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集之追怀故人 - xp1024.com
《周作人文集之追怀故人》


正文 西山小品

一一个乡民的死

我住着的房屋后面,广阔的院子中间,有一座罗汉堂。它的左边略低的地方是寺里的厨房,因为此外还有好几个别的厨房,所以特别称它作大厨房。从这里穿过,出了板门,便可以走出山上。浅的溪坑底里的一点泉水,沿着寺流下来,经过板门的前面。溪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凉棚,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们常常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谈天休息着。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适值小学校的暑假,丰一①到山里来,住了两礼拜,我们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看着溪水的流动。马夫的许多驴马中间,也有带着小驴的母驴,丰一最爱去看那小小的可爱而且又有点呆相的很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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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丰一,周作人的长子,1912年生(时周作人廿八岁)原取名丰丸,后改名丰一,号之获。在囚十年代曾有效文创作发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用日文写有《荻庐杂忆》,在日本《飚风》杂志上发表。

大厨房里一总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从那里出入的时候,在有一匹马转磨的房间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边,用脚踏着一枝棒,使箱内扑扑作响的一个男人,却常常见到。丰一教我道,那是寺里养那两匹马的人,现在是在那里把马所磨的麦的皮和粉分做两处呢。他大约时常独自去看寺里的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习,有时候还叫他,问他各种小孩子气的话。

这是旧历的中元那一天。给我做饭的人走来对我这样说,大厨房里有一个病人很沉重了。一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时时看见他出去买东西。旧历六月底说有点不好,到十多里外的青龙桥地方,找中医去看病。但是没有效验,这两三天倒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旧板拼合起来,给他做棺材。这病好像是肺病。在他床边的一座现已不用了的旧灶里,吐了许多的痰,满灶都是苍蝇。他说了又劝告我,往山上去须得走过那间房的旁边,所以现在不如暂时不去的好。

我听了略有点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觉得并没有想上山去的意思,至今也还没有去过。

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的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将完了罢,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他好像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

怎样的一个人呢?或者我曾经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约将近四元。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活,像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他抹杀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作

二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一间作为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打去贩来,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个伙计替他看守,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口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火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拒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儿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座几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枝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这一定是不行罢,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米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在左腕上,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声说道:“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郁李。”

“哪里拿来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将果实交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像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了,有李子的气味,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的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这事情大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之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据确凿,终于决定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貌,不觉又清清楚楚的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的走下那长的石阶去的寂寞的后影。

八月三十日在西山碧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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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时所作,寄给几个日本的朋友所办的杂志《生长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以我一句一句的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的围困着我。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附记。

(1921年8月作,选自《过去的生命》)

正文 爱罗先珂君



爱罗君于三日出京了。他这口是往芬兰赴第十四次万国世界语大会去的,九月里还要口来,所以他的琵琶长靴以及被褥都留在中国,没有带走。但是这飘泊的诗人能否在中国的大沙漠上安住,是否运命不指示他去上别的巡礼的长途,觉得难以断定,所以我们在他回来以前不得不暂且认他是别中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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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罗先珂(B·R·Epomehk,1889-1952),俄国诗人、童话作家。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25岁离开俄国本士,先后在暹罗(今泰国)、缅旬、印度、日本等地漂泊。1921年日参加“五一”游行,被日本当局驱逐,来到中国。1922年2月,在鲁迅、周作人推动下,经蔡元培特聘,来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借住在周氏兄弟八道湾住宅里。周作人多次陪同爱罗先珂到北京各校讲同,并作翻译。

爱罗君是世界主义者,他对于久别的故乡却怀着十分迫切的恋慕,这虽然一见似乎是矛盾,却很能使我们感到深厚的人间味。他与家中的兄姊感情本极平常,而且这回只在莫恩科暂时逗留,不能够下乡去,他们也没有出来相会的自由,然而他的乡愁总是很强,总想去一亲他的久别的“俄罗斯母亲”。他费了几礼拜之力,又得他的乡人柏君的帮助,二十几条的策问总算及格,居然得到了在北京的苏俄代表的许可,可以进俄国去了。又因京奉铁道不通,改从大连绕道赴奉天,恐怕日本政府又要麻烦,因了在北京的清水君的尽力,请日本公使在旅行券上签字,准其通过大连长春一带。赴世界语大会的证明书也已办妥,只有中国护照尚未发下,议定随后给他寄往哈尔滨备用,诸事都已妥帖,他遂于三日由东站出京了。

京津车是照例的拥挤,爱罗君和同行的两个友人因为迟到了一点,--其实还在开车五十分前,已经得不到一个座位了。幸而前面有一辆教育改进社赴济南的包车,其中有一位尹君,我们有点认识,便去和他商量,承他答应,于是爱罗君有了安坐的地方,得以安抵天津,这是很可感谢的。到了天津之后,又遇见陈大悲君,得到许多照应,这京津一路在爱罗君总可说是幸运的旅行了。

他于四日乘长平丸从天津出发,次日下午抵大连。据十一日《晨报》上大连通讯,他却在那时遇着一点“小厄”。当船到埠的时候,他和同行友人上海的清水君,一并被带往日本警察署审间。清水君即被监禁,他只“拘留半日”,总算释放了。听说从天津起便已有日本便衣警察一路跟着他,释放以后也仍然跟着一直到哈尔滨去。他拿着日本全权公使的通过许可,所以在大连只被拘留半日,大约还是很侥幸的罢!清水君便监禁了三天,至七日夜里才准他往哈尔滨去,--当然也被警察跟着。他们几时到哈尔滨、路上和在那里是什么情形,我还没有得到信息,只能凭空的愿望他的平安罢。

爱罗君在中国的时候,政府不曾特别注意,这实在是很聪明的处置,虽然谢米诺夫派的“B老爷”以及少数的人颇反对他。其实他决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这是从他作品谈话行动上可以看出来的。他怀着对于人类的爱与对于社会的悲,常以冷隽的言词,热烈的情调,写出他的爱与憎,固此遭外国资本家政府之忌,但这不过是他们心虚罢了。他毕竟还是诗人,他的工作只是唤起人们胸中的人类的爱与社会的悲,并不是指挥人去行暴动或别的政治运动;他的世界是童话似的梦的奇境,并不是共产或无政府的社会。他承认现代流行的几种主义未必能充分的实现,阶级争斗难以彻底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承认现社会制度,他以过大的对于现在的不平,造成他过大的对于未来的希望,--这个爱的世界正与别的主义各各的世界一样的不能实现,因为更超过了他们了。想到太阳里去的雕,求理想的自由的金丝雀,想到地面上来的土拨鼠,都是向往于诗的乌托邦的代表者。诗人的空想与一种社会改革的实行宣传不同,当然没有什么危险,而且正当的说来,这种思想很有道德的价值,于现今道德颠倒的社会尤极有用,即使艺术上不能与托尔斯泰比美,也可以说是同一源泉的河流罢。

以上是我个人的感想,顺便说及。我希望这篇小文只作为他的芬兰旅行的纪念,到了秋天,他回来沙漠上弹琵琶,歌咏春天的力量,使我们有再听他歌声的机会。

爱罗君这个名称,一个朋友曾对我说以为不妥,但我们平常叫他都是如此,所以现在仍旧沿用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四日。



十月已经过去了,爱罗君还未回来。莫非他终于不回来了么?他曾说过,若是回来,十月末总可以到京,现在十月已过去了。但他临走时在火车中又说,倘若不来,当从芬兰打电报来通知;而现在也并没有电报到来。

他在北京只住了四个月,但早已感到沙漠上的枯寂了。我们所缺乏的,的确是心情上的润泽,然而不是他这敏感的不幸诗人也不能这样明显的感着,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如仙人掌类似的习惯于干枯了。爱罗君虽然被日本政府驱逐出来,但他仍然怀恋着那“日出的国,花的国”的日本。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同他在沟沿一带,踏着柔细的灰沙,在柳阴下走着,提起将来或有机会可以重往日本的话,他力说日本决不再准他去,但我因此却很明了地看出他的对于日本的恋慕。他既然这样的恋着日本,当然不能长久安住在中原的平野上的了。(这是趣味上的,并不是政治上的理由。)

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但是他的乡愁却又是特别的深。他平常总穿着俄国式的上衣,尤其喜欢他的故乡乌克拉因式的刺绣的小衫--可惜这件衣服在敦贺的船上给人家偷了去了。他的衣箱里,除了一条在一日三浴的时候所穿的缅甸的筒形白布裤以外,可以说是没有外国的衣服。即此一件小事,也就可以想见他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俄罗斯”的儿子。他对于日本正是一种情人的心情,但是失恋之后,只有母亲是最亲爱的人了。来到北京,不意中得到归国的机会,便急忙奔去,原是当然的事情。前几天接到英国达特来夫人寄来的三包书籍,拆开看时乃是七本神智学的杂志名《送光明者》(t一bringer),却是用点字印出的:原来是爱罗君在京时所定,但等得寄到的时候,他却已走的无影无踪了。

爱罗君寄住在我们家里,两方面都很是随便,觉得没有什么窒碍的地方。我们既不把他做宾客看待,他也很自然的与我们相处:过了几时,不知怎的学会侄儿们的称呼,差不多自居于小孩子的辈分了。我的兄弟的四岁的男孩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他时常和爱罗君玩耍。爱罗君叫他的诨名道,“土步公呀!”他也回叫道,爱罗金哥君呀!”但爱罗君极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每叹道,“唉唉,真窘极了!”四个月来不曾这样叫,“土步公”已经忘记爱罗金哥君这一句话,而且连曾经见过一个“没有眼睛的人”的事情也几乎记不起来了。

有各处的友人来问我,爱罗君现在什么地方,我实在不能回答:在芬兰呢,在苏俄呢,在西伯利亚呢?有谁知道?我们只能凭空祝他的平安罢。他出京后没有一封信来过。或者固为没有人替他写信,或者因为他出了北京,便忘了北京了:他离去日本后,与日本友人的通信也很不多。--飘泊孤独的诗人,我想你自己的悲哀也尽够担受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住在沙漠上的人们再添加你的忧愁的重担也罢。

十一月一日。



爱罗君又出京了。他的去留,在现在的青年或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未必有报告的必要,但是关于他的有一两件事应该略说一下,所以再来写这一篇小文。

爱罗君是一个诗人,他的思想尽管如何偏激,但事实上向不参加什么运动,至少住在我们家里的这一年内我相信是如此的。我们平常看见他于上课读书作文之外,只吃葡萄干梨膏糖和香蕉饼,或者偶往三贝子花园听老虎叫而已。虽然据该管区署的长官告诉我,他到京后,在北京的外国人有点惊恐,说那个著名不安分的人来了,唯中国的官厅却不很以为意,这是我所同意而且很佩服的。但是自从大杉荣失踪的消息传出以后,爱罗君不意的得到好些麻烦。许多不相干的日本人用了电报咧,信咧,面会咧,都来问他大杉的行踪,其实他又不是北京的地总,当然也不会知道,然而那些不相干的人们,认定他是同大杉一起的,这是很明了的了。过了一个月之后,北京的官厅根据了日本方面的通告说有俄国盲人与大杉在北京为过激运动,着手查办,于是我们的巷口听说有人拿着大杉照片在那里守候,而我们家里也来了调查的人。那位警官却信我的话,拿了我的一封保证信,说他并没有什么运动,而且也没有见到什么大杉,回去结案。我不解东京的侦探跟着大杉走了多少年,为什么还弄不清楚,他是什么主义者,却会相信他到北京来做过激运动,真是太可笑了。现在好在爱罗君已经离京,巷口又抓不到大杉,中外仕商都可以请安心,而我的地主之责也总算两面都尽了。

爱罗君这回出发,原是他的预定计划,去年冬初回中国来路过奉天的时候,便对日本尼者说起过的,不过原定暑假时去,现在却提前了两个月罢了。他所公表的提早回国的理由,是想到树林里去听故乡的夜莺,据说他的故乡哈耳珂夫的夜莺是欧洲闻名的,这或者真值得远路跑去一听。但据我的推想,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便是世界语学者之寂寥。不怕招引热心于世界语运动的前辈的失望与不快,我不得不指点出北京--至少是北京--的世界语运动实在不很活泼。运动者尽管热心,但如没有响应,也是极无聊的。爱罗君是极爱热闹的人,譬如上教室去只听得很少的人在那里坐地,大约不是他所觉得高兴的事。世界语的俄国戏曲讲演,--《饥饿王》只讲了一次,--为什么中止了的呢,他没有说,但我想那岂不也为了教室太大了的缘故么。其实本来这在中国也算不得什么奇事,别的学者的讲演大约都不免弄到这样。爱罗君也说过,青年如不能在社会竖起脊梁去做事,尽可去吸麻醉剂去:所以大家倘若真是去吸鸦片吞金丹而不弄别的事情,我想爱罗君也当然决不见怪的,但在他自己总是太寂寞无聊了。与其在北京听沙漠的风声,自然还不如到树林中去听夜莺罢。因此对于他的出京,我们纵或不必觉得安心,但也觉得不能硬去挽留了。

寒假中爱罗君在上海的时候,不知什么报上曾说他因为剧评事件,被学生撵走了。这回恐怕又要有人说他因为大杉事件而被追放的罢。为抵当这些谣言起见,特地写了这一篇。

一九二三年四月十七日。

(1922年7月一1923年4月作,选自《泽泻集》)

正文 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库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是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口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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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作人并没有忘记橱三姑,直至1946年至1947年间,还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里写诗怀念,诗云:“吾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知堂杂诗抄·丙戌丁亥杂诗·花牌楼》)

十一年九月

(1922年9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正文 娱园①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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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23年3、4月问,周作人有一回突然而至的感情的波澜:除写作本文外,还写了三首情诗:《饮酒》(1923年3月12日作,收《过去的生命》)、《高楼》、(1923年4月5日作,收《过去的生命》)。在中,他这样写道:“我有过三个恋人。虽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无意地却给了我许多:有的教我爱恋,有的敏我妒忌,我都感谢她们,谢她给我这苦甜的杯。她未嫁而死,她既嫁而死,她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我无心去再找她了。养活在我的心窝里,三个恋人的她却还是健在,她的照相在母亲那里,我不敢去要了来看。她俩的面庞都忘记了,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姿态,但是这朦胧的却最牵引我的情思。我愈是记不清了,我也就愈不能忘记她了。”诗里所说“未嫁而死”的“她”即里的杨三姑,“既嫁而死”的“她”即本文中的平表姊,“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的“她”则是周作人留学日本时居住的伏见馆主人的妹妹乾荣子。

娱园是“皋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综,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已(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觳,笋石恒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谷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

水竹夜窗虚。

陶子缤的一首云:

橙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座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

古帧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①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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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周作人的大舅父鲁伯堂(?一1902)秀才,终生闲居在家。

忘记了是哪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①,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秘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木下垄太郎的《食后之歇》,看到一首《绎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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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作人二姨父郦拜卿的女儿郦水平,周作人称“平表姊”,曾过继给周作人母亲做女儿,后嫁给车耕南,夫妻感情下和,因流产出血过多,终成痼疾,却拒绝就医,郁郁而死。

到龛上去取笔去,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

“呀”的缩头下来: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罢,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协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飘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她的影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

十二年三月

《1923年3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正文 有岛武郎

阅七月九日的日本报纸,听说有岛武郎死了。我听了不禁大惊,虽然缘由不同,正与我十余年前在神田路上买到一报号外,听说幸德秋水等执行死刑时,同样的惊骇,因为他们的死不只是令我们惋惜。

有岛武郎(Arisakeo)生于明治十一年(1877),今年四十六岁。他在二十六岁时毕业于札幌农学校,往美国留学,归国后任母校的英文讲师八年,大正四年(1915)辞职,以后专致力于文学。他最初属于白桦一派,其后独立著作,所作汇刻为《有岛武郎著作集》,已出十四集,又独自刊行个人杂志曰。他曾经入基督教,又与幸德相识,受到社会主义思想,去年决心抛弃私有田产,分给佃产,自己空身一个人专以文笔自给,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六月八日外出旅行,以后便无消息,至七月七日,轻井泽管别庄的人才发现他同着一个女子缢死在空屋中,据报上说她是波多野夫人,名秋子,但的确的事还不知道。

有岛君为什么情死的呢?没有人能知道。总之未必全是为了恋爱罢。秋田雨雀说是由于他近来的“虚无的心境”,某氏说是“围绕着他的四周的生活上的疲劳与倦怠”,大约都有点关系。他留给他的母亲和三个小孩的遗书里说,“我历来尽力的奋斗了。我知道这口的行为是异常的行为,也未尝不感到诸位的忿怒与悲哀。但是没有法子,因为无论怎样奋斗,我终不能逃脱这个运命。我用了衷心的喜悦去接近这运命,请宥恕我的一切。”又致弟妹等信中云,“我所能够告诉你们的喜悦的事,便是这死并不丝毫受着外界的压迫。我们极自由极欢喜的去迎这死。现在火车将到轻井泽的时候,我们还是笑着说着,请暂时离开了世俗的见地来评议我们。”我们想知道他们的死的缘由,但并不想去加以判断:无论为了什么缘由,既然以自己的生命酬了自己的感情或思想,一种严肃掩住了我们的口了。我们固然不应玩弄生,也正不应侮蔑死。

有岛君的作品,我所最喜欢的是当初登在《白禅》上的一篇《与幼小者》。这篇和《阿未之死》经鲁迅君译出,编入《现代日本小说集》里,但是这部稿子编好交予上海书店,已经十四个月,还未出版。此外只有我所译的一篇《潮雾》,登在去年一月的《东方杂志》上,附录有他的一节论文,今节录于此,可以略见他对于创作的要求与态度。

“第一,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

第二,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

第三,我因为欲得爱,所以创作……

第四,我又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创作。如何蠢笨而且缺乏向上性的我的生活呵!我厌倦了这个了J应该蜕弃的壳,在我已有几个了,我的作品给我做了鞭策,严重的给我抽打那冥顽的壳。我愿我的生活团了作品而得改造。”

有岛君死了,这实在是可惜而且可念的事情。日本文坛边的“海乙那”(hyaena)将到他的墓上去夜叫罢,“热风”又将吹来罢,这于故人却都已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在人世的大沙漠上,什么都会遇见,我们只望见远远近近几个同行者,才略兔掉寂寞与虚空罢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

(1923年7月作,选自《谈龙集》)

正文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上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来表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耀日,勉强往学校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吃,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在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治疗,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干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佣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吗?”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漫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访惶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天早已愉愉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1925年4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正文 唁辞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学校的陶先生的电话,只是一句话,说:“齐可死了--”齐可是那边响十年级学生所说因患胆石症(?)往协和医院乞治,后来因为待遇不亲切,改进德国医院,于昨日施行手术,遂不复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级生,又天性豪爽而亲切,我家的三个小孩初上学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样,这回突然死别,孩子们虽然惊骇,却还不能了解失却他们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为时常往学校也和她很熟,昨天闻信后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着觉,这实在是无怪的。

死总是很可悲的事,特别是青年男女的死,虽然死的悲痛不属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识看来,死是还了自然的债,与生产同样地严肃而平凡,我们对于死者所应表示的是一种敬意,犹如我们对于走到标杆下的竞走者,无论他是第一者或是中途跌过几交而最终走到。在中国现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死之赞美者”(Peisitos)的话未必全无意义,那么“年华虽短而忧患亦少”也可以说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见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纵使真是安乐,在生人总是悲痛。我们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苦痛与悲哀,实在多是引动追怀,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无论怎样地相信神灭,或是厌世,这种感伤恐终不易摆脱。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他的女儿聪女之死,有这几句: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华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难怪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诗曰:]

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虽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鸟》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记忆上。”齐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学校,亲族友朋之间,当然留下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在足以引起悲哀,我们体念这些人的心情,实在不胜同情,虽然别无劝慰的话可说。死本是无善恶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却非浅鲜,也就不能不说它是恶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觉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灵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虽然推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困难不易解决,但固此不特可以消除灭亡之恐怖,即所谓恩爱的羁绊,也可得到适当的安慰。人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愿望,辄无意地投影于仪式或神话之上,正如表示在梦中一样。传说上李夫人杨贵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为天帝待者的信仰,都是无聊之极思,却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我们知道这是迷信,但我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与善的分子存在。这于死者的家人亲友是怎样好的一种慰藉,倘若他们相信--只要能够相信,百岁之后,或者乃至梦中夜里,仍得与已死的亲爱者相聚,相见!然而,可惜我们不相应地受到了科学的灌洗,既失却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又没有养成画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绝的坚忍,其结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经,因了冷风热气随时益增其痛楚。对于幻灭的现代人之遭逢不幸,我们于此更不得不特别表示同情之意。

我们小女儿若子生病的时候,齐女士很惦念她;现在若子已经好起来,还没有到学校去和老朋友一见面,她自己却已不见了。日后若干回忆起来时,也当永远是一件遗恨的事吧。

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1925年5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正文 偶感(选录)

李守常①君于四月二十八日被执行死刑了。李君以身殉主义,当然没有什么悔恨,但是在与他有点戚谊乡谊世谊的人总不免感到一种哀痛,特别是关于他的遗族的困穷,如有些报纸上所述,就是不相识的人看了也要悲感。--所可异者,李君据说是要共什么的首领,而其身后萧条乃若此,与毕庶澄马文龙之拥有数十百万者有月鳖之殊,此岂非世间之奇事与哑谜欤?

同处死刑之二十人中还有张挹兰君一人也是我所知道的。在她被捕前半个月,曾来见过我一次,又写一封信来过,叫我为《妇女之友》做篇文章,到女师大的纪念会去演说,现在想起来真是抱歉,因为忙一点的缘故这两件事我都没有办到。她是国民党职员还是共产党员,她有没有该死的

①李守常,即李大钊,字守常(1889一1927),河北乐亭人,1918年任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与周作人同事。参加《新青年》编辑,与陈独秀创办《每周评论》,周作人亦是《新青年》与《每周评论》主要撰稿人,李大钊是周作人所倡导的“新村运动”的主要支持者之一。1927年4月28日李大例被奉系军阀杀害,周作人曾掩护李大钊长子李葆华,并长期照顾其家属。罪,这些问题现在可以不谈,但这总是真的,她是已被绞决了,抛弃了她的老母。张君还有两个兄弟,可以侍奉老母,这似乎可以不必多虑,而且--老母已是高年了(恕我忍心害理他说一句老实话),在世之日有限,这个悲痛也不会久担受,况且从洪杨以来老人经过的事情也很多了,知道在中国是什么事都会有的,或者她已有练就的坚忍的精神足以接受这种苦难了吧?

(附记)

我记起两本小说来,一篇是安特来夫的《七个绞犯的故事》,一篇是梭罗古勃的。但是虽然记起却并不赶紧拿来看,因为我没有这勇气,有一本书也被人家借去了。

十六年五月三日



报载王静庵①君投昆明湖死了。一个人愿意不愿意生活全是他的自由,我们不能加以什么褒贬,虽然我们觉得王君这死在中国幼稚的学术界上是一件极可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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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静庵即王国继(1877一1927),字簿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著有《观堂集林》、《朱元戏曲史》、等。

王君自杀的原因报上也不明了,只说是什么对于时局的悲观。有人说因为恐怕党军,又说因有朋友们劝他剪辫;这都未必确吧,党军何至于要害他,剪辫更不必以生死争。我想,王君以头脑清晰的学者而去做遗老弄经学,结果是思想的冲突与精神的苦闷,这或者是自杀--至少也是悲观的主因。王君是国学家,但他也研究过西洋学问,知道文学哲学的意义,并不是专做古人的徒弟的,所以在二十年前我们对于他是很有尊敬与希望,不知道怎么一来,王君以一了无关系之“征君”资格而忽然做了遗老,随后还就了“废帝”的师傅之职,一面在学问上也钻到“朴学家”的壳里去,全然抛弃了哲学文学去治经史,这在《静庵文集》与《观堂集林》上可以看出变化来。(譬如《文集》中有论一文,便可以见他对于软文学之了解,虽在研究思索一方面或者《集林》的论文更为成熟。)在王君这样理知发达的人,不会不发现自己生活的矛盾与工作的偏颇,或者简直这都与他的趣味倾向相反而感到一种苦闷--是的,只要略有美感的人决不会自己愿留这一支辫发的,徒以情势牵连莫能解脱,终至进退维谷,不能不出于破灭之一途了。一般糊涂卑鄙的遗老,大言辛亥“盗起湖北”,及“不忍见国门”云云,而仍出入京津,且进故宫叩见鹿“司令”为太监说情,此辈全无心肝,始能恬然过其耗子蝗虫之生活,绝非常人所能模仿,而王君不慎,贸然从之,终以身殉,亦可悲矣。语云,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学者其以此为鉴:治学术艺文者须一依自己的本性,坚持勇往,勿涉及政治的意见而改其趋向,终成为二重的生活,身心分裂,趋于毁灭,是为至要也。

写此文毕,见日本《顺天时报》,称王君为保皇党,云“今夏虑清帝之安危,不堪烦闷,遂自投昆明湖,诚与屈乎后先辉映”,读之始而肉麻,继而“发竖”。甚矣日本人之荒谬绝伦也!日本保皇党为欲保持其万世一系故,昔心于中国复辟之鼓吹,以及逆徒遗老之表彰,今以王君有辫之故而引为同志,称其忠荩,亦正是这个用心。虽然,我与王君只见过二三面,我所说的也只是我的想象中的王君,合于事实与否,所不敢信,须待深知王君者之论定:假如王君而信如日本人所说,则我认错误,此文即拉杂摧烧之可也。

民国十六年六月四日,旧端阳,于北京

(1927年5至6月作,选自《谈虎集》)

正文 关于失恋

王品青①君是阴历八月三十日在河南死去的,到现在差不多就要百日了,春蕾社诸君要替他出一个特刊,叫我也来写几句。我与品青虽是熟识,在孔德学校上课时常常看见,暇时又常同小峰来苦雨斋闲谈,夜深回去没有车雇,往往徒步走到北河沿,但是他没有对我谈过他的身世,所以关于这一面我不很知道,只听说他在北京有恋爱关系而已。他的死据我推想是由于他的肺病,在夏天又有过一回神经错乱,从病院的楼上投下来,有些人说过这是他的失恋的结果,或者是真的也未可知,至于是不是直接的死因我可不能断定了,品青是我们朋友中颇有文学的天分的人,这样很年青地死去,是很可惜也很可哀的,这与他的失不失恋本无关系,但是我现在却就想离开了追悼问题而谈谈他的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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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品青(?一1927)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撰稿人,曾任北京孔德学校教员,是与鲁迅、周作人来往较为密切的青年人。

品青平日大约因为看我是有须类的人,所以不免有点歧视,不大当面讲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写信的时候也有时略略提及。我在信堆里找出品青今年给我的信,一共只有八封,第一封是用“隋高子玉造象碑格”笺所写,文曰:

这儿日我悲哀极了,急于想寻个躲避悲哀的地方,曾记有一天在苦雨斋同桌而食的有一个朋友是京师第一监狱的管理员,先生可以托他设法开个特例把我当作犯人一样收进去度一度那清素的无情的生活么?不然,我就要被柔情缠死了呵!品青,一月二十六日夜十二时。

我看了这封信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说的是凶是吉,当时就写了一点回覆他,此刻也记不起是怎么说的了。不久品青就患盲肠炎,进医院去,接着又是肺病,到四月初才出来寄住在东皇城根友人的家里。他给我的第二封信便是出医院后所写,日期是四月五日,共三张,第二张云:

这几日我竟能起来走动了,真是我的意料所不及。然到底像小孩学步,不甚自然。得闲肯来寓一看,亦趣事也。

在床头,我的世界只有床帐以内,以及与床帐相对的一间窗户。头一次下地,才明白了我的床的位置,对于我的书箱书架,书架上的几本普通的破书,都仿佛很生疏,还得从新认识一下。第二回到院里晒太阳,明白了我的房的位置,依旧是西厢,这院落从前我没有到过,自然又得认识认识。就这种情形看来,如生命之主不再太给我过不去,则于桃花落时总该能去重新认识凤凰砖和满带雨气的苦雨斋小横幅了吧?那时在孔德教员室重新共吃瓦块鱼自然不成问题。

这时候他很是乐观,虽然末尾有这样一节话,文曰:

这封信刚写完,接到四月一日的《语丝》,读第十六节的《闲话拾遗》,颇觉畅快。再谈。

所谓《闲话拾遗》十六是我译的一首希腊小诗,是无名氏所作,戏题曰《恋爱渴》,译文如下:

不恋爱为难,

恋爱亦复难。

一切中最难,

是为能失恋。

四月二十日左右我去看他一回,觉得没有什么,精神兴致都还好,二十二日给我信说,托交民卫生试验所去验痰,云有结核菌,所以“又有点悲哀”,然而似乎不很厉害。信中说:

肺病本是富贵人家的病,却害到我这又贫又不贵的人的身上。肺病又是才干的病,而我却又不像□□诸君常要把它写出来。真是病也倒相,我也倒榻。

今天无意中把上头这一片话说给□□,她深深刺了我一下,说我的脾气我的行为简直是一个公子,何必取笑才子们呢?我接着说,公子如今落魄了,听说不久就要去作和尚去哩。再谈。

四月三十日给我的第六封信还是很平静的,还讲到维持《语丝》的办法,可是五月初的三封信(五日两封,八日一封)忽然变了样,疑心友人们(并非女友)对他不好,大发脾气。五日信的起首批注道:“到底我是小孩子,别人对我只是表面,我全不曾理会。”八日信末云:“人格学问,由他们骂去吧,品青现在恭恭敬敬地等着承受。”这时候大约神经已有点错乱,以后不久就听说他发狂了,这封信也就成为我所见的绝笔。那时我在《世界日报》附刊上发表一篇小文,论曼殊与百助女史的关系,品青见了说我在骂他,百助就是指他,我怕他更要引起误会,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过。

品青的死的原固我说是肺病,至于发狂的原因呢,我不能知道。据他的信里看来,他的失恋似乎是有的罢。倘若他真为失恋而发了狂,那么我们只能对他表示同情,此外没有什么说法。有人要说这全是别人的不好,本来也无所不可,但我以为这一半是品青的性格的悲剧,实在是无可如何的。我很同意于某女士的批评,友人“某君”也常是这样说,品青是一个公子的性格,在戏曲小说上公子固然常是先落难而后成功,但是事实上却是总要失败的。公子的缺点可以用圣人的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在旧式的婚姻制度里这原不成什么问题,然而现代中国所讲的恋爱虽还幼稚到底带有几分自由性的,于是便不免有点不妥:我想恋爱好像是大风,要当得她住只有学那橡树(并不如伊索所说就会折断)或是芦苇,此外没有法子。譬如有一对情人,一个是希望正式地成立家庭,一个却只想浪漫地维持他们的关系,如不在适当期间有一方面改变思想,迁就那一方面,我想这恋爱的前途便有障碍,难免不发生变化了。品青的优柔寡断使他在朋友中觉得和善可亲,但在恋爱上恐怕是失败之原,我们朋友中之□□大抵情形与品青相似,他却有决断,所以他的问题就安然解决了。本来得恋失恋都是极平常的事,在本人当然觉得这是可喜或是可悲,因失恋的悲剧而入于颓废或转成超脱也都是可以的,但这与旁人可以说是无关,与社会自然更是无涉,别无大惊小怪之必要,不过这种悲剧如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中间,而且终以发狂与死,我们自不禁要谈论叹息,提起他失恋的事来,却非为他声冤,也不是加以非难,只是对于死者表示同情与悼借罢了。至于这事件的详细以及曲直我不想讨论,第一是我不很知道内情,第二因为恋爱是私人的事情,我们不必干涉,旧社会那种萨满教的风化的迷信我是极反对的,我所要说的只在关于品青的失恋略述我的感想,充作纪念他的一篇文字而已。--但是,照我上边的主张看来,或者我写这篇小文也是不应当的,是的,这个错我也应该承认。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于北京

(1927年12月作,选自《永日集》)

正文 志摩①纪念

面前书桌上放着九册新旧的书,这都是志摩的创作,有诗,文,小说,戏剧,--有些是旧有的。有些给小孩们拿去看丢了,重新买来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衬页上写了这几行字:“志摩飞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东大街遇见,他说还没有送你《猛虎集》,今天从志摩的追悼会出来,在景山书社买得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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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徐志摩(1897一1931),原名徐章垿,字□森,1918年赴美目学时更名志摩。笔名有云中鹤、仙鹤、南湖等。河南开封人,生子浙江海宁一个封建官商家庭,著名现代诗人,著有《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等诗桌。并写有散文、小说、戏剧多种。

志摩死了,现在展对遗书,就只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这一句话,别的没有什么可说。志摩死了,这样精妙的文章再也没有人能做了,但是,这几册书遗留在世间,志摩在文学上的功绩也仍长久存在。中国新诗已有十五六年的历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的人,在这中间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实同志,他前后苦心地创办诗刊,助成新诗的生长,这个劳绩是很可纪念的,他自己又孜孜矻矻地从事于创作,自《志摩的诗》以至《猛虎集》,进步很是显然,便是像我这样外行也觉得这是显然。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并不小,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子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志摩的诗,文,以及小说戏剧在新文学上的位置与价值,将来自有公正的文学史家会来精查公布,我这里只是笼统地回顾一下,觉得他半生的成绩已经很够不朽,而在这壮年,尤其是在这艺术地“复活”的时期中途凋丧,更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了。

但是,我们对于志摩之死所更觉得可惜的是人的损失。文学的损失是公的,公摊了时个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损失却是私的,就是分担也总是人数不会大多而分量也就较重了。照交情来讲,我与志摩不算顶深,过从不密切,所以留在记忆上想起来时可以引动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对于志摩的人的悼惜也并不少。的确如适之所说,志摩这人很可爱,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许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态度和说话总是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凡是见过志摩几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这种感化,引起一种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点也好像脸上某处的一颗小黑痣,他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点头,并没有嫌憎之感。有人戏称志摩为诗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实在这些戏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举发从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别的作家加以攻击,我相信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阶级之故,而决不是他的个人。适之又说志摩是诚实的理想主义者,这个我也同意,而且觉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这个年头儿,别的什么都有,只是诚实却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国里恐怕也不会有了罢,志摩却还保守着他天真烂漫的诚实,可以说是世所希有的奇人了。我们平常看书看杂志报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伟大的说诳,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社会琐闻,不是恬然地颠倒黑自,便是无诚意地弄笔头,其实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别人相信,只觉得非这样他说不可,知识阶级的人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一筐子马克思,后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在这时候有一两个人能够诚实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现出来,无论这是哪一种主张,总是很值得我们的尊重的了。关子志摩的私德,适之有代为辩明的地方,我觉得这并不成什么问题。为爱惜私人名誉起见,辩明也可以说是朋友的义务,若是从艺术方面看去这似乎无关重要。诗人文人这些人,虽然与专做好吃的包子的厨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总之小德逾闲与否于其艺术没有多少关系,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过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载道派的艺术家,以教训指导我们大众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仕的,我们在同样谦恭地接受他的艺术以前,先要切实地检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须得谨防上他的当。现今中国的先知有几个禁得起这种检察的呢,这我可不得而知了。这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亦未可知,但截至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觉得更对的意见,所以对于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这样地看下去了。

志摩死后己是二十几天了,我早想写小文纪念他,可是这从哪里去着笔呢?我相信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语便有点儿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应该是掸,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迎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我们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经验,如恋爱和死生之至欢极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够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使呻吟作苦,勉强写下一联半节,也只是普通的哀辞和定情诗之流,哪里道得出一份苦甘,只看汗牛充栋的集子里多是这样物事,可知除圣人天才之外谁都难逃此难。我只能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己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这篇小文的次序和内容差不多是套适之在追悼会所发表的演辞的,不过我的话说得很是素朴粗笨,想起志摩平素是爱说老实话的,那么我这种老实的说法或者是志摩的最好纪念亦未可知,至于别的一无足取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民国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1年12月作,选自《看云集》)

正文 半农纪念

七月十五日夜我们来到东京,次日定居本乡菊坂町。二十日我同妻出去,在大森等处跑了一天,傍晚回寓,却见梁宗岱先生和陈女士已在那里相候。谈次,陈女士说在南京看见报载刘半农先生去世的消息,我们听了觉得不相信,徐耀辰先生在座,也说这恐怕又是别一个刘复吧,但陈女士说报上说的不是刘复而是刘半农,又说北京大学给他照料治丧,可见这是不会错的了。我们将离开北京的时候,知道半农往绥远方面旅行去了,前后不过十日,却又听说他病死了已有七天了。世事虽然本来是不可测的,但这实在来得太突然,只觉得出意外,惘然若失而外,别无什么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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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刘半农(1891一1934),原名刘寿彰,后改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字半农。笔名有寒星、范奴冬女士等。江苏江阴人。现代著名诗人、杂文家和语言学者,主要著作有诗集《扬鞭集》(周作人作序)、《半农杂文》、《半农杂文二集》,语言学著作《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比较请音学概论》等。

半农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这回半农的死对于我是一个老友的丧失,我所感到的也是朋友的哀感,这很难得用笔墨记录下来。朋友的交情可以深厚,而这种悲哀总是淡泊而平定的,与夫妇子女间沉挚激越者不同,然而这两者却是同样的难以文字表示得恰好。假如我同半农要疏一点,那么我就容易说话,当作一个学者或文人去看,随意说一番都不要紧。很熟的朋友都只作一整个人看,所知道的又大多了,要想分析想挑选了说极难着手,而且褒贬稍差一点分量,心里完全明了,就觉得不诚实,比不说还要不好。荏苒四个多月过去了,除了七月二十四日写了一封信给刘半农的女儿小惠女士外,什么文章都没有写,虽然有三四处定期刊物叫我写纪念的文章,都谢绝了,因为实在写不出。九月十四日,半农死后整两个月,在北京大学举行追悼会,不得不送一副挽联,我也只得写这样平凡的几句话去:

十六年尔汝旧交,追忆还在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这是很空虚的话,只是仪式上所需的一种装饰的表示而已。学校决定要我充当致辞者之一,我也不好拒绝,但是我仍是明白我的不胜任,我只能说说临时想出来的半农的两种好处。其一是半农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半农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讲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不过在思想统一的时代,自然有点不合适。我所能说者也就是极平凡的这寥寥几句。

前日阅《人间世》第十六期,看见半农遗稿《双凤凰专斋小品文》之五十四,读了很有所感。其题目日《记砚兄之称》,文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六,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槛,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民国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这文章写得颇好,文章里边存着作者的性格,读了如见半农其人。民国六年春间我来北京,在《新青年》上初见半农的文章,那时他还在南方,留下一种很深的印象,这是几篇《灵霞馆笔记》,觉得有清新的生气,这在别人笔下是没有的。现在读这篇遗文,恍然记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气仍在,虽然更加上一点苍老与着实了。但是时光过得真快,鱼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着的人里,只有我和玄同还知道吧,而菜厂胡同一节说起来也有车过腹痛之感了。前年冬天半农同我谈到蒙难纪念,问这是哪一天,我查旧日记,恰巧民国十六年中间有几个月不曾写,于是查对《语丝》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这是在十月二十四,半农就说下回要大举请客来作纪念,我当然赞成他的提议,去年十月不知道怎么一混大家都忘记了,今年夏天半农在电话里还说起,去年可惜忘记了,今年一定要举行,今年一定要举行,然而半农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计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时笔祸同蒙难,菜厂幽居亦可怜。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盏荐君前。

这是我所作的打油诗,九月中只写了两首,所以在追悼会上不曾用,今日半农此文,便拿来题在后面。所云菜厂在北河沿之东,是土肥原的旧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后任某少佐也。秋天在东京本想去访问一下,告诉他半农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在长崎,没有能见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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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下一段文章中,所谓“死后还有人骂”,似指鲁迅。鲁迅在刘半农逝世后,写有《忆刘半农君》,文章说:“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并表示:“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汝’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鲁迅所说“做打油诗,弄烂古文”,指周作人在上文所引,刘半农发表于、《人间世》的《双凤凰专斋小品文》及《桐花芝豆堂诗集》。周作人晚年写《知堂回想录》时,抄录了《半衣纪念》,但删去了这一段文字。

还有一首打油诗,是拟近来很时髦的例阳体的,结果自然是仍旧拟不像,其辞曰:

漫云一死恩仇讽,海上微闻有笑声。

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

半农从前写过一篇《作揖主义》,反招了许多人的咒骂。我看他实在并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人家总喜欢骂他,仿佛在他死后还有人骂。本来骂人没有什么要紧,何况又是死人,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我们为了交谊的关系,有时感到不平,实在是一种旧的惯性,倒还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紧。譬如我现在来写纪念半农的文章,固然并不想骂他,就是空虚他说上好些好话,于半农了无损益,只是自己出乖露丑。所以我今日只能说这些闲话,说的还是自己,至多是与半农的关系罢了,至于目的虽然仍是纪念半农。半农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惮惜他的死。在有些不会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丧失实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苦茶庵记。

(1934年11月作,选自《苦茶随笔》)

正文 与谢野先生纪念

在北平的报纸上见到东京电报,知道与谢野宽先生于三月二十六日去世了。不久以前刚听见坪内逍遥先生的噩耗。今又接与谢野先生的讣报,真令人不胜感叹。

我们在明冶四十年前后留学东京的人,对于明治时代文学大抵特别感到一种亲近与怀念。这有种种方面,但是最重要的也就只是这文坛的几位巨匠,加以《保登登几寿》(义曰杜鹃)为本据的夏目漱石、高滨虚子,《早稻田文学》的坪内逍遥、岛村抱月,《明星》,《寿波留》(义曰昴星),《三田文学》的森鸥外、上田敏、永井荷风,与谢野宽诸位先生。三十年的时光匆匆的过去,大正昭和时代相继兴起。各自有其光华,不能相掩盖,而在我们自己却总觉得少年时代所接触的最可留恋,有时连杂志也仿佛那时看见的最好,这虽然未免有点近于笃旧,但也是人情之常吧。我因为不大懂得戏剧,对于坪内先生毕生的业绩不曾很接近,其他各位先生的文章比较的多读一点,虽然外国文学里韵文原来不是容易懂的,我关于这些又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不过大约因为文化相近的缘故:我总觉得日本文学于我们中国人也比较相近,如短歌诽句以及稍富日本趣味的散文与小说也均能多少使我们了解与享受,这是我们想起来觉得很是愉快的。可是明治时代早已成为过去,那些巨匠也逐渐的去世,现今存在的已只有两三位先生,而与谢野先生则是最近离我们而去的一位了。

与谢野先生夫妻两位自创立新诗社后在日本诗歌上所留下的功绩,那是文学史上明显的事实,不必赘述,也不是外国的读者所能妄加意见的。但是我对于与谢野先生,在普通对于自己所钦佩的文学者之感激与悼叹外,还特别有一种感念,这便是关于与谢野先生日本语原研究的事业的。十年前在与谢野先生所印行的《日本古典全集》中看见狩谷掖斋全集,其第三卷内有一篇《转注说》,上边加上一篇与谢野先生的《转注说大概》,其末节有云:

“远自有史以前与支那大陆有所交涉的我们日本人,在思想上,言语文字文章上,其他百般文化上,与彼国的言语文字典籍有最深切的关系。特别是在像自己这样要在支那各州的古音里求到国语的原委的一个学徒,这事更是痛切地感到,但这姑且不谈,就是为那研究东方的史学哲学文学想要了知本国的传统文化而溯其渊源的青年国民计,支那字原之研究也是必要,这正如欲深究欧洲的学问艺术宗教及其他百般文物者非追求拉丁希腊的言语不可。但是在明治以来倾向于浅薄的便宜主义的国情上,遂有提倡汉字的限制与略字的使用,强制用那无视语原学的拼法这种现象发生,甚属遗憾。今见掖斋所遗的业绩,自己不得不望有继承这些先哲之学术的努力的挚实的后学之辈出了。”与谢野先生的语原研究的大业据报上说尚未完成,我们也只在《冬柏》等上边略闻绪论,与松村任三先生的意见异同如何亦非浅学所能审,此类千秋事业成就非易,固可惋惜,但我所觉得可以尊重者还是与谢野先生的这种努力,虽事业未成而意义则甚重大也。中日两国文化关系之深密诚如与谢野先生所言,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中国人要想了解日本的文学艺术固然要比西洋人更为容易,就是研究本国的文物也处处可以在日本得到参照比较的资料,有如研究希腊古文化者之于罗马,此与上文所说正为表里。与谢野先生晚年的事业己不仅限于文艺范围,在学问界上有甚深意义,其所主张不特在日本即在中国亦有同样的重要,使两国人知道有互相研究与理解之必要,其关系决非浅鲜。这回与谢野先生的长逝所以不但是日本文坛的损失,还是失了中日学问上的一个巨大的连锁,我们对于与谢野先生也不单是为了少时读书景仰的缘故,还又为了中国学界的丧失良友而不能不加倍地表示悼借者也。

明治四十年顷在东京留学,只诵读与谢野先生夫妻两位的书,未得一见颜色。民国十四五年时与谢野先生来游中国,值华北有战事,至天津而止,不曾来北京。去年夏天我到东京去,与谢野先生在海滨避暑,又未得相见,至今忽闻讣报,遂永不得见矣,念之怃然,辄写小文,聊为纪念。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四月三日,于北平。

(1935年4月作,选自《苦茶随笔》)

正文 关于鲁迅

《阿Q正传》发表以后,我写过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说明①,登在那时的《晨报副镌》上①。后来《阿Q正传》与等一并编成一册,即是,出在新潮社丛书里,其时傅孟真罗志希诸君均已出国留学去了,《新潮》交给我编辑,这丛书的编辑也就用了我的名义。出版以后大被成仿吾所挖苦,说这本小说集既然是他兄弟编的,一定好的了不得。--原文不及查考,大意总是如此。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关于此书的编辑或评论我是应当回避的。这是我所得的第一个教训。不久在中国文坛上又起了《阿Q正传》是否反动的问题。恕我记性不好,不大能记得谁是怎么说的了,但是当初决定《正传》是落伍的反动的文学的,随后又改口说这是中国普罗文学的正宗者往往有之。这一笔“阿Q的旧账”至今我还是看不懂,本来不懂也没有什么要紧,不通过这切实的给我一个教训,就是使我明白这件事的复杂性,最好还是不必过问。于是我就不再过问,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收到文集里去,以免为无论哪边的批评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现在鲁迅死了,一方面固然也可以如传闻乡试封门时所祝,正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时候,一方面也可以说,要骂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对象,或者没有什么争论了亦未可知。这时候我想来说几句话,似乎可以不成问题,而且未必是无意义的事,因为鲁迅的学问与艺术的来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己死,舍弟那时年幼亦未闻知,我所知道已为海内孤本,深信值得录存,事虽细微而不虚诞,世之识者当有取焉。这里所说限于有个人独到之见独创之才的少数事业,若其他言行已有人云亦云的毁或誉者概置不论,不但仍以避免论争,盖亦本非上述趣意中所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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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鲁迅《阿Q正传》发表以后,周作人即于1922年3月19日《晨报副镌》上发表《(阿Q正传)》一文,这是第一篇全面评论《阿Q正传》的文章,并且“经过鲁迅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周作人:《关于〈阿Q正传〉》)。文章认为,“《阿Q正传》里的讽刺在中国历代文学中最为少见,因为它多是‘反语’,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其特点是“多理性而少情热,多憎而少爱”。文章指出:阿Q“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

鲁迅本名周樟寿,生于清光绪辛已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书报告生孙,其时适有张之洞还是之万呢?来访,因为命名曰张,或以为与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为名,盖非也。书名定为樟寿,虽然清道房同派下群从谱名为寿某,祖父或忘记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寿字属下,又定字曰豫山,后以读音与雨伞相近,请于祖父改为豫才。戊戌春间往南京考学堂,始改名树人,字如故,义亦可相通也。留学东京时,刘申叔为河南同乡办杂志曰《河南》,孙竹丹来为拉稿,豫才为写几篇论文,署名一曰迅行,一曰令飞,至民七在《新青年》上发表,于迅上冠鲁姓,遂成今名。写随感录署名唐俟,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云空等候也,《阿Q正传》特署巴人,已忘其意义。

鲁迅在学问艺术上的工作可以分为两部,甲为搜集辑录校勘研究,乙为创作。今略举于下:

甲部

一,会稽郡故书杂集。

二,谢承后汉书(未刊)。

三,古小说钩沉(未刊)。

四,小说旧闻钞。

五,唐宋传奇集。

六,中国小说史。

七,稚康集(未刊)。

八,岭表录异(未刊)。

九,汉画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小说:,《彷惶》。

二,散文:《朝华夕拾》,等。

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无不有其独得之处,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远,其治学与创作的态度与别人颇多不同,我以为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已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是范啸风的隔壁,后来搬往小皋步,即秦秋渔的娱园的厢房。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豫才向表兄借来一册的绣像,买了些叫作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一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文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谱,还记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却画坏了,豫才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始买书,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欲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谱方面那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芥子园画传》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此外陈淏子的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原有几箱藏书,却多是经史及举业的正经书,也有些小说如,《夜谈随录》,以至,等,其余想看的须得自己来买添,我记得这里边有《西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后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图书集成局的扁体字的。《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钞了《平泉草木记》,豫才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好容易凑了块把钱,买来一部小丛书,共二十四册,现在头本已缺无可查考,但据每册上特请一位族叔题的字,或者名为“艺苑裙华”吧,当时很是珍重耽读,说来也很可怜,这原来乃是书估从《龙威秘书》中随意抽取,杂凑而成的一碗“拼拢拗羹”而已。这些事情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

戊戌往南京,由水师改人陆师附设的路矿学堂,至辛丑毕业派往日本留学,此三年中专习科学,对于旧籍不甚注意,但所作随笔及诗文盖亦不少,在我的旧日记中略有录存。如戊戌年作《臭剑生杂记》四则云:

“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瞑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须祈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妒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夷人呼茶为梯,闽语也。闽人始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语也。”

“试烧酒法,以缸一只猛注酒于中,视其上面浮花,顷刻迸散净尽者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动者为死酒,味减。”又《莳花杂志》二则云:

“晚香玉本名土秘螺斯,出塞外,叶阔似吉祥草,花生穗间,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长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赐今名。”

“里低母斯,苔类也,取其汁为水,可染蓝色纸,遇酸水则变为红,遇硷水又复为蓝。其色变换不定,西人每以之试验化学。”诗则有庚子年作《莲蓬人》七律,《庚子送灶即事》五绝,各一首,又庚子除夕所作《祭书神文》一首,今不具录。辛丑东游后曾寄数诗,均分别录入旧日记中,大约可有十首,此刻也不及查阅了。

在东京的这几年是鲁迅翻译及写作小说之修养时期,详细须得另说,这里为免得文章线索凌乱,姑且从略。鲁迅于庚戌(一九一0年)归国,在杭州两级师范、绍兴第五中学及师范等校教课或办事,民元以后任教育部佥事,至十四年去职,这是他的工作中心时期,其间又可分为两段落,以《新青年》为界。上期重在辑录研究,下期重在创作,可是精神还是一贯,用旧话来说可云不求闻达。鲁迅向来勤苦作事,为他人所不能及,在南京的时候手抄汉译赖耶尔(C·Lyell)的《地学浅说》(案即是PrinciplesofGeology)两大册,图解精密,其他教本称是,但因为我不感到兴趣,所以都忘记是什么书了。归国后他就开始钞书,在这几年中不知共有若干种,只是记得的就有《穆天子传》,《南方草木状》,《北户录》,《桂海虞衡志》,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郝郎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与《记海错》,还有从《说邪》抄出的多种。其次是辑书。清代辑录古逸书的很不少,鲁迅所最受影响的还是张介侯的二酉堂吧,如《凉州记》,段(左上匕下火右页)阴铿的集,都是乡邦文献的辑集也。(老实说,我很喜欢张君所著书,不但是因为辑古逸书收存乡邦文献,刻书字体也很可喜,近求得其所刻《蜀典》,书并不珍贵,却是我所深爱。)他一面翻古书抄唐以前小说逸文,一而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书。这方面的成绩第一是一部《会稽郡故书杂集》,其中有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凡八种,各有小引,卷首有叙,题曰太岁在阏逢摄提格(民国三年甲寅)九月既望记,乙卯二月刊成,木刻一册。叙中有云:

“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帐。”又云:

“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这里辑书的缘起与意思都说的很清楚,但是另外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叙文署名“会稽周作人记”,向来算是我的撰述,这是什么缘故呢?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叙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时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一直拖了二十余年。现在觉得应该说明了,因为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的态度,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够知道的。其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也已完成,定名为《古小说钩沉》,当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没有刻板的资财,托书店出版也不成功,至今还是搁着。此外又有一部谢承《后汉书》,因为谢伟平是山阴人的缘故,特为辑集,可惜分量太多,所以未能与《故书杂集》同时刊版,这从笃恭乡里的见他说来也是一件遗憾的事。豫才因为古小说逸文的搜集,后来能够有《小说史》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豫才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其动机当然还在小时候所读的书里,)但因为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票友”,马幼渔君正当主任,有一年叫我讲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豫才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方便,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幼渔换了别的什么功课,请豫才教小说史,后来把讲义印了出来,即是那一部书。其后研究小说史的渐多,如胡适之马隅卿郑西谛孙子书诸君,各有收获,有后来居上之概,但那些似只在后半部,即宋以来的章回小说部分,若是唐以前古逸小说的稽考恐怕还没有更详尽的著作,这与《古小说钩沉》的工作正是极有关系的。对于画的爱好使他后来喜欢翻印外国的版画,编选北平的诗笺,为世人所称,但是他半生精力所聚的汉石刻画像终于未能编印出来,或者也还没有编好吧。

末了我们略谈鲁迅创作方面的情形。他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覆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可是这年月与题名都完全忘记了,要查民初的几册旧日记才可知道。第二次写小说是众所共知的《新青年》时代,所用笔名是鲁迅,在《晨报副镌》为孙伏园每星期日写《阿Q正传》则又署名巴人,所写随感录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一两篇是用这个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近来看见有人为鲁迅编一本集子,里边所收就有一篇是我写的,后来又有人选入什么读本内,觉得有点可笑。当时世间颇疑巴人是蒲伯英,鲁迅则终于无从推测,教育部中有时纷纷议论,毁誉不一,鲁迅就在旁边,茫然相对,是很有“幽默”趣味的事。他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并不如别人所说,因为言论激烈所以匿名,实在只如上文所说不求闻达,但求自由的想或写,不要学者文人的名,自然也更不为利,《新青年》是无报酬的,晨报副刊多不过一字一二厘罢了。以这种态度治学问或做创作,这才能够有独到之见,独创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问工作大小都有价值,与制艺异也。鲁迅写小说散文又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大约现代文人中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豫才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譬如读过《曲洧旧闻》里的“因子巷”一则,谁会再忘记,会不与《一个小人物的忏悔》所记的事情同样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让他无条件(除艺术的感觉外)的发现出来,就是那些作品。从这一点说来,《阿Q正传》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普罗批评家所(曾)痛骂也正是应该的。这是寄悲愤绝望于幽默,在从前那篇小文里我曾说用的是显克微支夏目漱石的手法,著者当时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认的,正如《炭画》一般里边没有一点光与空气,到处是愚与恶,而愚与恶又复厉害到可笑的程度。有些牧歌式的小话都非佳作,《药里》稍露出一点的情热,这是对于死者的,而死者又已是做了“药”了,此外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寄托希望与感情。不被礼教吃了肉去就难免被做成“药渣”,这是鲁迅对于世间的恐怖,在作品上常表现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讲到这里我的话似乎可以停止了,因为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的始基,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于其他问题能谈的人很多,还不如等他们来谈罢。

廿五年十月廿四日,北平。

(1936年10月作,选自《瓜豆集》)

正文 记太炎先生①学梵文事

太炎先生去世已经有半年了。早想写一篇纪念的文章;一直没有写成,现在就要改岁,觉得不能再缓了。我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只想懂点文字的训诂,在写文章时可以少为达雅,对于先生的学问实在未能窥知多少,此刻要写也就感到困难,觉得在这方面没有开口的资格。现在只就个人所知道的关于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略述一二,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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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炎先生,即章炳麟(1869一1936),字枚叔,别号太炎,浙江余杭人。近代思想家、学者、散文家。著作有《新方言》、《小学答问》、《说文学部首韵语》、《国故论衡》、《太炎文录》、《广泛语骈林》等。

民国前四年戊申(一九①八),太炎先生在东京讲学,因了龚未生(宝拴)的绍介,特别于每星期日在民报社内为我们几个人开了一班,听讲的有许季黻(寿裳),钱均甫(家治),朱蓬仙(宗莱),朱遏先(希祖),钱中季(夏,今改名玄同),龚未生,先兄豫才(树人),和我共八人。大约还在开讲之前几时,未生来访,拿了两册书,一是德人德意生(Deussen)的《吠檀多哲学论》英译本,卷首有太炎先生手书邬波尼沙陀五字,一是日文的印度宗教史略,著者名字已忘。未主说先生想叫人翻译邬波尼沙陀(Upanishad),问我怎么样。我觉得这事情大难,只答说待看了再定。我看德意生这部论却实在不好懂,因为对于哲学宗教了无研究,单照文字读去觉得茫然不得要领。于是便跑到凡善,买了“东方圣书”中的第一册来,即是几种邬波尼沙陀的本文,系麦克斯穆勒(MaxMuller,《太炎文录》中称马格斯牟拉)博士的英译,虽然也不大容易懂,不过究系原本,说的更素朴简洁,比德国学者的文章似乎要好办一点。下回我就顺便告诉太炎先生,说那本《吠檀多哲学论》很不好译,不如就来译邬波尼沙陀本文,先生亦欣然赞成。这里所说泛神论似的道理虽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见一句什么“彼即是你”的要言,觉得这所谓奥义书仿佛也颇有趣,曾经用心查考过几章,想拿去口译,请太炎先生笔述,却终于迁延不曾实现,很是可惜。一方面太炎先生自己又想来学梵文,我早听见说,但一时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欢他们,有人来求写字,曾录《盂子》逢蒙学射于羿这一节予之。苏子谷也学过梵文,太炎先生给他写《梵文典序》,不知怎么又不要他教。东京有些印度学生,但没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这件事也就搁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这大约也是未生带来的,信面系用篆文所写,本文云:

“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赴。此半月学费弟已垫出,无庸急急也。手肃,即颂撰祉。麟顿首。十四。”其时为民国前三年己酉(一九0九)春夏之间,却不记得是哪一月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师也即到来了,学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两个人。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有点弄不清楚。到十二点钟,停止讲授了,教师另在纸上写了一行梵字,用英语说明道,我替他拼名字。对太炎先生看着,念道:“披遏耳羌。”大炎先生和我都听了茫然。教师再说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这才省悟,便辩解说,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批遏耳羌(P·L·Challg)。可是教师似乎听惯了英文的那拼法,总以为那是对的,说不清楚,只能就此了事。这梵文班大约我只去了两次,因为觉得太难,恐怕不能学成,所以就早中止了,我所知道的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情本只是这一点,但是在别的地方还得到少许文献的证据。杨仁山(文会)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中有“代余同怕答日本末底书”二通,第一通前附有来书。案末底梵语,义日慧,系太炎先生学佛后的别号,其致宋平予书亦曾署是名,故此来书即是先生手笔也。其文云:

“顷有印度婆罗门师,欲至中土传吠檀多哲学,其人名苏蕤奢婆弱,以中土未传吠檀多派,而摩河衍那之书彼上亦半被回教摧残,故恳恳以交输智识为念。某等详婆罗门正宗之教本为大乘先声,中间或相攻伐,近则佛教与婆罗门教渐已合为一家,得此扶掖,圣教当为一振,又令大乘经论得返梵方,诚万世之幸也。先生有意护持,望以善来之音相接,并为洒扫精庐,作东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请得一梵文师,名密史逻,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余人,独密史逻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义相许,故每月只索四十银圆,著由印度聘请来此者,则岁须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约十人往习,顷竟不果,月支薪水四十圆非一人所能任,贵处年少沙门甚众,亦必有自衣喜学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设法资遣数人到此学习,相与支持此局,则幸甚。”杨仁山所代作余同伯的答书乃云:

“来书呈之仁师,师复于公曰:佛法自东汉入支那,历六朝而至唐宋,精微奥妙之义阐发无遗,深知如来在世转婆罗门而入佛教,不容丝毫假借。今当未法之时,而以婆罗门与佛教合为一家,是混乱正法而渐入于灭亡,吾不忍闻也。桑榆晚景,一刻千金,不于此时而体究无上妙理,逞及异途间津乎。至于派人东渡学习梵文,美则美矣,其如经费何。此时抵桓精舍勉强支持,暑假以后下期学费未卜从何处飞来。唯冀龙天护佑,檀信施资,方兔枯竭之虞耳。在校僧徒程度太浅,英语不能接谈,学佛亦未见道,迟之二三年或有出洋资格也。仁师之言如此。”此两信虽无年月,从暑假以后的话看来可知是在已酉夏天。第二书不附“来书”,兹从略。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相与禅宗,而净土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言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傅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北平记。

(1936年12月作,选自《秉烛谈》)

正文 关于范爱农①

偶然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个旧的纸护书来,检点里边零碎纸片的年月,最迟的是民国六年三月的快信收据,都是我离绍兴以前的东西,算来已经过了二十一年的岁月了。从前有一张太平天国的收条,记得亦是收藏在这里的,后来送了北京大学的研究所国学门,不知今尚存否。现在我所存的还有不少资料,如祖父少时所作艳诗手稿,父亲替人代作祭文草稿,在我都觉可珍重的,实在也是先人唯一的手迹了,除了书籍上尚有一二题字以外。但是这于别人有甚么关系呢,可以不必絮说。护书中又有鲁迅的《哀范君三章》手稿,我的抄本附自作诗一首,又范爱农来信一封。(为行文便利起见,将诗写在前头,其实当然是信先来的。又鲁迅这里本该称豫才,却也因行文便利计而改称了。)这几叶废纸对于大家或者不无一点兴趣,假如读过鲁迅的《朝华夕拾》的人不曾忘记,末了有一篇叫作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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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范爱农(1883一1912),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浙江绍兴人。

鲁迅的文章里说在北京听到爱农溺死的消息以后,“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将要忘记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日本改造社译本此处有注云:

“此云中间忘掉两句,今中有《哭范爱农》一首。其中间有两句乃云,出谷无穷夜,新宫自在春。”原稿却又不同,今将全文抄录于下,以便比较。

《哀范君三章》

其一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茶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遽尔失畸躬。

其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故里彤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冽水,能否洗愁肠。

其三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酪叮,微醉自沉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题目下原署真名姓,涂改为黄棘二字,稿后附书四行,其文云:

“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人,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这是信的附片,正张已没有了,不能知道是哪一月,但是在我那抄本上却有点线索可寻。抄本只有诗三章,无附言,因为我这是抄了去送给报馆的,末了却附了我自己的一首诗。

《哀爱农先生》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萎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时。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坎壈终一世,毕生清水湄。会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峨峨使君辈,长生亦若为。”

这诗不足道,特别是敢做五古,实在觉得差得很,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也没法子追悔,而且到底和范君有点相干,所以录了下来。但是还有重要的一点,较有用处的乃是题目下有小注“壬子八月”四个字,由此可以推知上边的二十三日当是七月,爱农的死也即在这七月里吧。据《朝华夕拾》里说,范君尸体在菱荡中找到,也证明是在秋天,虽然实在是蹲踞而并非如书上所说的直立着。我仿佛记得他们是看月去的,同去的大半是民兴报馆中人,族叔仲翔君确是去的,惜已久归道山,现在留在北方的只有宋紫佩君一人,想他还记得清楚,得便当一问之也。所谓在一种日报上登过,即是这《民兴报》,又四首乃三首之误,大抵作者写此文时在广州,只凭记忆,故有参差,旧日记中当有记录可据,但或者待语不具录亦未可知,那么这一张底稿也就很有留存的价值了。

爱农的信是三月二十七号从杭州千胜桥沈寓所寄,有杭省全盛源记信局的印记,上批“局资例”,杭绍间信资照例是十二文,因为那时是民国元年,民间信局还是存在。原信系小八行书两张,其文如下。

“豫才先生大鉴:晤经子渊,暨接陈子英函,知大驾已自南京回。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自知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未能抛得西湖去,故来此小作句留耳。现因承蒙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虽然允他,拟阳月抄返绍一看,为偷生计,如可共事,或暂任数月。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令弟想已来杭,弟拟明日前往一访。相见不远,诸容面陈,专此敬请著安。弟范斯年叩,甘七号。《越锋》事变化至此,恨恨,前言调和,光景绝望矣。又及。”

这一封信里有几点是很可注意的。绝望的口气,是其一。挖苦的批评,是其二。信里与故事里人物也有接触之处,如傅励臣即孔教会会长之傅力臣,朱幼溪即接收学校之科员,《越铎》即骂都督的日报,不过所指变化却并不是报馆案,乃是说内部分裂,《民兴》即因此而产生。鲁迅诗云,桃偶尽登场,又云,白眼看鸡虫,此盖为范爱农悲剧之本根,他是实别被挤得穷极而死也。鲁迅诗后附言中于此略有所说及,但本系游戏的厦辞,释明不易,故且从略,即如天下仰望已久一语,便是一种典故,原出于某科员之口头,想镜水稽山间曾亲闻此语者尚不乏其人欤。信中又提及不佞,则因尔时承浙江教育司令为视学,唯因家事未即赴任,所以范君杭州见访时亦未得相见也。

《朝华夕拾》里说爱农戴着毡帽,这是绍兴农夫常用的帽子,用毡制成球状,折作两层如碗,卷边向上,即可戴矣。王府井大街的帽店中今亦有售者,两边不卷,状如黑羊皮冠,价须一圆余,非农夫所戴得起,但其质地与颜色则同,染色不良,戴新帽少顷前额即现乌青,两者亦无所异也。改造社译本乃旁注毡字曰皮罗独,案查大(左木右规)文彦著《言海》,此字系西班牙语威路达之音读,汉语天鹅绒,审如所云则爱农与绍兴农夫所戴者常是天鹅绒帽,此事颇有问题,爱农或尚无不可,农夫如闰土之流实万万无此雅趣耳。改造社译本中关于陈子英有注云,“姓陈名濬,徐锡麟之弟子,当时留学东京。”此亦不甚精确。子英与伯苏只是在东湖密谋革命时的同谋者,同赴日本,及伯苏在安庆发难,子英已回乡,因此乃再逃往东京,其时当在争电报之后。又关于王金发有注云,“真姓名为汤寿潜。”则尤大误。王金发本在嵊县为绿林豪客,受光复会之招加入革命,亦徐案中人物,辛亥绍兴光复后来主军政,自称都督,改名王逸,但越人则唯知有王金发而已。二次革命失败后,朱瑞为浙江将军承袁世凯旨诱金发至省城杀之,人民虽喜得除得一害,然对于朱瑞之用诈杀降亦弗善也。汤寿潜为何许人,大抵在杭沪的人总当知道一点,奈何与王金发相溷。改造社译本注多有误,如乎地木见于,即日本所谓薮柑子,注以为出于内蒙古某围场,又如揍字虽是北方方言,却已见于等书,普通也只是打的意思耳,而注以为系猬亵语,岂误为草字音乎。因讲范爱农而牵连到译本的注,今又牵连到别篇上去,未免有缠夹之嫌,逐即住笔。计七年二月十三日。

(1938年2月作,选自《药味集》)

正文 玄同①纪念

玄同于一月十七日去世,于今百日矣。此百日中,不晓得有过多少次,摊纸执笔想要写一篇小文给他作纪念,但是每次总是沉吟一回,又复中止。我觉得这无从下笔。第一,因为我认识玄同很久,从光绪戊申在民报社相见以来,至今已是三十二年,这其间的事情实在大多了,要挑选一两点来讲,极是困难,--要写只好写长篇,想到就写,将来再整理,但这是长期的工作,现在我还没有这余裕。第二,因为我自己暂时不想说话。《东山谈苑》记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这件事我向来很是佩服,在现今无论关于公私的事有所声说,都不免于俗,虽是讲玄同也总要说到我自己,不是我所愿意的事。所以有好几回拿起笔来,结果还是放下。但是,现在又决心来写,只以玄同最后的十几天为限,不多讲别的事,至于说话人本来是我,好歹没有法子,那也只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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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玄同,即钱玄同(1887一039),原名钱夏,字中季,号疑古、逸谷、德潜,浙江吴兴人。在日本留学期间,曾与鲁迅、周作人等一起师从章太炎,后又为《新青年》、《语丝》同人。钱玄同的杂文在五四时期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又是我国著名的文字学音韵学家。

二十八年一月三日,玄同的大世兄秉雄来访,带来玄同的一封信,其文曰:

知翁:元日之晚,召治堂息来告,谓兄忽遇狙,但幸无恙,骇异之至,竟夕不宁。昨至丘道,悉铿诒炳扬诸公均已次第奉访,兄仍从容坐谈,稍慰。晚铁公来详谈,更为明了,唯无公情形迄未知悉,但祝其日趋平复也。事出意外,且闻前日奔波甚剧,想日来必感疲乏,愿多休息,且本平日宁静乐天之胸襟加意排解摄卫!弟自己是一个浮躁不安的人,乃以此语奉劝,岂不不自量而可笑,然实由衷之言,非劝慰泛语也。旬日以来,雪冻路滑,弟惊履冰之戒,只好家居,惮于出门,丘道亦只去过两三次,且迂道黄城根,因怕走柏油路也。故尚须迟日拜访,但时向奉访者探询尊况。顷雄将走访,故草此纸。*(上竹下觚)闇闇白。廿八,一,三

这里需要说明的只有几个名词。丘道即是孔德学校的代称,玄同在那里有两间房子,安放书籍兼住宿。近两年觉得身体不大好,住在家里,但每日总还去那边,有时坐上小半日。闇闇闇是其晚年别号之一。去年冬天曾以一纸寄示,上钤好些印文,都是新刻的,有肆闇,闇觚叟,觚庵居士,逸谷老人,忆菰翁等。这大都是从疑古二字变化来,如逸谷只取其同音,但有些也兼含意义,如觚闇本同是一字,此处用为小学家的表征,菰乃是吴兴地名,此则有敬乡之意存焉。玄同又自号鲍山疒叟,据说鲍山亦在吴兴,与金盖山相近,先代坟墓皆在其地云。曾托张越丞刻印,有信见告云:

昨以三孔子赠张老丞,蒙他见赐疒叟二字,书体似颇不恶,盖颇像百衲廿四史第一种宋黄善本《四史》也,唯看上一字似应云,像人高踞床阑干之颠,岂不异欤!老兄评之以为何如?此信原本无标点,印文用六朝字体,疒字左下部分稍右移居画下之中,故云然,此盖即鲍山疒叟之省文也。

十日下午玄同来访,在苦雨斋西屋坐谈,未几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邻室,旋从旁门走出自去。至十六日得来信,系十五日付邮者,其文曰:

起孟道兄:今日上午十一时得手示,即至丘道交与四老爷,而袒公即于十二时电四公,于是下午他们(四与安)和它们《九通》共计坐了四辆洋车,给这书点交给祖公了。此事总算告一段落矣。日前拜访,未尽欲言,即挟《文选》而走,此文选疑是唐人所写,如不然,则此君抚唐可谓工夫甚深矣……(案此处略去五句三十五字)。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觉无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数年来之作风颇觉可爱,即所谓“文抄”是也。儿童……”(不记得那天你说的底下两个字了,故以虚线号表之)也太狭(此字不妥),我以为“似尚宜”用“社会风俗”等类的字面(但此四字更不妥,而可以意会,盖即数年来大作那类性质的文章,--愈说愈说不明白了),先生其有意乎?……(案此处略去七句六十九字)。旬日之内尚拟拜访而罄。但窗外风声呼呼,明日似又将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则或将延期矣。无公病状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师黄再拜。廿八,一,十四,灯下。

这封信的封面写‘鲍缄’,署名师黄则是小时候的名字,黄即是黄山谷。所云《九通》,乃是李守常先生的遗书,其后人窘迫求售,我与玄同给他们设法卖去,四祖诸公都是帮忙搬运过付的人。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有许多感慨,总之在这时候告一段落,是很好的事。信中间略去两节,觉得很是可惜,因为这里讲到我和他自己的关于生计的私事,虽然很有价值有意思,却也就不能发表。只有关于《文选》,或者须有说明。这是一个长卷,系影印古写本的一卷《文选》,有友人以此见赠,十日玄同来时便又转送给他了。

我接到这信之后即发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就没有看到。十六日晚得钱太太电话,云玄同于下午六时得病,现在德国医院。九时顷我往医院去看,在门内廊下遇见稻孙、少铿、令杨、炳华诸君,知道情形已是绝望,再看病人形势刻刻危迫,看护妇之仓惶与医师之紧张,又引起十年前若干死时的情景,乃于九点三刻左右出院径归,至次晨打电话问少锉,则玄同于十时半顷已长逝矣。我因行动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殓以及二十三日出殡时均不克参与,只于二十一日同内人到钱宅一致吊唁,并送去挽联一副,系我自己所写,其词曰:

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

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叮。

这副挽联上本来撰有小注,临时却没有写上去。上联注云:“前屡传君归道山,曾戏语之曰,道山何在?无人能说,君既曾游,大可作记以示来者。君殁之前二日有信来,覆信中又复提及,唯寄到时君已不及见矣。”下联注云,“余识君在戊申岁,其时尚号德潜,共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每星期日集新小川町民报社。同学中龚宝栓、朱宗莱、家树人均先殁,朱希祖、许寿裳现在川陕,留北平者唯余与玄同而已。每来谈常及尔时出入民报社之人物,窃有开天遗事之感,今并此绝响矣。”挽联共作四副,此系最后之一,取其尚不离题,若太深切,便病晦或偏,不能用也。

关于玄同的思想与性情有所论述,这不是容易的事,现在也还没有心情来做这种难工作,我只简单的一说在听到凶信后所得的感想。我觉得这是一个大损失。玄同的文章与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近几年来和他商量孔德学校的事情,他总最能得要领,理解其中的曲折,寻出一条解决的途径,他常诙谐的称为“贴水膏药”,但在我实在觉得是极难得的一种品格,平时不觉得,到了不在之后方才感觉可惜,却是来不及了,这是真的可惜。老朋友中玄同和我见面时候最多,讲话也极不拘束而且多游戏,但他实在是我的畏友,浮泛的劝诫与嘲讽,虽然用意不同,一样的没有什么用处。玄同平常不务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谅察为本,务为受者利益计算,亦不泛泛徒为高论,我最觉得可感,虽或未能悉用,而重违其意,恒自警惕,总期勿太使他失望也。今玄同往矣,恐遂无复有能规诫我者。这里我只是少讲私人的关系,深愧不能对于故人的品格学问有所表扬,但是我于此破了二年来不说话的戒①写下这一篇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个大的决意,姑以是为故友纪念可也。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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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有日本军方背景的《大阪每日新闻》社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2月20日,周作人作《书东山谈苑后》一文,借古人之语,表明自己将“绝口不言”,对自己的选择不作筹解,因为“一说便俗”,“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这一年,周作人只写两三百字的短篇笔记,后集为《书房一角》一书。在写了本文以后,周作人又决意“说话”,“虽是对于文字的力量仍旧抱着疑问,但是放手写去”,先后写有《药味集》、《立春以前》、《苦口甘口》等多种著作。

(1939年4月作,选自《药味集》)

正文 怀废名①

余识废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将二寸年,其问可记事颇多,但细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无从下笔处。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写文章甚妙,但此是隐居西山前后事,《莫须有先生传》与皆是,只是不易读耳。废名曾寄住余家,常往来如亲属,次女若干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废名如在北平,亦必来赴,感念今昔,弥增怅触。余未能如废名之悟道,写此小文,他日如能觅路寄予一读,恐或未必印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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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废名,即冯文炳(1901一1967),字蕴仲,笔名有废名、病火等,湖北黄梅人。现代诗人、小说家,主要著作有:、、、《莫须有先生传》等均由周作人作序。

以上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末所写,题曰《怀废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终于未曾抄了寄去。于今又已过了五年了,想起要写一篇同名的文章,极自然的便把旧文抄上,预备拿来做个引子,可是重读了一遍之后,觉得可说的话大都也就有了,不过或者稍为简略一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补充,也可以说是作笺注罢了。关于认识废名的年代,当然是在他进了北京大学之后,推算起来应当是民国十一年考进预科,两年后升人本科,中间休学一年,至民国十八年才毕业。但是在他来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几封信,其时当然只是简单的叫冯文炳,在武昌当小学教师,现在原情存在故纸堆中,日记查找也很费事,所以时日难以确知,不过推想起来这大概总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废名最初写小说,登在胡适之的《努力周报》上,后来结集为,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这现在没有了,无从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谈龙集》里,其时为民国十四年九月,中间说及一年多前答应他做序,所以至迟这也就是民国十二年的事吧。废名在北京大学进的是英文学系,民国十六年张大元帅入京,改办京师大学校,废名失学一年余,及北大恢复乃复入学。废名当初不知是住公寓还是寄宿舍,总之在那失学的时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写信来说,近日几乎没得吃了。恰好章矛尘夫妇已经避难南下,两间小屋正空着,便招废名来住。后来在西门外一个私立中学走教国文,大约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黄旗村里,至北大开学再回城内。这一期间的经验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从西山下来的时候,也还寄住在我们家里,以后不知是哪一年,他从故乡把妻女接了出来,在地安门里租屋居住,其时在北京大学国文学系做讲师,生活很是安定,到了民国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将夫人和子女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住在雍和宫的喇嘛庙里。当然大家觉得他大可不必,及至沪沟桥事件发生,又很羡慕他,虽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废名于那年的冬天南归,因为故乡是拉锯之地,不能在大南门的老屋里安住,但在附近一带托迹,所以时常还可彼此通信,后来渐渐消息不通,但是我总相信他仍是在那一个小村庄里隐居,教小学生念书,只是多“静坐沉思”,未必再写小说了吧。

翻阅旧日稿本,上边抄存两封给废名的信,这可以算是极偶然的事,现在却正好利用,重录于下。其一云: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斋,转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颇大,故拟暂图存,俟见面时交奉。星期日林公未来,想已南下矣。旧日友人各自上飘游之途,回想时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惆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惆,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其时废名盖尚在雍和宫。这里提及,顺便想说明一下。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甲是《努力周报》时代,其成绩可以为代表。乙是《语丝》时代,以为代表。丙是《骆驼草》时代,以《莫须有先生》为代表。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时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时是民国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巧《世界日报》的副刊要改编,便接受了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如何,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但是报馆感觉得不大经济,于二十六年元旦又断行改组,所以林庚主编的只办了三个月,共出了九十二号,其中废名写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里边颇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份的《三竿两竿》,《陶渊明爱树》,《陈亢》,十一月份的《中国文章》,《孔门之文》,我都觉得很好。《三竿两竿》起首云: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中国文章》也劈头就说道,

“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后边又说,

“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这些话虽然说的太简单,但意思极正确,是经过好多经验思索而得的,里边有其颠扑不破的地方。废名在北大读莎士比亚,读哈代,转过来读本国的杜甫,李商隐,,,《老子》,,渐及佛经,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废名走后的次年,时为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其文云:

“偶写小文,录出呈览。此可题日《读大学中庸》,题目甚正经,宜为世所喜,惜内容稍差,盖太老实而平凡耳。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给朋友们一看,虽是在家入亦不打诳语,此鄙人所得之一点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达耶,匆匆不多赘。三月六日晨,知堂白。”所云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读大学中庸》一文系三月五日所写,则抄在此信稿的前面,今亦抄录于后: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义还是很难懂,懂得的地方也只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多是玄学,不佞盖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多多矣。不知道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诧,此其三也。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可解故那。”此文也就只是式的一种感想小篇,别无深义,寄去后也不记得废名覆信云何,只在笔记一叶之末录有三月十四日黄梅发信中数语云:

“学生在乡下常无书可读,写字乃借改男的笔砚,乃近来常觉得自己有学问,斯则奇也。”寥寥的几句话,却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谦逊与自信。废名常同我们谈莎士比亚,瘐信,杜甫,李义山,下篇第十八章中有云: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此可为一例。随后他又谈,,以及佛经,特别是佩服涅梁经,不过讲到这里,我是不懂玄学的,所以就觉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评述了。废名南归后曾寄示所写小文一二篇,均颇有佳处,可惜一时找不出,也有很长的信讲到所谓道,我觉得不能赞一辞,所以回信中只说些别的事情,关于道字了不提及,废名见了大为失望,于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尔与之论道也。

关于废名的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记一二。废名平常颇佩服其同乡熊十力翁,常与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翁意见不合,而且多有不满之意。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余君云系亲见,故当无错误。废名自云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跃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鄙人少信,颇疑是一种自己催眠,而废名则不以为然。其中学同窗有力僧者,甚加赞叹,以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废名偶尔得之,可为幸矣。废名虽不深信,然似亦不尽以为妄。假如是这样,那么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庄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废名谈中国文章与思想确有其好处,若舍而谈道,殊为可惜。废名曾撰联语见赠云,微言欣其知之为海,道心恻于人不胜天。今日找出来抄录于沈,泼名所赞虫是过量,倡他实在冕知贫我铭意思之一人,现在想起来,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觉得至可怀念也。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记于北京。

(1943年3月作,选自《药堂杂文》)

正文 武者先生和我

方纪生先生从东京寄信来,经了三星期才到,信里说起前日见到武者小路先生,他对于我送他的晋砖砚很是喜欢,要给我一幅铁斋的画,托宫崎丈二先生带来,并且说道,那幅画虽然自己很爱,但不知道周君是否也喜欢。我在给纪生的回信里说,洋画是不懂,却也爱东洋风的画,富冈铁斋可以说是纯东洋的画家,我想他的画我也一定喜欢的。在东西六大画家中有铁斋的插画三幅,我都觉得很好,如献新谷图,如荣启期带索图,就是缩小影印的,也百看不厌,现在使我可以得到一张真迹,这实在是意外的幸事了。

我与武者小路先生初次相见是在民国八年秋天,己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武者先生(平常大家这样叫他,现在也且沿用,)在日本日向地方办新村,我往村里去看他,在万山之中的村中停了四天,就住在武者先生家的小楼上,后来又顺路历访大阪京都滨松东京各新村支部,前后共化了十天的工夫。第二次是民国二十三年,我利用暑假去到东京闲住了两个月,与武者先生会见,又同往新村支部去谈话一次。第三次在民国三十年春间,我往京都东京赴东亚文化协会之会,承日本笔会的几位先生在星冈茶寮招待,武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人。今年四月武者先生往南京出席中日文化协会,转至北京,又得相见,这是第四次了。其时我因事往南京苏州去走了一趟,及至回来,武者先生快要走了,只有中间一天的停留,所以我们会见也就只在那一天里,上午在北京饭店的庸报社座谈会上,下午来到我这里,匆匆的谈了一忽儿而已。这样计算起来,除了第一次的四天以外,我同武者先生聚谈的时候并不很多,可是往来的关系却已很久,所以两者间的友谊的确是极旧的了。承武者先生不弃,在他的文章里时时提及,又说当初相识彼此都在还没有名的时代,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其实这乃是客气的话,在二十四五年前,白桦派在日本文学上正很有名,武者先生是其领袖,我的胡乱写些文章,则确在这以后,却是至今也还不成气候,不过我们的交际不含有一点势利的分子,这是实在的事情。事变之后,武者先生常对我表示关心,大约是二十六年的冬天吧,在一篇随笔里说,不知现在周君的心情如何,很想一听他的真心话。当时我曾覆一信,大意说如有机缘愿得面谈,唯不想用文字有所陈说,盖如倪云林所言,说便容易俗,日本所谓野暮也。近来听到又复说起,云觉得与周君当无不可谈者,看了很是感动,却也觉得惭愧。两国的人相谈,甲有甲的立场,乙有乙殉立场,因此不大容易说得拢,此是平常的情形,但这却又不难互相体察谅解,那时候就可以说得成一起了,唯天下事愈与情理近者便愈远干事实,故往往亦终以慨叹。我近来未曾与武者先生长谈深谈过,似乎有点可惜,但是我感觉满足,盖谈到最相契合时恐怕亦只是一叹唱,现在即使不谈而我也一样的相信,与武者先生当无不可谈,且可谈得契合,这是一种愉快同时也是幸福的事,最初听说武者先生要到中国来漫游,我以为是个人旅行,便写信给东京的友人,托其转带口信,请他暂时不必出来,因为在此乱世,人心不安,中国文化正在停顿,殊无可观,旅途辛苦,恐所得不偿所失。嗣知其来盖属于团体,自是别一回事了,武者先生以其固有的朴诚的态度,在中国留下极深的好印象,可谓不虚此行,私人方面又得一见面,则在我亦为有幸矣。唯愿和平告成后,中国的学问艺术少少就绪,其时再请武者先生在驾光来,即使别无成绩可以表示,而民生安定,彼此得以开怀畅聚,将互举历来所未谈及者痛快陈之,且试印证以为必定契合者是否真是如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事也。

至于我送给武者先生的那砖砚,与其说是砚,还不如说是砖为的当,那是一小方西晋时的墓砖,有元康九年字样,时为基督纪元二百九十九年,即距今一千六百四十四年前也。我当初搜集古砖,取其是在绍兴出土的,但是到了北京以后,就不能再如此了,也只取其古,又是工艺品,是一种有趣味的小古董而已。有人喜欢把它琢成砚,或是水仙花盆之类,我并不喜欢,不过既已做成了,也只好随它去。我想送给武者先生一块古砖,作为来苦雨斋的纪念,但是面积大,分量重的不大好携带,便挑取了这块元康断砖,而它恰巧是琢成砚形的,因此被称为砚。其实我是当作砖送他的,假如当砚用一定很不合适,好的砚有端溪种种正多着哩。古语云,抛砖引玉。我所抛的正是一块砖,不意却引了一张名人的画来,这正与成语相符,可谓巧合也矣。民国癸未秋分节。

上边这篇文章是九月下旬写的。因为那时报上记载,武者先生来华时我奉赠一砚,将以一幅画回赠,以为是中日文人交际的佳话。我便想说明,我所送的是一块砖,送他的缘固是多年旧识,非为文人之故,不觉词费,写了三张稿纸。秋分节是二十四日,过了两天,宫崎先生来访,给我送来铁斋的那幅画。这是一个折扇面,袜作立轴,上画作四人,一绿衣以爪杖搔背,一红衣以纸捻刺鼻,一绿衣蓝褂挑耳,一红衣脱中两手抓发,座前置香炉一,茶碗三,纸二枚。上端题曰:

经月得楼飓,头懒垢不□,树间一梳理,道与精神会。痒处搔不及,赖有童子手,精微不可传,桂齿一转首。吱口眼尾垂,欲喷将未发,竟以纸用事,快等船出闸。耳痒欲拈去,猛省须用*(左耳右月),注目深探之,疏快满须发。右李成德画理发搔背刺喷*耳四畅图赞,觉范所作,铁斋写并录。赞一末句会字,赞四次句省用字,均脱,今照石门文字禅卷十四原本补入。案南唐王齐翰有挑耳图,似此种图画古己有之,列为四畅,或始于李成德乎。据清河书画舫云,工画法学吴道子,李不知如何,唯飘逸之致则或者为铁斋所独有,但自己不懂画更甚于诗,亦不敢多作妄言也。铁斋生于天保七年(清道光十六年),大正十三年(民国十三年)除夕卒,寿八十九岁,唯荣启期带索图为其绝笔,则已署年九十矣。十月一日再记。

(作于1943年9月24日,10月1日再记,选自《苦口甘口》)

正文 岛崎藤村先生

今天午前看报,忽见中华社东京二十二日电云,岛崎藤村氏于本日午前零时三十分在大矶逝世,享年七十二岁。突然看见,也还不怎么惊骇,却是很迫切的觉到一种寂寞之感。月明文库里的一小册《雪天的纸窗》正放在手边,拿起来翻看,心想能写这样文章的人于今已没有了,很是可惜又仿佛感觉自己这边阵地少了一个人,这寂寞便又渐近于心怯了。

我们最初听见藤村先生的名字,还是在东京留学的时代,这大约是明治四十年丁未,长篇小说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登载,其时作者年纪还只是三十六岁,想起来也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但是与藤村先生相见,却一直在后。第一次是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秋间,利用暑假,同内人到东京去住了两个月,徐耀辰先生也在那里,承东大的中国文学会发起,在山水楼饭庄招待我们,其时来客中间有一位是藤村先生。这是八月四日的事,徐先生因为翻译《新生》,曾屡次通信,便去拜访一次,后来藤村先生差人来约小饮,邀我同去,于二十日晚在麻布区六本木的大和田,这是第二次的见面。那天在坐的,除徐先生和我外,还有和仕哲郎、有岛生马二氏,连主人共计五人户藤村先生带来一本岩波文库中的陶仓觉三著《茶之书》送给我,题曰,赠周作人君,岛崎生。还客气说,是一本旧的,很对不住,其实我倒是比新的更觉得喜欢,饭后,主人要了几把折扇,叫大家挥毫做个纪念,详细记不得了,只就我所分得的一把来说,中间有岛氏用水墨写了一片西瓜,署款十月生,即是“有”字的字谜。右边藤村先生写短歌一首云:

□□□□□、

□□□小竹□

□□□□□、

□□□□□□□、

□□□□□□□。

(以上均为日文)

署款藤字。案此系西行法师所作,见《山家集》中,标题曰题不知,大意云,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不久之间,随即天明。在《短夜的时节》文中也引有此歌,大约是作者所很喜欢的一首,只是不可译,现在只好这样且搪塞一下。徐先生写了两句唐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和迁氏与我只简单的署名,各写两个字而已。。第三次见面又在七年之后,即民国三十年四月,我往日本京都出席东亚文化协议会文学部会的时候。开会后我于十四日由京都到东京,住在帝国旅馆,十七日中午应日本笔会之招,至星冈茶察。晤见好些旧相识的文人,其中最年长者便是藤村先生。这回又承以大著《夜明前》二册见赠,卷售题字曰,呈周作人君,昭和十六年四月,于东京曲叮,岛崎生。附有信笺一,纸云:

“此拙著稍经执持,已略旧,唯系留置家中之初版木,因不复顾及失礼,持以奉赠,如承收纳作为纪念,幸甚。四月十六日。”藤村文库定本《夜明前》,我早已有了一部,但是重版后印,今得到作者持赠的初版本,回来以后便把原来的一部送给了别人了。总计我见到藤村先生,最初是在甲戌,那时他六十三岁,最后是辛已,那时七十岁了,因此我所有的印象仿佛是一个老哲人,《夜明前》第一册在昭和十年乙亥出版,上边的照相觉得最与我的印象相合。藤村先生是东亚文学界的大前辈,文章与智慧远出我们之上,见面时只是致敬,并未多谈,但我们直感得这是和我们同在一条线上的,所以平时很感到亲近,因此对于逝世的消息也就会觉得有一种近于恐慌之感了。

藤村先生在文学上的绩业,自有日本文学史家会加以论定,我不能说什么,这里只是略述自己的印象以及感叹之意而已。藤村先生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近年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集为多,在这里我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是很愉快的事。《雪天的纸窗》中还有几篇随笔,反覆的读了很是喜欢,再去查原书,在昭和五年庚午出版的《在市井间》一册里找到了几篇,如《小诸的回忆》,《短夜的时节》,《养生》,儿回想起要翻译,却终于不曾下笔,因为觉得这事情太难,生怕译不好反把原文弄坏了。创作中富有思想的分子,而这又有空间的与时间的博大性的,这是我所尊重的作品,藤村先生的感想随笔,就是小篇也多有此特质。而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在这里正可谓之东亚的一损失,没有方法可以弥补的。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1943年8月作,选自《药堂杂文》)

正文 记杜逢辰君逢的事

此文题目很是平凡,文章也不会写得怎么有趣味,一定将使读者感觉失望,但是我自己却觉得颇得意义,近十年中时时想到要写,总未成功,直至现在才勉强写出,这在我是很满足的事了。杜逢辰君,字辉庭,山东人,前国立北京大学学生,民国十四年入学,二十一年以肺病卒于故里。杜君在大学预科是日文班,所以那两年中是我直接的学生,及预科毕业,正是张大元帅登台,改组京师大学,没有东方文学系了,所以他改入了法科。十七年东北大恢复,我们回去再开始办预科日文班,我又为他系学生教日文,讲夏目氏的小说,杜君一直参加,而且继续了有两年之久,虽然他的学籍仍是在经济系。我记得那时他常来借书看,有森鸥外的《高濑舟》,志贺直哉的《寿寿》等,我又有一部高畠素之译的《资本论》,共五册,买来了看不懂,也就送给了他,大约于他亦无甚用处,因为他的兴趣还是在于文学方面。杜君的气色本来不大好,其发病则大概在十九年秋后,《骆驼草》第二十四期上有一篇小文曰,署名偶影,即是杜君所作,末著一九三0年十月八日病中,于北大,可以为证。又查旧日记民国二十年分,三月十九日项下记云,下午至北大上课,以《徒然草》赠予杜君,又借予一部,托李广田君转交。其时盖已因病不上课堂,故托其同乡李君来借书也。至十一月则有下记数项:<u>?99lib.</u>

十七日,下午北大梁君等三人来访,云杜逢辰君自杀未遂,雇汽车至红十字疗养院,劝说良久无效,六时回家。

十八日,下午往看杜君病,值睡眠,其侄云略安定,即回。

十九日,上午往看杜君。

二十一日,上午李广田君电话,云杜君已迁往平大附属医院。

二十二日,上午盂云娇君来访。

杜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疗养院的。在中他曾说,“我是常在病中,自然不能多走路,连书也不能随意地读。”前后相隔不过一年,这时却已是卧床不起了。在那篇文章又有一节云:

“这尤其是在夜里失眠时,心和脑往往是交互影响的。心越跳动,脑里宇宙的次序就越素乱,甚至暴动起来似的骚扰。因此,心也跳动得更加厉害,必至心脑交瘁,黎明时这才昏昏沉沉地堕人不自然的睡眠里去。这真是痛苦不过的事。我是为了自己的痛苦才了解旁人的痛苦的呀。每当受苦时,不免要诅咒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病中苦痛之一斑,在一年后这情形自然更坏了,其计画自杀的原因据梁君说即全在于此。当时所用的不知系何种刀类,只因久病无力,所以负伤不重,即可治愈,但是他拒绝饮食药物,同乡友人无法可施,末了乃赶来找我去劝。他们说,壮君平日佩服周先生,所以只有请你去,可以劝得过来。我其实也觉得毫无把握,不过不能不去一走,即使明知无效,望病也是要去的。劝阻人家不要自杀,这题目十分难,简直无从着笔,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到了北海养蜂夹道的医院里,见到躺在床上,脖子包着绷带的病人,我说了些话,自己也都忘记了,总之说着时就觉得是空虚无用的,心里一面批评着说,不行,不行。果然这都是无用,如日记上所云劝说无效。我说几句之后,他便说,你说的很是,不过这些我都已经想过了的。末了他说,周先生平常怎么说,我都愿意听从,这回不能从命,并且他又说,我实在不能再受痛苦,请你可怜见放我去了罢。我见他态度很坚决,情形与平时不一样,杜君说话声音本来很低,又是近视,眼镜后面的目光总向着下,这回声音转高,除去了眼镜,眼睛张大,炯炯有光,仿佛是换了一个人的彬子。假如这回不是受了委托来劝解来的,我看这情形恐怕会得默然,如世尊默然表示同意似的,一握手而引退了吧。现在不能这样,只得枝梧了好久,不再说理由,劝他好好将息,退了出来。第二天去看,听那看病的侄儿说稍为安定,又据孟君说后来也吃点东西了,大家渐渐放心。日记上不曾记着,后来听说杜君家属从山东来了,接他回家去,用鸦片剂暂以减少苦痛,但是不久也就去世,这大约是二十一年的事了。

杜君的事情本来已是完结了,但是在那以后不知是从哪一位,大概是李广田君罢,听到了一段话。据说在我去劝说无效之后,杜君就改变了态度,肯吃药喝粥了,所以我以为是无效,其实却是发生了效力。杜君对友人说,周先生劝我的话,我自己都已经想过了的,所以没有用处,但是后来周先生说的一节话,却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所以给他说服了。这一节是什么话,我自己不记得了,经李君转述大意如此:周先生说,你个人痛苦,钦求脱离,这是可以谅解的,但是现在你身子不是个人的了,假如父母妻子他们不愿你离去,你还须体谅他们的意思,虽然这于你个人是一个痛苦,暂为他们而留住占老实说,这一番话本极寻常,在当时智穷力竭无可奈何时,姑且应用一试,不意打动杜君自己的不忍之心,乃转过念来,愿以个人的苦痛去抵销家属的悲哀,在我实在是不及料的。我想起几句成语,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杜君的事正当得起这名称。杜君的友人很感谢我能够劝他回心转意,不再求死,但我实是很惶恐,觉得很有点对不起杜君,因为听信我的几句话使他多受了许多的苦痛。我平常最怕说不负责的话,假如自己估量不能做的事,即使听去十分漂亮,也不敢轻易主张叫人家去做。这回因为受托劝解,搜索枯肠凑上这一节去,却意外的发生效力,得到严重的结果,对于杜君我感觉负着一种责任。但是考索思虑,过了十年之后,我却得到了慰解,因为觉得我不曾欺骗杜君,因为我劝他那么做,在他的场合固是难能可贵,在别人也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了中年,人生苦甜大略尝过,这以后如不是老成转为少年,重复想纳妾再做人家,他的生活大概渐倾于为人的,为儿孙作马牛的是最下的一等,事实上却不能不认他也是这一部类,其上者则为学问为艺文为政治,他们随时能把生命放得下,本来也乐得安息,但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这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杜君以青年而能有此精神,很可令人佩服,而我则因有劝说的关系,很感到一种鞭策,太史公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或得如传说所云写且夫二字,有做起讲之意,不至全然打诞语欺人,则自己觉得幸甚矣。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四日,记于北京

[附记]

近日整理故纸堆,偶然找出一张纸来,长一尺八寸,宽约六寸,写字四行,其文曰:

“民国二十年一月三十日晨,梦中得一诗曰,惬息掸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疑。族人或云余前身为一老僧,其信然那。三月七日下午书此,时杜逢辰君养病北海之滨,便持赠之,聊以慰其寂寞。作人于北平苦茶庵。”下未钤印,不知何以未曾送去,至今亦已不复记忆,但因此可以知道社君在当时已进疗养院矣。老僧之说本出游戏,亦有传讹,儿时闻祖母说,余诞生之夕,有同高祖之叔父夜归,见一白须老人先入门,迹之不见,遂有此说,后乃衍为比丘耳。转生之说在鄙人小信岂遂领受,但觉得此语亦复育致,盖可免于头世人之讥也。十一月三十日。

(1944年10月作,选自《立春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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