出来的,她俩一个出智,一个出力,也算是配合默契。

“第一步,进皇宫展览的商家与产品,必须严选,选择标准,一是拳头产品,二是质优产品,三是形象产品。”

“怎么说呢,丝绸,如陆家的双陆小练,既是质优产品,也是形象产品,更是我蜀中产业的拳头产品,但若是麻袋,虽是大宗,虽然质优、但不是形象产品,就不好进皇宫展示了。不过麻布所制的夏衫,哎,这就有高溢价的空间,我们就欢迎在皇宫展示。”

“一句话,进皇宫展示的产品,必须要贵,要值钱,要有高利润,因为活动本身就是为了产品溢价服务的。”

“一个麻袋提价两文钱,普天下都说贵,一件丝织半袖,贵上百文钱看不见,你们都是天天打算盘的,说说,会选哪个?”

一众商人都笑了。

“第二步,光是展览没意思,顶多是让你们的客户觉着你们有面子,是不是这个理?”

这时的会议气氛又轻松起来了,后面有人大声说“是”。

秦越笑笑,用扇子指着那人道“我记住你了,等会你若想要扑买,价提两成。”

众人大笑。

“所以必须第二步来配合,招商与促销。”

“本帅急人所急,想你们所想,早在正月里,便以节度使衙门的名义,向中原、江南、岭南、北国、西域发出了邀请,届时,将在承乾殿上,召开商贸洽谈会,几百位重量级的海内外商家云聚一堂,大家想想看,能创造多少效益?

啊,这个商贸洽谈会的冠名权谁想要,都可以报名,拍卖,啊,就是扑买了,少于一万贯的免开尊口。”

“商招来了,还有促销。促销又分两步,一个是针对外埠采买的,一个是针对现场零售的。”

秦越在黑板上画了个分箭头,然后笑道“比如邵掌柜的漆器,因为在皇宫展览过了,然后对客人说,我得涨价一成,客户愿不愿意?”

邵掌柜见问,忙欠身应道“应该不会愿意。”

“对,本帅要是商人,也不愿意,凭什么?促销方案就把这‘凭什么’给填补上,而且客户还心甘情愿的多掏钱,因为他回去后,还能多赚钱。”

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头迷惑了,欠身施礼问道“敢问节帅,这又是怎么个促销法,能双方都得利呢?”

秦越哈哈大笑“问的好,反正这法子本帅也巴不得你们学去,这便告诉你们,什么是双赢,哦,不,是三赢,四赢。”

398:最贵重的陪嫁

做买卖,要长久。

这个道理古人比现代人还要懂。

一来商人大多数都识字,只要识字,启蒙思想里便有礼、义、仁、智、信的五常思想,而且,因为缺少传播媒介,品质好不好,商誉好不好,全靠口碑,所以都极重视声誉,各行各业都有形成自己的规矩与讲究。

双赢的道理他们都懂,古话“钱不能赚尽,事不能做绝”便是此理。

有钱就飘的从来是暴发户,暴发户的另一个说法叫快枪手,一字总结:“短。”

不是命短便是财短。

所以,只要有字号的,都想尽办法让招牌更响亮,更长久。

在这点上,古人比今人好。

“你这涨一成,下游买家涨两成,人家才愿意掏钱对不对?”

秦越这一问,等于屁话,但下一句又把商人们给问住了:“那下游采购了货品,老百姓又如何愿意多花三成的钱来购买呢?”

“请节帅示下。”

秦越哈哈一笑:“这句话的精髓,容本帅保密,先把前面的方法告诉大家。”

“想让你的产品有溢价空间,就需要打响品牌,这大家都懂,打响品牌的关键是什么,谁能告诉本帅?”

随着秦越的目光扫视询问,不少人吃不过眼神的逼迫,有说质量,有说价格,有说款式,不一而足。

秦越笑道:“都对,也都不对,质量好,款式新,服务好,这都是必须的,但最关键的是——品牌所产生的联想。”

“产品进皇宫展销,便是一个很美的联想。”

“刚才也说了,只是展销还不够,还需配套方案,第一步是邀请名师大匠,为本次盛况进行画作;第二步是广邀文人墨客,为本次盛会作诗、填词、写传,这些画作将进行复制,而诗词文章,将集刊印制,最少印刷三万册,商队到的有多远,这书就发行到多远……目的就是为我蜀货进行广宣。”

“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自有官府来操办。”

“其次,所有进皇宫展示的产品,都可以打上‘皇宫参展品牌’的字样,以提升品牌的溢价空间。”

“再次,本次参展的商家,都有机会参加‘名优产品’的评选,本活动设金、银、铜牌三个等级,获得‘名优产品’称号的,今后产品上就可以打上这一印记了,也就是说,朝廷为你们的品质背书,啊,不是益州府,是朝廷,圣上已经同意了本方案……”

秦越的这些话,若是讲给普通老百姓听,鸡同鸭讲,但是和这些一辈子与算盘珠子打交道的人来说,不亚于掷下一颗春雷。

不过归根结底却是要感谢郭荣,感谢他年青时的商贩经历,他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懂商经商的皇帝,一些现代词语触类旁通,一看就明白,而保农兴商的方案更是对极了他的胃口,这才有了皇宫民用和为商家颁牌的批复。

会场再次轰动,个个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秦越趁机喝了一杯茶,这才挥手示意安静,继续道:“还有针对老百姓的促销,想不想听?”

“要……”

“请节帅示下!”

……

会议终于以胜利结束,甚至比原先的还要好。

定好日子,三天后府衙扑买,展会日期也延后到四月廿二,以方便诸商家更好的准备。

而在温江县令钟文和与秦越相谈甚欢的鼓励下,其它八县恍然大悟般的个个打起精神,也开始为自己县域争些福利。

是夜摆酒以庆,宾主尽欢。

宴后,秦越对程慎道:“帮我写个奏疏,把这里的筹备情况向朝廷反应一下,另外,希望圣上能赐个墨宝,给商人们再提把劲。”

“好。”

“再上个谏劝亲征的,就说只要圣上不亲征,虎牙军原意再出川,为大军先锋。”

“……好。”

臣子之责,还是要履的。

更何况,象郭荣这样有理想、有担当、有作为的皇帝,还真不多。

秦越希望因为自己这一只蝴蝶,能改变一下时局走向,淮南提前平了,西蜀提前灭了,希望“病龙台”的典故也不要再发生。

真心希望。

……

“老奴见过三娘子。”

“见过三娘子。”

时隔两年,再见娘家人,周容早已泪流满面,虽说已忆前世,但今生的养育之恩,绕膝之情,又怎能忘怀。一时情难自己,一把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头。

“丙伯……”

周丙却被这一扑给吓着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僵着手轻拍周容的秀发,任她痛哭。

好一会周容才止了哭声,擦着眼泪道:“……丙伯、申叔,真没想到你们会来,父亲他……”

“阿郎甚健,如今唯好麻将,每日必打四圈,主母也尝言,一日不听麻将响,心里便要闷的慌。”

“康健就好,三娘不孝……”

丙伯也用鹤皮枯手擦了擦眼角,强笑道:“阿郎说,你们事业兴盛,便是最大的孝顺,上次接到你的家书后,阿郎差点喝醉了,第二天亲自执笔,给世交写信,要他们来赴这锦秀天下的大会。又恐三娘这少了打下手的,便让奴等一起来这效力。”

周容的心情顿时飞扬起来,对同样在抹眼泪的彩墨砚心道:“快,快安排房间,快安排酒菜,快去叫九郎回来……”

丙伯与申叔他们的到来,不仅仅是亲情上的喜悦,更是事业上的支持。

天干地支辈,都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因为年少时兵乱频发,周宗穷怕了,后来投到徐知诰帐下,公职之余便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后来,稍有闲钱便投资买卖,家资日丰,做到侍中宰相职还不忘经商。

从粮食、丝绸、百货到马帮。

产业五花八门,能赚钱的都干。

却也因为富,不屑贪污受贿,政敌宋齐丘欲扳他一时也无策,还是在徐知诰受禅事上被宋齐丘阴了一道,这才外出藩镇,李景即位后又为扬州留守。

乃是老而成精的人物,宋齐丘因为冯廷鲁的被俘而指着提前卸任的周宗鼻子大骂:“狡黠之徒,来亦得时,去亦得时。”

对待女儿也是如此,两年不曾派人问候,这一次一来就是三十多人。

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技之长。

买卖事上,丙伯为首,护卫事上,申叔领衔。

不仅人来了,还带着契书。

成为周容迟来的嫁妆。

最贵重的陪嫁。

人才,不论古今中外,永远是最贵的。

399:人生第一喜(一)

青城山左,沐尘山。

当早起的鸟儿发出第一声脆鸣时,顾心颜便收拾停当了。

她看了看双手紧护胸前,身子卷曲如婴,睡梦中尤挂着泪痕的二妹,轻叹一口气,摘下墙上的长剑,轻轻的打开房门,闪身出室后又轻轻的关上。

“早,大师姐。”

“嗯,我出趟远门,家里事,让楼子操持,有难题再请教鹌鹑师叔。”

“是,大师姐去哪?”

“……益州。”

山静鸟声幽,晨曦微明时更是清静祥和。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汴梁,皇宫中已经响起山呼万岁声。

朔望大朝,百官一直排到大殿外。

今日之朝会,几乎没人缺席,因为散朝后,圣上便将亲征契丹,夺回燕云。

此次出征,以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为权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以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使;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点检。

以一个月前便已先赴沧州的归德军节度使、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韩通为水路都部署,修水道入辽境;以忠武军节度使、殿前司都指军使宋九重为陆路都部署,以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为行辕都部署,马步水路三军俱发。

……

甲寅在睡懒觉。

自从苏子瑜来了后,他越来越迷恋被窝的温暖了。

虽然,习惯性的早醒,刮刮媳妇可爱的小鼻子,拍拍媳妇光洁的后背,然后继续睡。

春眠不愿晓。

可惜双儿无情催叫。

听到门外那轻声呼唤,甲寅只好满心不情愿的把手从媳妇颈下抽出来,轻轻的从床上下来,先替媳妇塞好被角,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到所谓的起居室,开始穿衣,换鞋。

开门,先眯着眼看了看才破晓的天色,不满的道:“天还没亮透呢,这么早干什么,你别去叫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双儿委屈的道:“是你让奴早点叫你的。”

“那也不用这么早呀,铁大个结婚,又不是我结婚。”

“……”

今天是铁战到全府纳征的好日子,本没甲寅什么事,可铁战现在胆小如鼠,非得他陪着不可。

明明铁战比他大,结果,现在甲寅夫妇成了他的兄嫂了,从宅子布置到各式彩礼,皆是子瑜帮着操持,说一众叔伯,就这一个是正儿八经走全礼数的,可不能让左右邻居看扁啰。

秦越听说后,哈哈一笑道是这个理,公帑里拨出三千贯,他自个又出三千贯,其它的便让苏子瑜看着办。

苏子瑜能怎么办,接过铁母郑重交出的全部家当,又贴上三千多贯,直接告诉全真,你夫家拢总准备了一万贯的彩礼,你看添置什么好,所以常去全家。

今日,两夫妻都要去全府赴宴。

甲寅胡乱洗漱毕,便去找曹沐练拳。

在军中,与他打熬力气的不是花枪便是铁战,又或者是石鹤云赵文亮,回到府中,便只有曹沐一人可以对练了。

至于秦越,有时也会一起练练,但现在的他可以很牛气的对他说,来,让你一只手。

到了曹沐所在小院,其正好也洗漱毕。

“还练拳?”

“拳。”

甲寅最近改练拳掌了,如今的他一槊在手,马战也就花枪可以一战,步战的刀法,曹沐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技差一筹。

唯一让曹沐欣慰的是,比拳脚,自己却可以痛扁他。

甲寅对敌,很少让人接近三尺,但一比拳脚,只要一贴身,他的身法就有些不利落。

不过他不服输,打输了更要打……

打了还是输。

今日也是如此,两人展转腾挪,拳脚纷飞,比斗了近一刻钟,便被曹沐一脚踢中小腹,虽收了力,还是痛的弯下腰去。

休闲片刻,再起势,一刻钟后,又是曹沐反锁住他的左臂。

“呼……不打了。”

甲寅抹一把脸上汗水,朝着曹沐屁股上踢了一脚,算是替自己报仇了。

“哎,你刚那左掌在我面上一撩,右肘横压,却提膝阴我小腹的叫什么招式,再使遍我看看。”

……

甲寅与曹沐开始对拆,两人对自己的武技都不藏私,该问便问,该说就说,但也只是参详而已,毕竟两人风格已经形成,曹沐以捷胜,甲寅以势强。

两人各擅胜场的根脚说白了很简单,一个着布衣出剑惯了,一个套着重甲出刀惯了,甲寅在与那刺客比斗了一场后,又发现了自己的短板,这才心心念念的愿意在曹沐这吃苦头。

甲寅一沉浸到武技中便忘了时辰,直到赤山跑过来叫了才收工。

回后院清清爽爽的洗了澡,便和赤山两人各抱一个大钵开始吃早饭,白米粥配葱花馒头,另有各式小菜若干,饱饱的填了肚子,又在院中走着消食,苏子瑜才起床。

大约是春困的缘故,最近的她老是嗜睡。

“还早呢,又是双儿把你叫起的吧。”

苏子瑜轻掩檀嘴,打着小啊呼,眼睛半眯着:“双儿说你早饭都吃好了。”

“你不能跟我比呀,我还要溜马呢。”

苏子瑜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慵懒的道:“我还要梳头呢。”

“好好好,别站着又睡了,我先把那憨货溜溜,等下骑大青马去。”

“嗯……”

甲寅把头伏下去,准备香一下媳妇,哪知都没碰到檀唇,苏子瑜猛一把推开他,转身作呕。

“喂,媳妇,你怎么了?”

苏子瑜强忍胃中不适,皱眉道:“你吃了多少鸡蛋呐,臭死了。”

“没呀,今天没吃鸡蛋。”

甲寅抚着她的后背,准备要双儿拿帕子过来,却见双儿大睁着眼,一副又惊又喜欲言欲止的样子,倏的灵光一闪。

“快,快请郎中,请徐师娘,快,快……快把严婆婆叫醒,快……”

苏子瑜有些羞脸,自己接过帕子抹了嘴,埋怨道:“大呼小叫的作什么,万一要是不是呢。”

“哎,这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不懂,你也不懂,当然得请懂的人来问问,我抱你回房去,躺着。”

苏子瑜见甲寅急的满头大汗,不由笑道:“哪就这么娇贵了,我还要梳头呢,别闹。”

严婆婆披着衣服就跑过来了,这位平素里不苟言笑的死板人一脸惶急,边跑边叫:“七娘……七娘……别乱走动……”

一进了房间,就把甲寅重重的一推,让出去,她得与七娘说贴己话。

甲寅对这位悍如母老虎的严婆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出了角门,在甬道处候着。

不一会,徐师娘也来了,边走边抹头发,后面还屁颠的跟着徐无道长。

“虎子,可是七娘有了?”

“不知道呢,您帮看看。”

“哎,你俩都在这呆着,喊你们了再进来。”

徐无道长把鞋跟一拉,把一肚子不满发泄到甲寅身上,提着鞋子只管往他的后脑勺上拍去,边打边骂:“你怎么就有了呢,你怎么就敢有了呢,还有没有王法了……九郎都没动静呢。”

甲寅本要挣扎逃窜,听到最后那句话,却老实了,缩着脑袋任拍。

……

400:人生第一喜(二)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一滴泪水从眼角溢出,如蚯蚓般的乱窜,滑过脸颊,落入耳朵窝里,凉凉的。

但秦越却一动一动,嘴里轻声的哼着小曲,眼里噙着泪水,却连发梢皆是笑意。

自觉醒过来后,自己不知有多少次回忆过去,但都没有这一次来的浓烈,当此时,这首老父亲当年最喜欢哼的歌曲,如今哼起来,却是多么的亲切……

那一世,好在自己有兄长,聪明,能干,当能稍慰父母的怜子之心。

“父亲!”

他在心底里轻唤,任凭脸上的泪水纵横……

甲寅反应与他大为不同,熊熊气势尤如一头猛虎,不停的在踱着步子,双手时不时用力挥舞一下,又狠搓几下,满身劲力无处发泄。

此时的他,满血无敌。

苏子瑜确诊怀孕了,请来的郎中顺带着帮周容搭了一下脉,两声恭喜,收到了整整五十两喜封。

然后,便把这两位即将做父亲的人给震晕了。

一个软着膝盖仰天躺下,一个凌空翻了十八个筋斗。

没有人管他俩。

所有人都在围着那俩尚未显怀的准妈妈打转。

秦越抹了眼泪,终究是自己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一脸认真的道:“虎子,我们必须努力了。”

甲寅重重一挥铁拳,带起一道罡风,恶狠狠的道:“必须的,我得让我儿子一出生便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想玩啥就玩啥,想干啥就干啥,永不受苦,到时候我教他武技,你教他聪明,我们两家一起把他培养成最了不起的人。”

“……什么意思?”

甲寅肃容道:“你比我俊,生女儿好看,但你力气没我大,所以当然是我生儿子,然后你女儿嫁我儿子,我们不就儿子女儿都有了么。”

“滚!”

秦越的怒吼打断不了甲寅的美好憧憬,他已经在想儿子该叫什么名字了。

甲……甲什么好呢?

……

屋子里又是一番景象。

饶是周容两世为人,但怀宝宝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看看子瑜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看看师父师娘一面郑重的样子,看看那严姓婆婆念念叨叨的神经样子,周容也心慌了……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她抚着小腹,可怜巴巴的看着师娘。

师娘大事小事明了无数,唯有这怀孩子么……也实在是没有经验,她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分房睡是必须的,师娘这就收拾去,你俩都住到后面大院子里去,反正空院子多的很,然后,咱再到外面请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妈子来。”

徐无道长一脸严肃,不住点头:“嗯,夫人言之有理,老夫这就去安排。”

“啊……这不行。”

周容别的不清楚,这点还是知道的,怎么能分房睡呢。

“男人们都粗手大脚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压到小宝宝了怎么办,以前在宫……总之,听师娘的,你俩都听师娘的。”

“可……”

周容心想,这哪跟哪……

托后世资讯发达的福,她的眼界自然与她们不好比,再说了,自己怀了宝宝了,这责任多重大呐,他更应该时时安慰才是。

“不行,不行,我得……”

师娘轻拍周容的肩膀,劝道:“听话,这大户人家哪个不是这样的,不信的话,师娘这就出去请教去,对,对,你俩好生歇着,师娘这就出去问问,彩墨,双儿,你们照顾好自己的娘子。”

“是。”

“哎,夫人,得打听一下,可有女郎中,多请几个……”

徐师夫妇走了,阿檀又兴冲冲的跑过来来,老远就喊:“啊呵,我要当姑姑了是不是?”

严婆婆捷如猛士,一把冲过去,堵在门口,双手张着,“小娘子,刀,刀……”

“刀?怎么了?”

阿檀有些不明白,“唰”的一下把刀抽了出来。

“啊哟,阿檀小娘子,老身说求你把刀解下,否则,老身可不让你进去。”

“对,对对。”阿檀收刀入鞘,连鞘丢给侍女,这才拍拍双手,兴冲冲的跑进屋里,搂住子瑜就把头贴到小腹上倾听。

苏子瑜哭笑不得,只好轻拍着她的脑袋道:“才一个多月呢,哪听的出来。”

……

节度使与兵马都指挥使的夫人双双怀孕的消悉,如长了翅膀般在益州城里漫延开来。

不过一天工夫,两人的礼物便堆成了山,周容与子瑜两人累的精疲力尽,因为来的都是妇人,一脸欢喜,十分真诚,总要笑着感谢才是。

两男人则大摆宴席,宴请一众来恭贺的兄弟们,甲寅破天荒的开始划拳猜枚,还有如神助般的少有输拳。

……

自打在甲府受了挫,加上屁股摔成了八瓣,虽说事后又被从府中扔出来的一个钱袋子给欢喜了,但脸皮丢尽了,白家那一直以来体体面面的女主人成功还原了泼妇的面目,一整天的几乎脏话不断,走过路过多看她两眼的都被认为是嘲笑她。

这天,她正坐在门前的春光里,赶着绣个女红,一双素雅的绣花鞋停在她面前,身影挡住了舒服的日头。她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到那女郎轻轻柔柔的喊一声:“大娘。”

“哎,你挡住我日头了。”

女郎的声音很好听,这让她的语气潜下去了一半,但终究有些不满表现了出来。

“哦,不好意思。”

女郎往左侧让了两步,顺便把斗蓬里的长剑转到右手。

白母立时变了个笑脸,“你看老身,人老嘴啐,就是不会说话,小娘子可是有事,要喝水不,老身这就端来。”

“不用,谢谢。”

女郎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半蹲了下来,“就想打听个事,早段时间……嗯,就灯市后,是不是有位小娘子为你打报不平了?”

“没有,呃,没有,老身哪有什么不平事好打,老身处处与人为善,这位小娘子,你……认错人了。”

女郎微笑着起身:“哦,那我找你女儿问问。”

白母立马慌张了起来,一把挡在门口,惧道:“你……你要干什么?”

女郎柔柔一笑,嘴角微扬:“没什么,就想问问详细的事情经过,要是你肯说,也是一样的。”

“啊哟,你看你把老身吓的,老身这就一五一十的道来……”

401:一剑七杀

自打知道媳妇有了身孕,甲寅便开始精神了,他得上进,他得把家业撑的更好,更大,在家陪了媳妇两天后,第三天一早,咬咬牙,还是换上戎服,准备去军营。

周容与苏子瑜终究在秦越与甲寅的双双抵制下,没有被师娘给关进后院去,只是担了心思,夜里下意识的想搂抱一下或是架腿一下,才有动作便倏然惊醒,甲寅怕自己粗手大脚的,昨夜里更是将双脚缠了,这才睡的蹋实。

早上起来,好一阵踢打,筋脉才算活动开了。

然而才填饱肚子,门房就送进来一封信,神色有些慌张。

“谁送来的?”甲寅放下筷子,接过信就要打开。

“不知道,突然间就出现在桌子上。”

甲寅皱了皱眉,启信一看,重重的一拍桌子,骂道:“还有完没完了。”

见赤山与门房讶然的看着他,便挥挥手,示意门房下去,又对赤山道:“备马,小红。”

赤山几口扒完早饭,一抹嘴便出去了。

甲寅先喝了一杯茶,又取过战刀开始擦拭。

这柄新打造的战刀式样与以前的一般无二,只是刀身更显黝黑,那一线斧刃更是白中泛青,懒和尚说他如今的身份,该有些装饰了,所以刀锷与刀柄被其巧手雕出了一头猛虎,恰似扑食猎杀状。

这些无所谓,关键的是一样的长度,差不多的厚度,重量却重了一斤半。

五金之精,不是吹的,密度也不知紧了多少。

普通刀剑更是难抵一斩之力,熟铜棍都能一刀劈断。

只是换刀了,一时终究有些不适应。

别说重一斤半,就是轻重半两,对他来说,都有极大的手感差异。

他擦完刀,挽了个刀花,复收刀入鞘,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府门外,赤山与亲卫早备好了马候着。

甲寅飞身上马,问亲卫:“延寿观在哪知道不?”

“知道。”

“带路。”

“……不去军营了么?”

“晚点去。”

“是。”

延寿观在城西。

观已毁,但地名尚在,却是一个平平坦坦的土丘,据说地上的骷髅头足有好几千,所以这一块地就这样荒着。

一般人都绕着走,小孩都不让到这来玩,

然而,今天那微微凸起的土丘上,却有一人蹲着。

一个女人。

容貌清秀,身材纤弱,长发很随意的挽着,着一袭男式文士青衫,不是惊艳的美人,但眉眼中却有一股让人安宁的气息,如邻家小妹。

她半蹲着,一柄长剑横于膝上。

手中却捏着一株狗尾巴草,轻轻的旋着,就这样看着七骑缓缓驰近。

甲寅勒住缰绳,没好气的问道:“你是谁,是你下的战书?”

女郎缓缓起身,抚了抚长衫上的皱折,这才反问:“甲元敬?”

“喂,我说你们犯什么浑呐,上次来一个,这次又来一个,真想找死么?”

“你若不行恶,我们怎么会找你,上次是师妹错怪你了,但却你不该趁机欺负她,拨刀吧。”

甲寅有些心虚,强辨道:“我怎么就欺负她了,要真欺负她她能安然返回?受伤的是我好不好。”

女郎肃容道:“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是你一人还是一起上?”

“我不跟女的打架。”

女郎歪歪头,拢了拢发梢,眼角有一丝讥笑,“怕了?”

“对,怕了,怕和女的打架,行了吧,我们走。”

甲寅的语气渐渐的不满了起来,眼前这女郎语气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却充满了傲气,他心头戾气渐起,但还是理智的克制住了情绪。

女郎也就不再说话,只是负剑于腰后,静静的看着他拉转马头。

甲寅策马走出十余步,见那女郎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讥笑。

心中那股无名火终被点燃了,心想,这一回,老子说什么也不心软了,她要找死,那就一刀劈了再说,要不然,得后悔一辈子。

当下不再说话,飞身下马,“铮”的一声拨出战刀。

“将军……”

“我先劈了她再说。”

甲寅快走两步,距女郎一丈远站定,冷声道:“你现在走还不迟。”

女郎也不说话,只是缓缓的抽出了手中长剑,剑身通体亮银,明晃晃的直眩双眼。

“找死。”

甲寅脚步一错,刀势一晃,便攻了过去,上次是吃了暗亏了,这一回,定不能手软。

刀起,剑落。

“铮”的一声闷响。

甲寅方窜出的身影倏的掠回。

一摸眉心,一滴鲜血留在手指上。

“无形剑气?”

女郎微扬了一下好看的下巴,平声静气的道:“留个记号给你,恶徒该有的下场。”

甲寅再次用手抹了抹眉间,右手一颤,刀头丝络便缠在手腕上,脚下风云起,劲风鼓荡,身边本是悠然轻晃的青草倏的贴地压伏。

一刀起,势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风雷激荡,乍裂电闪。

蛰龙起水风云动。

这一刀出,顿时将那女郎笼罩在刀光锐芒之下。

赤山紧前两步,倒提刀柄,身子却忍不住的开始打颤。

他天天与甲寅一起,不管是练武还是冲阵,都未见过他这般暴戾出刀。

如此狂暴一刀,如何抵击?

哪知那女郎身如闪电中的紫燕,倏的闪出,倏的掠回,于刀气纵横中转腾自如,手中三尺青锋龙呤声绵绵不绝,防守反击一气呵成。

一剑七杀,斩蛟卸甲。

剑虽双刃,却分好多种,甲士用剑,要么是四尺长的双手斩马剑,要么是两尺三寸长的单手短剑。三尺青锋大抵可以归类为仪剑之类,文人士子最喜欢,江湖剑士也喜欢。

但三尺青锋又分几种,如秦越之剑,只是微有韧性,刺击劈砍皆可,通体开刃,锋利无匹。如曹沐之剑,又细又长,只前部一尺左右才开始出锋,以刺为主,韧性较好,随意一刺,便可抖出碗大的剑花。

眼前这位女郎之剑又是不同,剑身之柔韧,远超一般长剑,以甲寅的一崩之力,横截击中剑身后,一般的剑早崩成两截了,但这剑毫无损伤,反而可以折成九十度,这就使得那女郎的招式变的十分诡异。

起手一招,甲寅便败在势在必得的一崩之下,反被倏的折击过来的剑锋那无形剑气伤到了,虽然只是划破了一点油皮,但破相了便是破相了。

甲寅两次与女人对敌,两次吃亏,胸中的戾气再也刹不住车,刀法展开,招招夺命,之前出手,尚留了三分力,可眼下,哪还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一刀开膛,二刀剐心,三刀断首……

那女郎剑气纵横间,心中却想,任你千般道理,欺负女人就是不该,今天,就用这洗华剑,为楼子一血前耻。

两道身影倏忽折冲,翩若飞鸿。

一刀惊雷怒。

一剑春风寒。

……

402:师父与师姐

“有个事与你商量下。”

“……”

秦越立马从睡眼惺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自家师父自个知,能让他正儿八经的提出这一嘴,这事儿不是顶天的也是重大到没边的。

“师父等下,让我清醒下先,不急一时半刻吧。”

徐无道长点点头,示意庄生搬张椅子出来,就在滴水檐下坐了,庄生忙为其泡茶,一手提过茶几,在他身边放好,又孝顺的开始敲背。

徐无道长惬意的享受着,等到肩颈都舒服了,这才懒洋洋的道:“以后跟你秦叔说一下,用罢晚饭就别安排你做事了,看你乖巧的样子,老夫勉为其难的传你两手剑法。”

庄生大喜,忙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咚咚”有声:“谢师公。”磕完头,美滋滋的傻乐着,手都不知往哪摆了。

“出息。”

徐无道长见秦越头发湿漉漉的出来,便在庄生屁股上踢了一脚,示意滚蛋。

“什么事,这么慎重?”

徐无道长正正身子,一脸肃穆:“为师帮你再定门亲吧。”

秦越才迈脚过槛,却被门槛给勾住了脚,差点立足不稳,“师父,这玩笑开不得,容儿真会揪你胡子的。容儿才怀上呢,你让我当着她的面另娶?我还是个男人么,再说了,以她那性子,你就不怕她三拳两拳的自虐。”

“……”

徐无道长有些沮丧:“女人可以劝的嘛,再说,三妻四妾平常事,你可不能惯着她。”

“这事,先放放,先放放,徒儿知道你老人家好心,先帮我把这城建加快规划好。帮这宅子加快建筑好,容儿怀孕了,不能天天还吃灰尘呐。”

徐无道长起身,冷哼道:“城建有何难,问题是你安排何时动工。”

秦越笑道:“总要等空闲些才好。”

“你自己看着办,还说回家里事,平妻不行,纳妾也行。”

“不行不行,我的脾气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三女一起打麻将的本事。”

“那为师找容儿去。”

“哎……别,这事你就别掺和了。”

“哼,以后后悔了别来找为师。”

“……”

秦越觉着摊上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师父,真的有些抓狂了,他认定师父是因为容儿怀孕了,想着多要几个徒孙的念头起来了,这才出的馊主意,当下懒的理他,自去用早饭。

……

城西延寿观。

刀声隐雷,剑气纵横。

甲寅的后背已湿,但刀势更见凛厉。

对手剑法与上一次交手的女郎刀法大为不同,诡异到难辨剑势,但更激发了他的好胜心,若是连个女人也打不过,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戾气积蓄到一定程度,甲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要将对手劈于刀下,他身法不如对方轻盈,出手也不如对方迅捷,但他刀沉势猛,又有经年积累的血杀经验,往往能在千均一发之际化解对方攻势,此消彼长,五十招一过,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转向。

疾不持久。

那女郎虽然剑法精秒,但长力却是远不如习惯了戎马生涯的甲寅,对方剑势弱一分,他的胜机便强一分,一刻钟后,他的战刀已经能纵横挥斩,而那女郎三剑才能递出一剑。

胜局将定。

却被一声惊呼破了场。

当那声糯糯的“师姐”惊呼突兀的响起后,甲寅手中刀倏的一滞,被对手趁机唰唰唰三剑避退,再想上前,身有余力而心气已不足。

他止住早已上好弦平端弩弓的亲卫,拄刀于地,看着远处那手执双刀迅奔而至的倩影,只觉着头都大了。

想想再打下去也不是个事,接过赤山手里的水壶一气喝干,一抹嘴巴道:“喂,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叫什么,但我知道你们是司过盟的,上次莫明其妙打一架,这次又打一架,我当陪你们玩了,要再纠缠下去,我真不客气了。”

手执双刀的女郎正是顾明楼,见师姐只是香汗淋漓,并未受伤,放下担忧,当下跺脚怒道:“你这……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顾心颜挽了个剑花,斜身踏步,将师妹护在身后,冷声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架可打。”

甲寅有些心虚,却兀自怒道:“神经病,别惹烦了我,你俩身手再好,也逃不出弩弓的攒射。”

“你敢……”

“你什么你,我不与女人计较,你俩都在正好,话说清楚了,以前的事就这样算了,一笔勾销,要是再来犯我,一个百人队就能把沐尘山给荡平啰。再说一句,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九郎的说话,你们就是这蜀中江湖道上的吉祥宝宝而已。”

“你……”

甲寅见两女郎哑口无言了,心气也就平了,快走两步,扳鞍就上马。策马前想了想又对双刀女郎道:“上次……算我对不住了,走。”

甲寅用刀身用力的一抽马臀,焰火兽从没吃过这么的痛,悲鸣一声,电驰而出,一众亲卫连忙追上。

顾明楼眼见坏人扬长而去,又气又急,一转身,却见师姐一手按住小腹,缓缓的蹲了下去,“师姐?”

顾心颜轻轻的摇了摇头,道:“老胃病,按歇一会就好。”

顾明楼掏出绢帕,先替师姐把满头香汗擦了,这才蹲在她面前,心疼的道:“姐!”

她俩虽然都姓顾,但并非亲姐妹,而是师父天南海北的领到了一起,但却比亲姐妹还亲。

顾心颜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没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一听说你来益州了,我就知道你会替我报仇,但这坏人武技太高了。”

“嗯,他浑身煞气,与我们往日遇到的江湖客大为不同,输……输的不冤。”

“都是我不好。”

“是你不好,事情都没问清楚就被人当刀使,那白家妇人没脸没皮,却把我们搅进了事非。”

“啊?”

“我已作惩戒,这次事给了我们大教训,去年海棠稀里胡涂的插手夫妇打架,结果两头没得好,再往前则是鹌鹑师叔,一腔好心肠反被人骂了,我们大约都需要反省一下。”

“嗯。”

“你的仇,以后寻机会再报,我得回山再练剑术,今日竟然好几次没抓住战机。”

“……嗯。”

顾明楼低下头,有些茫然的用刀尖挖着草根。

403:商战,国战

“靠,你还真招邪了,怎么尽跟女人惹麻烦?”

“什么叫我尽跟女人惹麻烦,是她们惹我的好不好,嬢的,见鬼了,等下子瑜又担心了。”

“就一层皮,也叫伤,实在不行,就在军营里住着,好陪某家值宿。”

石鹤云自从成了婚,就蓄起了短髭,人看上去一下子成熟了十岁,但说话还是匪气十足。他与新婚妻子好的蜜里调油,天天容光焕发的,一轮值,就萎了。

甲寅懒的理他,见赤山与两亲卫打水来了,便把衣服一脱,只着一条四角短裤,雄纠纠气昂昂的就在指挥所前的台阶上开始洗澡,铁战见赤山站在台阶上,要踮着脚淋水,便一把提过水桶,高高的淋下,一连三桶水冲下,甲寅这才颤着肌肉觉着爽意了,胡乱擦一擦,便进值房换衣服。

赵文亮刚巡哨回来,见阶前满地的水迹,不由的破口大骂。

他本优雅,进了虎牙军,没几天同化了。

石鹤云大笑道:“别赖某,有本事骂虎子去,刚你没看见,好家伙,这么鼓。”

赵文亮起脚便踢:“好歹也是军头了好不好,有点样子。”

中军指挥部大抵就是这样子,陈疤子在时是威严而不拘谨,木云在时是肃穆而威严,甲寅在时就只有嘻闹活泼了。

如今虎牙军足额一万人,衙内亲兵也补满了二千人,超额二千整,对外说以后要优胜劣汰,最少要淘汰二千,至于何时淘汰,眼下尚未定论。

这座大兵营又分前后左右中五大营,每营一军,正好五军,各军都有自己的指挥所,但哥几个没事还是喜欢来这中军指挥部泡着。

营一分好,带队操练是各营头的事,而且眼下的训练强度也没有高要求,故这段时间中军指挥部就成了几个军头吹牛打屁的地方。

五个军,只有四个军头,分别是花枪、铁战、石鹤云、赵文亮,再找不到别的人了,甲寅只好自兼一个。

见甲寅换好衣服出来,石鹤云连忙道:“麻将?”

“禁。”

“喝酒?”

“禁。”

石鹤云哀嚎道:“天天喝茶,老子肚子都咣当响。”

“这么无聊,和大个子比手劲。”

石鹤云翻翻白眼,当没听见。

其实甲寅也觉着无聊,这一没仗打了,就空落了,他与秦越不同,秦越会变出很多有趣的事情出来,而他仿佛除了提槊舞刀,就没别的事好干了。

甲寅坐着喝了两杯茶,想了想道:“要不,比刀?”

另三人齐齐抬头手指交叉着互点:“你。”

甲寅心想,都不如花枪爽气,可惜花枪率马兵出城训练了,当下没好气的一拍桌子:“喝酒,喝酒,一人只能一……两碗。”

……

与甲寅的枯闷相比,秦越却忙的不可开交。

皇宫博览会的展位买扑,大获成功,划出的六十七个展位被抢拍一空,比基价高出五倍有余,仅一个会同殿便拍出了五万贯的天价来,原定为书籍展览的规划当场作废。

因为能出此大价钱的,当然是丝绸商。

整整七十三万贯的收益,把李谷眼都看红了,咆啸着,怒吼着,让赶紧给京中输送过去,秦越好说歹说,答应立马就解送五十万贯,才把起跳的大司空劝伏住。

被金钱镇住了的李谷又准备让还有空置的院落也拿出来扑买,这回秦越不依了,好讲了一通物以稀为贵,要保障在皇宫展览商家利益等道理,才勉强把他劝伏了。

自此后,秦越便陷入了酒池肉林中。

他与曾梧、韩徽、邹衍等轮着,一人一餐,一人一场,参与各种招待宴会,每赴一场宴会,庄生都要抱一堆如奏折般装订好的益州简介,逢人便送。

然后,就如何鼓励本土商家做大做强,如何欢迎外地商户入驻益州展开一场场酒桌上的交流。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想要什么政策好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历朝历代,都没有本朝这般重视商业,要知道,当今圣上,龙潜之际,也曾贩过雨伞,也曾卖过茶叶……

本帅我就是以买卖论而获得了圣上的垂青,所以,你们无论做什么买卖,只要有利于民生发展,能够创造经济效益,朝廷都支持,本帅更是会大力支持,在这里,本帅借花谢佛,祝大家生意兴隆,万事如意,来,干杯……”

喝完这一场,赶赴下一场。

当此各路客商云集之际,酒场便是战场。

但都只是交浅言浅,秦越曾梧等人更多的是释放真诚的信号,却并没有就哪家哪行进行深入的交流与探讨。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

当下的商行,要想顺利开设,背后没有东家支撑是不可能的,如苏子瑜原来的广顺堂,就有好几家官员的持股,这也是苏子瑜出嫁后要净身出户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下秦越他们不能具体细谈,在于两方面,一是正主儿来的少,二是背后的水太深,暂时还不适合趟。

所以尽做表面功夫。

四月锦市,不仅仅是丝绸业的专业月市。

各行各业,各式百货也凑热闹,因为运输大都走船的缘故,需要轻重搭配,也因为丝绸商大多数还经营着其它品类,所以能拿出来买卖的,趁这好月市都可劲儿的翻出来,纸、书、漆器、铜器、玉器、金器、瓷器、药材、茶叶、盐砖……

有本地出产的,也有外地商人引进的。

万里桥左的大码头上,甚至还有若大的竹木市场也应季而生。

这些竹木,如长龙般的排在江边,一排排,首尾相连,在排上连走十里,还看不到尾,蔚为壮观。

这一个月,是益州经济的决战月,一切都要为经济让行。

乡下的蚕农已经忙碌了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再胖的人都会瘦成排骨头,从买来蚕种开始,便是各种提心吊胆,窝种急,收蚕忧,头眠愁,二眠虑……

待到大眠,蚕宝宝们养的生青滚壮了,又开始担心桑叶够不够,这时的蚕宝宝在积蓄最大的能量,拼命吃,采桑捋叶上青就跟打仗一般,几乎没得歇气,蚕农们几乎就没有睡觉的时间。

再到蚕上山,更捏着一把汗,又是最少三天三夜没得睡,只有挑开芦帘角,看到满山的雪白,一颗心才会落下去。

而随着展览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街市人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忙。

锦市主角——丝绸商们忙的脚不沾地,对蚕农来说,养蚕如同打仗一般,而对商人们来说,更是两头打仗,收茧忙,接单忙,一进一出,都关系这一年的收成,所以,再纨绔的子弟,这一个月都会收心,为事业忙活。

今年越发忙碌,不仅皇宫有开展销会,还因为官府放出明文告示,将根据客户的投票,专家组的评选,以及老百姓的认可度,评选出前三甲字号,这前三甲将获得“诚信商家”荣誉称号,分别是三星,四星,五星,官府给授牌。

你的诚信,官府背书。

这让那些因没资格参与皇宫展览而泄气的商人们再次激动。

不止商人们忙,就连青楼楚馆都卯出了紧张的气氛,因为锦市一结束,便是姑娘们一争翘楚之时,那一晚,浣花溪上,她们是主角。

商战,一触即发。

远在北疆的战场,也因为郭荣龙舟抵达沧州,而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闻周皇御驾亲征至,契丹宁州刺史王洪、益津关守将钟廷晖直接开门献城。

周军一日下双城。

北伐取得开门红。

404:最美人间四月天

因为安胎,而被勒令停止一切商务活动的周容与苏子瑜,在家里呆了不过三五天,便有些发狂了。

“苏七,这怎么办,我要急死了。”

“我更急,只要有帐本在手,以前在家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现在就这样呆着,日子好长哟。”

“唉,舞也跳不得,唱歌弄曲也只有你一个听众,哎,太无聊了。”

“要不,你跟大伯说说,让我们做事呗,那些铺子都盘下来了,就这样空着哪是个事。”

周容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道:“别看他嘻嘻哈哈的,他比你家虎子还重视,自从有了宝宝后,他几次睡着了都在流泪呢,哪还会让我做事情,那些铺子别管了,有丙伯他们料理,对了,你的那班人马怎还不过来?”

“……有事耽误了,还要再等些时候。”

“哎,命苦,你我一样的命苦。”

双儿在边上听了,忍不住道:“要你们命苦,这全天下的女子都要跳河了。”

周容啧啧赞道:“看看,看看,抱不平的来了。”

双儿立马红了耳根,那边厢彩墨帮腔道:“本来就是嘛。”

这一回,苏子瑜扬了扬眉,周容才跳起来又坐了回去,委屈的抚着平平如也的小肚子,作势哀嚎。

侍女们……

都长大了。

苏子瑜早想把双儿的大事给落实了,偏周容这不许那不许的,却是不敢破坏了姐妹情谊。

如今的周容压力山大,师父师娘也开了口,说得给九郎纳妾了。娘家来的丙伯看看这若大的家也委婉的说与郎子的官声不利……

一个“妒”字,竟然在七出之列。

万恶的旧社会呐!!!

砚心从外面急急忙忙的小跑过来,胸前波涛汹涌,“娘子,蔡大来了,庄生出城去接了,等会就到。”

“啊!终于来个伴了。”

苏子瑜笑道:“人家马上去嘉州的好不好。”

砚心道:“蔡大是从嘉州来的呢,她们一路坐船先到嘉州,然后再来的益州。”

蔡喜儿的到来,最开心的莫过于祁三多与庄生。

因为与她一道来的,还有鲍庄两家,周容与苏子瑜的邀请她们婉拒,但祁三多与庄生的家书,终于让两家人都入蜀团聚了。

为着鲍丫妹,祁三多也是有心了,本来大大咧咧的一个家伙,为了等她,都天天窝在军营里吃大锅饭。

两人策马飞驰,老远看见马车,庄生便大声呼啸了起来,待临近,更是飞身下马,一把抱住已变的白白胖胖的庄重,欢喜的叫一声二弟,见母亲掀了帘子要出来,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

“哎,哎,快起来快起来,白白净净的袍子,就被你搞脏了,难不难洗呐,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快起来,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母亲,大抵都是唠叨的,满满的慈爱便从絮絮叨叨的责备声中溢出来。

而祁三多,只顾着盘马打转,眼睛落在鲍丫妹的身上,四目相对,便再也没分开过。

两年没见,鲍丫妹大变样了,瓜子脸儿,柳叶眉儿,微露出的四颗贝齿在红唇的映衬下更是洁白如玉,皮肤白白净净的,纤纤十指别样长,浑身上下洋溢着健康的青春气息。

祁三多打马盘旋着,盘旋着,越来越近,倏的出手,一把将车辕上的女郎抱起,“呜呼”一声,策马如飞,将一迭声的惊叫丢在脑后,感受着怀里的软玉喷香,只觉着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坏人,气都喘不过来了。”

祁三多嘿嘿一笑,臂弯里抱着的是他最大的幸福,他忍不住再次俯身下去。

骏马在田野里疾驰,金黄的油菜花满是醉人的芬芳。

一方粉红的丝帕在春风里飘荡……

最美人间四月天。

……

秦越疲惫的瘫在靠榻上,一动也不想动,任谁一连十来天的酒喝下来,也会吃不消,直比出征行军还累。

洗完澡后,更是软塌如虫。

“报……启禀大帅,通判房进求见。”

“现在是午后了,不是散衙了么?”

“小的不知。”

秦越想了想,啊哟着起身:“请他到外书房用茶。”

“诺。”

蜀地当官,有个好处,执行的还是前唐留下的制度:“凡诸司长官应通判者及上佐、县令皆不值也,凡内外百僚日出即视事,过午而退,有事则直官省之。”

也就是说,官员一般只上午坐衙,下午便散衙了。

与中周那位工作狂皇帝的要求大为不同,但蜀中方定,不敢一步到位,与李谷商议后,暂时还是按老习惯来。

说起来,这么多留任的原蜀官当中,房进算是官职最高的了,一直循规蹈矩,话也不多,哪怕正旦新春也只是礼节性的递个名刺,今日缘何登府求见?

秦越不情不愿的换上见客长衫,来到外书房里,房进已经在等着了,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见过节帅。”

秦越笑道:“子贤兄,这里不是官署,叫我轻云或是九郎皆可,看你搞的隆而重之的,还带这么多礼物来,是要行贿么。”

房进笑道:“还真是行贿,不过行贿者不是某,而是另有其人。”

“哦,不知是谁?”

“灌州数万百姓。”

“那你找错人了,该找司空才是,他老人家一身兼着二十八州的资政。”

房进苦笑道:“去了,门都没让进,想来想去,只好来求节帅了。”

“怎么说?”

“新任灌州刺史以灌口神庙为霪祀,拟毁之,数万士庶请命,群情汹汹,恐出事故,摧毁之令虽然暂时是撤消了,但乡老怕有变故,故求到某这,想请圣上降一道旨意,可某何德何能,但又不忍拒绝,想来想去,只好求节帅帮忙。”

秦越笑笑,示意房进喝茶,自己轻摇折扇,想了想道:“子贤兄是灌州人?”

“正是。”

“这灌口神庙是个什么庙?你也是知道的,我朝对寺庙管理极严,就连释门也在清理整顿,何况霪祠野庙。”

房进肃容道:“这灌口神庙可不是霪祠野庙,其在蜀中的重要性,佛道两家都比不得,乃东西两川共奉之川主。”

“川主?”

“正是,以前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官祭活动,六月廿四这一天,数十万百姓齐祭,光是宰杀的肥羊都在四五万只以上,血流飘杵。”

秦越倏的站起,作色道:“什么川主,倒底何方神圣,竟然如此大规模的杀牲血祭?”

405:你对二兄知道多少

秦越被房进的话给惊住了,四五万只羊血祭,闻所未闻,那灌口神庙供的是何方神圣?

房进被秦越突然变色给吓着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那灌口神庙,供……供奉的乃是二郎真君。”

“二郎神?”

“正是。”

秦越嘘出一口浊气,没好气的道:“二郎神就二郎神,偏要说什么灌口神,对了,你说的四万五只羊血祭,这也太夸张了吧。”

房进也擦擦额头的白毛汗,笑着解释:“不夸张,丰岁多达五万多只,年成再差,也有三万多只,这些羊从四面八方赶来,就为了六月廿四这一天,敬奉二郎真君。”

“说说,百姓为何如此虔诚?”

“因为他乃川主,两川是否平安富足,全靠二郎真君护佑。”

秦越用力的扇了几扇,笑道:“没想到杨戬的香火如此兴旺,人家进香,他血食。”

房进讶然:“杨戬?敢问节帅,这杨戬又是谁?”

“噫,二郎神呀。”

“……”

秦越见房进讶然的样子,自己也迷惑了:“怎么,你这二郎神不是杨戬么?”

房进摇头笑道:“百姓只知虔诚供奉,这二郎真君究竟何名何姓,却是各有各的说法,灌州左近的百姓,说其乃是治水李冰的李二郎,维州、茂州等地的百姓,则说他是马王爷杨二郎,蜀眉等地的百姓则说他是斩龙的赵二郎赵昱,至于益州、梓州的士庶,则认定他是蚕虫二太子……

总之,各有各的说法,但杀羊以祭的传统,却最少有数百年之久。不过这杨戬的说法,却是头一次听说。”

秦越“啊”了一声,心里念头急转,盏茶功夫才才重重一拍扇子,对一脑门疑问的房进笑道:“我方才回忆了好久,才想起从哪听来的了。此乃当年与师父云游烂柯山时,一本古籍上看到的,封神榜可读过?”

“封神榜?恕下官孤陋寡闻,却是第一次听说。”

“灶王爷知道不?”

“这个却是知道,家家户户的灶头都有供奉。”

“你知道灶王爷姓什么叫什么不?”

房进怔了怔,笑道:“却是不知。”

“我也不知,因为天下亿兆百姓,所供灶王爷都有不同,张王李赵的都有。”

“下官……有些糊涂了,不知这灶王爷与二郎真君又有什么关系?”

秦越朗声笑道:“封神榜呐,看来你是不知了,我来与你说道说道。”

“二郎神,姓杨名戬,这是不会错的,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

“玉皇大帝?”

秦越拍拍脑袋,逾发觉着自己任重道远,当下解释道:“就是昊天大帝,这昊天大帝有个妹妹,有一天思凡了跑到人间,遇上了一位叫杨天佑的书生,生下了一位男孩,这男孩就是杨戬了,仙子违犯天条,被玉帝派人压于桃山之下……”

“杨戬为了救母,拜玉鼎真人为师,学会九转玄功,有七十二般变化术,正是有了这通天彻地的本领,方能担山赶太阳,力劈桃山,救出母亲……”

“后来,武王伐纣,姜子牙封神……”

房进哪听过这般有血有肉的神话故事,不知不觉的就入了迷,秦越都住口不讲了,他还在回味,良久之后方谓然长叹:“怪不得各地百姓说什么的都有,原来是有七十二般变化之故。只不知这庙……”

“子贤兄只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这便请旨……”

“多谢节帅。”

送走房进,秦越搓搓双手,拍拍脑袋,便回后院去找师父。

相信封神榜的故事,他与他那两牛鼻子道友是会感兴趣的,正好给闲极无聊的周容找点事干,她还在回忆焦叔呢。

果然,当秦越把大概故事一讲,徐无道长双臂一振,须发乱飘,扬声大叫:“老夫这便让陈抟来当孙子,乖乖的来当孙子,吼吼……”

喜欢就好,激动就好。

秦越认为,一个成体系的神话传说,比一般的经文还管用。

君不见后世的魔戒,火影,哈里波特等,这些虚构的人物,虚构的故事,影响了全世界多少人。

追番,追剧,追的,是自己的灵魂。

这是不可忽视的强大的文化力量,比钢刀犀利,比火炮猛烈。

尤其在这资讯还不发达的时代,在这习惯于把一切不可知归根于神灵的时代。万千士庶,更需要具备植入正能量的精神食粮。

……

宋炅当孙子好些天了。

他身着麻衣齐衰,木然的蹲在院里发呆。

尹氏故没了。

自那一夜疯狂后,尹氏便落下了病根,没几天便去世了,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为何同为女人,勾栏里女郎怎么作贱都没事,自家妻子,稍稍起兴便如此不堪,虽然没过门时自己便嫌弃她娇弱,但总归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再说,错在己。

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中。

可是,没想到的是,二兄发飙了,母亲发怒了,已经成家立业的他被禁足了。

门前门后,足足八个兄长的心腹家将,他被关在他自个的家里。

足不出户。

自己内疚懊悔是自个的事,你们凭什么还来管束?

母亲只会不着边际的唠叨,二兄只会蛮不讲理的霸道,难道自己生来就是被管教的么,自己这两年许州京中两头跑,辛辛苦苦的为家里赚下多少丰资家业,却得不到一声叫好,难道父亲一故,这家就变样了么?

什么长兄如父,呸!

“三郎……门外有人来访。”

“某家禁足,怎能见客。”

“说是替二郎送信。”

宋炅长叹一口气,对门房道:“那你通报个屁,直接把人领来不就得了?”

“……诺。”

门房退下,很快领着客人进来,除下斗蓬,却是位颇有仪表的中年僧人。

“阿弥陀佛。”

“你说二兄差你来送信,可有信物?”

“没有信物。”

宋炅冷笑:“难道家兄糊涂了?”

“因为此事不需要信物,说了施主自然就信。”

“哦,却不知大和尚要说什么?”

“为施主说一桩好姻缘来……”

“笑话,什么时候释门也管起人间姻缘来了。”

僧人镇定自若,自找座位坐下,微笑道:“不管姻缘,只是传话。今有符家六娘,美艳不可方物,更是有大气运在身,乃天下少有之良配……”

宋炅倏的站起:“你说什么?”

僧人气定神闲,只是含笑看着他,眼中之意不言自明。

宋炅有些不自然,右手抵着左手,按出几个骨节脆响,想了想道:“家兄虽然身居高位,但某不过区区一闲职供奉,与魏王相比,门户不知差了多少,又如何肯让其千金来某这续弦的道理?”

“贫僧说行,便能行。”

“……”

宋炅惊讶的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对方智珠在握的傲然。

“无需这般看着贫僧,若想知道原由,只问你对你二兄知道多少。”

宋炅看着来人,目瞪口呆。

“你对二兄知道多少?”

这一声喝问,如惊雷炸响,直裂耳膜。

406:夫人外交

“你对二兄知道多少?”

僧人的这一声喝问,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宋显发现,自己对兄长真的是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从小就不受父母的疼爱。

只知道他从来就只有吃苦受累的份,只知道他年青时就四处碰壁,生计无着。

父母为他说了亲事后,便诸事不管,迫的他新婚后便提着梢棒离开家门,美其名曰游历,实际上是想找个门路,赚钱养家。

他从洛阳出发,到汴梁,到宋州,到颖州,到青州……

四处碰壁。

盘缠用尽回家后,发现才出生的儿子又早夭。

安慰完伤心落泪的妻子,他再次出门。

他曾满怀希翼的远赴复州,但王彦超,这位父亲的曾经同僚,只用十贯钱打发他的样子,让他刻骨铭心,几次醉酒后都曾提起。

为了生计,他还曾在县衙里当帮随……

说起来,都是又苦又涩的不堪回首。

好在,终有时来运转日。

他的转运在襄阳。

因为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老僧。

这位老僧赐与他无数的钱财,并指点他往郭威帐下投军,然后,又入了郭荣的眼缘,自此后,二兄才有了发展的机会。

这机会,是郭荣给他的,也是他自己以命相搏来的。

高平之战,血透重甲。

裁军整军,受尽白眼。

二征淮南,生死一线。

硬生生的靠着坚毅,隐忍,敢拼的精神,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宿卫将拼成了朝中数一数二的实权重臣,军中新贵。

他是他的骄傲。

可父亲为何一直不喜欢他?

他这些年又经历过了什么?

父亲武技平平,缘何他能一杆梢棒独步天下?

……

宋炅皱眉苦思,隐约觉着那位老僧不简单。

他缓缓的踱步到庭院中,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一向健硕的嫂子,一夜故没,不过几月,二兄便迎娶了故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第三女为妻。

这位新嫂嫂,年青貌美,却晨昏诵佛。

他倏的毛骨耸然。

“二兄他还有什么话?”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该做事了。”

“做什么事?”

“做该做的事。”

宋炅仰天打了个哈哈,高声喝道:“来人,将这恶贼拿下。”

那僧人对冲进来的两位守将视而不见,依旧端坐不动,笑道:“为何?”

宋炅冷笑道:“家兄何等光明磊落,若要你传话,哪来的遮遮掩掩,他虽出征,但随行家将侍卫近百,又何需你来传话……锁了。”

两家将左右捉手擒拿,那僧人也不挣扎,任其施为,说话语调依然平稳:“施主就不想听听,要做什么事么?施主就不想想,为何会被禁足么?”

宋炅倏的转身。

……

益州城来了一位贵客。

一位风姿绰约的贵夫人。

随行的还有一位雄纠纠气昂昂的武者,和两位一身锦绣的乡绅。

贵夫人自有周容和苏子瑜接待,而秦越则在签押房里会见了三位大老爷们。

“末将韩四,忝为武德军剑士都左营指挥使,见过秦帅。”

“在下梓州李德庸,丁水木,见过秦帅。”

“免礼,坐,韩帅可好?”

韩四恭敬回道:“回禀秦帅,大帅一切安好。”

“坐,坐下说话,上茶。”

秦越从帅案后起身,在韩四身边坐下,笑道:“韩帅实在是有心了,拙荆还未显怀呢,竟然劳杨夫人车马劳顿,亲来探望,还带来这么多礼物,这让某内心何安。”

“一些梓州土产,不成敬意。”

攻蜀两路大军,留在蜀中的,最得益者非韩令坤莫属,虽然秦越占了第一大州益州,但上头有李谷压着。而韩令坤虽然在梓州,可此时的梓州,因为桑梓丰盛,水运发达,乃是蜀中第二大州,经济仅略次于益州。

而且韩令坤虽然同是节度使,但人家还节制着遂,果,资,普,昌,叙,泸,合,荣,渠等州,同平章事,是名符其实的使相,真正的实权大佬。

然而,这次却派着如夫人亲自登门,这姿态摆的,让秦越都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打着恭贺有喜的旗号有求而来,但又来人又来信的,这面子却是够足了。

“早听说梓州李家半臂走天下,丁家织锦海外名,今日却是见着了真人。”

“惭愧,惭愧,一直想来拜会大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韩四是典型的军人,忍不住插话道:“这两位是梓州顶有名的商号,想来参加皇宫展览会,请秦帅开个恩,容他们搭个小台子。”

“……”

“怎么,有难处?”

秦越苦笑道:“不瞒三位,因为这皇宫展览会,某最近都快逼疯了,天天都有人围追堵截,实在是第一次召开,没经验,如今位置都割划完了。”

李德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殿没有,露天搭个小台子也行。”

丁水木也苦着脸道:“还请大帅帮忙为盼!”

“两位不要急,韩帅有令,某这没办法也要想个办法,不过此事都是曾府尹在操持,且容某与其商量一二,请几位先回馆驿休息。”

“谢大帅!”

秦越目送三人离开,这才缓缓的坐回座位上,手托下巴,脸上氲起得意的笑容。

既多了进项,又卖了人情,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

后院,又是不一样的热闹。

韩令坤的如夫人姓杨,本为投降了南唐的楚王马希崇侍妾,德貌容工,无一不佳,年纪也就二十七八,又善察言观色,十分会伺候人,韩令坤十分宠爱,走哪带哪。

周容也有心与其结交,加上苏子瑜帮衬着,三人相谈十分愉快,之后师娘又来了,或许有相似经历的缘故,相谈之下,更是相契,谈着谈着,便从客厅谈到麻将桌上,一边打着麻将,一边聊着美颜、服饰、养生……

然后就聊到合作做买卖上去了。

女子坊市嘛,这多好,梓州也开一个。

货源有,模式有,伙计有,钱也有,剩下的就好办了。

周容占一成股,苏子瑜占一成股,徐夫人也占一成股,剩下的,杨氏回梓州后再找两姐妹参几股,事儿便妥了。

秦越对这样的夫人外交当然十分支持,但严令一切以安胎为重,诸事慢慢筹备,毕竟,赚钱多少不重要,只要两家走的亲就可以了。

“那要不要问问曹国华他们?”

甲寅对商业上的事向来不关心,但对兄弟关心。

“可别问,一问就下乘了,这样的事得人家找上门来,不过真兄弟,最好别谈钱的事。”

“噫,那子瑜与嫂子好象天天在谈钱呢。”

秦越便怒了,抓起一把龙眼便掷了过来:“我们能一样么。”

甲寅双手一圈,一兜,将龙眼尽数收下,两指一掐,露出黑紫的果肉干,美美的吃了。

407:土根的幸福

益州。

城外的小埠头上,横七竖八停泊着敞口小船。

这些乡村里出来的小船靠不到大码头,都在老远的地方便停下,然后一担担的搬上岸去,改用肩挑。

箩筐里装载的是新茧,满满的,用扁箩罩着,隐约可以看到似雪的白。

船上的人下来了,土根往河水里重重的呸了一口痰,哈麻批的,水到这就发腥了。

他一个箭步纵上岸,揽绳在柳树上系好,又先把婆娘与儿子的肩篓扶好,自己则挑那两大筐最大的,肩一受力,腿肚子就鼓起硬板的肌肉,再起身,颠一颠,扁担上均好力,便开始颤悠悠的赶路。

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队伍,哟呼两声便算是打过招呼了,这些长长的队伍中,有男有女,有挑担的,有背篓的,有推公鸡车的,但大抵是黝黑的脸庞,精瘦的身子,两个眼睛却浮泡着,红红的。

疲惫中又透着精神。

养蚕人最辛苦,这一个多月几乎是拿命来搏,天天透支着精气神。

今年老天照应,雨水调匀,桑叶茂盛,蚕宝精壮,茧实饱满,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

但谁也不敢就此松气儿,最最关键的一步还没到来,只有卖出好价钱,才是真真的丰收年。

今年开市比往年晚了好几天,谁也不知会出什么妖蛾子。

但愿茧商们心莫黑到边。

城外的草市到了,人山人海,热闹喧天。

远远的就听到有茧贩子在呐喊:“十七文一斤,十七文一斤……进城还要进城费呐,在这里粜了,就可以美美的回家睡觉了……”

“十七文?”

“格老子的,今日怎么这好价钱?”

“去年多少,好象十五文也没吧?”

“你个好记性,去年子顶好的也只有十三文八。”

一众蚕农议论纷纷,不知不觉的就停下了脚步。

“十七文一斤,十七文一斤呐,走遍天下也没这好价钱啰……乡党,就这里粜呵,平秤实价……”

六七个茧贩子热情的跑过来。

婆娘问:“他爹,咋卖?”

土根道:“进城去,哈麻批的,某就不信城里会比这草市价低。”

“可进城要交税呢,咱这么多,少说十文要么?”

前头有人欢喜的放下担子,就在路边看货。

土根犹豫了下,把扁担从右肩移动左肩,踮着脚看了看,好一会道:“不论大小品相统收的,咱家蚕种好,茧子大,这样粜的话亏了。”

“进城。”

土根咬咬牙,拨脚便走。婆娘忙一拉看木了的儿子,快步跟上。

茧贩急着扬手:“喂,老哥……城里一样价呐。”

土根不理他,怕一回头,就受不住诱惑了。

他记得打懂事起,就没有这般好的价钱过,城外这么好的价,城里总不会更差。

让他心安的是,与他一样打算的人不少,都抱着进城价更好的目的挤挤嚢嚢的向城门移去,身后,尚有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十七文一斤呐……进城还要进城费呐……”

人多,路窄,一步三移。

阳光渐渐的热了起来,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周边的温度更是热哄哄的,空气中,茧香与汗臭味混和着,形成一股难闻的闷气儿,土根不得不取下斗笠,一摇三扇。

每年锦市都热闹,今年仿佛人更多。

他小心的控着箩筐,尽量的别撞到别人,但人挤人,磕磕碰碰的在所难免,好在都客气,互相体谅着笑一笑。

在他第十次换肩时,终于挨到了城门,进城税却只是一人一文,这让他大喜过望,掏钱时还不忘对那城丁哈了一下腰,那城丁笑骂道:“你们运气好,否则就你这两大箩筐,少说收你五文钱莫商量。”

过了阴凉的城门洞,浑身湿透的土根终于撑不住了,在街边稍空一点的地方歇了歇,气还没喘均,便又跟上了粜茧的队伍,这么多人,这么多茧子,可不敢落人后头了,万一……

没走几步,土根就急火上燎了,边走边骂:“哈嘛批的,要你早点起床,还挺尸到三更……”

婆娘跟在后头,一声也不敢吭。

好在街上人虽多,但好歹路面宽些,又平整些,起码迈得开步子,两刻钟后,纱縠行那高高大大的牌楼终于看到了,又有欢天喜地的哭腔传来:“十八文一斤呐……”

土根的心立马就揪了起来,见一老汉泪流满面的提着扁担从身边跑过,忙探手一把揪住:“哈麻批的,啥子价格?”

“十八文,十八文,发财了,发财了……”

土根的脑子轰了一下,几乎空白,那老汉怎么走掉了也不知,还是他婆娘摇摇扁担,才把他摇醒,忙换个肩,急急的往纱縠行担去。

“十八文,十八文,瑞昌行实斤足秤呐……”

“十八文,十八文,高升行显德通宝呐……”

纱縠行四处都是伙计卖力的哟喝声,土根昏头搭脑的跟着人流走,面对热情四溢的喊粜声心里茫茫然,不小心被拴马石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双大手扶过来:“乡党好力气,这一担一般人挑不起来,也是缘分,就这里祟了吧,满街一样的价,实斤足秤,老少无欺。”

土根见那伙计一脸真诚,双手还帮托着扁担,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一口歪咧的黄牙:“真的一样价?”

那伙计笑道:“您打听打听,大小商行都在评诚信呢,哪个敢骗人,要欺你一颗茧,回头您就来砸了小店的招牌。”

土根略哈哈腰,笑了笑,却等那正在过秤的乡党脸上露出喜笑颜开的表情,这才把担子卸了,对那伙计道:“没见过世面,您见笑了。”

“哪呢,来,都移这边来,让掌柜的先过下目,那小哥,这有大缸的茶水,早上泡的,满满一桶呢,任喝。”

穿着体面的掌柜过来了,先客气的对土根点了一下头,略略翻捡了面上的茧色,问道:“可挑捡过了?”

“挑过的,在家认真过的,哦,薄茧都在这一小筐里,顶好的都在这筐里,某家的蚕种好,又在学射山上求了金蚕的,都是好茧,你看这筐……”

掌柜的很好说话,略翻了翻,便按三次称了,又对土根道:“十九文,十八文,十六文,如何?”

土根怔了怔,立马欢喜的笑道:“公道,公道,谢过掌柜。”

掌柜的指指门头的牌匾,笑道:“老哥,把这三字记住啰,清远行。就城外清远江的清远,回头家里若还有,只管担来,亲戚朋友,都喊来,你若能带他们来,回头一石再给你这个数。”

掌柜的两个手指头在袖子里略动了动,土根咽了咽口水,“哎”了一声。

其声又涩又干。

张仪楼,又称百尺楼,登楼可极目四方,城里城外风景一览无遗。

曾梧抚柱长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牌子,作用如此之大,能为万民谋下这天大的福祉,曾梧佩服。”

秦越懒洋洋的吃着樱桃,笑道:“别拍马屁,皇宫展览若搞砸了,唯你是问。”

曾梧大袖一拂,朗声笑道:“等着瞧吧。”

408:锦绣天下

四月廿二,黄道大吉。

城内城外的蚕茧交易还在继续,皇宫的大门尚未开启,宫外一字排开的二十座售票亭便人挤人了。

“某家买七十三张……”

“给某五十张,某陆家的。”

今日皇宫开放,谁都可以进,唯一条件是先买票。

三十文钱一张。

没人嫌贵,几乎倾城而动。

有权有势的要进,虽然他们是去捧场的,自个不用买票,但家业大了,宅子里的人多了,逮着这一天都要去,这就不得不另掏腰包了。

有钱没势的,更要进,参观过了皇宫也就有了吹牛的资本了。

那些家里没几个钱的,也要进,想着沾一沾皇气,家里好出贵人。

还有外埠商人,又怎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

总之,皇宫开放,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钱,值。

曾梧把售票时间定在当天,也是逼不得已,原来按照秦越的计划,是要提早十天卖票,但他低估了百姓对皇宫的向往力,还是曾梧老成持重,就眼下看来,这一决定,太正确不过。

皇宫未开,二万张票已售空。

不得不暂停售票。

因为皇宫承受力有限,安全起见,只能隔一个时辰再继续开售。

仪式,便在一片咒骂声中开始,本来准备好大篇说辞的李谷,临机应变,只说了句“锦绣天下展览大会,启幕!”

宫门缓缓打开,鲜红的地毯,缤纷的纸花,隆隆的礼乐,整齐的仪仗队护翼着以李谷为首的嘉宾先行进宫。

进了宫门,迎面却是十八位女郎,手撑着两丈多长的空白卷轴,严严实实的挡在众人前方,然后又有俏丽的女郎递上狼毫,请嘉宾们题字。

“炯之公,请。”

“司空先请。”

当下李谷率先出手,在起首位上题了款。

欧阳炯有些纳闷,连忙问秦越“节帅,这是?”

“这是嘉宾题名册,题个名即可,会后收藏着,等来年再开这展览会时,专设一处,供客人欣赏。”

“原来如此,好主意。”

欧阳炯欣然执笔题字,秦越自然也要题上大名,只是那字么,勉强算是清秀……

趁着其它嘉宾尚在题款,李谷将秦越拉到一边,用力拽紧他的手,低声而严肃的嘱咐“切不可如实上报,万一挑起圣上的兴趣……”

“懂了,定给李相先过目。”这样的要求,秦越求之不得。

过了这道倩丽女郎组成的风景线,便是由各式采绢织扎成的锦绣花道,富贵逼人,豪气冲天。

前方又有一扇一人高的大屏,黄绢罩着,扎系着漂亮的绣球,却不知是什么内容。

“有请司空、炯之公揭牌。”

李谷与欧阳炯先对着那大屏深施一礼,然后左右站定,微笑着拉动帘绳。

黄绢脱落,“锦绣天下”四个大字金灿灿的展现在大家面前,上面盖着皇帝玉玺。

讶然声中,众人纷纷礼敬。

再然后,便是各家展户的缤纷了。

秦越对周边响起的啧啧赞叹声不以为然,虽然皇宫诸殿能启动的,都被商家租用了,从丝绸到成衣,从玉器到漆器,从纸张到书籍……玲琅满目,环境布置也美伦美焕,但对昨日已巡视过的秦越来说,也就那样,周容她们的项目被自己与师父一起严禁了,否则,让这些把皇宫当商铺的商人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展览会。

所以他陪着李谷走完红地毯,便借口安保工作第一,溜了。但他的所谓,只是他的想法,皇宫中的展览大场面把李谷都惊呆了,当下挥挥手,示意滚蛋。

他自有一众文人墨客陪着。

上次参与文化交流大会的,有四十七位向他府上递上了行卷,他全部录取了,有区别的是职衔高低,这段时间,秦越在忙着经济,他则忙着与这些文士们交流谈心,十分相得。

等下万人涌进时,他将在会同殿的玉阶前,宣布锦江书院正式成立,并给所有的教授,博士,颁发聘书。

眼下,却还是题字要紧。

这个活动却是秦越强调的,说凡是在诸殿展览的,作为司空都该表示关心与关怀,题个字以资鼓励不难吧。

你随行上百名文人墨客,轮着赋诗一首,不难吧。

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不用多,一家题一个字,再让文士写一首诗或是赋个词就行,当然,诗词越多越好,会后再评个优,三天后浣溪江上再传唱。

啊,提醒一下,这诗词最后还是要集刊的,最少印刷一万份,不仅要发行全国,还要通过马帮与商船传向西域和海外……

这一下,一众文人墨客就都来劲了,扬名立万在今朝呐。

这些,秦越就不管了,他得去节帅府,城中东西南北四座瞭望塔的信息汇集地,便在府衙,虽说有木云坐镇,甲寅等人各自率队候命,但这人流如涌的大场面,秦越觉着自个还是认真点好。

街面上,到处挤的是人,秦越没让亲卫鸣锣开道,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气,怎能会因小事而驱散,只要求亲卫们客气的说声“借道,让让。”

结果,从皇宫到节帅府,整整走了小半个时辰,挤出了一身臭汗。

来到大堂,却发现木云在听女儿背诗……

见秦越一脸讶然,木云没好气的道“有什么问题,警铃自会响起,着什么急。”

好吧,其实他说的也对。

秦越摸摸木云家小丫头的脑袋,索性自去后院沐浴更衣。

……

甲寅坐镇城北,高高的呆在哨塔上,四处打望。

其实这哨塔上有四个眼力极好的斥候,但他如秦越一样,自己不看着,心里不踏实。

各街各巷,四处人头攒动,看看都有些心慌。

为了这次值勤,虎牙军整整出动了五千人,分布在城内各处维持秩序,其它人则在营内随时待命。

现在看来,果然打仗一般。

阿檀在下面跳着叫唤,甲寅笑着扬扬手,便往下爬。他对这位小师妹疼爱极了,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尽着她的喜欢。

爱屋及乌,苏子瑜也是体贴大度,胭脂水粉,头面首饰也不知帮买了多少,又因为她喜欢穿本族的衣服,家里几位成衣工人,这段时间尽帮她量体裁衣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这么多人,人挤人的,都是臭汗。”

阿檀鼻翼上都是汗珠,却顾不得擦,欢喜的笑道“啊呀,我没见过这般热闹嘛,比泉州码头还人多,师兄,我要吃刨冰。”

刨冰,就是一大块冬季储存着的四方块的大冰,斜架上三角架上,用个木匠刨,一刨三文钱,两刨六文钱,四刨十文钱,刨下来的碎冰用个小碗接着,加不加凉水自定,然后加一勺姜糖,又可以加桂花什么的,每加一样,就多加钱。

“只能吃一碗,吃多了坏肚子。”

“小气鬼,算了,一碗就一碗吧,大爷,给刨十刨,分两碗,一碗加这红的,一碗加这黄的……”

甲寅只好无耐的摇摇头,示意赤山付钱。

阿檀抱着两个木碗,得意的用麦管左吸一口,右吸一口,吸不到一半,又不要了,把碗往侍女手上一丢,“师兄你看,好稀奇呢,男人大肚子。”

甲寅顺着她的指点望去,只见一个老汉顶着一个若大的肚子在艰难的行走。

他倏的就想起了一样生大肚子病的爷爷,鼻子一酸,忍不住就向那老汉走去。

409:血吸虫病

“大伯,快去劝劝阿郎,他在发火呢。”

秦越才满身酒气拖着酸涨难受的脚步回家,就遇上了一脸惶急的双儿。

“他又发哪门子神经了?”

“不知道,椅子都被摔破了两把了。”

“啊?”

秦越连忙快步跟上,厅堂没人,却是到后面演武场了,又赶到演武场,果见甲寅正狠劲的擂击沙袋。

“发什么神经呐。”

甲寅不说话,依旧击打着沙袋,直到秦越走近了才歇了气,问:“大肚子病真治不好么。”

“大肚子病?”

“嗯,今天街上遇到个,找了十几家医馆,没人收治,郎中说中了瘟毒,无药可治。”

“怎么个大肚子法?”

“人精瘦,肚子气鼓鼓的,比怀孕十个月还大,当年我阿爷他便是……。”

“……”

“喂?”

秦越狠劲的搓搓脸,道:“这事我应该早就想到才对,那是血吸虫病,有药也只能防,很难很难治的,但可以防。”

“怎么防?”

“等这次展会开完,我来落实。”

……

锦市比以往历年都要兴旺,展会也取得了空前成功,展商们不仅赚了面子,还赚了里子,个个笑开了花。

皇宫开放的效益也非常的好,第一天的门票收入便高达二千贯,第二天,第三天都有一千五百贯以上。

三天展后,不少展商要续期,却被秦越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见好就收,这样来年才会更疯狂,更涌跃。

展会结束便是花魁戏,秦越不想惹这风月麻烦,推给负责德化的司空,让他老人家潇洒去。自己却来到府衙找曾梧。

其实曾梧今晚也该参加的,但他操执经济大戏,连续半个多月忙的脚不沾地,疲惫的脚重逾千斤,嗓子涩哑,火烧火燎的痛,哪还有精力去收那锦上添花的美官,回府衙后本拟好生睡一觉,却被秦越给打扰了。

“统计各县各乡有多少大肚子病?你没病吧?”

秦越摸摸鼻子,笑道:“这事很重要呐。”

“瘟毒无治,你统计这个有何用。”

“虽不能治,但能防。”

曾梧一把坐起:“能防?”

“其实治也能治,但我却找不到这样的郎中,防治却可以做到。”

“如何防,某这便落实。”

“先统计一下看吧,有多少这样的病人,我们再视情况定计划。”

“好,某明天一早安排。”

……

曾梧对此事的用心程度比操持经济还用心,第四天一大早,便把统计数据递到了秦越的案头。

“六千多人?”

“不错,这还是初步统计的,远一点的尚未报上来,男女老少皆有。”

“下午末初,召集乡绅,郎中到这来召开防疫研讨会,病人也找几个过来。”

“好。”

目送曾梧离去,秦越又安排亲卫去摸些钉螺回来,叮嘱道:“去找水塘里的,要用夹子,网兜,千万别下水,若是手摸过的话,务必把手洗净,钉螺却不用洗,越脏越好。”

“诺。”

不过半个时辰,亲卫便满满的拎了一桶回来。

秦越让倒进大铜盆里,注入清水,本拟慢慢观察,亲卫道:“这螺很脏,水里都有红头虫,要不要洗洗?”

“不用,水里看的到红头虫?”

“是,你看,这就两条呢。”

秦越蹲下去凑近细看,果见大盆里有细如发丝,长不过半指的小虫在游动,有淡黄色的,也有赤红色的。

秦越知道这是红线虫,与血吸虫是两个概念,但看着恶心就够了。

“这螺哪里摸来的?”

“大帅说要脏一点的,某便去了羊马市。河里小溪里也有,那要干净些,但都被人摸差不多了。”

“摸来干什么?”

“吃,常有人摸了烧食,佐酒甚佳。”

秦越点点头:“知道了,你就看着这盆子,所有人都勿动,对了,你没下水吧?”

“没。”

“庄生,喊你虎子叔也来参会。”

“是。”

甲寅听说防治大肚子病,跳上战马便飞驰而来,这是刻在他心中的永远之痛。

末时初,曾梧组织了近三十位乡绅,二十位郎中,十个挺着大肚子的病人来了。

会议便在大堂前的大院里召开。

“诸位,今日召集大家来,便是讨论如何防制大肚子病,啊,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瘟盅。”

“大帅,这瘟盅真能治么?”

“能治,但很难很难,而且我不知道药方,你们谁知道这瘟盅怎么来的?”

众郎中见问,齐齐把目光看向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姓刘,治病极有一手,故称“刘一手”。

“此由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故名水蛊也,药石无治。”

秦越笑道:“说对了一半,这病跟水有关,但不是毒气,而是血吸虫。”

秦越先在木板上夹着的宣纸上用红笔画了个血吸虫的模样,前世家在江南,少儿时墙壁上还有这些普及知识,所以大致样子还记得。

“你们得了大肚子病,是因为肚子里有血吸虫,血吸虫就这样子,专门吸血为生,它们几乎与人同寿。”

“扑通”一声,几个大肚子病人跪倒在地,哭道:“请大帅救命。”

“呃,你们先起来,你们这一哭,本帅后面的话都讲不下去了。”

秦越发现把病人叫来实在是个错误,但眼下却只能先劝慰着,凄惨点也好。

刘一手老脸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问道:“敢问大帅,既然是血吸虫,该是把人血吸干了才是,可为何又腹胀如鼓,又有黄疹、腹水、脐疝、便血等症状呢?”

“问的好。”

秦越先赞许的对刘一手笑了笑,继续道:“先说一下什么是血吸虫,我画的是成虫的样子,那么它是怎么进入体内的?”

“答案是沾上了就能从毛孔里钻进人畜的体内,因为一开始它很小,我们几乎看不见,这时的它我们称其为尾蚴……”

“进入体内后,大约一百天左右,它长成了,便会寻找母虫进行交配,日产卵数千个,少部分随粪便排出体外,但大部分积累在人体内,晚期血吸虫病会大肚子的原因,便是它的虫卵与粪便造成的,至于不同的症状,是因为感染的部位不同……”

“那体内不是有数亿兆虫子?”

秦越摇摇头:“这倒不会,它必须排出体外后,虫卵才成孵化成毛蚴,而这毛蚴若没有中间宿主,则不能发育。”

“什么是中间宿主?”

“就是没有它的帮助孵化不成,看到没有,罪魁祸首就是它——钉螺。”

刘一手晒然一笑:“恕老朽无礼,大帅凭何说瘟盅是这小小的钉螺所育?要知道,以此作菜肴者,天下不知凡几。”

410:毒医之名的源起

秦越指说钉螺乃是瘟盅的罪魁祸首,别说这些郎中们不信,就连甲寅也将信将疑。

立马又有几位病人喊道:“大帅,某家从不食那东西。”

秦越笑笑,知道说服这些人不是容易的事情:“那你们怎就不问问,本帅什么都不指,只指定这小小的钉螺呢,要知道田里的田螺比这大多了。本帅又如何知道毛蚴尾蚴童虫的说法?”

“本帅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世上血吸虫有三种,这是扶桑血吸虫。”

“却不知大帅从何得知?”

秦越用双长筷子夹起一颗钉螺,轻声叹道:“这小小的血吸虫,历代以降,少说夺取过上亿人的性命,我们发现的大肚子病,只是晚期症状,还有急性的,在不知道病源前,也不知误诊了多少。

因为这钉螺与这血吸虫的生命力太强大了,繁殖能力太可怕。而且不象别的病从口入,人畜只要沾到疫水,便很容易感染上。种田,洗脚,洗手,都能染上,更别说喝水了。”

刘一手轻咳一声道:“却不知大帅又如何得知的呢?”

“本帅说神人托梦的,你信不?”

“呵,荒谬……”

刘一手话音未落,门外却有一声应答响起:“老道信。”

秦越抬头一看,喜道:“陈仙师。”

正要相迎,甲寅早一步窜出去,冲到面前却停步了:“仙师!”

联袂而来的正是徐无道长与陈抟道长,陈抟先对甲寅点了一下头,又对秦越道:“你说的,老道信,却不知如何防治?”

秦越不明白他怎这么快来了,好象师父才把信寄出吧。

眼下却不好问,当下回答道:“血吸虫毛蚴肉眼看不清,粪便中,污水中都有无数存在,无法灭绝,但这钉螺却个大好找,只要消灭了这钉螺,血吸虫的毛蚴就不能发育成尾蚴。”

“就这么简单?”

秦越心想,这要简单,后世还需要全民作战持久奋斗么。

“别小看这钉螺,它的繁殖能力非常强,基本上有水的地方就有,很难消灭,只能通过水源防治,尽可能的减少。除此外,还要讲究个人卫生,饭前洗手,便后洗手等。”

“水源又如何防制?”

“我这大略的列了个条目,稍后请仙长过目。”

“好好好,快拿来与老道一观。”

刘一手见这普通的老道一来就占了主动权,丝毫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不悦的道:“敢问这位仙师高姓大名,可懂医术?”

秦越哈哈一笑,介绍道:“这位仙师姓陈,讳抟,人称扶遥子。”

人的名,树的影,陈抟在蜀中早已是大名鼎鼎,众人好吓一跳,连忙行礼参见。

“诸位免礼,此事事关天下百姓,若果真能防治,实乃最大的善事。”

刘一手却傲然道:“正因为事涉百姓安危,老夫若是未曾见到详细医理,实难相信。”

“对,对,老夫也不信……”

秦越挥手止住了众郎中的议论声,想了想道:“想知道更详细的,其实也简单,解剖一具尸体,便能看到血吸虫是怎样的了。”

“人死为大,怎可……”

甲寅对这却是不在乎,当即插话道:“用钱买,要能买一条命,而救万人之命,怎么算都划算,要多少钱,我来出,一千贯够了吧。”

甲寅话一出口,好吓了众人一跳,一具死尸,值钱千贯,是嫌这世道不够乱么?

曾梧正要劝止,却听“扑通”一声,一个病人跪倒在地,哭嚎道:“将军,你收了某家的命吧,某家被这病拖太久了……”

甲寅一怔,却见另外几个也都跪下了,哭求着收了自己的命,半死之人,能为家里换笔巨款,太值了。

“哎……你们都起来,我也是一时急话,你们可别寻短见。”

甲寅不说话还好,这一说,立马提醒了一个老汉,挣扎着起身,一头便向旗杆石上撞去,那旗杆石还是秦越的发明,他嫌大纛直接插在地上不好看,特命人打了两块四方的棱石,用来安装纛杆,那老汉死命一撞,正正的撞在额头上,顿时头破血流,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有料到,甲寅正在拉劝病人起身,听到响动已经晚了,当下立马冲过去,一把抱起,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甲寅懊恼万分,急道:“怎么办,郎中快来……”

刘一手过来一看,摇头道:“其本虚弱,仗着一口心气,如此用力一撞,神仙也救不活。”

陈抟挤过来一看,也是无耐的摇摇头。

甲寅蛮劲发作,对那病人道:“好,你安心去死吧,一千贯,我说到做到。”

老头脸上忽然露出灿烂的笑脸,头一歪,就此气绝。

……

解剖尸体,没人敢动手,这时的郎中还只是望闻问切,照方抓药,几乎就没有开膛破肚的,哪怕虎牙军中有军医,也是外伤包扎,仵作一时又到不了场。

甲寅不耐烦等人,索性执着解腕尖刀自己动手,不少人吓的两股战战,要告辞离去,事已至此,哪能让人走了,秦越只安排病者一人两吊钱送走了,其它人全都强制留下观看。

陈抟凑的最前,看的一股认真,徐无道长不耐烦看这个,大袖甩甩,自去二堂喝茶。

不过盏茶功夫,陈抟进来了,边走边摇头:“以前怎么就没人想到解剖出来看看呢。”

“谁说没有的,有人为此顶了一辈子的恶名。”

“谁?”

“江宁司马错,他研毒一辈子,就想把这吸血虫给打掉而人又不死。”

陈抟苦笑道:“原来他的毒医之名是这样来的。”

“医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不然,好好的儿子怎会与他分道扬镖,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好玩么。”

“这么说来,他也知道这虫子藏在钉螺里?”

徐无道长笑道:“不知道,几十年苦研无结果,这几年心思也淡了。你也知道某这徒儿,有一出是一出的,他也这两天才想起此事,唉,不知道老司马知道这消息,该有多高兴。”

“速速请他来,共同研究,此乃造福万民的大事呐。”

“问九郎吧,这里的事,他做主。”

“……”

411:李谷的夹袋

事情虽然摆在眼前,却急不得。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事要一件一件的做。

防治血吸虫,第一关是要让老百姓相信,虽然当天的解剖,让在场的郎中与乡绅们相信了大肚子病是血吸虫造成的,但寄生在钉螺里,却还是将信将疑。

秦越只能让曾梧先开始启动城建改造项目,把公厕落实下去,自己则组织了二十位不入流的画师,教他们画宣传画,写墙体标语,先把宣传工作做了。

而陈抟与徐无道长则开始埋首于封神榜的神仙体系搭建。

陈抟别的本事有没有不知道,但牛鼻子灵是真的,徐无一动念,他就先下山了。

协助他俩负责撰稿的,便是徐无道长之前请来的道门高人,一个叫丁清,一个叫谷涵,乃是堪舆一道差不多登峰造极的人物,哪知文学一途也不差。

秦越要忙其它事务,便让周容把杨戬的故事先描述出来,不过五天时间“二郎神”的初稿便完成了,梅山六友,哮天神犬,这些框架不变,故事主线大抵也按周容所述的来,细节上,则是几位老道七嘴八舌的润色完成。

书成,不过万余字。

秦越极不满意,但古文便是这般的简明扼要,好在,也给了别人的发挥余地。

说书客自会润色再加工。

庆昌茶馆。

掌柜的扬着眉毛,满脸讶然的问道:“赵先生,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

“在某这茶馆,不论说书唱曲儿,从来都是五五开,老少无欺,要破规矩可不行。”

坐在掌柜对面的是一位中年人姓赵名源,一袭青衫,三络清须,仪表堂堂,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却是文人所不齿的说书匠。

“敢破你这的规究,是因为这书要大火,敢保证,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什么书,值得您如此拿矫?”

“二郎宝卷,乃是睡仙人于烂柯山仙籍中所看到的真传,你年年去拜二郎神,可晓得二郎神真名实姓不,可晓得二郎神的神通七十二变不,可晓得梅山六友不,可晓得哮天神犬不,可晓得二郎神桃山救母不……”

“嘶……”掌柜的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确信的问:“睡仙人?”

赵源微微一笑,道:“仙人正在大帅府上做客,某敢拿他诳您?看看,这抄本,老神仙亲笔所题。”

掌柜的想接过,却被赵源迅捷的又收了回去。

“七三开,这一回,某拿大头,行,就在您这开场,不行,某这就告辞,相信胡掌柜那巴不得某去。”

“哎哎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六四?”

“七三。”

掌柜的咬咬牙,狠声道:“七三就七三,要是说的不好,休怪某提着扫把子撵人。”

“莫得问题,不过你的帮某抬个台子,这一回说的是咱川主的传奇,可不能低人一等啰。”

“某晓得了。”

……

与此同时,正式收到聘书的锦江书院的先生们,也开始了招生工作的筹备,生源大抵是两类人,一类是已经有一定学识的年青人,一类是已经启蒙过的少年郎。

用秦越的话说,现在的书院就是个大杂汇,从初中到大学合在一起,教材目前暂时也是经书为主,周容所撰的数学也无法教授,因为周容的怀孕而暂时再搁置。

至于程慎原来编写的新蒙学,也暂时没有拿出来。

因为文人自有文人的骄傲,眼下不好打消教授们的积极性,而历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又有它的体系存在,冒然打破,也是不妥。

倒是命题作文“论教育之道”和“论学问之道”,因为皆是准先生们花费了若大心思撰写出来的,有思考便有疑问,有疑问便有争议,这些新教授新博士们聚到一起,反而碰撞出不少火花出来。

这却是意外之喜了,颇有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

对此,秦越的总结是古人小瞧不得。

……

繁忙的四月终于过去,端午佳节来临。

秦越亲自提着节礼进了司空府。

就十六个品味不同的粽子,用八角提篮装着,“我师娘和拙荆她们亲手包的,味道不错。顺便请您老一起喝一杯,李侍郎当年珍藏的好酒,起码三十年了。”

李谷捡起一颗粽子轻嗅了嗅,放回篮里,叹道:“尽是花香甜腻的味道。”

“有啊,十六个口味呢,您要口味重的,有咸肉的,有咸蛋黄的,有梅干菜的,哦,还有兰花豆的,这东西也就尝个鲜,意思一下罢了,走吧,今天龙舟都没去捧场,就为了请您老喝一杯。”

“呵,难得有心。”

李谷笑笑:“老夫忌口太多,就不去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秦越嘻嘻一笑,搓着手坐下:“打三月起,一直忙天忙地的忙到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人才难得了,益州的情况李相您最清楚不过,能不能……能不能介绍几个人过来,我这段时间东一榔头西一棒棰的,忙的又乱又没效果。”

“你这是向老夫吹嘘呢还是怎么的?”

“没,是真忙,尤其民事政事,没经验,李相呐,你也知道的,我之前一门心思都在军事上,这民事繁杂,人手实在不够……”

李谷冷笑道:“人手不够问朝廷呐,有的是候着补缺的。”

“不一样,要来个酒嚢饭袋,我还不窝心死,李相,这真是遇到难处了,不然不会开口。”

“老夫夹袋里的人,你用着就安心?”

秦越笑道:“要是李相推介的,我都不敢用的话,趁早卷一笔银子去当富翁得了。”

“……”

秦越的软磨硬泡,终于让李谷松开了口子,从他的夹袋中摸出两个人名来。

——李昉,字明远。

翰林学士,曾随李谷出征淮南,担任记室参军,现正在家丁母忧。

秦越脑子里搜索了半天,好象……

没印象?

李谷看其表情,冷笑道:“怎么,不满意?”

“啊,哦,没,我就在想,他既然丁忧在家……”

“如此大才,怎能真的荒废三年,老夫自会上疏,请圣上夺情起复,哼,别给老夫打马虎眼,论治事,他比你手下这些人都强。”

“不会吧?”

“他日后官禄当如我。”

“……”

“嗯?”

秦越摸摸鼻子,自嘲道:“被吓到了,还有一位呢。”

“吕余庆之弟,吕易直,单名一个端字,现为弘文馆著作佐郎,年纪与你相仿,但颇为稳重,比你这猢狲强多了。”

“跟我年纪相当么,那最好不过了,我就喜欢年轻的,吕易直,吕端……”

秦越倏的站起。

李谷被他突然发神经吓了一大跳,怒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秦越把微颤的手缩进袖子里,强作镇定道:“没,大约是坐久了,膝盖差点一软。”

——吕端,吕端,呵!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吕端。

这真的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呐,只以为他是宋时的名臣,没想到眼下就已出仕了。

他光顾着为吕端高兴了,却不知历史上那位李昉比吕端更早登上相位。

“多谢李相。”

秦越打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向李谷行礼致谢。

……

412:瓦桥关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自从经历了锦市那让人振奋昂扬的热闹喧哗后,李谷在府中坐不住了,转而喜欢上了出城闲逛。

看看那光膀农夫汗流夹背的辛劳,看看那垂髫童子欢欣雀跃的快活,看看人来人往的车水马龙,再想想益州城的安定繁华,李谷时时长叹,自己真的老了。

老到看不清秦九的路数,那秦九的每一次出手,都仿佛铃羊挂角般,无迹可寻。

初进城时的热诚欢迎,他分明看到他如释重负的欢喜,这是真情流露,一国之都,到处都是暗流涌动,也难为他顺顺利利的坚持下来。

正月里的讨价还价,怒吼咆啸,死气活样,他看到的是年轻气盛,是激情难抑,是一肚子怨忿,这是面对高压政策的自然反应,是年青人本就该有的冲动。

二月里的杀机一现,却正是他迷茫无措的写照,然后,过了这个临界点,一切都大变样了,商业、文教,双管齐下,冷眼旁观尚未看明白,事已给他做成。

可商业上虎头蛇尾的收场,文教上放羊式的粗疏管理,又让他有些不明白了,这不象是做大事的样子,更多的象是临时起了意,过了兴便放置在一边。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他又对神仙佛道产生了兴趣,他又对民生健康投入了精力,而一直让其警惕的超编扩军却反而似死水一般的沉寂。

以甲元敬那恨不得天天窝在家里陪娘子的性子,能把队伍带好才怪了。

他俩皆是一付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它人中唯一象个官员的曾梧,也只是胜在胸有正气,任事勤勉而已,做事行,做官还差着点。

可缘何这益州政务跟着就放松自如了呢。

不应该呐。

而最让他看不明白的,是问自己要人。

要知道,就连曾梧,当年在霍丘也是自己安排下去的,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安插十七八个进来,又看他如何说。

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还是少年心性未曾脱?

……

幽州城头,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眺望着因抢收而割的乱七八糟的麦田,心里也如那田野般乱糟糟。

中周郭荣率十万大军亲征,连破三关,势如破竹,早有八百里加急报送上京,结果只等来了一句“敌来,则与统军司并兵拒之。敌去,则务农作,勿劳士马”的御批。

除此外,只是飞骑传诏,让晋阳出兵扰敌,然后便再无动作。

何奇怪哉。

今上湎酒嗜杀,性暴如火,何时变的如此软绵?

大军入侵呐,如此大事当前,怎可能真的昏睡过了头。

不行,手下兵将即是子弟,怎可独挡血拼,无论如何也要皇帝御驾亲征才行。

……

瓦桥关左,中周皇帝郭荣驻马高坡,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雄姿英发。

近十万大军北征,一路兵不血刃,宁州、瀛州、莫州举城以献,益津关、淤口关、瓦桥关闻风而降,出兵不过一个多月,关南已平。

再往北,便是幽州,幽州若下,云州将如探嚢取物耳。

契丹雄风已不在,建功立业正当时。

“圣上,该回城了。”

“嗯,走,今日畅饮庆功酒。”

郭荣猛一提缰,御马如飞。

身后,旌旗猎猎,刀枪耀日,甲士如虎,队列如龙。

今日,是大军合聚之日,除昭义节度使李筠部、建雄节度使杨廷璋部、义武节度使孙行友部尚与北汉军在纠缠外,其余各路主将齐聚瓦桥关,一为庆功,二议征幽。

远在三里之外的山坡上,一队负责警戒的甲士见令旗招展,纷纷轻呼一声,松懈精神,就地休息。

一个年青后生一边快速的松脚绑,一边笑道:“圣上真威武霸气,隔这么远,某连气也喘不出来。”

旁边一位大个子正卸下兜鍪,露出汗津津的脑袋,闻言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笑骂道:“那可是真龙天子,就你这见了将主都吓尿的熊样,还好离的远,若是随驾侍卫的话,还不屎尿齐流。”

年青甲士涨紫了脸,怒道:“某那是集训久了,一泡尿蓄到尿口了,有本事下次见到契丹狗,你我比比看谁胆大。”

“切,跟你爷爷比胆子,爷爷捅人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呢。”

年青甲士倏得站起,拽紧手里的裹脚布,就要开打,伍长张春苟拍了他一个后脑勺,没好气的道:“你俩都给某家消停些,有胆算个逑,有本事,就比谁先娶到娘们,对的起卵子才是本事。”

“婆娘是不用想了,马上进辽境了,老子还是去找个女人败败火先。”

张春苟又踢了大个子一脚,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左右看看,见其它人都走了,周边只有自己这一伍人,便低声道:“好不容易轮了次先进城的勾当,你们都把腰包给拽紧啰,别便宜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再想来横财,不知何年马月啰。”

大个子嗤笑道:“我说苟头,马上就要与契丹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把钱存着有个吊用,花完了才是正理。”

“滚,白长了身架子,脑子却半点也无,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这仗呐,没得打了。”

“啥意思,头,这话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心某告密去。”

“量你也没这胆。”

张春苟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过竹筒子仰头倒了一口清水,这才抹了抹胡子,轻声道:“都别外传,咱那将主,多精明的家伙,有点钱财都拢起来往家里搬,可这次金银都存了好几箱了,却一直随身带着,丝毫没有往老家运的意思,这背后的道理,你们就不明白?”

大个子也蹲了下来,一脸讷闷:“头,把话说明白呐,哑迷谁耐烦猜。”

“估计快班师了,这才把缴获随身带着呢,某猜,大军可能得了这三关就回去了,所以你们别把钱乱花啰。”

“真的?”

“大差不了,没看好多将军身上都没那股子劲了,否则,大战将即,哪个不是血杀气腾腾冲天起的。”

大个子不言语了,一个左腮一块乌记的家伙又问了:“这又为啥呢,这次出征,不是顺风顺水的么?”

“有好日子过,谁愿意与契丹疯狗拼命呐,走吧,今晚庆功酒,少不得有大块肥肉吃,再提醒下,吃了肉,别喝水,谁要敢拉稀,休怪老子不让进营帐。”

兄弟们便嘿嘿憨笑起来,肥肉当前,谁控的住?

413:不破幽州誓不还

“参见圣上,吾皇万岁。”

“众卿平身。”

郭荣施施然的入坐,头发尚有湿意,刚沐浴更衣的他精神抖擞,看着满堂文武,一时豪情满怀。

“酒宴尚有一会,眼下先议一议军务,如今关南三州十七县皆已归我周土,北伐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朕意,明日再次挥军北上,直取幽州,众卿以为如何?”

张永德见对面的李重进手指搭扣着桌面正在思虑,便起身道:“圣上,关南即平,今后行军,当稳步为上,不能再出现上次那般只率一旅直面敌骑的情况,须知再往北,便是契丹重镇了。”

郭荣笑笑,微微颌首以示同意。

之前是自己太心急了,眼见水浅难行,便弃舟登岸,策马急驰,夜宿野外,侍卫之士不及一旅,不料却遇上了一支契丹千人队,好在敌军不知深浅,不敢逼上,正僵持时,后军大部赶到,敌骑这才退去,这一次遭遇,虽未接战,但也吓怕了扈从官员。

“抱一所言甚是。”

接话的是李重进,这次出征,三宰执皆未随行,故武将班张永德为首,文官班则是李重进这位使相同平章事首座。魏王符彦卿国丈之尊本该在前,可人家低调,坐在左班第二位。

“敌军已在幽州集聚,我军步兵居多,今后行军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同时,当防敌军游骑抄我后路,益津、瓦桥、淤口三关不容有失,臣建议,扩增城备,以为我后盾。”

“善。”

郭荣大笑道:“益津、瓦桥二关确实重要,索性改关为州,取雄霸之义,这瓦桥关今后就叫雄州,隶容城、归义二县,益津为霸州,割文安、大城二县隶之。

至于土木之术,朕只佩服韩将军,这雄州你来筹划,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建一座坚城。”

“遵旨。”

韩通一抚板须,满脸得意。

“至于霸州,地利尤为重要,当由老成执重的大将镇之,陈将军……此重任非你莫属。”

义成节度使陈思让闪身出列:“臣领旨。”

“田将军,淤口关的一切防务,尽付于汝。”

“遵旨。”保大节度使田景成连忙出班领旨。

“后盾既成,明日朕来率队亲征。”

“圣上,臣以为,眼下却不可再深入辽境,须知契丹大军已在幽州云集,我军虽众,但难以与契丹铁骑正面交锋。”

出班的乃是陆路先锋都指挥使刘重进,其本为幽州人,正因为其勇猛善战,兼又熟悉地理,是以到了沧州后,任命其为陆路先锋。没想到这猛突然的来了这一出。

郭荣浓眉一皱,正想开口,右武卫大将军、战棹左厢都部署李继勋也出班奏道:“臣附议,一过安阳河,便是沃野千里,虏骑驰骋纵横,我军难敌,不宜深入。”

郭荣脸色不愉,冷哼一声道:“契丹若果是无敌,这三关三州又是如何而下?”

李继勋感受着颈脖发麻的凉意,强忍下一个寒颤,涩声道:“此三关,多为汉人,心慕中原,又仰圣上天威,故能不战而降之。但若是野外对敌,则为契丹之所长,故而敌军聚兵于幽州城下,以逸待劳……我军若长驱直入,正中敌军下怀,请圣上三思。”

“哼,那以卿之见,我军又该如何行动?”

“守住此三关,敌军若来,则我军以逸待劳,以己长击彼短,敌若不来,我军已得三关三州,也算大功告成。”

郭荣看着两人,身子缓缓的向后靠去,手指轻敲着桌案,眼见二将额间已有汗水溢出,这才把目光移开,对左右大臣笑道:“大伙都议一议吧,刘李二卿的意见如何?”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郭荣看着一个个离席而起的将领,脸色从淡然转为愕然,继而怒火中烧,他双手用力的按住桌案,目光从一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在他锐如利剑的寒芒迫视下,一个个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他们是陆路副都部署、控鹤四厢都指挥使石守信。

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领岳州防御使高怀德。

控鹤军都指挥使、领虔州刺史韩重赟。

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

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

右龙武军统军,合流口都部署李洪信。

龙捷右厢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王全斌。

散员都虞候崔彦进。

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领岚州防御使祁廷训。

……

“好,好,好……”

郭荣缓缓站起,冷笑道:“大战未起,胆先怯了,一群……”

“圣上!”

李重进离席而起,止住了郭荣即将发飙的怒骂,行军礼请命:“圣上勿怒,众将之议,也是一片赤诚之心,非为怯敌惧战,臣将后军一月有余,未立寸功,这一次,请为前军。”

符彦卿一撩袍袖,也起身道:“臣这把老骨头也许久未松筋骨了,这一次,容臣与李将军携手一战。”

“臣来作先锋。”

又有一人闪身出班,白发白须,却面如重枣,虎背熊腰,正是濮州刺史,领缘边招收都指挥使张藏英。

其人年已六十有六,但宝刀不老,人生也是一部传奇。

他本为涿州范阳人,举族为贼盗孙居道所害。张藏英时年十六,仅以身免。立誓报仇,潜追孙居道于幽州,当街刺杀,不死,为吏所执。节帅赵德钧壮之,释而不问,以补牙职。

后来张藏英又打听到孙居道避居瓦桥关南,乃求为关南都巡检使。微服携铁楇,匿居道舍侧,伺其出而击之,仆于地,啮其耳啖之,遂擒归。

设父母位,陈酒肴,缚居道于前,号泣鞭之,脔其肉,经三日,方刳其心以祭。即诣官首服,官为上请而释之。燕、蓟间目为“报仇张孝子”。

契丹用为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领坊州刺史。但他却心向中原,周广顺三年,率所部兵千余人,及煮盐户长幼七千余口,牛马万计,舟数百艘,航海归周。

当年夹胡卢河为垒以拒契丹策,便是他所献,这几年,他一直在抗击契丹的第一线,并主持策反与接应辽境汉民南下,陆续接收人数高达二十万。

郭荣见三人请命,怒火渐消,长嘘一口气道:“老古话没错,姜是老的辣,将是老的强,既如此,李重进,你为前军都部署,国丈为副,张将军为先锋,尔三人率所部先替朕趟出大道,朕举大军居中接应,不破幽州誓不还。”

“遵旨。”

……

414:圣上不豫

铁骑飞驰。

弩矢与投矛飙飞。

惨叫与怒吼齐声。

固安城外,北伐前军第一次真正与契丹骑兵展开了硬碰硬的对决。

老将张藏英手提长柄凤嘴刀,身先是卒,在火红的披风掩映下,白须飘扬。

“杀……”

刀起刀落,匹练寒光中,鲜血飞溅。

左翼,李重进扬刀怒吼:“吾等壮年,尚不如老将乎,杀……”

“杀。”

两股洪流穿插交错,如恶龙搅海……

是役,周兵大胜,阵斩敌军千余,俘敌五百余,周军一日下固安。

李重进望着固安那洞开的城门,仰天长笑。

“报……”

一骑红翎飞驰而至:“启禀大帅,张殿帅手书。”

李重进一把夺过,验检封口,继而抽书,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请张将军。”

“诺。”

“李毅,亲卫整军,带足一日干粮。”

“诺。”

“李勇。”

“有。”

“执此信,飞驰符帅。”

“诺。”

一刻钟后,方进城的张藏英飞马而至,尤是一身血腥:“参见李帅。”

李重进长嘘一口气,涩声道:“某得赶回瓦桥关,这里大军由你全权负责,固守城池,在此待命。”

“得令,只不知李帅缘何如此匆忙,若是诸将问起,某又如何作答?”

“……圣上召某军议,恐晋阳有所动作,张将军在此固守备战即可,先莫出兵。”

“诺。”

李重进于马上一抱拳,便匆匆而别。

五百亲卫呼啸着跃马跟上。

策马飞驰的李重进心急如焚,匆匆赶回,哪是军议,张永德的手书只有区区六字:“圣上不豫,速回。”

昨日还好好的,怎会突发变故?

固安离瓦桥关不过百里,地势平坦,大路通达,李重进双马轮换,借着月色,于半夜丑时左右抵达关下,守将不敢自作主张,策马飞报,讨来行辕都部署张永德的将令,这才悬吊篮下城。

李重进只带一名亲卫上城,见城中安静,心中稍安,直奔行辕,半路遇到来迎接的张永德,忙问情况。

张永德将马丢给亲卫,两人并肩细语:“昨日还好好的,亲自去了安阳河畔督造大桥,诸营巡视毕方回行宫休息,今日一早起床,脸色便十分难看,浑身软绵绵的无半点力气。”

“哪里的毛病?”

“查不出来,只是没力气。”

“御医怎么说?”

“五个御医,皆诊不出病因。”

“……可曾另寻名医?”

“八百里去信京中了,村医未寻,主要是圣上不以为然,他自己认为是疲惫而已。”

李重进点点头,默行数步,又问:“可有不洁之物入口?”

“自淮南事后,圣上饮食掌控极严,此次出征,一切饮食,皆是京中直供。”

“……一切可疑之处,皆要防范。”

“三哥放心,某已让宋九重加强戒备。”

“……”

说话间来到行宫,此时圣上早已安歇,只好随张永德去偏院休息,路过一处别院,却见两名文士打扮的人正联袂从角门处出来,李重进冷声喝问:“谁?”

“下官赵普,楚昭辅,见过李帅,张帅。”

“汝二人何职,半夜三更为何四处乱窜?”

“回禀李帅,吾二人皆为宋将军幕府,奉命梳理军务簿册,方才完毕,正要回帐休息。”

李重进皱眉:“嗯,行宫重地,休得乱窜。”

“诺。”

李重进见两人慌张而退,这才对张永德道:“军柄之重,非同小可,不可事事假手他人。”

张永德脚步微滞了滞,语气有些不自然:“嗯,某自有分寸。”

……

诚如张永德所言,郭荣对自己的病并不以为意,第二日一早,还强撑精神召开军议,议军机部署,待见到左右班冒然出现的二人,满脸讶然。

“国丈,义声,你们怎么回来了?”

“臣……启奏圣上,固安已下,但契丹五万铁骑与幽州城下云集,臣以为此时不宜再进军,故与魏王飞骑回来,向圣上请示。”

“哼,只是一点小恙而已,却搞的满城风雨,你们这是要气死朕,速速回去,继续北上。”

李重进见郭荣满面潮红,眼中带赤,精神看着不错,但那状态分明不健康,当下麻着头皮谏道:“圣上离京已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尽取燕南之地,已立不世之功,臣请先行班师。”

符彦卿五更时分才回,早食都未来的急用,当下也出班奏道:“臣附议,请圣上以龙体为重,先行班师,本次出兵,已立大功,眼下当先经营好此三州三关,或待秋后,或待明年,再起大军北伐不迟。”

张永德紧跟着劝谏:“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你们……”

“圣上,龙体为重。”

郭荣以手支着太阳穴,强忍青筋跳动,看着眼前一张张或紧张,或殷切的脸庞,忽觉有陌生的眩晕感袭来,他静默约有盏茶工夫,终于涩声道:“罢了,那便班师吧,可现在晋阳已经出兵,谁能却敌断后?”

“固安足有一万兵马,可令张藏英老将军负责殿后。”

郭荣沉吟良久,方道:“张将军年纪摆在那里,那一部,本是你所将,还是你去吧,再领五千走。”

“……诺。”

“有劳三哥。”

李重进忙道:“此乃臣份内之事,臣这便出发,入北汉境内拒敌,请圣上保重龙体为盼。”

郭荣微微点头,却觉着腰肢一软,忙强振精神坐稳了身子,再张眼看时,视线却已模糊。

“圣上……”

……

将摇摇晃晃走路都不稳的郭荣搀扶进寝堂,见太医来接手了,李重进这才告罪出来,先命心腹李毅持兵符去点兵,自己则来到膳堂用早饭。

刚喝了两碗小米粥,张永德有些神思不属的进来了。

李重进挥退众人,这才对张永德道:“圣上命某将兵殿后,意思你懂?”

张永德点点头:“懂。”

“懂就好,某走后,这里就靠你了,能亲力亲为的,就不要假手于人。你在内,某在外,只要兄弟齐心,天塌不下来。”

“是。”

“左近的村医也找来试试,搞不定有偏方也不一定。”

“方才某已令人快马去寻了,三哥最好早去早回,某更心安些。”

李重进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起身,拍拍张永德的肩膀:“朝廷明征幽州,暗行借刀杀人计,以杀悍将骄兵,好收方镇之权……这样的谣言,可知来源?”

张永德啊了一声,惊道:“某第一次听说。”

“不然,何以诸将不前?你手掌禁军,位居显职,可你的眼睛耳朵呢?抱一,你日子过的太安逸了。”

李重进收掌,并指如刀,在张永德的脖子上轻轻的比了比,不等张永德解释,便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415:一个神话就是浪花一朵

远在益州的秦越,不知道历史的车轮并没有变道,郭荣已在征幽前夕病倒。

数万大军正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班师。

气氛压抑到风云变色。

……

秦越在为自己找的麻烦而苦恼。

最近的他头都要炸掉了,只恨自己以前看书囫囵吞枣,对封神榜只记了个大概,结合所看的电视剧啥的,也只能讲个似是而非,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

当时看的时候,哪会想到这东西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而面对四位一脸严肃,不停追问的老头,秦越只好冥思苦想,什么鸿钧老祖,什么元始天尊,通天教主,想一点说一点。

好在理脉络有陈抟道长,润笔添花有丁清道长,谷涵道长。

比如眼下道观所供为元始天尊、道德天尊、灵宝天尊,与秦越所说的鸿钧老祖教出三弟子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又有不同,这就圆而化之,通天教主最后要改邪归正,再封为灵宝天尊,而太上老君则是道德天尊的别称。

故事体系便是混沌之时,有道而生,道化鸿钧,乃开天辟地者。大道之余,三元气遂生,冥寂玄通元。

故事则从纣王荒霪无道起,石矶娘娘趁机派出九尾狐妲己祸乱宫中,小哪吒偶然发现妖气行踪,孤身难敌,遂来灌江口找义兄杨戬助阵,与石矶娘娘大战,继而引出护短的通天教主,扯出阐教截教的封神大战。

虽与原著颇有不同,但秦越与周容两人毕竟电视看多了,玄幻也看得多,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翻出来,还真让四位老道给理出了看上去比较系统的东西,另有一番精妙。

只是主角却是杨戬与哪吒当定了。

搞这些,秦越既没有宏道抑释之意,也没有什么信仰之别,在他看来,若以教义来说,儒释道都有相通相近之处,比如道家斩三尸,释门去三毒就几无区别,但普通人哪懂,放后世,在那个已经差不多结束文盲的时代,资讯满天飞的时代,还有无数人见佛就拜倒,进庙就上香……

更何况在这绝大部分百姓还不识字的时代。

任何时代,讲道理都是很难的。

尤其在这资讯闭塞,交通不便的局限下,讲道理的成本与代价更高。

秦越认为,神话故事是一个很好的文化传播载体,具有难以替代的作用。

在这点上,释门做的比谁都好,比如,劝人行孝,千年以降,儒家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但在排除行政干涉的前提下,效果还没有释门的一出“目连救母”戏好。

这则脱胎于《佛说盂兰盆经》的小故事,经过演变,与原经义早已不同,佛陀的威神之力被极力强调,并让目连之母历经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对三恶道中的种种苦处极尽描绘之能事……

十殿阎罗,穿肠挖心,磨肉锯骨,血狱炼池……

事实证明,用恐惧来惩戒人心,远比谆谆劝导来的强。

好多人听完传本后,小便都失禁。

又有未曾善待父母的,在父母亡故后,吓的瑟瑟发抖,有家都不敢回。

威力强大可见一般。

自唐季而始,也不知有多少画师靠画“目连变相”吃饭。而在变文方面,更是有“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大目犍连变文”或“大目连缘起”等数十种。

好比某点上,赘婿流,昏君流,奸臣流一般,一剧火了,群起而效之。

这也是大唐时代虽奉道教为国教,但却难抵佛教昌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种东西,虽然有识之士一笑晒之,关键是绝大部分的人迷信之。

你若斥人泼妇,一定会被人臭骂回来,但若是小心的提醒她,小心下拨舌地狱,那脸蛋就白了。

……

秦越也没有通过建立神话体系把治下之民搞成神之国度的意思,只想在恰当的时候,可以填一些东西进去,希望能够寓教于乐,有助于民生发展。

——比如:防治血吸虫,就需要神话力量的帮助。

预防血吸虫,消灭钉螺,不喝生水,别下污池,饭前便后洗手的宣传益州早在做了,城内的填池清污也在做了,但反应一直平平。

那些特意树起来的大型木制广告招牌,经过二十几个画工辛苦赶工后,老百姓只是刚开始时稀奇,惊讶,还颇有兴致的议论纷纷,然后就疲下去了,该怎样的习惯还是怎样的心惯。

该捉钉螺来吃的照吃不误。

秦越很恼火,可一直没有好的方法,老百姓最怕死,又最不怕死。

这种迷之自信,别说在当下,就是后世还有许多。

比如,吃蝙蝠刺身……

秦越为了改变百姓的陋习,可谓绞尽了脑汁,最后想到了法海身上。

法海可以躲在蟹壳里,那专吸人血的害人精为什么不可以躲进钉螺里修练。

螺壳里血吸虫毛蚴啥的,肉眼看不见,但煮熟后蟹壳里的和尚影子却是可以看到嘛。

法海是得道高僧,他躲的地方干净,可以吃。

吸血鬼躲过的地方,就留下了瘟疫,会孵出血吸虫。

这样的想法,立马获得了以陈抟为首的“神经四人组”的大力支持。

思路一定,马上行动。

把最当红的说书人赵源等人请进府来,开始“白娘子传奇”的回忆,以及吸血鬼故事的穿插加工。

把白娘子的修练地点改成青城山,把她改成了因追杀吸血鬼而出山……

正因为扶桑吸血鬼不敌白娘子与小青的双杀,这才借着水遁远逃,沿江东向,准备逃回扶桑,偏其性最霪,日播数万种子,所以其子孙至今不绝。

看到没,这玩意儿还专门长着抱雌沟呢。

至于二郎神要不要客串一把,就让赵源等人伺候着陈抟他们自个添油加醋去。

这样的事,周容也感兴趣,还根据回忆,画了一幅白娘子的画,又唱了一曲“千年等一回”,当今这时代,哪有如此开放大胆的情歌,一传出去,顿时疯了。

满城轰动。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断肠也无怨。

雨心碎,风流泪哎,梦缠绵,情悠远哎……”

才几天时间,不会唱这曲子的女子,都不用在欢场混了。

司空李谷本来是要斥责的,但听说是为了消灭血吸虫而做的宣传,抚着拐杖沉吟半晌,最后来了句下不为例。

益州城中,吃钉螺者明显减少,但因为没有广播等有效的传播道具,离全民认识还远着呢,不过有效果就好,接下来再组织专场学习课,城里各街道、城外各个乡镇,依次展开防疫培训,严令必须在秋收前完成一州九县的全部培训工作。

为秋后灭螺大行动作好铺垫。

……

416:一杯苦酒就是后悔一生

澶州。

乃是郭荣的龙兴之地。

当年,他为这片土地的繁荣付出了无数的心血,治理黄河,修整城池,扩建街道,劝农兴桑,时隔七年,再回此地,真的是忆往夕峥嵘岁月稠。

御驾一过黄河,郭荣便在澶州不走了。

虽然,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但进城时,还是挺直了腰背,端坐于御辇上,接受万民的欢呼,这些,都是最忠心最拥护他的子民。

怎能让人失望。

他对这块土地充满了感情,自登九五后,这里便是张永德在遥领。

从汴梁赶来的范质、王溥、魏仁浦见到郭荣虚弱清瘦的模样,忍不住浊泪横流。

“圣上,臣等接驾来迟……”

“平身,朕先看看故居,稍后再叙话。”

郭荣挥退宰执,只留张永德伴护,缓慢的踱进府衙大堂。

他看着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屋子,手抚大案,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激情昂扬的场景。那时进出这大堂的,不论是谁,脚步皆匆匆忙忙,个个精神抖擞。

他来到二堂,仿佛看到了自己初见王朴的场景,当年,自己正是在这里接见了他,本以为是个酸儒,哪知道却是上天派来的智多星,可如今,天才已逝。

他轻抹眼角,慢慢的来到后堂,踱到当年自己的寝房,陈设依旧,那一年,自己在这里大婚,久枯的心田再次受到爱的滋润,那一年,看着她日渐显怀的身子,自己再次有了拼搏的奋劲,那几年呐,唯有这里,是心情宁静的港湾……

陈设依旧,但佳人已去。

他缓缓的在床边坐下,摸了摸被褥,缓缓的躺下。

“圣上。”

“抱一,帮朕脱了鞋子,朕睡一会。”

张永德强忍泪水,笨手笨脚的为郭荣除靴,远远跟在后头的内侍却是连门也不敢进。

郭荣缓缓的用手帕抹去嘴角浮沫,低声道:“回到这里,朕就会好起来,抱一,从今天开始,你来负责朕的饮食汤药,勿得假手别人。”

“……诺。”

张永德伺候郭荣睡下,塞好被角,走到门外,斥退一众内侍,吩咐亲信值守,加强戒备。

范质等人在外面久等不见传话,派内侍来相询,张永德道:“圣上正在休息,无令旨谁也不见。”

这一守,便是三天,三天来,一应饮食药石皆在其注视下烧治,并三尝后方亲自端进去。

郭荣身体渐有好转之象。

可苦了张永德。

虽然寝宫留有四位内侍与侍女,除伺食外别的不需要他操劳,但他却需要面对文武百官的无穷追问,范质等重臣更是差点硬闯。

“圣上若是龙体好转,某为宰相,为何不见?”

“圣上在静养,不能打扰。”

“抱一,事关国事,怎可信口敷言。”

“没有胡言,圣上龙体正日渐康复。”

“那为何不见臣等,是你张抱一自作主张乎?”

“你……”

如此重话,以及越来越多的责疑声出现,两日后,张永德终究是抵不住了,正无措间,忽有红翎急使至:“报……李重进部破河东贼军于百井,斩首二千余级,晋阳兵退,李部也徐徐撤军。”

张永德大喜,连忙接了捷报向郭荣报喜。

郭荣斜靠在床上,听了捷报后,长叹一口气道:“关键时还是自家兄弟最靠的住,你与他,虽然性子不同,但还是要和穆相处,不能以小事交恶。”

“是。”

“还有事?”

“见见宰执重臣吧,臣有些顶不住了。”

“不见。”

“是,可……”

郭荣有些反应过来,看了看他,轻声道:“说吧,有何物议?”

张永德终于忍不住了,目视踏凳,轻声道:“当今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惟幸京师之有变。澶州远离京师,不速归以安人情,顾惮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如有不可讳,奈宗庙何……”

郭荣眼里寒芒一闪,冷声道:“是谁说的?”

张永德虽未抬头,但也感受到那如利箭般的目光,忍不住脖子发凉,吱唔道:“众臣皆是这个意思。”

“倒底是谁?”

“……众臣……皆是这个意思。”

郭荣闭目,良久长叹道:“……朕知道不是你的意思……抱一,你何其愚也,竟然被人玩弄于股掌,你太让朕失望了,太让朕失望了……罢了,留此也无益了,回京吧,回京。”

张永德失魂落魄的离开寝宫,仰望蔚蓝的天空,有后悔的眼泪从眼角溢出,他知道有最重要的东西在远离自己而去,永远的失去了。

郭荣终于接见了大臣,第一个接见的便是魏王符彦卿。

“圣上……”

郭荣轻轻摆手,示意不用多礼,他静静的看着这位满头白发的国朝定海神针,先后把两位女儿许给自己的老岳父,发现昔日挺拨的腰背已不再硬朗,丑陋的老人斑更是布满在脸上。

“朕这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国丈你还得多挑着担子。”

“圣上,切莫灰心,你该振奋精神,把身体养好才是。”

郭荣苦笑道:“朕……朕自会保重,眼下维稳第一,大名不能乱,河东不能乱。”

符彦卿白眉一扬,沉声道:“圣上只管宽心,有老夫在,河东之地,乱不起来。”

……

五月三十,御驾回到汴梁。

六月初一,潞州李筠攻下辽州,获伪刺史张丕旦以献。

六月初二,皇女薨,尚不足三岁的她是郭荣唯一的女儿,乃董妃所出,平素最是疼爱,郭荣默然半晌,最后口吐污血……

“圣上……”

郭荣摆手止住了符二娘的惊呼:“不碍事,心反而敞亮了,朕不会有事……替朕去抚慰董妃,替朕传话,辍朝三日……”

郭荣的病情果真如他所说,又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他开始批阅奏折了。

六月初四,郑州奏,黄河决堤,诏宣徽南院使吴延祚发近县丁夫二万人抢险塞河。

六月初五,晋州节度使杨廷璋奏,率兵入河东界,招降堡寨一十三所,下旨褒奖。

六月初六,泉州节度使刘从效遣别驾王禹锡奉贡,有归降意,郭荣熟思良久,下诏:“江南近服,方务绥怀,卿久奉金陵,未可改图。若置邸上都,与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卿远修职贡,足表忠勤,勉事旧君,且宜如故。如此,则于卿笃始终之义,于朕尽柔远之宜,惟乃通方,谅达予意……”

六月初七,赐江南进奉使李从善钱二万贯、绢二万匹、银一万两,赐两浙进奉使吴延福钱三千贯、绢五千匹、银器三千两,并嘱江南李景完城郭,缮甲兵,据守要害,为子孙计。

六月初九,立符二娘为皇后,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以皇长子宗训为特进左卫上将军,封梁王;以第二子宗让为左骁卫上将军,封燕国公。

六月初十,下诏夺情起复正在单父老家丁母忧的王著,令速回京。

这一道诏书,终于一石激起了惊涛恶浪。

王著是谁?

郭荣藩邸旧人,时年三十有二,最是年青有为时。

其年方二十即高中进士,比王朴还高一科,郭威时镇大名府,亲请为幕府。

郭荣镇澶州,即辟为观察支使,时年王著才二十三岁,后随郭荣进京,迁殿中丞,即位后,拜度支员外郎,显德三年,充翰林学士。

王著才思敏捷,心性豁达,为皇子宗训授业恩师之一,郭荣喜其才,每呼学士而不名。多次有意拜相……

然其嗜酒贪杯,又兼年青故,迟留久之。

……

417:睿武孝文

“阿郎,后门有客至。”

“哦?”

范质披衣起身,接过拜帖,沉呤良久,方道:“内书房用茶。”

“诺。”

范质在老妻的伺候下略略净了手脸,换上见客常服,这才向书房而去。其虽为百官之首,但持身清正,除俸禄外,别无生计,故家居甚俭。

这幢宅子,还是郭荣亲来府第拜访时看不下去了,御赐之第。

来到内书房,来人已经到了,远远的便施礼,压低声音道:“晚生赵普,见过范相。”

范质点点头,先一步进室,“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只为两个人而来。”

“哦?”

赵普略显卑微的曲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轻声道:“宫中传来消息,圣上有意新增两位宰执。”

范质略略扬了扬眉。

赵普自顾道:“一位是前朝宰执李涛,一位是藩邸旧人王著。”

范质笑道:“这是好事,两位皆是大才,政事堂能添新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某却以为,这事最糟糕不过,李涛轻薄无状,王著放荡形骸,哪有重臣之体。”

范质冷笑,只把手指在茶几上轻敲着,却不说话,李涛行为不端,圣上素来恶之,怎会用相,不过王著倒是有可能……。

赵普心中也冷笑,你虽傲然群臣,但谁不知道你对那位好酒的年青人深惮之。

“单父离京远……总不能让个酒徒于庙堂胡闹。”

范质端茶,轻呡一口,方冷笑道:“没想到区区一个许州判官,也关心起朝堂大事了。”

“位卑不敢忘忧国,当此风雨飘摇之际,凡对国家不利的,做臣子的,总该留个心,谏个言。”

“好一个赤胆忠心,把心里话都翻出来吧。”

“普此次深夜来访,别无他事,只是发现自从澶州回后,张殿帅一应举动皆十分反常,下官担心……”

范质良久不语,直到灯花倏的一跳,这才涩声道:“回复你家节帅,就说老夫知道了。”

赵普强自按下心头狂喜,躬身行礼而退。

……

六月十二,郭荣精神复为不济,于寝宫召见三宰执。

“朕将不久于人世,这天下江山,交托与谁?”

“圣上千秋鼎盛,何出此言……”

“今日在此,只你我君臣四人,既无侍者,也无起居注录,只管说来。”

静寂无声。

范质见病榻上的郭荣脸色发青,干瘪的双唇起了一层白霜,两颗眼窝已经凹了进去,知道命不久也,当下长吸一口气,朗声道:“皇长子已经七岁,再过几年便可成材,臣范质,定当竭尽所能,辅佐皇子打理好这片江山。”

“臣王溥附议。”

“臣魏仁浦附议。”

郭荣微微点头:“有何方略?”

“乱世在兵,维稳在兵,兵权分治,才能久安。”

“朕拟让抱一与义声继续分掌禁军,如何?”

“……”

“只管说来,朕自有分寸。”

范质见王溥与魏仁浦皆默不作声,只好开口道:“主少国疑时,大臣未附际,权臣贵戚最是……纵然他们无心,但总有耐不住寂寞的人起坏心。”

“……朕……知道了。”

郭荣深吸一口气,问:“殿前司,侍卫司,谁适合?”

“军机大事,但凭圣裁,臣等只能鼎力配合,唯请圣上以维稳为重,万不可大作调整。”

郭荣闭目,微微颌首。

……

六月十四,诏李重进与张永德进觐。

“朕快不行了。”

“圣上……”

郭荣轻轻的摆摆手,示意两人坐着说话。

“朕如今方理解先父皇的难处,这历经种种磨难打下的江山,交给谁?”

郭荣用肘支着身子,想坐起来一点,李重进忙上前帮忙,张永德也帮着把枕头垫高了点,郭荣喘着粗气,看了一眼张永德,轻叹道:“可惜……”

张永德满是羞愧,不敢再抬头。

李重进坐于榻沿,执着郭荣的手道:“君贵,兄弟同心,其它的话不要说了,只要有某一口气在,宗训便高坐龙椅无恙。”

郭荣的手略紧了一紧,叹道:“要委曲你们了。”

“三哥懂,这两天便回扬州。”

张永德含着泪道:“但凭圣上安排。”

“记住三哥的话,兄弟同心,我们是一家人。”

“诺。”

两人出殿后表情各有不同,一个喘着粗气,一个失魂落魄。

下午末正,宋九重单独进觐。

病榻上,郭荣斜侧着身子目视跪于地上的熊罴大汉,良久,良久,“朕不久于人世,这天下江山,幼子肩弱,担不起,如何是好?”

“圣上……圣上正春秋鼎盛……”

“幼子肩弱,担不起,如何是好?”

“……臣必忠心辅佐,除死方休。”

郭荣微微颌首:“当年,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宿卫,是朕问先皇讨要来的,但王文伯曾有言相劝,你虎背熊腰,眉浓且宽,但眼仁白多黑少,分明破军坐宫之相,无情忘义之徒,不可主权柄……”

宋九重支在地上的双手悄然化掌为拳。

“不过,朕却不这样想,只要对国家有功就行,怎能因相貌取人,朕一生坦荡,用人即不疑,疑人即不用,这几年……你也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圣上知遇之恩,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

郭荣轻叹一口气:“记住今日的话,下去吧。”

……

六月十五,传召范质、王溥、魏仁浦、李重进、张永德、韩通、宋九重、吴延祚、昝居润、张美及皇长子宗训进觐。

郭荣斜侧身子,先将宗训招至床前,拉着他的手,然后目视跪于地上的文武重臣,良久,良久,“训儿年幼,难当重任,望诸君勉力辅佐。”

范质长吸一口气,朗声道:“臣范质,定当竭尽所能,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王溥,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魏仁浦,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李重进,必然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张永德,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韩通,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臣宋九重,定当忠心辅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

郭荣轻轻颌首,对宗训道:“跪下,给各位长辈磕头。”

“使不得……”

郭荣闭目,眼角微润,轻声道:“这一回,使得。”

是日,诏:

宰臣范质、王溥并参知枢密院事。

以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平章事,依前充枢密使。

以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为枢密使,行左骁卫上将军。

李重进依旧为淮南节度使,领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同平章事。

以宋州节度使韩通为侍卫亲兵马步副都指挥使,同平章事。

澶州节度使兼殿前都点检、驸马都尉张永德落军职,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以宋九重为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傅,依前忠武军节度使。

以昝居润为左领军上将军,充宣徽南院使,判开封府。

以张美为左监门卫上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

以向训为西京留守,加检校太师,兼侍中。

……

六月十八晚,再召三宰执于病榻前。

“王著……为何久久不至?”

“应该已在路上了,他本书生,脚力不健……”

郭荣悠悠叹气:“朕若大行……可补王著为中书……为尔等……分担政务。”

“诺。”

病榻前,郭荣挥退众人,只留符二娘一人。

“朕……最后悔的……便是娶了你,封后不是荣耀,而是磨难,苦了你了……”

符二娘早已泪流满面,却强装出笑脸,握着那苍白的手,轻轻的为其抹去唇间的白沫,柔声道:“不苦,不苦,宗训是姐姐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们的……”

“唉,要是老天能多给朕些时间……多好……”

……

六月十九,帝崩于万岁殿,圣寿三十九。

六月二十,宣遗制,梁王宗训于柩前即皇帝位,服纪月日一依旧制。

是日,群臣奉梁王即位于殿东楹,中外发哀。

谥曰睿武孝文皇帝,庙号世宗。

418:点检作天子的由来

蜀中远。

郭荣驾崩的消息传到益州,已是七月初五。

秦越轻轻的抚着麻衣,打头一回心甘情愿的为他人戴孝。

这是位少有明君,文治武功,赫赫威名。

虽然,他在历史上被有心人故意淹没,但事实便是事实。

“若有天谴,朕一身当之”的霸气担当历历在目。

“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的感慨尤在回响。

“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豪言已成绝唱。

他的一生,是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砥砺前行,艰苦创业的一生。

他的起家之难,比一般的继任者都要难上许多。

可惜,给予他的时间太短。

历朝历代对他的评价很多,最中肯的,却是同样为皇帝的朱元璋所评“三代之王有其时而能为之,汉文有其时而不为,周世宗则无其时而为之者也。”

但不管怎样,一个时代过去了。

……

历史,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宋九重还是登上了殿前司都点检的位置。

秦越哀服未除,便接到了新皇登基后发出的加封诏书。

职位未变,开国侯变成了开国公,甲寅的开国伯也变成了开国侯。

秦越笑笑,这东西尚不足以安慰那两个为好姐妹伤心的女人。

同一天收到诏书的,还有李谷,进封为赵国公。

这些加恩,也算是应有之义。

只是秦越怎么看都觉着别扭。

“李相,这些诏书来的可快了,可我们要的人怎不见回复?”

李谷躺在竹榻上,双目微闭,胡子微颤,轻声道“很快就会来了,但李明远估计悬了。”

“怎么说?”

“朝中人人皆知,他乃老夫一手提携,当此多事之秋,朝廷不会派他来的。”

秦越暴一句粗口,便懒洋洋的缩在竹榻上假寐。

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京中噩耗来,唯有在这老头身边才能定心。

“想问什么就问,吞吞吐吐的作什么。”

“缘何……张帅会免了军职?”

李谷谓然长叹“其乃先帝最信任之人,也是第一皇戚重臣,新皇即位后,免去军职也是理所当然。”

“那又为何是宋九重典掌殿前司?”

“……”

“……”

面对秦越的疑问,李谷沉吟良久,方道“因为他是个孤臣。”

“孤臣?他不是有义社十兄弟么?”

“那算什么东西,只要天下节度与其是路人就够了。”

“……然后就可以信任?”

李谷不以为然“也就四厢精锐而已,有何不可信的。”

秦越摸摸鼻子,想想也是,一个殿前司也就二万六千人左右。论人数,侍卫司还多一些,只不过不如殿前司精锐,韩通虽以副职掌之,但他是同平章事,位秩官衔虽略低于宋九重,但在实权上却分毫不差。

宋九重与韩通,有个比方一个是第一军团总司令,一个是第二军团执行副总司令兼朝廷政事堂常/委。

而且宋九重虽掌握了最精锐的殿前司,但并不能为所欲为,他首先得听命于枢密院。

而枢密使吴延祚也不能独/立自主,他上面还有三位政事堂的大佬在,想出兵,想动兵,都必须三位政事堂的大佬同意才行。不仅中书侍郎、平章事魏仁浦依前充枢密使,范质与王溥也兼知枢密事。

为分兵权,朝廷一开宰相知枢密的先河,文官把住了最高兵权。

同时,宋九重也无皇城守御、宫禁宿卫之权。

这关键的皇城守御、京城、苑城诸门、宫禁宿卫之职掌控在吴延祚与昝居润手里,由他俩分知助铺,并互相监督。

昝居润除左领军上将军外,还有两个职务,一为宣徽南院使,掌兵案,骑案。二判开封府。

这还不够,还有位张美。

张美是左监门卫上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他一手掌宫城诸门禁卫门籍,一手掌国家财计,一手掌军队仓案和胄案。

兵权五分,军政财三分。

除此外,东有魏王符彦卿坐镇大名府,西有向训在洛阳留守。

从理论上讲,十分牢靠。

任一方有所图谋,都必须过五关斩六将才行,郭荣为保身后事,算的上绞尽脑汁了。

可缘何历史上“黄袍加身”却十分顺畅?

秦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何……”

“滚吧,别在老夫这碍事,也别再问来问去的,做事情别忘本心便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睡一觉又怎么了。”

秦越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起来,懒洋洋的走人。

他也知道,再问,就真的不合适了。

李谷目视其离开,脑海里却浮出王朴那一脸郑重,他轻叹一口气,缓缓的在竹榻上躺下,眼角有湿意氲出。

……

秦越知道李谷话未说尽,可自己政治智慧也就那样,有些事情还是想不通,回府思考了半天,还是召开了个小型的会议。

与会者木云、甲寅,花枪。

“我总觉得京城会有变故发生,你俩一个政坛熟,一个江湖熟,分析一下看,京师的情况。”

“京师事,你最清楚不过,却不知要分析什么。”

“比如,以前如日中天的殿帅张抱一,缘何一日之间就被解除兵权?”

木云笑笑“此事却是最明白不过。”

秦越讶然“啊?我却是一直想不明白,快,有什么说法。”

“周帝班师回朝途中,于澶州盘恒七八天,唯张永德亲伺汤药,此中意再明白不过,若有不测,继位者张永德是也。”

“也就是说点检作天子不是谣传?可结果并不是。”

“回到京中,军队各自归建,大义名分已失,若还想传位于他就不可能了,只有传少帝一途。”

秦越拍拍脑袋,沮丧的道“我猪脑袋,那张帅更是猪脑袋一个。”

甲寅却还是没听明白,问道“我怎么绕糊涂了呢,为什么回京就不行了。”

木云对郭荣没好感,只以周帝相称,但对甲寅却有很好的耐心,当下解释道“因为澶州乃周帝龙兴之地,后续又是张永德坐镇,近十年的仁政施治,全天下再没有澶州百姓更忠心的了。

而且,十万大军在手,若有万一,张永德既是都点检,又是周帝身边最亲信之人,可以顺利接位。回到京中,哪怕周帝想传位于他,别人也不会同意。”

“别人,谁?”

“满朝文武,越是重臣,越是会坚定的支持小皇子继位,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会真正的名利双收。”

甲寅不满的道“也就是说没有忠诚。”

木云笑笑“什么叫忠,全心全意的辅佐小皇子难道不是忠?转而支持张永德才是史家所骂的贰臣。”

“……”

甲寅挠挠头,又问“哪为何又解了他的兵权?”

“避嫌。在他那位置上,不进步便只有退却一途,李重进远走扬州也是这个道理。”

甲寅立马又精神了,问“不传位张帅,传位李帅也不行么?”

“一来他曾在老皇病榻前发过誓,二来他这么多年来刻意远离中枢,朝中几无人脉了,真传给他,他也没本事接。”

“……”

………………………………

史记周世宗既定三关,遇疾而退,至澶州迟留不行,虽宰辅近臣问疾者皆莫得见,中外汹惧。

时张永德为澶州节度使,以亲故,独得至卧内,于是群臣因永德言曰“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惟幸京师之有变。今澶、汴相去甚迩,不速归以安人情,顾惮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如有不可讳,奈宗庙何!”

永德然之,乘间为世宗言如群臣旨,世宗问“谁使汝为此言?”永德对以君臣之意皆愿为此,世宗熟思久之,叹曰“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然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即日趣驾归京师。

428:历史岔口,如何决择

虽然关于张永德的疑惑是解开了,但对于宋九重的的疑惑却更深了,从理论上他不可能成功的才是,可缘何几乎兵不血刃的就翻了天?

这事却不好摊出来商量。

秦越想了许久,方道“本想等曹沐回的,可眼下等不及了,花枪,你江湖经验足,走一趟京城。”

秦越神情很严肃“三件事,一是我对先帝那不明所以的病因有些疑惑。二是京城可能会有变故发生,我们需要最快知道消息,邬凤南隐在宋州,有一批弟子可用,找牛伯就可以联系上。

三是关注一下朝中重臣,尤其是宋家,宋九重不好盯,那就不要盯,但他那弟弟可以,若还不行,就盯住赵普,我想知道他们会玩什么花招……”

“好,这里的事交给谁?”

“给虎子便是,大营的事,南客兄还得你担起。”

木云点头道“行。不过你为何如临大敌般?又为何针对那宋家展开盯梢?”

秦越苦笑道“我总觉着宋九重成为殿前司都点检,有些问题,这问题不解开,我睡觉也不踏实。”

“若有发现怎么办?”

“……给韩通提个醒,其它就不要参与了,别暴露自己。”

“好。”

甲寅一听终于可以卸下大担子了,嘿嘿直乐,秦越没好气的道“别只顾着乐呵,跟子瑜说一下,京中还有什么力量能用的,都用一下,让花枪揽总。”

……

秦越现在内心很焦虑,在这历史的分岔口,关键的转折点上,若是什么都不做,坐等的,可能便是拱手让兵权,然后束手待毙。

怎么想,都对不起自己穿越客的身份。

起码,埋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迷团,总该知道才是。

或许是这两天关于这些方面的事情想太多了,有些早已忘的一干二净的东西又浮现在脑海里,如宋太宗批语“范质但欠世宗一死”便是某夜梦中忆起的,可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而且他死后严禁子孙为其求谥号,显然,是在懊悔中死去的。

一样没有谥号的还有魏仁浦。

还有现在梓州的韩令坤与夔州的王审琦,历史上也曾北伐,王审琦在论翊戴功时,更是位秩第四,但两人都不得好死,暴病身亡。

韩令坤是疽发于背而卒,享年四十有五。

王审琦不会喝酒,一喝就身体不适,历史上却被逼着饮宴,最后暴病,皇帝亲自探望后,卒。

还有吴奎的父亲吴延祚,成为新王朝的宰相不久就降为秦州节度,而后进京为皇帝作寿,偶染疾病,皇帝闻讯,车驾临问,命艾灸其腹,遣中使监之,未几卒。

韩重赟才当上殿前都指挥使没多久便差点被斩首。

张光翰当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不过两月便贬,此后行迹不详。

赵彦徽被皇帝设宴款待,因饮酒过度而生病,回去不久,卒。

……

总之,立过从龙大功的,除高怀德与石守信外,其它的下场好象都不太好。

就连赵普也要通过“太后语”要挟才能继续高官得做。

历史上的有些轨迹,秦越能回想起来,但宋九重缘何能成功,却是个大迷团。

这么多顾命大臣,似乎只有韩通一人用满腔热血书写了正义与担当。

可以秦越对宋九重现在的认识,以及郭荣对身后事的安排,不认为他能有天大的本事把这果实给轻巧巧的摘了。

三大宰相眼不瞎,吴延祚老奸巨滑,从来谋定而后行,昝居润和张美对郭荣皆十足忠心,韩通貌似粗鲁,但却是张飞能绣花,除此外,还有张永德,虽解兵权,总不会一蠢至斯吧。

对这些顾命大臣来说,已经位极人臣了,小皇帝又小,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可谓是真正的大权独揽,乃是做事最舒心的时候,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帮助宋九重上位,能得什么好处?

傻子才会选错题。

可宋九重怎么就成功了呢。

而且,以西京留守向训那骄傲的性子,又如何能对一个晚辈俯下首去?

还有符彦卿呢,怎会看着女儿外甥落难而袖手不管?

秦越开始可怜起郭荣了,除李重进与张永德外,一个自家亲人可用的都没有。

就连亲生父亲,也是在洛阳至死不相见,问候书信也只是以元舅相称,更何况那些柴家“兄弟”。

至于郭家旁支“兄弟”,有不如无。

可惜,张永德大权旁落了,李重进又远走扬州。

这两位最亲的人,在皇位面前,不得不避嫌。

说起来,曹彬也算是他的“亲戚”,却不知他和利州那一群个个有家世的兄弟,在当下这样的局面,又是如何一番情景。

秦越想了很多,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告人谋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一个搞不好就是血流飘杵,更何况,无凭无据的说了也没人信。

反而惹祸上身。

若撂三年前,那时的他无家一身轻,搞不好还会侠义一把,至不济也可以写封匿名信之类的提个醒。

可现在,周容显怀了,而且虎子、陈头、赵山豹、王山张通等都已经把命运与自己串在一起,胡乱的热血冲动可不行,眼下能做的,只能关注。

希望历史不会重演。

……

甲寅对这些不关心,会议一散场就去找全师雄。

对于郭荣驾崩,他得到噩耗后第一个反应是难过,第二个反应是遗憾,却远没听到符皇后去逝时感到伤心,因为他对郭荣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高平共进晚餐时,虽然之后有多次交集,甚至还曾帮他主婚,但他却回想不起细节来,实在是郭荣的气场太大,于甲寅而言,敬重多过感情。

第三个反应则是幸好大个子早一步成婚了,否则又要往后拖。

铁战的结婚场面很大,远在利州的武继烈和白兴霸都来了。

又有李谷与欧阳炯的到场,后面一溜跟风近百家乡绅到贺,把一个三进院的新家挤的满满当当,临时加桌十二,酒水菜肴都不够,好在自家兄弟不在乎,等临时叫来的席面晚些入席。

既然成了亲家,花枪又要远行,甲寅就再次把主意打到全师雄身上。

“来吧,我把兵马都指挥使让出来给你。”

“又不是让酒,一军之权怎能说让就让。”

经过半年时间的休息,全师雄已经大好,闲着无事,尽琢磨武技了,却是百尺杆头更上一层楼。

“只要你来,什么都好说,要不副的也行,哎,别这么看着我,我就觉着论带兵,你一定比我带的好。”

“……”

“喂,说话呀,不说就当你同意了。”

全师雄笑笑,伸个懒腰道“以后再说吧。”

“又是这句话,我都听烦了,算了,不跟你喝酒了,我要去听书去了。”

甲寅说走就走,也不问一问全师雄要不要听。

当下,益州城里最热闹的便是各大茶馆。

一来七月流火,天热,喝茶消暑。二来茶馆里正热火朝天的说着“二郎宝卷”呢。

二郎庙的大祭才过去不久,听着这与以往不同的典故传说,比什么都带劲。

甲寅也喜欢听,为这,在庆昌馆长期包了个好坐位。

其实这东西全本书他就有,可他不看,就喜欢听着,跟着瞎起哄。

但今天却是听不成了,甲寅忘了此乃国丧之际,一切娱乐皆已取消。

好在才出全府,就有亲卫来报,说江宁来信,主母让快回去。

“江宁的信?”

甲寅又快活了起来,呵,那一定是春妞的。

当下策马回府,兴冲冲的跑回后院,不及抹汗,便从苏子瑜手里夺过信函。

一看,果是春妞写的。

“春妞要来了。”

春妞是应秦越之邀,陪着她爷爷一起来研究血吸虫的,老司马一辈子的心愿,听说有突破,接到信后就起程了,只是逆水行舟,路上有的走。

苏子瑜没见过春妞,但很清楚这位小丫头在夫君心头的重要性,估计比那位小师妹还重要一些。

“那得再收拾一个院落。”

“嗯,就让她和阿檀对门,她俩性子相似,年纪相仿,一定合的来。”

苏子瑜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她还有爷爷呢。”

“她爷爷肯定和那些道士们一起,先收拾吧,到时任她喜欢。”

“……”

甲寅笑着蹲下去“让我听听。”

苏子瑜忙推开他“别,脏死了,都是汗。”

……

420:女大十八变

“陈头。”

甲寅远远看到那彪悍的身影,心情立马激动起来,策马飞奔,两马相错之际,倏的出槊,一槊颤出七梨花。

陈疤子暴一句粗,手无兵器,只好侧身一躲,险之又险的避过,骂道:“多大的人了,也没个正形。”

甲寅控马盘旋,哈哈大笑道:“早就想来看你了,你胖了。”

陈疤子理理衣襟,没好气的道:“接人是真,看某是假,别虚情假意的了,话说你发什么花痴,把自己打扮的如此花花绿绿的。”

一说起这,甲寅顿时没好气了:“还不是九郎搞的鬼,他和周三搞出来的东西自己不穿,偏要我穿着,唉。”

如今的甲寅穿着与以往大为不同,蝉翼六合亮银冠,立领紧身淡青色战袍,玉白色腰带兽吞口,玄色硬皮高帮靴。

色虽素雅,但架不住款式新颖,走街上,人人把他当稀奇熊看,所以甲寅很沮丧。

亮银冠太精细,甲寅觉着手一碰就软了,战袍也修身好看,偏偏肩胸部多搭了个比甲状的装饰,袖口处还有个倒折的硬面护腕,硬邦邦的不舒服还娘们,腰带也太秀气,花里胡哨。

唯有这牛皮靴子十分合他的意。

鞋底是麻布千层纳的,再用漆皮罩覆,前掌加钉有一块硬皮,后掌则是一截半寸厚双叠层,再加硬皮,这前低后高的造型,在脚心形成了一个中空,鞋面是八块软牛皮合钉而成,左右各留了三个棱形透气孔。巧妙的是这八块牛皮只下半截钉合在一起,面上却是用绳索穿孔扎系,可紧可松,穿着方便,穿上给力,透气凉快还威武霸气。

这一身装束,子瑜十分满意。

秦越却知道他的别扭性子,下军令,说共给你制了五套呢,一天一换,款色不重样,必须穿,能不能赚来奶粉钱就靠你装逼了。

好吧,周容与苏子瑜必须在家安胎养着,但她们的丫环仆从们可不能闲着,这是成衣铺要开业了,把自己当人样子呢。

甲寅只好穿着上街,感受着满街人异样的目光。

来这嘉州,一是来看望陈头,二是来接老司马,算算日子,快到了。

时间过的快,大半年过去,陈疤子反而更年青一些,起码胡子都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也浆洗的干干净净,看来嫂子没少给他滋润。

陈疤子在嘉州没置产业,就住在防御使衙门,一进后衙,便见蔡喜儿在给圆圆扎辫子,忙喊一声嫂子好,又献宝似的从身后晃出双儿她们织就的一个大娃娃,立马换来小陈圆圆奶声奶气的欢呼声。

“小弟他……好么?”

甲寅笑道:“好,让他进府住,偏不,啊,现在他和庄重都跟着我师兄呢,当书僮,没意见吧。”

蔡喜儿笑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还敢有意见,他要皮,你只管狠劲揍。”

“喂,有你这样当姐的么,对了,烧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

“瓦罐煨肉,知道你喜欢这,早烧好了,这就端来给你们下酒。”

“那我得冲个凉先。”

甲寅在陈疤子这毫不见外,先到灶下挟一块肉塞嘴里,呼呼啦啦的扇着嘴吃了,这才去浴房冲凉,然后踢踏着拖鞋出来,就在廊下通风处支着小桌子喝酒。

“怎样,在这过的如何?”

“就那样。”

“……”

陈疤子笑道:“此地原名平羌郡,羌民众多,来这别的没做成什么,倒是练了一支不错的山越营,不比豹子那一营差。”

甲寅大叫:“乖乖,那我要去看看,军营在哪?”

“喝你的酒吧,九郎怎么说。”

甲寅一气喝下半碗酒,这才轻声道:“世道……可能未必好,能多练就多练。”

“懂了。”

“可有安文龙与曹沐的消息?”

“半个月前来过一次,说被九郎耍啦,没找到矿,现在应该在雅州那边打转,又说要去爬大雪山,具体在那却是不知。”

“嗯,眼下诸事皆顺,就缺铜钱,那些乌七八糟的制钱发饷银都拿不出手。这啥肉,好咸,好香。”

“牛肉干巴,马尾牛肉盐腌的,那牛毛都拖地的,与水牛黄牛不一样,要喜欢,回去时带上几斤。”

“好,子瑜现在馋嘴的很,就不知道她咬的动不。”

陈疤子笑笑,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流泪的家伙,如今真长大了,言行举止间,已有一股铁血威势不经意的流露出来,让人忽视他的实际年龄,征战只会积蓄杀气,只有军务才最是磨练人,当万人大军管理的井井有条后,就真的形成了将军之威。

两人不再说话,只顾着喝闷酒。

真兄弟在一起,不用话多。

嘉州不愧名“嘉”,青山绿水,就连天气也比益州凉上三分。要搁以前,甲寅准舍不得走了,但现在不行,只睡了一晚,便牵肠挂肚了一晚上,恨不得立马就回去听听子瑜肚子里的动静。

他没别的理想,也没野望,只想着生一窝小子,然后风风光光的回下邑去给老爷子磕头。

子瑜比他孝顺,早在前年便派了得力仆人去下邑找到老爷子的坟地,修建的漂漂亮亮的,又置了业田,买了四户人家帮着照应。

顶风光的了。

若非春妞来信说小黑太凶恶,怕吓着人,他都不来这一遭。

好在春妞也只让他等了一天,第二日中午便到了。

甲寅策马到了码头,远远就听到一声巨吼,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焰火兽后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甲寅飞身下马,便见一道凶恶的黑影在江面上破浪冲波而来,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声。

嘉州码头大,西川蜀货,若走水路,便绕不开嘉州,若大的码头上,人来人往,每天都有几千人忙碌,这一乱起来,就有些不可收拾了,鸡飞狗跳。

那黑影如箭般的窜上岸,便直奔甲寅而来。

“别出刀,退后。”

甲寅止住亲卫的拨刀动作,自己上前两步,那黑影已咆啸着飞扑过来,如匕尖牙耀着寒芒……其实若非甲寅读懂了它眼里氲含的喜悦,也忍不住要出刀。

而原本一直在赤山手臂上架着的六年凤,也一声惊唳飞上了空中。

黑影正是长大了的虎夔,它一个猛冲,扑向甲寅,前肢踏住肩膀,兴奋的仰天长啸,声振云霄。

甲寅差点被它撞翻,踉跄着错了好几步才站稳了,一身衣服也给它粘的湿湿的,当下没好气的重重一巴掌拍在它那狰狞可怖的疙瘩头上,却觉着刺手的疼:“反了你了。”

虎夔晃晃脑袋,又低下头,用粉红的舌头照着脸上就舔,所触之处,如沙砾搓过。

甲寅强忍住不适,感知着它的喜悦,心想这般大个子,比虎豹还凶恶,怪不得非要自己来接,也难为春妞敢养。

大约见虎夔上岸没闯祸,江心的船这才缓缓的靠岸,有“呜呜”竹笛声响起,虎夔耳朵一竖,一扭身,腾的就往回跑,在栈桥上一纵,便高高的跃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掠三丈远,堪堪跃上船头,就见那船头倏的一沉。

然后就隐约听到女声斥骂。

甲寅忙向栈桥奔去,“春妞……”

一个身着葱绿色长裙的女郎出了船舱,冲甲寅高扬着手臂:“虎子哥!”

421:宰相肚

甲寅怔了怔,眼前的女郎既陌生又熟悉,这是春妞么?

以前那个没事双手插兜的调皮丫头,怎么就变成了窈窕淑女了,还肤白胜雪眉眼如画了……

春妞见甲寅傻呆了,得意极了,从丫环手里接过一个套脖围裙,围裙上那个大大的口袋出现后,甲寅才确认了,这位漂亮的女郎就是春妞。

果然,女大十八变。

“春妞,你变漂亮了。”

春妞扬扬手,却不理他,趁着船未靠岸,与丫环一起忙手忙脚的为虎夔擦水抹身,末了又给虎夔搭上一块毯子。

等船一靠岸,却侧骑在虎夔背上,威风凛凛的下了栈桥。

码头上的人先被虎夔那狰狞的样子吓的魂飞胆散,眼下却见这娇美的小女郎轻盈盈的骑上,黑兽威吼,长裙飘飘,宛如传说中的山鬼一般。

有老汉揉揉眼珠子,确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顿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恭迎山神女……”

这一声喊,所有人都愣住了。

……

春妞见着虎子,心里高兴,当众骑小黑也只是为了显摆给他看,哪知码头上会来这一出。

自那老汉跪下后,又有更多的人不约而同的跪了下来,“恭迎山神女”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喂,你们……你们快起来,我,我不是……”

“哼。”

身后传来老司马的咳嗽声,代春妞喊话:“尔等皆起来吧,今日所见,勿得乱传。”

“哦,嗯,小民们晓得。”

经此一闹,春妞再也不敢骑了,甲寅备有马车,却只是老司马施施然的坐了,甲寅就让带春妞骑马,哪知虎夔见了焰火兽便一万个不爽,一声低吼,吓的那憨货再次四肢趴地,而亲卫们的坐骑更是不堪,屎尿齐流,臭污难言。

没办法,只好步行。

虎夔没得空,左缠右绕的只围着两人打转,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不停的乱舞。

百姓哪见过如此恶相之怪兽,远远见了便避退三丈远。

其实眼下的虎夔还算温顺……

因为若以它母亲的体型与硬如钢针的毛发来比,小黑还是未成年。

其通体漆黑如墨,唯额间有一纹白斑。

虽然体形比一般的豹子还大,但只是颈项的毛质变硬了,自肩背后一色的油光水滑,摸上去十分舒服,虽然尖牙可怖,也还不够弯曲,走到街上,尚如小孩般好奇的东张西望。

“这么凶恶,你怎么养的?”

“你走后不久,城里就养不住了,先放到钟山,后来它就四处乱窜了,隔好久才会回钟山一次,不过每次它回来,都会带好多好东西回来。”

“好东西?”

“对呀,都是天材地宝了,灵芝,何首乌不知有多少。”

“……”

“那这次怎么带得过来?”

春妞嘻嘻一笑,扳着手得意的道:“它会凫水呀,饿了就自己捕鱼吃,只是脾气越来越暴燥了,在江宁就被它伤了好多人呢,还好,这次可听话了。”

“是好吓人,我都差点拨刀了。”

“嘻嘻,虎子哥,你也怕么,爷爷说它灵性着呢,果然,你看它多欢喜。”

虎夔歪过头来,张嘴扇舌。

甲寅没好气的照着头上就是一刀背:“回去可别吓着子瑜,否则扒皮抽筋。”

虎夔晃晃脑袋,竖了竖耳朵,仿佛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有好事者一路远远相随着眼见着众人进了防御使府,便悄然打听,待听说那女郎乃是益州府衙请来降除大肚子瘟盅的,先是恍然大悟,那瘟盅就该是这样骑着异兽下凡的神女才能治的了,继而又跌足痛心。

神女过境,缘何不把她留在嘉州?

……

人在堂中坐,祸从天上来。

便是嘉州刺史狄寿昌面对汹涌而来的百姓所生出的第一次念头反应。

待听完百姓的请求后,第二个反应是荒谬。

这是妖言惑众,没听说瘟盅还能治好的,还妆山鬼骑怪兽?

简直胡闹。

狄寿昌轻抚长须,沉思良久,却是笑眯眯的邀上乡老,去防御使府上代表嘉州百姓热情挽留老司马一行,一边却是留心观察司马爷孙及甲寅的举动。

老司马冷哼着不说话,司马春茵一收在虎子面前的嘻哈,款款有礼的对狄寿昌道:“禀明府,我们也是受邀去益州共研的,那边有了防治的法子,却还没有有效的药石,若真的钻研出来了,定然会告诉大家。”

甲寅也道:“益州也还在准备中,啊,那血吸虫就藏在钉螺里,只要把钉螺消灭了,这病就没了。”

狄寿昌心中冷笑,骗鬼,敷衍也不是这么个糊弄法,你怎不说藏乌龟洞里呢。

当下脸上笑着打了个哈哈,遗憾的说实在太可惜了,只能静候佳音了云云。

回府后,便立马挥毫疾书,唤来心腹,急送京师。

……

京师落雨了。

溅起满地的土腥,一浇酷夏之烈暑,在这急密的雨水滋润下,世间万物又开始精神抖擞,焕发出别样生机。

七岁的郭宗训坐上了宽大的龙椅,符二娘垂帘听政,但秉着多听少说的原则,国事尽付三位宰执。范质等人也发挥出最大的能力,将朝堂政事平稳的过渡,各项事务也一一展开。

“报……原翰林学士王著,奉诏回京,正在宫外候旨。”

王溥一愣,继而怒道:“好个王成象,单父离京才多远,竟然今日方回,传他进宫,老夫要好好面斥他。”

“且慢。”

范质停下手中笔,示意行走及其它人员退下,若大的政事堂内留下三位宰执。

“齐物,道济,先帝诸事皆安排妥当,唯这王成象的安排,有欠思量,你们看看,六月初十下的夺情起复诏,今天已是七月初八了,不过三百里路程,要走二十多天,如此好酒误事之徒,怎可付以中书重任?”

王溥道:“他是潜邸旧人,按说不该如此怠慢才是,或另有隐情也不一定,再说他的才华是真有的,面斥一顿也就算了。”

范质道:“非也,先帝在时,尚喝酒误事,以他狂放不羁的性子,如今又有谁能抑制他?某虽为首相,恐也力有不逮。”

魏仁浦道:“不知文素的意思是?”

“如今朝政处处如履薄冰,终不能让一个醉生梦死者误我国家大事。”

魏仁浦愕然:“此乃先帝临终遗命。”

“先帝遗命是没错,但好人才并非只有他一个,如那李昉便很不错,老成执重,惟珍多次说其能,早先更是两上奏疏请调此人,比起王著又如何,而且还不用立马授侍郎职,有足够的考察期。”

魏仁浦沉默不语。

王溥想了想道:“兹事体大,当与太后商议。”

“这是自然。”

……

河中府,城东峨眉岭。

灰袍人负手而立,看着谷中松涛起伏,默然不语。

他的身后,是一位略显福态的中年僧人,正细细的为一个土坡添土,最后压上一道裹着红纸的黄裱纸,起身,轻声诵念经文,眼角隐有水痕。

良久,中年僧人才轻声道:“走吧。”

“去哪?”

“仇已报,恩未还。”

422:太顺了才会恐惧

秦越再次下厨。

这回犒赏自己。

忙碌了一上午,只整治了一个肉菜,三个时疏,一个丸子汤,然后让庄生去喊甲寅来吃。

甲寅把司马爷孙接回来后,又去营里呆了三天,就不管了,借口不舒服,天天窝在家里,看着妻子的肚子便是满足。

甲寅过来一看一桌子的一清二白,鄙夷的一撇嘴,又让庄生去自个灶房把烤鸭卤鸡牛肉干巴端过来。

这么多年了,胃口喜好还是同不到一路。

好在酒是好酒,秦越从师父地窖里搬出来的,又用冰镇了,十分爽辣,倒是可以先喝着。

没在膳堂,就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有凉风习习,甚是舒服。

“今天怎么这般开心。”

秦越先盛了一碗丸子汤美美的喝着,笑道:“不开心不行,否则做梦都要笑了。”

“……”

“宰佐之才来了。”

甲寅扬扬眉,挟一块肉片吃了,却不明白秦越在说什么。

“一来还俩,回头得拎只老母鸡谢谢范相。”

秦越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吕端终于来了,虽然他的兄长吕渊在宋九重的幕府中,但这又如何。更让秦越欢喜的是,朝廷卡住了李昉,却换来了一个更年轻生猛的王著。

王著可是世宗指定为相者,是唯一让范质忌惮者,是历史上宋代周后唯一敢在大殿酒宴上哭祭世宗者,可惜没几年便暴死。

如今既然他来了益州,希望这一个历史能改写。

听到王著来益州的消息,李谷沉默许久,最后仰天长叹,说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秦越自然嘻哈笑着接过,因为这话怎么听都不是说给他听的。

甲寅对这两人都没印象,他只对身边人关心,想了想道:“那曾凤栖怎么办?”

“他当然继续当他的府尹,王著是来当观察使的,吕端么,把你师兄的位置腾出来给他正好,反正你师兄没官瘾,如今更是一心在书院里。”

甲寅点点头,用手捡一片干巴入口,香香的嚼着:“嗯,他只有和文人们一起讨论学问才快活,对了,张仲子干的如何?”

“不错,我已上疏,正式任命其为广都县令。”

甲寅嘿嘿一乐,笑道:“那哪天去他那打秋风去。”

秦越笑道:“人家正为经济在操心,小心被他打了秋风去,对了,安善那你倒是抽个时间去看下,半年了,也不知他那做的如何。”

“不去,一去半年,也不回来看看。”

“人家一州防御使,怎能随意走动。”

甲寅撇撇嘴,含糊道:“行吧,明就去。”

……

和甲寅俩喝酒,秦越百无禁忌,不知不觉就喝的有些过量,满面绯红醺醺然。

如今益州算的上诸事皆顺。

学院在按部就班的筹备,八月初一便要开课了,目前已有六百多名学子,各位教授博士还在各尽所能的招生。

小学校也在准备着,益州城里本有一学宫,一县庠,学宫不动,里面还有五十多位学子,县庠却并到学院去了,正好腾出来做实验小学。只是理想与现实还是有些距离,原计划一气开十家的,现在只能先开一家试验着。

城建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主要是造公厕和铺青砖路,以及打井铺填污水塘。

在当今这局面,财赋收入全上交,那秦越就真成傻子了。

所以城外光是烧砖的窖窑便一气竖起十二座之多。

师父与陈抟继续封神大业。

老司马爷孙及十几位本地有钻研精神的郎中组了个医疗科研小组,准备攻克血吸虫病的大关,秦越的理论思维给老司马的大脑开了一束光,一到益州便马不停蹄的展开了各种试验,其实他老人家在江宁,没少买通仵作开膛破肚,但一直没搞明白这吸血虫的来龙去脉,这下算是有源头可究了。

商业上,虽然因为时间紧,准备不充分,加上周容与子瑜双双怀孕,很多事情都没做到最好,但锦市却因为皇宫展览而大展雄风,不仅当下得利,后续还将继续发力。

而且,宣传素材有了,雕板也在争分夺秒的刻制,汇聚了蜀中文人撰写的诗歌美篇也将随着蜀货的渠道,分散出去,在这样的影响力下,明年更上一层楼是肯定的。

至于最关键的军队,甲寅这半年来不好说有声有色,但十分稳妥,木云都有大把的时间陪女儿,秦越也自然放心不过。

除此外,歌诵郭荣光辉伟业的书籍,在李谷与其幕僚的努力下,也已付刊。

当然,还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准备也在做着,只不过他向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棰的行事惯了,没几人知道真正的用场。

诸事皆顺,但时政却是风起云涌。

顺到最后,便是恐惧。

中原大地上,有几个藩镇已经在调动了,若是益州也在排序里面,那就真麻烦了。

他开始挂念陪安国言一起去探矿的曹沐,希望他能早点回来,京师那边,只花枪一人去,力量太单了些。

……

曹沐正在吃瓜。

烈日炎炎,却穿着羊皮袄子。

安国言比他还不堪,头上带着狗皮帽,大约是被他顶松了的缘故,脑门前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与一圈黑白分明的反差,两腮更是浮着红艳艳的高原红。

“这瓜,只能吃一半扔一半,再吃,保准拉稀。”

“拉就拉,渴死了。”

安国言抬头仰望那高耸入云的大雪山,又狠狠的咬了口瓜,然后把大半个香喷喷的香瓜塞进坐骑的嘴里。

“你说我俩多傻逼,大夏天的爬雪山,还差点把命送掉。”

“找到了铜矿就好。”

“你咋不说还有金矿呢。”

安国言把嘴里的瓜肉嚼咽下肚,扬扬鞭子,得意的道:“走,回去向九郎邀功去,顺带着把路探了,得寻一条好走的路线,嬢的,它怎么就不窝在某家门口呢。对了,这里的小娘别看又黑又丑,却是热骨治风湿的,双腿一绞,保证爽的你飞起,真不试试?”

曹沐搓搓脸上的死皮,没好气的道:“要去你去,某家给你数着数。”

安国言两眼一翻白,纵上马背,“得,又一个装逼的伪君子,走起。”

几个伴当也立马收拾着翻身上马,温顺的马匹迈开稳健的步伐,沿着水路缓缓的转折下山。

曹沐看着安国言在马背上晃晃荡荡的,心想这人说话行事尽不着调,但敲山寻矿的本事还真的不差。

秦越只说了大概方向,安国言便能翻山越岭的敲山辨石,三个多月风餐露宿,终于在这大雪山谷里找到了金矿和铜矿,简直是奇迹。

更神奇的是本地那些羌人、彝人、藏人,仿佛都是他的亲人,往往一借宿,就能借到女人的阁楼。

这份本事,也算是少有。

可这里是羁縻州境,都是各寨头人当的家,如何开采是一大难题,山险路陡,如何运输又是一个大问题,有宝山也不好挖呐。

“喂,走不走啊。”

前面传来安国言的埋怨声,曹沐笑笑,也翻身上了马背。

……

423:烦心事,各不同

秦越所担心的,其实已经摆到了政事堂宰执的案头。

对他这样既没资历又没根基的人来说,要调整岗位实在太容易了,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益州这块大肥肉。

但是,被政事堂三位大佬坚定的否决了。

理由是益州方稳,不宜调整。

明眼人都明白,不是秦越不好调整,而是重新出仕的李谷往哪摆。

以李谷的资历来说,其离京中多近一步,对三位宰执来说,都是压力。

在权力面前,人人都舍不得松手。

郭荣在时,政事堂基本是个幕僚的性质,大事小事郭荣基本上都亲力亲为。

如今诸多政务全压在政事堂上,三位宰执一边抱怨没完没了的奏疏,一边夜以继日的操持……

累并快乐着。

却不愿意再多让人来分享。

眼红这一位置的,不知凡几,别说李谷了,就李涛都难摆平。

李涛根正苗红,乃大唐敬宗李湛之后,又是十分的老资格,刘知远时便是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

而且极有才华,有敏锐的政治嗅觉。

石敬塘时,曾上疏论邠州节度使张彦泽蓄无君心,宜早图之,不然则为国患,石敬塘不听,后来张彦泽果成了契丹的带路先锋,晋亡。

刘知远登上九五之位后,李涛上疏杜重威之叛非御驾亲征不能胜,果然高行周与慕容彦超师久无功,死伤甚巨,最后亲征才平。

后汉隐帝即位,李涛又上疏速令杨邠、郭威等出镇地方,以肃朝政,隐帝不能决,与太后商议,妇道人家心软,只是召来日渐膨涨的杨邠等人对其加以戒谕。

结果“不用李涛之言,宜其亡也。”

李涛被逼罢相,而后大汉国亡。

这人如此有才,该重用才是,郭荣却不喜欢他,因为这人行事太过荒诞不经,诙谐嬉戏有些过头,旁人多不喜,就连其亲弟弟也懊恼他。

著名的‘答弟妇歇后语’便是他用来捉弄弟媳妇的。

李涛弟弟名浣,娶的是窦宁固之女,但这女郎长相老成,成婚之夜,窦氏出来准备参拜夫家人,结果李涛却对着新娘子先下拜了。

李浣惊道:“大哥你疯狂了不成?新妇参拜阿伯,岂有答礼仪!”

李涛应道:“我没疯,只以为她是亲家母。”

李浣愧怒,却没办法,谁让他是自己的亲哥呢。

没想到李涛还不收手,既坐,窦氏复拜,涛又叉手当胸,作歇后语曰“惭无窦建,缪作梁山,喏喏喏!”时闻者莫不绝倒。

他的诗也是这样的风格。

春社从李昉乞酒:“社公今日没心情,为乞治聋酒一瓶。恼乱玉堂将欲遍,依稀巡到第三厅。”

近日就放出话来了,说政事堂该是五人配置才对。

也不知是他瞎蒙的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当场就把范质等人惊出一身冷汗。

可拿他没办法,郭荣虽不喜欢李涛的跳脱无状性子,但却很优待,其一直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优享着清贵与厚禄。

五代时的六部尚书,已经沦为虚衔,并无半点实权,但却十分的清贵,非名宿不能任之。

比如兵部尚书张昭,连戎帐也未见过,整日里只埋首修史,郭荣向他咨询宰执之才时,他毫不犹豫的便推介了李涛。这一回,或为自己的好友有才难展而气愤,或为自己终日修史修厌了,冷不丁的就上了一封奏疏。

皇宫,政事堂。

范质打开奏疏,看了两眼便笑了:“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司礼绝……呵呵,齐物,道济,有人用道德文章约束我们了。”

王溥放下毛笔,轻轻的捶了捶腰眼,苦笑道:“如今满天下的人都盯着我们仨,连上号房都要注意一二,唉,这政事堂的椅子,不好坐呐。”

魏仁浦也笑道:“这张潜夫是为李信臣鸣不平呢,却不知乃是先帝不用,吾等又能如何。”

这一封强调宰执要有行为规范的奏疏,也算是给政事堂的三宰执一个小鞋穿穿。

可又能如何?

张昭六十有五了,又是有名的古直大儒,名声响当当,范质三人对这样的“道德人士”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虚心接受意见,但对其提出的让李涛来分担工作的建议,再次毫不客气的拒绝。

才摆平一个,又一位不甘寂寞的老家伙跳出来了。

——窦贞固。

这位曾先后于道左率百官向后汉高祖刘知远,后周太祖郭威献上朝内百僚署名劝进文的前宰相,司徒,沂国公,素为郭荣所不齿,已沦为平民,编户课役了……如今也敢厚着老脸来,仗着一肚子的道德文章,来问范质求个太子少师当当。

见鬼!

七老八十了还想当帝师……

政事堂三大佬,几乎天天都有这些窝心事。

反观宋九重就很愉悦。

当了这么多年的副职,终于扶正了,一帮老兄弟总不能亏待了,如石守信等人皆安排了不错的岗位。

但他更大的喜悦却在于寡居在家的妹妹,在自己亲自保媒的情况下,与自己的好兄弟,新上任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江宁军节度使高怀德,喜结连理。

虽然,因国丧故,真正成亲要到明年,却不妨碍他把喜悦先浮在脸上。

而且,三弟也不知哪来的狗屎运,竟然与魏王符家订成了亲,这更是意外之喜了。

散衙后的他没有回府,而是先去了老宅。

“大郎到……”

见门子先扭头朝里大喊一声,方过来迎接,宋九重浓眉一凝,斥道:“三弟何时立的规矩?”

门子缩着脑袋,只是卑躬屈膝,宋九重冷哼一声,抬步入内。

前进无人,方到二进,却见宋炅衣冠不整的从里面出来,边走边擦汗,宋九重忍不住骂道:“国丧期间,也敢白日荒唐?”

“没……没……”

“脖下还有印记呢,哼,你也该用心上进了,别整天跟些乱七八遭的人鬼混学坏。”

宋九重一肚子的好心情被三弟的行止给破坏的一干二净,当下也不落座,转身便走。

宋炅擦着脖子,见兄长走了,忍不住把帕子掩鼻嗅了嗅,心中却得意的想:“凶什么凶,等某干成大事后,看你又如何反应。”

……

大名,魏王府。

符彦卿躺在竹凉椅上,努力的张着眼睛,一位清丽可人的侍女正细心的为其挑出眼里的浊物。

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最近上火了,他的眼角动不动就积起一砣浊物来,有碍观瞻。

老妻坐在边上,一脸的惧怕与茫然,只能无助的揪紧手绢。

难道佛爷的话也有错么?我还不是为了这家好……

清洁完眼睛的符彦卿并没有搭理老妻,而是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这样诡异的安静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出声哭泣。

符彦卿白眉皱了皱,涩声道:“寺庙捐造也罢,六娘定亲也罢,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喜欢念佛,以后就在佛堂呆着吧,家事,不用再管了。”

“阿郎……”

符彦卿没有再理会她,而是轻轻的拂了拂衣袖。

424:斗酒相逢须醉倒

一花一世界。

见惯了蜀中青山绿水,呼吸惯了滋润空气的顾心颜,对八百里秦川的干燥与尘扬实在难以忍受,总感觉十二分的脏。

顾心颜出来有二十多天了,她肩上担着司过盟的担子,可近年来一直隐约的感觉到迷茫,当年的师祖为仇而创司过盟,现如今,已传三代,但仗着手中剑去帮扶女子弱者,这样的事情却是有越做越糊涂的困惑之感。

有的女人被男人又打又骂的,却宁可缩在脚边求饶,也不愿意接受司过盟的帮助。

有的女人看着可怜,却是一肚子的坏心眼。

真正值得出手帮助的,似乎寥寥无几。

她觉着,师门使命是条枷锁,在禁固着姐妹们的自由与前途。

虽然师父临终前有交待,别把盟规当回事,但怎能不当一回事呢,眼下师妹们都长大了,她得为师妹们想想,盟中的传承,有她就够了。

正因为这样想,她给自己放了半年的假,出川来游历一番,以增眼界,以丰阅历,以后,等师妹们嫁出去了,自己再收些弟子回山,起码可以跟她们讲述外面的精彩。

夕阳羞红着脸,渐渐的向山峦依偎而去。

又一天过去了。

顾心颜看了看天色,跳下驴背,摸摸干瘪的料草袋,轻声叹气,又要住店花钱了。

前面就有集镇,看样子也就两三里,她牵着毛驴缓缓行走,却在心里默数着身上所带的铜银银两,家中并不富裕,所以每个子都要算着花。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顾心颜扭头,见一位青年骑士策马提枪,正彪悍疾驰而来,枪尖有寒芒耀眼。

马如龙,人如枪。

她忍不住摘剑在手。

马上骑士显然是在赶路,路过时只是略扫了一眼便绝尘而去。

顾心颜有些恼怒,用力的扇着满是土腥味的灰尘,心想,有马就了不起么,扑我一身灰。

集镇很快就到了,她在集镇上走了三个来回,终于选中一家看上去最是干净的客栈,又磨了两文房价,这才住了下来。

先卸了行李进房,再把小青驴牵去牲口棚,伙计殷勤的要代劳,被她婉谢了,任何一份安逸都是要用钱换的,她舍不得。

然而,才进了角门,她便后悔了,那个路上遇到的骑士正精赤着上身,在利索的洗马。

她转过身,从腰间的绣嚢里摸出五文钱,对伙计说声谢谢。

伙计欢欢喜喜的牵了毛驴就走,说一定洗的干干净净的,喂的饱饱的。

顾心颜自回房去,打来清水沐浴,又将衣服泡洗了,收拾停当,这才从行嚢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青花细碗,用茶壶里的凉水洗了,提着细长的布袋倒出半碗炒米,犹豫着又倾倒了一些回去,这才端着碗去了楼下饭堂。

“师傅,帮我泡一下,谢谢!”

这饭堂是个半敞开的面馆,关中吃食,大抵便是以面为主,伙计掌勺的就一人。开饭馆的,最讨厌自带吃食的,饶上热汤不说,等会还要帮着擦桌子。

掌勺的一听脸就黑下了来,一抬头,见是位清秀的女郎,一肚子的不满便化作了怜惜,接过碗,先加了几粒精盐,再洒上两粒葱花,左右看看店东不在,一勺氲着油花的骨汤便浇上了。

“吃吧,出门都不容易。”

“谢谢!”

顾心颜小心的端着泡米,寻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下,先轻啜了一口汤,哇!这骨头汤就是好喝,浓香扑鼻。才探手拿筷子,却僵了僵,因为隔壁那桌,那位只用一个额当束住湿发的家伙,正笑盈盈的看着她,他的桌上,一大盆的羊肉,一大钵的面条,还有一大坛的酒。

哼,撑死你。

她低头小口的啜吸着泡汤炒米,耳根却有一抹绯红氲起。

“我叫花枪。”

她讶然的微微抬头,清秀的眉毛扬了扬,却见那笔挺如枪的青年一口喝干碗中酒,意气风发,双眸灿若晨星。

……

吕端决定戒酒。

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会跟个酒徒远行千里。

从京师一直喝到凤州,不喝还不行,毕竟,人家是老大哥,今后又将在一起做事。

可关键人家喝酒是消愁,自己却是喝酒烧心。

“成象兄,某真不能喝了,这几天身子十分不适,饶过小弟。”

“哎,你那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酒能消毒,三杯一下肚,百骸皆酥,再美美的睡一觉,就真舒畅了。”

“今日,某是真不喝了,马上就要进川了,某得打点起精神,否则,栈道难行,某可吃不消。”

王著眯着眼,以筷轻点,终是哈哈一笑道:“年纪轻轻,却古板正经,暮气沉沉,罢了,某自酎自饮。”

吕端见王著一手执壶,一手端杯,一气连饮三杯,不由轻叹一口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眼前这位,本该坐在政事堂里忙碌才是,可如今,却要跋山涉水,远赴蜀中,去当劳什子的益州观察使。

理由,就是他好酒误事,接了夺情诏后还敢在路上买醉,然后在私倡宅子里养病。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野物议汹汹,范相这才不得不请示太后,贬其出京。

“老刘头,把肥羊来一盘,哎,必须是黄羊肉哈,然后香菇仔鸡来一锅,再来份浆水面,要大份的,把凤尾清酒搬一坛来,还有甜蒜头……总之有什么好吃的都上来,爷得美美的吃一顿。”

人未到声先到,急吼吼的声音打断了吕端的思绪,扭头一看,却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年青人在一位书僮的陪同下兴冲冲的进来,随意的寻个座头便大马金马的坐了下来

店东从里间出来,一见来人,立马喜笑颜开,小跑着上前见礼:“原来是杨八郎,快一年没见了,您这风尘赴赴的,是打哪回来?”

年青人笑道:“跟着大帅进了蜀,混了个参军当当,这不,咱凤州的香菇不是种出大名堂了么,大帅在益州还挂念着这边的百姓呢,帮着联系了岭南的行商,要把这凤州香菇销到海外去,要不然,某还不能回。快去,快整桌好吃的来,看在某有家都先不回的份上,你可得烧地道啰。”

“哎,一定,一定,您稍等,立马就上。小二,先上凉菜,让老主客先喝着。”

“好嘞……”

不一会,四小碟上来,那杨姓青年探手捉过一蓬腌好的蒜头,如吃水果般的剥着吃,听声音香脆脆的,看表情酸爽爽的,然后又见他端起一大碗酒,满满一碗喝下,这才惬意的呼出一口酒气,美美的道:“可馋死某了。”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大盆瓦罐焖黄羊肉端出来,香气满室,那杨姓青年大呼小叫,吃喝的好不快活。

吕端见他吃的欢,忍不住就起了想喝酒的念头,哪知王著已经起身,“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这位兄台,一起喝一杯如何?”

那杨姓青年心中一乐,还正想着如何递搭子呢,没想到对方凑上来了,当下连忙起身,把手在绢帕上胡乱一擦,拱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正好某一人喝的不尽兴,在下杨登,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

425:佛渡有缘人

杨登所谓的贩卖凤州香菇当然只是个由头,否则,香菇再贵,也不值当运到益州去卖。他的任务便是不动声色的接到王著与吕端,然后平安的送到益州。

为了安全起见,他带了整整两什精锐扮作商队,又有打前站的,殿后的,一路护送,回到益州已是九月初三。

秋风秋雨秋水寒。

城北接官亭前,秦越撑着竹伞,遥望车队透过雨帘缓缓而来。

油壁车离亭丈远停下,早有伶利小厮撑伞迎前,将车上的两位嘉宾迎接下来。

先下来的是未蓄须的年青人,身量中等,五官方正,直鼻阔口,该是吕端无疑。

其伸身相扶的素服男子,身量则比吕端要高瘦一些,留着三络清须,卧蚕眉,桃花眼,可惜略有浮肿的眼眶破坏了美感,脸腮还有醉酒的陀红,不用说,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鬼王著了。

“成象兄,易直兄,一路辛苦。”

“如此阴雨天气,竟劳大帅亲迎,惭愧,惭愧。”

秦越笑着把两位让进亭中,笑道“如此方显的我心诚嘛,来,且先饮上三杯接风酒。”

三人笑着互相见礼,分宾主坐下,有侍女奉上热气腾腾的毛巾,略净手脸。

又有小厮从食篮里端出一碟碟佐酒菜肴,和一瓶青瓷装的佳酿。

王著探手夺过瓷瓶,启塞一闻,大喜道“醇馥幽郁,竟然是西域葡萄美酒,易直贤弟,你戒酒了罢。”

吕端见秦越脸上笑盈盈的,便没好气的对王著道“昨日之前是戒了,今日大帅当面,某却要多喝几杯。”

秦越笑道“此时只有这一壶,等进了城,这酒管够,知道成象兄喜欢品酒,正好上月有胡商来,十六桶都搬进府衙了。”

王著大喜,笑道“早知有美酒,便该早来了。”

接风酒便在这笑语殷殷中开始,又在欢声笑语中结束,然后又各自上车,向城中驰去。今晚,在秦府,已备下丰盛的酒宴,为他俩洗尘。

杨登直到进了签押房,才向秦越汇报了经过“一路都太平,唯在兴泉驿,遇一鼠头贼眼者,偷偷靠近灶房,状似不含好意,可惜被其跑了。”

“把人接到了就好,只要人平安的到了益州,其它的末节不用理会,他俩路上有什么反应?”

“吕书记很正常,作息也极有规律,偶偶还吟诗填词,王大使则是白日里酒壶不离手,夜间却有失眠现象,常有叹气之声。”

“嗯,这趟差事办的好,赶紧的,先洗沐了,晚上一起喝酒。”

“诺。”

接风宴很丰盛,李谷也很给面子出席了,只是见了王著,却是招手到了偏室,好一阵长嘘短叹。

而曾梧却与吕端一见如故,谈起来就没个歇气,这让秦越大舒一口气,合得来就好。

甲寅则佩服两位新同僚的胆气。

有本事见到虎夔而不惊。

自从来到益州,小黑就基本上粘着甲寅了,因为甲寅会跟它玩,不管是在府里的跑马场上套着厚棉甲对练,还是出城放鹰跑马,又或者进军营看操演,虎夔都很兴奋,因为这,它饶过了胆小鬼小红,但对小白却还一直耿耿于怀,动不动就想扑下它。

可六年凤机警着呢,只要它稍有靠近,便扑楞着翅膀飞上空中。

今天下雨。

小黑窝在家里半斤力气也没花掉,便打起了小白的主意,搭上院墙就猛的一扑,然后一路狂撵,从甲府一直撵到秦府,大约闻到酒香了,这才放过小白,虎威赫赫的闯进膳厅,凑到甲寅面前就把酒碗一叼,舌头一卷便吸的一干二净。

这大家伙,其它人都见过,李谷还为它翻遍了古书,准备考证一二,所以见怪不怪。

唯有王著与吕端没见过,结果一个端坐不动,一个眼睛却亮了起来。

“会喝酒?”

甲寅没好气的起脚一踹,道“酒鬼一个,倒多少它都喝。”

王著大笑着执壶起身“既然是酒友,那便一起喝一杯。”

然后高扬着酒壶,示意虎夔近前,开开心心的喂了一壶酒,见小黑卷着舌头喝的欢,索性把椅子转个向,与它对饮三杯。

李谷忍不住责备道“为官者,官体还是要的。”

王著坐回位置上,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举杯相敬“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惟珍兄,著只好这一杯酒,您就别再劝了,请!”

……

远在汴梁的宋府,却是剑拨弩张,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宋九重虎踞上座,阴黑着脸,浑身煞气腾腾。

坐在客位的却是一位枯瘦老僧,白眉白须,对宋九重的杀机仿若不见,只是轻拨着佛珠,安定祥和。

老僧对面还坐着一位年青人,黑胖身材,正是宋炅,他却没有老僧的定力,在兄长的杀机压迫下,额头已然冒汗。

“二兄,这不是在商量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哼,没得商量,先帝待某恩重如山,某大好男儿,怎能行此卑劣之事,滚。”

宋炅激灵灵的打个寒颤,不自然的扭了扭屁股,仿佛椅子上长刺了一般。

老僧晒然一笑,扭头笑问“果真忘恩负义乎?”

宋九重傲然道“大是大非,某还拎的清,先帝为何整顿释门?还不是尔等不事生产,却又蓄财扩田,藏污纳垢,与民争利,已经严重危害社稷江山,这才不得不冒天下大不违,亲自抡起第一锤……

此事休得再提,请吧,若非念在旧恩,若非家母心慈,某早开杀戒。”

“阿弥陀佛。”

老僧起身“既如此,贫僧告退。”

“不送。”

宋九重咬牙切齿的嘣出俩字,见宋炅萎萎缩缩的也跟着走,忍不住怒火中发,一拳将桌案砸的稀巴烂,听到身后传来的巨响,宋炅缩着脑袋,脚步生烟,如兔子般的溜了出去。

直到垂花门外,宋炅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渐渐的伏了下来,见老僧还一步三停如老牛慢行,只好耐着性子等候,待接到老僧,又挥退左右,低声道“兄长不应,又该如何?”

老僧笑笑,“自有有缘人。”

“……”

宋炅见老僧又往外走,竟然丝毫不留恋,心中大急,一把扯住袖子“大师,某再想想别的法子,总要劝得兄长回心转意才好。”

老僧理了理挂珠,端正了佛头穗,又拂了拂衣袖,这才慢条丝理的道“只要方法得当,又何需再劝。”

“……大师,此言何意?”

“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宋炅深吸一口气,躬身施礼“敢请大师教某。”

……

426: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探矿而回的安国言那鬼样子,好吓了秦越一大跳。

小白脸变成了小黑脸不说,走路还一拐一拐的。

“泥石流,差点淹泥里去了。”

“铜矿找到了,多的是,还有金矿,有的你挖,但有三大难,一是人工,二是运输,三是当地的部族怎么办,这可都得你来想。”

安国言简单的说了下经过,便直喃着要喝酒,快开饭。

曹沐补充道:“那边是大雪山,真要挖也建议等明年,冬天不好过,而且路十分难走,文龙是探路受的伤,那边的铜要想出来,可不易,得先修路。”

“嗯,矿找到就好办,其它的都有办法解决,先喝酒。”

安国言带来的消息让秦越精神振奋,有矿就好,但眼下却是不急了,再说,不在自己地盘上,真要开挖,还有许多事务要筹备,起码要顺利的过了李谷那一关,急不得。

自己没好处,为他人做嫁衣的傻事可不干。

安国言一听暂时不用工,眼珠子转了转便打出鬼主意了,也让秦越终于知道这家伙为何如此忠心拼命,原来是黔西山寨版的夺位战。

这家伙还是受伤的那一方。

怪不得一个劲的捣鼓矿石,有安生好日子不过。

“借某一营兵马,要上的了山的那种,全带上弩,某得回去把该是自个的东西给要回来。”

“操,我说你怎么对赵山豹这么好呢,原来埋伏打在这,行吧,就让赵山豹的山越营去,但你可不能亏待了他们,还得化整为零的走,否则让司空府知道了终究是麻烦。至于曹开贞却不能跟你走,他我另有安排。”

安国言看看曹沐,讶道:“为何,某还指望着他的利剑呢。”

秦越笑笑:“他要做的事更重要一些,有一营全副武装的锐士,够你横的了。”

“好吧,要某带个小娘回来不,我们苗寨的女郎,可水灵了。”

“滚。”

等安国言去客房休息了,秦越这才对曹沐道:“花枪去京师了,你去替他回来,主要是许多人认得他,他有些事不方便,你是生面孔,好办事。”

“好。”

“记住,不是去逞能的,京师水深,你们武技再高也闯不出名堂,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我们……只须掌握情况即可。”

“好。”

当下又交待了诸多细节,直到半夜子时方才结束。

……

京师榆钱儿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夜深了还烛火通明。

这是赵普临时新赁的宅子,宋九重高升了,他也不用再去许州,而是留在京中为其参赞军务,任节度掌书记。

书房中,一场秘密会议正悄然召开。

与会者只有两人。

赵普与宋炅。

“这买卖为何不能做,能做,别说十万座,二十万座都划算,大帅公忠体国,义气担当,当为吾辈楷模,不过在这点上,他却是想差了。”

“怎么说?”

“少帝如此年幼,怎能担起这江山重担,如今政事皆出于范、王、魏,虽说眼下处事尚是公允,但焉知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大帅既受先帝重恩,更该忠心报国才行,而不是放任他人窃取权柄,最后误国误己。”

宋炅怔了怔:“则平兄,你这话何意?”

赵普笑笑:“先帝尝言‘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至太平’,对先帝而言,遂其平生未竟之志,才是最好的传承,而不是让少帝小小年纪便在那硬梆梆的椅子上枯坐煎熬……放眼满朝文武,论才能,论武略,谁能比的了大帅?”

宋炅大喜,抚掌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那位大师所提的买卖,完全可以做,虽说暂时有违先帝遗愿,但作为权宜之计又如何,只要大事一成,数量多寡还不是吾等说了算。”

“可兄长他……”

赵普笑道:“这些小事,怎能让大帅出面,你是大帅嫡亲的兄弟,理该挑起这付重担。”

“啊……”

赵普端起茶杯,轻轻的啜喝着,却不再说话。

宋炅脑中灵光一闪,猛扇了自己一巴掌,啊呀一声道:“某可真笨,诛九族的大事,二兄他竟然只是斥骂一顿,某早该想到的,二兄他虽说抗拒,但没把事做绝,起码……起码他犹豫了。”

赵普一付孺子可教的神情。

“可我们又该如何做?”

“那位大师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宋炅想了想道:“他说……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这就对了,也说的通了。人家是把话挑明了,他们已种好了庄稼,需要买家接盘,可这样的买家我们数一数,满朝有几个?”

赵普缓缓站起,踱着方步,自问自答:“首先得手握重兵,没兵一切都成空。而李重进,张永德肯定不是好买家,除开他俩,还有谁有资格能坐下一谈的?”

“吴延祚?”

“他不行,虽然是枢密使,但几无军功,哪怕手掌十万禁军,也服不下各地方镇那些桀傲不驯的老家伙。”

“韩通?”

赵普继续否定:“他之所长,即不在勇,也不在猛,唯忠勤二字耳,没资格坐下谈。”

宋炅道:“那昝居润……”

“以他老娘舅的绵软性子,给他十个胆也不敢,还得在惯于杀伐者中寻找。”

“向拱?”

赵普迟疑了一下:“此人资历威望本事俱足,但也要进得了京才行。”

宋炅道:“那就没人了,魏王他也进不了京,再说,孤身进京好比老虎进牢,进来也没用,而且三宰执更不行。”

“不错,放眼望去,只有大帅,武勇武略满身担,又手掌天下最精锐的殿前司,乃是不二人选。以此反推,可以看出下这棋的人先手早下足了,否则你也结不了魏王符家这门亲,佩服,佩服!

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推出来的尽是棋子,不然某家倒是想见见,倒底是何方高人……对了,三郎,他们把宝尽数押在我们这,那价格就可以谈了,最少半价都可行。”

“那,某再试试?”

“再谈谈,起码也能摸摸底,我们自己这边,还得再找帮手,楚拱辰知根知底,可算一个,高藏用是你准姐夫,也可算一个,还有谁?”

宋炅道:“那石守信更可以算一个,韩重赟也行。”

赵普笑道:“那就差不多了,明日,拙荆小生辰,某来邀请人,三郎且与大师那再磨磨。”

“好。”

宋炅倏的站起,兴奋的磨拳擦掌。

……

427:雨夜密谋

才不如财。

这是楚昭辅不惑之年发出的感慨。

生活的担子压垮了他的士子脊梁,把对书画艺术的爱好转向了黄白之物。

才不如运。

这是楚昭辅抵达汴梁后发出的感慨。

论文采,论智谋,论学识,论阅历,不论哪方面,他都自负比赵普强太多,更不要说王仁赡了。

三人都曾在京兆府永兴军节度使刘词帐下供职,那时的赵普,还是个对谁都要陪笑脸的小弟,

然而三年过后,三人阴差阳错先后都转到了宋九重的帐下,小自己八岁,只有半肚子墨水的赵普,如今却已成了自己与王仁赡的半个上司。

面对昔日的小弟威风八面,楚昭辅再次抛弃了自己的操守与信念,要不是当年自己念挂着刘帅的恩情,坚持到大帅入土为安后才告辞,怎会步了他人后尘?

可就这一步之差,便步步差了。

不过,这个窝嚢气,是他自己找来受的。

两年前他离开京兆府后,大好前程有的是,凭着刘词老帅的举荐信,不少节帅向他发出了邀请,但他却鬼使神差的入了宋九重的幕府。

因为,他坚信,以自己的才能,超越赵普轻而易举,他能重用,自己将更重用。

然而,事实证明,自己似乎自负了……

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自己的相人术又高了一筹,恩主果然前途无量。

水涨才能船高,这道理他懂,石守信,高怀德,韩重赟都懂。

所以当赵普委婉含蓄的把意图说出来后,不善隐藏情绪的武人的眼便先亮了起来。

大机遇在前,抓还是不抓?

已没有选择,喝了今晚这场酒,赵普把话一挑明,留给他的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否则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都是问题。

关键是怎么抓。

楚昭辅谨慎的问出了心中最担忧的问题:“如今大帅尚无意于此,大帅不提纲,吾等又如何能行?”

赵普笑道:“大帅非是无意,其稳重惯了,善于谋定而后动,眼下我们只要把场子铺开了,势头起来了,届时大帅自然顺势而为。”

“可若真要举事,可谓困难重重,凶险万分。”

“拱辰兄,这等掉脑袋的大事,若非有把握,某怎敢拖诸位下水,眼下先议第一件事,干不干?”

楚昭辅轻拂美须,将心中的燥意勉强拂压下去,这才笑道:“大富贵就在眼前,则平贤弟又何必多此一问?”

“干。”

“干。”

“对,干他嬢的,哪个不干,老子一刀劈了他。”

石守信等人满面潮红,两眼放光。

赵普抚掌大笑:“好,只要我们兄弟同心,这事就必成。”

“怎么干?”

“效太祖例如何?”

效太祖例,那就是学郭威的“黄袍加身了”。

当年郭威正是以抵御契丹南下之兵的名义率兵出征,最后在澶州被部将拥戴后黄袍加身的。

可这既然是朝廷旧事,焉能不防,再说禁军可不比方镇,没有兵符根本调不动。

如今范质、王溥又参知枢密院事,兵符更是五人分掌。

所以想要拿到兵符,简直比登天还难。

第一关便是枢密院,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

凡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试、迁补、屯戍、赏罚之事,皆掌之……

正因为军机大权在握,枢密院内部有一整套非常严格的做事流程,凡涉及军务,各房齐动,兵员、器械、粮草、马匹,各有负责人,不论出兵大计还是造作、支移军器,涉及到的都有权参赞,然后再拟奏疏。

过完这一关,还有第二关。

枢密使是吴延祚,他是枢密院的一把手,政事堂还有位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充枢密使的魏仁浦。

两者之间的区别,用现代的话说是军/事/主/席与中/央/军/事/主/席的区别。

照郭荣时的惯例,军务经魏仁浦审覆后,就可以向皇帝请旨了,这三关一过,流程就算完了。

但如今小皇帝太小,符太后太年轻,都无军政经验,为稳妥起见,又让本不涉军务的范质与王溥也一起参知枢密。

所以又增设了两道流程。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充枢密使魏仁浦审覆后,还要呈送门下,由门下侍郎兼礼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参知枢密院事王溥再把一道关。

中书、门下皆同意了还不行,再由守司徒、同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参知枢密院事的首相范质再次审覆无误后,才能向再向皇帝请旨,面得旨者为录白,批奏得画者为画旨,并留为底……

皇帝批旨后,再回送门下省缴覆,如出兵大事,要有诰书,则由中书省命词。

所以凡戎事,不论大小,都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行。

而且,魏仁浦本就是郭威起兵的第一军师,在军务上想的比谁都周全。

怎会给人机会?

楚昭辅沉呤半晌,又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才道:“大帅虽典禁军,但却无调兵之权,欲效太祖例,必须先把兵符拿到手,能拉拢吴廷祚?要知道,此人心思细密,凡事谋定而后动,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不好办。”

赵普微微一笑:“某也没办法,不过三郎却是胜券在握。”

“怎么说?”

宋炅笑道:“不是某有办法,是找到了能在其心脏上捅刀的人。”

“……”

石守信插话道:“哪怕摆平吴延祚也没用,还有政事堂三位相公呢。”

“一群老书生,却是更容易应付,略施小计便可让他们晕头转向。”

听完赵普的小计,韩重赟重重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干。”

“慢……”

石守信道:“举此大事,必须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才行,书生不足虑,可韩瞠眼却是打老了仗的人,且此人一付牛脾气,与大帅并不对路,又有何策应对?”

赵普笑道:“也有计画了,说起来很简单,投其所好而已,此计一出,必能令这头老虎打盹,只是在其打盹其间,如今你俩一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一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你们要尽可能的多拉拢兄弟,方才不负此计。”

高怀德笑道:“这好办,哥几个在禁军中多少年了,而韩通却是常年在外,论根基,还没某家厚呢,不过某家却更担心慕容延钊那匹夫,他职掌殿前司副都点检,威信可不一般。”

“你也说他是匹夫,匹夫何足惧,只要大帅有兵符在手,他还不是任捏的柿子。”

韩重赟道:“某却更担心张帅,虽说他如今大门不出,但虎倒雄威在,将士们都信他。”

赵普点点头:“这一块却是没想到,拱辰兄,该你开动脑筋了。”

楚昭辅微微一颌首,知道这是赵普让功劳了,当下略作沉吟,笑道:“还是则平贤弟的那句话,投其所好,他现在烦什么,我们帮他解决什么。”

赵普贤抚掌大笑:“好,又破一关,再就是昝居润与张美了……”

……

428:灭螺(一)

益州城消灭钉螺的大行动,终于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防疫广宣与培训,钉螺里的危害,相信的人已越来越多。

秋粮一入库,便展开了灭螺大行动。

城中最大的危害是水流平缓的两条人工河,解玉溪、金水河。

上游为景观,水流清澈,干净。到了东南下游,左右两岸皆是洗衣择菜的妇人,本以为改造会困难重重,哪知改造工程一宣布,沿河两岸的百姓纷纷配合,有想拿矫的也被左邻右舍骂的狗血淋头。

也有个别死也不怕的钉子户,为保河边的棚屋要死要活,结果都轮不到曾梧来做恶人,十几个患了大肚子病的男女,往门口一坐,就真成瘟神当道了,不得不灰头灰脸的领了补贴开始搬家。

没地方住怎么办?

府衙已替你们想好了,南城有安置房,清一色的砖瓦房,独门独户,可租可买,拆迁户一律半价,你有地契没,有地契的就可以免费换一样面积的新房子,都不用掏一个仔儿。

城内在改河道,填水塘,洒石灰,洒茶饼,建公厕。

效区以及乡下,最多的工程是平沟改沟,调济劝解工作都做在前头了,涉及田地损失的,或减税,或减役,或劝大户再贡献一些力量……

一州九县齐行动,干的热火朝天。

瓦桥村的土根因为改沟渠,损失了十六颗桑树,他婆娘心痛的要倒地上撒泼,土根却昂昂然的骂声作死呐,快出工去。

“十六棵树呐,明年桑宝吃啥?”

“头发长,见识短,十六颗桑树,换全子一个前途,这是多赚的买卖。”

“啥子前途,读书不要钱,吃饭还不要钱呐,他现在家里都顶半个劳力了。”

土根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拍拍儿子的脑袋:“你要能读书,不做睁眼瞎,格老子天天喝稀都愿意,等下捡钉螺,千万别用手,用筷子,用兜子,听见了没有,走起。”

一家三口出了门,拐个角便分成三个方向,土根去挖沟渠改渠道,婆娘去化石灰,活是不累,只要用水泼去就行,但灰大,她边走边用布巾开始包头围脸。全子则拎着个竹篓去捡钉螺。

他家分派了二十斤任务,捡不齐的话要用谷子凑,捡多的话有奖励,是酒坊周家大老财出的奖赏,他爹就是死于大肚子病,全子准备多捡些,最好能给老爹换斤水酒喝。

到了小樟河,已经有许多小伙伴在了,大都在船上,撑杆划浆,大呼小叫的热闹。

全子没有跟他们闹玩,从篓里掏出竹丝网兜,开始沿着河边的石块刮捞,网兜是特制的,一面扁平,一面扁圆型,很方便打捞,基本不会让钉螺跑掉下水。

小伙伴们顺流而下,他则逆流而上,渐行渐远,篓里的钉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只是曲膝前行有些累,他不得不捞上十几把就直一直身子。

捞捉了大半天,再一次直身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头驴,鞍鞯具全,正在悠闲的吃草,却不见骑驴的人。

他正东张西望,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找某么。”

他好吓了一跳,差点掉入河中,慌乱间一手撑住,这才在地上爬伏了,扭头一看,却是一位留着三络清须的读书人,身上有好闻的酒香。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是谁,却知道定是读书人,想起父亲的叮嘱,自己马上要读书了,对读书人要有礼貌,索性就着趴伏的势子,把头磕下去。

“先生好。”

书生一怔,没想到会受这小子一个大礼。

“快起来,哪能见人就磕头。”

书生蹲下来,拎着篓筐略翻了翻钉螺,黑黝黝水淋淋的一大堆,足有四五斤。

“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怎不跟他们一起?”

全子顺着书生的手势望去,撇撇嘴道:“他们人多,吵,这螺一吓就滚水里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捉钉螺么?”

“知道。”

全子得意的抖抖篓子,“这里面有吸血鬼。”

“那你怕不怕。”

“不怕,它还没变相呢,再说了,我用兜子,筷子,不用手。”

书生笑笑:“你还知道变相?”

“当然知道,恶人要经地狱、饿鬼、畜生道,这吸血鬼却要六变相才会真正吸血,灭了这钉螺,就变相不成了。”

书生点点头,又问:“你们在这摸钉螺,这河看着也很脏,就不治了么?”

“要,里长七公说先排摸几天,然后和上游几个村子一起讲好日子,同时放湖塘水,说有三十个湖塘水一放,保证水清如碧。”

书生一怔:“湖塘水,是什么水?”

“腌竹料的湖塘,做纸用的,全是石灰水。”

全子就兴奋起来,比划着道:“到那天,一定全村人都出动,这河里的鱼虾老鳖受不了湖塘水的逼迫,都往水面跳,站那不动都能捞到许多,这钉螺爬不动,一准闷死。”

“好,好。”

书生起身,拨开手里的酒葫芦塞子,就想喝一口。

全子如临大敌,忙制止道:“饭前便后要洗手,不洗手不能吃东西。”

书生见其一脸认真,笑了笑,却果真又塞回塞子,“说说,你家怎么防疫的?”

全子想了想道:“我娘以前都在塘里洗衣,现在不了,左右邻居合打了一口井,离我家近。那水可甜了,但现在不让喝生水了,都要烧开了喝。还有,我家擦屁股都用纸了。”

“很好,你家远不远,能带某去看看不?”

“不远,先生请。”

见小家伙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不由笑道:“这不就耽误你干活了么。”

“不耽误,爹说了,先生都是贵客,说什么有朋……我说不好,我爹也说不好。”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对,就这话,我过完年也要进学了,以后一定能说的更好。”

书生走过去牵了毛驴,见小家伙一脸羡慕,便笑问:“要骑么?”

全子摇摇头:“不了,不能脏了先生的坐骑。”

“你多大了?”

“十……十一,过了年就十一了。”

“了不起,十岁就能帮家里干活了。”

“这有啥了不起的,我能干好多活呢,卖茧赶锦市,益州城里都去了好几趟了,我能背三十斤。”

“好有力气,你叫什么名字?”

“全子,我姓赵。”

两人一驴,缓缓的沿着河岸向村里走去,边走边说,时有笑声响起。

……

429:灭螺(二)

全子家不大,只三间土房,稻草覆顶,屋左又有一个猪圈,却是离的远,几无异味,地面也干净,不见鸡屎。

书生见农具什么的都摆放的井井有条,就连扫帚枝都干干净净的,不由满意的点点头,就在院中的小竹椅上坐下。

全子放下竹篓,见书生又要喝酒,忙端来一盆水,让书生洗了,自己飞跑出去叫父亲。

“哪来的书生?”

“不知道,听口音象外地的,骑着驴,那驴可俊了。”

读书人的面子天一般大。

听说有书生来访,板着脸在沟渠监工的里正七公不仅准了土根的假,还让若有需要,家里有肉,有豆腐,可端来应急。

土根忙谢了,套上草鞋就往家里奔。

老远就看见果有书生在自家院里歇着,远望着便仪表堂堂,忙到井边麻利的提来两桶水来,把手脸净了,用衣襟胡乱的擦了擦,这才向家里走去。

“客人好,客人从哪来?”

书生见土根粗手大脚,满脸憨厚,一身晒的黝黑,说话时露出歪斜褐黄的牙齿,与全子的洁白牙齿形成鲜明对比。

当下起身笑道:“偶遇,见令郎机灵聪明,就想着聊聊天,打扰了。”

土根一听夸他儿子呢,立马就笑了,点头哈腰,“捣蛋的很,您见谅。”一转身,就斥儿子:“还不快去烧水。”

“水先不急着烧,先拿两个碗来。”

全子忙去灶下,拿来两个粗瓷大碗,书生提起葫芦,倒了大半碗酒,递给土根。

土根见那酒殷红如血,扑鼻清香,晓得老贵,只是将两只手在肋下搓着,脖根都红了:“来家里,却要喝客人的酒,这如何使得。”

“只管喝便是,端去。”

书生的话不容置疑,土根只好接了,却是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书生又给自己倒了半碗,略一示意,自己喝了一口,这才笑道:“老哥,坐下说话。”

“哎,是。”

“老哥,今年年成如何。”

土根先宝贝的呡了口西域美酒,快活的两眼眯起,“打小人记事起,就没有今年的年成这般好过,三季茧价,都是破天荒的好,稻子也多收了三五斗,要都是这日子,就有好奔头啰。”

“这灭螺行动,你们村搞的挺有声色的嘛,某看男女老少都上场了。”

“人命关天的大事,能不重视么。历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得了大肚子病,眼睁睁的看着活生生的人被抽吸的不成人样子,痛苦的死去,以前没办法,现在有办法了,当然要坚定的消灭。”

“听全子说这次改沟渠,你家损失不少?”

“不能叫损失,桑树是砍了,但娃有出路了,县里拨了一些钱粮,里正召大伙们商量,这钱不分了,又问大户捐了些钱财,准备也聘个西席,就在村里教娃。”

“嗯,这是好事,娃能识字了就多一个本事,走出门也不会睁眼瞎。”

土根嘿嘿乐道:“小人也是这样想的。”

“先生好请不?”

“唉,不好请呢,现在会识几个字的,都去益州了,自从那锦江书院搞起来后,读书大兴,竟然还有父子一起的进学的。本来村里去年就想请的,后来打仗了,就耽搁了,没想到今年再请就难了,双倍束修都未必有人来。”

全子从屋里出来,端来一碗菜,却是酸豆角、嫩姜片、腌蒜头,放在小方凳上,顿时酸香扑鼻。

书生接过筷子,夹了片嫩姜入嘴,忍不住皱了皱眉,旋即笑道:“好辣,够劲。”

土根冲儿子一瞪眼:“还不快去把你娘喊回来,让她快回来做饭,贵客到了。”

全子“哎”了一声,忙又跑出去。

“做饭就不用了,老哥,你这娃不错,懂事。要是难进学的话,不如让他跟着某,某刚来,身边还缺个书僮。”

土根一怔,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客人是……”

“某姓王,名著,忝为益州观察使。”

土根好吓了一跳,忙放下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拜见上官。”

“起来,起来说话。”

土根趴在地上非但未起,反而用力的一口气磕了七八个响头,再抬头,额头都青乌了。

“也不知娃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入上官眼缘,小人代祖宗再磕几个……”

王著,扶不动他,只好受了他这一拜。

……

赵全怎么也没不到,摸钉螺还能摸个前程出来,更想不到这位读书人官大的吓人,跟着出村了才发现竟然还有四个带刀护卫,威风凛凛。

稀里糊涂当上书僮的他背个小包袱便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四处游逛,看挖沟渠,看用石灰埋钉螺,看先生与老农说话,才跟了一天,便大开了眼界。

是夜借宿下王村,他头一次进了地主老财家里,原来财主家的饭菜是那般的香,饭碗却是那样的小,他觉着吃十碗都不会饱,但在打满第五碗后,他硬生生的止住了。

万一,被人说成饭桶可就不好了。

还好,未曾吃太饱。

因为晚上,他看到了令他难忘的一幕。

这里的钉螺摸到后,是用来烧的,为了消灭瘟神,村里请了道士。

那些道士,手执桃木剑,在堆满钉螺的深坑前念念有词的作法,然后大袖一扬,借来三昧真火,弹入早淋好烈酒的钉螺堆上,顿时火光熊熊。

那烧起来的味道……

好几个人没忍住,吐了一地。

烧完,再覆土,埋进镇妖符,压实,三年之内莫动土。

王著先是板着脸,准备喝斥道士们的装神弄鬼,老道士说,所有法事不收钱,还倒贴符文,衙役有任务,所有道士也有任务,因为陈抟仙师发话了,整个道门都在行动,积极下乡督促,帮助乡亲们灭螺除瘟……

接着又转了两天,却又见到了和尚,和尚人更多,有拿着方便铲帮着填沟的,也有持着摇铃做法事的……

和尚们肯定了盅毒在钉螺里的说法,然后又宝相庄严的说:这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的点化,托梦救助苍生来了,所以整个释门也都在行动。

那法海不也是奉命下山除妖的么。

这样的说法很受虔诚礼佛的百姓欢迎……

赵全跟着王著,走一路看一路,所到之处,田野里,沟渠上,河岸上,到处都是灭螺的人,大人们挥锄担土,老人与小孩则一人一个篓箩,一双筷子,扳着草丛泥土捡钉螺。

他看着时不时咪一口美酒的先生,心想,原来当官这么舒服的呀,吃的好,穿的好,还四处玩。

430:无形变

灭螺大行动。

道门和释门的参与,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极大的推动了百姓灭螺的积极性,那些神神叨叨的念经做戏,在王著等有识之士看来是装神弄鬼,但架不住普通老百姓们相信。

在他们充满神秘感的仪式催发下,不仅本州境内灭螺大业开展的轰轰烈烈,连带着梓州、蜀州、彭州、灌州、简州的百姓也开始自发行动起来。

韩令坤不得派人快马来益州取经。

这是好事,秦越当然支持。

但随着灭螺工作的推进,各自把仪式整熟练了的释门与道门就杠上了。

关于血吸虫藏在钉螺里的说法,释门说是大慈大悲观世音托梦秦大帅的。

道门说明明元始天尊下的法旨,命仙童望空投下“白蛇除妖记”才把吸血鬼的藏身处公示于天下,你那法海还不是好东西呢。

这种事情,秦越懒的解释,有争论是好事,等于加大宣传。

不料,没过几天,事情又有了变化。

起因在于灭螺行动开始前,秦越为了更好的推动这项除害工作,诱拐了司马春茵担任防疫大使,天天骑着虎夔,带着侍女们路学演宣传。

这虎威赫赫,白裙飘飘的,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效果是不一般的好。

眼见释门道门相争的厉害,就有好听二郎宝卷的好事者凑上来了,说明明是川主二郎神君见不得子民受苦,这才显了神通,为川中百姓除害来了。

不信你们看,啸天神犬都下凡了。

哈麻屁的,你哪只眼睛看到啸天神犬了?

你们看春茵小娘子骑的,那不就是啸天神犬的变身么。

什么哮天神犬,没听说是虎夔么,那明明就是山神的坐骑,是山神送给春茵小娘子的呢,否则哪来的本事降水盅。

这都不知道扯哪了,争着争着,又争出名堂了,竟然又把甲寅给牵扯上了。

原因是春妞受不了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把虎夔还给甲寅,拍拍手不干了。

而甲寅为了给自家成衣坊做广告,天天穿着新式战袍,这战袍乃是周容回忆着以前剧服画的稿蝉翼亮银冠,立领紧身绣花袍,玉白腰带兽吞口,玄色硬皮高帮靴,这一入秋,还加上了藏青红底的双色披风。

他又喜欢效外跑马放鹰,焰火兽、六年凤……加上虎夔兴奋的撒欢……

如此拉风的组合,又把百姓们的目光吸引了走了。

然后,就有好事者又开始新说法了。

这个说“你们看那甲将军像不像二郎神?”

那个说“二郎神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额心还有三只眼,你个哈嘛批的,哪看出像来了。”

又有说“哎,格老子的,还真有点像哈,没听说么,那虎夔本就是甲将军的,这甲将军坐骑叫焰火兽,鹰儿叫六年凤,再加上这哮天犬,功夫又好,还真个是二郎神下凡呢。”

“甲将军用槊,二郎神用的是三尖两刃刀。”

“切,没开眼呐,虎牙营中整整五百校刀手,个个手执三尖两刃刀,叫什么营来着,哦对了,叫血杀,乃是甲将军的亲卫。”

“兵是兵,将是将,总之没听说二郎神用槊的。”

“那你可听过二郎神会七十二变?劈山救母用的还是斧头呢。”

“……”

“那甲将军姓甲好不好,他要是二郎神转世,怎么不姓杨?”

“你个龟儿子,笨死了,人家都告诉你了,姓假,姓假……”

“二郎真君三只眼。”

“那是他的神通,哪个神仙天天把神通放着。”

“……”

甲寅开始听了还有些洋洋自得,回家就吹嘘,然后听说前蜀皇王衍那个浪荡子也曾被益州百姓称为二郎真君传世后,顿时就仿佛吞吃了苍蝇般恶心。

……

益州的冬天,悄然来临。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十一月初一,雪花儿便飘下了,仿佛在为远方今天下葬的郭荣戴孝。

只益州的雪与汴梁的不同,这里的雪看着不大,却特别的阴冷湿寒,如女人般哭哭涕涕的。

主持遥祭的司空李谷等仪式一结束,便急急回府,他能适应这里春夏秋三季,到了冬天,这种阴湿寒冷简直就要了他的老命。

回到有地龙的北院上房,才暖了身子,二郎又急冲冲的进来“父亲,秦九来了。”

李谷看了看二郎,冷哼一声道“秦九也是你叫的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李拱的俊脸立马就红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上个月来的,因为李谷想念孙子,他便带着大哥家的,自家的三个小孩来了,结果……三个小的成了宝,一个进了锦江书院读书,二个小的进了新学堂,出入皆有护卫,自个却成了孙子,一天到晚都不能出门。

李谷见不得儿子的怂样,不耐烦的弃了书“才分开不到一会,又跟了来,必有要事,让他到这来。”

“诺。”

不一会,秦越便挟着一股冷湿之意进来了,脸上难得露出严肃神情。

“李相,最新塘抄。”

李谷接过,略略一看,眉头便挤成一道川字。

见秦越很没形象的用汤婆子在暖脸,没好气的道“怎么说。”

“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了?”

“韩通改镇郓州,宋州不香么?”

“宋州有郓州香么,天平军的名号白叫的么。”

“那为何是宋九重镇宋州?”

李谷冷眼一翻“那你以为谁合适,百日过了,功臣移镇赏功乃应有之义,过几日,你我的加恩诏书也要来了。”

秦越就没话了,指指另一道消息“那张帅呢,检校太尉、同平章事、驸马都尉张永德出镇许州节度使,进封开国公,他怎么跟宋九重完全调了个?”

“……在京中干什么,留着看别人脸色么。”

“……”

“还有什么要问的?”

秦越郁闷的道“这政事堂宰执也太忙了吧,奏疏比以前多了三成,忙的夜以继日,天天忙到戌时散衙,这还不忙出病来?”

“忙好,忙好,忠心国事,这才是为臣者的楷模。”

“……”

秦越苦着脸道“李相,您老别敷延我,小子我是真心求教。”

李谷看看他,良久无言,最后幽幽的道“范相他们身在局中,迷了,一旦陷入奏折海中,哪还能分身暇顾其它事务。”

“你说,这是有人故意的?”

“老夫有说么?老夫只是说他们要注意劳逸结合而已。”

“……”

“不劝劝?”

“你幕府如今人才济济,又是晚辈,你怎么不写信。”

“……”

一涉及政治,有些话便不好说了。

如明明看到塘抄上的信息其实并不利于朝政,但李谷与秦越却都不好上书相劝,搞不好就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想。

尤其高居司空位的李谷,他若正儿八经的上一封有关国是的奏疏,搞不好就是一颗响雷,所以他自先帝驾崩后,几乎就完全成了甩手掌柜。

说句尸位素餐也不为过。

可朝廷却偏偏就需要他现在的这种姿态。

老家伙明哲保身了,秦越只好怏怏不乐的告辞出门。

其实这一长串的封赏名单中,还有几个秦越所关心人,但李谷不想解释,他也只好不问,他们是

右羽林统军李继勋为邢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傅。

虎捷左厢都指挥使高怀德,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

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

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为滑州节度使,依前殿前都指挥使。

想想,都替朝廷心慌。

431:

宋九重第一次不自禁的打起了寒颤。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赵普、楚昭辅、石守信、韩重赟、高怀德、李处耘、王彦升、李崇矩……他很认真的看着每一张脸,迎接到的都是压抑的兴奋。

他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三弟身上,宋炅一脸的油光,两颊竟然发出了许多疙瘩痘子,虽然缩着脖子,但却难掩目光中的激动。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给宰执下绊子。”

赵普轻舒了一口气,心想,你出声了就好,这压抑的气氛终究是破了,他先用眼角扫了一下楚昭辅,这才拱手对宋九重道“大帅,如今三相已被雪片般的奏疏困住脱不了身,韩通才移镇郓州,埋头忙着自家事,昝居润与张美一擅民事,一擅财计,于戎事一途几乎是门外汉,不足为虑,如今,就剩一个吴延祚了……”

“别说了,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非大丈夫所为。”

楚昭辅起身道“大帅,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政事堂三相,吾等也只能趁这年关将近时给他们添点小乱,若让他们缓过劲来,以范相、魏相的精明,反查到吾等身上,轻而易举。”

“又有那韩瞠眼,等到移镇之事一忙完,他必将再次把目光收回,机会一失,就什么也完了。”

宋九重浓眉紧锁,冷声道“你们可知,这事若是万一不协,便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先帝好不容易创下的安定祥和,就全毁了。”

听话听音,赵普心中大喜,忙道“大帅,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只要拿下吴延祚,兵符到手,便无须行险,就能克奏成功,一举奠定万世之基,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

“某……”

高怀德对宋九重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知道其凡事喜欢未虑胜先虑败,与人较技是如此,行军打仗也是如此,稳重如山的气势不是勇往直前的冒进精神能形成的,而是谨慎,小心,龟行,又或者深埋于灵魂深处的那一丝怯弱的长年累积。

没错,就有那么一丝怯弱隐于宋九重身上。

人是英雄,钱是胆。

自己这位便宜大舅子一身武略,却没胆。

他穷怕了。

从小到大,日子都过的紧张拧巴。宋父半辈子在禁军中不死不活的混着,靠着营指的俸禄生活,宋九重投军后,除了俸禄外,也几无别的进项,可那点收入,又有何用,全用来养亲卫家将都不够。早几年,宋府几无侍女,现如今,日子虽好过了,但宋母与女儿尚习惯于亲手治羹汤。

还是三年前,征淮立下大功,他遥领许州忠武节度,在赵普的操持下,有了额外的进项,这日子才算宽裕了起来。

小富即安。

才是宋九重的真实思想,他对现状是满足的,虽然他有上进之心,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冒险。

再加上早几年因着裁军整军,得罪了天下方镇,老将们几无好脸色于他,更是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一步三思,步步小心。

可这世上,欲成大事,哪能不冒风险?

高怀德与宋九重不同,虽然他眼下官阶声望都不如他,但他却是真正的勋贵之后,若论眼界,却比低阶武官家庭出身的宋九重强多了。

“五兄不必担忧天下局势,只要京城定,天下便定,那些方镇节帅,已经久享太平,人越老,胆子越小,再加上我们有释门相助,老和尚们的劝谏之语,鬼神之说,比任何说客都强,再说了,安享荣华对他们来说,远比忠心报国来的重要,所以不用担心。”

高怀德眼下是宋九重的准妹夫,却还是照着义社的排行来称呼。同是结义兄弟的石守信却早已改了口,紧跟着劝道“大帅,起码殿前司的近三万儿郎,我们能一呼百应,若是再把侍卫司控在手里,这满天下,还有谁是敌手,至不济,也能割据一方。”

“不错,这风险,比那年攻打滁州城还小,值的一试。”

说话的是韩重赟“若有担心,也只是个韩通而已,要不干脆先除了他。”

王彦升大笑“格老子的,就他那身手,在某家手里都过不了十招,这事就交给某了。”

“眼下不可打草惊蛇。”

李崇矩轻咳一声,慢吞吞的道“其实,拿下吴延祚,只是大帅一句话的事。”

宋九重浓眉一挑,他对三弟把李崇矩邀来议事十分反感,但三弟信誓旦旦的说他有妙计,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他那胜券在握的样子,倏的想起一事来,连忙出声制止道“太毒。”

“量小非君子,如此污烂事,某来做正合适。”

宋九重摆摆手“不行,某……再想想,尔等这是想让天下大乱呐。”

赵普道“非也,大帅不用多虑,只要京中一定,天下遂定。要知道先帝在位时,整顿释门,毁了多少权贵的产业?

整修汴梁、河工改道,又掘了多少坟墓,坏了多少人的风水?

放开盐路,又断了多少方镇的财路?

而频调方镇、迫收节度之权,严惩贪污之吏,又有多少节帅老将怨恨在心?

若非如此,瓦桥关前,缘何区区一则谣言便能让将无战意,兵无斗志?”

宋九重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某甚悔矣,不该以此邀收诸将之心,而害北伐大业于一旦。”

“大帅无需自责,要收幽燕,十分简单,龙登九五日,再率军北伐不迟。”

“勿需再劝,某再想想,尔等下去吧。”

宋炅急了,起身道“二兄,打铁需趁热。”

“滚。”

宋炅没滚,其它人也没走,这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怎能轻易言退,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宋九重,希望他能给出个准确的答复。

宋九重见众人安坐不动,只好自己起身,过了穿堂,伫立于后庭,仰望飘飘扬扬的雪花,谓然长叹。

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赵普辈为何如此热衷此事,说穿了不过是“荣华富贵”四字,他们投入自己麾下,要是按步就班,想荣升不知何年马月,倘若是有了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便可以唾手而得。

如高怀德,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自家妹妹自家知,一非绝色,二来孀居,三来泼辣,哪里是良配,还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魅力……

他们若来商量别的都好说,可这是谋权篡位,自己怎能应允?

先帝待自己可谓真的恩重如山,若没有他的不据一格用人才,哪有自己的今天。

再说了,万岁殿里的临终托孤,那一幕尚历历在目,先帝可是连问了两次呐。

“幼子肩弱,担不起,如何是好?”

“臣必忠心辅佐,除死方休。”

“圣上知遇之恩,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

“臣宋九重,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大誓当前,自己怎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不能。

不行。

再说了,怎能以一己之私而毁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居太平?

宋九重用力的甩了甩头,一把揪了头上的幞头,感受着脑门上倏然侵来的寒意,烦燥的心又渐渐的伏了下去。

若是铁了心拒绝,这些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兄弟们怎么办?

他们都已经把事情做起来了,更想对吴延祚动用卑劣之法,这事又如何收场?

吴延祚的事情,先帝又怎会不知,自己都搭过下手。

当年若非时任内军器库使的他盗卖挪用军械,帮助先帝悄然的壮大着力量,先帝龙潜澶州时哪来的安稳。

后来又若非是吴延祚担着皇城使的差遣,先帝哪来的底气冒然进京。

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真正从龙之臣。

再后来,更是用贪污与克扣之类的烂污事,配合着朝廷颁行方镇收权之策,立功甚大。

他是用非常手段,行忠心王事。

否则,哪轮的到他步步高升,成为先帝最信任的肱股重臣之一。

可这样的事,死无对质,又怎能翻案。

受过裁军整军之痛再饱受卡拿之苦的各路方镇,本就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若把相关证据传出去,那些大帅老将们,对朝廷的所有不满,都将倾泄在其身上,等待他的,必然是身死族灭,锉骨扬灰。

而吴延祚若是出事,反过来连累的就是曾奉旨裁兵的自己。

如此毒计……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回头,却见二妹站在角门处,裙角已被飞雪润湿。

“母亲说,兄长素有大志,临事怎能长吁短叹,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宋九重新戴回幞头,轻声道“回告母亲,儿晓得了。”

432:准备(二)

皇宫,政事堂。

平日一贯早来的魏仁浦比往日晚来了一刻钟,未进中书,却先进了司徒值房。

“道济,今日缘何迟了?”

魏仁浦一脸严肃,挥挥手,先示意其它人退下,又让身边行走请王溥过来。

“昨天半夜,有贼子进室,留下这封信。”

范质接过一看,却只有区区五个字:“小心宋九重。”笔墨粗重,一看便是武人所书,他皱着眉头把信递给刚进来的王溥,想了想道:“是谁留的信?”

“说起来惭愧,何时所留,何人所留一概不知,若非院墙上留了脚印,都不知有贼进来过。”

“道济,你自己怎么看?”

魏仁浦按按太阳穴,有些疲惫:“宋玄朗目前看来一直都循规蹈距,做事也敬业,既不见他结交百官,也未见其有何出格举动,近期好象也就前日赴了昝居润的家宴。”

“昝居润的家宴?”

王溥笑着坐下:“也给我们仨递了帖子,他家大孙子满月,某让李昉代我们祝贺了。”

范质拍拍脑袋,自嘲的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了,堂堂宰相却被舆论束住了手脚,有宴也不能赴,这样不行,等过完年,必须要调整一下。”

魏仁浦叹气道:“只能等开春了,眼下奏疏堆满山,唉,都说说吧,这信你们怎么看?”

“某觉着有诈。”

王溥道:“若真有什么阴谋,肯定在书信上有别的提示,但若只凭这五个字,就让吾等将相猜疑,那样的麻烦才无穷尽了。”

“不错,无端猜疑最是祸患无穷,对了,韩通可回了。”

“回了,前段时间京师左近霖雨逾旬,水潦为患,川渠泛溢,某让他沿路再观测一下河岸。”

范质点点头:“回了就好,这事吾等先放在心里,让构密院吴庆之关注下,吾等还是先做别的事吧。”

“也好。”

魏仁浦将那信纸弃于火盆,等烧烬了才起身出门。

这样的信,韩通也收到了一封,他不以为然的撕成碎片,抛进汴河水中。殿前司又不是宋九重一人之天下,副点检乃是先帝最信任的重臣之一——慕容延钊,而他更是自家好兄弟。

区区宋九重,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

“花兄,保重。”

“该说保重的是你,眼下事情已明,该提醒的也提醒了,某得快马回益州,你一人在这,要多加小心。”

城西李陈庄前,曹沐正为花枪送行。

曹沐一身车夫打扮,花枪则是脸上粘满了虬须,扮成急递驿卒。

“某就一看风景的,只管放心。”

花枪不再说话,跳上坐骑,扬鞭催马。

曹沐目送其走远,也跳上大板车,一扬长鞭,驱着骡车向汴梁方向驰去。

……

顾心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上护卫。

但月俸十贯的高薪,却让她心动了,而且这芳华园只允许女人进入,护卫自然要求是女的,任务便是看场子,保护在园中购物休闲的贵女们。

她只用了五成功力,挑翻了三位试考官,然后,获得了月薪十五贯的武学供奉职。

闲着无事,她便用心的学着经营上的本事,她觉得,若是有本钱了,今后回蜀中,也可以做一个适合师门姐妹们的买卖。

没想到那个路上遇到的讨厌家伙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仅帮她找到了保人,还帮她落实了住处,只是他来询问是否回程时,她婉拒了。

难得下山,多学点,便只托他带了封信回家。

……

益州城南,有县名广都。

本是古蜀王之都城,与新都、成都,合称三都,有盐井、渔田之饶,也是蜀中著名的铁矿区,是益州府治下第二富饶之地。

张仲子在这里署理县令已有半年。

成绩……非常好。

尤其是在改造沼泽方面,颇下了一番工夫。

孟蜀广政七年,益州曾有大雨,雹如鸡子,鸟雀皆死,暴风飘船上民屋,这场百姓相传的灌口神与阆州神交战之所致的暴风雨催动着洪水肆虐,冲毁了广都境内不少良田,形成一个个沼泽湖塘。

孟蜀广政十六年,地龙翻身,境内湖泽荒丘更多了。

由于蜀中谷价低廉,官府便没有在清淤填塘上下功夫,而是把重心放在商业经济上,这些湖泽荒丘便废在那里。

张仲子接过县令大印后,其它依旧例,却在沼泽改造上下了十足的功夫。

被他清理出不少良田,桑地,还设立起了蜀中第一座经济开发区,如今基建规划已完备,然后跑到益州来招商了。

作为新名词新项目的首倡者,秦越亲自带着商队来考察,并参与商务洽谈会。

在免税一年的政策刺激下,在规划蓝图的美好描绘下,会议圆满成功。

会议结束了,难得出来的秦越却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出城冬游,很认真的考察了五六个改造项目,最后只带着亲卫来到东乡一处臭水沼泽,七绕八拐的进了一处丘陵山谷。

“秦叔!”

一群人迎了出来,看到打头那兴奋的家伙,刘强板着脸,作色道:“一点规矩也不懂,得喊大帅。”

“参见大帅。”

“免礼。”

秦越跳下马背,伸手扶起几位腿脚不便者,在这里的,都是伤残老兵,且不是孟县籍的便是淮南的,少不得先聊几句家常。

张通则对狐假虎威的刘强做了个鬼脸,晃着左手的铁勾子,炫耀道:“某现在灵活自如了。”

秦越笑道:“看你就是欠抽,吃的油光红润的,有家了就是不一样。”

张通嘿嘿一笑:“大肚子六个月了,不然该出来拜见秦叔的。”

“我是需要这种虚礼的人么,中饭烧好吃一点就行,说正事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大帅下令了。”

秦越点点头,见这座被矮山包围的山谷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是警戒深严,进来了又是别有洞天,三片土屋连成的作坊成品字形的布列着,咣当声四起,一片繁忙景象。

秦越在张通的带领下先进了西侧的作坊区,甫一进门,一股混和了纸浆味与漆味儿的臭气扑面而来,秦越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这味儿就这样,闻惯了就香了。”

张通献宝似的掀开当中大桌上的红绸布,一副玄色甲胄便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副纸甲,由前胸、后背、臂铠、颈披、护裆、裙甲、护腕、护膝组成,除膝腕外,甲身共分九大块,面上布满铜钉。

秦越拎起一副臂铠,厚只三分,重不过一斤,触觉柔中带硬,远没有皮甲有型,感受着铜钉的冰凉,见张通一付期盼夸奖的表情,不由笑道:“张大掌柜的,介绍下。”

张通嘿嘿一笑,翻过裙甲,介绍道:“里面填的,目前分两种,竹浆纸和苎麻纸,兵甲用竹浆纸,将甲用苎麻纸,除胸部外,其它部位都是三十六张。

外面包裹的是三层葛布,先用漆胶合,通体再用麻绳细轧,再润油漆,将甲每隔一寸见方再钉铜钉,以为威武,兵甲则二寸见方饰一铁钉,小号甲全身重十一斤,中号十二斤,大号十三斤。”

“防御如何?”

张通示意秦越移步到几个木桩子前,上面已穿好用来测试的甲衣,刘强铮的一声抽出战刀,“大帅,某来试试?”

“好。”

433:试甲

单论防御,甲胄当然是铁甲第一。

比如那明光铠,面对弓箭,只管向前就是了,偶尔有箭矢卡在甲叶里,也最多划破一层皮。

但那样的甲胄,是精品中的精品,非上将轮不着穿。

其次,要属步人甲,一样的全身铁甲,虎牙血杀营便是这个装备,但太重了,走路都慢腾腾的,更别说跑了,这样的甲士只能在战事胶着时充当绞肉机。

常规战事,更能发挥作用的是轻甲兵。

这也是秦越要搞纸甲的原因。

且说刘强测试纸甲防御,站好马步,吐气开声,一记竖劈,斩在肩膀上,立马有手下掀起甲衣看了,“入木二分。”

刘强换招,当胸一记横斩,“未伤。”

再斩腹部,“入木一分。”

秦越对这样的防御力十分满意,真打起来,不可能傻傻的站着等对方摆好势子再砍的,所以受伤的程度将会更小。

刘强收刀,狞笑道“换枪。”

张通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强子,存心让某丢脸是不。”

秦越笑笑,甲胄这东西,只能防砍,防不了刺杀,哪怕不破防,全力一刺之力,也会捅出至命内伤来。

“试弓弩。”

这一回秦越亲自测试。

一试之下,效果也很令人满意,一石弓三十步几不破防,伏远弩五十步也只造成微伤,最多入木一分。

“防水如何?”

“未损坏的话,在水里泡一天没事,损坏了就不好说了,但可以更换,总共就九大块,换起来方便。”

“造价几何?”

张通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兵甲成本摊到六贯,将甲成本要九贯,眼下肩吞腹吞都没造型,若将甲要如明光铠一般做虎吞口,描金线什么的,造价大约就要十五贯、二十贯了。”

刘强讶然道“这么贵?当年南唐的白甲兵,一贯钱都不用。”

张通急了,红着脖子道“人家用的是废纸,家里婆娘胡乱钉的,又不上漆,能比不。”

秦越摆摆手“这成本可以接受,但能便宜下来更好,造型什么的就不要了,又笨又不好看,没必要搞花架子,拿几套来穿穿试试。”

“早备好了,某来为大帅着甲。”

这纸甲穿着比铁甲皮甲都方便,套头穿上,两肋系索一收,扣上抱肚,便基本穿好了,秦越试了试,比皮甲还灵活轻便一些。

张通又奉上兜鍪,解释道“这兜鍪却只能用皮的,外加了一圈铁额当,箭矢平射的话可以挡住要害。”

“很好,不能一味的讲防御,也要注重灵活,这红缨就不要了。”

“大帅,没红缨不威武。”

“有红缨招仇恨,敌人瞄准也容易些。”

张通哭笑不得“大帅,没有缨子,太丑了。”

“那就搞黑红,黑色中带一点点红的那种。”

“诺。”

说话间刘强等人也穿戴完毕,秦越笑问“如何?”

刘强笑道“虽不如铁甲皮甲挺拨威武,但更灵活。”

秦越也满意的拍拍肚子,对张通道“开始量产吧,一月能造多少?”

“五百副。”

“不够,想办法增加到一千副,现在开始就加快进度。”

“诺。”

秦越受不了作坊内的味道,略看了看便步出作坊,东边不停响起叮当声的是铁器作坊。

一进院子,便有一股炭火的气味弥漫,夹着铁锈味儿,里面有些灰暗,因炭火熏燎的缘故,一些砖头都成了黑灰色。

这是兵器作坊。

眼下只生产刀矛与弩矢利箭。

刀制仿的是甲寅的战刀,要小一号,只有两尺七寸长,可单手,也可双手。长矛杆子则清一色配青冈红椆,这是花枪选的材质,却是对秦越所推崇的白腊杆子不屑一顾。

试了刃口,观看了流水式的作业,再出来一身汗水。

“也加大生产力度,尤其弩矢。”

“是。”

一行人又跟着张通到了生活区,张通小媳妇冯氏顶着大肚子,率着近二十个妇人要来见礼,被秦越慌忙止住了,说眼下最金贵的便是你们了,怀着我们的未来呢,我现在一回家,便先给媳妇请安,说的众人哈哈大笑。

进屋喝茶,略歇一歇,等几位主管寒暄毕,告退下去。秦越示意刘强把招文袋拿来,取过一叠画稿,对张通道“把这些徽章生产出来,要严控,不得外泄。”

“诺。”

张通接过画稿,见那所谓徽章,有五角形的,有盾牌形的,也有圆形的,最特别的是有一枚仰天咆啸的虎头。

“大帅,这是干嘛用的,怎么还有编号?”

秦越指指自己胸口,笑道“这是军功章,眼下先试行着,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搞军衔。”

张通喜道“这法子好,要立了功,胸口一挂,够那些臭小子显摆的了。”

“你自个才多大,就一口一个臭小子了。”

“某都要当爹了,对了,大帅,是不是要打仗了,真要打仗,您可得换个人来管事,某还得上战场去。”

“滚,滚去上酒菜,我吃了好闪人。”

……

秦越状似悠闲,其实心急火燎,算算日子,周容临盆也就这两天了。所以略喝了几杯酒,匆匆填饱肚子,便打马回益州。

好在路途不远,五十里路程,快马半天就到了,回到府中,见周容依然大腹便便的,身边却围了六七个婆子丫环,心里放下心来,至于埋怨么,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沐浴更衣,再找甲寅喝酒,兄弟俩坐下没喝三杯,便有脚步声匆忙响起。

“夫人肚子痛了。”

秦越啊哟一声,连忙起身向后院跑去。

甲寅跟着跑了一半,倏的又折返了回去“我看看子瑜。”

甲寅如飞般的跑回自己家,见子瑜正在双儿与湘儿的伺候下绕着花坛在走路,严婆婆带着俩婆子在边上候着,甲寅心中大定“哎……嫂子要生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苏子瑜哭笑不得,“这哪能听我的,双儿,你过去看看。”

“哎。”

甲寅赶紧张开双手挡住,“你在这照顾好娘子,我跑的快,我去。”

甲寅再次一溜的跑向秦府,还没进角门就被一婆子挡住了“女人生娃,你们大老爷们挤前干啥,离远点。”

甲寅已听到周容的“啊哟”叫声了,正心急着,却见秦越也被他师娘给推出来了,“你在里面只会添乱,就跟虎子在这候着。”

“师娘,别迷信,我在里面容儿更能心安。”

“别犟,这事,得听你师娘的,虎子,看住九郎。”

“哎,哦。”

甲寅一把拉住秦越,就在角门处候着,时不时的往里探看一下,满脸油汗。

秦越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我的孩子,你急啥。”

“你怎么可以比我先生呢,不行,我得催催子瑜。”

“……”

见甲寅果真拨腿要走,忙把他拉住,恶狠狠的道“就在这陪我。”



434:喜当爹

434

周容临盆的消息随着紧张的氛围传遍了合府每一个角落,在研究医案的司马春茵知道了,相邻着被师兄逼着读书的阿檀知道了,啊呀一声,双双弃了手中作业,急步匆匆的都向秦府奔去。

却也被守门的婆子挡在门外。

只好叽叽喳喳的瞎劝着秦越,秦越被她俩整的哭笑不得,求饶着让她俩走,别来添乱。

两姝磨磨蹭蹭的走了,说去陪师嫂去。

不到一刻钟,阿檀又跑回来了,老远就兴奋的大喊:“师嫂也肚子痛了……”

甲寅倏的惊起,再也顾不得秦越了,撒开脚步就跑。

才到穿廊,虎夔见他跑的慌,也兴奋的冲过来,被甲寅一脚踹飞。

待进了后院,却见子瑜果然就进了早备好的产房,却只斜躺着,未有疼痛之色,但却也是人人紧张,见甲寅进来了,苏子瑜有些不好意思,道:“婆婆说还没呢。”

甲寅抹抹头上的汗,呼着粗气道:“不急,不急。”

双儿抿嘴笑着,过来推人:“阿郎,你还是去书房呆着吧,你在这里,我们说话都不方便。”

司马春茵也道:“放心吧,我在呢。”

严婆婆一脸严肃:“这事可由不得你们添乱,你们都出去。”

甲寅没办法,只好出来,却又无处可去,就问司马春茵:“你爷爷呢,快把他叫来。”

“噫……女人生娃娃,他才不来呢。”

“……”

甲寅没办法,搓着手在赤山端来的椅子上坐下,不知干什么好,脚却不自禁的颤了起来。

阿檀与司马春茵两人时不时进去看一下,又跑去秦府看一下,来回跑了五六趟,娃娃没生下来,她俩却是脚软手软的没力气了,只好打着啊呼先去睡了。

夜渐深,大约子时光景,苏子瑜终于“啊哟”一声呻吟。

甲寅兔子般的窜了起来,却见守在角门处的婆子道:“阿郎别急,早着呢,府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您只管放心。”

甲寅没办法,只好升着脖子喊:“子瑜,我就在门外呢,别紧张。”

屋内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起来了,甲寅坐立不安,一身子力气无处发泄,恨不得以身相代,到最后牙齿都格格的响了起来。

丑时三刻左右,有喧哗声从秦府那边过来,却是庄生飞跑过来报讯:“生了,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呢。”

甲寅嘿了一声,用力的跺了跺脚,又甩着拳头抡起几路罡风,就想冲进屋里去了。

慌的两个婆子连忙挡住。

甲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嘴的苦涩,如无头苍蝇般的乱走乱窜,赤山对他这样子有些惧怕,便蹲在一旁安抚同样有些不安的虎夔。

屋内,呻吟声时高时低,声声揪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响起严婆婆的吼叫声:“参汤。”

甲寅瞥见屋内灯火通明,丫环婆子们却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连忙抬头,却见星空灿烂,银月皎洁。

“赤山,备甲。”

赤山讶然,迟疑着起身。

“备甲。”

赤山忙一溜烟的跑出去,不一会,抱着明光铠甲过来了,和亲卫一件件的为甲寅披上身,束缚停当,又为他套上兜鍪。

甲寅接过战刀,合上面罩,闷声闷声的喊道:“子瑜,你只管放心,我在这守着。”

他就这样宛如战神般的在角门处守着,中途秦越来过一次,他也不理会。

就这样一直守到天明。

当晨曦透过彩云喷泄而下时,屋内终于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这一声哭,宛如仙音。

甲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后就醒过神来:“男孩女孩……”

屋里响起双儿沙哑的声音:“恭喜郎子,是位小千金。”

甲寅一股气就泄了,嘴上却说:“女儿好,女儿是小棉袄。”

可那股子委曲,却连赤山都听得出来,见甲寅在扯甲索,忙上去帮忙。

甲寅忐忑不安的候在房门口,又等了好久,房门终于开了,接生婆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了,“恭喜将军,六斤六两,漂漂亮亮!”

甲寅小心的掀开襁褓一角,露出一个小不丁的婴儿,脸上皱皮拉瘩的,只觉着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怎么……怎么……这么丑?”

“啊哟喂,这就是一美人胚子,你看她天门多高,皮肤多白,模样儿多俊,啊哟,老身晓得了,将军没见过小孩子呢,过三天,保管让你欢喜的放不下手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双儿红着眼出来,曲膝一福,“郎子,娘子说对不起。”

“啊?”

甲寅就懊悔了,先扇自己两巴掌,抬脚就要进去,双儿忙拦住了他:“这里不能进。”

甲寅只好把着门框喊道:“子瑜,你别往心里去,我就不会说话的,女儿我才喜欢呢。”

徐无夫妇过来了,一脸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徐夫人先看了看小娃娃,赞一句真俊,甲寅的心就舒了五六分,徐无道长抚着山羊胡子,歪着头好生看了几眼,赞道:“这娃儿就是个有福的,比她娘亲还俊。”

“真的?”

“那当然。”

甲寅一颗心就全活腾起来了,大呼小叫的让赤山赶紧去到懒和尚与铁罗汉师父那报喜。

却因为声音太大了,吵着宝宝了,头上被徐无道长好敲了几记暴粟。

甲寅却又想起一事,急步匆匆的跑去秦府,不管小孩是否睡着,定要彩墨抱出来看看,却见秦越的儿子一脸的红痘子,眼睛似个金鱼泡儿,模样儿比自个女儿丑多了,心里这才平衡了,说丑时出生的,果然丑儿……

然后被暴跳如雷的秦越提着扫把一路撵到甲府。

自然又对着小丫头评头论足了一番,说像我儿媳妇。

这一回,甲寅又不依了,一个肘勒便拖了出去。

早饭就在甲寅膳厅里吃的,破天荒的喝了早酒,兄弟俩你一杯,我一杯,连喝了三壶,哭哭笑笑的宛如疯子。

……

“有儿万事足。”

“我要把女儿培养成天下第一高手,谁敢欺负她,便是一记刀花,谁敢打她鬼主意,那便一脚踹死他。”

秦越缩缩脑袋,醉眼迷离的道:“你这想法不对,女儿要嫁人的,讲究贤良淑德。”

“我女儿不嫁人。”

“……”

“以后她喜欢谁,老子就把他绑了,让他嫁过来。”

“……”

435:甲奶爸

甲寅虽然更希望生个儿子,但真看到了女儿那小不点,一颗心便化了,奶妈帮着换尿片,包襁褓都看着,看了一遍,就会了,然后就嫌弃奶妈动作粗鲁,自个来换。

还真的十分麻利。

又快又好。

双儿湘儿绞着帕儿,满脸羞愧。

不仅会包襁褓,还会哄孩子,除了吃奶这事代替不了外,别的都比她们做的好。

随着宝宝眉眼儿渐渐张开,脸蛋儿越来越粉嫩,甲寅更是越来越喜爱,抱着都不松手,最后还是严婆婆说孩子老抱着不好,他才会依依不舍的将宝宝放到子瑜边上,眉眼里皆是怜爱。

这种打心眼里溢出的父爱,暖化了子瑜难受的心。

徐夫人两头跑,见了甲寅的暖爸样子,回去免不得数落秦越两句,哪有当父亲的,抱两下子就嫌烦的,还看着哭。

秦越说儿子就不能宠,哭有利身体健康。

徐无道长深以为然,说以前就是把你宠坏了。

秦越还犟嘴,说要相信科学,结果就被师父轰出了门。

他现在没有半点人权,连取个乳名都没资格,因为所有人一致认为,甲寅随口说的“丑儿”好,乳名就要贱。

这话,秦越是不信的,甲寅也不信。

挥着拳头说我女儿是宝玉,必须的,只能叫宝玉。

甲宝玉。

这名字,秦越都给他竖大拇指。

人逢喜事精神爽,转眼就到了腊月。

陈疤子来了,带来了两枚金银镶嵌好的虎牙,这是他自己猎来的战利品,礼轻情义重。在一帮老兄弟的劝酒下,喝的酩酊大醉。

史成来了,一样喝的东歪西倒。

韩令坤的如夫人来了,裹着香风进来,带来了韩令坤十分友好的问候。

初七这天,又一队人马呼啸着进了益州城,嚣张的于节帅府马踏中门。

做出如此出格之事,还能让秦越笑脸相迎的,普天下没几人。

白兴霸这二楞子算是其中之一。

这家伙一下马便曲掰着腿,夸张的道:“为了看某干儿子和儿媳妇,大腿都磨破了。”

一起出来相迎的甲寅不乐意了:“白兴霸,你啥意思?”

白兴霸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恭喜当爹。”

甲寅朝他身后望望,发现其它兄弟都没来,不满的道:“那几个王八蛋呢?”

“年底了,都忙,礼物都带来了。”

甲寅重重的擂了他一拳,便让赤山喊韩徽赵文亮他们来陪酒。

随着贺礼来的,还有书信。

曹彬在字里行间满满的溢着担忧。

秦越提笔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索性就写了封再普通不过的平安信。

不一会,韩徽到了。

因着益州繁忙的商业,他的财计工作也跟着繁忙,被事业一逼,如今的他早褪去了青涩,又因为长期与文人、书办们一起打交道,言行温文尔雅,那本来碍眼的驼背仿佛也平伏了许多。

遇上白兴霸却是立马遭殃,好一通蛮横欺负,直到赵文亮与铁战联袂而来,嘻弄这才罢休。

“都说说兄弟们的情况,好多人一年没见了。”

“老样子,就张侗家里帮他说了一门亲事,过完年就要成亲了。”

“回京成婚?”

“还没定呢,曹国华让他把新娘子接过来成亲,反正他家在京中也就一座小院。”

秦越点点头:“曹国华的安排是对的。”

“吴奎到剑州当防御使了。”

“噫,不是说他要回京了么?”

白兴霸摇头道:“本来这边的差事都卸了,好象他爹又让他留下了,对了,吴奎问你呢,蔚章,你准备何时迎娶他家的小妹?”

韩徽脸红了红:“总要……明年吧,这事,得问家父。”

甲寅嘻哈一笑:“你成婚,我来帮你抢亲。”

酒席上的氛围便开始起哄了起来,秦越把身子往后仰了仰,看着兄弟们打闹,心想,这样的日子,可能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了。

这一个腊月,秦甲两府,客人不断,收礼收到手软。

就连远在夔州的王审琦也托心腹家将送来了贺礼。

十六这天,一道如枪的身形悄然进了城。

花枪回来了。

丰神俊朗的他再次成了铁骨人,又黑又瘦,心痛的甲寅一个劲的让厨房把好吃的烧上来。

用完酒饭,三人便进了秦越的书房。

“宋九重图谋篡位已经是肯定的了,某已给魏相、韩通提了醒,然后便马不停蹄的回来了。”

甲寅忿忿的一捶桌子:“这个白眼狼。”

秦越道:“他的势力还大不到一手遮天,是谁给他的胆子?”

花枪道:“我们人手不够,邬凤南教出的徒弟还不堪大用,若不是苏家的提醒,那李崇矩我们都不会注意,更想不到他竟然拿捏住了堂堂枢密使的把柄。”

“李崇矩是谁?”

“李崇矩字守则,刚从南唐告哀回,方拜通事舍人,判四方馆事。而他之前的履历最早为供奉官,曾跟随先帝战高平,因战功转任供备库副使,又改任作坊使。”

秦越搜遍了大脑,也没这人的印象。

却不知这位李崇矩才是大有本事者,乃是打不死的小强。

宋代周后,立马接替张美为右监门卫大将军,充任三司使,后接赵普班,任枢密使,李赵好到成为儿女亲家,让皇帝很不安,阴人出告,步步卡拿,却抓不住致命把柄。

只不过官帽越来越小,最后甚至改任琼、崖、儋、万四州都巡检使,没人敢跟他去,李崇矩出家资数百万重赏以激勇士,年纪一大把了还天南海角溜了一圈,最后平安回。

两任皇帝都没办法。

死后还被他搏了个谥号曰“元靖”。

行义说民曰元,柔德安众曰靖……

他信奉释氏,饭僧至七十万,造像建寺尤多。

……

秦越想了许久,也不明白吴延祚有多少把柄被其捏住了,竟然会乖乖的听话,一时不得要领,只好弃于一旁。

“你说有老僧常驻宋三府上,具体可探明。”

“那老僧身手极为了得,警觉性极强,某好几次探视都差点暴露,后来曹沐到了,本想合力劫了他再严刑拷问的,后来发现,他只是其中的一条线而已……

如今的汴梁、洛阳,满街都是僧人,频繁出入权贵门第,或为捐资建庙,或为别的……”

秦越点头:“这就没错了,只有方外之人,行合纵串联事最是方便不过,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照这样的推断,事情也差不多明了。”

甲寅不明白:“怎么就明了?”

“宋九重一定与释门达成了什么协议,各取所需。”

“什么意思,不明白。”

秦越转着手中笔,苦笑道:“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当年先帝整顿释门,释门损伤严重,要想恢复元气,必须借力于权贵重臣,当然,能有朝廷明旨那是最好不过。所以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宋九重最重要的力量。”

甲寅知道自己想这些东西,十个也想不过九郎,便伸伸懒腰,问道:“宋九重要造反了,我们怎么办?”

436:封衙宴

“宋九重要造反了,我们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秦越最起码扪心自问了上百万遍,但眼下却是难以回答。

虽然做了些准备,目前来说,大抵无用。

首先,自己实力就这么一点大,一州九县的地盘上,还有资政的把控,观察使的监督,兵不敢多招,钱不敢乱用,话也不能乱讲。

虽然,李谷现在的关系很不一般了,王著更是自己举双手欢迎来的,但未进家门前,还得说着两家话。

虽然,大家对时局或多或少都有担忧,但话儿没法提,也不敢提。事关前程与家小平安的事,总不能无凭无据的大放厥词吧。

但现在,从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宋九重的谋逆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要不要和李谷王著提一嘴?

可提了之后结果又如何呢?

这天大的未知数眼下还是不敢去求答。

一切,还得等京师那边把答案揭晓了再说。

不过宋九重果真是好本事,能与释门合作,怪不得历史上能和平演变,却原来是信仰的力量,以及利益的共赢。

当此五代之季,经历乱世而存活的人们,尤其那些带兵的老家伙,也不知做过多少亏心事,草结过多少人命,又有多少同类下了锅,生死存亡之际没什么,活下去要紧。

但日子稍有安稳,为子孙计,为长寿计,为富贵计,佛前忏悔者,却不知有多少。

而家庙,又是蓄财的最好法门之一。

怪不得宋代周后,释门倏然而兴,略翻宋史,便能看到许多列传里动不动便有信奉释氏语。

怪不得宋九重登基后,动不动就临视寺庙,借口也五花八门,祈雨、观经、视塔、看钟……

原来如此。

果真如此么?

“喂,说话呢。”

甲寅不满的打断了他的暇思。

秦越摸摸鼻子,苦笑道:“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先把年过了再说吧。”

……

……

王著来益州两个多月,几乎就没做过什么事,也没坐过衙,终日四乡游逛。

他与吕端不同,吕端是节度掌书记,一来就帮着操执民生经济,协助曾梧开展消灭血吸虫的工作,忙的不亦乐乎。

王著的观察使却无事可干。

若在别的州,他这观察使还能在民生、经济、教化等方面做做文章,但益州有资政坐镇,既不需要监军,也不需要观察使,他这观察使就是个摆设。

也只能是个摆设。

但秦越却十分的给面子,不仅把原节度使衙门腾出来改为观察使衙门,还给他备了满满当当的一室西域美酒,又先支了五千贯办公经费,可着劲的任他花。

大方到令人诧异。

节度府长史兼任益州府尹的曾梧也十分给面子,大小事务,该向他汇报的,便向他汇报,毫不藏私,积极配合。

氛围好到怀疑人生。

但王著基本远离衙门……

可爽了新书僮赵全,不仅一州九县跟着逛了个遍,还去了蜀州、眉州,简州等许多地方,吃好穿好,先生还给他配了一匹白口小青驴代步,赵全恨不得晚上都搂着它睡。

不过这样的机会,先生并没有给他,因为几天后先生就给他买了一本“千字文”,他不仅白天要背书,晚上住店了还要习大字儿,这活,可就比干农活累人多了。

他的心里微微抵触,却不知他名为书僮,就没干过一件象样的书僮活儿。

直到回了益州城,见到了比自己大一岁的庄重,还有比自己小一岁的蔡稚,不仅话说的好,字也写的好,往那一站,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儿,赵全倏的脸红了。

自此发奋苦学。

对街上热闹的桃符市不再心动。

一直潜心到腊月廿八。

这一天,他要陪着先生去节度使府赴宴。

走到街上,满街飘着年味儿,这让他有些想家。

过年了。

……

节度使衙门很大,门脸儿是新的,高高大大的沿街耸立,六扇雕刻着狰狞虎头的黑漆大门,两排系着红缨的大戟,四个威武的挎刀甲士,一对高大威严的石狮子,组成了益州城中最威势的门脸排面。

庄重的兄长庄生正在门前迎客,见了先生,忙过来见礼,引着入内。

赵全壮着胆子跟着先生进了大门,却是若大的一个校场,方方正正的,少说能容五六百人,地面上全是方形条石铺就,平平整整。

空中有大纛迎风飘扬。

过了校场,才是仪门,进了仪门,才是白虎节堂,东西两侧又各有两道小仪门,通各房廨署。

二堂则是节帅的签押房,左右两厢廨署皆为幕僚办公之用。

宴席却摆在第三进的左右厢房,很奇怪的布局,都是九间互通,先生说东厢为议事厅,西厢为军务厅,如今却是一气摆了十八桌。

有不少人已经在了,见了王著进来,忙上前见礼。

有了蔡稚大名的蔡小弟跟在程慎身边学习,名为书僮,实为亲传,如今学院放假了,都在甲府呆着,眼见赵全委委缩缩的立在那里,忙招手,说带你去看小公子和小娘子。

赵全犹豫着看了眼先生,王著点头道:“去吧。”

赵全立马兴奋起来,与蔡稚一起向后衙飞奔。

……

今天即是衙门的封衙宴,也是秦甲两家公子千金的满月宴,氛围喜气洋洋。

秦越是把二件事合一起办了,他之所以把原三司使衙门给王著,是因为自己府第在师父摸虱般的折腾后,终于改装完毕,不用再跑到外面去办公了。

诸位将领、府中幕僚、部分学院教授,差不多的全都叫上,有家眷的带上家眷,先热热闹闹的过个大年。

因为大年三十这天,秦越甲寅都要去军营慰问,而铁战、石鹤云、王山、张通等人有家了,忙完军务,也都要各自回家过年,所以把聚会提前。

李谷也来了,他年纪一大把,夹在年青人中间他不舒服,别人更不舒服,闲聊两句,便很识相的去了内宅。

陈抟道长没走,丁清道长,谷涵道长也一直在这窝着,加上司马错和徐无道长,这一桌倒也其乐融融。

尤其陈抟道长,不仅道法精妙,文章也是十分了得。

他本是读书人,数举不第后,才慨然有尘外之趣的。当年郭荣征召时,本拟拜其为左拾遗,他推切不就,留诗一首:其中有“三峰十年客,四海一闲人。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超然居物外,何必使为臣”之语,广受时人称赞。

论及文章水平,比李谷还高一些,一席酒吃的李谷毫无架子,最后答应为“封神榜”作序。

外面的连台酒席又是不一样的热闹。

王著、曾梧、吕端、房进、韩徽、邹衍、沈秉礼等衙门同僚集一堆。

程慎、曾方、张立、左元吉、颜颐、陈识、孙宽等教授博士集一堆。

花枪、铁战、石鹤云、赵文亮、叶虎盛、王山、张通、李行等集一堆,这些兄弟们基本都到了,唯有赵山豹远在黔西,却不知几时能回。

男人们酒喝的尽兴,女人们处在一起,更是热闹。

一众兄弟,几乎都在今年结的婚,来的大媳妇小媳妇,有一多半怀孕在身,所以菜肴都是另置的,个个围在周容与苏子瑜身边,逗着两个刚满月的小宝贝,讨问经验。

又有那爱美的,则小心小意的伺候着徐夫人,问养颜秘诀。

总之其乐融融,欢乐喜庆。

……

远在京师的昝居润却手足冰冷,额头冒汗,看着那熊罴般的铁塔身躯,战栗无言。

437:显德七年春,正月辛丑朔

显德七年春,终于在爆竹声中来临了。

正月辛丑朔。

文武百僚进名奉贺。

镇、定二州驰奏,契丹入寇,河东贼军自土门东下与蕃寇合势。

河东危。

……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旦大朝,文武百官从崇元殿里一直排到殿外御阶广场,人数足有小五百人,这样的急报,如惊雷般的在百官中炸响,顿时议论纷纷,群情汹汹,朝仪也顾不得了。

“肃静,肃静,肃静……”

范质不得不亲自按压秩序,然而,群情并没有如愿的平静下来,反而因范质的出班而逾演逾烈。

“请朝廷速速发兵,驱逐敌寇。”

“契丹多年不敢南下了,此番为何汹涌而来,是欺我大周无人了么……”

“打……打他……”

范质大怒“肃静,军机大事,自有枢密画策应对,尔等休得呱噪。”

范质训斥完,见百官渐趋安静,这才转身对着七岁的小皇帝道“圣上,朝仪已毕,是否先退朝,别殿再行军议。”

郭宗训早被百官的举动给吓怕了,闻言不自禁的向身后珠帘处望了望。

符二娘也没主意,正想着是否宣布退朝,却见御史中丞边归谠大步出列,奏道“且慢,正旦大贺,惊闻刀兵,主不祥也,如此大事,当速作决议,以安朝野之心。”

“你……”

范质大怒,却又对其无何耐何,因为御史中丞纠察百僚,监察和弹劾是本职,而这边归谠出了名的正直清廉,可惜,事情有些拎不清轻重。

“警讯真假与否,尚需验证,若确实,尔等也不必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大周如今兵强马壮,何惧契丹。朝参已毕,众臣先退朝,魏相,你主持军议。”

“诺。”

魏仁浦出班,朗声道“无关戎事者,暂且退下,武将班中都指挥使以上者,参与军议。”

嗡嗡声中,百官陆续退出大殿,若大的大殿中,只留下三十来人。

“庆之,你职掌枢密,你先说说看法。”

吴延祚时年不过四十有三,本是极美仪者,或许是枢密院军务繁忙,年前便消瘦许多,时显苦相,常锁眉头,今日嗓子尚哑,见魏仁浦点名,忙起身道“因着去年我师兵不血刃而下三州三关,年前又在忙着诸方轮镇之规划,故对北面事稍有松懈,警讯真假与否,尚不能辨。但某以为,契丹奸诈如狼,如今镇、定二州既起狼烟,我们不能不防。”

魏仁浦点点头,再问韩通“韩将军,你意下如何?”

韩通道“勿需惊慌,定州孙行友尝好大言,以平幽为己任,故千骑说万骑,万骑吹十万也有可能。而镇州有郭崇、曹芸(曹彬之父)在,其二人素来谨慎,哪怕真来十万大军,也不可能旦夕便下,且待明日,若果真事态紧急,魏王必有书至。”

慕容延钊不待发问便答话道“韩将军所言甚是,哪怕真的是十万大军入侵,眼下先到的也只能是先头部队,京中诸营,可先做好准备,待大名、或是刑、深二州书至,再定出征事宜不迟。”

魏仁浦点点头,又问宋九重“宋将军,你意下如何?”

宋九重起身,先对御座上的少帝深施一礼,然后道“慕容将军、韩将军皆是老成谋国之言,臣深以为然,单就战事论,本就该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末将以为,契丹兵数量多寡先不论,但兵临镇、定二州是可以肯定的,契丹深知我朝风俗,往年也喜欢于正旦出兵,行骚扰、掠夺事,正常而言,着河东诸方镇出兵驱之即可。但今年却有些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今日正旦百官朝贺,本是圣上改元建号之吉日,却因这八百里急报而阻之,如此卑劣行径,只有晋阳伪汉才会做的出,诸位难道忘了先帝即位时,晋阳是如何行事的么。”

话音方落,殿中一片哗然,当年那场廷议,在场诸臣,大都往事历历在目。

魏仁浦倒吸一口冷气,扭头看了看王溥,当年只有他一人支持了先帝亲征,自此后深受先帝信任。他又看了看范质,范质如何不知其目光中所含之相询之意,当下出声道“宋将军,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

宋九重诚恳的道“末将以为,既然伪汉再次玩出联合契丹狼兵,行加害同胞之恶行,我朝索性出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撵敌军于境外,一举收复幽燕,成先帝未竟之志,以为圣上贺,如若不行,也要杀破敌军胆,再不敢侵我边疆才是。”

“对,出兵,痛打契丹狗,要杀的伪汉屁滚尿流……”

宋九重掷地有声的慨然之语,激起了一众将军们的战意,纷纷磨拳擦掌。

范质看了看张美。

“先帝在时,某便是拖后腿的。”

张美苦笑道“某反对出兵,因为……某……不希望再看到粮仓中空,再为变钱而烦恼。”

范质再看看吴延祚。

“某……”

吴延祚轻轻的擦了擦眼角,涩哑着声音道“某以文职掌武事……早已力不从心矣,唯奉上命是从。”

范质不疑有它,点点头又问王溥“齐物,你意下如何?”

“三位将军皆言之有理,不过真要出兵的话,也就不用等明天了,兵贵神速。”

范质转身,对御座施礼奏道“请圣上明示。”

符二娘的声音从帘内传出“一切有劳首相作主。”

“臣领旨。”

范质转身,问宋九重“若要出兵,不知要出多少兵马,又由何人领兵为善?”

“慕容将军,韩将军,皆是身经百战,可为统帅。”

范质默然不语,负手沉思。

京中禁军,三座山头并立,宋九重能力最强,资历最浅,位置最高,他职掌殿前司都点检。而资历更老的慕容延钊却屈尊做他的副手,摆明了有监军之意。

这样的班子搭配,也只有先帝有本事让慕容延钊心甘情愿。

若是让慕容延钊领兵,若他立了大功回,又该怎样安排这位忠勇悍将?

更何况其忠勇是忠勇,但谋略之道,却是差了许多,可不敢将大军之权交到他手里。

而韩通更是领兵不得,其性暴烈,之前从平衡军权的角度考虑,简拨张令铎与高怀德分别为侍卫司马军、步军都指挥使,他便有不满之意流出,若是此番大胜了,这家伙的鼻孔都要朝天了。

范质打定主意,对宋九重道“慕容将军,韩将军皆军中宿将也,乃我朝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轻易不可乱用,此番出兵,你去吧。”

宋九重连忙逊谢“末将不敢领此重任。”

“为何?”

宋九重脸露无耐之色,苦笑道“末将年纪轻轻,德薄才浅,单独领殿前司马步兵上阵拼杀没有问题,但要联络调度河东诸镇兵马,却是力所不逮,请范相另择贤能。”

“嗯。”

范质点点头,又道“既然令你统兵,自会给你相应兵权,关键是可有信心击败来犯之敌。”

宋九重把腰身弯的更低了,“好教范相知晓,若是如此,末将更不敢接令,非是无胆接敌,而实在是权柄太大,末将惶恐,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殿前司兵马尽出,请慕容将军再为某把好决策关,若如此,末将方有胆领此重任,也有信心击败敌军,还境内安宁。”

范质深吸一口气,问慕容延钊“慕容将军,你意下如何?”

宋九重平素就极为敬重慕容延钊,私下皆以兄长事之,今日一席话,又说的慕容延钊心气舒爽,当下慨然应诺。

吴延祚长叹一口气,却发现昝居润也一反常态,呆立一旁,两眼无神,仿若失魂散魄。



438:历史如常上演

过年了。

正月里的秦越充分发挥有儿万事足的乐观精神,窝在府里当专职奶爸。

甲寅则不同,大年三十和赤山一起去城外把懒和尚铁罗汉俩师父接回家中,美美满满的过了年,正月初二起,便抱着女儿四处显摆,全师雄家,赵文亮家,石鹤云家,王山宋群等也都一家家的吃过去,喝过去,把日子过的如乡下老农一般。

他不仅带着子瑜,还带着阿檀与春妞,加上双儿等丫环,赤山等亲卫长随,如蝗虫一般吃了东家西家转,乐不思归。

正月初五,衙门开印。

秦越带头,望阙行礼如仪,却也只是虚应故事,一切都懒洋洋的。

灯市依然筹办,今年有经验了,人也更多了,由曾梧挂帅,吕端副之,又请无所事事的王著来当高参,一切任他们操持。

秦越只是出席了点灯仪式,便继续大门不迈。

正月十七,灯市收尾,灯火阑珊中,一骑快马飞驰,直冲节帅府。

“京城变天。”

苦候消息的秦越一把夺过信函,匆匆一目十行看完,让甲寅抱信使去别院,推拿松骨,置酒食,再让亲卫分别去请李谷、王著、曾梧、吕端、木云、程慎等人速来议事。

“刘强,甲级戒备,后院让申叔安排。”

“诺。”

“庄生,去把紫袍拿来。”

“诺。”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去,紧张的气氛顿时在府里漫延开来。

不一会,庄生捧着紫袍进来,秦越脱下常服,换上这件少帝特赐的紫袍,扣上玉带,戴上幞头,这才踱步到议事厅中。

“把灯全点上。”

“是。”

秦越转身又去了偏室,随意找了个椅子缓缓坐下,再次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函。

三千多里路程,十二天送到,为了这封信,他整整派出包括唐东在内的三百人马接应。

京城的一切,果然如史书一般在如常上演:

镇、定二州驰奏,契丹入寇,诏宋九重率兵北征。

正月初三,癸卯日,兵发京师,是夕宿于陈桥驿。

未曙,军变,将士大噪呼万岁,擐甲将刃,推戴宋九重升大位,扶策升马,拥迫南行……

唯一与原历史不同的是,闻讯从皇宫奔出,欲聚兵反抗的韩通,遭到绰号“王剑儿”的技击高手王彦升伏兵行刺,乱战中被蒙面剑客救下,策马出城,亡命直奔郓州。

……

“观察使到……”

门外的唱喝声打断了秦越的思路,“请他到会议室坐会,等所有人到齐了再叫我。”

“诺。”

庄生出门迎客。

王著一身酒味,一进府衙,见亲卫顶盔贯甲,人数比往日足足多了两倍,心中倏的一惊,酒先醒了一半,忙问迎出来的庄生:“所议何事,你们大帅呢?”

“请观察使议事厅中稍坐,大帅马上出来。”

王著跟着庄生进去,发现只有自己一人,索性问庄生要了毛巾冰水,先洗个脸清醒一二。

正洗着,曾梧与吕端到了,他俩主持收尾宴,犒赏因灯市出力的将士、衙役们,也是一身酒气,“成象兄,何事?”

“某也刚来,等会吧,你俩要不要洗一洗。”

庄生忙再去打来两盆清水,伺候着两人洗了,未几,木云、程慎韩徽也到了,同样一脸疑惑。

“司空到……”

几人忙代为出迎,李谷拄着拐,对众人点点头,率先进了议事厅,庄生伺候他坐下,秦越也就进来了,众人见他身穿紫袍,一脸肃穆,不由讶然。

“喊甲将军来。”

“诺。”

甲寅就在边上小耳房里,闻讯立马过来了,秦越这才示意庄生关上门,开始议事。

“李相,诸位同僚,最新消息,宋九重欺负皇帝年幼,谋权篡位,已逼诏受禅……李相……”

秦越话音未落,却见李谷整个人软瘫了下去,还好坐其边上的曾梧手快,一把扶住,又有甲寅快速接手,帮着抚胸按背。

“李相!”

“……书信在哪,给老夫,给老夫看看……”

李谷一手用力的伸手扳住桌子,青筋如虬,一手接过密信,才看两眼,一张脸就涨的紫红:“乱臣贼子……乱……乱臣贼子……范质无能……王溥无能……魏黑子无能呐……圣上……”

王著早就李谷手中看的分明,一双眼倏的通红,牙齿咬的格格响,浑身颤抖。

韩徽关心父亲,却又不好扭头去看密信,忙问:“家父呢,可有家父消息?”

秦越拍拍他的肩膀:“韩将军正要召集兵马,被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伏兵刺杀,所幸被蒙面剑客所救,只手臂中了一剑,现已逃住郓州。”

“嘿!”韩通重重的一擂桌子,嘴角都震出了血丝。

曾梧也是重重的一拍桌子,怒道:“可恶、可恨,大帅……”

秦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就是紧急召开会议的原因,大概明发天下的诏书,过不了三五天就会到了,李相,你发个话,我们怎么办?”

李谷缓缓的将身子坐正,示意甲寅坐回,把那密信翻来覆去的看,良久才轻咳了声,不答反问,声音哑涩:“成象,你怎么看。”

王著早已泪流满面,闻言胡乱擦了擦,悲声道:“果然白眼狼,某……某只担心少帝,他才七岁呐,惟珍兄,若果真消息属实,吾等该做些什么,否则,如何对的起先帝……晚上睡觉也良心不安呐!”

“易直,你说说。”

吕端脸上一红,但还是起身道:“虽然家兄在宋将军幕府,但兄长是兄长,某是某,大是大非,某还分的清。”

李谷点点头,对秦越道:“你呢?”

秦越苦笑道:“我只希望这不是真的,如成象兄所言,我只担心少帝的安危,或许眼下无事,但谁知道以后呢,先帝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才创下这若大的基业,早先已有三子惨死在前汉的屠刀下,如今又……我不希望……唉,如此贤明君主……”

秦越顿了顿,继续道:“先帝的为人,你们比我更清楚,他壮志未酬身先死,我们本该承其遗志,协助少帝把这天下治理的更好,更强才是,可如今呢?”

秦越倏的站起,怒道:“我很想问一问那宋九重,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木云轻咳一声,提醒道:“眼下这消息属实与否还两说呢。”

有秦越在,甲寅就不会看人脸色,继续追问:“要是宋九重真的谋权篡位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无言。

……

439:慕容延钊的困境

政界人士。

说话从来是模棱两可的,不置可否,是他们最常用的态度。

想让他们表态,从来是最难的事。

所以哪怕在后世,往往会议时还会说,诸位,表个态吧。

秦越想凭一封密信,让李谷、王著等政坛鬼精表态,怎么说都是含糊其词。

吕端还年青,算是表了个相对明确的态度,曾梧已算自己人,韩徽则揪心着父亲的安危,但也不敢乱说话,都在等待秦越先给出明确意见。

秦越怎么可能大袖一撸说老子这就发文讨檄,率兵勤王。这事,怎么说都是李谷来干比较好,一来他资政着二十八州事,二来他在朝堂上的声望,并不输于政事堂三相,让他打头阵,可比秦越自己出头强多了。

可李谷比谁都精,怎会上这套,他时而沉默,时而流泪,却只字不给明确态度。

其实他对时势比谁都看的远,看的清,否则,就不会让他家二郎带着孙子过来了,俩儿子,一在洛阳,一在益州,六个孙子,三个在这里,三个在老家……

人家早把鸡蛋分开来放了。

历史上,其闲居洛阳时,便是一面与坚决不奉诏的李筠保持良好的关系,一面又一副担忧时世的样子……

当然,这是史记所写,表面上是这样,其实他算是在野政客里唯一为清君侧而努力者,所以,李筠兵败,他随之而亡。

史记:忧愤成疾。

新宋皇帝为其辍朝两日,册赠侍中。

……

如今,所处地位变了,原先是在家养病可以这样,如今手握二十八州资政大权了,还想刀切豆腐两面光,这可不行。

所以不管李谷如何拖延,秦越都有足够耐心的等待。

茶喝三泡,李谷终于收拾好情绪,悲切出声:“希望这不是真的,等过两天的确切消息吧。”

“我也不希望是真的,但愿是齐人忧天。”

秦越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听话听音,李谷已经有了一丝松动,有缝就好办,撑一撑就撑大了。

本来就是个通报会,秦越也没想着立马就拍桌子定项,当下散会。

礼送李谷王著出门后,独留韩徽于府中,书房叙话。

“救你父亲的,是曹沐曹开贞。”

“原来是他!你早有安排是不是?”

秦越笑笑,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只不过担心时局,让曹沐去打探消息而已,算是巧合吧,要不是他,对战一身剑术傲京师的王剑儿,可难全身而退。”

韩徽抿着嘴起身重重一礼,秦越想相扶,他却又坐下了,“父亲他……”

“宋九重篡位,你父必不会奉诏,但我怕他冲动,甚至还指望着京中禁军,你速修书一封,让他别轻举妄动。”

“好,我这就写,九郎,你对时局看的远,家父该如何办好?”

“固守以待时。”

韩徽苦笑道:“家父才移镇郓州,民情未熟,士卒未练,拿什么来固守。”

“实在不行,南下扬州或是北上滁州。”

“投奔李帅?”

秦越点头道:“两个李帅都行,不论是扬州李重进,还是潞州李筠,都有铮铮铁骨,不过若依他们的性子,会败。”

“会败?”

“扬州李帅,败在迟疑不决,潞州李帅,败在轻敌冒进,他们都有个共同点,以为对阵的都是曾经的军中同僚,能以大义说服,却不知人心最是善变,在高官厚禄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所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好。”

是夜,有数骑快马出城,束炬夜驰。

次日一早,又有快船南下,直奔扬州。

……

远在镇州的慕容延钊已失眠多日,两眼红肿,布满血丝,配上他那一脸的虬须,分外可怖。

当此夜半,他还在等候信使的消息。

“将军,您先睡一会吧,老四要是回来,小的立马叫您,要不……小的去把酒壶拿来。”

“行军在外,不得饮酒,此军令你莫非不知。”

亲卫不敢应声,蹲下去将火塘拨的更旺一些。

慕容延钊胡乱搓搓胡子,长叹一口气,对亲卫道:“拿酒去吧,只拿一小壶。”

“诺。”

亲卫慕容胜二小跑着出去,又小跑着回来,果真只拿了一个小葫芦。

慕容延钊接过,启塞,停了半晌才往嘴里倒了小半口,砸巴着嘴,索性仰头倾倒,将一葫芦酒一气喝干,末了,摇摇,将葫芦随手弃了,一气长叹,一股郁闷气随着酒气倾发了出来。

都怪自己,瞎了眼,猪油蒙了心,白眼狼在身边却是不识。

出兵前,他还赞着宋九重懂事,一口一个兄长的叫着,事事请教,谦虚无比。所以他对宋九重掌帅印没意见,更因为诸将畏缩不前,宋九重只把意见来询,他看不下去,而自请先锋将印。

哪知道,这就中了狗嬢养的调虎离山计了。

快马急行军到镇州,州境太平,百姓们还准备着搞灯市呢,再派探马,定州也无敌情,他就知道坏事了。

可手上只有区区五千骑兵,能做什么事情?

所以,当宋九重被“黄袍加身”后,他与诸将只剩下面面相窥的傻眼份儿,再找镇州节帅郭崇、兵马都知指挥使曹芸议事,一个抱病不见,一个无耐苦笑。

五千禁军精锐,便傻傻的呆在镇州动弹不得了。

因为他们只带了二天的干粮,没有粮草,眼下只能在镇州借食,因为镇州并未收到提供粮草的军令。

还算是慕容延钊本人面子大,能借到粮草,但也只能按天供应,一切要等京中消息。

不过慕容延钊焦急等待的,却不是京中的来使,而是快马去大名的亲卫慕容胜四。

他不信身为国丈的魏王符彦卿会坐视女儿与外甥落难不管。

然后,枯坐到天明,累的下马都不稳的慕容胜四,却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

“大帅,魏王接诏了。”

“你说什么?”

“魏王向宋九重称臣了……”

慕容延钊顿时呆若木鸡,直到慕容胜四连灌三碗热茶下肚,气喘均了,才想着问话:“他是国丈呐,他节制整个河东呐,他怎么就称臣了?”

慕容胜四忿忿不平的道:“将军,您忘了他六女许配给了宋三,皇帝换了,他皇亲国戚的位置还稳着呢。”

慕容延钊重重一擂桌子,骂道:“这个老货!”

“将军,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睡觉,他嬢的。”

……

慕容延钊往床上躺下时,符彦卿却已经起床,自个将衣服穿好,悄然的步出中庭,仰望繁星满天,喟然长叹。

“阿郎,芸娘已经回来了。”

“带她来这,某要问话。”

“诺。”

不一会,老仆带着一位中年妇人进来,待妇人请了安,老仆自个便退了下去,中庭中只剩下符彦卿与芸娘。

“老二怎么说。”

“二娘她……”

“照着原话说,一个字也不许改。”

“是。”

芸娘把头低的更下了,声音也轻轻的:“她说……她没这样的父亲。”

符彦卿轻轻揪着自己的眉梢,长叹一口气道:“她若是郭家媳妇,这样说是对的,她若还记得某是她父亲,还知道自己是符家的女儿,就不该这么说,难道她还想为不在人世的他守寡一辈子不成。”

“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二是某的心肝宝,老六也是某的心肝宝,老夫拼死拼活一辈子,还不就盼着子女们有好日子过?

老夫唯一对不住她的,便是没有为她争来名分,但名分这东西有什么用,西宫东宫,太后皇后,有什么区别……你是她的奶娘,还去京中,就在宫里陪着她,相劝着她,让她……让她……唉,逝者已矣,要往前看,要对眼前人好。”

“是。”

440:定有天下之号曰宋

“……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

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

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宋九重,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

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诏告天下的诏书终于来了。

宋九重从正月初一领到兵符,到登基九五,只用了短短的四天时间。

显德七年,正月初五。

宋九重登基崇元殿,百官山呼万岁。

大赦,改元建隆。

定有天下之号曰“宋”。

赐内外百官军士爵赏。

贬降者叙复,流配者释放,父母该恩者封赠。

制封周帝为郑王,以奉周祀。

正朔服色一如旧制。

奉皇太后符二娘为周太后。

迁居西宫……

宇内哗然,万姓惊诧。

……

正月二十三,明诏天下的诏书终于到了益州。

“成象,怎么办?”

李府,内书房。

地龙烧的温暖如春,王著热的受不了,很没形象的去了外袍,李谷却依然窝着,一副怕冷的样子。

“什么怎么办,人家只要你一个说法而已。”

“什么说法?”

王著浅呡一口花雕,等酒味儿溢满嘴腔了,才缓缓咽下,笑道:“秦小狐狸今年最少吞没了二百万缗,你这老狐狸会看不见?”

“年轻人,总要养家,再说了,你哪只眼看到他吞了这么多钱财。”

“某好歹做过度支员外郎。”

“……”

李谷瘦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搭敲着:“说法,他要老夫什么说法。”

“站出来勤王。”

李谷冷笑道:“老夫一无兵马,二无钱粮,打口水仗么。”

“就是打口水仗,你的一句话,也比他的一万兵马强。”

“老夫,老了。”

“那就真的坐看宋九重攫夺先帝之江山?想当年,才多少疆域,又是个什么穷模样,太祖世宗缩衣减食拿命拼出来的锦绣,就这样便宜了一个白眼狼?他何德何能!”

王著将酒壶在桌子上重重一顿,锡制酒壶顿时扁歪了模样。

“……再等等吧,宋九重的使者应该在路上了,看秦九如何应对。”

王著气极反笑:“惟珍兄,你知道天下各镇,满朝文武,有多少人是与你一般想法的?起码九成以上都是希望别人去当这出头鸟,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少帝悲苦无助之时,你还忘不了那些算计么,你说你老了,不会临老了,却怕死了吧。”

李谷不满的白了他一眼,冷哼道:“酒喝高了吧。老夫大小百余战,早将死生置于身外,何来怕死之说,老夫只怕这才安定下来的日子,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中,朝中换天子,关田舍夫何事?这战事一开打,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可……可这是先帝历尽艰辛打下来的呀,怎能便宜一介武夫!”

“王文伯早劝过此人不可用,先帝不听,此乃自食其果。”

王著长叹一口气,悲声道:“先帝雄才伟略,再猛的狮虎也得在他脚下伏着,可少帝还是个孩童,哪能驾御恶狼。”

“别在老夫面前装,你又不是戏伶。”

李谷继续翻着白眼:“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老夫自会判断。”

王著摸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你早打定主意了,某的主意很简单,你站起来发个声,然后,那秦小狐狸肯定会埋头去做。”

“确定?”

“确定。不信的话,把秦九叫来,看看他打什么算盘,如何?”

……

秦越没有带算盘来,而是带着一副巨大的舆图,直接在地板上一铺。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不接诏者,除死里逃生的韩通外,唯有李筠与李重进,其它人不论是不情不愿还是欢天喜地,又或者被逼无耐,都会捏着鼻子认下新天子,向宋九重行臣服之礼。”

“为何是他俩,张永德与向拱呢?还有王彦超呢?”(避周帝宗训讳,向训改名为拱)

“他们我不知原由,但定会接诏。”

王著与李谷互看了一眼,轻咳一声问道:“你带舆图来,想说什么?”

秦越指指滁州,又指指扬州,沉声道:“两位李帅,一在南,一在北,仅凭一镇之力,敌不过宋九重的十万禁军。”

“你想救他们?”

“不,我想救的,不是他俩,而是等若在囚笼里的少帝,七岁的娃娃,该有快乐的童年,而不是度日如年,李相,小子等您发话。”

李谷蹲下去,手抚着舆图,轻轻的,柔柔的,一如欣抚美人的肌肤,良久,再起身,有水珠滴下,顺着花白的胡子滑落,堪堪落在汴梁的地标上。

“谋权纂位,天地不容。”

李谷重重一顿拐杖,对秦越郑重问道:“秦轻云,若让你发兵讨伐,胜算几何?”

秦越见李谷问话了,却没立时回答,而是抄起茶壶自斟了两杯茶喝了,这才说道:“若就益州这点兵马,都出不了川,韩令坤估计也会接诏,王审琦更不用说了,他与宋九重是结拜兄弟。”

“至于曹国华,我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他父亲怎么就掺与到这等阴私事上了,先帝待国华他真的亲如子侄呐。”

王著冷笑道:“父是父,子是子,先帝眼里掺不进一粒少子,所以,曹芸这么多年,一直在镇州当他的兵马都指挥使,而曹彬却能步步高升。”

“为何?”

“因为当年……此事说了无益,你不知道为好,你是说利州也会奉诏?”

秦越摇头苦笑:“我与曹国华搭档最久,这人我最清楚不过,若是他父亲来信,他无言推脱。所以,我若是发兵勤王,兵马还未出城,便是四面合围之境。”

“如此说来,你也要接诏?”

“不。”

秦越涩声苦笑:“虽千万人吾往也,不过小子力单势薄,若得李相与王观察的帮助,此事才有胜算。”

“怎么说。”

“这世上,从来跟风者众,敢当先者少。虽说依我的浅见,各方镇都会接诏称臣,但更多的还是在做着两手打算,一边称臣,一边做着举义的准备,如果,李相您能振臂高呼,一定会有更多的方镇响应……”

“老夫有这本事,不如直接劝那宋九重自缚请罪。”

“您只需代表西川二十八州表个态,其它人自然就会从观望到行动,毕竟,还是有不少节帅对宋九重没有好感的,比如汉中的王彦超。”

“所以,小子想请李相揽总,王观察襄助,小子附骥尾。”秦越对两人深礼一礼,诚恳的道:“打仗的事,我来,其它的事,请李相挂帅。”

李谷苦笑道:“你这是,要把老夫架火上烤呐。”

秦越嘻哈一笑:“谁让李相您一言九鼎,胜过雄兵百万呢。”

……

441:先帝之像(一)

“先帝以国士待某,某当以国士报之。”

李筠“仓然”一声拨刀出鞘,奋力一劈,将帅案一角劈落,这才持刀而立,虎目圆睁,骂道:“那宋九重算什么东西,当年跪于道左以求前程,惶惶然若可怜之犬,若非太祖见其可怜,哪会收留他,可惜白眼狼就是白眼狼,养不熟,两代先皇的隆恩,说忘就忘,一转身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我呸!操/他/老/姆。”

潞州离着京师近,红翎急使只需两日便可将信送到,所以当秦越他们还在为确切消息而皱眉时,宋九重的特使已经到达潞州。

潞州乃大周北大门之一,辖泽、潞、邢、洺、磁五州,乃是对抗北汉的绝对主力。

高平之战后,其实两国之际小交锋依旧不断,尤其是在郭荣亲征淮南时,北汉曾数度出兵,但均被李筠麾下各州守兵所败,反被其又破了十数寨,待到去年郭荣北征时,李筠更是攻下辽州,获刺史张丕旦等二百四十五人以献。

李筠在军中的地位,其实并不比符彦卿差,符彦卿地位超然,一是符家一门先后八节度,门生故旧遍天下,二是生了一堆好女儿。

李筠则是郭威起兵时最得力的从龙之臣。

郭威未登基前,镇守大名府,李筠便为其先锋指挥使,兼北面缘边巡检使,起兵后,又是李筠率骑先锋。

郭威登基后,便拜李筠为昭义军节度使,镇守潞州,执掌兵马三万整,以拒晋阳。

郭威对其的信任,超乎寻常。

郭荣登基后,加封侍中,依旧让其为大周镇守国门,一切如故。

满天下,除了听调不听宣的边藩节度外,李筠是在一镇之地镇守时间最久长的没有之一,他在潞州,整整十个年头。

手握如此重兵,而能得两位先帝之信任,这才会发出“先帝以国士待某,某当以国士报之”的感慨。

正月初八,他就知道了汴梁城中变天的消息,当时便勃然大怒,敲起聚将鼓,就要领兵杀进汴梁城去。

手下文武齐劝,只言时局不明,就动刀兵不妥,容后缓图。

结果战图未开,却等到了符彦卿向汴梁称臣的消息,等到了洛阳向拱黯然落泪的消息,等来了宋九重的特使。

他嬢的!

李筠虽已年近半百,但火气却旺的很,在这气头上谁劝也没用,唯有他的老母亲。

他是个孝子,孝到百依百顺,哪怕军士犯下恶行,需行军法斩首事,若有人能通关节到他母亲那里,死罪也免。

所以,他在斩案立誓,还未有结果,老母亲身边的贴身丫环就来了,悄悄的耳语几句,李筠长叹一声,收刀入鞘,对众人将道:“也罢,历来不斩使者,等见了宋狗所遣之徒再说。”

“大帅英明。”

“英明个屁,都把胸脯挺起来,让宋使过刀门。”

“大帅,既然迎了人家进来,又何必恐哧于他,徒惹口舌,先见见他,看他怎么说,真若是个无礼之辈,无需大帅脏手,某便手刃了他。”

“……有理,长史代迎,某先消消乏。”

“诺。”

李筠把刀丢给亲卫,自回内衙。

才要去给老母亲请安,却见大郎缩头缩脑,欲前不前的在角门处迎着,李筠冷哼一声,沉声道:“有事?”

“父帅,孩儿……孩儿认为,这满天下的人都随遇而安,我们为何要逆流而前?”

“糊涂,你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吧。”

李家大郎名守节,字得臣。

李守节被父亲一声斥骂,顿时羞红了脸,嚅嚅而退。

李筠自去母亲处,略坐了一回,又去冲了冷水浴,他行伍大半辈子,一些习惯已经养成,吃饭要吃大锅菜,就连睡觉也睡硬板床,可算是苦了发妻。

沐浴毕的李筠这才神轻气爽,坐着喝了一杯茶,就有亲卫来报,说京中使者已经到了。

“到了便到了,让长史招呼着便是,等酒宴开时,某再出面。”

“诺。”

李筠长叹一口气,怔怔的看着堂上那画像发呆,那是大周太祖郭威的画像,当年高平之战时,他特意问郭荣讨请来的。

他从军多年,先后跟过后唐秦王李从荣,后晋燕王赵延寿,后汉高祖刘知远称帝后,他又率部投靠,此三人,全是功利之交,唯有认识郭威后,两人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这一交心,便是一辈子。

本以为郭威驾崩后,世上再无值得忠心辅佐之人,哪知他那假子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真上阵了却果真是个人物,满天下的方镇几乎都轮调遍了,也不动自己一分一毫,所需军资,也是力所能及便立马办……

这一份信任呐,以前引以为傲,如今,却变的沉甸甸的,如山般的重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很清楚,手下有许多将领并不愿意与京师反目,不是忠不忠心的问题,而是只要不接诏,便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仅凭潞州巴掌大的地盘,如何能应敌?

可若是昧着良心接了诏书,又如何对得起两代先帝之信任,内心何安?

他再叹一口气,起身,翻出一瓶藏了多年的烈酒,也不用碗,启盖便喝。

“报……闾丘从事求见。”

“快请。”

李筠本拟放下酒瓶,想了想索性一气灌进嘴里,美美的打了个饱嗝,方起身,从事闾丘仲卿已经进来。

“参见大帅。”

“向星明怎么说?”

闾丘仲卿苦笑道:“西京留守向拱已不视事,有家也不回,天天醉卧青楼,某未曾与其见面。”

李筠扬了扬浓眉,讶道:“这却是为何?”

“某花了百两银子,才从其府中的一位小厮嘴里探了些有用消息。”

“快说,哦,坐下说。”

“据那小厮所言,衙门开衙日,那向拱启箱验查印信,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三天后才在其宠妾室内的箱笼里找到。”

“他宠妾干的?”

闾丘仲卿笑道:“这样的事,哪个会认,那女子当然也坚决不招,向拱连杀七人,最后在假山石上折断手中利剑,自此出门,不再回府……总之,向家后院失火。”

李筠拍拍脑袋,呢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以他那鼻孔向天的性子,怎会萎软如虫,会向那白眼狼低头。啧啧,好心机,那白眼狼选的日子也好,正月初五开衙日登基,呵,啧啧,好本事呐,硬生生的让一只大老虎变成了一只猫。”

“大帅,向拱无心政事,恰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怎么说?”

闾丘仲卿肃容道:“大帅若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然可修书晋阳,但彼兵虽援,亦恐不得其力。况汴梁之兵甲器俱锐,难与争锋。

不如趁那向拱无心视事之际,西下太行,直抵怀、孟二州,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李筠摇头道:“某乃大周宿将,与世宗义同昆弟,禁卫皆旧人,某若举事,必倒戈归我,况我军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京中老爷兵。”

儋珪枪,指的是其心腹爱将李儋珪,其单练有一支枪兵营,骁勇冠三军。

拨汗马,指的是麾下三千铁骑,这支马兵,乃是其倾心打造,所骑之马,皆从西域草原来,单凭这支马兵,他就敢在诸镇面前称雄。

闾丘仲卿还想再劝,却有亲卫来报,说酒宴已备好,使者皆已就座,只等大帅了。

李筠起身道:“此事以后再议,先陪某去见见那宋狗之使,对了,来人,将先帝画像请去膳堂,某先当众祭拜了再与宋使说话。”

“诺。”

442:先帝之像(二)

李谷写了一夜的信,王著也开始给相熟的同僚去信,他虽然年轻,官位也远不如李谷,但他是藩邸旧人,却又有自己的优胜之处。

秦越自然也跟着展开自己的行动,他给张永德、王彦超、曹国华、王审琦、老王景写信,表示坚决不奉诏,同时勤练兵马,准备讨伐逆臣,勤王救驾。

这些写给各镇节帅,写给朝中百官的书信,比及天明,就被三十位骑手揣进怀里,快马疾驰出城。

秦越早准备着这一天,唐东率斥侯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在沿途设好了换马点,以及接力信使。

李谷不仅写信,还发文,号召西川二十八州,自今日起,全归秦越节制,为讨伐逆臣作准备。

其实,这才是秦越最想要的。

有了李谷这一句话,各州稍作配合都很可观。

一州征兵一千,便是小三万人。

一州供养一千甲士,也不是难事,如眉州、嘉州、蜀州等富裕州,养上五千都没问题。

有了李谷这一句话,秦越就成了有实无名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了。

基本盘扩大若干倍。

……

久违的聚将鼓在节帅府里突兀响起。

“咚……”

“咚……”

“咚……”

鼓响十数声,在家休沐的王山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腻歪在怀里的妻子,吼道“备甲。”

妻子陈氏不明所以,以为夫君闹着玩呢,还腻过来娇笑道“好好的,备什么甲……”

回应她的,是一记脆响的耳光。

“大帅点将,岂容儿戏。”

王山自去外间,陈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流出的泪水抹了,胡乱将衣服拢了拢,便跟着出去,见王山已在亲卫的帮忙下套好了胸甲,才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王山不耐烦妻子的女儿作态,没好气的道“哭啥哭,老子若是出征,你自回娘家呆着。”

“啊……”

王山没作解释,也不等亲卫,接过兜鍪便急匆匆的往外跑,此时第二通鼓声已响,他可不想成为大帅法刀之下的亡魂。

出府,上马,挥鞭急催。

战马咆啸着撒开四蹄,巷道飞驰。

王山还担心撞着人,出了巷子,来了街上,却发现已有兄弟呼啸着在前飞驰。

鼓声咚咚,马蹄隆隆。

惊乱了百姓的步伐,惊颤了女郎的胸衣,波涛汹涌。王山没心情欣赏悦目美景,一路挥鞭到节帅府前,将马一弃,对也不知是谁的亲卫吼了一声,便急步进府。

到了小校场,已有不少兄弟们在了,李行在忙着宋群为索理甲胄,王山听那二通鼓尚未毕,呼出一口浊气,对空着手的宋群道“帮某也重系一下,没收紧。”

“谁打的结,都打死了。”

王山苦笑道“安稳久了,着个甲都手忙脚乱的,可知何事?”

“不会连军纪也忘了吧,闭嘴,木司马来了。”

王山见木云罕见的穿着一套新出的纸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在军中谁也不怕,就怕不苟言笑的木司马,连忙扶扶头上的兜鍪,不再说话,三人很有默契的一边系甲,一边走到那条白石道上。

这白石道分左右,每块都四方四正,恰好是一人一位。

前面六个位置没人敢占,后面的,却是先到先得了。

“咚咚咚……咚咚咚……”

三通鼓响起,鼓声急如密雨。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待到刘强挎着战刀出来,若大的校场开始鸦雀无声。

“大帅升帐,诸将报名唱进。”

左首位的木云率先向大堂走去“行军司马木云,参见大帅。”

紧接着是甲寅,他虽住在后衙,但这是正而八经的点将,还得从前门唱名以进“虎牙军兵马都指挥使甲寅,参见大帅。”

“虎牙第一军都指挥使花枪,参见大帅。”

“虎牙第二军都指挥使铁战,参见大帅。”

“虎牙第三军都指挥使石鹤云,参见大帅。”

“虎牙第四军都指挥使赵文亮,参见大帅。”

“虎牙第二军都虞侯王山,参见大帅。”

……

大堂上正位端坐的,却不是秦越,而是李谷,自家大帅一身紫袍,按剑侍立于其右手,这让王山大为讶然,而右边首坐,又坐着一位身穿紫袍者,却是观察使王著,这让王山的眼角多扫了他两眼。

在王著之后,又有曾梧、韩徽、房进、邹衍等文官,看来他们是早有通知了,唯对武将严苛。

王山虽然讶异,但眼下却不是问话的时候,行礼毕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却兔子般的竖了起来。

秦越自己也还没搞明白李谷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来就说要升帐点将,还有些蛮不讲理的把帅位给坐了。

但李谷年纪与官位都摆在那里,再说了,他如此安排,必有深意,秦越心甘情愿的做小,索性也不去下面位置上坐了,扮成了他的侍者。

李谷对他的识相颇为满意,还特意拍拍他的肩膀,满是孺子可教的鼓励。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参见毕,李谷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今日且占这位置坐一坐,京中的变故,想来大伙都知道了,如今,奸臣纂位,少帝蒙难,先皇一世基业毁于一旦,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今日已以大周赵国公、司空、西川二十八州资政的名义与你们秦帅、王观察使联合署名,明告天下,当东出勤王,讨伐逆臣。

然而老夫老矣,已拉不开劲弓,所以,除恶杀贼之事,要靠你们了……来人,请先帝遗像。”

早有两位侍者过来,一个抱着卷轴,一个搬着梯子,快手快脚的在大堂正中钉上钉子,悬上遗像。

也不知这遗像是何人所作,画的栩栩如生。

这是幅半身像,非常罕见,只见那画相上的郭荣身着绛色常服,头戴乌纱幞头,五官立体分明,浓眉飞扬,短髭如刀,双唇紧抿,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不说,仿佛是活的一般,怎么转都仿佛看着自己。

甲寅看了都不自禁的毛骨耸然,更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郭荣真容的人了。

而秦越却是大惊失色,这样的绘画技法,只有后世才会有。

难道又有一位穿越者?

李谷一见众人神色,心中颇为满意,当下起身,步下台阶,以目示意,吕端立马起身,站于案左,朗声赞唱“诸君起立,文武序班,拜……”

443:汝之本心?

且说白虎节堂上,益州众文武在节度掌书记的赞仪下对着郭荣遗像行跪拜之礼。

这一拜,就有些乱了。

李谷、王著久在朝中,熟悉典仪,一拜、二拜、三拜,举止从容。

秦越、曾梧、程慎却未曾参与过朝会,现场学样,动作就有些拘紧。

反而诸将省事,甲胄在身,只行军礼。

甲叶铿锵声中,见礼毕,李谷点点头,示意诸将回座,却又单独对秦越道“跪下。”

“?!”

秦越讶然,见李谷一脸严肃,不似作伪,忙一撩袍角,对着郭荣画相再次跪下。

却见李谷从侍者手里取过一方黄绫包裹着的印匣,举托在手,语气微涩“先帝遗像当面,老夫替先帝问汝一句,刀兵易起,百姓难安,东向勤王,汝之本心?”

摆下大阵仗,却原来是为这一遭。

秦越轻呼一口浊气,沉声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陵土未干,却遭奸臣纂位,窃据神器,此贼不除,天理难容。

臣蒙先帝简拨于行伍,短短五六年时间,服朱衣紫,封侯节镇,此皆先帝隆恩所赐。如今少帝蒙难,社稷危亡,身为臣者,怎能安享安乐,忘恩负义而活?

伪宋之诏,断然不接,更当出兵东向,勤王救驾,攘除奸凶,兴复周室,追随先帝之殊遇,还报之于今上。”

“然后呢?”

秦越一怔,抬头看了看李谷,却见其两眼如剑,直视自己,秦越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助今上完成先帝未竟之业,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

李谷点点头,良久方道“记住今日汝之所言,接印。”

秦越接过,又对郭荣像再拜了三拜,起身,解开黄绫,启了印匣,却是一方铜印,看印文,分明是西川资政之印。

秦越算是明白了,李谷这一出玩的漂亮。

但自己也不能真把印收下了,收下这印自己也无用,今日形式大于内容,人家是在用这行动,在益州文武当面,摆明态度。

当下小心的将铜印放回匣中,又对李谷深施一礼,诚恳的道“勤王救驾之重任,小子责无旁贷,此印,还请李相继续代为执掌。”

李谷点头,示意侍者收下,却不再回帅案,而在王著边上坐下,对秦越微笑道“今后,便看你的了。”

秦越慨然应诺,一振袍袖,返身站于帅案后,朗声道“诸将听令。”

诸将纷纷起身,甲叶铿锵声再起,一声“有”字如惊雷般炸响。

……

远在郓州的韩通也在聚将议事。

只是情况就凄惨了许多。

他仓促逃亡,只跟出来十几位亲卫,一多半的老兄弟事先不知情,事后再想出京就走不脱了,所以,如今他能聚起来的,不过七八个营指,两三个原先派来此处经略的心腹幕僚。

而兵马,不过三千,其中能征惯战的老兵不过一营。

虽说他一到郓州便开始招兵买马,但越是倒霉时,人家避的越远,只开始两天,百姓尚不知情时,征到了近千新兵,之后,就再也征不到了。

“老子忠心为国,如今却成了谋逆之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宋九重还要脸不。”

“大帅,当务之急,却是该如何应对敌军,京营禁军明日便会兵临城下。”

韩通抹一把老脸,愤然道“虽然敌军是我军的十倍以上,但我们也不用惧他,一来禁军中多半是老兄弟,老子就不信了,十万袍泽个个都是白眼狼。

再一个,那石守信又算老几,又打过几次战,如今倒是人模人样的当统帅了,笑话。

诸位,只要沟壕都按老子布署的完成作业,石守信就是再多一倍兵力,也攻不进郓州城。”

“可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城围死。”

“只管让他们围,如今我军粮草屯积足够支撑半年之久,这就够了。”

韩通重重一击帅案,起身道“我们不是孤军奋战,他宋九重有何德何能敢坐上御座,天下方镇哪个会服,接下来陆续的都会起兵响应,到时候,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

再一个,益州虽然远,但某家大郎却在那做节度判官,秦九你们知道的吧,年纪虽轻,却南征北战,先帝也以为能,老子敢料定,他必会出川勤王。

总之,我们不是逆贼,我们乃大周忠义之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只要坚守住,援军必到,我军必胜,兄弟们,拜托了。”

“请大帅放心,我等必以大帅马首是瞻。”

……

韩通料错了,现在的宋九重丝毫没有焦头烂额之感,有的只是方登九五的豪情万丈。

一场精心策划的兵变,几乎兵不血刃就达到了目的,尤其是回京那天,当政事堂三相面对自己麾下校卫的刀枪战栗无言时,当满朝朱紫匍伏在脚下时,当符宝郎谄笑着奉上玉玺时,当陶谷从袖中抽出早就拟好的禅位诏书时,当自己登上玉阶,面南而坐时……

那一刻,他幸福的战栗着。

这御座,得来太易了!

这天下,从今而后,姓宋了!

往日,自己有多谦卑,今后,尔等就当以十倍返还。

所以政事堂三相要告退还乡,这怎么行,好言安抚没用,那就简单点。

敢弃太后郑王而不顾乎!

敢让先帝政令而荒废乎!

这御座,朕坐定了。

这天下,还当择其善令而行之。

尔等还需继续为国操劳。

为朕……分忧。

他的心里快乐着,他的态度诚恳着。

范相您依旧如前守司徒,再兼侍中。

王相您守司空、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二品。

魏相您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二品。

政事堂离不开您三位的掌舵。

为何是同中书门下二品?

哦,因为吴延祚、慕容延钊皆朕之从龙之臣,无以酬功,且避二人父亲名讳,今后同平章事不得再用,改为同中书门下二品。

嗯,吴廷祚德才兼备,继续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二品。

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同中书门下二品,不过镇定尚未安定,且在边疆御敌,回京后再接印不迟。

这几位搞定了,这才论翊戴功。

以石守信为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殿前副都点检。

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

张光翰为江宁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

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

皇弟宋炅为泰宁军节度使,殿前司都虞候。

余领军者并进爵。

赵普暂为枢密直学士,楚昭辅为军器库使,李崇矩依然在四方馆待着……

文人懂事,慢慢来。

登基后,诸事皆顺,

眼下唯有韩通那块硬骨头难啃,千不该万不该让其跑了,枉为王彦升自负剑术,所以这次只勉强升其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同时,命石守信领禁军三万讨伐不臣,高怀德副之。

相信以十倍之军力,以精锐破弱旅,旬日即可凯歌高奏。

崇元殿中,御座上。

宋九重缓缓摊开双手,仔细的观看着手心的每一条纹路,良久,抱过玉玺,轻轻抚摸,一脸满足,他微合双目,满脸陶醉。

内心处,波涛汹涌,阵阵快/感袭来,愉悦着,战栗着……

444:天家,宰相,民女

政事堂在崇元殿之西南,与巍峨的大殿只隔着一个广场。

自变天后,这里便一直愁云密布,气氛压抑的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言语,一切动作皆轻手轻脚。

范质犯了眼疾,迎风便落泪。

王溥喜欢上了喝酒,怀里常揣一个酒壶。

魏仁浦的脸更黑了,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他仨都未在自责中舒缓过来,周室倾覆,他三人都难逃其咎。

尤其范质,他一生慎名器、持廉节,煌煌宰相器,先帝驾崩后,更是以肩担道义,匡扶幼帝为己任,不仅忙着政务,还隔日便抽出时间督查少帝功课,为朝廷可谓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然而,一个失误,便是千古恨呐!

“文素,这奏疏堆成山了,别的先不管它,可这河务,以及均、房、商、洛诸州鼠患,非同小可,我们是不是进宫去一趟?”

“去看人脸色么,写个劄子递进去便是了。”

王溥苦笑道:“你以为某就想?可写个劄子又成何体统。”

“无妨,就如此办理。”

“这可是你说的。”

王溥果真便下笔疾书,一挥而就。

范质看了看,点点头,将劄子夹进奏疏中,唤来门下行走,让递进宫中去。

“……敢问范相,若是官家问起,又如何回复?”

范质两眼一翻,没好气的道:“他天威赫赫,老夫怕了他,不行么……”

王溥忙摆手止住,对行走道:“若官家问起,你就说如此方能庶尽禀承之方,免妄庸之失。”

“诺。”

先是,宰相见天子议大政事,必命坐面议之,从容赐茶而退,唐及五代犹遵此制。范质忿心使气,结果官家称善,自此奏御浸多,始废坐论之礼。

眼见行走捧着奏疏离开,范质兀自生气,忿然道:“亏他想的出,用官家自称。”

一直未出声的魏仁浦冷笑道:“再没脸皮,行了此等卑劣行径,也敢称圣?”

“道济,慎言。”

魏仁浦白了一眼王溥,一推书案,起身道:“老夫这就告病,爱咋咋的。”

“又不是没告过病,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仨,只要还有一口气喘着,他也会强按在这位置上,除非他的位置真坐稳了。”

魏仁浦默然无语,眼眶却渐渐红起。

范质双手捏起一根胡须,用力一拨,倒吸一口冷气道:“再忍忍吧,为了少帝安危,为了先帝心血不会毁于一旦,我们在这坐镇着,总比……总比抹了脖子强,待老夫把这胡子都拨光了,也就差不多可以解脱了。”

“报……宫中内侍到。”

“咱家见过三位相公,有十数位劲装女郎手执利剑,要进皇宫,说奉了周太后谕旨,可持利刃进宫,这就违了宫禁,官家遣仆来问,此事如何办理才好?”

范质冷笑道:“官家拳棒双绝,也会怕了几个女子不成,宫中之事,宰执莫问,此乃先规。”

“咱家知道了,这就回禀官家。”

等内侍离开,三位宰执互相看了看,各自摇头叹气。

天变了,最苦最悲不过孤儿寡母。

……

顾心颜从来没想过,兴盛无比日进斗金的芳华园说关就关了,而自己则与一众女护卫却被请进了宫中。

剑在人在,是师门严训,她正想着是否以此为借口离开,没想到其它女护卫的反应比她更激烈,竟然敢在宫门前拨剑。

她担心这些姐妹们的安危,又觉着临事逃脱也非侠义行径,便多等了一会,然后便等来了官家的旨意,允带剑入宫,拐绕了小半天,来到西宫,见到了一身甲胄的周太后,和那位一脸惊恐的曾坐在御座上的小小天子。

她虽不关心政事,但宋代周这样的大事,还是很清楚的,也理解眼前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周太后此时是多么的悲惶无助。

这混浊事,自己不该参与的呐。

“你就是剑术超高的顾心颜?”

“民女参见太后。”

符二娘一把将她拉起,急切的问道:“你来自西蜀?你可认识周三,可认识苏七?”

“不知这周三苏七是何人?民女不识。”

符二娘失望的松了手,怅然悲声:“也对,她俩安居于节度府中,你又如何能识。”

顾心颜见其面目憔悴,居深宫而束甲,心中有些不忍,柔声道:“原来是节度使夫人,如此高门大户,民女自是不识,不过,我曾与益州兵马都指挥使甲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符二娘怔了怔,继而狂喜:“你……你认识甲元敬?啊,他就是苏七的夫君。”

顾心颜摇了摇头:“不是认识,是与他交过手。”

符二娘略有失望,却又有些不甘,追问道:“你怎么与他对敌了,你打的过他不?”

顾心颜见其一脸关切,想了想,便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

一番江湖事说完,围在身边的已没有几人,符二娘也越来越失望,最后怔怔的出神。

“太后?”

“啊,哦。”

符二娘回过神来,问道:“那你怎么进的芳华园?”

“是一位叫安叔作的保。”

“老安?”

符二娘倏的站起,“你怎么认识他?”

顾心颜摇摇头。

“那你怎么找到他的?”

顾心颜耳根倏的一红,细声道:“是一位叫花枪的枪客帮找的人。”

符二娘一把拽住顾心颜的手,盯住她看了足足盏茶时间,最后屏退左右,轻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以信你么?”

顾心颜有些心慌,局促道:“太后有何吩咐?”

“自京中变故起,他两家人一个也寻不着,我这都要急死了。”

符二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秦轻云的夫人,甲元敬的夫人为最亲密的手帕交,但他们远在益州,肯定还不知我的处境,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为我送封信?”

“信?”

“对。”

顾心颜心想,这样也好,自己正好可以回蜀中去,虽然知道这信并不好送,但见符二娘一脸的急切,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符二娘起身,走到书桌前,正想执笔,想了想又放下了,快步走到床边,从被窝里取出一把连鞘长剑。

“你若出宫必定会遭到搜身盘查,你把自己的剑留下,换上这剑出去,此乃先帝佩剑,剑名‘渊默’,乃太祖所赐,你把这剑交给周三或是苏七,让秦轻云和甲元敬速速发兵,救我母子。”

顾心颜轻啊了一声,正想推却,符二娘却软下身子,悲声道:“你武技高超,定能将这信物送到,求你了……”

“快,快快请起,我……我答应便是。”

顾心颜接过长剑,只觉入手颇沉,比自己的长剑要重上一倍,知道是战阵所用,想了想道:“此剑雄伟霸气,一看就不是女子所用,要带出去可不易。”

“想带什么出去?”

一道威严男声如惊雷般炸起。

顾心颜一把抄起双剑倏的曲起弓步,却见一位男子如熊罴般的从门外进来。

符二娘惊叫一声,猛的一推顾心颜:“快走。”

顾心颜不及细想,一个倒纵,便想破窗而出。

“哪里走。”

身后有劲风袭来,顾心颜将双剑十字交叉于后背,硬挡了一记,哪知对方掌力雄浑如山,虽然挡住用上了卸字诀,但那劲力还是直透心肺,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好在终于窜出了窗外,顾心颜就地一滚,才起身,身后响起“哗啦”一声巨响,却是那人硬生生撞破了板壁,直追了出来。

顾心颜暗叫苦也,交手只一记,便知道自己远不是那人的敌手,正想拨剑硬拼,屋里响起周太后的悲声疾呼:“宋九重,你若伤她性命,我死给你看。”

顾心颜见那男子停了动作,趁机后掠,几个起落便翻出了西宫院墙。

耳听院外喝咤声此起彼伏,符二娘不顾宋九重在侧,重重的在郭荣画像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祷:“要活着出去呐,要快点送到呐……”

画像上的郭荣一身常服,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这是她画的,自从在周三那学来用碳画像后,她画的最多的,便是郭荣。

生前画,身后画……

画中的人呐,眼神永远不会离开她。

445:千里追逃,千里送信

一箭凌空,既劲且疾。

顾心颜才翻出西宫,便遭到了侍卫们的喝问擒拿,她一步也不敢停留,折东窜西,结果越引越多,她手执双剑,却来不及出鞘,也亏着她没有出鞘,又因为她清秀的长相,以及芳华园那统一的护卫服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西宫的人。

所以众侍卫看上去嘿嘿咤咤,却几无痛下杀手之举,人人都存了活捉她的心思。

这让她一连窜出好几座宫院。

皇宫大,她一介民女,又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哪还有时间分辨东西,如无头苍蝇般的乱窜,身后,是一长窜的侍卫,把皇宫闹的沸反连天。

终于,有利箭袭来。

那是位昂长大汉,板须如针,褐眼如豹,浑身劲气,手执巨弓,就连箭杆也比一般的要粗长几分。

他守在甬道的尽头,凛凛然宛如战神,相隔百步便弯弓搭箭。

长箭呼啸着直奔她的心窝。

顾心颜大惧,伏地一滚,险之又险的避过,却听身左有惨叫声起,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中箭了。

来不及回头,又是一箭挟着疾风而来,她娇咤一声,脚下一用力,向左横掠,堪堪避过,又有箭来……

一箭两箭三四箭,箭箭势若电闪雷鸣。

逼得她全副身心都用在提防这夺命利箭上,左折右窜,把身体潜能逼迫到极致,而一众侍卫怕被误伤着,都往左右墙边贴靠。

一连九箭,那射手再起弓,就比之前晚了两拍。

顾心颜趁机猛吸一口气,奋出全身之力,一个起跳,窜上宫墙……

那大汉照着她的背影再起一箭,却是迟了,堪堪擦着发梢。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一群废物。”

大汉正是有“神箭”之誉的马仁瑀,他凭着一张大弓,不论是在高平,还是在淮南,都曾在郭荣驾前立下赫赫战功,眼见自己半壶箭落空,不由大怒,转而对众侍卫喝骂。

众侍卫人人着甲,哪能飞身上墙,当下觅路狂追,心中免不了腹诽:“那女郎眼看就要捉到了,要不是你那破箭乱了自己人的阵脚,她能逃的掉?”

……

“杀,杀,杀……”

校场上,喊杀阵阵,刀劈斧挥。

点将台上,李重进一身戎装,拄刀而立,肃容观兵。

正月十一,他便得知了宋九重谋逆之事,第一时间下达征兵令,收集工匠,打造兵器。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心中如火山压抑着,双目尽赤。

他不恨宋九重,他只恨张永德。

好逸恶劳,养尊处优,以为学着孟尝君的礼贤下士,便能高枕无忧,结果自食苦果。

他与郭荣,打小都受过苦,很多东西都是自己拼打出来的,知道珍惜,知道用心,唯有张永德,打出生起便锦衣玉食,享受着最好的教育,享受着华服美食,人也聪明,外表也俊朗,但千不该,万不该,手掌最精锐之师,还敢当甩手掌柜,以致于养虎成患。

或许,因为远离朝堂的缘故,去年征辽,他便看出了一些不妥,再三提醒于他,可张永德呢,尚不以为然。

何其蠢也!

一肚子诗书读**里去了。

如今伤春悲秋又有何用,对付乱臣逆贼,唯有刀枪。

他一面操练兵刀,一面派出使者,四面联络,相约勤王。

但他这几年刻意与诸方镇保持着距离,以致于事到临头,却没几人可以信任交心。

向训是一个,王彦超是一个,李均是一个,韩令坤是一个,再就是处境最危的韩通了。

希望他能坚持住。

扬州精锐不过五千,若要出兵勤王,少说也得带上三万人马,可兵不练过,又怎能上阵。

他看了看尚不成列的新兵,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报……”

府中家将于辕门处下马,跑步而来,“大帅,益州来使。”

“益州?”

李重进微露愕色,略怔了怔,“备马,回府。”

“诺。”

李重进快马回到节帅府,想了想又停下了往客厅的脚步,转而进了内宅,沐浴更衣,又坐着喝了三杯茶,这才往外书房见客。

来者是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看上去颇为斯文,举止却有些吊儿郎当,老远便见其将一柄折扇在手里盘旋着,变化着各种花样。

李重进轻咳一声,那人才倏的回神,忙起身见礼:“虎牙军记室参军唐诗,见过李帅。”

“哦?原来是秦九派你来的。”

“正是。”

唐诗见侍卫们都在门外守着,便老实不客气的一把松开腰带,于夹层里摸出一封折叠的扁平的书信,递给李重进。

“此乃我家大帅亲笔手书,请大帅阅后即焚。”

李重进接过书信,验看封口,一把撕开,一目十行看完,浓眉便锁了起来。

“你从哪来?”

“益州。”

“何时出发?”

“正月十八凌晨,快船南下,日夜不停。”

“好,很好。”

李重进点点头,继续问道:“某扬州尚是十一才得知消息,你们家大帅能未卜先知不成,正月十七便能知晓京中大事?”

“好教李帅得知,我家大帅自先帝大行后,日夜忧思,总感觉京中看似太平,实则危机重重,年前便让京中老仆多加留意,大帅应该知道,芳华园中,尚有秦甲两家的份子,故打探消息方便,快马急递也方便,十七夜,接到信便邀请李相、王观察使等文武大臣商议。”

“商议的如何?”

“因明诏未到,李相、王观察使将信将疑,未有定论,但我家大帅担忧大帅,故命卑职携书信南下。”

“你何时跟随秦帅的?”

“前年冬。”

唐诗知道李重进一时难以相信,毕竟自己的行程太快了一些,当下解释道:“某乃凤州梁泉人,入留后幕府,凭的不是本事,而是家中利益交换,某也没别的本事,只能替大帅跑跑腿。至于卑职缘何能十天便到扬州,盖因为所乘之船与别的不同,不仅张着风帆,还有脚轮,二十个船夫轮换操舟,日夜不停。”

“嗯,那你家大帅缘何又能知道某之亲吏翟守珣?”

“这……某却是不知,但大帅再三叮嘱,翟守珣必叛,李筠必举义,请大帅尽早举旗,呼应郓州韩帅。还有……”

“但说无妨。”

“袍泽之谊未必能大过高官厚禄,请大帅谨慎。”

李重进点点头,良久不语。

唐诗见其样子,耐心等候了片刻,待见其再看了一遍书信后,又提醒道:“潞州李帅勇猛无双,我家大帅担心其擅离老巢,会为敌所趁,但平素未有交集,人微言轻,请大帅修书一封,提醒潞州李帅坚守城池,说拨乱反正之事急不得,只要坚守住,便有跟风者,届时便可星星之火以燎原。”

“知道了,唐使且先休息,某这自会安排。”

“诺。”

446:最懂男人的从来是女人

“曹国华,老子要与你绝交,呸,什么东西!”

敢在白虎节堂指名道姓骂骂咧咧的,也就是白兴霸了,这家伙身上流的是沙陀人的血,说话做事只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似乎曹父阴掺了一脚阴私事,他也不辨真伪,立马怒气冲冲的闯进节堂,点着曹彬的鼻子就骂。

曹彬揉揉眼睛,无言以对。

自己父亲有没有参与,他也不知,但必是知情者之一,否则,红翎急使做不到完全真实。

他抚着那道昭告天下的诏书,只觉着眼涩的刺痛。

要是自己与秦九换个位就好了,不用东考虑西思量,直接把这诏书撕了踩脚底下。

正如白兴霸说的那样,宋九重算什么东西!

可自己家小皆在京中,大郎二郎,皆在进学,加上父亲已经应诏回朝,难道当儿子的,要与父亲唱反调么?

难道真要弃家小而不顾么?

他看了看义愤填膺的白兴霸,再看看一脸木然的张侗,只顾着嚼食肉干的武继烈,以及手执玉梳在打理美须的潘美,一时间惆怅满腹。

白、武二人可以怎么爽怎么来,因为他们家,还轮不到他们作主,有各自当着节帅的老父顶着天。

张侗则因其父阵亡而抚恤太轻,一直对先帝心有怨言,但却对宋九重整顿禁军之际的落井下石更没好感。

潘美算是先帝的潘邸旧人,可他与宋九重是同一个值房的同僚,关系之密切,似兄胜友。所以,这诏书一来,他是唯一未曾发表意见者。

这诏书似一柄尖刀,一下子就把亲密无间的战友关系给划割的道道裂痕。

不怕事多的秦九还再来捅两刀。

先来一封私信,再来一道公文,操,你要勤王救驾,倒是把兵马拉起来呀,三天两头给老子添堵算什么本事。

“骂够了没,再想骂,等你父亲屁股摆正了再说。”

白兴霸怔了怔,一屁股坐下,嘴上依旧不饶人:“没骂够,若依某的性子,非要骂上三天三夜不可,但看你可怜见的,今天就算了。”

曹彬搓搓脸,眉毛胡子顿时被搓的乱七八遭的。

“也就这两天,京中使者必到,某估计,秦九那家伙也会派人来,屋里都兄弟,没外人,都说说吧,我们如何是好?”

“这诏书不都来了么,还来使者做什么。”

曹彬懒的理会这二楞子,对潘美道:“仲询,你与他说说。”

潘美放下玉梳,笑道:“我们这样大镇,不派个正儿八经的使者来,怎对的起大帅的名头。再说了,若是接了诏,旗号便要换了,兄弟们的位置自然安稳,但监军职肯定要换人,所以来的既是使者,也是监军。”

“那益州也会有使者去?”

“当然。”

白兴霸顿时眼开眼笑,撸着袖子道:“不行,某得去益州看热闹去。”

“在议事呢,能规矩点么。”

“这事有啥好议的,向东向西,还不是你曹国华一句话的事?”

曹彬忍不住将手中惊虎胆掷了过去。

白兴霸一把接住,大大咧咧的道:“那要某说,某可真说了,旗号是周是宋某不管,但倘若与兄弟们刀兵相见,某可不干。”

武继烈嗯了一声,道:“某也不干。”

张侗笑道:“那省事了,若是京中有使者来,就告诉他们,益州接诏我们便接诏,总之要和平。”

潘美苦笑道:“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武继烈又闷出一句:“若非儿戏,又何用选择。”

曹彬与潘美互视一眼,各自谓然叹气。

这还议个屁。

……

梓州的韩令坤也在议事。

不过议事对象却只有一人。

他的如夫人杨氏。

而且是在一番猛烈的撕拿扭打后,双双激情呐喊了,精疲力尽后才开始的。

男人一般在这个时候,最好是拥被而眠,可女人不同,全身心激畅了后,大脑无比敏锐。

“夫君,你说你与那位坐在御座上的官家打小便是好兄弟?”

“嗯,都在夹马营中长大的,那时的他天天跟在为夫的屁股后头。”

韩令坤微闭着眼,微笑着回忆童年往事:“为夫比他大四岁,是那一带的孩儿王,那时的人最喜欢玩的便是打仗游戏,为夫当将军指挥,他人虽小但块头却大,又不怕痛,常为先锋,一人能顶下六七个对手的老拳,不过每次架打完,鼻青脸肿的都是他,他父亲不会骂我们,只会用鞭子抽他。”

“不会吧,他父亲太苛了吧。”

“嗯,他父亲,好象就没喜欢过他,抽起鞭子从来都没轻没重的,有时打的他都下不了地。”

感受到杨氏激起了鸡皮疙瘩,韩令坤轻轻的拍了拍杨氏粉嫩的屁股,笑道:“那时我们两家皆穷,肚子里没半点油水,整天饿的慌,有次一起捉麻雀,还把邻居的土屋都给撞倒了,他回家又好挨了一顿打。”

“那你说,他当了皇帝,会封你个什么大官?”

韩令坤享受着女人的温柔,轻笑道:“为夫已经是大镇节度,再封还能封什么,最多加封个侍中或者太尉之类的虚衔罢了,也就那样了,不过却可以为你要一个诰命来。”

杨氏双目微红,手在夫君的胸前画着圈圈,幽幽叹道:“妾身苦命之人,能有今日,已经满足了,诰命之类的,不要也罢。”

“无妨,为夫开口,玄朗必会同意,再说你出身名门,若非世道动乱,哪会……”

“不说这个。妾身只是想问问,益州摆明了车马,一副拒不接诏,聚兵勤王的样子,到时,我们怎么办?”

“……”

“若是夫君出兵拒之,胜算几何,得利几何?”

“……”

长久的沉默,整整有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韩令坤的声音方冷冷的响起:“你想说什么,军政大事,也是你一介妇人可以过问的么?”

“妾身过问的不是军国大事,而是自家的私事。”

“私事?”

“对,私事。”

杨氏坐起身子,套上大红肚兜,红红白白,巍巍颤颤的反而更添诱惑。“益州兵马若是东向,第一关便是我们梓州,如今他们已经在招兵买马了,而我们却守着不动,未打就先输了一半。”

“再说,凭什么夫君你打生打死,最后也不过是加个使相,哪怕移镇,可天底下又有哪镇能有这里好?是天雄军还是天平军?名声好听罢了,哪有在这梓州自在?钱粮丰足。”

“而且,你既然连他小时候鼻涕虫般的模样都还记得,他又怎会忘了当年跟在你身后的可怜模样?他比你小,又常被你指挥,小时候夫君没少欺负他吧?

别说男人心胸大,要就妾身来说,男人心胸更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而已,周三有句话说的特别在理……”

“什么话?”

“男人就特么的要伟光正。”

“嗯?”

“伟大,光明,正确。”

杨氏冷笑:“若有知道妾身底细者,妾身恨不得其立马消失,永远!”

韩令坤倏的坐起,看着女人,脑门上却冒出了一层油汗。

447:无题

赵磊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回来,将梢棒往院角一抛,进屋抄起大茶壶,仰天一气灌下半壶,用袖子胡乱的一抹嘴巴,便往灶下走,那有阵阵香气袭来。

红泥炉上,一个大瓦罐正汩汩的冒着热气。

赵磊启盖一看,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冲灶间角门喊道“娘,好好的一只鸡,你又拿来炖粥。”

“磊子回来了?”

角门后响起母亲的声音,不一会,就见母亲湿着双手进来,胡乱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欢喜的笑道“回来正好,娘这就把粥盛了。”

赵磊见母亲麻利的从壁橱里抱出七八个大碗,没好气的往地上一蹲,道“娘,咱家有点好吃的就往外送,啥时能就我们自个吃一只整的。”

“讲老的古话,远亲不如近邻,再说,你小时候哪天不是吃了东家吃西家的,现在你长大了,更该懂的感恩。看你一脸的油汗,快去把手脸洗洗,等下给邻居们端去。”

赵磊扁着嘴,却不敢犟母亲,只好起身,自去灶后水栈洗脸,再回屋,母亲已经把粥盛好了,整整十大碗。

“你黄伯家端一碗,七婶家送一碗,九公那端一碗……”

母亲一一吩咐着,最后有些迟疑的道“那老庙祝也端一碗去,孤苦零丁怪可怜的。”

“娘,要翻一座山岗呢。”

“你天天舞刀弄棒的,这点路算啥。”

“那梅子家呢?”

母亲笑着拍了他一巴掌,“罐里给你俩留着,一人一只鸡大腿。”

赵磊这才兴奋起来,用勺子先盛起一勺子,美美的吃了,一手举一托盆,风风火火的就往外送,左邻右舍送完了,再端一碗去张飞庙里。

庙不大,但保管的极好,有个老庙祝天天打理,赵磊风风火火的赶到庙里,那独臂老庙祝正在扫地,见了他便笑道“噫,原来是两膀麒麟臂,一心摸泥粿的磊子来了,什么好吃的,这般的香。”

赵磊没好气的道“鸡肉粥,爱吃不吃。”

两膀麒麟臂,这是他前年少不更事,偷砍了半个月的树,积蓄了铜钱一气交给了刺青师,结果母亲流了三天的泪水,这是他心中的痛。

老庙祝弃了扫帚,接过大碗便旋着碗狂吸一口,咂巴着嘴,又吸一口,见碗里显出一个鸡爪子,顿时眉开眼笑“算你小子有心。”

“快吃,吃了某好把碗带回去。”

老庙祝又吸溜了两口,粘的胡子上都是黏稠稠的,想了想道“老夫吃了你家多少东西了?”

赵磊更没好气了,两眼一瞪,“总之不少。”

老庙祝点点头,张口把那半个鸡爪子吸进嘴里,连骨头一起嚼碎咽下,这才感慨道“吃人家的嘴软,吃了你家这么多东西,老夫也没别的还你,就还你个前程吧。”

赵磊不屑的撇撇嘴,“就你?给某前程?拉倒吧。”

老庙祝三两下把粥喝完,将碗在石头上一放,抹抹胡子,傲然的对赵磊道“在这等着。”

赵磊嫌弃的抓起一把泥沙,将粥碗胡乱的擦了擦,又将碗在边上的沙堆里埋擦了好几遍,这才算是干净了。

末几,老庙祝出来,递给赵磊一个小小的白纸包,赵磊打开一看,却是三枚泛着铜绿的小小方口刀,不过寸长,不由讶然。

“这是前秦刀币,你可别乱摸乱动脏了它,你带着这三枚刀币,去益州,找那个叫徐无的老骗子,要想换钱,最少值银百两,要想换前程,他弟子是益州节度使。”

赵磊一个哆嗦,赶紧将这刀币拽紧了,“别骗人。”

“老夫骗你好玩么,在这山中没前程,下山去吧,以后有了前程,记得带几壶美酒回来。”

“可……可……”

赵磊想了想,憋出一句话来“可母亲在,不远游。”

老庙祝大笑“你才读过几年书,就把自个读蠢了,只管下山去,你母亲康健的很,她自会照顾好自己,左右邻居这些年也没少受你家的恩惠,自会相帮着照顾,一年半载后,你有了前程,不会把母亲接去城里享福么,猪!”

赵磊的脸倏的红了起来,忙手忙脚的谢了,端了碗便走。

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肃容道“听他的没错,别看他现在年纪一大把,年轻时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给了你信物,必然与那叫徐无的关系非凡,去吧,你天天舞刀弄棒的,不就是想吃官家饭么。”

“娘!”

“娘身康体健,你就是在家,也多是娘伺候你,只管去。”

赵磊便不说话了,开始埋头吃粥,母亲忙碌了大半天,却只给自己留了个鸡头和鸡屁股,给赵磊留下了一对大鸡腿。

赵磊光喝粥,那俩鸡大腿动也不动,又留了堪堪一碗的粥,将两鸡大腿一起盛好,用个盆子盖着,先去沐浴更衣,把身子收拾干净了,这才把半温的鸡粥端了,用袖子掩着,出了村子,往田野里行去。

那有一个稻草堆。

此时天色已幕,赵磊在稻草堆里坐下,含指吹了两声口哨,不一会,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闪了过来,赵磊一把搂住,欢喜的笑道“梅子,看某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哼,算你有良心。”

两人先没头没脸的互啃了一通,这才开始啃鸡大腿。

“梅子,某要下山奔前程去了。”

“……去哪?”

“去益州。”

“啊?!”

梅子抬起来,两眼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你要是一去不回了怎么办?”

“那便一去不回。”

“你……你敢!”

梅子探手就去掐他的软肉,赵磊啊哟一声轻呼,再次将其抱紧,坏笑道“要不,某先将身子给了你?”

“……坏蛋……呜……”

夜幕下,星空中,草垛后,呻吟声,喘息声,声声荡气回肠。

远在益州的甲寅,也在享受着不一样的快乐。

这家伙纳妾了。

眼看着战事将起,以繁衍血脉为己任的苏子瑜终于不管周容的想法了,强行作主将紧挨着的偏院给了双儿,布置的漂漂亮亮,喜气洋洋,这才让人去昭觉寺外的别墅里请来懒和尚与铁罗汉,再把军营中主持军训的甲寅喊回来,隔避的一家子却是一个也没叫。

双儿羞红着脸,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

甲寅搓着老脸,却是浑身不得劲儿。

“师父,这不是个事呐,这不是对不起子瑜了么。”

“滚,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小子哪来的这般好福气,会娶到这般贤慧的妻子来,好好珍惜。”

苏子瑜抱着女儿,微笑着鼓励“去吧,双儿五岁时就跟着我,名为主仆,实为最亲不过的小姐妹,把她嫁出去我才舍不得呢,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你了。不象某个没良心的,见着别个男人,腿都迈不动步子了。”

站在一旁的湘儿顿时羞红了脸。

她一手好算盘,又会了新式计算法,奉命去教邹衍表格统计法,一教两教的,就教出火花了。

甲秦两家,本为一家,这隔墙在办喜事,周容哪会不知,气的一把推倒了一人高的大花瓶,隔空骂道“给男人纳妾,亏你想的出来,纳就纳吧,还搞的我里外不是人……”

彩墨与砚心似木头般的在边上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自家娘子呐,别的千好万好样样好,唯善妒这一出……

也亏她想的出来,说什么女权主义,真正是……

徐夫人来了,许是听到了动静,从周容手里接过丑儿,劝道“隔壁家的才正常,男人就该三妻四妾,要不师娘帮找一个?”

“师娘……”

448:京中使团(一)

百骑疾驰。

宋廷入蜀使团整整百人。

他们带着朝廷诏书,御赐之宝,官家私信,以及肩负的使命,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晚睡早起,跋山涉水,以近乎信使的速度,分赴蜀中各地。

兴元、利州、梓州、夔州,各有正使。

负责益州的,是在御马直副指挥使宝座上屁股还没坐热的崔翰,崔仲文。

其刚过而立之年,雄姿英发,虽行远途疲倦不堪,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仪表伟岸秀美。

益州有不臣之心的消息,他早在利州便听说了,但那又如何?

他不信小小一个益州府,真敢不自量力行螳臂挡车之举。

然而,真到了益州城下,他却无语了。

城卫竟然敢架枪喝止,不让通行。

理由是不识旗上之字,要进城可以,把旗收了,角门进。

“混帐,此乃大宋龙旗,代表的乃是大宋朝廷,汝竟然出言不逊,真当自己是铜头铁臂不成?”

城卫鄙夷的撇撇嘴,用手指指城头飘扬的旗帜,嘲笑道“那个字你认识不,普天之下,皆是周土,四海之内,皆是周臣,你这所谓的大宋龙旗,又是哪个娘们的骑马布做的?”

周遭众人听了,哄然大笑着喝彩。

骑马布!

崔翰的俊脸顿时涨的比骑马布还要红,手挥着马鞭怒道“好胆!”

“喂,你这鞭子敢沾某一片衣角,老子就让你在化粪池里喝个饱,再说一遍,此门是某守,就得听某令,要想进此城,收旗走角门。”

围观众人再次哄然大笑。

旗是不能收的,士可杀不可辱,要是真收了旗进了角门,哪怕事情再顺利,回京后也只能去边疆守烽燧了。

崔翰知道和大头兵不可理喻,又不见将校,只好忍着气,转向东门,再受阻,又向南门,一样的遭遇,一张俊脸都气白了,最后来到西门,这回没让收旗,却要缴进城税,一人五文钱不多,但这耻辱却是受够了。

哪知那守门的见其好欺负,眼珠子一转,说城中繁华地,兵器不得进城,否则惊吓着老百姓就不好了。

崔翰学了乖,让下人去商量,结果被讹去了纹银百两,气的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甲寅猫在城头上看着宋使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对门将道“给其它三门也都各均二十两过去,总不能就你们吃独食。”

“将军放心,某这就让人送去。”

“好,我先回府里去,再吓他们一吓。”

甲寅伸伸懒腰,也不走楼梯,就这么从城上跳了下去,快马进府,拍拍正懒洋洋晒太阳的虎夔笑道“等下就看你的了。”

虎夔不满的伸出前爪,拍去狗手,自眯着眼睡觉。

崔翰闷着一肚子的肝火进了城,无人引路,自觅路而行,好不容易到了节度使衙门,大门却是好进,说节帅正在午休小憩,先进去门房稍坐,这便进去通禀。

崔翰进了大门,心想叫你拿矫,这一会可是中门大开了吧。他却不知,这益州的衙门与别处不同,大门随便进,仪门在后面搁着呢,两门之间,隔着若大的一个校场。

然而一进大门,全身寒毛便倏的炸起。

一个通体黝黑的狰狞怪物迈着虎步,露着尖牙,滴着口水,眼里露着寒芒,向使团迫来。

“贵客莫慌,此乃甲将军府中的宠物狗,最是能辩人心之好坏,只要不惹它,它不会咬人的,各位千万不要乱动,若是拨刀或是逃跑,那就是甲将军当面,它也要把人给咬断了喉咙先。”

“这……这……”

饶是崔翰也曾经历过战阵,也曾随世宗北伐,见着这似虎非虎的怪兽,也是吓的两股战战,一股尿意差点就淋了出来。

虎夔翻着白眼,迈着虎步,缓缓的逼到崔翰面前,从脚面开始嗅,一直嗅到裆下,崔翰强自忍住恐惧,虽然全身寒毛直竖,好歹没出丑样。

边上捧旗的虎贲甲士却倒霉了,因为虎夔伸出了舌头,只一舔,便湿了裤裆,倒把虎夔吓了一跳,虎头倏的一缩,眼里寒芒一闪,那甲士羞愤俱发,大吼一声,以旗作枪,便向虎夔刺去。

这一下可了不得了,虎夔先是一退,继而一扑,一把将其扑倒在地,血盆大口照着甲士的脖子处便重重一口咬下。

那甲士穿的乃是轻便皮甲,哪禁的住它那重重一咬,顿时血流如注。

“不好!”

崔翰的护卫仓然声大作,纷纷拨刀。

“别,别动刀,春茵小娘子……快出来,小黑伤人了!”

后院响起一记女声喝咤,虎夔怒吼一声算是回应了,却是不退,虎视眈眈的盯着使团。

门房又急又怒,“说了别动手的,说了别动手的,你们不听,现在人倒了,还害的某吃排头,早知不让你们进来了。”

崔翰更是窝火万分,见手下正忙着救治那伤员,冷声道“你们大帅就这样待客的么。”

“啊哟喂,是某家自作主张让你们进来门房处先歇着,否则照规矩来,某得进内通禀了方迎你们进来,错皆在某,不该以为是使团就随便请进来的。”

门房右手的手指齐齐的短了一截,自扇耳光更是“啪啪”脆响。

崔翰讨了个老大的没趣,却见两个女郎联袂从里面出来,一个奇怪异服,挎着亮闪闪的钢刀,一个一身葱绿,清秀可人。

却见那绿衫女郎奔到跟前便擂着粉拳照着怪兽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顿粉擂,嘴里还骂道“谁这么不张眼的,又来惹你了,看把你这嘴脏的,罚你自去洗澡。”

怪兽低头呵吼,乖顺如兔。

另一个挎刀女郎则蹲在伤员身边,看的啧啧有声。

崔翰见两姝把自己当空气,不由冷哼一声。

挎刀女郎闻声直起身来,歪着脖子看了看崔翰,对门房道“钟伯,这人是谁,一身的大蒜味儿。”

门房老钟强忍着笑,介绍道“好叫阿檀小娘子知晓,这位是京中来的大官。”

“哦,怪不得臭气哄哄的,春茵,走,我们把小黑洗澡去。”

“啊呀,忘了这还有伤者呢,我看看,我看看。”

司马春茵看了看伤者,见只腮帮破了一大块,拍拍胸脯道“好险,要不然又要挨骂了,呶,这是伤药,专治小黑咬伤的,抹上去准好。”

司马春茵从腰间的香嚢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交给身边的一位护卫,拍拍手正准备喊小黑,却见这家伙弓着腰,在地上那面龙旗上撒下一泡废物。

“又随地大小便,我要宰了你。”

虎夔虎吼一声就跑,两姝嘻嘻哈哈的在后追着,几下一转便消失不见。

崔翰气的三尸脑神跳,疾声喝问“这两女子又是谁,如此无礼可恶?”

老钟作势噤声,夸张的道“那是两位小祖宗,一位是所有士子读书人宠溺的小学妹,一位是所有老百姓敬重的女神医,在这益州城里,她俩最大,我们大帅都得听她们的。”

“胡说八道,速去通禀,某家倒好好生问问你们节帅。”

“诺。”

449:京中使团(二)

“啊呀,仲文兄,实在报歉,某不知大驾光临,中午与李司空喝了两杯,结果贪睡过了头,该死该死,请仲文兄海涵。”

“哼。”

此番是来出使的,纵有千般气也得在心里头先窝着,且把官家交待的大事办了要紧,其它的账以后慢慢算。

崔翰一振衣袖,冷声道“摆香案吧。”

“摆香案?不知所为何事?”

崔翰再也忍不住,出声嘲道“秦帅好会装糊涂,某这一行,你麾下斥侯早探明白了吧,何必再装呢。”

秦越微笑着,慢慢直起身子,眉毛一扬,笑道“只听说你为宋九重出使,却不知要某摆香案有何道理。要某向忘恩负义之徒,狼心狗肺之人行礼下跪……不,可,能。”

甲寅在边上一撸袖子,冷声道“见你一面,是想让你捎句话给宋九重,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不,不会的话我写个送他。”

“你……”

副使郭岑见状不妙,忙打圆场道“既然秦帅不喜欢隆重,那我们便随意,所谓客随主便嘛,哈哈……”

秦越也笑道“对头,两位远来是客,这地主之谊本帅还是要尽的,来人,膳厅备宴。”

“诺。”

庄生郑重领命,却又问道“敢问大帅,几人赴宴?”

“嗯,李相是要请的,王观察使也要请,再就是曾长史,吕书记,加上某与甲将军,以及两位贵客,正好一桌。”

“诺。”

“且慢。”

眼见那书僮转身欲走,郭岑忙出声打断,笑道“喝酒不急,眼下先谈正事要紧。”

“哦,好,来,坐下说话,来人,上茶。”

郭岑与崔翰对视一眼,苦笑着坐下,招手示意长随近前,取过黄绫包裹着的匣子,双手高举,恭敬的递给秦越,“此乃官家专为秦帅所备,请秦帅收下。”

秦越接过,启匣,却见里面有一封诏书,一封书信,还有两块长命金锁。

秦越看到那金锁就笑了,心想,难为他一大老爷们,想的倒周全。

当下先展信一观,却是宋九重亲笔手书,信中先言被迫登基之无耐,再述袍泽之谊,然后是希望以大局为重,保百姓以康宁,承周帝之遗志,北复幽燕,南除伪唐,再建盛世,同富贵,誓不相欺云云。

秦越笑笑,把信递给甲寅,那诏书却不再看。

郭岑急了,提醒道“秦帅,诏书某便不读了,为何不启开一观?”

“不急,不知你们官家封某什么官?”

“剑南西川节度使,加封侍中。”

“哦,那某可真成使相了,这手笔,怪大的,只不知李司空又怎么安排,他可是西川二十八州的资政。”

“现在不能再叫李司空了,官家念其劳苦功高,又离家太远,已授其为尚书令,回朝任职。”

“那王成象呢?”

“同样回京,崇政殿大学士,知制诰,加史馆修撰事。”

秦越搓搓手,一把打开那诏书,果见封自己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笑的两眼都眯了起来,看了好半晌,才谄笑道“不好意思呵,某哪知官家这么大的手笔呢,这真是的,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庄生,速去西楼,让安排最好的酒宴,本帅要宴请贵客,让冰窖里的葡萄美酒先搬一桶出来醒醒。”

“诺。”

崔翰与郭岑对望一眼,各自松下一口气,心想这一下,终于把你给砸住了,还以为你不爱高官厚禄呢,装什么正经!

崔翰笑道“有葡萄美酒喝,看来这趟益州行,可算是来对了。”

郭岑也笑道“都说蜀中美食天下闻名,今日可要好好领略。”

“没得喝。”

甲寅倏的起身,将秦越手中的诏书一把夺过,三两下就撕的稀巴烂,手点着秦越的鼻子骂道“你想当瘪孙,别拉上我。”

“还有你们,别在老子面前晃荡,小心我给你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到没,先帝圣像在此,他正张着眼睛看着你们呢。”

郭荣画像高悬着,他俩进来时早看到了,可只能视而不见,如今被甲寅一点明,崔郭二人顿时尴尬起来,只觉着那画像上的人,眼珠子果然仿若活的一般,正盯着自己看,崔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贵客当面,岂容你这莽夫放肆,滚。”

秦越抄起茶杯便向甲寅掷去,然后两人一个抄着椅子,一个扳着茶几,眼看就要上演龙虎斗,郭岑连忙圆场劝解。

眼见甲寅拂袖而去,秦越放下茶几,无耐的道“原先以为,某作为大周朝最年轻的节帅,走路都可以带风的,其实心中苦,唯有自个知,今日让两位贵使见笑了。”

崔翰心中晒笑,心想嘴上无毛之辈,邀功幸进之徒,又有什么真本事了,他见秦越一付怂包的样子,好替朝廷惋惜名器,嘴上却道“官家临行前特意交待,说甲将军最是憨直不过,乃性情中人,可实在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当大帅面撕了诏书,如此大逆不道之徒,还请大帅严惩为盼。”

“严惩?”

秦越苦笑道“某这一镇,总共五军,他与其它四位军头皆为结拜兄弟,某拿什么严惩?实话对你说吧,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同富贵。某虽与他兄弟相称,但如今,唉……

官家日理万机,有些事难免想不周全,你们做臣子的,为何就不补补漏呢?给某来信,给某诏书,为何不给甲将军也来一封?他可是与官家有学拳之谊的,却遭尔等如此轻视,让某如何奉诏?”

“……”

“诏书里对其它诸将皆有封赏,写的十分明白,只需秦帅将名单报上去即可。”

“不一样,不一样,这能一样么,你不知道甲将军一是一二是二的性子,早先还天天夸耀着说练气八式,说他与官家的情谊,可如今,他与其它诸将一般无二,把他的面子都削尽了,你说他要不要恼羞成怒?”

崔翰与郭岑面面相窥,实在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难道传言有误?不是说甲寅便是秦越的影子分身么,也有不和谐之日?

想想也是,高官厚禄在前,谁不想进步?

唉,这一步棋走差了。

还好,既然与官家有学拳之谊,那就好说,事情总有斡旋的余地。

“那能不能请他回来,某与他解释解释……”

“某可不敢再触他的霉头,那就是个不讲理的二愣子,啊,他动刀子是不会的,就怕他再放狗咬人。”

崔郭二人再一次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

甲寅进了后院,便换上一副嘴脸,嘻嘻哈哈的问赤山,装的像不像,见赤山咧着嘴给他竖了两个大拇指,这才满意了,哼着荒腔走调的小曲,进了内书房。

“陈头,我和九郎把使者耍的团团转,哈,真是爽意。”

孤身一人在那喝酒的,正是许久不见的陈疤子,闻言笑道“老实人捉弄人,最是难辨,谁会想到憨憨直直的虎子,也会耍小鸡肚肠了。”

甲寅给陈疤子倒满酒,自己也端起碗,与其重重一碰,这才不满的道“我又不笨。”

陈疤子笑笑,端起酒碗,两人都一气喝干,又不约而同的徐徐呼出酒气。

“这下好了,我们仨又可以在一起了,你继续当兵马都指挥使,我来当衙内亲兵都指挥使,九郎专拿主意,我们一路打到汴京去。”

“别想着偷懒,你那位置,某可不接。”

甲寅讶道“你不接那位置,那你回来干什么?”

“陈头专负责坐镇练兵,你专负责打仗冲锋。”

回答他的,是秦越的声音。

甲寅扭头,脸色更是讶异“这么快?”

“两个自负聪明的倒霉蛋而已,打发他们先去见李相和王观察使去了,让他们再吃两次瘪,这事就好玩了,呵。”

甲寅有些不满“就你弯弯道道多,要我说,直接一口回绝了多爽意。”

秦越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口,方叹气道“没办法,这样最少可以拖上两个月,谁让我们准备还不充分呢。”

“他们真信?”

“不信也要装着信,宋九重他们眼下最着急的是中原的稳定,我们能给他们一个‘信’的理由,宋九重巴不得。”

陈疤子笑道“这么说,一拖两拖的,我们有半年时间的兵马好练。”

“是的,勤练兵,缓出征,多造势,这是与李相王著他们一起定下的方略。陈头,之前一直没与你商量,就把你拖下水了,不介意吧。”

“介意的很,知道你担心嫂子多想,可你老哥是怕事的人么。”

秦越嘻哈一笑,端起酒碗“来,这一杯敬咱三兄弟,喝齐。”

“喝。”

甲寅一撸袖子,喝的异常豪迈。

……

西川二十八州,州州树起了征兵大旗。

随着征兵将校一起出发的,还有近百个虎牙军中自己培养的说书人,说世宗伟绩,说虎牙军功,说秦越传奇,说甲寅无敌……

北城的军营中,已经扩编到三万人的虎牙军,正在花枪等人的指挥下,分部操练,刀枪霍霍,喊杀声声。

男女混编的宣传队正在高唱虎牙军歌,为三军鼓劲打气,鼓声沉重,歌声嘹亮。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

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空中,有狰狞的虎牙军旗迎风飘扬。

……

……

【上部完】

写给自己以及亲爱的书友们!

写在上部结束后,下部开始前。

上部名“周”,下部曰“宋”。

又或者还有下部叫“*”,这一部却是还没想好,要看是否支撑的下去。

但“宋”,却是脉络清晰,纲要已成的,大约也有百万字。

本书起稿于二〇一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十五点,上传于九月二十日,基本上是一天双更无停断。

其实,刚开始上传时,于十月初整整删了近五万字,又把开头重写,一来是自己没信心的缘故,二来是app在维护,我所看到的数据都是假的,以为六万字全失败了……

直到删了后,若干天后,才有迟来的读者留言显示。

和尚欲哭无泪。

其实原开头比现在的好。

秦越的出场方式,甲寅与其认识的机缘,都与现在看到的不同,甲寅也练了整整一年时间的武。

但因为自己担心进程太缓,读者不喜,忍痛删了,结果导致现在天天有人纠结谁是主角呀之类的问题。

唉!

十月末时,再次差点弃了,因为读者少,因为没签约,但在给甲寅取字时,也再次给自己下定决心,“敬诚缉熙,慎始敬终。”

怎么说,也要把自己的梦给圆了!

那时的我,天天混迹点点圈,厚颜无耻的推书……

每新增一个收藏,都是喜悦。

每新增一个推介,都是激动。

……

本书三十五万字才来的签约站短。

当时犹豫着,三百来个的收藏,签约有意义?

为此纠结了近十天,终于横下心寄出了合同,有些东西,不试过,盲想终是无用。

四十五万字时上架,没想到首订在同批上架的历史书中还排前三。

嗯,真大佬都赶元旦上架。

呵,却可以容我装一回逼。

不过有位v5在我之后是真的。

这给了和尚我无比的信心。

而书友“我是秦粉”的盟主大赏,更是让我激动到无已复加,当天十一更,恨不得把存稿一次性发完。

再如亚瑟汪,真是最铁杆的读者了,几乎从一开始便天天陪着我……

再如芯囿所属,和牛井,六零年代,凌云天晨,贫困选帝侯,霪荡王子等群友……群友虽不多,但讨论剧情啥的,都十分积极。

更有无数用订阅、打赏、月票、章评默默支持的书友们,粉丝榜便是军功章,本书能继续前进,全靠大家的推动。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给予和尚我无穷的写作动力。

正是大家的鼓励、支持与关爱,本书终于突破了百万大关。

这是在开始写书时感觉很遥远的事情,目标遥不可及。

真没想到,百万大关说突破便突破了,眼下写起来,再无涩滞。

和尚开玩笑说,人家百万封神,我这恰是才开始。

下部,相对上部,会更精彩一些。

因为上部,虽然秦越、甲寅双主,但和尚真正想写的,却是那位五代第一明君郭荣。

所有主线,都围绕着他的丰功伟绩在展开。

除了征蜀。

其实征蜀大计,征淮后就展开了,历史上向训便坐镇襄阳任水陆转运使,为征蜀做准备,结果被一狂妄无知之徒坏了大计。

历史常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但以和尚看来,宋祖与他比,差远了,而郭荣虽以唐太宗为榜样,但在胸襟上却要强上许多,唐太宗杀兄灭弟,而郭荣却能让御座的最有力竞争者李重进与张永德分掌殿前司与侍卫司,自己还能安心入眠……

这是位心胸坦荡,真正心怀百姓的君王。

或许是他从小就要为生计打拼的缘故,他在民生方面,劝农、兴商、治河,施行的全是实打实的惠民政策。

而在吏治方面,严惩贪污,兼又精简官员,去职减俸,渐收节度之权,这在当时是十分有成效的,但因为他的铁面无私,也因为他的英年早逝,为亡国埋下了伏笔,宋九重能兵不血刃登基,这些方镇节帅,朝中大臣的态度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宋九重立誓,天下与士大夫共治之,不是没有原由的。

后世对郭荣的褒贬,贬之所在,无非是严刑峻法,毁寺灭佛,但其实,严刑所杀官员不超二十人,灭佛更不能用灭字,准确的说是整顿佛寺,毕竟“念得经文一百纸,或读得经文五百纸,便可录籍为僧”。

而且“诸道府州县镇村坊,应有敕额寺院,一切仍旧,其无敕额者,并仰停废,天下诸县城郭内,若无敕额寺院,选功德屋宇最多者,或寺院僧尼各留一所……”如此宽容,哪来“灭”之说。

此乃欲加之罪,有心人推动而已,最后推到将其改姓柴为止。

好在,历史虽是胜利者所书,但老百姓们却懂的感恩。

有宋一朝,财神爷姓柴,名荣。百姓时时祭拜。

如后世,那位准备了一百口棺材者,最后也只能在百姓心中留下敬重是一个道理。

……

扯远了,回归正题。

和尚要歇几天了,一来近八个月来几乎一有空便码字,要给自己放两天假。二来,和尚有改稿的习惯,不留五万十万字的底稿,心中便慌。

可如今,存稿用完了。

主要是疫情高峰期,无心情码字,真出门了,又开始忙起来了。

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郭荣北伐后,这近八万字太难写了。

三易稿都是少的。

因为黄袍加身的典故,所有人都耳熟能详,要想写出不一样,又不敢挖的太深……这个度,实在太难掌控,以致于写写停停,修修改改。

比自己之前的设定,还是有了一些偏差。

但也只能这样的,话不能讲太白,事不能做太过。

若因追更断断停停者,可能印象更不深,可从第412章开始,再一气重读,或有不一样的理解。

……

总之,历史翻开了新篇。

和尚,也将开始新步伐。

五月,将有一段时间一更,请大家海涵,给和尚一个修改润色的空间。

不过,订阅推介月票啥的,还请一如即往的支持,和尚心脆,看到数值低下去便难过,看到支持便欣喜,需要大家继续支持哈。

谢谢大家!

祝大家节日快乐,事业如火,异性如蝗,财色双收,人比牛壮!

和尚合什。

001: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

阳光炙烈,哪怕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白炽的刺目之痛。

在这烈日霪威的烤晒下,巍峨的城墙似条懒虫般的趴伏着,街道仿佛宽广了许多,黄土夯成的硬道泛着燥闷的白色,一脚踩下,便带起一圈圈的灰尘。

这些灰尘虽小,却有一颗积极向上的恒心,它们努心的翻滚着,扇动着肉眼不见的翅膀,努力的向一切更高处飞升,然后,落在青草上,树叶上,车顶上,门脸上,屋脊上,无声无息的填覆着,最后把一切都笼罩在灰扑扑的世界里。

死闷沉沉,满是土腥味儿。

柳枝儿塌着腰,有气无力的挣扎着,却折腾不出一丁点儿动静。

蝉儿受不了这般闷热,一个劲的呱噪着。

狗儿受不了这般的闷热,吐着鲜红的舌头,模样儿仿佛半死。

小孩受不了这般的闷热,个个光着屁股,在池塘里,小河里泡着,嘻闹着。

男人受不了这般的闷热,光着膀子,只着一条牛鼻短裤,大茶碗不歇气的喝着,大蒲扇不停的用力扇着,嘴里咒骂着“这鬼天气。”

最可怜的是女人,她们还要冒着酷热生火做饭,一顿饭做好,薄衫湿透,该凸的凸了,黑紫状如葡萄,该圆的圆了,鼓鼓囊囊状似白面馒头,就连裙下,也有疑是葱葱郁郁的黑影儿,皮肤更是被汗水冲洗的别样的白,一张脸儿却是异常的红朴着……

如此春色当面,男人们个个视而不见,怪只怪这鬼天气,贼他嬢的热了,哪还有心种花。

城外,田野里,晒成黑泥鳅般的农夫看着枯裂的农田,痛心顿足。

宫内,崇元殿,大朝会刚刚结束,百官廊下食。

今天是帝御崇元殿,行入阁仪之日,在京官员纷纷起早,入朝拜觐。

殿中,官家与高阶官员朝议国家大事,殿外,更多的官员却在烈日下蒸晒着,炙烤着,昏昏沉沉的,却个个站的不动如山。

官家重礼,可不敢在侍御史的监视下君前失仪。

有掐手心的,有默诵佛经的,有回忆某夜激情的,有用微不可查的动作交换脚重的,手段不一而足,神情却个个庄严无比,忠字当头。

忠于朝廷,忠于官家。

半年时间过去了,该忘记的都忘了,人不能总是缅怀过去,活在当下,思考未来才是硬道理。

“忠义”二字值千金,但用命去换,总归是不值当。

韩通够忠了,还不是孤城抵抗两月有余,然后再次弃城而逃?

李筠够忠了,手底下更是兵强马壮,可最后结果还不是**而死?

亏他给大郎取名守节,老父一死,立马举城而降。

呵!

人呐,千万不能想不开,千万不能跟自己的脖子过不去,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才是硬道理。

再说了,官家神威无敌,两次亲征,皆大获全胜,放眼天下,又有谁人能敌。

扬州李重进虽然跳的欢,还敢出兵接应韩通,可也就只出了那么一次兵,之后便缩在城里再也不动。

听说益州的秦越也蹦跳着,呐喊着,摇着旗,可也仅此而已,梓、利、夔三州数万兵马足可将其压的死死的。

嘴上叫的再欢有个鸟用,有本事就出兵试试。

天下终将太平……

可这贼老天却不赏脸。

大旱。

自立夏日那天洒下几粒眼泪般的雨滴后,两个多月过去,天天万里晴空。

再不下雨,秋粮就完了。

有官员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色,轻轻的张了张嘴唇,呼出干涩如火的浊气,吸进满是同僚汗臭味的空气,无耐的想,都站了这么久了,不会把吾等忘了吧。

事情果真被他料中了,殿中争论热烈,早将殿外的百官忘的一干二净。

又或者说,是故意的。

因为御座上的官家,可以清楚的看到殿外之景。

殿中争论之事有二,一议征讨扬州,二议祈福求雨。

一个小小的御史,一封直言官家失德上天戒惩的奏疏,把朝会点燃了,也把早以“朕”自称习惯了的宋九重惹出了肝火,点名首相范质负责祈雨大事。

三辞,三不允。

至于征讨扬州,百般商议的结果,还是必须由官家亲征,否则,难以全功。

宋九重高坐御座,看着百官百样神态,朝堂上热热闹闹的仿若菜市场,心中微微叹气,人心——还是不齐呐,自己威望还是不够呀。

……

同样的流火七月,蜀中别有洞天,依旧风调雨顺,今年仿佛比去年还凉快一些。

军营中,却是旌旗飘扬,鼓声喧天,喊杀阵阵,征尘弥漫。

军阵大操演,在这夏季最热的天气里顶着烈日已经进行了三天。

秦越这位三军主帅,本是个白脸儿,也被晒成了黑炭头,要是把兜鍪一脱,就是个齐齐整整的一圈白印儿,黑白分明。

反倒是甲寅本就肤黑,却是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如今的虎牙军,已经今非昔比。

整整五万人,二十五个军。

其中,战兵三万,辅兵二万,还成立了一支整整五千人的水师,有战舰三百。

说起水师,要感谢孟昶。

当初西蜀朝廷为了抵御周军,于渝、泸二州建起了大型的船坞,营造战舰,操练水师。已造好的战舰,大部分都被向训所部顺江而下开走了,但船坞尚在,屯在嘉、戎等州阴干的大木尚在,技工尚在。

最关键的是,有现成的水军大都督。

木云长于军略,但马兵非其所长,他最擅长的还是步战和水战,一听说要组建水师,立马把无所事事,既当他门房,又当他长随的马霸推出来当军头,又自请缨总督水师,亲把造船质量关,亲教水师操练,忙的一身是劲。

这样的要求,秦越求之不得,因为木云的事务,有替手了。

全师雄与甲寅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秦越再亲自出马,都没有推脱便应允了,照他的话说,其最大的理想便是率着川兵打到中原去,让全天下人看看蜀人的血性与勇毅。

有一就有二,蜀籍将领原先就有了赵文亮,再加上全师雄这位一年前光耀三军的猛将加入,顿时掀起了一股从军热潮。

可惜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把兵征来就行了。

“勤练兵,缓出征,多造势”这九字方针能获得李谷与王著的一致认可,自有道理。

首先,基本盘扩大了,一下子新增了二十七个州,这可不是在地图上画个圈圈那么简单,为了能尽快的将这二十七州的版图融入,秦越光是巡视考察就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这还是在马不停蹄的状态下完成的。

所谓二十八州,其实有三州有名无实,都不在境内,有五个早就改名,政令能到的实际只有二十三州。

盖因为朝廷当初任命李谷为剑南西州资政时,西蜀的图册还未呈上,沿用的还是前唐时的行政舆图。

但李谷为官自有一套,糊涂着办,给韩令坤去函一封,简单粗暴的画了界线,涪水以西,老夫伸伸手,堪堪够得着。

韩令坤二话不说,立马奉上丰厚土仪,他就怕着李谷手伸太长了,真要探过来,在梓州一亩三分地上指手划脚的,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

所以,秦越如今的基本盘,以益州府为中心,北面有维、茂、灌、彭、汉五州,西南有蜀、邛、雅、黎、眉、嘉、殷七州,南面有陵、荣、戎、资、沪五州,东南有简、普、合、昌、渝五州,共计二十三州。

除此外,尚有一百多个羁縻州。

这些州,有大有小,大若州县,小如集镇,且时常变化着,就连石鹤云的便宜老丈人祝仲敏,前西蜀典客署掌客,现李谷幕府掌藩案的判官,也说不清准确数字。

管理更是十分的简单粗暴,大约说个数,每年输赋税多少,然后刻个铜印给你。什么,你也要,行,拿钱来换。

这些边境诸州,以彝、黎、羌、藏、苗为主,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活法,但只要不踩线,有个态度,便是成功治理。

001:第一章看过的请跳过

七月流火。

阳光炙烈,哪怕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白炽的刺目之痛。

在这烈日霪威的烤晒下,巍峨的城墙似条懒虫般的趴伏着,街道仿佛宽广了许多,黄土夯成的硬道泛着燥闷的白色,一脚踩下,便带起一圈圈的灰尘。

这些灰尘虽小,却有一颗积极向上的恒心,它们努心的翻滚着,扇动着肉眼不见的翅膀,努力的向一切更高处飞升,然后,落在青草上,树叶上,车顶上,门脸上,屋脊上,无声无息的填覆着,最后把一切都笼罩在灰扑扑的世界里。

死闷沉沉,满是土腥味儿。

柳枝儿塌着腰,有气无力的挣扎着,却折腾不出一丁点儿动静。

蝉儿受不了这般闷热,一个劲的呱噪着。

狗儿受不了这般的闷热,吐着鲜红的舌头,模样儿仿佛半死。

小孩受不了这般的闷热,个个光着屁股,在池塘里,小河里泡着,嘻闹着。

男人受不了这般的闷热,光着膀子,只着一条牛鼻短裤,大茶碗不歇气的喝着,大蒲扇不停的用力扇着,嘴里咒骂着“这鬼天气。”

最可怜的是女人,她们还要冒着酷热生火做饭,一顿饭做好,薄衫湿透,该凸的凸了,黑紫状如葡萄,该圆的圆了,鼓鼓囊囊状似白面馒头,就连裙下,也有疑是葱葱郁郁的黑影儿,皮肤更是被汗水冲洗的别样的白,一张脸儿却是异常的红朴着

如此春色当面,男人们个个视而不见,怪只怪这鬼天气,贼他嬢的热了,哪还有心种花。

城外,田野里,晒成黑泥鳅般的农夫看着枯裂的农田,痛心顿足。

宫内,崇元殿,大朝会刚刚结束,百官廊下食。

今天是帝御崇元殿,行入阁仪之日,在京官员纷纷起早,入朝拜觐。

殿中,官家与高阶官员朝议国家大事,殿外,更多的官员却在烈日下蒸晒着,炙烤着,昏昏沉沉的,却个个站的不动如山。

官家重礼,可不敢在侍御史的监视下君前失仪。

有掐手心的,有默诵佛经的,有回忆某夜激情的,有用微不可查的动作交换脚重的,手段不一而足,神情却个个庄严无比,忠字当头。

忠于朝廷,忠于官家。

半年时间过去了,该忘记的都忘了,人不能总是缅怀过去,活在当下,思考未来才是硬道理。

“忠义”二字值千金,但用命去换,总归是不值当。

韩通够忠了,还不是孤城抵抗两月有余,然后再次弃城而逃

李筠够忠了,手底下更是兵强马壮,可最后结果还不是而死

亏他给大郎取名守节,老父一死,立马举城而降。



人呐,千万不能想不开,千万不能跟自己的脖子过不去,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才是硬道理。

再说了,官家神威无敌,两次亲征,皆大获全胜,放眼天下,又有谁人能敌。

扬州李重进虽然跳的欢,还敢出兵接应韩通,可也就只出了那么一次兵,之后便缩在城里再也不动。

听说益州的秦越也蹦跳着,呐喊着,摇着旗,可也仅此而已,梓、利、夔三州数万兵马足可将其压的死死的。

嘴上叫的再欢有个鸟用,有本事就出兵试试。

天下终将太平

可这贼老天却不赏脸。

大旱。

自立夏日那天洒下几粒眼泪般的雨滴后,两个多月过去,天天万里晴空。

再不下雨,秋粮就完了。

有官员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色,轻轻的张了张嘴唇,呼出干涩如火的浊气,吸进满是同僚汗臭味的空气,无耐的想,都站了这么久了,不会把吾等忘了吧。

事情果真被他料中了,殿中争论热烈,早将殿外的百官忘的一干二净。

又或者说,是故意的。

因为御座上的官家,可以清楚的看到殿外之景。

殿中争论之事有二,一议征讨扬州,二议祈福求雨。

一个小小的御史,一封直言官家失德上天戒惩的奏疏,把朝会点燃了,也把早以“朕”自称习惯了的宋九重惹出了肝火,点名首相范质负责祈雨大事。

三辞,三不允。

至于征讨扬州,百般商议的结果,还是必须由官家亲征,否则,难以全功。

宋九重高坐御座,看着百官百样神态,朝堂上热热闹闹的仿若菜市场,心中微微叹气,人心还是不齐呐,自己威望还是不够呀。

同样的流火七月,蜀中别有洞天,依旧风调雨顺,今年仿佛比去年还凉快一些。

军营中,却是旌旗飘扬,鼓声喧天,喊杀阵阵,征尘弥漫。

军阵大操演,在这夏季最热的天气里顶着烈日已经进行了三天。

秦越这位三军主帅,本是个白脸儿,也被晒成了黑炭头,要是把兜鍪一脱,就是个齐齐整整的一圈白印儿,黑白分明。

反倒是甲寅本就肤黑,却是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如今的虎牙军,已经今非昔比。

整整五万人,二十五个军。

其中,战兵三万,辅兵二万,还成立了一支整整五千人的水师,有战舰三百。

说起水师,要感谢孟昶。

当初西蜀朝廷为了抵御周军,于渝、泸二州建起了大型的船坞,营造战舰,操练水师。已造好的战舰,大部分都被向训所部顺江而下开走了,但船坞尚在,屯在嘉、戎等州阴干的大木尚在,技工尚在。

最关键的是,有现成的水军大都督。

木云长于军略,但马兵非其所长,他最擅长的还是步战和水战,一听说要组建水师,立马把无所事事,既当他门房,又当他长随的马霸推出来当军头,又自请缨总督水师,亲把造船质量关,亲教水师操练,忙的一身是劲。

这样的要求,秦越求之不得,因为木云的事务,有替手了。

全师雄与甲寅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秦越再亲自出马,都没有推脱便应允了,照他的话说,其最大的理想便是率着川兵打到中原去,让全天下人看看蜀人的血性与勇毅。

有一就有二,蜀籍将领原先就有了赵文亮,再加上全师雄这位一年前光耀三军的猛将加入,顿时掀起了一股从军热潮。

可惜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把兵征来就行了。

“勤练兵,缓出征,多造势”这九字方针能获得李谷与王著的一致认可,自有道理。

首先,基本盘扩大了,一下子新增了二十七个州,这可不是在地图上画个圈圈那么简单,为了能尽快的将这二十七州的版图融入,秦越光是巡视考察就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这还是在马不停蹄的状态下完成的。

所谓二十八州,其实有三州有名无实,都不在境内,有五个早就改名,政令能到的实际只有二十三州。

盖因为朝廷当初任命李谷为剑南西州资政时,西蜀的图册还未呈上,沿用的还是前唐时的行政舆图。

但李谷为官自有一套,糊涂着办,给韩令坤去函一封,简单粗暴的画了界线,涪水以西,老夫伸伸手,堪堪够得着。

韩令坤二话不说,立马奉上丰厚土仪,他就怕着李谷手伸太长了,真要探过来,在梓州一亩三分地上指手划脚的,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

所以,秦越如今的基本盘,以益州府为中心,北面有维、茂、灌、彭、汉五州,西南有蜀、邛、雅、黎、眉、嘉、殷七州,南面有陵、荣、戎、资、沪五州,东南有简、普、合、昌、渝五州,共计二十三州。

除此外,尚有一百多个羁縻州。

这些州,有大有小,大若州县,小如集镇,且时常变化着,就连石鹤云的便宜老丈人祝仲敏,前西蜀典客署掌客,现李谷幕府掌藩案的判官,也说不清准确数字。

管理更是十分的简单粗暴,大约说个数,每年输赋税多少,然后刻个铜印给你。什么,你也要,行,拿钱来换。

这些边境诸州,以彝、黎、羌、藏、苗为主,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活法,但只要不踩线,有个态度,便是成功治理。



002:周容的对手

有地盘了,有兵源了,还不能举事。

最根本的原因,虎牙军是外来户,而且还是灭亡西蜀的主力先锋,不满的、怨恨的,大有人在,尤其是那些本来悠闲着,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奴仆如云的前朝朱紫,虽然有不少官员跟着孟昶去汴京了,可家族尚在。

但凡损着基业的,就对虎牙军没有半点好感。

大多是面上笑哈哈,背后恨不得捅刀子的主。

秦越虽然十二分的亲民,又抓经济,又抓文化,又兴土木大搞民生工程,为益州做了不少实事。

李谷看着悠闲,实际上也没少结善缘。

但短短的一年时间,也仅仅是让士庶心底里的恐惧不安消除了,想让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士卿们归心,路还远着呢。

自古以来,降城易,收心难。

而且这些士卿,越是牛逼的,越难讲话,他们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但骨子里的那份骄傲,施施然,飘飘然,如处云端。

欧阳炯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与谁都笑眯眯的,更是与李谷常来常往,钩鱼、麻将、谈诗、论赋、喝酒、品茗、听曲……变着花样儿来,但交心么?哼哼,那可就未必了。

老家伙可是孟蜀时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监修国史。与李谷未罢相前的职务相当,自有其傲然之尊。

有时秦越就想,这人就该让历史如常上演,非如此,不能折磨其心。

历史上,西蜀亡后,他被刀枪逼着登上了前往汴京的旅途。

大宋皇帝或是有施虐的喜好,又或者故意以辱人为手段,以化解西蜀民心,凡降者,不论君臣,大都有过受辱经历。

欧阳炯的艳/词名满天下,是实打实的花间领袖,尤善吹笛。

宋太祖曾召他于偏殿吹奏,吹完十分不悦,罢左散骑常侍职,以本官分司西京卒。越明年,又让其往祭南海,当时的他已经七十有六,老态龙钟,怎受得了万里之遥的旅程,欧阳炯称病不出,被罢职,不久去世。

现如今的他,大约李谷与秦越都太好说话了,又或者汴京变天的缘故,原本敛服的几无踪迹的傲气,不知不觉的就显露了出来,开始端起架子了。

益州城里的气氛微妙的起了变化。

这样的局面,必须快速打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秦越召开的七人会议上,李谷、王著、木云、曾梧、韩徽、吕端皆建议秦越速与益州士卿结门亲事,以为奥援。

正所谓想山来就我难,那我就向山头去。

要想获得益州又或者是西川二十三州士庶支持的最好办法,便是改变双方的关系,把大家变成一伙人。

而联姻是最好的方法之一,古今中外通用。

虽然秦越很清楚的知道,裙带关系的重要性已经被历史证明,而且哪怕在后世,依然是最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每一位上位者,都能拉出一长串的关系分支图。但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也会沦到需要用一向耻之的政治婚姻来实现目标。

这让他的小心脏有些受伤。

“大丈夫,本就该三妻四妾,别学人家动不动妻亡续娶才是做人的本分。”

这样的话,从李谷嘴里说出来,便有些重了。

秦越羞恼的道“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凤栖兄,府中正室之位还空着吧,成象兄,你孤身一人上任,夜里寂寞吧,易直兄,你风流倜傥,不多准备一个红袖添香的?还有南客兄、蔚章,你们谁也别逃,个个有份,对了,李相,您宝刀未老,尚能七进七出,您先起个样榜,来双?”

李谷笑道“别贫嘴,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别祸害人家,其它的,都有理。”

韩徽重重的一擂桌面,恨声道“好,某这便去信京中吴家,那样的亲事,不结也罢,李相,您慧眼识人,请帮小子做个大媒。”

“善。”

……

李谷知道秦越有心结,索性把事儿挑到徐无道长那里,徐无道长这下可来劲了,携着夫人,撸着袖子与周容论理。

周容一肚子的委曲,可也知道当下这大环境,若要支持夫君干番事业,那便不能拘泥在这些事情上。

其实在后世又如何,有钱有权的男人,小三小四的不知凡几。

只不过都养在外室罢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恒古不破的道理。

说起来九郎算是好的了,身处古代,尚保留着许多后世的习惯,尤其闺中之趣……

想到这,周容脸红了红,强词道“纳妾可以,但人要我先看过,起码我要看的过眼,性子合的来才行,否则娶进来我也打将出去。”

徐无道长眉开眼笑,“保你一见如故,你爱唱曲跳舞,她也分毫不差,你俩见了,保准有的聊。”

“这个师娘也敢打包票,性子是顶好的,品貌也是顶好的,才情也是顶好的……”

周容瞪着眼睛,揪着手帕,立马就紧张了起来。

师娘未看见她的脸色,继续逗着丑儿道“虽然她比九郎大了两岁,又非完壁,但配九郎还是十分的般配。”

周容轻呼一口气,心想,呵,原来,嗯,呵……那便见一见吧。

三天后,徐无道长骑着健驴,领着一辆油壁香车进了后宅,车上的人一下来,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天生丽质难自弃,未曾回眸已是百媚生。

女郎虽然身着道袍,未饰粉黛,但她本就眉目如画,清新丽质。而那宽松的道袍,看似遮住了曼妙的身姿,却不知在行动间,玲珑身材若隐若现,反而更衬妩魅。

师娘说她比秦越年纪大,那应有二十六七了,但看起来,说她双十年华都有人信,尤其那一身似雪的肌肤,平时再自负美白的人见了都要不淡定。

“侄孙拜见姑祖母。”

“起来,起来,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还要多礼作甚。”

师娘眼里满是怜爱之色,拉着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慈祥的笑道“青灯古佛一年多,可算是苦了你了,好在你心静,能在那小观里待的住。”

“不苦的。”

女郎笑笑“这一年来,潜心反省,获益良多,繁华落尽了才见自我本色,这样挺好。”

“你呀,就是个会说话的,不怨你姑祖母了?”

女郎摇摇头,涩声笑道“姑祖母是为了我好,我又如何不知。”

“明白就好,京中传来消息,李艳娘入宫了。”

“啊!?”

“说是太后怜爱,常令其舞蹈以娱。”

女郎默然不语,眼眶却悄然的红了起来。

师娘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你年华正好,不值当为过去而活,人要向前看,要有自己的幸福,老君像前静坐这样的无聊事,等到了姑祖母这年纪了再做不迟,还俗吧。”

女郎轻轻的摇了摇头,道“这样挺好,那个家,我不想再回去了。”

“谁说让你回那个家去了,就在我这住着,西院都收拾好了,以后呐,那就是你的闺房。别推脱,再推脱,姑祖母就要生气了,对了,先带你去看看,然后沐浴了,换身衣裳,我让两徒媳过来说说话,嗯,还有俩淘气包……”

周容与那女郎甫一见面,两姝眼里各自泛出别样的神采。

仿若孔雀开屏。

003:孔雀炸毛

周容知道师娘把这女郎带进府来的目的,一见之下顿生戒备还情有可原,而对那女郎来说,这是天生的第六感所带来的隐约的戒备之心,好比绝世剑客遇上了刀法无双者,剑在匣中会自鸣。

周容产后恢复不过三四月,体形与肤色皆未至良好状态,但自有一种清丽傲然的雍容华贵,这种由内而外透出的自信,与地位身份无关,有的只是才情与品貌的傲骄。

师娘笑道“师娘的侄孙女,叫她蕊儿便好。”

“蕊儿?好名!我是周容。”

“见过郡夫人。”

周容在年前被少帝加封为广平郡夫人,真正的妻以夫荣,放眼益州,独一号尊显。

“叫什么夫人,就叫周三好了,啧啧,好嫩白的肤色,有什么保养秘方?”

苏子瑜款款上前与蕊儿见了礼,便抱着宝玉与师娘怀里的丑儿逗趣。周三的孔雀毛都炸起来了,还是少掺和为好。

……

忙着巡视各地的秦越才从雅州回来,颇惫不堪,走路都成罗圈腿了,方进了宅子,腰间软肉便被周容给揪住了,下了狠手,顿时“啊哟”惨叫。

“搞什么名堂,吃错药了?”

“哼,以为你纯良如玉,没想到也是花心大萝卜一枚,前年兴州的帐还没和你算呢,又勾搭上别人了,你给我从实招来。”

“莫名其妙,少发疯好不好,我都忙的晕头转向了,哪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周容冷笑道“没有?那青青河边草怎么不唱给我听呢。”

“……什么青青河边草?”

“去年二月春光正好时,你不是与美人相思情未了么啦。”

周容与蕊儿的见面,一开始便是针尖对麦芒,说话都挟枪带棒的,聊完客套,说完美容,又弹起了琵琶,试起了琴,最后亮嗓放歌。

乐器上,两人不分伯仲,但这唱歌么,周容肚子里有的是千奇百怪的物色,从雄纠纠气昂昂到柔情似水,缠缠绵绵,花样百出,顿时就把对方给压下去了。

蕊儿本无心与其争,但在曲乐方面,两人都是大家,却是容不得刻意相让,否则更是难堪,所以见坡就下,笑着说今日大开眼见了,倒是与去年听到的一曲仿佛……

然后,周容的醋坛子就真的打翻了。

秦越哭笑不得,只好一边脱靴子一边解释“当时不是听到有人唱曲么,她的青青河边草与我们听到的不一样,她唱的是正宗的汉乐府词,太过悲切,就唱了一首记忆中的给她听而已,对了,隔着墙呢,都不知道那女的是丑是美。”

“啧啧,有本事呵,隔着墙与未曾谋面的女郎互唱相思曲,了不起。”

秦越见其冷着脸,一付不依不饶的样子,也烦了起来,要平时,他可能嘻嘻哈哈的就凑过去,几下便能摆平,但自个儿鞍马劳顿累的似条狗一般,遇上这冷脸,顿时上了火“够了没,老子都忘了,你好好的提这茬干啥。”

“跟谁称老子,敢情这家里,就我一个多余的,你们都合起来欺负我,呜……”

周容一哭,才几个月大的丑儿见了,也哇哇大哭了起来。

秦越更加的焦燥,重重一擂桌面,怒道“搞什么名堂,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相瞒的。”

彩墨上前抱起丑儿,气鼓鼓的帮腔道“娘子生气,当然有生气的原因,阿郎要想知道原因,自去师婆婆院子看看便知道了。”

秦越懒的跟她们打哑迷,沐浴更衣,换上家居常服,便去了师父那里,远远见有位素衣女郎与师娘相谈甚欢,看身姿颇为妙曼,而师父则手抚白须,满是欣慰。

“师父,师娘。”

师娘欢喜的笑道“哟,说曹操,曹操便道,蕊儿,这便是你姑丈公的亲传弟子,秦九。”

“见过节帅。”

秦越见那女郎容颜清丽肤白胜雪,却身着道袍打着稽首见礼,脑子里顿时仿若被雷炸开了一般,僵着身子一时却是忘了见礼。

“妙玉?”

秦越只觉着眼前这位,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第一时间联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妙玉。哪知那女郎娇躯一颤,粉面绯红,转头看向师娘,满脸不可置信的讶异。

师娘也呆住了,迟疑了半晌,问“你……你怎知她的乳名儿?”

“啊?没,就想到了一个人,闲书里的人物……”

……

误会。

有时很遭糕,有时却很美好。

但更多的是烦恼。

那蕊儿羞红着脸,见了礼就退下了,临出门前却回眸多看了他一眼,困惑多于好奇。

师娘却认定了他俩有夙缘,任凭秦越如何解释,也是不信。

“真的是联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妙玉,不信你们问容儿呐,她最清楚。”

“休得狡辨,依为师看来你梦红楼还差不多。呐,这是为师与你师娘千挑万选的,最是旺夫不过,这事你只要点个头,其它的,为师自会为你筹谋好。”

“师父,这哪跟哪呀,别拧一起乱说好不好,事关人家小娘子闺誉。”

秦越终于明白周容的淘天怒火因何而发,“师娘,这不合适,也不妥当……”

“别管别的,只问本心,蕊儿俊不?”

秦越迟疑着,点了点头。

师娘松了一口气,笑道“心悦就好,别看她人长的秀气,但苦头却吃过不少,你以后要对她好点。”

“师娘,真不合适。”

“依师娘看,再合适不过的了,她那妙玉的名儿,只在三岁前叫过,你若不叫出来,师娘都忘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

消息传到周容耳朵里,周容更气了,索性关了房门。

秦越百般求劝皆是无用,肝火大起,索性把甲寅喊来,书房里喝酒,大醉。

周容更惨。

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丙伯严肃的相劝,说“三娘,这事可不能容着小性子来,要是阿郎知晓了,估计家法都会寄过来,郎子是成大事的人,哪个成大事者不需要助力?徐师夫妇千挑万选出来的,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可是把你们真当子媳看待的,会害了郎子不成,又会害了你不成?”

继而申叔也劝,这位一辈子只好剑术的老头说话如剑“此事,可一不可二,若传出去,颜面尽失,为行补救,阿郎再嫁一女过来都有可能。”

“……”

004:蕊儿的烦恼

周容为着秦越要纳妾之事,人都要被逼疯了,没想到娘家人都帮着外人说话,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有火没处发之际,师父大袖飘飘的陪着师娘又过来了。

“容儿,你的事,是师父促成的吧,当初何其艰难,为师算是绞尽了脑汁,才把你那老顽固父亲给撸平啰。此事,一为九郎,二为你,要不然你打听打听,当初的南唐从嘉王子,如今的皇太子,是什么德性?天天醉眠花丛。”

“总之,师父师娘不会害了你,相反,是在为你找帮手,而且是贴心帮手。”

“帮手?”

“对,帮手。”

师娘接话道“九郎要成大事,少不得要借助各方之力,纳妾之事,有一便有二,若没有镇场子的,这院子里,少不得莺莺燕燕,来个七**十位。有蕊儿在,谁要是想再塞进来,就得自个儿拈量一二,这事呐,师娘虽说有私心,但更多的是为你和九郎好,师娘和你师父也不希望九郎从今而后,就陷进脂粉堆里。

再说,蕊儿原先身份不一般,真正的高门士卿一看就晓得了,纳了她,便是释放出了最真的态度。”

“态度?”周容糊涂了。

徐无道长晒笑道“你觉着九郎率兵勤王,会有多少人响应?那些王八蛋,不在后面瞎捣乱都算好的了,想让这些士卿高门出钱出力,门都没有。”

“但是只要蕊儿进了家门,哼哼,那些士卿高门立马就会兴奋起来,立马就会把夹袋打开,立马就会把粮草输送,从今往后,才会积极的帮着九郎做事,九郎出兵才会高枕无忧,可以放心大后方。”

“……”

周容依旧一脸的迷芒。

“笨呐,那些士卿高门的鼻子灵着呢,有一丝腥味儿都能嗅出大鱼来,要知道,她原先有个天大的封号,名花蕊。”

周容“啊”了一声,绢帕无声落地。

……

师父师娘为了宝贝徒弟的幸福人生,真的是操透了心,劝完周容,回院后又接着给蕊儿灌**汤。

“蕊儿呀,九郎你也见过了,觉着如何?”

蕊儿红了红脸,不自然的道“姑祖母,蕊儿已是槛外之人,哪能妄议封疆大臣,天色不早了,蕊儿先去睡了。”

“瞧你脸嫩的,这里又没别人,和姑祖母说说话也不行么。”

师娘拍着她的手,一脸慈祥“你姑丈公一生潇洒,只有两件事万般执着,其中一件呐,就是九郎了,难为他一个大老爷们,能耐着性子把他拉扯大,教其识字,练剑,硬生生的把他培养成了最年青的一镇节帅。可惜呀,我们都老了,再想照顾他,也力不从心了,姑祖母就想着,你能帮着照顾他,那就最好不过了。”

蕊儿手尖儿都羞红了,“姑祖母……”

师娘作色道“什么自贱的话千万别说出口,免的污了嘴巴,咱女人呐,自信方能有自尊,九郎是他身上的心头肉,你呢,是我的心头肉,配不配的,我与你姑丈公最是清楚不过。再说了,就冲他脱口而出的‘妙玉’二字,就说明你俩有夙缘。”

“九郎他呢,不是普通人,否则那陈抟道长也不会天天的这呆着了,可他这个人呐,千好万好,就是太宠着妻子了,宠惯的没边了。

嗯,也不是说容儿不好,她人你是见过的,才貌双全,对我们也都十分的孝敬,可她的长处,在经营,往日在京师时,就能日进斗金,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但她从不下厨,这也就罢了,府里总有厨子的,可是九郎有洁癖,空了宁可自己下厨,可他多忙呐,以至于九郎散衙了,还到我们老头老太婆这蹭饭吃,你说说,这长久下去,能行么?

我和你姑丈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想着要能有个贴心人帮着照顾一二就好了,想来想去,两年了,从汴京挑到益州,可就中意你了,你品貌好,性子好,人又聪明,还是我娘家人,最是合适不过。”

“姑祖母,天晚了,蕊儿先去休息了。”

这一回,师娘没再拉着她,只说让好好想想。

憋了半天没机会说话的徐无道长振振衣袖,昂首挺胸,对蕊儿道“你就不问问老夫第二件执着之事是哪桩么?”

蕊儿急着走,忙问“不知是哪一桩,请姑丈公示下。”

“其中之一是九郎没错,但不是第一,第一是小欣。”

蕊儿不明白,师娘却不自然了起来,啐道“又抽疯了,晚辈面前还为老不尊。”

“什么叫又抽疯了,老夫只是告诉蕊儿一个道理,九郎是老夫教出来的,像我,你以后进了门,一定琴瑟和谐。”

“……”

哪个女人不怀春?

她虽然十五岁便进了宫,早历人事,被徐无道长设计假死后,醒过来后差点要投井自尽,那时的她,心里装的都是那位亡国之君,天天以泪洗面,觉着自己对不起他。

但老君像前坐久了,坐静了心后,再回想前尘往事,却仿若一个笑话,一场迷糊的梦境。

去年秋草枯黄季节,某夜。

她翻着自己凭记忆默写回的诗集,见不是“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便是“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又或者“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

尽是婉约女儿态,

满纸豪奢宫廷风。

她翻看着,回忆着,往事一幕幕的于脑海里闪过,待看到“别殿春风呼万岁,中丞新押散朝班。”时,忍不住黯然泪下……翻到最后页,提笔,于空白处题下“十四万人齐解甲,只缘一人非男儿。”

题完,枯坐良久。

折笔,与诗稿尽付炉中。

眼看着火光熊熊燃起,又看着火光渐灭,直至灰烬,又用残茶细细的浇了,这才上床休息,黑暗中,双眸如星。

从此静心悟道。

可是“道可道,非常道”,一时哪能便悟了。

夜深人静时,也常想未来。

自己还有未来么?

自己的未来,大约就在这老君像前静坐罢了。

……

没想到老天惯会与人开玩笑,在她心田渐平际,自己的姑祖母会来这一出。

自己都比他大呢,还是残花败柳,怎能害了别人。

不能。

不行。

她在这陌生的寝房依窗而立,仰望天空明月,轻呼着浊气,微微的摇了摇头。

然而,没想到的是,姑祖母夫妇对这件事无比的执着,次日,她被姑祖母劝着,给端坐在上首的陈抟礼敬了三杯酒,成了扶摇子的亲传女弟子。

两天后,她又见到了一位令她心惊肉跳的熟人。

前宰相欧阳炯。

欧阳炯是被徐无道长请来的,由头是请他为即将付梓的“封神榜”作序,然后就“巧遇”上了花容失色的蕊儿。

欧阳炯的定力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虽有一丝讶色浮上眉头,不过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真诚的赞道“好俊的娘子。”

“蕊儿,快快见过炯之公,啊,她常在深闺,不识礼数,炯之公勿怪。”

蕊儿与欧阳炯勉强见了礼,正要落荒而逃,却又被姑祖母招手唤了过去。

这边厢的徐无道长却对欧阳炯提出了不情之请,想请欧阳炯认下这位义女。

欧阳炯的政治智慧已经老而成妖,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然后含笑道“老夫就纳闷了,此女缘何如此熟悉,原来是某那不成器的三弟外室所生,怪不得,怪不得。”

徐无道长差点把宝贝的胡子给揪下一把来,这也行?

谁不知道他三弟一家十几年前就故没干净了的。

005:秦越的幸福

分享秘密,从来都是拉近彼此之间心灵距离的法门之一。

蕊儿娘子改了姓,可事情又不止改姓欧阳这么简单,她就好比织娘手中的丝线,捻着,搓着,穿梭着,悄然间就编织出了一段普通人看不见的锦绣来。

随着欧阳炯故弄玄虚的做作姿态,随着有心人暗底下的推波助澜,有别样的兴奋浮在益州士卿的脸上。

这一切,远在渝州巡视的秦越并不知情,但他回来后,却清晰的感知着府里发生的变化,周容笑语殷殷的迎上来,倒把秦越给心虚着了,“怎么了这是?”

“奴给郎子请安。”

“别,千万别把辨子戏的那一套给搬过来,污了环境知道不。”

秦越受不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见秦越兔子似的惊着了,周容哈哈大笑,最后一扬绢帕,傲骄的道“你纳妾的事,本娘子准了。”

“……?!”

见秦越一脸懵比的样子,周容得意的道“不就一台空调吗,很好,家里就需要这么一台。”

秦越更迷糊了,丈二摸不着头脑。

周容却不解释了,从彩墨手里抱过宝贝儿子,夸张的扭着腰肢,转身就去找苏子瑜。

空调?

秦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懒得再管它,换了衣服便去给师父师娘请安。

师父一见他回来,兴奋的跟个老顽童似的,搓着手献宝“日子定好了,就四月廿二,黄道大吉。”

“……”

“师父,不带你这样玩的,我……我都没和人家说过一句话呢,彼此都不了解。”

“那为师这就叫她来。”

“别……这事让我再想想。”

徐无道长一挥袖子,嗤笑道“就你那小样,能想出多大的名堂,你能想到的,为师都帮你想完了。”

听完师父半显摆的把事情说完,秦越摇头苦笑,陈抟收她为弟子也就罢了,欧阳炯认她为亲侄女?秦越挠挠头,却是更糊涂了,亲侄女也好随便认的?亏他想的出。

难不成师娘家门见不得光的不成?

再看看提前收到的礼单,又无语了,那些名单,个顶个都是需要团结的对象。

可就这样既伤了妻子的心,又毁了一个女郎的青春,好么?

他对那女郎的认知,还停留在一位普通的孀居在家的女子的认知。这个时代,不比理学兴盛到扭曲的时代,二婚乃至三婚,平常事儿。

比如大符后。

其实不仅郭荣的正妻是二婚,郭威的两个夫人也是二婚。

当下这个时代,女子的才与德,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那一层所谓的贞洁,蕊儿娘子品貌之佳,清丽脱俗,这样的女郎,求亲之人必然踩破门槛,怎可让她做妾?

师娘懂他的心思,微笑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乐意了呢,她都在绣嫁衣了。”

“啊?!”

蕊儿确实在绣嫁衣,她天天被徐无夫妇灌**汤,说夙缘,说到最后,她真信了,觉着他就是夙缘,否则,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乳名妙玉?

再说了,连陈抟师父也说是天作之合呢。

当她把这事儿“想通”了后,心底里就不想再用蕊儿之名了,偷偷的自称妙玉。

真正让她起了心思绣嫁衣的,却是周容。

周容哭过了,伤心过了,收拾收拾心情,竟然与她彻夜长谈,这一夜所谈,外人不知她俩谈了什么,但她却有了个莫名其妙的外号,叫“空调”。

真正百思不得其解。

问姑祖母,问姑丈公,甚至厚着脸皮问了隔壁的苏七,都没有答案。

追问周容,周容只是古怪着笑脸,说以后你问他吧,他保准知道。

现在,他站在了自己面前,她却手足无措了起来,羞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越也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指指那大红的衣服,问“会女红?”

“嗯。”

声音轻如蚊吟。

秦越轻叹一口气,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眼前这位,额头高广,绝对是有智慧的,但看起来也犯了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一涉及到终身大事,就晕乎了。

四月廿二,天大热了,还穿这么厚的吉服?

“太厚了吧。”

“……非如此,不端庄。”

“……所谓夙缘,是骗人的。”

“……我相信。”

秦越就没话说了,起身道“我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师父师娘说的那么好,而且容儿她……”

“……我知道。”

……

这一回真正没话说了,秦越告辞出来,拍拍脑门,心想,那便顺其自然吧。

四月廿二,黄道吉日,节度使衙门连摆三十六桌,比一般人娶妻还热闹。

新娘子长什么模样,一般人自然不知,两般人见了也只是惊为天人,不输正室周容,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有早年间便见惯了大场面的那些原孟蜀封下的一等二等诰命夫人,喝完喜宴,心有疑惑。

与某人何其像也。

与喝的醺醺然的夫君一说,顿时换来一顿喝斥“别疑神疑鬼胡言乱语的,回去收拾收拾,明儿个,让老三来节度使幕府行走,学学本事。”

“啊?”

秦越第二次洞房花烛夜,远没有第一次顺畅,心里总有些别扭劲儿。

他几乎是机械的除下她的红盖头,又为她松了那紧紧裹着的吉服,直到她微闭着眼,颤着舌音柔柔的说“请夫君怜惜。”

他的火气倏的发作了起来,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如拓荒的老牛,奋力耕耘,梅开二度后沉沉睡去,半睡半醒间又蠢蠢挺拨了一次,这才真的舒畅了,香甜了。

睡梦中,他呢喃了一句,原来空调是真的。

冰肌玉骨清无汗。

情浓之际暗香满。

……

一夜好睡,次日起来,天已大亮,秦越索性赖床了,见蕊儿正在对镜梳妆,经过雨露滋润的她容颜焕发,浑身上下洋溢着诱人的芬芳,不仅看呆了。

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正要启唇说话,不防秦越探手揽过腰肢,又被抱回了床上。

“蕊儿。”

“叫妙玉。”

她微闭着眼,一任夫君采撷。

这一回,是真正的好好怜惜了,每一寸都怜惜过了方才长驱直入,幽径轻探。

欢畅的呻吟声过后,双双软瘫着,这一回是真正的坦诚相见,然后就有了甜言密语,就有了好奇心的生起……

比如“空调”的意思。

秦越自然得帮着容儿将事儿圆过去,就说是赞誉你冰肌玉骨呢,连空气也能调整过来,然后又拐着三十六道弯儿,问了个师父师娘只笑不答,他压在心底许久,令他十二分好奇的事情。

那位曾经的连襟是谁?

然后……

然后秦越赤着脚就下了地,跑到师父院子里,破口大骂。

有这般坑自个徒弟的么!

纳花蕊夫人为妾,光明正大连摆三十六桌,你想干什么!

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了。

怪不得欧阳炯会突兀的认她为亲侄女,怪不得那几个平时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家伙态度一下子变的热诚起来了,这是往自个脑门上大大的号写着司马昭之心呐。

徐无道长大袖飘飘的从屋里出来,双手叉腰,只是冷笑。

秦越就骂不下去了,耷着脑袋往回走。

知徒莫若师。

知师莫若徒。

006:照胆

七月流火。

王著提着酒葫芦,满头大汗的再次进了司空府。

他与李谷已经一条道走黑了,来了两拨宋使,都被秦越用太极功夫推到他俩这里,他俩年龄、身份摆着,做不出秦越那般嘻皮笑脸恬不知耻的事来,少不得义正严词的斥责。

本来是相帮着扶旗的,如今却成了真扛旗的了。

“惟珍兄,你可知秦九纳的小妾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有传言她乃故花蕊夫人假死另嫁。”

“你何时这般的闲空了,也学长舌妇了不成?”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一个女子而已,就是真的又有何妨。”

“……你知道?”

李谷苦笑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只能说人家好心机,老而成精,说的就是那无涯子那老亡八,七老八十了,为着弟子纳妾跑的一身是劲,谁曾想,竟然是这一出。”

“被人算计了,你还坐的住?”

“这也是好事一桩,为何坐不住了。”

“……”

李谷长叹一声,涩声道:“路还远着呢,你呀,宦海里浮爬十多年了,还丢不开书生意气么。”

“罢了,你老奸巨滑可以安如泰山,某胸中还有热血气,这就去用酒葫芦给秦九开瓢。”

王著真的就起身走了,出了大门,翻身骑上温驯的桃花马,径直来到节度使衙门,倒执着酒葫芦,大步流星的闯到签押房。

“秦九呢?”

“大帅去军营了。”

王著就接着往里闯,直接进了内宅。

“把你们大帅的如夫人叫出来见某。”

秦府的下人愣住了,这要求……

实在太无礼了一些。

可又不能不传话,人家可是一身紫袍的益州第三号大人物。

先禀报了夫人周容,周容怔了怔,却心生同仇敌忾之心,冷笑道:“去西院传话,让她盛装妆扮,会客地么,就在阿郎的外书房好了。”

蕊儿没有盛装打扮,只穿着一身道袍,挽着道髻,素颜见客。

王著见她款款行礼,举止端庄,一肚子怒气不知不觉的就消除了大半,呆立片刻,提着酒葫芦隔空在其头上轻敲了一记,一言不发的走了。

……

秦越不知道听到风声的王著会来这一出,他正意气风发的站在点将台上检阅军队。

手拄长剑,不动如山。

征兵,从来不是把人招来这么简单。

以前,队伍小,军中管理架构齐全,中下层将校也差不多够用,所以只征青壮入伍便可,但还面临着大将不足的情况,甲寅尚需自兼一军。

今年的征兵,才算是真正的招兵买马。

而且,是在秦越的大好日子之后才形成了真正的风潮。

秦越纳了蕊儿,加上曾梧、程慎等人也纷纷成亲,结的都是士卿之家,韩徽也真的怒而悔婚了,请李谷保的大媒,迎娶了原蜀中老将石頵的嫡孙女,一时间,虎牙军中将校、谋臣,皆成了蜀中人的女婿。

益州风气顿时为之一变。

大家你好我好的,成了一家人后,很多事情做起来就顺畅了。

蜀地物华天宝,钟灵毓秀,不仅文华璀灿,其实武风也盛,只不过以各地散州远县为多,孟昶开门纳降,究其原因,是其自个儿的膝盖软,典型的绵羊领导狮子。

当初进京朝觐,位高权重的身不由己,中下层的官员将校却相对随意,有点血性的,直接弃官不干了。

当时弃之容易,但真没了权柄,日子并不舒畅,如今形势一变,可算是给了这些不得志者有了出山的理由。

打到中原去,让天下人看看,蜀人不是孬种。

嗯,在这些热血汉子的思想里,已经亡国的孟蜀不值当记念,打出蜀人的热血气,打出自己的前程,才是他们想干的。

五六月份,几乎每天都有人才投奔。

或善军,或善武,或求幕府,秦越一一量才委用。

因为队伍大了,统兵之人也有了,如今的虎牙军成立了三个军团,第一军团马步混编,主将甲寅,第二军团山地混编,主将为全师雄,第三军团水陆混编,由行军司马木云兼任。

陈疤子为新兵军团主将,主负责益州全境防备事与新兵操练事,他是秦越的定心之胆。

除此外,还成立了一军,人数不过三百,军头为京中方回的曹沐。

这一军装备五化八门,年纪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全是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组成,他们是虎牙军的特别存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而曹沐也是神出鬼没的,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在哪混。

大校场上。

最后一军山越营操演完了,赵山豹大马猴似的扬着大手跑过来,亲自来报告:“报……山越军集训完毕,请大帅令。”

这家伙跟着安国言去了黔西,三月十六才回来,不仅抱回了三个如花似玉的苗寨小娘,还带回来五百多位精神彪悍的苗寨小伙。

而安国言借助赵山豹山越营劲弩投矛的威慑,成功的拿回了自己的东西,登上了寨主宝座,然后,又潇洒的拍拍手,将五弟送上了代理寨主的位置,自己却骑着水西骏马,志得意满的出了山。

用他的话说,老子傻逼了才在山上呆着,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他招招摇摇的回到益州,拍着胸膊说帮秦越把那大雪山的铜矿都搬回家来,然后,带着五百战兵,五百辅兵,风风光光的走马上任。

秦越看看已经扩编到二千五百人,整整一个军的山越营,再看看一脸得意满心邀功的赵山豹,笑着示意其上台,赵山豹“啊哈”一声怪叫,扳着点将台的台沿便翻身上了台。

秦越从庄生手里接过仪刀,双手举托,郑重的递给赵山豹。

赵山豹接过仪刀,兴奋的抽刀出鞘,振臂高举,大喊“照胆。”

底下全军哄然欢呼。

这刀是懒和尚与铁罗汉的杰作,刀名“照胆”,非军训成绩优良者,不能佩。

如今,二十个军,只有五名军头腰间悬上了这柄指挥仪刀。

同袍相亲,照心照胆。

“休息两天,三天后换装,八月初一,东城外大阅,让父老乡亲们看看,什么是虎牙军。”

“虎牙虎牙,马踏天下!”

秦越的话音刚落,校场上便响起了三军异口同声的怒吼。

秦越扭头看看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杨登,轻叹一口气,好嘛,还没出征呢,个个野心都滋长起来了。

007:马蹄声脆,青衫人寂

洁白的羊毛平铺在桌面上,映衬着那数十枚整齐排列着的铜币逾发的紫光金灿。

这是十枚形制大异于普通铜钱的制钱,不仅直径比普通的铜钱大了一号,厚度也厚了一毫,最大的差异是没有方孔。

钱币的正面浮雕着一个人像,头戴冲天冠,唇上留有如刀短髭。

反面则是“大周世宗”四字,除此外,便只有两圈均匀的芝麻点饰边。

与会的曾梧与吕端几个,包括李谷和王著,对这钱币无不啧啧称奇,把专程来献宝的安国言傲娇的屁股上安了弹簧一般,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满脸得意。

韩徽与皱衍两人各取一块凑在一起嘀咕了好久,最后把问题抛了出来:“九郎,这钱怎么用?又没方孔,串绳都串不了。”

“不串绳,就这样用。”

“那面值几何?”

“暂时不定面值。”

秦越见所有人都疑惑的看过来,笑道:“这是记念币,记念伟大的世宗皇帝,限产百万枚,二十万枚用于军中奖赏,八十万枚用于出售。”

“出售?”

“对,出售。”

秦越拈起一块,举托在手,对大家道:“这是钱,也不是钱,眼下暂定义为商品,起价五十文一枚。”

甲寅讶道:“这么贵?”

秦越没好气的道:“那你倒是也造一枚出来,给你一千两。”

甲寅就不言语了,把下巴搭在桌子上,凑近了研究那铜钱,这枚在秦越看来做工还相当粗糙的钱币,甲寅其实稀罕的很。

王著皱眉:“你造这钱币,想的是用来卖了赚钱?”

“赚这明面的钱,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意思。”

秦越指指钱币上的郭荣圣像,“虽然技术受限,不能完全刻模出先帝的英姿,但多少有了三分像,我一直觉着,以先帝之圣明,不该就这样被世人所遗忘,我想了好久,才觉着只有钱是人人所爱,希望通过这个方法,能让百姓时常记起,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心怀天下,情系百姓的好皇帝。”

李谷取一块在手,轻抚着,一言不发,花白的胡须却微微颤动着。

王著却是真情流露,眼眶都红了,直接将一块铜币贴心藏在怀里,又大大的饮下一口烈酒,这才哈着酒气对秦越道:“算你有点良心。”

秦越继续道:“这钱,蜀中发行二五万枚,其它的都贩到中原去。”

“宋九重怎可让你这钱币出现在中原市面上。”

“巴不得。”

秦越笑道:“他越是控制,越是会激发百姓的好奇心,搞不好百文一枚都能卖的出去。”

“我们人手有限。”

“不用我们自己出面,我们只需将这钱币运出去即可,运到山东去,批发价十文,五倍之利,比贩什么私盐都暴利,那些私盐贩子盐都能走私,售卖这钱就更小儿科了。对了,为了长久有效的执行这一方略,益州本地的价格必须统一稳定,不涨不溢。”

韩徽想了想道:“统一定价可能有点难,除非官卖。”

“就是官卖。”

秦越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邹衍,“南门大街上的门面已经找好,十二开间,苏湘出任掌柜。”

邹衍一怔,旋即乐的眉毛都歪了。

曾梧讶然:“这么大的排面,就只卖这钱币?”

“不,卖钱币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项,那铺子的作用,叫银行。”

“银行?”

“嗯,有别于各家钱庄,就叫银行,李相,还得麻烦您老帮着题个字。”

李谷点点头,“题字小事,你这所谓银行,究竟怎么回事,还得说道说道,老夫就一个态度,对民生有益的,就支持,对民生无益的,就反对。”

秦越大笑:“当然是民生工程,而且是最利民生的工程,庄生,请我们的第一任银行行长苏湘,来给大家上上课。”

湘儿早在外面候着,听到传唤,羞红着脸进来,先给大家曲膝万福,再起身,手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实在是周容恶作剧,非要给她整一套工作服,窄袖窄腿的,还是个大翻领,走哪都被人盯着看,万分不自然。

李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斥道:“奇装异服,成何体统,回去换一套衣服再来。”

湘儿松一口气,忙行礼退出,不一会再回来,却是换上了一套男式士子长袍,这就顺眼多了,举止也自然多了,虽然开始还有些小紧张,但一涉正题,立马忘我,说起银行的架构,流程,侃侃而谈。

众人这才明白,眼前这所谓的记念币,还有个重要的引子作用,作用堪比刀枪。

结果就连甲寅这一见数字就头大的家伙,也渐渐的听入了迷。

邹衍则仿佛醉了酒,满面绯红,眼神迷离,眉梢儿也荡漾了起来,就差手舞足蹈了。

首任银行行长,我的女人!

……

“你应该是我的女人。”

花枪霸道的揽过顾心颜的腰肢,心贴着心,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激烈心跳。

四目对视,良久。

花枪将脸伏下去,想再进一步,却被顾心颜给逼开了。

“不合适的。”

“为什么?”

“我接过了师父的剑,便接过了师门的担子,我身已许师门。”

“见鬼的师门规矩,明天,我便去掀翻了。”

顾心颜用力的推开他,深吸一口气,却觉着空气中全是他的味道。

“我走了。”

“你伤还没好。”

“好了。”

“没好。”

“……”

顾心颜那天翻出皇宫,但并没有甩脱追兵,而是受到了百十名侍卫的围追殂击,搏斗追逃中,后背再中一记铁锏,小腹又中一记暗弩。

生死存亡际,倏的有几十名蒙面剑客冲出,其中一柄细剑更是犀利,一连刺杀多名侍卫,又留下十几人断后,这才将顾心颜救出了生天。

那位名叫曹沐的剑客,以前曾被花枪介绍认识过,没想到危机时竟然冒死相救。

直到她坚持带伤要回蜀中,才知道川中道上久负盛名的“鬼手剑”竟然是秦越的人。

接下来,她便只负责养伤,曹沐安排的路线颇为曲折,先乘舟东向,再经运河南下,又取道南唐境内,七折八绕的方才回到川中。

耗时三月之久。

而她,弩伤易愈,内伤难好。

眼前这位霸道的家伙竟然就扣着自己不放了。

自己就不该信他的鬼扯,说什么他的内劲乃纯阳之力,可以更快的帮着疗伤,哪知……

师父说的没错,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得寸便想进尺。

“我真的要走,离开师门都一年了。”

“……”

“走了。”

“我送你。”

“不用。”

她扭过头来嫣然一笑,“你的眼光,可真够差的。”

花枪摸摸鼻子,跟着出门,牵过黑鬃马,将缰绳塞进她的手里,强笑道:“想我了,就骑着它回来。”

“……”

顾心颜没有说话,低着头,牵着马匹出巷而去。

幽静的小巷中,马蹄声脆,青衫人寂。

008:临朝渊默,训世以俭

八月初一,益州城东,举行了规模浩大的军事演习。

人如虎,马如龙。

长枪如林,旌旗漫卷。

战鼓隆隆,雄伟壮观。

不论是有资格上城头的显贵,还是城下的普通老百姓,人人看的热血沸腾,汹涌澎湃。

两年前,虎牙军耀兵城下,凭的是杀气。

如今的虎牙军,却是在规模上,装备上更上了一层楼,尤其统一换上新装后,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甲胄是不同兵种有不同的装配,但秋衣却是从将军到士兵都是一水的灰色。

虎牙军新军服采用葛布所制,这葛布是周容在彝、黎等山寨所制的葛布基础上改良过的,又参考了阿檀家乡的方子,出来的成品比之原布,更细密,更柔和,也更厚实,与锦市里从广州引进的薄如蝉翼的上品葛布更是不同。

若不说起,都无人知道这是最普通的葛布。

这样的布制成衣服后,挺括有型,经穿耐磨,是十分理想的军服,除了上身后有些不舒服外,几无缺点,所以随外套下发的,每人还有两件无袖丝织背心。

至于灰色,是失败后的结果,秦越本意是想让军绿色再现的,染上,一洗,便成了灰白,看惯了也有别样的美感,索性便一水的灰色。

秦越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盛情邀请来的贵客,会对自己的军装感兴趣。

“韩帅,你武德军要是穿上这军服,那咱们可就真成一伙人了。”

韩令坤一身儒衫,手拿折扇,这是特意改的装扮,悄悄进的城。

他与秦越不同,他是接了宋廷的诏书的,还专门上过奏疏,为自己的发妻与如夫人分别讨要了一个郡夫人回来。

但他又与益州走的十分近,不仅如夫人杨氏每月有来往,周容与苏子瑜也会小隔一段时间便去趟梓州。

因为两家人有合伙买卖。

韩令坤笑道:“他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就连军服也是红的,却不知战场上,最不需要的便是艳丽。”

“那简单,一起举事呗,小弟为你摇旗。”

“这个……愚兄还是那句话,境内随便你借道,你出兵之日,便是某生病之时,毕竟某与他,是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

“也好,不过这布匹的事,都是她们在管,回头让她们与嫂夫人安排便是,真要有,大约也要到明年了,今年作坊内加班加点的赶,也只赶出了秋衣,冬衣还在拼老命呢。”

“无妨,有你这句话便行。”

韩令坤看完军演,午饭也没吃便走了,如同来时一般,走的悄无声息。

秦越则下了城头便主持庆功宴会,所到之处,皆是拍马恭维声。

“大帅,如今兵强马壮,却不知何时出兵?”

秦越笑道:“战斗,已经打响了。”

“啊?!”

……

兵者,诡道也。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益州这里,将士齐聚,三军操演,万姓观看,陈仓、甲寅、全师雄、花枪、赵文亮、铁战、石鹤云、赵山豹、叶虎盛等有名号的大小将领齐齐亮相,一个不落。

夔州城下,五千精锐如神兵天降,为首一将,挺胸凸肚,雄纠纠气昂昂,高举一面大纛,上书“奉诏勤王”四个大字。

正是虎牙军中专业扛纛大将祁三多。

而他身后,一身戎服却未着甲的,正是本该还在渝州监造战舰的行军司马,木云。

他的身左,一员战将银甲长枪,胯下赤骊追风,亲卫高举的认旗上大书一个“史”字,正是官拜蜀州防御使的史成史安善。

史成大口的喘着浊气,心胸澎湃,东出第一功,老子拿定了!

他合上面甲策马冲锋际,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道亦嗔亦笑的俏脸。

……

战斗,从城内开始打响。

虎牙军堪堪兵临城下,城中军民慌惧际,城西的草料场数声巨响,滔天大火熊熊燃起,继而一群布衣大汉,手执刀斧,亡命猛攻节帅府。

为首一剑,倏忽如电。

王审琦来不及披甲,也来不及颁布城防令,便投入了白刃战,城头守军群龙无首,未及关门便被彪悍的敌军攻进了城。

大纛高举,所向披靡。

巷战,血洒长街,从西门一直淋到节度使衙门。

面对仿若地底下冒出来的敌军,王审琦惧怒交加,眼见亲卫接二连三的倒在对方的刀剑下,挥刀之际,忍不住悲声怒吼:“不宣而战,卑鄙无耻……”

担纲突袭尖刀的曹沐一剑绞飞王审琦的战刀,早有同伴迅捷的补上,在亲卫拼死相救前用虎头钩钩住了王审琦的脖子,吼道:“主将已擒,投降免死。”

“主将已擒,投降免死。”

“主将已擒,投降免死。”

……

大江上游,芦苇荡中。

木云的心腹爱将马霸,狞笑着抽出战刀,吼道:“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众将士齐齐呐喊,数十艘战舰争先恐后的出发,向夔州水寨冲去……

雄踞瞿塘峡口,有“夔雄”美誉的巴东军事重镇夔州一战而破。

指挥这场奇袭战的木云却皱起了眉头。

三百战舰被逃走了近百艘。

在他眼里,这便是未尽全功了。

他在白虎节堂的帅案后坐下,曹沐手下兴高采烈的推着五花大绑的王审琦进来,才扯下堵嘴的抹布,王审琦的骂嬢声便响了起来:“操你嬢的,不宣而战,卑鄙无耻,猪狗不如……”

“骂谁?”

木云把玩着惊虎胆,冷笑道:“若是骂某,却是骂错了,某只奉将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语,你可听过。”

王审琦跺脚大骂:“老子就骂你,也骂秦九那亡八蛋,什么东西,有种摆开阵势兵对兵,将对将。”

木云晒笑道:“王帅身为一镇节度,却何其幼稚也,观王帅用兵,仅淮南战场便有两次夜袭,不知当时你可知会唐军?宋九重陈桥兵变,可曾知会过少帝?尔等既行不义在先,我军替大周取之又有何不可。”

“你……”

王审琦一时语塞,却立马又出声嘲讽道:“脸皮真厚,替大周取之,呵,这天底下哪还有大周。”

“知道你不信,不过你会信的。”

木云重重一拍惊虎胆,传令:“请天子剑。”

有亲卫手捧一个黄绫包裹的长匣进来,恭敬呈上。

木云对着匣子恭敬的先拜了三拜,这才解开包裹,启开剑匣,示意王审琦近前。

王审琦阴沉着脸上前两步,见那匣中平置着一柄通体黑黝的长剑,唯在剑柄上镶着一枚血玉,彰显出不凡气象。

木云待其他仔细看过了,这才“铮然”一声拨剑出鞘,将剑身凑到王审琦眼前,却见剑身通体皆是玄铁黑黝本色,唯两刃耀着寒芒。剑身近柄处刻着两个金文,乃是“渊默”二字。

这剑一看就有些年头,剑刃已有数个米粒般的小缺口,剑柄也形成了光滑的包浆。

王审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不仅是郭荣佩剑,还是郭威所用之剑,传到少帝手中,已是三代,若非作伪,这便是真正的天子之剑。

“临朝渊默,训世以俭。”

这是老皇当年的遗嘱呐!

009:讨宋檄文

“做人曰义,为臣曰忠,忠义两全,是谓仁德。

心怀仁德,方能泽被天下。

逆贼宋九重,少即叛逆,父嫌母弃,邻里恶之,二十三岁尚一事无成,终日游手好闲,执棒凌人,专欺弱小。

太祖见其年青,空有力气却不事生产,不忍荒废,简拨其于军中效力。军纪约束,以敛其性,始有上进之心。

世宗见其有鹰犬之才,授其为开封府马直军使。世宗登基后,其为宿卫将,而后,战高平,征南唐,微有战功,世宗皆厚赏之。

显德六年,世宗亲征契丹,一路势若破竹,兵不血刃而得三州三关,正欲直下幽燕,全收故土,以救在异族为奴之汉民百姓。瓦桥关上,宋九重为一己之私,阴私窜谋,怠兵消极,以至世宗急怒攻心,身染恶疾。

班师回朝后,世宗大渐时,其又曾两度指天立誓,世宗以为其忠,顾命托孤。

然世宗尚未归葬庆陵,宋贼恶念已生,悍然置两代先帝之隆恩于不顾,矫托天命,伪作符书,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凌太后,威逼少帝,仗剑受禅,颠倒黑白,诛戮忠正,信用奸佞,欺惑士庶……

欺世盗国,绝情寡义。

天地难容,人神嗟愤!

其窃国以来,先鼠患于淮北,后大旱于中原,此皆天地之怒也。

是以韩通起兵于郓州,李筠举义于潞州,李重进拒诏于扬州,更多方镇正在勤练兵马,冶练军械,以备讨伐……

世宗起于微末,制伞行贩,拓荒躬耕,艰苦养家。太祖方能安心领兵于外,而无后顾之忧。尔后太祖知其之能,榻前传位。

世宗尝言‘当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颁施仁政,劝农兴桑,发展经济,筚路蓝缕,栉风沐雨。

‘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言犹在耳,明君已崩。

如今一抔之土未干,七岁之孤何托?

太后少帝被囚西宫,度日如年。

幸赖我蜀中多有热血豪杰,巾帼也英雄,有民女顾氏者,本为京中芳华园之武学供奉,侠义为怀。太后知其忠义,托其天子剑,嘱其勤王语,历经九死一生,亡命三月有余,不负使命,携剑诏归蜀。

本帅蒙先帝简拨于行伍,累受皇朝之厚恩……忠岂忘心!

今秉太后懿旨,奉天子剑,帅三军将士,水陆并进,攘除奸凶,勤王救驾。

传檄远近,咸使闻知……

大周益州节度使秦越。

显德七年八月初一日。

……

这一篇檄文,乃秦越亲笔所书,虽然如今的锦江书院雅士云集,但秦越希望书院是一方静土,同时,作为三军统帅,自己也必须在这纲要上能张口就来。

这是檄文,也是决心。

他本拟以李谷王著三人联合署名的,但李王二人全都摇头拒绝,说既然举兵,便该令出一门。从今往后,他俩便是节帅府中的高级幕僚之一。

王审琦看完檄文,默然不语。

“没有要问的了?”

见木云发问,王审琦涩声苦笑:“事已至此,多话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知道出兵前大帅怎么说的?”

木云慢条斯理的将天子剑包好,这才笑道:“大帅说,人最没价值的便是个死字。他说王帅你义字当头,可惜大义小节有些分不清,但终归是义气英雄,城可破,你却不能死。”

王审琦怔了怔,“什么意思?”

“来人,松绑。”

有亲卫上前,为王审琦解开绳索,木云道:“夔州城,虎牙军替朝廷收回了,至于你王帅,去留两便,若还记得自己是大周的臣子,那便去益州,李相、王著皆在,大帅更是会出城相迎。”

王审琦揉揉手腕,冷笑道:“若是不去呢?”

“一样给王帅备好快马,家小、浮财尽可带走,去汴梁也好,去江南也好,一切随意。”

“没想到秦九年纪轻轻,却满是妇人之仁。”

“这不是妇人之仁,若换成石守信或是韩重赟,此刻,该是刀下亡魂了,虎牙军旗尚未祭呢。”

“……”

“本将军务繁忙,王帅请痛快一点。”

王审琦呼出一口长气,抱拳道:“请代王某向秦帅致谢!”

木云点点头:“亲卫可带一都甲士走,马匹却只能给王帅留下三五匹,若走水路,再调大船一,可够?”

“多谢。”

“大帅还有一句话相赠,托木某转告,那位屁股坐上了龙椅,便不再是你五兄,回京后,若能乖乖伏底做小,平安无事,万不可义气用事,令其不快,那一位身形虽宽,心胸却是未必。”

王审琦鼻孔里冲出两股恶气,“记下了。”

木云挥挥手,让亲卫押其回后衙收拾行李,自己则开始操持军务,编俘有马霸,安民有史成,警备有三多,他简单的拟好战报,交付八百里加急,然后,召集亲卫,随军记室,面对舆图,开始发号施令。

……

益州城中,秦越却是在酒宴正酣时才发表勤王檄文。

檄文大致便是如此,先历数一下敌人的恶行,再描述一下对手的弱点,夸大一下自己的实力,描绘一下美好的前景。

“……或许有人会问了,为了一对孤儿寡母,为了已经长眠的先帝,动用数万大军,耗费钱粮无算,还会造成无数的伤亡,值不值当?”

“本帅的回答斩钉截铁,值。”

“因为那是大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越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调整了一下情绪,放缓声调继续道:“当然,这是本帅自个的决心,仿佛与诸位没什么相干。”

“但其实,很相关。”

“因为,本帅若不出兵,蜀中将成焦土,因为当汴梁那位坐稳了御座后,他的所有精力全会放在维稳上,对己族用兵,对外族求和。

是的,那是位只会窝里横的家伙,他畏契丹如虎,他惧党项如狼,不然也不会在瓦桥关上使小动作,不敢与契丹交锋。

他对契丹的国策是什么?是花钱买平安,是建立封桩库,是妄想着用钱把幽燕买回来,这与肉包子打狗有何区别?而这些钱从哪来?全会加到蜀中百姓的身上,因为在其眼里,蜀人怯弱可欺。”

“蜀人真的怯弱可欺么?不。”

“盖因为蜀人善良,有教养,喜欢讲道理,但面对刀枪,道理何用?不过兔子逼狠了还要三蹬脚,所以,不久的将来,蜀地起义者众,而伪宋,为了长久的奴役蜀人,实行焦土政策,将会把所有的城墙推倒,让蜀人无险可守……”

“啊,这位仁兄问的好,本帅会未卜先知不成?不,本帅不会未卜先知,也不会起卦。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的梦中,反反复复,已不知多少回……这事情,解释不清楚,但它是如此之真,真到令我恐惧。

诸位,本帅出兵,举的是义旗,行的是正道,不需要编造这些玄幻的东西来危言耸听,但我觉的,还是有必要把梦中的故事与大家作一个分享,在我做的那个梦中,还有更恐怖的涯山之后无中国,十数万人齐跳海。庄生,舆图……”

舆图早悬在墙上,帏幕拉开,整面墙皆是,秦越接过指挥棒,准备侃侃而谈。

然而,现场已经乱了,四处皆是“嗡嗡”声,有亢奋浮在嘉宾的脸上,有疑惑写在他们的额头上。

一位士绅与陈抟挨的近,轻声问道:“仙师,大帅以梦境为理由,似乎太儿戏了吧?”

“儿戏?不,你需在的是相信,绝对相信,他的梦境,不会有错。”

“啊……”

陈抟抚须而笑,表情神秘:“因为心有多大,梦境才有多大,而他的梦境,布满了那面舆图。”

010:虎牙出征

吴省德一夜间成了益州的风云人物。

军演的庆功宴上,他第一个出声响应大帅的号召,更是喊出了纳捐十万贯的巨款,当场震住了所有人,而他的发妻,听闻夫君做出如此荒唐事,把一多半的家资都捐没了后,第一个反应是晕过去,第二个反应是往房梁上打结,准备一死了之。

训斥完老妻,吴省德尤自满脸的亢奋。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十万贯,是可以堆成山了,可眼前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若不投资,都对不起自己“舍得”的名号。

其父为其取名省德,一是遇事要三省,二是用度要节省。

这两样他其实都做到了,但他短短十数年时间,把家业翻了数倍的根源,却源自于他的舍得。

舍得投资,舍得分润,舍得给织坊的女工见荤腥,过年时还让多带一条腊肉,看上去净干吃亏事,结果大赚了。

这是他的经商之道。

昨天,陈抟仙师一句话点亮了他的木脑壳,秦帅讲的东西他不关心,但他却认为仙师讲的对,心有多大,梦境才有多大。

哈麻批的,哪个人做梦会从塞外草原做到天南海角,又从汪洋大海跨到黄沙万里的,能把梦做到布满整个舆图,这得多了不起。

这样的人不投资,那得多瞎眼。

然后,他又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欧阳炯、赵崇祚等名门望族的反应,心里渐渐有了谱。

候到秦越的讲话告一段落喝水润喉时,他倏的喊出了纳捐十万贯的支持,直接把那位年青的大帅给呛到了。

然后,这位年青的大帅,当众给他施礼,“吴掌柜,缘何如此大方。”

吴省德指指那整面墙的舆图,骄傲的道:“为了大帅的志向,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

这一下子,就真的把现场节奏给带起来了,捐钱捐粮,与宴的士卿富商纷纷行动,也有明白过来,捐出三五万两银子的,与他这第一个纳捐巨款者相比,还是差的远。

然而,当他押着满满当当十辆平板大车的银子铜钱往节度使衙门送时,却没有意料中的隆重相迎,而是一位叫苏湘的女郎接待了他。

不过,当他与这位男装打扮,侍女非侍女,夫人非夫人的女郎细细的聊了半个时辰后,再出来,满脸红光,油汗直淌,走路都带飘了。

哈麻批的,现世报,真他嬢的快。

老吴家,要即富且贵了!

……

说书客赵源不耐烦的打断茶馆里如苍蝇叫般的议论纷纷,“诸位客官,还要不要听顾三娘传奇了?”

“啊,哦,要,要……”

众茶客这才从士卿豪商们的纳捐新闻里醒过神来,喝一口茶,端正了身子,听说书客开讲“侠义顾三娘传奇”。

若是顾心颜在场,定然哭笑不得,自己是老大好不好,哪来的三行第了。

不过说书客自有他的道理,顾三娘多好听,要顾大娘……呃!

也不知这赵源是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把她的前尘往事,江湖道上事,行侠仗义事,摸的清清楚楚的,又是如何去的京城,如何与太后结的缘,太后如何吩嘱,如何在伪宋皇帝的无双铁掌下,数百侍卫的包围下闯出宫中,如何潜逃回蜀,说的维妙维肖,仿若亲见。

整整十六个回目。

因着这一次的主角是年青的女郎,还是蜀中人的骄傲,传播的特别快,一时间,益州城里,妇孺皆知。

……

悠扬的牛角长号在节度使衙门响起。

紧接着,鼓声隆隆,声声扣着人们的心弦。

这不是聚将鼓,而是出征令。

东西两后衙,周容与苏子瑜分别盛装打扮,率合府仆从,送夫君出征。

甲寅着甲时,还抱着女儿宝玉,只是不停的从左手换到右手,以致于往日着甲利索的他,这一回特别的慢。

但再慢也有完成时,他依依不舍的将女儿抱还给妻子,刮着她的小鼻子笑道:“等我回来。”

“祝郎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祝阿郎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甲寅看着齐齐跪下的家人们,鼻子有些堵,抽了抽,笑道:“等我好消息便是。”

起步要走前,想了想,又俯下身子,就着双儿的脸腮捏了一把,这才哈哈大笑着从赤山手里接过战刀,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转过角门,身后尤有祝福声响起:

“祝郎君旗开得胜……”

东院的秦越,又是不一样的告别法。

他先恭恭敬敬的给师父师娘跪安,这才起身对周容道:“家里一切,就靠你了。”

“放心,不会把丑儿当猪养的哈,只你记得,出门在外,留情不留种。”

“……”

秦越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嗔道:“会不会说话的,还当着师父师娘的面,走了。”

秦越亲了一口宝贝儿子,转身出门,一身戎装打扮的欧阳蕊儿也给周容福了一福,跟着出门。

嗯,这一次,秦越携美出征。

堪堪要出角门,身后有整齐的动静响起。

“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秦越转头,见周容抱着丑儿,率着合府老小跪礼相送,他怔了怔,慢慢的比起剪刀手。

……

西城护圣营。

这个营盘本为孟蜀时代留下的,原名护圣,曾改为虎牙,但架不住百姓叫惯了,营前大道依然叫护圣街,这营依旧成了护圣营,如今看来,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一般。

虎牙护圣,勤王救驾。

李谷,王著,陈仓,曾梧,程慎、韩徽等留守官员个个官袍在身,又有以欧阳炯赵崇祚为首的益州士卿,曾方、张立、左元吉、陈识等书院教授们,静候着为出征大军送行。

若大的校场上,三万甲士列着整齐的方阵。

全师雄身着明光铠,坐骑铁甲马,手执浪里斩蛟戟,威严押阵,他是本次出征的行营都部署,而行营先锋使则是那驱虎夔架飞鹰的甲元敬。

点将台上,置着香案,香案上,黄绫包裹着一方长匣。

这柄天子剑,完成了夔州的使命后,又被快马送回,将在这里,再次履行它神圣庄严的仪式任务。

铁骑隆隆。

秦越与甲寅在全副武装的亲卫扈从下来到军营,甲寅接过长槊,策马来到全师雄身左。秦越则先与李谷等人一一话别。

“吉时已到,请大帅接剑。”

秦越登上点将台,走到香案前,拈香,遥拜。

李谷颤着手,解开黄绫包袱,启匣,捧剑,神情肃穆。

“望汝此去,攘除奸凶,勤王救驾,匡扶周室,凯歌早奏。”

“臣,益州节度使秦越,必不负太后所托,以攘除奸贼为己任,救少帝于水火。”

秦越接剑在手,起身,呛然一声拨剑出鞘,直刺苍天。

“三军听令。”

“诺。”

“出征,兵发汴梁。”

校场上响起如雷怒吼:“攘除奸凶,勤王救驾,匡扶周室,马踏天下。”

留守的陈仓百感交集,大手一挥,负责宣传的杨登立马喊道:“鼓乐,歌起。”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

隆隆战鼓声中,甲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军歌,向辕门外出发。

甲叶锵锵,旌旗猎猎。

甲寅一马当先,猩红的披风迎风飘扬,狰狞的虎夔为其开路。

空中,响起高傲的鹰唳声。

011:曹彬与一帮官二代的两难决择

“他嬢的,秦九真出兵了,我们怎么办?”

利州,节度使衙门。

一众文武围着这檄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唯有白兴霸不知收敛,大嗓门肆无忌惮的乱放砲。

“国华,你快说话呀,某要急死了,看人家檄文写的,多带劲。”

“诸位都议议吧。”

曹彬哪会一开场便把想法说出来,会议的精髓便是要集思广益。

潘美指指檄文上的日期,冷笑道“秦九卑鄙,八月初一他还在益州东城阅兵,然而,事实上,夔州正是八月初一攻破的,如今八月初七了,其已尽收蜀中南大门,再过两天,又将兵临我利州城下了,这才真正发出檄文,说好听点,叫兵不厌诈,说难听点,就是卑鄙无耻。”

白兴霸两眼一瞪“没想到他真的兵发我利州了,老子就想不明白,他即得夔州路,为何不下江陵,夺襄阳,直逼京师?”

“我们把他当兄弟,可人家却防着呐,蜀中不尽收囊中,他哪来的胆子远离老巢。”

“要不我们也学韩令坤告病,让他借道?”

“人不一样,地势也不一样,让大帅告病,亏你想的出来,再说了,事情哪会这么简单。”

白兴霸三声砲一响,便不言语了,从武继烈的袋子里摸出两根肉干,有模有样的嚼着。

“正臣,你说说看法。”

从剑州专程跑过来议事的吴奎苦笑道“某没主意,这才跑来讨要主意的。”

利州尽是一帮官二代,父辈们都已接诏称臣,所以,处境相当的尴尬。

一方面是父命难违,家业难抛。

一方面是袍泽情义,难以拨刀。

再有一方面,他们个个都还年轻,胸中有热血,有抱负,有正义,有良知,对宋九重的行径耻之,对周皇室的处境悯之,对已逝的世宗皇帝愧之。

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所以决议便艰难了。

唯有张侗,老母娇妻都接到利州了,没有牵挂,一心想着和秦九一起举事,起码跟虎子一起喝酒快活呐。

再就是白兴霸了,他在家中排行第四,爹不疼娘不爱,家产分不到两个子儿,爵位继承更没他的边儿,其实他是一心想搏个大富贵出来,好出人头地的。但他比张侗多条路,所以冒冒失失的可以装着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除开他俩,其它人的心思都往京中倾斜。

武继烈有家业继承,所以自然是父亲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甚至想着如何相劝着铁战休妻,自家妹子多呐,屁股又大,又好生养。

至于曹彬与潘美,宋九重更是竭尽拉拢之能事,不仅催着他们的家人写家书,还亲笔写信,让潘美回京述职,颖州、庐州多镇任选。

对曹彬更是客气,赞其为不世出之将才,希望回京,共商征伐大计,行营统帅的重任,虚位以待。

这样的许诺,他俩不动心是假的,也知道宋九重初登九五,急需要年青一辈的脱颖而出,担纲重任。

机会就在眼前,探手就能抓住。

可……良心仿佛又过不去。

所以一拖两拖,结果拖到了真要作决定的时候了。

檄文先来,急急如律令。

三军后出,汹汹似浪潮。

如何是好?

节度判官沈伦很是清楚自家将主的性子,若那秦越卑词曲膝,请曹彬帮忙,曹彬可能就真的热血上头,一起挥师东向了。

他喜欢以老大哥的身份帮人,但不喜欢被挟裹着前行,尤其还是在对方率兵而来的时候。

这才是他真正举棋不定的原因。

“大帅,老夫以为,得加紧备战,不管以后如何决定,都要真刀真枪的好好打上一场。”

“哦,顺宜兄有何妙计?”

“好生打上一场,一来可因此判断秦越的真正实力,若他银枪蜡样头,自可因此劝其回益州,然后负荆请罪,向朝庭称臣,如此,可全兄弟之义。”

曹彬点点头,又问“虎牙军别成体系,精锐无双,若我军不敌又如何?”

“若益州虎牙真如虎牙,何去何从,但依大帅本心,对朝廷也有了交待。”

曹彬沉默良久,扭头问潘美“仲询兄,你意如何?”

“顺宜兄此言甚善。”

曹彬看看武继烈,这家伙咧着嘴嘿嘿一乐。看看白兴霸,这家伙在磨拳擦掌,而张侗皱起了眉,吴奎则有些魂不守舍。

曹彬轻叹一口气,起身,踱出庭外,昂首向天,感受着秋日暖阳那依旧刺人的白炽,揉了揉眼睛,这才转身对堂上的众将道“顺宜兄所言,正合某意,打。”

“给秦越下战书,有本事,就来攻剑门关,若真要打,便决一死战。”

“诺。”

“曹义。”

“末将在。”

“着你领军一千,限三日内,协助正臣帮助剑州农夫抢收粮食,务必颗粒归仓,免遭大军糟踏。”

“得令。”

“潘美。”

“末将在。”

“晓谕三军,作好开战准备,明天,兵发剑门。”

“得令。”

……

甲叶铿锵,步伐橐橐。

五千甲士如黑色长龙般在大道上沉默而行。

带起的灰尘一股接着一股,最后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尘雾,队伍过去了,尤在空中飘浮。

甲寅扇着鼻翼,呼吸着这久违的征伐气息,壮怀激烈,恨不得立马就到三泉关,与宋军杀个七进七出。

嗯,在他的心底里,利州不是宋境,那里全是最要好的袍泽兄弟。

“虎子,会不会开打?”

赵文亮已经第十八次这样问了。

本次出征,先锋队伍里,全是与利州关系不错的兄弟。

花枪、铁战、赵文亮,以及与吴奎有半个师生之谊的李行,还有史成也会从夔州快马过来。

用秦越的话说,就是组成一个超豪华的友谊团,看你曹国华怎么办。

“不会。”

甲寅肯定的道“我还要和白四扳手腕喝酒呢。”

然而话音刚落,有红翎急使迎面策马而来,看制式,却非虎牙军。

“来者何人?”

“利州曹大帅帐下亲卫,求见甲将军。”

“哦,是国华让你来的。”

“是,有战书一封,面呈秦帅,但大帅有令,交给甲将军也是一样的。”

甲寅微微一怔,见那信使已经取下后背竹筒,便示意赤山接过,验看了封口,却不启印,沉声道“这信本将自会送往中军,你们大帅怎么说?”

信使勒马后退两步,这才缩着脖子道“你要战,那便战,剑门关上,万五广捷军恭候大驾。”

甲寅大怒,呛然一声拨刀出鞘,骂道“哈麻批的,那便战,死战,让曹国华把脖子洗干净点。”

012:王彦超的剑,李儋珪的枪

利州全境,共有七州,分别是扶州、文州、龙州、剑州、利州、阆州、巴州,治所在利州。

论及辖区面积,比王彦超的汉中府还大一点,但在经济上,却是两川五镇中最差的。

不过曹彬不在乎,因为这里民风彪悍,因为这里有三大险关。

剑门关、葭萌关、三泉关皆在境内。

这对一心要当名将的曹彬来说,是天赐之地,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不过,宋九重登基后,作为接诏后的诚意,三泉关拱手让出了,王彦超也让出了兴州城。那里有宋九重的心腹大将刘守忠驻守。

所以,眼下的蜀中,其实有六镇。

秦越起兵前,公关工作也做了不少,但只有一个韩令坤以告病的方式当睁眼瞎子,摆明了你成功了我跟你,你失败了我反你的态度,也算光棍。

王审琦是直接封还密信,拆都没拆开。

至于王彦超,亲笔回信,态度很诚恳,直说打厌了仗,如今专心民生经济,若大军到时,也只能箪食壶浆,以迎义师,别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请秦帅海涵云云。

所以,秦越是孤军奋战,几乎要一路打过去。

但没想到友好到可以坦诚相见的曹彬反过来给他下了战书。

这让秦越内心很受伤。

觉着自己幼稚了,竟然会相信友谊!

在功利面前,什么都不是。

全师雄见其难受,劝道:“大帅勿需担忧,那剑门关由外攻内难,由内攻外易,某的文胆营,与赵将军的山越军,登山越岭如覆平地,足可以一当三。”

“对,打就打,他嬢的,让他尝尝老子的弩矢雨。”

独眼龙叶虎盛对那些勋贵子弟最没好感,因为平时完全搭不上话,所以恨不得一阵弩雨全覆盖。

石鹤云也磨拳擦掌,“就是,开打时某来喊话,看哪个头铁敢来破老子的血杀陌刀阵。”

“啊,哦,没事,真打的话,我们虎牙军可是师父,他们所会的,有不少是我们军中学去的,所以,他们会的,我们都会,我们会的,他们未必就会,所以,你们放心,本帅心烦的,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打。都散了吧,我要静一静。”

“诺。”

眼见众将出了中军大帐,吕端也悄然的出去了,秦越往椅子上一倒,双脚在帅案上一搭,满脸沮丧。

蕊儿悄悄的从内帐出来,轻轻的将手搭在秦越的头上,柔柔的为其按摩着。

享受着女人的温柔,闻着好闻的幽香,秦越的心境渐复平和。

“若是刀斧临身,怕不怕。”

“怕。”

秦越没好气的道:“假话不会说么,还想让你帮着做事呢。”

蕊儿嫣然一笑,“你在,那就刀山火海也不怕了。”

“这话我爱听,哈,烧个锅仔吧,等下我请全将军吕书记吃宵夜。”

“嗯。”

蕊儿不仅在艺术上文学上有相当天赋,就连治食也有她自己的独到之处,跟着秦越吃了三天饭,便知道了自己夫君的口味,偶尔下厨,每次都能让秦越惊喜。

……

剑州到了。

面对四门紧闭的剑州城,甲寅毫不客气的下达了抢城的将令,自己更是持盾先登,把城头上准备喊话的吴奎给气的浑身发抖。

剑州靠剑门,所以剑州的城墙并不高,与县城相当,守兵也不多,拢共才五营州兵,剑门关上还分去一多半,所以防御并不强。

甲寅、史成、铁战、花枪、赵文亮每人三记投矛,然后便翻上了城头。

五将抢城,悍勇无匹。

吴奎仓皇逃窜,边跑边骂娘。

甲寅拖着战刀进了防御使衙门,却没进内宅一步,严令三军明纪,再征民夫,于城外扎下营寨,为大军落脚作准备。

不料后宅却款款出来两位丽人,说奉命迎接秦大帅与甲将军,酒宴都已备好云云。

这一回,却轮到甲寅骂娘了。

吴奎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剑门关,见着曹彬便报怨:“嬢的,虎子还是那个野蛮子,只会合上面甲冲锋,老子话都没机会说。”

曹彬笑笑:“他要会听你解释,他就不是虎子了,伤亡多少?”

“这倒没伤亡多少,也就几十个吧,某是见势不妙赶紧撤了,否则,都有可能被其一刀两断。”

“嗯,城内你不用担心,虎牙军这点军纪还是有的,先歇着吧,我们就在这剑门关上,等着他们,看他们会出啥子招法。”

“某看城头上擂木滚石何其多也,难道你想真的让他们全都命丧此地?”

曹彬狞笑道:“不错,他们要敢来攻,那便休怪老子不客气。”

吴奎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转身便走。

……

兴元府,节度使衙门。

王彦超正享受着申先生的茶艺,细细的啜着,品茶如品酒。

“没想到益州那猢狲真的出兵了。”

申先生笑道:“这不是大帅所期盼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彦超放下茶盏,长叹一口气道:“韩通仓促应战,失败情有可原,但李筠打了一辈子战,手下精兵五万整,又有儋珪枪、拨汗马,除了大名魏王外,堪称方镇第一,却不过月余便败的干干净净,宋九重何其锐也。”

“大帅不看好秦轻云?”

“不看好,虽然细作探回,他有五万兵马,但真能战者,也不过三万,还敢兵分两路,再加上这一路上险关重重,等他出了川,哪还有什么人马可堪驱使,再说了,能不能出川,还得看他原来的老搭档,现在的新对手给他什么脸色。”

“真的会翻脸?”

“战场之上,哪来情谊。”

“大帅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意思,只是感慨罢了,我们即定方略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

延州,乡下的某个窑洞里,钻出一个虬须大汉,深眼高鼻,人长的颀长高大,可却是个跛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十分的不稳当。

大汉衣着破烂,座骑却是匹好马,通体火红,唯有额间一点白。

如今大汉却嫌它漂亮的毛色碍眼,用混了炭末的泥浆将其糊的满身都是,等半干了这才套上鞍具。大汉略歇了歇,操起门沿边的一根长杆,摸了摸藏在马包里的枪尖,呸一口吐沫,扳鞍上马,一上了马,大汉的气势浑然为之一变,有凛然杀意冲天起。

他看了看天气,取道往西南而行,路上,时有汉子加入他的队伍,个个神情彪悍。

枪名儋珪,他名儋珪。

秋风习习,马蹄声声,他策着快马,感受着伤腿上传来的隐痛,脑海里却回荡着那一日城破时的悲壮。

“悔不听闾丘之计,秦九之言,强自南征,自酿大祸,某之罪也,尔等逃生去罢……”

府衙中,大火熊熊燃起,昔年无敌的将主李筠,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于火光中扬刀怒吼。

泽州城破,李筠自焚,为国死忠。

历史上,李筠、李重进旧史书叛,然负责修撰宋史的元朝宰相脱脱却认为,叛与否未易言也,洛邑所谓顽民,非殷之忠臣乎?若不见传,则忠义之志何所托而存乎?

遂为书传,与韩通,李重进合为一卷,名周三臣。

013:剑门关,绝交酒

剑山高耸,险关夹峙。

关外,则是延绵不绝的防御工事,上布滚石擂木,强弓硬弩更是不知凡几。

先行哨探过的甲寅怒气冲冲的对秦越道“曹国华就想我们都死在这关下,他嬢的,枉为之前与他称兄道弟的,枉为他一直标榜自己是皇亲国戚,没想到是个比宋九重还不如的白眼狼。”

秦越吃着剑门野柿子,样子十分香甜,边吃边含糊道“好呀,他既然想我们死在这关下,明天,我便去送死去。”

“啊?”

秦越一连吃了三个柿子,这才抹了嘴巴,擦了手,环顾众将,笑道“我去关下与曹国华谈谈心,有本事,就让其一箭射死算数。”

“操,那我陪你去。”

“你不行,全将军、安善、铁战都不行,你们得在后面为我壮胆,我有人陪。”

“谁?你带谁去?”

“蕊儿。”

“你疯了!”

秦越淡然笑道“我没疯,我要让曹国华发疯,放心,他还下不了乱箭齐放的命令。”

全师雄道“大帅万不可亲身冒险,两军阵前,容不得私情。”

“对,大帅不可冒险,他们已是宋将。”

石鹤云把桌子重重一擂,道“依某之见,直接开打,怕逑。”

“打,不怕,但我还是想试试。”

秦越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忧伤“我不信,曹国华真的会没有半点兄弟情义,我也不信,他真的对先帝没有半点愧疚之情,要是他真的无情无义,那也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谁。”

甲寅再次开口“那我陪你。”

“刚说过了,你陪着我,我们俩兄弟在一起,搞不好那亡八蛋真的会射下箭来,都知道你的性子,一怒起来天不管地不顾的,所以你在阵中,比在我身边强。”

“真要阵前面谈?”

“真的,蕊儿已经在准备了。”

“……”

次日,关下列阵。

其实剑门关下,根本塞不进多少人,所以只带了三千锐士,全师雄,甲寅,史成,铁战,赵文亮、赵山豹等几名虎将却悉数到齐,石鹤云则与王山、李行等将后军,以为策应。

三声号炮响。

曹彬于关墙上冷笑,老子既已布下铁桶阵,就看你秦九怎么来破。

哪知先出阵的即不是大将,也不是主帅,而是四个身着常服,手无寸铁的军汉,抬着大卷的物什,来到关下一箭之地,席地而铺,却是来自西域的名贵地毯,繁花织锦,一看便是名贵异常。

四个军汉退下,又有四个军汉上前,抬着矮几,提着食盒,矮几置好,食盒放下,这才退下。

又有八名美姬出阵,上前二十步,分列左右,人人手执乐器,演奏的却是轻柔舒缓中正平和的清平乐。

甲士狰狞,强弩环伺,美姬娇柔,曲声平和,在这剑门关下形成了一股诡异的氛围。

秦越终于出场了。

他身着儒衫,身左是一身素雅墨竹长裙的美艳女郎,与关上关下两军的注目礼下,两人手牵着手,缓步出阵。

庄生手提一个竹篮,落后三步跟着。

“曹国华,我来了,有种就射箭落石。”

关上的曹彬见秦越闲庭胜步般的向关下走来,爆一句粗嘴,正要开口喊话,却见监军赵元御与亲卫在窃窃私语,忍不住皱了皱眉,下令道“曹义,没有本帅将令,谁若敢轻举妄动,直接阵斩。”

“得令,刀斧手何在。”

“有。”

立马有一队亲卫上前,牢牢的定在赵元御的后面,人盯人,把他与亲卫看的牢牢的。

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赵元御的脸顿时腊白,颤着语音问道“大帅,你这是为何?”

“两军阵前,令出一人,监军只管履行好自己的监军职便可。”

“你……”

曹彬懒得再搭理他,探出半个身子,嘲笑道“听说你新纳了如夫人,国色无双,难道今日是来显摆的不成?”

“呸,红包利事拿来,你,还有你潘仲询、白四、武大、张侗,正臣,一个也不能少。”

白兴霸乐了,大叫道“喊声兄长,某这便去封个大大的银元宝。”

蕊儿松开秦越的手,上前两步,对着关上曲膝万福“欧阳蕊儿,见过各位伯伯,叔叔。”

“彩!”

白兴霸人来疯,纵身跃上女墙,大喊道“秦九,好样的,娶个如夫人也巾帼不让须眉,好胆色。”

潘美用刀背敲着兜鍪,长叹一口气。

曹彬皱着眉头,冷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某便放箭,不说完,某也放箭了。”

“好大的威风,就这样让我仰着头说么,老子今天先礼后兵,是兄弟的,下来喝碗酒,然后割袍断义,以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也不怨谁。当然……没卵子下关的就算了,隔空绝交也是一样的。”

“要喝绝交酒,也是某这当地主的来置才对,上关来,某请你。”

“好,开关门,若是坐吊篮就算了。”

秦越指指蕊儿的长裙,鄙夷的道“想让你弟妹难堪就直说。”

“操。”

曹彬再爆粗口,重重一擂女墙,对潘美着“城上你指挥,老子下去会会他。”

“大帅,小心对方使诈。”

“诈个逑,他屁股一翘,某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不就是想玩攻心计么,关城在我手,岂容他得逞。但他有句话说的对,一开战,便绝了兄弟之情,先喝一碗酒,也是应当,兴霸,你干什么?”

“你下关喝酒,某也得去,等会,某封个利事……”

“想去就去,封什么利事,其它人,皆在城上备战,不得擅离。”

“诺。”

曹彬与白兴霸下了关,也只带了一个侍卫,却是家将曹仁。

白兴霸老远就开了口“不好意思呵,没来的急准备,弟妹好俊。”

蕊儿再次相迎“见过曹伯伯,白伯伯。”

曹彬无视她的热诚,阴沉着脸在地毯上坐下,对秦越道“有屁快放。”

“装,再装呐,以为板着脸就行了?让我蕊儿委曲了,我跟你急。”

“……”

曹彬有心想反驳几句,但知道对方的性子,属赖皮蛇的,索性闭嘴,又横了一眼要给蕊儿献殷勤的白兴霸,直接把秦越有心营造的和谐氛围给破坏干净。

秦越夫妇对他的黑脸视而不见,自顾着从食盒里取出菜肴,一个斟酒,一个布著,夫唱妇随,自然而然,仿佛这不是两军阵前,而是在自个家里。

“沉缸老酒,为了保持酒味,都没装车,让军汉抬着来的,来,喝。”

“喝前不说两句?”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秦越乐了,起身,肃容,对着东方拜了三拜,朗声道“第一碗,敬先帝。”说完,端碗,庄严无比的将酒倾下,细细的洒在尘土里。

曹彬恨不得自扇两记嘴巴,只好起身,有样学样的端碗,礼敬长眠于庆陵的世宗皇帝。

白兴霸身前也有一碗酒,但却没动,也没喝,全副身心都放在斗法的两人身上,瞧的津津有味。

“第二碗,敬过去,敬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岁月,喝齐。”

这一回,两人一干而尽,互相亮了碗,滴酒不剩。

014:女人歌,男儿泪

剑门关下,两军阵前。

曹秦二人连干三碗酒。

第四碗酒,曹彬先端起,冷声道“这一碗,绝交酒,某先干。”

“别,还得再喝两碗,老子生了宝贝儿子,当年你可是说过要当义父的,现在义父当不成了,酒喝一碗,也算是了结一桩旧事,不过喝不喝随你。”

曹彬冷哼一声,又是一饮而尽。

秦越再次满上,嘲笑道“你曹国华就这点肚量?蕊儿在此,连喊了你三声伯伯,你就连个祝福也没?是兄弟,就再喝一碗。”

曹彬冷哼着,再端碗。

五碗下肚,秦越这才拍手大笑道“这一碗,却是真正绝交酒了,不过,先让我歇口气,唉,真怀念过去呐,那样的美好日子,嘻笑怒骂亲密无间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哦,这是蕊儿亲手做的,菜名就叫‘扒你脸’,昨天忙了一夜,堪是美味,挟一片压压肚子吧。”

曹彬依旧默不作声,却捉起筷子,挟了一片入肚,只觉那肉片弹性十足,一嚼便是满口清香,却不知是什么肉,又不知是何秘法所制,在吃食上,秦九从来有一套,但眼下却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忍住不语。

秦越呼出一口酒气,半躺着,对蕊儿道“这两位,曾经都是为夫最好的战友,最亲的兄弟,可惜,马上就要刀枪相见了,在喝这碗绝交酒前,你唱首曲子,以为记念。”

“是。”

蕊儿起身,先对两人福了一福,又对关上的将士们施了一礼,玉掌轻拍,一直演奏着雅乐的美姬顺着势儿就变起了曲风,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后,悠扬二胡声起,一股历经苍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蕊儿振袖作势,一开腔,顿时仿若石破天惊,春雷炸响。

但凡听到歌声的,心湖里都荡起了阵阵涟漪,就连白兴霸这大老粗,体内都涌起了一股激流,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只听她唱道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

乱世风云乱世魂。

平生多磨砺,男儿自横行。

站住了是个人……

有情义有担当,无依无傍我自强。

这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的响。”

……

秦越有心起事后,脑海里常忆起的是大宅门里白景琦最爱唱的那一出《挑滑车》选段“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然后,就想到了这一首主题歌,让周容默了曲,虽有些出入,但大致原味儿尚在,蕊儿的歌喉,其实比周容强,是真正的十足功底,只试了三五遍,便比周容唱的更加字正腔圆,这才是本次出征,他要带着蕊儿来的原因。

能不能成功,就靠她了。

现场效果……

很好。

对当下的人来说,词牌皆是定格的,哪听过如此美妙的歌声,仿若天籁之音。

所以,不论是关上的广捷军还是关下的虎牙军,个个鸦雀无声,沉浸在这时而昂扬,时而委婉,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歌声中。

半阙唱完,配乐过门却改长了,因为加了一段旁白。

只见那清丽似仙的蕊儿轻拂广袖,在如泣如述的胡琴伴奏下,低沉着嗓音缓缓念白

“有一位先帝,呕心呖血,创业中道而殂;有一位太后,以泪洗面,被幽居西宫为奴;有一位七岁的娃娃,正遭受着昔日臣子的折磨……

这个世界该有公道的呐,所谓义气,所谓担当,怎可是酒后泄忿之语,夜深流泪之叹?

是好男儿,就当拨剑,怒发冲冠,挥师东向,攘除奸凶,勤王救驾……

不负先帝所托,

不负天下道义,

不负心中热血!”

旁白结束,曲调倏急,歌声再起

“有情义有担当,无畏无惧我奋强。

除奸凶勤王驾,挥师东向。

哎……

除奸凶勤王驾,挥师东向。

无悔一腔血,有意济苍生。

风雨无阻汴京城……”

……

蕊儿连唱两遍,这才歌声渐落,曲声渐微。

一曲毕,曹彬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关上关下,三军寂静,人若雕塑,唯有旌旗猎猎,松涛阵阵。

秦越微红着眼,端碗,浅呡三口,继而一气喝干,这才递过一方绢帕。

曹彬胡乱的拭擦着,结果越擦越多,不得已,蕊儿又递过去一方。曹彬没接,却指着秦越的鼻子嚎道“你这亡八蛋,你就是个亡八蛋,害死人不偿命的亡八蛋,老子要跟你决斗。”

秦越按着手指骨节,狞笑道“老子早想揍你了,可今天还是算了,胜之不武。”

曹彬晃晃脑袋,知道自己又中了秦九奸计了,沉缸老酒,入口绵柔,后劲如火,一气喝了五碗,现在有些上头了,看秦九云淡风清的,必是先吃了解酒丸子,可不揍他一顿,又怎能一消心中怒火?

他“呼拉”一声扯开袍襟。

秦越有样学样,也开始脱衣服。

三军阵前,两位主帅光着膀子,开始角力摔跤,只一个肌肉发达健美,一个肌肉白嫩如娘们,样子……十分搞笑。

但打斗场面却并不搞笑,那小白脸儿拳脚功夫竟然不是吹的,果有一套,与真正将门出身的对手战了个旗鼓相当,时不时有“啪啪”声响起,竟然拳拳到肉。

蕊儿吓的花容失色,揪着裙边不知如何是好。

白兴霸连忙安慰道“莫怕,他俩以前就闹惯的,互相打一顿就好了,哎,你歌唱的可真好听……”

蕊儿有口无心的应着,一双妙目只盯着自家夫君打转。

秦越鼻子流血了,她惊呼,秦越肚子中了一脚,她也痛苦的弯下腰,却对几乎也是伤痕累累的曹彬视而不见。

终于……

斗到了分际。

论持久战力,终是曹彬胜了一筹,哪怕有些醉意了,几记老拳一吃,反而出拳更迅捷,被他逮着个机会就是一记过肩摔,这一记要是摔实,秦越少不得要躺上十天半月,肚子上再用力踹上一脚,心中忿怒之气方才出得了。

哪知这家伙真属赖皮蛇的,一摔之下竟然没摔实,被其歪着身子卸了大半力道,然后曹彬就觉着腿肚子上一沉,却是被其用脚勾住了。

两人贴着身子拳来肘击,互相又好吃了几记重拳。

最后竟然被秦越无耻的钻进了胯下,用双脚锁住了腰身,如蛮蛇般的越缠越紧,曹彬挥拳格架挣脱,结果又被其拧折过来用胳膊窝锁住了一只手……

两人呈十分不雅的姿势扭缠在一起,时而你在上,时而我在上的,双双成了血糊灰尘的烂泥人。

曹彬又羞又怒又急又气,偏偏有力没地方使,有气没地方发,在脖子被秦越勒住之前哑着嗓子吼道“你卑鄙……”

秦越肿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发出嘲笑,“拍地算投降。”

感受着右手臂的疼痛,以及越来越难的呼吸,曹彬只好悲哀的用尚能微弱活动的左手,拍了拍地。

输的没脸没皮。

015:遵本心,兄弟情

“真勤王?”

“真勤王。”

“匡扶周室?”

“匡扶周室。”

“理由?别告诉某你一颗红心皆是忠。”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想堂堂正正的做那么一回人,否则对不起先帝,不过根底里还是鄙视脊梁上少一块骨头的弱宋,做人……不该是他那样子的。”

剑门关下,曹秦二人双双躺在柔软的地毯上,鼻青脸肿,污垢不堪,却都有一身发泄后的解脱。

蕊儿心疼夫君,却没有上前破坏夫君打生打死打出来的默契氛围,而是默不作声的开始煮茶。

曹彬瞥了一眼那道艳丽的倩影,叹道:“你倒是有福气的。”

“必须的。”

秦越轻轻的揉着眼角,这货贼狠,眼珠子都差点打爆了。

“可某没你洒脱,某家老父幼子,皆在京中。”

“嗯,你是可以富贵双全的,而且还能泽被后世,逼着你走这条路……是我的不对,可谁让你偏偏守在这要道上,让你为难了。”

“能说这句话,算你还有点良心。”

“不过,不逼你不行呐,不止我要出川,你也要出川,因为,我们要改变历史,要创造历史,庄生,图。”

庄生提着竹篮上前,捧出一大抱卷轴。

“这些图上所画,皆是我的梦境,真的比真还真,你一定要相信,这才是我咬紧牙关要出兵的真正缘由。”

曹彬示意曹仁接过。

“不打开看看?”

“某回关上慢慢看,走了。”

曹彬摇摇晃晃的站起,拍拍身上灰尘,准备回关。

白兴霸这才凑过来,对秦越挤眉弄眼,满心快活。

秦越搭着他的手臂也爬了起来,眉梢处也尽是笑意。

一矢凌空激射。

……

曹秦两人在关下胡闹,傻子都看的出,曹彬的战意没了,所以潘美叹着气,吴奎抿着嘴,张侗落下了心头大石,武继烈又从口袋里摸出了肉干。

唯有监军赵元御气的脸色发青。

他是今上的心腹,怎能坐视曹彬的变节,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关下,他悄无声息的给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张弩便射。

所有人都没防着他会来这一手,就连他身后的曹义也没料到他真的敢胆大妄为,发现不对,再想阻止,已经晚了。

利矢凌空,如毒蛇般的向秦越飙射。

若是平时,以秦越的身手轻松可以避开,但如今一在酒后,二在与曹彬打脱了力气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神经发现不妙,身体动作却反应不过来,竟是傻傻的站着不动了。

好在有明白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秦两人身上,唯有庄生,自始自终的提着心,吊着胆,竖着耳朵,瞪着大眼,注意着关上的动静。

一矢离弦,一剑出鞘。

他有家传武技,虽只学了一些三脚猫,之后又跟着秦越练了一些,有些基础,但真正让他武技突飞猛进的,却是徐无道长的亲传。

一剑劈飞利矢,倒提着剑柄就将秦越护在身后,口中大叫:“虎子叔……”

远处观阵的甲寅尚未冲到,曹彬已暴跳如雷,虎吼道:“曹义……”

关上传来曹义的大喊:“监军无视军令,已被拿下,请大帅示下。”

“绑了,等老子回关再说。”

曹彬铁青着脸,对花容失色的蕊儿拱了拱手,转身便向关门而去。

这边厢甲寅花枪双出阵,将秦越夫妇护着,缓缓而退。

然后撤兵,虎牙军继续回到剑州。

等待曹彬的最后决定。

这一等,便是三天。

秦越给的图画,除三张舆图外,还有玉斧画疆,檀渊之盟,二帝囚北,风波亭恶,涯山跳海……

每一张画,皆图文并茂,其中又以涯山跳海画的最是触目惊心,题的字更是殷红似血:

涯山之后无中国。

曹彬先是于静室里一人独观,枯坐半夜,次日又在关墙上发呆了一天,然后方把图画拿出来与同僚分享。

个个看的目瞪口呆。

“国华,这真的是九郎梦中所见?”

“他那人,就这不能以常理视之,都说说看法吧。”

这一回白兴霸成了哑巴,皱着眉头观看那标着南宋北金西夏大理的舆图,仿佛能看出花来。

沈伦抚须长叹,却是第一个出声:“老夫是不信的,谁做梦能梦见这些名堂,哪怕是再奇思妙想的说书客也梦不出来,莫非是他专为大帅所设之攻心计?”

“他什么无耻的招数都会想的出来,让甲元敬花枪曹沐等人玩刺杀都比这来的简单,没必要兜这么远的圈子。而且……”

曹彬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他那家伙,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主,好吃懒做,吊儿郎当,不喜任事,习惯当副手推责任,就连那益州节度使,他都能当出个甩手掌柜来,让李谷为尊,让曾梧操劳,看不出他有何野心。

而以他和甲元敬两人与宋九重的交情,其实怎么混都能混出个荣华富贵来。他却偏要冒着满门安危,行此举义之事,这才是某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不过,这一回某却大致明白了,他在恐惧。”

张侗讶然:“他恐惧什么?”

“恐惧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恐惧这些节节败退的舆图,恐惧子孙遭殃。”

白兴霸忍不住了,怪笑道:“做梦把自己吓死,啊哈,某家要笑死了。”

曹彬幽幽叹气,眼望屋顶,双目无神:“谁知道他是不是做梦呢,做梦能做出那能揪心裂肺的曲子来?”

“……”

潘美在曹彬直接喊出宋九重的名字后,便已知其心,心底里也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要有选择了,不是跟京中的那位分道扬镖,便是跟眼前这位各奔东西。

回京有荣华富贵,有大镇节度在向他招手,留下则只有袍泽之谊,兄弟之情。

何去何从?

他痛苦的揪了揪头发。

武继烈停了嚼食,对曹彬道:“国华,给个痛快话。”

曹彬点点头,道:“都是兄弟,各有家业,这主不能某一个人来作,各备纸笔,都写下自己的意愿想法,然后摊开记票,我们公平一回,少数服从多数。”

白兴霸喜道:“这主意好。”

沈伦笑道:“老夫就不参和了,老夫为诸君记票。”

广捷军战将颇多,但真有资格参与这样大事决议的,也就兄弟几个,当下各自提笔,写下自己的选择,团成一团,交给沈伦。

沈伦直到潘美和曹彬都把纸团交过来了,这才一一摊开,结果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第一张是吴奎的,这家伙笔锋如刀,写的是勤王救驾四字。

众人全都讶异的看着他,谁不知其父眼下是朝廷的大红人,枢密使加同中书门下二品,牢坐崇元殿上的第二把金交椅。

吴奎苦笑道:“某兄弟六人,尽孝之事,有兄弟们便够了。”

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武继烈,他父亲武行德如今可是魏国公,许州忠武节度使,加中书令。没想到,也选择留下了,理由一样,老父牛耕不缀,家里有的是兄弟。

白兴霸与张侗的答案都写在脸上了,拆不拆纸包都没什么区别,只有潘美,选择了回京。

“国华,对不住,家小皆在京中,某在这里,与众兄弟是兄弟,但某与今上,也有袍泽之谊,通家之好。”

“嗯,人各有志,况且如此大事,自当遵从本心,广捷军有今天,全仰仗仲询兄日夜操劳,你别急着走,我们一起回利州,然后晓喻全军,让他们也各自选择,这样你回京后,也不会没人可用。”

潘美满是羞愧,涩声道:“这如何使得。”

“是兄弟,不二话。曹义,安排酒宴,迎秦九入关。”

“诺。”

016:兵发三泉关(一)

兴州,节度使衙门。

刘守忠已经枯坐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他实在没料到,利州曹彬说叛变就叛变,剑门关,葭萌关,险关变坦途,益州兵马从三万变成了四万,气势汹汹的向三泉关逼近。

好在五兄明见万里,早早的将三泉关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某刘守忠在,休想再东出一步。

他是义社十兄弟之一,排行第七,虽然,他是在黄袍加身前一刻方知五兄的全部算盘,但一腔怨气在自己被授于武兴军节度使后,立马烟消云散。

父亲一身武略,也不过是河中兵马都指挥使,再想上一步,难如青天,而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节帅,如此尚若不珍惜,又待如何。

“大帅,兵马已备,只等开拔。”

“出发,兵发三泉关。”

他于剑架上取下兵刃,抽出半截,看了刃色,复收剑入鞘,大步流星的向外而去。

……

兴元府。

王彦超于后院小校场舞剑。

他师从晖道人,一身的剑术修为,但上阵却只用刀,很少有人见过他那行云流水的剑法。

双刀韩真是例外,他的刀法便是大帅亲授,所以偶偶也会给大帅喂招。

“大帅,我们怎么办?”

趁着王彦超收剑之际,韩真忙绞了毛巾递过去,顺带着把自己的心里话给问了出来。

利州变节的军情,早被细作快马送回,但王彦超仿若无事人一般,可急坏了一干将校。

有仗打,才有横财。

至于帮谁打,只看谁给的利益高。

这是老传统了,自唐末魏博牙军一开用刀作主的先河后,唯利至上成为军人的传统。

王彦超虽为名将,但他本身却是老派的军人,所以,对于自家将校的心思,他很清楚,也很正常。

他一边擦着脖子,一边笑道:“急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等他们拿下了兴州,攻占了青泥岭,我们再作商议不迟,现在,该干嘛干嘛去。”

“……诺。”

韩真不情不愿的走了,王彦超将剑往亲卫手中一抛,自个却踱步到申先生的小院里。

“被先生料中了。”

“只料中了一半,却没想到留下的人有这么多。”

王彦超笑笑:“很正常,都学三国诸葛氏呢,父子对阵又如何,不论哪边输赢,他们都不亏,下棋?”

“好。若大帅输了,可得出一瓶好酒的彩头。”

王彦超哈哈大笑,于棋枰前坐下。

……

利州,节度使后衙。

曹彬与秦越正在喝酒,菜肴是蕊儿治的,用曹彬的话说,这是惩罚,谁让那天在关下,那么多菜肴只是摆着看呢,还点名要上那道“扒什么脸”。

哪知食材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羊头,只是炮制却是繁杂,为了吃上这道菜肴,曹彬可是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天。

不过眼下却还有的是时间,因为广捷与虎牙并军了。潘美大大方方的与秦越及一众虎牙将校见了面,喝了酒,给了蕊儿一个大大的喜封,这才带着五百挑出来的锐士回京。

曹彬给了他整整两千两的程仪,秦越也奉上了一千贯铜钱,并有一千枚大周世宗的记念币。

然后,曹彬见虎牙军的装备比自己的广捷军整整高了一个台阶,心里就不乐意了,说都是勤王军,我这再着宋制不合适,是兄弟,就帮着把军装全换了。

这却是之前没料到的,当下一边安排全师雄与甲寅先出兵抢夺三泉关,一边快马回益州,将原本给新兵备用的新式军服急送过来。

大部队先行了,秦越却在利州住下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上次你说扒什么脸?”

“我有说过么,明明是绯羊首好不好,蕊儿的拿手菜,独家秘制。”

曹彬嘿嘿冷笑,道:“今日要是再打,某一定把你脱光了吊旗杆上吹风。”

“别,我错了还不行么,一身乌青还没好呢。”

两人依几而坐,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嘴里不三不四的应着,兄弟之间和好如初,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感觉。

蕊儿帮着布完碗著便退下了,不一会,又进来,执着一管玉箫,远远的在锦凳上坐了,檀口轻启,顿时有悠扬的萧声响起,其声宁静悠远,却饱含着满腔的喜悦之意。

曹彬闭目倾听了一回,端杯与秦越碰了一杯,感慨道:“都说夫妻相,我发现二位弟妹与你都是十足十的像,大弟妹与你相似之处,是那股从骨子里溢出的傲娇,而二弟妹则在生活习性上与你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你真是好福气。”

秦越洋洋得意,道:“你也是将兵之人,兵不在多而在于精的道理你也不懂?话说我哪里傲娇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哼,嘴上不说,全身上下,连毛孔里都满溢着,看什么都不屑,也不知哪来的优越感。”

秦越怔了怔,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或许,这大约是回古代的穿越者通病,仿若大都市里的富家子弟到了乡下,见到一切都是落后之物,那种优越感是一时难以消灭的,得回去与容儿好生自我解剖一番才行,似乎她在这方面比自己还要傲娇一些。

果然,旁观者清。

曹彬起身,取过一个盒子,双手托着递给欧阳蕊儿,蕊儿接过,启盒一看,却是一管紫毫,一方端砚。

“百年好合。”

曹彬轻声道:“迟来的祝福,请弟妹不要介意为好。”

蕊儿的双眸里顿里亮起了别样的神采,忙行礼而谢,又捧过来递给夫君观看,秦越摸摸鼻子,笑道:“这可得宝贝着收藏好了,国华这人抠门,一般人都不送。”

蕊儿微笑着退下,心想夫君与这位曹国华果真是最好的朋友,怪不得在两军阵前都能放松着心情。

这是他与甲寅和陈仓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感觉,与他俩在一起,秦越是个劳碌操心的命,与曹彬在一起,仿佛便恨不得把所有事务都一股脑儿推过去,好当甩手掌柜。

“说正事吧。”

曹彬见蕊儿退下了,便把酒杯一放,神情开始认真起来:“你我皆随大军出动,这利州谁来守,别说某来拿主意,这事儿既然是你挑的,你便得担起来。”

“安善吧,史家也就他成器,他那二弟学文学成了纨绔,史家全靠他了,这家伙一肚子的凄苦,我不想让他再冲前了,然后你那位沈先生一手好算盘,负责总支粮草事,我让益州的蔚章邹衍配合着,如何?”

“好。对了,三泉关你是怎么安排的,大军已出,你好象漠不关心似的。”

“强攻硬打。”

“强攻?”

秦越点点头:“强攻。关是险关,但今后攻城略地有的打呢,此关都不能下,以下打别的城池也就难,所以强攻,正好让那些新兵蛋子见见血,哪怕一时攻不下,也是赚的。”

曹彬赞道:“有气魄。”

017:兵发三泉关(二)

里外不是人。

这是甲寅对三泉关发出的感慨。

这道险关,前关大河横坦,后关陡坡百阶,这后关与剑门关仿佛,不过场地要开阔许多,相应的,关墙也高了许多,守兵数量也多了许多。

关前列阵。

三杆大纛树起,中间那面鲜红如血的大旗上书“勤王救驾”四个大字。左边是虎牙军旗,右边是广捷军旗。

本次出兵,主力全是虎牙军,广捷军只是白兴霸与吴奎率着亲卫来应景架势。

白兴霸饶有兴致的看着虎牙工兵营的杰作——可拆装组合的云车。

这虎牙工兵的手就是巧,一根根木头七折八合的,便能迅速的搭起,而且越搭越高,上去都不用爬,有滑轮吊车,一个人扳着便可拉起三个人的承重。

云车搭好,他有些蛮不讲理的挤掉了吴奎的位置,和全师雄甲寅一起登上了云车,关内的场景顿时一览无遗。

“这关上原先国华准备再造六个砲基的,幸好没造,否则更难打,呃……啧啧,这么多人,刘守忠这是把兴州兵马全拉过来了么。”

甲寅看一会,指着关上内街那一堆堆临时新增的帐蓬笑道:“刘守忠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却没想到还是这么老套,以为打仗拼的就是人多,可人多不逮的道理也不懂,人越多,心越不齐,一开打,保准乱。”

白兴霸冷眼一翻:“吹牛。”

全师雄这两天已经知道其的性子,当下笑道:“这可不是吹牛,虎子讲的在理,下去吧,让宣传队上来喊话,喊上两天,三天后,我们再总攻。”

“干嘛不现在就打,非要等到三天后?”

“咱得让那关上的人先乐呵了。”

“乐呵?”

白兴霸一脸懵逼。

……

“老汉我,打着板儿进了汴梁城,

三十六街一百单八巷……

去哪儿,都热闹,

也有老来也有少。

有往北,有往南,

穿章打扮一人一个样。

鞋干净,人体面,

这京城里头就和乡下两个样。

听说崇元殿里换了皇,

咱也去瞧瞧长的啥模样。

听说老汉蜀中来,宫卫连忙把里让。

崇元殿上泥塑胎,仔细一看,呃,眼珠儿还在转,旁边还有个呼噜声儿在回响。

原来新皇当中坐,文武百官列两旁……”

白兴霸几个下了云车,然后又上去几个军汉,不带刀,不背弩,却一人拿着两副竹板儿,一副大,一副小,手腕一振,便敲出脆儿声响,却是开唱数来宝。

这些人都是虎牙宣传队的人,各种出身都有,这几个原来便是乞儿,脸皮厚,嗓门亮,早练出了台风,在离地数丈高的云车上也能开唱自如,几人互相捧着,逗着,却是尽拿汴京城里的宋九重开涮。

起先,只字不提他谋逆的事,却把一堆儿鸡毛蒜皮的民间小事往他头上堆,说一起看寡妇洗澡事,说一起研究驴屁股事,说与他一起赌钱玩耍事。怎么好笑怎么来,内容低俗不堪,却甚合大头兵们的胃口。

说一段,歇一段,不能总拿他说事,范围渐渐的就扩大了,开说义社十兄弟,然后又拿守将刘守忠说事儿,把他描述成舔哈卵子上位的无耻小人,把刘守忠气的三尸脑神跳,下令发砲。

可惜关城上的砲车因为基座及砲车都比较小,打不到,最劲的牛力强弩倒可以射到,但那粗大的利矢精贵着呢,怎可浪费在这几个乞儿身上。

刘守忠倒有心想率部冲下关去,却被部将们死活给劝住了,开玩笑,敌军有三万整,关上人马只有对方的一半,依关而守勉强,以短击长怎么行。

刘守忠无耐的拍拍女墙,下令敲鼓鸣锣,以声盖声,休教将士们被秽言污了耳。

结果双方玩起了捉迷藏,你一敲锣,我便歇力,你一停锣,我便开唱。

云车上的宣传队员卯着劲的说唱,唱累了就换人,反正队友多,足有上百人呢,随便轮。

白兴霸听入了迷,看呆了下巴,这也行?

吴奎却沉默不语,脑海里浮起父亲来信时的秘语。所有人都以为他父亲深受新皇器重,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他的痛苦,痛苦到就连家书都是在别人的监视下完成的。

但吴家自有一套秘语,非最亲之人不解,所以吴奎恨不得早些举旗,攻进京城去。

但他虽然年青,却传承了其父的城府,旁人对他心中的算盘一无所知。

如今,他虽站在勤王旗下,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兄弟当面,义字当头,而被道义胁迫,就连秦越也曾诚恳的与其谈话,说不必违心。

却不知其父早有言在先,外面闹的越大,他在京中就越安全。

这是他选择与虎牙军站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如今看来,似乎自己的选择对了,虎牙军的战术,果真还是别有一套呀。

京城中的吴延祚已经得知益州出兵的消息,但还不知大郎的最后选择,他中规中举的应诏求见,却见宋九重正在摩挲那根金箍盘龙棍,神情认真而专注。

屁股下坐的位置不同了,兵器也跟着奢华起来,铜头铁箍换成了纯金。

“哦,庆之兄来了,免礼,看座。”

吴延祚对这话听而不闻,规规矩矩的行礼如仪,又谢了座,这才坐下。

“不知圣上召见,所为何事?”

宋九重依旧把玩着兵器,脸上却浮出笑容:“朕本拟秋后亲征扬州的,没想到益州秦越却蹦跳的欢畅。依庆之兄高见,该如何是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梓州、兴元态度暧昧,或难依靠,但利州有曹彬,兴州有刘守忠,出川之路尽是险关雄城,那秦越若想成事,臣的看法是天真了,若官家担心的话,索性再派京中禁军出征,有二万兵马出动,足以荡除不臣。”

“嗯,那秦轻云与甲元敬,朕也算是老熟人了,一直待之以诚,哪知却是心怀异心,唉,终究是年青气盛呐。”

吴延祚微微的挑了挑眉毛,脸上浮出一丝讶异来,心中暗想:“年轻气盛,此为何意?”

“其实朕若要平益州,易如反掌,但心念往昔旧情,尤其那甲元敬,朕甚是喜爱他那耿直的性子,假以时日,定是无双猛将,所以,朕还是想下一封诏书,劝他俩迷途能知返,庆之兄以为如何?”

“官家仁德,甚善。”

“庆之兄能赞同,朕心甚慰,明日朕校阅飞山营,观水军,庆之兄一起参加吧。”

“臣领旨。”

吴廷祚告辞出殿,一肚子的莫明其妙。

宋九重召自己所谈就这点屁事?

可朝堂无小事,官家无闲心,那找自己来又为了什么?

他缓步出宫,临上马时却差点一个趔趄,再稳身,后背炸出一身冷汗。

018:兵发三泉关(三)

“东宫娘娘给了赏,绫罗绸缎那个香。

老汉把身这一转,啊哟,一不小心在西宫打了个转。”

“西宫怎么了?”

“这西宫可不是老汉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您见了东宫娘娘,不见见西宫娘娘那也不合适呀。”

“兄弟有所不知,这西宫住的可不是皇后娘娘。”

“西宫不住皇后娘娘,那住着谁呢?”

“就那位才当了十天皇后的周皇后,如今叫周太后了。”

“那也是娘娘。”

“说的是这个理,但您想想,东宫大还是西宫大?”

“当然是东宫大。”

“这不就结了么,皇后住东宫,太后住西宫,两人住着门对门儿。”

“哎……被你这么一说,发现确实不是个事呐。”

“确实不是个事儿,老汉我一看就心酸了。”

“我就说你一身贱骨头,看见人家吃的好,穿的好,就心酸了,活该穷一辈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老汉我虽穷,但活的自在,天南海北任邀游,不象人家西宫娘娘,那真的是个苦呀。”

“哦,住在皇宫中,还要吃苦?”

“是吃苦,而且这苦头还不小,您听好了,且听老汉来把西宫唱。”

“好嘞。”

云车上,两个宣传队员一番捧哏,竹板儿“哔哩叭啦”的一通乱响,其中一个便唱道:

“说西宫,道西宫。

情况不与别宫同。

这进了西宫呐,

才知道什么叫日暮途穷。”

另一个捧哏道:“怎么说?”

“那周太后,居西宫。

穿甲胄,裹披风,日夜不放松。

又有那,七岁儿。

本是先帝血脉一真龙。

山呼万岁才登基,

又被奸臣往下轰……

昔日臣拜君,今番君拜臣。

日夜不安噩梦中……”

虎牙军用数来宝这一朗朗上口的方式进行公关宣传,虽然被守将刘守忠用以声盖声的方法进行了有效的阻挠,但白天可以这样,日暮后,晚上总不能再打锣了,这可便宜了虎牙军的宣传队,唱的那个带劲,直到子时过了方停。

第二日白天继续,你敲锣我开唱的,热热闹闹,然后到了晚上,又是虎牙军说唱艺术的天下。

这不,把宫庭秘事也搬出来了,以此作引,再追忆先帝世宗的光辉伟绩,与宋九重形成鲜明对比,听的关上守军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

第三天,刘守忠忍无可忍,先用牛力弩射了三矢,三矢中一,一箭便将那云车中部射了个对穿,却没有倒下,云车上的人有惊无险的下了车,工兵营的人几下一捣鼓,不过半个时辰,云车修复如初。

说唱继续。

刘守忠知道,绝不能再让对方说唱下去,军心一失,再振作可就难了,当下悄然点兵,亲率二千锐士倏的冲出,益州兵马立马乱烘烘的退了,刘守忠还没来的及兴奋,却见一千全身铁甲的陌刀队如杀神般的横在自己面前,刘守忠吓的魂飞魄散,赶紧回关,哪知左右两翼又有无数山猴子般的敌军包抄过来。

若非亲卫拼死抵挡,城上更是待他一过便无差别的投下滚石擂木,强行壁虎断尾之计,这才止住了敌军的攻势,否则,关城都破了。

全师雄一看,这一招起了很不错的效果,得,再延续一天。

杨登与唐诗连夜组织人手编辑曲目,直接拿战事说事儿。

“刘守忠,貌似忠,

其实呐,哈哈,

模样周正本事稀松。

让老汉在这云车上,

站的不动如山峰……

劝各位,细思量,

战鼓一擂,刀枪一举,

这生死就没得再商量。

高官厚禄虽然好,也要有命把福享

要知道,现如今,关下列阵虎牙军

战高平,征淮南,再来蜀中先锋战

百战胜,百战成。

更有那,甲元敬,蜀中人称二郎神

驱虎夔,架神鹰,

一槊在手万人敌……”

天上飞的六年凤,地上咆啸的黑虎夔,这两天其实没少露面儿,早就被守军看的稀奇,待听说这两兽禽皆是甲寅的宠物时,不由的心生凛然。

第四日,卯时三刻,三声号炮响。

这一回,一气排开六辆云车。

这一回,登上云车的终于换了人,嗓门依旧大,却是抑扬顿挫的朗读“勤王檄文”。

这一回,虎牙军终于亮出了獠牙,檄文读完,全师雄令旗一挥,激动人心的战鼓便隆隆响起,五千先登锐士排着整齐的队伍,举着大橹,扛着登城梯,拧着身子,黑压压的向城关迫来。

他们的身后,同袍们异口同声高唱着虎牙军歌,为他们壮行,军歌嘹亮,甲叶铿锵,形成一股死神降临前的灭寂威压。

而云车上,悄然间便换了人,全是劲弩手,一连七人,备着满满当当的弩矢,而那云车,莫名其妙的就被推近了两丈多远距离。

弩矢激射,堪堪够收拾关城上的性命。

关上一阵哗然,这是真打了!

刘守忠一见将士乱糟糟的反应,勃然大怒,仓然一声拨剑出鞘,吼道:“擂鼓,准备投石,弩车上弦,各段位准备……”

攻城大军中,“甲”字认旗一马当先。

甲寅一手挽盾,一手拎着链锤,左手是老搭档花枪,右手是“新队友”白兴霸,一步一前,步步威压。

是真打了,不再玩花哨的名堂。

秦越说哪怕用人命填,也要把这关给一气夺了。

所以,一开打,便是总攻决战。

能打的将校齐上阵,甲寅率中路,铁战负责左路,石鹤云负责右路,三路推进。

强攻。

因为要用关上的鲜血浇铸新兵之胆。

砲石隆隆,弩矢飙射,一接近射程,战斗便开始了,顿时有惨叫声响起。

甲寅怒吼一声,“冲啊……”

三军倏的加快了脚步,本来整齐的方阵顿时化成了三枚枪矢之形,向关城冲去,云梯迅速的架起,甲寅挥盾弹开一枚滚石,第一个登梯,人缩拧在盾下,只用执着链锤的右手三指控着梯子,步步强登。

关城上擂木他不惧,滚石他不怕,普通将士能抱起的石头,破不了他的防,先登对他来说,唯一有阴影的是煮熟的金汁。

大约是刘守忠这位关系户好洁的缘故。城上并没有备这让他心中发慌的恐惧之物,所以他“登城”很顺利。

第一个抢上城头的却不是他,大约守军重点关照了中路的甲字认旗,擂木滚石无停歇,左右两路守的却稍微要弱一些。

拼命三郎石鹤云第一个登上了城头,这家伙还没从额上的金蟾形伤疤上吸取到足够的教训,在云梯上窜的飞快,然后虎吼着,挥盾,捅刀,迅速被他荡开一个小圈子。

而甲寅这边,却在垛口僵持了大约有一刻钟,守军亡命的扑来,倒下一个填上一个,惨叫声中,血光飞溅中,刀枪锤斧拼命砸下。

如此危局,若凭甲寅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支撑,好在身后有两杆枪,顺着胳肢窝里死命的往前搠,却把甲寅淋成了血污人,有眼难睁。

直到云梯浆厚一层,血滑难立了,甲寅这才虎吼着窜上了垛口,一链锤将一个段位指挥的将校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后,中路这才冲上了城头。

“杀……刀不见血不计功。”

甲寅一把弃了早已变形破烂的盾牌,又将链锤掷了出去,反手拨出了背上的战刀,一记横斩,刀芒闪耀间,血喷如注,迅速的荡开一个圈子。

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的虎牙军奋勇攀上……

……

三泉关,一战告破,刘守忠狼狈逃亡。

是役,杀敌二千余,俘卒五千余,粮草刀枪无算。

而虎牙军,伤亡不过五六百。

正是攻城先攻心。

019:男人该对自己狠一点

阳光明媚。

秋日暖阳爱憎分明,阳光普照之处,明艳,暖和,照不到的地方,则冷冰一片,哪怕是一面墙垛,正反面的触感也完全不同。

第一军团第三军第二营第八都的都头赵磊,坐在擂木上,心情一半兴奋,一半沮丧,兴奋是被袍泽感染,沮丧则因自己而发。

他凭着老庙祝的三枚刀币,果真成功的走进了节度使衙门的后门,激动的那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胡子都颤了起来。

不仅给了他百两纹银,还将那位年青的大帅喊来,让安排一个亲卫队副队当当,年青的大帅好说话,但他却不乐意了,亲卫亲卫,一看就是个护卫,有啥子意思,他觉着自己的本事,就该当将军才是。

年青的大帅对他的想法满是鼓励,说那便调你进王牌军,有多少本事放出来使。

结果一位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哑巴来考校自己的武技,士可杀不可辱,他放出十分本事,然后与那位肩上有鸟屎的哑巴斗了个旗鼓相当。

可惜结果并不仅如人意,只混了个都头当当。

他好几次看着那位比自己才大了两岁的年青的假将军,心想,凭什么你都当上了兵马都指挥使,我却只能与大头兵仿佛?

今天,他得到了答案。

军中挑选先登死士,他毫不犹豫的便报了名,先登营,斩首一记算三功,先登城头者,赏钱十万,这样的晋升机会,可不是其它战役可比。

然而,他的一股作气,未到城下,腿肚子便开始发颤了,然后是机械的,麻木的跟着人往梯子上挤,顶盾的肩上也不知挨了多少记滚石,虽然他在后面中段,但依然被滚石震的差点口吐鲜血。

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挤上了城头,一跳下墙垛,便因满地血浆而一个趔趄,幸亏周边全是人,连摔倒的空间也没有,他醒了醒神,跟着挥刀,刀却沉重无比,挥出去没有半点的力气……

好在,终究是见了血,虽然战后他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但好歹没太落了脸面。

假将军过来了,他想站起,却被他那一身的血腥味一冲,腹中一缩,脑子一晕,只剩下两眼茫然。

“好样的,比我当年强。”

一只大手在肩上拍了拍,那位假将军脚不停过的就过去了,关城破了,撵敌追寇自有后面的生力军,但这位假将军却连卸甲的时间也没有,忙着慰问,忙着巡视,风风火火。

他看着那道血赤糊啦的背影,心中有豪气渐起。

他能行,某家也能行!

血战后,伙食便经纬分明的分成了两大份,一摆东头,一摆西头,分的远远的,但却可以凭喜好自选。

一份全素,一份全荤。

大部分的人选择素食,小部分的人荤素搭配,只有那真正的百战老兵,越是血战,越是需要吃荤腥肥腻的食物补力气。

这道理,与乡下杀猪客仿佛,捅惯了刀子,闻惯了血腥气,那些杀猪客一顿不吃肉都饥的慌。

冲去一身血腥,换上干净衣服的赵磊压着恶心气,递出大碗,示意伙头军来一勺肥肉,想了想,又走到西头示意来一勺咸菜覆在面上,再把赏的那一小提烈酒一气喝干,然后肉菜混着白米饭,闭着眼大嚼,好几次恶心感泛上来,又被他强勒着脖子压下去。

他不断的强迫自己,吃下去,吃下去才能成长。

却不知,他那鼓着腮帮涨红了脖子的举动,都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是条好汉,能对自己狠。”

第一军都虞侯施廷敬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下一笔,转身离去。

他是嘉州人,字寅正,今年四十有三,曾任孟蜀治下的普州防御使,文武双全,自负儒将,胸有浩然气,孟昶降周后,他便挂印而去,回家养桑种田。

陈疤子访到他,几番长谈后,又接到益州老友的书信,这才出了山。

甲寅一听他的名字便乐了,说我们俩有缘,我叫甲寅字元敬,你叫廷敬字寅正,普天下再难找到这般有缘的人了。

然后,他就成了他的搭档,成了第一军的内管家,都虞侯。

回到关所衙门,却发现五人一兽正在拼着啃骨头,却是甲寅,铁战、花枪、白兴霸和石鹤云,有区别的是人只吃骨间肉,兽却把骨头渣子也嚼碎了吞下。

甲寅见他来了,点点头道:“吃,最好吃不过肉骨头。”

施廷敬笑着坐下,自酎了一杯酒,陶醉的闻了闻,这才小呡了半口,出征在外,禁酒,如他们这些领导,喝酒也不过碗,他探手取过一块连骨肉,也如甲寅他们一般大嚼了起来。

“可有发现什么好苗子没有?”

“有两三人,那个磊子尤其是狠角色,值得培养。”

甲寅将骨头丢给虎夔,又取过一块肉来,一边扯咬,一边含糊道:“那家伙不赖,第一次上阵手便没有软,你看着安排,有功即赏,有才即用,有过则惩,这是九郎定的十二字方针,你只管大胆施为。”

“好。”

白兴霸看看施廷敬,再看看甲寅,觉着虎子这兵马都指挥使当的太容易了些,那潘仲询却是个累死累活的命。

关上的先登营在用餐休息,辅兵营在忙着加固城防,三十里之外的栈道上,全师雄正率着生力军全速行军,向兴州进发。

刘守忠跑了,此时正是奋勇追穷寇之际,哪能歇力。

利州,广捷军上下正忙着换装,这益州军的装备就是好,不仅挺刮精神,衣服上还有方口袋,只是胸前那一排布纽扣太难看了点,仿若千足虫。不过那鞋子真不赖,不仅人看着高了一分,还十分给力。

曹彬自选了一套,穿着试了试,便不再脱下,倒提着战刀便去巡营。

秦越则与蕊儿在长亭外话别。

“明天,我就要和大军一起出发了,不能送你,所以你先走,回益州,一路小心。”

“嗯。”

“你体寒,记得每天去老司马那施针,别怕痛。”

“嗯,他那都是尸体,怕。”

“那便让春妞试针吧,扎不准再扎。”

蕊儿笑笑,却道:“还春妞春妞的,她现在最烦听到这两字了,小娘子长大了,他爷爷仿若不关心,你与叔叔便要关心一下才好。”

秦越拍拍脑袋,苦笑道:“早早的谈婚论嫁,其实对女人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她还小呢。”

“嗯。”

蕊儿上车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登车,却是不再回头。

以前那位,只以自己冰清玉骨为喜,眼前这位,却是新婚三天后便请老司马为自己诊查体寒之源。

马车渐行渐远,却有歌声悄然响起,盖过了车轮辚辚: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

……

夔州城。

木云满身灰尘,在指挥构筑防御工事,不仅东南两路严防戒备,西北两城也加固城防,垛标、擂木、滚石、火油、还在城下左近开挖化粪池,以蓄人畜排泄之物,是为金汁储备。

马霸在校场操练人马,他是水师都指挥使,却跑到了陆地上操练。

似乎,有些反常。

020:心腹大患

三泉关破,西县投降。

兴州夜袭,一战而下。

行军路,好消息接二连三。

秦越把行军再次行成游春样子,这让曹彬看的十二分不爽。

“收敛点会掉你一根毛发?”

“人生得意须尽欢。”

“……”

“兴州既下,出川走哪条路?”

“凤州假假的算是第二故乡了,当然再走凤州道。”

“青泥岭半年前便加固防线了。”

“在正义面前,一切都是土鸡瓦狗。”

“用词不当。”

“我喜欢。”

“……”

虎牙军八月初五誓师出征,一转眼便是一个月过去了,行军路便花去了半个月,却一气推到了兴州。

若以后世的时间来看,仿佛慢了,但以当时的状况来说,却是疾若雷霆。

甲寅再次先锋。

这一回,兵马依旧五千,副将却调整了,除万年不变的花枪外,这一回却是叶虎盛的弩机营为主力,赵山豹的山越军为机动,石鹤云的血杀营为阵心。

因为青泥岭山崇、寨险。

因为守寨的主将乃凤州防御使乔青山。

这位曾经的虎牙血杀营指,孟县籍的老兵,或许是因为官做大了的缘故,或者是未曾一起进蜀的缘故,又或者是其它原因……

成了白眼狼。

亲率主力到这险寨守卫。

作为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秦越其实早就给他去信,但回信却是含含糊糊,吞吞吐吐,这让甲寅很不爽,不就是宋廷给了你一个开国伯么,老子开国侯都不知扔哪里去了,看你稀罕的。

但甲寅实在不想与曾经的好兄弟动刀子,婉拒了白兴霸与吴奎的好意,只带虎牙兄弟出征,山东籍的大将就凑了俩,心底里希望那亡八蛋能迷途知返。

青泥岭,剑拨弩张。

刘守忠三战三败,第三次逃亡,身边尚有兵将一千多人,没想到在这青泥岭却被官阶低了一大截的乔青山给扣下了。

“刘帅若是回京,乔某恭送,但这些百战老兵,还请留下,不能让蜀兵过了此山,若过此山,凤州不保,凤州不保,我军便只有大散关可扼,如此,秦凤路皆失也,还请刘帅大局为重。”

“你……狂妄无知之徒,以为就你这五千州兵能守得住此寨?老子不信邪,这才三败三战,如今虎牙军更得广捷军之助,兵马之盛,战兵已达五万,更有猛将如云,此寨虽险,可险得过三泉关?”

乔青山抚摸着唇短髭,微笑道:“乔某曾在虎牙军中服役五年有余,王牌血杀出身,虎牙军有多少战力,秦越甲寅有多少本事,乔某尽知,本寨三寨连环,七星拱月,牢不可破,蜀军若要攻下,起码……

乔青山傲然一笑,这才继续道:“起码要用万把条性命来填,把这层林尽染了才行,刘帅请拭目以待。”

刘守忠倒吸一口冷气,寒声道:“你既然出身虎牙军,缘何反主?”

“孟县乔氏,尽亡其手,乔某忍气吞生,整整六年。这样的答案,不知刘帅可满意。”

刘守忠对他的眸子,尾椎处却是倏的一紧,全身寒毛炸开。

乔青山却不再多言,手按战刀,眺望青山落日,红霞似血。

乔三槐死则死矣,那老匹夫若是不死,哪有自己的今天,不过这却是个好理由,天大地大,哪大的过家族之仇!

只不过自己真正反水的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

这样的理由刘守忠信,所以把心一横,自己也留下了,若真能阻住蜀军,也是大功一件,总比就这样回京去负薪请罪的好。

这样的理由宋九重也信,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乔青山效死请战的奏疏,随着嘉奖令一道快马急递过来的,还有一柄御赐宝刀,如今,便扣在乔青山的腰带。

不过宋九重仿若并不重视秦越,只让石守信率领一万禁军不紧不慢的增援,而自己却御驾亲征扬州。

对他而言,李重进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扬州城乃是显德四年新筑之城,自老城被南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后,如今的新城规制与老城相等,但位置却挪了个位,城中也不复往昔繁华,反而因为城大而显的空落。

而空气却压抑的让人难以喘息。

城外,沟渠错落,陷井密布。

城头,擂木高悬,滚石堆山。

李重进虽然第一时间拒绝了宋廷的诏书,但却一直未曾出兵勤王。

只因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年征淮,扬州士庶两次饱受战争之苦,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把本是南唐放的大火之罪过记在周廷身。

以前,李重进背靠周廷,挟大胜之威,治下百姓莫不老实听话。

如今,宋九臣一纂位,大周不复存在了,本是老实巴交的扬州百姓们一个个就开始有了脾气。

南唐却又开始落井下石。

面对相约出兵的建议含含糊糊,却隔三差五的来说客,让降唐,说兵往一处发,劲往一处使,如此方能与宋廷抗衡。

几次气的李重进要拨刀子。

好在接应韩通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其土木之术端是了得,面对三万大军的合围,他坚守两月有余,兵力损伤却是不多,若非矢绝,他再守两月也没问题。

所以他突围后,尚带来五千山东大汉。

这对同样面临征兵难的李重进来说,真的算是意外之喜。

而且,他来了,自己便可以安心操练士卒了,一应城防布置,皆让其谋划。

而韩通也不负所托,以运河为纲,以长江为托,利用江河湖泊,坑道暗渠,将扬州城外方圆十里布置的仿若天罗地网。

既然难以出兵,那便死守。

守到秦越出川,守到各镇起义,守到云开月明。

说来好笑,一贯喜欢进攻的他,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李重进每次想起,都是黯然无语的悲叹。

历史,他便是因为孤立无援而被宋九重两月破城,兵败自刎。

如今历史稍有不同,命运能改变否?

“报……”

亲卫兴奋的冲进衙署,一手高举着一卷物什。

“禀报大帅,益州出兵了……这是檄文,并于八月初一日一举攻下夔州。”

“呯然”一声响,茶盏失手落地。

“快……快呈来。”

李重进一目十行的将檄文看完,忍不住仰天长啸。

“快请韩将军回府议事。”

“诺。”

亲卫兴奋的跑出去,李重进再次将檄文读了一遍,待读到“……世宗尚未归葬庆陵,宋贼恶念已生,悍然置两代先帝之隆恩于不顾,矫托天命,伪作符书,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凌太后,威逼少帝,仗剑受禅,颠倒黑白,诛戮忠正……”时,他的眼眶忍不住的红了起来。

良久,他卷起檄文,看着正堂悬着的太祖与世宗画像,涩声道:“舅父,君贵,报仇血恨的日子就要到了。”

021:破掌立誓为哪般

青泥岭上,阴阳面貌大不同。

北面之险在崇峻,高不可攀。

南面之险在盘道,曲折若“之”字,道路折折横横,在山岩上曲折攀附。

李白用十二字形象的描述了这条道的险难,“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以前,孟蜀时代是在此以拒北敌,故寨在北坡,如今是宋廷占此以拒蜀军,寨防在南。

一座山,两样防。

却比北面更加难。

不仅三大寨占据了制高点,居高临下,弩箭易射,滚石易落,而且每一道弯道之折处,都建有堡坞,这些堡坞依崖壁而建,出入口在堡顶上,有木桥搭连上路,堡内共计三层,每层二十一个射击孔,弩手坐,弓手站,张弦便射,无需设防。

敌人若拿性命填过来,靠近了,面对厚壁坚墙,一时也难破,哪怕真破了,这些狙击手还可以爬绳梯从顶层从容而退,让敌人望堡兴叹。

这样的堡坞共有七座,是为七堡连环,北斗杀。

若依常规攻山法,几乎是有多少人命都不够填的。

因为上下坡存在极大的落差,且找不到宽阔地安砲车,那些手推着能移动的小砲车,居高临下的发射还有杀伤力,想以下击上,敌人伤不到,自己先避跑。

若是别的山,或许还能行烧山之策,可这山,裸-露外面的全是大块的石壁,虽有绿植,也尽是矮株细草。

烧山不行,断水也不行,山上自有甘美的山泉。

所以要想攻山,几无外力可借,唯有靠着人命填,逞单兵之勇。

哪怕侥幸冲到了寨前,陡峭的山道落差也已磨的你精疲力尽,而在此等候你的,却是以逸待劳的敌人,人家还有闲暇先往嘴巴里灌一口烈酒,再提刀。

正因为山陡寨险,乔青山才有底气向朝廷上书请缨,才有底气离开安逸的凤州,来到这穷山恶水之地驻扎,面对提槊横刀的甲寅,才有勇气。

他自信凭此险寨,虎牙军再难出川一步,是老虎又如何,终究还得在蜀中窝着。

“甲将军,某既不诳你,也不阴你,你要当周臣是你的事,某却已是宋将,大义当前,不据小节,战阵之上,从来刀剑说话,你我虽有袍泽之谊,但并非兄弟,青泥寨就在此,你我各凭本事吧。”

见乔青山立于危石上侃侃而谈,甲寅尚未有表示,叶虎盛却气炸了,怒吼一声:“乔青山,是谁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是谁给你锻练成长的机会,是谁教了你武技,是谁传了你兵书……

是秦大帅,是陈头,是木司马,你这忘恩负义的亡八蛋,忘了当年裤脚短一截的苦了?忘了当年赤脚背盐包的苦了?忘了被乔三爷槐欺凌的苦了?忘了你瞎眼老娘了……操!”

乔青山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满脸讥笑。

“别说了虎盛,我们走。”

甲寅按了按刀柄,一拉缰绳,虎着脸往自己营寨而去,对亲卫道:“快马知会中军,准备强攻。”

“诺。”

隔着三个马身,赵山豹都能感知到甲寅滔天的怒气,策马之际扭头再看了一眼乔青山,终是呸出一口浓痰,方扬鞭跟上。

回到营寨,不等全师雄大军到,甲寅先召开军议。

“那亡八蛋最熟悉我虎牙不过,前年进蜀时,东子做的青泥岭模盘,大家一起也不知做了多少次攻防推演,我们能想到的,他基本上都有数,说说看,这仗怎么打?”

“当年攻寨计划,乃是山越营攀悬崖而上,里应外合,如今这计定然行不通,他早防好了。”

“要不再来一出攻心计,唱上两天大戏?”

“宣传队他也有,而且据细作探报,他早两天便已作了动员大会,破了手掌,散了浮财,喝了血酒,攻心没用。”

“操他嬢的,大帅也好,陈头也罢,又或者你我兄弟,哪一个不是把他当好兄弟看待的,若不是大帅的一手栽培,他能有今天?亏的某在他结婚时还随了个大份的礼,想着老乡三分亲,哪知是只白眼娘,操他嬢的,真是气死某也。”

甲寅苦笑着对叶虎盛道:“当年,他便是乔三槐派来的奸细,是九郎看他聪明,家里却一贫如洗,这才给了他一个上进的机会。早知如此,唉!”

甲寅摸着下巴,军旅之中,懒的打理,胡茬硬扎扎的刺人,他自己一肚子的怒火,却要先开解其它人,也算难为他了。

要说随礼,哪个有他随的多,因着对关春花总有一丝内疚在心,所以她成婚时,便直接将原先买在麦秸巷的宅基地契送到了关家。

唉,他变了,她可还好?

……

远在凤州的关春花正在收拾行囊。

她已为人母,儿子都会蹒跚的走路了,这几年她养尊处优,皮肤更是白嫩了,却比以前少女时还水灵一些,仿若一棵熟透了的水蜜桃。

“夫人,将军定有家规,军政大事,内眷不得插手,再说,您就是去了青泥岭,也没用呀。”

“有用没用是一回事,去与不去是一回事。”

“可这是军机大事。”

关春花嘴角噙起一丝冷笑,“军机大事?呵,我只知道,饮水要思源,做人要懂恩,他乔青山若是没有虎牙军,能有今天?说不定还在盐场背盐包呢,哪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起居八座一呼百应的。”

“可原先……原先您也没劝过他呀。”

“他说假拒敌,真策应,可你说说,破掌立誓,这是什么意思?”

乔青山从老家寻来的管事乔松后悔自己嘴快,却把青泥岭上的消息透了出去,让自家的女主人发了飙。

她这一去,回头将军定然要责怪,自己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当下诞着老脸,继续苦口婆心的相劝。

关春花却懒的理他,行李收拾好了,麻利的一收马包口子,提了提,抄起依在桌前的狭刃朴刀,就要往外走。

“夫人,老奴劝不住你,可大郎夜里哭闹怎么办?”

“他既出生便带了把儿,就当自强,白荷,我们走。”

见劝不住女主人,乔松急的直跳脚,可女主人是耍惯了朴刀的,性急如火,将军在家也要让着她三分,他怎敢真的拉住不放,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她翻身上了骏马,一阵风似的向城门驰去。

火红的斗篷猎猎如旗。

022:忍你让你又何妨

乔青山对于关春花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只微微的皱了皱眉头,便让亲卫把她接上寨来。

关春花耐着性子与刘守忠等大将见了礼,回后帐又枯坐了半天,这才等来了夫妻两人对话的机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要与虎牙军作对?”

乔青山缓缓坐下,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因为君命难为。”

“君命难为?乔青山,这话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

“那某说为了栋儿作想,你又可相信呢。”

关春花怔了怔,出言嘲道“他长这么大,你连尿片也没换过一把,现在拿他当幌子,有脸呐你。”

“那你要怎么说。”

“不掺和。”

“不掺和?”

“对。”

关春花把住他的臂弯,一脸恳求“我知道你不想回虎牙军,那我们不掺和行不行,请旨调任,我们回山东去,安安生生过日子。”

乔青山轻轻的扳开她的手,反过来抱住她的双臂,柔声劝道“一脚入了官场,便再无自由,好日子谁不想过,我们还要把栋儿培养成才呢,回家去吧,等我把这仗打完,少说也是个留后,最不济也能封侯。”

“升官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么,你丢弃了做人的本分。”

听到关春花的语气渐冷,语调却高了三分,乔青山知道自己的妻子要发飙了,自嘲道“随便你怎么想,哪怕说某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也行,但这寨子,为夫却是要守的,死守。”

关春花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手足发凉。

山脚,蜀军大寨。

甲寅的滔天怒火终于开始发泄。

“打,为什么不打,老子再为先登,非要将那白眼狼踹倒在地痛扁一顿不可。”

方率着中军入营,匆匆安顿毕的全师雄苦笑着相劝“打仗不是使气斗勇,我军本钱少,不值当在这穷山恶水拼耗,再说了,我军兵临青泥岭,第一阶段作战目标已经圆满完成。

出兵前大帅便有将令,对这青泥岭的方针是能打则打,不能打便停,这其中的道理原委你最清楚不过。”

“可没打过,怎么知道不能打,不行,明天我便率着五千精锐,一气杀上去,否则,这口气咽不下。”

全师雄摇摇头,知道眼前这位看着已为人父,其实性子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般,自己没来前,他知道约束部下,劝慰开导,自己一来,顿时如受了委曲的孩子般,开始使气了。

这样的使气,全师雄其实心底里是高兴的,因为他把他当成了可以十足信任的兄长。

“对,打,某得为孟县乡亲除害,前有乔三槐,后有乔青山,他嬢的,姓乔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军中喊打第二欢的是叶虎盛,孟县出来的,就他与乔青山两人最是功成名就,一个是虎牙军第六军都指挥使,执掌虎牙王牌弩机营,一个更是已成一州防御使,但乔青山的变节,仿若把自己也抹黑了,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对他,全师雄便没好耐心了,虎眉一扬,叶虎盛顿时闭了嘴。

“虎子,别再拧着了,你要再拧性,某可要祭法宝了。”

“法宝?”

甲寅疑惑的看着他,全师雄只好与亲卫耳语几句,不一会亲卫捧着一副卷轴进来,全师雄接过,递给甲寅,笑道“这是你自个的东西,出征前弟妹专程到宅子里一趟,打开看看吧。”

甲寅心想女人就是啰嗦,白天叮嘱晚上重复的,竟然啰到全家去了。当下解结启轴,却是一幅雅正平和的行楷书法,一看到这幅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墨宝,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便涌上了心头。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恩师所嘱,师兄书贴,当初自己在子瑜身上犯了拧,老师为了开导自己,特意让师兄写的,以便自己临摹静思。

“逢事要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方能得。”

伊夫子的淳淳教诲再次浮上心头,甲寅的鼻子便有些堵,自己这位恩师呐,真的欠他太多。

自己这位不成器的弟子成亲,他没喝上喜酒,又因为自己的缘故,最器重的大弟子成亲了,也只能遥寄一封家书。

师兄温润如玉,不喜政治,不善说谎,说什么万里进京应考,也就骗骗不熟悉的外人而已,个中内情,哪怕他性子再粗疏,甲寅也心知肚明。

他抚着这副墨宝,良久不语,心中却开始“子曰……”

默背论语。

他好武,做事又喜欢率性而为,那本伊夫子手抄的“论语”,他虽珍藏着,可与这幅字贴一样,起码有两年没看了,今天却仿佛脑子又开窍了一般,从头至尾,竟然一字一落的默了下来。

通篇背完,又回忆起当年雪夜读书,客船练字等一幕幕温馨往事,甲寅轻轻的叹了口气,当年,夫子特意在苏州下船,带着自己与师兄去看“寒山问拾得”那段著名的对话,分明是在教育自己,师兄那和善的性子,哪需要再开悟。

他轻缓的卷起卷轴,一抬头,发现大帐里只剩下全师雄与施廷敬,其它人却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怪了,你这一顿好想,可够久了,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可想通了。”

甲寅先啊了一声,这才搓搓脸,不好意思的笑道“想起当年恩师授业解惑的往事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啊,我就这性子。”

“你这性子谁都知道,某说,你可想好了方略。”

“我先去洗澡。”

“……”

全师雄见他说洗澡便洗澡,转身就出了大帐,不由摇头苦笑。

甲寅在赤山的帮忙下,痛痛快快的洗了个凉水澡,又修了脸,把冒出来的胡茬刮的干干净净,子瑜不喜欢他蓄须,说看着就老,他在家时,可是三天两头要刮的。

身子清爽了,甲寅这才随意的拢了头发,回到中军大帐,示意录事参军起身,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见砚池里余墨不多,便对赤山道“磨墨。”

赤山一怔,这活计,没干过呐……

“某来吧,不知将军需要多少墨水?”

见录事参军答话,甲寅笑笑“不多,也有二三十个字而已。”

帅案后的全师雄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笑道“难得,今日竟然不提刀了,该不是给乔青山写信吧。”

“对,等下我写好了,你再看,现在别过来,你看我我写,我手抖。”

全师雄与施廷敬本要起身的,当下各自又坐回了位置,等着看甲寅的文章。

甲寅刀法大开大合,写的字却是师兄手把手教的,一开始便练的小楷,所以虽然看上去一触一团墨似的,但字却写的小,间架甚紧,一封信写完,也就一张信笺。

然而,内容却把全师雄与施廷敬给看呆了,这也行?

因为这封信根本不是信,而是抄录了一段语录

“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甲寅揉揉手腕,大笑道“就把这送去,我恩师特意教的我,便宜那亡八蛋了。”

023:明走祁山,暗渡褒斜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乔青山持着这张信笺已经老半天了,仿佛中了定身符,一动不动。

刘守忠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官阶远高于他,但他是败军之将,说话没底气,只好委婉的提醒:“乔将军,在这里,你是主将,如今敌军退却,回兴州改走祁山道了,我们如何是好?”

乔青山勉力压下胸中的怒火恶气,好你个亡八蛋,枉为老子上书请战,枉为老子辛苦了近一个月的操持,枉为老子绞尽脑汁的布防,原来也是没卵子的。

战斗没打响,对手就退了,他蓄足了的劲,却一拳打在了空气里,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受。

“敌军既退,可留下什么后手?”

他没有立马回答刘守忠的话,而是转头问斥侯。

“全师雄与甲寅率大军后撤,山下大寨却还有三千甲士,主将宋群,然后从青泥岭到兴州这一路,原有的六个平安寨正在加固,或留二百人,或留五百人,当为迟滞我军,警戒我军之备。而秦越与曹彬所部的后军将在明日抵达兴州,是否真走祁山道,还需再探。”

“很好,那就再探,功劳有司自会记录,先下去领一只烧鸡,一壶酒解乏。”

“多谢将军。”

等斥侯下去了,刘守忠道:“如今我军倍数于敌,不下山冲一把?”

“人家要的便是我等下山,山下一样仄迫,再多的兵力也不逮,真接敌者也就百十人,而对方依寨而守,以逸待劳,所以兵多无用。秦九绰号‘九尾狐’,一肚子阴谋诡计,我们以不变应万变,看清了他的招式再应对。”

“可他要是走祁山道,我们重兵聚在这里,也就没用了。”

乔青山微微一笑:“某只管凤州境平安。”

刘守忠胸腹倏的起伏急促起来,冷哼一声,却是一言不发的出了议事大寨。

后帐,关春花听说虎牙军退了,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是江湖儿女,凡事义气为先,至于忠于周廷还是宋廷,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但真和虎牙军打起来,她却要替夫君感到羞耻。

做人不能忘本呐,他怎会变成这样?

……

“他怎会变成这样?”

秦越对于乔青山的变化,一样感到迷惑,这是个谨慎的人,谨慎到满肚子城府,谨慎到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怎么突然间就狂妄了起来?

他与曹彬已到兴州,还在路上大张旗鼓的,其实是辎重大队。

恰是与撤兵回来的甲寅一前一后进的城。

“谁知道呢,总之,一脸的老逼样子,气杀我也。”

曹彬叹道:“这是翅膀硬了,要单飞了,他不和你们划清界线,怎能扬名立万。”

秦越嘻哈一笑,开始剥吃毛粟子,这野生的毛粟子个小,却别一股清香,尤其生吃,脆甜。

“真要走祁山道?”

甲寅心有不甘,却也抓起几粒毛粟子在手。

“智近乎妖的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如此首选路线,我们若是不沿着先贤的脚步走一趟,可不亏的慌么。”

甲寅便安心吃粟子,一气剥了小二十个,这才一把抓起饱满的嫩黄粟肉,往嘴里一塞,嚼的两腮鼓起,恰似一只松鼠。

有秦越在,就少不了零嘴好吃的。

是夜,军议便在餐桌上进行,与会者秦越、曹彬、全师雄、甲寅,施廷敬,其它人却是没叫。

“明走祁山,暗渡褒斜,你们以为如何?”

酒宴吃的正欢,秦越突然就丢出这么一句来。

曹彬怔了怔,笑道:“还劝着虎子要宽心,原来你心里也窝着呐,不过走褒斜谷道,却是要向汉中王大帅借道,他会借?”

“千人以内,他大概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两营人马,有个屁用。”

秦越笑道:“你忘了,我可是曾经的凤州留后呐,如今那些种香茹的,都把我当开山祖师爷,初一十五上香礼敬呢。

除此外,那年在劝农兴桑上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尤其那些抢修的水库水池,可是实打实的惠民工程,今年中原大旱,关中尤为困难,唯凤州灾情可控,全靠着那些水库了,所以说虎牙军在凤州,还是有民心的。

这支奇兵,出褒斜,走连云,突袭凤州,然后据城而守,最少可以守上六七天,甚至在举措得当的情况下,守上个把月都没问题。”

甲寅一听,眼就亮了,一拍桌子道:“这主意好,干,我来。”

“这事也就只能你去,你在凤州老百姓眼里,可是有‘小去病’美誉的,让你回师,便为了此行,但却不能声张,要如鬼子进村,悄悄的进行,要瞒住所有人。”

秦越道:“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三道齐出,阶州是国华你的老地盘,这一路,由你部沿着祁山道进军,打虎牙军的旗号,大张旗鼓,号称三万。而全将军所部一半要换上广捷军的旗号,以靖绥州境的名义在这兴州留下七八千人,准备突袭青泥岭。你们看,如何?”

“还有五千人马呢?”

“跟你走祁山道,由施将军统帅,然后视情况,或许会半途折返,我另有用途。”

“我们两路兵马全部合在一起,也只四万多人,这一分散,力道便弱了,而且,你这样安排,仿若儿戏,仗不是这样打的。”

“兵无常势嘛,就因为看着儿戏,这才有奇效。再说,真要合兵,等出了川,再合也不迟,而且,我们兵马真出了川,必有它镇起兵响应,不会孤单的。”

曹彬有些不满,道:“若单是广捷军,恐怕成州都不能过,要知道老王景坐镇在秦州,他的缘边招讨使可一直担着,三镇兵马可以快速行动,而且从那边出兵快,某担心劳而无功。”

秦越笑道:“祁山道若果受阻,折返回来也没事,唯一要冒险的,便是出褒斜道的这一支奇兵,这一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甲寅将碗中酒一气喝干,豪迈的一抹嘴巴,道:“必须成功,让豹子和长寿配合我,再加上花枪就够了。”

“长寿我另有安排,他是攻坚的好手,却不是细心的搭档,让赵文亮和你一起同行,带一营混协骑,再带一营加强营,兵马就这些,嗯,能挑凤州籍的最好,我再让唐诗和杨登配合你,他们在当地人脉还是不错的。

给你十天时间,务必偷袭成功,全将军这里七天后开始强攻青泥岭,把乔青山拖上几天,这样虎子的成功率就大一些,只要凤州一得手,那乔青山再有定力也会回师夺城,如此,青泥岭方有机会,而青泥岭若下,出川之路便成通途,哪怕宋九重亲自来,我们也能进退自如。”

施廷敬提醒道:“此行甚险,要知道石守信的增援大军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比虎子先到,或是立足未稳便遭遇上了大军,某以为全军走祁山路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越笑笑:“事关全局,这支兵马非出不可,若事有不协,让赵山豹率步兵进山,虎子与花枪几个当马贼去,哪怕凤州不能得手,也要拖住石守信,别让他进川,对了,施将军,虎子的先锋旗你要如常竖着,最好再找一个相像的人替一替他,以惑敌军耳目。”

“这事难办,甲将军一走,一兽一骑一鹰全走了,没人能扮得了,除非让赤山随军。”

甲寅大笑:“就这么办。”

曹彬睁大了眼睛,看着秦越,一字一句的问:“九郎,你有事瞒着某。”

秦越自斟一杯酒,慢慢的喝了,这才幽幽的叹道:“不是瞒你,只希望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024:轻装疾行,野次夜营

将军,因能力不同,所以有很多类型,千人千面。

简单的区分,则大致可分为三大类,统帅型、战将型与谋将型。

曹彬便是属于典型的统帅型,全师雄则是战将与统帅的结合体,木云是谋将型的代表。

而如铁战、赵山豹、叶虎盛者,则是典型的战将。

反而赵文亮、石鹤云两人,家学源缘,一个出身将门,一个出身山寨,自小就被父亲言传身教,有一手御下的本事。

至于甲寅,则属于战将型,却又在秦越的要求下,木云的培养下,勉勉强强的向统帅型发展,也能勉勉强强的领导二三万人。

却是纯粹靠着人格魅力的影响。

因为他武技好,因为他仗打的多,还因为他有三宠物相随,这些组合在一起,他就成了传奇。

因为他年青,因为他大头兵的出身,短短七年时间,一步一台阶,做到了安乡侯,兵马都指挥使,虎牙军中第三号大人物,他是新兵们的集体梦想。

又因为他人质朴,没架子,会与普通士卒扳手劲,摔跤,会在一个大锅里抢食,他是老兵眼里的小弟,新兵眼里的大兄。

点兵点将被选出来的人听说跟甲将军执行秘密行动,一个个两眼冒光,腰板儿挺的更直了。

赵磊没想到自己竟然捡到了这样的机会,心底里忐忑着,兴奋着,脑海里却开始幻想着手执战刀大杀四方的豪迈,幻想着衣锦还乡后梅子崇拜的目光。

想到梅子,就想起稻草窝里的那一夜激情,他浑身都火热了起来。

那一夜,月光皎洁,而梅子的身体,却比月亮还白。

真美好呀!

执行秘密任务的虎牙军与夜色中悄然出城,又在郊外的一个庄子里休整,换下甲胄,脱下军装,穿上老百姓的衣服,甲胄兵器都搬到鸡公车上,油布盖好,却是扮成行商,东向西县。

这些鸡公车,足有两百五十辆,步兵两人一组,轮着推。

而马兵则一人双马,马匹却要轮着驮负草料,马兵看着空手,其实却比步兵还累,因为战马精贵,个个伺候的比对媳妇还尽心。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是去哪?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军纪严令,不得胡乱发问,个个将疑惑埋在心里。

过了西县再东向,人们的心里越来越迷惑了,这是去兴元府么,偷袭兴元?

这一回,上面没再让大伙儿猜疑下去,夜里宿营时,唐参军和杨参军带着人过来一都一都的悄然传话,偷袭是真,不过却是远在三百里之遥的凤州。

“大家都做好立大功的准备吧,我们这次行动的人马虽然少,但只要一到凤州,有的是千军万马,某与妙才兄皆是凤州人,到了凤州,便是回了家,钟成,你也是凤州出来的,想不想家?”

那叫钟成的家伙是加强营的旅帅,玩的一手好刀盾,闻言憨憨的笑了笑,道:“想,怎么不想,都快两年了,想死俺了,不过杨参军说的对,回到凤州,便回了家,俺若回乡喊上一嗓子,少说能聚个百十人,黄窖口那一片,现在可就俺最有出息,俺都没回家呢,母亲来信说都帮着收了两妹子了。”

周边围着的人便嘿嘿的荡笑了起来,军中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人,这些牲口窝在军营中,卯着劲儿无处使,三句话便要提起这一茬。

更多的凤州籍士卒开始七嘴八舌的说开了,在外哪不夸家乡好,就连茅坑蹲着都比外面的舒服三分。

赵磊这才发现,队伍中一多半都是凤州籍的,看他们讨论的如此起劲,他的心情也渐渐的放松了起来。

看来,这次是真的能立大功了。

甲将军过来了,倒提着刀,穿着短袖褂子,套着草鞋,毫无将军样子,众人纷纷低声打招呼,话语里透着热诚。

“嗯,我就来看看,大伙都辛苦了,记得泡了脚再睡,穿惯了靴子,这草鞋不适应了,你们脚可行?”

有人笑道:“这哪是草鞋,脚底心都缠着葛布条,舒坦着呢,拿外面换,最少能换来三双。”

甲将军笑着在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脚,“敢把军资拿出去换,小心军法。”

那家伙夸张的“啊哟”一声,拍拍屁股,怪叫道:“甲将军,俺受伤了,要酒治疗。”

“想喝酒,眼下可没有,熬着吧,真有馋虫出来,自个捏了。”

甲将军与大伙没丁没单的随聊几句,临走前又给赵磊当胸擂了一拳,笑道:“磊子,你枪棍都耍的好,改天我们练练。”

赵磊下意识的噢了一声,等甲将军走远,一众牲口嘻哈着过来揉他的脑袋:“敢和甲将军比武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秋夜幽静,星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悄然的眨着眼,秋虫在草丛里清吟,不远步,有值夜的哨兵轻微走动的脚步,赵磊枕着矢壶,听着袍泽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久久难以入眠。

甲寅也睡不着,他枕着虎夔的肚皮,仰望着星空,耳边却响起了黄河的怒涛声。

第一次行军夜宿野次,是在黄河边上,那一次,有陈头,有九郎,有庄横,有两撇鼠须的鲍九斤,自己是个啥都不懂的跟屁虫,一下子没看到陈头和九郎心里就发慌。

如今,却轮到自个领军了。

却不知留守的陈头一切可安好?

他与九郎出征在外,看似辛苦,其实压力最大的却是留守的陈头。

他的手上,只有五百马队,一千老兵,一万新兵,却要保着若大的剑南西道安稳太平。

谁都心知肚明,九郎接手时间短,又是风起云涌之际,不说其它州,仅是益州一州九县都还未能做到真正的一呼百应。

从道理上讲,这一次出兵,是十分仓促的,但不踏出这一步,却是永远的万事开头难。

再说,形势所逼,若不发兵响应,远在扬州的李重进又如何有信心有实力应对举国之兵,隐在暗处不动声色的其它诸镇又如何会付诸行动……

甲寅从来不会想这么远,更不会想到小小的益州城,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他却有预感,事情远没有眼下看起来的那么顺利,危机,也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降临。

唉……

他长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围兜,轻轻的嗅着,有好闻的奶香味儿,那是宝贝女儿的围兜,子瑜常怪他香多了女儿,捏多了脸腮,导至小宝玉常流口水,不得不套个围兜儿。

嗯,这家伙其实想其它的都是借口,想家想媳妇想女儿了是真的。

边上的花枪也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甲寅立马便烦了,轻声道:“你年纪还比我大呢,学啥穷酸的悲春伤秋,喜欢她,一把扛肩上,睡了再说,女人呐,不能惯。”

花枪没有应声,却有一颗碎石落在甲寅的额头上,不偏不倚,稳稳的停在眉心正中,甲寅也懒的动,任那石子落在脸上,却也奇怪,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025:兵发关中,信报蜀中

“禀报大帅,有一支商队要出关,这支商队足有千二百人,个个精神彪悍,有骏马千匹,独轮车数百,行迹十分可疑……更有老兵认出,为首之人,仿佛是虎牙军中的甲寅与花枪。”

“哦?”

王彦超扬了扬眉,却笑道:“既然是商队,那便放行,我兴元能否兴旺,来往商队功不可没。”

“……诺。”

等亲卫退出,王彦超这才扭头笑道:“申先生,又被你料中了。”

申先生笑笑,放下茶杯,“那秦九还算懂事,知道扮个商队打马虎眼,不过大帅该快马送信了,既然接了诏,认了那位九五至尊,总要有所表示嘛。”

“正是这个道理。”

王彦超抚掌大笑,高声喝道:“来人。”

“有。”

一员挎刀亲卫应声而入。

“你骑快马,飞报梓州韩大帅,就说虎牙军明走祁山,暗渡褒斜,率部偷袭凤州者,甲寅,花枪。”

“……敢问大帅,口信么?”

“便是口信,去吧。”

“诺。”

亲卫其实还有个疑问没问出口,虎牙军东出争锋,要报讯也该是往关中急递才是,缘何反而回报蜀中梓州?

……

褒斜道。

因为沿着褒斜二水而行,贯穿褒斜二谷,故名。

是典型的循河觅道路线。

二谷穿行于万山丛中,栈桥飞架。

这里的栈桥比之凤州道(陈仓道)更为平整,设施也更为完备,仅栈阁便有二千多间,这些栈阁上搭雨棚,形如屋顶,以遮半山流下来的泉水或滚落的石块,中排铺板成路,下排支木为架,相互间榫卯结合,远望如空中悬阁。

所以商旅循谷而行,并无太大的登涉之劳,反而凉风习习,不受日晒雨淋之苦。

之所以条件更差一些的凤州道后来居上,原因有二,一是凤州道皮实,可以承载更多更重的货物。

路虽难走,但省本钱,这对逐利为本性的商队而言,当然是首选。

而古代旅人,为了安全,为了省事,不到万不得已,少有走单帮的,都是跟着商队走,因为商队有护卫,有伙夫,有经验,交个搭伙费,便可以安心上路。

其次,从蜀中到汉中的米仓道却不好走,高底起伏,大车难行。而出了金牛道,便接上了凤州道,没几个会再兜一圈走这褒斜道。

正因为如此,褒斜道仿佛变的更为通畅了,一路上,交汇让道的机会都少,当然,真要让道,也是别人让的份儿。

甲寅所部行进极快,日行百里,饿了便啃干粮,夜了便和衣而眠,只不过个个身上泛着汗酸味儿,顶风臭十里。

但岔到连云栈道上,这路便难走了,难走在年久失修,头前探路的家伙需横持枪杆,腰悬绳索,以备不测。

因为走的小心,因为修了三处栈道,却是在这连云栈道上多呆了两天,好在这一路上行人少,斥候们又坚持宁可错抓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凡见到人影,尽皆捉拿,倒不虞消息走漏。直到第七天日暮时分,留凤关才遥遥在望。

留凤关是凤州的南大门,离着凤州还有小百里路。

斥侯飞报,关上守军不过百人,因为这条道上商旅少,守备漫不经心。

甲寅呼出一口长气,轻声下令:“豹子,你与花枪率两个小队,负责抢关。”

“诺。”

赵山豹挤出一个狰狞的笑脸,配上他那一头的火红,分外可怖。

说起他的头发,还有趣事一桩。

最早甲寅认识他时,他的头发还是黄的,变成红色,却是近几年的事,然而他那三个从黔西苗寨抱来的女人嫌他的红发难看,曾用草汁试着染过,结果,成了绿不啦几的,被秦越好不通嘲笑,再洗掉,毛发更红了。

赵文亮道:“豹子太醒目,某去。”

“你不行,腰板笔直,一脸的将军相,豹子通身上下皆是猎户的味道,更合适。”

结果真如甲寅如言,花枪与赵山豹率着二十位兄弟常服打扮,推着几辆鸡公车向关上而去,结果关上的守军都被大马猴似的赵山豹给吸引住了,这家伙还人来疯,大老远的就扬着长臂打招呼,临近关门了这才倏的翻脸,从鸡公车上操出家伙,结果运气十分的好,守将恰好在,被花枪一枪顶住咽喉,乖乖投降。

是夜,大部分的虎牙军在关上好一通洗漱,吃喝,养精蓄锐一夜,次日天明,换上甲胄再出发。

只是苦了唐诗与杨登,却是与花枪一起率着五十人的先遣队连夜赶路,为大军攻拨凤州作里应外合的准备。

……

丁予洲这段时间的睡眠很不好,眼袋大如金鱼。

他的忧心,一为自己,一为时局。

调令下来了,才坐了一年时间的凤州刺史宝座要让人了,而自己却要进京朝觐,另有任用。

这一去,可就真的前途莫测了,自己在朝中没靠山,属于无根之萍,能当上这凤州刺史,还是秦越举荐,可如今的秦越,却与京中御座上的那位水火不容,刀兵相见。

若是能早走也好,眼不见为净。

可凤州这里的战火要烧起来了,接印之人尚在路上,自己走不脱,人家却故意慢着走,唉,揪心呐。

秦越对他有知遇之恩,平蜀后飞黄腾达了也没忘了自己,这一点,他是感激的,但他也反感他的冒然出兵,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又要遭祸。

太后又如何,废帝又如何,还不是两只耳朵一张嘴,牺牲她母子而换来全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有何不好?

哪位坐龙椅,与百姓何干,兵锋一出,最受苦的还不是小老百姓。

这些抱怨,他也只能在肚子里叽叽歪歪,满肚子的牢骚,也只能在小妾身上发泄。

发泄完了,却又更空虚了。

所以他常常鸡叫三遍了才睡着,日头照屁股了才起床。

今天却比往日醒的要早一些,破天荒的要早浴,因为他于梦中倏然一惊,因为他醒过来眼皮直跳。

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

洗完澡,用完早点,踱步到大堂,于大案后坐下,手抚惊堂木,感受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凉意,他的心里也有一丝凉意划过,却听外面有“哗哗”声响起,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外面何事喧哗?”

“是姚将军带兵巡街。”

丁予洲冷哼一声,却不再言语。

他是文刺史,与其它一些防御使兼着的武刺史有着最大的区别,便是手中没有兵权。

凤州军权皆在防御使乔青山之手。

起初,倒也和穆。

但随着日子久长,秦越的影响力越来越小,鸡毛蒜皮的小事越积越多,凤州一文一武的心窝子里分别就长出了疙瘩眼,互相看着不顺眼。

所以,他对乔青山积极的率兵驻守青泥岭,内心是极为不耻的,典型的忘恩负义。

而对乔青山走了,却把一应城防重任交托给副将姚赟,丁予洲更是窝火万分。

那姚赟偏拿了鸡毛便当令箭,城头上五步一哨,街道上百步一岗,时不时的还带着甲士逞威风,美其名曰巡街,却把百姓们搞的心慌慌,意乱乱。

蜀兵还在川中呢,现在摆什么威风。

“彼其娘之……”

026:士别一年,反目相看

“报……凤州防守严备,守军有三个营,皆为百练战兵,城头上砲车、檑木、油锅常备,吊桥铁索也润了油,城门处更是堆着鹿角拒马,盘查极严,西城更是只开角门。”

“花将军他们可进城了?”

“已经进了,其它兄弟大部分都是凤州人,本乡口音,容易进,花将军几个,却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绕到东城才骗进了。”

甲寅点点头,道“进了就好,兄弟们,快马加鞭,冲……”

大地倏的颤动了起来,千骑卷风雷。

为了行军速度,马兵们心痛肉痛的让出了备马,给本该两条腿走路的步兵骑乘,但外人不知,眼见着大队铁甲骑兵汹涌如潮,观者莫不胆战心惊。

凤州因为故道水的天然屏障,不论是从凤州道过来,还是从连云道过来,大队人马只能走西门。马队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天天没事便在西城楼上坐镇的守将姚赟眼看着征尘滚滚而来,狞笑着下令“鸣警,起桥,城头各就各位,讯兵号箭,点狼烟……”

他也是虎牙军的老兵,不过却不是孟县人,而是卫州人,当初在京城时扩招进的伍,因着家中那匹牲口,贿了马场管事,于夜里求了官马种子,种是借成了,结果出来时被巡卒发现了,有口难辩,以盗马罪充军,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败了,所以,他对周廷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但他打仗用命,为人也四海,却是有心要做一个人上人。

朝廷改天换日,对他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

所以,当乔青山要出兵以拒虎牙大军时,他第一个拍桌响应。

虎牙对老子有个吊恩情,老子有今天,可全是一刀一枪搏命换来的。

他看着那面曾经熟悉万分的军旗,以及那面嚣张的甲字将旗,狞笑着,一把夺过机弩的的位置,猛的扣动扳机,粗大的机弩利矢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向敌军射去。

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等着你们出留凤关……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与乔青山都是虎牙老兵,自然知道这支队伍的厉害,既然动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关于虎牙出川的路线,也不知推演了几多遍。

而奇兵出连云,便是他们曾经设想过的方略之一。

所以,留凤关上百十个乡兵充着数,却有一队精锐隐伏于民间,只等蜀中大军出,反过来便再占留凤关,把栈桥烧上三五十里,实施关门打狗计。

三百步开外,弩矢难达,但看着不远处地上那仿若标枪般的利矢,甲寅怒火难抑,他嬢的,这世上白眼狼何其多。

“列阵。”

一员弓手上前三步,拉弓如满月,染成红羽的号箭距城墙尚有二十来步,阵线停的恰是正好。

当排阵使的赵文亮令旗高举,队伍倏忽散聚,步兵在中组成方阵,骑兵在两翼分峙,枪骑在左,弩骑在右,个个下马而立,将枪顿在地上,却是抓紧时间照料战马,看上去有些小乱,远不及步兵阵的整齐肃穆。

三名甲士手执鹤嘴锄,方便铲,快速的于阵前立下两根基桩,然后,有长达三丈的旗杆搭上,仿佛只一个扳折,那旗杆便竖了起来,鲜红如血的大旗上四个金黄大字“奉诏勤王”。

城上的人都诧异看着这面大旗,只觉着如此快速的搭建起来,有些不可思义,却不知此乃虎牙工兵营的最新杰作,旗杆是空心套杆,有活机括,收缩方便的很。

“城上的人听着,虎牙军奉诏勤王,出川东向,尔等速速开门,勿再助纣为虐……”

“放屁,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今上仁德,四海归心,合当九五,反倒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包含祸心,擅启刀兵……老子只问你一句,七岁的娃娃,能治理的了这天下么……

哈哈,听说你们一首唱词唱哭了曹国华,一顿乞儿板打败了刘守忠,现在,姚某早把耳朵洗干净了,是说是唱某都接着,唱的好有赏,说的妙有奖,又或者有本事便来攻城,让凤州百姓看看,百战百胜的虎牙军有多厉害,牛皮吹上天的‘小去病’都有什么本事。”

甲寅阴着脸看了看城头,又看了看空中的天色,对赵文亮道“这里交给你,我去巡城观敌。”

“好,小心冷箭。”

甲寅笑笑,朝他虚抽了一鞭子,这才换上焰火兽,提上遇亡槊,带一伍亲卫,开始策马绕城。

逞口舌之勇?

他从来不屑为之,这一点是他与秦越的最大不同点,用拳头说话不爽么。

虽说只有六骑,贴着一箭之地缓驰,但城内并没有守军冲出来,小去病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虽说离开凤州两年了,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哪怕姚赟喊话再嚣张,也不敢下来试一试槊锋,只令四城严守,不得擅离岗位。

不过,甲寅绕城一匝后,也不得不佩服守将的用心良苦,各项准备十分充分,真的是准备死守呐。

却不知城内的花枪他们,能否如期按约行事?

甲寅一走,赵文亮便安排将士原地休息,既然奇袭不成,那只能按步就班。

战兵在歇乏蓄锐,随军而来的一小队工兵则在一都甲士的护卫下观察地形,预算登城梯具,这些玩意可不能从蜀中运出来,只能现场取材搭建,不过搭头铆钉啥的配件却是备齐了的,原先推着的鸡公车上,有二十辆都是这些攻城器械的零碎。

又有一个小队,后退数里,征用民房,以为营盘,征用木料,以为军资。

说是征用,不如说是用银子砸更合适,秦越为了给“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留下好印象,预算颇丰。

城下在忙活,城上早聚满了守军,有经历过战阵的老兵见虎牙军如此冒失,都不由的晒笑,这得多自负狂妄,才会想的出千里奔袭的蠢计来,攻城器械也无一具,如今却是被将主关门打狗了。

也有曾是虎牙军出身的,看到这情形默然无语,心绪难言。

虎牙军这一回怕是要栽了。

大阳偏西,虎牙军后撤五里扎营,望着徐徐而退的敌军,姚赟长舒一口气,这一松下劲来,才发现后背冰凉一片。

“奇兵突袭,在于一个快字,以虎牙的动作,今夜必然发动夜袭,胡康平,你部负责西城戍值,许超,你部轮休,但不得卸甲,枕戈待旦,敌军若袭,必有细作城内作乱,但看哪里有动静,便杀过去,不论男女老少,敢夜间在外者,皆视为敌人,石灰油包,只管掷去,火箭投矛,只管射去,都不要问话,更不要让敌近身,其它人,各守其职,都打起精神来,听明白了没有?”

“诺。”

姚赟拍了拍女墙,朗声道“我们只要守上三天,乔将军所部便会回援,城下这些亡八蛋,个个都将成为丧家之犬,诸位,等着立功吧。”

……

027:心魔、狼烟、与青蛙

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乔青山在虎牙军中吃了六年的大锅饭,对军中的情况不要太熟悉,对秦越、陈仓、甲寅三人更是把性子能力研究透了。

当细作探回消息,说虎牙大军已出祁山道,还没叹完气,又接到哨探,说虎牙军再次往青泥岭进军,主将全师雄亲自将兵,他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请刘守忠来议事。

“刘帅,虎牙军即将兵临凤州城下,其兵出祁山,再临寨下,这都是秦九的欲盖弥彰之计,某料定,必有奇兵出褒斜,走连云,奇袭凤州。”

刘守忠扬了扬眉,冷声道:“何以见得?要知道汉中有王彦超坐镇,哪有给敌军借道之理。”

“蜀军真要出祁山,就不会再出兵来我青泥岭上鸡蛋碰石头,此番来攻,没有别的意思,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绊住我军,让我军无抽身之机,这说明什么,说明敌军怕了,怕我们坏了他们的大计。

可我军守寨有余,攻城不足,朝廷大军未来之际,难以出兵兴州,既然兴州无忧,那便只有凤州有事。”

“不见得吧,或许是那秦越心有不甘,准备再试一把也不一定呢。”

“你我两部合兵在此,整整六千有余,他拿五千兵马攻山,这要能攻的下来,前次甲寅早就挥刀而上了,何必等到今天。”

刘守忠皱了皱眉,问道:“乔将军,你意如何?直说吧。”

“请大帅守寨,某率两千兵马回凤州救援。”

刘守忠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乔青山急了,“刘帅,某因与虎牙军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段时间心火俱发,脾气不好,请刘帅海涵,看在你我皆是同殿为臣的份上,请刘帅以大局为重,此塞,有三四千锐士坚守足矣,敌军万难攻上。而凤州之援,却刻不容援。”

“你凤州可有烽火台?”

“等狼烟起,某怕晚矣。”

刘守忠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某理解你的心情,但军机大事,怎可凭心意乱动,徒耗钱粮,如今,蜀军再有半日便兵临寨下,你这时走,本帅好说,就怕朝中御史言官的笔不容情呐,再说了,留守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

乔青山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将眼前这位痛扁一顿,可人家说的,也在“理”,他将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沮丧的点了点头。

全师雄率部一到青泥岭,立寨未稳便下令攻山,却是弩弓先射,对准盘山道上的第一座堡坞一通漫射。

也不知虎牙军箭矢上绑了什么东西,先点火再击矢,那火矢燃不着石壁堡坞,矢上带着的浓烟却能把方圆数丈都弥盖的黑烟滚滚,辛辣刺鼻,让人睁不了眼,开不了口,咳嗽连连。

堡坞内的守兵待不住了,只能从顶上通道撤退,虎牙军初战告捷,毁掉第一座堡坞。

但也止步于此。

因为第二堡地势仄迫,只有堡内弩手居高临下而射的份,以下攻上,弩手无立足之地。

全师雄挟初胜之威,立于危石之上,扬戟怒喝,好是耀武扬威了一把。

乔青山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他的眼里只有那远山上的烽燧,他一边祈祷着千万别有狼烟起,一边又希望那安静到极致的烽燧能搞出点动静。

心里充满了矛盾、忐忑,恐惧与渴望交伏。

他理智的知道,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可心底里却有声音不时发出,是好男儿,就该顶天立地,而不是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中。

身后有香风袭来,闻着这熟悉的味道,他没有回头,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一句利剑般的话来:“若我与虎子大战,你希望谁赢?”

关春花娇躯一震,一脸的不可思议,等到从震惊中醒来神来,粉脸顿时涨成黑紫:“乔青山,枉为你自称好男儿,没想到心胸比门缝还窄,我都将一身清白给了你,你……你……还是不是男人……”

乔青山远眺青山,无声涩笑,正因为是男人,眼里才容不进一粒沙子。

自己这位妻子,性子直,人爽利,居京两年,一年匪气褪掉后,模样儿并不比官家娘子差,娶到她,自己是满足的,是幸福的,更别说家里还有一位已经会奶声奶气喊父亲的小家伙。

能得此妻,本该无憾。

可千不该,万不该,新婚夜,她于梦中流泪,轻声呢喃着“虎子”,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

心即碎,再小心的修复,那裂痕仍在,锐利如针,时不时便在心窝里狠刺一下,自此后,他的心魔便生,他也清楚的知道,这是心魔,但却怎么按压也压伏不住,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长越大,最后直冲脑门。

京中变天,给了这个心魔光明正大的成长机会。

所以他义无反顾的接了诏书,所以他要堂堂正正的亮旗,对阵。

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他其实并看不起京中那位的卑劣行径,所以他会对刘守忠没有好脸色,这仗,老子是为自己打的。

他知道这话伤了妻子的心,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该说出来的呐,脑子怎就不听使唤了。

等他老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方要开口,又再次变了声,惊叫道:“狼烟!”

正在无声流泪的关春花闻声远眺,却见远山上的狼烟笔直如柱。

凤州城危。

……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梓州,节度府后衙,羡鱼亭。

韩令坤与如夫人杨氏正凭阑观鱼,实在忍受不了夫君荒腔走调的唱腔,杨氏忍不住在其腰间掐了一把。

韩令坤意尤未尽,揉着杨氏的腰肢笑道:“秦九这人,别的不说,整些吃食,唱些小曲倒也颇有新意,却不知他晓得诸葛亮会失街亭,能晓得自己的益州要改姓否。”

杨氏媚眼一白,没好气的道:“你是爽心爽意了,奴却心里沉甸甸的,怪对不起周三苏七的。”

“噫,沉甸甸的,又长白胖了么,来,为夫看看……”

“明天就要出兵了,也不知节制……呜……嗯……轻点……”

感受到池水有别样的微波荡起,锦锂们停止了吃食,努力的昂起头,欲图一观人间美色,耐何鱼儿离不了水,只能望亭兴叹。

一只贪享暖阳而不愿冬眠的青蛙敏捷的跳上亭阑抄手,得意的朝池下望了一眼,耳边却响起了“啪啪”声,声声催魂,紧接着感觉地面都晃动了起来,好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地下,却堪堪停在了一双玉足间,它仰头看了看,忍不住张了口:

“哇!”

028:真正的敌手

“启禀大帅,凤州早有防备,虎牙军一出,连云栈道即有火起,整整烧了三十里。”

“哦!”

王彦超笑道“看来虎牙军这一次陷入困境了,秦越行踪可确定了?”

有专负责这一路的参军起身回道“北上祁州道的,便是秦曹二人亲自领军,算算时间,明天午时能到成州城下。”

“好,该轮到我们行动了。”

王彦超话音刚落,白虎节堂上顿时响起嗡嗡声,韩真欢喜的笑道“大帅,是不是兵发兴州,去捅秦越的屁股?某为先锋。”

“不,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兵发巴州城。”

“巴州?”

角落里响起申先生苍老的声音“朝廷早有诏书下来,夔州路,利州路,今后都归大帅治下,哦,该称大帅为王爷了。”

“王爷?”

“汉中王。”

王彦超笑着解释“王不王的,某不在乎,但既然朝廷大方,地盘大了,兄弟们也多个荣升的位置,这才是我们需要的,还是叫大帅吧,听着顺耳。”

韩真搓着手,仿佛比自己封王还快活“那是不是梓州也出兵了?”

“不错,嘉陵江以西,从今而后,韩令坤作主,他是平西王。”

悍将史进德皱了皱眉,道“如今虎牙军一路在青泥岭,一路出祁山道,虽然栈道难行,但回返快,若我大军南下,他们回师了怎么办?”

申先生幽幽的说道“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甲寅战败的噩耗,二是益州失陷的战报,韩令坤今天已经发兵了。

失了甲寅,不仅秦越少了最贴心的兄弟,虎牙军更是失去了军魂,此军自凤州起,秦越便有意裁培甲寅,先冠小去病,再叫赛杨戬,一直以来都是征兵训兵的榜样,甲寅若是有失,虎牙将成犬牙。

而益州若失,那秦越更是惨淡,直接成了丧家之犬,曹彬等人还会继续跟着他么,再好的兄弟也要立即反水,这也是大帅弃近就远放着兴州、利州不动的原因所在。

我们要打的,不是义气战,而是利益战,我们先拿下巴州,再进军夔州,不论秦越在北路成与败,我军都能先把肥肉吞进了肚子里。”

史进德这才展眉笑道“军师妙计。”

……

甲寅心宽,虽在城下窝着一肚子气,回营后连喝了三碗烈酒,倒地便睡,半个时辰后,才被亲卫轻声唤起,这才冷水扑脸,匆匆洗漱毕,开始议事。

“西城强攻难,南城也困难,东城大军难绕,唯有北城,紧靠故道水,大军难渡,所以防御稍弱,我意,再偷泅过去百十人,援助花枪他们。”

赵文亮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花枪他们难得手?”

“不错,守城先守内,这是虎牙军训之一,乔青山也好,姚赟也罢,都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城头防的严,城内一样防的严,这一回,有些失算了。”

“可北城有马面呐,当初修筑城墙时,还是陈头定的方略。”说话的是赵山豹,他反对甲寅这一十分冒险的行为“依你自己的身手,大约能上,可其它人没有这本事呐,稍弄出一点动静,便是身陷死地,左右两边的马面上弩箭一瞄一个准。”

“可花枪他们……”

赵文亮道“眼下只能按即定方略走,等着寅时初刻猛攻,我们要相信花枪,相信唐诗和杨登,他们……会成功的。”

甲寅搓搓脸,叹道“可我心里没底了。”

“……”

城内,花枪的心里也没了底。

他们潜伏在民居内,这些民居是唐东他们早备好的落脚点,在这坐镇的谍子十分不看好唐诗杨登他们要立即联络家族的做法,说姚赟防着呢,有点名号的家门前都有暗哨布着,就防着虎牙军的亲人们有什么动作,你们这赶上去,就是送死。

所以,雄心满怀的唐诗与杨登只好也在据点里窝着,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夜里能一袭得手。

赵磊在磨刀,这是老兵们的经验之谈,说磨刀可以缓解心里压力。

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行动了,要去闯那重兵云集防御重重的城楼,夺城门的计划在千斤闸落下后,还没开始便失败了,如今只能接应强行登城的兄弟们。

“磊子,等下你跟着某。”

赵磊下意识的应了声,忽觉不对,抬头看了看花枪,却见花枪手按着钟成的肩膀,郑重道“等下城头杀声起,你敢不敢率队冲锋。”

钟成轻吼“敢。”

“那好,接应甲将军他们的事便交给你。”

“那花将军你呢?”

“某与磊子单独行动,实施斩首计划。”

唐诗道“既然如此,所有兄弟都跟钟成走,放火的事,我与成志来,上阵脚会软,放火的事还做的来。”

花枪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不用,你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若依他自个的本事,刺杀一名武技一般的敌将,一个人就行。但人家防着呢,不仅全身披挂,还走哪都带着十六名护卫,人人手端上了弦的弩弓。

而白天又不好隐敝,只能等晚上,结果他直接住在城楼上,任凭花枪武技再高,也无法孤身一人冲上去。

安排完事情,便是枯燥的等待。

寂冷而漫长。

老兵们闭目假寐,如赵磊几个身有武技却少经战阵的,怎么也无法闭上眼,眼睁睁的看着沙漏细细的漏下,耳听着更夫敲梆声由近即远,又由远而近。

“时辰差不多了,行动。”

窝在屋顶的家伙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执着铜镜轻轻的摇了摇,顿时有一道光亮起,不一会,城南便有火光起。

草料场,粮仓等地有重兵把守,丝绸铺,油坊却没人理会,正好成了虎牙军下手的目标。

三处火光接连冒起。

这边厢花枪与赵磊也抄着家伙隐入黑暗中。

火势还未连片,这样的火光城外看不到,但时辰已到,甲寅看着早已装束停当的将士们,轻声下令“出发,成败在此一战,望诸君奋勇。”

……

“成败在此一战。”

虽然夜已深,但远在兴州的秦越却还未休息,他手抚舆图,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却有一股病态的亢奋。

舆图上布满了箭头,五颜六色,每一色都代表一股军力,仿若犬牙交错。

他的旌节大纛都已随着曹彬的大军向成州前行,但他自己却悄然的隐在兴州原刘守忠的节度衙门。

除了贴身近卫和兴州守将张通,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张通晃着铁钩子进来,再一次劝道“大帅,好睡了,你不睡,某也不能安睡。”

秦越强笑道“谁让你好好的兵工厂厂长不当要来吃这苦头,你自去睡吧,我再等等,不论哪一路,总要来个消息,才能睡得着。”

“那……烧个锅仔下酒?”

秦越怔了怔,笑道“也好。”

张通嘿嘿一笑,转身出门,秦越跟着步到庭院,仰望星空,感受着秋风中的那一丝寂冷,心中默然祈祷

“虎子,陈头,木云,唐东,曹沐,成功与否,全靠你们了。”

029:夜战

凤州城,夜战。

喊杀声传十里之远。

先是城内起火,继而城外兵聚,发起猛攻,然后,一伙布衣大汉呐喊着,由城内向城头冲锋,悍不畏死。

不怕死又如何,终究要死于弩箭之下。

姚赟下完令,看着战况,发出了冷笑:“老子日思夜想,早防着呢。”

弩矢如雨也就罢了,还有油包,石灰包疯狂乱掷,石灰迷眼,清油滑脚,城外城内发起猛攻的虎牙军顿时限入危局中,举步维艰,死伤惨重,不断有惨叫声响起。

甲寅三登梯了,每次到了垛口又被逼跳了下来,身后少了花枪,再无默契的配合,眼见垛口就在身前,却不得登,他怒火中烧,目赤如血。

四登梯。

花枪也限入了苦战。

他与赵磊先一步隐到城下,在阴影里藏着,等到城头喊杀声起,而钟成也率队疯狂冲锋后,才从另一侧悄然登城。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张粗大的鱼网,以及辛辣刺鼻的石灰包。

好在磊子够彪悍,几刀劈斩,将鱼网破开,两人一刀一枪才有了用武之地。漫天血雨飙飞,他俩一步一前,堪堪拐过城梯,急促的利矢破空声响起,却是早有弩手候着,花枪拉了一把冒进的磊子,结果手臂已中一矢,痛入骨髓。

他忍不住一声痛呼,枪杆一旋,分拆为二,左手勉强掩护,全仗右手短枪击敌,一身功力顿时下降了一半。

前不得,长矛利刃弩矢,拼命压制。

退不得,一退便是失败,就是死亡。

花枪急的眼冒金星,虎吼连连,亡命突刺,腹间腿间又多了几处伤口,身左响起一声惨叫,不用说,磊子也中招了……

正生死存亡际,猛听一声怒吼响起:“兀那汉子,某来助你。”

花枪无暇回顾,只听身后有十数人疾奔而至,紧接着金刃相击声,惨叫声倏的乱作,知是援军,当下心头大定,将两截枪身化为投矛,掷中两名弩手,伏地捡起一柄战刀,正要顶前,身后有声响起:“某当矢头,你掩护。”

话音未落,一杆大枪已如恶龙出海,击碎一名守军的咽喉。

“好枪法。”

花枪全部的精力全沉浸在枪法上,一看枪势,顺着挥刀,起手便与那大汉配合的十分默契。

姚赟傻了眼,眼见胜券在握,却被这倏的冲出的二十多条汉子给搅了局。

“冲上去,压住,弩手……”

然而为时已晚,眼见相距不过一丈远,那大汉起手便掷枪,一枪如电闪,转瞬间便穿破了姚赟的胸膛。

“主将已死,降者不杀。”

“主将已死,降者不杀。”

尚在亡命登梯的甲寅闻声怒吼……

凤州城破,是役,一千虎牙军,还有机会吃饭喝酒的,不过六百。

而入城内应的一都锐士,只活下来九人。

人人负伤。

若不是凤州乃虎牙军的第二故乡,甲寅甚至都有屠城之心。

甲寅登上城头,挥刀奋勇际,忍不住大声呐喊:“是哪一路英雄相助,大恩大德,甲某没齿不忘。”

喊杀声中,有豪迈的声音应答:“潞州儋珪枪。”

……

仿佛心有灵犀,青泥岭上,全师雄也发动了夜袭。

他亲自上阵,带上自己的文胆营,就着星光向山上攻去。

这支文胆营,只有五百人,却是原来他在文州时所练的三千精兵百战后所剩,漫天寨一败,部队都没了,死的死,散的散,后来听说他还活着,陆陆续续的便有老兵找上门来,却是堪够一营。

这支文胆营,原就在山上剿匪惯了的,夜战常有,是以很顺利的被他们一气拨了两座坞堡。

耐何天亮后山上砲石无差别的落下,只好退回,两座堡坞得而复失,看似劳而无功,但却杀出了士气,此消彼长,守军的脸上则有了沮丧。

这让率着两千精锐要回援凤州的乔青山很恼火,不得不在下山前再给将士们打气振奋一番,又再叮嘱关春花,务必担起担子来,好生配合刘帅。

关春花一脸木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在凤州军中,威望不比丈夫差,因为,乔青山的亲卫,有半数是原来关家寨的兄弟,而关春花的贴身侍卫,更是原来的三当家傅大春。

乔青山是家乡人,又是寨中的姑爷,她俩一结婚,关家老寨立马与其绑成了利益共同体,正是得了她娘家人的大笔助力,乔青山才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乔青山率部急行,未走出十里,眼见狼烟又起,差点因急怒攻心而摔下栈桥,“快,加速行军,凤州若危,家小何安,快,快……”

……

凤州防御使衙门,后衙。

甲寅拄刀而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宛若梦中。

这里本是秦越的留后府,乔青山执掌凤州军权后,这留后府便成了防御使府,他的寝房搬进了原来秦越住的东跨院里。

而西院,或许是用来待客所用,或许是懒得打理,却一直保留着甲寅以前住过的模样,就连练手用的几个木桩子也保留着。

管家乔松浑身打颤,牙齿咯咯直响,看着这位浑身浴血,杀气冲天的煞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求将军饶命……”

“求将军饶命……”

管家一跪,丫环婆子们立马跟着跪了一地。

一记清脆的哭声打断了甲寅的暇想,他扭过头来,见是婆子抱着的小家伙不停的扭着,哭着,一身蛮力,十分健壮。

他踱步过去,吓的那婆子忙用手捂住小郎的嘴,一边不停的求饶:“将军饶命……”

“你这样捂着,他怎么喘气,这是……乔家小郎?”

“小主人不懂事,请将军饶命,饶命!”

甲寅扫了两眼小家伙,心想,还是自家闺女可爱些,哭起来的声音都更好听。

“啊,哦,你们都回东院去,没有指令不得再出一步,其它地方,征用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见这些下人如惶惶然的跑了,甲寅这才在亲卫的帮忙下三下五除二的冲去身上血水,洗去血腥,换上大红将袍,套上犀牛战靴,接过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战刀,大步出门。

禁街维稳有赵文亮,城门布防有赵山豹,而他的当务之急是会客安民。

他先去看了看花枪与磊子等人的伤势,见随军医护已为他们净了身,换了刀伤药,也不言语,只在每人肩上轻拍一掌,便去了二堂。

堂上,十几位大汉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身血腥却顾不得先擦一擦。

见他来了,众人纷纷停了手中动作,为首那虬须大汉却端起碗朝着甲寅示意。

甲寅接过一碗酒,笑道:“这一碗,敬李将军及诸位兄长,大恩不言谢,某先干为敬。”

李儋珪笑道:“一碗怎够,怎么说也要三碗。”

“好,喝三碗。”

甲寅对这位跛脚将军十分敬重,果真连喝三碗,一滴不剩,又夺过酒坛,亲自为这些百战老兵满上,这才歉意的道:“儋珪枪营,天下无双,只是眼下某还有些俗事要处理,待得空闲,再与诸位喝上三百碗。”

李儋珪大笑着喝完碗中酒,向他一竖大拇指。

甲寅这才起步向花厅而去,那里,被唐诗亲自“邀请”来的凤州刺史丁予洲已经到了。而大堂上,更有几十个被甲士拍门催来的乡绅,等着与他会面。

030:姜是老的辣

“铛,铛,铛……”

警钟长鸣,一声催似一声。

安宁祥和的氛围顿时被恐慌所笼罩,城内城外,触眼所见,皆是鸡飞狗跳。

三万大军仿若地里冒出来一般,一大早便突兀的出现在城下。

好在守军也仿若早有准备,齐刷刷的出现在城头,一座座砲架次递安上,一颗颗打磨过的投石眨眼间便在城头堆成了山。

有油锅架起,烈火熊熊,浓烟漫漫。

李谷,王著相继登上了城头。

城头上,早有将士全副武装,弩机在手,段长大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忙碌却不慌乱。

陈疤子老远看见两袭紫袍上来,迎上去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上三分。

将乃军之胆。

急不得,不急不燥方能稳住军心。

“请李相、王观察使放心,益州城坚若磐石,别说三万人马,就是再多两万,也无畏惧。”

李谷点点头,“有你在,老夫自然放心,老夫此来,是想替先帝问那韩令坤一句话而已。”

“既然如此,某让军士喊话。”

“不用,他自会凑过来让老夫打脸。”

“……”

事情果然如李谷所料一般,武德军列好阵势后,果有军士喊话“奉圣谕,讨伐不臣,尔等速速开门投降,否则须怪刀枪无眼。”

“韩令坤何在,上前答话。”

李谷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嗓门依然洪亮。

一身戎装的韩令坤匹马出阵,银枪白马,披风血红,英姿不凡。

他早看到了城头那一头的花白,以及那一袭炫目的紫袍。

“李相,别来无恙乎。”

“你叫老夫什么?老夫耳背,听不清。”

韩令坤心生忿怒,这老货,给你脸不要脸,要不是朝廷有交待,老子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啊,是某之错,该称尚书令才是。”

韩令坤朗声道“秦越目无朝廷,心无百姓,妄起刀兵,假托勤王,实为谋逆,牺牲数万将士之血,以全一己之私,如此奸贼,天下恶之,今奉朝廷谕旨,率兵讨伐,请尚书令速速下令,打开城门,韩某必保满城百姓,安全无忧。”

“啊哈,老夫何时受封尚书令了?明明是司空好不好,看你正当盛年,却也糊涂,你说你要讨伐逆贼?谁是逆贼?老夫是逆贼?”

“尚书令说笑了,朝廷明谕,一切祸乱,皆为秦越一人引起,只诛首恶,协从不究。”

李谷轻轻的顿了顿手中拐杖,扬声笑道“那位屁股坐在御座上的亡八蛋还明些事理,你这亡八蛋说的话却狗屁不通,那秦越正在前往汴梁的勤王路上,既然认定他是祸乱之源,既然只诛首恶,你这忠心王事者,为何不率兵去追截,反而来犯我益州,搅我百姓安宁?”

“你……”

韩令坤心想,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当下傲然一笑“那秦越已成丧家之犬,自有别路大军拿他性命,而本帅,却是来收疆土的,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尚书令,开城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想到你一介武夫,也掉书袋子了,那么老夫问你,你这武德军节度使,何人所授?”

韩令坤心知不妙,悔不该起始便有了投鼠忌器之心,而和这老匹夫嘴仗,当下却又不好服软,只好答道“自然是朝廷。”

“哪个朝廷?老夫没记错的话,伪宋今年才建号,而你韩令坤,却是去年便在梓州坐镇了。”

韩令坤大怒“那又如何,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上宏图伟略,仁德宽大,才是真圣人,以宋代周,天命所归……众将士听令。”

“有。”

韩令坤强行中断了对话,改为对将士发号施令。

“点号香,一柱香后,若不开门,万砲齐轰。”

“诺。”

城头上,李谷大笑“众将士,尔等看看,城下那人是一副什么嘴脸,明为讨逆,实则为私,图谋益州财富才是真,放这等豺狼之辈进城祸害百姓,欺凌家小,你们答不答应?”

城头响起一片怒吼声“不答应。”

“此獠,一个月前还与你们大帅称兄道弟,大帅出兵勤王,此獠装病,私底下又供输粮草十万斛,如今,却突然兵临城下,如此阴险狡诈之徒,口密腹剑之语,尔等相不相信?”

怒吼声继续“不相信。”

“此獠先前为何谄媚,此番为何猖狂?盖因为大帅出兵矣,所以才敢来逞威风,欺尔等皆为新兵蛋子,是尿裤裆的怂货,是只会求饶的软脚虾……马上就要开战了,要见血了,检验你们血勇的时候到了,用你们的实际行动,告诉父老乡亲,告诉自己,你们……是不是软蛋!”

回应他的,是刀剑出鞘声,是枪杆顿地声,是震天介的喊杀声

“杀,杀,杀……”

陈疤子看到无数士卒涨红了脸,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番阵前动员,硬生生的把将士们提升了一级战力。

“杀,杀,杀……”

夔州城西,大校场,五千甲士正在进行集操训练。

点将台上,木云一身轻甲,手拄长剑,左手马霸,右手祁三多,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将士操演。

说起来都没人相信,木云点将时,没要一心想当海盗的张通,没要当惯了将军的王山宋群,只问秦越讨要了扛纛大将祁三多。

理由,这家伙有福相。

扁圆脸,细眯眼,大肚腩,外加走一步便抖三抖的肥膘,看上去,确实是天天大鱼大肉有的吃的福相儿。

辕门外一驰绝尘,头顶红翎艳若鲜血。

“报……”

“中军帐内说话。”

木云打断斥候的说话,缓步下了点将台。

祁三多与马霸两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却时不时的用肘尖互击一下。

到了中军大帐,斥候这才禀道“韩令坤部两天前发的兵,战兵加厢兵共计三万整,算路程今日将兵临益州城下。”

木云点头道“知道了,退下休息。”

“诺。”

“武定军行止?”

有幕僚起身回话“兴元方面尚未有消息,不过沿途早有唐东将军一手布置的通讯站,若有动作,必能早警。”

“既然如此,既定方略不变,霸子。”

“有。”

“明日寅时造饭,卯初拨营,走水路,取道渝州,兵发梓州城。”

“诺。”

“三多。”

“末将在。”

“给你留一千兵马,一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务必要守住此城,免为宵小所趁,实在不行,也要想尽办法守上十天以上,十天后撤离,有功无过,给你留快船十艘,以备急用。”

“司马但请放心,不论谁来,定教他有来有回。”

马霸用刀柄在祁三多的膝弯处一点,半嘲道“吹牛也不打打草稿,还有来无回呢,若有大军来,你还敢出城应战不成。”

祁三多强词夺理“人家傻嘛,铁定会一股脑儿的往某狼牙棒上凑,倒是你,别把精力再往娘们身上泄了,小心真成了软脚虾。”

“……”

马霸一时词短,正组织语言要反击,却听木云道“三多所言,甚是有理,此番出兵,你必须禁欲禁酒,否则军法伺候。”

“将主……”

“叫司马,改个口就这么难么。”

“……”

“下去作准备吧。”

“是。”

马霸与祁三多出帐分头准备,木云却看着舆图发呆,心中却有冷笑声发出“老子既然能把旱鸭子训练成水师,就不能把水师训练成步兵了么。”

他看着舆图,脑海里却浮现出当年以三千弱旅袭击吴越五万大军的场景,唉,却是一晃四年时间过去了。

时不我待。

荒废的年月要补回来。

031:乱世投机之道

“嗦噜……呼噜……”

甲寅整张脸仿佛都埋进了大海碗里,稀哩呼噜的吃的十分快活。

“以前吃这浆水面,十分勉强,今日再吃,却是真的美味,还有这大海碗,最是对我性子,蜀中什么都好,却讲究个脍不厌细,看着就娘们,还是这好……呃,撑着了。”

乡绅们见甲寅毫无架子,端起大海碗就吃,吃了还松裤腰带儿,这才明白,之前的那个‘小去病’没变,还是如此的憨直,当下都放下心来,不一会又把心思揪起。

“甲将军,您只带了一千兵马,还伤亡近半,要是乔将军回师了怎么办?他手上,可是有足足五千人呐。”

“无妨,他虽然年纪比我大,但他入伍,还是我验看牙口的,嗯,当时人都瘦成排骨头了,所以这人健不健康,得看牙口,没想到看走眼了,却是个白眼狼。

不过,就他那半瓶醋,据城而守或是勉强,要想攻坚,哼哼,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他要真敢回来,不用多,我只要带上百骑,与城下列阵,他敢放马来冲都算他的本事。教他拳刀的师父都在这坐着呢。

再说了,他哪敢动一步,只要他前脚走,后脚我大军便能攻上青泥岭,然后倒撵着他跑,所以你们只管放心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甲将军鞍马劳顿,请早点休息,我们先告退了。”

“啊,好,今天先谢了哈,等大帅到了,再说怎么个谢法。”

“啊呀,这怎么敢当,举手之劳而已……”

眼见一众乡绅相继告退,凤州刺史丁予洲这才放下茶杯,笑道“看着甲将军吃面,某都看饿了。”

甲寅大笑“粗人一个,让明府见笑了。”

“这明府二字,休要再提起,愧对大帅久也。”

“那我叫你仲文兄吧,你手上又没兵权,九郎怎会怪你,刚才在乡绅们面前,海口是夸下了,但实际上,形势还很严峻,不仅乔青山会下山,石守信的大军也到凤翔府了,我要在三日内最少征集到二千民壮,这个忙,只能靠仲文兄帮忙了。”

“丁某尽力而为。”

“那好,等下我让唐妙才杨成志他们配合你,大帅说了,你这人惯会明哲保身,所以一身本事都藏着捏着,其实是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物,如今,机会来了,就看你的取舍。”

丁予洲手一哆嗦,差点摔破了茶碗,讪笑道“甲将军,这玩笑开不得。”

“嗯,我掉不了书袋子,大致就这意思,你是有本事的人,你看着办吧。”

“……”

眼见丁予洲告辞而去,赵文亮给甲寅一竖大拇指,赞道“没想到呐,本事见涨了,把一州刺史都拿捏的迷迷登登的,不过看来这家伙心动了,若真能凑出二千民壮来,城内的百姓就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甲寅苦笑道“他们是可以安心睡一觉了,我们却是要发愁了,九郎派你来,是要让你主持城防大局的,边边角角可都要安排妥当了才行,最多三天,我们就要受到东西两路夹攻,真正的腹背受敌。”

“放心,三天时间,够做大文章的了,再说了,城防一切设施俱在,那乔青山还是有一套的,你们只需要把人心稳住了,其它的看某。”

赵山豹把环睁一瞪,鄙夷的道“那些城防基础,明明是陈头的功劳好不好,他乔青山也就是二道贩子,过了一下手而已。”

赵文亮一脚踢过去,“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开工。”

“敢情某是你家的长工呐,得亏都姓赵呢?”

赵山豹骂骂咧咧的起身,临走还拎了半只烧鸡啃着,这几天,尽嚼食干粮,嘴都淡出鸟来了。

丁予洲怀着满腹心思回了府衙,自打虎牙军兵临城下,他的心里便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如今城头虎牙大旗迎风招展,虎威赫赫的虎牙军一气攻进了城,他的心底里却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权柄小有小的好处。

自己是文刺史,与其它一些防御使兼着的武刺史有着最大的区别,凤州军权皆在防御使乔青山之手,城防是他的事,城丢了,自己虽要担责,但不是主要责任。

真正让他松下一口长气的,却是看到了虎牙军的腾腾杀气,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甲寅,心想,凤州真要变天成功,于自己不是好事一桩么,起码自己与那位秦大帅,有着不错的香火情,相反的,京中那位官家却是从未谋面,不知具体性情。

而真正触动他的,却是甲寅直不愣登说的话,这样的话,别人能想到也不会如此直白的说,可能要兜十八个圈子,而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本性,但清楚是一回事,改变是一回事。

知雄,守雌。

乱世生存的不二法门。

当然,这是指弱势者而言。

倘若得势了呢?

他登台阶前停下脚步,看着匾上那三个金字好发了一阵呆,这才挥挥衣袖,进了内衙。

“夫人,家资浮财总计多少?”

“三万来贯吧,不知夫君……”

“嗯,让管家取两万贯出来,为夫急用。”

“急用?”

“嗯,出钱募壮丁。”

“啊……”

丁孙氏大吃一惊,绣花针刺入指尖也不知。

“若要募丁,府库自有钱粮,再不行召集乡绅募资,哪有自个垫钱的道理。”

“为夫自有计较,虽然募丁之途有无数种,但唯有如此行事,我们才能最为得利,事若成,这两万贯比二十万贯还值。”

“若……若是虎牙军败了呢?”

丁予洲晒然一笑“只要为夫命还在,这本钱就捞得回来,你想呐,世上哪有如此傻子,会心甘情愿的掏自个的家底,为别人输军资呢,说出去,也没人信,所以为夫自然是被刀子逼着的受害者。”

“……”

丁予洲简单粗暴的安排家丁拉着六七辆大车的铜钱,于城中热闹地高举募丁大旗,顿时引来物议纷纷。

乡绅们立马坐不住了,才从防御使衙门回了家,又心急火燎的去了刺史衙门。

可惜大多数人没有见着,因为丁明府的牙痛病犯了,不见客。

只有少数人从角门进去,又从角门出来,表情神秘,回了家,立马派人去城外召集庄上的男丁,回城听用。

酱园薛李便是少数人之一,却经不住老友的再三问询,丢出一句话来

虎牙军可是在凤州才成的势,秦大帅真要成了事,益州第一,凤州第二,该怎么办,自个去想。

啊哟!

老友扇自己两巴掌,急匆匆的回了,这年头,人命不值钱,再说又不用自己上前线,大不了,多耗几袋粮食,多付几把铜钿而已。

却能换个机会出来。

多值。

032:锋矢对锋矢,王牌对王牌

砲石凌空,弩箭飙射。

益州城的攻防战,一开战便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韩令坤有备而来,攻城梯,撞车,云车,早早的就拆开偷运过来,是以兵锋一到,攻城器具便搭起来了。

益州两江绕城,四水环护,本不应如此之快的短兵相接,但韩令坤准备充分,于上游藏了民船百艘,一气放下,又早备木料,于清远江上一日夜搭成浮桥七座,铁锁连环,攻城过河如履平地。

你有过河计,我有破桥法。

城上改抛热油罐,激射火箭。

但效果并不好,武德军早有防备,用江水将船桥淋湿,又备有无数麻袋的细沙,火势未起便被扑灭,倒是被热油烫伤者不少。

三天时间,武德军的攻城车便推到了城下。

但想登上城头,却是千难万难。

益州城有三重,内城、外城、罗城,这罗城呈半月型,自东城一直弧到北城,本就是军事防御结构,这罗城外每相隔百步便是一座羊马城,与一般城池的马面墙又有不同,可容弓手更多,隐敝更好,强登此城,恰似拿命来填。

韩令坤打的便是这血肉横飞的主意。

虎牙多新兵,他武德军一样也是新练,不经过血与火的粹炼,难以真正成军,所以,一接战,城头城下,几乎便是修罗场。

惨状让人心颤,让人胆寒,城头上的守军,拉不开弓者,举不起刀者,不知凡几。

若非还有五百老兵督战,战局早崩。

主将陈疤子嗓子都喊哑了,才守住了第一天的狂攻,城下成了尸山血海,城上也是鲜血横流。

第二天,韩令坤更是发狠,驱逐了上千妇女老幼,哭爹喊娘的向城头涌来。

这一回,守军们真的手软了,齐齐看着陈疤子。

“接近城池者,便是敌人,现在对敌手软,等待我们的,妻女便是眼前这般的下场,各就各位,砲石准备,弩手准备,真要仁慈,那就手稳一些,瞄准一些,下手快一些……韩令坤,你这狗嬢养的亡八蛋……”

陈疤子的怒吼声中,砲石再次凌空……

……

“甲寅,你这狗嬢养的亡八蛋……”

凤州城下,乔青山发指眦裂,咆啸着,怒吼着,状若疯狂。

凤州城失,意味着他已经败了,而且还败的一塌涂地。

因为“仁慈”的甲寅打开了西城的大门,放下了吊桥,有个如魔鬼般的声音在不断的叫喊着:“兄弟们,都是乡党哈,只要放下武器,城门任进,老母娇妻在家盼着哈,只要卸了甲,爱干嘛就干嘛,这是乔疯子一个人的事嘛,与你们莫得相干……

兄弟们,放下武器哈,城门任进,家门任回,小去病甲将军有令,前事莫究,饷银照发,啊,放下武器,发的是双饷哈……

兄弟们,莫得迟疑哈,黑虎骑已经备好了马,端好了槊,就要冲阵了,现在跑还来的及,线香还有半柱哈,回来吧,回来,有钱拿,有娃抱,还有女人和你欢好哈……”

城外,两千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观望着,谁也想不到,日夜兼程,回了凤州,会是这个模样。

城门开着,不论是冲进去抢城,还是冲进去回家,人人都想冲。

可谁也不敢冲。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大春一把拉住发狂的乔青山,急劝道:“将军,速走,与朝廷大军汇合,然后再作从长计议……”

城头上,跛脚将军李儋珪没好气的呸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的咒道:“这就是个生孩子没**的怂货,城门开着,竟然不敢冲进?”

赵山豹咧着嘴大笑:“虎子之猛,全凤州无人不知,全虎牙无人不晓,那乔青山依险而守还可以,城外对阵?哈,只有抹脖子的份,噫,真扭头走了……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话音未落,一阵轻微的颤动响起,随着如雷响声逾来逾急,这颤动越来越猛烈,一骑冲出城门,腾空越过吊桥,带起一道艳丽的火红。

他的身后,马头攒动,蹄急如潮,虎牙军中最彪悍的铁甲具装黑虎骑汹涌而出。

“甲寅来也,乔青山,忘恩负义之徒,出阵受死。”

甲寅喊完话,这才合上面甲,端平长槊,如锥头般向敌军迫去。

“列阵……”

乔青山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想有前程,全着落在队伍身上,所以平时操练甚勤,说如臂所指有些夸大,但也不远矣,二千将士迅速摆出防守圆阵。

盾阵如城,拒枪如林。

不动如山。

甲寅距阵百五十步,长槊一指,舌绽春雷:“分。”

黑虎骑在他的率领下,左斜里窜出,马队后却是又让出一队飞虎骑来,右斜窜出,这些飞虎骑在李行的率领下,人人手执骑弩,远兜着圈,向敌阵漫射。

黑虎骑则空兜了一个圈子,反过来绕到飞虎骑后,掷矛飞掷。

三支投矛掷完,也不管伤敌几人,黑虎骑远窜而出,只留下飞虎骑不急不徐的兜绕圈子。

阵中经过初期的慌乱,稳定下来后,立马有弩矢还击,飞虎骑倏的加快速度,扩大绕行圈子,也不再射弩,只管纵马疾驰,腾起的烟雾浓厚的看不清人脸。

也不知兜了几圈,蹄声倏急。

“东面,拒枪……”

乔青山的这一声喊,却使队伍乱了,大部分人已被骑兵绕晕了头,一时间哪分的清方向,待到明白过来,黑虎骑已化身黑色钢铁长锥,狠狠的冲进阵来,迅速的犁开一条血路,倏忽间又冲阵而出。

飞虎骑配合着射了几弩,再次兜圈,以尘烟惑敌。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稳住阵脚的凤州军人人睁酸了眼睛的时候,黑虎骑在焰火兽的率领下,再次杀到,这一回,却是擦阵而过,充分利用长槊寸长寸强的优势,以及槊杆柔韧的特性,只把槊杆横在铁过梁上,借着马力拖刃,所到之处,血喷如注。

乔青山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的队伍顶不住第三波冲锋了,他一把弃了兜鍪,虎吼一声:“甲寅,某要与你决斗……”

甲寅正策马飞驰,哪听得见,就算听到了,他也懒得理会,要决斗,早说呀,如今战马跑的正起兴,如何刹得住。

他再一次兜转马头,却发现敌军已作鸟兽散。

露出了阵心那一旅全身铁甲手执陌刀的甲士——虎牙血杀。

锋矢那一将,正是曾经的血杀第一任指挥使,乔青山。

“飞虎骑以伍为单位,分头追击,缴械不杀,黑虎随我冲锋,锋矢……”

疾驰中的黑虎骑左右分开,各自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弧,重新归队,整队,形成一个锐利的三角箭头。

“一,二,三,四……”

随着指挥的口号声,错乱的马蹄声逐渐整齐,这才平端长槊,用力的一夹马腹,向对面的那个锋矢阵狠狠冲去。

锋矢对锋矢,王牌对王牌。

一个疾如浪潮,一个稳如泰山。

相距五十步,甲寅与乔青山的眼眸便对在一起,空气中仿佛都擦出了火花。

“杀……”

“杀……”

呐喊声中,一槊出,疾如紫电穿云。

呐喊声中,一刀斩,势若霹雳惊雷。

刀槊相交,槊杆一颤,一崩,未崩出,也未收回。

乔青山出手便是同归于尽的拼命,因为他知道,论武技,他远不如他,他放开门户,任那长槊穿腹透背,却在巨痛传来之际——力劈华山。

三尖两刃刀耀着寒芒向对方劈去,眼看着刀锋已劈临对方的额头,乔青山的心里倏的闪出一丝快意,然后便觉着自己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鲜血混着内脏大口的喷出,热辣如火……

甲寅策马驰过,对那道在空中翻滚的血人不再看一眼,他于关键时使出了偷师于林仁肇的那一记槊弓,弹飞了对手,刀刃却依旧在左肩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中却刹那间变的空空落落,十分难受。

……

战斗结束了,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时辰。

战友们在打扫战场了,他才缓过神来,缓缓策马来到故人身前,花白头发的傅大春正抱着乔青山的尸体在痛哭流涕。

这位莫名其妙变节的亡八蛋至死都圆睁怒眼,傅大春几次帮他合上,又睁开,合上又睁开。

只是永远失去了光泽。

城头上,李儋珪仰脖灌下一口烈酒,徐徐的吐出酒气,这才拍着女墙涩声道:“小瞧了天下英雄。”

033:天下风云

凤州的战事结束了,青泥岭上的战斗又再次打响。

乔青山率精锐下了山,对寨中的士气影响还是很大的,全师雄哪肯放过这样的良机,从捉来的舌头身上问出了寨中底细后,再次强攻。

前三座堡坞双方拉锯了几次,防御设施已毁,但虎牙军守不住,每次打完又撤回,每次开打又要从第一个弯折处开打,寨中守军只要把乱石一堆,便是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

但全师雄攻出了经验,只花了一个时辰,便攻到了第四座堡坞。

这堡与前三堡一样的坚固,不一样的是堡前有一小方缓坡平地。

这里原先是个凉亭,是车夫脚力上了山后歇乏之地,所以能容纳近百人捉对厮杀。

弩弓在堡内漫射,锐士在缓坡前列阵,大橹、长枪、朴刀,组成了牢不可摧的防线。而他们的身后,是可以轮着歇力的标枪手,呼啸着掷出一支支标枪,标枪后,是成列的砲车。

虎牙军窝在坡下,半个头也难冒。

全师雄勇忿俱发,亲为矢锋,被他冒着矢雨冲进了敌阵,可惜能跟上他步伐的,只有两名牌刀。

好在冲入敌阵后,反而无暗箭之忧,砲石之袭,全师雄高呼酣斗,手中浪里斩蛟戟如神出鬼没,手中无一合之敌。

然后就迎来了一袭红衣,一柄狭刃朴刀。

那女将武技其实也就那样,与普通战将仿佛,但她刀刀拼命,身后十数亲卫更是悍不畏死,全师雄接战之初手软了一下,然后手中长戟便再也没舒心过,被撵追落坡,再想返冲,却没机会了,砲石轰轰,弩箭嗖嗖,标枪霍霍,尽盯着他一人,只好恨恨的收兵下山。

……

益州战况也到了中场休息的阶段。

韩令坤以血练兵的目标初步达到,武德军放纵了野性后,眼里有了嗜血杀气,但带出来的三万将士,长眠于益州城下的,足有四千之多。

他的练兵法,走的是终南捷径,也是五代乱世纷争际,最有效的练兵之法,经过鲜血与肉欲的双重刺激后,这些兵再上战场,便个个悍不畏死了,最多来一句细皮嫩肉的大家闺秀某家也操过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眼下正是戾气正盛时,战事却不得不停止。

因为尸体在城下堆成了山,不仅散发出阵阵恶臭,更是已无落脚之地。

只好罢兵休战,派出腿肚子尚不结实的家伙,搬尸,埋坑。

这样的要求,陈疤子巴不得,因为守兵伤亡虽然远少于敌军,但也有近千人伤亡,急需休整。

益州城头出现了诡异的安静,没有了砲石呼啸声,将士喊杀声,却有乌鸦在空中盘旋,呱呱乱叫,平添寂灭的恐怖。

大白天的,阴深如鬼域。

……

长江上,一长列没有旗号的舰队正逆流而行。

米仓道上,大军如龙,武定军的大旗迎风招展。

大散关前,捧日军旗下,京营禁军正向凤州开拔。

成州城外,沿着祁山道北上的勤王军正在安营。

夕阳渐下,晚霞若火。

……

兴州城中,秦越昼寝未醒……

没日没夜的担忧、牵挂、思虑、不安,终于疲光了他的精神。

“报……兴元府大军动了,行营都部署韩真,先锋使史进德,率大军万五,已于昨日卯时拔营,向巴州进军。”

秦越一记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狠搓一把脸,用力的“嘿”了一声。

“烽遂举火。”

“诺。”

夕阳中,耸立于高峰上的烽火倏的燃起,浓烟滚滚。

惊动了正在赌钱的石鹤云,这家伙一把弃了色子,狞笑道“兄弟们,当野人的日子结束了,下山,回兴州。”

唤醒了正抱斧而眠的铁战,熊大个晃晃脑袋,睁大眼睛仔细的再辩认了一番,方才大斧一举“拔营。”

中断了正啪啪有声次次深入的叶虎盛的美事,这位独眼龙没好气的拍了拍身下的白腻,荡笑道“养好精神,等某下次再来。”

烽火再往北,成州城下,正在操执安营事宜的施廷敬远眺青山,扬声长啸,却是向曹彬的中军大帐而去。

“大帅,某部明天一早返程。”

“操。”

曹彬没好气的咒骂一声“让武大率一千精锐助你。”

“多谢大帅,不知大帅可有书信带给秦帅?”

“老子懒得写,你告诉他,成州,老子替他拔了,下次再让老子当幌子,定要马鞭抽死他。”

施廷敬忍住笑退下,才安营便要准备撤兵。

白兴霸晃着膀子过来,对曹彬道“真要硬攻?”

“不然呢,估计虎子那亡八蛋,也就只有我们这一路能冲出去助他,明天,你率部先登。”

“诺。”

……

扬州城外,宋廷的讨逆大军终于抵达了战场。

御驾亲征的宋九重趁着太阳未落山,盛装打扮,钲鼓在前,旌旗于后,绕城而行,观阵逞威。

可惜水塘与陷井密布,战壕与坑洼交错,却是有马驰不得,大熬风景。

城内,三万将士厉兵秣马,早将能搬上的擂木滚石搬上了城头。

李重进和韩通于城头迎风而立,眉宇间各有忧色锁在里头。

……

南昌,南唐皇宫。

那位初名景通,登基后改名为璟,淮南兵败后向中周臣服又避郭氏先祖讳而改名为景的南唐皇帝病了。

茶饭不思,美色当前而不见。

更何况一介武夫乎。

无双将林仁肇第三次请求觐见,枯等一天,终是无果,只好起身,在内侍与宫女的嘲笑声中,将奏疏撕的粉碎。

多好的时机呐,北复淮南指日可待。

结果一腔热血付东流。

江宁,留守东都的皇太子李从嘉正在美人的环伺下,轻润笔墨,勾勒细竹。

这位后来改名为“煜”的年青人,后世皆知他的词作雄奇幽怨,天下无双。

却不知其在书艺上也是一绝,独创“擫、押、钩、揭、抵、拒、导、送”七字诀,以颤笔行文,线条遒劲,有如寒松霜竹,世称“金错刀”。

又喜写大字,以卷帛为笔,挥洒如意,世称“撮襟书”。

但他最自豪的却是画竹。

他画的竹,乃一一钩勒而成,自根至梢都极小,极具特色,世称“铁钩锁”。

一副竹画,自晨而暮,于尺方间耐心不绝。

终于完成了,他长笑掷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有丽人凑趣,“太子,奴看见竹叶无风自动呢。”

“是你心动了吧,来来来,恰好还少了一抹胭脂红。”

“太子……”

丽人娇羞着,却吸气挺胸,把本是鼓囊欲脱的本钱再撑起十二分的瑰丽。

……

晋阳,御马监。

皇帝刘钧看着那数十匹新进栏的骏马,黯然落泪。

“想我堂堂大汉,需要战马,却要到蛮部行走私盗买之举,何其悲也……”

随驾的杨业默然不语。

该战不战,该争不争,尽遣庸人为将,有马又有何用。

枉为某家一身武略空自浪费,只能进山剿匪。

034:青山上的那一袭红妆

战事方歇,战报又来。

石守信大军已过黄牛铺的消息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捧日军,宋九重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揉合了原来铁骑、控鹤,龙捷、虎捷的精锐,单兵素质超一流。

“别怕,慌啥。”

甲寅面对一双双焦虑的眼神,大笑道“那石守信,枉为他从军多年,经历的战事,还没我多,而且从他的行军速度可以看出,这人脑子四方到可以当棒棰,天天行军六十里,我们都进了凤州城了,他还无动于衷,说好听点,叫不急不燥,但实际上,他胆怯了,却又因为军令在身,不得不前。所以,他来,就是送军功来了。将熊熊一窝,说的就是他。”

一众乡绅听完甲寅的解释,稍松一口气,心想,眼前这位,率着两百骑兵就能大破两千甲士,或许真能抵住朝廷的精锐也不一定。

前日城西那一仗,不少胆大的亲眼看到了,结果仿若做梦一般。

其实这些乡绅此来,纯粹是多此一举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在丁予洲的影响下,或多或少的都有输粮输钱输人,否则甲寅哪来的气定神闲。

有近千身强力壮的民壮助力守城,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投擂石、淋金汁、掷扔石灰包不需要太多技巧,只要敢在城头冒头,有两把力气便够了,守垛口这样的技术活,自有虎牙军来完成。

更何况,还有一支生力军关键时可用。

击败乔青山,收俘千二。

如今都关押在军营中,唐诗与杨登两人正带着得力助手在为他们上政治课,灌**汤,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些久经训练的家伙,可不能真的就随便的放他们卸甲归田。

赵文亮进屋时还戴着口罩。

甲寅一阵恶寒,忍不住出声道“真备了金汁?”

赵文亮点点头,取下口罩,厌恶的弃之一旁,“打水净手。”他对亲卫吩咐完,这才怪笑着对甲寅道“你都毛骨耸然,那些京师来的老爷兵更是胆寒,你别看它就是了。”

“臭不可闻呐。”

“再臭能有尸体臭,闻着就习惯了哈,不过这口罩还真不错,有薄荷香,醒脑。”

“……”

甲寅决定离他远一点,今晚吃饭就不同桌了。他起身去了后衙,见花枪吊着膀子正在指点赵磊枪法,忙上去打招呼。

上次抢城,花枪身中创伤五,最致害的却是胳膊上的弩矢,伤到骨头了,得有一阵不能耍枪了。

赵磊也中了两记刀伤,一伤在腿,一伤在背,好在伤口都不深,他又正是年青时,恢复的快,虽是养伤,却闲不住,便向花枪讨问武技。

花枪也不藏私,有问必答。

甲寅说笑两句,正要下场演一把枪法,却见黑虎骑旅帅张燕客满脸惶急的跑进来,老远就喊“甲将军,你快去看看,我们的马匹被那跛子整的个个拉稀了。”

“什么跛子,会说话不,要叫李将军,这是洗肠呢,人家从小喝马奶长大的,自有一套养马妙法,你们都要听他的,若有违抗,军法从事。”

张燕客见甲寅把脸拉下来了,只好沮丧的应了声是,怏怏的往外走。

甲寅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喊回来道“儋珪枪、拔汗马,不仅威震中原,更是北辽闻名,他们年年要与晋阳军,契丹兵交手,马上功夫,他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哪怕禁军铁骑也只能在装备上胜出,我们更是如此,所以,你们得把李将军孝敬好了,有本事把他的绝技啥的掏出来,比什么都强,还跑过来使气,脑子进水了……”

张燕客被甲寅这一通说教,顿时心悦诚服,兴冲冲的跑了,连跑边扬着手说“某这就去买好酒……”

……

青泥岭上,关春花终于听到了傅大春亲自带回的噩耗,顿时只觉两眼一黑,仿若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她用力的一咬下唇,悲声急问,却是先问儿子的情况“栋儿如何?”

“甲寅亲口承认,栋儿平安。”

“那他……现在哪?”

“寄存在白云寺,寿材也是虎牙军帮着寻来的,上好楠木,某与山鸡他们亲自帮净的身子。”

“得亏有你,有寨中老兄弟。”

关春花点点头,勉强扶着桌子站稳,“白荷,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

白荷退下去时心想,夫人满脸悲寂,却一滴眼泪也无,戴孝还要先沐浴,真是的……

啊呀,还要去备麻衣。

关春花不知婢女所想,整个人木然呆立,只是两眼定定的看着傅大春。

傅大春被她看的发毛,忍不住抹泪劝道“春花,你得节哀,栋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把详细经过说来我听,越详细越好。”

“唉,也怪青山倔强,死不回头……”

听完傅大春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经过说完,关春花终是溢出了泪水,有一颗滴落在脚前的石块上,晶莹若冰。

这时白荷过来回禀,说水已备好,关春花点点头,扭头往屋内走去,却没要白荷伺候,反手关上了门。

这一关,便整整关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傅大春急的要破门时,门开了,没有意料中的披麻戴孝,反而出来一袭红衣,就连头发也用红绸扎着,一如当年扁担山上的模样。

眉眼更是描过了,精致漂亮,通身收拾的齐齐整整,仿若出嫁的新娘。

“傅叔,没事,就想了一会事情,我去山上走走。”

“傅叔陪你。”

“不用。”

关春花脚步不停,出寨便上山。

傅大春年纪大,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见她那一袭红裙飘出了寨门,这才惊呼“不好,快挡住她……”

然而,只是虚惊一场。

关春花踏上危石,却只是静坐,朴刀横坦于膝上,只手托腮,远眺青山。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却幽幽的叹道“他一直想直起他的脊梁,守住这青泥岭,是他的愿望,我得帮他把这梦给圆了。傅叔,你回凤州,帮我照顾他,等我完成了任务,再回。”

“……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要记住,栋儿还小,他已经没了父亲,更需要母亲的关爱。”

“晓得的。”

傅大春走了,刘守忠拍拍屁股也要走。

凤州失守,乔青山阵亡,寨中凤州兵军心焕散,这仗还打个屁呀。

关春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率着本部人马匆匆下山,这才召集凤州将士,这支兵马人数已不足两千。

看着校场上无精打采一脸茫然的将士们,关春花缓步走上点将台。

“大家一定很奇怪,夫君阵亡,我这未亡人却不见一点孝,反而红衣细妆。”

关春花信手挽了个刀花,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过来了,这才继续道“这身红妆,便是我当年新嫁时的礼妆。夫君在世时,一不贪财,二不怕死,也从未苛扣过诸位一文军饷,因为他也是从大头兵一步步升上来的,知晓当兵之苦。

他常说,上了阵,背靠的便是兄弟,所以,他从来视大家为兄弟,虽然能力有限,没有为大家谋来多少福利,但起码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三天前,他下山,嘱我守好这山寨,如今,他走了,但寨还是要守。

因为这是他的遗愿。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他为何要行险,为何要拒抗昔日的同僚,在家安享富贵不好么。我们一家,其实真的完全可以走的,调任也好,挂印也罢,荣华富贵照样有的享受。

但走不成呐,因为做人要有担当。

你们,都是他招进来的,可这凤州军,脱胎于虎牙军,必须要与兴兵作乱的他们划出明确的界线来,只有这样,大家伙们才能平安喜乐的活下去。

因为秦越他们,为一己之私,假借勤王之名,行谋逆天下之实,实在是……不自量力呐,若还跟他们有瓜葛,等待大家的都是协从谋逆之罪。

所以,夫君立誓,要守住此寨,要守住关中的安宁,要守住大家的清白……

让不义之战见鬼去吧!

我关春花一介女流,头可断,血可流,刀在,便不会后退一步。

夫君未竟之志,我来接任,还请诸位叔伯助我一臂之力,一起完成夫君遗志,一起守住家乡的安宁。”

关春花的一番话仿若一颗春雷在校场上炸响,将士纷纷窃窃私语,嗡嗡哄哄,吵个不停。

良久,终于有一声怒吼打破了局面。

“愿听夫人号令,为将主报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人喊,百人跟,最后形成如潮汹涌。

“愿听夫人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愿听夫人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035:得势,先要有势

虎牙军自东向射出第一箭后,谋划的便是全局大战役,这则被戏称为“蟒蛇吞象”的战略计划,响应扬州分担李重进的压力只是附带,好比买东西时商家附的搭头。

将整个东川吃下,把汉中吞下,一统蜀中,建立大根据地,才是真正的战略目标。

但出师要有名。

韩令坤和王彦超老奸巨滑,皮里阳秋,哼哈嗯啦的没一句真话,要是和他们比耐性,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秦越这才决定冒险让出空门,诱对方出手。

为了抢时间,更是把甲寅花枪这两员虎牙军最能打的悍将派到最远的地方去,一阻石守信的进川步伐,二造鞭长莫及的事实。

如今,王彦超与韩令坤分别露出了阴深的獠牙,全师雄却还只能在青泥岭下耗着日子,虽然心急如焚,却无别计可施。

因为这青泥岭,乃是第一重要的战略制高点。

得青泥岭者主胜负。

青泥岭若下,虎牙军才能进出自如。

若是这个咽喉在别人手里捏着,则喘气都困难。

乔青山死了,刘守忠走了,山上守军数量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还没了主心骨,全师雄振奋精神再次亲率主力攻山。

然而,这一次,还未冲到第四座堡坞便败下阵来。

山上守军仿若打了鸡血,一夜间功力增长数倍,狂若野兽。

对上那一袭红衣的冰冷眸子,饶是全师雄久经战阵,脊背上尤有寒毛炸起。

那是死寂的眼神,一如万年寒冰。

“嬢的,这寨子要是夺不下,老子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

兴州城外,三军整装待发,秦越正在做出征总动员。

这一回,他全副戎装,亲自领军。

“兄弟们,我们出川勤王,可是别人却卑劣的朝我们后背下手,韩令坤、王彦超正逞着兵锋耀武扬威,欺凌我们的家人……

益州城外,已成焦土,华屋广厦,被付一炬,百姓积蓄,被抢一空,稚子儿童,嚎淘大哭,娇弱女郎,哀泣抗拒……

兄弟们,家乡的父老乡亲,正翘首以盼,盼着我们报仇,兄弟们,如此血海深仇,要不要报……”

“杀……”

“杀……”

“杀……”

“出发,为家乡父老报仇,我们受到的苦难,要让敌人十倍偿还,出发,向兴元府进军,我们也抄他们的老巢去。”

原先四散于乡间林中的大军已经合聚,加上武继烈与张侗的人马,整整一万五千人,石鹤云接过先锋令旗,狞笑着振臂高举,一马当先。

武继烈与铁战并辔而行,一人一把肉干,嚼吃的浑身是劲,全身毛孔都透着欢喜。

步伐橐橐,旌旗猎猎。

大军排成长龙,穿过定军山,趟过东汉水,向汉中挺进。

……

益州城外。

休整了两天的武德军再次在韩令坤的长剑指挥下,喊着号子,推着云梯,冒着砲石和弩雨,向城下开进。

经过血与欲的浇灌,狂暴的戾气已经在武德军中生根发芽,个个眼神如狼,浑身上下都冒着嗜血的杀气。

城头的守军,也在战火中成长起来了,更因为有生力军的加入,而斗志昂扬。

这支生力军清一色都是娘子。

周容亲自挂帅,苏子瑜、欧阳蕊儿、铁战的妻子全真、石鹤云的妻子祝丰,以及王山宋群等屋里的女人,当然还有两位耀眼到极致的明星——欢斯波罗檀和司马春茵。

这支集慰问与救护为一体的娘子军,所到之处,香风阵阵,却又在软言细语声中,守军们一个个挺直了腰杆。

周容更是在砲石声中,于城楼上迎风而立,白衣似仙,与欧阳蕊儿合奏了一把琵琶曲,周容在曲艺方面,最称豪的便是琵琶,更因为“琵琶声急隐有刀兵之势”而改变了自己的姻缘,所以一首“十面埋伏”曲一出,气盖战鼓,声声催人奋进。

不过,因为她们的身份不同,没人敢直视,哪怕她们再平易近人,面对她们,不论将士皆低着头,眼盯脚面。

但是那两位淘气蛋就不同了,欢斯波罗檀顶着漂亮的孔雀羽,挎着雪亮的砍刀,肩上还扛着一把崭新的伏远弩,加上她乍乍呼呼的性子,所到之处,皆受到守军们的热烈欢迎,高举盾牌护翼者,不知凡几。

把阿檀得意的咯咯欢笑声满城飞扬。

然而,战斗再次打响后,这位逞强坚持留在城头的大海儿女,亲眼目睹了战况的惨烈后,没心没肺的她终于有了女人该有的样子,哭嚎着,呕吐着……

等把苦胆水吐干净了,她却倔犟的端起了弩。

司马春茵则用她的细心,专业的医护本事赢得了所有伤员的尊重,她治理的伤员,哪怕再痛,也死咬牙关。

一样的战火,城里城外却粹炼出了不一样的队伍。

“杀……”

“杀……”

怒吼声中,砲石乱飞,弩矢互射,戾气与勇气对撞,正义与残暴拼搏。

昔日流金溢彩的锦江上,断肢随波起伏,头颅与身躯分离,满江血红。

……

武定军战旗下的韩真与史进德部,所喊出的“杀”声却大多数时是面对百姓,钢刀与铁枪齐举,巴州城门洞开,通州闻风而降,开州百姓跪伏,丰盛的缴获、肆虐后的快感,以及势如破竹的战果让他们意气风发,狰狞狂笑。

成州城下,白兴霸一手挽盾,一手执枪,咆啸着率部先登。

广捷军北上第一仗,得打响了,否则,以后都没脸和虎子喝酒。

……

凤州城头,甲寅终于迎来了他的新对手。

石守信的大军终于到了。

来的却不是一万禁军精锐。

而是整整三万大军。

城下迎风招展的,除了禁军捧日军旗外,还有京兆府的永兴军,泾州的彰义军,凤翔府的凤翔军,以及兜着圈子准备回京却又被截下的兴州武兴军,五军齐聚,蔚为壮观。

“哨探不足呐。”

赵文亮手扶女墙,谓然长叹。

甲寅苦笑道:“这也没办法,谁让我们只有这点人马,不过也无需惧怕,那些方镇州兵,更多的是来撑场子的,能打顺风战,却不会来攻坚。”

“甲将军言之有理,只不知那石守信有没有卵子来斗将,老子一气挑他十七八个再说。”

李儋珪擂着墙垛,却是恨不得立马杀下城去。

“九郎分析过,不论谁领军,宋九重都会耳提面命,谨慎行事,宁可不胜,也不会轻举妄动。”

“为何?”

“因为他们败不起,哪怕小败,也是致命的。”

甲寅笑道:“禁军精锐的不败金身若是打破了,其它方镇的老帅们会怎么想,宋九重可是全靠着这十万禁军威慑天下呢。”

李儋珪良久无语,再出声,却其涩无比。

“真,笨,呐……”

这三字虽然没头没尾,但甲寅很清楚他说的是谁,禁不住也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帅感到宛惜,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满腔自豪。

秦越的智囊团,放眼天下,都没人可比。

不仅有老而不死的徐无和陈抟,不仅有世宗就十分信赖的宰相重臣李谷与王著,不仅有民事政务皆精通的曾梧与吕端,不仅有利益捆绑在一起的益州士卿,还有上百名教授博士、近千名学生士子组成的锦江书院。

只不过秦越做事,仿若兴趣所为,一副吊儿郎当样子,一般人不以为意,真的聚拢聚拢,就连李谷都感到恐惧。

不说别的,就那二十三州的人事调整,便好比喝水一样的简单,云淡风轻,夹袋里的人才随便往外掏。

否则,那李谷又怎会尽心辅佐,甘心用命,又怎会苦口婆心的劝着满腹书生意气的王著?

那欧阳炯之为何顾不得风花雪月而四处奔波?

那吕端,又为何愿意留在益州忠心用事,而与兄长分道扬镖?

得势,先要有势。

036:失势,便再无势

凤州城下,三军肃立。

刀枪如林,旌旗招展。

石守信却未着戎服,而是一身紫袍,轻骑出阵,遥望关堞,朗声大喊:

“甲元敬何在,烦请现身说话。”

甲寅一脚踏上早备好的踏板,笑道:“石大将军好大的威风。”

石守信年方三十有三,他只比宋九重小一岁,长相却比宋九重还老成,只因这家伙蓄起了长须,而且他的胡须十分有特色,竟然是少见的五络分明。

左右两腮边各有一络,与下巴处的胡子经纬分明,宽长的仁中又将唇上的两撇胡子一分为二,这五络美须他每天都要细心打理,嗯,每一络都非常漂亮,但五络聚一起,却实在难以言美。

但他却很自豪,因为他的胡须,曾被相士赞为富贵满门,五代荣华。

石守信闻言笑道:“本帅领旨西进,官家特意嘱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你甲元敬,都应当先喝三碗酒,为此,特意从宫中选出御酒一坛,千里运来。”

石守信轻轻的一摆手,立马就有军汉抬着酒坛上前,又有铺席布几者,迅速的在关下空地上摆好了宴席。

“烦请元敬下城一叙。”

“谢了,我怕酒中有毒。”

剑门关下,秦越才玩了一出哭倒曹国华的把戏,甲寅自忖没有曹彬聪明,玩不转城下把酒论天下的豪迈,所以回绝的干脆利落。

石守信哈哈大笑,下马,示意亲卫把酒坛启封,自己端了碗,美美的饮了,末了一抚美须,冲着关城上扬起了下巴。

哪知甲寅直接回了句噎死人的话来:“毒不在口,在心,再说了,我又和你不熟。”

“……”

石守信的身子一僵,却又马上释了怀,官家说的没错,这家伙就是个二愣子,怪不得官家对其上心,这样的人若是收伏了,那是真的忠心不二一根肠子捅到心的。

“没想到元敬年纪青青,却也是谨慎小心之人,也罢,是老哥我自作多情了,这有官家亲笔手书的私信一封,只好射上来了。”

早有亲卫将准备好的弓与箭递给了石守信,石守信接过,大喝一声:“城上的人注意了,箭矢平头,但射着眼睛总是不好。”

说完,吐气开声,弓拉满月,绑着书信的箭矢呼啸着向城楼射去。

甲寅伸出刀鞘,一截,一搭,仿若有磁铁一般,就将那箭矢吸住了,当下捉箭在手,却不观信,扬声笑道:“百五十步,好强的臂力,不过我听街上的瞎子先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一箭。”

甲寅接过亲卫递来的黑骨雕弓,上弦,张弓,绑着信函的长箭倏的射出,他居高临下,却比石守信射的远多了,一箭将他身后的将旗射了个大窟窿。

石字不见了口。

石守信的脸终于阴下来了,冷声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我只和朋友喝,只和兄弟喝,你算什么东西,不服来战,单挑还是对阵,任凭你选。”

“你……”

“单挑?”

甲寅特意拖长的话音刚落,城头便起了一阵哄笑声。

石守信也在笑,哈哈大笑。

怒极反笑。

义社十兄弟,除开高怀德那位便宜姻亲,就他石守信最得宋九重信任,靠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好涵养,会做人。

自从宋九重当上殿前司都指挥使后,他在公众场合便没有再以兄弟相称,宋九重当上殿前司都点检后,更是大帅长大帅短的,十分顺口。

所以,他的怒色很快便消了,拍了拍手,自嘲的笑道:“本帅真是糊涂了,要与一个傻不楞登的二愣子讲道理,既然官家的仁慈你不领,本帅的好心你不理,那么,就休怪本帅再不讲情面……众将士听令。”

“有。”

石守信扳鞍上马,扬鞭指着城头道:“战事一起,最苦不过军民,然官家仁德,身在朝廷,心系百姓,严令我军必须秋毫无犯,我等先安营扎寨,不得扰民,否则军法不容。”

“诺。”

“至于凤州城,我们更要给城中士庶一个思考的时间,啊,明天此时,若是再不识抬举,诸君再开始攻城不迟,但是一开战,刀锋所向,那便是满城皆敌,下手不必留情。”

“得令。”

赵文亮看着石守信做戏般的演了全套,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人有一手呐。”

“有三手也不行,明天,他的禁军嫡系在哪一路,我们便死守哪一路,磕死他。”

李儋珪拍拍甲寅的肩膀,笑道:“你说话的本事,比枪耍的好。”

甲寅大乐,咧嘴直笑。

凤州城外,宋军后退五里,安营扎寨。

扬州城外,宋军后退十五里,再次安营。

扬州城的防御,在韩通的主持下,无所不用其及,听说血吸虫藏在钉螺里,专令民夫摸来,漫洒在城外挖好的池塘水沟里,除此外,烂猫死狗,弃婴臭鱼更是扔的乱七八糟,导至扎好营盘的宋军掘井数丈也不敢用水。

而城中却是力保干净,因着长江运河就在边上,地下水源充沛,早打好数百口井备着,无惧宋军反污染。

面对连绵数十里的烂污地,宋军也没有好办法,攻城作业只能从挖土填坑开始。

韩通又有准备,数条藏兵道曲曲折折,数百突击手神出鬼没,弩弓投矛仿若死神之吻,最大限度的拖廷宋军的土木作业。

而李重进却常驻军营,频繁的操练士卒,传授杀敌技巧,开展思想工作,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随驾”征讨扬州的张永德,则成了烂污人。

美丰仪的他蓄起了络腮胡子,却不打理,乱蓬蓬的,大清早还有酒醉后呕吐的残渣,一身酸臭味,若他经过,神经再大条的侍卫都要摒住呼吸。

宋九重却反若鼻子失灵,眼神无珠一般,对他的邋遢视而不见,嗅而不觉,甫一进帐,便把手言欢。

“驸马看来昨夜又喝了不少,美酒虽好,但却不要贪杯为好,对了,朕的大帐中还有一坛庆阳烧春,性甚烈,驸马要是喜欢,朕等下让人送来。”

宋九重喊了他六年大帅,当了他五年副手,登基后,却是改口称其为驸马。

语气虽诚,角色已异。

“啊哟,果有好酒么,多谢官家。”张永德歪斜着醉眼,笑的没心没肺。

“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气么。”

宋九重伸手扶起倾倒的酒壶,诚恳的道:“请驸马一起远来扬州,一路多有辛苦,但你也看到了,义声他铁了心了,唉,他呐,就这表字取坏了……

朕被迫登基,前因后果你最清楚不过,他若真要这个位置,朕让出去又何妨?可如此一来,天下又将大乱,刀兵四起,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别的不说,就说这扬州城吧,这连绵几十里,全是最肥沃良田呐,可如今,却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而损毁的干干净净,百姓流离失所,有田不得种,有家不能回,更害的数万将士抛家弃子来冒锋矢。何苦来哉。

哦,朕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驸马劳累一趟,劝劝义声兄,别耗了,只要打开城门,他要什么,朕就给他什么。”

张永德大笑着抓起酒壶,将残酒往嘴里倾倒,一滴不剩,最后才用袖子一擦嘴角,“可他要的东西,你给不起呢?”

宋九重拍拍脑门,苦笑道:“若要这个,还真给不起,总之,驸马务必走一趟,传达朕最后的善意,至于成不成,听天由命吧。”

037:拳头不如舌头

夜色已深,但防御使衙门的大堂上却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石守信率三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终于把凤州乡绅们给吓怕了,这力量悬殊实在是太大了,就凭六百虎牙军,再加千名丁壮,这城怎么守的住?

危机当头,再有涵养的人也忍不住了,纷纷挤进防御使衙门,要甲寅给个说法。

甲寅却避开了,只让赵文亮与李儋珪顶前。

甲寅不得不避。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说话的本事,没有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不了这些恐惧不安的家伙。

所以他选了间静室,于黑暗中安静的思考。

但赵文亮只是个副将,人们和他不熟,李儋珪一身***之气,儋珪枪虽然天下闻名,那也只是在军中流传,老百姓哪知你是谁,更何况还是败军之将,所以任凭他俩说的口干舌燥,不相信便是不相信。

好在甲寅终于还是出来了。

耐心耗尽的乡绅们连忙围上去,发问的飞沫溅了他一脸。

“诸位,静一静,请听我说。”

甲寅执起惊虎胆,重重一拍,顿时把嗡嗡如蝇的声音压伏了下去。

“本将之前便说过,那石守信是没卵子的,现在,还是这么说,这凤州城,他拿不下……”

“甲将军,吾等皆知将军武勇盖世无双,但好汉不敌人多呐!”

“董老勿急,且听本将把话说完。”

甲寅将那位老态龙钟的乡绅让到位置上,这才继续道:“我方才静室苦思,思的不是逃避之策,也不是迎战之法,而是今日所见。

那宋军行迹十分可疑,可疑到我不得不潜心沉思。不过现在我是想明白了。”

李儋珪与赵文亮双双皱起了眉头,宋军有可疑之处?我怎么没发现。

却见甲寅卖完关子,方撸撸袖子笑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今宋军是我军的多少倍?整整五十倍。可结果呢,单挑他不敢那也就算了,本将让他一只手,可为何不围城,反而三万大军人挤人挤在一起?”

噫,被甲寅这么一说,宋军果然有些反常,李赵二将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乡绅们不知兵,他俩一个熟读兵书,一个久经战阵,经甲寅一提醒,立马发现了问题所在。

甲寅继续道:“因为石守信对藩镇大军不信任,他怕那些跟他一道来的藩镇会有小动作,会与我们联络,然后,阵前反戈。”

“不说别的,那泾州的彰义军,节帅姓白名重赞,乃是先帝最信任的老将之一,征高平,他是御驾行营副都部署,战淮南,他还是御驾行营副都部署,这样一位先帝的亲信老臣,他石守信会信?

更何况,他家四郎,大名兴霸,乃是本将最要好的兄弟,最亲密的战友。”

甲寅话音刚落,“嗡”的一声,如蜂群起舞,现场的乡绅们你看看我,都是一脸的讶异,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一出。

“诸位静一静,还有……凤翔府近在咫尺,大家最熟悉不过了,但大家可知节帅郭崇又是谁?他原叫郭崇威,与太/祖同宗,名也只一字之差,后避讳而改名郭崇,他是太/祖的心腹爱将,征河中、战慕容,以及拥戴从龙,功劳什么的,排名不要太前。这样的老将,移镇都难移的牛人,那石守信敢用?敢信?

还有那京兆府的老帅李洪义,更是资格老到比老王景还老的牛人,石守信哪怕挂着主帅的名头,在他老人家面前,也要当孙子……”

“啊……安静,你们等下再讨论,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就是这些方镇老帅们为何如此积极的跑来征讨我们凤州么,我告诉你们,然后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甲寅见镇住了这些乡绅,心头大定:“因为这些老帅们,想亲眼看着我们打败石守信,然后,好阵前举义,与我虎牙大军一起勤王。

用脚指头想想都能想明白的事呐,带兵打仗,从来五万号称十万,一万号称三万,从来没听过带着三万兵马却不声不响屁都不放一个的,把我们吓跑了他兵不血刃开进凤州城不威风么,还用得着脱裤子放屁在阵前玩劝降?

所以,你们看着好了,他们要是攻城的话,京营禁军要是派出超过三千人来,我甲字倒过来写,因为他要把更多的兵力和精力防着那些老帅们。

而那些老帅们舍得拿自己的血本来为伪宋那亡八蛋添光彩?哈,打死我也不信……

好了,我话讲完了,大家还有什么要问的,一个个再问吧,重复的我就不解释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甲寅,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凤州无事,大伙平安。”

众乡绅被甲寅自信满满的一番论调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一时皆无言。

薛李忍不住了,他与别个皆不同,他的生命资产都在城外,要是酱园毁了,这天可就真塌下来了,所以小心翼翼的问道:“甲将军,那宋将有言,进城后三天不封刀,可某更担心城外呐……”

甲寅嘿嘿一乐:“没想到你还真被他吓着了,放心,他只会假惺惺的慰问百姓,倒输米粮,而不敢胡作非为。

汴梁城的那位,屁股还没坐热呢,敢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

这么多悍将他不派,却派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家伙来,为什么,还不就是石守信这亡八蛋听话。

至于他有什么本事,今年以前,他就好比一尾烂鱼小虾,我都没听过有这号人物,今年这家伙是威风了,两次挂帅,结果两次当缩头的乌龟,毫无建树,只会缩在营中硬耗,非要等京中的那位御驾亲征才行。

硬不起来这种事情,是半点也勉强不了的,否则,他今天就会接下本将的挑战,真要挑战,我再能,哪怕我师公附身,对方有战将数百,随便轮,也要被车轮战给轮死。

噢,我师公姓李,上字讳存,下字讳孝,十八骑进长安,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飞虎将……”

……

“张仪复生了?”

乡绅们走后,赵文亮一把揪住甲寅的腮帮,一脸的不服气。

李儋珪则一脸的不置信:“事情真如你所说?”

甲寅没好气的拨开赵文亮的脏手,苦笑道:“废话,我说我说的全是废话,要是我们守住了,打赢了,见着那些老帅们是真的要请茶的,还是恭恭敬敬站着伺候的那种。

但要是打输了,哼哼,最多请求他们把刀子磨快一点。”

吊着膀子,一直不方便出面的花枪从角门处闪身出来,大笑着拍了拍甲寅的肩膀:“会赢的,起码今天某看到了一言胜过百万师的牛逼……”

他身后的磊子,两眼里则冒出兴奋的精光。

……

038:最长的一天(一)

天才朦朦亮,唐诗便揉着膝盖,迈着仿若软脚虾般的步伐进了防御使衙门。

祠堂里跪一夜呐,要不是贴心的书僮为自己双腿垫上了厚厚的丝棉,他哪坚持的住。

没想到见多识广的老父亲,还没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老母亲明事理,只一句吾儿有官相,祖坟都发石花了,这才把恐惧到半死的老父亲给定下了心,结束了自己的囚禁遭罪。

大堂上赵文亮据案而坐,正在分配防御任务,见唐诗进来,微一抬下巴,示意边上先坐。

唐诗坐下时膝盖一酸,差点软到地上,还好椅子的扶手结实,能扳住他的身子。

“家里还好吧?”

“还好,家父终于想通了,宰了一头肥猪,杀了两腔羊,再准备了两车精粮,等下一起送到军营,聊表心意。”

赵文亮一抱拳,笑道:“这可是雪中送炭呐,虎子要是听到了,保准嘴巴都咧到耳边去,对了妙才,军情紧急,我军人手严重不足,拟安排你负责街禁事宜,嗯,那些俘兵的思想工作也要继续,如何?”

“好。”

“只能给你二十人,其中一多半还是伤势没好的,其它的,就要靠你自己去凑了。”

“好,其实有不少俘兵已堪一用了,某先选个百十个出来,只配刀枪,如何?”

“俘兵先焖着,眼下还有时间,等焖够火候了再放出来,你想别的办法,家丁,仆从皆可。”

唐诗点点头,“那某想别的办法,成志呢?”

赵文亮微微一笑:“他去‘保护’丁明府。”

唐诗微微一愕,然后就笑了。

他可怜兮兮的,其实杨登比他更惨,这家伙被宗族除名了,凤州杨氏,再没他这号人物了。杨登却浑若无事人一般的迈进了州衙。

“明府身体可大好了?”

“哦,原来是成志贤弟,这日头都未出山呢,有急事?”

“没,想着浆水面能消火,而十字街口黄记做的又最地道不过,所以想请明府一起用个早膳。”

丁予洲眼里精芒一闪,浆水面能去火?见你的大头鬼。脸上却浮出更热诚的笑容,“成志有心了,也好,家里的吃腻了,换换口味也好,容老夫换身衣服。”

然后早起的人们,去城头换防的丁壮,但凡路过十字街口的,都看到了稀奇的一幕,黄记面铺没有因战火而关门,门口支着的小方桌前,丁明府一身绯袍,悠闲雅致的挑着面条细品。

杨家那一位八郎,却用一颗光洁的剥了壳的水煮蛋在滚着脸皮。

甲寅寅正时分便起来了,借着月色策着马东南西北城都跑了一圈,然后于东城楼上蹲着,托着大海碗,就着城外的宋军连营下饭,吃的稀里哗啦。

花枪依然吊着膀子,却也没闲着,一个段位一个段位的巡过去,耐心的指点着不足之处,给值守的将士打气。

“擂木会放吧?松轴要快,收檑也要快,要喊一二上,一二上松,一二上收,注意人要贴在女墙后,不管伤到敌人没,都别探头。投石也一样,我示范你们看……”

花枪单手托着一块石头,搭在右肩,摆好箭步,示范道:“一定要摆出箭步来,石在肩上,双手托护,身子前倾,也喊一二上,看好了,一二上,这堆石之地与墙垛刚好三大步,一二上,肩一用力,石头便抛出去了,注意低头,肩别过墙,对,借着惯性抛,这样敌人的弩矢射不到你,绝对安全。”

“石头抛下,要迅速后撤一步,再转身,也要注意矮身,对,曲膝、弓步,回来正好四步,不用急燥的,不管擂木还是投石,心一定要定,控制好节奏,不要怕敌人多,攻不不来的。”

“垛口上真上了敌人怎么办?甲士立即顶前,连枷手出来,某示范你看,你是第一攻击手,站在女墙后,挥枷七分力,对,不用下死力,要注意枷头的甩击,这是巧劲,下砸时注意敌人锁拿,所以收手要快,枪手要注意配合,连枷起手要收了,你这时出枪正好,兵器才不会绞在一起,对,一枷一枪,一枷一枪,也是一二上,一二上,心里默念,就打出节奏了。”

“守城的牌刀与野战不同,你这盾牌是用来封墙垛的,首攻之敌十有八九也用连枷钉锤,但他们是单手,你这么一卡,就封住了,都不用出死力与敌争,肩一靠,就能锁压住,这时一连枷下去,敌人必倒。”

“注意你的盾,你牌刀手的直刀是用来防身的,杀敌有枪,有枷。”

花枪隔几个段位就解说一次,不厌其烦。

赵山豹则带着亲卫在画箭线,定弩位。

城外的空地上,百步距、八十步距、五十步距,早做好了记号,但战事一起,敌人一纷拥,非百战老兵哪能辨距,赵山豹便想了个巧招,给那些端了弩的丁壮在墙垛上做记号,红的、黄的、绿的,让他们听指挥照着标线摆弩扳机。

“敌军若是未过河,弩机端到这条线,对,不用瞄敌人,只要弩位在这位上,你只管射便是。敌军若是过河,这时最好杀,看到没,这条红线的位置,就是为过河桥梯上的敌人准备的,记住,我们是远程,不用慌的,注意头别探出去,要会斜身歪眼,这样谁也打不到你。

要是敌人登城梯了怎么办,别瞄头,人人都护着头胸,不好射,所以我们射下半身,瞄腰,一矢出,不是中大腿就是中小腿,这就够了,杀伤他们比杀死他们更有效。记住了,扳机要稳,上矢要定,呶,一,二,三,四,呯……”

“某再示范一遍,一出脚踩住弩环,二取矢上膛,三拉弦卡矢一气呵成,四架弩,五扳机,不要慌,一定要有节奏……”

李儋珪趁着战事未起,正带着骑兵在城下溜马,守城一样也要用到座骑。

有五十人专门负责增援,但看号旗起,哪里需要哪里上。

这家伙接任骑兵营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坐骑下黑手,黑漆麻乌的药汤灌下去,匹匹拉稀,两天后才正常。

张燕客他们其实对他的做法颇有怨言,但甲寅都把焰火兽让出来随便整了,只好乖乖的听话。

可惜问起缘由,收获到的却是一通白眼。

安排完诸事的赵文亮卷着饼子便上了南城,东城必定是主战场,所以甲寅、赵山豹、李儋珪起始都在东城,那里安排了三百虎牙老兵,三百丁壮,南城与西城,都只有一百甲士,和二百丁壮,他负责南城,花枪负责西城,北城也担心敌军泅河而渡,也留防有五十甲士,却是李行担纲负责。

兵力,实在是太可怜了。

……

039:最长的一天(二)

日出东山坳,号角惊山鸟。

宋军大营,悠长的牛角长号过后,是隆隆的聚将鼓声。

却比正常的卯时点将晚了整整一刻钟。

因为石守信不敢在三老帅托大,先礼请三位老帅就座后,这才开始吹号。

“李帅、郭帅、白帅,细作已经探明,城中守军不满千人,今日出兵,拟一鼓作气,一举攻下,不知三位大帅意下如何?”

“一切听大帅安排。”

石守信哈哈一笑,道“那好,晚辈就斗胆了,东城防御最严,这块骨头交由禁军来啃,南城与西城,不知三位大帅……”

李洪义郎声长笑“老夫去捅那些小子的去,西城交给永兴军了。”

白重赞也笑道“郭帅必须要尽半个地主之谊,好酒好肉的帮着伺候好就行,南城老夫来。”

郭崇两眼一瞪,佯怒道“感情你就是来吃的不成?”

石守信大喜道“两位老帅亲自出马,胜利在望也,三军辛苦,自当多备酒肉,就劳郭帅守营,准备庆功酒宴。”

“好,那老夫就先祝诸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石守信一拍惊虎胆,大声喝道“刘守忠何在?”

“末将在。”

“汝屡战屡败,今日,该知耻奋勇了,令你新率死士先登,登上城头去,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自己的耻辱。”

刘守忠涨红了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石守信,这就是结义兄弟么?

石守信眼里闪着寒芒,语声再冷三分“刘将军……”

“末将……接令。”

……

三声号炮响,宋军如潮涌出大寨,分三路向凤州城下合围过去。

甲寅看了看城下蚂蚁般的敌军,先朝城下呸了一口,喊一声“豹子。”

赵山豹见他上了女墙,也哈哈大笑着一纵身,站在城头,解开腰带,爽心爽意撒了一把尿水,两人还夸长的迎风抖了三抖。

放完水,甲寅这才跃到城楼的台阶上坐下,脱下靴子,开始打脚绑,换草鞋,准备着甲。

当年的习惯一时难改,不过实话实说,真打起恶战,还是草鞋能在血浆中吃劲,能防滑。

守军们见主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或多或少的松了一口气。

凤州在严阵以待,准备抵御宋军的进攻,秦越所率大军却于晨曦中便在兴元府城外列开阵势,旌旗招展,钲鼓齐鸣。

庄生跃马出阵,径直冲到吊桥边,这才吐气开声“勤王统帅、益州节度使秦,有请王帅现身答话。”

“我家大帅,尚未早膳,要想跪见,边上候着。”

庄生哈哈一声怪笑,不再多话,转身便回了本阵。

秦越马鞭轻指,十辆牛拉砲车出阵,轰轰隆隆的便往城头发砲。

这砲车……

小而轻便,其实是个样子货,投不了大砲石,投发上去的,只是一个个包裹好的石灰包,随着石灰砲落下,城头顿时弥漫起一股白烟,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玩意伤不了人,眼下一通发射,不过是示威罢了。

让你装逼。

灰尘许久方落,王彦超许久方才现身,他看了看城下忙碌着搭建云车的虎牙军,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方才朗声怒喝“秦轻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犯我兴元府。”

秦越轻呵了一声,缓缓策马踱前,歪着头,看了王彦超老半天,这才答话道“王帅好本事,练的脸皮比这城墙还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既出兵南下,夺巴州,占万州,图谋夔州,那便休怪本帅杀你个回马枪,早防着呢,你那万五大军,能逃回五百人,都算我输。”

王彦超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本帅十二岁便吃了军饭,戎马半生,大仗小仗历经数百战,岂是你这后生小子能比,这种恐吓,吓吓无知的乡野村夫还行,滚吧,休在本帅面前丢人显眼,现在赶回益州,可能还来得及救出妻儿。”

“没有金钢钻,不揽细瓷活儿。”

秦越轻抚马鬃,仿佛自言自语“王帅就不奇怪,我这小两万兵马为何没有出川,除去要道留守的,三分之二的军力全聚在你这兴元府下?你那南征大军,为何能够一路势如破竹,诸城皆是闻风而降?

哈……我只希望他们早点远离而已。

如今,利州史安善部已经出兵南下,控住了巴州城,扼住了你部的回师之路。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两个时辰前刚收到的好消息,我部隐杀军主将曹沐已经带着巴山绿林一众好汉,袭击了你部后军,成功的把所有粮草辎重焚烧的干干净净,史进德也好,韩真也罢,如今都成了没奶吃的孩子。”

秦越话音未落,城头便有一阵哗然声起,都是袍泽战友,或多或少都有牵挂,难道出征大军真陷入困境了不成?

待见城下有军汉摇起了残破的军旗,守军更是哗然骚动。

王彦超的脸黑下来了,却依然站的不动如山,他威势颇大,只手一摆,城头顿时鸦雀无声。

“尖牙利口,果然猢狲一只,本帅所部,皆是能征惯战之将,岂是你可信口雌黄的,还煞费苦心伪作旧军旗,呵……

多想想自己吧,韩令坤正率部猛攻益州城,多替妻儿想想吧,不过,你若真成了丧家之犬的话,本帅也不吝于多添一双筷子。”

秦越纵声长笑“本以为王帅英雄胆,豪杰心,自有非凡见识,原来却也是一短视村夫耳,我秦越既然敢在你兴元城下跃马纵横,又哪里会怕后院起火?

实话实说吧,担心后院失火的应该是韩令坤,我虎牙行军司马木云早已溯江西进,算算时间,眼下差不多也快到梓州城下了,而我最精锐的斥侯夜不收,更是隐在梓州城中各个角落,只等大军一到,便里应外合……”

这才是震骇人心的大炸弹,王彦超伸手微扶女墙,强自笑道“好一张利口巧舌,若去勾栏舔生活,本帅倒也可以多赏几钱,在这卖弄,却是免了……众将士。”

“有。”

“守土之责,军人本职,义不容辞,记住,尔等身后,便是家园,守住此城,升官发财,人人有份。”

“诺。”

王彦超收到响亮的回答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城下的秦越喊道“有本事便放马来攻,让本帅抻量抻量,你这猢狲,倒底有几斤几两。”

秦越缓缓的伸出手臂,缓缓的做了个拇指朝下的动作。

战鼓隆隆擂起。

大战一触即发。

……

040:最长的一天(三)

夔州城治在奉节。

说起奉节,恰是与三国的著名君臣故事有关,赫赫有名的白帝城便在左近,刘备临终托孤,诸葛亮在此临危受命。唐太宗尊崇诸葛亮“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品德,于贞观二十三年改名奉节。

这是座山城。

城内街道高低起伏,建筑鱼鳞栉比,层层叠叠,恰是一屋还比一屋高。

节度使衙门便修在城中最高处,站在衙门前,可以居高望远,城外之景皆可远眺。

武定军已经兵临城下,并且已经组织了一场进攻,北城一片血肉模糊。

血腥味在夔州城上空飘荡。

成群的乌鸦乱窜着,呱呱乱叫。

祁三多在吃早餐。

刚出锅的大饼薄如麻纸,大若脸盆,在桌面上摊开,倒上大半碗热气腾腾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胖手麻利的将饼一卷,扎紧了,一头折起,就这样柱在桌上,伏首张开血盘大口,只一口,大饼便短了一截。

这混着肉香饼香的热烫食物一入口中,祁三多幸福的直打颤,三两口嚼下,张开大口,又咬下一大块来,这一回咬狠了,腮帮鼓起,肉汁顺着嘴角流下,祁三多用指头一抿,塞进嘴角,随着他的咀嚼动作,肚子里发出“咕咕咕咕”仿若打雷般的肠鸣声,紧接着额头开始冒汗,被秋风一吹,白气腾腾。

第一张饼还没吃完,他又开始铺卷第二张饼,肥厚的嘴唇上满是油光。他一连吃了六张饼,两碗肉,这才端起粥碗,呼噜着溜缝儿。

“看将军吃饭,小老儿以后有的吹牛了。”

老苍头见祁三多吃好了,便过来收碗。

祁三多左袖抹去额间油汗,右袖抹去嘴边油迹,打了个饱嗝,呼出一口长气,这才笑道:“小时候,饿狠了,没长毛的鼠仔儿都往嘴里丢,现在有肉吃了,还是吃不厌,大饼卷肉,对某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那中午还肥肉?”

“肥肉,多烧点,血旺也烧一锅起来,本将军闻着血腥气儿,胃口更开。”

老苍头见了祁三多狰狞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百战大将,终究与别个不同。

祁三多撑着桌面站起,松松裤腰带儿,这才双手一伸,示意亲卫过来着甲,好一阵忙碌,装束停当,走两圈,这才满意的拍拍大肚腩,抄起狼牙棒,虎吼一声:“都跟爷走,让武定军变成无腚军,好日呐。”

城外,武定军大营。

史进德倒提战刀,刚刚巡完一个伙房,就被军校们给围住了。

“将军……”

史进德知道这些亡八蛋担心什么,狞笑道:“不就是后军失火了么,怕什么,有刀子在,还怕饿肚子不成,吃完饭,抽签,轮着去乡下征粮,嬢的,水灵的小娘得给老子留着。”

将士们呜呼怪叫,顿时兴奋起来,“晓得了。”

……

子阳山上,已经填饱肚子的曹沐等人正在晃着腰胯淋水灭火,浓浓的尿味儿随着黑烟腾腾升起。又骚又酸。

他的身左,皆是凭着义气、利益劝伏过来的绿林搭档,汇聚了巴山蜀水近千号“侠士”。

“武定军失了粮草,必然会就地征粮,我等此番再次下山,一为救百姓于水火,二来也了为寨中自创些收益。大帅有令,刀枪甲胄,若有缴获,皆按实价收。

征粮兵必不会多,一支最多百人,以有备攻无备,怎么打都赚,赚多赚少,这却要靠大家伙自个的本事了。

各位英雄,各路好汉,曹某静候佳音。”

“哈麻批的,走起。”

“走起。”

怪叫声,荡笑声,枪刀碰撞声,喧喧杂杂,惊起林间飞鸟,扑愣乱窜。

……

唐东在嚼吃生谷。

他窝在粮仓中已经三天三夜了,干粮早已吃完,可木司马的大军却还没有到,这让他心生诽谤,以为是韩信一般的人物呢,却原来也不能神兵天降。

其实,追究根本,是他自己要提前潜入,是他自己要选择亲自点火。按照道理来说,他作为斥侯主将,遥控指挥才是正理。

可谁让他从小穷惯了呢。

粮仓纵火,是里应外合的最佳法门,但那是金灿灿的谷子呐!

唐东实在舍不得下手,可又不能不下手,索性,选择自己来动手。

他一粒粒嚼吃着,把剥开的谷壳整齐的排成“虎牙”二字,字排好了,肚子尚饥,他又沿着边沿再覆一圈,将字体变粗了,又排上一圈花纹。

两个手下看着有趣,也在地上排着玩儿,一个排成整齐的方阵,一个排成前凸后翘的女郎,仿佛站着便能挺进,结果换来唐东的一记暴粟,同伴又轻笑着把他揉成鸡窝头。

苦中作乐。

一记闷雷声从远处传来。

三人立马竖起了耳朵,摒气吞声。

又一声闷雷响起。

再一记闷雷炸起。

三声号炮响。

“是号炮,司马大军来了。”

唐东激动的站起,看了看堆成山的谷堆,又抓一把狠狠的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着,眼眶却红了起来,见同伴已掏出了纸媒子,唐东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一豆火光亮起。

一束麻布条燃起。

一道浓烟窜起。

数道浓烟漫起。

俩同伴的速度很快,执着火炬,凑着早布好的火引子,一点便着。

唐东看着火势窜连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谷子的清香,远处,有惊呼声,尖叫声,哭喊声乱糟糟的响起,他忍不住虎吼一声:“作孽呐!”

……

“作孽呐……”

益州城头,攻城战再次打响。

李谷终于忍不住又上了城头,帮衬陈疤子一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他这号人。

上马能管军,下马能管民,出将又入相,牛逼到极致。

有他在,陈疤子的心都定了许多。

至于士卒们,却在俩光头那吃到了定心丸。

一个肥肥胖胖,手里提着大砍刀,腰间悬着酒葫芦,肩上却扛着一张四尺条凳,方便他随时坐下喝酒。

一个黑壮仿若铁塔,拖着满是脑浆血污的流星锤,走一路,“叮咣”一路,杀气腾腾。

大军压境。

懒和尚不再懒。

铁罗汉成了真罗汉。

能劳驾李谷再着戎装,能让这俩一门心思打铁的家伙上城头,原因只有一个,敌军太猛,太凶残。

韩令坤打红了眼,他已经成了输不起的赌徒。

攻下益州城,他功成名就,可以大马金刀的坐镇益州,成为平西王、剑南道大节度使。

若是攻不下,从今而后,便要仰人鼻息,不论是秦越挥军回川还是朝廷王师西进,他韩令坤都无法忍受。

至于兵败回京?

想都别想。

只能孤投一掷。

而这益州城,实在太难打了,花费无数精力细心准备的战役,结果连罗城都未攻破,这让久战无果的韩令坤暴戾异常,今天一大早的,竟然做出了挖尸抛投的丧心病狂之举。

那些被投石机抛投过来的,全是前几天埋进千人坑里的死尸,尸毒已生,狰狞可怖,奇臭无比,武德军一气抛投上来数十具,城头顿时响起一片作呕声,几无直立之人。

这还罢了,关键是这死尸乃瘟疫之源,手都不能碰,只能叉着再扔下去,一面又紧急调拨石灰,一边抗敌一边铺洒,城头上成了最恐惧之地。

饶是李谷打老了仗,也未曾见过如此残暴之举,气的须发俱张,铮然抽出佩剑,颁下赏钱千万钱的赏格。

——誓要韩令坤的人头。

“千万钱?好多钱?”

“一贯九百钱,九万钱是九百贯,九十万钱是九千贯,九百万钱是九万贯……嘶……”

“啥了熊大?”

“咬着舌头了,哈麻批的,好象算错了,等下了城,找个人用算盘子拨一下,总之,那个人头,比金子还金子呐!”

这样的感慨发生在城头的每一个角落,看向城下那大大的韩字,眼神都不一样了。

041:最长的一天(四)

雀鸟惊飞,喊杀阵阵。

青泥岭上,辰时未到,战斗便又开始打响。

一个欲承夫君遗志,一个誓要夺寨抢山,在不断增加的伤亡刺激下,不止双方主帅铁了心,将士们也都打出了真火,以前,或多或少可能还念一丝香火情,如今,早把那比丝棉线还细的情谊丢到九霄云外。

刀枪才是战场见面打招呼的正确方式。

血红才是战场上标准色。

层林尽染。

不论是红透了的枫叶,还是十月小阳春作死反季开出的映山红,又或者艳红若珍珠的覆盘子,都不及岩壁上留下的血迹来的灿烂。

关春花砍废了自己心爱的狭刃朴刀,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兵刃,索性抡起了重达十二斤的长柄陌刀。

刀重。

人轻。

一刀出,便再也收不住势,人随刀走,状若疯虎。

造成的结果往往是关春花担纲主攻刀手,身左却有十数面牌刀为其打掩护。

全师雄吃亏在以下攻上,身处险地戟招都施不全,十成功力发挥不了三成,好不容易冲上去,却又因战友跟不上而不得不后撤,如此拉锯反复,仅第四座堡坞便攻夺了三天,直到连基石都撬起来抛光了,今天的虎牙军才有机会面对第五座堡坞。

五擂阵。

这又是不一样的防御,除箭堡外,五座大号连枷拍杆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尖钉,只要一松绞弦,那拍杆便无差别的拍下,此起彼伏,堪堪将拐弯处那只能容下三人位的狭口封的严严实实。

这鬼名堂面前,纵有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全师雄暴跳如雷,却又不得不佩服守将的异想天开,能将战舰上的玩意挪借过来陆地施为。

关春花一脸血污,汗湿重衣,见全师雄率部退下了,这才松了刀柄,陌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的双臂却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夫人……”

“无妨,用劲过猛了,有些脱力,泡碗盐水喝下便好。”

青泥岭的战斗告一段落了,再要起刀枪,得等虎牙军想出破堡之策后了,或许下午,或许明天。

凤州城的攻防战却堪堪开始打响。

石守信仗着己方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一开战,便是三面齐攻。

禁军攻东城,彰义军攻南城,永兴军则绕到西城,围堵后路。

甲寅料对了对方的战略布署,却料错了主攻方向。

本以为禁军会死磕,优势兵力全集中在东城,结果南城进攻神速,彰义军一股脑儿发起冲锋,过河桥梯倾刻间搭成,云梯眨眼间竖起,那位白发老将更是悍不畏死,亲为先登,杀的守军手忙脚乱。

等东城这边准备派人过去支援,宋军已经攻上了城头。

正危急间,白重赞却倒下了,或许是兴奋过头,或许是抢梯时被投石砸伤了,才上城头,正要抚须长笑,一口痰涌上来,恰恰塞在咽喉间,不上不下,竟然硬生生将这员虎将的白眼翻了上去,然后一个趔趄,重重的摔倒在地。

彰义军慌作了一团,被赵文亮组织人手好一通砍杀,彰义军救了大帅便往城下撤。

南城复安。

东城则陷入了胶着状态。

捧日军号称全军最锐,可不是胡乱瞎吹的,就那一手骗矢避石的本事,便不是一般的老兵能练出来。

搭浮桥,竖云梯,皆稳扎稳打,不急不燥,一人出手,两人掩护,城头上虽然弩矢不断,砲石乱飞,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未曾伤敌多少,跨过护城河的浮桥倒是搭成了八道,云梯也接二连三的竖了起来。

甲寅除下兜鍪,先往嘴上罩了个口罩,再合上面甲,方示意金汁车炉推过来。

这是他想出来的歪主意,炉上按了轮子,等到需要时再推过来,起码……

可以少恶心一阵。

饶是如此,甲寅也执着雕弓离开了,却是来到马面上,专让一名丁壮为其递箭,仗着自己力大,张弓便射。

这一回,几乎箭箭见血,因为登城者既要避头上淋下的金汁,又要躲砸下的擂木,空门不少。

惨叫声倏的激烈了起来。

对面的马面里,红发山魈赵山豹也飙出了劲,牛角大弓仿若死神号角,每次松弦,都有敌军倒下去。

李儋珪靠在女墙上,美滋滋的喝着小酒,对蚁附登城的敌军仿若视而不见,直到墙垛处闪现了红缨,这才反手出击一枪碎了敌将的咽喉,如此紧急之际,尚有闲暇对不远处的甲寅吹了吹口哨。

鼓声隆隆。

宋军敲响了催战鼓,所有宋军倏的加快了动作,悍勇攀登。

喊杀声响彻天际。

西城,依旧吊着膀子的花枪担纲指挥,这里的局面却是静悄悄。

城下的宋军在五百步外慢腾腾的搭着云梯,偶有小队冲出来,未到护城河便缩了回去,仿若过家家一般。

花枪却把眉头皱的更紧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为,哪怕做样子,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

“事情有些反常。”

王彦超手扶女墙,语调里有了一丝不安。

申先生一袭布衣,皱眉凝神,远眺城外虎牙军的大营,眼神再不复以往的清澈。

“老夫也想不通,照理说,那秦轻云眼下处境该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团团转才是,为何不急着进攻,反而扎起了连营,挖沟开渠,一副长久围困的样子……围城打援也不象,他营盘扎的位置不对,难道他真的有恃无恐?”

“等着城中内应?更不象,城中一切要紧地我军皆已严控,估计他也没这心思,否则,就不会把在梓州的方略说与吾等听。”

王彦超皱紧了眉:“他在等什么?”

对秦越心思摸不着头脑的,不仅是王彦超,就连石鹤云叶虎盛等战将也不明白。

城中只有五千守军,为何不一气抢城,反而扎起了连营,等着在这窝冬么?

秦越神神叨叨的笑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度不意。此兵家之胜……”

“停,别给某家灌水,这城打还是不打?”

“打,当然打,不过,打而示之不打,是谓打,等着吧。”

“某被你越说越糊涂了,能不能说明白点?”

施廷敬笑着插话道:“战斗已经打响了,不过先打的是心理战,刘强他们整整两个亲卫营不见了你们不问一句?如今从夔州巴州方向过来的大小道路,皆已封住,只要三天没接到部队的消息,王彦超心里必乱,只要他心一乱,这事情便好办。”

石鹤云做了个离远点的动作,心想读过书的都是黑心客,一肚子阴谋诡计。

秦越将两个桔子在手里盘着,叹口气道:“我所接触过的节帅,以眼前这一位最让人恐惧,真要强攻硬打,能不能攻进去两说,但我军死亡惨重是肯定的,这样的损失,我军承担不起。”

“不会吧,真这么厉害?”

“教你一个乖,能当好副手的,往往比正职还厉害,征淮时,这家伙看上去没立什么功劳,但先为李司空副手,再为李重进副手,战后却能在五府之一的凤翔府坐镇,占了最大的便宜。

伐蜀之战,他是北路军都部署,我军与广捷军打生打死,可他呢,以微弱的损伤却换来长久的安逸,从凤翔府移镇兴元府,地盘扩大了一多倍,再看看南路统帅向拱,他又得到了什么?

所以呐,这样有本事的人,你我如何重视都不为过,营盘都扎仔细了,警卫巡查严密了,可别让对方钻了空子。”

听秦越这么一说,石鹤云一擂桌子,起身道:“那某这便去巡营,奶奶个熊,原来是头扮猪吃虎的狼。”

042:最长的一天(五)

汴梁,皇宫,枢密院。

宋九重御驾亲征扬州,东京留守的大任却尽托吴延祚。

三辞三不允,吴延祚只好勉为其难。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幌子,自己的副手,大内都点检宋炅才是真正的留守。

宋炅在啃火烧,吴廷祚在喝茶。

“这宫中御厨,依某看来,都该发配去充军,竟然敢用这硬板之物进奉母后,唉,母后还以为喜,呃,太硬了,呃……”

吴延祚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当年先帝日理万机,常有正膳不食,只用烤馕火烧,以为方便,右手执笔,左手吃食,却常忘了左右,时有将毛笔塞进嘴里的举动,那才是明君之相。

你母亲一辈子勤俭持家,蜜饯长白毛了也舍不得丢,所存的积蓄,却都让你给可劲的花了,年纪青青的,却还挑三捡四,欺软怕硬,吴某耻于为伍。

大郎随曹彬一起举义的消息,朝廷与他皆已知晓,他也写奏疏请罪,朝廷自然宽言劝慰,说什么父是父,子是子,这些都是虚应故事。就好比满朝文武谁也不选,硬把留守大印交到自己手里一样,不管自己情愿不情愿,都得充门神。

宋炅的亲卫从外面进来,俯身与宋炅耳语了一句,宋炅哈了一声,将手中大半个火烧弃在桌上,冷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政事堂何时成了菜园子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吴延祚笑道:“不知又是哪位相公病了?”

“哼,还有谁,还不是魏黑子,人家魏征是脸黑心不黑,他倒好,连心都是黑的。”

吴延祚便不言语了,政事堂三相,不满忿恨之意,常溢于言表,三天两头病倒更是常态,也真的难为他们了。

“唉,官家真是仁德之君呐,备马,某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仁德么,呵!

政事堂中,范质与王溥相对而坐,却是默然无言。

良久,王溥才涩声道:“道济这一步,迈的有些大了,联络朝臣,事却不密,这哪是成事之法,分明惹祸之行呐。”

“步子大不大,都是步子,只可惜他所托非人。”

“你是说向星明?”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大郎婚事都不管了,还会管其它闲事么,天天混迹花丛,饶是铁血将军,也成绕指柔了。至于道济之悲,非在外力,而是父子异心,如何能成事……”

“啊?!这……这……”

范质苦笑道:“正义公道终不敌荣华富贵,罢了,老夫自感时日不多,只能去九泉再向先帝请罪了,你,也忍忍吧。”

“……”

王溥想起前不久王彦升深夜闯进家中,嚣张讨酒喝的事情,忍不住谓然长叹。

百无一用是书生。

武夫当国,你是宰执又如何。

却被一介军汉持剑逼凌……

奇耻大辱!

“惟珍可给你来信了?”

王溥摇了摇头,见范质一脸的落寂,便问道:“怎么,你也没收到他的信么?”

“半年了,只清明时节收到那一封咆啸怒吼,自此再无只言片语,我们……令他失望了。”

范质所谓的失望,王溥心知肚明,一念之私,铸成了大错,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

但总是在内疚后悔中度日,终不是个事,王溥想了想,索性把这脓疮给挑破了:“听说王成象如今总揽西川民政,不仅劝农兴桑,挖修水利,还在蜀、眉等州开辟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忙的脚不沾地,竟然再未醉酒。”

“他真要做事,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只一桩不好,眼高于顶不说,还满腹书生气,不过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是疑惑了,那秦轻云何德何能,能让惟珍与成象甘心用事?”

“这个某也说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少有的直接拒诏的,比李义声还干脆,或许是年青气盛,正义尚存的缘故吧。”

“唉……光有武勇又有何用,那一位,只用两封诏书便将其置于了死地。”

“……希望吉人天象吧。”

王溥不再说话,起身提起水壶,沏茶,只是心不在焉,茶水溢了满桌都是。

……

吉人天象的是祁三多,不愧木云赞其为福将。

武定军大兵压城,本以为会是场艰难的防御战,然而,当城头用上了祁三多新式发明的武器后,恐惧便在敌军中漫延了开来,人人畏足不前。

上午攻城,尚有垛口近战,到了下午,连过护城河的都没有,哪怕身后便是钢刀雪亮的督战队也无济于事。

实在是城头的武器太险恶了。

别人的金汁是用来浇淋的,这里的金汁是当空炸的。

祁三多与甲寅一样,怕臭,嫌恶心,就想了个办法,却是比甲寅带轮子的炉子高级多了。

方法更简单,用酒坛子装金汁,密封好,再放火里煨着,又支了数个三脚架长摇臂,要用时,摇臂上的套索套住酒坛子,高高的移吊到城外上空,然后用拍杆狠狠的一击,坛子一破,金汁四溅……

那效果,砲石矢阵在这金汁雨前简直弱暴了。

不过韩真也不是吃素的,见己兵吃了大亏,立马让人收集谷席,搭就简易的罩顶,让士兵们顶着冲城。

可惜这罩顶能遮金汁,却把砲石的作用放大了,一砲落下,罩蓬下的甲士们全矮了下去,等这些倒霉家伙忙手忙脚的从罩蓬下爬起,天空一暗,金黄的汁水当头落下。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其实,金汁淋不死人,要死人也是以后的事。

但中了招的,却远比刀伤箭伤更疼痛,而且伤口会越来越溃烂,脓水横流,狰狞可怖,加上晦气之说,所以人人畏之如虎。

祁三多扛着狼牙棒,在城头上走的牛逼烘烘,心想等回去后得好生向虎子显摆显摆。

……

甲寅在怒吼挥刀。

一步一杀。

西城号箭一响,他的心便揪了起来,当下将东城的防御交给李儋珪与赵山豹,自己带上三十人下了城头便策马狂奔,堪堪到了西城,宋军已如潮般的涌上了城头。

一步失算,步步失算。

南城险失,西城又破,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来充数的州兵成了攻城主力。

花枪只能用一支手应敌,却是招架多,进攻少,要不是虽也受伤未逾但状况比他好的赵磊与他密切配合着奋力拼杀,今儿个小命都要交待了。

甲寅虎吼一声加入战团,奋起十二分的武勇,刀刀抢攻,加上负责街禁的唐诗率了近二百民壮杀到,这才勉强把宋军又逼下了城头。

花枪一屁股瘫坐在血浆里,大口的喘着气,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忿忿的道:“那李洪义老而成贼,先冲的全是新兵蛋子,身上比甲也没一件,等兄弟们手都杀软了,真甲士这才倏的出现在城下。他嬢的,食肉者鄙,都是一些不把人命当命看的亡八蛋,哪里是攻城,分明是用鲜血来练兵。”

甲寅驻刀而立,看看缓缓撤退的宋军,看看尸横遍地血浆四溢的城头,胸中戾气纵横冲撞,脖间青筋粗壮如虬,忍不住仰天怒吼:

“杀……”

043:最长的一天(六)

“喝完这碗酒,有卵子的,就跟老子走。”

凤州军营,校场上一字排开二十坛美酒,点将台上,甲寅尤自一身血污,连手都没洗,就端起了酒碗。

点将台下,端着酒碗的却不是虎牙军,而是乔青山所部被俘的凤州兵。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还心怀故主,不错,乔青山是你们的将主,但是,老子在显德元年就与他称兄道弟了,他的牌刀是我教的,他的第一件号衣是我发的……

七年兄弟呐,也曾一个锅里抢食过,也曾背靠背的战斗过,也曾一起吹牛打屁过,说句不夸张的,真正真正是过命的交情,你们问问所有虎牙老兵,不论是大帅、陈头,还是我,哪个不把他当真兄弟?

可他呢,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与自己的恩主反目成仇,与自己的战友刀兵相向……

可就是这样,我们也没责怪过他,毕竟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大帅最内疚的便是没有带他一起进蜀,而是举荐他当上了凤州防御使。

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他在荣华富贵前迷失了方向,他在宦海污池里丢失了良心。

你们……扪心自问,练的是什么操?唱的是什么歌?行的是什么军规?

是虎牙军操,是虎牙军歌,是虎牙军规!

你们本就是虎牙军呐,既是一军人,便有兄弟情,我们不能为了一个人的私利,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兄弟的友谊……

这第一碗酒,喝的是告别酒,与过去告别,是男人,就要提的起放的下,老子先干为敬。”

甲寅一扬脖,将碗中酒喝的一滴不剩,将碗往亲卫手上一丢,一抹嘴,目视全场,见大多数的人喝了,这才继续道:“喝完的再满上,因为老子要跟你们再喝一碗,因为虎牙需要你们,因为凤州需要你们,因为你们的家人需要你们……

三万大军驻扎在城外,方圆十里的民居拆毁的干干净净,牲口鸡鸭被捉的干干净净,妇人女郎被抢的干干净净,我不知道那些被拆了作云梯的梁柱是不是从你们的家中拆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些在哭泣的女人中,有没有你们的妻子和姐妹……

今天一战,三面齐攻,守城的甲士与民壮,阵亡六百三,我也不知道他们与你们是否认识,但是,都是乡亲呐,凤州是你们的家!

城头上流的血,浓于故道河的水!

乡亲们需要勇士,亲人们需要安全,女郎们需要好汉……

胸中若有英雄气的,便和老子喝一碗,看看有没有胆。”

这一回,酒便喝的猛了,不少人被呛出了声。

“很好,关中多好汉,虎牙无孬种,现在,有卵子的,再和老子喝一碗,喝完这一碗,就跟老子上战场,就今夜,老子要去捅城外那些亡八蛋的***……”

酒干,碗碎。

校场上响起如雷怒吼。

“愿听将军之令。”

……

辕门外,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李儋珪忍不住道:“下次谁再说甲元敬是憨货,老子跟谁急。”

……

……

战争,不是请客吃饭。

从来都是残酷冷血,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无情到举火便烧。

如那位了不起的三国军师诸葛亮,便最喜欢看着敌人全身着火无助的死亡。

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藤甲兵、火烧葫芦谷,最后残忍到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无云起雨,却是不小心救了司马父子,让那位纵火专家遗憾终身。

甲寅在为夜袭准备引火之物,梓州城中却已火光冲天。

喊杀声、惨叫声、惊呼声,声声颤人心弦。

风声、火声、哭泣声、房屋倒塌声,声声令人绝望。

蜀中第二繁华地,成了人间地狱。

云车上观战的木云驻剑而立,却面无表情。

他是火引子。

夔州大军一到,三声号炮一响,埋伏在梓州城中的精锐夜不收便开始如约四处举火,粮仓、草料场、大佛寺、纱縠行、酒楼、油坊、木器铺、漆器铺……几乎所有易燃地,都接二连三的窜起了火苗、腾起了浓烟。

而城外,则阵势一成便发起了猛攻。

悍将马霸挥着长刀,身先士卒。

趁你乱,要你命。

……

“一语成谶,一曲成谶,哈哈哈……”

杨氏疯了。

赤条条的只着一副肚兜,雪白的肌肤、鲜红的绸缎、澎湃的胸部,组合成了最致命的魅惑。

如此美色当前,却没人敢正眼直视,纷纷抱头鼠窜。

因为她的手中,有长剑在滴血。

“姐姐饶命……”

“呵,哈,哈哈……平日里尽会饶你,今日,却是饶你不得,为夫君守节吧。”

话声落,长剑落,鲜血如烟花喷溅。

杨氏亲手刺杀了冤家亲近过的所有女人,哪怕那位身怀六甲的狐媚儿也没放过,这才松了手中剑,放眼看看空荡荡再无一个活人的后宅,耳听着府外乱哄哄的喊杀声、惨叫声,时光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年,她的家里也是血流满地。

她乃舒州刺史杨昭恽的掌上明珠,小小年纪便美名外扬,当父亲无数次的拒绝了不怀好意的求亲后,那一个清晨,终有祸事来临。

悍兵如匪,冲进家中屠尽一切,若非她的绣楼有暗室,她在劫难逃。

失去一切的她被富贵王爷南楚末代国君马希崇“收留”,本以为命运便该如此了,哪知道,当扬州战事再起时,她会被礼物送出去。

然而,以为再遭厄运的她,却遇到了真正的“命中天子”。

他不仅年青、英俊、健硕,还为她亲手报了生死血仇。

当年闯进家中的亡八蛋已为南唐大将,当陆孟俊的头颅被他挽着,血淋淋的进帐时,她暗下誓言,拼尽此生也要报答。

然而……

一切都结束了。

悔教夫婿再上层楼。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生疏的打起火镰。

一星火光闪起,纸媒渐燃,她凑到帏幔前,丝质的帏幔如蛇扭动,火苗开始乱窜,她点燃一处,换个地方再点,最后又抱起一坛烈酒,豪迈的一扬脖,鲸吸长饮,酒水顺着她天鹅般优美的脖子滑下,润湿了心房。

“呯然”一声,酒坛被她砸了粉碎,青幽的火苗倏的一窜,兴奋的探着贪婪的舌头,卷食着一切可以燃烧之物。

她于火光中曼舞。

有悲怆的歌声响起: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只是此司马非彼司马,这位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亡八蛋姓木。

歌声中,梓州城头换了旗。

梓州城中的大火却烧了一天一夜,半数百姓无家可归。

……

044:最长的一天(七)

远在益州的韩令坤却还不知老巢已失,他正狰狞着脸,用力的在桌子上一擂“干,成败在此一举。”

近半个月的强攻无果,今天却有了意外的突破。

一位被抓来挡箭矢的民壮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将一条秘密通道说了出来,原来益州城的排污沟外窄内宽,大军可以顺着污水沟摸进城里。

斥侯趟了道,回来禀报说与入口虽窄,且污秽不堪,但里面却是好走,竟然青砖铺就,仿若巷道,每隔百步便有井口,上去便是街道。

是夜,韩令坤令亲卫搬出三大箱金银珠宝,为突袭的三千勇士壮行。

然后大军枕戈待命,只等城内喊杀声起,再一气抢城。

子时,三千勇士喝完碗中酒,于夜色中悄然出发。

寅时,城内火光大作,喊杀声四起。

韩令坤扬刀怒吼,武德军全军出动,扛着云梯疯狂冲锋。

然而,等着他的,依旧是砲石弩雨,金汁淋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仿佛听到了他的质疑声,城头响起陈疤子豪迈的笑声“韩令坤,你那三千甲士已长眠于地沟之中,与粪土为伴,枉为你身经百战,却不知有地道便有断石么。”

那一刻,韩令坤终于品尝到了心头滴血的滋味,万般不甘的收兵回营,尚未卸甲,梓州留守的家将跌跌撞撞的下了马,一看他须发尽焦满脸血污的模样,都未等他开口,韩令坤的手足就已战颤了起来……

兵败如山倒。

武德军连夜拔营。

密切关注敌军动静的陈疤子哪容他从容身退,将令旗一把交给李谷,亲率三千锐士追击。

蹄声隆隆,步伐橐橐,憋了半个多月的戾气终于有机会释放了,此番追击,不斩将夺旗,誓不回师。

……

青泥岭下,虎牙军寨中。

全师雄却还在研讨攻山之法。

要破第五座堡坞,首先便要破去那狼牙拍杆,否则都无立足之地,谈何破堡。

他召集众将研究了半天,终是放弃了投火过去的设想。

拍杆粗大,一时燃不起,而山泉便在左近,那拍杆更是以水车为动力,火攻无效。

全师雄按了按嘴角的燎泡,忧色再也掩不住。

虎子孤军在外,多拖一天,便多一份危险,好好的调虎离山计却全被一个女人给破坏了,果然,女人疯不得,疯了的女人便不是人。

不过他对关春花却没怒气,反而有三分的欣赏,这才是真正的胭脂虎。

“要是虎子的二师父在就好了。”

“嗯?怎么说?”

宋群用手比了比,道“虎子的二师父,惯使流星锤,那索锤直有三丈长,以他那雄厚的臂力,站在这拐角处便能抡到,几锤就能破了那拍杆。”

“流星锤?”

全师雄站起身来,一手按腹,一手背后,来回开始踱着方步,手指头却勾勾曲曲着,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习惯。

流星锤这玩意,军中无人用,只有走江湖者才会用来防身,但军中有链锤,短柄的,长柄的,专破盾阵,就是链长不过尺。

不过链子可以加长的嘛。

“来人,命工兵营主事进帐听令。”

“诺。”

宋群见全师雄开始执笔画图,凑过去一看,忍不住道“这链子太短了,打不到。”

全师雄笑道“这就不是手抡的,而是掷过去,用来缠缚那拍杆用的,塞外蛮子最喜欢用这招,专用来束缚马脚,你想想,要是五副拍杆全缠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宋群一听大喜,忙道“将军高见,果然妙计,如此反而把守军困住了,我们再投那臭烟弹,然后便可以一股作气杀上去了。”

“山风无定势,希望风向对我们有利,对了,看看可有什么下酒菜,你我小酌两杯解解乏。”

“好嘞,某去拿酒。”

有了破敌方略的全师雄心情也立马好了起来,眼前这位副将,年青、精神,样子也周正,比起自己那个闷葫芦女婿不知要强多少倍。

铁战军中横着走,但见了他这位岳父却是绕着走,自己有心想栽培一下都有力无处使。可惜女儿却是一意孤行,也不知道她的欢喜是怎么来的。

全真不在家。

益州城中,所有叫的上名号的官眷都住进了节度使府,或在秦府,或在甲府。

毕竟这里有高手护卫,可以防御不测。

不过,谁也想不到,这一趟的客居,却住出了全真的野望。

先是周容闲着没事干,把什么男女平等之类的理念说上两说,再跟着上街当了几天护工,连慰问带帮着包扎伤口之类的,渐渐的就发现有些事情女子做起来也并不比男子差。

再看看周三与苏七,年纪与自己仿佛,但人家多有本事,天天打扮的花姿招展的,还能大把的赚着银子,据说那两位大老爷们都没往家里带过一枚铜钱。

还有那位欧阳蕊儿,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就是有大本事呐,一曲歌罢,万五将士齐卸甲。

嘶……

这一比,全真便脸红了。

自己全靠着铁战的俸禄呢,花一个子儿都要精打细算半天。

不行,我也得自强起来。

不怕女人不用心,就怕女人太用心。

她这一番决定一下,便开始分析自己的优劣势来,算盘子自己四手四脚加起来也比不过苏七,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自己更是没那个脑子,琴棋书画也只能关起门来自个儿欣赏,登不了台面儿。

自己能干啥?

她绞尽脑汁的想,想来想去就把目光落在兵书上。

父亲可盼着有个儿子,打小便把自己当儿子培养,别人家的女儿有花戴,她却打小学看兵书起蒙。她心里一动,便试着问周容,这世上有女将军么?

有啊,怎么没有。

周容玉掌一拍,兴冲冲的道“我来给你唱一个著名的选段‘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曲唱完,全真的脑子里全是花木兰的影子,眼眸里尽是小星星。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的志气起来了,然后,韩令坤便倒了血霉。

她旁观者清,当所有人都在想尽办法抵御敌军,以保城内安宁时,她的眼光却落在了大街上,心想,万一敌军进了城,又该怎么办?

我要是敌军主将,又有什么办法进城?

七想八想的,就想到了下水道上。

这是近一年来益州最大的市政工程,城外窖场所制青砖,大部分都用在这上面,因为秦越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所以必须要改造好。

下水道能进敌,陈疤子自然清楚不过,巨大的铁栅早就锁下,还有亲信值守,却是从来没想过把敌人放进来,当听完全真计划后,饶是他打老了仗,寒毛也直竖,关门打狗就算了,还想来个水淹七军。

李谷却一拍大腿,欣然笑道“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够胆色,有想法,只是这样的妙计落在你女子头上,有些不妥,这虚名,老夫为你领了。”

……

天色拂晓际,韩令坤败北,率武德军仓皇拔营。凤州城下,甲寅却率着突袭队胜利归来。

白天一战,宋军两次登上城头,凤州城差一点点便破了,仅有的守军也伤亡过半,这对宋军来说,是谓大胜,石守信更需要一场庆功酒来加强与诸方镇的黏度。

是以摆酒庆功。

但谁也想不到已经打成半死的虎牙军竟然敢发动夜袭,人数还他嬢的整整一千多人,还全是精锐,勇不可挡。

仓促应战的宋军被杀的鸡飞狗跳,惨叫声此起彼伏。

以有备算无备,就真应了甲寅的口头禅“人多莫逮”了。

草料场着火,粮堆起火,中军大帐也起了火……

甲寅这才爽心爽意的呐喊着,收拢队伍,从容而退。

暴,就他嬢的爽。

045:男人都是贱命

三天过去。

虎牙军再次于兴元城下列阵,只不过这次阵列有点远,离着城墙足有五六百步。

一身紫袍的秦越在铁战与石鹤云的护翼下,缓缓出阵。

“不知王大帅今天有空闲聊么。”

城头上,王彦超见秦越懒洋洋的样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三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往夔州方向的快马已经派出了十七波,但夔州方向的消息却是一个也无,这让他很不安。

他不担心兴元,有五千守军足矣,他只担心远征的韩真所部,要是真的败了,那这家底可就空了。

这年头,可以没有城池,可以没有官衔,但手上不可以没有兵。

“本帅日理万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昨天听到一则故事,与大帅有关,所以想来向大帅求证一二。”

“说。”

“听说……当年宋九重曾远赴复州,找你这位世叔谋个差事,结果被你用十贯制钱给打发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王彦超的心里猛的一揪,他嬢的,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事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十三年前,他还在复州任防御使,宋九重提着哨棒来投靠过他,他没有收留,仅是看在他父亲乃军中同僚的份上,让管事安排了普通的程仪。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没什么,只想问问,大帅为何不待见他。”

王彦超感受到身左将士们好奇和疑惑的目光,忍不住苦笑,自己就不该接了这话茬,但此时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开脱:“本帅有自知之明,复州那小小的地方,浅水怎能藏住真龙。”

“哈,那你就只用十贯制钱打发了那头真龙?就不怕他太重背不了么,换成银子金子多好,排面即大,恩情也足,十贯制钱,呵!

却不知大帅可曾想过,当年你这样对他,过了这一坎,以后他又会如何待你?”

王彦超朗声长笑:“好一张尖牙利口,不过这是本帅的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今上宏图伟略,心怀四海,正是有识之士投效之时,你口才不错,在四方馆供职最是恰当不过,要不要本帅举荐一二?”

“王帅可真会开玩笑,蜀王的名头我都不要,只不过没想到王帅你却是目光短浅,区区一个汉中王的虚名,便向昔日所不齿之人曲膝,实在是……太让人失望。”

城头上有轻微骚动声起。

王彦超冷哼一声,止住了将士们的交头接耳,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蜀王你不要,难道你也要去抢那九五之位不成?”

秦越指指身后那若大的“奉诏勤王”大旗,笑道:“大帅何必对这四字视而不见?某为周臣,怎受宋诏,别说蜀王,就是晋王、秦王,我也弃之若履。大帅若想成为‘杯酒释兵权’的排头兵,那就继续对伪宋称臣吧,只不过,到了那时,后悔也就晚了。”

“哈哈哈……”

王彦超纵声长笑,“兴元就在你眼前,就不试试刀锋?”

秦越甩了个鞭花,笑道:“打生打死多没意思,你我无怨无仇,众将士吃一碗军饭,也并不是人人都想刀头碟血的,所以,我等着大帅打开城门,好把酒言欢。”

“呵,那要等日头从西边出来才行。”

“用不了那么久,大约三天后,我想大帅便会有好好聊一聊念头了,啊,准备了一些益州特产,芙蓉糕啦之类的,请王帅尝鲜。”

……

今天列阵,纯是排威风,秦越假假的与王彦超客套完,便收兵回了营。

石鹤云忍不住问道:“九郎,你何时收到过授封蜀王的诏书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我说有,那便是有,王彦超难道还会去汴京求证?”

石鹤云愣怔了半天,方才咧嘴笑道:“九郎,你真是太卑鄙了,不过某喜欢。”

秦越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嫌弃道:“滚远点。”

……

甲寅的一场夜袭,终于把好脾性的石守信胸中的戾气激发了出来,凤州东城,经历了连续三天的强硬猛攻,好在有一千俘兵的加入,又经过夜袭的大胜刺激,士气正旺,饶是宋军奋勇,也难登城头一步。

不过战况十分惨烈,就连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甲寅也开始只着半身甲了,虽说有碍观瞻,但轻了三四斤,身手却敏捷了许多。

西城、南城却开始消极怠工了。

直把石守信气的三尸脑神跳,却又对那些老帅们无可耐何。

人家第一天双双登上了城头,够勇猛了,是你这亡八蛋拖了后腿,如今城防加强了,老夫束手无策了。

石守信的声音越来越哑,腮帮越来越肿,眼睛越来越红,部下攻势却越来越疲,等到第四天,索性没有出营。

一见没有战事了,甲寅第一个命令便是安排民壮担水冲刷城头,自己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在亲卫的帮助下,最少搓下三斤血垢。

再上城头,看着被水冲刷干净的城头,心情终于轻松了起来。

心情一轻松,便开始作妖了。

城楼议事。

“文亮,李将军,花枪,豹子,这城防交给你们。”

“什么意思?”

甲寅双手按着眼眶,语气有些涩意:“我要去趟青泥岭。”

“你去青泥岭干什么?城外大军压境呐,鬼晓得敌人何时再进攻。”

“我一人双马,一天一夜便可赶到。”

见赵文亮一脸的莫明其妙,甲寅只好补充道:“我……我不去不行呐,乔青山鬼迷了心窍,没想到她也吃了秤铊铁了心。”

“?!”赵文亮更加懵逼。

知道故事的花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冷声道:“你去有什么用,你去只会添乱,前两天你鬼鬼祟祟写的信,不会是送到青泥岭的吧。”

李儋珪不明白有什么内情,但却知道这家伙的愣劲又开始发作了,当下没好气的道:“你若离开,某便开城投敌。”

甲寅就不说话了,沮丧的搓着脸。

他是百忙中写了信,让傅大春安排人跑的腿,信送出去了,也送到了,只是关春花并没有接信,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我儿既然无恙,那我还有什么好挂念的。”

甲寅现在都不去防御使后衙住了,听到小孩一哭闹,他便糟心揪肺,看到小孩虎头帽,他的内疚便加深三分。

以至于这两天假寐时都是那一袭红衣,提着狭刃朴刀,时而英姿飒爽,时而亦笑亦嗔。

那一声“虎子”呐,时而嗔怒,时而欢欣,却时时在耳边响起。

046: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驾,驾,驾……”

韩令坤策马狂奔,凛冽的寒风直透内心。

败了,局面便不可再收拾,出征时率三万大军,意气风发,现如今,却只有不到五百人跟随,身后,还有死死咬着不放的益州兵。

不该是这样子的呐,自己是哪一步出了错?

益州精锐在外,最能打的甲寅花枪铁战都在外,益州只有一个老行伍领着一群新兵蛋子,面对自己精心准备的突袭,为何就能守的坚如磐石?

秦越所有的兵力都在外了呀,又怎会有神兵天降,突袭梓州?

他越想脑壳越疼,这事儿还没想明白,又有新问题出现了。

“大帅,梓州难回,我们去哪?”

去哪?

韩令坤感到心都在被揪出来了,他按了按胸口,痛苦的道“先进涪城,再作打算。”

涪城未失,但他先脚进了城,后脚陈疤子所率的益州兵便到了,其势汹汹,人人高喊“韩千万”。

韩千万,呵,好值钱的头颅。

韩令坤摸摸脑袋,正想自嘲一二,冷不丁在部下身上瞥到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全身寒毛炸起。

……

远在扬州的李重进也有别样的悲凉涌上心头。

城外防御圈在步步紧缩,城内走水又发生了四五起,民心不在,终是艰难。

韩通用筷子拨拉着鱼身,想了想,却是弃了筷子,改抓一把炒豆子在手,往嘴里倒了一大把,嚼的咯吱脆响,末了再灌一口老酒,这才不满的道“老子现在看到鱼虾就想吐。”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挑三捡四。”

李重进坐下,却也不看那鱼鲜一眼,捡了几粒豆子在手,“伯达,依你之见,宋军多久才能推到城下?”

“老天再不下雨,最多七天,七天后城外沟渠啥的就要填平了。”

李重进抬头望了望天,却是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偶有白云飘着,也是青淡淡的仿若柳絮。

“连老天也向着他么?”

“这倒未必。”

韩通往自己碗中再倒一碗酒,肥厚的嘴唇盖上,深吸一大口,这才抹胡须道“益州兵锋都直抵凤州了,他嬢的,小猢狲们果有好本事,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守城了,要想办法把宋九重的兵马拖住,嘿嘿,要是整个秦凤路都丢了,看那宋九重还稳的住否。”

宋九重是不是稳的住暂时不知,韩徽却是稳不住了。

自从父亲逃出汴京后,他便一直处在忧忿状态中,却苦于身体原因,不能冲阵,只能做些后勤之事,然而数万大军的人吃马嚼,各种军需,名目繁多,他从六月份开始总揽筹备,便没歇过气。

益州城防大战不仅战况激烈,各项物资也是泼天介的洒下去,准备的再充分,也不够消耗。他与邹衍等人几乎是绞尽了脑汁,方才勉强保障了大军的供应。

如今,韩令坤败了,关闭了许久的城门开了,百姓们的脸上有了笑容,韩徽也终有机会弃了笔,稍作放松。

他踱到中庭,活动着手臂,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只看了两眼,却觉着天旋地转了起来,一个踉跄,却没稳住,“扑通”一声摔了个后仰勺,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判官……”

正在拨打算盘的邹衍吓的魂飞魄散,冲过去一把抱起,一试鼻息,“快请司马神医,快……”

……

险关第六重,位于危崖之上。

前五堡的险难,加一起也不如这第六座堡坞让人心惊肉跳,左侧是一排密密森森的狼牙利刃,右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峭壁悬崖,本来可并行五人的大道被障碍阻滞着,只能勉强一人挤身而进。

而依山而筑的堡坞却更大,更坚固,射孔更多。

好不容易破了第五堡的虎牙军看到眼前防御,个个两眼翻白,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全师雄一样束手无策,却第一时间给部下打气“七座堡坞,已破其五,胜利就在眼前,望诸君继续奋勇。”

“诺。”

话是如此说,却还是得先下山,从长计议。

却不知,危石上的那一袭红衣,只是在强撑,她已陷入了困境。

众叛亲离。

“夫人,我等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但兄弟们越拼越少,却不见朝廷有一兵一卒的增援,说难听点,我们便是弃子,守到今日,不论对朝廷,还是对将主,我们都已仁至义尽,求夫人撤兵,毕竟……众兄弟都有一大家子要养。”

“……”

“夫人……”

关春花沉默良久,终究是曲膝一礼,涩声答道“春花代亡夫谢过诸位叔伯,正如大家所言,仁已至,义已尽,春花也不勉强,只是……寨中并无多少钱财,却是要亏了大家。”

“钱财……身外物,我们不怪夫人,心中有愧,请夫人受我等一拜。”

是夜,千余士卒连夜下了山,有的还背着米粮。

次日,全师雄准备停当,再次攻山,却发现那危石上,只有区区七人,一袭红衣灿若朝霞。

七个人,七柄刀。

呐喊着反冲阵。

“杀……”

“杀……”

其势如虎,其声悲怆。

“尔等退后观阵。”

全师雄长呼一口气,一把卸下戟刃,只提着槊杆出阵,既无砲石,又无弩矢,天下又有谁人能挡其锋。

一柄槊杆在其手中化成蛟龙,不过盏茶功夫,绞飞六把刀,打趴六甲士,只剩下那倔犟的一袭红衣。

“弃刀吧,本将以性命担保,绝不加害。”

关春花冷笑,刀光一闪,再次劈出。

单论武技,全师雄也不知要高出她多少,但全师雄起了敬重之心,不忍加害,只想将其武器绞飞了,再来擒拿。

可关春花早就弃性命于不顾,刀势凌厉,人随刀走,若颠似狂,全师雄招架间一时收不住力,一槊弹在其小腹间,顿时将其击的跌跌撞撞的不住后退,有鲜血从其口中喷出。

关春花驻刀,轻轻的抹去唇边血,只觉着眼前的敌人模糊了起来,她摇了摇头,醒醒神,还想再提刀,却发现巍峨耸立的青山似乎动了起来,碧涛起伏,仿佛在向她伸出温暖的手。

她忍不住的喊“青山……”

“青山!”

松涛起伏,谷中隐有应声,仿佛透着喜悦。

她笑了笑,松开了手中陌刀。

凌空飞坠。

离开了危崖,向青山扑去……

“青山……”

岭风凄冷,山谷寂静。

一众大老爷们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枪,伫立良久,那凄美的凌空一跃,在人们的心中定格。

一方丝巾在山风的吹拂下飘飘扬扬的在青山的怀抱里升起。

色红如血,艳若春花。

……

047:血杀

凤州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宋军休整了两日,再出阵,却是一气推出了六辆云车,比城墙还高出了三尺,这玩意太高大,匠作没日没夜的制作,才堪堪造好。

弩手在云车上居高临下发矢,因着木垛更小,更安全,盏茶功夫,便牢牢的压制住了守军,纵使赵山豹箭术再精,三把弩弓专盯着他,也只能猫在女墙后不敢现身。

石守信这一回是动了真格,弩矢可着劲的用,甲士可着劲的派,真的是不登城头誓不休了。

甲寅还想率队骑兵冲阵,以破云梯,但敌军却不给他以可趁之机,云梯一就位,大军便汹涌的向城下奔来。

金汁都没时间淋下,八个城垛便几乎同时上了敌军。

战斗一打响,就陷入了苦战。

甲寅他们身处城头,却个个需要顶着盾,防着弩矢,杀伤力顿时减弱一多半。

“杀……”

“杀……”

甲寅才协助一个垛口杀退了敌军,左边垛口的敌军已跳上了城头。

甲寅大急,虎吼一声,弃了锤盾,一把抄起滚烫的金汁锅,兜头兜脑的向敌军泼去,却是连铁锅一起掷了过去,惨叫声顿时响作一片,甲寅再提锤,却感觉手心火辣辣的刺痛,一时也顾不得包扎,一脚踢飞火炉,将墙垛处的敌军再撞下三五个,然后方一个箭步冲出,锤挥盾砸,守住垛口,口中却大叫着:“这里来俩人……”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兵器相交声,喊杀声。

这城……

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呐……”

“守住,坚持就是胜利!”

就此弃守,如何对的起自己的千里奔袭,如何对的起凤州士庶的支持?

“上……都冲上去……守住……”

唐诗浑身颤抖,却拄着一杆花枪声嘶力竭的呐喊着,指挥着丁壮上城,城不能破,城若破了,那就是身死族亡的下场。

“杀呐……”

东城如此,南城也是如此,却不知石守信给了这些方镇什么好处,软了几天的彰义军再次强悍了起来,虽说白发老将再未先登,但将士们却依然悍勇。

赵文亮已无暇他顾,于垛口处拼命杀敌。

西城同样战况激烈,臂伤未愈的花枪再次拼杀。

赵磊紧紧的护在其左翼,一杆枪,一柄刀,牢牢的守住最关键的垛口。

“杀……”

他也不知挥出了多少刀,捅破了多少人的身子,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胸,染红了后背,染红了眼睛,刀柄上尽是血赤糊啦的黏滑。

渐渐的便觉着刀头沉重了起来,他喘着气,再鼓一口劲,用力的劈出,肋下却有冰泠感一闪而过,紧接着钻心的痛楚袭来,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将那刁钻的刀手斩下半个脑袋,这才腾出手来按住伤口,额上如潮迫出的汗水将血水一起渗进了眼睛,视野开始模糊起来。

“啊……”

他一把松了系索,将兜鍪抛出,刀势再起,寒芒闪处,血浆喷涌。

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呐!

他的心里如此呐喊着,耳朵里却恍恍惚惚的仿佛有歌声响起,虽然沙哑,但却熟悉万分。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是虎牙军歌,是谁在唱?

他挥着刀,耳边的歌声继续响起:“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杀……”

“杀呐……”

刀劈斧挥,血光漫舞。

视野再次模糊,触眼所见,尽是血红。

大地倏的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城下有鸣金声响起……

鸣金?

退兵?

赵磊用力的甩着头,好把血水与汗水甩掉,以便睁眼,

却见云梯上的敌军正如潮而退。

“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兴奋的呐喊:“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

已从城头撤到城内进行巷战的甲寅和李儋珪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援军?哪来的援军?”

当下却不及细想,甲寅虎吼一声,战刀一荡,迫开一个圈子,这才大喊道:“援军来了,兄弟们杀呀……”

“杀!”

“杀上去,快杀上去,一气灭敌……”

刚刚踏上城头的石守信怒不可竭,扬刀怒吼:“押阵官何在,敢后退者,斩。所有人都杀过去,胜利在望呐……”

援军来了,虽然西城外的敌军第一时间鸣金收兵,但东城的战斗却还在继续,而且攻势更猛了,没有了地势,没有了砲石与弩雨的掩护,掺杂了降兵与民壮的虎牙军再不是禁军精锐捧日军的对手。

节节败退。

饶是甲寅和李儋珪个人武技高超,赵山豹敏捷如豹,又怎敌对手的群狼战术,甲寅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记刀伤,好在一来未中捅刺,二来特制的纸甲防御出众,所以虽然伤势累累,但都未伤要害,可人身上鲜血有限,怎禁得住不停的冒涌。

他的脸渐渐的苍白了起来,呼吸也沉重了起来,战刀开始不听使唤了。

当他再一次格开一杆偷袭的长枪后,收势不及,手上一痛,战刀翻着斤斗翻飞了出去。

当此危机之时,忽听身后有如雷怒吼响起,听到那熟悉的吼叫声,甲寅仿若做梦,手上一滞,臂上再中一刀。

好在又有一声怒喊声炸起:

“虎子莫慌,全师雄来也……”

这一声喊,真的如久旱逢甘霖,绝处遇生机,甲寅精神一振,倏得后窜丈余,一把扯过一副大车架子,怒吼着向前砸去……

尘土飞扬。

一道黑影咆啸着向前冲去,血盘大口寒牙森森。

一柄长戟如青龙出水,挟着雷鸣声掀起血雨腥风。

“杀……”

甲寅机械的迈步,还想冲前,却被一人用力抱住,“啊哇”急叫。

是赤山,赤山来了。

甲寅晃晃脑袋,一股心气劲儿倏的就松驰了下来,他接过赤山递来的酒壶,一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觉着有一丝力气,正要开口说话,震天介的喊杀声中,忽有熟悉的歌声传来:

“……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他循着歌声回望,却见城中那最大的刁斗中,杨登一手扳着柱子,将大半个都悬在斗外,用尽全身之力吼唱。

其声沙哑,但歌声却仿若充满了魔力,有力量在甲寅的心湖里泛起,他忍不住从赤山的腰间拨出战刀,仰天怒吼:

“杀!”

“杀……”

喊杀声中,身着大红战袄的宋军如潮退却,方插上城头的大宋龙旗无助的滑下,随着败退的红潮一道下了城。

石守信拄刀而立,看着仓皇退下的将士们,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发出“哇”的一声嘲弄。

石守信抬头,那只乌鸦却开始扑楞着翅膀亡命逃窜,天空中有一羽白鹰傲然飞翔。

初冬的寒风吹过,声声呜咽。

048:杖刑

凤州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其实,宋军可以胜的,只要再多坚持一刻钟,所谓的援军都将趴在地上。

因为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早耗光了全师雄所部的所有力量,全仗着一口气在冲锋。

所以战事结束后,他们比守军还难堪,或躺或卧,都不捡地方,全瘫成了烂泥。

丁予洲却活过来了,精神抖擞的开始主持后勤工作,安排净街、安排伙食、征集民夫工匠,仿若打了鸡血。

用他的话说,目睹了虎牙军的意志,亲证了虎牙军的血勇,他这一介文人心中都有浩然气在沸腾,从今往后,将和虎牙军一起奋战到底,虽死无憾。

甲寅无力的扯了扯嘴角,算了回了个笑脸,然后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全身酸痛,睁眼一看,自己成了秦越所说的木乃依,全身白布缠绕,然而最痛的却还是手掌心。

金汁呐!

这只手会不会烂掉?

一直守着他的赤山见他醒来便盯着自己的手在看,忙比手划脚的哇啊直叫,末了又从桌上拿来一个小瓷瓶。

甲寅听懂了,这是老司马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挣扎着要起来。

在赤山的伺候下净了脸,缓步踱进房门,虎夔见他出来了,兴奋的要往身上扑,被赤山蛮横的一脚踹开,甲寅笑笑,缓缓的弯下腰,搂了搂虎夔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向签押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到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悄然的踱进去,却见一众汉子东倒西歪的躺着,全师雄的嘴角还有一砣烂面条,但武人的警觉还是令他第一时间醒过来,一抹嘴巴,翻身坐起:“醒了。”

“醒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无声的笑了一下,便开始默坐,疲备到极致后,经过一番小憩放松,此时都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内精力在复苏,如春草润长。

甲寅在肚子里反复斟酌,酝酿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轻声问:“她……”

全师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给了答案:

“与青山同眠。”

甲寅就觉着鼻子有些发堵,他扬了扬眉,努力把眼睛睁大点,想挤个笑脸,肌肉却不听使唤,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眼瞎了。”

“……嗯。”

然后,真没话说了,一个盯着脚面看,一个抬头数着屋椽子。

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却是赵文亮从城头回来,见两人都醒了,立马往椅子上一躺,不满的道:“轮到某歇着了。”一边说,一边两脚交替着脱了靴子,顿时有异味在屋里漫起。

甲寅起身,捡起一件不知是谁的披风,罩在他的肚子上,与全师雄一起出了二堂。

“有个准备吧,明天,某要行刑。”

“嗯?”

“自己想,某先去巡城。”

全师雄扒拉扒拉一下裤腿,重新系好腰带,扣好护腕,一番简单的收拾,便有威严的气息从其身上散发出来,顿时恢复了为将者的彪悍威风。

“马。”

甲寅目送他远去,依旧一脑子的浆糊,行刑?自己犯了什么军规了?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因为他再次回了房,上了床,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眼睛才睁开,便听到了隆隆的点将鼓。

此番出征,全师雄为前敌都部署,甲寅身为先锋使,也得报名唱进。

甲胄穿不得了,勉强套上戎服,只是全身包扎着,整个人都肥了一圈,身上的疼痛感更强烈了,才移步到了房门前,额间便冒出了虚汗。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眼里都开始冒出了金花。

“前敌先锋使甲寅,参见都部署。”

帅案后的全师雄面无表情,只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就坐。

等到将校到齐了,全师雄这才冷然开口:“甲将军,你可知罪?”

甲寅愕然,却规矩的起身回话:“末将不知。”

“我虎牙军规,总则第一条,背出来听听。”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么,当日出征时,你所领军令是什么?”

“袭击凤州,十日内拿下。”

“然后呢?”

“然后?没了。”

“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与敌展开游击战,这一句命令被你吃了?”

“啊!这……这不是守住了么。”

“哼,全在拿命填,要都是这样的战法,我虎牙军就是有再大的本钱,也不够你挥霍的。”

甲寅就不满了,两眼一瞪,大声道:“可我们要是走了,凤州百姓怎么办?他们输钱输粮输人,要是城守不住,最后遭殃的还不是他们,做人要懂恩,而不是吃饱了抹抹嘴巴不认人的白眼狼……”

全师雄嘿嘿冷笑,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等甲寅不说话了才继续道:“某是军人,军人以军纪为本,古往今来,多少名将为胜利不择手段,若都如你这般讲仁慈,你该生活在宋襄公的时代……来人。”

“有。”

“先锋使甲元敬,目无军纪,渺视军令,本应斩首示众,念其功劳在身,伤势也重,改为三十大板,立即执行。”

“诺。”

两名亲卫便一左一右的过来挟住甲寅。

甲寅深吸一口气,只是看了眼全师雄,却不再言语,作势便要趴下。

“拉到衙门外,当街行刑。”

“……”

见甲寅真被拉出去了,赵山豹急了,一把窜到帅案前,拍案怒吼:“全帅雄……”

“怎么,也想吃军法不成?”

“豹子,坐下。”

赵山豹疑惑的看了眼花枪,实在想不通怎么就连他也端坐不动,军法行的是脊杖呐!还当众行刑,这让甲寅的面子以后往哪搁?

与他一样脑子不开窍的还有赤山,见甲寅被甲士叉着出了衙门,又见甲士粗暴的撕了他的战袍,露出裹满伤口的脊背,有粗大的军棍高高举起……这家伙“哇”的一声便哭嚎着扑上去,要为甲寅挨刑。

“赤山,让开,是我自己的错,该受的惩罚,让开。”

甲寅的语气不容置疑,赤山只好抹着泪起身,却是揉按着虎夔的头,免得这头牲口发飙。

“行刑。”

粗大的军棍落下,发出重重的脆响,白纱布下,有鲜血迅速溢出,老伤新痛一起发作,饶是甲寅皮实,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双拳拽紧。

“啪……啪……”

棍起棍落,鲜血飞溅,每一记都触目惊心。

甲寅咬紧牙关,强忍着硬受了三十记,想起来,却是手都撑不住,才仰起头来,又重重的磕了下去,下巴撞在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赤山哭的更狠了,呜哇乱嚎着,背起甲寅便住内衙奔去。

又是好一通抹擦,弃下的帛巾布纱血赤糊啦的堆成了一大堆。

受了刑的甲寅心中却舒畅了许多,起码不再沉甸甸的难受,问赤山要了酒,喝的迷迷糊糊,又一通好睡。

再次醒来,屋里空无一人,赤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好咬着牙艰难起身,挪到屏风后先发泄了一通起床恨,这才大喊赤山,要水净面。

赤山没影,应声的是守在角门处的亲卫:“赤山看热闹去了,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热闹,看什么热闹?”

“全将军被百姓们围住了,被扔了一头的菜叶帮子、臭鸡蛋液,眼角都被顽童的石子打破了。”

“……”

甲寅愣怔了许久,才暴出一句粗嘴:

“操……”

049:美酒当前

情绪是可以转移的。

因为虎牙军来了,凤州安宁的生活被打破了,许多人的家业都被毁了,每天活的提心吊胆,齐整点的闺女都塞进地窖里躲着,一点浮财存粮埋了又埋。

这样的生活,哪是人过的?

除了那些有想法有野望的有钱的家伙,九成九以上的老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死了虎牙军。

所以,甲寅被当众行刑时,围观者众,一个个看的幸灾乐祸。

眼见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小去病裸出了后背,扒下了裤子,有人还特意弯下腰,歪着头看看。

然而军棍真的重重挥下,这些家伙又心惊肉跳了起来。

真打呐!

一棍见红,两棍带血,十棍过后,血溅一地……

嬢的,这哪是行刑,分明是杀人。

就有好事者悄声问,这甲将军犯了什么军法?

不听将令,不能见机而退,不懂存人失地之理。

不明白,麻烦军爷再给解释解释。

呵,听不懂?那便来句简单的,甲将军守城守错了,该带着人马进深山才对。

“……”

听完这个理由,立马便有戾气在老百姓的心里生发,他嬢的,老子供粮输钱,还出苦力,你们当兵的不帮着守护安全,还尽想着逃?

甲将军多好的后生呐,打生打死的还被你们如此血赤糊啦的军法,还有没有道理了?

热点新闻都自带翅膀,而且越传越离谱。

然后,罪魁祸首全师雄便遭了殃,出去巡个城,就被老百姓们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起初,人们只想看看这个没卵子的将军长啥样,却又被不知哪个亡八蛋带起了节奏,污言秽语一起,一把菜帮子掷过去,场面便失控了。

李儋珪与全师雄甫一见面,心中便生起惺惺相惜之意,两人年纪相仿,性格相近,十分聊的来,但对此番遭遇,他却幸灾乐祸的很。

好半天劝退了愤怒的老百姓,李儋珪哈哈大笑的拍着全师雄肩膀道:“你自找的。”

结果触到了一手的黏滑,恶心的寒毛直竖。

……

“报……成州、阶州相继失陷,如今曹彬部更有二千援军向凤州开进。”

“哦,主将何人?”

“广捷军衙内亲兵都指挥使白兴霸。”

“操……”

石守信一把推倒了帅案上的令箭匣子,眼里怒火如炽。

攻打凤州城,数次功亏一篑,尤其是前日一战,都已经进城了呐,永兴军竟然一见敌人援军便跑,硬生生的放了敌军进城。

这也就罢了,事发突然,又处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虚实难辨,谨慎行事也可以理解,可是李洪义与白重赞双双告病又算什么事。

病了就把军权让出来呀!可这样的想法他只能埋在肚子里,脸上却要浮出忧切之色来,好言安慰,真诚探望。

当初……就不该要他们一起来。

兵是合成了三万大军,可除了翻倍的军费开支外,于战事并无半点帮助,反而弄的自己主帅不象主帅,事事商议,处处被动。

现在倒好,白兴霸来了,父在阵营儿在敌营,这仗怎么打?

这局面,必须呈报朝廷了。

“来人,请长史。”

“诺。”

……

“啷个哩个啷,哩个啷啷啷哩个啷呐……”

穿着沉重的甲胄,顶着漫天的征尘,还能兴致勃勃哼着曲的,也就白兴霸了。

他早就知道父亲率军出征了,眼下就在凤州城下。

父子对阵,呵,那又如何。

沙陀族的血统里,流着的从来都是狼血。

要想狼王退位,只有露出獠牙。

再说了,自个的选择,还是老狼王默许的,家里的担子,有人传承,自己这个小娘养的,只能另闯出路。

一彪骑士如风般的迎面驰来,领头的将军却是个陌生脸。

这让白兴霸立马不爽了起来:“虎子呢,他怎么不亲自来迎接?”

“甲将军负伤在身,不能远行,故命末将来迎。”

“哦?那家伙又又又受伤呐,哈,这一回伤在哪?不会吊毛都拨光了吧,哈哈哈……噫,你怎么不笑?”

来将有些尴尬,陪着笑道:“甲将军身负十三处刀伤,又领了军法,一时都下不了地,但备了好酒好菜,为白将军接风。”

“这还差不多,你黑虎骑的?叫什么名字?”

“末将张,燕客,现为黑虎骑第一旅旅帅。”

“行呐,牛逼,抵的过两个常胜营的营指了,燕客燕客,难不成是幽州人?”

“正是,打小给契丹贼子放马牧牛,十年前跟着张恩公从海上一起南下的。”

“张恩公?”

“恩公上讳藏,下讳英。”

白兴霸严肃的点点头,“报仇张孝子呐,老英雄,真铁骨,改天有缘,得跟他喝上三碗酒。”

“……”

张燕客扭过头,悄然的翻了个白眼。

白兴霸来了,凤州却太平无事了,甚至都未派兵来阻截,宋军只是扎好营盘,连着数日不来进攻,虎牙军也正好趁此机会养精蓄锐。

秦越却再次列阵于兴元府城下,这一回,送给王彦超的,是一面“韩”字大旗。

然后故技重施,于城下摆出了酒宴。

“王帅,在下好不容易得了一瓶存放了三十年的剑南烧春,不知王帅可有雅兴下城来喝一杯。”

城头上,王彦超轻拍女墙,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问道:“你怎么看?”

如此没头没脑的问话,当然只问一个人,申先生长叹一口气道:“他已胜券在握了,只不知朝廷的援兵何时能到。”

王彦超挥挥手,示意左近其它人退开,这才幽幽的叹道:“等不到的,攘外先安内,李义声不除,韩伯达不死,宋玄朗无暇它顾。”

申先生的白眉轻微的扬了一扬,却笑道:“既然如此,美酒当前,老夫陪大帅去喝一杯?”

“两军阵前,很是危险,你手无缚鸡之力,本帅却是难是照顾周全。”

申先生大笑,却是率先下了城。

庄生将碗筷都用丝帕细细的抹过了,还不见城头有动静,忍不住问道:“大帅?”

“放心吧,没动静才是好兆头。”

秦越耐心的剥着柚子,却是把饱满多汁的柚肉一股股的翻了开来,灿若芙蓉。

剥好一个柚子,却又不吃,拿起小刀又削起了梨,左手执梨,右手执刀,只用两个指头轻旋着,一圈圈均匀的果皮便散了开来,晶莹如玉。

才把梨肉切成八片,城门有动静响起,吱吱啦啦,十分刺耳。

城门大开。

王彦超一身长袍,倒提着一柄仪剑,安步当车,缓缓出城。

他的身左,却是一位拄着拐的老先生。

除此外,再无旁人。

秦越微笑着站起,用绢帕将手指细细的擦干净了,这才躬身施礼,遥遥拜下:“见过王帅,申先生。”

“前倨而后恭,所为又哪般。”

“王帅见谅,年青人嘛,总有那么一两天会气血上涌的。”

“油嘴滑舌,酒呢。”

“来来来,早备好了,王帅请坐,申先生请。”

一个双手负后似闭庭胜步,一个谦着姿态扮着后生晚辈,昨日还剑拨弩张的两军阵前,云淡风轻,酒香袭人。

050: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说吧,什么章程。”

三杯酒下肚,王彦超捡一瓣柚子吃了,却又嫌酸冷,只尝了一口。

“大帅说什么章程,便是什么章程,我只要城头易帜。”

“哦,这么好说话?”

“因为大帅好说话嘛。”

王彦超笑笑:“少拍马屁,本帅若不让道,你哪怕出了川,心里也不安,可离了兴元,天下之大,却无本帅的容身之处呐。”

“那要看大帅有什么志向,天大地大,哪里不可以安身立业。”

“怎么说?”

秦越先与申先生对饮了一杯,这才笑道:“大帅若有心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那么益州可借精兵五千,助你南下,江陵府,南昌府,长沙府任选一城,学高保融,最少三五年内可以享受万人之上的荣华。”

“本帅若有称霸之心,当年岂会容你这猢狲率兵西进?”

“那我却要问一句了,既无割据之心,大帅又要多大的地盘?”

“……”

王彦超愣住了,探手去拿酒杯的手僵在中途。

自己要多大的地盘?

这个问题,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当初先占兴元,是因为此地不仅物阜民丰,还进可攻退可守,乃兵家要地,况且又是新辟的疆土,强兵强权是必须的、节度使大权在握,比起凤翔府的成熟吏治,事事受限,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当初他一进川便赖在了此地。

这两年也确实肥了不少,手中兵将实打实的六个军满编,外加两千精锐的牙兵。

兵精粮足,政通人和。

当初宋九重黄袍加身,他没有起勤王之心,是因为他对现状满意,打生打死再怎么打,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所以他虽不齿宋九重的为人,但看在丰厚的赏赐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秦越来信,他也不感兴趣,道理一样,这年头,跟谁都可以过不去,唯独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他打算眼不见为净,任你们相争相杀,老子自袖手旁观。

然而,宋九重的亲笔私信却又打动了他。

汉中王,蜀中之地他与韩令坤分而治之,这个诱惑就大了,虽然他知道这个馅饼并不容易吃,但是,真要吃下去的话,可就不是肥一丁半点那么简单。

但是,自己为什么就心动了呢?

明明没有王霸之心的,韬光养晦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才对呀。

王彦超皱起了眉头。

贪、嗔、痴。

佛家谓之三毒,凡人难戒。

题外话:四大(地火水风)、三毒(贪嗔痴),本是道家最早提出来的,但梵文佛典里也有类似的思想,释门译者把道家早在汉末就归纳的比较系统的思想直接借用了,然后进一步发扬光大,包括六欲或六情(眼耳鼻舌身心),释门进一步提炼,更一字为根,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六根清净了。

释门诞生于印度,但却在中国发扬光大,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如玄藏等传经译者兼容并蓄态度以及丰厚的学识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彦超的心态就好比一些富豪,明明知道自己的财富几十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完,但见了财富机会,还是会探出手去,然后累死累活。

往往事到临头了却又想,老子赚这么多钱做什么?

人怕出名猪怕壮,养肥了后,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

古往今来,从来一个样,哪怕时间再往后三千年,真理不破。

打败了秦越又如何,宋九重真的能容下一个执掌东川若大地盘的汉中王?

可要是易了帜,他秦越又能给什么?

想到这,王彦超看了看申先生,问秦越:“先不说本帅要什么,先说说你能给什么。”

秦越笑道:“大帅又错了,不是我能给什么,而是你要什么,勤王救驾,乃臣子的本份,大帅若是义旗高举,我自然景从,仿若当年一起进川一般,大帅继续当领导,我与国华再为马前卒。”

王彦超接过酒杯,一口饮下,这才涩声笑道:“你就是个会说话的,你能同意,李相会同意?王成象会同意?你的三万大军会同意?今非昔比,休拿巧言搪塞,拿出你的真诚意来。”

秦越也端起酒,真诚的道:“那么,就请大帅、申先生先满饮此杯,再听小子细讲。”

王彦超喝的干脆利落,申先生则是细啜着,眼神却锁定在秦越的脸上。

秦越回以微笑,然后道:“我有一个梦想……”

……

……

与政客说梦想,好比缘木求鱼。

哪怕张仪再世,苏秦复生,也不可能办的到。

但秦越却说的十分起劲,王彦超听的十分认真,还时不时的颌首赞同。

只因功夫在诗外,话在态度中。

因为王彦超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

精锐大军在外,天天被消耗,虽然,韩真所部的南征大军兵力损失并不是太大,夔州城中,祁三多能保住城池不失就谢天谢地了,曹沐所部,千余绿林好汉看着威风,但能吃几支小分队就不错了。

史成所部也是如此,能守着巴州,卡住要道,不让敌军顺利北归,便是天大的功劳了。

所以韩真与史进德们虽然处境有些艰难,但还说不上败。

可王彦超却是有苦难言,吃的是他的老本,拼的是他的家底,他后悔草率出兵,又后悔未亲自出征,却让小贼猖狂。

可人家现在有猖狂的本钱。

万五大军齐聚城下,整个蜀中已基本上全是他的地盘,等到梓州的木云腾出手来,益州的陈仓派出援兵来,饶是他王彦超有三头六臂,不死也要脱去三层皮。

这城守下去没意义了。

要么撤,回中原去。

要么降,城头再换大周旗。

何去何从才是王彦超纠结的。

回中原去,宋九重会如何待他,用脚趾头都能想的出来。

有钱有兵有地盘时,人家能谦着姿态礼重三分,若是灰溜溜的回京,等待他的,只有手下一个兵也不剩,然后空挂一个左卫大将军之类的虚衔,领着俸禄等死。

这绝对不是当惯了节度的他想要的。

眼下只有看这猢狲能给出什么价钱了。

他耐着性子,听秦越天花乱坠的讲完,心中晒笑,不就是说以后没有节度使可以当了么,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智囊,却发现申先生皱起了眉头。

他的心里倏的一惊,开始好生回想秦越所说的话来,细细解剖。

……

千里之外的扬州,战火熊熊,砲石隆隆,喊杀声中,蚁附登城的宋军中,一道壮若熊罴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

宋九重终于耗光了所有耐心,亲自提着盘龙棍先登抢城。

京中,魏仁浦一直在做着小动作,西边,秦越蹦跳的越发雀欢了,而更多的方镇节帅,却仿若老鹅般的伸长脖子,收听着一切对他们有利的消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在这扬州耗着了,沟壕一填平,便挥师抢攻。

官家先登,十万大军如狼似虎。

李重进也不知砍毁了多少柄战刀,当西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时,他仰天怒吼,然后抡起锯齿般的战刀,回刃刎喉。

韩通怒吼:“死算个屁呀,有本事就东山再起呀……”

他没有选择战死,也没有选择自刎,而是快马冲进节帅府,一把抱起李重进那最小的幼子,然后跳上了快船。

老天没有助他们,一个多月未落雨。

老百姓们没有助他们,反而四处哄乱,抢着开城。

扬州一战而平。

宋九重登上城楼,极目所望,江山如画,远处,波涛汹涌,不尽长江滚滚来,一时间壮怀激烈,忍不住仰天长啸。

051:汉中收复

“大帅降了。”

“大帅降了?”

韩真与史进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大帅怎么就降了呢,见鬼。”

韩真搓搓老脸,无奈的道:“不仅大帅的亲笔信收到了,那些山猴子也偃旗歇鼓了,事已成定局,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如同瓮中的老鳖一般,只能回师。”

史进德见角落里那女郎委委缩缩的,不由心头火起,铮然一声拨出战刀。

“积点德吧,都不容易。”

韩真止住了史进德的凶杀之心,步出帐外,遥望城墙,黯然而立,良久方才下令:

“拨营起寨。”

……

没有人知道秦越和王彦超说了些什么,将士们问起,秦越只是笑而不答,唯一的知情人庄生更是守口如瓶。

但兴元城下一场酒喝完,兴元城头便换上了大周龙旗,四城洞开,五千甲士开进了城,一万虎牙再出征,出褒斜,走连云,支援凤州城。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汉中降了,蜀中五镇便再无宋旗插立之地。

最兴奋的却要属凤州士绅,汉中既降,大军来援,说明自己押宝押对了,竟然自发的鸣起了炮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城头的守军吃到了精细的白面馍馍,喝到了浓香可口的羊肉汤。

士气此消彼长,城外的宋军大营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其实石守信恨不得立马出兵,抢在敌人援军大部队未到之前再攻城,虽说城中有兵马五六千了,但己方小三万人马,完全可以攻进去了,可惜,虽然胡子留了一大把,还手执统帅令信,但架不住各镇节帅资格太老了,哪怕在宋九重当面,这些老家伙要想装个昏愦,卖个傻,身为官家之尊也得装着糊涂笑脸相迎。

节帅们个个找着理由推脱,石守信有气无处法,看到刘守忠抱着断腿一付生无可恋的样子,更是恨不得想抽他两巴掌。

人家一介女流都能战到最后,他倒好,早早的拍拍屁股走了,要不是念着结义之情,他早拿他祭旗了,眼下不过断了一条腿而已,若非如此,回京后哪有好果子吃,男人么,只要卵子还在就行。

唉!

统兵三次了,难道这一次还要等官家亲征不成。

想想都羞愧,征韩通,禁军不前,征李筠,部下畏缩,最后都是宋九重亲自披挂擦的屁股。

这一次,又难寸进了!

……

甲寅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养伤了,其实全师雄一来,他就放下了担子,百事不管,气的全师雄准备给他再来一通军法。

但谁都知道这家伙贱,没有皮带子抽着,便毫无做事之心的,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亲自坐镇东城楼。

甲寅养着伤,心思便离开了战场,与赤山一起缓步到了白云寺。

这里安眠着两位故人。

上香。

礼敬。

静伫。

他好几次想伸手去抚摸那副更新一些的棺椁,却又忍住了。

“傅叔,什么打算?”

“过了六七,便回。”

“回京?”

“回京。”

“那……大郎呢。”

“一起。”

“我的意思……”甲寅声音有些发涩:“我的意思,我来养,当亲儿子养。”

傅大春怔了怔,旋即摇头苦笑:“不必了,他还有瞎眼的祖母在,经济也不用操心,朝廷自有抚恤,再不济,关家大院数百口人,总能养活一个小子。”

甲寅不再说话,蹲下去,默默的烧着纸钱。

傅大春看着这位年青人,心中也在叹气,要当初……唉!

“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命,甲将军,回去吧。”

甲寅点点头,起身,“还是叫虎子吧,以前是,以后也是,等回了京,我再去看望关叔。”

傅大春点点头,目送他缓缓离去,眼神忽然间便浑浊了。

……

汉中收复的消息传回益州,李谷一人于静室潜思良久,然后便请王著过府一叙。

“老夫老了,远行不得,你走一趟。”

“某怕摔杯子砸酒壶,收不住场。”

“不要执着,先帝的心胸辽阔似海,会理解的,不管怎么说,只要把宋九重拉下马来,这大仇便算报了。”

王著没有再说话,脸上写满了惆怅。

“去吧,不管怎样,秦越多少还是会尊重我们的意见的。”

“不等他回来么?”

“等不得。”

王著便起身出门。

与李谷的对话看似莫名其妙,但要说的意思却表达透了。

地盘大了,权利大了,不能由着秦越一手独霸,得多争权,起码要扼住那亡八蛋称帝的心思。

这活计,可不好干,势单力薄呐。

听说他要去前线,陈疤子二话不说,派出了一旅精锐护送,还有力夫二十多人,备好马车,滑杆。

周容与苏子瑜听说了,准备了三大车的零碎,苏子瑜还强硬的要把双儿给塞上,结果被李谷看见了,一顿喝斥。

全真、祝丰等听说了,也都抱着大包裹来,吃的穿的用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王著自嘲道:“看来我成输粮官了。”

小跟班赵全也受到了委托,却是庄重写给兄长的信,以及娘亲纳的布鞋。

一行人才出绵州,天色就变了,沥沥细雨落个不停,大风却无情的吹送着,一个劲的把冰冷的雨水往脖子里洒,虽有蓑衣,但脚面早湿,苦不堪言。

王著哪怕坐在包围的严严实实的肩舆上也受不住这风寒,怀里揣着汤婆子,手里抱着火炉子。

好不容易到了兴州,雨水又变成了雪虱子,沙沙直响。

一夜间千树万树梨花发,万里银妆素裹。

不得不在兴州暂且歇下,好在守将张通人看着彪悍,却也会来事,把招待工作安排的妥妥的,就连脚夫都给新备了鞋袜,分有烈酒。

王著心想,别看秦越年纪青青,识人用人倒是有一套,这一路过来,不论州城还是关隘,安排的守将却都颇为妥当。

“张将军,不知这兴州你是怎么管理的?”

“管理?”

张通想了想道:“某只管军务,城防,街禁,其它的,自有府衙管理,哦,那孙明府还是伪宋之官,大帅说是个懂民事的,愿意留下便欢迎,他便留下了,要不要叫他过来拜见。”

“不管民事?”

“某对法典一窍不通,对政务更是捉瞎,怎么管。”

王著点点头,沉吟道:“人某先不见了,今日你安排的就妥当,没搞什么大张旗鼓,如此最好。”

张通嘿嘿一乐,示意手下把篮子提进来,却是一篮子形式各异的酒葫芦。

“知道观察使喜欢酒,却不知道什么口味,所以把看的过去的都收集了样品过来,看喜欢哪个,某再去搬几坛来。”

王著俯身拎起一壶,启塞嗅了嗅,这才笑道:“有这些足矣,某已定戒规,一日一壶,差不多可以喝到凤州了。你忙,勿需陪着,下去吧。”

“诺。”

这一路来,皆是如此,秦越所安排的将领,个个只管军事,民事政务却个个不粘手。难道秦越真有赤子之心,甘心拱手让权?

王著有些难以理解。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再启程,却是三天后了。

飞斧将铁战率部于两当县相迎。

052:真龙为谁显

秦越对王著的到来其实有些不欢迎。

他知道他来的目的,虽然他真要做出什么决定当然会召开会议,邀请李谷与王著来参议,并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但主动提出与被动面对是两回事,秦越独自一人吖吖呸的咒骂几句,然后再到城门相迎。

“成象兄,一路辛苦。”

“还好,坐的不是肩舆便是马车,冻不着,倒是大帅你有些清减了,啊呀,见过德升兄,这大冷的天,怎敢劳驾两位大帅出迎。”

“且住,某现在只是一名清客,这里大帅只有一位。”

王彦超笑着搭过手,将其扶下栈桥,笑道:“轻云有句话怎么说的,要风度不要温度,说的便是你了,大冷的天,也不知穿厚点。”

“一路都抱着火炉呐,啊欠……”

秦越从庄生手里接过一件狐裘,亲自为其披上,这才笑道:“王帅有所不知,他是有点铜钱就换酒喝的,再贵的酒掏起银子来眼都不眨的,置件衣服却是半文也舍不得。”

王彦超哈哈大笑,却又提醒秦越的口误。

如今的他,态度十分谦和。

当日城下一番长谈,他真听进去的话其实十分有限,但有两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反思,一是希望兵祸继续下去么,二是真太平了自己这些将兵者会有什么下场?

他相信,秦越所说的“杯酒释兵权”的遭遇一定会上演,除非拥兵自重,与朝廷抗衡。

见他陷入沉思了,秦越便抛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诱饵。

说你那些骄兵悍将,迟早要害死你,真想继续领军,今后的有的是打仗的机会,正好趁机把那些不良包袱甩了,我虎牙军自成立之初,便没有那些恶行劣迹。

当个爱兵如子,百姓赞扬的名将不香么。

啊,不要怕没仗打,我心中的版图,足有数万里之遥。

王彦超初时不以为意,以为他说大话,晒然笑之,然而申先生附耳轻语的提醒却让他不得不对秦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翻出来再一次慎重的解读。

“大帅可是忘了一件事情,汴梁城中,朱雀街上,那头老龙骨是怎么来的么?”

那龙骨,他当然见过,那头奔跑的巨大的骨龙可是真龙骨,身高四丈有余,比城墙还高,身长连头带尾接近二十丈长,恶猛狰狞,所有第一次见到此骨龙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普通老百姓更是纳头便拜,香火赛过相国寺,乃是大周朝立国以来最大最真的祥瑞,就连辽国都派使者专程祭拜过。

圣人出,真龙现。

不过现在却似乎发现了新问题:

谁为真圣人?

真龙为谁显?

他师从晖道人,当年艺成下山时,师父曾有叮嘱:“遇龙则保”。

难道以前所保,皆是假龙不成?

……

说服自己的,从来是自己。

王彦超顺着思路就顺进了牛角尖,越想越是个理。

当初一起进的蜀,自己怎么就只要了兴元府,而把进益州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当时沾沾自喜,现在后悔莫及。

而南北两路大军,缘何就秦越吃到了最肥的那一块?

韩通反抗,一路逃亡。李筠起兵,两月而亡。那扬州的李义声估计也好不到哪去,缘何这小子一出兵,便能顺风顺水?

他怔怔的想着,呆呆的看着,然后在冬日的暖阳中,他看到了秦越额头上红润的光泽,隐有白气蒸腾……

然后,他都没有再与申先生商量,便做了决定。

跟着秦越勤王。

等韩真等人率部回来,又解散了三分之二的士卒,更是厚金相赠,礼送史进德等想回中原的悍将,只留下了五千精锐,以及有半个徒弟之谊的大将韩真和两位亲卫出身的老部下,跟着秦越一道来到了凤州。

这一回,他是真下狠心了,希望没有赌错。

甲寅也很好奇这王彦超怎么说降就降了,都还没与虎牙正式交锋过呢,这人的脸怎么说变就变呐,问秦越,秦越哈哈一笑,然后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会脑补的都是大神。”

……

王著的到来,是件大事,除开城头戍值走不开的,其它将校都出席了洗尘宴。王著见了满座的大将,心里感慨万千,脸上却笑意殷殷,酒喝的十分尽兴,万般豪迈。

次日一早,与秦越于书房里议事。

一落座,便开门见山。

“王某这次来,是因为有要事相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如今勤王大旗所覆,已盖蜀中全境,大帅再以益州节度使之名行事,就有些不妥当了,当早立章程……”

秦越笑了笑:“这事简单,戎事我与王帅国华一起领衔担着,民事你与李相揽着,成象兄觉着如何?”

“此乃国事,岂能儿戏。”

“那依成象兄高见,又该如何是好?”

“封王吧,比如征东王之类,如此三军才有奋进之心,百姓才有拥护之意。”

“自己给自己封?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我厌恶这些虚名,封王之事,休得再提。”

“可如今蜀中全境皆已光复,计有四十六州二百三十九县,若是秦凤路再一光复,疆域更广,行政事务万般繁杂,若不封王,怎么管理?总不会你这益州节度管着别镇节度吧。”

秦越三指在茶几上有节奏的敲着,沉吟半晌,方道:“要不,成立一个大元帅府,我厚着脸皮给自己来一个勤王大元帅?”

“这也可行。”

王著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却又问道:“那民事呢?”

“那更简单了,成立一个总理衙门,李相任总顾问,成象兄来当这总理,你是先帝指定的中书侍郎,总理吏治民事,最合适不过了。”

“令出多门,终是不妥。”

秦越笑道:“成象兄是硬要逼着我往火上烤呐,那便加上一条,不论兵事民事,吏治经济,大元帅府有一票否决权,如何……

啊呀,简单点,别搞太复杂,眼下一切以军事为重,啊,有一点要特别强调,这节度使么,以后就没有了,谁领兵也没有,最好防御使之类的名头也去了,换别个代替。”

“……”

王著盯着秦越看了许久,然后缓缓的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秦越说的简单,真要重设组织架构可没有这么简单,牵扯到的事情多了,政务章程,财务流程,军务条例,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妥当才行。

尤其军政改革,当兵吃军粮的,哪一个不以节度为目标,把这份量最重的职位撸了,将士们的上进之心又从何而来?

如王彦超,曹彬等人又如何安排?

这些秦越懒的烦神,既然人家千里迢迢便为此事而来,索性就把事情拟妥当了再回,要是不妥当也没关系,自己有一标否决权嘛,他把这事一股脑儿丢给王著,踱步到二堂与将军们商议军机。

雪停了,冰化了,兵马也休整的差不多了,该到了一股作气再立新功的时候了。

秦州的老王景,还等着他去喝茶呢。

053:皇帝也不好当

秦越的主力大军一出川,石守信便拨营后撤,退回黄牛铺大寨中安营。

一来担忧黄花谷后路被抄,二来他实在有心无力了,三老帅哼哈着一个鼻孔出气,却差点把他给气死。

当初广捷军白兴霸来增援,他本拟派出五千禁军去迎击,结果白重赞非要亲自把儿子的头颅扭下来当球踢,吵着闹着要亲自将兵。

郭崇说老都老了还要再看一出父子相残么,李洪义则唉声叹气完又叹气唉声的,三老帅一哼哈,便把军议搞成了诉苦大会,这兵还怎么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面白字认旗嚣张的进了凤州城。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退寨以守。

这黄牛铺的大寨与前敌军营可是大为不同,这是石头寨。

比一般的县城还要城防严备一些,本是当年秦凤路尚在西蜀手里时所设的拒敌前垒,建之不易,毁之可惜,索性纳入了大散关的防御体系,归凤翔节制。

结果到了这,郭崇便活过来了,毕竟这里是他的地盘嘛,大呼小叫的安排酒宴,把原留守的将士们支使的团团转,又出面安民,空口白话漫天许诺下去,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打仗是军人的事,可不能让老百姓吃苦啰。

气的石守信都要拨刀子,慷他人之慨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自掏腰包呐。

腹谤归腹谤,面子上还要哈哈大笑着配合,然后心痛肉痛的撒出大把的铜钱,真做到了与百姓秋毫无犯,爱民如子,连一根葱都花钱买。

他现在没别的企图心了,只想安稳的守到宋九重御驾亲征。

但扬州方平,御驾才起程回京,年关到了,诸事繁杂,官家日理万机,一时间哪能抽得出时间来。

他急,宋九重也急。

可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能安步就班的摆着卤薄仪仗乘着龙舟浩荡回京。

因为扬州离着凤州,实在太远了,鞭长莫及。

因为他也无人可用,无兵可派。

十万禁军才南征扬州,这些疲兵不好生休整一番,不好生犒劳一番,哪敢再外派。

最关键的,是他无将可用。

忠心他的,都是禁军少壮派。

这些将领有活力,有想法,有冲劲,有武勇,也有担当,但是资格嫩,单兵作战行,要想协同方镇老帅一起作战,那可就难了。

那些老帅,个个资格老到一般人只能站着说话的份,却个个皮里阳秋,老奸巨滑,没点真本事,哪能节镇封疆。

这些老帅,树旗举义这样的傻事是不会做的,但人人都想当那听调不听宣的草头王却是真的。他们不管你皇位是谁坐,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上,老子自作主,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他们有实力,有能力,也有资格与你说三道四,要想把这些做着春秋梦的家伙拧到一起合成一股绳,满朝文武,谁也没这能力。

他之所以三次皆选石守信为将,不是他的统率之力有多强,而是他的协调能力不错,涵养也好,纵不成能事,也不会败事,此番派他西拒虎牙,实际执行的就是拖、滞、迟三字诀。

一切,还得靠他这当皇帝的御驾亲征才行。

当初,先帝是凭什么一呼百应的呢?

宋九重缓步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轻抚龙舟之首,脑子里却一幕幕的回忆着郭荣生前的往事,探寻着答案。

郭荣登基时,处境比自己还难,骄兵悍将没几个有给他好脸色。

高平之战,有几个是真用心的?

然而,就这一仗后,郭荣便有了挥斥方遒的豪情,先是诸方镇大规模的移镇,继而裁兵、选兵、严控财权,渐收民权,似乎老帅们都十分听话。

但也仅此而已,否则征淮就不会打上两年之久,要不是新兵练成了,要不是少壮派成长起来了,淮南都难平。

那些方镇老帅,一是有郭氏旧恩在先,二是有郭荣自己的霸气所折,但真正威慑住各镇的,却是其一手打造的精锐新军,少壮派撑起了天。

想到这,宋九重有些欣慰,又有些得意,论起少壮派,自己的根基算是稳稳的扎住了。

他在殿前司任职六年,除开上战场之外,其它时间都在选兵、练兵,这十万禁军,可以自豪的说,有三分之二的营指挥使他都十分熟悉,是真正的嫡系。

至于方镇,却只能慢慢来,用时间来消磨他们的雄心,用享受来融化他们的壮志,总有大权尽收的那一天。

说起来,他对时局还是大致满意的,中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只是蜀中太远了一些,别有洞天,而自己却鞭长莫及。

可那又如何,虎牙再锐,能敌我十万精锐否?

……

虎牙难敌。

秦越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家底,眼下,还不具备与宋九重大军正面决战的能力,所以,眼下的战略目标定的很低,那便是如何把石守信的大军赶回大散关,把地盘恢复到前蜀时代的疆域。

王彦超第一次参与虎牙军议,对那长方型的大桌子十分感兴趣,却对一桌子的零嘴皱起了眉头,嚼着肉干,吃着冬枣,剥着桔子,敲着核桃,嚼着花生……这,这哪是议事?

甲寅看出了他的困惑,推过去一盆核桃,笑道:“惯来这样,九郎说头脑风暴就要放松,这东西好吃,许多地方没有这里的香,皮还薄。”

王彦超笑了笑,抓了两个在手,手指微一用力,核桃轻脆裂响,坚壳散开,完整无缺的核桃肉便呈现了掌中。

韩真却把两眼瞪圆了,“啥叫头脑风暴?”

甲寅对这家伙也颇有好感,当年淮河边上比武较技,韩真可是与花枪对战了近一刻钟的,算是了不得的身手了,而且使双刀,正所为单刀看手,双刀看走,那身法,对甲寅的刀法颇有助益,所以他一来,甲寅伤势没大好便缠着一起走了刀。

嗯,对他而言,只要是武技好的,都投缘。

当下笑道:“九郎嘴里,没名堂的东西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开会要象打雷闪电一样,喀嚓一声,一个念头就出来了。”

韩真便笑了,却听到全师雄一声轻咳,连忙正了形。

秦越是当惯甩手掌柜的,你全师雄既然是前敌都部署,那便把这位置坐正啰,我只旁听。

所以主持会议的是全师雄,“如今我部与敌军军力大致旗鼓相当,可敌军却缩在黄牛寨中不出来了,相耗着不是个事,眼下阳光正好,却是进军良机,大伙都议一议,有何良策破敌?”

“简单,某为先锋。”

说话的是石鹤云,他与铁战本是攻坚猛将,结果阴差阳错,都没捞到真正的大战打,见着甲寅一身的伤疤,这家伙便老大的不爽,觉着有伤自尊。

全师雄无视这脑子与别人反着长的家伙,却把目光在其它人脸上扫了一扫。

赵文亮吃其目光一逼,开口道:“那黄牛寨之所以名黄牛,盖因地势形若黄牛,寨分左右,呈犄角之势,某前日方哨探回,十分的易守难攻。”

“蜀道险关都过来了,怕逑。”

赵文亮不满的横了石鹤云一肘子,心想,要都是你这般性子,那还议个屁。

这一带的地型,甲寅不要太熟,不仅参与过六年前的黄花谷大战,在凤州时也没少踏过这里的山山水水,当下笑道:“这寨子,最大的问题是寨前狭小,无法列阵,最大的空门是三寨品立,要是禁军在中,州兵分列左右的话,那就好打了。”

全师雄扬了扬眉,问道:“怎么说?”

“黄河水,浪打浪。”

054:天下无敌的奥秘

“杀……”

“杀……”

黄牛寨的战斗于暮色中倏的打响。

虎牙军一大早出兵,赶到寨下已是傍晚,宋军早严阵以待,本想着虎牙军会先安营扎寨再行攻寨之举的,哪知军中带着无数的伸缩梯,略歇了一口气,灌下一口烈酒便开始抢攻。

专攻左右两寨。

势若潮涌。

左寨乃永兴军所部,节帅李洪义亲临一线指挥,不过半刻钟,老将便怒吼了起来:“告诉中军,要是再不来救援,老子撤兵了。”

右寨的郭崇也几乎同一时间喊出了相似的求援信号,这些虎牙军,太拼了。

中军大寨的石守信一个头两个大,寨前还有黑压压密麻麻的敌军呢,虽说眼下未进攻,鬼晓得他们何时发动,但两位老帅的求援又不能视而不见,当下令偏将各率一千去增援。

然而,兵马才点齐,左寨已经有火起,兵乱如蚁,虎牙军攻进了寨中。

当先六将。

甲寅、花枪、铁战、武继烈、白兴霸、石鹤云,刀劈斧挥,枪出如蛇,锐不可挡。

六将身后,有怪异的“啊嗬”声时不时的响起,那是哑巴赤山,还有抿着嘴不停挥剑的庄生,这俩小子得到了领导的默许,也开始接受血与火的粹炼了。

紧跟着的,则是越来越多的虎牙锐士,人人身着优质纸甲,凶悍如虎。

李洪义舍不得拼家底,稍一犹豫便被他们攻上了寨,这一下,便再也挡不住了。

兵败如山倒,大部分的人下意识的便往中军方向跑,那里有禁军精锐呐。

却不知在这慌乱的跑动间,倒卷珠帘式已成。

恰是甲寅所说的“黄河水,浪打浪。”

一浪盖过一浪,迅速的将京营禁军同化,淹没。

石守信虎吼着,怒喊着,亲手劈了仨逃兵,但于事无补,只好恨恨的一跺脚,接过亲卫手里的缰绳,冲寨而出。

黄牛寨破……

虎牙军在现成的大寨中安了营。

狼狈不堪摸黑逃到大散关的石守信终于忍不住了,点头李洪义的鼻子吼道:“某要奏劾!”

“哟嗬,奏劾?好呀,老夫等着,自己无能,累死三军,还想指责老夫,操你嬢的,老子不伺候了,来人,收兵,回京兆府。”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白重赞与郭崇两人说的说,劝的劝,结果全是帮偏架,气的石守信终于吼出了心底话来:“好,好,好……你们,你们都走吧……”

李、郭、白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手一摊,“这可是石将军不需要吾等了,既然如此,便不在这丢人现眼了,告辞。”

“你……你们……”

石守信又悔又怒,却又再也不能拉下脸来,只好咬碎了钢牙往肚子里吞,眼睁睁的看着三位老帅各自点齐所部兵马,施施然的离关而去。

听说李白二人还在凤翔府好生将养了两天,带回了好几车土特产。

……

黄牛寨夺下了,秦越、全师雄、甲寅、李儋珪等人爬山绕寨一整天,次日,这里便开始大兴土木,再造坚城,别设堡坞。

当年,西蜀立国,东向第一座关隘便是与大散关仅一日之遥的黄牛寨,不是没有道理的。

关中四大险关,东为函谷关、南为武关、北为萧关,西面则是大散关,扼守川陕咽喉。

这黄牛寨则是这喉结往下一点点的地方,扼住了,更容易窒息。

一样地处秦岭,谷道曲折,虽险势不如大散关,但也差不离。

兵锋推到这里,战事该告一段落了。

一来这么多疆域打下来了,需要时间消化。

二来出兵小半年了,士卒需要休整。

三来大散关乃关中西大门,在准备未充分之前,这个马蜂窝可不好捅。因为此关不仅牵扯到关中诸镇的切身利益,还影响着关中士卿安宁生活,性质与秦凤路大为不同。

冒失的打过去,然后促成诸镇与伪宋拧成一股绳,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眼下的战略任务是守住黄牛寨,守住现有的战备成果,然后趁这机会,进一步整兵征兵练兵。

当然,战事可不是一方想不打就不打的,不过眼下却基本可以确定,暂时可以停战了,因为石守信已无出关的雄心了。因为宋廷这一年来征韩通、征李筠、征李重进,拒虎牙,四大战役一场接一场的打,早已疲惫不堪,急需休养生息。

宋九重再急,真要御驾亲征,最快也要到明年三月,但估计会被文武大臣所阻,所以,真正会出兵的时间,应该在夏粮收割以后。

眼下只要再拿下秦州,虎牙军就可以进入战略防御阶段了。

说起这个,却又不得不佩服那三位老帅,真的是人老成精,他们撤兵,可不是与石守信怄气那么简单。

当下,宋九重要感谢他们,过段日子,嚼出味道来的石守信要感谢他们,等虎牙军真出了关,又还得感谢他们。

一个个都是怀揣金算盘。

……

只是这黄牛寨的守将人选有点难。

全师雄,甲寅都不可能放在这寨中,李儋珪是马上将,铁战与石鹤云攻坚是好手,守城还是算了,守将可以不勇,但心要定,要细,要有耐心。

赵文亮年青,一身本事全面,但又怕宋九重押着他那在京中吃太平饭的父亲赵崇韬又或者他的便宜老岳父孟昶来。

想来想去,秦越还是把刘强安排在这里。

其它兄弟几个不是军指挥使便是都虞侯了,就他还是亲卫营指,说不知上进么,他又做事最积极,说上进么,又安于现状,几次安排下营,却又因这个原因那个理由,最后又都回来了,总之,有三分取巧。

果然,刘强有些不乐意。

“这虽是小寨,能拨给你的也只有一军人马,但你得守好了,这可是我们最重要的前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亲卫营的人马,你可以带一队出来。”

刘强扭捏着,最后秦越都烦了,这家伙才壮着胆子道:“那个……大帅,要是某守住了,能求大帅一件事不?”

秦越笑骂道:“操,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我还和砚心笑着说看你这孬种何时有胆子提。”

刘强脸就红了,扑通一声跪下,正要分辨,秦越却一脚踢去,“滚起来,用心做事,家里自会为她备好嫁妆。”

……

虎牙军落实好防御,再次开拨,向秦州进军。

甲寅也随军走了,凤州则由赵文亮率五千兵力驻守,其实全师雄没来之前,城防一应细务也全是他安排,是以得心应手。

武继烈为兄弟两肋插刀,抢着要了先锋使,拉着铁战为副,率三千人马先行。

因为岳父太彪悍,壮如熊罴的铁战在军中只能缩着身子,一离开中军,这才神采飞扬了起来。

可惜没仗打。

曹彬攻占了阶州后,王景是有率部来夺,但人老了,准备的就充分,立寨就立了三天,然后又层层挖坑设障,把营盘扎的十二分扎实稳固了,这才兵临城下,又依老卖老,要当和事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零零碎碎的,护城河都没填平,兴元府换了旗,秦越大军出了川,王景立马就病了,不得不收兵回秦州,上表哭泣,有负官家重托云云。

秦越和曹彬两路大军胜利会师于秦州城下。

钲鼓齐鸣,号角声声。

却没有砲石凌空声,也没有弩矢离弦声,铁血军乐却奏出了安宁与喜气来。

“益州节度使秦越、利州节度使曹彬,拜见老师。”

这话,出自秦越与曹彬之口,然后三军齐喊,声振云霄。

他俩冲着王景喊老师,还是有些靠谱的。

秦越当年在老王景处学到了不少军事知识与为人的本事,当上凤州留后也曾亲自来拜见,持的便是弟子之礼。

而曹彬,则有奉旨游学的经历,在王景这呆了整整一个月。

至于王景认不识这俩“学生”,那是另一回事了,三万大军齐喊,不仅秦州人知道,过不了多久,天下人都要知道了。

王景将火笼子交给亲卫,搓搓枯干的双手,没好气的道:“这般阴损的主意,定是秦九那亡八蛋所为,哼,嫌老夫活的太滋润了么。”

“父帅,要不孩儿率铁骑出城冲杀一番?”

王景看了看自家二郎,更没好气了:“那还有一个憨子呢,当年你教过他马战之法的吧,搞不好等下人家真给你磕头了。”

“啊!”

王廷睿傻了眼,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干的出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来。

055:良心少一点,便是恨字

秦州城门洞开。

王家大郎廷义于城门迎宾。

秦越、曹彬、王彦超、甲寅等全换上了体面的会客服装,施施然的进了城。

王景少年时在家耕读,嫌种田累,钻山为盗,嫌收入低,率部投军,历仕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以及如今的伪宋,节镇过横海、河中、凤翔、秦州,官越做越大,日子越过越滋润。

无它,唯眼锐耳。

他在梁唐晋汉四朝时,升官发财靠的便是审时度势,适时投降,所以步步高升,一直做到节度使。

唯在后周时代,因他与郭威私交甚好,又有感于郭荣的霸气大度,这才奋起了一把,呐喊着“唯将一腔热血,要为大周开疆”,结果还真被他做到了,成功收复秦凤成阶四州,为大周打开了西大门。

自己也成了大周西陲的门神。西北沿边招讨使的职司一直担着。

这样的老货,不仅秦越敬重,曹彬敬重,就连王彦超也相当的尊重,见面时执以晚辈之礼。

无它,唯善政耳。

王景不以聪明才智见长,虽有诗书传世,但品质也只能算是一般,但他为人谦和,折节下士,执政宽容,爱民如子,他的治下,一无苛捐,二无酷刑,百姓安居,万民乐业。

非常了不起。

当年他任横海节度使时,契丹闹饥荒,幽燕之地来多少饥民,他都照收不误,更别说居内地时所施善政了。

他的仁声在外,偶着常服逛街,百姓认出后都兴高采烈,拉着喊着王公往自家屋里请,然后奉出自家最好的点心清茶,又或者是美酒。

王景最为享受。

他的大郎以此为傲,自我介绍时常言“某乃当代王景之子。”

说的多了,时人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王当代。”

总之,这是位令人敬重的老人,虽然他事了六朝,与那位长乐老冯道类似,但冯道一样值得后人的尊重,因为这些人身处乱世,而能心有百姓,这就是了不起。

秦越在王府吃住都很放松,但真议事了却有些沮丧。

王景要叶落归根,要回山东莱州去。

他的大郎廷义对父亲崇拜到了极点,父亲到哪他到哪,三郎廷训乃候小师所生,事母致孝,一样跟着走,唯有二郎廷睿却觉着秦越甲寅等人颇对脾气,有留下的意动。

“尔等勿需再劝,过了年,老夫就七十有三了,黄土埋到脖子口了,再不回去,就没机会再喝一口故乡水了,二郎你想留下便留下,今后做事,但以良心为参照即可,啊,这话老夫依老卖老,同样也给你九郎说一说,‘良心’少一点,便成‘恨’事,慎之,戒之。”

秦越连忙起身,躬身行礼:“秦越谨记在心。”

王景说走就走,次日便车辚辚马萧萧的东向而去,秦越出城十里相送,回来时一路上都空落落的难受。

他的安全不用担忧,这样老而成精的大人物,宋九重哪怕肚子里恨透了都得小心的供养着,怕他冻着,怕他累着,怕他病着,还怕他气着……

都不敢使一丝脾性。

否则,来一句老夫历经六朝,天子见过头十个了,怎么,你想让老夫吃板刀面?

甚至他俩儿子廷义廷训都有高官好做,必须树成样榜。

非如此,不能抚诸镇老帅之心。

秦越只觉着,王景之所以要走,是因为自己没有做好的缘故,又或者哪里做错了的缘故,好一夜的静思。

其它人却陷入了欢乐的海洋中,军营中酒香四溢,肉香扑鼻。

四个月,光复蜀中全境,收复秦凤,把前蜀的每一寸地皮都收入了囊中,很多人看向秦越的目光都变了,变的更热诚,变的更明亮。

封赏大事,迫在眉捷。

秦越很清楚,这事要是不加快速度摆平,别想东出大散关。

如今年关将近,石守信大败后便龟缩在大散关上缩头不出,兼之雨雪绵绵,索性放弃了年前再进军的打算,先把这些要紧事处理了再说。

这时他又佩服起李谷的先见之明来,王著的提前到来,恰如及时雨一般。

为了表示愧疚之情,亲自下厨治了三个可口小菜,专邀王著来喝酒,然后一夜议事到天亮。

甲寅也在喝酒。

王景虽走了,王廷睿没走,原兵马都指军使张建雄没走。这位当年在黄花谷杀的敌军闻风丧胆的悍将,虽然时过境迁,老相了许多,但依然豪迈稳重。

甲寅把全师雄与李儋珪拉来陪酒,果然喝的尽兴投缘。

男人就这样,再木讷的人,遇上对脾性的人,也会谈性大开。

王廷睿与李儋珪兴致勃勃的交流马兵经验,张建雄与全师雄探讨步兵作战心得,反把甲寅这个东道主给冷落了,但甲寅没有不悦之色,反而开心,替过赤山的任务,亲为斟酒。

……

宋九重也在喝酒。

他已经回到了汴梁,却在西宫布了酒席。

只是那位丽人并没有坐下,而是将那小男孩护在身后,一脸的戒备。

宋九重仿若不见,自顾着喝了三大碗,将一只烧鸡连骨头嚼碎了吞下,复喝一碗润了喉,这才一抹嘴巴,对那丽人冷笑道:“你以为,那秦越真是在勤王?他要是真出了大散关,朕立马退位。”

“不是怕他,是要让你看清楚他的本性,告诉你,朕只要退下来,他便是第二个黄袍加身的人。”

“不过,这样的场景,你见不着,因为他出不了大散关,他也不会再东向,除非三年后。”

“……为什么?”

这位丽人当然便是周太后符二娘,她本打定主意永不理他,但这个问题太揪心。

“因为他要巩固现有的地盘,那些打下来的地盘,他怎可能向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拱手相让?”

宋九重嘴角噙着冷笑,将另一只烧鸡扒开,轻轻的将头一扭,便送入了口中。

当皇帝,是该锦衣玉食,但他首先是一个军人,多年的习惯与爱好,让他的吃相看起来有些凶恶。

“当然,他也没机会再东向了,因为一开春,朕便会亲征,朕得看看满城芙蓉色,倒底是怎样的美法,到时一起?”

“哼,休想。”

宋九重哈哈大笑:“死了这条心吧,这天下,有几个眼光能有魏王看的长远?他的安排,全是好意,你怎么还不理解,这西宫,才是你最好的归宿,这里,才是你的家,朕,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滚。”

宋九重滚了起来,本来席地而坐的他,倏的就来到了她的身前,捏住那嫩滑的腮帮,有舒展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浮起。

“该滚的是床单才对。”

符二娘眼里充满怒火,起膝便踹,起掌便挥,然而,她又如何是身经百战的他的对手,他只用了一只手,便牢牢的制服了她,再也动弹不得。

“啊……”

小宗训哭着扑过来,人在中途便腾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门槛上,额头顿时便起了大包,有一双大手伸过来,迅捷的捂住他的嘴巴,一把抱起,大步流星的向角门外而去。

小孩的哭声他捂的住,女人的挣扎声却隔着重墙也听的分明。

这位满脸虬须的汉子悯怜的看了看手中的小孩,轻轻的放回地上,轻轻的劝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056:二百五

金灿灿的铜元都喜欢。

银亮亮的银元更喜欢。

虎牙军开始犒赏三军了,没用一枚烂制钱,全是从蜀中运出来的崭新的新元。因为这,虎牙军直到十二月初三才开始正式发饷。

普通的士卒除了银元与铜元外,还有一枚“勤王记念章”,金灿灿的,可以别在胸前,以为荣誉。

而立过功的,不仅赏钱更丰厚,奖章也更多。

如赵磊,胸前便一气排了五枚,有“勤王记念章”,有“三等军功章”,有“二等军功章”,有“一等军功章”,还有一枚“特等军功章”,成了军功章大满贯的第一人,收到的赏钱,仅银元便有千枚之多,这些银元可是能以一当十兑换铜元的,而一枚铜元,能在市面上兑换到十一枚或是十三枚制钱。

这些印有虎牙标识的铜元和银元,可是有钱都换不到的稀罕物。

除此外,他还成了虎牙军中上升速度最快的家伙,已经是二星校官了,有资格当营正与虞侯了。

嗯,虎牙军新规定,军衔与军职分开,而军衔这东西却又因为大军乃勤王之兵,不好自作主张替朝廷进行封赏,所以,一律用新军衔记功,以后再换朝廷的正规封赏。

王彦超怀着空杯心态,端正态度,以自己人的角度融入虎牙军,开始认真学习,虚心请教,然后便发现了虎牙军的大不同之处。

明眼看上去,虎牙军最大的不同是军备,大部分将士都穿纸甲,这纸甲感觉比铁甲差多了,轻飘飘软塌塌的,远不如铁甲气派,防御也差了许多,但关键灵活,穿纸甲者远比铁甲敏捷多了,这一比,反而纸甲更有优势。

不过这玩意不耐久,也就虎牙军财大气粗,可以随时更替受损的甲片,用的起,要是自己军队中也仿着搞,吃粥都供不起。

虎牙常服也与别军不同,起初只以为是年青人好标新立异,如今才发现别有玄机。

常服上有四个口袋,上口袋贴心装的是内服伤药,用一个扁平的锡匣装盛,防潮防散关键时还能挡一挡箭矢。肋下左右装的是外伤药,竹管套装,以及一卷白净的棉纱布,受了伤,不太重的话,将士自己都能料理。

最特别的是人人左肩都有一个盾型补丁,是特意补缝上去的,起初不知名堂,现在是搞懂了,三军将士的级别记号都在上面标着呢,那些记号清一色桔黄,十分醒目。

兵分五级,新辅正勇锐。

一级新兵是一道箭纹,二级辅兵是二道,纹有三道箭纹的,都是刀子见过血的,五级锐兵军中可以横着走了,那是百战老兵。

有兵就有士,士分三级,上中下。

也是以一二三道箭纹标识,但与兵不同的是,那盾型补丁上另有图案,根据兵种不同而各异,步兵是飘带缠绕交叉在一起的刀枪,弓兵是一副弓箭,马兵是鬃毛飞扬的马头,工兵营的则是一副墨斗。

有这些标识的,一般都是伍长或是伍副。

有士就有官,士官也分三级,图案与士相同,只是正上方多了星号,分别以一二三星区别。对应军中职务,一般都是队正队副。

士官算是最低层的官,然后往上,是尉官、校官和将官。

尉官三级,分别是少尉、中尉、上尉,以一柄仪剑加星号区别,校官则是两柄仪剑加星号,如那位赵磊,他的新臂章就是两剑两星的中校。

尉官对应旅副旅帅,校官一般是营正与虞侯。

虎牙军的营官不再叫指挥使了,更名营正营副。

把副职一直到伍,也是虎牙军的特色之一。

另外“都”的建制取消了,只有两队人马特别行动时才会有都头的临时任命,又或者是主将亲卫有都的建制。

将官极有特色。

也分五级,分别为准少中大上。

准将图标是一头长了翅膀的飞熊,少将的图标是飞翔的雄鹰,中将则是啸月老狼,大将是威猛的狮子,上将的图案特别熟悉,恰是甲寅养的那头怪兽。在这些图案下也有星记,分别是一二三四五颗,所以上将也称五星上将。

非常简单,非常明了,比起原来朝廷五花八门的散官名头勋级名称不知要高明多少,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也能立马从臂章上认出来人的级别与身份。

这些,都是这次大犒赏时一起实施的,他摸着那些精美的臂章,漂亮到舍不得花的银元与铜元,心中感慨万千,这得需要多少时间准备呐,这得需要多少高瞻远瞩的眼光呐,自己自认为准备的万无一失了,在这些甲胄、军服、银元、臂章前,就是个渣!

他看了看满校场喜气洋洋的将士,又看了一眼枯树下黯然孤饮的王著,就有点可怜那位两眼通红的家伙了,从益州千里而来,然后在这里收获了一片的震惊,此情何堪。

那是头已出柙的猛虎,不,是出渊的蛟龙,你一介文弱书生,怎能拽的住?

他庆幸自己选对了方向,却又提醒自己,也得为屁股寻一个合适的位置。

“启禀王帅,军议将在申正开始。”

“知道了。”

他缓步走向王著,一把夺过酒葫芦,随手弃于地上,“走吧,盛况当前,喝什么闷酒,晚上的庆功大宴,有的你喝的。”

王著狠劲的搓着脸,搓的胡子乱飘,良久才涩声笑道:“是某着相了,前日一夜长谈,某以为心结已解,没想到……唉,不说了,正如德升兄所言,盛况当前,唯以贺耳,走。”

军议在节帅府的白虎节堂内举行。

虎牙军、广捷军、王彦超的武定军、秦州的雄武军,四镇旌节皆在堂上供着,旌节前方的香案上,黄绫包裹着的天子剑无声的宣示着威严。

秦越没有玩聚鼓升帐的仪式,而是亲在门口迎宾,然后排好整齐的队伍,军礼拜剑旌,尔后,方秩序入座,开始议事。

“我勤王大军,自八月初一誓师出征,如今已四月有余,大散关以西,再覆周旗,一统中原,指日可待。能如此顺利,皆因先帝佑荫在先,三军用命于后,更有两位王帅、还有国华等众兄弟的大义之助,方成此功……

如今,少帝蒙难,诏书难下,秦越不才,谨以勤王统帅名义,代表朝廷以谢!”

“勤王救驾,共赴国难。”

秦越的客套,众文武的应声,皆是过场,在场文武,个个红光满面的,等着接下来的文章。

若大的疆域打下来了,全加一起,计有五十州二百五十县,这是全盛时的西蜀地盘呐,秦越不登九五,也得封王,然后兄弟们才好水涨般高,跟着升官发财。

只有甲寅对着舆图郁闷,怎这么巧,恰好是个二百五?

057:纲举目张

“建号开国……”

“建号开国……”

“建号开国……”

武人永远比文人直接,尤其如石鹤云越山豹辈,更是性直,秦越还没话入正题呢,这边厢已经喊了起来,这一喊,就把众人的情绪带动起来了。

又以王山宋群等人喊的最起劲。

在他们的眼里,自家秦叔就是天,然后疤子叔当天下兵马大元帅,虎子叔当一字并肩王,自家兄弟们个个都当大将军,然后,马踏中原,一统天下,方不负此生。

王彦超饶有兴趣的看着,时不时看一眼秦越,又瞄一眼王著,见着王著脸上的沮丧之色越来越明显,他的心情就越发的愉悦。

忠于周室,光有心可不够。

只不知秦越会如何打算?

却见秦越端坐不动,等闹哄哄的声音渐低了下去,这才冷哼一声道:“前一刻还把口号喊的整整齐齐的,勤王救驾,共赴国难,如今,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心思就歪了?少帝还在冷宫中盼星星盼月亮呢,太后还在焚香祈祷呢,谁要再敢胡言乱语,八斩律先背一遍,然后斩立决。”

曹彬带着三分嘲弄之色开口了,他之前也如王彦超一般在看好戏,心底里冷笑声渐起,当下不客气的道:“名不正,言不顺,这若大的疆域,你怎么管辖,怎么治理?”

秦越哪听不出好友的心底气来,当下苦笑道:“这个,之前也有想过,与成象兄也曾多次交流过,如今圣意难达,我们也不好自作主张封王封将,所以在军功方面,我们推出了简易的记功法,以待以后好正式册封,在军政大事方面,我的意思,也成立两个战时临时机构,一总戎事,一总政事。”

秦越起身,顺手却拿了块惊虎胆,一边把玩一边笑道:“戎事这一块,成立大元帅府,我脸皮厚一点,自任大元帅,副帅请王帅与国华你俩屈尊将就,如何?”

王彦超没有说话,曹彬却道:“先把你所有想法抛出来。”

秦越摸摸鼻子,却又不好对曹彬作色,只好笑道:“还有一块就是政务了,我的意思是成象兄总理,他乃先帝遗命之中书侍郎,可惜却被奸臣所害,不得不远来益州,所以,他是最合适的政务总理,嗯,这临时衙门就叫总理衙门,总揽一切政务。然后请李司空继续资政,再把关关,有两位相公执政,我想政务定然通达,百废可兴。”

曹彬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王彦超却笑道:“听轻云这么一说,某倒是起了兴,李相是资政,能不能给某来一个资戎当当?在你们面前,某得自称老夫了,假假的也比你们高一辈,上阵某是不想了,帮着军务顾问一二吧。”

王彦超的这个提议,大出秦越意外,却又正合他意,其实正为他如何安排头痛呢,他是老派军人,虽然他极克制,但有一些乱世军人的不良习性还有或多或少的存在,秦越其实并不想他过多参与军事的,这个提议简直就是……

秦越感激的看了一眼王彦超,笑道:“王帅十二岁便当了兵,军阵经验之丰,放眼天下,也没几人可比,有你帮着总参,我们便真的可以后顾无忧了,对了,索性成立一个总参谋部,王帅来任这总参,如申先生也是了不起的高才,可以组一个专业的班子,专为审谋军机大计,如何?”

“这却是好,甚合某意。”

王彦超抚须大笑,有你的感激之意便够了,其它的都好说,“不过你说的大元帅府,某却认为有些不合适。”

“请王帅直言。”

“一军统帅曰帅,接下去,若与中原大战,必将数路齐出,这大帅之称容易混搅,该另立名号才对,比如‘总戎’,成象贤弟,你以为如何?”

王著点点头,王彦超的这一问,是给自己善意的提醒,如此军政大事,自己老板着脸也不是个事,当下淡淡的道:“总参、总理、总戎,外人一听,也易混搅,当明主次,以定尊卑,如此方能上下有别,政令通达。”

听话听音,这头强按着不喝水的牛都松了口,那便好办了,秦越抚掌大笑:“总参、总理、总戎,本就是三驾马车,齐头并进,不过非要我这匹马跑快一些,加点颜色以区别,那就再改一个字好了,总督如何?”

“好!”

甲寅双手拍桌,大声怒吼:“就这个好,总督,霸气。”

秦越对甲寅便没好气了,作色道:“就你能。”

曹彬却也中意这个名字,点头赞道:“总督好,总兵督帅,是谓总督,比大元帅强,那么某就勉为其难,当个副总督吧,便宜你了。”

……

纲举而目张,大的组织架构一设立,这问题便解决了一多半,总理衙门要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对这些武将们来说,毫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

军制改了,节度使,防御使什么的都没了,这事他们早知道,秦越给出的理由也很正,说自己也还只是个益州节度使呢,怎么封官,只能军中先定临时级别,以资夸功。

只是将军足有五级,自己会在哪一级?

这事,甲寅便不客气了,他不耐烦无记名投票的复杂,说我只当两个将军,要么虎威上将,要么鹰扬少将,不过我还年轻呢,上将听着就显老,那就先当鹰扬少将吧,别给我选了,你们选你们的。

嗯,这家伙养着鹰玩着虎,所以别的名号他看不上眼,只是坑了其它兄弟。

虎牙军第一打手都只是个少将,那我们还投个屁的票,清一色都少将得了。然后,王山宋群辈就越发的郁怨了,虎子叔当少将,兄弟几个脸皮再厚也不敢与他平起平坐,人人自报准将。

然后,互相看着,眼里尽的无奈,瞧你个熊样。

五级将军衔,大伙都挤在最末的两级也不是个事,秦越把曹彬王彦超和王著单独请到偏室,好一番商议,再出来,便有了定议:

五星上将先空着,以后有大功了再补录。

封陈仓、全师雄为猛狮大将。

封木云为军师大将,一样四星,他特别一点,所以单独有名号。

李儋珪、韩真、王廷睿、施廷敬、张建雄为狼牙中将。

其它如甲寅、史成、吴奎、白兴霸、武继烈、铁战等皆为鹰扬少将。

王山、张通、李行、刘强、宋群、华平、金泽等则为飞熊准将。

秦越把名单一一读完,然后笑道:“本来定的无记名投票,是从公正公平公开的角度上考虑的,但被虎子这么一打岔,发现也有好处,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然后再发力,大家都有上升空间,等到受封五星时,回头来看,啧啧,这才是真本事……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什么不爽的,尽往虎子身上招呼,用刑也好,罚东道也好,你们看着办,散会。”

众将哄然起身,然后兄弟几个人人化作猛虎,向甲寅扑去。

再然后,就有令人毛骨耸然的惨笑声从节帅府里传出,行人纷纷为之侧目。

058:兼容并蓄

文武即济,方成王道。

武将这一版块,算是有了明确的个人军阶定位,但职务还没正式明确,正好在这寒冬腊月,双方都不会再出兵的情况下,进行整军。

虎牙军出征时是满打满的三万人马,数番大战,减员两成,除去沿途要寨险关及重要州城的防御,如今虎牙嫡系不过一万七千人。

广捷军并过来一万二,成州及周边几个寨子一守,在前线的也只有八千步兵,一千马兵,武定军带来五千精锐,步骑各半,王景的雄武军本有万五,老人家好人做到底,裁撤了五千老弱,给秦越留下了一万青壮,其中马兵足有三千。

缘何诸镇兵马有多有少,那韩令坤都有兵三万?

因为同为节镇,有大有小,利州只有四军的编制,兴元府、梓州府为大镇,有六军,秦州乃边疆重镇,虽是六军编制,但战兵所占比重却比别镇要多,朝廷拨付的军备也丰厚的多。

因为有军额,并不一定便有足额的军备。

一般的小镇,四个军,可能朝廷拨付的甲胄、刀枪,只能装备一个军,弩弓更是以营为单位。

之所以如此,一来朝廷财政吃紧,又要严防节镇坐大。二来方镇吃空饷本是常态,内地很多节镇,能保持一个军有战力便很不错了,因为内地这两年没有战事,吏治天天在加强,节度之权日渐萎缩,可捞的偏门越来越少。

没钱,如何养兵。

如韩令坤,坐镇蜀中第二富裕之地,也要被钱财所缚,他虽然率着三万大军攻打益州,但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二个军,勉强有五千人,另外的,皆是才放下锄头新征之乡兵,所以,他才会在城下通过以战练兵的法子,催育成长。

秦越要不是去年大捞快钱,又兼之铜矿的开采,自铸铜元,哪能养的起五万兵来,饶是如此,也要分批招,卡着点,算着帐,紧着用。

但他运气好,利州兵不孬,兴元兵不差,秦州的兵也是精锐,这三股兵马一合,气势就不一样了。

眼下的勤王大军,共有四万一千人,其中步兵三万,马兵一万,尤其马兵的规模,有些吓人了,李儋珪不止一次说,要是这一万马兵齐上阵,谁能争锋?

不过他这是夸大之词,真实战力没这么牛。

虎牙自己的三千马兵尚分上中下三个层次呢,最强的当然是黑虎骑,劳命伤财的扩,也只扩到了五百骑。其次飞虎骑,堪够三个营,再是刀斧骑,占了总数的近半。

要是只论骑射,还是曹彬手中那清一色的藩部捷豹骑强,人家是张弓便射,虎牙骑兵却用的是骑弩。

王景与王彦超留下的骑兵品质差不多,枪骑与弓骑都有,但都不是很强,起码李儋珪的亲卫个个面露不屑之色,继而又心痛起了战马。

总之,限于财力、人力与马匹资源,四镇兵马,皆以步兵为主,骑兵更多时候起的是威慑和突袭作用。

整军第一步,是合兵。

按照秦越的设想,今后没有虎牙、没有广捷、没有武定也没有雄武之分,统一以东征军命名,各军各营皆以数字编号,结果又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老虎牙的人说,我虎牙天下无敌,威名赫赫,这名号怎么能丢了。

白兴霸跳出来说,某就想着把旗号换成虎牙的,看着就威风,否则跟在你们马屁股后干啥。

王廷睿说这事是九郎你多心了,我们对军名都不在乎,只对营名在意,因为军名是朝廷定的,一移镇,这军名便换了,不信你问王帅。

王彦超也笑着说,这才几年呐,先是保义,再是忠武,又是凤翔,再是武定,名随镇走,人人都不在意,所有大军都叫虎牙军,挺好。你自个不也说虎牙的军魂正在形成么,那就进一步加强和巩固。

曹彬也没意见,当年在淮南,不就一直挂着虎牙军旗么,说起来,这御赐的旗号,也有他一半的功劳。

军名定了,诸军以数字命名还是有意见,最后不得不妥协,前缀虎牙,后缀各军自取,然后再上报。除此外诸军还都有权再自设一个特别的加强营的营命,以及一个亲卫都的都名。

没办法,时下风气如此,旗号不响,腰杆都要矮三分,所以连将衔前面都要冠以兽名,以为威风。

这些议定了,再开始正式分兵合兵,把兵全打散,再重新捏,重新建制。

先设骑兵,番号“虎牙铁骑”。

李儋珪众望所归,当上了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为王廷睿,飞虎骑的李行出任都虞侯。

骑兵因为特殊性,编制与步兵不同,李儋珪的套路又与别军的不同,五骑为伍,五伍为队,五队为营,一营战兵才一百二十五人,另有辅兵五十人,加上营正营副虞侯等校尉长官及亲卫,一营也才二百人,每营标配马匹却要四百。

铁骑第一军,指挥使白兴霸。

铁骑第二军,指挥使原广捷军骑兵指挥使藩将黑柯。

铁骑第三军,指挥使李虎臣,其原为王彦超所部,王彦超很知分寸,只推介了三人,这员虎将善使长刀,武略与韩真仿佛。

铁骑第四军,指挥使王昆乃王景老部下,本是藩部逃亡之奴,王景喜其才,收为义子。

……

虎牙铁骑的军额是八千骑,但眼下却只定了四个军,以及一个特殊的“儋珪枪营”,加一起只有四千五百人。其它的需要后续慢慢添补。

至于其它的骑兵,则要分散到各个野战军中去。

野战军的番号曰“虎牙锐士”。

铁战、武继烈、赵文亮、张侗、吴奎、王山、宋群、刘强、华平、金铎等各领一军。

赵山豹与叶虎盛依然分别为山越军和射声军的主将,也隶属野战部队。

除此外,还有工兵营和医护营。

诸将都有明确分工,唯甲寅有些特殊,依旧挂着前敌先锋使的名头,却暂无职务。

开始满不在乎,等到最后也没听到他的名字,顿时急了。

秦越笑道:“我要成立一支快速反应部队,以应对各种突发事件,这支部队人数不多,最多三千人,但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块,你担着。”

甲寅这才咧嘴笑了,心想,那不就是老本行么,原来叫衙内亲兵,现在叫什么?

“就叫……虎牙卫士吧。”

甲寅就在脑子里盘算开来了,五百槊骑必须全部保留,能让李儋珪眼睛一亮的,当然不能放走,飞虎骑也得优中选优,留下一千来,弩骑又如何,真打起来,也不差那黑柯所部多少,刀斧骑就不要了,全让出去,然后再各军里挑,挑出三营精锐步兵来,全要牌刀耍的好的,标枪投的好的,嗯,那个磊子不错,就让他来当个营指……

兵分了,工也要分,秦越必须要先回益州了。

他既然是统揽全局的“总督”,便需要思考更多的问题,忙碌更多的事情,而不是专门打仗。

这么大的疆域说打下就打下了,吏治必须跟上,生产必须恢复,经济必须发展,民心需要润化,虽说现在有了总理衙门,但甩手掌柜可不是真的百事不管。

再说了,作为一个懂的放权的领导,在前线也是退居二线。

所以他必须回益州。

作战部署的军议开了大半夜,明确战略目标,进入战略防御阶段,会议决定:

任命甲寅为凤州都部署,韩真为副都部署,施廷敬为都监,领兵万五,盯住凤州道,不让伪宋兵出大散关一步。

任命曹彬为秦州都部署,李儋珪为副都部署,王廷睿为都监,领步兵一万,以及虎牙铁骑,抓紧时间整合阶州、成州、秦州三州的资源,征兵练兵,搞好蕃情关系,扼守住陇山道,严防伪宋入侵。

任命全师雄为汉中都部署,张建雄为副都部署,史成为都监,领兵一万,镇守兴元,守住三路生命线。利州已成腹心,另派校尉镇守。

汉中境内的三条生命线,褒斜道为一路,傥骆道为一路,子午道为一路。虽然傥骆道与子午道因水源的问题商队几乎少走,也不利大军行进,但万一敌军真的轻装突袭,那可就真的大麻烦了。

所以全帅雄部不仅任务最重,还最繁杂。

三国时期,魏延为汉中太守时,不辞艰辛,实兵诸围已御外敌,在这三条入川的生命线上,设立大小堡寨数十座,步步阻敌,步步扰敌,使魏军不得入一卒。

姜维坐镇汉中时,为抽取有限的兵力北伐,上疏建言:“错守诸围,虽合重门之义,可御强敌,然不获大利,不若使闻敌至,敛兵聚谷,退保乐、汉,重关镇守以撼之。”

他的这一策略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说,是对的,因为蜀兵少,捉襟见肋,他九伐中原,每次都要利诱羌族蛮部出兵,怎可让有限的兵力在深山老林里荒废。

然后,就被钟会从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三路进军,攻进了汉中,又因为弃了看似无关紧要的寨垒,而被邓艾奇兵突进。

所以,汉中必须最得力大将镇守不可,在这点上,遥忆刘备之识人之能,诸葛不及也。

秦州、凤州、兴元、夔州,自此形成四大军区,实兵以镇,东拒伪宋。

军议毕,次日一早,秦越即策马南下,风雪兼程,往益州赶。

与他一同回程的,有总理王著,有总参王彦超。还有一位心目中的副总参也已先一步到了益州。

这位副总参姓韩,名通,字伯达。

059:宋九重的杀手锏

虎牙一举打到大散关的消息,终于在快马急递下送到了相关人士的案头。

南唐李景听完消息,两眼无神的看了看庭外的枯树,无声的笑了笑,自此一病不起。

晋阳宫中,刘钧扼腕长叹。

汴梁皇宫,宋九重仿若无事人一般,笑容满面的喝着小酒。

陪着他喝酒的,乃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二品魏仁浦。

两人各自端杯,只不过一个是笑容满面,一个是愁眉苦脸。

不远处的火炉中,有一堆的信函、奏疏在熊熊燃烧。

“满朝文武,朕真心敬重的,魏相最少排前三,做事有章法,做人有担当,虽为文人,却有武胆,了不起。

可惜,魏相你却着相了,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朕即位之初便发过誓,这天下与士大夫共治之。

即位这一年来,朕可曾枉杀过一人,可曾为难过百官?可曾苛税过万姓?朕虽为武夫,但有仁心,这国号虽然以宋代了周,但先帝未竟之志,朕会接任完成。

别告病了,别再写这些串连信了,一来,这是无用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浩然气,所谓正义心,在荣华富贵前又能值钱几何?

当年,你于济河上沉衣立誓,不也发出‘今生若不能显达,从此不再过此江’的心声么,缘何却又忘了呢。”

魏仁浦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少年孤苦,只与母亲相依为命,离乡创业时,母亲求贷丝线,为其制衣,他一直疚愧于心,遂有脱衣抛江之举。

为着这一誓言,他从一介不入流的小吏,一步一个脚印,最后执掌枢密院,然后迈进政事堂,位及人臣。

这样的誓言,又怎能忘却。

可做人怎能没有根骨!

宋九重见其脸上复有坚毅之色浮显,心中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那堆秘函白烧了,自己的苦口婆心白废了,可眼前这人,不仅位高权重,声望之隆,于军方而言,更胜范质。却是不好来硬的,沉思良久,只好祭出杀手锏。

“朕未登基前,你我两家,一直走的近,尤其三郎,说是太后一手抱大的都不为过,欢喜的甚至超过了德昭,今年有十五了吧,过了年也就十六了,也该成家了,他与老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良配,啊虽然六娘小了咸信四岁,但没关系,先定了亲,过几年再成婚不迟,总之,你这亲家,朕却是选定了。”

魏仁浦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这得多狠心,那位六娘,哪是小了四岁,分明是六七岁好不好,还在换牙呢。

假假的也算是公主之尊,就这样被亲生父亲定了终身?

他一时无言以对。

先次,用独创的“差遣”之名,行掩耳盗铃之举,一个劲的往正印官的夹袋里掏权利,以至官职都成了空衔,枢密使不如枢密承旨,首相不如郎中,正印不如佐官……

却偏要把自己与范质等大臣在位置上按着,隔三差五的还要来慰问一番,既是眼中钉,为何就不爽气的拨了?非要假惺惺的行此阴私卑劣之事?

操!

枉为七尺躯,心眼却比娘们细。

……

说起娘们,有一个娘们已成了中原百姓心中的传奇。

凤州防御使乔青山与其夫人的灵柩已经回了京。

宋九重亲自率重臣往祭,痛哭流涕。

超规格的追封乔青山为卫国公、天平军节度使,侍中,亲定谥号“武肃”。

威强敌德曰武,执心决断曰肃。

追赠关春花为卫国夫人,右骁卫大将军,一开本朝女将军之先河。

更丰赐金银,丧事官办。

又于灵柩前抱起头扎孝巾的白家大郎,“此忠良之后也!日后必然人如其名。”

遂收尚在吖吖学语的乔栋为义子,赐名宋梁,封金乡侯,食邑三百户。

……

正旦前一天,秦越才回到了益州。

三十里外便有彩门搭起,一路上万姓欢呼声,女郎尖叫声,如雷如潮。

就连李谷也出城十里相迎,率着文武士绅,一起为秦越接风。

哪知这家伙就没个正形,一看到边上停着的油壁香车,便当了逃兵,既没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也没与士绅们把臂言欢,只与陈疤子互擂了一拳,便脚底抹了油,钻进香车里再也不出来了。

当热情成为恐惧后,当逃兵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谷翻翻白眼,只好嘲笑说年青人就是猴急,都先回了,晚上庆功大宴再好好喝两杯。

甲府,苏子瑜的绢帕都要拧破了,他自己都回来了,虎子为什么不能回来。

双儿跺着脚,恨声道:“等二伯进了府,我就去责问他。”

秦越、甲寅,以及陈仓,虽未举行结义的仪式,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一家人,原来陈仓在嘉州,秦越是大伯,陈仓一回来,秦越便成老二了。

“少添乱,等过了初一,你便去凤州,替我好好照顾他,这一回,谁要再说三道四的,我亲自啐他一脸。”

“可……可军中严禁女眷呢?”

双儿委曲的想哭,他也是她的夫君呐,谁不想呢。

苏子瑜叹口气,将甲寅的画像移个向,下巴搭在桌子上,怔怔的看着,思念着。

画像上的甲寅一身戎服,正策马挥槊,火红的披风分外耀目,而那焰火兽却四蹄腾空,仿佛下一瞬便要从画上冲出来一般。

周三在书院里兼着教谕的职,结果别的没教成,这用炭笔画像却有不少学生学会了,眼下益州最流行的,便是画像,像画成了,还能烤瓷,唯妙唯肖。

奶娘抱着宝玉进来,小家伙已经会发声了,但吐字还不清楚,见了娘亲,便伸开双手,嘴里喊着:“巴,巴……”

也不知是喊抱呢,还是见着画像喊爸。

甲寅也思念妻子和女儿,但他却没时间静坐长思,他很忙。

忙着过年。

甩手掌柜当不成了,整军后,老虎牙人只剩下三成半,其它的都是另三部合过来的兵马,需要迅速同化,转型成真正的虎牙军。

以前有唐诗和杨登负责洗脑政宣,但他俩如今一个在秦州,一个在兴元,这事,眼下必须他这当军头的来亲自领衔。

所以,回凤州后,他天天泡在军营里,用他惯用的招数,摔跤、扳手腕、赛马、比刀、射箭、抢食,吹牛,打屁,变着法子与新兵玩成一片。

花枪、赵文亮等则用严肃的军纪开始练兵,轮着将士兵们操练的死去活来。

施廷敬则在后勤与政工上做文章,保暖、嘘寒、拉家常,供肉食,召集识字帮着写家书。

老兵们则个个承担起“老带新”的工作任务,不仅抽空开讲虎牙军的历史,描述秦越、陈仓、甲寅的故事,还抢着做挑脚泡、帮修脚的活计。

这让挂职担任副都部署的韩真很不可思议:“你们虎牙军便是这么练的?”

“就这么练的,对了,把前面两字去掉呵,要说我们,现在你也是我们虎牙军了,走,看看红包封好了没,你我都得行动,去慰问老人,要不明天街上的大扫除你来率队?”

“别,某跟着学,有什么杂事使唤某便是。”

甲寅哈哈大笑,拍拍屁股起身,却听见远处有爆竹声响起。

“啪,啪……”

爆竹声声除旧岁,

桃符户户换新春。

060:世上从来渣男多

含贻弄儿,佳人陪侍。

这样的日子堪称人间幸福,可惜秦越有条件享用,却没时间享受。

回到益州的他,才沐浴更衣,便被三催五请的去了西楼,参加由众士绅筹备的庆功大宴。

半醉迷离的避开了如炮弹般的劝酒和祝词,回到府中,程慎已早早的在外书房等着他。

“士行兄,你还得再坐一会,让我清醒一下,庄生,冰水。”

程慎微笑着品着茶,见他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铜盘里,任凭冰冷的井水浸润着,心中忍不住感慨起来:眼前这位年轻人,当年就任凤州留后时,可怜巴巴的连个幕府班底都凑不成,不过三年时间,如今已是文武济济,坐拥西南半壁江山了。

却不知今后的路,又会怎么走?

秦越冰舒服了,这才绞了毛布净了脸,一屁股坐下,没好气的道:“学院乃是净土,万不可学那些士绅,千万别让功利蒙黑了眼睛。”

程慎笑道:“劝进表最少有百十封了,某与曾公回也有些按压不住,你也知道的,从来士子最激情,且……”

“且什么,但说无妨。”

“所有人都认为,总督、总理、总参,不合礼制。”

“什么叫礼制?士行兄,有些东西要注意引导,万不可食古不化。”

“可某与公回也认为,不合礼制。”

“……”

秦越摸摸鼻子,无奈的笑了笑。

送走了程慎,又迎来了师父师娘。

见师父亲自提着灯笼,殷勤的抚着师娘缓缓走来,秦越忍不住鼻子一酸,快步上前,扶着师父师娘在上首坐下,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强笑道:“该是做弟子的给师父师娘请安才对,哪能让二老移步。”

“饭后消食,这不听说你空了嘛,顺道来看看,嗯,顺道。”

师父才端正了姿态,不妨师娘却老实不客气的拆了台,“李司空再三来请他赴宴,他偏要端着架子,你前脚进的宅,他后脚就跟着出来了,却苦了师娘我,绕圈绕的,脚都走酸了。”

秦越笑笑,站在师父身后,轻轻的为其捏起了肩膀,触手之处,只觉比以往更瘦骨嶙峋了,满头白发也稀疏了不少,而本来是白发红颜师娘,脸上也终于有了纵横密布的皱纹,这对视美如命的师娘来说,恐怕比任何打击都要大,知道这半年来,师父师娘也不知为自己担了多少心思,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轻轻叫了声:“师父……”

徐无道长轻轻的拍了拍肩上的手背,欣慰的笑道:“若大事业被你撑起来了,很好,很好!为师不知多少次都以为在梦中,了不起,像为师的弟子……说说吧,今后怎么打算,如今满天下的人都伸着脖子看你的动作呢,连扶摇子都不能免俗。”

“没有打算,就这样。”

“嗯?”

“在秦州便定好了方略,我当总督,总兵督政。”

“就这样?”

“就这样。”

“那若大的皇宫还空着呢。”

“没兴趣。”

“别和你为师虚伪。”

秦越轻声笑道:“我身上有几根寒毛您老都清楚,骗谁也骗不过师父。”

“那为什么?”

“因为,我隐约觉着,我可能还有回去的机会……”

徐无道长倏的站起,一把抓住秦越的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声音即急且颤:“要真有那一天,带上为师和师娘。”

秦越忍着痛,任由师父抓着,语气中却有些惆怅:“只是……若做梦般的感觉,一片漆黑中,仿佛有个洞口,而这洞在哪,能通何方,却是茫茫然。”

徐无道长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点点头道:“这是对的,你本不属于这世界,扶摇子几次三番的说了,你搅乱了天下的棋局,看来,有些问题还得你自己去想,洞是吧,回头老夫便为你列一列天下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师父师娘略坐一会便走了,没让秦越送,说那两位还急眼巴巴的等着你呢。

秦越便只送到了门口,却没有立马去见周容与蕊儿,而是回到书房,一人静思。

他与师父说的话,是真的,虽然没有线索,也没有依据,只是自我感觉着,应该有机会回去,回到那个飞机满天飞,高铁如游龙的时代。

所以他做任何事,仿佛都带有一丝洒脱,感觉象是完成任务一般。

他确实也是在用做任务的心态在做事。

这是他扪心自问无数次后得出的无奈结果,所谓哲人三思,自己是谁搞清楚了,从哪来,到哪去却是没搞明白。

所以他大胆假设,自己可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而来,不管是匡扶周室,还是扼杀大宋,总之是改变历史,只是最后会改成什么样子,他自己也茫然。

只好时时提醒自己,清醒些,所以他考虑问题时往往多别人多一分冷静,该放手还是放权,他都舍得,结果是有些事情反而更顺畅了,这却是有些意外。

秦州会议,军制大改,没人反对,合兵整军,人人配合,原因只有一个,管你是叫总督也好,还是总戎也罢,兄弟们就是跟你混了,你看着办吧。

一场庆功宴,热热闹闹的,结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登基吧,你当了皇帝,兄弟们才有前途。

程慎特意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书院里的学生们不安分了,想着他早点登基,然后开恩科,好中进士,当大官。

师父师娘的意思也很清楚的表达了,地盘有了,兵马有了,人才也有了,该换身衣服了,让为师也好显摆显摆。

其实……

摸着良心说,他对皇位暂时还没想法,或者说,一直在犹豫,否则,所有的准备可以做的更好,最起码可以提早半年。

他起兵,一来是对历史上的弱宋真的没好感,良田沃土变牧场,汉民沦为四等人,宋九重兄弟要负起最大的责任,二来郭荣对他的赏识之恩,总要报一报的,结果如何是另一回事,但行动必须要做。

所以,他的一切准备与行动,目前为止,还是处在勤王大业的角度上,去信李重进,为李筠谋等,皆是正义所发。

李筠的失败,韩通的失败,迫使他行险出兵,然而还是没有考虑过当皇帝这样的事情,他还没到石佛般的境界,心思如何,人老成精的李谷哪会看不出来,之所以鼎力配合,也是认为其心正的缘故。

曹国华一样如此,否则怎会抛开京中的家庭而不顾?

当然,夜深人静时,这问题也常常会出现在脑海里,但他每次都下意识的自我催眠,等到打进汴梁城再说。

因为他的内心里,隐约的觉着,会回到现代的,真到了那一天,或许,自己能找到回来的路也不一定。

那可是十个皇位也不换。

世人都道穿越好,现代科技忘不了。

古代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

更何况周容家有的是钱,回来后都不用奋斗了。

这事都不能与周容提,一提都是泪……

结果自己越是无所谓,别人越认真。

好比追女孩子一般,一意苦求,往往会被对方看不起,若即若离的,反而能把对方的心勾起来。

所以从来渣男多。

却不知尽是女生惯成的。

061:显德八年春

显德八年春。

蜀中最轰动的事莫过于新成立的总督府要开科取士,不仅有常科明经进士,还有四门制科,分别为: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

经学优深可为师法科;

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科;

识洞兵机军谋宏远科;

除此外,还设武举科,刀枪剑棍武技高超者皆可报名。

这一则榜文一出,满城轰动。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眼下这位总督,其实地位与早两年的那位皇帝没什么区别,全盛时的地盘都打下来了,眼下不登基,不就是想着再更上层楼么。

勤王救驾?

鬼信!

学生士子没有因为劝进表被压下而不满,反而更兴奋,你看,科举都开了,呵!

不仅书院沸腾,青楼欢闹,大街小巷就连掏金汁的都在议论此事。

百年不遇的良机呐,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的州县,等着你们去做官呐。

通往各县各乡的大道小路上,快马急脚也不知有多少,个个在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出去。

因为总督府很急,科考时间定在四月初一。

秦越有口难辨,他本意是来个公务员选拨试而已,结果所有人都说,你制科都开了,常科不开不合适。

秦越只好再放手,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去干吧,他签署完总督令就不再过问此事,要是过问的话,哪怕分成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因为每天都有堆成小山的名刺从门房搬进来,走哪都有士卿们候着。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士卿们有能力、有财力,古往今来都是政治体系的中坚力量,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想得民心,第一步便是要得士心。

但跑官的习惯却不能随便养成,这口子一开,后患无穷。

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已荣升为副总理的曾梧,他于正月里将益州府衙的差事移交给吕端,自己却以副总理的身份兼组织部长,干起了礼部侍郎兼吏部侍郎的事情。

财务部长是韩徽,去年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好在司马错有妙手回春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父亲已经虎口逃生,万里兜转来到了益州,虽说若大的一个家庭,只剩下他父子二人,好在一颗心思终于放下来了,再次一心扑在工作上。

文化部长是曾方,其实秦越更希望程慎来干,可他太谦和了,连连推让,只愿为副。

商务部长是张仲子,这家伙不愧出身于跑船世家,虽然满腹经纶,但骨子里却流着商贾的血,他当县令最出色的政绩便是经济开发区的成功建设,益州都比不过他,无它,只因为他擅长与商贾们交流,态度诚恳,决断迅速,完全与一般的官僚不同。

司法部长是房进,这也是位把各类法典都吃透的另类人,从前蜀至今,一直坐在益州通判的位置上,久经考验。

农业部正职空着,却有一位副部长,姓卜,名安,都不知道他这名是谁给取的,读快点就是不安,但人是有本事的,乃是王著当初走访时就记在本子上的有才之人,只是出身颇微,乃前蜀时眉州刺史张琳的马僮。

张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心扑在农业上,修水利,改稻种,民被其惠,有歌记曰:“前有章仇后张公,疏决水利粳稻丰,南阳杜诗不可同,何不用之代天工。”

如今这卜安也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皮肤黝黑,身子精瘦,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张琳的一身本事被其偷师的一干二净,还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对益、眉、蜀、汉、简、资等州的水土如数家珍,各种出产尽在胸中,只缘其专靠售卖种子发家。

王著没想过用他当农业部长,只觉着此人对土壤对农业十分熟悉,本拟给其一个总理衙门帮办的身份,好常备咨询。是秦越觉着,这样的人才便该放开他的手脚,不会当官没关系,会做事就行。

……

这些部门名称,其实王著十分反感,只觉着就是秦越在搞恶作剧,但李谷一句话又把他的不满摁回了肚子里:“你觉着难听就对了,六部尚书是好听,要不你正儿八经的写个奏疏?”

王著就没有话讲了,只好痛苦的一扬脖,灌下一口烈酒。

虽然,如今的益州就是个小朝廷,但人家秦越仁至义尽了,连王都不封,哪怕诸多政事摆在面前,也基本不看,全交给自己,总理衙门权限大到不可想象。

如今就连所有衙门都用别称,搞的所有人似官非官,还想怎样?

哪怕世宗复活,也只能称其忠。

虽然王著清楚的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子的,但形势比人强,秦越自己还被那些天天吵着闹着要劝进的人烦怕了呢。

先帝啊先帝,非臣不忠呐!

或许是元宵节的欢愉舒畅了身心,又或者是真解开心结了,总之,一肚子浩然正气的王著开始大变样了,有真正的笑容浮上了脸庞。

其实王著之才有多强,秦越到目前为止都没看出什么来,虽然这一年来也做了不少事情,但其实都中规中矩,有些时候甚至觉着比曾梧差远了,就连年青的吕端也比他强。

但他是郭荣看好的储相,范质都要畏惧的对手,就凭这,秦越都要捏着鼻子由着他任性子,期望着他有一天能放出真本事来。

然而他真甩开膀子干事了,这突然转变过来的风格,却又差点令秦越产生自我怀疑了。

总理衙门迅速上了轨道,有些秦越自己都比较含糊的东西,在王著的领导下,逐渐变的明朗起来,条理分明。

其实,用后世的名称来设组织架构,于当下来说,是十分别扭的事情,不仅百姓云里雾里,就连自己人也十分的不爽。

比如曾梧,你叫他一声曾总理,他一定懒的理你,要是尊称一声曾相公,他一定笑哈哈。

就连张仲子这般貌似粗豪者,也不喜欢部长的称呼,常言自己这位置,要是换成朝廷命官,尚书不说,起码是个侍郎。

而被邀请加入资政堂与李谷一起喝茶的欧阳炯,仿佛忽然间就年轻了十几岁,每天下了值便直奔没名堂的园子,丝竹管弦声中,一张张或年老或年轻的脸上都浮出了心领神会之色。

益州城中,有别样气氛悄然浮起。

这气氛摸不到,看不着,无色无味,却能刺激着人们的感观。

就连报名参军的人都多了起来。

各州的征兵工作,个个都开展的轰轰烈烈。

而今年的花市,格外热闹,准备蚕市的商人们也个个提前开始热起了身。

至于战火,则悄然无声的熄了。

虎牙军既没耀兵大散关下,宋军也没再出大散关一步。

信誓旦旦说一开春就要亲征的宋九重也没了下文。

正旦大朝,南唐国主遣使贺,占城国王遣使贺,辽东女真遣使贺,高丽国王遣使贺,西域回鹘遣使贺,各镇节度遣使贺,其中又以灵武节度使冯继业的礼物最得宋九重的欢心,其献马五百、橐驼百、野马十,见到这些神骏,宋九重真的是龙颜大悦。

是日大宴群臣,宋九重大醉,次日酒醒,对近侍曰:“沉湎非令仪,朕宴偶醉,恒悔之。”

又从郭氏族人中挑出老成持重的郭玘往飨周庙,嗯,真正的郭氏族人其实都死绝了,这位郭玘也不知远偏了多少支。

然后,各项政务便忙了起来,一年之际在于春,这一忙,就有些脱不开身了,转眼便到了二月份,更忙了,因为二月十六,是他的生辰,百官忙着筹备长春节的礼物,这是大事,得普天同庆。

去年是仓促,没来得及像样准备,今年不一样了,再忙,这个长春节也必须要过好。

宋九重自己也很重视,为了好好的过一过三十五岁的生日,一过二月二便开始静室闭关,潜心礼佛。

……

062:再见韩令坤

“杀……”

“杀……”

大校场上,喊杀声声,刀风霍霍。

虽然早春湿寒,但人人光着膀子,挥汗如雨。

论起操练人马,估计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木云更狠心的,起码虎牙军中,人人怕他。

别的地方,正月初五升堂开印,威风排衙,夔州倒好,正月初五,卯时未到,府衙内没有半点动静,军营中却有隆隆的点将鼓起。

然后,便开始玩命的操练。

与此同时,江面上也是战舰纵横,喊杀震天。

如今,夔州因着大力征兵,加上原有的老兵,共有兵力一万五千人,大小战舰三百艘。

木云手下将军,也从两个变成了七个。

分别是水军都指挥使马霸,副指挥使洪进,这洪进也是木云当年的老部下了,如今有需要,特意去函把在南唐郁郁不得志的他喊了过来,正好与马霸搭档。

步兵都指挥使祁三多,真的是有福的福将,要是跟着甲寅,估计还在举旗,如今,却比赵山豹的级别还高了一阶。

然后是四个野战军指挥使,分别是杜兴、宋宪、胡维、张泰,全是行伍里挑出来的,武技都不是很出众,但敢杀,武略也一般,却个顶个认真,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宗旨都刻在脑门上,所有任务,皆不折不扣的完成。

搞的祁三多在他们的影响下都没了脾气,宝贵儿子出生了,他都不敢请假,腆着脸以请帮取名的由头见了木云,结果木云真就帮取了个名字,叫祁哲,却对他一脸的可怜巴巴视而不见。

祁三多只好唉气叹气的再回军营。

不过听木云的,就是对的,还没到三月春暖花开呢,强硬操练就派上了用场。

二月十六,本是伪宋那边的长春节,宋九重的生日,然而,他的龙旗却在战舰上飘扬,大小战舰五六百艘,气势汹汹的自江陵溯江西进。

夔州派出的哨探连年都没过舒爽,一得到准确消息,便飞报到了木云案前。

“这是欺我们夔州无大将呐,呵……众将士听令。”

“有……”

“马霸所部水师即日起进驻瞿塘右寨,杜兴部进驻白帝城,水陆配合,铁锁横江,勿放宋军一卒入内。”

“得令。”

“祁三多。”

“有。”

“城东十五里内,清野,就连石头都抱回城来。”

“得令。”

“六百里加急,向益州传讯。”

“诺。”

……

宋军悄然西征,朝中很多大臣都不知道。

兵也未从京营出,而是原先留在淮南靖绥的二万禁军,加上江陵府与山南东道的万五州兵,这边战舰离了码头,抽调二万京营禁军南下和向大散关增兵三万的诏书才由大内都点检宋炅交到枢密使吴延祚的手中。

宋九重再次亲征。

御驾行营都部署王全斌、副都部署王审琦,先锋使高怀德。

王审琦自去年一夜丢了夔州城后,官职一撸到底,一直在家闲居,整整郁抑了小半年,直到腊月廿六,才有机会再见天颜。

听说是兵发夔州,这位铁打的汉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愧是结义兄弟,不攻凤州,不夺汉中,而是先杀向夔州,这一份情义,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了。

他立于船头,凛冽的江风吹着,却越发觉着浑身热血在沸腾。

同是败军之将,七弟刘守忠左腿齐膝而断,差点死在凤州城头,韩令坤则到如今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比起他们,自己真的太幸运了,还能有机会率兵亲自报仇。

……

韩令坤成了野人。

头发胡子都打成了结,乱蓬蓬的比鸡窝还糟糕,身上更是屎尿涂擦满身,顶风臭十里,闻之作呕。

韩令坤却得意极了,终于摆脱了那臭娘们,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当初兵败,甫一入涪城,发现部下起了歪心事,便知大事不妙,连夜化妆成普通老百姓,只带了两名心腹,悄然逃跑,然而,部下发现的早,益州追兵又跟的紧,三人身上皆挂了彩,百般无耐之下,只好窜进了大山。

其实,进了山,也就算逃出了生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当了七八天的野人后,三人终于忍不住了,恰好山谷中有一个小村落,只有十来户,三人于夜色中摸黑进了村,屠尽了男人,留了三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村姑,好生发泄了一通,之后才杀鸡屠狗,饱吃了一顿热饭,然后发现这地方偏,好隐居,索性养好身子再说。

这一养就养了一个多月,反正有粮,还有女人,日子能过。直到伤势全好了,这才制好干粮,再次上路。

然而第三天就被一位使双刀的女郎追上了,一身杀人艺,窜山越岭如履平地,两名亲卫先后倒在她的刀下,却是亲卫韩升对那位陪了他一个多月的村姑留了情,只用刀背敲晕了她,然后就被这女杀手给追上来了,要不是韩令坤情急之下滚入小河中,他早已毙命。

但不能老呆在河中,韩令坤挤破了脑袋便想出了这一招,女子都好洁,我全身屎尿的,看你怎么与我近身厮杀。

这一招极有奇效,搞的那女杀手都不敢近前,只能远远的缀着。

呵,这就不用怕了,韩令坤本身武技也不差,只是穿惯了甲胄,不适应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厮杀而已。虽然有好几次那女的横下心来杀过来,他也能战上几十回合,往往是对方受不了而离开。

可惜那女的脑子缺根筋,退下去最多半日,又追上来。

打打追追的,倒把韩令坤的身手适应过来了,一时再难伤他。

就这样,韩令坤在山中逃亡一月有余,那女的就追了他一个多月。

好几次,韩令坤都想干脆死了算了,但钢刀逼近后,求生的本能又再次被激活。

这一回倒好,足有两天没见到她了,而这十万大山也要走出来了,果真是……

天无绝人之路。

果真天无绝人之路了么?

上苍仿佛在嘲笑,然后有藤网当空罩下,同时,七八枚锋利的竹枪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射来,韩令坤怒吼着挥刀,但为时已晚,小腹处有巨痛传来,紧接着后背仿若断了开来,他虎吼着,乱舞着战刀,眼前景色渐次模糊。

他知道,这一回,是真的完了,趁着神智还有一丝清明,猛一横刀,刎开了自己的右颈。

既然结束了,就让痛苦快点消失。

鲜血汩汩的涌出,带走他的精力、裹走他的热量,向泥土里漫洒。

直到他的身体都凉透了,才有一道倩影从大树后走出,口鼻用丝绢厚厚的包裹着,怔怔的看着尸体,想前又不前,样子十分的犹豫。

063:秦越的恐惧

四目相对。

两两无言。

他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她没想到又碰到了他。

足足盏茶时间过去,终是甲寅皮厚一些,打破了沉默:“嘿,好久不见。”

按着双刀的女郎轻舒一口气,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你杀了韩令坤?”

“是。”

“来换钱?”

“是。”

“可赏格是益州开出的呐,怎么在凤州换?”

“带着人头走路,终是麻烦。”

其实她还有一层理由没有说出口,万一时间久了,变形了,不认了,那千万钱就没了。

“啊,你在哪杀了他?”

女郎头歪了歪,示意不远的山上。

甲寅搓搓脸,盯着那人头看了小半天,这才露出了一丝嫌弃的样子,笑道:“这人太丑了,想换铜钱没有,折成银币行不行?”

“……”

“看你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了,这凤州我最熟了,你现在需要沐浴,更衣,休息,然后我请你吃饭……赤山,去把街上成衣铺把最好衣服搬过来,都搬过来,限一刻钟,快,再叫一桌最好的席面来……”

女郎见甲寅大呼小叫的样子,没来由的脸红了一红,脚步却不听使唤,顺着甲寅相邀的手势便迈进了府衙的大门。

甲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位曾经打生打死的女郎就这么热情了,或许是他乡遇故知吧。

也不对,哪个是他乡?哪个是故知?

总之,甲寅很愉快的当起了东道主,很热情的陪着一起喝了酒,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顾,明楼。”

“你和顾三娘是亲姐妹?”

“嗯,她是我师姐。”

“啊,那太好了,花枪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你帮着做个媒吧。”

“……”

“对了,花枪你不认识吧,我这就把他从军营里喊来……来人,快把花将军请来,就说十万火急。”

顾明楼看了看他,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霸道的样子,我见花枪干嘛。

……

……

益州总督府,秦越内书房。

两个大老爷们静坐许久,也是两两无言。

秦越的内书房,一般人进不来,进来的就不是一般人。

而能在这喝酒的,更是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除了甲寅,也就只有陈仓了。

三道下酒菜,一荤两素。

荤菜是熟牛肉,这是秦越自制的,取整扇牛板肋,一分为二,没有这么大的锅可以烧制,用的是酒缸,四块垒叠,注满水,加入料包,架柴火大烧后改用炭火煨一夜,启缸后浓香扑鼻,用刀柄轻敲两敲,骨肉便可轻松脱落。

两样吃法,摆在陈仓面前的,是三条完整的肋条,肋骨抽出摆在边上,如三枚弯刀,而骨膜却完整的留在肉上,吃时用小刀切一块下来,连筋带肉一起嚼食,十分美味。

秦越面前,却是一盘切的极薄的肉片,外加一个锅仔热着牛肉清汤,上面只有两片蒜叶飘着,秦越喜欢原汤润原肉的本味,挟一片牛肉,置入汤中,看着那汤汁缓缓的滋润着,看看都是美味。

精心炮制出了美食,真吃时,却味同嚼腊。

发现秦越有些反常的,不是相拥而眠的周容和蕊儿,不是从小带他长大的师父,也不是有识人之能的李谷,而是粗糙武夫陈仓。

年前相迎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秦越有些问题,可他嘻笑如故,神情又不似作伪,便没往心里去。

过了正旦,衙门开了印,诸般事务开展起来后,接触多了,陈仓才意识到有些严重。

虽然秦越隐藏的极好,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但陈仓还是看出了问题,虽然,每个人下了战场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后遗症,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反常,但秦越也算是经历多了战事,而且过去这么久了,不该还有恍惚的。

秦越自己当然知道原因所在,所以听说陈仓要与他好好聊聊时,他特意定下了日子,特意下厨治食,特意把喝酒的地方安排在内书房。

“九郎,你变了。”

秦越笑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坏。”

“怎么个坏法?”

“胆怯,不安,这样的情绪,不该在你身上出现。”

话题一开始,便因陈仓的四字定义陷进了沉默。

陈仓没有再说话,自顾着对付烈酒美食,也不用筷子,一刀切下,用刀尖挑着肉便往嘴里送,嚼吃的十分彪悍。

秦越呆坐了一会,也开始喝酒。

干喝。

连喝三碗后才一抹嘴巴,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背靠背打出来的,这点默契感知还是有的。”

“那你知道我为何不安?”

陈仓摇摇头,眼前的人他太熟悉性子了,只要开了口,必有后文,也就懒得猜了。

“说出来要让人笑掉大牙,打仗我不怕,生死我不怕,蜀中全境光复了,就连秦凤路也拿下了,远超战略目标,可这结果,我却怕了……真怕。”

陈仓怔住了,他想过无数的不安缘由,就是没想过会为这个而害怕。

“这……就是你说的自卑?”

“是,也不是。”

秦越挟起一片牛肉,却又停在空中,看向那整面墙的舆图,自嘲的一笑:“打算起兵时雄心万丈,出兵时意气奋发,然而,顺利接收了秦州后,那种恐惧感却倏的暴发了。”

“整整五十州,二百五十县,三百九十多万户,八百六十多万丁口,加上妇孺,最少有二千万人,他们……有没有好日子过,全在我的一言一行中……

我……我真的感受到了如山的压力,怕了,怕了,其实,那天回来,我有准备讲些什么的,起码场面上要过的去,但是,你不知道,那夹道欢呼声,竟然比刀矢还令人恐惧,纯朴善良比恶意歹心还狰狞……”

“其实,打生打死的,结果与百姓何干,可他们却要为这结果买单,然后为所谓的胜利而欢呼,自从出兵,东征路上加上益州、夔州各地,士卒加上民壮,阵亡者整整七千多,伤残者一万一千多……

以前,没有这么深的感触,因为我们的背后有朝廷,有现成政令执行,现在,这责任全得由我来背着,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全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呐……

我成不了铁石心肠的政治家,野心家,真的……心中的那道坎过不去了。”

秦越将筷子一弃,端起酒碗一气喝干,眼眶却泛了红。

把话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虽然,从技术层面上来说,他有的是办法为自己减负,为自己开脱,然后有的是愚民手段,经历了后世资讯与知识大暴炸,说理想,绘蓝图,洗脑子,打鸡血,多少会一点,把什么主义拿到这时代来用上一用,有的是嗷嗷叫冲前者。

但他一直没用,原因便是他还束缚在自我织就的茧中。

回益州时,面对夹道欢呼的百姓,他当逃兵。

庆功宴上,面对满腔热诚的士绅,他当逃兵。

在政务上,他当起了最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

在师父师娘当面,他选择了最不靠谱的搪塞。

因为他有热血,所以他举起了东向的勤王大旗。

因为他有担当,所以他面临着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自我挣扎的折磨……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说易行难。

陈仓陪着他喝了一碗,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中也是万般感慨,眼前这位,过了年也才二十四岁呐,正是青春勃发之际,却早早的挑起了不堪承重之担。

“别的某也说不来,只能说,你行的,要没有你,某可能还在当伍长什长,升升降降无数次了,可你一来,某便一路高升,以前管五百人难,现在带万五兵了也不难,那句话怎么说的,撑一撑就撑大了……”

秦越笑笑,无可耐何的端起酒碗。

064:李谷的拐杖

恐惧事业太大,刹不住车。

这样的笑话一般人不理解,但两般人定有深刻体会,比如那位外星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

……

比如秦越,他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恐惧临身。

照理来说,他当过凤州留后,益州节度,后面又成为了有实无名的剑南西川节度,管过一州,管过二十三州,眼下只不过又多了二十七州而已,有什么难的?

实际情况是事情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问题成倍数的在增长。

而恐惧的表象原因,是事情的发展,超过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

很多事情,已经不受他的主观意愿控制了。

如脱缰的野马,如刹车坏了的奔驰。

至于核心最深层次的东西,秦越在无数次静坐默思后也找到了源头。

李谷、王著、王彦超他们把屁股摆正了,而自己却在这位置上坐不住了。

角色转变的那层天花板还没有捅破。

他以前不论是当留后还是当节度,不管手上有多大的权限,所扮演的角色都是高管。

如今却要当老板了。

而老板与高管角色完全不一样。

两者间的距离,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一个总裁级的高管,可以在企业里管好数千人,做出很好的绩效,但他要是自行创业,可能管不好二十人的小队伍。

也不知道有多少豪杰死在头顶天花板的悲壮上。

讲浅薄一点,一个是花自己的钱,一个是花别人的钱,心态两样。

讲深度一点,是因为人类都有依赖性。

没错,是依赖,而不是依靠,后者必须征得对方的同意才能依靠,而前者是不管同不同意都赖上去。

小时候依赖父母,学校里依赖老师,就业后依赖公司,当高管后依赖老板。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老板呢?

无处可依,无人可赖。

天塌下来只有靠着自己的头铁。

高处不胜寒的另一个解释是退无可退,下不得,上不得。

秦越算是聪明的,起兵大事也是思前想后了不知多久,还融汇了无数高参的智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雄心万丈。

但若大的地盘摆在他面前,这种退无可退,依无所依的感觉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这种恐惧如深海汪洋,瞬间将人淹没。

陈仓大字不识一箩筐,讲不出妙理,但陪着他醉了一次酒后,秦越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松了许多,次日醒来,赖了半天床,直到院外响起了悠悠然然的琴声,这才晃晃脑袋起来,懒洋洋的沐浴更衣,让庄生去师父的地窖里找坛好酒来,却是茶也不喝一口便往外走。

“夫君,肚子空着呢。”

“没事,我到李相家去混饭吃。”

心病还需心药医。

秦越还是决定开诚布公的与李谷谈谈,毕竟他老人家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想来能给出好建议。

李谷自打来到益州,便一直处于半闲赋状况,还别说,身心都被他调整的不错。秦越来时他正在校弓,他年青时也曾以善射出名,所以家中别的兵器皆不多,好弓却藏了不少。

“有事?”

“没,就想和您老喝茶。”

“那便是有事了,正好院子里春梅还香着,去那说吧。”

这一开聊,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大部分时间都是秦越在说,李谷很少插话,直到饭时了,一顿简单的鸡汤泡饭吃完,李谷才欣慰的笑道:“老夫没有看错人,王文伯也没看走眼,你可知成象为何过了年态度两个样了?”

秦越摇摇头,这其实他也困惑,在秦州时还板着脸呢。

“因为老夫告诉他一个道理,不想上位者才是好皇帝。”

秦越愕然,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位老人会来这一出,这是啥,真把自己当皇帝来看?

“非是奉承语,而是真心言。”

李谷手抚拐杖,自嘲一笑,方道:“这是长乐老当年酒后之语,老夫一直记在心中,私下里一一验证,远的,史料所记可能不确,但从老夫所经历的近一甲子来看,发现果然不虚。

野心太大者,从来没有好下场,因为只要野心大到一定层度,便会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从而失民心,失士心,失军心,不知不觉间便酿下苦果。

而心有百姓者,大抵都有类似你这般的问题,所以迟疑,恐惧,但真上位了,就能长施仁政。你能在大胜后而有困惑、恐惧,很好,至少说明一点,你的心没完全变黑。”

秦越摸摸鼻子,无奈的笑道:“我的心本就是红的好不好,您还没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你自己思量着办。不过老夫问你,这天下你能比宋九重治理的更好么?”

秦越迟疑了一下,却又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能。”

“能打得过他不?”

“能。”

“会逐外虏与塞外么?”

“会。”

“能复汉唐雄风不?”

“能。”

“会善待周室不?”

“会。”

李谷点点头,却倏的举起手中拐,重重的当头砸下,秦越促不提防,“咚”的一声被其在脑门上正正的敲了个正着,顿时眼睛里乌星乱窜,疼的直呲牙。

“那还不快滚,没卵子的东西。”

……

……

秦越揉着火辣辣的额头走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十分。

后花园的角门处却又闪出三道身影来,两位青衫飘飘,只不过一位白须飘飘,一位手执酒壶,而另一位,则手里倒提着一柄长剑。

“你们都听到了,说说。”

王著叹着长气坐下,却习惯性的旋拨着酒塞,“炯之公先说吧。”

欧阳炯抚须长笑:“老夫先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尽心辅佐,峥嵘之象已显,赤子之心未泯,又正是年轻有为时,满天下到哪去找这样的主公,老夫早就安排妥当了,只要你们仨一点头,回头便把他按到那位置上去,否则,成何体统。”

“德升,你呢?”

王彦超笑道:“这就白问了,否则某此时应在洛阳老宅安居。”

“你知道老夫问的不是这意思。”

王彦超当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意思,一起勤王是一回事,辅那小子坐北面南又是另一回事,可这事,对自己而言,就是一回事,不过还是作出沉思状,然后一字一顿的道:“某尊师命,遇龙则保。”

王著将壶中酒杯的一干二净,语气尤有不满,“为何不是还政于周室呢。”

“那最少得等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等那位真正长大了,成才了再说。”

李谷笑笑,知道这一位只剩下嘴硬了,若这点理智也无,哪配做总理政务的首相。他站起身来,用拐杖顿了顿地面,仰头望了望天空,沉声道:“尽心辅佐吧,天子剑在此,他,便是世宗的衣钵传人。”

关于秦越的人设

特意开个单章,聊聊秦越的人设

他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他是个穿越者,脑子里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再加上他从小跟着师父浪,云游四海,他师父还贼有钱……

这三个因素结合在一起,注定他不会吃苦,但享福一定会。

而且性子也在从小就被培养成了,如轻云,随风而幻,随遇而安。

因为他这一性格,所以他的形象有些“浮”。

压不住的浮。

所以他的师父为了他的成长,操碎了心。

先是利用其慕少艾之情骗他入军营,希望用军规军纪约束他,激发其的上进心。

但显然并不是很成功,高平之战后回来就要揪他胡子,师徒俩在树林中上演活宝大战。

徐无逼的祭出大招,骗他说身上流着前吴皇室的血。

这一回,他认真了。

认真剿匪、上杆子送礼抢着到西征前线,最近在征淮大战时冒奇险千里袭扬州,然后把他师父吓半死,舍不得宝贝徒儿再冒险,冒认血统的计划泡了汤。

好在江南还有佳人在秦越的心头挂念,秦越的心头气虽然散了,但还是老实规矩的再上前线,只是从此不再拨剑了。

曹彬成了冤大头。

回京,成婚,膜破了,尘封的记忆复苏了。

他的选择不是趁势而为,而是寻一条安全的退路。

远离朝廷,凤州也不安全,得到蜀中去,只有这地方才别有洞天。

征蜀的提前,正是在他这样的心态下促成的。

而在959年,这一关键的历史分水岭上,他虽然偷偷的在做着准备,但并不是太多,所谓李谷监视着都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因为他犹豫不决,因为他焦虑不安。

一半为自己,一半为他人,这一半中,有陈头和虎子,有师父和师娘,有曹彬、有铁战、有曾梧、有王山,还有近万的战士,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以及远在京中的郭荣。

聪明人,想的东西就多一点。

老古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点儿也不错。

但局势越来越严重了,心中的正义感越来越沉重了,他终于拨出了心中的长剑,挥师东向。

胜利后的恐惧,才是他这种聪明人才会有的真实情感。

为什么?

一来事业已超过了当下的他的能力范围,局势的发展已不受他的主观意愿所掌控。

打个比方,好比融资成功的企业,业绩井喷了,但企业主的话语权却渐微了,一句要为投资人负责,左右着企业的发展……

二来真正的困难出现了,因为再打下去,成本与代价将几何式的倍增。

比如:为何不趁胜攻破大散关?

因为散关好破,关中难收。

长安,虽然改了名,但天子脚下的那身傲然气还在关中士庶的身上流淌。

前后蜀,最盛时皆以大散关为疆线,凭的不只是险关。

而境内的实际情况,也迫使他要作出偃兵治民的决定,心头气一散,恐惧感自然来。

因为他良心上的那一点,还未被他吃了。

他的心路转变,其实和尚有写了十章整,但才小探荷尖,便引来骂声一片,奇了怪了,我删的尽是“见习”,很奇怪他们是怎么看到的,又或者没看前后文怎么就得出了圣母,垃圾之类的定义的。

天才也需要有成长的空间与时间,也需要契机来产生化学反应。

网文再无脑也需要一定的逻辑,而不是将人名纸片化,一股无脑的杀杀杀。

在另一个阅读PP上,有读者留言说和尚真不适合写战争,说本书读起来像红楼,好比张飞在绣花,我把这句话当赞语收。

别怪和尚脸厚呐,实在是自认为会绣花的张飞才是真张飞。

不过网友“尽天涯”说的在理:“看网文能静下心来的还是少啊……”

所以,决定把问题简单化。

其实“李谷的拐杖”这一章是很降智的,因为,真正的官员说话,从来云里雾里的绕,而不会如此直白。

但要让秦越自行开悟,少不得再绕上五七章,然后,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开悟……不过想想算了,降智就降智吧。

心里还是耿耿于怀的,一夜没睡好。

尤其是王著的那句话,简直弱爆了。

……

从表象来看,虎子的形象比秦越塑造的更成功,憨直善良,武艺高强,一身血勇,时而掺杂一些小农式的狡侩,生活的也比秦越更幸福,因为有天大的难事,都有大个子在前顶着,他只要安享其成就行。

他是快乐的,简单的,所以好写。

但我在秦越的角色塑造上,其实更用心一些,起码设定就难上数倍。

只是聪明人不好写,写聪明了有时看不明白,不是说智商问题,而是我能静下心来写,但大部分人未必能静下心来看。

这是网文的现实,必须尊重。

……

难得开单章,就再题外话几句。

战争不是请客吃饭,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打到大散关前,只是开胃菜,若能就此东出,那一位在汴梁皇宫里坐着的,便不会青史留名了。

该绣的花,还要是绣。

另外,本书不会随意的黑化任何一位历史人物,因为和尚对每一位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怀有敬意,虽然难免有夸大或是润色之处,但其行为必有史料支撑。

顶点

065:决策

安然入眠。

只有经过焦虑折磨者,才清楚一夜好睡的珍贵。

放下心结的秦越除了额头起了个包外,百骸皆酥,不仅饭吃的香甜了,就连“啪啪”都更起劲,把蕊儿折腾的两眼翻白,浑身战栗,四肢痉挛。

自前线回来后,秦越大部分时间都宿在西院,因为周容发了疯般的在束身塑形,立志要把产后的一切不良堆积都消除了,秦越相劝都无用,只好听之任之。

将堆积于体内的郁积之火如春江之水般的倾泄了,终于舒畅的沉沉睡去,次日醒来,还想搓捏着怀里的柔腻再兴奋一把,角门处传来的急报声却把冷汗都惊出来了。

“夔州六百里加急。”

“吹号,请策委议事。”

“诺。”

眼下益州,明面上总督总参总理三衙门,但秦越规整规整,还是增设了个决策委员会,分别是李谷、陈仓、王著、曾梧、王彦超、韩通、益州士卿代表欧阳炯,以及挂了名不在现场的曹彬,加上他自己,正好九人。

仿后世例,秦越特殊一点,一人拥有两票决定权。

又为了召集方便,特设一长号,定好音节,用于召集,省得每次都要遣人跑腿,费时误事。

秦越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头发还湿着,用毛巾一裹便去了议事厅,蕊儿不得不壮着胆子跟了过去,为他梳理。

好在李谷他们没这么快来,议事厅中没有别人。

秦越有些无奈的道:“改天便下令,所有男人都把头发剃了。”

吓的蕊儿脸色都白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指甲要剪不?这和孝不孝无关,只与审美有关系,改天我第一个剪。”

“不行不行,这事可不能干,否则我这就与姑祖母说。”

秦越无声的笑了笑,闭目思考夔州局势,三万兵马,突然来袭,那宋九重玩的是哪一出?这一想就入神了,蕊儿何时退下都不知。

李谷第一个到,老人家本就起的早,兼之离的又最近,所以来的最快,前后脚到的是曾梧,王彦超,反而陈仓来的最晚,因为他在军营中,离的最远。

庄生为众人奉上茶水,然后便退下了,这样高规格的会议,他没资格旁听,左近守卫也不是一般人,而是丙伯领衔。

“宋九重亲征,率三万锐士来犯我夔州,虽然木南客来信说夔州固若金汤,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放心的原因是我不明白,宋九重缘何弃长用短,由水陆来攻,又缘何如此急匆匆,有些反常,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王彦超道:“朝政之事某一直离的远,不过从军事上来说,朔江而上,指望突袭成功,在某看来,有些想当然了。”

“所以这一点很奇怪,他宋九重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不会犯这常识性的错误。”

王著道:“那就是朝廷上有什么变故发生,他急需胜战来稳时局,又或者争取更多利益。”

韩通一拍桌子,恨声道:“管他为什么,既然他来了,这一回就别放他走,益州不是还有两万人马么,全拉出去,老子来当先锋。”

李谷顿了顿拐杖,沉声道:“伯达说的有理,他因何而来不用考虑,来了就打,不过那只白眼狼既然到了夔州,老夫得去会会他。”

秦越笑道:“您老就在这益州继续坐镇吧,四镇安全问题,我最放心的便是夔州,一来夔雄冠蜀中,二来那木南客可不比周公谨差,临江水战,宋九重只有灰溜溜远窜的份,我去吧,年青人跑的快,可能会涉及一些政务,要不这样,成象兄一起,家里就由李相、王帅、韩帅帮忙坐镇。”

“不,老夫得去,益州有陈将军把守,易直辅助,就够了,凤栖要主持科举走不成,不然也该走一趟,德升、伯达没事,也都一起去。”

王彦超笑道:“水战非某所长,正好观摹。”

韩通再次拍桌:“最好一拍杆将其战舰拍个粉碎,嬢的。”

秦越笑了笑,道:“也好,那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快马一步,你们率大军走水路,如何?”

陈仓道:“要带多少兵马,某这便点兵。”

“我带一营亲卫先行,再派一万步兵走水路以为后缓,这主将便劳烦王帅担纲,韩帅为副,两位多辛苦。”

“好。”

秦越这才对一直没说话的欧阳炯道:“您老不能光坐着喝茶,战事有我们,这政务民事,您老得多费心帮衬着。”

欧阳炯哈哈大笑:“放心,有曾副总在,保证一切如常,不过有你这句话,老夫多个借口与曾副总喝茶。”

曾梧笑道:“某可没好茶,要想喝好的,自个带。”

众人哈哈大笑,然后进入下一项议题。

……

军议完,散了会,陈仓走而复回,果见秦越也没回后衙,正坐在会议桌上一动不动。

“缘何李相他们都争着去夔州?”

秦越见陈仓有些不满,便笑道:“他们都去,这是好事。”

“嗯,要不,某也一起?”

“不用,对王帅韩帅,只管放心便是。”

“你就这样去了夔州,某有些不放心,宋九重好武,手下能人异士颇多。”

“放心,曹沐跟我一起,还有虎子闻讯后也会快马南下。”

“虎子?远在凤州呢,等这边去了信,他再启程,黄花菜都凉了。”

秦越笑道:“虎子重情重义,别看他眼下杀的狠,真见了宋九重,可能又回忆起当年学拳之情来,可不能让其犯下华容道的错误,所以年前便有交待,宋九重出现在哪一路,他便去哪一路,都安排好了的。”

陈仓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他在哪,花枪便在哪,有他仨一起,某便放心了。”

“嗯,只管宽心便是,夔州战火一起,这边征兵工作反而不用那么急了,该缓便缓,保持两万即可。”

陈仓一怔,“为何?”

“虽然眼下还不清楚宋九重缘何如此仓促的出兵,但他既然如此冒险行事,那定然后续乏力,夔州要是攻下了,对他来说,一切顺利,要是受阻,起码一两年内不会再起刀兵了。可夔州有木云在,看着最弱,实则最强,他这是一脚踢到硬石板上了。”

秦越见陈仓还有些迷糊,便笑道:“因为他败不起,一败,中原诸方镇便会有异心起,从老实听调听宣到听调不听宣,从听调不听宣到无视朝廷政令,他的日子便不会好过,稳定中原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了蜀中。

所以李相他们才会想着要一起去夔州,他们看的远,所以准备着手谈判呢。”

陈仓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也就你好脾气。”

“这你就错了,得记情,得感恩,要不是有李相,成事哪能如此顺利,要不是有成象,政务哪会如此通达,他们不把话说透,是为我好。”

“为你好?”

秦越长叹一口气,感慨道:“不然呢,这恩情,有的还了。”

陈仓见他如此说,就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要去军营点兵,略坐一坐便走了,送走陈头,秦越又枯坐了一会,方起身进了后院,一过角门,便发现蕊儿又当上了超级奶妈。

左手抱着丑儿,右手抱着宝玉,膝下还被一双小胖手抱着,却是顽皮的陈圆圆。

这倒不是周容有意安排的,而是她自己乐意的,许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她一直未有身孕,导至她对小孩有说不出的喜欢。

就连对顽皮的陈圆圆,都比蔡喜儿还细心耐心。

廊下,周容、苏子瑜、蔡喜儿正围着一堆图纸在讨论什么,对他的进来视而不见。

秦越就有些恼火,一把抱过丑儿,狠狠的在屁股上抽了一巴掌,“自己下地爬。”

丑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蕊儿责道:“好好的你打他干什么。”

“都说了多少次了,男孩子不能惯,多爬爬有利智力发育,就让他在地上爬着,谁也不要理他。”

蕊儿没好气的将宝玉往他手里一塞,“得,那这一位你抱着吧,我跟圆圆练曲去。”

秦越方把宝玉抱过来,脸腮处便留下一堆口水,便没好气的往小屁股上轻轻的一拍,笑骂道:“尽跟你父亲学些没好样儿,乱亲。”

廊下周容用略带夸张的语气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忙正事了?”

秦越一边帮宝玉擦口水,一边笑道:“劳逸结合嘛,明天出征,啊,弟妹,终于可以和你说了,这一次出去,再回来,你家虎子就可以一起回来了。”

“啊!”

苏子瑜的眼里,顿时闪出别样的光芒来,满心愉悦。

067:白帝城前

“我要去夔州了,一起?”

“……”

一个多月的山林奔波,其实已经把顾明楼累垮,昨天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真困的顶不住了,便住进了甲寅为她开好的客房,哪知大清早起来,正想告别,对方却很随意的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凭啥?

甲寅一股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曾做过三次梦,梦见你,真的。昨晚我想了好久,觉着还是要跟你说一下。”

“……”

有红晕在顾明楼的脖根氲起,迅速扩散到全身。

甲寅仿若视而不见,自顾道:“三个月前,有一袭红衣,在青泥岭的悬崖上跳下,所有人都赞她伟大,以死明志,烈节殉夫,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子的,真不是这样的,这事,我会愧疚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没见到你就算了,见到你了,我想还是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当日,你我河中大战,无所不用其及,是我的错,但我会负责的,亲了你,那便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没男人吧?那就嫁给我吧,走,一起去夔州。”

顾明楼的脑子顿时懵了,有大手伸过来,她下意识的手一缩,但没对方快,要想抗拒,浑身却没有一丝的力气,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晕晕愕愕的被他牵着,步出了客栈,来到了大街上,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边上的男人大声喊了起来:

“各位乡亲,来帮忙作个见证,她是我的女人,从今天起,她嫁给我了……”

……

……

嫁给他???

这问题……

仿若噩梦。

两年前的那一仗,她与他从淤泥里翻滚到河水里,真正的湿身贴身近战,互相的,几乎每一寸肌肤都有亲密的接触,他的硬朗,他的火热,那有他俯身的那一吮……

那一瞬间仿若升仙般的感觉……

不知有多少次在梦乡中忆起。

她把这样的梦视为噩梦,但脑子却不听使唤,想忘也忘不掉。

所以,她自此视益州为恐惧之地,再未踏足一步,哪知会在凤州鬼使神差的再遇上他。

可……自己怎会留下吃饭,还喝了酒?

怎么能这样,哪有就这样嫁人的……

她急的要哭了,他却喜气洋洋的接受着百姓们的祝福,从陌生人到士兵,到将军,刺史,人人都知道,他纳了如夫人。

我……我……我……

她从来没想到,为了给那小村里的人报仇,为了千万钱的赏钱,倒过来将自己给卖了。

她的心在抗拒着,身子却依然不听使唤的被他牵着走……

然后,都不知道怎么上的马,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他说:“军情紧急,我们快马下夔州,去那再拜堂……”

花枪控着马,离着前面那一对男女足有三丈远的距离,心里头赞的啧啧有声。

“这也行?说扛肩上就扛肩上呐,看来下次见着心颜,也得用上这一招。”

……

……

白帝城。

这座因刘备托孤,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而名扬四海的白帝城,早已不是城池,因为江水的日夜蚀侵,而成为了三面临水的半岛。

它背依夔门,虎据瞿塘峡口,好比三岔路口的岗亭,险要非常。

当年西蜀名将高彦俦便在这峡口前设下锁江铁浮桥,差点令悍将王审琦把命交待在这里。

如今,木云也依旧把防守第一关设在这里,依旧铁索横江。

不同的是,铁索上利刃寒芒,没有木栅,更没有弩手,只有铁索两端有两个防守点堡垒,进攻火力全靠江面上的战舰来完成。

因为瞿塘峡的原因,此段江面上游十分宽广,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折而南下后却因两山紧锁而使江面倏得变窄,水流湍急,仿若鬼门关。

所以木云的应对之策很简单,战舰一字排开,虽然战舰总数远少于宋军,但却因地利的因素反过来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三打一都绰绰有余。

双方从战船数量看,相差一倍,但从质量上和体量上相比,宋军起码强出三倍来。

因为大周当年征淮就大力发展水师,平淮后又吸纳了许多南唐的装备和人才,征蜀时蜀军水师战舰更是全部拉走。

而虎牙水师,是全新打造的,船新,兵新。

且一开始定位便十分功利,以攻打夔州为准备,夔州得手后,战舰合拢合拢,大小加一起,也就三百艘。

其中,真正的战舰——车船,只有六十艘。

这车船乃南北朝时祖冲之发明,以踏板人力驱动,再辅以风帆,速度奇快,远航能力强,所以又有个名目叫“千里船”。

这些车船中,二层楼船有五十艘,装备拍杆、砲车、弩枪、每艘可容水手百五十人,战兵百五十人。三层楼船有十艘,可容水手五百,战兵五百,乃真正的战舰。

秦越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战舰时,曾发出惊叹,然后便被木云嗤笑了,说现在战乱频仍,好多老祖宗的东西都丢光了,要是早上百年,这江面上,万石大船才是常态,俞大娘船听过没,不仅能载重万石,还开圃种植花卉蔬菜,数百船工都以船为家,常年不下船。现在的人都没脸没皮的,这般小舰也称楼船,真正的楼船该是以三千人为标准才是。

木云其实也就嘴硬,真让他造可容三千人的楼船他也不会造,原因很简单,不仅成本高,建造难,而且不实用,太大,太笨。

所以,这种小楼船他也只造了这么多便不造了,更多的是蒙冲舟、先登舟。这蒙冲与先登也是踏板驱动,但船身修长,蒙冲舟舱覆生牛皮,防御极好,除水手外,只能容纳四十一个战兵于弩窗矛孔后作战,专用于冲锋。

配合作战的先登舟则是运兵船,专用于接舷近战,一船可载战兵百人,船头有绞盘钩拒,扳动机括,索勾铁锚便可激射而出,牢牢锁住敌舰,然后甲板一翻,便是简易登梯,甲士从舱中纷涌而出,这先登舟,乃木云改良版,有别于中原及南唐。

然后是走舸游艇,又名赤马,一字评“快”,却没什么杀伤力,只用于哨探、扰敌、和偷袭,远哨斥侯专用。

反观宋军,楼船便有三百余艘,更有大型运兵船近百,其次才是蒙冲、先登,装备相差十分悬殊。但木云却仿若不以为意,只去了铁柱峡,实地视察了护翼横江铁索的两座堡垒,又在白帝城下了舟,走了走,看了看,便又回到了夔州,公事如常,还时常走到街上与百姓聊聊家常。

直到二月廿七,阴雨菲菲中,宋军先锋使韩的大旗出现在铁柱峡口。

大战一触即发。

067:战马奔腾,我心飞扬

秦越赶到夔州时,正好是水师与宋军第一次大战结束。

首战告胜。

宋军破不了铁索横江的防御,反被顺流而下的虎牙水师倒撵了近三十里,毁楼船三,蒙冲十七。

“我军占尽地理优势,敌军从水路攻不进来。”

见木云回答的云淡风轻,却又有潜台词未说出口,秦越当下笑哈哈的与众将见了面,喝了洗尘酒,宴后才与木云细谈。

“水路攻不进来,陆路可进?”

“是的,敌军只要从两翼峡谷攀山攻来,那两座堡垒守不住。”

“……”

秦越就不明白了,“明知防御薄弱,为何不加强?”

木云笑笑:“不放进来,怎么打胜战,守住峡口,敌军虽然难进,但于我水师来说,也不能扩大战果,总之,那些楼船,怎么也要留下百十艘才好。”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得好生放松放松。”

“可不能放松,你来了,这城中就交给你了,某明天便去白帝城,这有份名单,皆是城中名流士绅。”

秦越苦笑着接过,摇头道:“这些事,比打仗还累。”

木云大致清楚益州最近的事情,笑道:“谁让你年青,英俊,还前途无量,输钱输粮哪有往你枕边塞人来的收益大,做好准备吧,夔州山雄江美,钟灵毓秀,有的是水灵的女郎,再说了,这事多好,守城先守内,安民先安心,要不,就在这摆个喜酒,最少抵得过两个营。”

“别,千万别打这主意,这口子千万不能开。再说了,我对水战一窍不通,还想在你这学两招呢。”

秦越连忙推辞。这就是作为一个有后世灵魂者的烦恼了,有些思想,一旦在脑子里定了格,便很难再消除。

反而周容却被现实打败了。

很多东西,只有在太平盛世,才会有萌芽的机会和发展的空间,拿着后世的理论在这乱世中实行,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比如秦越雄心勃勃的想开展扫盲班、义务教育,多好的设想,后世多成功的案例,但偏偏遭到了残酷的打击。

一来没人会教,但凡识了字的,都有他们自有的骄傲,教书可以,教你识了字,便是吾弟子,扫肓班是什么东西,一群泥腿子,***子,也想有文化?

二是没人来学,穷人家的孩子,六七岁便要帮着大人干活了,最不济,放牛也能一天赚一个铜钱,关进学堂念书?书不要钱,但家里少了铜钱进项,这窟窿谁负责填补?

不是谁都有“不做睁眼瞎”这样开明认知的。

至于女校,没开始便夭折了,不是没有女的会识字,女才子女校书能吟诗作赋的益州城里不知有多少,但大家闺秀不出门便有先生请进家,普通女子没这福分儿,拨猪草养蚕织布从天明忙到天黑,而那专教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的地方则别有门路。

学识,还停留在有钱人的世界里。

而有钱人,还是相信自己的钱,私塾西席,一来在家教着,认真,放心,二来也有面子。

所以去年开了十座小学,半年就撤并八座。

一片好心都当成了驴肝肺。

书院也是如此。

虽然因为皇宫别院的名头以及丰厚的俸禄吸引了许多名士进来,但与秦越设想中大学还是差了不知多少万里,所教所学,还是在十三经中打转。

几位闽南士子翻译出来的东西,立马被老书生们斥之为邪魔外道,要不是秦越的力挺,程慎的周旋,那座译文馆都开不下去。

很多东西,想着简单,执行起来,任重而道远。

比如施政治国这种事,说起来容易,但要做好可不容易。

权力、财富、土地,这三座大山,是攀过去,还是被压倒,起始的顶层设计最为关键,一旦确立了制度,再想改就会千难万难,这也是他暂时无意皇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宁可总督总理总参这样的三驾马车先拉着,把机制理清楚了,把准备得益者逼急了,如此方有好谈的机会。

有些东西,必须在一开始就明确起来。

否则,就会像世宗那样,累到吐血也只不过是在挥着小锄头。

因为自晚唐至今,百多年的乱世,杀到最后,这世界只属于两种人,一种是策马挥大刀的武人,一种是战火烧不尽的士卿。

如益州,更是士卿多如鲫。

唐末时便有大批大批的大家族涌入,虽是逃兵荒来的,但大家族就是有大本事,大浪淘沙,活下来并繁延下来的,家里或多或少都卧着虎,藏着龙。

再是王建入蜀,一大批从龙之臣成为新贵,建起了豪门。

孟昶进蜀后,老的权贵又是一番淘洗,然后新的再顶上去,而老的也不是就全淘洗光的,有本事的都留下了,比如欧阳炯,比如李昊,都是前后蜀皆得力的臣子,这些人,怎么骂他们都可以,但不可否认人家就是有本事。

如李昊,在汴梁也如鱼得水,礼部侍郎变成了礼部尚书,出川降官他第一,也不知红了多少眼珠子。

如欧阳炯,秦越见了都要笑脸相迎,一口一个炯之公的叫着。

这些士卿豪门,形成的经过可能五花八门,有许多还要加个“伪”字,但他们高坐益州的金字塔顶是事实,一边享受着富贵荣华,一边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他们是拥戴秦越登基的最积极者,因为他们已习惯了附身盘吸,秦越要是不登上那个位置,他们无从下口。

这样的豪门大户,各州都有,木云给他名单,不是没名堂的。

不过与这些人打交道,比打仗还累。

……

比起秦越的烦恼来,甲寅不要太舒服。

战马奔腾。

我心飞扬。

这家伙的身心都荡漾在春风里。

那怕细雨菲菲,也浇不灭他那快活的心情。

那怕顾明楼矜持成了哑巴,他也能从她的眸子里读出柔情蜜意,这种快活,当年追求子瑜都没有这般强烈。

盖因为子瑜内敛,聪慧到他还未开口,便知晓他的意思,很多时候,挫折感多于成就感,他是楞着满头筋硬把她追到手的。

眼前这一位不一样,打生打死打出来的,明明一脸的倔强,却被自己一把就抱过来了,满满的征服快感。

焰火兽知晓主人心意,只好委曲自己,放缓脚步,任那匹胭脂马与自己并驾齐驱。

顾明楼也有幸福感在身心里氲酿着,打一离开凤州城,她就清醒了,却又愿意继续醉下去,夜里宿营时,才把心里话问出:

“她……会同意不?”

“同意,怎不同意,她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满心希望我甲家能多多的开枝散叶,说书坊里三天两头都能接到承印家谱的单子,而我们家,想修个家谱都无从修起,所以在益州时,就不知为我相了多少女郎,不过,我都拒绝了,在一起过日子,必须先喜欢了才行,是不?啊,你只管放心,我喜欢的,她便喜欢。啊……我解释一下呵,你也是天下最好的,一样好……”

顾明楼便笑了,艳若桃花,甲寅忍不住捉过她的手。她的手形很优美,十指修长,但手心却有四个很明显的老茧,硬硬的,甲寅便有些心疼,从脚侧拨出匕首,细细的为她修起了茧。

“你这刀不行,做工太糙,回头让师父帮你打一对,先用海上的鱼骨胶来润裹万柄,然后再缠丝绦,那样有弹性,就护手了,你看我这刀,就这样的,十分给力。”

“嗯……你那刀,在我那。”

甲寅就笑了起来,全身十万个毛孔都透着喜悦,手上动作却更轻柔了。

顾明楼摊着手,任他施为,心中却想,这人,以后也会如此好吧。

068:火龙阵出、风云突变

水战,古往今来,没几个玩的好。

究其原因,指挥压力大了无数倍。

因为负责前进与后退的是水手,负责接敌拼杀的是甲士,但往往不以个人能力所左右,而是团队协同作战,是船与船的较量。

而团队作战……

向来是国人比较差的。

正所谓一人是龙,三人成虫。

航行的速度,接敌的距离,攻防的角度,操舟的技能,水流,风向,以及发砲击矢的正确提前量,这些都是决定水战胜负的关键,比拼的是团队的全面执行力。

这个执行力体现在节奏上,水手摇橹、踏板、帆控是否能随时协调,发砲、击弩、防御是否井然有序,随便哪个环节乱了,就是整船乱。

大敌当前,一般人很难做到冷静且正确的指挥一艘船进行正确的战斗,大多数是乱吼一气,更不要说在波涛起伏中,喊杀震天中,能远远的令旗挥舞,把舰队指挥的如臂所使。

名将不世出,水师名将更是如凤毛麟角。

往前数,最有名的便是的三国周瑜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的军事才能,六字闲字可以概括,“曲有误,周郎顾”,非如此,怎能掌控赤壁大战之节奏?

木云的指挥,也仿若后世的音乐指挥,充满艺术感和节奏感。

这是在帅舰上观阵的秦越所发出的感叹。

战事果如木云所料,自首战败北后,韩重赟部没有再行动,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巫山等了三天,等宋九重的中路大军到了,再挥师西进。

宋九重的御龙直亲卫担任排头兵,摸黑爬山,端掉峡口两座堡垒,虽说未尽全功,让虎牙兵跑了不少,但挡江铁索阵总是破了,只要再端掉白帝城的水陆大寨,便可兵临夔州城下。

白帝城易守难攻,难在必须抢滩登陆。

三面临水,却只有东西两面有缓坡可以上岸,东面防守严密,在石墙的掩护下枪阵、弩阵、砲阵三段守防御,万难攻上。

西面的防御却大部分都由战舰来完成,这是木云设定防御体系时特意所留的“空门”,果然,宋军兵分两路,楼船蒙冲全面压上。

战鼓隆隆。

木云于帅舰第三层雀室指挥台上亲执三色令旗,指挥水师迂回、穿插,来来去去的,虽然水手们踏板摇橹拼尽全力,但那船只的航速,于这辽阔的江面一对比,总是给人慢吞吞的感觉,秦越起始看的莫明其妙,等到反应过来,却已有数十艘敌舰被切割包围,然后定在江边再也不得动。

见秦越好奇,木云淡淡的道:“诱敌的目的,便是这些船只,我军舰少,所以在水下多动了些脑筋,然后诱着敌舰往这埋伏中钻,那一块区域,水特浅,一般人不知道,我军又早设下障碍索锚勾枪,就这么简单。”

秦越还是担心着,指着远处的战况道:“敌军来救援了。”

木云大笑:“意料之中,看某的火龙阵、风云变。”

令旗再举,螺号紧吹,然后,便发现蒙冲纵横错乱,炫人耳目,近百艘赤马走舸却汹涌着向敌舰冲去。

“这些赤马,全是子母船,船头钉住敌舰,尾部子船便可脱离。”

随着木云的介绍,江面上有隆隆雷声炸起,顿时火光熊熊,浓烟四起。

秦越无语了。

火药这东西,他刻意没有去引导研究,不是不知道火药的威力,而是如今打的仗,都是内战,他并不想把这威力巨大的武器,用在自己同胞身上。

也不想在虎牙军魂真正形成之前,便投入这一大杀器,因为他觉得,军人的根骨、气节,比起武器来,要重要的多。

飞机大炮败于小米步枪的真实案例充份证明军队的素质比武器装备要更重要一些。

所以,他有道门资源,他有大致配方,但就是不用,他希望,在以后的将来,虎牙军真大成了,再用火药向蛮部铁头上砸去……

然而,木云却不声不响的搞出了炸药船。

见秦越仿佛震惊到了,木云解释道:“前人故智了,当年火烧赤壁,便有大量引火之物,而前唐时更是五花八门,某虽有改良,但还不行,只能吓敌,烧不毁几艘船。”

果然,很多引火的小船烧着了,但敌舰依然无事,只是浓烟滚滚,分外吓人,宋军再无战意,纷纷撤退,却不得不把被敌军包围的十二艘楼船、三十多艘蒙冲给弃了。

宋军二败。

这一次虎牙缴获颇丰,木云却把重心放在第三道防御上。

“可一不可再,今日的技俩胜在出奇不意,下一战,可就难打了,所以下一战,要让宋军赢,如此,他们才会继续进军。”

好吧,在木云面前,秦越没有半点发言权。

这一仗,宋九重也有亲临前线,亲自观阵,所以大军败回后,他并没有怪罪王全斌,也没斥责王审琦韩重赟,反而好言安抚。

“我北人,善于骑马,拙于驾舟,朕今日也才开了眼界,原来水仗该如此打,虽有损伤,但不虚此行,想来诸卿也大有收获,先回舱略作梳洗,回头再来议事,啊,三兄留下。”

“谢官家。”

……

等到众将退下,宋九重又挥散了众内侍,示意王审琦随意坐,这才于御座上坐下,盯着御图发呆。

这两次水上交锋,令他心生警惕,隐约觉得这一回出征,仿佛目标选错了。

己方虽然兵强马壮,战舰如云,但,操练是一回事,真临战又是一回事,麾下众将,真懂水战者,无。

当年征淮,周军便吃够了南唐水师的侵扰之苦,世宗也是寻不着合用之水师战将,矮子里拨将军,启用蜀中降将王环,这才操练出了一支“像样”的水师。

可惜,却病逝于楚州城下,此后,中原水师战舰是越来越多,但真正的水战,也就那年向拱(训)率部自归州道西进夔州,与蜀军有交锋。

王审琦乃当时的先锋使,然而,他的舰队是把战舰当运兵船用的,弃舟登陆,血战桥头堡,一战而毁横江铁索桥,自此战船西进,一直抵到夔州城下。

“三兄,照你之前所说,虎牙军的防御还不如当年的蜀军,横江铁索顺利被我军破之,没想到过峡口是顺利了,在这开阔的江面上却这般难打,当年蜀军就没在白帝城布防?”

王审琦摇头苦笑:“当年,白帝城也有防御,但重兵却在峡口,铁索桥两端不仅有堡垒,还有伏兵,桥上更是木寨栅栏,弩阵弓雨,本来万难攻破,却是上天助我,索桥晃荡起来止不住势,天险即破,这白帝城的守兵也就跟着撤跑了,这才顺利的杀到了夔州城下。

不过请官家放心,臣今日观阵,已思破敌之法,敌军舰少,故多行炫目扰敌之举,我们一力降十会,白帝城上守军先不管,先逐敌水师,主力楼船只管压上,另请官家拨蒙冲五十艘,臣为先锋,悍勇冲之。敌不散正好血拼,敌舰若退,只管穷追,死则死矣,但我后军可趁机于西线登陆,白帝城可一战而下。”

宋九重大喜,起身按住王审琦的肩膀,赞道:“三兄有此决心,必竟全功,好,明日,你为先锋。”

“谢官家。”

“哎,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何必拘此俗礼,来来来,我们再细议一二……”

069:盎然春意

男人其实比女人软弱。

女人靠着脸蛋或是身材就可以自信无比。

男人不行。

再英俊的男人,若无事业支撑,也会成为软脚虾。

王审琦再一次体会到挺直腰杆的快感。

大江上三战,他率蒙冲蒙头猛冲,终于击溃了敌军,并且还缴获了一艘楼船,六艘蒙冲,而他的身后,白帝城上,宋字大旗正迎风招展。

胜利后的喜悦令他情难自己,他登上缴获的楼船雀室,居高望远,意气奋发,快一年了,终有熬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他忍不住拨刀长啸。

“回师。”

舰队缓缓东向,向新的基地白帝城驰去。

王审琦没再下雀台,于指挥台上驻刀而立。

忽然下面有尖叫声响起,急促尖锐,兼之风大,他没有听清,正想喝问,却觉船身颤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一个踉跄,立足未稳,身左又有一股大力袭来,折断的护栏仿若尖锐的长矛,狠狠的刺进了他的左腰,他忍不住一声惨叫,就觉着身子飞了起来,视线倏的拨高,又倏的坠落……

他最后的感知是重重的砸进了江水中,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虎牙兵败,却在被俘的七艘战船的底舱中早埋好了引火之物,线香控着时间,巨大的爆炸声不仅将七艘战舰毁的四分五裂,掀起的巨浪还将左近的三艘蒙冲翻了个底朝天。

宋军的大胜变成了惨胜。

大将王审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宋军派出无数水性好的军士打捞寻找,但大江烟波浩渺,深不见底,又如何打捞得到。

宋九重悲痛万分,红着眼,对着大江立誓,必报此仇。

虎牙军听不到他的誓言,因为这一撤,就撤回了夔州城,战舰都进了港。

如此龟缩防御,十分反常。

秦越有些不解,刚率增援大部队赶到的王彦超、李谷等均是不解。

木云微笑着引着众人进了作战室,指着沙盘介绍道:“夔州难攻,难在从水路上来,只有东南两面受敌,可南面临江,立不住寨,北面绕不过来,西面更不用说了,除非城破。

某的意思,尽放宋军上岸,好让他们发挥步兵的优势,若如此,他们必然会在此处结寨,此地名鳌鱼嘴,有天然的港湾供敌军停泊,然后岸上再结寨,水陆两寨相连,成犄角互应之势,乃扎营首选。

只要在此扎营,敌军若不把战舰留下一半来,这仗都不算赢。”

“怎么说?”

“我水师进了寨,这对宋军来说巴不得,所以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在水寨结阵以守,而把进攻的希望寄托在善长的陆地上。我们硬守,守上十来天再说。”

在座的,都是打老了仗的,听木云这么一解释,大都明白了,不由的对木云的大胆感到惊讶。

水师与陆军的最大不同是,但有缴获,皆以船为单位,而一艘楼船战舰,打造所费之工本,养一个军绰绰有余。人人都说马兵昂贵,其实成本最昂贵的是水师。

而陆战,若非破寨抢城,打胜了仗也不会有太多缴获,扒尸所得,大都用于记军功,所以很少有人一开始定计划便奔缴获而去。

这就是老话,术业有专攻。

……

翩翩两骑来是谁?

甲字将旗迎风展。

城头上的祁三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虎子么?

城外疾驰而来的铁骑,腾起征尘如龙,队伍正前方并辔而行的一男一女,却驰出了春风得意。

祁三多揉揉眼睛,直到那声熟悉的“三多”喊起,这才省起,连忙下令放下吊桥,大开城门,自己也一溜的跑了下去。

“虎子!”

“哈哈,你小子又胖了。”

甲寅不等马停,便飞身向祁三多扑去,眼前这一位,虽比他大了一岁,但在他眼里,却是真小弟,论及亲厚,比花枪还胜一分。

祁三多避开喷着粗气的焰火兽讨厌的马嘴,还没来得及展臂,就被甲寅抱了个严严实实,开口说的话却令他摸不着头脑,“看,你嫂子,俊不。”

祁三多这才扭头看向那一身男装打扮的女郎,只见她头发随意的挽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五官秀美,眉若远山,嘴角微微上翘,一身青袍,腰间束一条素淡的青色丝带,左右各悬两柄弯刀,精致的鹿皮靴却将她的腿型裹的十分秀长。见祁三多看过来,却是微涩的一笑,带有三分幸福的羞意。

“这是……”

甲寅照着他的兜鍪擂了两拳,笑道:“说了是你嫂子,啊,明楼,这就是我最好的兄弟,三多。”

“弟妹好!”

祁三多身子被甲寅抱着,不好见礼,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才对甲寅道:“早说,某好备上最好的酒宴。”

“现在备也不迟,九郎呢?”

“早十天前就到了,如今刚从白帝城回来,走……”

顾明楼见甲寅与祁三多勾肩搭背的就往城门行去,犹豫了一下,也下了马,默不作声的跟在身后,她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进了城,心中却有些忐忑起来,这城中有他的最好兄弟,有四海威名的总督,有他亦师亦友最了不起的军师,等下要是见了面,要该怎么办?

她的心里想着事,脚步就慢了下来,甲寅尤自不觉,还在与祁三多大声说笑,大步如流星。

花枪心细,紧走两步跟上,对顾明楼笑道:“虎子就这样的人,真性情,等下见了九郎木司马,你该怎样便怎样,虎家军就是个大家庭,所有人都是兄弟。”

“嗯,谢谢!”

顾明楼点头致谢,心想这花枪的性子,与姐姐是真合的呢,一样的淡然,一样的细心。

抬阶而上,进了府衙,还没过仪门,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总督,看上去比甲寅还年青一点,只见他与甲寅两人扭胯摆腰,双手摆着奇怪的姿势,各自做了个怪异的动作,然后熊抱在一起,脸上溢出的喜悦感染了她,果真是好兄弟,没错,那种喜悦装不出来。

不过当秦越的目光审视过来后,她不淡定了,掩在后腰的左手轻微的颤了颤,直到对方欢喜朝虎子擂了一拳,那口紧张气才悄然的伏了下去。

“见过总督。”

“噫,虎子没跟你说过么,叫什么总督,该叫伯伯才对,啊呀,你们来的正好,有理由大摆宴席了,来来来,屋里说话。”

进了后衙,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拜见,这一回更是手足无措。

司空李谷。

总理王著。

总参王彦超。

副总参韩通。

军师将军木云。

个个都是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大人物,他还没心没肺的自顾着嘻笑。好在这些大人物都很和气,个个打趣说身无分文,得等回益州了再有见面礼。

是夜,府衙大摆宴席,庆祝甲寅再发春,为新人补设隆重的婚宴。

没错,是补上。

男人可以是禽兽,但不能禽兽不如。

否则,这一路急行军,以虎子那粗疏的性子,哪能行出盎然春意来。

070:木云之谋

“启禀官家,臣亲自哨探,发现果如斥侯所言,难以移营。”

“为何?”

韩重赟脱下兜鍪,无奈的道:“守军实施坚壁清野策,这夔州本就躺在江边,地型狭窄,结果东城外放眼所见,一切皆毁,民居、水井,全破坏干净,碗口粗的树木都找不到几颗。”

宋九重点点头,“好狠的心,没想到当年颇有仁心的虎牙军,也变暴戾了,仗还没正式开打,数万百姓便已无家可归。不该是这样子的呐,抓紧喝两口茶,朕亲自去看看,再作定夺。”

“诺。”

宋军既得了白帝城,宋九重出行便不再趁舟,而是带着亲卫策马疾驰,对于马上将来说,脚踩地面,胆气都壮三分。

一路所见,果真如韩重赟所言,守军坚壁清野执行的十分彻底,完全是焦土政策,不仅村庄毁,良田也毁,不仅看到了一棵大树,就连石头也找不到几颗。

放眼望去,一片死寂。

“前方便是计划中的扎营地,水寨陆寨可以一起搭就,可眼下却无木石可用。”

宋九重见那地势,恰似大龟探头吸水,头肩处恰好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而背部又平平整整,北面则是陡峭的山壁,若在此扎营,仿若险关,又有山有水,可进可退,与城池遥遥相望,果是十分理想的扎营地。

“此地何名?”

“鳌鱼嘴。”

宋九重大悦:“鳌鱼嘴,鳌首也,我军占此鳌首,乃大吉兆也,众卿以为如何?”

“善,只是此寨颇难,木头难寻,起码要到十里外砍伐,末将担心……”

“无妨,最多是晚两天搭就,等树木砍足,再用船一气拉来,一日可成。”

王全斌想了想道:“此地确实是扎营首选,但臣观这两日逆贼之协静,颇为可疑,担心有诈。”

“哦,诈在何处?”

“逆贼战舰虽少,但战力不俗,前三仗皆打的可圈可点,甚至游刃有余,为何一败后便一反常态,躲进坞堡不再出来了?臣百思不得其解。

其二,那木云号称虎牙智囊,如今李谷、王彦超、韩通皆在城中,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却为何出此下策,自行先扰民,坚壁清野,眼下乃春季,对百姓来说,这一季毁了,这一年也就毁了,逆贼之策,何其蠢也。”

宋九重笑笑,回顾众文武,问:“哪位爱卿能分析一二?”

“臣试言一二。”

出班应声者,乃宣徽使曹翰,郡吏出身,阴狡多智数,当年世宗大行之际,王著十万火急应诏回京,持行阴阻之计,偷改诏书者,便是曹翰,饶是胸有智略腹有良谋一身宰执之才的王著,也被其市井卑劣之计耍的团团转。

其人好夸诞、又贪货赂,自持有从龙之大功,嫌封赏太低,作诗云:“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宋九重闻之,只好笑着另行加赐金银无数。

此人行止虽不端,才智却是不凡,当下分析道:“逆贼锁舰以守,是因为舍不得,一艘楼船造价多少,耗时又要多久?水师交锋,比拼的乃是财力。当年南唐水师胜我中国多也,第一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第二年为何一蹶不振,反被我中国赶超?无它,伪唐打空了家底,再无财力恢复水师,改而大征步兵,据城以守。

你看那虎牙水师,楼船总共有多少?全仗小船之灵便,水域之熟悉与我师周旋而已,我军既已测其性,又如何能让其再得逞,秦九再大方,又如何舍得乱拼家底。此为其一。”

“其二,官家御驾亲征,天威赫赫,逆贼的心乱了。”

宋九重笑道:“少拍马屁,夔州城门都未见着,你哪来的断言。”

曹翰也笑:“逆贼心若不乱,缘何李谷、王著、王彦超、韩通,以及秦越要快马加鞭赶来夔州?”

宋九重大笑,声音里透着分外的愉悦,“算你说的有理,继续。”

得了官家之赞,曹翰只觉身上的骨头都酥了三分,当下打起精神,继续卖弄:“那木云据说本为伪唐弃将,冒名改姓才在虎牙军中谋了好差事,这样的人,哪有脊骨可言,而李谷、王彦超,皆盛名在外,又是所谓的资政、总参,还有王著那总理,加上秦越,个个官比他高,声音比他大,这夔州,他还能作主否?”

韩重赟皱了皱眉,问道:“可这坚壁清野,非一日之功,该是我军方出江陵,这边便行动了。”

“韩将军忘了前次军议乎,虎牙老兵锐卒,皆在凤州与汉中,我军避实就虚,才定下这突袭夔州之计,虎牙主力鞭长莫及,守将哪怕孙武复生,也只能据城而守,在这点上,某倒是佩服守将之决心魄力。”

王全斌笑道:“若果如真如此,某之顾虑消也。”

……

居高能望远,再加上秦越独有的仙家法宝,城头上,李谷执着那望远镜再也舍不得放手,不仅将城外风景看了个够,也把宋九重他们的行止看在眼里。

“呵,果然被南客料中了,他们果然选在那安营。”

木云笑道:“这东城,也就只有那一块适合。”

王彦超则有些忧虑:“木司马,你这焦土策略,是不是有点过了,哪怕战后重建,一时也恢复不过来了。”

“没想过恢复,所以东城外的百姓尽迁他处,家家户户都有丰厚的补贴,就连田地,都按市价补偿。”

“?!”

王著见王彦超一脸的懵逼,笑道:“南客有野心呐,你这是准备搞开发区?”

“正有此意,平时难以动迁,正好趁这战火撵着百姓搬家,然后,以那鳌鱼嘴为中心,建一个大型码头,周边再配套商业、厂区,以及新的住宅区。

夔州穷,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着东出西进的商船要是在这停泊一晚,多少也能给百姓带些收益。”

王著大笑:“没想到你不仅打的一手好仗,还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可不是某的本事,要不是益州诸县搞的红红火火,某哪想得到,倒是总理衙门,今后要多开方便之门,免税三年?”

“休想,本总理一身正气,拒不谈价,不过,若是你有私藏好酒,拿出来分享一二,本总理或许可以为你在总督面前美言一二。”

众人哈哈大笑,李谷更是指着王著的鼻子笑骂,死脑筋也会开玩笑了。

远处的角楼里,正议着事的秦越与甲寅闻声回望,见都在打趣王著,甲寅不由感慨道:“你怎么把他肚子里的秤砣拿出来的?这一回见到他,舒服多了。”

秦越笑道:“我可没这本事,能改变自己的,从来是自己。”

071: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旌旗敝日,号角长鸣。

宋军于夔州城下摆开阵势,又左右如波浪般的闪开,让出全副车驾仪仗的御辇,宋九重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于车驾上按剑端坐,不动如山。

御驾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亲自出阵喊话:“大宋皇帝陛下有旨,今日只叙私谊,不动刀兵,有请李相、王帅、秦帅现身答话。”

“候着,总督尚未起床,容某遣人去通禀。”

一位无名小校于城垛上探出头来,歪脸斜嘴的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喊的有水平,把李谷与王彦超排在前,答的也有技巧,只说总督未起床,较量便在喊话中开始了。

小校无礼,宋九重却丝毫不恼,只轻声说了个字:“茶。”

立马有内侍摆上茶具,有美艳的侍女上车,四位吹萧弹铮,一位素手沏茶,乐声轻柔,茶香淡淡,宋九重陶醉般的微闭着眼睛,仿若这不是两军阵前,而是在踏春郊游。

城楼上,秦越等人也在喝茶,王彦超笑道:“就这气度,可比你强多了。”

秦越歪了歪眉,笑道:“你是长辈,我胡闹一把又有何妨,不过我实在看不了他的装逼样,虎子,你也装一把给他看看。”

甲寅哈哈一笑,摊开双手,示意着甲,赤山早有准备,两名亲卫捧着崭新的明光铠近前,为他一一穿好,扣上披风,戴上顶着鲜艳红缨的兜鍪,穿上牛皮战靴,打扮的十分拉风,出了楼门,虎夔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今天它的背上多了一副鞍鞯。

甲寅揉揉它的头皮,笑道:“最多一刻钟啦,又累不着你,跑稳点。”

说罢,翻身骑上,接过长槊,威风凛凛的向前一指,“走起。”

虎夔低吼了一声,颈毛一炸,便迈开四足,于城头上狂奔。

其实这虎夔还没毛驴那么高,甲寅骑着它双脚离地不过一尺,跑起来的颠簸劲儿一般人都受不了,但它拉风,狰狞恶相,而且,等下的亮相也只有它能立的稳,所以只好委曲它了。

虎夔载着甲寅,在城头上跑了个来回,身子骨热了,这才摇摇头晃晃脑,十分不满的开始加速,猛的窜上了一块早就在城头上搭好的悬空桥板,于最前方倏的停下时,一声怒吼好比九天惊雷。

甲寅适时的扬槊直指,舌绽春雷:“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这一块若大的跳板,挑出城墙约有一丈多远,城下的宋军早已看见,只以为是守军的新利器,哪知只为了甲寅的这一亮相现身,这木桥是特意设计好的,堪够一人一兽的重量,被虎夔这重重的一跃,不住的起伏晃动,阳光照在甲寅那一身耀眼的明光铠上,更上炫目,远远望去,仿若天神。

“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甲寅见城下无人应答,便又高喊了一声,这才收了槊势,傲然的望向宋九重。

宋九重歪了歪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眼前这一员虎将,他是欣赏的,军人就该他这样,悍勇,无畏。

如果他有选择,他会把他列为收纳的第一序列,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很乐意与其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练出一身汗水,方为爽意。

但今天不行,他的资格不够。

他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足有盏茶功夫,这才招手示意一名内侍近来,轻声低嘱几句,那内侍忙托着一盏茶下了辇,走到阵前尖叫喊道:“官家有旨,甲将军杂耍耍的好,有赏,赐茶一杯。”

那内侍说完,仿若献祭般的一手拢袖,一手轻洒,将手中茶均均的洒在地上。

甲寅肺都要气炸了,怒喝道:“没卵子的东西,也敢欺某,别走,吃某一箭。”

那内侍果真便站着不动了,心想,这离着起码百五十步,有本事你倒射呀。

却见甲寅将槊往身后一抛,翻身下了兽背,盘弓在手,张弦便射。

一箭凌空。

韩重赟一看不妙,趁早拉了一把内侍,那利箭擦着其的肩膀狠狠的落在地上,入土三分。

见宋军阵中有轻微的骚动起,甲寅这才爽意了,戟指怒喝:“宋九重,别以为戴着那死人冠就了不起,有种来单,不服来战……

当年先帝待你如兄弟,你这白眼狼,不知感恩,抢江山,辱太后,欺幼帝,告诉你,别以为得意,用不了几年,你的老婆也要被别人上,你的儿子也要被别人欺,你的位置也要被别人夺……别欺老天不长眼,上苍饶过谁?”

宋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手中长剑一摆,王全斌立马摇旗下令:“放箭。”

箭如蝗出。

但阵列本就在安全距离外,加之又是以下射上,哪射得到,甲寅哈哈大笑着下了悬空的木桥,回城楼向秦越显摆去了。

“没想到元敬的嘴巴这么毒,不过你今日安排的这一出,轻佻了。”

秦越笑道:“李相教训的是,不过若非如此,虎子的话骂不出口,他骂不出口,刀便举不起来,这一番骂了,不仅我们省事了,他的心思也落下了,就等着血战吧。”

话音未落,甲寅已骂骂咧咧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连松索带,“他嬢的,他宋九重要是应一声,我倒要好生与他说说,然后再喝一碗绝交酒,可他倒好,戴着帽子宝贵的不得了,回头就把那帽子摘了当尿壶。”

“他如今假假的也是一国之君,万众瞩目,哪还会再与你单挑,不过你也是的,我吹牛闲聊的话你也当真,还骂的如此痛快。”

“骂仗么,小时候乡下骂的多了,当然怎么恶心人怎么来,对了,你们不出去会会他?”

“为什么要出去会他,晾着他不是更爽么,打脸的最高境界,就是连对方的脸都不看一眼。”

……

宋九重很失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是春月暖春时,但他的周边却立不住人,寒气逼人。

他本想……

好好叙叙旧的,措词都想了好久,分别针对李谷、王彦超,然后再是秦越。

劝降,让秦越等人当个温顺的臣子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起码自己做到了先礼后兵,摆出了态度。

他给出的态度有足够的诚意:只要能谈,一切好说,蜀中要自治也没问题,听调不听宣也行,你秦越想封什么王就封什么王。

朕只要你在城头上插上一面大宋龙旗。

这是他出京时便定好的方略,这才只率三万人马往攻“最薄弱”的夔州城,能一股作气一路攻到益州城下也好,若是不行,也可用这夔州来换秦凤四州。

他并没有一气灭了蜀中的想法,因为眼下条件不允许。

禁军需要时间休整。

朝局需要时间稳固。

方镇需要时间软化。

所以,他对蜀中的叛逆准备妥协。

人是会变的,有句名言斯是真理:

——屁股决定脑袋。

宋九重在当兵时,该悍勇时悍勇,该豪爽时豪爽,该冒险时冒险,充分表现出了一名优秀将领的品质。

因为他的胸中,一直有股热血气,他耻于父亲贪生怕死的碌碌无为,那些少年时代受过的苦,忍过的白眼,遭过的罪,始终盘旋在他的心里,他需要出人头地,他需要高官得做,他需要用俯视的角度,把那些窝心的东西倾倒。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曾经有过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也有过低下头去甘心做小的卑微。

但当他实现了心目中的节镇目标后,他的心态就起了变化。

没错,他不是生来就想当皇帝的人,他定的人生目标是节镇一方。

他羡慕的对象是符彦卿,是李筠,是向训。

现如今,他坐到了以前从不敢想的位置上,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他的心态又开始了变化。

变的保守。

巩固皇权才是他终极考虑的问题。

他变的更会妥协了,疆域可大可小,但皇位必须要坐牢。

可是……

他嬢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敢晾朕?

时间因为沉默而变的无限漫长,王全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目示韩重赟,希望这位曾经与官家结义过的他把事情圆了。

韩重赟懂了,轻呼一口浊气,转身上了御辇。

“官家,原来敌军主将吓破了胆,连现身一见也不敢,既然如此,不如收兵回营,且给他们一天时间安排后事?”

“……也罢,此城若破,只诛首恶,百姓无辜。”

“遵旨,明日臣为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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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乂,义

很多事情,想的好没用,说的响也没用。

虽然宋九重恨不得一气拨了夔州城,但木云早把事做绝了,坚壁清野执行的很彻底,宋军想做个登城云梯,都要到十里外去砍树伐木。

等到攻城器械准备妥当,已是三月下旬了。

京中派出的援军,南路已到江陵府,北路已出京兆府,而宋九重的心火气也忍到了极限,三月廿二,宋军大寨号炮齐响,三军出动,向夔州城下汹涌而来。

自宋九重在城下吃瘪后,一连八/九天都无战事,宋军不攻,虎牙军也不出动,李谷韩通等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听闻宋军来攻了,都没去城头观阵。

说起来都是秦越带坏的,他这总督尽想着吃的,其实是木云早把各项城防布置的妥妥当当,事情安排的条条理理,他们这些“前辈”无话可说,更不好乱插手。

顾明楼却上了城头。

她初为人妇,享受了新嫁娘的愉悦,然后一颗心便都扑在了夫君身上,如八爪鱼般的缠着他,终于甲寅受不了啦,只好将她带上了城,却是穿上一套甲胄,罩上面甲,一眼看去,与亲卫一般无二。

“等下吐了哭了别怪我,比你想象的惨十倍,一有不适就下城,打起来了我没精力照顾你。”

顾明楼不屑的撇撇嘴,提膝轻轻的在甲寅屁股上顶了一下,表示不满,心想,我的刀子可也是见过血的。

然而,真一交战,场面便远超她的想象。

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夔州是山城,因地势的缘故,没有护城河,但城墙却比一般的州城要高出近三五尺,因为少了一道防护,所以城头上做尽了文章,每一个垛口都布满了狼牙枪尖,井阑式的檑木车架每隔三十步便有一座,宋军往哪树梯,这檑木车架便能推到哪个垛口,一扳机括,耀着寒芒尖刃的檑木急坠而下,整梯之人都能被砸的血肉模糊。

所以攻城战从投石抛砸开始。

城下的投石车隆隆的往上抛投,城上的砲车隆隆的往下发砲,声势惊天动地,伤亡倒是没有造成多少,因为大部分的军士则都在城下搭着的简易棚里歇着,等候将令。

但暴发却突然来临。

宋军的没有指望投石能破多少防御设施,泼天介的乱石还在猛烈的飞坠,乌压压的甲士已经抬着云梯开始奋勇飞奔。

“擂鼓……”

急促的鼓声响起,兵棚里暴出震天介的呐喊声:

“虎牙无敌!”

“虎牙无敌!”

喊声中,甲士纷涌而出,井然有序的分奔各自的段位,随后,是大批抬着油锅,金汁坛的民壮,精壮们则空着手往城上奔,他们的任务是投石,砸檑。

“跟我杀敌。”

甲寅见明楼直着腰身,看着坚毅,心想,索性便一起上阵吧。

眼下尚未到近战时,最有效的杀敌方法便是在马面上射箭。

甲寅的黑骨雕弓再发利事,而顾明楼则掣着双刀为其掩护,拨击乱矢,虽在战场上,但这种夫唱妇随的感觉却让她心静无比。

云梯接二连三的树起来了,惨叫声倏的激烈了起来,人在云梯上,一分靠本事,九分靠运气,乱石、檑木、利矢、金汁、滚油,哪一样都能要了人的老命。

顾明楼的手渐渐的颤了起来,好在有面甲覆着,旁人看不到她面无血色的惨白。

战火的残酷终于露出了最无情的一面。

脑浆飞溅,血肉横飞,惨叫声,呐喊声,戾吼声在这人间炼狱里显得是哪样的无助……

“杀……”

“杀……”

顾明楼昏昏愕愕的跟着夫君,从马面远射到垛口近战,战事整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她只知道,最后自己是被夫君扛米袋一般的扛下城的。

因为小腹如此顶压着,呕吐到苦汁吐尽的肚子方才好受一些。

宋军首攻不利,退回大寨,城门却开了,负责打扫战场的两军士卒很有默契的配合着,两名校尉还交换了酒筒。

打生打死,打的是自己的前程,与对错无关。

甚至次日宋军派人来借陶坛,城里也大方的准了,五千个形制不一的坛子用独轮车,双轮车拉着,送到了宋军大营。

宋九重亲到伤兵营慰问,经过他的手帮包扎的不下百人,他黑着脸,红着眼,却没人觉着畏惧,反而心生亲切之感。

马全乂怔怔的看着正为自己换伤药的宋九重,眼神散乱而无光泽。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响起:

某再也不欠谁的了。

谁也不欠。

不欠!

他十岁习武,先剑后刀再骑射,练就一身非凡艺。

河中李守贞亲为礼聘,任亲卫骑将。

李守贞自立,建国号秦,郭威往伐,立栅筑垒,分兵围困。马全乂每率死士,夜出攻敌垒,屡立战功,是以李守贞兵败后,他往投郭荣,立马重用之,盖因郭威有言:“此人忠于所事,昔在河中,屡挫吾军,汝等宜效之。”

却没人问他,天下之大,他哪也不去,缘何就去了澶州……

忠于所事,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也是他最大的痛苦。

他痛苦的皱了皱眉。

宋九重以为碰痛了他,安慰道:“稍忍一二,这箭矢扎的太深,马上就好。”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答,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屑。

这只是个踩了狗屎运的家伙而已,全程参与了阴私事的他缓缓的闭上了眼,李帅的遗命完成了,师门的恩情报完了,儿子也长大了,自己可以去那位贤德淑良的贵人前请罪了……

“全乂,全乂,一定要坚持下去,活下去,等回了京,你便是河阳节度,朕……君无戏言,朕现在便下旨,来人,太医……”

呵,若为当官,某又缘何会在御前右番直呆了这么久。

“善……善待……郑王……”

马全乂凝起全身的精神力量,勉强吐出浑涩几个字,头一歪,吐出一大口的鲜血,染红一脸的虬须,就此气绝。

时年三十有八。

宋九重悲痛万分,令寻厚棺以敛,特赠检校太保、大同军节度使。

此番西征,连损两员大将,兵士减员五千余,马全乂的临终遗言终于点燃了宋九重的胸中戾气,自己是那样的人么,难道还会对一个娃娃下手?

“传旨,移营,城外五里下寨。”

……

汉中,兴元府。

史成第九次正式向全师雄递上请战书。

全师雄抚着那皱巴巴的帛书,良久方道:“你的心思,九郎十分清楚,我们都清楚,之所以不让你上最前线,也是这一层的考虑,你……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史成涩声笑道:“某心里有数,但,这不是某想要的,某的胸中,戾气满腔,若不奋杀,迟早也要自我毁之,求大帅成全。”

全师雄呼出一口浊气,对史成道:“兵出子午,这话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起,从来纸上谈兵,实在是难以成事,某的意见,还是慎之。

另外,禁军可拒,关中勿扰,此乃我军基本方略,你比某更清楚,军国大事当前,还请……放下儿女情长。”

史成没有再说话,黯然离开。

当年其父为国捐躯后,六七未过,他便遭到了准岳家的退婚,虽然所有人都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但他宁可不要亲朋好友的同情,因为,那悯怜的眼神,比锥子还扎心,那安慰的话语,比嘲讽更令人难受。

他曾于父亲灵位前发誓,此生若不显达,誓不成婚。

符二娘于他而言,仿若荒漠中的绿洲,不是他势利,而是来自国之贵女的垂青真的滋润了他枯干的心房,虽然,她最后进了宫,但那一段交往的美好,他永生难忘。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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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彼其娘之

宋军步兵移营立寨,水师与步兵便有了距离,虽然在不足六里地的距离中连扎两座小寨结成了连环势,但距离便是距离。

王彦超盯着沙盘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只好自嘲道:“木军师,宋军如你如愿,果真移前扎营了,却不知你又有何计去抢舰?”

木云笑道:“眼下还不行,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宋军步兵大营这一移,一来方便进攻,二来正好诱敌,这当可不能上。”

“那岂不是之前的退让以及如今的困守都成无用功了。”

“不会没用的,等到诱敌转为实攻后,那时便是我军大有缴获时,因为时间对他们而言,更宝贵,我们就近作战,拖的起,他们拖不起,不止是钱粮消耗,还有朝政大事……”

秦越没有参与讨论,而是专心对付一桌的映山红。

这花可吃,拨去花芯,摘去花蒂,往嘴里一丢,酸酸甜甜,秦越吃的开心,甲寅眼都不看,这东西,小时候牙都吃酸,现在有酒有肉了,谁还吃这玩意。

宋军虽移了营,但却未再次发动进攻,正如木云所言,宋军起了诱敌之意,同时也要再定攻城计划。

“掘地道就不用想了,有韩通在,此计不通,倒是掘洞实薪焚之,算是一计,当年楚州便是如此拿下的,可试,多备引火之物,多造轒辒车,掘洞烧之。”

“遵旨。”

军议完,宋九重疲惫的往椅子上靠着,正想闭目养神,一声长报又打起他的精神,“报……杨将军所率援军已过巫山,奉令旨,特派快船送宰执等人先来报到,如今人已在水寨登岸。”

“哦,范相他们来了么,好,很好,来人,为朕更衣,朕亲自去迎。”

随着援军一道来的,不止有范质,还有王溥,魏仁浦,政事堂三位空心大巨头一个不落的齐聚夔州城下,至于政事,自有赵普、楚昭辅等人操执,更有大内都点检宋炅留守。

宋九重对这三位十分重视,果真亲往水寨迎接,与范质等人好一阵把臂言欢,这才迎进大帐,置酒洗尘。

三人皆面色疲倦,有些萎靡,却只能强撑着精神。

把他们从政事堂突然请出来,所为何事,三人皆心知肚明,参知军务是借口,劝降李谷是由头,真正的原因是,眼前这一位,对他仨越来越不放心了。

三人表现各有不同。

范质为尊,靠着皇帝近,不得不侧着身子,方便说话,魏仁浦最是坦然,左手烧鸡,右手酒杯,那烧鸡却又嫌柴,只啃了两口便弃之。

王溥最反常,毫无宰相气度,一直低着头,挟片鱼肉都手滑三次,只因他再次被吓着了。

论文才,三人中他最高,他是乾佑元年进士甲科第一名,真状元,但他最胆小,先是怕郭荣,怕他发脾气。显德四年,父丧,赶紧借着丁忧的借口欲回乡守孝三年,结果他四上表,世宗四夺情,正准备写第五封时,郭荣烦了,一队甲士进了府,两选择,要么牢里呆着,要么政事堂坐着。

眼前这一位明显学了世宗的本事,先是钢刀抵腰,硬逼着他第一个行了君臣之礼,次是悍将夜闯府中,问他讨要酒喝,再是东京留守宋灵时不时的在他家坐一坐,每次,都把他脊椎上的寒毛炸开。

他胆小,因为他太敏感,又太聪明。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有知者才惧。

等着他的,偏又是辞官都辞不了的结果。

人生,就这般无奈。

人人向往穿绯服紫而不得,他却想脱脱不下来。

“王卿,王卿……”

“啊,哦,臣为官家贺。”

宋九重有些无奈,摇头笑道:“免了,不是要卿喝酒,看来三位都不善舟行,其实朕也不喜欢,一下地,脚都是浮的,既然三位爱卿困乏了,那便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有劳。”

“多谢官家,臣等告退。”

……

次日,宋军城下列阵,不过却只出动了三千人,目的是为了给三位宰执撑场子,架势子。

听说三位老同僚约谈,李谷很重视,全套司空朝服,打扮的宣丽堂皇,揽镜自顾,又将胡须再理了理,这才满意了,笑着对众人道:“德升、伯达、成象,轻云,一起去会一会吧。”

“正有此意,老子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

王著拉住磨拳擦掌的韩通,摇头笑道:“去观阵可以,话却不得多说一句,一切有司空。”

众人不紧不慢的出现在城头,却见范质等人早下了轿候着,三位宰执人人一身便装,非无官袍,实无颜穿着见故友也。

“惟珍兄,别来无恙乎?”

李谷立于城头,看着三位故友同僚,感慨万千,当年都是满腔豪情挥斥方遒的人物呐,如今,却再不见激情,有的,只是深深的疲顿。

他本想破口大骂的,话到嘴边却又软了下去:“范相、王相、魏相,你们也清减了。”

范质涩声一笑,话题一转,进入正题:“老夫知道,这益州你能当一多半的家,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再打下去,夔州守不住的,二万禁军援兵加上各镇州兵共计五万人,不日将要抵达城下,届时再打,玉石俱焚。”

李谷扬声长笑:“年前我军守凤州才多少人,兵不满千,三万禁军尚且束手无策,更何况如今城中甲士两万有余,城坚兵锐,粮草丰足,帮本司空带句话给那宋九重,有本事便来攻。再说了,能来增援的,最多两万人马吧,州兵,呵,民夫还差不多。”

“何苦呢,哪怕你守赢了又如何,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尔等假托勤王之名,可一无诏书,二无印信,太后与郑王皆安居宫中,生活无忧……不要再愚忠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今上仁德……”

“呵,千里相寄的天子剑不是信物?没想到堂堂首相也能说出如此肤浅之言,他仁德是不,他既然仁德,那便把江山还给周室,自到庆陵向世宗请罪……

尔等膝盖软,要做贰臣,这是人各有志,本司空也勉强不得,念在往昔同僚的份上,相劝一句,勿再助纣为虐……”

“彼其娘之!”

李谷正想振奋精神继续相劝,一声突兀的骂声却响了起来,不由愕然,因为相骂者乃是以正直闻名的魏仁浦,只见他黑着脸,戟指怒骂:“彼其娘之,彼其娘之……”

连骂三声,李谷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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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敢问三郎之志

“彼其娘之。”

下了城的李谷尤自摇头嘲笑:“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如此恶骂,某得写下来,装裱起来,悬于静室。”

王彦超也摇头,不过是劝解:“他骂你是假,不想谈是真,魏黑子的性子,李相你还不知道么。”

王著跟着摇头:“魏相变了,如此死寂的眼神,只有绝望者方有,难道其又经历了什么变故不成?”

“士为知己者死,他深受两代先帝之隆恩,从一介小吏做到宰执,又怎忍心看着这大好江山改姓,唉,也难为他了。”

秦越道:“只是这样一来,他回营后可没好果子吃。”

韩通两眼一瞪,不满的道:“什么时候了,还关心他,老子恨不得用机弩射他一脸。”

魏仁浦等人回了营,等待他的,果然是宋九重的黑脸。

“魏相,过份了。”

魏仁浦冷哼一声道:“三句话不离本司空,却不知他这司空是怎么来的,拿根葱装啥象呢,骂吾等贰臣,哼,他自己不也历经四朝……实在气不过了,不过臣也知道,有误国家大事,臣有罪,请官家责罚。”

“……”

宋九重恨不得提起盘龙棍,尽是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家伙呐。

秦越陪着众大佬下了城,甲寅依旧陪着自己的如夫人在城头瞎逛,顾明楼没有再着戎装,而是改回了常穿的青袍。前次一战,虽然自己吃够了苦头,但却用双刀在虎牙军中赢得了敬重。

甲寅说心病还得心病医,怕见惨状,那便多闻尸臭味,多嗅血腥味,闻着嗅着就惯了,保证几天后大碗肥肉当饭吃。

顾明楼说把我当肥婆养么。

甲寅说肥点好,摸着更软,然后小俩口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就上了城头,看李谷与范相他们的隔空对话。

城头虽用水洗过了,城下的尸体也搬空了,但外墙上残留下的血迹、脑浆、内脏等在暖阳的催发下,还是散发着阵阵恶臭。

顾明楼强忍不适,目睹了所谓宰执的骂娘,等李谷他们下了城,这才不屑的轻声道:“以为宰相有多大才呢,结果骂半天只有四个字,也不知道变变花样。”

“斯文人嘛。”

“我却觉着夫君骂那皇帝比他好万倍,那才霸气。哎,我说那宋皇会不会气疯掉,千里迢迢的把人喊来,结果只会翻来覆去的骂一句。”

甲寅笑道:“你替他抄闲心干嘛,对了,肚子不难受了?”

“啊……你,坏人,又提醒我,我又恶心了,不行我得下城。”

甲寅便陪着她往城下走,路过兵棚,见闲着没事的军汉正在学着魏仁浦骂娘,一手抚胸,一手前伸,叉着两根手指头,装的十分像,只那一句“彼其娘之”却喊的怪声怪气,惹来哄然大笑。

甲寅也没心没肺的跟着笑,直到顾明楼忍不住拉了拉他,这才又迈腿。走到府衙门口,这货猛一拍脑门:“你之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魏相他……”

“……我不就是笑他骂人都不会么,翻来覆去的只会一句,怎么了?”

“有问题,都说秀才舌如刀,何况宰相大才,走,去签押房,九郎他们定在那,一起分析分析。”

顾明楼讶然,却没跟他一起,自回了房,说你们大老爷们议事,我去做啥。

甲寅装了个鬼脸,兴冲冲的跑到签押房,果见他们正在喝着茶,议着事。

“哎,九郎,我说魏相有些问题。”

秦越似笑非笑:“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只会骂彼其娘之,我说不好,总之有问题。”

李谷大笑:“过来帮老夫按按肩膀,惭愧呐,连你也想明白了,枉为老夫与他多年同僚,却也要喝上三杯茶才悟过来,真是老糊涂了。”

甲寅笑着站到他身后,熟练的为其按起了肩,笑道:“您可不是老糊涂,是我聪明好不好,对了,什么意思?”

结果在场六人,翻起了四双白眼。

秦越只好帮着解释:“彼,其,娘,之,加上魏相那一手抚胸的动作,其实说的很明白了,宋母身体不适,叉着两根手指呢,是告诉我们,有俩月了。”

甲寅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这么说他要退兵了?”

秦越笑道:“如果其母病重,真有可能,其实之前也有困惑,他急吼吼的亲自冒险来攻打我夔州之举有点难以理解,这一结合,也就解释的通了,如今更把三位宰执一起拉到前线来,呵,这家伙是死要面子呐。”

王彦超道:“不过也要防着他为争取更多的利益,再次猛攻。”

木云轻拂袍角,笑道:“不怕他来攻,就怕他不攻。”

……

宫中太后身体不豫,其实早在正旦便有迹象了,正旦大朝后,宋九重给母亲请安,但被阻入内,只在宫门称庆。

不过年届六旬的老人,身体时而不舒服也正常,所以秦越留在京中的谍探并不在意,但有资格知道宫中情况的朝廷重臣却视为大事。

比如赵普,比宋炅还关心太后的病情进展。

“廷宜,听御医说太后的病情稍有好转,你该多关心关心才是。”

宋炅字廷宜,其兄登基后,他并没有封王,而是持掌大内都点检之职,遥领领泰宁军节度而已。

在这点上,宋九重控的极严,包括其次子(长子早夭)赵德昭也没有封王,只是遥领一个贵州防御史虚衔,不过他这儿子还小,过了年也只不过十岁而已。

甚至从龙之功甚大的赵普、楚昭辅等也没有立马就享受美爵高官的荣耀,在他看来,自己人便不用急。

然而,他不急,别人急,谁知道再拖下去会有什么变故。

如赵普,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论谋略,他颇自负,论学识,自己不过粗通文墨,一部论语都背不下来,比之楚昭辅都不知差上多少,更不用说如今官家正得用的李昉了,而且,万一范相他们真的诚心辅助了,那更没他的份了。

一年过去了,自己的屁股还坐在枢密承旨的位置上,说起来好听,但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就不是当承旨的料,虽说吴延祚有权不用,整天混日子,但万一他起兴了,官瘾恢复了呢。

这些,都是他所担心的。

日思夜想,最后又把主意打在宋炅身上,他以前虽一直在宋九重的幕府任职,但打交道更多的,还是这位宋家三郎。

宋炅却对赵普的好意提醒有些不满,挥挥手道:“某晚些时候便去请安,你不知道,如今太后是越来越啰嗦了,一件小事也要颠来倒去的说上十七八回。”

赵普笑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宋炅一眼:“老人家都是这样,如今官家亲征在外,四郎年青不不懂事,你更应该多多尽孝才是。”

宋炅被其看的内心发毛,讶然问道:“怎么说?”

赵普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浅浅的啜着茶,差不多对方要等不耐烦了,这才轻声反问:“敢问三郎之志?”

宋炅脸色一板,沉声道:“则平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某之志向,当然尽心辅助皇兄,保这万里江山。”

赵普大笑:“三郎误会了,某之所问,非问当下,而是以后,有可能是二十年后,又或者三十年后……”

宋炅时年二十有三,血气正刚,哪会想的如此之远,他怔了怔,还是有些不明白。

赵普轻抚美须,慢条斯理的道:“皇位,不仅可以父子相传,也可以兄终弟及。”

宋炅浑身一颤,脸色大变,额上油汗如珠迸涌,眼里满是骇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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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有容方为官家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这个容字,包罗万象,清泉要纳,浊流也容,因为宽广,所以最后一切污垢能够沉淀下去,形成蔚蓝的海洋。

常有人以此八字为座右铭,但真做到者少。

因为只有宰相肚,才能撑大船。

那若是皇帝呢?

非有常人所不及之心胸,方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秦皇汉武,又或者唐宗周帝,纵观他们的一生,但凡有为时,皆是有容时。

容忍,容让,容异,容纳……

方成一世帝业。

当皇帝,手掌天下万姓之生死,但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真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者,只是坐井观天,凭空想象罢了,与皇帝用金锄头挖地是百步与五十之距。

宋九重登上了九五,但他脑子很清醒,很少有飘飘然的时候,保持了足够的虚心与谨慎,礼重所有文武百官。

范质尸位就餐,政务大事改用劄子进呈,他容纳。

王溥三天两头告病,他容让。

魏仁浦搞阴私小动作,他容忍,甚至当着他的面把密信烧了。

天下节度,进贡方货丰厚的他欢喜,回礼更多,进贡少的,他也笑笑,不以为意。

从龙之臣嫌赏赐少的,他补赠,正旦大宴有怀念先朝者借醉耍酒疯的,他反过来帮说话。

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很清楚,治天下不能用拳头。

得士心者得天下。

夔州城下,魏黑子拆他的台,黑过了脸,不过盏茶功夫,心头气就顺了,虽然他心急如焚,但还是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开始诚恳的与三位宰执交心。

“范相、王相、魏相,朕知道,你们对朕还是有所怨气,认为朕不仁、不义、不忠,无德,这些,朕都知道,也理解三位的心情。不过……

事情若是反过来说呢,三军不拥立朕,也有可能拥立别人,不论是禁军、州军、厢军,都是些什么德性,其它人可能不清楚,但魏相你是最清楚的,倘若当年是魏相你领兵出征,陈桥兵变了,你又会怎么做,能镇的住么?杨仁晸是怎么死的,赵在礼是怎么叛的,大家都清楚,兵乱一起,谁也难镇。”

杨仁晸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对范质他们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他是魏博牙兵的都指挥使,也是魏博牙兵刀下的亡魂。

皇甫晖等人因不满久戍而造反,拥立他为主,他坚决不从,然后便被皇甫晖一刀了事,皇甫晖等乱兵杀了将主,再推副将,副将也不从,再杀,最后就裨将赵在礼军职最高了,找到他时,这位倒霉鬼正爬墙逃走,被乱兵扯着脚从墙头拉下来,钢刀抵脖,当不当头,不当头便血溅五步……

什么叫乱世,这就是乱世。

因为对士卒们来说,不论拥立了谁,都有丰厚赏赐,对将校们来说,拥立成功了,就是从龙之臣,水涨船高。

宋九重见三人默然不语,继续道:“当年,周太祖起兵时,诏书还是你魏相帮着改的吧,其实你改的不是诏书,而是一个更响的借口而已,果真欺将校们不识字乎?

实话实说,朕坐在这位置上,最少有七分或者说是五分是被强迫的,当然,你们也可是说朕矫情,虚伪,朕都认,但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事情已成定局。

可你们……唉,这样很没意思的。

你们在政事堂坐着没意思,朕在御座上坐着也没意思,索性的,今天把话说透了,再这样下去,这皇帝,朕……不想当了,明天就派人去城下传话,让李惟珍来说话,是把皇位还给周室也好,还是立秦越为帝也罢,朕都不管了,朕带上十万虎贲,去江南,重打一座江山……

总之,朕想通了,用手中棍棒打下来的位置,坐上去说话才硬气。”

宋九重一口气把肚子里的话说完,端过茶杯,香甜的喝着,看着三位呆住了的宰执,只觉着不仅心里舒服了,连脚底心都舒展了起来。

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就少来给朕装逼。

范质等人一脸愕然,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出。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立马就浮了出来:要是宋九重真的弃皇位而去,这天下会怎样?

用屁股都能想的到,必将大乱。

还政于周室,让八岁的宗训再登九五?

估计不到三月,遍地烽火,又或者,政令都难出宫门。

三人谁都不怀疑宋九重的能力,要是真的带上十万禁军南下,凭他的赫赫武功,江南姓宋只是迟早的问题,可中原怎么办?

眼下这局面,谁都很清楚,没了宋九重,没了那十万禁军,立马就会有王九重,李九重出现,国家可能立马就四分五裂,天下再次大乱,北蛮再次牧马中原都有可能。

要是迎秦越入主中原,仿佛可行,益州文武即济,大约是可以稳住的,可自己怎么办!

周室倾覆,三人都有责任,李谷已经满嘴客套再不复以往之亲切了,若是放他们出川,这……

三人互相看了看,皆从各自的眼眸中看到了苦涩与茫然。

范质比起他俩又多一层顾虑,也不知是哪位特意放出的风声,自己已成为天下人皆知的阻王著入相的大奸臣,要是恨自己入骨的王著掌了权,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不行。

不能。

不准。

万不可让眼前这位负气而行,由公由私,皆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良久的沉默。

直到内侍为宋九重沏了第三道茶,还是由范质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还请官家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愿为我大宋竭尽所能……”

宋九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范相有心了,不知王相,魏相又怎么说?”

“臣愿为官家效劳。”

“臣……也一样。”

宋九重纵声长笑,语透欢欣:“朕心甚慰,三位相公能解开心结,于朕而言,比打下这夔州城都更喜悦,来来来,当置酒以庆,然后好生议一议国事。”

……

宋九重的脸色是多云转晴了,可老天爷却晴转多云,阴沉着,不爽着,然后于傍晚时分,终于阴的滴下水来,起初点点滴滴,继而越落越大,冰凉凉,湿润润,将山川河流皆笼在烟雨之中。

营地中一片泥泞。

大头兵也好,中下校尉也罢,他们不会考虑太深层次的问题,面对湿漉漉帐蓬,泥泞泞的污地,个个哀声叹气,人人烦闷的出火。

掘洞焚城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中止,面对烟雾朦胧的江面,王全斌忧心忡忡,湿透了的靴子也来不及更换,便请求觐见。

“官家,大雾弥漫,小心敌舰偷袭,臣之意,回老寨先行固守。”

宋九重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步出大帐,挥退了举着伞要近前的内侍,仰着头,感受着雨水的清凉,好一会才甩头问道:“你若是敌军主将,会如何行事?”

“雨雾大作,正好偷袭。”

“那便让他们偷吧,他们多蒙冲,想来也喜欢这样干的,令水寨严加戒备,甲乙二堡也提高警惕便是,移营却是不必。”

“这……”

见王全斌一脸难色,只好笑道:“悄令一万精锐,枕戈以备,只要水寨喊杀声起,我军反过来抢攻城头。”

“可雨水湿浸,甲胄难着,云梯更是湿滑难以攀登。”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王全斌肩头,笑道:“上苍是公平的,甲胄虽然难着,但我军多为皮甲与铁甲,最多沉重三两斤,虎牙军大部分是纸甲,雨水一浸,再防水也会沉重无比,且多半要废,如此一比,反而我军占优。

其次,云梯虽然湿滑难攀,可金汁也就没了,弩矢也没了,反而更安全,这一回,朕再为先登。”

“万万不可!请官家于大帐运筹大局,身先是卒之事,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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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能想一块去,未必就是好事

“雨雾大作,正好偷袭。”

“我们想的到,敌人一样想的到。”

“那正好想一块去……”

夔州府衙,一场军议也在召开。

众将校以沙盘为中心,围成了若大的一圈,木云手执指挥棒正侃侃而谈。

“不论宋军是有真议和之意,还是以此为障迷惑我军,都将再次发动猛攻,否则那二万援军就不会开来,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坏事是城头将再次血杀,好事是我军也盼着他来猛攻,非如此,无空门。今日这场大雨落下,大雾弥漫,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契机,某料宋军必有行动。”

甲寅笑道:“血战不怕,来多少杀多少,就是这仗怎么打?”

“雨天甲难着,可弓弦一样上不了,所以敌军可能会强行攻城,那就让他们攻上城头。”

“什么意思?”

“敌主力在这城头多耗一会,我军成功机率就大一分。”

“可弃了城头怎么守。”

木云笑道:“你天天往东城走,难道就没发现街巷处到处大车扳着,井阑立着么,把敌军放上城头,我们用井阑和大车把街巷堵死,城下的兵棚一撤,便是一片空旷,然后,弩手弓手在民居里,井阑上安心射箭便是。”

甲寅一听,立马来劲了,看着沙盘兴奋的磨拳擦掌,“这主意好,没想到还是个现成的新月阵,还是山城,层层叠高,射箭都无死角,早几天为何不用?”

“天不下雨,敌军随便找些引火之物,一烧便是一片,那真的就成引狼入室了。不知李相、王帅、韩帅以为如何?”

韩通道:“看来某无用武之地了。”

王彦超笑道:“这一切还得你军师将军总为筹谋,王某但为马前卒。”

武人不管如何擅谋擅计,性子都比文人来的直接,服了就是服,妙计当前,两人都无话可说。

李谷抚着望远镜,笑道:“老夫负责爬刁斗,看大戏,可要是敌军不来怎么办。”

木云笑道:“不管来不来,这大戏您可看不成,因为那千里目某要借用,城里放进来打,水师拉出去打,我水师一出,敌军步兵水战无用,必然抢城,能有多少缴获,在此一举。”

秦越笑道:“你就直接下令吧,自李相以下,随便安排。”

“那某就不客气了。”

木云把指挥棒在掌心轻敲了三下,然后神情一肃,语气一变,“祁三多听令。”

“末将在。”

“你部第一个任务是负责城头拒敌,短兵接战坚持最少两刻钟,然后撤退,第二个任务是护住街道各处井阑,不得有失。”

“得令。”

“韩通、甲寅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负责配合祁三多部,把认旗竖起来,城头多现身,多杀敌,但要注意安全,若是宋九重亲临城下,你俩的任务便是要烧起宋九重的心中怒火。”

“得令。”

“张泰。”

“末将在。”

“你领一千弩手,五百弓手,一千民壮,负责城内殂击,不得放宋军过井阑一步。”

“得令。”

“宋宪。”

“末将在。”

“你部三千人乘先登舟,趁大雾掩护,于敌陆寨五里处埋伏,但听海螺号声起,便抢滩登陆,猛攻敌军大寨,不鸣金不得停。”

“得令。”

“花枪、曹沐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率精锐亲卫,配合宋宪,关键时还望奋勇,斩将夺旗。”

“得令。”

“马霸、洪进,杜兴。”

“末将在。”

“马霸洪进,你二人尽起水师,准备突袭,杜兴率步兵五千随师,以备接舷抢舰,不管敌军如何动作,迎战之事有步兵,我水军只管寅时三刻出师。”

“得令。”

甲寅又有些疑惑了:“那不是要到明天了。”

木云笑道:“哪能真夜战,大雾天气,举着灯笼也看不清。”

木云把作战任务一一安排完,这才笑着对王著道:“战事若起,东城百姓将立时撤让,这安众抚民之事,届时某偷个懒,请王相代劳一二,如何?”

王著笑道:“吃了你这么多好酒,总该奉还一二,你只管养精蓄锐。”

木云对他略一抱拳,转头对李谷秦越道:“请李相、总督、王帅坐镇府衙,以定军心。”

王彦超笑道:“坐镇之事,有李相和秦督就够,某跟你登舰,学一学。”

“王帅何其谦也。”

秦越笑道:“李相,看来就你我二个闲人,要不我去烧个锅仔。”

“算了吧,清汤寡淡,不对老夫胃口。”

众将大笑,各自领命行动。

……

宋军大营。

王全斌亲自巡视水陆两寨各处防御,全体水师舰上待命,一万步兵枕戈而眠,然而一身弦绷的紧紧的,却是无用功。

防备了一夜,太平无事。

眼看着天光渐次放亮了,不少哨岗偷偷的打起了盹,诸军头皆知此乃关键时,却打骂不得,只好安排亲卫轻声训斥,继续提高警惕。

雨绵如油,雾浓似绵。

江面上偶有一星半点的灯光闪起,一闪而没,那是负责哨探的赤马走舸。

刁斗上依然响着不紧不慢的太平梆子。

直到江面上倏的有一团火光亮起,一声即闷且脆锣声响起,刁斗里紧着便是锣声大作,“敌袭……”

敌袭。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只是雨雾朦胧,一时却是分辨不出有多少敌人。

整寨出动。

水师反应最快,因为水手水兵吃住皆在船上,又是早有准备的,一声声准备号次第响起,一艘艘驰往定好的作战位置,布好新月阵,架好砲石,紧起拍杆,严阵以待。

步兵有些小乱,甲虽批着,但索带松着,鞋带松着,等收拾完备出帐,不远处的水寨已是轰然声大作,喊杀声,螺号声,战鼓声,绞索松弦声,大石落水声,时而响起的惨叫声拉开了残酷的战争序幕。

“列——队……”

军头们无视水寨动静,咆啸着指挥着,用最快的速度把各自的队伍整合完毕,然后,负责抢城的鱼贯而出,负责守卫的则奔赴各自段位。

急匆匆的脚步飞溅起一团团的泥浆。

中军御帐,范质、王全斌等正在履行一位忠心臣子的本职,正苦苦相劝:“官家,当以大局为重,披坚持锐自有勇士,况且雨雾弥漫,实在是凶险万分呐……”

宋九重全副戎装,一手抱着兜鍪,一手轻旋着盘龙棍,微笑道:“众位爱卿只管放心,朕的御龙直,人人可以一当百,朕的手中棍,夔州城中无人能敌,尔等只管放心,重赟,走。”

“诺。”

范质等人只好躬身恭送:“祝官家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宋九重侧耳倾听了一会水寨的动静,轻声一笑,戴上兜鍪,扳鞍上马,这才扬声笑道:“朕在夔州城中等你们,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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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科技是个好东西

雨雾天气作战,什么最关键?

答案是视线。

有后世高科技所制的望远镜成了至关重要的法宝,木云也是因为这玩意,胆气才粗壮了十分,但只有他一人能用,作用也是有限,所以,一开战,便不得不牺牲数十艘游舸,满载油料,次递点燃后向敌水寨飘去。

非为火攻,实为照明。

春雨绵急,江水湍促,上游优势尽显。

但虎牙水师却并未发动猛攻,而是远远的吊着,只用投石巨弩营造着巨大的声势,战争进行小半个时辰,一艘战舰接舷的也无。

“信臣,敌军行径颇为可疑,你可看出什么名堂?”

宋军水寨都部署马令琮,本怀州刺史,李筠拒诏,其即阴蓄粮草,以候王师,宋九重大悦,升怀州为团练使,以令琮充使,又充先锋都指挥使,悍勇先登,立大功于国,泽、潞平定后,其为昭义兵马钤辖。

泽、潞靖绥难竟其功,遂调其南下,为扬州李处耘副手,依旧兵马钤辖,此番率水师西征,一路调度有方,宋九重称其能,命其为水师都部署,原南唐降将郭廷谓为副。

郭廷谓见问,摇头皱眉:“攻又不攻,退又不退,莫非敌军志不在我水寨?”

马令琮一拍护栏,沉声道:“有道理,来人,安排讯兵注意步兵大营。”

“诺。”

亲卫方退下,还没来的及上小艇,已有红翎急使策马冲岸:“报……步兵大寨遭敌突袭,王帅有令,命水师移一支偏师以护左翼。”

马令琮神色一凝:“被你料中了,信臣,你率一都往援,如何?”

“不可,视线不及丈远,我军严守水寨方是正理。”

“可王帅才是三军都部署,难道你我还能抗命不成?”

郭廷谓摇头苦笑,勉强接令:“……得令。”

所谓一都,与步兵不同,乃战时根据船舰情况,临时编制,当下宋军一都有楼船十,蒙冲二十,先登十五。

郭廷谓接令下舰,另登帅舰,令旗挥舞,就近编成一支战队,近岸而行,朔江西进,往援步兵大寨。

哪知木云等的便是一这刻,大雾遮不住那仙家法宝,敌军动静一切都看的分明,等这支舰队脱离了大部队,立即指挥蒙冲先登,对其执行群狼战术。

宋军步兵大营,点将台上,王全斌拄剑而立,怒吼连连,谁也没料到虎牙军的主攻方向竟然是步兵大营,就不怕前去攻城的大军回来杀个回马枪?

区区三千人,能成什么大事。

但王全斌投鼠忌器,营中虽还有近万兵马,可文官众多,这些宰执大臣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交待了,万一敌军还有后手呢,所以他一面指挥拒敌,一面派人令水师增援。

却不知来援的水师已被敌军包了饺子,近岸行军,本意是不让敌军发觉,甫一接战,却是连纵深空间也无,以有备战无备,不过两刻钟,这支偏师便被虎牙军给吃下了,主将郭廷谓跳水逃生,运气不好,被逮了个正着。

如此大动静,马令琮听的到看不清,心惊肉跳下等来了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立马摇起令旗,收缩防线。

江心的战舰上,木云仰天长笑,将望远镜交给王彦超,亲自擂起了冲锋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

左前的楼船上,早就等的不耐烦的马霸呸出一口浓痰,扬刀怒吼:“兄弟们,发财的时候到了……冲!”

……

“冲啊……”

夔州东城,宋九重终于登上了城头,正扬棍怒吼,身后左右,尽是密密麻麻蚁附而上的锐士。

这一仗,抢城十分艰辛。

城头没了弩矢,但有擂木与滚石。

雨雾弥漫中看不清城头的情况,但却有熟悉的咒骂声时不时的响起,是韩通和甲寅那一大一小两亡八,骂词粗秽不堪,宋九重忍无可忍,亲率御龙直锐士先登,几番拉锯下这才攻上了城头。

看着虎牙军亡命逃窜,这一刻他的心头畅爽无比。

然而,不过几个呼吸间,城内惨叫声、惊呼声响起一片。

“报……城中有防御,敌军伏于民居内张弩,我军难前。”

宋九重走到城梯处一看,果见己军倒下一片,其它人正竖着大橹慌乱的防备着,雨帘中,弩矢从民居中井阑上破空激射。

“无妨,我军本就多备大橹竖盾,传令,盾阵推进,破了这一重防御,这夔州城便攻下了,城破后,三天不封刀。”

“得令。”

韩重赟一扬手中刀,怒喝一声:“兄弟们,跟某上。”

大街正中的井阑下,甲寅正痛快的灌着烈酒,直到一竹筒都喝干了,才一抹嘴巴,喘着气道:“雨天打仗,就是累,这甲比明光铠还重,不行,我得脱了。”

韩通在其肩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别起坏头,忍忍吧,祁将军,投石好抛了。”

祁三多嘿嘿一笑,看了看呐喊着冲锋的宋军,接过亲卫手中的螺号,亲自吹响了号角。

“呜呜”声方停,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呼啸声,一团团的黑影凌空掷下,狠狠的砸在敌军阵中,惨叫声却停了一会才响起。

因为砸下去的,不是石砲,而是一包包的铁蒺藜,宋军身有甲具伤不着,脚下却不行,阵形顿时大乱,而这边的弩矢趁机激射,又是成片的倒下。

这些铁蒺藜轻巧,无需大砲车,简易的发射架便能抛出,几下一抛投,东城内那一片预留的空地上几无立足之地,韩重赟冲锋无果,盏茶时间部下便死伤近千,情知再冲下去也只是白添伤亡,只好回来向宋九重请罪。

“无妨,城头即下,此城拿下早晚的事情,就在此城头据守,令大营输送石砲、燃油、多派工匠,抢筑工事。”

“诺。”

传令兵匆匆而下,未几,又有讯兵匆匆而来。

“报……”

“水陆两寨同时被攻,水师局势不利,请旨定夺。”

“寨若有失,都部署提头来见。”

宋九重的声音从兜鍪里透出,沉闷而冰冷:“情况既然有变,眼下唯有抢攻一途,御龙直,跟朕冲阵,韩重斌率部随后压上。”

“官家……”

韩重斌顾不得尊卑,一把抱住,“城内防守之严,显然早有准备,大寨安危要紧,唯速回救,请官家改变方略为盼。”

有机敏些的将校也连忙相劝:“请官家火速回营为盼。”

宋九重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不远处那雾朦朦的里严阵以待的守军,情知难有结果,长叹一口气,终是下了回师的命令。

宋军如潮般的从城头退下,宋九重下城前尤自心有不甘,抢过亲卫手中的长矛,转身一个大箭步助力,粗大的长矛呼啸着激射而出,刺入雨帘,消失不见。

城中有惊呼惨叫声响起,却不知是哪个倒霉鬼遭了殃。

眼见宋军撤了,甲寅横了祁三多一肘,斥道:“撒这么多暗器干什么,想追都不成。”

祁三多嘿嘿一笑,却不答话,心想人人传说宋九重勇猛无敌,要真攻过来怎么办,只不知宋军撤的如此之快,军师那边是否能得手?

虎牙水师已冲乱了敌舰队。

木云以三艘被俘的敌楼船为幌子,连骗带冲的撕开了舰队的一角,然后无数的蒙冲横冲直撞,先冲乱了编队,再借着大雾的掩护,一艘艘的靠近接舷近战。

等宋九重率师回营,水师已溃不成军。

战后清点,损楼船七十多艘,蒙冲先登近百。

宋九重怒不可竭,一把揪住马令琮的脖子,怒喝道:“缘何败的这如此之惨?”

马令琮一脸沮丧:“以为敌军冲寨,结新月阵以护,哪知陆寨被袭,我水师出援,这才破了口子,但我军之败,却非战之罪,而是败在乐器上。”

“乐器?”

“大雾弥漫,旗号无用呐!”

马令琮说对了一半,以有备攻无备,区别在一具望远镜和一堆乐器上。

大雾天气,旗号无用,木云却是早在当初训练时便有准备,帅舰指挥用战鼓、螺号,小队联络用唢呐,用琵琶,水军们早就练的惯熟,大战之际,一舰接舷,唢呐一响,数舰闻声纷拥,充分利用蒙冲船的快速与敏捷,完美的打出了群狼战。

而且,冲出的还都是能够水陆两栖的悍勇战兵。

宋军败的委屈,却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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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夔州城下来了使者。

这一回,是态度诚恳的约谈,请秦越城下一晤。

这一回,秦越爽快的答应了,说雨也停了,明日艳阳高照,正好与玄朗兄对酒当歌。

也到了谈判的时候了,得见好就收。

虽说昨日一战大胜,但这种防守反击本就是弱势所为,虎牙军还没有实力摆明车马兵对兵,将对将,与宋军打硬战。

哪怕这一次宋军又伤了筋骨,也不是夔州军能吃下的。

一夜谋策。

次日,秦越与李谷王著王彦超皆身着紫袍官服,韩通情绪激动,却自知不能乱了大事,主动留在城头值守。

花枪曹沐则全身披挂,祁三多再次扛起大纛,率着一千锐士充当扈从。

甲寅却身着戎服,提着战刀跟着上了台,既是谈判者,也是贴身护卫。

东城外离城三里处,已立起一方高台,离地三尺,三丈见方,上铺红毯,东西昭穆相对五把椅子,椅子前各设一方矮几,酒肉皆备。

宋九重也只带了一千甲士来赴会,他更光棍,一个贴身随从也不带,与他一同登台者,则是范质、王溥和魏仁浦,武将只王全斌一人,说话也开门见山:

“某今日,也不称朕,就当同僚叙话,大周已成历史,受禅诏书也早已颁告天下,你秦九既然有意九五,就明说,身后那块遮羞布实在没意思。”

秦越笑笑:“那可不是遮羞布,奉诏勤王哪会有假,天子剑乃符太后亲赠,那位女使者受你一掌还养病了大半年,玄朗兄不会忘了吧。”

“原来那窃贼是你所派,可盗得一柄剑又有何用,真当天下人都信不成,你既虚伪,某也无话可说,时间保贵,你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日一叙,某为议和而来,息兵吧,真要打,以后再打,如何?”

“不如何,你一日不还政于周室,这仗便会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汴梁为止。”

宋九重扬声长笑,“某前几日还与范相魏相说起此事呢,范相,你来说说。”

范质长叹一口气,起身,先对对面的几位深礼了一礼,然后方涩声道:“官家被军士逼迫,方才黄袍加身,就算还政于周室,以郑王小小年纪,又怎敢接玺,又如何掌得了玉玺,难道非要天下大乱方才满意么?

惟珍兄、成象、德升、轻云,错皆在老夫,但百姓无辜,息兵吧,官家愿以如今的事实为界,大散关以西,巫山以内,悬的是周旗也好,还是另换颜色也罢,悉听尊便。”

李谷轻咳一声,呸出一口浓痰,嘲笑道:“文素呐文素,这就是你的做人之道,为相之法?是非黑白都分辨不清了,要那对眼珠子何用,想息兵可以,把符太后与少帝送到益州来,你们不辅助,我们来。”

范质再次叹气,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亲自走过来递上:“凡事,总要人家乐意才好,强逼着又有何用?”

信封是宫中御用之物,字迹却颇为娟秀,李谷启信一观,白眉便皱了起来,将信转给秦越,秦越看了也不由的摇头苦笑,人家都乐意在那宫里待着,那“勤王救驾”的大纛果真就成了女人用的骑马布一般。

甲寅最后看到信,看完便扭成了一团,不满的道:“谁知道是不是用刀剑胁迫的呢。”

宋九重傲然一笑:“某大好男儿,不屑此为。”

宋九重此话一出,场面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付一位涉世未深的二十三四岁的女人来说,还真的不需要刀剑胁迫,有的是别个办法,宫院深深深若囚,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再说了,那位坐拥六万大军节制整个河东的符第四,肚子里打什么算盘,明眼人都知道。

王著再次红了眼睛,李谷黯然叹气,王彦超默然不语,秦越也只好摸着鼻子。

甲寅倒是想说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其实极想与宋九重叙叙旧的,但场合不对,只好瞪着眼睛当闷葫芦。

最后还是宋九重打破了僵局:“不瞒几位,母亲病重,某不得不回,你们也需要时间巩固疆域,给句痛快话,议不议和?是好男儿,咱们三年后再各整旗鼓,好好的打一场,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短短的八个字,倏的点燃了秦越胸中的豪情,忍不住一拍桌子,长身而立。

“好!”

这一声好,却是把原先定下的方略给打乱了,李谷微微的叹了口气,年青人,终究是气盛呐,当下却顺着话道:“既然如此,不知哪位负责此事,来,与老夫细细商洽。”

那边厢王溥站起身,拱拱手。

和谈进程之快,令双方将士都感到诧异,直到宋九重与秦越双双端起了酒碗,众人的心思方落回了肚子。

真谈和了。

只是细节章程还有的谈,李谷只负责搭了头,具体唱黑脸的则是王著,他见着三宰执就一肚子的窝心气,本就黑着脸,而王溥魏仁浦也是心中有愧,说话声音都软上三分。

最后,双方拟就的“国书”二字,却被秦越圈起来改了,说这是他与宋九重两人的私人协议,宋九重也爽快,提笔便落款。

回城后,李谷对秦越好一顿数落,秦越虚心的接受批评,最后却笑嘻嘻的道:“有些担子,再让您老担着不合适,总不能老是您栽树,我乘凉,来来来,今晚庆功宴,这好酒得多喝两杯。”

甲寅挠着头,在廊下走了好久,最后忍不住对秦越道:“九郎,我想去趟宋营。”

“……”

秦越想了想,觉着不能破了他心中的那宝贵的东西,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问问军师,有什么库藏,总不能空手而去。”

见秦越应了,甲寅大喜,给他当胸擂了一拳便急冲冲的往后衙奔去,老远见顾明楼在耍刀,便叫道:“帮我换衣服,我要去见一个人。”

甲寅换上见客的便服,只带了赤山,快马出城,直奔宋营而去。

宋九重听说甲寅来访,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放下奏疏,抢出帐外相迎。

“那个,那个……还是叫你玄朗兄罢,不见怪吧。”

宋九重哈哈大笑:“虎子,你能来与朕相见,比什么都高兴,来来来,进帐喝酒,这是?”

“小黑在山上淘挖出来的东西,灵芝啥的,看着不怎样,但都有年头。”

“谢了,算你有心。”

宋九重对甲寅的到来是真心欢喜,相陪着喝了一大坛酒,最后才醉眼惺惺的拍着他的膀子道:“造化弄人,喝完这场酒,今后,你我再相见,就是棍槊相交了,朕只说一句,朕的棍出,绝不容情。”

甲寅也有些醉了,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道:“我的槊更利一些,对了,这是我的师门刀法,全记在本子上了,今后,你我再不相欠。”

宋九重接过那本小册子,双掌一搓,化成碎片,扬空一洒,纷纷扬扬,这才纵身长笑:

“本就不欠,何来相还。”

079:白眼狼第二

宋军撤兵了,顾明楼的心也随着空落了起来,一如城外那废弃的军营。

因为她也将跟着夫君回益州了。

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她这俏媳妇却是有两怕。

一怕见大妇,二怕见师姐。

想想都没脸见人,所以,本该收拾行李的她旋着弯刀,眉头锁成了疙瘩。

院外的春风里,甲寅与祁三多正在喝酒,赤山在忙着拆骨分肉。

祁三多的爱好比较特别,在他的心目中,猪头是最好的东西,特意让老苍头卤制了一只,然后连锅带汤的搬进甲寅的小院里,现拆现吃。

这么久了,他与甲寅才有机会安安静静的喝酒,喝的满心喜悦,喝的沉默寡言,时不时响起的,只是个“喝”字,然后便是酒下肚的惬意声,嚼肉吮骨的欢愉声,那副谗相,就连虎夔都睁大了眼睛。

一坛酒喝完,一个猪头也差不多啃完,祁三多这才取过毛巾,将满脸满嘴的油光擦了,再将碗中的酒往嘴里一倒,这一回,却不是喝的,而是漱口,叽哩哗啦的,连同一堆的肉沫碎儿喷在花丛里,这才爽心爽意的拍拍肚子。

“大丫来了,这肉就吃不成了,所以得赶紧多填些。”

甲寅也擦着脸,笑道:“我看你,喜欢肉比喜欢媳妇还多一些。”

“是这理,打小养成的习惯,一天念到晚的,只有肉,媳妇么,只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哎,要不,和九郎提一提,某也跟着回益州算了。”

“都当步兵都指挥使了,有点出息好不好,等入了秋,你那宝贵儿子再长壮一点,我亲自护着她母子来夔州与你相聚。”

提起儿子,祁三多就眉开眼笑了,两只细眯眼眯成一条缝:“我说虎子,要不你再生个女儿,到时给某当儿媳妇……啊哟……某就说说……”

甲寅收回脚,没好气的道:“说说也不行。”

东院,木云的内书房,一场谈话也在进行。

“大好形势,为何不趁势而为?”

“没做好准备。”

“可你与宋廷这盟约一成,你就成白眼狼第二了。”

秦越笑笑,语气中有些无奈:“人家符太后的亲笔信都来了,言词恳切,只希望少帝平安长大,以延一脉血,我们还怎么办,再东向勤王的话,就成了害其母子性命的刽子手了。”

“可你也不该跳出来的,由李相成象他们出面磨,性质不同,结果也不同,而且你这盟约一签就是三年,对我们不利,军心锐气这东西很难长久保持。”

“这我懂,至于是不是白眼狼,任凭万姓说去吧,只要为建立大一统华夏而努力的初心不改,我还是我。”

“哦,有什么新想法?”

秦越指指墙上的舆图,“益州西南,有国名大理,立国两纪了,这里原来可是大唐的疆域,可是先南诏,后大理,蛮兵曾兵围益州府,西川战乱近一甲子,先后有近二十万唐军葬身于十万大山中……

前蜀皇王建,有一件事值得我们敬佩,他以分化打压的手段,雅黎诸州浅蛮逐一归顺,这才力保了蜀中安宁,也间接的促成了南诏的灭亡,有大功于万姓。

前蜀皇孟昶,则成功的把蜀中的享乐文化传播到大理,让蛮人暂时的忘了刀枪,也有功于蜀地。

而在我的梦境中,宋九重玉斧画疆,大渡河以西不复中国,这是历史的遗憾,所以,历史赋于我们的使命是,要把这不听话的野孩子拉回怀抱,回到中国的大家庭里来。”

木云的脸上有笑容浮显:“善,某来先锋。”

秦越笑笑:“不急,你不需要休息,将士们可累坏了,不过你这军师将军不能在这夔州偷懒是真的,总参不是养老院,你回益州吧,把那块常务工作抓起来。”

……

宋九重归心似箭,舰队一过巫峡,他便率御龙直先行一步,乘快船日夜兼程,到了江陵,弃舟换马,更是日行二百里,饶是如此,赶回汴京已是五月初七。

这一趟西征,虽然劳师无功,但对他而言,也不是没有收获,失败乃成功之母,他再一次认识到了水师与陆战的不同,金明池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直接扩大了一多倍,勤练水师,这是后话。

真正有收获的,有二。

一是终于收服了范质三相的臣伏之心,这真的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重要。

二是把秦越所举的那面勤王大旗给撕了,断了对方道义上的优势,王著与王溥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终是无用,因为在这点上,宋九重的态度很明确,这是和谈的基础,否则,他大不了背个不孝的骂名,继续征战,大不了举国之力全兵西进,蜀中再难打,秦凤路还是好拿下的。

如何选择?

益州方面当然是选实际的惠益,而不是那面已沦落到自欺欺人处境的遮羞布。

和谈的最终结果是双方都有收益。

宋九重的突然回归惊起满城飞雀,宋炅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与赵普连袂出迎,才出宫门,便见到了满身征尘的皇兄,汗湿重身,不怒自威。

“皇……皇兄……”

“臣赵普,恭迎官家凯旋。”

宋九重见三弟一脸惊惧,略点点头,沉声问:“母后身体如何?”

“比之前好多了,这两天每餐已能食用半碗清粥。”

宋九重长嘘一口气,“那就好,都进宫吧,等朕给母后请了安,再来叙话。”

“诺。”

宋九重对母亲是真心敬重,他缺父爱,但母亲治家严毅有礼法,他能习文练武,全因母亲之故,虽然,相比起来,她更疼爱三郎四郎一些,但这是人之常情,从来小儿是宝。

宋九重匆匆的沐浴净身,头发未干便往太后寝宫而去,杜太后早一步知道儿子要来,已命侍女将自己扶起,半靠在床上,眼见如熊罴般的二郎从门外进来,禁不住两眼一红,两颗浊泪便滚了下来。

“我儿近前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母亲!”

宋九重上前两步,半蹲在脚榻上,将头脸凑过去,方便母亲抚摸,见母亲的双手如鸡爪般的枯瘦,忍不住心中一酸:“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山再大,大不过一把椅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宝贵的,你看你,自从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四次出征,何苦呢。”

宋九重笑了笑,轻轻的捉过母亲的手,安慰道:“母亲让心,儿一身武略,论武技,天下无人能与朕匹敌,再说了,既然坐上了那位置,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行,不说青史留芳,也要给天下万姓以太平才是。”

“理是这个理,可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母亲我怎么办,这大宋江山怎么办?”

宋九重缓缓的松开母亲的手,认真的端详起母亲来,只见母亲因为病情折磨,颧骨高耸,两眼深陷,肤色惨白,一双嘴唇却呈乌紫色,望之触目惊心。

可让其更加心惊的是母亲的话,这是……

话里有话呐!

宋九重两肩轻轻的一震,压下脊背上的寒毛,微笑道:“看母亲说的,儿不是回来了么,放心,再不出征了,啊,朕约了三弟议事,就先不打扰母亲休息了,朕明天再来请安。”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枯手,不再理会母亲的叫唤,起身便往外走。

大步如流星。

080:母亲

去年夏天,烈日炎炎似火烧,赤地生烟。

今年夏天,阴雨绵绵若天泣,黄河咆啸。

治河防汛大事再次在朝议上展开讨论,然而,出人意料的,竟然是枢密使吴廷祚总揽河政,差点摔落一地的眼珠子。

治河大事,统揽全局,沿河诸州诸县军民一体调动,权利之大,比出征时的三军统帅还威赫三分,就这样交给了他?

他家大郎在敌营好不好。

然后官家仿若对众臣的疑议视而不见,亲自授其天子剑,事无大小,一体决之。

吴廷祚先是惊愕,后是感动,终是郑重接旨,一甩袍角,慨然而行。

宋九重看着他出殿的背影,心中也是感慨颇多。

识人用人,还得向先帝学习,留下的老臣,只要去了心头那块垒,做事就是比其它的臣子让人更放心。

他不止大胆重用吴廷祚,还把慕容延钊再次召回京城,升任殿前司都点检,韩重赟副之。

朝中一片哗然,众大臣更是莫明其妙。

唯有宋炅苦了脸,赵普缩了身子。

又因皇太后疾,赦杂犯死罪已下,再幸崇夏寺,亲为祈福。

然而皇太后终究是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宋九重回来往视了一次后,太后的病情又差了下去,说是宋九重方从战场归来,煞气重,冲撞了她。

宋九重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每次只好在殿门处请安,让三弟四弟多尽孝心。

转眼五月过完,六月初三,太后突然精神大好,宋九重听完太医的禀报,情知不妙,连忙放下手头政务,急步进了滋德殿。

却见殿内不仅三弟四弟皆在,赵普也在,宋九重的眉头微不可察的扬了扬,当下却不是问话的时候,快步走到床头,捧起太后的手,轻声叫道:

“母亲!”

杜太后斜靠床头,轻轻的点了点头,“你父亲托梦了,娘要下去陪他了。”

宋九重鼻子一酸,强笑道:“母亲,梦境从来都是反着来,刚才太医还说母亲身体大有好转……”

“娘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活了一甲子了,当上了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既然来了,娘亲便有一言相嘱。”

“谨遵母亲教诲。”

“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从今而后,你当好之为之。”

“是。”

“先天子世宗,堪为明君,文治武功,百年来无人可比,可这位置缘何一夜间便由你坐上了?”

“儿之所以得天下,皆赖祖考之荫佑,母亲之教诲。”

“错了,你父亲和我,从来没想过有今天,从小到大,唯一担心的便是你惹事生非,祸及家门,只没想到,先世宗使幼儿主天下,你竟然有了黄袍加身的机遇。母亲问你,倘若周室有长君,这天下有你的份不?”

宋九重只觉一股热血气涌上脑门,本就黝黑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但一对上母亲的眼睛,只好强自忍下胸中的暴戾之气,涩声道:“……不能。”

杜太后轻轻的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轻声道:“明白这道理就好,你百岁后当传位于三郎,三郎再传位于四郎,兄终弟及,四海至广,万几至众,能立长君,才是社稷之福。”

“……”

“玄郎?”

听到母亲轻声的呼唤,宋九重终于忍不住浊泪涌出,这称呼,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

曾经,他也是母亲的心头肉呐。

大兄夭折后,他一度是母亲怀里的宝,直到三郎出生。

那一段儿童时光,是他最宝贵的记忆,以至于长大后,易一字以为字,只为记念心中的美好。

“玄郎?”

母亲的再次叫唤,迫的宋九重抬起头来,却无言以对,自己才三十五呐,风华正茂,却要自己安排身后事,有这样当母亲的么!

更何况,自己有儿子,德昭也已十岁了。

“玄郎,娘知道,这样做,委屈你,可你要想想,先世宗又怎会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大好江山缘何一日而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娘就要去见你父亲了,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之所思,皆为我宋氏福祚,非如此,皇位怎能代代相传。”

宋九重终于知道赵普伺在一旁的目的了,这位认了亲的世侄,不仅父亲在世时信任,母亲也十分信任,他看了看一脸悲切的三弟,一脸懵懂的四弟,一脸惶然的赵普,心中暗嘲,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更像是外人。

宋炅见二兄脸阴如炭,心中大惧,忙道:“母亲糊涂了,皇兄勿以为意。”

“娘没糊涂,脑子清楚的很,玄郎,玄郎……”

母亲的再一次呼唤彻底激发了宋九重心头的戾气,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起身,傲然而立,冷然的在三弟身上扫了一起,沉声道:“好,母亲只管放心,兄终弟及,保我大宋江山……万,万,年。”

次日,皇太后崩于滋德殿,宋九重停朝十日,群臣再三请听政,方见百官于紫宸殿门。

……

比起宋九重的憋屈,秦越的烦恼便不是烦恼。

他的烦恼是自找的。

班师回益州,他却与甲寅一起脱离了大部队,以巡视为由,一路上走走停停,宋九重都回京了,他还在合州闲逛,没奈何快马一天三趟的急催,这才不情不愿的踏上归途。

还是半夜悄悄的坐吊篮进的城。

甲寅觉着秦越矫情,说:“风风光光的回城多好,万众欢呼,鲜花香帕乱掷,想想就带劲。”

“有愧,既然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便战略转移。”

“逃兵就逃兵,别以为换个名词就好听了,对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这当事人不急,那些士绅文人怎么个个急吼吼的抢着上劝进表呢,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秦越笑笑:“那是军权都在我们手里,眼下益州全境皆为军管,损着别人的利益了。”

“你当了皇帝他们就有好处了?”

“当然,朝廷一设,六部一建,九卿一立,要增多少官位出来,再说了,将士们浴血奋战,我若登了基,要封赏吧,封了武的就不能丢下文的,文武即济嘛,如此一来,大家都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可这事,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对百姓又有什么好处?徒增负担,再说了,我当总督,还不是一样令出如山,人还自由,所以,还是军管好,简单,高效。”

甲寅吖吖呸的胡乱咒骂了一句,这才笑道:“早说,害我都在琢摸是不是也要写劝进表了。”

秦越没好气的抽他一鞭子,笑道:“到家了,多想想怎么与弟妹交待吧。”

甲寅扭回头看了眼顾明楼,大咧咧的道:“交待啥,我媳妇,就是她姐妹。”

081:如何才能为万世开太平

甲寅的自信来自于妻子的纵容,娶到苏子瑜,真的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份。

顾明楼进了家门,早有一座修饰的漂漂亮亮的院子备好了,外带老妈子粗使丫环啥的全都配齐,次日还大摆宴席,请来两位和尚师父,司马错、徐无夫妇、陈仓秦越两家人等,热热闹闹的好一场欢庆。

还真诚的拉着顾明楼的手说夫君惫怠,一出征就没人照顾,你武技好,有你跟着,以后就放心了,这让顾明楼感动莫名。

真觉着夫君有福气。

这位有福气的夫君却在妻子的笑语殷殷中读出了火气,立马当起了乖宝宝,嘻皮笑脸的赖在东院里,尽最大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可着劲的消耗着妻子的心头火,理由是被三多那小子气到了,得努力。

一连三天,最后还是苏子瑜受不了啦,说就你惫赖,你看看大伯,心都在军营里,五天才回家一次,二伯和你一起回来的,更是忙的晕头转向,白天访客一拨接一波,晚上,议事厅的灯火都是半夜才熄,都当父亲的人了,有点出息好不好,再说了,人你都领进来了,怎就没胆进西院了。

甲寅嘻哈一笑,献宝似的将忙了老半天做好的风车给子瑜看,风车叶子是竹片做的,被其削的薄如棉纸,十字交叉钉在筷子上,筷子则用细麻绳缠着,置在一管修长的竹筒里,麻绳从竹筒底侧孔穿出,轻轻一拉,风车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又因为惯性作用,转动的同时自动再将麻绳缠绕在筷子上,所以只要时不时的拉一下,风车便不停的转着。

小宝玉稀罕的不得了,母亲拿手上看一下也不行,挣扎着要去抢夺。

苏子瑜将玩具风车往女儿怀里一塞,没好气的道:“父女俩一个德性。”

甲寅得意的哈哈大笑,抱着宝贵女儿就去了西院。

顾明楼不在,却是与司马春茵一起去了医科所,这是秦越花费老大代价组成的医疗研究班子,广邀中原江南各地名医,成立一年有余,工作才刚刚有些头绪。

甲寅一听是与春妞在一起,便放心了,一路拉着风车到了秦府。

却见书房前的小院里,秦越赤着脚,提着拖把,在洁白的广幅布上写字,墨是朱砂调的,写的剑拨弩张,鲜红似血。

“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该怎么做,什么意思?”

秦越头也不抬,依旧在描画,“青年士子交流大会。”

“你这写起来什么用?”

“悬挂到五门楼上,先广告半个月。”

甲寅就不说话了,把女儿放下,自己蹲着,半圈着手护着,看秦越写字。却见秦越描图一般的描好一幅,下人又铺过一幅广幅布,这一回写的内容又不同,却是“益州经济发展研讨会”。

两个会议时间一前一后,只隔一天,地点都在锦江书院大礼堂。

写完,秦越满意的挥挥手,示意下属去悬挂,这才笑着过来,用食指上沾着的朱砂在宝玉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哇,宝玉成大美人了。”

小宝玉便露出六颗洁白的牙齿咯咯大笑,歪着屁股扑前,在那布拖把上一按,按的两手都是艳红,转过身来便在父亲的左右脸上一按,一对手指印便出现了,这一回笑的更欢了,一个后仰,差点摔倒。

秦越捉住她的双手,对甲寅没好气的道:“小孩哪能像你这样的惯着。”

甲寅也不擦脸,嘿嘿笑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我家阿宝笑声更好听的了。”

“得了,回去挨批吧,晚上过来吃饭,把你家那两位都喊着,加上陈头一家子,我们好好喝一顿。”

甲寅便兴奋起来,嘿哈一声站起身,抱起女儿便走,却把自个的头脸当玩具,任凭女儿乱涂乱抹。

回去自然又好挨了子瑜一顿批,他却觉着满心愉悦。

人生,就该如此方为幸福。

……

“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该怎么做?”

五门楼上的大型条幅一张出,顿时引来了无数人的关注,待看到旁注仅限年青士子参加,顿时点燃了读书人的激情。

横渠四句在益州早就展现了它强大的生命力与影响力,不知成了多少读书人的座右铭,如今竟然召开专题会议,怎不令人兴奋。

一时间报名者众。

下至十六岁的学生,上至六十岁的老翁,纷纷行动。

老夫人老心不老,怎就不是年青士子了,又没写明年龄限制。

负责会务总筹的吕端免不得心生怨言,这一定是九郎故意的,三天下来报名者就有两千多人,而那大礼堂却只能容下三百人,吕端想了想,只好来找秦越。

“九郎,要不改到大慈寺。”

“大慈寺?”

“那有讲经坛,高丈二,广场地下更是以缸星布,人在坛上讲,三四千人皆可听的清清楚楚,就是烈日炎炎,热了点。”

秦越拍拍脑袋,在这方面,朝廷竟然不如释门,当下笑笑:“那就大慈寺吧,白天热,那就傍晚开始报到,会议晚上开始,也更安静。”

“好,其实……某到现在还有些不明白,你那问题,士子们便有答案?”

“没有也没关系,交流研讨嘛,说着说着可能就有名堂了。”

吕端只好苦笑着退下,秦越出的难题,不仅难住了他,也难住了李谷,难住了王著,难住了曾梧。

其实秦越出的问题很简单,只一句话:

若蜀中人数超过万万人时,怎么办?

那天参与会议的人全都否定,不可能,哪有这么多人。

就凭这点地,哪能养活这么多人。

但秦越却信誓旦旦的说这一天会来的,而且大部人人都能丰衣足食,蔬菜比肉贵,鸡肉成最便宜的东西,鸡蛋会成为小孩最讨厌的食物。

说我知道结果,也知道过程,但还是想问一问,当下的我们,该怎么办,当人数超过万万人时,这片土地该如何养活百姓,啊,我说的蜀中其实还没现在这么大,不过这是伪命题,大致就这样算吧,如今加上秦凤路总人口预计也就二千万人,翻四倍。

听着很吓人,其实只要不打仗,父生子,子生孙,用不了三十年,这人口就疯狂增长了,繁延起来很快的。

这就让人抓狂了。

田地里的出产有限,资源有限,要想养活四倍人,就必须要有四倍的出产才行,可实际情况是,当下不少穷人家,养着仨俩娃就顶天了,再生下来的,大多直接扔马桶里。

不能怪这些人狠心,因为拉扯着也养不活,家里的饭就这么多。

万万人是什么概念?

与会者皆沉默无语。

这才有了秦越起兴召开青年学者交流会的念头。

为万世开太平,就从养活百姓开始。

顶点

082:一切从活下去开始

为万世开太平。

六月廿四,益州青年士子文化交流大会在大慈寺隆重举行。

会议时间是酉正开始,但申末便有士子们陆续到了,吕端综合诸多因素及意见,最终把人数卡在八百人,有社会名流,有书院教授、博士,也有学生,然后是各州闻风而来的读书人代表。

诸事准备妥当,唯有秦府好心提供的冷饮断了档,先到的人都尝到了冰凉可口的绿豆汤、酸梅汤,后来者却是连水也喝不成。

普贤阁前的讲经台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低声说话声,折扇哗哗声,交织成乱哄哄一片,直到庄生按剑高呼“总督到……”会场方为之一静。

秦越走在第一位,他的身后则是李谷、王著、欧阳炯等人,进了场,便直奔嘉宾席。

吕端简单的作了开场,便请秦越上台演讲。

“横渠四句,大家都知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秦越的出场很随意,手摇折扇,开场白也直接,直奔主题“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该怎么做,这个广告打出去半个月了,估计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想法,这几天总督府和总理衙门也收到了不少宝贵的建议,有一些有用的,我们会采纳,但也有一些泛泛空谈的东西,带点毒,不过我们能看到宝贵的初心,这就够了。

怎样为万世开太平,我的答案是首先要为生民立命,万姓衣食足,天下自然安,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之前我有问同僚一个问题,现在把这问题抛出来问一问大伙,要是我蜀中大地,人口超过万万人了,怎么办?

有人会说哪有这么多人,就这点田地山产,哪能养活这么多人,可你们算过帐了没有,五十年前,蜀中有多少人,乱战打的剩下不过百二十万户,三百万丁口不到,现在又有多少人?一样的五十州,已有三百九十多万户,八百六十多万丁口,男女老少加一起不少于二千万人。

原因在于蜀中这五十年算是承平的,所以当下的人口已经出现井喷,不过平均一户能有五亩田,三亩地,还能养活,再往后呢?

可能就象今天提供的冷饮一样,先到的有汤喝,后来的没水喝。

土地问题,资源问题,从来就是社会发展的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王朝变换还是挨着来,

一位妇人,按现在的俗礼,十五六岁成婚,只要身体没毛病,两年一胎,随便就能生十胎八胎的,所以,只要两代人,三十年时间,我蜀中就能超过万万人。

你们劝我登基,要是这问题解决不了,哪怕登基了,也是无用。

有人会说,能生未必能养,溺马桶的不知凡几,所以我这想法有点杞人忧天,那我问一句,如果溺马桶的惨状都视而不见的话,那么,所谓的仁心何在?如此麻木不仁,还为天地立个屁的心。”

一句粗话放出来,台下的人群一片哗然。

秦越把折扇一合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响,示意台下听众安静,等人群里声音小了这才继续道“万万人,定个单位叫亿吧,一亿人怎么养活,谁能给我答案,谁便可以直接坐到政事堂副总理的位置上,别告诉我尧舜禹汤法先王,这个数字能把席地而坐钻木取火的他们吓死。”

人群中有人喊“简单,下道令旨,晚婚晚嫁便行。”

秦越笑笑,多熟悉的字眼呐,当下笑道“治标不治本,只是把这人口暴发的速度减缓一二而已,终有一天,会超过这个数字,而且还要考虑人口老龄化的情况,在我那个梦境中,不少国家都开始吃这苦头了。

不过这位仁兄说的晚婚晚育却要执行,因为十五六岁的女子,身子骨尚未展开,过早生育,不仅伤己,也不利下一代,所以,男子二十,女子十八以后成婚最是合适。

墨池巷的医科所大家有所耳闻吧,这是官办的医疗研发机构,其中的重要课题便是优生优育,如何让下一代更健康的成长……还有其它办法没有?”

“均田地,让耕者有其田。”

这是另一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

“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怎么均?逼富者让出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田地分给穷人?对穷人来说是公平了,可对富人就公平了么,有多少是省吃简用存下来的。

再说了,哪怕均了田地,可人多地少,今年人均一亩,明年人均六分的,又怎么办呢?”

秦越此话一出,李谷松开了扳着扶手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笑着对欧阳炯道“年纪轻轻,看的倒远。”

欧阳炯提着的心并没有放下,闷声闷气的道“老夫好奇,他会怎么做。”

他的问题被台下的人问出来了,秦越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笑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先说下我梦境里的故事。

在我的那个梦中,这片土地上有十数亿人,也经历过穿不暖吃不饱的时代,为解决活下去的问题,朝野想尽了办法,最后在我梦要醒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没有农业税,种田有补贴,饶是如此,还是有大片的良田荒着,农民以下田为耻,以洗脚进城为荣,年青人不识韭麦,菜场里鸡鱼最便宜,野菜成了高端品,不管有钱的没钱的,砸锅卖铁培养下一代,这些下一代,牛奶当水喝,早餐逼着吃……

别笑呐,这个梦非常的真,绝对不是天方夜谭,我要是能回到那个梦境里去,绝对会抛下所有。”

“如此神仙国度,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秦越赞赏的向声音处竖起了大拇指,笑道“问的好,其实那个梦境中的人也走过许多弯路,吃过很多苦头,归根结底是四个字,奋发图强。

怎么个奋发图强法,向一切可能处要效益,向科技要效益,向规模要效益,士农工商四维全面发展。

比如我们现在亩产稻谷还不到两担吧,有没有谁想过改良种子呢,在那个梦境里,亩产两千斤不是梦,海水都能种稻谷,啊,有种杂交水稻便是试育改良出来的,当然,还有化肥和农药,还有打稻机,其实有收割机,但一时不好仿制,打稻机却是简易的,有哪位有兴趣农学的,改天我们细聊,我会把我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给你参考,啊,农科院也成立了,由卜部长挂的帅,有兴趣也可以去参观与交流。

再比如,养鸡,乡下家家户户都养着,规模化饲养没想过吧,把鸡关在笼子里,成千上万只一起养,梦境中可以十六天出栏,我们三个月行不行,五个月呢,吃最少的饲料,在最短的时间内长成,一只鸡赚十文钱,一万只鸡就是十万文,不仅鸡如此,猪羊、鱼虾也一样,这就是规模化的效益,还能构建完整的生态圈……”

“以上,算是农业,渔业,归口一个农字,工业呢,工业和农业一样重要,农业是填饱肚子的基础,工业是创造财富的基础,我们的纸坊、书铺、木器行其实都是工业的范畴,但还没脱离小作坊的匠作状态,离规模效益还差的远……”

“可能你们要问了,这些匠人活,泥腿子事,和我有什么相干,有相干,而且干系重大,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可如果你们这些士,还在以读老书为荣,以创新发展为耻,崇古学古,那么,历史将继续开倒车。”

“你们的思路,决定了未来的出路,这是我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原因,同时,我决定成立一个创新发展委员会,有兴趣的可以在会后报名,要带着想法和思路来,来混的就算了。”

“现在,我给出那个神仙国度繁荣昌盛的答案,农业产业化,实业规模化,保农兴商,科技兴邦……什么叫科技?问的好,我来给你解释,大抵你们视为奇技霪巧的,都可以纳入这个范畴,比如说以后会出现的不需要人力而航行的大海船,比如我手中这个夫人刚命人生产出来的火柴,这些,都是生产力进步的表现……”

“最后,一句话总结,只有天下万姓,人人吃的饱,穿的暖,才是为生命立命,才是为万世开太平……”

……

……

083:百万人,百万心

青年士子交流大会在秦越讲完话后就乱了,士子们三五成群的交流着,情绪都很激动。

但关注点却各有不同,有的被秦越所描绘的远景震到了,兴奋于表,有的被秦越的态度中伤到了,义愤填膺。

“无咎,这就是你所赞誉的大帅?哈麻皮的,老子要去抽他两大耳呱子。”

“就是,大老远的让吾等来,就为了听他的狂妄之言,呸!”

书院教授左元吉被几个同乡围着,见有更多的士子围过来,只好晃晃手中的书稿,苦笑道:“各位,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子,某也不知哪里出了变故,你们看,这是某的讲义,本来某也有一刻钟的演讲,原来大会的方略就是百家争鸣,各抒己见,求同存异,创新发展……”

“各抒己见,求同存异倒也有几分道理,可你看看,是那回事么。”

“就是,简直混帐透顶,拿着梦境说事,贬三皇,斥五帝,某看干脆把十一经都烧了得了。”

“各位,各位,先消消气,待某去问个究竟……噢,士行在那边,吾等去问他去。”

程慎也被一众士子围着,秦越是话讲完了拍拍手就走了,不止统筹会议的吕端焦头烂额,他也被士子们围的脱不了身,见左元吉也来凑热闹,只好苦笑道:“诸位,大帅所言,是他的理想,他也确实要往这方向去努力,但是他的那些话,一半是对吾等大家所言,一半却不是讲给吾等听的,请大家稍安勿燥,保持安静,安静……”

“什么叫一半对吾等所言,士行兄还请明说。”

秦越是扔下烂摊子去静室休息了,李谷却也对这乱遭遭的场面无动于衷,时不时的顾左右说笑两句,王著倒是有些担心,对李谷道:“怎可以这样,眉毛胡子揪一起,好好的一锅汤,全被他破坏了。”

“会狂妄,会发脾气,这才是年青人嘛,炯之公,你说呢。”

“是这理,走吧,虽然隔着远,但老夫可不想被后生晚辈们揪着讨教,不如麻将?”

“也好,成象,你帮着易直士行一二,老夫先走了。”

带着顾明楼来看戏的甲寅有位置不坐,双双掠到寺内的古柏上,居高临下的看风景,饶是他粗疏性子,也看出了不对劲,所以秦越一回静室,他也一把跃下,紧跟着进了房间。

却见秦越正在吃瓜,把整个头都埋进去了,如猪拱食,吃的唏哩哗啦。

“怎么回事?”

“嗯,吃瓜,那还有个冰镇过的,你小俩口一人一半正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

“什么事。”

“你今天有些不对。”

“怎么,讲的不好?”

“也不是不好,反正,我听着便有些别扭。”

“别扭就对了。”

秦越把瓜皮一扔,接过庄生递过来的毛布,覆在脸上一通好搓,然后自嘲道:“这时该有支香烟才对。”

甲寅见状,却不追问了,托起一只大西瓜,从腿肚子摸出一柄匕首,“嚓嚓嚓”一通眼花瞭乱的剖砍,举瓜的手往桌面上一顺,切的大小均称的西瓜便在桌上码成了一溜。

“虎子叔好刀法。”

甲寅白了多嘴的庄生一眼,递给顾明楼一块,自己却用匕首叉着往嘴里塞,一连吃下大半个,秦越这才开了口。

“我说的那些话,是我们要努力的方向,但我说的那些话,却不是说给台下的士子们听的。”

“啥意思?”

“你没发现今天少了两位该出席的人么。”

“谁?”

甲寅讶然的挑了挑眉,想了想补充道:“曾凤栖?”

秦越徐徐的吐出一口浊气,道:“还有一位张仲子。”

“他俩怎么了?”

秦越便有些不满了,点着桌子道:“别一回来就抱着宝玉不放,政事也帮着关心一二呐。”

“有你在,我动啥脑子,快说,他俩怎么了?”

“这次公务员考试,嗯,科举录取的名单上,蜀籍的六十三人,外籍的三十七人,看上去还是公允的,可是闽籍的占了九,至于其它地方的,我都不知怎么就冒出来赶上了。”

甲寅眉头便锁了起来,有怒色浮上脸:“曾凤栖营私舞弊?”

“不算是,从考试成绩来说,都不差,但私心终于是起来了。”

“那张仲子呢?”

“他俩一起,连同近二十个新进士们结了一个社。”

“操。”

甲寅站起来,一撸袖子,骂道:“我这就去收拾他俩。”

秦越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别听风就是雨,结社又不犯法。”

“那你生啥气。”

“因为不犯法,所以才郁闷。”

“……”

“凤栖为人你最清楚不过,最是刚正气直,仲子你也很清楚,最是爽利大方,他们不会做对不起你我的事,但不代表他们会有些小动作,这才是我郁闷到无处发泄的原因。”

甲寅很直接的说:“听不懂。”

秦越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匕首,信手在瓜皮上乱切着。

“眼下,我们这益州城,大约可以分成四派,李相与炯之公他们走的最近,算是一派,代表老牌士卿。

我们算军方,自成一派,曾凤栖与张仲子本来也算我们这一派,但他们多心了,以为没军功,自认是文臣,又是外来人,所以迅速的结成帮子,互为帮衬,是为一派。

反而王成象是个孤臣,他是自成一派,吕易直马马虎虎算是他的小弟,房进谨小慎微的与其类似。

这就是政治,利益所驱,迅速的形成党系,假以时日,便是党争,这些东西,我打心眼里厌恶,但现实就是这样操蛋,要不是他们要拉拢邹衍,我都还蒙在鼓里。”

“难道他们也有什么非份之想不成?”

秦越将剁碎的瓜皮用刀子划拨着分成数堆,“这倒不会,进一步扩大自己手中的权利,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人之常情罢了,可,不该是这样子的,曾凤栖我一直敬他如兄,张仲子也视他为你的师兄,这些,都该是贴心自己人才对。”

甲寅就懂了,说:“原来你今天这态度摆着,原来是臭脸给他们看的。”

“说对一半,当初议事时我一个没忍住,刺了凤栖兄一句,这才有了今天的会议,本想敲着边鼓,在不损及大家的面子上,把事情圆了,把事态扼制住了,然后一如即往的。”

“可为何……”

秦越将匕首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掷,身子往后一靠,沮丧着脸道:“昨天,快马急递,送来一封曹国华的告别信……”

这一回,甲寅张着的嘴巴便合不上去了,好半天才嘣出一句粗口,“这事怎不早跟我说。”

秦越搓着脸,眼眶有些发红,“我……我真的想不通,难道高高兴兴的迎着宋旗往城头上插才是对的?又或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生打死硬把那位对皇宫已经恐惧的小皇帝按回龙椅才是对的?”

甲寅一脚将桌子踹飞,重重的砸到柱子上,砸下满屋的积灰,怒道:“要我说,就你多想,明天便坐到那龙椅上去,老子左刀右槊,看哪个亡八蛋敢说三道四,他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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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人的成长,需要契机

半夜子时了,夜深人静,但从会场回来的程慎还是连家都没回,便去敲了张仲子的家门。

门房见了,都没通禀便引着他往里进。

到了会客的书房,却见自己的好友身上依然是汗溲溲的常服,显然并未上床休息,程慎一见到他便不满的责备起来:“当初就劝你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吧,这一回,真把大帅给惹火了。”

“这结社立会,在我们闽地遍地都有,值当如此大惊小怪,不爽意就说嘛,干嘛跑到大会上装逼抽筋,某算是看透了,心眼何其小。”

程慎摇头苦笑:“这个,倒是另有其因,某来,就一件事,明天是经济大会,你务必打起精神来,大帅的脾气,某可能比你更清楚一些,他气消了便消了,后天,某来做个东,大家一起聚一聚,如何?”

张仲子搓搓乱糟糟的胡子,沮丧的道:“当初就该学你,安心做学问的。”

“你搞经济是大才,埋首故纸堆里哪显的出你的本事,不过,这次你们算是稍微有些出阁了。”

“晓得了,来,先喝一杯再走。”

“算了,某是困的不得了,告辞。”

与此同时,曾府内书房,曾梧在喝闷酒。

这场会议的起因,他最清楚不过,当时自己在常务会议上对秦越设立五百万奖励经济创新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姿态稍微强硬了点,这才引出的问题点,然后以为是秦越为了自个逞强,为了在士子心目中多建立光辉形象,这才搞出的会议,哪知道一多半在发泄和胡闹,以他对秦越的了解,知道这家伙是真生气了。

可……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呀,说得上一心为公。

至于酒后兴起,结个社互相帮个衬,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

如此大会,硬生生撇开自己,算什么事!

指桑骂槐,又算什么本事。

老子不干了行不行。

这位当年在霍丘便有过挂印而去的经历的,所以在次日的经济大会召开过后,真的递上了辞呈。

这次的经济大会就与昨日的风格完全两样了,一来是王著主持,二来秦越发过飙后就正常了,三来总理衙门推出了三百万新铜元的奖励政策,以真金白银来鼓励作坊、农户的创新发展,并设立了五十个试验点,从丝绸行到养鱼虾,先易后难的进行试点。

所以,会议是成功的。

但曾梧正而八经的递上辞呈,这让秦越有些头大。

他也知道自己在前一晚的表现,若单从曾梧张仲子他们的角度考虑,是有点过了。

而自己的表现,也说不上理智。

他思考良久,索性把张仲子也请来,就三人,小酎。

“事情的发展,出现了偏差,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一时还有些跟不上,所以,难免有些反常,畏缩、烦燥、冲动,负能量的东西接二连三的来,这些,我心知肚明,也在努力的刻服,前夜之事,是我的举措不妥,还请两位兄长原谅。”

“不过,两位之前的做法,也有些欠妥当,不是结社设会就怎么样了,而是我们现在都身居高位,容易起坏头,最近书院就有了好几拨结社的举动,想来你们也清楚。

再一个,我之所以会几近偏激的阐述观点,然后有点一意孤行的推动产业创新,是因为这是一条真正的强国富民之路,而不应该用旧思维去约束,这一点,请你们相信我。

这盒火柴,售价一文钱,但我家里的那位,硬砸进去不少于三千贯的真金白银,作坊都烧掉两座,要是想着赚钱,不知多少年后才会回本,但它的成功,却比赚十万贯还重要,虽然,它的前身是法烛,南北朝时就有发明了,但改火石为磷片,就是一大进步。

其实,百姓不缺智慧,但缺乏鼓励和引导,那些试点,虽然看上去我们出了钱,商家得了利,但只要有一项突破,都是收获,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不论是种田,纺织,还是在交通上都会有创新,有发展,在这点上,我们一定要坚持鼓励,不要怕失败……”

秦越举杯示意,一口喝干杯中酒,继续道:“环境不同了,很多东西我们可能会忘却,也有许多东西会深植在脑海里,尤记得凤栖兄当年在霍丘时的谋略,让我记起了人民子弟兵的光荣传统,对我帮助很大,打开了尘封的许多记忆。”

“而能把我设想的经济开发区做的有声有色的,也只有你张仲子,在这点上,你的胸襟如大海般辽阔。”

“可如今,摊子大了,做的事不同了,你,我,我们大家可能都会走到岔道上,我们该有个君子协定,或是私董会之类的设定,要随时互揪互查……

今天,把话说开,今后,我会努力做好我自己,也请两位兄长能一如即往的支持和帮助。”

见秦越说的如此坦诚,曾梧与张仲子互相看了看,只好摇头苦笑:“早该如此,可你也不值当把一场大会当闹剧呐。”

秦越得到了所期盼的反应,心情大好,笑道:“那可不是闹剧,有些东西,蛮生野长也有可能有用的,某人说的有理,有争议的话题,才具备良好的传播基因。”

……

人的成长,需要契机。

对秦越来说,形势与环境逼迫他与嘻哈告别,转而向严肃的态度,沉稳的作风上调整,整个夏天,他都在适应与改变,最直观的变化是:他听从了李谷的建议,蓄起了胡子,于唇上留了两道短髭,顿时威严了许多。

甲寅羡慕他的美髭,试着留了留,结果他的两颊皮薄,长着厚实硬直的髯须,唇上却不见浓厚,气的又全刮了。

而对远在汴梁的宋炅来说,孝服一除,压力顿时来了。

这压力来自于皇兄眼里那冷不丁闪出寒芒,也来自于自己的新封赏。

皇兄万金一诺,一除服便加封自己为同平章事、开封府尹,为自己成为皇室储君铺开了第一步。

真坐上这万众瞩目的位置,那种压力山大的感觉终于来了,也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怎么办?

优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能在压力前顶住,这位在父兄的庇护下,母亲的怜爱下一直无忧无虑生活的富贵闲人仿佛一夜间长大。

他为自己划了两条线,兄长以武立国,这武将便是红线,碰也不能碰,但自己是开封府尹,治事安民乃是本职,那便……在文事上多用功吧。

宋九重不仅封三弟为开封府尹,四弟也封了一个兴元府尹,虽是遥领,但品阶有了,而自己的儿子德昭,却依然是贵州防御使,至于赵普,则高升了一大步,从枢密承旨跃上了枢密副使的宝座,成为了真正的枢相。

七月十五,以皇太后殡之故,不受朝。

宋九重难得的与儿子德昭一起用了午膳,考校了他的功课,又亲授武技,末了父子二人一人一副弹弓,在皇宫中打雀儿,直到日暮。

看着已经出阁的儿子兴奋着蹦跳着出宫的背影,宋九重伫立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弃了弹弓往后宫走。

一众内侍远远的跟着,却衬的那具虎背熊腰的身影有些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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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最美是初恋

说儒家,批儒家,但其实儒家对于社会的稳定发展是有贡献的,被现代人所不齿的三纲五常,其实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有它的积极一面。

这是一个完整的政治伦理道德体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这个“纲”字,最初乃是表率之意,担当之责,有它的积极一面。

虽然它渊源于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孟子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才是基脚。

只不过我中华汉字博大精深,导至后来的发展使“君臣义,父子亲,夫妻顺”的含义渐次变味,但还是相互的,君对臣以礼,臣才对君有忠。

所以,宋以前,每议大事,大臣是坐而论道的,皇帝必须给宰执敬茶。

而唐时的女性,傲骄的很,说和离就和离。

直到宋朝,朱熹的“理一分殊”论出来后,这个三纲,才成为了现代人所厌恶的东西,披着忠孝节义的外衣,奴化万民,尤其女性之苦,一座座石牌坊还在无声的倾述。

至于五常“仁义礼智信”,则可以再往后延用三千年。

嗯,现在不叫儒学,叫中华传统美德。

所以,哪怕五代乱世,武夫用刀说话的时代,道义的约束依然存在。

“祸不及家小”。

不仅是江湖规矩,也是枭雄要遵守的道义。

那些丧心病狂的例子除外,因为犯了失心疯的都不得好死。

至于悄悄用阴暗手段的,之所以偷偷摸摸,也是因为有道义在头上顶着。

如隔壁般别人只起了谋其财产之心,都未行动呢,一身伟光大的主角便派人杀其心爱的儿子、女儿、孙子,用这些头颅当寿礼,还赢来叫好声一片。

只能说了不起!

无耻无下限者,就是牛逼!

郭威一辈子谨小慎微,这样的人并没有多少王霸之气,但为何起兵如此顺利,几乎一路绿灯直闯汴京城,原因就在于汉隐帝把事情做的太绝了,杀他满门,老妻幼子一个不剩。

三军将士、文武百官、万姓士庶的同情心,在他的登基道路上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所以他登基后,除了刘氏亲属外,各州县皆能传檄而定。

曹彬之所以敢放心京城中的家小,跟着秦越举旗,就是肯定宋九重不会对自己的妻儿下手,老父也不会受牵连。

而且,义之所在,在京的父亲还能活的昂首挺胸。

但是,夔州议和后,性质就变味了,曹彬觉着自己受到了羞辱,有污自己的人格,也不知拍案咒骂了多少次。

但促使他挂印而去的催发剂,却是京中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父亲的,一封是吴延祚写给吴奎的信,尤其是吴延祚的信更是触动了他。

吴延祚总揽河政,手执天子剑,沿河诸州县军民一体听用,在这份信任的催发下,这位枢密使加同中书门下二品的两朝大佬终于被宋九重感动了,来信说宋九重虽然得位不正,但胸襟气魄不下先帝,乃当世雄主,值得用心辅佐。

吴奎跑来与曹彬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各自动了回京的心思。

回京的也只有他两人,白兴霸虽在秦州,但是摇了头,武继烈远在汉中,没得商量,张侗在凤州,则不用商量。

令曹彬最为诧异的,是自己最信任的幕僚沈伦却也不愿回京。

擅财计的人,都喜欢用数据来说话,在这点上,对沈伦来说,益州比汴京更有前途,但他开口却很委婉:

“老夫有些怀念蜀中的青山绿水,还请国华见谅。”

最后曹彬与吴奎只率着一千精锐回京,在这方面,王廷睿与李儋珪都没有卡拿,因为身为武将,亲卫是命根子,一人一营不算多。

却是曹彬自己带不了,因为他的部下,大多是阶州、利州籍,想带多也带不去,然后多带了安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只好便宜了秦越。

王廷睿与李儋珪倒是有苦苦相劝,让他好歹等秦越的回信到了再说,但曹彬去意已决,怕益州来人来信了自己心肠又软了,给秦越写了信后立即起程出发,秦越想追都没机会。

回京后,宋九重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大殿设宴以贺。

至于官职,曹彬官拜天平军节度使,加侍中。吴奎官拜宿州防御使,兼本州刺史。另赐宅第、鞍马、甲胄、宝刀、雕弓,更有珠宝、金银无数,以及宫女两名,荣耀一时。

只是没想到秦越的使者也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师,向两人奉上了程仪五千两,曹彬特殊些,除了飞钱银票外,还有一个薄薄的铁制小匣子。

启开一看,绵絮裹着的却是一个薄薄的黑玉般的物什,以及一封信函。

曹彬一手抓着那方黑玉,一手拆开书信,是秦越亲笔手书,语气一如既往的随性:

“曹国华,你这没良心的,老子要和你决斗。这手机是我最宝贵最珍惜的命根子,暂寄你处,你要保管好了,等哪天见面了,老子把你打趴下后,再给老子乖乖的还回来。”

曹彬抚着那所谓的手机,感知着那温凉如玉的感觉,回忆着往昔并肩作战的岁月,良久无语,最后进屋取出自己的那柄螭吻战刀,交托给使者。

……

……

战马飞驰,披风飞扬。

青山绿水间,一骑奔腾如龙。

望着熟悉的景色,闻着家乡的味道,赵磊的心儿都要醉了。

人生,还有什么比衣锦还乡还让人自豪的。

“娘!”

村落在望,熟悉的人影渐次映入眼帘,当那一身瘦弱的青衣从柴门里探出时,赵磊忍不住红了眼眶,勒马都来不急,人便从马背上如大鸟般的飞扑而下。

“娘……”

“……磊子?!”

赵磊一把抱住母亲,见母亲一脸的不可置信,便拍拍特意换上的崭新的甲胄,骄傲的笑道:“某当将军了,虎牙锐士营指挥使。”

母子相见,说不完的喜悦,但四处聚拢过来的左邻右舍总要寒暄,赵磊一一招呼着,从备马上解下马包,将一包包的益州糕点往人们怀里塞,然而,左右顾盼,却不见那一道总在梦中相见的倩影。

“娘……梅……梅子呢?”

回到家中,只剩下母子俩时,赵磊忍不住的问了。

母亲一边收拾儿子带回的礼品,一边笑道:“还能挂念着她,说明你还有良心,不过,不值当挂念了,她嫁人了。”

“啊?!”

“你往家里寄第三次银两时,她父亲便作了主,将她嫁到邻村去了。”

赵磊大急,起身瞪眼:“娘,你怎么就不劝着。”

“劝啥,都是明白人,梅子不再是你的良配了,她父亲为着她的婚事特意登的门,娘想着,这样也好,便把你寄回的那十个银锞子给了她当嫁妆,出嫁那天,又随了一百新铜元的礼金,听说他母亲全塞进了她的箱笼里,现在生活的很和美,你可莫去打扰她。”

“……”

最美是初恋。

虽然赵磊在城里也见多了皮肤白嫩的女郎,但他更思念浑身洋溢着健康气息的邻家女郎,然而,一切物是人非了。

赵磊抬头看了看西边火红的晚霞,满心失落。

086:不归路

金秋九月,是收获的季节,颗粒归仓。

青山脚下,绿水怀抱,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空旷旷的,只余下一茬茬整齐的稻茬,如三军列队,时有雀鸟落下,飞起,欢欣的脆鸣直透云霄。

有牧童骑牛吹笛,有老农挥锄修沟。

秋日暖阳的照耀下,田园洋溢着安宁与祥和。

一彪人马倏忽而至,突兀的出现在官道上,奔腾的蹄声惊落牛背上的牧童,惊呆荷锄的老农,惊起鸟雀扑楞楞的乱飞……

为首一将虬须如扇,豹眼环目,他的身后,亲卫高举的将旗上,大红的“李”字迎风招展。

目送这队人马嚣张远去,有老农抚抚胸口,轻声道:“这是第几拨了?”

边上有人应道:“这两天总有六七波过去了。”

“这是出啥子事了么,各路将军都往益州赶?”

“前几日许家的三娃子不是说了么,是总督府要开大会呢,不仅将军们赶去,州县的明府明公也都要去。”

“这总督府开啥子大会呐,不会又打仗了吧。”

“听说那年青的总督要登基了,唉,谁知道呢,只要不派丁不征粮不加税就好。”

……

夔州协定,三年不动刀兵。

这纸契约不论是秦越还是宋九重,擦屁股都嫌脏硬,只不过是个暂时息兵的台阶而已,双方在忙着巩固各自的阵地的同时,也都没忘记给对方上药,为将来作伏笔。

除开两场会议外,一整个夏天,益州都比较安静,军务有陈仓、木云操持着,政务有总理衙门主持着,一切井然有序。

秦越大半时间都用在自省与思索上,甚至都少出总督衙门,最常做的事是与李谷、王著进行茶话会议,偶尔与甲寅王彦超喝一顿酒。

过了中元节,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才有了变化,召开了正而八经的常务会议,拟定九月初九,召开大朝议,为未来作三到五年的全面规划,各州县,各军区,都要带着提案来,要围绕民生经济做文章。

秦越的意思是直接借鉴后世的大会模式,但被常委会多票否决了。

李谷的意思很明确,朝政大事,哪能容得了他人指手划脚,这口子一开,非乱套不可,万不可养成底层官员妄议国事的恶习,各州县的提案可以互相讨论,朝廷的政令,下面只有坚决执行的份,哪怕有异议,也要通过上疏的方式进行。

然后,把该办的仪式办了,别虚伪,别矫情,是男人就要有担当,成大事还怕别人说闲话?

这一回,秦越没有再推脱。

在这个君天下的时代,总督府运作一年,已算是奇迹了,但有得必有失,除了一些老虎牙人外,很难被外人认同,许多政令都是在惯性下完成的,短时间内可以,长久以往,只会越来越糟糕。

虽然,自己一直恐惧那种孤寡的滋味,周容与蕊儿也都不愿意搬去皇宫,但形势却逼着自己往那一步迈。

欧阳炯眉飞色舞自荐担任大礼官,说要恢复大唐盛世的大礼仪。

这一点,却被秦越婉拒了,说登基可以,流程一定要简化,祭天啥的就别安排了,但要加上升国旗的仪式。

欧阳炯满口答应,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至于到了那天怎么做,哼哼,一切还得按着老夫的意思来。

紧接着又有问题出来,国号呢?

周?

蜀?

还是别的?

秦越道:“周,我辈当继续世宗遗志,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至太平,超唐越汉,再创盛世江山。”

欧阳炯愣了愣,转头看了李谷一眼,李谷没有说话,王著却皱起了眉头:“不妥,从情感上来说,某希望大周旗号永远飘扬,但实际上,万不可再用周字,后患要不得,我们如今据蜀地而兴,不如叫蜀,李相?”

李谷见问,摇头笑笑:“国号者,名以彰德,当慎重,蜀地偏安,不妥。”

王彦超笑道:“干脆以姓为号,就叫秦吧。”

“秦字暴戾……”

这样的讨论渐次激烈起来,范围也广了起来,书院里还自发的召开了专题讨论会,秦越没有约束,顺便把国旗、国徽、国歌悬赏征集的任务发布下去。

周容神彩奕奕,秦越却没有让她多插手,只让她与蕊儿帮自己设计一套礼服,要简洁,要精神,要有改变,不能再是那种满身游龙耀着金光的。

九月初二,便有州县各地的正印官陆续到了,先来的,先召开小组提案研讨会,献瑞的,劝进的之类全没收了,有个倒霉鬼还被罚俸一月,算是为后来者树立了榜样。

九月初五,祁三多快马驰进益州城门,他是第一个到的军方代表,嚣张的当街飞马,然后嚣张的在总督府大门前打开了亲卫背着的大匣子,露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夔塘峡万年神龟吐的珠子!”

然后这家伙征袍未及换下,便受领到了二十军棍,他大模大样的当街脱下裤子受刑,笑咧开的嘴就没合上过。

有这样的混帐带着头,秦越想严肃也无用,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一堆的祥瑞。

九月初九,被粉刷一新的皇宫宫门大开,大红地毯从宫门一直铺到会同殿内,中低阶文武百官左右肃立,恭迎秦越登基。

辰时初刻,秦越在李谷、王著、陈仓、王彦超等文武重臣的陪同下,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只见他头戴蝉翼紫金冠,身穿米黄色的紧袖长袍,这长袍,与传统中的皇帝御袍不同,与武士箭袍也大有区别,脖子处是一圈洁白的立领,看质地颇为硬挺,合口处呈圆弧状,用两颗洁白的珍珠扣着。前胸是一圈团龙花纹,腰腹处是一圈三指宽的玉带收着,袍脚则隐有江海波涛纹随着脚步起伏。

至于脚上,却是黝黑的皮靴,也不知何皮所制,光洁到可照人影。

这一身修身的袍服,配上秦越英俊的五官,秀锐的短髭,端得是仪表非凡,果然是人中龙凤。

欧阳炯最后还是没有拗过秦越,登基仪式简化到走一趟红地毯,然后升旗,最后登基三步曲。

甲寅没有随驾扈从,全城安保总指挥是木云,副总指挥便是他,本来这是陈仓的事,但这家伙怎么也要让陈头风光一下,一把抢过这苦差事。

他的岗位在五门上,坐镇这里得贤楼的三楼上,不仅可以观察半个益州城,也可以远眺皇宫。

可惜,两位老人的到来,却是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望远镜。

“我说徐师,师娘,您俩今天本该与九郎一起走上那红毯的。”

“休得胡说,老夫行事还用你教么,把那什么步步高给老夫搬来,老夫得再站高些。”

“别,您身手好,师娘可禁不起那摇晃。”

徐无道长不再理他,只把一副望远镜不住的移来移去,一会儿罩住自己的眼睛,一会儿又往夫人脸上凑。

不一会,有鼓乐响起,虽离的远,但大约也能听的到一二,徐无道长没好气的道:“什么破国歌,换个喜气点的都不会。”

甲寅僵着手,扶着师娘,闻言苦笑道:“那是锦江书院里大才们选的呢,九郎都说好,看,国旗升起来了,那可是您老的杰作。”

“杰个屁,还不是改的面目全非。”

国旗是徐无道长有些不讲理的记号,说秦越假假的也算半个道门弟子,要把太极符给绘上去。

这可不行,坚决不行。

但老人家犯了拗劲,最后秦越作了妥协,说那就改抽象点。欧阳炯亲自出马,把已在家养老的前蜀御器监的一位老匠师寻来,果真是术业有专攻,这位匠师不仅玉玺会刻,画图案也一流,阳鱼被他变形成一条昂首奋发的蛟龙,阴鱼被改的更具艺术,也小了一号,粗看是鱼,细看是浪花,再看是丹凤。

阴阳和谐,万世永昌。

而国歌非常的古老,老到周容十二分的不满,说早知如此,我自作两首,但秦越说大家的意见更重要,不过曲子可以谱昂扬点。

这首国歌,叫“岂曰无衣”,出自诗经,秦风。

而国号,也因此而少数服从多数,定国号为秦。

087:醉,醉,醉

“国号秦?呵,水克火么,不愧道门出身,来人,设宴西宫,朕当以贺。”

秦越建国登基的消息被快马送到汴京后,宋九重扬了扬眉,却是有笑容在脸上浮起。

这是他想要的答案。

西秦的建立,代表着他的位置不再不正。

他可以爽心爽意的喝酒了。

符太后一如既往的远避着他,虽然避无可避,但缩身在角落里这样紧张的动作却让他更加愉悦。

他与几案前坐下,自执酒壶,开始喝酒。

“秦越登基了,国号秦,呵,这就是你的希望。”

“朕早说过,你请他勤王,只会勤出另一只白眼狼,怎么样,朕所言非虚吧,夔州和谈,你那信,只是一个台阶,一个面子,人家顺坡下驴,一点推脱的意思也没有,连对你的问候也没一句……”

“别说了。”

符太后斯斯底的吼了起来,脸色发青,两眼发红,却干涩着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揪着帕子的手,却有一抹血痕如蚯蚓般的窜出。

宋九重左手壶,右手杯,喝个不停,动作越来越快,笑声也越来越欢畅,“这是事实,朕,明天便派使者往贺,呵,恭喜他成为孤家寡人。”

一壶酒很快被他喝光,他顿了顿桌子:“换大碗。”

“朕,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皇帝是孤家寡人,自从坐上这个位置,方才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是夫妻不像夫妻,兄弟不像兄弟,父子不像父子,更别说朋友了,朕,自从坐上这个位置后,连吃顿象样的家常饭机会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对朕畏惧,所有人又都想着法子来讨朕的欢心,是讨朕的欢心么,哼,朕在他们眼里,不过老母猪一只,人人都想来挤点奶。”

“以前,朕对世宗动不动就发怒,大发雷霆的作派颇不以为然,觉着气量何其窄也。”

“现在,却是羡慕他了,发火是需要本钱的,朕却时时要把闷气塞在心里……呃……”

宋九重喝着酒,打着酒嗝,掏着心窝话,五壶酒下肚,都没挟一筷子菜,话却说了一箩筐,不知怎的又绕回秦越身上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记恨他,朕很清楚,他未必就愿意当那皇帝,都是聪明人,他那总督当着不爽么,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可进可退,该卖乖时卖乖,该装傻时装傻,总兵督政,不行就挥师而上,会比皇帝差?呵……比皇帝还皇帝呐……呃……”

“被逼上位,天下有谁会信,呵,他秦轻云便是朕最好的注脚,呵,朕,当为西秦皇帝贺……”

重达两百斤的大汉醉了是什么概念,纠纠武夫醉了又是怎样的恐怖?

符二娘很快就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地龙翻身了?”

远远站着的内侍见问,讶然的静听了一会,回话道:“官家,没听到动静。”

“可这地怎么在晃,呃……”

“……”

内侍壮着胆子凑前两步,轻声道:“官家,您……醉了……”

宋九重两眼一翻,倏的出手,一把揪住内侍的脖子,怒道:“好你个奴才,卵子都没有,也敢欺朕,滚。”

话音落,人飞出,重重的砸在立柱上,砰的一声响,惨叫却没有,只震下满室灰尘,扬扬洒洒。

“哈,朕就说地龙在翻身,尔等也敢骗朕,哈……朕乃人中之龙,何惧地龙,呀啊……”

咆啸声中,几案翻飞,毡毯乱舞,酒水飞溅,宋九重叠步出拳,虎吼声中,拳影所及之处,钢镜毁,巾架碎,立柱颤,板壁破……乒乓声大作。

闻讯赶来的侍卫见官家在灰尘中拳打脚踢,状若疯虎,顿时傻了眼,个个呆若木鸡。

“官家醉了,快请皇后,太医。”

侍卫队长想了想,又轻声吩咐属下:“退后,护好家伙。”

官家的武技侍卫们最是清楚不过,这要是被夺了兵刃,也不知会是怎样。

皇宫大,这事又不能示警,皇后太医得有一会才能来,好在宋九重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打通了一面墙壁后,被扑面而来的秋风一吹,脑子便有了些清醒,他晃了晃脑袋,手脚停了下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抬脚,却被断壁绊了一下,沉重的身躯如山塌下,重重的砸在地上……

“官家……官家……”

侍卫隔着三步距轻声喊了几句,见宋九重额间有了血迹,心中大惧,却不敢探手去扶,百般无计时,眼角瞥到了缩在角落里的符太后,不由大喜,不管如何,这也是太后,忙道:“太后,官家醉了……”

符太后迟疑了半晌,终是起身,缩着步子走到宋九重身前,见其整个人若死猪般的趴着,头歪在一边,满头满脸皆是灰尘,额头上有斑斑血迹,嘴角却挂着口水,随着呼噜声一伸一缩。

照理说,见着这般惨状,她该快意才对,但她的心却莫名的被那紧锁的眉头给揪了起来。

“扶……扶他起来……”

……

……

新皇登基,没有大赦天下,也没有入住皇宫。

秦越只在这会同殿里举办了一个仪式,仅此而已,庆典大宴都设在宫外西楼。

至于周容她们,更是大门都没出一步,不过是请了重臣夫人娘子来家欢聚,嘻嘻哈哈没半点皇后架子。

“朕会当好皇帝的,但朕觉着,不是高高在上了就是好皇帝,我认为,啊这称朕还有些不习惯,朕认为,接地气的皇帝比飘在云端的皇帝会更好一些,不管怎么说,以前我是怎样的,以后也差不离哪去,诸位,让我们一起干杯,祝明天会更好。”

“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习惯方能成自然,眼下听着刺耳突兀的万岁声,或许,会在某一个清晨,开始习惯,又或者在某个黄昏,开始迷恋。

秦越清楚这种感觉,所以当上皇帝了,也没有立即大权独揽,大肆封赏,而是悄然的把后世的一些优秀东西植入了一些进来。

喝完庆典喜酒,次日便召开大朝会,由原总理王著主持,当日的朝会,审议了新王朝的中央官制,并颁布实施。

总理衙门撤消了,改成政事堂,设中书门下二省,同秉国事政要,曾梧为中书侍郎,掌制令决策,王著为门下侍郎,掌封驳审议。

这是唐制的延用,李谷王著一直推崇,秦越也觉着不错,本想索性就封两人为中书令,侍中的,在这点上,两人却都谦让了,甘居侍郎职,实在是侍中、中书令等在当下已变成虚名,专作加官用。

程慎从书院被揪了回来,封集贤殿直学士,任中书舍人,知制诰。

尚书省却暂时没有启用,一来秦越认为政务该精减实效,二来常委会保留了下来,名字也复了古,就叫紫光阁,盖因李谷喜欢这座阁楼清幽,以阁名名之,五常曰咨政,五协曰侍郎,他是咨政咨出滋味了,有心想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欧阳炯只好笑哈哈的坐于他的身后。

这五常,分别是:李谷、欧阳炯、王著、木云、王彦超,五协是曾梧、韩通、全师雄、陈仓、甲寅,加上秦越自己,紫光阁成员共计十一人,这才是国家大事的真正最高决策层,坐班者则只有李谷一人,其它皆各有要职。

吕端坐上了益州府尹的位置,一夜间窜高了在宋朝为官的兄长两个台阶。

六部也成立了。

礼部尚书,欧阳炯。

吏部侍郎,丁禹洲,这位凤州刺史押对了宝,一来益州便获得的高升,实权在握。

户部尚书,沈伦,侍郎韩徽,度支员外郎为邹衍,不过他有些不高兴,因为新娶进家门的夫人,实权比他大,虽不在封赏名单内,但却是实打实的百姓银行的真正一把手。

刑部侍郎为房进。

工部尚书是韩通,秦越直言不讳的说韩帅你以后别再上战场,发挥土木专长吧,要知道你来了益州,蔚章才有了真正的笑容,没事了再帮着抱抱孙子,就是对他最好的支持。

工部屯田郎中则是原农业副部长卜安。

六部没有兵部,却在秦越的强烈要求下,新增了个商部,张晏张仲子任侍郎。

至于军权,则是大周体制的延继与改良,天下兵马归口枢密院管理,木云为枢密使,王彦超、全师雄副之。

陈仓负责京师总戎,甲寅依旧为虎牙卫士都指挥使,不过编制将要扩大到一万人。

人员定岗定编了,封赏也同步进行,这一块,以军功者为多,如铁战、祁三多等都封了开国侯,王山、张通辈则一体的开国伯。

总之,一人登基,全体荣升。

人们,要的便是这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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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阴招从来损

李儋珪第一次体会到不同的腰痛法,以前的腰痛,都是外伤,这一回,却是内伤,虽不如外伤痛,但空落落的却是抽空了全身的精气神儿。

这没门脸的地方,就不该踏进来。

女人他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不知凡几,包括蕃部女郎。

但能把男人榨出水来的,也就这益州女郎了。

朝廷赏赐下来的喜钱,一夜被他挥霍了近半。

现在想想,颇为后悔,那钱拿到草原上,可以买来十匹好马了。

他软着脚,差点上不了鞍,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往枢密院而去,见几位亲兵也无精打彩的,气不打一处来,每人都抽了两鞭子。

出了巷,拐了个弯,便遇上了同样顶着黑眼圈的搭挡王廷睿,两人互相扭着头看着,然后都无声的笑了起来。

今日军议,一议军队人事与防务调整,二议战略发展规划。

各大军区能来的人都来了,十五六号人围着会议桌团坐,上首位枢密使木云居中而坐,五军都督陈仓居左,枢密副使全师雄居右。

说起五军都督,乃秦越为老大哥特设的加衔,有三军总司令的意思,缘由是陈仓推了国公的封赏,只愿意与其它人一样当个开国侯,秦越说你是虎牙军的军魂,怎能与别人一样,然后就加了这个头衔。

会议由新任枢密副使全师雄主持。

“伪宋萎了,但这是暂时的,要严防敌军的渗透与突袭,汴梁派出了使者团,走水路南下,一路绕行,出使大理,正使伊审征,副使孟玄哲、吕雨亭。

因走的隐蔽,我们在汴梁的谍探毫不知情,还是上月回黔西处理家事的铜矿监安文龙阴差阳错的撞到了,否则,我们还蒙在鼓里,如今,这支队伍已经踏上了大理的地界。”

“远交进攻?”

“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呯”的一声,却是史成重重的一擂桌子,怒道:“明日便出兵,打他个落花流水。”

甲寅与他相邻而坐,忙桌子底下拉拉他的衣服,示意安静。

却见木云肃容道:“远交近攻不稀奇,但派出的这使者人选份量颇为不一般,伊审征,前孟蜀枢密使,孟玄哲,前孟蜀皇太子,只有那吕雨亭非蜀人。

这个信号很危险,其实,在这之前,不少羁縻州便没按惯例进贡,但一来贡例本就不高,二来全境一致对外,故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但两者结合起来分析,这问题很大,而这一次大帅登基,黔州节度使未遣使贺,雅、黎诸州浅蛮也没有反应,就更说明问题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步棋敌人早已在下,而我们还蒙在鼓里。现在,我们展开讨论,这样的局面,怎么打破?啊,政事堂那边也在议同样的内容,文武别议,各自形成意见后再进一步的碰撞。”

议事的方向很明确,武将只有用武力说话,所以讨论的重点是兵力如何布署、进出川的道路如何卡拿,羁縻州又该如何进行武力威慑,又或者干脆武力征服。

木云没有作出引导的举动,反而踱到窗外,欣赏院外风景。

尚在夔州时,秦越便说过要攻打大理,当时,以为是年青人脸皮嫩,找的和谈借口,自己还凑了趣,以为缓解尴尬,没想到人家就是比他的政治觉悟高一层。

嗯,也有可能是在其位谋其政的缘故,自己只关心军事与戎务,不需要像他考虑的那么全面。

把断剑门烧栈阁,蜀中别是一乾坤。

却不知蜀中虽然富庶,但隐患也是重重,而最大的隐患便是统称蛮部的黎羌等部族,这些部族,大部依山而居,野蛮强悍,又自有传承,历朝历代都没有什么好的统治方法,只能行羁縻之事。

盛极一时的南诏国,便是大唐羁縻扶持起来的,当时云南有六大诏,前身为蒙舍诏的南诏是云南唯一向唐的一诏,其它五诏皆向吐蕃伏首称臣,为了制衡,大唐花费了相当的财力与物力,帮助南诏壮大。

南诏成长为一只吊晴白额猛虎,灭了其它五诏,从此六诏合一,南诏王成了云南王。

但成为大唐劲敌,致二十多万军民葬身十万大山的,却只是两件私人恶行。

一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使者与南诏王皮逻阁言语不相得,从此心生怨气。二是云南太守张虔陀色迷南诏王阁逻凤同行的美人,勒索不可得,反诬,阁逻凤怒而起兵,一举攻破云南城。

随后新一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八万出戎、巂州,往击南诏,阁逻凤求和,鲜于仲通不答应,结果战死六万多人。

三年后,剑南留后李宓率大军七万往攻,全军覆没。

再然后,南诏吐蕃联兵入侵蜀中,拨城烧寨,四处劫掠,这一回遇到了名将李晟,只用了四千神策军,五千范阳军,千里往救,节节胜利,最后联合各州州兵,大破十万联军。

但剑南西道也基本打烂了。

再往后,南诏时战时降,时不时的入侵蜀地,最猛的一次,攻破益州城,大掠而去。

直到名将高骈横空出世,百战百胜,杀的南诏国血流飘杵,这一任南诏王骠信终于怕了,遣子为质,自此国运日暮西山,很快就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内乱起,大理段氏捡到了最后的便宜。

虽说大理与南诏有很大的区别,目前也安分守己,但若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呢,因为生活习惯以及地理环境等因素的客观存在,大理国的一举一动,很容易影响到雅、黎等州的部族。

不纳贡还好说,一旦起了别的坏心,在绵廷数千里的大山掩护下,刀兵一起,祸害非常。

与之相比,与涪州隔江相望的黔州想搞什么名堂,反而好处理一些。

黔州是目前境内最大的羁縻州,境内辖施、业、辰、智、充、应、庄等五十州,前唐盛时有设都督府、经略使、观察使等衙门。

王建镇蜀,设节度使,将士朝廷委派,成效极差,不得不收兵回朝,改任土人为使,结果成了惯例,杨氏霸住这节度使之位近五十年。

但一直以来,不管是前蜀,后蜀,还是大周,杨氏的态度都很恭顺,一年两次,该纳的赋税一文不少,只今年出了例外,都深秋了,夏税还不见踪影,秦越登基这样的大事,也不见使者。

想到这,木云便有些替秦越不值,认为其妇人之仁了,这些羁縻州讲别的都是借口,从来只认拳头的,不打痛,哪能听话。

只要拳头硬,哪怕你是土匪,人家也认,其它的,都是浮云。

军议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才形成决议:

东出的大小道路,进一步加强哨卡,而西南面,涪、戎、嘉三州增设兵力,一州五千人马,一为威慑,二为征南做准备,其它的则是一些细则。

全师雄将众将的意见一一汇总,最后笑道:“今天中午,虎子请客,大家去把他家的好酒喝空,某先把意见递呈上去,看看政事堂那边是怎么定的方略,晚一步到。”

众将轰然而起,个个磨拳擦掌,按揉着甲寅的肩膀,脑袋,说非的好生喝一顿不可。

甲寅的本事,其实不是他的刀,也不是他的槊,而是他那种给人憨憨的感觉,论人缘之好,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不仅武将关系好,文官们也都和他相处的十分默契,在这点上,就连秦越也远不如。

在他家喝酒,不仅史成等老熟人放的开,就连第一次登门的李儋珪、王廷睿都能完全放开了喝,见着苏子瑜,一口一个弟妹的喊的分外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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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谍探的重要性

“停贡,这是关系族人生死存亡的大事,非深思熟虑不可,所以,某认为,这步棋最少下了有半年时间了,有可能和宋九重一起出的京,甚至比他还早,攻我夔州,也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计的开端。”

王著面露欣赏之色,用鼓励的眼神示意这位名叫沈秉礼的年青人继续,他是唯一进了秦越幕府的闽南士子,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他态度端正,端正到进幕府不是来贡献能力的,而是来学习的,除了帮着起草行文,两年来几无建树。

但秦越很看好,说此人有才,属于肚子里会酿酒的角色,至于发酵多久,要看情况,所以新朝建立后,安排了政事堂行走事,让其参政学政。

沈秉言得到了首相的肯定,心头大定,朗声道:“停贡,多集中在雅黎二州,以及黔州,一东一西,则可以得出最少有两拨人马在行动,而戎州以南,更密集的羁縻之地反而一切如常,非不能,实乃彼方力所难及也。”

“盖因事关重大,非一般的说客能做到,充当说客者,必有常人所不及之本事,或者,最少要让蛮部信任,方能奏效,而这样的人才,非是熟悉本地情况者不可,可让京中谍探收集蜀籍官员名单,逐一排查,不管丁忧、还是办差,凡出京者,都是怀疑对象,甚至长期告病者,也有可能……”

“呯然”一声脆响,却是秦越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陛下,怎么了?”

秦越甩甩手,苦笑道:“一言提醒梦中人,二月初,宋九重未出兵前,其实有消息传来,包括王昭远在内的七位蜀籍降官一体裁撤,秦王府进驻三百甲士以卫,飞鸟不透,当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孟昶的苦日子终于来临了,没想到,没想到人家是瞒天过海。”

王著皱了皱眉,语气有一丝不满:“军国无大事,今后不得再随意处置,该立章程。”

“不错,是我的错,看起来我们很重视谍探工作,早两年便在京中搭建谍探网,但今天秋言的一番话提醒了我这梦中人,有没有能力探听到消息是一方面,有没有能力鉴别消息的重要与否则是更一层次,这块工作要加强,要成立单独的机构,这块会后另议,继续,秋言有什么想法全抛出来。”

“是,陛下。”

虽然秦越没有皇帝的觉悟,非大场合都不称朕,也没有居高临下的距离,开会也是在一张大会议桌上召开,但做臣子的,要有自己的本份。沈秉礼对秦越略一拱手,方才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假设是王昭远领衔此事,那么事情就需要进一步深究,就不是劝蛮部倒向大理这么简单,而是……借兵。”

吕端一愣:“图谋复国?”

“应该是,否则,宋廷这一次又怎么会以伊审征、孟玄哲为使,基本可以断定,他们也不只是递交国书这么简单,要是大理借到兵,再合我境内的浅蛮大部,搞不好便有五六万大军出现在我腹心。”

李谷一挥拐杖,怒道:“速查,孟昶在哪,哪怕挺尸了也掘地三尺看一眼。”

……

文臣议事很快告一段落,改为紫光阁议事,沈秉礼因为出彩表现,列席会议。

会议由王著主持。

“首先,我们分析一下,宋廷有没有可能放孟昶出京,支持其复国,大家都各抒己见。”

韩通两眼一瞪,扯开大嗓门道:“养着还废钱粮呢,放他出来,还能给我们添乱,这事,宋九重肯定会干。”

曾梧道:“就不怕他真的成了放虎归山?”

木云笑笑:“亡国之君而已,哪怕有钱粮支持,兵马协助,还能真成事不成,但给我们添乱的本事是有的,我西川要是一乱,宋廷再兵临东川,危机顿现。”

甲寅怒而擂桌:“我还当宋九重怎么就这么爽气呢,和约一签三年,真以为他心里装着百姓呢,啊呸!”

木云道:“这是他因为母亲病重,不得已而行之的下策,现在看来,他原先亲征夔州之举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夔州能下,则黔州必然会出兵响应,若不下,他大军围夔州、北路再犯我凤州,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打个小半年,就足够这些羁縻州完成阴私准备,只不知他舍下了多大的本钱……”

甲寅的心就被揪着了,“现在呢?”

“现在是反过来,在羁縻州的阴私行动进一步加强,等到他们准备妥当时,又或者被我们发现时,内战一起,宋军必然再次西进。”

“好险。”

“是好险。”

李谷道:“还好我们歪打正着早了一步,如此看来,学院前段时间的鼓燥未必事出无因,要严查。”

王著道:“攘外必先安内,某赞同李相的意见,炯之公,对这些情况你最熟悉不过,还请多操个心。”

欧阳炯一顿茶碗,忿声道:“君臣有义,老夫本该避嫌,但事涉我蜀中千万百姓之安危,老夫少不得要担起这责任来,给老夫派个下手,读书人里有几个害群之马,老夫清楚的很,公回他们年青,别脏了手,老夫来。不过西南万不可乱,若有乱事,我蜀中不稳也。”

秦越点点头,接话道:“安民之事,请炯之公、几位相公多操心,御敌之事,我有方略。”

“却不知计将何出。”

“防东,攻西,夺南。”

秦越起身,执起桌上的指挥棒,点着舆图解说道:“防务上,昨天的军议布置的很到位,一体实施,东线多增堡寨,而涪、戎、嘉三州各增两军兵力,戎、嘉备攻,涪州却只需起到敲山震虎意即可,因为黔州,有办法拿下。”

甲寅兴奋的问道:“怎么拿?”

秦越笑道:“安文龙的舌头,比你的刀槊还利三分,又是黔西人,风土人情他不要太熟悉,有他出马,事半功倍。”

李谷问:“那攻西呢,怎么攻?”

“今天来不急安排了,明天一早,我请大家去西郊,听一声惊雷,这攻西便有底了。”

秦越顿了顿,看了眼沈秉礼,肃容道:“秋言,我看你是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了,有没有信心把谍探一事抓起来?”

沈秉礼一怔,一时不好回答,他在幕府这么长时间,很清楚谍探的情况,目前算是三路齐出,唐东的斥候营,别号夜不收,专行潜伏敌境,打探敌情,甚至有擅丹青者进行山川描绘。

曹沐的隐杀军算一路,这一路杂的很,时而在内,时而在外,刺探消息也做,没名堂的手段也干,部下更是五化八门,有绿林好汉,也有社鼠狐群。

再一路,便是在汴梁隐居的邬凤南所率,半黑半白,以及虎牙军属中发展起来的谍子,但层次都不高。

这要是自己来主持谍探……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李谷帮他一锤定了音:“老夫看行,今日会议分析颇为到位,没干过不怕,边干边学嘛。”

秦越笑道:“李相都赞益了,这担子,你就挑起来吧,新设一司,专行刺探、察听事,隶属……虎卫。”

甲寅啊了一声,“我哪能管?”

090:黑心李谷,吹牛文龙

晴天霹雳。

地动山摇,十里远的百姓都感觉到那震颤,看着房梁上震出的如烟灰尘,个个惊叫:“地龙来了……”

然后,只是虚惊一场,一早来警戒的卫士们个个挺着背,站的不动如山。

远处,一处矮丘包围着的葫芦谷内,除秦越外,所有参与本次观摹行动的人,个个惊呆了下巴。

“我道门五雷天罡正法威力如何?”

对于师父一有机会就显摆的性子,秦越已经免疫了,不过让你负责这机密事而已,还冠上了道门,有点脸面好不好。

但面子上还是要维护的,当下笑着解释:“我师父就这样,这是道门负责研发的,但与五雷道法没什么相干。”

“什么叫没什么相干……”

徐无道长两眼一瞪,大袖一拂,就要发飙,好在李谷接话了:“依某看,这比五雷还五雷,分明是天雷神罚,此物,必须妥善保管。”

木云道:“有这等利器在手,天下谁人能挡其锋,要早几月研发出来,宋九重只能在夔州长眠。”

王彦超勾起不住发颤的小指,抿紧了嘴唇。

唯有甲寅,兴冲冲的跑去那坑洞,扬着手示意,这洞炸的比他的身高还深。

秦越摸摸鼻子,无奈的想,这只是最低级的炸药包好不好,放在抗战时期都不是合格物,这炸药包的威力弱不说,引线也不牢靠,还只能在轒辒车的配合下才能出效果,与理想中的差了最少十万八千里。

他不是万能的数据帝,只能与周容努力回想着,大约着给个配方,给个方向,然后组织善练丹的道士们研发,能有现在这成果,其实也是蛮不错的了,起码用在没多少见识的蛮人头上,杀鸡儆猴的效果大约是好的。

“让祝仲敏等蕃情熟悉的人出使,分赴各州,晓谕政策,继续称臣纳贡者,一切如故,腊月前未如数交纳贡税者,每拖一月,多加五成。”

王著吓了一跳,忙道:“李相,这条件,苛刻了,你这是要逼反他们呐。”

“哼,有此等利器在手,再猛的地头蛇,也得盘着低下头来,老虎不能随便发威,但要发威,一次便发个够,五成都少了,索性翻倍,啊,这玩意,老夫看别的军都不得装备,就虎子你管着吧。”

“为什么又是我……”

回城后,甲寅跟着就进了秦越的书房,也是第一次见过如此大爆炸的他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九郎,这东西你早知道是不是,为何不早点搞出来,否则我们可能都打到汴梁了。”

“这东西威力大不。”

“大。”

“别人学去了又如何?”

甲寅想像一下要是那炸药包在自己脚边炸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行,这东西必须严格保密,我这去西郊,吃住都看着。”

秦越笑着把他按住,“我师父,还有申叔都在,你就放心吧,短时间内还泄密不了,不过只要用了此物,别人迟早都会仿制出来,而且,在这之前,我们都还是立足未稳,冒然推出,搞不好反过来害了自己,这是我之所以迟迟不敢推出的原因之一。

你也别推责任,李相说的对,眼下这火药,也就你与陈头管着我才放心,所以,还不能普及使用,只能在最关键时惊人胆,杀伤力其实很有限,要普及的话,要等到我们把大炮研发出来才行。”

“还有大炮,什么样的?”

“以后,你会看到的,陪我一起见见安文龙?”

甲寅赶紧摇头,说那家伙属牛皮弹的,我尿不到一个壶里,你自个聊吧,我得回家陪宝玉去。

……

登基大典,远在大雪山的安国言也来了,却没想到秦越竟然要他卸下了铜矿监的担子,另有任用,这家伙两颗眼珠转了转,便与秦越讲起了条件:

“封某当节度使呀,再给某五千人马,黔州城保证姓安,啊呸,是姓秦了,姓秦。”

“节度使没得当,从今而后都不再有节度使,你要当黔州长官,可以,可以特设一个经略使,至于你能干多久,是不是世袭,看你的本事,另外,驻军必须朝廷来安排。”

“那多没意思,不干。”

“那算了,最多等俩月,黔州杨氏要是不听话便刀兵相见,到时再随便找个土著当头,比你听话多了。”

“哎,别,别,你现在是陛下了,兄弟某总该跟着风光一二吧,经略使就经略使吧,来一个军当扈从可以吧。”

“最多一营,人数不超五百,你需要军力,届时让涪州军马配合你便是了。”

“三营。”

“一营。”

“两营,行的话,某就抱着铜元去砸门,把黔州给你当正旦改元之贺礼。”

“……”

安国言的聪明,是他与随便什么人都能讨价还价,一张利口,能让最早捕住他的赵山豹乖乖听话,能让清泥岭俩守将解刀卸甲,能狠狠的守住铜矿监的一成份子,把钱赚在明白处,你还对他生气不起来。

秦越摸着鼻子算是认了,要是他用自个的份子钱,公关各寨各部,把有了不臣之心的黔州拿下,也是他的本事。

那知安国言下一句就把秦越给气跳了,忍不住一脚踹去。

“那矿监的份子还保留吧,还有,某要行动了,经费总要给吧,不用多,马马虎虎有十万新元就够了……啊哟,某是为朝廷做事呐,皇帝不差饿兵。”

“行,我让虎子来与你谈。”

安国言立马就怂了,一物降一物,在甲寅面前,任你天花乱坠,那也是油盐不进,搞烦了一横肘,勒住你的脖子,话都没得说。

“行,你是陛下,你最大,话说皇帝该自称朕呐,朕,朕,朕的,多威风,啊哟……”

虽然安国言满嘴油腔滑调,但却颇对秦越的脾性,特意为他践行。

亲自下厨。

曹国华走了,能陪着他吃清汤本味的,也就这一个安国言了。

安国言怔怔的看着秦越在砧板上运刀如飞,呆立半晌,忽然自嘲一笑:“能让皇帝下厨治食,某这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放心,黔州某家乡,一定帮你安安稳稳的拿下,回头某再来当矿监去。”

“大话少说,具体有什么方略,跟我说一说,也好放心些。”

“多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崇信要独掌大权,必然损着其它洞寨的利益,找到缺口,扇扇风,点点火,再招安两部草头王,先闹个鸡飞狗跳的再说,别说某心恨呵,火不乱,取不了粟。”

……

顶点

091:大理,南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

而国家和朝代也有它的性格。

不论汉唐,还是魏晋,这种性格都存在。

大理,是个神奇的国度。

历史上,它偏安一隅,享受了整整三百多年的国祚,与中原宋朝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宋是畏惧,怕再蹈前唐覆辙,在十万大山中陷进无尽的战争泥塘拨不出来,毕竟南诏是加速大唐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早早的玉斧画疆,我不打你,也不要你称臣。

而大理也听话,真的没有迈过大渡河。

原因是大理因“仁”立国,开国皇帝段思平出身于簪缨世家,南诏清平官段忠国六世孙,布燮段保隆之子,其自己也曾官至横海节度使。

南诏末年,武夫当国,先后建立大长和国、大天兴国和大义宁国,各镇纷争不休,段思平与大义宁国杨氏不睦,恐为害,遂起事。

他的成功,来自于两句口号:“减尔税粮半,宽尔徭役三载。”以及对滇东三十七部“赦徭役”的承诺,给了饱受苛政的百姓以希望,这才一股作气夺取了羊苴咩城,建立了大理王朝。

登基后,他也遵守了这一承诺,更易制度,损除苛令,释放了大量的奴隶,所以,开国的基因决定了大理的统制政策,一直都保持在温和的状态上。

传位六世后,更是以释儒治国。

正是仁心治世的传承,受到了百姓的真心爱戴,哪怕到了段正明时代,被权臣高升泰夺位两年,最后也不得不还政于段氏,继位者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段正淳。

这位段正淳可不是金老先生笔下四处留精的花心大萝卜,而是妻管严,因为他的妻子姓高,名升洁,国相之女,他这位皇帝在皇后面前,可没有半点脾气。

妻管严到什么程度呢,有段正淳的传世诗为证:“国有巾帼,家有娇妻。夫不如妻,亦大好事。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为什么这么怕妻子,因为大理的政治特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皇位相位同步相传。

段思平立国,从龙四大功臣,其中军师董迦罗,郡守高方出力最大。

这董迦罗乃南诏军师董迦罗尤的后世子孙,董迦罗尤是神话般的人物,一生下来便当和尚,师门赐姓,后出山,娶南诏王妃之妹为妻,出将入相,两次大败唐军,是十三万唐军性命的幕后收割者,晚年又出家,其家族,也成了释门相当尊崇的国师密宗世家。

家学源缘,董家子孙多智慧,世代皆为清平官,董迦罗更是不输先祖,智近乎妖,是大理立国第一功臣,因功封布燮。

可惜遇到了不输司马的高氏。

段思平建国后,当了七年皇帝,传位儿子段思英。

一年后,皇位易主,自认于大功有国的段思平之弟段思良不服气侄子掌国柄,联合布燮董迦罗逼迫段思英出家为僧,自己登上了皇位。

六年后,段思良去世,传位于儿子思聪,段思聪为了破解董氏一家独大的权臣局面,扶起了高氏与董氏相斗,此时,董迦罗已故,而高方虽已年过花甲,却不昏愦,这一斗,董氏虽未完全衰没,但高氏是彻底兴起了,还从皇室地盘挖了一块肥肉出来,从此柄国相大权三百年。

皇帝成了高家的囊中物,废立一句话,实际掌权者,皆在高氏。

后世大理皇帝动不动避位出家,不是他们喜欢当和尚,而是宁愿出家当和尚,也不愿意做一位政令出不了宫门的假皇帝。

以上,是历史的原轨迹,现在,因为秦越的缘故,历史的发展出现了新的拐点。

当时此,段思聪已在皇位上安安稳稳的坐了十年,年号都换了三个了,从明德、广德,到现在的顺德。

而高方也已风烛残年,摇摇欲坠。

“因前王蜀、孟蜀皆视大理为洪水猛兽,军事上严防死守,政策上不相交往,故关于大理的相关资讯较少,反而是民间商旅往来兴旺,这个兴旺还是单方面的,蜀商外贸多,现根据这两天收集上来的情报,向诸君汇报。”

沈秉礼履新三天,便担当起自己的职责,出席了枢密院的军议,为国防计划提供庙算参谋。

他才把大理建国传承至今的历史介绍完,就被甲寅的疑问所打断,“等等,你是不是搞错了,段思平、段思英、段思良、段思聪,我听着怎么像兄弟,还有清平官是什么官,布燮又是什么东西?”

沈秉礼笑道:“不会错的,大理国的特色之一,便是父子连名,至于清平官,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国相,而布燮约等于尚书令,或者中书令,为了解说方便,我们都称为国相好了。”

“但他们的国相,权柄却又比我中国的相权大。因为大理国还是分封体制,朝中高官都有自己的部族与军队,现如今,布燮高方因为大胜董氏,夺到不少地盘,又受了皇室的赏赐,实际地盘与实力,已与皇室相差无几……”

甲寅再次发问:“那皇帝会允许?”

“根据商旅反映的情况来看,当初段思聪打的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希望两大权臣斗的两败俱伤,他好从容收拾,但高家一直隐瞒着实力,一开始便节节示弱,步步后退,输的一旁观战的段思聪发急了,偷拨兵马,急输钱粮,以壮高家实力。”

“高方阴得皇室之助,又趁董氏志得意满之际,倏的发动反击,一战便动了董氏的根本,不得不窜回海东故地,从此雌伏不出。”

甲寅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能,大军出动,再隐蔽也有动静,那董氏既然能权倾朝野,怎么会是瞎子。”

沈秉礼大赞道:“甲将军高见,这一问问到点子上了,因为谁也想不到,滇东三十六部会是高氏的铁杆盟军,高方一声令下,三十六部全军出动,四面合围。”

甲寅笑道:“看来这皇帝也是个傻子。”

“傻倒不会,只是皇室也好,董氏也好,谁也没料到高氏隐藏的这么深,这一战后,高家崛起,再无人能敌,看看大理年号便知道皇室有多无可耐何了,先明德,再广德,如今是顺德,皇帝服了软……回枢相,大理情况大致便是如此。”

木云示意沈秉礼坐下,赞道:“很好,虽不详细,但我们对这位邻居有了大致的了解,很有用,有些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一是文经帝段思英被废出家,他还年青,不过三十来岁,会不会还有雄心?

二是高氏秉政,枝强干弱,段思聪会不会还在日夜苦思破局之策?

三是董氏大败,有没有野心东山再起?

四是刚才秋言所述,那前大义宁国杨氏,兵虽败,但血脉未绝,部落尚存,有没有文章可做?

还有,宋使能否成功说动大理?这些,我们可能都要再详议一番,啊,某暂时就想到这些,你们再补充……”

木云话声未落,门外一声长报响起,不一会,有亲卫进来,传达秦越旨令。

“禀枢相,请五常紫光阁议事。”

“何事陛下可曾说?”

“南唐来使报丧,李景崩。”

092:千里之外,同心,异梦

在秦越看来,南唐之奇葩,世所少有。

显德二年以前,还在攻城掠地,自大周南征后,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翻江龙变成了软脚虾。

真的是一败便是永远。

去年大好时机,李重进多次相约出兵伐宋,去信都如泥牛入海,秦越索性也就懒的理会。

今年宋九重沿长江西进,要是南唐奋而出兵,不管兵马多少,宋九重都要仓皇而退,但南唐仿若睁眼瞎。

自己登基,不信南唐不知消息,但没有一位使者。

现在好了,李景驾崩了,却来使了。

要依着脾气,直接乱棍打出了事。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心头打了个转,最后还得心平气和的召开会议,议一议。

“多个朋友多条路,遣使往祭,不费多少工夫。”这是李谷的态度。

“趁机修订国书,有益大局。”这是王著的想法。

南唐旧人木云的想法却不一样:“往祭可以,国书没有必要,但要想办法给南唐君臣添添堵,欺软怕硬是南唐朝廷的惯有风气。”

欧阳炯就来劲了,笑道:“我蜀中文华璀灿,直接从书院拉一帮士子去,来个江东舌战群儒。”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儒生相争,优劣难辨,赢输都有办法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若武将。”

“武将?”

“不错。”

木云笑道:“南唐大将,某只看好两人,一是铁槊林仁肇,二是双刀郑彦华,可巧,两位都是闽将,虽有一身军略,眼下也得重用,但南唐总是防着他俩一手……”

“你是想……”

“遇不着就算了,能遇着就想办法给南唐新国主上点眼药。”

秦越把手一拍,展颜笑道:“好主意,郑彦华虽未遇上过,但能与无双将林仁肇齐名,想来也不差,加深一下感情是颇为不错的,只不知谁人出使为好?”

“虎子。”

“……”

木云笑道:“他去,身份够,诚意足,都不用特意交待,一切按他本性来便是。”

这个建议,秦越觉着可行,散会后与甲寅一说,可甲寅却不乐意了。

不干,眼看着就打仗了,谁有空拜祭那死老头子,不去,坚决不去,我得看好那炸药呢。

“出使也是打仗的方法之一,不去也得去,你把手头事交给陈头,明天就出发。”

秦越一严肃,甲寅就没招,只好翻着白眼去准备。

苏子瑜听说他去南唐,扶着游廊抄手沉吟半晌,最后从寝房里取出一把黄杨木梳,“夫君去了金陵,把这梳子送到黄氏当铺,当九十九贯七钱,是九十九贯七钱,别当错了。”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我二兄么。”

“啊……可我这趟去的是南昌呢,南唐朝廷不在金陵了。”

“那应该也能见着,带着试试吧,不行再带回来。”

“好,这是你惯用的,就不会换一把?”

苏子瑜嫣然一笑,没再搭理他,推着他往外走:“你是出使,应该可以带侍妾,双儿显怀了,带不得,把你那明楼带走吧。”

“……”

收拾行囊有家人,交接工作与陈头不过一句话的事,甲寅想了想又拐到枢密院,直接找木云。

“我知道,开会你都装着,现在我要去南唐了,说说,真要有战事,怎么打,否则我心里不踏实。”

“放心走你的,近期没有可能打大战。”

“为什么?”

“一来宋使真的说动大理,出兵也要等开了春。二来,境内浅蛮要有动作,最方便,最有收益的地方,你想想,会是哪里?”

“大雪山,铜矿监。”

木云笑着点点头:“能想到这里,说明你有心,其实这点九郎也早想到了,调离安国言,也是一带两便,这人就一张嘴巴厉害,其实贪生怕死的很。

赵山豹部山越军已经在行动的路上了,过几天,敌情明了后,要是有动兵的需要,或是某,或是全将军,会再率部出征,届时带上火药营,炸到征服为止。”

“至于东线,更加放心,我西南内乱不起,宋兵不会有动作,但有动作,必有大行动,是大动作,行动就不会快,那时候,你早回了,我们也准备完毕了。”

甲寅这才放下心来。

……

汴梁,皇宫。

南唐使者却没有出使西秦来的顺利,因为他的到来,朝堂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原因是尚未即位的皇太子从嘉仁心孝顺,遣使报丧的同时,还上表请追尊父皇帝号。

为示诚意,使者乃七弟李从善。

宋廷一班文臣顿时有机会卖弄口舌了,有说既去国号,哪来资格再尊帝号。有说迫南唐去帝号的乃是前周帝,我皇仁德,念其新皇一片赤心,当从之……

吵吵闹闹了近半个时辰,李从善伏地痛哭后,宋九重才仿佛醒过神来一般,从容纳谏,答应了南唐使者的请求,谥李璟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

因李从善身份不一般,朝议后,宋九重于后宫亲自设宴款待,并亲自当起向导,带李从善参观宫院。

只是聊的兴起,离开昭勋阁时,不小心把旁边的偏殿大门推开了,见李从善看着里面的画像面露狐疑之色,宋九重只好拍拍脑袋,笑道:

“惭愧,郑王既然看到了,朕也就不再相瞒,此乃林虎子亲自送来的画像,朕与他曾大战百十回合,座骑皆亡,各有创伤,这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其来信求朕画像一幅,说可以睹像思人,以砥砺武技,朕答应了,可一直未曾绘好,你来了,正好顺道帮朕带一幅于他。”

李从善唯唯而应,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信。

“听说南唐百官,上至宰执,下至言官,都大赞郑王仁德,多有上表改立皇太子之事,缘何却是你六兄登了基?”

“……皇兄英明睿智,某远不及也。”

“郑王何其谦也,不过,不是皇室中人,不知宫内之苦,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如你,千里出使,都没时间在你父王灵柩前尽孝,而你六兄,却在山呼万岁中登基,呵,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命运捉弄罢了。”

“……”

宫宴出来,李从善满肚子郁闷,眼见天色尚早,遂不回馆驿,信马由缰,逛街解闷,行至一处大宅,却见那府第结构与左右房屋大异,马面高耸,飞檐夸张,倒是有几分闽地风格,便起了好奇心,问正在施工的匠人。

匠人道:“这宅子不好造,想学都没地方学,那些读书人描述的又不得法,还是一位海商指点着,才造了个大差不差的样子。”

“哦,你问是谁的宅子呐,这个某也不知,好象用来迎接一位投诚的大将军的,哼,投诚了还能享这大宅的福,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李从善再没心思逛下去了,恨不得立马便胁生双翅,飞回江南去。

却不知令他恐惧的林仁肇,已经成了南都留守,南昌尹。

因为三请三让后于灵柩前即位的李从嘉,换上冕服后,不仅更名为煜,更下了一道令百官欣喜非常,令百姓指天骂娘的令旨:

迁都。

借着扶柩回江宁的机会,把朝廷也搬回去。

这狭小的皇宫,仄迫的城池,李煜是一天也多呆不下去。

所以头七刚过,浩浩荡荡的迁都大军便起程了,陆路到九江,然后大船顺流而下,李煜独立龙舟,感受着扑面江风,豪情万丈。

……

与此同时,宋廷出使大理的使团终于抵达了羊苴咩城,一看到在城外十里相迎的那道熟悉身影,正使伊审征,副使孟玄哲纷纷滚鞍下马,泪洒衣襟。

“秦王!”

“父亲!”

一身肥肉早已不见的孟昶,疾抢出来,一把扶住两人,也是禁不住眼眶发红,“好,好,好,你我万里之遥顺利相聚,此乃大事可期之兆……”

……

093:万里之遥,三诺,五年

“……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抄经,是段思聪每日必做的功课,诸经都抄,但抄写最多的,还是金刚经,七岁提笔,坚持习惯已有三十二年,每一个字,每一个段落都熟透于心。

然而,今日却是鬼使神差一般,心字写完,再要起笔时,却在心头破了一笔,成了“必”字。

段思聪心里一突,顿时有烦燥意起,一推笔墨,长身而立。

“传郑简。”

因南诏兵祸起,屏隔中原百十年,如今大理境内虽通行汉文,但读音已大为不同,揉合了白族的口语发音,形成了别具特色的读法,又因地制宜的创造了一些名词,于是,字同音不同,音同义不同的情况就出现了。

眼下还算好,再过百年,就到了句句重译的地步了。

这郑简姓郑没错,名却不叫简,这“简”字,与中原朝廷的卿字同义,而皇帝自称也不是朕字,而是“元”,百姓称呼皇帝也不叫皇帝,叫骠信,将军则叫弓久。

内侍匆匆下去,不一会,领着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进殿,“郑廉见过骠信。”

“免礼,赐座。”

“谢骠信。”

郑廉坐下,内侍上了香茗退下,段思聪才取过书案上那写坏的经文,递给郑廉,“元自小抄习,从未出错,今日这心头多了一笔,仿若利刃,不知主何凶吉,请郑简为元解惑。”

“主不祥,刀临心头为祸,当逐宋使出境,再遣使与秦朝修好,方为良策。”

“你这酸儒,不好好教书,又在膘信这胡说八道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了,一条彪悍的身影才从殿门外闪进来,其人年约五旬,虬须如扎,虎目含电,顾盼自雄,正是布燮高方长子,高方辅。

“膘信当面,尔敢无礼……”

“哎哎哎……两位简家有话好好说,来,弓久坐下说话,你来的正好,正好帮元解一解惑。”

段思聪亲自迎着高方辅坐下,又把经书取过,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高方辅大笑道:“酸儒误国,心头加一撇,为必字,是说我大军此番出兵,必能斩获大功。”

郑廉大怒:“为何不是必败。”

“老匹夫,尔敢咒某……”

段思聪一脸无奈,只好又劝:“弓久呐,那孟昶坐拥四十六州,战兵近二十万,尚且半年而亡国,如今却腆着老脸来我大理借兵,元日思夜想,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再说……”

“膘信想差了,再给三倍金银,这兵也是一个也不借,我们要的是这名,正好出兵,把那肥沃的蜀地打下来,为我大理开疆辟土。”

“可……”

高方辅却起身告退了,雄纠纠的来,气昂昂的走。

不怕武人坏脾气,就怕武人有心计。

高方辅便是这样的人,外表粗鲁,却是真正能绣花的男人,该无礼时无礼,该装愣时装愣,该发飙时发飙,该陪笑时陪笑,该服软时立马滚成一个球,心机与他家里那位瘦骨如柴的老家伙一脉相承。

骗过了所有人,骗成了第一大权臣。

孟昶来了其实有三个多月了,段思聪对他很礼遇,常促膝长谈,请教治国方略,除开军事版块不说,孟昶在治国理政上还是很有一套的,段思聪常有所悟。

高方辅也时不时的设宴款待,谈东说西却只字不提出兵之事,直到把孟昶的底都摸出来了,后续的使者带着珠宝金银来了,他才大手一拍,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膘信出兵,为孟昶报仇。

不过他打的主意,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出兵,当然王室与各部一起出,领兵者却除了他高方辅外,无人敢请命,打赢打输,他高家都得利。

但也有跟着鼓燥的部族,打的主意却是抱紧高家大腿,好跟着喝汤。

只是对于皇室来讲,搞不好就吃大亏。

段思聪的犹豫,主要便是在这个点上。

皇宫不远处的客舍,孟昶在练剑,身形矫健,剑影纷飞。

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孟昶父子历经亡国之痛后,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活在颓废状态中,正旦大朝,他这亡国之君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大朝会,然而,没想到人生的大机遇在等着他。

搏不搏?

简直是废话,他虽然长期囚在秦王府中,但经过板荡后,曾经的百官,哪个可用,哪个不可用,还是能信手拈来。

宋九重给他画的饼他不信,但联合蛮部,夺下数城后,他便有这个信心,再也不用回到京中的那个囚笼中去。

哪怕,多自由三五年也好呐。

孟玄哲也一夜间成长起来,不仅行为上告别过去,这一路上的风餐露宿,也令他的脸庞变的刚毅明朗,有了真正的男子气概。

见父亲一通剑舞毕,浑身白气蒸腾,忙把早备好的毛布在热水里绞了,递过去。

“父亲。”

孟昶欣慰的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笑道:“不用心急,你俩没事城里城外多走走,好不容易来了,洱海风光总要好生领略一番才行。”

“果真能成?”

“当然,多则五万,少则三万,明春必集于这城外,昨夜便与你俩详细分析了,怎么,还不信你父亲么。”

伊审征道:“主公如此说,那某真去买醉去了。”

“去吧,大郎也去,该放松还是要放松。”

“父亲……孩儿就不去了,这就温兵书去。”

看着大郎急步匆匆的进屋,孟昶开怀大笑。

能有什么还比儿子成长起来了更令人喜悦的。

……

远在益州的秦越则是满脸惊喜,听到亲卫报呈的消息后,他怔了怔,然后就发足狂奔,出了大门一把夺过亲卫的座骑,便向北城疾驰而去。

城外,一长溜的驼队正在初冬的暖阳中缓缓而行,领头的是一位骑着黑色骏马的虬须大汉,高鼻深眼,眼瞳似乎被天空的蔚蓝给染了,发出璀灿的光芒。

他身着异域服装,灰扑扑,厚沉沉,幅边凌乱,弓囊里插着的,却是一柄中原雕弓,箭匣里的雕羽箭矢,则分明是西域式样,除此外,剑是十字大剑,靴是尖头薄靴,坐骑异常神俊,毛皮如缎,黝黑发亮。

从城门中冲出的快马,感染了他,这位顶着西域脸的汉子扬鞭催马,老远便用生涩的口音喊道:“都虞侯……”

“马尼德!”

“君子三诺,我来兑现了……”

两马交错,两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秦越看了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驼队,开心的笑道:“你能回来,比那满载的物资,更让我喜悦,走,我为你开路,进城。”

……

很多年以后,倍受世人所尊敬的马尼德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我这一生,最大的荣耀不是加冕为王,而是受到了中国皇帝最隆重的欢迎,他亲自策马开路,把我及我的驼队迎进了他的临时都城,万千百姓夹道欢呼……”

顶点

094:秀才遇着兵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当踏上下船的栈桥,夹道欢迎的“百姓”雄纠纠气昂昂的唱起国歌时,当赤山傲骄的展开国旗时,甲寅终于明白,这让自己激起鸡皮疙瘩的摆谱,有多拉风了。

“我金陵何时有了这么多西秦百姓了,还夹道欢迎?”

码头上,负责迎宾的南唐鸿胪寺卿李授脸上挂不住了,黑着脸问。

“寺卿有所不知,京中无赖子成千上百,一人十文钱,随便雇。”

李授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见栈桥上先过来一队金甲卫士,整齐一致的步伐,丈八长槊抵在腰间,槊锋斜刺上空,在阳光上耀出耀眼的光芒,这队甲士护着一面鲜红如血的大纛,旗面上不着一字,只有一条乘风破浪的金龙。

这队卫士个个目不斜视,下了栈桥便左右一分,人脸朝外,摆开警戒,只留扛纛大将一人立于正中。

李授的脸色更是不愉,彼其娘之,西秦蛮子,也敢到我大唐京师摆谱,哼!

金甲卫士站好了岗位,一身团花战袍的甲寅方才踏上了栈桥,边走边挥手,赢来码头上的人群阵阵欢呼,一位腰间悬着两柄弯刀的青衣女郎则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正主儿出现了,李授也不好再端架子,施施然的迎上前去:“鸿胪寺卿李授,代国主欢迎使者。”

“啊,噢,麻烦让一让,小心畜牲……啊哟……”

话音刚落,一道火红从大舰上奔腾而出,甲寅见李授呆住了,忙老鹰捉小鸡般的将其拎起。

一连十几天没机会撒蹄的焰火兽脚踏实地了,兴奋的扬蹄奋鬃,昂首长嘶,腾起阵阵灰尘,溅的李授满头满脸。

此情此景,让甲寅想起当年护送老师下江南的一幕来,城还是这座城,可仿佛却老旧了许多,也矮了许多似的,难道,城池也如人一般会老去的么,不知远在泉州的老师身体可好?

他怔住了,却忘了手里还提着一个人,李授却气住了,怒吼道:“放某下来。”

“啊,哦,对不住,走神了,敢问上差怎么称呼?”

李授只觉两眼一黑,一股热血气就涌上了脑门,“老夫,姓李,名授……”

话说完了,没等来对方的回应,一声响亮的吼叫声却在耳边炸起。

“列队——”

原来是又一队甲士从栈桥上走下,这一队,却尽是黑甲卫士,人人挎刀,足有百人,一样迈着整齐的队伍,一样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走过去,走到金甲卫士的前头,脚步顿了两顿,这才止了步子,却站出了一道笔直的队伍,仿若利剑,好比直尺。

李授索性就不说话了,你爱显摆,就显摆够。

事实证明,这一决定是对的,因为这一舰的人算是走完了,后面一舰又靠到码头,这一回,汹涌而出的,是一匹匹的高头大马。

好嚣张的西秦,来使护卫不仅有金甲卫士,还有骑兵。

虽然人数不过百骑,但这气势,却压住了整个码头。

欢迎的国歌声早停了,锣鼓声却依旧在卖力的敲打着,与马匹的响鼻声、刨蹄声、嘶鸣声交奏起了雄浑的铁血肃杀气,一如战场。

这个出场,是木云设计的,说南唐文人秉政,最是狗眼看人低,要想不受白眼,就气势上压住,现在看来,效果好的很。

甲寅满意的点点头,对隐在人群中的某张熟脸微一点头,鼓声顿歇。

“啊,李上差是吧,有劳了,请。”

“甲将军请。”

甲寅翻翻白眼,以为你不认识我呢,前面还叫着使者,转变何其快也。

却原来此情此景,令李授想起了迎接契丹使者的那一幕幕难堪来,心中暗想,眼前这位,一看就是纠纠武夫,算了,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看来,馆舍与饮食都得再精细一些才好。

他的所谓精细,倒不是针对正使,正使自有朝廷迎宾的章程,但随从待遇天差地别,这些卫士的酒肉饮食,好坏却是他这寺卿一句话的事。

“甲将军,您是正使,不知副使是哪位?”

甲寅重重的一拍他的肩膀,差点把对方的肩骨卸下半只来,哈哈大笑道:“一个糟老头子,晕船,某见着烦,打发他中途下船了,所以,这使者就某一人,啊,烦请头前带路,某先给国主敬注香。”

“……”

哪个使者不是文采风流的名士,哪知竟然是个连礼节都不通的武夫,李授一个头两个大,若是文士当面,他长袖善舞的本事就有了用武之地,可看这甲元敬,说话做事十三不搭的,李授就后悔了,该请国主下旨,安排一个武夫来配合的。

当下却是推无可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入乡随俗是礼节,可甲寅此行的目的,便是给这浑浑愕愕还目中无人的南唐上上眼药,蛮着来才是对的。

来码头迎接使者,其实南唐准备的也充分,只是安排的都是轿子,哪知道西秦来人,个个骑马,就连女的也是飞身一纵,身手比男的还爽利,李授更无语了,只好自己坐进了轿子。

甲寅不耐烦跟在他的轿子后面,问了馆驿方向,说某晓得了,江宁某熟,呼啸一声,焰火兽扬起前蹄,便准备飙腾,脑壳上却吃了一记暴粟,只好不满的晃晃脑袋。

扛纛大将三骑当先。

一面国旗,金龙昂首。

一面军旗,虎牙如刃。

一面认旗,甲字威武。

在初冬的寒风中吹的猎猎作响。

合不合礼另讲,霸气摆出来先。

金甲卫士列队于后,然后是一红一黑翩翩两骑并行,再是黑甲卫士步伐橐橐,百骑蹄声隆隆最后押阵。

码头上,官道上,街道上,随着这支队伍的行进,人群都仿若麦浪般的破伏开来,少不得发生鸡飞狗跳声。

总共百五十人,却行出了滔天杀气,无尽威压。

也有窃窃私语声偷偷响起:“当年契丹狗来使,好象也没这般横呐。”

四方馆在北外城,进了城门不过三里,便看到了那气派恢宏的建筑。

与中原稍有不同的是,中原的四方馆主分南北,这里是东西昭穆。至于益州,没有四方馆,只因益州私家馆阁园林多,有贵宾来直接住进某苑某林,秦越喜欢西楼,算是朝廷官办的。

甲寅趾高气昂的于馆驿前下了马,歪着脖子盯着牌匾看了看,嘻哈着跳上台阶,竟是不等李授引领便蛮横的进去了。

进到内苑,东看,西逛。

等到李授急急忙忙的赶过来,他已大致将驿馆内的情况看了一个遍,见李授一脸惶急,笑道:“都说江南好风光,这馆驿楼台都建的好,了不起。”

李授擦擦脑门的汗水,陪笑道:“甲将军这边请,贵使一行都安排在这边。”

“……”

“甲将军?”

“某觉着这边好,早上起来日头便晒的到。”

“这边……有安排了,还请甲将军体谅一二。”

“啊,哦,是谁呀,这么有排面。”

“是……是……总之是朝廷的安排,某也不知安排的是谁。”

“这就奇怪了,某看你这是欺生,有好的故意不给某住是不是,某便要在这东馆落脚。”

李授大急,脑筋急转,陪笑道:“甲将军,您从西方来,又是武将,西方白虎位,才是最适合……”

“某没披甲呀,陛下有旨,要某弃武行文,否则某哪会来出使,别说有的没的,就这好,某懒的移步了。”

“这……”

甲寅笑道:“这就奇怪了,哪个馆舍不是住人的?某喜欢这,说明你这差事办的好,怎么就小命不保了呢?”

李授苦笑着道出实情:“可……可这本安排宋使住的。”

“哦,原来是宋使住的,嗯,某这秦使住不得是吧,早说呀,懂了,这就走,来人……”

李授喜出望外,正要致谢,卫士一声“有”字响若惊雷。

甲寅道:“去,哨令集队,回舰。”

“诺。”

李授一听,身子骨就软下来了:“别……别……甲将军,万万使不得呀……”

“使不得?好呀,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宋使住得,某这秦使就住不得?”

“因为,因为……甲将军,我们再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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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秦使与宋使

南唐皇宫,李授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殿的。

“禀国主,西秦欺人太堪,竟然安排丘八为使,还蛮不讲理,把我方本欲留给宋使的东馆给强占了。”

李煜愕然,不敢置信的问:“甲元敬为使朕早已知之,他是秦帝最为亲信之人,听说最为憨直不过,怎会如此无礼,再说蜀中文华璀灿,怎么也会安排一二位懂礼的名士为副贰吧。”

“听说有副使,被他中途赶下船了。”

“……那你这脸怎么回事?”

“唉,某以为甲元敬身边的女郎乃是侍女,见其毫无礼貌的对先帝所题的牌匾指指点点,便呵斥了一句……”

“然后呢?”

李授抚着半边微肿的脸,哭丧着脸道:“哪知他是甲元敬最喜爱的如夫人,不会绣花,只会耍刀。”

“……”

“国主,还请国主作主,请羽林威哧一二,否则,馆驿内无法无天了。”

“东馆既然占了,总不好赶他们出来,能不能把宋使安排在西馆?”

“宋使定然不满。”

“宋使晚来,应该不会,真要不悦,只管把实情道出,但这责任必须你自个扛下,不可损失朝廷脸面。”

“……”

“嗯?”

“是……臣知道怎么做了,臣,告退。”

李授出了宫,摸摸脸腮处的肿痛,却是去太医院讨一副消肿化淤的膏药都没时间,又硬着头皮去找客省使翟如璧。

他这鸿胪寺卿乃权置兼官,事毕则省,他的本职是协律郎,词曲唱和,诗文应酬才是他的长处,是朝廷考虑到蜀中多文士,特意选出来权兼礼宾,真正负责使者往来事务的,乃是客省使。

翟如璧老奸巨滑,一听说来使乃是武夫,码头迎接都没现身,只让李授领着人马去挑大梁,美言曰:“你办事某放心。”

听罢李授的禀报,翟如璧拈须微笑:“国主自然英明正确不过,那西秦既然霸着东馆,就让他们霸,你自个却要受点委屈,等宋使来了,只管哭述,让宋使与秦越对着干吧,只要不闹出人命,我大唐最后都会有所进益。”

“卑职愚钝,这损脸面的大事,不知进益从何来?”

“宋秦本是生死大敌,不管怎么斗,最后还不是要我这东道主出面斡旋,只不过老夫却是要晚些时候出面,只能委屈你了。”

李授精神大振,展颜笑道:“卑职明白了。”

……

甲寅霸住了本该是宋使住的馆舍,心情大好,爽心爽意的泡了澡,再出来,亲卫正好把宋使的名单呈上,一看就咧开嘴笑了。

“没吃盐呐,笑这么开心。”

顾明楼对夫君拿她当枪耍有点不开心,洗浴都懒的伺候他。

“这下好玩了,猜猜伪宋使者是谁?”

“谁?”

“赙祭正使刘载不知是谁,副使汪端也不认识,但这担纲护卫事的军校,却是我同学。”

“你同学?”

“慕容德业,现伪宋殿前司都点检慕容廷钊家的大郎,一起上过兵书课,一起游过学,呵呵,等他到了喊他来打麻将。”

“……”

“怎么,不信?”

“信……,我只好奇,这样的勋贵世家子弟,怎会充护卫事。”

甲寅笑道:“我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出使他国,乃军国大事,无过就有功,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呢,慕容延钊和我一样,都是纠纠武夫,想不到这事,不用说是宋九重特意点的将,走……啊,你换身衣服,我带你去锦楼吃大餐。”

“这里不安排酒饭?”

“不耐烦陪客,燕客……”

张燕客乃此次扈从领队,听到甲寅叫喊,忙跑进来军礼相见,甲寅略略与他交待一番,便携着顾明楼出了门,赤山如影子般的在后跟着。

“春茵家何时去?”

“过几天。”

“司徒府呢?”

“也过几天,眼下正事要紧。”

“闲逛也是正事?”

“那当然,我是你夫君呀,当然得好生陪着你,这比天大的事还大。”

“油嘴滑舌。”

顾明楼嘴上假嗔着,却与夫君挨的更近了。

甲寅能把出使当密月来度,可对于慕容德业来说,恨不得立马胁生双翅回京城。

只缘正副二使皆是酸儒,架子大,谱子足,走个路都一步三摇的,这对习惯纵马狂奔的他来说,简直是遭罪。

好不容易过了江,本可以直接进城的,偏说误了吉时,要在城外馆驿住一晚,次日一早再进城,来到馆驿一看,这下好了,晚来一步,东苑正馆被西秦来使给占了。

看着正使刘载与副使汪端铁青的脸色,幕容德业莫名的有一阵快意从心头涌起。

装呐,叫你装,西秦先到了。

都说武夫脾性大,其实书生折拗起来,比武夫也犟七分。

刘载二话不说,挥挥衣袖,示意回程。

屈居西秦之下,不仅士不可辱,命也不能丢呐。

李授早有准备,一把抱住他,双膝顺势就跪了下来,高声嚎道:“大使见谅,大使见谅,实在,实在……”

嚎声大,实际有用的话却一句也没说,眼看刘载都第二次拂袖了,仿若仙籁般的声音才在东苑内响起。

“谁呐,大白天的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盼着的正主,终于懒洋洋的出场了,一边走还一边用刀鞘挑着石径边的枯草。

“啊哟,日厚兄,是你么,啊呵,麻将搭子来了,早说嘛,走走走,先喝三碗酒。”

幕容德业有些无奈,抱拳一礼,“元敬,好久不见,本该叙旧,但今日当公事在先,私谊在后,恕某不能陪同。”

甲寅揣着明白装糊涂,讶道:“噫,你们这么快就出使完了么,这就走?”

刘载用眼角睨视了一眼传说中的西秦虎将,却见不过是位二十来岁的年青人,鼻子里便冷哼了一声。

甲寅本就要挑事,见刘载的样子,便扬着眉问道:“这人是谁?好大的味道,某最讨厌大蒜吃多的人,呸,好臭。”

刘载大怒,正要怒喝,却见李授如肉球般的滚到甲寅脚前,哭嚎道:“甲将军,求求你,换个馆吧,某给您磕头了。”

“哎哎哎,别,别折某的寿呵,想换馆,好呀,问某兄弟,它答应了,某便答应。”

李授见甲寅扬起了刀,心里一乐,脸上却更痛苦了,委屈的若小媳妇。

汪端身为副使,遇事带有三分旁观意,反而比刘载看的更清楚,轻声凑到其耳边道:“别上当。”

刘载倏的醒悟,要是与西秦闹出事来,怎么都不好收场,况且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当下当甲寅是空气,视而不见,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甲寅终究是经验不足,见闹不起来,只觉着老大没趣,眼睁睁的看着宋使一干人等走了,却又好奇南唐是怎么安排的,差人打听,小半个时辰后,自己人未回,一位太监内侍却带来了国主的旨意,说馆驿清冷,请秦使进宫安歇。

“宋使呢?”

“一样也安排在宫中。”

“……”

甲寅爆一句粗口,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胡闹要有结果才爽意嘛,现在却自己有点小难堪了。

等内侍走了,顾明楼没好气的道:“叫你别胡闹,看吧,把自己搞灰脸了。”

“这只不过是南唐的小手段,宋使有点脑子也不敢接这招,宫中是这么好住的么,但四方馆他们也不会回来了,定然是南唐帮着包下锦楼之类的上等客栈,哎……”

“干嘛,你是使者,可别乱来。”

甲寅摸着下巴,眼神闪烁着,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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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论胡子的重要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

很多人误以为古人蓄须留长发是因为孝经的制约,其实不是这样的,孝经本义也不是不能修发理须,而是要人们对身体爱惜,不得损毁伤残,损伤与修理是完全两个概念。比如犯事了,脸上刺字了,这才叫损伤。

用现在的话说,尊重生命,洁身自好,才是孝顺的开始。

再说发须,一个人若是一辈子不剪发,不剃须,哪还有形象,与野人无异,而古人对于形象的重视,其实不亚于现代,涂朱敷粉大有人在。

据学者考证,西汉时就有理发师这一行当了,头发长到一定程度,无论士庶,都会修理一番,而小孩子的发形更能说明问题。

那么,古代为何蓄须留发呢。

核心问题是审美观在作怪。

而胡子,对于男人来说,也就变的重要起来。

古代的男子,比现代的男子更有奋强之心,因为只要他们一成年,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成熟稳重是每个男子必须具备的美德,因此,蓄须的重要性就出现了。

而很多男子,又确实需要胡须来饰美,哪怕是现代,很多明星蓄须前后完全两个样。

胡子,是真的能增美感的,是真的能让女性兴奋尖叫的。

它是性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明白了这个问题,再看历史上法国路易七世因剃了美髯而导至皇后与他离婚,也就可以理解了,不过因胡子而引发长达三百年的英法战争,这代价实在有点……

苏子瑜不喜欢甲寅蓄须,是希望自己的夫君把珍贵的赤子之心多保持几年,做一个年青态健康品的好男人。秦越不喜欢蓄须,却不得不在唇上留上两撇短髭,是因为非如此,不稳重,与百姓心目中威严稳重的皇帝形象不符。

正因为胡子的重要性如此之大,甲寅的恶作剧才成了金陵城中的特大新闻,两位宋使一夜间成了新闻人物。

出使南唐,甲寅的任务一是要让这江南的懒虫醒醒,二是要想办法破坏宋唐之间的邦交关系,三是有机会就结结善缘。

所以甲寅对宋使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留心。

听说宋使团果真住进了金陵城中最好的锦楼,还有歌女助兴,这家伙两颗眼珠子巴啦巴啦的一通乱转,就有了主意。

锦楼他熟呐,于是夜半时分喊起顾明楼,带上赤山,三人蒙头盖脸悄然潜到锦楼,让两人在外为他把风,他自个独自潜了进去。

虽然有守卫,但很顺利,因为要为尊者讳嘛,风姿迷人的女郎进房为贵宾吹拉弹唱,靠太近了终是不妥当,只是没想到便宜了甲寅,不过一览春光不是他的目的,想办法让宋使出出丑是真的。

他是随兴而起的意,潜进来了才思考怎么让宋使出丑,一思两想的,便把主意打在刘载那一口漂亮的三络清须上。

两掌击晕床上人,腿肚子上拨出匕首,把刘载的眉毛胡须都剃了个干干净净,又怕他着凉,将女郎的红肚兜给他套上了,退远,好生欣赏了一番杰作,这才满意的笑了。

如法炮制,又潜进副使汪端的屋里,这一回,更有经验了,剃一半,留一半,再把男女的头发挽一起,打个死结……

却不知他的这番恶作剧,成了两位宋使永生的噩梦。

次日天明,当锦楼里发出肥猪濒死般的惨叫后,八卦新闻如长了翅膀般的向每一条巷道漫延,如兴奋剂般的钻进百姓的耳朵。

越传越离谱。

新闻也好,谣言也罢,从古至今都是一个理,专捡听众自个喜欢的听,所以,小半日功夫,影响最大的版本就成了宋使有变态的癖好,歌伎受不了折磨,这才起了报复之心,否则,门窗都好好的,胡子眉毛怎么就剃光了。

然后,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兴奋的谈论变成了愤怒的声讨。

国丧时期,赙祭的使团还度春宵,他嬢的,走,讨公道去。

那秦使虽然嚣张,但起码的道德还在,哪象这宋使一肚子男盗妇娼。

却不知人家秦使是带着如夫人来的,客省使想安排都不好安排。

好吧,本来是夜幕下见不得光的行为暴出来后,金陵城中的百姓空前团结了起来。

当南唐客省使翟如璧率着一千甲士包围四方馆,要秦使给出一个交待时,无数的士子百姓也围住了锦楼,要宋使团立即放了受迫害的歌伎。

被一千甲士包围,甲寅眼皮子都没跳一下,还在悠悠然的挑吃着早餐,顾明楼在细心的为他挑分咸鸭蛋,甲寅的习惯,好东西要留到最后一口,所以先吃蛋白,最后吃蛋黄。

他还没到弃蛋白而不食的地步。

翟如璧阴着脸走进来,见着这一幕,冷笑道:“秦使起的早呐,辰末了才用早饭。”

甲寅笑道:“某读过一句诗,觉着那诗人写的狗屁不通,说什么春眠不觉晓,却不知道这冬天的暖被窝才是最舒服的么,要不要吃一点?”

“谢了,甲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昨夜的事,给个交待吧。”

甲寅愣了一下,装糊涂:“昨夜?什么事,不就是你们的床制作的太精细了,床板断了一块么,这也值当大惊小怪的,某家赔就是了,你,哎,你们南唐也太小气了吧。”

翟如璧见那青衣女郎脸红了一红便迅速退下了,忍不住两眼一翻白,老夫管你的鸟事干嘛,“甲将军,把害人凶手交出来吧,只要把人交出来,这事,老夫保证处理的妥妥当当。”

“害人,害什么人,燕客……”

“有。”

张燕客全副戎装,手提战刀,应声而入。

“昨夜老子睡觉时,你们干什么去了?”

“禀将军,除十六位轮班戍值的兄弟们,所有人都在客房休息,未曾出馆驿一步。”

“那你们是聚赌了,还是召女郎了,唵,军纪不要了?”

“禀将军,都没有。”

甲寅重重的一摔筷子,怒道:“那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害老子被人点着鼻子骂,找死呐。”

张燕客单膝跪地,辨道:“没做任何违法之事,兄弟们皆谨守规矩,可如今唐军团围,兄弟们正摆开防御阵势,以备不测,此乃末将本职,请将军谅解。”

甲寅这才摊摊手,对翟如璧道:“你看到了,某部下皆安分守己,对了,是出什么事了,值当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翟如璧冷哼一声:“宋使团正副大使,昨夜被人剃了眉毛胡子,如此阴私恶劣事,除了你们西秦,还会有谁干的出来。”

甲寅先是讶然,继而大笑,笑的拍天拍地,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好,好,剃的好,剃的呱呱叫,要是某,一刀抹脖才爽意,却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做的,某当敬他三碗酒……”

“……”

097:李煜君臣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

虽说宋使被人捉弄了,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西秦人干的,但人家做的干净,一点手尾都没留下,怎么办,只能凉拌。

翟如璧准备再回宫去问国主要章程,哪知甲寅却不依了,给个说法再走,打搅某家用早就算了,上千甲士围着,什么意思,当老子好欺负不是,来人,备甲。

翟如璧一愣,见甲寅果然大张着手,有亲卫迅速的为他套甲,西秦好用纸甲,穿着方便,翟如璧脑子里还没想好措词呢,甲已披好。

甲寅自己收着腕口的系索,冷笑道:“要给说法就快,某急性子,百数内若没有说法,那就让某的兄弟说话,张燕客——”

“有。”

“锋矢阵。”

“诺。”

翟如璧大惊,这才省起眼前这位就是个二楞子,忙拱手道:“甲将军且先消气,这城内军民百姓数十万,妄动刀戈总是不好,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是你们先派兵包围的,军民百姓数十万,吓某?兄弟们,告诉他,我们虎牙军口号是什么。”

“向前,向前,向前!”

甲寅接刀长笑:“老子不喜欢读书,但最喜欢书中的那句话:虽千万人吾往也,这才有英雄气概嘛,你说是不是。”

翟如璧额间冷汗就下来了:“甲将军且先消气,某这便撤军,只是事半两国邦交大事,请甲将军稍安勿燥。”

角落里的顾明楼见夫君演的差不多了,也适时出口道:“夫君,出行前陛下怎么说的。”

甲寅将手中战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就你啰嗦,滚。”

顾明楼晃了晃手中一块铜牌,甲寅便不言语了,一屁股坐下生闷气。

所以滚的是翟如璧,他一边急步往外走,一边心想,怪不得要带着如夫人出使,原来是专门管他的,不行,这关于西秦的方略,是不是要调整一下了。

西秦的快速崛起,南唐君臣大部分人都不当一回事,主要原因是中间隔着江陵,以及北宋去年一战而定扬州的战绩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所以,对南唐来说,兵强马壮的北宋,才是最具威胁的敌人,也是最需要巴结的对象。

至于西秦、吴越,不过是普通的邦交往来罢了,互相敬个礼节,面子上你好我好也就是了,不值当下太多功夫。

所以,吴越的使者,来的快,也走的快,却是没有与宋秦使者有交集。

而南唐之所以没有让宋秦两国使者赙祭了便走,是因为再过两天便是十一月初一了,南唐国主除服,召开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如此盛事,当然要参加。

只是,这事情有些不妙。

李煜把眉头皱成了倒八字,急火上燎使的牙龈肿痛,时不时的要吸一口冷气。

紧急议事。

自李景洗刷了权臣后,冯氏兄弟却依旧荣华富贵,冯延巳于去年冬病逝,谥号“忠肃”,冯延鲁则被北朝放归后立马拜户部尚书,又因与李煜诗词相得,再成当朝红人。

“国主勿需太过焦虑,观西秦行事,不过是与北宋交恶过甚,这才有不智之举,事虽发生在我大唐,但我大唐最多是治安不严而已,说起来颜面略有损失,但损失更大的是北宋,有事要找,也是找西秦正主,眼下,只能好言劝慰,多赐金银,实在不行,杀了那两歌伎,再不行,锦楼的伙计掌柜也下狱一拨,如此,可略消宋使心头之恨。”

兵部尚书陈继善的话音刚落,冯廷鲁便不满的看了他一眼,道:“那就任由西秦使者逍遥法外?”

“无凭无据,能耐他何?”

翟如璧则苦笑道:“若如此,也就只能好言劝慰,在金银珠宝上下功夫了,歌伎杀不得,否则锦楼外围,数千百姓的愤怒更是大麻烦。”

李煜点点头,对冯廷鲁道:“安慰宋使的事,便由冯卿多费心,等下去内库府,多挑些奇珍。”

“臣遵旨。”

“至于西秦……韩夫子有何高见?”

韩熙载这两年也开始得到重用,官至吏部侍郎,兼监修国史。他雅量高致,时人皆谓其为神仙中人,敬称“韩夫子”,就连李煜一时也改不了口。

见李煜见问,韩熙载略一沉吟:“过去的,只能想办法弥补,但今后,却不能再有类似之事发生,甲元敬那厮,好武成痴,据说当年还曾与宋皇讨教过武技,臣意,让其在馆驿内闲着,搞不好再惹事端,不如多选军中武技高强者,陪其演武论剑,顺便监视管控。”

“妙,正该如此,以研讨武技为名,他也没有话说,只不知军中哪几位将军可担此任?”

冯廷鲁接话道:“人多未必妥当,臣举荐一将,只他一人便可稳住大局。”

“哦?”

“国主可是忘了神武统军郑彦华乎。”

李煜一拍脑门,大笑道:“果真是忘了,来人……”

……

瞎搞,也能搞出名堂。

这是顾明楼眼眸里的星星,觉着夫君太有本事了,然后听说门外候着的将军是双刀好手,眼神更亮了。

“这一回你就别掺和了,得留个底牌,把刀收起来吧,你只有泡茶的份。”

甲寅对腰间软肉被掐住毫不在意,轻轻一指弹在她那光洁的脑门上,嘻哈一声笑,便出门会客。

据说这郑彦华的武技只差林仁肇一线,可要好生会一会。

然而见面了却大失所望。

对方不仅黑瘦、还矮小,仿若一只野猴。

脸上没有三两肉,高颧骨,小塌鼻,一双眼睛深凹进去,眉骨却张扬的戗着,一张嘴巴倒是广阔,如被弹弓撑着一般,左右嘴角被抿撑起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肤若黑缎,不见一根胡须,就连眉毛也十分的稀疏,这般面相,实在大异常人,据说只有三十四岁,但看起来,说五十都有人信。

不过人虽黑瘦,往那一站,却是刚稳非凡,宛如崖岩。

“大唐神武统军郑彦华,见过甲将军。”

“原来是郑将军当面,闻名久也,啊,这不是客套,四年前就把将军名字牢记在心了。”

甲寅对这位第一眼看上去令人失望,第二眼看上去让人炸毛的家伙展现了他特别的热情,屁股未落座,想问的话便问了出来:“看将军走路,膝盖微有前倾,似直非直,似曲非曲,不是马步,也不是弓步,是何道理?”

郑彦华笑道:“甲将军好眼力,这是走船步,末将出生在海船上,十岁前,基本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噫,不是说将军乃宁化人么,不靠海吧?”

郑彦华毫不讳言,自嘲道:“家贫,父母皆受雇于海商,跑船为生,稍有积蓄,这才回到宁化务农。”

甲寅重重一拍桌子,欢喜笑道:“郑将军光明磊落,真性情人,某就喜欢这样的脾气,来人,摆酒设宴,去把三番酿搬几坛进来,某要与郑将军一醉方休。”

“诺。”

“啊郑将军,听说你入伍前曾打死过大老虎,这才扬名乡里,说说,是怎样的精彩……”

098:送给南唐的国礼

要甲寅与读书人交流,要么耍横,要么无赖,但与武人在一起,那就有的聊了,大碗酒只管灌下,大牛话只管吹起,口说不行再比手划脚,最后出刀。

郑彦华本不乐意这差事,开始还带着几分情绪,但随着酒兴谈兴相继兴起,渐渐的也就放开了,待到甲寅改变主意让顾明楼下场走一趟刀法,这才真的触到了郑彦华的心头痒处,说江湖技与战阵技的最大不同是刀意。

然后就说开了,从刀意到刀技,从以筷作势到下场演刀,不过半天功夫。

但并没有一见如故倾囊相授的好事,哪怕酒喝再多,该保留还是有所保留。

可这就够了。

甲寅本就不是要拜师学技,而是套近乎,但顾明楼却还是有不菲的收获与感悟,毕竟使双刀的少,双刀看走,一个“走”字就把双刀之难概括到位了,非敏捷者玩不了。

顾明楼的那对弯刀不过二尺一寸长,可郑彦华的左刀二尺七寸,右刀三尺二寸,一轻一重,一长一短,功力大过她不知凡几。

这三天,甲寅就应付式的祭拜了一次李景,然后把时间全耗在与郑彦华的交流上。

三天过后,双方熟的不能再熟,起码郑彦华喊那声“弟妹”就自然而然,再无牵强。

……

宋使吃了大哑巴亏,若依刘载汪端的本意,肯定要报复回来,可这仇怎么报,骂上门去么,不敢。

人家没事扬着刀,就是来闹事的,巴不得你去闹,闹到你再出丑,闹到你不可开交,闹到你回京交不了差,最好是闹到宋唐两国反目成仇……

哪怕闹到宋秦两国应此提前兵戎相见,对方还是可以拍拍屁股回益州,而自己,等着抹脖子吧。所以多发一丝脾气,都中人家下怀。

再加上熟悉甲寅性子的慕容德业苦劝,南唐整箱的珠玉摆上,刘载汪端两人只好捏着鼻子往自个脸上试粘假胡子,心中却是卯足了气,等大朝会后的大宴上,要好好把这羞辱之仇报回来不可。

文人报仇,有何技俩,无非一张嘴,一管笔。

南唐客省使翟如璧拍着胸脯说这仇一定要报,老夫也气煞了,大宴上一定要想办法斗诗,行令,比对子,一定要让秦使出丑才行。

然而,没想到的是朔望大朝还没开始,就差点下不了台。

原因,大朝会要行大礼,要解剑脱靴,要三跪九拜,南唐虽去帝号,建筑逾制之处也都改了,但这些约束只针对皇帝降格为国主,做臣子要遵守的一应规矩却还在,在这点上,不论周、宋,郭荣还是宋九重,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维护皇位尊严,人人有责。

北宋继承了大周的衣钵,乃天朝上邦,不需要跪拜,反过来还要由国主李煜率大臣在殿外听旨,然后礼请使者登殿。

前周旧事,兵部侍郎窦仪出使江南,天雨雪,李景欲受诏于庑下。可窦仪却不同意,说:“某奉诏而来,礼不敢失。若国主怕雨雪沾服,请俟它日。”李景无计可施,只好冒着雨雪拜诏于殿前中庭。

西秦,小邦,可没这资格。

依自前唐时便传承下来的规矩,大朝会时是专有使者区位的,与百官一起朝觐。

但甲寅就耍横了,说我西秦不兴跪拜礼,我大秦陛下某都未跪拜过呢,别的都好说,这跪下不行,啊,不是某家拿矫,你们的使者去见我大秦陛下,也“可以”不用跪的。

临了出了这妖蛾子,气的翟如璧胡子乱飘,可甲寅油盐不进,不得已,连夜进宫,问国主拿主意,最后折了个中,反正这次非正旦大朝,使者也就他两家,索性便让西秦使臣也免了大礼,等文武大臣朝参毕,再进觐。

只不过两者还是有大区别的,宋使是“拜请”,秦使是“宣觐”。

这一点上,甲寅再蛮横,也争不过。

次日,朔望大朝。

等南唐一应故事该做的都做了,跪接宋旨完,百官朝参毕,这才出来中使,宣秦使进觐。

甲寅在解剑厅上丢下战刀,雄纠纠气昂昂的便进了大殿,赤山高举着一方红木托盘紧跟于后。

“大秦皇帝陛下,祝江南国主……”

“大胆。”

甲寅才开了口,便有御史言官跳出来责其无礼,不跪也就算了,这抱拳一拱手算哪门子的礼。

甲寅懒的多话,浓眉一凝,眼神如利箭般的迫出,顿时有无形杀气笼住那言官,这一招,自当年在学堂里开练后,这么多年来,越发的炉火纯青。

那言官哪受得了这战场杀神的煞气,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软倒在地。

“我大秦皇帝陛下,祝江南国主千秋鼎盛,一统江湖,为表敬意,特送来万石金银以贺。”

“……”

坐在左首位施施然捧着茶杯的宋使刘载忍不住晒笑道:“金银万石,好大的口气,简直臭不可闻。”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作主的,该是江南国主吧,区区一介酸儒,小小一个使者,也有脸干涉江南国事?再说了,老子又不是不识数,说金银万石,那便是金银万石。”

“你……”

李煜见两人都起了金刚怒,忙打圆场道:“上使稍安,不过甲将军也言重了吧,万石金银,孤实在不敢想象,但还是请甲将军代为在秦皇阶前致谢。”

“不信?哎,本来是准备悄悄的给国主一人看的,但看来诸位都以为某说大话了不是?”

又有言官代主发话了:“是不是大话,拿出真金白银来。”

“能不能容某偷偷的进呈国主阶前?”

众臣晒笑,有人道:“两国邦交,乃光明正大之事,进呈国礼还需要偷偷摸摸么。”

甲寅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十分真诚:“某武夫么,不懂,既然你们要某在这亮相,那好。”

甲寅从赤山手里接过托盘,高举过顶,朗声道:“万石金银,皆在此图中,请国主御览。”

有中使接过,掀开红绸,露出一卷图册,高奉于御座前,李煜启图一观,却是一幅南唐疆域图,东南部分画的很缭草,唯西北一角,十分精细,围绕武昌郡永兴县密密麻麻的布了十数个红点,“青山场院”四字更是用方框标红。

李煜的脸色就有了三分不满,“甲将军,此乃我南唐疆域,不知尔献此图,何意?”

“临行前陛下有言,说江南百姓渐苦,非为良田水乡无出产,也非为江南朝廷不够努力,而是冶金不得法,以至无钱可用,朝廷沦到用铁钱白钱的地步。

其实离青山场院西北不过二十余里,地下所蕴藏的铜矿、金矿、银矿不知凡几,起码是现在青山场院的一百倍,只要用心营建,此地当为天下第一大的大冶之城,哦,那些红点所标,皆为矿产……”

李煜的头脑顿时嗡嗡响声大作,后面甲寅讲什么他都听不清了,要真心帮助我大唐,为何不早点献上来,非要等宋使在场再现宝?

青山场院,自前吴开始便已开采,已经开采了整整五十多年,资源早已近竭,但此时他却有九分可以料定,秦使所言定然不虚,此地有银、有金、有铜,否则,就不会来这一出。

好狠的心呐!

这哪里是给南唐献上万石金银,分明是在火上浇油,引狼入侵。

他不是傻子,七弟回来说北宋皇宫悬着林仁肇的画像,以及听到的看到的讯息,都不过是北宋离间江南君臣之心的奸计罢了,西秦甲元敬拉着郑彦华把臂言欢,更是司马昭之心,人人都想给他这位刚登九五的国主添堵。

青山场院本就是南唐的命根子,要是能多挖出一百倍的金银铜矿来,结果会怎样,他想都不敢想。

北宋立国,宽禁佛寺不到一年,现在又开始禁铜铁铸佛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北宋不仅缺铜,也缺铁。

天下第一大冶之城,呵!

李煜渐渐的醒过神来,正想客套圆场,不料甲寅又添一句:“国主要是不信的话,我大秦陛下说了,可以派寻脉师来帮助探矿,要是探不出来,或是没有万石金银的储存量,我大秦愿意每年输送新铜元一百万贯,以为补偿。”

……

099:国宴

大兴炉冶,是为大冶。

这是湖北大冶市地名的由来,而这地名,便是李煜所起。

这是座能挖上千年的的矿产资源集中地,秦越读舆图时冷不丁想到了,便当作“厚礼”送给了南唐。

按原本的历史轨迹,南唐要在五年后才能在青山场院周边发现新的铜矿,所以,这个点拨是充满善意的,要是南唐真的如图所示扩大探矿范围,挖到新矿,可一解铜币紧缺之渴,富国利民。

可当着宋使的面说出来,就充满恶意了,既然闻到了腥味,北宋那头恶狼,哪有安坐无视的道理,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意识到,这舆图所标之处,没找到矿也就算了,要是找到了,这就是战争的导火线。

宋九重已经体会到先世宗之痛了,他登九五,得释门之助甚多,所以大宋一立国,释门顿时一片红火,该造寺的造寺,该修寺的修寺,许多被拆了的寺庙又再次恢复了荣光。

这个行动,不仅是释门一己之力,诸多权贵也投入到了兴佛大业中来,如李继勋、韩重赟、李崇钜、李琼这些从龙新贵之臣,以及王仁镐、符彦卿等老牌权贵节帅,纷纷为释门的兴旺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在这样的形势下,宋九重还不得不顶着天大的压力,下明诏,严禁用铜铁铸佛。可见,中原财政缺钱到什么层度了。要是突然间冒出一座天下第一大的金银铜矿来,十万禁军都不用派赏,就会个个嗷嗷叫着往前冲。

而历史上,北宋不伐幽州而先攻唐,大冶矿监的丰富矿蓄量也是至命的导火索之一。

北南两宋朝之所以经济大发展,也是拿下南唐后,有了大冶城,以及铜陵、江西、岭南等地数十外铜银矿监的大开发,成功解决了钱荒的问题,这才主导了经济上的先手。

可真实的历史是,国家财政是富裕了,而百姓依然贫困,所以,宋朝是最富的时代,也是起义最频繁的时代。

这地图上画着的大冶城前身青山场院,是在大唐武昌境内没错,可北宋重兵驻扎的江陵也是近在咫尺,会眼看着南唐暴富?

李煜才登基,政治手腕还不够成熟,冷不丁的被甲寅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竟然怔住了,呆立无言。

韩熙载虽未看到那图示,但从李煜与甲寅的表现上也猜到了几分,不由哈哈一笑道:“秦使有心了,只是年纪青青,便好出耸人听闻之语,终归不妥,再说,我江南山山水水,每一寸土地,皆有规划,无需秦使操心,来来来,贵使席位在这,请坐。”

甲寅见好就收,笑哈哈的对韩熙载行礼道:“我朝炯之公凤流雅致,自负探花郎,但他却最推崇韩夫子,说论风流,韩夫子当为魁首,说那才是神仙人物,是以本次小子出使,炯之公再三叮嘱,要某代其敬夫子三杯酒。”

韩熙载哭笑不得,这不是宴会,这是朝会上好不好,如此寒暄,成何体统,却又怕他打蛇随棍上,再拿他与李谷的私谊说事,只好含笑不语,只以手示意请坐。

韩熙载与李谷是真正的知己好友,韩家遭灭门之祸,其父被腰斩,他能逃到江南,全亏李谷。

两人告别时,韩熙载说,吴若用我为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李谷笑着回答说,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吴国如同探囊取物。

但韩熙载却终身未曾为相,原因不是无才,也不是不得国主信任,先李景未登基时,韩熙载可是在东宫陪了他七年,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李煜也相当尊重他,父子俩都曾多次要拜他为相,最后皆不了了之。

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北伧。

他与两年前去世的常梦锡一样,受到了江南士卿的集体抵制,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描写的是他家的夜生活,实际上是政治斗争的衍生品,特意画给李煜看的。

如今,他的千万家财也几将耗尽,只剩下一个神仙中人的虚名了。

好在甲寅却只字不提了,客客气气的谢过,老老实实的坐下。

只是朝会被他这一打岔,再继续下去,也就没多大意思了,走过场的献过一堆祥瑞与贺词后,借由款待两位贵使的由头,在别殿召开宴会,五品以上官员皆有资格出席。

甲寅也没再作妖,一来不用了,二来韩熙载与郑彦华一左一右的防着他,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用改,韩夫子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郑彦华的面子也是要给足的,入席时索性拉着郑彦华在身边坐下。

这宫廷大宴,都是两人一几,甲寅孤身一人,赤山没资格坐下,老实的在他身后坐着当侍卫,所以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可郑彦华一来未得旨意,二来甲寅就是个祸害包,那敢在这首席坐下,坚决不从,甲寅只好作罢。

不过他的对面便是宋使,见刘载与汪端粘着假须装模作样的正襟危坐,甲寅大乐,对着两人就做了个抚须的动作。

把两人气的满脸通红,要是眼神能杀人,甲寅早被千万万剐了。

其实他是托了宋使的福,否则,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坐在西首位上。

而李煜又托了他的福,否则,宋使一家独大的话,他得陪次席,谁让北宋承接了大周所有的盘子呢,他李煜在宋旨前,也得称臣呐。

所以甲寅做着死相动作,挤眉弄眼的挑逗宋使,李煜视而不见,偷酒食与身后侍卫吃的小动作,他也当作看不见,自走自的皇宫大宴流程。

殿中群臣,也只是寥寥数位重臣礼节性的敬了酒,便不再理会他,天晓得他的愣子脾性何时发作,万一把自个拖下水就不好了。

如老熟人冯延鲁,生怕他拿当年被俘的经历说事,离着他都三丈远。

结果东西两侧首席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东面热闹非凡,刘载汪端二人面对敬酒,应接不暇,西面甲寅孤孤单单,只能自斟自饮。

其实是有香气袭人的宫女伺候的,但他怕粘上一身香气回去,腰间软肉又要被掐乌青,所以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对于冷清,他也不以为意,把在军营的习性放开,反而吃的不亦乐乎。

但有些人就是贱,非要来作死。

刘载被南唐君臣劝的飘飘然,喝的飘飘然,美的飘飘然,见甲寅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吃的满脸油光,便用鄙视的眼神,挑逗的语气嘲讽道:“丘八就是丘八。”

甲寅浓眉一扬,不屑的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差点呸到对方的席上,这才冷笑道:“胡子不是胡子……”

“尔……好胆!”

刘载大怒,习惯性的一抚胡子,结果那假须被酒水油汁润了,胶水松了,被他这一拂,左边嘴角处便脱落了小半块下来。

甲寅笑的乐不可支,不过他轻佻的样子惹怒了一个人——南唐翰林学士徐铉。

徐铉文采斐然,与韩熙载齐名,时人称“韩徐”,他还有个弟弟徐锴,一起被敬称为“江左二徐”,乃是传世本“说文解字”的作者之一。他一来看不惯甲寅的粗鲁习气,二来与刘载同是文人,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其实看不惯甲寅的南唐文臣大有人在,但浩然气这东西,往往会随着官位、年龄、阅历而消磨殆尽。

徐铉用身子挡住视线,掩护刘载的狼狈样子,怒斥道:“甲将军,听说你曾师从伊夫子,他就没教你礼字怎么写么。”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李煜大急,起身呼止:“鼎臣……”

徐铉听而不闻,只把目光锁定在甲寅身上。

甲寅见其一身正气,脸露凛然之色,顿时心生敬重,加上语涉恩师,他的脸上也浮出郑重之色,用绢帛慢慢的净了手脸,趁机组织语言,等到嘴脸都干净了,这才起身振袖,缓缓答道:

“恩师曾经说过,礼义廉耻,不如一个真字可贵,某一直牢记在心,假仁假义要不得,假廉假耻更不行,君子坦荡荡,小人才饰非,好象是这个道理吧。”

徐铉一怔,没想到一介武夫还真讲出一番正道理来,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的脸倏的一红,忙以袖掩额,顺势施礼:“谨受教。”

“好一张利口,既然读过圣贤书,敢与某比试文采否!”

甲寅见是宋使汪端跳出来了,便不客气了,直接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冷笑道:“比什么文采,有本事,来比刀,站着任你砍。”

“你……”

100:小周后的出场方式

强烈谴责,愤怒抗议。

自古以来,当邦交上出现无理取闹而又不能动用刀兵时,也就只有这八字表述愤慨与立场了。

南唐不敢得罪北宋,一样不敢得罪西秦。

明着拉偏架不敢,但在郑彦华等武技高强的将军们集体出现,委婉的将就要动刀子的宋秦使者劝开后,甲寅是拍拍屁股走了,大殿上留下一群文武相帮着宋使怒骂、谴责、抗议,然后是好言劝慰。

好一通忙碌后,终于把北宋这一拨瘟神也送走了,李煜也没了心情,令宰执尚书偏殿休息,稍后御书房议事,自己则先去圣尊后宫中请安。

圣尊后即皇太后,因太后父名钟太章,避讳,改为圣尊。

她是义祖徐温指的亲,宗亲中算是独一份儿。徐知诰(李昪)登基后,她也跟着李璟步步高升,从王妃到皇后,直到太后,执掌后宫十有五年,纲纪俨然,众妃既敬且畏,诸子皆孝而亲。

见李煜过来,笑容中隐有忧色,便笑道:“吾儿方登九五,国事稍有不顺也是正常,虽说后宫不该涉政,但你父皇在时,国策难决时也曾多问于吾,吾儿不妨试言之。”

李煜便把朝会发生之事详细的说了,钟太后笑道:“此后宫女子惯用小计耳,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西秦此计,虽有祸心,若果真掘出矿藏,却有益吾国,只管顺心而为。”

“可北宋虎视耽耽……”

“西秦指点于我,所图为何,不就希望吾国与其结盟抗宋么,此事可为。当年逆周侵淮,若非西蜀袖手,逆周哪能得逞。”

“可,可北宋兵强马壮,我大唐恐难当其锐……”

“糊涂,你若脊背不直,三军哪来胆气,依吾看来,联秦,比联辽强多矣,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契丹乃异族乎。”

有贤妻,有良母,这是李煜的福气。他登基后有数年奋发图强意,刻苦进取心,有不少是来自于母亲的鞭策以及大周后的鼓励,然而天不假年,两位优秀的女子都在今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没了管控的李煜这才醉心于花前月下,以至亡国。

御书房议事。

听完李煜的转述,韩熙载赞道:“圣尊后明见万里,其实不论青山场院是否能增产,联秦抗宋,对我国皆有大利,只要有了西秦的牵扯,宋若兴兵,也只会西进,而不会冒然南下,放后背空门与敌。”

冯廷鲁则道:“当务之急是能否按那图示探出新矿来,若果有,再联秦也不迟。”

“臣赞同冯尚书之言,背宋联秦,当慎重,否则刀兵一起,祸及城门,追悔莫及也。”

“臣附议。”

……

在南唐朝会闹出轩然大波的当事人甲寅,此时却在黄氏当铺后院的小花厅里悠然的喝着茶,不过赤山还是在他那微颤的小指上看出了他的紧张,不明所以的他也跟着绷紧了身子。

三盏茶喝完,甲寅正烦燥际,一声“元敬”从角门处响起,人未到,声先闻,甲寅忙起身,却见肥胖的掌柜引着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急匆匆的从外而来。

“见过……二兄。”

“哈哈,一家人,何来虚礼,你不知某,某却见过你多次也,益州府上也去过两次了。”

甲寅见其年纪不到三十岁,除了眉直如刀外,脸廊与鼻眼依稀与子瑜有些相似,看着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元敬勿怪,要怪只能怪家父,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十年怕草绳,这次七娘既然让你来见某,那定是得到父亲首肯了,走,家里去,今晚当一醉方休,庆祝这一家人不是一家人的苦日子终于过去了……”

甲寅能感觉到他那发自肺腹的喜悦,当下紧张感顿时消去,与其一道回了家,但到了府门前,却又在阶前看着灯笼上的字号犯了迷糊,莫非这二舅兄果真姓黄?

“看来七妹是什么也没跟你说,这嘴巴牢的,某当去信斥责,父亲赐名,是连名带姓一起赐,某姓黄,名钦山,字仲平。”

黄钦山引着他进了家门,径进后宅,让进紧挨着寝房的内书房,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元敬稍坐,某让贱内来见礼。”

这一趟认亲行,甲寅才算是进一步了解了自己枕边人的家世,原来苏子瑜家祖曾遭构连祸事,满门尽戮,唯有其父毁容不死,往逃西域,只手空拳创下若大家业,这才有了奇怪的家规。

甲寅在这方面欠缺思考,谈风也远不及二舅兄黄钦山的对手,一场酒宴下来,基本是黄钦山在说,欢欢喜喜的喝完酒,认完亲,结果出门后才发现,仿佛什么也没说,只得了一车礼物,林林总总,尽是给子瑜与宝玉的。

这让甲寅有些无趣之感,回馆驿后,索性打了一趟拳,逼去全身酒气,洗了澡,更了衣,看天色还早,便带着顾明楼去了司徒府。

周府大开中门以迎。

周宗已届八旬,但依旧能拄拐走路,亲到中庭以迎。

这是当世范蠡,安邦致富两不误,用秦越的话说,自己的便宜老丈人是南唐第一聪明人,趋利避祸的法门用的炉火纯青。

不过甲寅见到这位满头白发的人,第一个从心里冒出的想法是七老八十了还能生儿育女,果真了不起。

甲寅规规矩矩的以后生晚辈的身份见了礼,又自来熟的搀着他在软榻上坐下,这是他的性格软肋,从小是阿爷带大的,是以一见老人就心软。

“甲将军所为,皆为秦皇所嘱乎?”

“叫我元敬就好,好教司徒知晓,此趟出使,陛下只有四字叮嘱,遵循本心,别的再无交待。”

周宗缓缓点头,他虽年老,但依然耳聪目明,下人也能及时的将朝堂上的消息收集回来,是以甲寅这几天的胡闹,其实他都听在耳里。

“老夫老了,人老了就爱瞎想,是以有两事不明,请教元敬。”

“不敢。”

甲寅扭了扭屁股,心想,还好他远在江南,要不然天天这样对话,秦越保准一个头两个大。

“称帝何其急也,缘由?”

甲寅笑了,果然是老丈人,就是关心女婿,当下答道:“其实九郎与周三都不愿意当皇帝皇后,所以登基了也还是在老宅里住着,但不登基,不建国,施政时就有许多不顺畅之处,这是其一,但真正的导火索是书院士子闹出了事。”

“哦?”

“起因在今年的科举,九郎的本意是充实吏员,但架不住万千呼声,改成了科举,因为未登基,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取消了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名头,只以优良可来区分考试优劣,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就闹出了大动静。”

“李惟珍自己也是进士出身,难不成他也晕乎了不成。”

“是九郎一意孤行,结果步子迈大扯着蛋了。”

周宗半辈子军旅,对粗言鄙语不以为意,点点头道:“你这趟江南行,老夫也有些看不明白,若是我大唐听命北宋,隔绝与蜀中的经济往来,又当如何?”

“不怕。”

甲寅笑道:“因为那青山场院周边,真的矿产密布,是可以名传千年的大冶之城,只要一锄头挖下去,江南便只有与我大秦紧密合作,共抗伪宋一途。”

“若果真矿产丰富,你们就不动心?”

“不动心,因为我大秦境内,矿产有的是。”

周宗哦了一声,扬了扬白眉,“不东向?”

“若要东出,也是径取中原。”

“既然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不知元敬几时回程,若回时,顺带捎小女去探探亲,她姐妹俩多年未见,再不见见,以后天南海北,就不知何时能见了。”

“……”

101:苏子瑜的难题

去时枫叶飘零,归来大雪茫茫。

益州城外,万里码头,旌旗招展,卫队成列,香车宝马边厢静候,出使南唐的甲寅回来了,秦越冒雪亲自出迎。

终于,一长列的客舟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而至,战舰大,这是在合州换的民用客船,甲寅未等船只停稳便飞身跃下,冲着秦越当胸便是一拳:“以后这种事别找我,别扭死了。”

“扬威于江南,成盟于南唐,这功劳,可不下于夺城斩将,辛苦了。”

甲寅正要说话,有怪异的喊声响起,然后便见一条大汉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主人。”

甲寅定晴一看,良久才欢呼道:“马尼德。”

马尼德也笑道:“是的,主人,马尼德回来了。”

甲寅忙把他拉起,责道:“你又来这套,我们是兄弟,不是主人。”

秦越见其自然的勾着马尼德的肩膀,便笑道:“子瑜也在呢,车上,我让她别下来,污泥满……”

话未说完,甲寅倏的不见了,秦越摸摸鼻子,学马尼德的样子耸耸肩膀,把目光再次移到船上。

只见周容已从车上下来,冒着雪冲到栈桥上,船上有清丽的喊声起:“姐……”

话音未落,一道倩影飞扑而来,好在万里桥码头乃是大码头,栈桥宽到可到跑马,倒是不用担心会落水。

周容一把抱着妹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整整五年了,终于再见自己最亲的人,哪还忍得住,好一番痛哭,彩墨也忘了自己的本职,伞歪了也不知,最后还是苏子瑜下了车,上栈桥劝慰了,这才把这感人的一幕拉下帏幕。

秦越本想看看自己这位名垂千古的小姨长啥样的,结果只看到了一顶斗蓬,旋即被其姐拉入车中,再不复见,只好把甲寅揪着,陪着冒雪骑马。

当上皇帝后,一言一行便有了许多拘束,尤其在这公众场合,不少老人见了皇帝仪仗,老远就跪下,粘一身的泥浆。

虽然秦越早有明诏,下旨废跪礼,但习惯这东西,哪能一时便改的得了,对这些百姓,秦越只能不住的招手示意,只是苦了甲寅,陪着骑马,却既不能与秦越聊天,也不好与马尼德说话,只好翻白眼。

直到回了府中,各自换上家居常服,这才又聚到秦越书房里,正准备开聊,那位让秦越心心挂念的小姨子便在周容的带领下来见礼了。

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小周后,眼下不过十一岁,身体还未长开,但眉眼五官却真的若粉雕玉凿一般,配上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更是清丽可人。

“见过陛下。”

“在家里,还是叫姐夫吧……”

“你不知道母亲怎么叮嘱她的,还要让下跪,唉,你们聊吧,我们姐妹说话去。”周容笑着对秦越扬了扬眉,顺势便拉着妹妹下去了。

秦越自然知道周容笑容里的意思,只好摇摇头,对起手就倒酒的甲寅道:“你用碗,我用杯,你在南唐做的很好,效果超过我的预期。”

“那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挂念着战事呢,怎样,开打了没有?”

“黔州一切顺利,安国言吹牛有一套,前几日来信说已说服了六洞蛮寨,搞不好还真能在年前把事情搞定。”

“他怎么就这么行了?”

秦越笑道:“他自己就是个最好的榜样,本来是被同父异母兄长逼着背井离乡的,遇上我们,不过三年,不仅寨主之位抢来了,全身上下还披金挂银的,然后大把的新铜元洒下去,有人心动也是正常,这天下万姓,不论汉蛮,又有哪个不是趋利而行的。”

“那雅州那边呢?”

“祝仲敏他们出使已回,那些蛮帅族长说我得位不正,他们不服,所以,想要贡品可以,让我们亲自去取。”

甲寅一顿酒碗,怒道:“那我便去取了。”

“不用,因为王彦超去了,率大军一万,眼下可能还未到雅州。”

甲寅讶然:“王帅?他怎么可能去钻山。”

“怎么就不可能了?”

“他不是不想再打仗了么。”

秦越笑道:“人是会变的,时过境迁,他不想打仗也得再请令了。”

“为什么?”

“之前,他认为是可以如李谷一样,稳稳当当的在军事资政位置上坐着的,没想到木云一来,他基本上就变成无事可做了,换作是你,你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就让他将兵呀,炸药包可是机密呢。”

“放心,我让庄生随军了,别的事都不干,就盯紧炸药包。”

甲寅这才发现如秦越影子般的庄生不在,就有些不满的道:“他还小呢。”

“十七了,你上战场时才多大,再说,男人就该历炼,对了,回头与马尼德聊天,留点心眼。”

甲寅一扬眉:“怎么了?”

“他一去这么多年,西天都能走到,此番再回,可不是简单的遵守承诺,否则,要回来早回了,我猜是起兵了,败了,没办法了,只好再回来寻求援助的。”

“原来是白眼狼。”

“也不能这么说,起码他这回带来了许多种子,其中就有棉花,可惜最需要的土豆红薯之类的没有,除此外还有三十多名奴隶技工。”

甲寅就有些生气,准备懒得理会那马尼德了,从秦越处回来,准备与女儿好生玩耍一番,哪知宝玉不知被谁抱走了,寝房里只有妻子正经危坐,脸上表情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

苏子瑜脸一红,想了想道:“虎子,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甲寅糊涂了:“说呀,有什么事值得这么为难样子,明楼惹你生气了?”

苏子瑜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父亲……父亲寻求我们帮助。”

“噫,岳父有困难?那我们帮他是理所应当的,钱财反正是你当家,别把宝玉饿着就行……”

苏子瑜哭笑不得,“要是钱财事,我把家搬空了你也不知道,父亲他……他要的不是钱粮。”

甲寅就奇怪了:“不要钱粮,那他要什么?”

“要弩弓、要甲胄,指定要纸甲。”

“多少?”

“越多越好,最少三千。”

甲寅倒吸一口冷气,“三千弩甲,他想造反不成?”

苏子瑜叹气道:“郭叔亲自从西域回来的,父亲他与狮子王闹翻了。”

“……”

“那你怎不早点与九郎说。”

“这是军国大事,我……我怎么能随便开口。”

甲寅点点头,道:“郭叔呢,喊他喝酒,边说边聊,对了,不会马尼德突然回来,也与岳父有关吧?”

苏子瑜迟疑着,终是点了点头。

102;铁面王的算盘

三年未见,郭铭武老了许多,须发间杂着花白,脸上沟纹密布,看的甲寅有些心疼。

“郭叔。”

“见过甲将军。”

“坐,记住,永远叫我虎子,马尼德也坐,我岳父那倒底什么情况。”

郭铭武倒底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这才坐下,苦笑道:“这两年,家主处境颇为艰难,西面,原先因与喀喇汗国的博格拉汗有结义之谊,所以诸事比较顺风顺水,然而老汗王三年前驾崩,长子穆萨得继大位,称阿尔斯兰汗,次子苏莱曼治巴拉沙衮,苏莱曼不服气兄弟得继大位,明里又不敢动作,便打起了家主的主意,劝从不成便对商队下手,这两年损失颇大。

东面,契丹加强了对西州的控制,高昌阿尔斯兰汗唯契丹派驻的监国太师命是从,以前的交情也有些不管用了。所以,家主夹在中间,就有些左右为难了。”

甲寅点点头,西域可汗都喜欢用阿尔斯兰的名头作前缀,就是狮子王的意思,这点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未完全了解郭铭武所说的情况,因为他虽去过西域,但对那边的情况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当下问道:“岳父是什么意思?”

郭铭武道:“家主已与沙州、瓜州的曹氏,甘州的回鹘王景琼结成联盟,与南疆的于阗国也在积极联络,欲兴兵西州,自己打下一片地盘来。”

“你不是说西州是契丹控制的么?”

“契丹要的只是名义上的臣服与贡税,只要金银到位,谁来作主都是一个样,现在,兵马钱粮都不缺,只缺甲胄和利弩,所以想请虎子帮个忙。”

甲寅点点头,道:“回头我便与九郎商量,对了,马尼德,你什么意思?”

马尼德耸耸肩,一脸无耐之色:“我,又失败了,本来想多给主人备些丰盛的礼物的,我,不要武器,要丝绸,需要很多的丝绸,钱,一定会还的,我不还,老主人也会帮忙的,我带的五百奴隶还在他那卖命呢。”

甲寅一脚踹去,没好气的道:“我说呢,嘴巴抹了蜜了,一口一个主人,你在这等着,郭叔,随我一道去找九郎。”

秦越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在叙话,小妹的到来,令周容欢欣到了无以形容,姐妹俩琴铮相和,歌舞相映,令整个后院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帮着配乐的蕊儿眼尖,看到甲寅在角门里一闪而没,便给秦越使了个眼色,秦越出来,见郭铭武随行,不由一怔,移步到外书房,听完郭铭武的阐述,秦越敲着桌子沉吟半晌,道:“此事,事关重大,虽说翁婿有亲,但支持也要有个度,不知令家主可说怎么个还法?”

郭铭武有些脸红,吱唔着道:“家主……家主……陛下是知道的,家主经商一辈子,所以……嗯,家主的意思是,甲胄、强弩请陛下无偿提供,届时良马平价供应。”

甲寅爆一句粗口,正想斥骂,却见秦越哈哈大笑,拍着桌子道:“准了,甲胄五千,强弩只能先给一千副,弩矢可以十万支,随时可以运走。”

郭铭武大喜,扑通跪下磕了数个响头。

甲寅却憋了一肚子的火,示意郭铭武先回,见其出了门,这才不满的道:“九郎,你别以为那人是我岳父,就做亏本大生意,要我说,老都老了还拼什么,回益州来,我来养着便是了。”

秦越笑道:“你岳父厉害呐,给钱,常价或高价买,这甲胄强弩还真买不走。”

见甲寅一脑门的黑线,秦越只好解释到底:“我问你,是一个欠了我天大人情的西域铁面王好,还是一个只存在买卖往来的铁面王好?哪个对我们今后发展西域有利?再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试探来着,要是我们这里不行,向着汴梁那可就麻烦了。”

甲寅一擂桌子:“他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实际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你是他的女婿,他真没钱,也可以叫你出,这点钱,你家里还是出的起的,再不济汴梁的、江宁的你大舅兄、二舅兄凑一凑总行吧,但他就不这么干,说明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他成了事,以后还回来的,一定会更多。”

“那不知猴年马月呢。”

秦越严肃道:“但凡有一丝希望,都值得投,因为西域,是自汉唐以来,都是我们的西域,可那一块,你我都两眼一抹黑,以后要想经略西域,都不知从哪里下手。

而你岳父在那生活了大半辈子,眼下要起事,说明是有谱的,否则他断然不会如此行动,要知道,他首先是个商人,亏本买卖不会干。”

“可我还是觉着亏了,再说,哪挤的出这么多弩矢和甲胄来。”

“亏了好,亏了找你这冤大头,至于装备么,因为我们的装备要换代了,过了年,新装备就要批次换上了。”

“新装备?”

秦越出门,与亲卫交待几句,不一会,亲卫捧过来一个大扁匣子,置于桌上,启匣,却是一副弩弓静静的躺在丝絮堆里。

只那弩弓与常见的略有不同,却是五层弩臂,自中间弩弣向弩梢呈阶梯状次递薄减,两端弩梢反曲,曲腰处环扣一枚铜环,弩机撑架则特别肥厚,上有微张着的铁制配件,不知何用,握手处斜角凹进,打磨的十分光滑,握上去十分舒服给力。

“孙宝,演示给甲将军看。”

“诺。”

那叫孙宝的亲卫麻利的给弩弓上弦,却原来弩臂上的那两个铜环是专用来穿弦的,只是穿过去,弦索两端却收结在弩架握手处固定住,使的弩弓看上去象是双弦。

而弩架上的铁件却是专用来上弦的,勾拉到挂牙上也只有一根弦,看上去比用手省力多了,孙宝脚踩弩环,上好弦,恭敬的双手递呈给甲寅,介绍道:“这弩自动上矢,可一次装十矢,然后次递射出,比以前的弩快多了,请不要触到悬刀。”

甲寅接过来来一看,怪不得弩架特别厚,原来是有矢匣装着,他仔细的看了看结构,又脚踏弩环再试了一遍,发现虽有铁扳手上弦,也需要不少劲。

“无风测试,可射三百二十步,一百二十步可透纸甲再入木三分,五十步左右就连明光铠的护心镜也能穿透。”

甲寅讶然:“这么厉害?”

秦越笑笑:“和预想中的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一来还不能真正连发,二来杀伤力还不够理想。”

“这还不够理想?”

“是呀,有一种弩,叫神臂弓,三百步都能透甲。”

甲寅摇摇头,表示不敢想象,心想,要有这样的神臂弩,还要别的武器么,人手一把,就可以神来杀神,佛当杀佛了。

在这点上,甲寅这位冲锋陷阵惯了的人比秦越更有发言权,而秦越则纯粹是被断句理解给害了,以为历史上的神臂弓真的是可以三百步外透甲,要知道一步为两跨,折合后世的计算单位最少在四百五十米左右,这么远的距离还透甲而过,简直比神器还神器。

“射三百步,能洞重扎”,要分开来理解,后一句是在有效射程内,宋代的许多战役记录都录有神臂弓的开射距离。

如名将吴璘的战法“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强弓,跪膝以俟,次神臂弓。约敌相搏至百步内,则神臂先发,七十步,强弓并发,次阵如之。”

百步破甲,已经相当厉害了。

而甲寅手中的弩弓,在弩臂、弩弦的创新改良下,已与神臂弓相差无几。

见甲寅眼巴巴的看过来,秦越哪不知道他肚子里打什么小九九,笑骂道:“这可不行,这个坚决不外卖,别看它不起眼,这是魏昌和魏师傅把他的制槊秘法贡献出来,与制弩匠人一起钻研,这才有了如此给力的弩臂。

其次,这弩弦也非同一般,丝麻混合特制的,这弦环也不是铜,而是合金,否则哪来如此坚硬光滑,而且这般上弦法,也是这弩强劲的秘法之一,可不能让人随便学去。”

甲寅嘿嘿一乐,道:“这弩如此宝贵,可有名儿?”

“克敌致胜,就叫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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