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钓金龟婿 - xp1024.com
《只钓金龟婿》


发病

2006年春节假刚刚结束,上班的第一天,早晨10点,恒远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事务所老总,高级合伙人史震正在宣布一项重大决定:从即日起,徐航律师正式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是本事务所最年轻的合伙人。

石震简单介绍了一下徐航简历——其实在座的都知道:徐航,今年32岁,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硕士学历,取得律师资格10年(徐航21岁本科毕业即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并在恒远实习,一年后取得律师资格证书),在恒远工作8年,业绩出众,成绩骄人,做过哪些哪些经典案列......现在请徐律师发言。

徐航站了起来,先感谢事务所对自己的栽培,然后开始感谢这个,感谢那个, 毕竟是律师,徐航口若悬河,只说得天花乱坠,狼烟四起,好在听的也是律师,不怕起**皮疙瘩

底下那些个远远比他早进事务所,资格比他老,业务比他熟,却当不上合伙人的在暗暗撇嘴,什么业绩出众,成绩骄人,做过多少多少经典案例,屁。说白了,不就是因为徐航出身好,背景硬,有家里积攒下的人脉,自己又善应酬,八面玲珑,结交的不是太-子党就是新富豪,会给事务所拉生意嘛,其实他的时间都花在交际上面了,哪有什么精力真的趴那吭哧吭哧做案子。不过,这年头,难的不是找人干活,难的是找活给人干......

徐航站在那越说越肉麻:“......我要特别感谢我的老师,杜伟业律师这些年对我的指导、培养......杜律师不仅在业务上指导我,督促我,帮助我,还在生活上关心我,照顾我。这些年,我们情同父子......”

下面几个又在心里撇嘴:生活上关心你,照顾你,呸,他自己生活还一团糟呢,不出庭的情况下,永远衣服邋遢,头发凌乱,一眼看去不像律师,倒像农民工,胃病那么严重......

杜伟业不是恒远的合伙人,却是个小有名气的资深律师,业务纯熟,经验老道。杜伟业五十多岁,人却消瘦苍老,加上西装皱皱巴巴,脸色苍白,染过的头发露出白色的发根,一眼看上去,足比年龄大十岁。而且最近这段日子,杜伟业忽然体重大减,他自己声称瘦了足有三斤,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形销骨立。

杜伟业一面听着徐航的夸大其词,一面笑:“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忽然杜伟业脸色惨变,用手压住腹部,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在众人惊悸的目光中,呕出一口黑血,随后扑倒在会议室光亮如镜的椭圆形大会议桌上,昏了过去。

杜伟业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三天后,查出是胃癌晚期,于是又转入离事务所不到一公里的北京医学院肿瘤医院。

----------------

其实徐航在会议上说的也不全是阿谀的应酬之语,他确实跟杜伟业感情不错,部分也是徐航的天生性格使然。

徐航每天下班后,如果没事又没应酬,就会步行到肿瘤医院去看望杜伟业,坐下吃几片水果,陪他聊会天,跟他讨论一下手头案子的最新进展。

杜伟业已经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但是所有人都跟他说,只是早期,刚刚发病,切除了再做点放疗化疗就没事了。杜伟业认为自己运气不错,发现得早,治疗及时,又是在全中国最好的专科医院,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所以自己肯定能战胜病魔,恢复健康。杜伟业精神不错,每天都坐病床上,一面挂着盐水,一面跟徐航侃侃而谈,对各个案子发出各项指示,貌似明天就能出院继续接案子似的。

杜伟业这么在医院住着,他家里人轮班来医院陪他。徐航跟人是自来熟,没几次后,徐航跟杜伟业家每个人都亲热得跟亲戚似的。

徐航跟杜伟业做业务已经有十一年了,但是过去对杜伟业家庭情况知道不多,杜伟业对这好像有点不愿提起。

徐航过去只知道杜伟业是北京人,曾经当过知青,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曾经在上海工作多年,已婚,有两个孩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跑回北京来工作了,其实户口还在上海。杜伟业在北京没买房,不仅没买房,租的房子还老换,简直居无定所,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喜欢搬家折腾,真有点奇怪。

几年前,杜伟业忽然在同事面前透露,自己已经离婚了。杜伟业离婚并不令人惊讶,看他这副孤身一人飘在北京的样子,就知道他家庭问题不小;令人惊讶的是杜伟业离婚后坚决不肯再婚的态度——这花花世界,像杜伟业这样事业有成,收入不低,孩子已经成年的中年离异律师,在婚姻市场上真是不要太俏。于是就有人拽着他袖子要他去相亲,从自己大龄未婚的妹妹,到老婆家离异带孩的小姨子,各色人等都有。可是杜伟业统统一口拒绝,连见个面都不肯,说这把年纪了,再也折腾不起。后来被介绍人逼得很了,杜伟业口吐真言,自己儿女成双,娶个未婚的,年近半百实在不想再费那精力生儿育女;娶个有孩的,他决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放着自己亲生儿女不管,去给别人养孩子......

同事们隐约知道,杜伟业有个女儿在美国,几年前出国留学,一直没回来过,据说已婚;一个儿子在上海,也已经结婚,前段日子刚听他说生了个孙子,孙子照片还给徐航看过,

这次杜伟业这么一病,徐航倒是几乎见到了杜伟业家的每一个人,原来杜伟业八十多岁的老妈现在还健在啊,就住在离这不远的、三环内胡同里面的一间四合院内,耳不聋,眼不花,还能天天都拄着拐杖到医院来看儿子;原来杜伟业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统统都在北京,兄弟姐妹间还感情相当好,包括侄子外甥女在内,都川流不息的来探病,只是不见杜伟业亲生子女。

徐航多少有点奇怪,前妻不来看望是完全是人之常情,在美国的女儿一时赶不回来,也能理解(但是早晚也该露面啊,毕竟是癌症晚期),怎么在上海的亲生儿子也不见人影啊,杜伟业可是每隔半到一年就去上海看儿子的。

杜伟业病后,住了个单人病房,家里给他雇了个护工,但是这么大的病光靠护工肯定是不行的,兄弟姐妹们轮流在医院守夜,杜伟业的二姐已经正式退休,自然她守夜的次数就多了点,徐航见她和杜伟业老妈次数最多,不久熟得她们不把他当外人看。

徐航一面啃苹果一面说:“姑姑,您这个年龄,这么三天两头来医院守夜,也很辛苦啊。您也要注意身体。”

杜伟业二姐说:“没事,后天,杜琨会从上海过来,估计一直会守到他姐姐来接手吧。杜玫已经订好了机票,下周,在伟业手术前,就能赶到,他们两个来了,我们就轻松了。”

杜伟业唉声叹气:“我这不是有护工嘛,你们不用这么天天守着我。琨琨也很忙,刚刚生了儿子,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他妈。玫玫就更没必要回国了,来回这么大费用,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杜伟业老妈用拐杖敲着地面说:“琨琨忙什么啊,不就上个班嘛,他老婆又不工作,他老妈也不上班,两个女人呆在家里,弄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有什么弄不好的。玫玫回来就更应该了,她一出国就是五年,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绿卡拿到了,都没回来过,亲老子生大病,要动手术,她不应该回来啊。让他们两个好好伺候伺候你,尽尽孝道.....”

“妈,我没啥事。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这叫什么添麻烦,自己亲老子......”

徐航告辞的时候,杜伟业二姐照例把他送到过道上,难过得直抹眼泪:“他还不知道他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坚持要动手术切除,其实他肝脏上面也有,肝脏又不能切,胃整个切光了都没用。其实医生早说了,手术是创伤性的,他这把年纪,手术可能延缓死亡,也可能加速死亡,保守治疗可能效果更好。看医生的意思是,不开刀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而且人也不用吃这么大的苦。可是,他(杜伟业)自己想开刀,别人又怎么去跟他说......”

徐航安慰道:“姑姑,您别这么想,杜老师心态很好,他这么乐观,这么愉快,我想他的手术肯定会非常成功的,虽然不能挽救他的生命,肯定能延长他的生命,那目的就达到了。”

杜伟业二姐再三感谢徐航:“谢谢你,小徐,这么经常的来看望他。你不知道你对他有多重要——你这样过来跟他谈谈业务,他真的以为他会马上好起来,还能再去上班。”

过了两天,徐航上医院,在那遇到了杜伟业的儿子杜琨,杜琨今年25岁,五官长得酷似杜伟业,一眼看见决不会弄错两者的父子关系。杜琨也是瘦得跟麻杆似的,但是杜伟业瘦归瘦,骨架上是个魁梧的高个子,杜琨却身高不到一米七,真是又矮又瘦又小,加上相貌平平,风尘仆仆,站在病房里忙来忙去,活像一只麻雀。

杜琨说话也像麻雀,叽叽喳喳,婆婆妈妈,嘴巴不停,嘴皮子运动速度超过了职业律师,很少有见一个男人这么啰嗦的。徐航跟他说了几句,明白咋回事了,原来杜琨是做销售的,在上海的一个家电市场卖音响设备。

但是杜伟业老妈二姐的算盘落了空,人家杜琨就在北京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就要赶回上海。

杜琨奉上五万元:“爸,这点钱您先拿着,做手术用,算是儿子对您的一点孝心。但是原谅我不能在北京伺候您,那个店现在是我刚开始承包,是亏是赚还不知道。我天天都得盯着,否则那几个不是对客人爱理不理,就是随便人家乱还价,我这么走出来两天,估计损失不小,我还要养老婆儿子和我老娘呢。我儿子这两天身体不好,感冒了......我妈又天天在家跟我老婆吵,老妈你也知道的,威胁我说我不把我老婆扫地出门,她就要离家出走;我老婆又天天说如果再跟妈住下去,她就离家出走。我夹在她们两个中间,有时恨不得去死......”

杜琨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徐航再到医院,已经看不到这位大孝子了。杜伟业非常能体谅儿子,在那劝自己那不忿的老妈:“......琨琨也真的很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玉娣这么个老妈,他怎么可能娶这么个打工妹当老婆。现在他一个人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两边都得罪不得......一家人全靠他一个人养,他收入又不高。我这么病了,他居然能拿五万元过来,真的是非常孝顺了.....”

杜伟业老妈不高兴:“老子生这么大的病,慢吞吞的,一个多星期了,才从上海赶过来:来了一共就呆了一个晚上,还睡旅馆里,都没在医院守过一夜;一共就拿了五万元过来,你还一分都没收他,还说他已经非常孝顺了......你这些年挣的钱统统都贴给了他,果然孝子孝子,就是老子孝敬儿子。”

杜伟业二姐叹气:“哎,妈,你也别这么说。杜玫过两天就到了,她说是已经把工作辞了,把房子退了,把车都卖了回来的,会一直呆到伟业......康复再走。”二姐眼圈一红。

杜伟业还不知道这件事,闻言大急:“哎,这怎么可以,而且,她怎么把房子退了,把车卖了?她老公呢?”

杜伟业二姐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但是也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她说她几个月前就离婚了,没告诉我们......”

“什么,玫玫又.....” 杜伟业这一惊非常小可,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忽然注意到徐航在,急忙把下半句吞了回去,过了几秒,含混的说,“她才26岁,怎么可以这么把结婚离婚当儿戏,她以为她自己真是美国人啊。”

吻别

洛杉矶国际机场二号航站楼跟往常一样,各个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都排着蛇一样的长队。由于航站楼造得年代久远,空间狭小,设施陈旧,旅客拿到登机牌后,连行李都无法直接托运,还必须倒回去,推着行李到检验处排队,将行李一件件递给检验人员。这么来来去去,更增加了楼内的拥挤程度。托完行李,再去安检去排队入候机厅,由于航站楼又窄又小,等待安检的队伍从2楼3楼沿着楼梯逶迤而下,一直排到大门口,保安们在一楼楼梯下面拉起了安全护栏,检查旅客的机票证件。

在一楼的大门口,安检的长队前,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热烈而伤感的吻别,男的是一个一张俊脸让好莱坞的大帅哥们黯然失色的白哥哥,一头金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珠如无底深海,零脂肪,一身强健的肌肉在薄薄的t恤下喷薄欲出。女的则是一个发长及腰,曲线玲珑的亚裔女子。女子的身材就中国人而言,算中等偏高,但是在这个一声腱子肉的白哥哥面前,就娇小的跟只小母**似的了,白哥哥正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拥吻,尽管白哥哥低着头,女孩还是踮起了两个脚尖。

“marry,我爱你啊。我会日日夜夜思念你的,等你爸爸过世(pass away)后,你再回来吧。我在麻省等你。你是我一生挚爱,我不能没有你.......”mike滔滔不绝,深蓝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全是热泪。

女的眼泪跟瀑布一样往下流:“mike,我也爱你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快乐.......但是,我们没有未来,记住我们幸福的岁月,但是忘记我吧.......”杜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倒是够伤感。

两人抱了又抱,吻了又吻,最后依依惜别。杜玫提着登机箱上楼了,过安检的时候眼圈红得像兔子一样,但是等她坐到了波音777经济舱的座位上,用面巾纸擦干净眼泪,擤干净鼻涕后,杜玫脑袋瓜清醒了,心里说:不,mike,我受够你了,咱们就此别过,再见无期。我宁可这辈子再不找男人,再不结婚,也决不想再遇到你这号叫花子不留过夜食的大帅哥。

杜玫毕竟才26岁,这个年龄的人是再怎么受挫折也不会到世界末日的,过了会,伤感消退了点,杜玫心里又想:我今后如果还会再爱,再结婚的话,我一定要找个既英俊,又能干,既有钱,又大度的男人,否则,宁缺毋滥。我都离了两次婚了,不需要再离第三次......

两次婚姻的前前后后在杜玫心头流过,自己在婚姻中的过失,对方的性格缺陷,所有的前因后果。杜玫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说白了,两次婚姻失败,归根结底,都是生计问题惹的祸,在温饱面前,爱情就是浮云。贫贱夫妻百事哀,一钱逼死鸳鸯鸟。

空姐送上套餐,吃完后,整个机舱息了灯,窗上的遮光板统统拉下,大家腰下垫着枕头,裹紧薄毯,开始入睡。

坐着睡毕竟不舒服,加上腿也伸不开,有断续的往事在杜玫的脑海中再现,那些跟mike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些穷得叮当响,却风花雪月的日子,在加州的海滩上晒日光浴,戴着潜水镜看浅海的鱼类和植物,在大熊湖畔的小酒馆里过夜,第二天登雪山;在mike的老家,麻省的一个小镇上,两人半夜驾船出去钓鳟鱼,一个晚上钓了九十多条......

杜玫忽然惊醒了,机舱微弱的光线下,空姐拿着装面包的小篮子走来走去,问还没入睡的旅客需不需要。杜玫要了一个,一面啃一面喝矿泉水,跟mike相处的四年时光如水般在眼前流过,清晰一如昨日。

四年前,在系里的reception上(一种招待会,有免费食物供应),杜玫第一次看见这个而身高一米九十,体重85公斤的大帅哥。那么一张帅脸配上这么副身材板,简直就是一走动的雄性荷尔蒙发生器——让女人一见就流口水啊。于是杜玫就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杜玫一面大嚼意大利通心粉,一面在那偷偷瞟mike:哇,这么养眼的大帅哥啊,好想扑倒啊。

正在杜玫满脑子想入非非的时候,mike忽然回过头来,一眼看见杜玫,超级魅惑的一笑——mike对亚洲女子情有独钟,深蓝的大眼睛闪闪发光,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忽然卷起万丈波涛。杜玫那个小心脏啊,从看见他起,本来是“砰砰”直跳的,被这么一笑,“咯噔”一声,不跳了,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心里那个忐忑啊:他没有读心术吧。

读心术,mike当然没有,不过这不妨碍他跟杜玫动同一个心思......

mike比杜玫大一岁,杜玫那时是硕士在读,mike是硕士快毕业。不久,mike毕业了。一年之后,杜玫也要毕业了,作为国际学生,杜玫自然为身份问题大大发愁,mike愿意为女朋友两肋插刀,帮杜玫一个大忙,跟她假结婚,但是假戏真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杜玫愿意用货币感谢,但是暂时没钱......两人一致同意,等杜玫正式绿卡到手,两人离婚时再算账。

后面就是弄假成真的两年,那两年里,mike工作换了多少个?mike不会在简历上写,杜玫也早已不想去数,总之,他就没在任何一家公司呆得超过3个月的,就是在公司呆着的时间里,mike也从来没哪一周,完整的工作过5天。mike只找part time的工作,一周工作三天是他的极限,还动不动就辞职。杜玫说他,mike理直气壮的说:“我挣的钱不是够花了么?再多工作,我就没时间享受我的人生了(enjoy my life)。”

mike是运动健将,什么深海潜水,陡坡滑雪,无所不能,什么蹦极,攀岩,无所不精,而且在床上兢兢业业,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你绝对不能指望他拿出上床的那股勤勉劲去上班。

mike自己不肯full time的工作,还劝杜玫也别生活的那么辛苦,天天上班,下班后还要加班,有这必要么,人生短暂啊,还是赶紧享受青春吧。

杜玫教育老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mike耸耸肩膀:那么努力干嘛?为了挣钱?你挣钱有什么用,又没时间花。这么活着啥意思。

于是杜玫向老公解释,为什么要努力工作,为什么要挣钱,意义重大啊:第一,要买房子吧。

mike奇怪的看看杜玫:买房干嘛,固定资产要缴税要打理,多讨厌,换工作去别的城市了还要卖掉,租房住多好,住腻了就可以搬家,从这个城市move到另一个城市,自由自在。

mike这种想法在美国人里是主流,老美买房的不到40%。但是杜玫是在中国出生,又是中国人养大的,本科毕业才出国,被学费生活费绿卡工作薪水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刻不在体会在异国他乡求生存的艰辛。杜玫是绿卡虽然拿在手,洋装虽然穿在身,但是我人还是中国人,我心还是中国心。杜玫想存钱,想买房,想拥有财产和固定资产,好有点安全感。

买房辩论没结果,杜玫举出第二大理由:我们今后要生孩子吧,要给孩子存大学学费吧。

mike不以为然:给孩子存大学学费干嘛,我爸妈就没给我付过大学学费,凭啥咱们孩子那么没压力啊,让他们自己去打工,自己去贷款付学费好了。

老美给子女付大学学费的不到1/3。mike坚决的站到了那2/3的立场。mike振振有词的告诉杜玫:为了培养孩子的独立性,不要给孩子付大学学费,不要给孩子付生活费,不要给孩子留遗产,自己吃不完用不完花不完的,死后捐赠慈善机构。

杜玫暗暗撇嘴:你这辈子还会有吃不完花不完用不完的?拉倒吧你,可是,你自愿下河不能拉着我和孩子跟你一起落水啊......

杜玫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孩子手里拿着哈佛的通知书,mike却理直气壮的对孩子说:宝贝,甜心,蜜糖(mike的嘴巴甜死人啊),爸爸好爱好爱你,但是大学学费么,你自己想办法去吧......想不出,那你先去读社区大学吧(community college)。

如果不是在美国,杜玫拿刀砍老公的心都有。

杜玫又扔出第三条理由:给我们自己存钱养老。

mike更奇怪了:养老金,不是一面上班一面在扣吗。

杜玫气极:“那点不够的好不好。”

mike耸耸肩膀:我觉得够了,你想存多少啊,要那么多钱干嘛啊......我们那么年轻,退休到到67岁,现在我们离退休还有40多年了,那么遥远的事情去想它干嘛,你累不累啊;而且退休后我们能活几年啊,10年,最多不超过20年吧(美国人平均寿命78岁),把有青春活力的40多年浪费在为衰老枯朽的不到20年做未雨绸缪上,多不上算.......

第四条......

辩论来辩论去,谁都说服不了谁,每次mike都以这句为结束:i will never understand you。(我永远不能理解你。)

杜玫那个气啊:我才never understand you呢。

结婚的这两年里,两人一直争论不休,杜玫痛苦的想:不行,mike就是一没底的茶壶,当男朋友还行,当老公就不行了,当孩子爸爸更不行了。我们两的生活目标太不一致了,这场婚姻是个错误,必须修正。

但是一提修正,杜玫又痛苦的想:可是我爱他啊,我跟他在一起真得很快乐啊,他的笑容迷死人啊,他的皮肤那么光滑性感,他的肌肉那么强健,他在床上的每一分钟都那么让人销魂,我不能没有他啊,没了他谁带我去滑雪冲浪啊,没了他谁给我讲甜言蜜语啊,没了他谁在床上一伺候我就一个小时啊,没了他,我的生活将多么暗淡无光啊.......

杜玫安慰自己:我们结婚太早了,这个年龄的老美,都还在随便dating(四处约会)的阶段,连serious relationship(严肃的往婚姻发展的恋爱关系)都还没开始了,也许过上两年,mike年龄大了点,等我们有了孩子,家里开销大了,他就会改变了,知道挣钱的必要性,知道努力工作的必须性......我再等等吧。

分居协议

杜玫安慰自己老公过几年会改,但是内心里还是隐隐的感觉到,mike的问题恐怕还不是个年龄的问题,而是有一种文化因素在内,从学前班到高中毕业完全免费的基础教育,公立大学不贵的学费,唾手可得的低级文员工作,低廉的生活必需品,不昂贵的娱乐消费,等等等等,铸就了这位大帅哥无忧无虑人生。

很多老美都寅吃卯粮,靠刷信用卡过日子,发薪水的那天信用卡公司自动从他们银行账户上提走。所以美国公司晚一天发工资都不行,很多人会因此而歇斯底里.......不幸的是,mike就是这很多人之一。

有些老美无力管理自己的财务,最后陷入一大堆债务中不能自拔,于是美国政府就为这些人减轻负担,让他们申请破产,申请破产的有很多挣大钱的名人,包括迈克尔.杰克森, 包括嫁给老富翁的安妮.史密斯,包括跟克林顿有染的莱温斯基。美国法律规定每7年可以申请一次破产,于是有些美国人每隔7年就申请破产一次,债务一笔勾销,生活自在逍遥......老美一般都不留遗产给子女,不管是中产阶级,还是富豪,他们认为没这必要,也是因为这种生活形态——mike是最地道的老美,无处不体现最地道的老美的生活方式。

想到美国这么一大堆人破产,杜玫心想:算了,算了,mike不算最差的,他虽然老是要给信用卡公司挣利息,但多少还是能付他自己账单的,他虽然没钱买房,没钱养孩子,没钱供孩子上学,但是至少他自己还是能工作的,并不完全要靠我养活,只要我能养活我自己跟孩子,就问题不算太大。等我涨工资,等我一人能负担房子车子房子孩子,再加两条狗一只猫,我就实现我的美国梦了——嫁一个帅老公,住一幢大房子,开两辆名牌车(不用太名牌,奔驰宝马自然是ok,但是日本车也凑合啦),养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周末牵着狗跟老公一起去公园散步,两个孩子骑着小自行车,一会在前,一会在后.......革命尚未成功,夫妻还需努力,可是,怎么全靠我一人努力啊,另一个不帮忙还尽拖后腿。

杜玫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累得慌,不由的唉声叹气:我该咋办捏?要么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像美国人一样生活,不用存钱,不用买房子,不用生孩子,或者生了孩子不用为孩子花钱,这样倒好,人生无压力,无负担。无责任。

----------------

转眼到了2005年2月14日,那天杜玫下班后回家,打开邮箱一看,里面躺着一封美国移民局的approval letter(正式批准文件),她的婚姻临时绿卡从此转为永久绿卡了。

任何人跟美国公民结婚后就能立即获得临时绿卡,又叫条件绿卡,意思是有附加条件的、可以因为婚姻破裂而失效的绿卡,目的是为了防止以获取绿卡为目的的假结婚。如果婚姻能维持两年不破裂(老美认为婚姻能维持两年就足以说明两人结婚时是有真感情的),就可以申请转为永久绿卡,申请时要夫妻双方共同申请签字,移民局可能还要面试,批准后,就能获得永久绿卡,再以后,感情好坏,婚姻持续与否就跟移民局无关了。

杜玫拿着那张挺括的厚纸,在老公眼前摇过来摇过去:“看见没有,我现在拿到正式绿卡了。你要是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上班,不努力工作,不挣钱养家,不买房子,不答应给孩子存大学学费,不......算了,我都懒得说你了。反正你要是再知错不改,屡教屡犯,表面顺从,偷偷反抗.......我就不要你了,我要跟你离婚。这次可不是威胁了,这次是说到做到.......”

mike那回头率百分百的帅脸上顿时一脸谄媚的笑容:“我的甜心(sweetheart),我的蜜糖(honey),我的心肝宝贝(baby),我爱你啊,你是世界上最美丽(beautiful),最美妙(wonderful),最有魅力(attractive)的女人,最我怎么舍得跟你离婚呢,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啊,我爱你爱得发疯啊,没你谁给我烧这么好吃的中国菜吃啊......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一定好好工作,我一定不辞职了......”

杜玫生气:“不光不能辞职,还从此不可以半职工作,不可以只上半天班,不可以一周只上两三天班,不可以为了钓鱼不去上班,不可以......”

mike**啄米似的点头:“好的,好的。”生怕杜玫唠叨起来没完,赶紧上来把她一把抱住,举起来吻她,嘴巴排山倒海的进攻着,下面的那处坚硬在她腿上蹭来蹭去,没几下,杜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没几分钟,脑子里的那些个“不可以”就不知道丢哪去了,没一会儿,两人衣服就全跑地毯上去了,两人无耻的叫声把正在吃晚饭的邻居吵得食难下咽。

mike得意的对杜玫说:“宝贝,喜欢吧。今天是情人节,咱们今晚上做个通宵,看看我能不能破纪录。”mike的目前的纪录是一夜6次,mike的目标是一夜10次。

mike说到做到,后面整整三周,都老老实实一周上五天班,每天8个小时,没少上,没辞职。

杜玫心里美滋滋的,心想:我一要动真格跟他离婚,他就改了,看来,他还是很爱我的。

三周后,杜玫下班,一打开家门,发现老公已经到家了,进门的地上搁着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纸板箱,里面是mike的记事本,茶杯啥的,杜玫脸一下子变白了,有一层凉意爬上了她的后背脊。

“你又辞职了?”

“不是我辞职啊,是经济不景气,公司要裁员,自愿被裁员的可以白拿一个月薪水,所以我就回家了。”mike轻松自如的说,“宝贝,我马上再找个工作。”

杜玫控制着自己要跳脚,要大喊大叫。要摔锅摔碗的冲动:“mike,你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很难找的。你还要.......”杜玫都不知该拿这个男人咋办了。

“啊,那正好休息一周,去北加登雪山。等回来再发简历吧”mike不以为然的说,后来加了句,“honey, i love you.”

love我干嘛,你多love你的job一点,行不行?杜玫那个气啊,懒得搭理这个男人,他们两个租着一套一室一厅,杜玫一脚就把卧室门踹开了。

mike耸耸肩膀,又来了,每次自己辞职老婆都特生气,那也罢了;这次不是辞职,她生啥气啊,经济不景气,难道是我的过错,你当我是格林斯潘啊。

mike吹着口哨洗澡去了,打算洗完澡好好伺候杜玫一场,让她消消气。mike基本上一天两个澡,洗完澡还要喷须后水,身上随时闻起来都一股薄荷香......

杜玫看着mike脱得光光的进了卫生间,那一头金褐的头发,那倒三角的胴体,那紧凑的腰身,那窄窄的臀部,那又长又硬的腿......杜玫真想去撞墙。

mike洗完澡,裹着一条白浴巾出来,看见杜玫坐在电脑面前,正在打印啥东西。mike上去亲了一口她的耳朵根:“honey,你也去洗个澡吧。”

“等会,你先把这个文件给我签了。”杜玫回头白了他一眼,一伸手把打印机刚吐出来的那两张纸摊在他面前,用手指戳戳最下面:“这里,签吧。”

mike低头一看,晕,加州法院的分居协议标准文件,还是非免费的(杜玫刚花了4美刀下载)。文件很简单,因为两个人既无孩子又无财产,共同的银行账户里连付账单的钱都不够,两人各自的私人账户里也没多少钱——两人都工作不久,收入还低,扣完税到手就没多少。mike是从来都没钱,有钱也全花在玩上面了,房租生活费啥的,主要是杜玫在负担。杜玫的薪水扣完税,付完所有的账单就所剩无几了,在中国的老妈和弟弟又常来要钱,尤其是杜玫老妈,没一个电话不是哭穷,杜玫都不敢往家里打电话了,但是毕竟是自己妈自己弟弟,有时杜玫难免心软,曾经给他们汇过一千两千美刀,于是仅有的积蓄一扫而空......家里所有的家当只有两人的基本生活用品和几件破家具,家具还都是二手货,搬来搬去,几乎散了架。

mike苦笑:“甜心,你别这样嘛。”

杜玫气势汹汹的用手指关节敲着分居协议:“闭嘴,给我签字。”

mike不肯签,软语哀求:“哎呀,宝贝,我爱你啊。”

“你爱我啥啊。”杜玫白了帅老公一眼。

“我爱你所有的一切,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的梦中女郎(dream girl),我的心只为你跳动。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我喜欢你眼睛的颜色,我喜欢你细腻的皮肤,我喜欢你性感的身材,我喜欢你为我烧的中国菜。你是这么美丽,性感,体贴,你对我是这么好,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节日......”mike一面滔滔不绝,一面伸手端起杜玫的屁股,把她往床上抱。老美个个说起肉麻话来都从不起**皮疙瘩,mike是其中翘楚。

两人在床上缠绵,杜玫不敢喊得太响,怕把警察招来,只好咬紧牙根,心里暗暗发狠:住这种apartment(出租用的套间)不能太喊,因为离别人太近,总有一天,我要买栋独栋的房子,离邻居远远的,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mike说到做到,三天后就找了个新工作上班去了,但是两周后,又辞职了。

杜玫绝望,再次把分居协议拍在了mike面前,死活要他签。心里想:这回你该改了吧,我真的动真格了,你再不改,我真跟你离婚。

mike死活不肯签,杜玫大怒:“你不肯签,行,我马上另找房子搬出去,跟你分居,然后通过第三方向你递送分居协议,你一收到,我就向法庭申请备案。”美国法律规定,如果对方不肯签字,只要通过中立的第三方向对方递送分居协议,6个月的分居期就从收到的那天开始算起。杜玫跟mike既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需要分割,两人都有工作能力,收入都不高,无需向对方支付离婚赡养费,所以分居时间一满,就可以离婚。

mike就是不肯签,不光不肯签,第二天,杜玫下班,开门一看,发现mike连同他所有的衣服袜子一起失踪了,车也不见了——这小子跑了。美国可以通过第三方来送分居协议,但是如果对方人不见了,协议送不到他手上,就离不了婚了。当然,其实还是可以离婚的,需要登报公告。

杜玫真是嘀笑皆非,这男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幼稚,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整艘船。

杜玫给mike发了个email:我们结婚时说过,我欠你5000美元,离婚时付给你。你回来吧,我们离婚,我给你5000美元。

mike置之不理。

杜玫雇了个律师,律师最终在明尼苏达的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上找到了mike,给了他5000美元,叫他在分居协议上签了字。

诀绝

律师一找到mike,mike签完分居协议后,又回洛杉矶来了,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讨好老婆,苦苦哀求杜玫回心转意。

在法律分居,事实同居的6个月里,mike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但是杜玫对mike已经完全没了信心,还是坚决的办完了离婚手续——反正又不影响两人继续睡觉。果然,一离完婚mike就原形毕露了,杜玫看了暗暗叹气,mike的所作所为粉碎了她最后的一点憧憬,人的本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男人,你是口头威胁也好,动真格也好,工作永远只是他的副业。

两人婚是离了,但是离婚不离家,继续在一起共同生活。

杜玫发现,只要自己不把mike当老公看,这男人简直十全十美啊,又真诚,又善良,又帅气,又浪漫,又性感.....怪不得那么多老美们光同居不结婚。

杜玫问自己:难道我就这么过一辈子么?那我啥时候实现我的美国梦啊,我还买不买房子,生不生孩子啊?我到美国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跟这么个不靠谱的帅哥同居一辈子,孩子不生,房子不买,养老金不存,住套房,开破车,吃光用光,不喊冤枉......当然,如果我能全靠我自己一个人买房买车,养孩子养狗,那也行啊,问题是,加州房价这么贵,生活费这么高,我自己好像不怎么靠不住啊。貌似我确实得找个男人跟我分摊一半费用啊。mike可不是个那个跟我志同道合的partner(合伙人),可是放弃他我又有点不舍得,再说了,我现在手头也没别人啊......

就在杜玫叼着mike这块漂亮的**肋,食之无味弃之又不舍的时候,姑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杜玫大惊失色......

--------------------

mike把杜玫送到洛杉矶机场,抱着她亲了又亲,舍不得放手,四年的岁月在两人眼泪中流淌。

mike想起了杜玫给他做的所有的美味,早晨起来,厨房里永远有油煎咸猪肉(bacon)的异香,桌子上永远有热好的牛奶,中午的便当里总是装满荤素搭配中国菜,在微波炉里一热,又省钱又好吃,晚上回家,总是吃得饱饱的上床,自己的衣服永远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笔挺,家里总是那么整齐清洁,纤尘不染。还有杜玫在床上,是那么的柔软湿润紧致,皮肤又是那么的细腻充满弹性,叫声是那么的让人销魂。杜玫虽然老是逼自己工作工作,挣钱挣钱,但是在金钱上却不像美国女孩那么计较,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有时自己玩多了,钱挣少了,欠杜玫那一半房租,杜玫付了也从不向自己提起,有时自己没交生活费,吃她的喝她的,她也不在意......失去她后,叫自己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女人。

mike难过极了:“mary,mary,我真的爱你啊,我不想失去你啊。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改。”

杜玫叹气:“算了吧,mike,我们的人生目标不一样,为了对方勉强自己,两个人都别扭痛苦。”

“mary,你不就是想要买房子,想生孩子,想供孩子读大学嘛。我想过了,在加州,这些目标却是难度高了点,但是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啊,去别的生活费没那么高的地方,比如去马萨诸塞州,我可以在小镇上卖pizza,你可以到大学去申请一个文职工作。我们买一幢大房子,院子至少5英亩的(一英亩等于中国的6亩地),种上一排果树,你爱吃什么就种什么,再挖个池塘养鱼,养观赏鱼。我们再养两个孩子两条狗,我天天带孩子去河边钓鱼.....”mike脑洞大开,为啥过去没想到呢?mike激动得语无伦次。

杜玫嘀笑皆非,知道mike是在讲他的老家。

mike来自马省的一个小破镇子,镇上有一个麻省州立大学的分校,学生人数不到3000,mike就是在那个大学读完的本科。除大学生外,小镇的真正常住人口不到800。其实,小镇为了给这个大学提供供给,创造了很多就业机会,否则人口还要更少。

mike父母在镇上开了一家小超市,卖点牙刷牙膏之类的,同时还卖咖啡和披萨饼。mike父母生了五个孩子,从不用操心孩子的成长,教育,发展问题,因为孩子读州立大学,几乎完全免费。

小镇地广人稀,安静得大白天都难见人影。小镇上的人彼此都认识,死一个人,全镇的人都参加出殡;小镇治安极佳,大家出门从不锁门;生活及其悠闲,偶然在商业街上遇到一个人,站那能拽着你袖子聊上二十分钟;房价便宜到不可思议,像mike嘴里的带五英亩院子的大房子,卖不了10万美元;那里的地皮白送都没人要,大学为了繁荣小镇经济,前几年捐献了一块地,给小镇造一个......飞机场(杜玫崩溃)。

小镇依山傍水,绿树蓝天,风景如画,鱼多到没法下钩。杜玫跟着mike去钓鱼,mike钓起鱼来量量长度,再扔回去。杜玫还是有点贪心,不舍得扔,钓起来放水桶里。

mike看见杜玫钓起一条快十镑重的大鱼,说:“哎,这种鱼不好吃。”

杜玫一听不好吃,赶紧扔了回去,结果一下杆,那鱼又来咬钩,如此几次三番。杜玫郁闷:“真讨厌,干嘛老找我麻烦,我躲着你还不行嘛。”

杜玫换了个地方,过一会,这鱼又过来了,杜玫那个气啊,把鱼抓在手里:“我得先把你养起来,回家时再把你扔回去。”低头一看,晕,鱼嘴唇上钩着好几个钩子呢,这条鱼原来是个偷饵的老手。

除了鱼外,还盛产乌龟,杜玫垂涎三尺,但是mike说:不能吃野生动物。

呸,那些鱼难道是家养的?

于是mike斯斯文文解释:我们是钓鱼执照,乌龟不是鱼。

哎,老美真是遵纪守法,头脑僵化,不知变通,其实乌龟也可以叫甲鱼嘛。

但是mike死活不肯,杜玫只能望龟兴叹:看得见吃不到嘴的美味啊,呜呜。

mike这么一提议去小镇生活,杜玫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条不怕死的鱼,那些满地爬的龟,赶紧连连摇头:“不,mike,不行。那里一个中国人都没有,买点中国调料,要去波士顿,来回3-4个小时。对不起,我真的不能,住那里我会窒息。”杜玫就在上海,洛杉矶两个城市呆过,实在无法想象在美国农村过一辈子,mike天天带孩子去钓鱼,难道自己天天吃鱼?

杜玫最终还是流着眼泪跟mike吻别,此去萧郎是路人。

当杜玫坐在半明半暗的机舱里,回忆跟mike在一起的贫穷而幸福的时光,心痛如刀绞,却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决定的正确性,反而暗暗发誓:如果我今后还会再结婚,我一定要找个有实力有担当的男人,有一个坚实的肩膀给我依靠,永远是我和孩子的保障。

而所谓的有实力有担当,对此刻的杜玫来说,就是有钱和愿意挣钱养家,因为此刻的杜玫,正在经历“钱也许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阶段。

杜玫皮包深处的信封里藏着一叠数目吓不倒上海憋三的美刀,属于她的所有家当只塞了一个航空箱(规定可以带两个,但是杜玫没那么多东西)。

杜玫此刻并不知道,这次回国对她的整个人生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样的奇遇和际遇在等待着她。

多年之后,当拥有当年回国时从未期许的财富的杜玫,回首往事,才知道mike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什么——曾经有一个那么诚恳温柔,虽然不是那么能干富有,却永远不会出轨,不会出大乱子,明确的深爱着她,想跟她并且只跟她一人共度终身,愿意为家庭为孩子奉献自己的时间、精力、热忱的男人放在眼前,她却没有好好珍惜。

此刻的杜玫也不知道mike邀请她去麻省小镇共同生活意味着什么——曾经有悠闲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在向她招手,有一个英俊而忠诚的丈夫,有一幢带草坪、带树林的大房子,有两个美丽的混血的孩子摆在眼前,她却没有去抓取,反而,一口拒绝。

多年之后,当钱不再是个问题的杜玫,再想起这一刻,不由的痛心疾首: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如果往日能够再现,mike,我会对你说,我愿意跟你去马萨诸塞州,在那个小镇上过乏味但是幸福的生活,如果一定要加个期限,那么,我希望是,一万年。

年轻的时候,我们追求幸福却错失了幸福,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那是幸福,我们也不相信幸福会那么唾手可得。由于年轻,我们受人轻视,也自我轻视,一面遭遇着窘迫,贫困,挫折,一面憧憬着事业,成功,财富。当青春已逝,年华不在,当我们拥有了金钱和声望却已经感受不到悲欢时,我们才明白,原来我们已经再不可能拥有那份幸福,虽然平淡却让我们的心灵有所归属。我们那么努力的奋斗,披荆斩棘,一路前行,无心观赏沿途的风景,却不知道由于方向性错误,我们越是努力,就越是偏离我们的初衷。

相亲

周五晚上,徐航照例去老爸老妈家吃饭。

徐航老爸徐天南是国-务院下属机关里的一个司长,老妈周亚君是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副院长,两人图上班方便,住在周亚君分的,西城的一套三居室里,徐航自己则住望京的一套复式楼。

三个人一面吃,徐航老妈一面唠叨:“.......都32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混,今天这个打电话来,明天那个来敲门,一个个娇声怪气,妖形怪状,你认识的都是些啥玩意啊......这院里住的都是我的同事,而且还是老同事,你叫你爸跟我的脸往哪搁。你就是暂时还不想结婚,你也正经八百的谈个女朋友啊,你爸妈又不是什么势力人,不求你高攀什么高干豪门,你只要找个为人正派,家世清白的正经姑娘,认认真真谈个恋爱,专一一点,负责一点,过两年,结婚生个孩子,也算完成了人生大事,我们当爹娘的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徐航置若罔闻,低头喝汤。

徐航他妈跟他爸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是开口的时机了。

徐天南咳嗽一声:“嗯,阿航......陈部长,他的爱人,何婶婶。他们从小看你长大,最喜欢你了......”

老爸的上级,陈副部长,今年过年还去他家拜过年呢,徐航现在逢年过节决不会漏掉这些社会关系。但是老爸现在这么郑重其事的提起来,啥意思,陈部长可只生了个儿子,而且儿子早成家,孙女还小,今年5岁都不到......徐航抬起头来,满腹狐疑的盯着他爸看。

周亚君白了徐天南一眼,这么简单的一桩好事,老公怎么转弯抹角的跟做啥亏心事似的。周亚君直接了当的说:“你何婶婶有个侄女,今年28岁,独生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本科毕业,大学图书馆工作,爸爸是大学中文教授,又是个书法家,妈妈是处级干部,总之,各方面条件好得不能再好......”

徐航赶紧摇头:“算了,我刚当上事务所的合伙人,忙得很,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

周亚君急:“我还没说完呢。你何婶婶(徐航暗暗叫苦,我何婶婶,这啥进展速度)把照片拿来啦,你瞧瞧,这闺女,多俊啊,多有气质。”周亚君把照片塞儿子眼皮底下。

徐航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生怕慢了半拍就被盘丝洞里的女妖精缠住:“28岁,还没男朋友,肯定性格有点怪癖的,算了吧。”

周亚君生气:“胡说,人家怎么没男朋友,人家谈过恋爱,谈了有4-5年呢,现在分手了......嗯,不过,恋爱虽然谈过,人家可是清清白白好姑娘.....”

“当”的一声,徐航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汁水四溅——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老妈咋连这都知道?女孩去老妈医院妇产科做过检查啦?

连徐天南都吃惊的抬头看着老婆,周亚君无奈,只好从头说起:“你何婶婶是非常认真的把她侄女介绍给你认识,所以她把事情来龙去脉都特别详细的跟我说了。她侄女家教很严,父母要她好好学习,大学期间不准谈恋爱的,女孩自己又是那种从小特别听话,学习特别努力的乖乖女,所以大学毕业前没谈过朋友......你看看人家,又漂亮,脾气又好,人品又端庄,家庭条件又好,单位又体面,工作还不是特别忙,真是十全十美,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找她做媳妇......”

徐航小声嘀咕了一句:“那28了还需要别人介绍对象。”

“你这叫啥话。”周亚君生气,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但是两秒后,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儿子计较,“她工作后,有同事给介绍了一个外地留京的,硕士毕业,跨国公司做it的。小伙子学校学历好,工作好,高薪,人又长得体面,虽然不是北京人,家庭条件也差强人意,但是女孩父母看女儿喜欢,也就没反对,同意他们交往了。”

“没想到,这小伙子,表面正经,肚子里一副花花肠子。男孩子有个女老乡,拼命追他,结果两人就勾搭上了......这边的女孩很保守,那边的女孩很不要脸,所以小伙子就这么被拖下水了。女孩子发现了,就要跟男朋友分手,小伙子是痛哭流涕,诅咒发誓,说自己是一时受不住诱惑。”

徐航不吭声,心想:28-9岁的成年男女,谈了4-5年,天天准看不准吃,换了我是那男的,早找别人了,那男的真够老实的,当然可能他图女方条件,只能硬忍。

周亚君继续说:“那小伙子是那个悔啊,一次次上门来请求原谅,在女方父母面前下跪求情,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保证今后绝不再犯,女孩是坚决不同意啊,铁了心的要分手,说婚前会劈腿的男人,婚后肯定会出轨,决对不能要。”

“事实证明,这女孩真是有见识,她还真说对了。那小伙子这头还在纠缠前女友回头,那头那个女老乡就找上门来了,说自己怀孕了......”

“哦,怀孕了,那咋办?”徐航多少有点胆战心惊:无数革命先烈证明,出去混,迟早有人会怀的。张子淳就是前车之鉴,我可要千万小心,看来每次只戴一个套是不够的。

周亚君叹了口气:“还能咋办,那小伙子马上就跟他女老乡结婚了呗,还大摆筵席,风风光光的,还说,原来自己过去是选择性错误,原来那个女老乡才是真正爱自己的女人,不介意他穷,不在乎他在北京没房子,愿意嫁给他,给他生孩子......那当然,他那个女老乡自己也是个北漂,在北京啥都没有,要钱没钱,要房没房,甚至连北京户口有没有都是个问题,当然不嫌弃他没钱没房子......”

徐航皱起眉头:“分都分了,这男人再说这种话,何必啊。不过,这两人又不是什么大学生,谈恋爱谈着玩,都年龄不小,已经工作的人了,怎么谈个恋爱谈了4-5年不结婚?早结婚不就没这些事了嘛。”

“嗯,说是因为房子。女方家里要求男的在海淀买套三室的房子(徐航吃惊)......不是要求男方全款买,人家没这意思。只要男的出个首付,够通情达理吧,其实男的家里也不穷,但是男的就是死活不肯去要。那好吧,不去要就自己存钱呗,什么时候攒够首付了,就结婚。男的收入是真不低,但是北京房价涨得比他工资快,所以越攒钱差距越大,眼看着女孩年龄也不小了,家里正急呢,就出来这档子事。不过出了事也好,幸亏没嫁给那男人,否则就是误了女的终身啊。那男孩真是太缺德了,这种外地男真是不能找,真是吐血。”

徐航心想:那你们还把她介绍给我?想叫她吐血身亡?

周亚君似乎看出了徐航的心意,把脸一冷:“这事我跟你爸已经商量过了。现在这个社会,世风日下,人心浮躁.....你也是其中一个,像这样自身条件又好,家境又好,为人又正派,头脑又清醒,意志又坚定的女孩真是凤毛麟角,越来越少,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所以我们,我和你爸,已经决定,这个儿媳妇我们要定了......”

徐航差点跳起来:“你们要定了,我,我连面都没见过.....到底谁娶老婆啊?”

“当然是你啦,你娶老婆,我们娶儿媳嘛。我们已经说好了,明天晚上6点整,王府井大饭店,我们陪你去相亲,局时女孩父母也会来,大家一起见个面,吃顿饭,聊聊天。然后你们好好交往,处得好的话,就赶紧结婚,早点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或者孙女......总之,从此之后,你是像模像样有正式女朋友的人了,离那些花花草草远点,你要洁身自好,规矩做人,你要有家庭责任感,都32岁的人了,也该成熟了......”周亚君滔滔不绝,徐航头皮一阵阵发麻。

--------------------------

第二天是周六,徐航早晨起来后没事干,于是开车到办公室,看一下手头几个案子的进展,整理一下思路,想想还要去找谁。

徐航自从当上合伙人后,就自己一人一间大办公室了,门外还给他配了秘书。办公室装修豪华,实木家具,皮面大班桌,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

徐航坐在大班桌前翻文件夹,看来看去,心里莫名其妙的烦了起来,十二分的不满意。徐航定了定神,思索了一下,明白自己不愉快的原因了,这几个案子前面的那些文件是杜伟业的手笔,干净整洁,条理清晰,一目了然,后面则是他住院后,别人接的手,资料凌乱,证据不足,进展缓慢。徐航叹了口气,合上宗卷,想到自己已经有几天没去看望杜伟业了,而且他周一就要手术了。

这时是早晨9点左右,街上不像平时那么堵,但是到医院那块就不好说了。好在徐航对这一带熟悉无比,不怕找不到车位。徐航把车帕在医院背后的小胡同里,然后拐了几拐,从后门走进住院部大楼。

病房里,杜伟业的老妈,二姐都在,床脚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徐航一敲门进去,那个女孩就站起来了。

“小徐来啦,快进来坐。”杜伟业二姐赶紧上来招呼,“玫玫,这就是我们常跟你提起的,你爸事务所的合伙人,徐航律师。小徐,这是杜玫,昨天晚上刚下的飞机。”

徐航是见过杜琨的,所以以为他姐姐,会是个瘦瘦小小,五官平淡的女孩,此刻抬眼一看,不由的微微一愣。杜玫身材高挑,将近一米七十,长发垂到腰际,皮肤雪白,一张妩媚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如画,长眉弯弯,睫毛又长又卷,一双大眼睛,顾盼间波光粼粼(后来才知道是带了茶褐色美瞳),大冬天穿着一件墨绿色圆领套头紧身长袖t恤,胸前乱七八糟的印满了广告,下面一条紧身弹力牛仔裤,蹬着一双耐克运动鞋,全身曲线异常触目,胸部不容掌握,腰细不盈一握,臀部滚圆,长腿笔直健美。

徐航看着杜玫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咋跟她弟弟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啊。难道是吃美国食品,二次发育?,牛奶喝多了,肤白,牛排吃多了,该鼓的地方绝不偷工减料,该凹的地方绝不蒙混过关。

杜玫此刻也在打量徐航。电话里,杜玫奶奶和二姑都多次提到这位小徐经常来看望杜伟业,杜玫以为事务所的合伙人,虽然小徐小徐的在喊,怎么也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而且天天吃喝应酬的,估计是红光满面,下巴成双,肚子腆起,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年轻英俊,丰神俊逸,儒雅潇洒。

杜玫最喜欢看帅哥,忍不住眼珠子转了好几圈。

购物

两边打过招呼后,大家坐下闲聊,杜伟业对周一的手术期望值很高,以为动完手术,再在家住上一两个月,就能回去上班。

“杜老师,我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得等你回来了。”徐航把今天在办公室检查案子的事讲了一遍,“您不在,我那都乱套了。”

“嗯,医生说我手术后一周就可以出院,出院后虽然不能马上回办公室,你可以把卷子拿到我家里来,我反正呆着没事,帮你一起看看。”杜伟业住院的这半个月一直在打镇痛剂,人虽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精神头倒是不错。

杜玫开始削苹果,并把苹果切成漂亮的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徐航,歉意的说:“没有牙签,您只能手拿了。”自己开始啃苹果核。

徐航看见杜玫大眼睛周围整圈的发黑,忙说:“哦,您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吧,注意休息,杜老师也好好休息。奶奶,二姑,我走了。”徐航起身告辞。

杜玫将他一直送到医院楼下门厅:“徐律师,非常感谢您这么忙,还经常来看我爸。”

徐航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杜小姐,请留步。外面风大,估计现在有零下十度。”徐航忍不住看了杜玫一眼:虽然医院里有暖气,这位也太健康了吧。

杜玫脸一红,解释:“我到美国后,一直呆在加州,冬天在室内就穿衬衫或者t恤,出门外面加件外套或者夹克,连件毛衣都没有。穿这点呆在医院里面没关系,出门不行。昨天一下飞机,那个冻啊,好在我有绝热的雪地登山服,赶紧拿出来裹了一下,才没变成冰棍。”

徐航笑了起来:“看来您得买几件衣服,要么我现在就带你去买吧,反正今天是周六,我的车又在外面不远。”

“那怎么好意思。”杜玫本能的推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老爸后天手术,自己到时更走不开了,靠这几件衣服肯定熬不过去,而且自己身上一点人民币都没有,“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能多麻烦您一件事吗?带我到银行换点人民币。中午我请您吃饭。”

徐航一笑:“乐于效劳。”

杜玫返身上楼,穿上一件夹克,把哥伦比亚登山服套在外面,然后背上自己的包下来。两人往医院后面走,冷风从杜玫两腿往上灌,杜玫嘴唇白了,牙齿开始“格格”做响,膝盖也开始打颤。

徐航看看她:“秋衣秋裤,手套围巾,统统没有,加州真为美国节省布料。来吧,我们跑吧。”还没等杜玫反应过来,徐航拽住她胳膊,撒腿就跑。

杜玫一面跑一面喊:“不解决问题啊,寒风嗖嗖的往里面灌,更冷了。”

徐航大笑:“想不冷就跑快点,早一分钟到车上,就少受一分钟冻。”

说话间,两人已经跑到了,徐航一面喘气一面开门,杜玫倒是神情自若——她跟着mike天天游泳打网球,却对徐航的车发出了一声羡慕的赞叹:“lexus suv啊,真阔气。”

“阔气?既不是卡宴又不是路虎。”徐航一面把暖气开到最大一面笑:“杜小姐坐我这种破车是不是很没面子?”

杜玫笑:“我可买不起这么好的车,在美国这车要卖4万多一辆,相当于我一年的薪水,还是税前的。”

“才30多万人民币,美国车这么便宜。”徐航吃惊,“这辆车杂七杂八,包括保险在内,一共花了我60万。”

杜玫叹气:“徐大律师,做人要厚道。”

徐航把杜玫带到中国银行。杜玫的身份证倒是还在,于是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里面一共是两万美金不到,杜玫把它们统统换成了人民币,一共到手十五万多点,杜玫办了张储蓄卡,存入15万,余钱放进皮夹里。

徐航笑:“小姐阔气。”

杜玫站起来跟着徐航走出银行,一路走一路低声说:“我已经跟医生谈过了,医生建议尽量保留一部分胃,这样有利于他在剩余时间里的营养吸收,当然,还得在腹腔打开后看情况而定。爸爸的手术费几万就够了,但是动完手术后,要在胃部抹一种药,手术15天后开始做化疗,另外,如果舍得花钱,还要打一种进口的营养针,1000元人民币一针。我爸说他要打,那我们当然给他打。医生说我爸的情况,一天至少得打三针。我们不知道爸爸会拖多久,他卡上一共有25万,这15万是我全部的积蓄,反正统统用完为止。咱们尽人力,听天命。”杜玫神态从容,声音平静。

徐航倒有点触动的看了她一眼,他想起杜琨那五万元了:“嗯,杜老师只有25万?不会吧。他每年薪水加奖金都在30万以上,以他的开销,一年花不了10万元钱。”

杜玫笑了起来,一面上车一面说:“因为我爸挣的钱都给我弟了。钱这种东西,到谁口袋就跟谁姓,哦,我们都姓一个姓......那就比作开闸放水吧,水只能从上游往下游流,你见过水倒流吗?钱只能是老子给儿子,你见过儿子给老子吗?”

徐航喊:“不带这么损人的。我也是当人儿子的人。”

杜玫叫了起来:“哎呦,徐大律师,您是谁啊。您看您,器宇轩昂,品貌出众,名校毕业,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是大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拿高薪,穿品牌,开豪车,所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徐航也跟着乱叫:“喂,喂,小姐,我是不忍心看你冻得瑟瑟发抖,才带你出门买衣服,好心没好报。”

杜玫笑:“怎么好心没好报了,我这不是在夸你嘛,一看你就知道了,您是那种奉献型的人,因为您太优秀了,您的存在,就是为社会创造价值,为他人提供方便,为家人奉献真爱......”

“杜小姐,i 服了you,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杜玫继续说:“然后你再看我弟弟,又矮又小,营养不良,其貌不扬,从小缺钙,却多溺爱,初中毕业,月薪2000,男人不喜,女人不爱,当然,我爸妈两个是例外。最终老天开眼,让他讨个没工作没收入的打工妹当老婆,总算能够繁衍后代——他唯一干得像模像样的事。你说像我弟弟这样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的,他除了手心向上,问爹娘要,问姐姐要外,他还能干嘛?上帝在制造人类的时候,就已经分工明确了,有人奉献,就有人索取,有人生产,就得有人消费。我弟弟天生就是索取型的,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消耗社会财富,制造家庭矛盾,均家庭成员贫富。再说,我弟弟已经为杜家生了个孙子,已经是超额完成他光荣伟大的历史使命了,你们还想对他要求啥啊。”

徐航快笑抽了:“哎,对了,你跟你弟弟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

“因为我相貌长得像我妈,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身材长得像我爸,而我弟弟真好相反,他长得相貌酷似我爸,而身材完全像我妈。”杜玫摇头叹息,“神奇的dna分配规律,遗传,证明了上帝的神秘伟大,科学的渺小无知。”

徐航忍不住嘀咕了句:“还好,幸亏你们姐弟两没有反过来。”

杜玫一本正经的说:“反过来么,那倒好了,我弟不会愁娶不上媳妇,我也不会离(两次)婚了——因为我根本嫁不出去嘛。”

徐航问杜玫要买什么档次的衣服,杜玫手头紧,只想买便宜货,徐航就将她带到了西单。杜玫买衣服,徐航在旁边给她当参谋。

杜玫发现徐航对女性衣服十分内行:“嗯,看来你经常陪你女朋友买衣服。”

“那是,我是我女朋友们的会走动的大钱包,她们购物怎么能少得了我。”徐航笑。

“女朋友们。哇,好壮观的集合名词。”

“嗯,中国人叫女朋友啦,老美是不是用另一个词?性伴侣,或者其他的什么?”徐航问。

杜玫歪着头想了想:”sex partner,这词用在您这种情况好像不太精确。老美的性伴侣是没有经济上的往来的。而您跟您的那些女朋友们,有变相的交易存在,而且这种交易还是维持这种关系必须的。但是不是货币形式,而是以实物形势。在美国,这种情况,嗯,类似于应招女郎接受客户的礼物代替现金,因为他们的关系比较长期稳定,彼此有一定的情谊存在,反正东西女孩可以再拿回店里去退掉。”

徐航一愣,这话说破了可真有点令人难堪,但是杜玫貌似还无知无觉,徐航拿这昨天刚下飞机的美国妞没折,苦笑了一下:“嗯,你这不是在骂我打着谈恋爱的幌子卖-淫-嫖-娼嘛。”

杜玫吓了一跳:“没没,我绝无此意。天地良心啊,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买完衣服,已经下午两点了,杜玫非常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自己时差没倒过来,困和饿都没感觉了。你想必已经饿坏了。”

徐航笑:“是有点,今天中午反正你请客,我得多吃点,吃够本。这样晚上我就能到相亲宴上装秀气了。”

“相亲宴?”杜玫好奇,“今晚上你要去相亲,还是陪朋友去相亲。”

这时两人已经在一家大排挡坐下,徐航点了几道家常菜,又给杜玫茶杯里倒上滚烫的菊花茶:“是我去相亲,其实也不是,是我爸妈去相儿媳妇......你多喝点热水,倒时差这段时间要当心感冒。”

服务员把饭菜送上来,徐航一面吃一面把昨晚上父母逼自己相亲的事情说了一遍:“其实今天我和那个女孩是配角,主角是两家父母,如果他们彼此觉得满意,那麻烦就会比较大,他们会给我和那女孩施加种种压力,逼我们结婚,不管我们自己满意不满意......”

杜玫吃惊:“不会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包办这种事。”

“嗯,这个,包办倒是谈不上。父母是想逼我们谈恋爱,希望我们能恋爱成功,但是我们如果真合不来,还逼结婚,这个他们不会,毕竟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嘛,他们想看到的是子女幸福。但是这个事情的微妙之处在于,是我爸的上司的老婆看上了我,要把自己亲侄女许配给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眼瞎了。陈副部长亲自出面牵线搭桥,这对我爸妈来说,也是件大有面子的事情。”

“如果我跟那女孩彼此看对眼了,那自然是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对我自己当然也是好事,反正我迟早总是要结婚的,而女孩各方面条件又都很不错的说。”

“但是如果彼此没感觉,那......最好就是她看不上我,这样就不用节外生枝了。”

“如果她对我还比较满意,我却兴趣寥寥,那就会比较麻烦。因为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要我去主动拒绝她,那肯定不会的,不管是为了我爸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没理由去得罪陈部长家。”

“当然,如果她发现发现我脱下衣服是禽兽,穿上衣服是衣冠禽兽的话,肯定会扭头就走。但是这样我就把陈部长家彻底得罪了,所以我肯定不会让她发现的,否则让我爸妈怎么做人。我爸现在是正司,他这个年龄,再往上升是不可能了,但是一般来说,退休的时候,会让他享受一个副部级待遇,如果因为我弄得他享受不到,那他剩下的半辈子都活在抑郁里。”

“那就只能冷着她,等她对我失去兴趣,但是她年龄摆在那里,拖不起。”

徐航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哎,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其实我现在根本没结婚的打算,家里人真会没事找事,把这种烫山芋往我手里塞,好像我还不够忙似的。”

杜玫笑起来:“还没见过面呢,考虑那么多干嘛啊。说不定你们两一见面,天雷勾动地火,熊熊燃烧,啥问题都没了。”

徐航笑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杜玫看看他脸色:“怎么,有问题么?”

“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偏见。我对那女孩既然说是打算跟对方结婚,又几年拒不跟人发生关系,自己家明明有钱,男方明明没这实力,却非要男方付首付买房才肯结婚,一拖拖了4-5年,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你能理解吗?”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公平,想从男方父母那刮点钱出来,那倒是可以理解。但是男的已经明确表示,不会问他父母要钱,完全靠自己存。既然都是男孩自己工作存的钱,那结婚前存的,跟结婚后存的,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钱又不会因为没结婚多生出来,只会因为没结婚多开销掉。”杜玫摇了摇头,“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把自己年龄拖大了,又被另一个女孩捡了个现成便宜。”

徐航叹气:“是啊,那女孩现在是捡了便宜还卖乖,男的现在说她是不在乎他穷,不在乎他没房子,都愿意嫁给他,给他生孩子,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边是大义凛然,保住了面子,丢了里子。到嘴的肉却被狐狸给叼走了。哎,如果换了你,会不会原谅那男人一次,赶紧跟他结婚算了,避免进一步损失?”

杜玫翻了个白眼:“什么原谅啊,人家肚子里都有了,我连床都没上过。你是男人,你说你会选谁?”

徐航大笑:“不要这么犀利嘛。”

杜玫撇了撇嘴:“不过,我可没那么好欺负,被人这么随便的抢走一个老公。你劈腿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那好,我马上打扮利落,穿戴漂亮,到你家去,勾引你爸,我当不了你老婆,那我就当你妈。”

徐航“咚”的一声额头砸在了桌子上。

手术

何如沁容貌秀丽,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知识女性气质,身穿深灰色单件式裙装,手臂上搭着一件深蓝色加长款羽绒服。

徐航看见何如沁的第一反应是:不如今天遇到的那个杜玫长得漂亮,也跟照片不像。

跟照片不像倒是很正常,因为那张是艺术照,千人一面,跟看模板似的。但是不如另一个女人漂亮这条却比较致命,据说相亲的第一个五分钟至关重要。确实,徐航第一个五分钟之后,注意力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为了不显得太过于隆重,晚上这顿饭是在王府井饭店的西餐厅吃的,两边的父母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满席的谈笑风生,何如沁一直在恬静的微笑,偶然优雅贤淑的应答一句,温柔美丽,楚楚动人。周亚君看得是满心欢喜,理想儿媳妇啊,儿子平时往来的那些都叫啥人啊,一个个浓妆艳抹,身材妖娆,衣着怪异,职业也五花八门,什么空姐,什么酒店大堂经理,还有开店卖货的女店主,据说其中有几个还小有资产,哪像这位,书香门第出身,受过良好教育,工作正当体面......

周亚君是恨不得儿子今天认识,明天恋爱,后天结婚,一转头看见徐航正专心致志的拿着自己那把不锈钢餐刀对着盘子里那块半生半熟的牛排左锯右切,头也不抬。周亚君那个气啊,只好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踢了儿子一脚。

徐航正在走神,被这一脚踢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定了定神,才感觉到自己的失礼,忙打点起精神,加入客套。徐航应酬惯了,这脑神经一正常,顿时是该表现时绝不搀半点水分,不该说时决不多一句废话。

何如沁老妈一开始见徐航眼睛一直没往女儿身上扫过,不由的暗暗担心,此刻见徐航应对得体,谈吐不俗,态度恭敬,彬彬有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刚才是年轻人害臊啊,小伙子还挺单纯的嘛......她也不想想徐航啥年龄,啥职业。

何如沁老妈一面吃,一面聊,一面暗暗的把徐航左瞅右看,徐航英俊儒雅,风度翩翩,父母又都是上档次的人物,眼前这位青年才俊论相貌,论家世,论前途,论收入,哪样不比那皮相虽好,木头木脑,一穷二白的北漂好,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啊。何如沁老妈觉得这些年女儿拖着没结婚拖对了,现在终于时来运转,熬出头了,所以子女的婚事真是急不得,黄沙淘尽始见金嘛。

整顿饭,两家人都是言笑晏晏,把王府井饭店的酸面包都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吃完,八点多,两边父母互相道别,勒令剩下的两位去饭店咖啡座喝咖啡去。

徐航跟何如沁面对面的坐在咖啡座的小圆桌边。徐航搜刮枯肠的想些废话出来跟何如沁瞎聊,何如沁表现得相当端庄拘谨,金口难开,虽然时刻优雅的对他微笑,徐航还是觉得累得慌,偷偷摸摸扫了眼手表,九点了,顿时大为高兴:“时间不早了,要么我送你回家?”

何如沁心想:才坐了半个多小时啊:“嗯,没关系,可以再坐一会,明天是周日。”

徐航无奈,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两人聊了会自己的工作同事,何如沁给徐航解释图书管理的琐碎细节,徐航满脸兴趣的听着,拼命忍着不打哈欠。

过来会,九点半到了。徐航说:“我还是送你回家吧,现在天冷,路面可能会有黑冰。”

何如沁心想:这段日子没下雪啊,哪来的冰,半小时说了两次送我回家。何如沁站起来往外走,脸色多少有点下沉。

徐航最善察言观色,立即补救,于是喊起来:“哎呦,何小姐,等等,你掉了一样东西。”

何如沁一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

徐航装模作样的在地上捡了一下:“您的一根头发。”

“切。”何如沁不由一笑,扭头又要走。

徐航笑着跟上前去,靠近她耳边细细的说:“怎么,你不要啦?那送给我好不好,我要买个香囊,把这根头发放在里面好好保存,留做永远的纪念,纪念认识你的第一天。我要把香囊挂在我脖子上,贴在我胸前,让它感觉到我心的悸动。”

何如沁“扑哧”一笑:“说什么呢,诗朗诵啊。”

徐航笑:“我中学诗朗诵可是得过北京市第一名的(徐航吹牛从不打草稿),你要是不嫌我烦,我就天天晚上给你诗朗诵好不好,你是喜欢我给你打电话呢,还是跟你视频?”

何如沁脸红了:“天天晚上,你那么空啊。”

“嗯,对你,我永远有空啊。没空的晚上,我就早早把我要说的话录下来,给你发过去,让我的声音傍你入眠。”

何如沁稀里糊涂的被徐航哄上了车,然后送回了家。何如沁住在城北五环外的一个高档小区里,两人在楼下依依不舍的道别。

徐航一直目送着何如沁进了电子门,然后赶紧钻进车里,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拜拜了。

徐航开车一溜烟的跑了,但是过了两分钟后,轻松劲过去了,脑子又冷静下来,盘算着周一怎么都得给何如沁打个电话,定下下周末的约会,第一个月就保持这么每周末见一面的频繁度,从第二个月起,两周见她一面,如果第三个月她还不跟自己无疾而终,那么就一个月约她一次.....总之,半年之内把事情不留痕迹的解决掉,必须是不了了之,不能影响跟陈副部长家的关系,今后相烦陈副部长的事情还多着了,而且陈副部长老婆又是个百管,无论啥事都特别喜欢参与......

-------------------------

周日徐航忙于应酬,没到医院去看望杜伟业,但是周一早晨,七点多钟,徐航就匆匆赶到。杜伟业的手术安排在早晨8点半,但是早早的,杜玫就给杜伟业换上了干净的病服。徐航到的时候,护士已经把吊针,导尿管都给杜伟业插上了。

杜玫看见徐航这么早赶过来,十分感动——杜家的人都还没到呢,就把自己的早饭捧了过来:“你没吃早饭吧。”

徐航为了赶时间,确实没吃过,当下坐在一边,喝豆浆吃肉包:“咦,这包子馅是甜的嘛。”徐航发现肉包-皮薄,肉馅粉红色,成团,馅子和皮之间全是汤汁,一咬一口油。

杜玫笑了起来:“这是偏南方口味的包子,我昨天在医院旁边找到一家包子铺,里面卖各种口味的包子,不过这种是他们卖得不太好的,只做了一笼——北方人不爱吃。”

“谁说不爱吃,我就爱吃。”徐航一面狼吞虎咽的嚼,一面含糊不清的嘀咕。

护士推了一辆轮椅进来,杜玫扶起杜伟业,护工上来搭手。徐航也想来帮忙,杜玫挥手:“你吃你的。”

杜伟业自己能够行动,于是站起来坐进轮椅里,护士把吊针插在轮椅扶手上,杜玫蹲下去,细心的给杜伟业穿上一双厚厚的棉袜子,又给他套上棉拖鞋:“爸爸,脚冷么?”

杜伟业微笑着摇摇头:“玫玫,这两天你辛苦了。我说了,你不用天天在医院陪床,等我动完手术,你就去你奶奶家睡觉。”

杜玫心头一酸——我还有多少个晚上可以陪你?但是脸上却一丝不露,笑着说:“等你出院了,我们一起回家睡。”

护士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示意杜玫推着轮椅跟她走,徐航忙把嘴里的包子一口吞下,差点噎住,急急的再喝了两口豆浆,跟在杜玫身后:“我来推。”

“还是我推吧。”杜玫抬头冲他笑笑,声音带笑,但是眼睛里有隐隐的痛楚。

徐航知道杜玫是想推着自己爸爸走完这段路,于是也不坚持了,两人跟着护士走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坐电梯到手术室的那层楼。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护士出来,给杜伟业戴上无菌帽,然后让他躺到床上,推了进去。

手术室门合拢,杜玫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徐航茫然发呆。徐航发现杜玫两个晚上不见,人憔悴了很多,两眼无神,眼圈黑得像熊猫,皮肤失去了光泽,又干又涩,头发虽然梳过,发梢却凌乱打结。

“你时差还没倒完,不能这么天天睡医院,太辛苦了。”徐航心中涌起怜惜。

“二姑已经陪了爸爸不少时间了,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庭,老公儿子媳妇孙女。我这个亲生女儿到现在才赶过来,已经很对不起他们了,怎么可以人都到了,自己不伺候爸爸,还继续麻烦亲戚。再说了,这医院条件挺好的,窗下那张折叠床我睡着挺舒服的,我是因为倒时差,自己睡不着,过两天时差倒完了就好。”

“那你打算从此天天晚上在医院给你爸陪床?这得陪多久啊。”徐航吃惊,“当心自己别病倒了。”徐航心想,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女儿比儿子孝顺,又能熬几时。

“没事,我体质好着呢。而且,爸爸又能拖多久啊。”杜玫笑笑,停顿了一下,“谢谢你赶过来,手术要几乎一个早晨呢。你先去上班吧,晚上下班后再来。”

徐航点点头,告辞离开,杜玫一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等,寂寞孤独一起袭来,杜玫低着头,用两臂环抱住了自己。

过了会,忽然徐航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吃早饭吧。”

杜玫一惊,抬起头:“你怎么回来了。”

徐航笑:“你那点早饭,我没吃饱,只好自己再去添点,结果买多了,吃不完。我谨记□□教诲,浪费粮食可耻,勤俭节约光荣,所以把吃剩下的给你送上来了。”徐航递上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圆形的厚饼,开了一个嘴,里面塞的好像是酱肉。

杜玫大笑:“嗯,我早晨起来没什么胃口,所以早餐只买了一点点,给你吃确实不够。这是啥东东?”

“肉夹馍。怎么,没见过?”

杜玫摇头。

徐航笑:“第一次遇到没见过肉夹馍的人。快吃吧,我从我公司楼下给你买来的,他们家的肉夹馍特别好吃。”

“怎么,你公司,医院跑了个来回。”杜玫吃惊,看了一眼手表,“哎呀,你啥时候上班?迟到了吧。”

“没事。每周一早晨十点例行审案,会议不迟到就行。现在还早着呢。”徐航在杜玫身边坐下,“快吃吧,吃饱了才有体力。”

杜玫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但是看在徐航面子上,啃了起来。馍是新烤出来的,又松又脆,焦香扑鼻,馍里的酱肉做的十分着味,肉炖得酥烂,肥肉油而不腻,瘦肉丝丝饱满,一咬余香满口。肉里面的油脂渗入馍里面,别有风味。杜玫吃得连连称赞:“真好吃,好吃到我都饿了。每次当我吃到啥新奇美味的东东,就会对人生满怀信心......”

徐航好笑,把豆浆杯上的薄膜给她撕开。

杜玫喝着热热的豆浆,身体暖了起来,肚子里有了点料后,心情也好了很多,开始感慨:“我到美国后,一开始在佐治亚住了将近半年,我是天天想念上海啊,想得那个肝肠寸断(非形容词),想得都得了相思病,小笼包每夜都出现在我梦里.....”

徐航“扑”的一声笑得喷了出来:“你不想你爸妈?”

“想,不过不如想大饼油条那么深刻。”

三场手术

杜玫吭哧吭哧的,把徐航送来的肉夹馍吃了个精光。

徐航夸她:“好胃口,足以激励任何男人为养活老婆而努力工作。”

杜玫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从小吃不饱啊,整个童年都笼罩在饥饿的阴影下,整个青春发育期身材都可以参照丝瓜,细溜细溜的,据说人早年的生活会影响人的一生言行,所以自打我脱离了我妈的视野后——也就是从读大学起吧,我就落下了这么个暴饮暴食的毛病,每顿饭吃起来就跟到世界末日似的。我那青春期不曾发育的身材,一上大学,就跟竹竿似的往上窜,像发面似的往横里膨胀,我高中身高不到160.体重不到80斤,本科毕业时时身高170,体重125,如果不出国的话,我现在肯定身高180.体重二百五......”

徐航笑喷了:“你妈干嘛让你这么吃不饱?杜老师不至于那么穷吧,还是......你妈想从小让你保持苗条体型?”

“穷,我家穷是一点都不穷。但我妈是,她烧的饭菜,除了我弟外,不舍得给别人吃,这别人包括我爸和我,还有她自己。为什么呢,因为我妈烧菜做饭特别仔细,豆芽菜一根一根捡,**翅膀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得干干净净,一顿饭,洗菜洗个3小时,烧菜烧个两小时。我妈菜味道烧得非常好,比饭店还好吃,只是那个量啊......**腿最多烧两根,红烧肉四块,青菜,两筷子就能夹完。汤,每人两调羹,连饭都只烧那么一小锅,你说饭烧多少不是一样的烧啊,可是我妈偏不......每顿饭,菜有十七-八个,面前一堆的小碟子小盘,色香味俱全,就是不够吃。我一人就可以把整张桌子统统给灭了。”

“我妈烧菜很费功夫,她这么辛苦劳动的目的是为了我弟,不是为了我和我爸。偏偏杜琨从小有厌食症,什么都不吃。该吃的不想吃,不该吃的偏偏特别想吃。我和我爸吃我妈一点,我妈那个心疼啊,简直可以要了她的命。看我多吃几筷子,我妈就要骂:养猪肥了狗啊,养猪肥了狗。其实我怎么可能肥,你看我家,我和我爸从来都是半饥半饱,我弟吃不下偏要塞给他,害的他胃口全倒,我妈吃一顿饭既要守着菜着不让我和我爸吃,又要监督着我弟吃,她自己哪有心思吃,所以我家人个个都长得跟自然灾害似的......我大学里同寝室有个跟我一样能吃的,她说她是因为从小她妈太节省了,每年买几百斤大白菜,整整齐齐码在家里,从秋天吃到第二年春天,所以她骨子里都透着一股白菜的清香。我说:你骨子里透白菜香,你还抱怨?你看我两只眼睛离开食堂还有100米,就开始莹莹的透着绿光......”

杜玫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跟徐航瞎扯。徐航一面笑,一面心想:她现在心里肯定烦得很吧,还这么强颜欢笑的.....徐航心里有点难过。

而杜玫却在想:今天是周一,他放着事务所里一堆事情不去忙,还在这陪着,其实也不过是个同事而已,到比我爸的亲生儿子还要上心......杜玫心里暗暗感激。

九点半左右,手术室门开了,招呼杜玫进去,叫她为杜伟业的麻醉单签字。杜伟业在医院所有的手术、治疗方案签字都是杜玫签的。

杜玫签完出来,再能忍,脸色也有点不自然。徐航握了握她的手。

这时候,杜家别的人开始陆续的赶到,杜玫看了看徐航:“徐律师,你早晨还要开会,要么先走吧,别迟到了。”

徐航点点头。杜玫将他送到楼下:“谢谢。”

“我忙完了,马上过来。”徐航说。

徐航回到事务所后,直忙得团团转,也就没工夫去想杜伟业的事了,下班后又有应酬,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徐航放心不下,看看大家吃也吃得差不多了,要谈的也谈完了,于是先行告退。

徐航赶到医院的时候,杜家别人都已经走了,杜玫和护工陪在床边。杜伟业浑身插满了管子,双眼紧闭,脸色非常难看。

徐航低声问:“徐老师是睡着还是麻醉未过?”

杜玫一面用蘸了水的棉球给杜伟业擦嘴唇,一面低声说:“爸爸现在应该是醒着的,也许半昏迷......麻药已经过了,你看监测器上面的心跳,每分钟高于85的时候,说明他疼得厉害,估计是醒着,低于85的时候,可能是昏迷。”

徐航在病床旁边坐下,仔细看。杜伟业的鼻子里插着氧气和引管,伤口处插着引流管,下面插着导尿管,身上贴满了感应片。杜玫不时的把床下那三个引流的瓶子捏一下,又频繁的帮杜伟业翻身,又不停的在他嘴唇上擦棉球。

杜玫小声解释:“爸爸三天里面不能吃东西,现在还不能喝水。要等排气后,才能吃点流质。”

过了会,杜玫看看9点多了,就催徐航回家,徐航问:“你吃过饭了么?”

杜玫点头。徐航不放心:“医院门口有饺子店,我去给你买二两热饺子来。你今晚上要熬夜,没体力不行。”

徐航买了蒸饺回来,两人问护士要了两把椅子,坐在病房外面。杜玫狼吞虎咽的吃饺子,徐航给她拿着一杯热水:“喂,小姐,吃像斯文点行不行,我已经吃过饭了,又没人跟你抢。”

杜玫抬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我中午晚上都没吃东西,今天全靠你给我送吃的了。爸爸12点才从手术室出来......”

杜玫低声告诉徐航:“医生在手术前告诉我,爸爸的病灶在胃的下方,这样做姑息切除比较好,可以保留一点胃,让他在剩余的日子里还能进食,不仅对吸收营养有好处,对他精神状态也有好处,能让他有较长的生存期,降低术后一月内死亡的可能性;但是今天早晨打开腹腔后,却发现爸爸胃里的肿块很多,要在距离肿瘤至少5cm的正常胃壁处切断有点困难,但是如果做全胃切除的话,爸爸十二指肠残端过短,要把食道跟远段空肠缝合,这样的话,爸爸剩下的时间里,食物排空就会很快,加上病痛,会大大影响他的生活质量。医生建议说,爸爸这个年龄,做姑息切除还是相对安全点,但是主意要我拿。”

“我觉得医生言下的意思是,如果不把胃全切了,就切不干净,随时可能恶化;如果把胃全切了,就会活得很痛苦,而且随时可能死亡。最后我同意了医生姑息切除的建议,想让爸爸尽可能的多活两天,而且活的稍微舒服点。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因为他剩下的时间,其实生不如死,只是每天忍受痛苦......但是他自己,又是那么的坚信自己手术完就能康复......”杜玫说不下去了,痛苦。

徐航无语,这事他插不上嘴。过了会,杜玫吃完,徐航告辞。

后面的三天,徐航天天下班后跑医院去看望杜伟业,杜伟业情况一天天好转,但是脸色灰暗,说话声音很小,徐航完全听不清楚他说什么。杜玫解释:“爸爸要我们把他鼻子插到胃里的这根管子拔了,他非常难受。但是,在他排气前,不能拔.......\"

第三天,杜伟业身上的管子拔掉了,可以进些流食。杜伟业的二姐送了黑鱼汤过来,给徐航也倒了一碗。徐航一面喝汤一面看杜玫,杜玫看上去疲惫不堪,而且似乎整个人都有点浮肿。

徐航担心,走到楼下的时候,问:“你没事吧,别你爸没出院,你先病倒了。”

“我没事。现在爸爸身边能派上用场的直系亲属只有我一人,我怎么可以病倒。”杜玫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爸爸可能根本不会出院。他手术本来就没做干净,下面马上就是化疗了。除了病情外,还有钱的问题,进口的药和营养针,医保都不能报销,其他的也只能按比例报销......反正用到哪天算哪天吧,等到我们钱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体估计也撑不下去了,一了百了。”

杜伟业手术后第五天,伤口出现小面积感染,后来感染好了,开始化疗。

下面的两个月,徐航每隔几天都去医院看望杜伟业和杜玫。杜伟业已经完全脱了人形,皮肤在化疗作用下白得跟石膏一样,紧紧的绷在骨架上。杜玫明显的消瘦了,三围都减了尺寸,而且皮肤苍白,眼珠发黄。

徐航暗暗担心,跟杜玫说:“你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会得大病的。”

“还行吧,我有时回我奶奶家睡觉,二姑还有其他叔叔姑姑来陪夜。”杜玫低声说,“其实我真不好意思让亲戚替,因为......我爸现在越来越难伺候了。他忍不住的要把痛苦发泄到别人身上,有时晚上故意折腾别人......”

但是一周后的一天,杜玫忽然出现在徐航办公室里,非常不好意思的说:“徐律师,我有点事情要来麻烦你。”

徐航暗暗吃惊,把门关好:“怎么这么客气,还叫我徐律师徐律师的。出什么事了。”

杜玫苦笑一下:“嗯,今天我来找您,是因为您是这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我爸病情恶化,医生说要动第二次大手术,加上后期治疗,大概还需要30万,现在我手里的钱,加上可以报销回来的单据,一共还有15万。爸爸说他在事务所还有一些股份。请问,这些股份事务所能回收吗?”

徐航点头:“事务所的所有骨干都有股份,但是在领取股份的时候,就跟事务所签了协议的,如果离职或者退休,就必须把股份卖还给事务所,杜律师现在是病休,并非离职,所有事务所还没回收他的股份,但是在他去世后,肯定是要回收的......本来这部分钱可以作为他的遗产的。我这就去跟其他几位合伙人说一下,尽快准备文件,让杜律师签字。他签完字,你就可以去会计那领钱。”

几天后,杜玫在财务室签了字,会计把17万打到了杜伟业卡上。杜伟业做了第二次大手术,切除了剩余的胃和部分小肠。

转眼又过了三个月,徐航看着杜玫说:“今天你有没空啊,我带你去剪个头发吧。”

杜玫反手把自己头发抓在手里看了看,头发干枯如草,发梢根根开裂:“好吧,我从16岁起养长头发,都养了10年了,是该换个发型了。”

发型师把杜玫的头发剪得跟小男孩似的,刘海短短,两鬓露出了耳廓,后脑倒剃上。

徐航看了看,笑:“很清新,很漂亮。”

杜玫也跟着笑,对面镜子里的女孩皮肤白得病态,下巴尖成了三角型,两只大眼珠子像是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随时要掉出来。

回医院的路上,杜玫告诉徐航:“我弟这两天要到北京来了。因为医生说我爸需要第三次手术,问我们还做不做,因为我爸身体已经极度衰弱了,这第三次手术风险性会非常高,医生其实不愿意做,怕我爸会死在手术台上。但是我爸他,自己要做,他始终坚信自己能活下去,他求生的欲望非常强烈......第三次手术加术后治疗,估计还要开销25万,但是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家里给我弟打电话,叫他务必来北京一趟......”

房子

转眼到了周五,又遇上端午节调休,一共放假3天,徐航下班前接到了何如沁的电话,叫他明天中午去她家吃饭,徐航自然满口答应。

现在两人交往有将近5个月了,徐航本来以为就何如沁在上次恋爱时的表现,自己只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又不够热情,何如沁最多跟自己往来个两三个月就会不了了之,结果不管自己怎么个不冷不热法,何如沁都不愠不火的继续跟自己耗着,至今无无疾而终的意思。徐航现在基本不给何如沁打电话,慢慢的演变成每次都是何如沁主动约他,两人每周或者隔周总要见上一面。徐航倒有点不知如何处理了。

徐航心里也明白,其实说白了就是何如沁这段日子没找到比自己条件更好的交往对象,只好聊甚于无的继续跟自己吊着。但是徐航不想主动跟何如沁分手,也不想对她过于冷淡,因为跟何如沁交往后发现,原来陈副部长的老婆就何如沁老爸这么一个弟弟,就何如沁这么一个侄女,对她极好。何如沁打自小起,直到现在,每周都在陈副部长家进进出出,关系极其亲密。

徐航猜测何如沁应该还在继续相亲,于是委婉的暗示自己也有在相亲,何如沁貌似无动于衷,但是不露声色的增加了某些行动,比如,周末叫徐航来自己家吃饭,去陈副部长家走动,然后又主动的到徐航家吃饭,陪徐航父母闲聊,又加入徐航的社交圈,每次徐航说有应酬或者跟朋友们消遣,何如沁就积极表示愿意参与,但是何如沁并不邀请徐航出现在自己的同事和朋友面前。

徐航对何如沁的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但是也不说破,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的继续往下混。

周六早晨,徐航10点多出发去何如沁家,递上一袋进口水果,一礼品盒粽子,两瓶红酒和一张事务所发的购物卡,里面有3000元过节费,然后陪何如沁老爸在客厅里聊天,何如沁和她老妈在厨房里忙活了会,大家一起吃午饭。

吃完午饭,徐航跟何如沁出门逛了圈商场,然后在商场顶楼的影城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徐航给高平江打了个电话,叫他过来一起吃饭——高平江自从知道陈副部长对采矿权的批复很有影响力后,就一直在跟何如沁套近乎。三人吃完晚饭,高平江建议一起去张子淳女友处泡养生spa,于是一直墨迹到半夜,徐航才把何如沁送回家。

两人在何家楼下情意绵绵的挥手道别,徐航一面上车一面心里暗骂高平江:每次见她都这么热情,浪费我时间,不如你离完婚后娶她算了。

-------------------------

周日早晨,徐航早早的到了事务所,把手里已有的活检查一遍,刚接到手的活安排下人手,有可能接到的活筹划一遍怎么去弄到手,种种程序忙活完,一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两点。徐航饥肠辘辘,当下匆匆赶到医院,心里想着杜玫应该已经吃过午饭了,但是可以叫她陪自己再吃一顿。一般情况下杜玫都在医院吃食堂,差不多30元一天的伙食费,那蛋花汤蛋的可以跳进去洗澡.......

徐航一脚迈进病房,不由的一愣,杜家的女眷基本上都在,一屋子人。

“徐航,你来啦,怎么满头大汗的。”杜玫站了起来,递给徐航一块西瓜。

“整条街都堵了,我走过来的。”徐航正又饥又渴又热,咬了一口后,忽然觉得西瓜凉幽幽的,特别好吃,开始还斯文了一分钟,后面就忍不住大口乱啃起来,西瓜汁沾在脸上。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徐律师慢着点吃,西瓜还有呢。”

“你是不是没吃过午饭啊?”杜玫怀疑,拧了把毛巾给徐航,“走吧,我陪你去对面饺子店,你先垫垫肚子,吃完再带个西瓜回来。”

杜玫拉着徐航出门,徐航一路走一路问:“怎么回事?怎么气氛这么凝重?”

杜玫苦笑了一下:“我弟昨天到了,这下开始打明牌了,现在大伯,三叔和四叔还跟我弟在包厢里吵呢,我跟奶奶姑姑们先回医院等结果......我估计也吵不出啥结果来。”

两人进了饺子店坐下,杜玫为徐航要了一荤一素两个冷盘和半斤饺子,又给他倒了杯热饺子汤。

“你也再吃点。”徐航说。

杜玫微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从昨天起,家里就彻底吵翻了。这边家里要杜琨马上掏25万出来给爸爸动手术,而且再准备25万备用,因为爸爸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了他了,现在爸爸病了,要用钱,我弟必须把钱吐出来。于是我弟就给家里人派帐,这些年爸爸每年都贴他,早些年是一年几万,最近这几年是十几万到二十几万,咋一听,数目是不小,但是他自己收入太低,上海生活开销又大,他现在手里一共就五万元存款。”

“我弟职高读了一年就退学了,16岁开始混社会,这些年,他每月底薪2000,销售提成加上,一个月也不到5000元。”

“他老婆,农村出来的,可能初中都没毕业,当过小保姆,在内衣厂做过三班倒,后来在菜场帮人家看摊卖蔬菜,反正干过的活没一个月能挣上一千块的,又很辛苦,所以两人认识后,弟弟就没叫她再干活了,现在又刚生了孩子,更没法出去工作——就算出去工作也不顶用......”

“老妈今年45,还没办正式退休手续,这些年一直算是病退,一个月只有几百块——就算我妈正式退休了,也就能拿到一千多一月的退休金,这点钱根本不够我妈花。老妈又爱败家又爱上当受骗——那种石粉做的假翡翠镯子,别人骗她说是好东西,一万块钱买一个算是捡了大便宜,她就一个又一个的买个没完,足可以戴一手臂。购物还是小事,我妈上当不长记性,几乎每年都要捅件事出来,前年跟别人做传销,被骗了5万元,去年去跟人家打麻将,别人给她下套,输了八万,今年又要跟人家去合伙卖什么保健品,被我弟以刚生了孩子为名,死命摁下了,我妈因此呆在家里天天整我弟媳妇.......我妈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我弟确实也不好过。”

“我弟说他自己一直收入低微,这些年又是结婚,又是生孩子,老妈又是败家,又是跟他老婆闹,他为了安抚老婆,又得哄老婆,又得孝敬他丈母娘,根本就是入不敷出,过日子完全就靠啃老爸。但是老爸又不能啃一辈子,人生太漫长,他今年才25岁,老爸已经56了。所以今年他咬牙把存款统统拿了出来,承包了那个店面,就是希望自己从此振的钱,够养家糊口。现在店面的费用都已经缴完了,货是厂商配给的,就是他想倒腾也倒腾不出来。总之,他手里就这五万元,把他逼死了也就这五万,大家看着办吧。”

杜玫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两眼看着徐航,说:“然后家里人就要我弟——把房子卖了,给爸爸付医药费。”

徐航“咯”的一声把整个饺子都吞了下去,差点没噎死,杜玫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饺子汤。徐航瞪着大眼珠子,“咕咚咕咚”连喝几口,死命把饺子咽下去:“你弟怎么说?”

杜玫叹了口气:“我弟还能怎么说,反正吵起来了呗。”

“我弟说他没法卖房子,他就这么一套房子,现在房价这么贵,爸爸的病又是个无底洞,他如果把房子卖了,他老婆孩子,还有老妈,今后怎么生活?”

“我弟的态度是非常坚决,他说他不能这么做,因为爸爸是肯定要死的人了,但是剩下的人却还要活。如果他把房子卖了,给爸爸付医药费,那么结果肯定就是,爸爸没了,房子没了,钱也没了,靠他这点收入,怎么养活一个没工作的老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个时不时脑子短路的老妈?”

“昨天晚上吵到最后,我弟给全家人跪下了,哭着求大家饶了他。我弟说所有人都骂他不孝,说爸爸这些年白养了他,说他昧下了爸爸的救命钱,但是大家有没处在他的位置想过。他说他才是损失最大的一个,因为他马上要失去的不光是一个父亲,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的生活来源,从此他必须自己养家糊口了,他能力有限,却压力无穷。现在大家还逼着他卖房子,给爸爸付医药费,作为儿子,他是有这个义务,但是他卖完房子后,怎么办?现在上海房价这么高,他卖掉房子后全家住哪里,就是租房子住的租金他也付不起啊。昨晚上我弟跪在酒店的地上,哭得一塌糊涂,求大家放他一条生路......”

徐航默然,过了会说:“那你家里人怎么说?”

杜玫苦笑:“家里人非常矛盾,一方面继续逼我弟,另一方面又说我弟也没错。”

“家里人说房子本来就是爸爸买的,至今都还在爸爸的名下,我爸现在要把他自己的财产卖掉给自己付医药费。他有没这个权利?全家人逼我弟回答,我爸有没这个权利用他自己挣的钱给他自己治病。”

“我弟则说爸爸是肯定要死了,爸爸已经在医院5个月了,难道他还能在医院里五个月?但是他儿子才刚出生,至少还要活50年。求大家把更好的生存条件留给刚出生的孩子,不要逼着他把钱扔水漂。”

“我三叔说,可是我爸那么想活,你怎么去跟我爸说他活不下去了,而且因为活不下去,所以连病也不用治了,现在就回家,躺床上等死吧。而且爸爸之所以想活,还不就是因为我弟不成器,爸爸还想多干几年,多补贴我弟几年吗。我弟怎么可以这么让爸爸寒心。”

“三叔是家里所有人中最坚决要我弟卖房的人,三叔坚持说爸爸有卖自己房子的权力,有花自己钱给自己治病的权力。我***6个子女中,就我爸大学毕业,收入也一直都是我爸最高。三叔说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挣了那么多的钱,单上海的那套房子就值两百多万.....我三叔质问我弟,我爸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尤其是奉献给了你这个儿子,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花一两百万为自己治病都不可以吗?就算是打水漂,那也是他在拿他自己的钱打水漂,又不是花你这个儿子的钱。他自己乐意,你当儿子的有什么权力拦着不让他花,他又没用你的钱.....我三叔自己开店的,发财谈不上,但是收入还是不错的,一年有那么个二三十万吧,跟我爸的情况最接近。”

“昨天晚上在酒店吵架的时候,家里人都站在我弟的对立面,齐心协力逼他卖房。但是我弟走后,家里人自己又闹起来了,尤其是我四叔,坚决支持我弟,说换了他,他也这么做。我四叔说他也不能这么为了让老爸多活几天,就把房子卖了,让老婆孩子和老娘从此住桥洞,要死的人一死就百了,但是活着的人还有漫长的日子要继续熬生活.......我四叔过去是工厂里的工人,现在在开出租车,我四婶没工作,堂弟在读高中。四叔一家收入也不高,运气的是过去家里有房子,厂里又分了房子,后来这些房子都拆迁了,他现在在北京总共有三套房子,一套自己住着,两套出租,家里靠着那两套的租金,日子过得还不错......所以我四叔特别能体谅我弟,说靠他如果没房子,光靠当出租司机挣的那点辛苦钱,老婆没工作,儿子要上学,家里只能生活在解放前。”

徐航也无语,过了半响,问:“那最后结论是什么?”

“结论么,没有结论。家里人一面说能理解我弟的行为,换了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上,也难,另一面还是要继续逼我弟把钱掏出来,因为......我爸现在就躺在医院里,就是什么特殊治疗都不做,每天最低开销也得在5000以上,他又那么渴望活下去,总不能现在就拔掉吊针,请他回家吧.....大家也是没办法。”

杜玫叹了口气:“今天中午大家又在酒店吃饭,继续逼我弟。家里女的吃完先走,我爸的三个兄弟在那跟我弟谈,说我弟要是再不同意,就要叫我爸签个字,强制卖房——我爸妈离婚了,房子在我爸一人名下,房产证在我弟手里,如果我弟不肯拿出来,就去申请房产证挂失......”

徐航已经吃完了,两人从饺子店里出来,杜玫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又买了两个西瓜,跟徐航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回病房。

两人刚回到病房,徐航还来不及告辞,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杜琨冲了进来,满脸通红,大口喘气,站在杜伟业病床前,激动得身体不住发抖。

还没等杜琨开口,杜伟业的三兄弟也跟着冲进了病房,明显四人都是一路跑过来的,一时间病房里鸦雀无声,只有四人在喘息。

钱的问题

杜伟业的病床是可以上半截摇起了的,杜玫又在上面加了两个枕头,所以此刻杜伟业正半躺半坐在床头,手臂上挂着吊针。这么看儿子冲进门,杜伟业微微直了身体:“阿琨,怎么了?”杜伟业身体已经极其虚弱,所以说话声音不高。

杜琨喘息了一会,稍微透过气来了,环顾了一下病房,这时所以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杜琨咬咬牙,大声说:“爸爸,伯伯叔叔他们逼我把房子卖了,给您做手术,如果我卖了房子能治好您的病,那我二话不说,立马就把房子卖了,但是你的病已经没治了,求您放我一条活路,放您孙子一条......”

杜玫猛的冲了上去,“啪”的扇了她弟一个耳光:“闭嘴。”

杜琨一手捂住了脸,火气却“噌”的一声上来了:“姐,你别站在那摆出一副大孝女的模样。是,你现在辞掉了工作,天天伺候爸爸,但是你又不在中国,你一辈子伺候爹娘总共才几天?是,你掏空了你所有的积蓄给爸爸治病,但是那一共才多少钱?你当大孝女影响你人生吗?等爸爸一过世,你拍拍屁股回到美国,再找份工作,再挣美刀,再找个老公,然后攒钱,买房子,生孩子。最多一年寄个一两千美元回来孝敬老妈,别人还人见人夸,说你这女儿孝顺到天上去了。对你来说,当孝女真是太容易了,容易得我恨不得跟你换个位置。”

“可是我呢,我没出息,我没读过大学,我去不了美国,我挣不了大钱,我养不起老婆孩子,我还要靠啃老过日子。但是我就这点本事,我也得生活,我不是一个人,我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还有咱们两的老娘,妈这些年来是跟你生活还是在跟我生活?妈有多难伺候,你最清楚不过,你去了美国就不关你事了。就算今后妈也得了重病,你再回来伺候她最后的日子,这一年一年的日常生活,还不都是我在照顾,我在负担?”

“现在你们这么逼我卖了房子,掏空家底给爸爸付医药费。等爸爸一去世,姐一走人,剩下的烂摊子我怎么办?就现在的房价,就我那点收入,我一辈子都别想再买房子。那我老婆孩子住哪里?我妈住哪里?我剩下的日子怎么过,我还活不活?”杜琨也发狠了,鼓起眼睛把全家人一个个瞪过去。

杜玫一时倒是做声不得。

杜琨回过头来,看着他爸:“爸,我接您回家吧,您剩下的日子,我好好在家孝敬您就是了。求你,不要再呆在这个医院里了,不要再这么无底洞的花钱了。他们都不告诉您,其实您......”

“杜琨。”杜玫一声大吼,忽然抓起了床头柜上的西瓜刀,“你敢再说一个字看看。”

全家人大惊,一起喊:“杜玫,把刀子放下,有话慢慢说。”

徐航冲了上去,把西瓜刀从杜玫手里抢了下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当”的一声把刀子扔得远远得。

杜伟业静静的说:“让阿琨说下去,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医生说我已经要死了,你们都瞒着我?”

杜玫回过头来:“不是,爸爸,医生说您需要好好配合治疗,控制病情,还夸您精神状态好,对自己有信心,医生说这才是第一重要的。”

杜伟业将信将疑,沉吟不语。

杜琨又张嘴想说什么,杜玫狠狠的蹬着她弟弟,模样像是要把他吃了。

杜琨把心一横,忽然跪倒在地:“爸爸,我问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现在就办出院手续,跟我回家?”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杜琨会这么干脆,顿时全家呆如木**,一起看着杜琨和杜伟业。

杜伟业直挺挺的坐在床上发呆。

杜琨长叹一声:“爸爸,看来你真是真想拖死全家......”

杜玫急了:“爸爸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回家?爸爸现在根本不能进食,完全靠静脉注射维持,每天必须吸氧,镇痛。就是要回家,也得等他身体康复一点......”

杜琨抬起头来,眼神怪异的看了他姐一眼,然后又去看杜伟业,一屋子人刹那间连呼吸声都没了。

半分钟后,杜琨声音平静的说:“爸爸,看来你确实是不想离开这医院。我实在没办法当这个孝子,请您原来我。从今天起,就当您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我走了,不会再来看您了。“杜琨磕了个头,站了起来,扭头就走,一转眼就出了门。

杜玫的三叔急了:“快拦住他。既然他自己说不再是二哥的儿子,那就叫他把二哥的房子吐出来。”

屋里人没人动也没人吭声。

过了会,杜伟业缓缓靠回了床上,杜玫赶紧把他床放平。杜伟业闭着眼睛,杜玫上去检查了一下:“爸爸好像又有点昏迷。”

杜伟业现在每天都时有昏迷,所以大家倒也不惊慌。杜玫把枕头给杜伟业抽掉,让他躺得舒服点,又把被子给他铺整齐。收拾妥当后,杜玫抬起头来,全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一分钟后,徐航小声说:“嗯,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奶奶,各位叔叔,两位姑姑,杜玫,再见。”

大家赶紧跟徐航道别,同时再三感谢,杜玫说:“我送你。”

杜玫跟着徐航走出门外,徐航情不自禁的伸手用自己长袖衬衫的袖子抹脸:“我出了一身汗。”

杜玫也用自己的t恤袖子抹脸:“我出了不止一身汗。”

徐航不由一乐,因为杜玫穿的是短袖t恤。

“抹不到吧。”徐航忽然伸手用自己袖子给杜玫抹脸。

“讨厌啦,好脏的。”杜玫把徐航的手臂打落,指指他袖子上的污痕。

徐航耸耸肩膀:“这不能怪我,北京的空气就有这么脏。一出门脸上就是一层灰。”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徐航似乎应该告辞,却没有开口,杜玫也没吭声,静静的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徐航,两人都在想刚才徐航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伸袖子给杜玫抹脸。

徐航说:“你爸现在没什么事,要么我们去喝点冷饮吧。嗯,已经六点了,顺便可以把晚饭也吃了。”

杜玫点点头,两人拐进了一家咖啡店。杜玫要了份腊肉饭,徐航午饭吃得晚,现在还不饿,给自己点了杯咖啡,一盘南瓜饼,又给杜玫点了份水果沙拉和一杯酸梅汤。

“夏天多喝点酸梅汤,解暑。”徐航说。

杜玫点点头,低头吃饭,

两人沉默了良久,徐航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杜玫停下了筷子:“我也没什么办法。钱已经快用完了,但是爸爸无法离开医院,我明天跟医生商量一下,只给爸爸用医保规定范围内的药,但是给他多用点吗啡,让他在剩余的日子里少受点痛苦。反正他一停药,拖不了几天的.....”

“你这么一停药,对你爸是个不小的打击。这等于在告诉他,他已经被放弃了。”徐航思考着,慢慢的说,“杜老师自己,很明显,是非常想继续治疗的。”

杜玫黯然:“求生是人的本能,是人最大的欲望,更何况爸爸还这么年轻,才56岁.....爸爸一直有这个信念,只要他积极治疗,就能再活个至少十年,他甚至还想着继续回去上班。我要是一停药,等于在告诉一个拼命想活,并且相信自己能活下去的人说:因为钱的问题,你去死吧。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叫我怎么做得出手......”

杜玫顿了顿,“徐航,我非常感谢你。你这么一直来看望爸爸,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背地里对我说,你肯定是因为他病好后还能干活,所以才会这么老来看他。哎,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说你怎么功利似的......”杜玫不好意思的笑了。

徐航也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嗯,事务所离得近,我也是过来方便嘛。其实不是因为我,是杜老师自己,他求生的欲望强烈,任何一根稻草他都会抓住的。”

杜玫轻轻的叹了口气:“爸爸,他人,就是心事重,什么都放不下。他自己年龄不大,这几年收入又好,他跟我说,按事务所发展的势头,他过两年估计能挣到五十万一年。爸爸是一心想再挣上几年,让家里人打点基础,现在忽然要他撒手人寰,他实在不甘心.....而且我家,又人人不太平,我妈这个人,哎,让人放心不下;弟弟一直无力养家,虽然现在承包了店铺,是赚是亏还不知道;我漂流在外,现在又离婚了,既没工作又没老公.....这些事都压在爸爸心上,我都觉得,他死了都没法解脱,可怜,连累他不能成佛。”

“不能成佛。”徐航忍不住一笑,“你爸信佛吗?你信佛吗?”

杜玫也是一笑:“我奶奶从我爸得病起,就信得很虔诚了。中国人嘛,都是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杜玫思考着,慢慢的说:“我在想我弟的话。他指责我当孝女太容易了.......”

徐航好笑:“你弟不指责你,他怎么摆脱他心头的负罪感。这种指责,每个案子的当事人都会来一上大套。理由都是自己的,过错都是别人的,即使自己有错,也是被逼的。理他干嘛。”

杜玫也跟着一笑,“其实我完全能理解我弟,其实我爸家里人虽然在逼我弟,背地里他们也说能理解他的做法......我自己也没比我弟好多少。我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当孝女并不影响我的人生。我貌似付出了很多,但是这些付出并不会影响我的未来。我也可以做一件会深远影响我未来的事——四处举债,给我爸爸治病,等他去世后,慢慢还。但是我真做不到。”

“上个月中国刚刚调整人民币对美元汇率,5个月前你陪我去换的时候,还是8.2,现在已经是7.8了,我有看美国国内的报道,美国政府在说这次上调幅度不够大,美元兑换人民币1:5才合理。我相信美国政府会不断的施压,几年之内,人民币会不断的升值,一直升到1:5。如果我现在四处举债,借25万人民币,相当于3.2万美元,但是我还的时候,可能就是5万美元,而且我借人家这么大的数目,利息总得给人家吧。我在美国目前年薪4.5万,所得税、保险、401k,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扣完,到手3.6万,我工作三年一共存下2万美元,这还是因为过去我有老公,有一个人替我负担一半的房租,别的生活开销也相对节省.......如果我现在举债25万人民币,或者更多,给我爸治病,加上利息,加上汇率的变动,那么我可能在今后的5-10年内,都得为还债而忙碌......我真做不到。”杜玫看着徐航的眼睛说。

徐航静静的说:“你以为你借得到25万人民币?别天真了,没人会借给你的。你爸一去世,你屁股一拍就回美国去了,你弟你妈又跟这事没关系,如果你不还钱了,你叫债主找谁去?找国际刑警么?叫中国政府发国际通缉令么?你根本就没有信用基础,这样数目的钱如果有人肯借给你,只能说这人没长脑子,坑死活该。”

杜玫笑抽了:“到底是律师。厉害。”

徐航一笑:“这种事情见多了。这种不顾借贷人实际情况,还债能力的盲目借贷,尤其像你这样的无担保无抵押品的人情借款,最终以欠债不还,拔刀相向收场的,太多了。想要跟亲戚反目成仇么,那就去问他们借钱吧。”

杜玫笑着摇头:“哎,你这人......不过,你说得没错。如果我现在借这么一大笔钱,然后靠五年,10年的省吃俭用来还,在那么漫长的时间,又那么艰辛的还债过程中,我不知道我会遇到什么偶发事件,导致我客观无法还钱;也不能保证我的心态会不会改变,导致我主观想赖账......反正我在美国,没人能强迫我还钱,在法律无法强制执行,又受不到实际逼迫压力的情况下,要让一个人纯粹因为道德良心遵守承诺,而且又是对自己生活有那么长久深远影响的承诺,太难了。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我一定能做到。”

“你现在保证有屁用,借钱的时候哪个人不是信誓旦旦的,信的人是自己蠢。得了,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不要用金钱权力美色来考验我,因为我绝对经不起考验。”徐航笑。

两人已经吃完了,往外走,杜玫多少有点心思重重。

徐航温眼安慰道:“你不用为你爸爸的事而感到内疚,你跟你弟不一样。家里人要他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他爸爸给他的钱,而且还只是部分,家里人没有要他举债为你爸看病。”

杜玫叹气:“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爸爸就躺在医院里,等着用钱,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理由千万条,说啥都没用,给我台印钞机吧。”

“而且,你说家里人要弟弟吐出的钱是爸爸的钱,其实钱这东西,落到谁口袋就是谁的了。爸爸如果这些年不把钱给弟弟,自己存着,现在掏出来看病,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爸爸不给弟弟钱,那这些年我弟就不能活啦?照样这么活。但是现在,钱已经在我弟口袋里了,已经花了,你叫他吐出来,他那里去找?你叫他卖房,他卖了怎么活?爸爸给弟弟的,这是一种无偿馈赠,既然无偿送给了人家,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应该指望有回收的那天。”杜玫抬头看看徐航,“过去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眼前的现实就是,我爸就我和我弟两个子女,两个子女都不愿为了爸爸的医药费而影响自己的人生。”

两人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徐航停下脚步:“把心态放平和点,多思无益,尤其是去想超越你能力范围的事情。”

杜玫笑着点点头。

徐航见她消瘦得已经脸上完全没了肌肉,不由的心头一疼,情不自禁的伸手掠过了她的额发。杜玫笑了,转身进了医院。

杜玫刚进病房门,屋里所有的人忽然都站了起来。

杜玫的大姑冲她使了个眼色。杜玫跟着她大姑到走廊,大姑关好身后的病房门,开口道:“玫玫,家里人商量过了。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各出五万元人民币,让你爸继续治疗。”

并不同路

杜伟业第三次手术后,开始经常性的昏迷,一个月内病危通知单下了三张。医生告诉家属,病人随时都有可能死亡,但是随时是什么时候呢?

病痛,对生的留恋和对死亡的恐惧,使得杜伟业脾气变得越来越怪异,只要是在神智清醒状态下,就是在折腾别人,不是枕头高了,就是被子薄了。杜伟业心理上多少有点变态,看谁都不顺眼,见什么都觉得窝心,连八十多岁的老娘都被他骂过了。杜玫有时控制不住的训斥她爸,训斥发完了又后悔,觉得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身体又那么痛苦,作点也是应该的,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爸爸。可是真的被那么东也不好西也不对的挑上两小时后,杜玫跑到医院门外,气得用拳头砸树干。

25万元钱用得差不多了,杜伟业的状态也差不多了,家里人的耐心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杜玫必须返美的时间也到了。

周六的早晨,10点不到,杜玫跟徐航两人在离医院不远的永和豆浆吃早餐,杜玫给徐航解释美国移民法的规定,申请美国国籍,必须符合以下三条:

1.持有绿卡5年(临时绿卡和永久绿卡的时间加起来),现在杜玫是三年半,

2.持有绿卡期间在美国住满30个月,这条杜玫已经满足了,

3.不得连续离开美国超过180天,否则前面累计的居住时间全部清零。

杜玫已经离开美国将近6个月了,所以她必须马上回美国,并且在美国逗留24小时以上,因为移民局按出入境24小时来计算天数,没呆够24小时,不算在美国境内滞留。

徐航默默的听着,心里想:她的生活其实是在美国,在中国的这一段,不过是人生的一段短暂的插曲,而且,还不是什么愉快的一段.....

“我手里的钱已经花完了,家里人给爸爸的医疗费我不好挪用。我这次去美国的钱是我奶奶给的,暑假机票贵,奶奶给了我一万五,是她的养老钱......”杜玫心里非常难受,没注意徐航一直没吭声,“好在数目不大,等我回到美国一找到工作,就能还上。”

为了图便宜,杜玫买的是韩亚的航班,需要到首尔转机,周四从北京出发,18个小时后到洛杉矶,然后在洛杉矶呆一天半,再飞回来,因为时差的缘故,回到北京是周六的下半夜。

“这么中途要转机,又来去匆匆,人会非常累的,而且,据说韩亚服务很差。”徐航一面吃油条一面淡淡的说。

“我呆在洛杉矶,住宿,吃饭,租车,三项加起来,一天至少开销掉200美元,1500多人民币。我不可能那么悠闲的当度假,已经再没有钱可以让我浪费。”杜玫说,“另外还有,奶奶非常怕一件事,她怕就在我离开的这三天里,爸爸正好去世......”

徐航也有同样的担心,于是抬眼看了看杜玫。

杜玫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自己,倒是有点觉得,爸爸去世时,我在不在身边并不重要,我现在真的只希望他早日安息,他这么熬日子,太过于痛苦。他自己痛苦,家里人也痛苦,所有人都非常痛苦......我看着爸爸这么三次大手术,这么苦苦求生,也看着家里人为了他的医药费,种种矛盾冲突,种种人情冷暖。我好像觉得,其实生死也就是这么回事,生亦何乐,死有何苦......”

徐航笑:“你想参禅么?你才26岁,怎么可以轻言生死。”

“嗯,是,我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看破生死。”杜玫也笑,却是苦笑,“这次真是难为我爸家里人了,尤其是他们没一个是大款,虽然现在大家都过得不错,都挺宽裕的,掏五万元不影响根基......但是五万元也不是个小数目啊;他们跟我爸是亲兄弟姐妹,加上奶奶还在眼前,所以他们自己是自愿掏的,但是他们也都有他们的家庭,有老公老婆,有儿女,有孙子孙女......说不定人家家里在怎么个闹呢。”

“你现在反正又没钱还人家,想那么多干嘛,想来想去有屁用。如果有一天你发财了,别到时却想不起来就行。”徐航龊狭的笑,“貌似我的穷朋友都记得我,我多想谢绝这份殊荣啊;我的富朋友都把我忘得精光了,我却恨不得天天往人家眼皮底下凑。”

杜玫笑:“你这人,专门揭发人家心底的阴暗面.....不过,说实话,大恩不言谢,我现在确实无以为报,我也不知道我今后是否有这能力报,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会记得的。等我回到美国,等过些年,如果有一天我经济上宽裕了.....”

杜玫说不下去了,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经济上宽裕啊,就那点薪水,又要自己生活,又要攒钱买房,又要成家养孩子,哎,我吹啥牛皮啊,我一辈子都还不上这份人情债......杜玫黯然。

徐航也在黯然:左一个回美国后怎么怎么样,又一个回美国后如何如何、这次她去了还会回来,但是她爸已在弥留状态,她爸一走,她也就黄鹤一去不复返......徐航脸上丝毫不露。

----------------------

周四,杜玫走了,徐航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宁,这6个月来,他无论时候什么去医院都肯定能找到杜玫,跟她瞎聊,徐航是什么刻薄话都能跟她说,杜玫倒是从来不说别人,杜玫的风格是只嘲笑自己.......今天忽然连电话都打不通了,而且要一连好几天,徐航觉得浑身不自在。

下班后,徐航信步走到医院,杜伟业出人意料之外的醒着——现在杜伟业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尤其是病情沉重的傍晚时分。

护工看见他来了,忙说:“徐律师,您坐。杜奶奶忘了把洗干净的衣服带过来,如果您有空的话,我能不能现在去拿一趟,来回最多一个小时。”护工骑自行车。

徐航点头:“李姐,您只管去,路上慢点,晚点回来不要紧,有我在呢。”

护工走了,杜伟业拍拍自己病床,示意徐航近点坐。徐航把病床升起来,又把枕头给杜伟业垫好,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杜伟业现在说话声音很轻,但是思路依然非常清晰:“小徐,我可能时间不多了.....”

徐航忙说:“哎,杜老师,您想什么呢。医生说您这次手术非常成功。只是您连续三次大手术,体质不行了,必须好好休养,等过段时间,体力恢复了......”

杜伟业不理徐航的打岔,继续说:“我的遗嘱,在你手里,我也不想改,给玫玫的东西,在我办公室保险箱里面。那个红木匣子,你认识的。”

徐航点点头。

杜伟业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辛苦玫玫了。但是我留给她的,却是最少的。杜玫她妈,是有点偏心儿子,她也不见得是重男轻女,她就是爱这个儿子。我老婆是个没道理可讲的人,爱儿子就跟爱她那条狗似的.....其实我心里,还是疼玫玫多点,天下当父亲的,总是偏爱女儿的。但是玫玫从小优秀,从来没让父母操过心,她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出国留学,老公又那么出色,虽然后来很快离了婚,但是她有那么光明的前途,做父母的,因为对她放心,因为她强,因为她能干,给她的就少了,问她索取的自然就多了......而阿琨,从小身体瘦弱,读书成绩差,收入低微,总之,各方面能力都不行,当父母的,总是希望看见子女过得好。这样,对他的补贴自然就多了......小徐,我并不是不爱玫玫,或者在感情上厚此薄彼,请你体谅一个做父亲的无奈。”

徐航心里暗暗叫苦:这话您对我说不合适啊,我不是你女儿什么人啊。

徐航温和的说:“杜老师,你别想太多了。杜玫是个心胸宽广,很会体谅别人的人。我觉得她很善于代位思考,所以她一直都说理解您,也理解她弟弟。你们是直系血亲,有那么深的感情在,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好好保养身体,快点好起来,这才是杜玫最想看到的。”

杜伟业叹气:“好起来,我也希望啊,但是我这身体,我觉得是希望越来越渺茫......小徐,玫玫从小就出色,画画得好;书读得好,成绩一直都拔尖;家务做得好,她妈非常擅长家务,她有这遗传;长又长得特别好,她小时候,我带她去照相馆拍照,照相馆就留了她的照片放在橱窗里招揽顾客,带她去美院参观,人家就留她当模特写生,让我这个做父亲的非常骄傲。她唯一的问题就是遇人不淑,年纪轻轻就离了两次婚......”

杜伟业说不下去了,现实忽然摆在了眼前。徐航这么个少年得志的律师,名校毕业,高学历,高收入——当上合伙人后年收入至少在80万以上,前程似锦,而且人长得相貌又好,又擅长应酬,会讨女人喜欢,家庭出身又好,父亲是高官,母亲是专家又是领导,家底厚厚,多少有女儿人家眼里的升龙快婿,怎么可能娶一个已经离过两次婚的女孩,而且还父亲即将离世,母亲是个二百五,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三无嫁妆,就算他自己昏了头,他父母会昏头吗?

更何况,杜伟业跟徐航接触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对徐航性格最清楚不过。徐航貌似温文尔雅,风流倜傥,表面上嘻嘻哈哈,跟所有人称兄道弟,人情往来上从不计较小得失,其实骨子里最精明不过,什么小动作能逃过他的眼睛,年纪轻轻,城府却是极深,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而自己女儿,貌似聪明能干,其实神经大条,脑沟浅浅,加上家庭背景毫无。像徐航这样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真会看上自己女儿。别看他现在貌似确实很喜欢杜玫,因为杜玫长得漂亮呗,但是这点荷尔蒙值蒙个经济适用男还差不多,当徐航是谁啊,人家怎么可能就这点追求,再说了,徐航身边缺美女么?

杜伟业仔细想了一下,确实,6个月了,徐航虽然来的勤,却对女儿从没什么明确的表示,说明人家心里自有打算。杜伟业不由的长叹了一声,不响了......

徐航一时倒有点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想了两分钟,徐航说:“徐老师,像杜玫这样的女儿,做父母的是永远不需要为她担心的。杜玫人非常聪明,又能干,又勤奋,而且受过最好的教育,中国名校毕业,又有美国的文凭和工作经验,专业又好,她到哪里都不会找不到工作,都不会拿不到高薪。她才26岁,就拿四万五美元一年,中国人中,有多少人26岁能拿到35万人民币一年的?她的前途是非常明确的,你一点都不用为她操心。”

“至于你觉得把钱都给了儿子,没给她留下什么。其实你想想,你留给杜琨的到底有多少啊,不就是一套房子,几十万元钱嘛,这点钱,杜玫自己能挣,你留给了杜玫自己谋生的能力,比留给她那点钱更好,所以你根本不用觉得愧疚。”

徐航说到重点了:“杜玫还有一条,是现在多少中国人正在苦苦最求的——她有美国绿卡,她在美国生活。你刚才不是在说她离过两次婚么,伊丽莎白泰勒好像一辈子离过八次婚吧,好吧,她是电影明星,咱们不说了。克林顿老妈可是个普通女人,一生结婚离婚四次,生了n个子女,其中一个是美国总统。我倒是觉得,当父母的永远不用担心26岁已经结过两次婚的女儿,要担心的是26岁还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女儿。只有滞销品次才需要削价处理,热卖品永远只会涨价......”

生日礼物

周六早晨,徐航先开车去何如沁家,然后跟何如沁还有何家父母,分两辆车,一起去北京饭店,今天是陈副部长的儿子媳妇出面给陈副部长过59岁生日。59岁生日,明年就60了,陈副部长内心十分微妙,所以不想太张扬,到席的就陈副部长和何家两家人。

徐航这么夹在里面,地位有点太过于明确,但是又决计不能推辞。另外就是,徐航自己也想趁这机会探探陈副部长的口风。

路上遇到堵车,进包厢时,陈家人已经到了,彼此打过招呼后,一起坐下,服务员上菜,大家开始一面吃一面闲聊。

徐航小心翼翼的把话题往最近部里的传言上扯,据说上面最近会有异动,要从中央各部抽调一批有经验的实权派副部长空降到各省担任副省长。副部长、副省长,属于平级调动。都说到了北京嫌官小,到了广东嫌钱少,到了海南嫌身体不好。在北京,副部长,如果再加上副部级,能站上一礼堂,没有实权的副部长,真是放屁都不响,跟一个省的副省长根本就是同级不同命。

但是部得看什么部,省得看什么省。陈副部长所在的部因为掌管着着保护与合理利用土地资源、矿产资源、海洋资源等自然资源的权力,在中央各部中属于肥缺部门。而陈副部长陈厚鹏在部里一直都是实权派,多年来一直主管着审核批准地方土地、矿产,海洋资源的总体规划,并且制定矿产资源的地质勘查,矿山环境保护的专项规划、监督、检查等,并且报国-务院审批审核,所以跟国-务院里的人关系很热络。部里的人排来排去,都说如果这次部里有谁被抽调去当副省长,陈厚鹏的可能性最大,但是,陈厚鹏自己意下如何呢?

徐航旁敲侧击:“姑父,这次副部长们下到各个省,是跟往年一样,属于挂职锻炼,还是正式任命?”

成厚鹏微微一笑:“据说是正式任命,往年的挂职锻炼,往往下去后就被地方上的架空,加上时间又短,工作难以开展,所以这次据说要改蹲点为占坑,下去后不出业绩,恐怕就回不来喽......”

徐航心头一动,这话听起来,陈厚鹏已经有去的思想准备了,当然,谁都不会有他自己消息灵通,知道得清楚。

“不知道这次的重点是哪几个省。”徐航轻描淡写的问。

陈副部长笑而不答,倒是何姑妈笑:“老陈这么大年纪了,又没什么过硬的后台,如果不幸被抽中,肯定也是去哪个鸟不拉屎的穷省。照我看啊,还不如稳稳当当在部里等退休得了。”

陈副部长笑着说:“调令下来也由不得你说去还是不去。主要的问题在于具体管哪个方面,我在部里呆久了,对别的领域不是特别熟悉。”

徐航暗自思忖,这么看来陈副部长改叫陈副省长是十有八-九的事了,他老婆关心的是去哪个省,他自己关心的是管哪个口,看来为了这两个问题,陈副部长这段日子有得忙......这种事,如果自己能帮上点忙就好了,哪怕是小忙.......

菜吃得差不多了,陈副部长的儿子把蛋糕端了上来,儿媳妇插上蜡烛,孙女嚷嚷着要跟爷爷一起吹蜡烛。陈厚鹏笑着把孙女抱过来,然后“一二三”,祖孙两人一起吹。

吹完蜡烛,孙女又要拆生日礼物,何如沁给她姑父的是两瓶从加拿大带进来的枫糖,一双皮面的凉鞋。徐航送给陈副部长的是一个很小的礼物盒,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个式样古朴的四脚包铜的红木小匣子,匣子上雕着一个椭圆形的公司标志,打开,只见盒子内层是黑色丝绒衬垫,上面凹槽里嵌着一块和田玉玉佩,做成铜钱形状,两面都刻有篆体字,一侧是:福如东海。另一侧是:寿比南山。

孙女看见这么个新奇玩意,十分开心,一把抓在手里玩,家里人见这块玉佩雪白细腻,雕工精致非常,赶紧把它从孩子手里哄下来。

陈厚鹏拿在手里细看,见玉佩通体雪白,毫无瑕疵,触手生温,莹莹发光,忙笑着推辞:“小徐,这样可不行,太贵重了。”

徐航笑:“姑父,这不是买的,是从我发小加工厂里白拿的。这块铜钱是用镯子心雕的。这是块山料做的,但是是块特别好的山料,你看,这白度,这油性,这颗粒细腻程度.....他用这块料做了两个镯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我就能塞进四根手指头,给十几岁的小姑娘戴还差不多。就这样,都要卖人家50万一个。取完手镯后剩下的芯子,他给破成了两半,做了两个铜钱,我一看见,哎呦,这个好玩,赶紧拿了一块下来,然后请他吃了顿饭,就算抵了......”

家里人大笑:“你这发小倒是大方,我咋没这样的发小捏。”

徐航笑:“人家富二代大老板啦,几十亿身家,哪能跟咱们这种穷苦逼相提并论。在座的各位女士,谁想买镯子,要不要我陪你去我发小那?他用成本价给你,像这么50万的镯子,直接从他厂里拿走,十几万最多了。”

座上除了孩子外,一共四个女人,听了都有点心动。何如沁笑道:“你说的是张子淳吧,他那里的东西,太吓人了.....十几万一个镯子,咱们可买不起,他那就没便宜点的?”

“有啊,你要多便宜?”

“一万以下吧。”何如沁想了想说,“他手里一万以下的,外面也至少要卖好几万。带个几万元的镯子,还不够啊。”

其他几个女人一起点头:“手上戴个几万元的镯子,足够了。戴个50万的,我还怕被人剁手呢。”

“嗯,一万以下的一个镯子。这个可能有点难度,我叫他找找看。如果他手里没有,可以叫他专门进料来给大家做......这样,他反正经常要进料,叫他大批量进料时,顺便帮我们进点,料钱我们自己出,然后叫他给我们做镯子。工费么,多算点给他,然后再敲他一顿饭赚回来。这样最省......”

一包厢人都笑翻:“这什么算盘啊。多几个你这种发小,人家关门算了。”

徐航笑:“做镯子还挺麻烦的,圈口大了小了,最好先量一下尺寸。大家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们到他那去一趟,先去挑挑看,如果有中意的,就直接拿下,如果挑不出来,就试一下尺寸,让他去进料给我们做.......”

吃完散席的时候,徐航跟陈厚鹏走在最后面,离开前面众人有段距离。徐航说:“姑父,我那发小家世代做和田玉,祖祖辈辈都是做玉雕的工匠。他爸自己一面雕,一面开店,这么发了家。他家在这个行业里,也算排得上号了,在北京,上海,苏州都有店,无论是进料还是工口都没得说。最近他刚从和田进了一批料回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还有一个朋友,交往多年了,关系非常铁的,叫高平江,是吉诚公司总裁,最近他也想买玉,要我陪他去看。要不要大家约个时间,一起去张子淳处转转?”

“这个吉诚公司,是做什么的?”陈厚鹏问。别又是个煤老板吧,陈厚鹏皱起了眉头。

陈厚鹏还真没猜错,高平江就是靠炒煤矿发家的。但是徐航知道陈厚鹏的好恶,忙说:“什么都做,金融,房产,商铺租赁,去缅甸赌翡翠原石,不过所有的经营都在北京......高平江的岳父是北京市市府的。”马上就是前岳父了,不过这事就不提了吧。

陈厚鹏放心了点,当下不置可否。

徐航解释道:“玉这种东西,加工一件至少得好几个月,反正无论多小的东西,没三个月以上,出来的活不细。所以还得早点去看,挑完料后,他们还要思考琢磨,设计,雕刻,打磨,抛光,最后到手,只怕半年都过去了。”

陈厚鹏“唔”了一声:“程序很复杂嘛,如果我去看的话,可能要挑个3-40件,而且件件都要是精品。他加工会有问题吗?”

“没问题,他北京,上海,苏州都有店有工厂,工人都是从苏州招的,就是俗称的苏州工,其中在苏州的厂子最大,除了给自己供货外,还能接外加工业务。您选好料后,我叫他把东西分给北京上海苏州的几个大师傅做,半年内完工。”

-------------------------

下午何家父母回家去了,徐航陪着何如沁在商场里转转,又在游乐场里踩了会跳舞毯。两人跳得汗津津的跑到商城中厅喝鲜榨果汁,徐航照例给高平江打了个电话,叫他一块吃晚饭,而且有他感兴趣的消息告诉他。

高平江此刻正好在张子淳的会所里,他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要给中高层发中秋福利,高平江介绍到张子淳店里,订下了一批平安扣,现在生意刚刚谈完,正琢磨着怎么吃晚饭呢。

高平江说:“正好,你们一块来吃吧。今晚上张子淳请客,咱们一起吃他,好好吃,狠狠吃,不吃白不吃......”

晚饭连高平江那个朋友在内,一共五个人,高平江一个劲的要上大鲍鱼,一斤两头的,厨房说没有货,只有一斤四头的,高平江大喊张子淳小气,一共五个人,连大点的鲍鱼都不肯上。

何如沁笑:“这鲍鱼个头已经够大了,一斤两头,一斤四头,名义上差一个等级,实际上有什么区别啊,大不了,你吃双份就是。”

高平江反对:“谁说的,一斤两头,一斤四头,市场供应数量少不是一点半点,价钱上区别更是大了去了。就好比,总裁跟副总裁。就差一个等级,薪水要差多少,权力要差多少.......”

说到总裁副总裁,高平江脑子转到他这两天的烦心事上去了,他的常务副总裁,才38岁,上周末忽然急性心肌梗死,死了,扔下了一个烂摊子给他。

“......他已经有过两次心肌梗死了,明知道他身体不好,他老婆还叫他去打网球。你说这锻炼身体,也适可而止的好不好,这么剧烈运动干嘛。这下好了,上星期六,就在网球场,忽然扑倒在地,五分钟内就报销了,救护车来了,拉到医院,医生翻了翻他眼皮,示意不用进急救室了,可以直接进太平间了。”

公司里的很多事,就高平江和这个常务副总两人知道。高平江这个唉声叹气啊:“他这么一走,我就全乱套了。最小的事情,比如说吧,上个月,我叫他到人大附中去弄两个小学升初中名额,他跟我说已经弄到了。我想弄到了就行,也没细问他,现在他这一走,我找谁去啊,我不知道他找的是谁啊。还有,他上次跟我说,他要一辆法拉利,说有人要送给不知道哪个不入流的小歌星,好吧,我就去订了货,现在车还在路上,他跑得比车还快。下个月,等车运到了,我咋办,我不知道这车是谁送给谁的啊,我又不能登个广告去问......”

桌上的几个人一起惊叹:“法拉利啊,实在找不到人送的话,我来吧。我不要你所有权,就给这辆车当司机行不。”

高平江郁闷得要死:“他老婆昨天给我拿了几十万的发票过来,叫我报销。我也不能不签字啊,总不能落井下石,叫人家一个寡妇损失吧,可是,这几十万师出无名的,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派啥用场了......妈的,他两腿一蹬,却弄得我死不瞑目。”

徐航笑得直抽抽:“这几十万还能干嘛,不就是就扔水漂了嘛。行了,哪来的那么多牢骚。”

徐航把何如沁姑父可能要到下面省里当副省长的事讲了一下。高平江兴趣来了,问何如沁:“哪个省,不会是山西吧?”

何如沁摇头:“我不知道啊。”

徐航说:“估计现在,陈副部长自己都不知道。”徐航冲高平江使了个眼色。

吃过晚饭,高平江又提议去张子淳女友那,不过这次不泡spa了,做足疗,然后就在经理办公室里打起了牌,徐航暗叫不好,明天是周日,这伙人一坐下,估计要打个通宵。

打了会,徐航看看快十二点了,就推说事务所有事,明天还要加班,先走一步。徐航叫张子淳女友胡丽萍过来替手,把输的钱扔下,带何如沁出门。

徐航送何如沁回家:“不好意思,每次都弄得这么晚,吵到你爸妈了。”

何如沁低声说:“是有点。我爸有高血压,我妈有失眠症,这么晚了,不吵到他们更好。”

徐航心头“咚”的一跳——这话啥意思,反正不管你啥意思,我可不敢接你的意思:“嗯,下不为例,我下回尽量不带你参加这种无聊的应酬,就是参加,也一定在9点前结束,10点前送你到家......”

回自己住处的路上,徐航心里暗骂高平江,每次都整这么晚,弄得我不清不白,其实他姑父一离开部里,就跟我没关系了。你倒是正好,不管他去哪个省,反正你总有生意可做,不如你撬了我这个女朋友得了,我会感谢你家十八代祖宗。

但是徐航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何如沁是陈副部长的闺女,高平江就会真有娶何如沁当老婆的打算,问题是何如沁不过是陈副部长老婆的侄女而已。闺女侄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关系再亲,没有切身利益,姑妈不是妈,侄女不是闺女。

如果高平江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小公务员,或者是个发了点財的小老板,那遇到这么一个副部长的侄女就算是董永遇到七仙女了,可高平江是白手起家的年轻亿万富豪......

徐航暗暗叹气,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高平江来说,何如沁的特殊身份使得两人想跟她拉关系,但是她的自有条件又没好到两人需要跟她结婚,毕竟她爸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她妈不过是个事业单位小干部,混日子的那种,她自己本人也不过是个图书管理员,月薪不超过5000,长得虽然漂亮,也非倾国倾城。而何如沁呢,家境优越,各方面条件都好,想娶她的男人她不愿意嫁,愿意嫁的男人并非非娶她不可......

人择偶都想超越自己的层次,遂成僵局。

徐航扫了一眼车头的液晶屏,发现已经十二点半了,徐航忽然心中一动:杜玫从首尔转机过来,好像是凌晨一点到。

求佛

杜玫没有托运行李,所以半小时不到,就拖着登机箱出来了。六个月的持续疲劳和精神痛苦,连续三天的长途跋涉,加上往返的两地时差,弄得杜玫身体疲惫不堪,脑子混乱到了极点,以至于徐航连喊了她好几声,杜玫才抬起眼睛。

徐航迎上去,从杜玫肩上抓过电脑包,又拖过她的登机箱:“你(脸色)好难看,还这么深更半夜的跑出来吓人,做人讲点公德良心好不好。”

杜玫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半天才反应,原来徐航在损她,于是一面上车,一面对着徐航左看右看,面露古怪笑容。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徐航被她笑得头颈后面发凉。

“我在飞机上跟一个18岁的女孩聊天,她把世界上的男人分成两类,一类是好看的,一类是难看的。我一看见你就知道她分错了,你属于第三类——好难看的。”

“我长得好难看?明天我得带你去看看眼科医生——谁不说我是个大帅哥啊。”

“你在长得好难看的男人中,是个大帅哥。”杜玫一本正经的点头,“猪里面也有长得相对苗条的不是?”

徐航又好气又好笑:“送你去哪里?”

杜玫犹豫:“嗯,去奶奶家的话,屋里没有卫生间,他们在厢房旁边搭了间小屋当公共浴室,整个院子里住的公用,还没装热水器,要自己烧好热水拎进去,这么半夜三更的......去医院倒是可以洗澡,可是我二姑今晚上守夜,我去了睡哪?”

徐航叹气:“得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先去我那洗个澡吧。”徐航车头一偏,从机场高速滑下了京密路,拐上了望京街。

徐航把房门打开,他这套复式房有250多平,楼下门厅是挑空的,装修得相当不错,锃亮的实木地板,新潮的组合家具。徐航等着听杜玫夸上两句——出于礼貌你也该赞美两句吧。却发现杜玫站在门口,木木呆呆,连换鞋都忘了。

徐航叹了口气,在杜玫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

“哎呦,疼。你干嘛。”

“醒醒,别睁着眼睛睡觉。”

杜玫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头,这下明白点了,蹲下把鞋换掉。

“你现在什么感觉?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又累又饿又冷,但是没有食欲。”杜玫诚实的说。

徐航把餐桌的椅子拉开:“你坐下吧。我先给你去放洗澡水,你等会在浴缸里泡一会,消除疲劳。我马上给下速冻水饺。”

杜玫点点头:“我想喝点热饺子汤。冷啊。”

其实徐航刚把空调打开,屋子里还有点闷热,杜玫却只觉得冷。徐航多少有点怜悯的看了她一眼,忙活去了。

徐航把饺子煮好,端过来时,杜玫已经趴桌上睡着了。徐航把她推醒:“快吃吧,吃完洗澡睡觉。”

杜玫点点头,开始喝热汤吃饺子:“真好吃啊,从肚子里往外暖暖的,所以说前途还是光明滴,生活还是有盼头滴。”杜玫确实一下子脸色好了很多。

“哦,你是说你现在感觉自己像个插上电源的灯泡是吧,还是250瓦的。”

杜玫笑喷了,但是已经没力气回骂徐航了,

杜玫吃完,去楼上主卧室的浴缸里泡澡。徐航则在次卫生间的淋浴房里冲澡。徐航洗完后,躺在次卧室里听了会动静,感觉有点不妙了,进主卧一看,果然,杜玫在卫生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徐航推门进去,杜玫闭着眼睛泡在浴缸里,已经睡着了。

徐航上去摇杜玫的肩膀:“醒醒,到床上睡去,否则你会泡肿的。”

杜玫睁开眼睛,神情痴呆的站了起来,水顺着身体往下流,胸部像梯田一样露出一棱一棱的肋骨,双乳也瘪而下垂,腿和胳膊都细得干枯了。徐航心头一痛,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第一次在医院见她的情景,那时她的肌肤有多丰腴,三围有多妖娆。

徐航扯下旁边的浴巾给杜玫裹上:“快从浴缸里出来,小心点,别摔着了。”

杜玫一只脚迈出浴缸,神智有点清醒了:“哎,你跑进来干嘛?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嘛。”

徐航没好气:“就你这模样?还想我占你便宜?想得美。”

徐航把杜玫领到床前,杜玫往床上一倒,立马睡死了过去。徐航摇摇头,把她浴巾扯下来,然后给她盖上空调被。

--------------------

杜玫从美国回来后,杜伟业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有时整天都不清醒,完全靠吸氧、盐水和营养针维持生命。

杜玫对徐航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刻的理解英文里面进行时态的精确性。he is dying。爸爸正在死亡的过程中,但是他自己却依旧坚信他的病情已经受到了控制,只要体质恢复,就能再活个十年八年.......我有时都困惑了,人真有灵魂吗?精神是否真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

杜玫告诉徐航,25万已经快用尽了,现在是,钱到山穷水尽时,人到穷途末路处:“家里所有的人的神经都已经到了极限,伯伯,叔叔,姑姑,精神上都大受刺激,每一个都说如果今后自己得了癌症,一要求不要隐瞒病情,二如果已经无力回天,就保守治疗,不要这样花钱买痛苦......奶奶说要去雍和宫进香,要在每个菩萨面前都磕头,为爸爸祈福。她都八十多岁了,腿脚又不灵便,我怕她这么一路磕过去,脑溢血了怎么办......”

徐航说:“能叫奶奶周六去吗?我陪你们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扶着她,慢慢走,每个都磕就不用了,主殿里多磕几个头呗。”

周末早晨,徐航将车小心的开进狭窄的老胡同,停在杜玫奶奶住的四合院门口。杜玫奶奶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抓着杜玫的手臂,慢慢的从红漆大门的青石台阶上走下来,大热天的,两人都穿着颜色淡雅,中规中矩的布衫西裤。

奶奶这次态度非常郑重,路上徐航跟杜玫都几乎不敢说话,一会到了宫门口,徐航先把祖孙两人放下,然后再去寻找帕车位,等他帕好车走回来,杜玫已经买好了门票在门口等他。杜玫现在消瘦得完全脱了型,一只手打着一把折叠伞,另一只手搀着自己白发苍苍的奶奶,徐航看见祖孙两人这么站在八月十点明媚炙热的阳光下,却躲在雨伞的阴影里,雍和宫金碧辉煌的清式宫廷建筑在两人背后巍峨,络绎不绝的游人和香客像潮水一般从两人身边流过,两人如礁石一样孤单、安静、渺小又无依无靠。徐航无缘无故的眼睛湿了。

杜玫扶着自己奶奶慢慢走,徐航在旁边给她们打着伞,一行三人在每个大殿前投下香,又在每个菩萨前放上三支香(室内不准燃香),最后到达主殿雍和宫。

杜玫抬头看殿门上悬挂的宝石蓝底,金色文字的雕龙华带匾,上面刻着四种文字,唯一认识的是“雍和宫”三个汉字。

徐航知道杜玫就小时候过年来过几次北京,对北京完全不熟,于是低声介绍道:“雍和宫本来是雍亲王府,康熙造了给雍正住的,乾隆就出生在这里,后来乾隆登基后,把这改成了喇嘛庙,这匾上的汉字就是乾隆帝写的。这雍和宫住过中国历史上两位伟大的帝王,而且当时国力强盛,疆土辽阔,所以这里是有名的‘龙潜福地’。北京人都认为这里的菩萨受皇家供奉,得帝王灵脉,灵验无比。”

杜玫点点头,扶她奶奶进门。

只见广阔幽深的大殿内,高耸着三尊两米多高的铜佛,都结跏趺坐,佛像背后是蛟龙背光,成叶形屏风状,庄严肃穆,金碧辉煌,两侧汉白玉石座上则排列蒙麻披金的十八罗汉。大殿内气氛令人肃然起敬。

杜玫奶奶走到正中的黄色蒲团上跪下,杜玫跟徐航赶紧跟上,跪在她两侧。杜玫奶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求道:“佛祖保佑,求你把我儿杜伟业收了去吧。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求你让他解脱。佛祖慈悲,超度我儿,脱离肉身......”

杜玫抬头,见三座大佛正高高在上,巍然静坐,双目微微下视,如在俯视人间无穷苦难。杜玫忍不住泪如雨下。

三人出了正殿后,杜玫让奶奶坐在殿后的台阶上略事休息。徐航给杜玫解释殿内三座佛的意义:“这叫三世佛,中间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边为过去佛燃灯佛,右边为未来佛弥勒佛。所以这三座佛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流程,意思是无时不有佛,无处不有佛,从无限久远的过去,到无限遥远的未来,都有佛的庇佑.......”

杜玫黯然,忍着眼中的眼泪:“消逝的过去已如尘埃,渺茫的未来无从多虑,我只求佛祖垂怜,解我家人现在的苦难。”

徐航默然,过了会说:“雍和宫的神佛向来灵验无比,更何况奶奶这么大年龄了,又这么虔诚,这么诚心诚意的来求......”

晚上8点多,徐航接到杜玫电话:“我爸不行了,医生说就这一两天的事......已经通知了我弟,他明天早晨陪我妈从上海赶过来,见我爸最后一面。”

老妈要来了

周日早晨8点不到,徐航就匆匆赶到医院,杜伟业晕迷不醒,只有杜玫跟护工两人在。

“走吧,我们现在去机场。”徐航说。杜琨和杜玫老妈陈丽芳坐头班飞机过来,9点半到北京。

杜玫摇摇头:“我们不去接。他们上午9点半到,下午一点半走,一共只在北京呆4个小时,所以他们坐地铁机场线,这样能保证时间。”

徐航愕然,这么匆忙,太没情意了吧,而且杜伟业就这一两天了,难道他们这点耐心都没有?那又何必巴巴的从上海赶回来。再说了,宣读遗嘱的时候,最好当事人都在......

杜玫打了个手势,叫徐航不要多说话:“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们走。”

两人穿过走廊,杜玫低声告诉徐航:“我们过去一直没把爸爸的事告诉我妈,因为我妈这人,知道了后,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世界上没人预料得到,而且那么长的时间,她每天都可能突发奇想......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别让她知道,省得节外生枝。现在爸爸快走了,必须让她来见一面,否则她今后会怎么闹,也没人预料得到,反正爸爸整天昏迷着,让她瞧上一眼,马上走人......”

两人走进早点铺,杜玫给徐航要了一碗红烧牛肉面,两个小肉包子,自己要了两个小肉包,一杯豆浆。

杜玫给徐航讲她自己妈生平:“我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是上海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除上海以外的一切‘乡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不是生为上海女人,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小时候,我家还住上海弄堂里的时候,有一回两个男人向她问路,她抬头就大喊了一声‘王家姆妈,侬屋里厢的两个乡下客人来寻侬来了’。那两个男人尴尬,说‘我们是从香港来的亲戚’。我妈又是一声大喊‘王家姆妈,侬家格两个香港格乡下亲居来啦’。”

徐航笑得面条都快从鼻孔里喷出来了。

“我妈是个大美女,相貌就不用说了,皮肤是又白又嫩,今年45了,走在马路上,还有回头率。当年我爸遇到我妈的时候,我妈才18岁,我爸29,当时我爸年纪轻轻,已经是厂办副主任,我妈技校毕业,分到车间当工人,来的第一天全厂小年轻都骚动了,但他们不是我爸对手。当时收入多低啊,我爸大学毕业,又是领导,每月要比这些车间里的毛头小伙子多20元钱呢。3个月后,我爸就把这七仙女娶回家了,从此开始他苦海无边的婚姻生活,但是那时是啥年代啊,我爸又年轻有为,一心想往上爬,所以回头是岸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滴。”杜玫冲徐航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结婚有风险,娶妻需谨慎。我爸就是前车之鉴。”

“我妈那时很年轻,长得又漂亮,虽然才是一个小学徒工,父母也就是上海里弄里的小市民,家里要啥没啥的,但是从小跋扈贯了,不光在家里让我爸悔不当初,在车间里没多久也跟同事们闹得**飞狗跳,闹得都要影响我爸前程了。幸好,我妈这时候怀孕了——就是我啦,哎,投胎也是个技术活。”

“我爸一看,马上借口说我妈身体不好,要回家保胎,给她办了病休手续,从此我妈就再没上过班,反正我爸在厂办说了算。当然,后来厂子效益不好,都下岗啦。不过,这么一来,我妈的聪明才智就全用在家庭里面了,我妈非常能干,而且精力过人,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不是都说上帝是公平的么,我怎么老觉得上帝也有情绪化的时候。比如说吧,上帝给了我妈一张万一挑一的脸,还给她配了个万一挑一的脑袋瓜。我妈的脑子,这个......”杜玫想了想,怎么才能精确表达,“一般来说形容人头脑混乱,就说:这人脑子跟浆糊似的。这话用在我妈身上,完全不对,我妈脑子就跟精密仪器搭错线路似的。别人脑子混乱是上帝敷衍了事的后果,我妈脑子混乱,那是上帝精心制作的后果,既是有章可循的,又出人意料之外的。”

杜玫举例说明:“比如说吧,我家的所有家务都是我妈一个人做的,当然,她也训练我做,理由是女人不会做家务,今后老公会伐欢喜格。但是凡是我做的,她都要再做一遍,因为达不到她要求。我妈有洁癖,但是更严重的是她的强迫症。”

“我妈在家里最有用的一样东西,就是挂历:每个月的第一天,她就在上面标得清清楚楚,一号,洗床单,二号,洗沙发套,三号,洗被套枕头套,四号,擦托排油烟机,五号......记得清清楚楚,执行得一丝不苟。天天就看见我妈在那里洗啊擦啊,她还有别的家务,烧菜做饭啥的,而且她社交活动又多,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串门。你就天天看她上蹿下跳,从**叫忙到鬼叫.....”

“我家的床单洗的频率是一周一次,沙发套是10天,托排油烟机是10天。因为洗得太勤,东西容易洗坏,于是我妈就不舍得买质量好的。我家的床单都是小商品市场淘来的便宜货,又薄又糙又硬,然后被我妈这么每周洗一次,就洗破了,洗破了没关系,我妈剪下一小块风湿止痛膏,贴上......”

徐航愕然:“风湿止痛胶囊!”

杜玫朝天翻了个白眼:“对,风伤止痛膏。我妈做事仔细,破洞的两面都要贴。然后一洗,不就掉了吗,掉了她再剪,再贴。我家一年不知道要消费掉多少盒风湿止痛膏,反正公费医疗嘛。我有时人一累,脑子糊涂了,躺在床上就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麝香味......”

杜玫继续说:“不光是床单,衣服也是这样。我妈的习惯,脏衣服不过夜。今天脱下的衣服今天洗,而且洗完了明天还要穿,短裤背心袜子啥的,从来不同时用两件,都是一件彻底磨损了,才拿新的出来。但是上海气候不像北京啊,大热天的还好,冬天,或者黄梅天怎么办呢?我妈也有办法,用空调烘干。”

“到了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家里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空调开到最大,嗡嗡作响。我妈在两个靠背椅上栓跟绳子,上面挂上短裤,袜子,文胸,背心,绳子太长太软,她中间再撑上一两根细竹竿,于是晚上我家电视机前,内裤们随风飘荡。”

徐航笑得直抽抽:“你妈真有创意。”

杜玫没好气:“这么有创意的日子,你到过过看。上海黄梅天,那是又闷又热,我家空调打到28度,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我是一上大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住宿舍舒服多了......我上大学没多久,我爸也跑掉了,他本来是借调到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后来跑到北京来了,在律师事务所里混,一方面是想多挣点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我妈。只有我弟没地方躲,他是我妈最心爱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得孝敬太后了。”

杜玫说:“其实我爸跟我妈彻底分居,说起来导火线也是因为我弟。那年我上大学,我弟退学开始混社会,我爸可能觉得儿女成人了,自己就可以开小差了。“

“那时我弟在一个商场里卖货。商场里空气混浊,我弟没上几天班就得了流感。我家三室两厅,有两个阳台,一个阳台我妈用来晒衣服,谁都不许碰,另一个阳台,我爸用来种花——我爸就这点嗜好。我爸这人,一点家务都不会干的,生活不会自理,孩子也不会照顾,就伺候他那几盆花草,比我妈对付**翅膀上的毛还要精心。”

“我弟生病发烧,我妈就让他睡主卧,让他空气好点,结果空气太好了,因为我爸不停的进进出出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这下我妈不乐意了,说我爸把冷风放进来了,我弟热度高上去,脑壳要烧坏掉的,儿子如果脑壳烧坏掉,都是你这老子做的孽。两人三言两语,自然又吵了起来。我妈一贯结棍的,于是烧了一壶开水,把我爸那些花草统统浇死,天下都清净了。”

“我爸这人,其实骨子里是非常大男子主义的,他不是上海男人,别看他拿我妈没辙,其实我妈也从没让他服帖过。我妈把我爸花浇死了,我爸当时没说啥,但是没几天,我妈那只狗宝贝,叫乖乖的,就丢了。”

“乖乖是只卷毛狮子狗,我妈养了很多年了——估计有10年。乖乖在我家的地位,仅次于我弟,比我和我爸都高。我爸每天都必须抱着乖乖去散步,别人家是遛狗,我家是抱着散步。为什么呢,因为我妈对乖乖的卫生工作是管理得很严格的,说不能下地走的,否则,脚要龌龊的,而且放下了会跟别的狗鬼混的,会传染跳蚤的,所以,必须天天抱在手里,出门溜达,而且抱得高,看得远,狗也长见识不是。”

“每天,我妈要给乖乖专门烧饭做菜,吃完了,用毛巾给它擦牙齿,洗脸洗腿,隔天要给它洗个澡,洗完再用电吹风吹干。乖乖全身的毛啊,是雪白雪白,蓬蓬松松,人见人夸。乖乖对洗澡是怕得不得了,一听见我妈叫‘乖乖,来洗澡’,就马上满屋子乱躲,死命往沙发下钻,往床下钻,但是它别想逃过我妈的五指山——我跟我爸奋斗了17年,才逃掉,它一条狗也想跑,想得美。”

“但是我妈把我爸那些花草浇死后,乖乖就不见啦。我爸还一脸无辜,我妈那个气啊,两人大吵几场。我妈把我爸的东西都扔门外去了,勒令我爸,不把乖乖找回来,不许回家。于是,我爸收拾收拾东西走了,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审问

徐航点点头:“于是你爸你妈因为长期分居,就离婚了。”

杜玫看看徐航,笑:“你思维方式太正常了,太合乎逻辑了,所以肯定不会是我家发生的事。”

“我爸不可能因为这么点小破事就跟我妈离婚的,我妈也不会让我爸那么容易离婚的。如果我爸要离婚,我妈就会说:你想抛弃我?你竟敢抛弃我......我妈这人是绝不允许别人抛弃她的,想都别想。确实,我爸也没这号雄心壮志。再说了,我爸干嘛要跟我妈离婚啊,难道他还想再找个老婆?侬帮帮忙好伐。”

“我爸离家出走了,而且为了摆脱我妈,到北京后一直不让家里人知道他工作单位和住址。我和我弟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妈生活愈发无聊了,可能部分也是因为气不过——我妈自认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跳得了艳舞,骂得过流氓,集智慧美貌才干于一身,结果老公还跑掉了,脸面丢尽,自信心一败涂地。于是我妈想找一个比我爸好百倍的男人,扬眉吐气——你不要我,有的是男人要。”

“我妈参加市工人文化宫的业余合唱队,领衔主唱,我妈那时30多岁,貌美如花,一唱两唱,就认识了那么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那男人40多岁,自称是什么离了婚的、保密局工作的高官,保密到什么程度呢,反正我妈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在哪工作又住在哪;高到什么程度呢,男的自称有8000元一月的收入,那是90年代中期,在上海4000元一月就算高薪了,只有在外企才挣得到。但是外企不稳定啊,这人有8000,还是机关干部。于是我妈就想入非非了,于是我妈就以为有二手王子来拯救她这个已婚灰姑娘了,于是我妈就想离婚再嫁了,我跟我弟都劝她,但是劝不住啊。我妈提出要跟我爸离婚,我爸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人一拍即合,我爸立马回上海,跟我妈去了民政局。”

“当时家里的财产一半是那套房子,另一半是存款。我妈要了存款,因为她想反正房子我爸又不会回来住,早晚是我弟的,这样不就等于我爸净身出门了吗。我爸也没意见,反正他房子也好,钱也好,总是给我弟的。于是他们利落的离了婚。我妈一办完离婚手续,就找那个男人去了,那男人满口甜言蜜语,说我妈肯嫁给他,他家祖坟都冒青烟了,然后一转背,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妈阴沟里翻船......”

徐航笑得不行了:“那你妈怎么办?有没找你爸复婚。”

杜玫乱翻了一通白眼:“跟我爸复婚干嘛?我妈自认为貌比西施胜三分,才比希拉里多两成,年轻时不懂事,被我爸骗到了手,现在成熟了,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要再婚最低级别,也得找个大款吧,怎么可以浪费人生第二次机会。再说了,我妈跟我爸离婚又不影响我们的家庭关系,儿子还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前夫还可以继续要钱。”

“我爸虽然跑了,但是他又不能真不跟家里人联系,我那时在读大学没收入,我弟收入低微又经常失业,我妈就那点下岗补助,虽然有存款,但是我妈会花钱啊,买起东西来没个谱。我爸不放心,经常偷偷摸摸的回上海看我们,给家里钱。他一去看我弟,我妈就知道了,于是我妈每次都会把他逮住,把他口袋里的钱扒个精光。我妈说:你以为我们离婚了,我就不是你老婆了,想的美,我嫁给你杜伟业十几年,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兢兢业业伺候你全家,就是离婚了,你也得养活我一辈子。”

徐航笑喷了:“你妈威武。要是全中国的离婚女人都像你妈这么厉害,我们事务所就没得扶养费官司可打了。”

杜玫笑:“其实我妈说起来也很理直气壮啊,她问老公要,问女儿要,要来要去,还不是都是在为我弟要。钱从她的这只手进来,另一只手出去,又没落进她自己腰包。”

这时两人早吃完了,徐航把筷子,餐巾纸都收进盘子里,拿去倒掉,把盘子搁好。两人并肩出来。

杜玫还在想自己家的事:“都说孩子的性格主要遗传自父亲,智商主要来源于母亲。但是肯定会从父母双方都遗传到一点吧。我老觉得我性格里遗传了点我妈的疯癫。”

徐航笑:“嗯,不止一点。你马路上瞅瞅,哪个女孩像你这么不靠谱啊,26岁离了两次婚。”徐航说完就后悔了,虽然两人开起玩笑来没底,但是这话却能真正伤人。

果然,杜玫的脚步为之一涩。

徐航马上补充:“不过嘛,各花入各人眼。像我这样不正经的男人,就喜欢不靠谱的女人。”

-------------------------------

11点多,杜琨陪他妈一起走进了病房,杜家所有的人都聚在病房里,严阵以待。母子两一进来,“唰”的一声,病房里的人全体起立。

徐航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人物,他没有失望,孙丽芳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皮肤雪白,容貌艳丽,身材婀娜,衣着时髦,看上去就30出头,跟杜玫就像两姐妹,但是现在杜玫脸色灰暗,瘦的皮包骨,哪有她妈那么艳光照人。

孙丽芳进门就大喊:“我老公呢,你们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天打雷劈的,我老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孙丽芳这时已经走到病床前了,俯视了杜伟业一眼。杜伟业昏迷不醒,孙丽芳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伟业啊,我的好老公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啊,你醒醒啊,我来看你来了啊。你可一定要挺过来啊,家里没了你,叫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咋办啊,你孙子还不到一岁啊......”孙丽芳扑倒在杜伟业身上,貌似压到了他的导尿管。

杜玫赶紧冲她弟弟挥了挥手,两姐弟一起上去,把孙丽芳死活拽了起来:“妈,还要赶飞机,快走吧。”

两人拽着孙丽芳就往病房外拖,孙丽芳挣扎:“干嘛,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照顾你爸。”

杜琨说:“妈,我们是昨天晚上订的机票,不打折不退票不改时间的,1000多元一张呢。”

孙丽芳忽然忘了哭了,一路走一路看着儿子:“这么贵?那你干嘛不买动车票,晚几个小时到北京会死啊。”

两姐弟推推搡搡的把孙丽芳带到医院门口,徐航跟在杜玫后面。杜玫杜琨打算先打到东直门地铁站,然后坐机场专线。徐航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将近两个半小时,于是说:“要么我开车送大家去吧,阿姨今天这么来回奔波也挺辛苦的。”

徐航去开车,孙丽芳看着徐航背影:“这人是谁?你新交的男朋友?哎呦,你有美国绿卡,别被男人当跳板了。”

杜玫又好气又好笑:“妈,你想啥呢。徐航是爸爸的同事,别看人家年纪轻轻,已经是事务所合伙人了,年入百万。人家才不想去美国呢。”

孙丽芳冷笑一声:“年入百万,哼,上海大世界门口讨饭的叫花子哪个不自称年入百万的。你从小缺钙,长大缺爱,你去美国去错地方了,你应该去日本,改名叫缺心眼子。这男人年纪轻轻,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八成是个瘪三,九成是个骗子,十成是个骗婚的流氓。”

杜玫叹气:“妈,你直接把他拉出去毙了吧。”

徐航把车开过来了,孙丽芳一看,一辆凌志,既不是宝马也不是奔驰,还年入百万呢,呸。

一家三口上车,杜玫坐前面的副驾座。孙丽芳和杜琨坐后座,但是孙丽芳岂肯放过这个审问未来女婿的机会。没几分钟,孙丽芳已经把徐航的祖宗十八代问了个清楚明白,貌似这小子学历,职业,家庭出身都还不错嘛,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他就真有百万年薪,当律师的穷得叮当做响的也多了去了。

“你真是杜伟业那个事务所的合伙人?”孙丽芳怀疑。

“是的,妈。徐航是我爸的顶头上司。”杜玫不耐烦,“所以咱们全家都应该拍他马屁。”

说完,杜玫愣了一下,发现自己话又说差了,整车的人默然了几秒。

孙丽芳又开始盘问徐航了,这回是查徐航家底,收入,房产,股份,股票,存款......杜玫不得不佩服,老妈厉害啊,fbi没来聘请老妈,错失英才。

徐航出奇的配合,有问必答,老老实实,原来徐航除了在望京有复式房外,在北五环外还有幢没装修过的独栋别墅,除了在事务所有股份,有薪水收入外,暗地里名下还有好几幢商铺,都出租着,租金比事务所那点收入多多了。这么一算,徐航至少有几千万资产,几百万年收入,怪不得他有钱玩女人。

杜玫暗暗吃惊,这小子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多钱,难道是他老爸贪污的?贪了这么多,倒是够拉出去毙了。

徐航解释:“我有个朋友,很有眼光,很有魄力,很会冒风险,炒矿赌石样样都干。他最初筹资的时候,问我借过钱,后来又拉我入过股。我就跟着他水涨船高了,但是这小子太不稳当了,身家大起大落,一会有十几个亿,一会亏得精光,欠银行上亿。我见好就收,从他那撤了股,用分到的钱买了些固定资产,收点租金过小康-生活。”

杜琨羡慕:“我咋没遇到这么好的朋友捏?”算算老爸这些年给自己的钱也有百多万了,现在都投在店里,是亏是赚还不知道。

孙丽芳却是一面怀疑一面担心,这男人这么点年纪,真的这么有钱,八成吹的吧?如果他不是吹的,那这么个大款,肯娶自己女儿么?女儿从小傻不里几的,别被人白玩了才好。

“徐律师”孙丽芳语气客气多了,“你这样的条件,怎么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要求高,挑花眼了啦?”孙丽芳想知道徐航的择偶条件。

“我有女朋友啊。我女朋友是我爸顶头上司,陈副部长的侄女。”徐航说。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

徐航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是故意想打击一下孙丽芳么?孙丽芳跟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八百年都不会再见,为什么要去打击她?是因为杜伟业马上就要离开人世,杜玫不久就会回美国,从此天各一方,永无见期么?杜玫又不是自己什么人,自己跟何如沁的关系跟她屁相干。

徐航手握方向盘,心头一片茫然。

----------------------------

徐航跟杜玫回到医院,值班医生又给杜伟业检查过了,留下话说:要注意病人的下半夜。

杜玫看了看家里人:“大家都回家休息吧,我守着。爸爸一有事情,我马上通知大家。”

徐航陪杜玫吃过晚饭,一直留到10点多,杜玫催他回家:“如果有事,我call你。”

半夜两点,徐航接到杜玫电话。

“爸爸20分钟前去世了。我弟会赶早晨的头班飞机过来。妈妈,我们叫她别来了,省的她情绪失控。遗体明天早晨转入医院殡仪馆,下午一点追悼会。”

徐航嗓音低沉:“节哀顺变,我明天上午有例会,下午一点前准到。事务所别的同事也会一起过来,悼念杜老师。”

“谢谢。”杜玫说。

徐航慢慢的说:“等追悼会结束,请家里人暂留一下。我要宣读杜老师的遗嘱。”

杜玫微微吃惊:“爸爸还有遗嘱。”

遗物

周一下午一点不到,徐航跟事务所的其他几位合伙人,还有几位跟杜伟业关系比较密切的同事,一共十几个人,一起赶到了殡仪馆。

杜玫在门口将白花一朵朵分给来宾,脸色平静。杜琨站在姐姐身边,向每位来宾鞠躬,同时收取红包,杜琨双眼红肿,脸有泪痕,表情确实是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

徐航把红包掏出来的时候动作缓慢。来之前大家商量过怎么给红包,一般同事包了500元,几个合伙人包了1000。徐航暗自包了5000,因为记得杜玫欠她奶奶15000,但是包更多,怕杜玫不收。徐航预料到会是杜琨收红包,毕竟他是儿子嘛,但是怎么也没预料到杜琨居然会站在门口堂而皇之的收红包,徐航脸色那个难看啊,也跟死了亲爹似的。

殡仪馆悼念厅里搭着现成的灵堂,灵堂上悬挂着一块横幅:杜伟业律师追悼会。灵堂两侧垂直悬挂着一幅挽联:严训难忘,椿庭日黯;父魂何之,椿难傲雪。横幅下面遗像台正中摆放着杜伟业的大幅照片,是杜伟业几年前拍,面带微笑,精神抖擞。遗像上挂着黑色的挽纱,中间扎成一朵大花,然后从两侧披下。遗像台两侧摆满了花圈,花篮。遗像台下方是绿色植物和红色玫瑰花围绕装饰的灵柩。杜伟业的遗体却躺在白色菊花丛中,足有几百朵。

徐航走上前去,默默的端详杜伟业的仪容,心里却在想着杜玫和杜伟业的其他亲人。在6个月漫长的折磨中,大家对杜伟业的病逝已经做了太过于充分的思想准备,当这一天终于来临,大家感觉到的不是悲痛,而是解脱。死者已已,生者的人生路还要继续。徐航俯下身去,把一朵红玫瑰插在杜伟业的西装上袋里。

一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杜家是北京当地人,杜伟业56年的人生有一半在北京度过,亲戚朋友同学发小到了一礼堂。殡仪馆的司仪上去宣布全体肃立,奏哀乐,所有人默哀三分钟。三分钟后,哀悼完毕,下面就是一些例行的宣读悼词,来宾致哀辞,事务所的老总也上去发了言,然后杜玫上去,代表家属向来宾致谢,最后大家向遗体告别。种种程序倒也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

追悼会结束后,来宾有的离去,但是大部分上车护送遗体去火葬场,然后再从火葬场返回城里的酒店吃晚饭。酒席就安排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饭菜非常丰盛,甲鱼鲍鱼鹿肉海参全上,酒水上的是牛栏山,饮料上的是鲜榨果汁,另外,所有来宾,不管男女都发一包中华烟。

徐航暗暗吃惊,把杜玫拉到一边:“这么破费?”

杜玫低声说:“是叔叔姑姑们逼杜琨的。我爸的骨灰盒由我弟带回上海去安葬,毕竟我爸妈今后总还是要合葬在一起的。所有的丧葬费用都我弟出,所以红包也他收。我叔叔们对我弟不肯卖房付医药费表示理解,却对他收爸爸的礼金恨得牙痒痒的,背后大骂他发死人财,一定要他大出血......”

徐航哑然失笑。今天整个悼念过程中,杜伟业的家里人都对杜琨极其冷淡,只跟杜玫一人说话,完全把杜琨当成了空气。让杜琨相当难堪。

毕竟是丧宴,5点钟吃起,不到7点,来宾们就纷纷告辞了。7点半,客人已经全部走光,杜玫请服务员暂时不要收拾桌子,先退出,并且把大厅的门统统关上,杜家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坐到了离主席台最近的两张桌子上。

徐航站在主席台前,把自己的包打开,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挺括的白色信纸。

徐航宣读杜伟业的遗嘱,遗嘱简洁明了,表达清晰明确,一共就三条内容:

1. 杜伟业在上海的那套房子(注明了详细的地址)和他的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注明了银行和账号)都归儿子杜琨所有。现在存款都已经用完了,只剩下房子了。房产证本来就在杜琨手里,现在拿上遗嘱复印件和死亡证明就可以去办过户手续。

2. 杜伟业1999年从和玉公司购入的一件和田玉雕把玩件,辟邪兽(注有尺寸和简单描述),归杜玫所有,因为当时购买时就是打算给她当嫁妆的。

3. 杜伟业购有4份人寿保险,每份的受益金额是5万元,两份的受益人是徐伟业老妈,两份的受益人是前妻孙丽芳,如果杜伟业老妈先行去世,则四份都归孙丽芳所有,当然,现在这情况没有发生,所以杜伟业老妈和前妻各得10万元。

遗嘱是杜伟业亲手写的,上面有遗嘱字样,下面有杜伟业的签名和年月日,还请了事务所的两个同事签名作证。

徐航读完后把纸头翻过来展示给大家看,问大家是否确信是杜伟业本人笔迹,并非伪造。

杜伟业的字大家都认识,而且遗嘱的内容也并不出人意料之外——但是多少有点令人失望,所以大家一致点头表示接受,同时有点好奇杜伟业留给杜玫的是啥玩意。

徐航从包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红木匣子来,四角包着铜片,盒子上面雕着一个椭圆形的公司标志。徐航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的黑色丝绒衬垫里嵌着一个雪白晶莹的玉雕,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片。玉雕看上去非常精致,像荔枝肉一样呈半透明状。大家一时之间都不敢用手去拿它。

徐航把盒子送到杜玫面前,杜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把玉雕从垫子里面挖了出来,大家都情不自禁的围上来细看。玉雕呈椭圆形,比杜玫的手掌略小,雕成一只有点像牛的怪兽,怪兽长有两只弯弯的角,纹路吉祥,肌肉圆润,正弯转身体,回过头来,看自己背上趴着的一只蝙蝠,蝙蝠平展双翅,将飞未飞,也抬头看着怪兽,两个动物都神态娇憨,姿势灵动,欢乐喜庆。玉质地非常的光洁细腻,杜玫捏在手里,着手处温润浑厚,有种油油的感觉,顿时情不自禁的摩挲了几把,觉得爱不释手。

“真漂亮。爸爸怎么会买这种东西。”杜玫嘀咕了一句,她过去只看见过自己老妈乱买装饰品,什么翡翠镯子白玉锁片的,但是都颜色古怪,手感粗糙,看着都让人不舒服。

“嗯,这是个把玩件,就是捏在手里玩的意思。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做的。你爸买这个的时候我也在,当时是帮我朋友办个案子,我和杜老师两人走进他店里,结果杜老师一眼看上这块玉了,念念不忘,后面我们每次去,他都要盯着看上好一会。我说:‘杜老师,你这么喜欢,要么买下来算了,反正张子淳肯定给你最低价’。一开始杜老师不舍得,说他怎么可能花那么多钱买块玉玩。但是渐渐的改了口,说如果买一块的话,今后留给女儿当嫁妆也不错。半年后,案子结束,杜老师想来想去,去把它买了下来。”

杜玫越听越吃惊:“怎么?这东西很贵么?我爸花了多少钱?”

杜玫把玉雕放回盒子里去,捡起那片纸,打开一看,顿时倒抽了口凉气,收据上面印着:和玉有限公司。下面写着:辟邪兽,货号xxxxx。后面的价钱是80000.00。

杜伟业在6年前花了八万元买了一块比手掌还要小的玉雕,当时他一年的总收入也就十万多些。杜玫彻底晕了,这种事就是老妈也不会去做吧,孙丽芳败家一般也就在万元左右。

“怎么,这么一小块东东要八万元,我爸他......没喝多吧。”杜玫忍不住嘀咕,怀疑老爸被人坑了。

徐航好笑:“你爸对它朝思暮想了半年才咬牙买的,你说你爸喝什么了?”

“迷魂汤呗。”杜玫翻了个白眼。

“玫玫,你在美国不懂。和田玉是很贵的,而且最近几年,涨价涨得厉害。”杜玫的三叔忍不住插嘴。

徐航点点头:“对,翡翠,玉,黄金,这些年都涨价涨得非常厉害。这块玉现在至少翻倍了。”

“翻倍?”杜玫好笑。“拜托,这是八万,不是八千,十六万卖给你要不要?”

“至少十六万,应该还不止。张子淳当时卖给你爸是最低价。”

“如果这块玉能卖十六万不止,我就能把爸爸的25万还给叔叔姑姑了。”

杜玫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三叔小声嘀咕了一句:“玫玫,不用这样吧。”但是一眼看见老婆神色,话就越说越轻,尾音含糊的消失了。

杜玫看看徐航,非常认真的说:“如果这玉真能卖掉,只要能卖到16万,我就有能力把剩余的9万还完。大家给我一年......或者再稍微多点时间,我保证把钱都还上。”

徐航皱了皱眉头:“你真想把这块玉卖掉。这可是你爸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杜玫沉默了几秒钟,非常坚决的说:“既然是爸爸留给我的,我就更有理由用它给爸爸付医药费了。徐航,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卖掉它吗?”

徐航小声嘀咕了一句:“和田玉一直在涨价,今后还会继续涨价......不过,好吧。我把张子淳叫过来,让他估个价,看他现在能卖多少钱。”

徐航掏出手机就打。

杜玫吃惊:“你现在把你朋友叫过来?”

“没事,他的店在潘家园,离开这就一步路,走都能走得过来。他今晚上如果没应酬的话,应该就在店里。”徐航的手机已经接通了,张子淳果然在店里。

徐航把酒店名字告诉张子淳,叫他马上过来。

辟邪兽

这个钟点,已经不怎么堵车了,张子淳15分钟就到了酒店。

张子淳身穿湖水绿休闲衬衫,墨蓝色西装长裤,30左右年龄(其实是29岁),身高180,肥瘦适中,面如冠玉,气质从容优雅,年纪轻轻,却略显沉稳。

“徐哥,这么急找我什么事?”张子淳嗓音比一般人低沉温和,语速也较缓。杜玫后来发现,就因为张子淳说话比一般人低了这么半度,慢了那么半拍,结果是——他一张嘴,别人都不得不闭上嘴,静下心来听他说,否则就听不见他说啥了。

徐航把玉雕连同盒子一起递给张子淳:“还记得这个把玩件吗?”

张子淳伸手接了过去,一面将辟邪兽从盒中取出(杜玫注意到张子淳在用手指缓慢而有力的摩挲玉雕表面,张子淳五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的整齐圆润),一面说:“当然记得,这不是你事务所那位律师,你叫他老师的,从我这买走的嘛。当时我给了他一个成本价。”

徐航瞟了张子淳一眼:“嗯,好记性。”

张子淳解释道:“我家出的东西,我多多少少会有点印象。不过这件比较特别,雕这个辟邪兽的那位,这两年得了好几个奖,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有名,却正在往大师路上走。这件是他的早期作品,你看,虽然雕得还略显粗糙,题材也比较老套,我当时也没给他最好的料,但是布局匀称,蝙蝠和辟邪兽都雕得非常灵动,你看这肌肉文理.......”

徐航这下高兴了,打断他:“那这块东西现在能卖多少钱?”

张子淳一面把玉雕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一面继续用手指头揉它(后来杜玫发现,这是张子淳的习惯性动作):“现在卖么,要看在什么地方卖,在我店里卖的话,我会开个22万左右的价钱,估计会在20万左右成交。但是你真想卖掉?我说了,雕的那位,正在成名,等过几年,他出名了,作品就会卖天价,那时,就会有买不起他成名作的人来收藏他的早期作品,他手指头碰过的东西都会身价百倍。现在卖掉,太不上算了,因为毕竟这件是他不成熟的作品,类似的质地,雕工,题材的,在我店里还有,卖不出高价来。”

徐航看看杜玫:“还卖么?”

杜玫多少有点犹豫:“请问,这位大师出名还要等多少年?”

这问题问得幼稚,张子淳忍不住一笑:“这个么,我倒是真说不上来。他正在往成名路上走,但是最终能不能成为大师,老天爷知道,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他会不会出名。这件玉器,虽然体量不大,但是构思好,工口不错

,尤其难得的是,有神韵,有感染力,而且这是块上等籽料,现在籽料越来越难得了,市场上到处都是假货......总之,没必要卖掉,留着好了,反正只会涨价。”

杜玫咬咬牙:“那我还是卖掉吧,请问,大概多久能卖掉?”

这个问题又不好回答了,好在张子淳最有耐心,当下斯斯文文解释:“玉器这种东西,非生活必需品,饥不顶饱,寒不抵衣,只用于欣赏把玩,所以很难说出一个明确的周转时间。再加上这个价位的,就只能等待一个真正喜欢它的人出现。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说法,玉待有缘人。不过嘛,现在有很多人把玉器当做会升值的财富来收藏,这样一来,就是一个质地做工价格的综合比较了,像这个辟邪兽,如果售价合理,比如20万左右,我估计半年到一年,应该走得掉。”

“哦,要半年到一年。”杜玫小声嘀咕了一句。

张子淳看了看杜玫,慢里斯条的说:“嗯,您是急于想脱手吗?没问题,凡是我店里卖出的玉器,我都回收。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价钱,而且一定会比我卖出的高。这个辟邪兽么,这块料,这是块上好的白籽,肉很细腻,现在进价差不多在10万左右;这个工口,我得用个大师傅来雕,至少要雕4个月,这样,我给你15万,这差不多是我生产一件类似玉器的成本。您觉得怎么样?”

杜玫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15万啊,8万元买进,过了6年,15万卖出,还是卖回给原主——哈哈,这生意做的。

“好的,好的,好的......”杜玫点头如**啄米,生怕慢了半拍张子淳改主意。

徐航生气,狠狠的瞪了杜玫一眼:“张老弟,这是杜老师的女儿杜玫,当年杜老师帮了你多大的忙,你怎么还好意思从她那里赚钱啊?回收什么回收,拿到你店里卖去,卖掉多少给她多少。哦,不,东西你留着慢慢卖,钱先给她。”

徐航此言一出,所有人愕然。

张子淳这下真吃惊了,不由的抬眼上下打量杜玫,眼前这个女孩,年纪不算太轻,又高又瘦,而且还不是一般性的瘦,瘦得骨架支离,肩胛骨像是要把裙子撑破,脸上完全没有肉,嘴唇完全没有血色,大眼珠子看人时简直令人发毛,皮肤倒是白,却是那种不透明的惨白。

张子淳对杜玫的第一印象是:长得不算丑,但是够渗人。

张子淳心想:徐航,你脑子出问题了是吧,也没这么换口味的。

张子淳有那么两三秒,说不出话来。杜玫被张子淳看得发窘,不敢吭声。家里人,包括孩子在内都一片寂静。

但是徐航的脑子已经转到另一个层面上去了:“子淳,你不是常说玉没有一个明确的价格,因为每件玉器都是独一无二的,取决于想要它的那个人愿意为之支付的最高价。”

张子淳点点头:“对,是这样的,不想要的人掏10万都不愿意买的东西,想要的人掏30万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

“那这个辟邪兽能不能卖到25万元?”徐航说。

“25万,当然可以。不过,如果要咬死这个价钱的话,就需要等待,等一个就是喜欢它,非买它不可的人出现。因为我店里还有同等质地,差不多工口的,在卖20万左右。”张子淳说,“这样一来,我就不太好说多久能卖掉了,一年,也许两年,当然,不会超过三年,因为三年后,价钱涨上去了,这件卖25万,那就太便宜了。”

“那行,你明天把25万给杜玫,东西你留着慢慢卖去吧,反正你店里那么多东西,多一件不多。”徐航把盖子合上,往张子淳手里一塞,“这事就这么定了。”

杜玫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哎,不行,不能这样。”上海人管这种叫强要饭,实质就是敲诈勒索,杜玫脸都红了。

“行的,就这样了。过三年,他至少卖人家三十万,银行哪有那么高的利息,不过这点零头咱们就不问他要了,多少也让他占点便宜吧。”徐航慷慨的对张子淳说,“记住明天早晨我们来取钱,你请我们吃午饭。”

“不行,徐航,真不能这样。张先生,这样,我们15万成交,我明天去您那取钱。大伯,叔叔,姑姑,我明天先每人还你们3万,剩下的两万我一年左右还清。”

杜玫奶奶说:“哎,这样吧,剩下的10万,玫玫就不用管啦。你爸不是给我留了10万么。”

所以人一起喊:“这个使不得。”

这下杜玫真急了,跺脚:“奶奶,您别管这事。爸爸留给您的养老钱,您只管收好。我挣美元,还人民币,小意思。”

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就还三万吧,剩下的两万算了,你爸生病,我们兄弟姐妹也应该帮忙的......”

杜玫坚持要还,心想:不还的话,就一分钱都不还,现在我大头的还了,还欠个尾巴人情干嘛。

“杜小姐,您别急。”张子淳这时又开口了,还是那从容平静的调子,略低频的声音,大家不得不安静下来听他说,“大家都知道,同样一件货在不同的商场里买出来的价钱是不一样的,玉器没有一件是同样的,就更是如此。在我那,因为我是自产自销的,卖的当然是市场最低价。但是在别的地方,比如说王府井,国贸那里珠宝柜台,这种品质的,至少要卖50万。因为他们从我这进货就得要18万,然后商场要收走售价的30%,他们自己还要雇员工,纳税,资金成本,其他费用......他们卖50万,都没多少利润。”

张子淳看着徐航:“咱们把这件货送到王府井那去寄售,标50万,我估计一年之内就能走掉。”

徐航点头:“这主意好,不过......这事你出面不合适,可以叫高平江去办,他反正是举手之劳。嗯,得快点办,他说办完离婚就去巴西,去了啥时候回来就不知道了......不过,子淳,货还是得你回收,明天你给杜小姐25万,卖掉后拿来的钱都归你.......”

“别,还是15万吧。你们怎么卖,什么时候卖掉,我不管了。我就明天拿15万。”杜玫说。

徐航急,伸手掐了她一把:“张子淳是超级大款,你跟他客气什么。咱们跟他是阶级敌人,懂不懂。”

张子淳叹了口气:“这样吧,杜小姐,辟邪兽我也不回收了。我借给你25万,辟邪兽做抵押,今后卖掉了,我扣下25万,其余的都归你,怎么样?”

徐航大喜:“这主意不错。行,就这么办。”

杜玫又好气又好笑:“行什么啊,别说什么时候卖掉不知道,就算卖掉了,到手的钱不到25万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非常实在的问题,徐航想了想:“这样,杜玫,你给张子淳写张欠条,借25万,抵押品是辟邪兽,写明卖掉后的钱多退少补,我来做担保人。如果你真欠他钱不还,我就去美国追债。”

-------------------

杜玫写完欠条,徐航签完字。杜家的人各自散去,二姑先把奶奶送回家。杜玫陪杜琨去柜台结账,处理剩下的酒水香烟。徐航跟张子淳站在酒店门口抽烟,徐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张子淳皱起了眉头:“这么说她并不是非还这个钱不可的啊......我很看好那个雕工,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我这做了,但是他的作品我一直在观察,我赌他十有八-九会出名。这件玉器今后肯定会大涨特涨,最糟糕的是,这种东西,卖掉了,你就收不回来了,你多给人家钱,人家也不卖.......”

徐航轻轻叹了口气:“她很要强,如果让她这么能还人家却欠着不还,她肯定不干的。就按她的意愿办吧。一个人肯损失眼前明明白白的利益,说明,她有这个能力去承受损失.......”

杜玫跟杜琨结完账回来了。徐航跟张子淳道别,说好明天徐航陪杜玫去他店里吃午饭,顺便把钱过账。

张子淳带着红木匣子走掉了。

徐航开车先把杜琨送到他下榻的速8酒店——杜家人没给他提供住宿,然后再送杜玫回她奶奶家睡觉。

“已经10点多了,你回去洗澡有问题吗?”

“应该没问题吧。”

“要不要到我那去洗澡?”

杜玫横了他一眼:“又去你那洗澡?洗完你再把我送回来,然后你再开回去,今晚上你打算几点睡觉啊。”

“那要么就在我那睡吧。反正明天我们要一起去见张子淳。”徐航说。

西西瓜

杜玫在主卫生间里洗完澡,一面用浴巾擦干身体,一面走到了壁橱的穿衣镜前。她这半年来,还从没好好的看过自己身体,没这条件,此刻一见之下,顿时有如白日见鬼,曾经被大学女同学羡慕不已的魔鬼身材现在犹如白骨精,肋骨根根可数不说,曾经那么娇人的双乳现在像丝瓜一样软软下垂,手脚细如芦柴棒,皮肤又干又涩......

杜玫吓的赶紧用浴巾把自己紧紧裹上,心下不由的惊恐:自己这么副样子,徐航别吓得落荒而逃才好。

杜玫正站在镜子前面发呆,徐航过来敲主卧室的门:“洗完了没有,出来吃西瓜。”

杜玫窘:“我没衣服穿。”

徐航顿时跟天上掉馅饼似的了:“你没穿衣服,要我帮你穿衣服是吧......啊,愿意效劳。”徐航一推门就进来。

如果这是过去,杜玫肯定得抱着浴巾,酥胸半露,从徐航面前招摇过来,招摇过去,但是这时却赶紧把浴巾裹得更紧点:“嗯,没事,我习惯裸睡。”

裸睡!徐航大喜,这不是在赤-裸裸的勾引我嘛,如果我不上钩,那还配叫男人吗?

徐航也已经洗完了澡,披着一件白色真丝睡袍,当下打开壁橱,从里面取出另一件真丝睡袍来,也是白色的:“我的,你穿上试试。来,我帮你穿。”徐航上去想解杜玫的浴巾。

杜玫紧张,上次他就是因为看见了,所以没碰,不能再让他倒一次胃口,否则我岂不是要没前途了。杜玫用力抱紧浴巾:“哎,我自己会换的,你先出去好吗?”

徐航失望,看来杜玫对自己没什么意思。徐航将睡袍递给杜玫:“好吧,你自己换。我在起居室。”

徐航转身出去了,心想:算了,她弟明天带着她爸骨灰盒去上海。她到张子淳那里取完钱,还完债,就该订机票了,今后大概不大会回中国了吧,就算回,也没理由来北京,就算来北京,也不会再联系我......

杜玫在镜子面前甩下浴巾,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回,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看不觉得心惊肉跳了,但是却自己反胃了。

杜玫把徐航的睡袍披在身上,睡袍长及脚踝。杜玫仔仔细细的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然后把腰带束紧,心里暗暗发誓:下面三个月,我要努力吃,努力睡,我要过猪一样的日子......嗯,这样不好,这样肥肉会全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我得让脂肪全长到胸和屁股上。我要天天吃,天天睡,吃完睡完就锻炼......那我岂不是白吃白睡了不管了,总之,我要重新漂亮起来,把这个有千万身家的帅哥泡到手。

一想到泡帅哥,而且是泡多金帅哥,杜玫立马精神大振斗志昂扬,觉得未来大有可为,前途值得奋斗。杜玫再检查了一遍,扣子扣好了没有,然后,赶紧找徐航去了——没泡之前也要暖暖身不是。

徐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是一盆切成三角型的西瓜。杜玫讨好的挨着徐航坐下,没话找话:“看什么呢?”

“脑残剧。”徐航因为刚才被杜玫拒绝,情绪不佳,但是脸上丝毫不露,只耸了耸肩膀,“来,先吃点西瓜吧,吃完去睡觉。你也累了一天了。”

“那你也吃一块吧。”杜玫叉起一块,送到徐航的嘴巴边,然后对他抛了个媚眼。杜玫本来眼睛很大,睫毛很翘,抛起媚眼来勾魂摄魄,但是现在她眼皮贴在眉骨上,眼珠子大得有点鼓了出来,跟青蛙似的,这么近距离抛媚眼,眼黑眼白分明,徐航感觉杜玫的眼珠子像个双色台球似的沿着自己脸滚了一圈,不由的吓了一跳。

杜玫看见徐航身子一抖,还以为他被自己眼睛电到了,暗自得意,把西瓜塞徐航嘴里,顺便把自己脸也往他脸上贴,长睫毛扇啊扇的,扇进了徐航鼻孔。

徐航见杜玫越贴越近,正搞不明白她想干嘛,忽然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块西瓜,差点噎死,赶紧快速的嚼了两口,心里揣摩着,把西瓜咽下去后,是不是可以顺便把嘴唇贴到杜玫嘴唇上去,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去,忽然感觉到鼻子奇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啊欠”一个喷嚏,正好杜玫头往上仰,只喷了一脸西瓜渣。

杜玫愕然,徐航狼狈万状:“啊,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没事,我去洗洗。”杜玫跑回主卫生间洗脸,一面洗一面想,是不是刚才往脸上抹的雅顿让徐航过敏啊,吸取教训,等会别往他脸上凑了。

杜玫整整仪容,又跑进起居室挨徐航坐下,这次坐得更近了,两人的腿隔着睡袍贴在了一起。徐航想起来了,杜玫没换洗衣服,那,睡袍下面肯定是真空的......徐航精神大振,手一伸,搂住了杜玫的肩膀,然后有往下滑的趋势。

杜玫脑子转得飞快,在想徐航下一步会干啥,忽然感觉不妙,我可不能让你摸到我那一根根排骨。

杜玫赶紧抓住徐航的手,推回到他自己的空间:“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徐航扫兴,把手收回,去拿电视遥控器。杜玫赶紧又叉起一块西瓜:“来,再吃一块。”

徐航一看比刚才那块还大,心有余悸,连连摇头:“还是你自己吃吧。”

杜玫发嗲:“那你喂我吃啊。”

徐航惊奇的看了她一眼,自己手里拿着西瓜,还要等别人来喂,这曲线救国之路。徐航从杜玫手里接过那个不锈钢小叉,把西瓜举到杜玫嘴边,杜玫把嘴凑上去,没啃西瓜,却用牙轻轻的咬徐航的手。

徐航搞不清楚杜玫到底是想勾引自己还是要拒绝自己,还是勾引的同时拒绝,吊自己胃口,于是犹豫着手往回缩。杜玫上半身跟了过去,就轻轻贴在了徐航身上。这回贴他下巴下面了,短头发毛茸茸的往徐航鼻子里钻。徐航赶紧往后缩,怕又喷她一头发吐沫。杜玫见他逃跑,哎呦,半熟的鸭子不能让他飞掉,赶紧又凑了过去。一退两退,徐航被沙发上的一个垫子一挡,就人半倒在沙发上,这下杜玫方便了,继续吃豆腐,当下毫不犹豫的爬到他身上,张嘴啃他手上的那块西瓜。

徐航被杜玫压在身下,感慨:“老天,这年头,女人真不得了。知道的知道你是在吃西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强了我呢。”

杜玫已经把那块西瓜啃光了,说:“方丈,那你就从了师太吧。”

徐航笑软了:“那你得给我点香火钱。”

“你要多少?”

“本公子的卖身费么,怎么也得一美元吧。”

“天啊,这么大的数目。赊账可否。”

“赊账?那你得有点抵押品啊。那块玉你抵押个张子淳了,你还有啥值钱的东东?”

“我自己啊?”

“这抵押品,还要吃喝拉撒的,保管费太高。”徐航笑,”不过我接受了。今晚上我随便你处置,你想干嘛就干嘛吧。”徐航满脑子的想入非非,杜玫今晚上会不会真强了自己啊。

结果杜玫只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胸口两团软绵绵隔着薄薄的丝绸贴在他胸大肌上,蹭来蹭去。杜玫头埋在徐航脖子处,看着他睡袍前襟露出的细腻光洁的肌肤,鼻尖灵敏的嗅觉细胞捕捉到了他身体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杜玫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徐航的喉结。

徐航呻-吟了一声,双手忽然抱住了杜玫的细腰,一个翻身,两人就换了个位置,徐航压在了杜玫身上,下腹的坚硬抵在了杜玫的腿上。

杜玫急:“别,说好的,今晚上你得听我的。”杜玫推推徐航,又把他翻过来压在身下。

徐航无奈:“那好吧,不过我很持久,你会体力不支的。”徐航以为杜玫喜欢女上男下。

杜玫一愣,为难了,她没打算走那么远,但是又不想让徐航失望。杜玫眼珠子转了两转,忽然在沙发上跪起身体,将徐航的两只手抓了过来。

“干嘛?”徐航紧张。

“把你捆上,我要玩s-m。”杜玫拉开徐航睡袍腰带上的结,把腰带整根抽出来,把他手腕捆上。然后把他手臂往头顶上一推。

“小姐还好这口啊。”徐航又好笑又惊奇,睡袍的两片衣襟分开散落,露出年轻性感的身躯,皮肤洁白,胸膛宽阔,小腹紧凑,髋部窄窄,下面只穿着一条白色内-裤,正高高的撑起着。

“特殊服务,要特殊收费的啊。”杜玫有六个月没有接触异性了,不由的心动神摇,伸手把灯和电视都关了,屋里顿时一黑。

起居室窗帘没拉,对面高楼顶上的霓虹灯在不住变换颜色,一会红一会绿,几秒钟后,两人的眼睛都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在半明半暗中,两人默默对视,徐航低低的喊了声:“玫玫。”

杜玫轻轻的应了一声:“嗯,阿航。”俯下身去,两人的唇合在了一起,舌尖纠缠着,如梦如幻。

吻了会,杜玫的唇缓缓往下,亲过徐航的下巴,脖子,锁骨,胸膛,柔软的腹部。徐航感觉到杜玫在有意无意的用胸部的两团柔软蹭自己的那处坚硬,几下撩拨后,徐航忍不住低低的呻-吟起来。

杜玫继续往下,已经亲到了徐航的内-裤边缘,杜玫用嘴唇和鼻尖轻轻的拱来拱去,又埋头在徐航的两腿之间,用舌尖舔他的大-腿内侧。

这下徐航受不了了,想把手插-入她的头发里,却又被捆着。徐航忍了几分钟,开口求道:“释放我。”声音低沉沙哑。

徐航软瘫在了沙发上。

杜玫抬头向徐航温柔微笑:“喜欢吗?”

徐航犹如置身幻境,呆呆的看了杜玫一会:“太满足了。”

杜玫笑,给徐航解开两手,准备起身。

徐航急,两手环抱住了她:“等等,我稍微休息一会就好,你想要几次都行。”

杜玫笑了起来:“下次好不好,现在乖乖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杜玫把徐航的手拉开,径直回房关上了门,留下徐航一人坐沙发上发呆。

过了会,徐航慢慢起身去次卧室睡觉,脑子里晕乎乎的,刚才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幻。徐航简直想回身冲进杜玫房间,问她:刚才你真的为我blow过?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徐航困惑于杜玫态度的模凌两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吊我胃口,让我为她发狂?还是并不想委身于我,却想在离开前给我一次满足,算是对我们这段日子来情谊的一个回报?

徐航躺在床上,心头一片茫然,最后对自己说:算了,何必想这么多,反正她即将离去,我和她之间,有过也罢,没有也好,都不过是一场春梦。就像两列火车,在岔道口相逢,然后,各奔前程。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