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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天代慈禧》


第八十三节 贬谪恭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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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节 恭郡王入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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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节 随风潜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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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节 冰上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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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节 落日沉沙之圈羊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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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节 小巷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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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节 纺车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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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节 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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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节 先皇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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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节 紫星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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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节 宫女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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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节 鸦片官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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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节 石嘴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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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节 命犯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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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节 满汉通婚与满汉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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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节 前情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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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节 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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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节 东宫太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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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节 如意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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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节 鸿章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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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节 暗夜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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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节 山深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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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节 恭王兵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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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节 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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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节 火上浇油之内外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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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节 风助火势之通匪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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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节 风助火势之乱象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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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节 乱世桃源之山间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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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偷龙转凤

武则天一觉醒来,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宫殿里,从描金雕凤的凤床边的帐幔望出去,能望见水磨石光亮亮的地,红木漆金脚的茶几和搭着香色绣花椅袱的靠椅。

但她没有闻到自己熟悉的牡丹花香。难道敬事房今天竟然忘了给皇后送鲜花?

当她稍稍抬头,更见到门口两侧两个宫女的奇模怪样,头顶各顶了块乌漆描金的木板,脖子上却赫然绑着条白绫。难道她昨日有同时赐死过两个宫女?但这两个宫女好好地站在门口两侧,又哪里已经死去?如果已经被她赐死,她们又岂敢拖延至此刻?

稍觉宽慰的是,虽然这间宫殿显得眼生,她所睡的仍然是张凤床。掐指算来,她武则天为当上皇后,付出了多少代价?除了常常被朝臣悄悄在背后嘀嘀咕咕地说“连事二帝”,“当过尼姑”;屈尊去过好多趟皇帝的舅父长孙无忌家,将无忌的三个儿子都封为朝散大夫,仍然无功而返。

还有她那粉妆玉琢的头生宝贝小女儿,她有多惹人怜爱?连王皇后那死妖婆都常常一天来探她两遍。

女人对别人的孩子,绝对不能太过喜爱,否则就会有离奇的事情生,武则天的女儿就是被王皇后看望死的。

想到女儿,她不免有些眼角湿润,顺势坐了起来。两个宫女听到了“悉悉嗦嗦”的响声,立即朝屋外叫道,“圣母皇太后醒了。”然后趋到凤床前,替她挂起帐钩。

什么“圣母皇太后”?她心中暗自吃惊。什么人在作怪不成?是王皇后或萧淑妃的鬼魂?那两个贱人那么悲惨地死去,的确有几百个缘由来作怪。

怎么会自己登上皇后宝座还不久,就已经被尊为太后了?做个孤苦崇高的太后有什么意思?皇帝呢?皇帝在哪里?

她此刻才想起她那平和而柔弱多病,连奏折批阅、临朝听政也仰仗她的丈夫李治,大声问道:“皇帝呢?”

“回圣母皇太后,皇帝去书房了,此刻还没有散学。”这宫女瓜子脸,右颊处飞了几粒雀斑,对太后的问话虽有些意wài

,还是回答道。

虽然此皇帝非彼皇帝,宫女答得不得要领,武则天没有继xù

追问。只听得皇帝仍在书房读书,她有些恍然不安的心才好似煞时稍有了些着落;这么说,皇帝还没有成年,那么当太后还不算太坏。皇帝是谁呢?是弘,还是贤?

又一位宫女捧进来一个金盆,里面盛着洗手用的温水,她就着那盆洗手,蓦然间见几根蟋蟀长角似的怪东西附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吃惊得把盆水都“哐当”碰翻了。

一个人不管见到周遭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如生在自己身上的莫名变化让人吃惊,就算她贵为皇太后也如此。

“奴才侍侯不周,奴才该死。”屋里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鸦雀无声。

细细打量之下,附在手指上的那蟋蟀样的东西是铜制的,但有些绿,所以乍一看时,惟妙惟肖地象蟋蟀。其实那长长弯弯的弧形铜片上细细地雕着花纹,不是蟋蟀,而是个指甲套。

从前她虽然也爱美,却没有想过要把做盔甲用的铜片绑在手指上。

她自己把指甲套取下来之后,就看见那几根长长的葱管似的嫩白色指甲。醒来后一直觉得不太自在,现在终于找到了原因,就是这碍手碍脚的长指甲。虽然她从前也生长在富贵之家,但自幼被父母当作男儿教养,所以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

幸亏没有,否则给太宗做管衣帽的侍女时,难道她也用这么长的指甲,在龙袍皇冠上划来划去么?

“拿剪刀来,”她吩咐道,“替我修剪指甲。”

宫女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刀拿了过来,在她跟前屈下身,替她修剪指甲。

说是修剪,不过是将窄窄一道指甲边剪去。

“把剪刀给我,”当她把小剪刀对准长指甲“喀嚓”“喀嚓”几声齐根剪掉后,她瞥见底下跪着的一群宫女们面色既惊惶又疑惑。

“奴才不会伏侍,奴才该死。”那个拿剪刀的宫女也早已跪下。谁不知dào

慈禧太后宝贝她那葱管般的长指甲?如今竟然忽然无端剪去,足见太后心境有变,所以侍侯的人们一个个如大祸临头。

大概她应该对这指甲珍爱万分才对。

“留这么久也腻了。起来吧,另外去换水来。”武则天吩咐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好象她武则天虽曾当过尼姑,也仍然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她憎恨长孙无忌那些老顽固们一成不变的想法,以为她曾侍侯过先皇,就不能当本朝的皇后。

门外有人另外传了水进来。她重又打量起自己的两只手。很明显,这不是她的手,虽然这双手也温润柔美,皮肤的颜色却不似她往日的红润。

她洗完手,匆匆在廊前屋后转了转,立即就现的确出大岔子了。院内廊外花木扶疏,其中有株盛开的芍药,时节算来约莫在五六月间;这时正是午后时分,日影静静地落在地上。她见到的宫女们她一个也不认识,都系条白绫,踩着高跷。这是哪朝哪代,哪个太后的寝宫,她怎么莫名其妙到这儿了呢?

当她回到寝宫内室,屏退宫女后,匆匆揭去一面花梨木梳妆镜上的镜袱,不禁惊呆了。那镜子里,赫然是另一个女人。容长脸,狭长锐利的眼睛,高挽的髻上方是一方描金绣凤的乌漆板,插着红粉白三朵鲜花;哪有半分像是从前宽额圆眼的武则天?

武则天又惊又骇,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幅容貌,难道这是她自己么?

第二节 李鸿藻讲书

“来人呀,去传师傅来讲书。”武则天一颗心砰砰鹿跳着,吩咐道。

宫女答yīng

着去了,没多久领了个人进来,说道:“回圣母皇太后,李师傅请到了。

这位李师傅没有山羊胡子,年纪也不太大,腋下夹着个绸缎包包,进殿就准bèi

磕头。武则天道,“免礼,赐座。”

师傅听得,也就顺势站起来,但他前额仿佛上过蜡,竟然如光葫芦似的一片。武则天虽然吃惊,但眼前有更重yào

的事情要问,所以没有做声。

“微臣今天给圣母皇太后讲的,是明朝明世宗的一段。”师傅把书从绸布包里取出,放在小圆桌上翻开了。

武则天虽从小不喜欢做女红,读书却不曾偷懒分毫,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尧舜禹到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五代十国后隋唐,哪里又出来个明朝?她有些恍惚地问道,“明朝?”

李鸿藻留意到了她不寻常的表情,心里头有些打鼓。难道今天挑的这一段,不合太后的心意?这也难怪,明世宗这样从藩王世子而成为皇帝,然后又差点被宫女合谋害死的离奇天子的确少有。自己原来觉得这一段情节诡异,喜欢听戏的太后应该会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不喜欢,那么该换哪一段呢?

“是,照讲书的顺序,今天讲明朝明世宗的一段,”赶忙先说明自己是按讲书顺序,如果太后不喜欢怪罪下来,那也就会责怪得轻些,“或圣母皇太后想听点别的,微臣自然也遵命。”

这个李师傅还有点眼色。

武则天道,“不如今天就讲讲从汉朝到本朝间贤能的皇帝和大臣。”

李鸿藻听明白了,必然是这几天从军机处递过来的奏折中有些麻烦事不好断,太后才想从历朝历代得些启,更显得自己给太后讲书是桩极重yào

的差使,因此响亮地答yīng

道,“是。”

汉朝当然从汉高祖刘邦讲起,更讲到萧何,张良和韩信;“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和汉景帝;好大武功的汉武帝;光武帝复国,当然也不能不讲...然后跳过一段乱世,讲到隋朝,之后是唐朝的唐高祖和唐太宗。

武则天听到唐太宗,慌如流落他乡的游子好不容易遇见熟人,急忙攀住不放,吩咐道,“唐太宗的事情,倒要好好讲讲。”

做臣子的,谁不喜欢“从谏如流”的唐太宗?就是太后不吩咐,李鸿藻也准bèi

多花些时间的来讲,此刻更把魏征、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褚遂良讲得兴致勃勃。凡是“手无缚鸡之力”、认得几个字就以为老天免去了他强筋健骨的苦役、不肯负起约束皇帝责任的读书人,从来都希望于皇帝的自律,希望他勤政、仁慈、天生正确,不会随时让自己的脑袋搬家,自己才能捧本书苟且偷生;能够纳几次谏当然更好,这样才能凸显读书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宝贵价值。

光是听到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名字,就让武则天听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即使她不久前刚把他们贬斥出京,却还没忘记他们俩如何激烈露骨地反对自己登上皇后宝座,简直太过放肆。她摆摆手道,“这一段也听熟了,唐朝有贤能的皇后,也该讲讲。”

做臣子的只有服从,当即讲到长孙皇后,武则天恼恨长孙无忌,厌屋及乌,连带着厌恶长孙皇后,觉得她以国母之尊践行节约,太也莫名其妙。做个村妇也能节约,又何必做皇后?做了皇后不图享shòu

,简直就是浪费。

不过她刚刚才吩咐要讲“贤能的皇后”,只好硬着头皮去听,偏偏李鸿藻也反对大修圆明园,想乘机劝进“节约”二字,喋喋不休,讲个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就跳去讲唐玄宗的“开元盛世”。

“难道长孙之后,就没有贤能的皇后了?”武则天闲闲地问道,实jì

上却已经有些怒了。难道自己就不如只会对太宗唯唯诺诺,自己图贤良之名却苦了众多大唐妇女的长孙皇后?自她死后,太宗没有再立皇后,宫中都遵循着她立下的规矩,武则天给太宗当侍女时,脚上都只好穿着粗布袜子,那袜子不光刷刷作响,还把脚底都磨出茧了。更不要说自武则天当上皇后,为了废除这些吝啬奇怪的规矩,和高宗费了多少唇舌。

“回圣母皇太后,长孙皇后之后,高宗的武氏皇后也很贤能,可惜天不假年,三十几岁就去世了,所以史书上讲得不多。”

“武后三十几岁就去世?”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死去,不是后无来,也该是前无古人吧?

“三十六。”李鸿藻道。

“哦,倒和我的年纪…”,武则天假装沉吟道。

“虽然是同样年纪,圣母皇太后自然圣体康健,万寿无疆。”李鸿藻急忙离座叩道。

她猜对了,三十六岁,她在大唐已死,却在这个奇怪的朝代替旁人活了过来。

“接着讲吧。”她道。

之后北宋南宋,都是挺不起脊梁的小朝廷。到元朝,更竟然由胡人来做汉人的皇帝。而开辟明朝的明太祖倒是个如假包换的和尚,却对开国功臣斩尽杀绝,从前应该是个屠夫才对。

更没有料到本朝也是胡人做了皇帝,也颇出了两个贤明的皇帝康熙乾隆。这么说,她武则天在本朝也是个胡人不成?

讲到本朝,李师傅便不敢尽兴臧否人物了,武则天自然明白,吩咐道,“从唐朝到本朝的史书,特别是本朝到现在的记录,你挑几本好的送过来给我,我闲时翻翻。”

“微臣领旨。”李鸿藻告退了。

第三节 两宫太后

此时日影西斜,武则天踱到窗前,正揣摩如今朝中景象,就听门外太监的声音叫道,“皇帝驾到。”

宫女们纷纷行礼。

“给皇额娘请安。”皇帝年纪约莫十四五六岁,虽然眉目清秀,却有些消瘦,望着她时有些目光闪烁,好似有点惧怕。

“免礼。”武则天道。

“今儿个先生讲了些什么?”虽然自己听了半天讲书,颇觉有些枯燥,但为打破这有点尴尬的沉闷,她先问道。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答道,“翁师傅让作了诗。”

“这么说,翁师傅夸奖了皇帝了?”她笑道,“原该如此,来人呀,赏给皇帝...”,一时不知dào

用什么好东西来赏皇帝,便停住问皇帝道,“皇帝想要点什么?”

皇帝大喜过望,平时难讨母后喜欢,今天竟然意料之外的顺利。这会儿激动地说道,“过几天皇额娘生日,让儿臣为母后奉三天的戏。”

“好,晚饭就在这儿吃吧。”武则天答道,还是将刚刚自己说“赏”时小皇帝眼光掠到的一个玩笑童子的小小玉雕拿过来递给皇帝道:“皇帝,这个赏给你玩。”然后指着茶几上的几道甜点对宫女道,“这些拿去赏给跟皇帝的人吃,让他们好好地侍侯皇帝念书,以后自然有更大的好处。”

小皇帝笑着接过玉雕,点头答yīng

,又道,“儿臣先到慈宁宫见过母后皇太后,回头就过来。”

慈宁宫又跑出来一个太后?“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应该谁更大些呢?武则天微微皱眉。

这皱眉自然也落入小皇帝眼中,皇帝急忙说道,“儿臣只去转转就过来,顺便告sù

那边皇额娘,我今晚和这边皇额娘一起用膳。”这小皇帝有两位母亲,和做儿媳妇的有两位婆婆一般,夹在中间难做人。

这边“皇儿娘”,那边“皇儿娘”,武则天听在耳里,总觉得两个太后大大地不妙。也不知dào

这个皇帝到底是谁所生。这些在李师傅送来的几本史书里都还讲不到,要找个法子弄请楚才好。

“去吧,”她道,“快去快回。”

皇帝刚走,就有位刚刚等在外面的太监叫道,“敬事房奏折送到。”

一听到“奏折”两个字,武则天立即来了兴致,“快拿来。”

她坐在茶几边就翻开了折子,头道奏折是道天津崇厚来的急报说:天津民众闹事,要求彻查儿童被剖心挖眼的案件;与法国的交涉失败,天津巡抚要求朝廷派员来办。

“来人啊,笔墨地图伺候。”武则天吩咐道。

笔墨和地图很快捧了过来,小茶几却不好摆放,这个太后以前怎么批奏折呢?武则天怎么也猜不到之前她指甲上那几道蟋蟀长角似的东西,才是用来做“御笔”的。

雀斑宫女瞧出了太后的踌躇,说道:“圣母皇太后,是否将笔墨地图摆到东书房伺候?”

也罢,武则天点头道,“就摆到东书房吧。”

武则天在东书房见到地图后,才知dào

京城如今叫北京,比长安往北很多。她之前有点怀疑自己这么奇怪的遭遇,也许是王皇后萧淑妃的鬼魂作祟,现在既然远在北京,谅那两个贱人也追不过来,就无须多虑了。

天津就在近旁,难在法国又是封在哪里的诸侯国,怎么交涉又会失败,让武则天难以猜测。既然要派员,朝廷从来就不缺人,派个什么人去就是了。

这东书房收着六部官员的名册。案件该归刑部管,武则天查到刑部官员的姓名,在奏折挥笔疾书道:“派刑部尚书郑敦谨赴天津查案,务必水落石出。”

这天折子不多,大多是谈皇帝的大婚筹办事项,哪几个宫殿要大修,需多少多少木料,多少多少锦缎等等。皇帝这样的小毛孩就要结婚了?结婚之后岂不是就要归政?

武则天在东书房东翻西找,总算找到了关于皇帝大婚的几个奏折,包括皇后的待选名单,一长串的姓氏名字又让她皱起了眉头,好几个姓氏都古里古怪,叫什么“阿鲁特氏”,“富察氏”,必定也都是胡人的女儿。“富察氏”的旁边,还有道深深的指纹,也不知dào

“圣母皇太后”对这个富察氏是恨得切呢,还是爱得深。

这样的奏折自然很快就批完了,吩咐侍侯着的太监“出去”,太监答道,“照例还要先请圣母皇太后盖‘同道堂’印;然后奴才这就拿到慈宁宫,盖了‘御赏’印就出去。”

这些奏折竟然要经过那位“母后皇太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武则天顿觉更不痛快。

回到寝宫,小皇帝接着也到了,李鸿藻挑选的几册史书也已经派人送了过来。

送来了温水洗手,太监宫女往来穿梭摆饭,到用膳时间了。

饭菜虽然不太合武则天的口味,也还丰盛。吃完饭,母子坐着闲谈,武则天对诸事茫然,想从皇帝口中探听些消息,因此说道,“刚才天津有道奏折,讲和法国的交涉...”

她一语未毕,就见皇帝变得激愤起来道,“必定又是洋人在欺压我大清百姓,我们皇家的宫殿都被他们抢劫烧掠,洋人对百姓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了。”

欺压“大清百姓”,这么说,洋人就是夷人罢?法国也就不是哪个王的领地了。怎么竟然烧了皇家宫殿?

“皇帝,照你看,崇厚的折子应该如何办?”武则天问。

“崇厚喜欢讨好洋人,先将崇厚撤职查办;然后委派专员,去查洋人。”难得母后垂询,小皇帝自自然然将平日对崇厚“媚外”的不满泄出来,很流利地答道。

“答得好,”武则天道,“但崇厚做的不是本朝的官么?为何要讨好洋人?”

小皇帝气鼓鼓地道,“自然是因为洋人轮船枪炮厉害,崇厚胆小怕事,生怕得罪了洋人,洋人把兵船开到天津,进犯京畿。”

洋人的轮船枪炮如何厉害?本朝竟然如此惧怕夷人?武则天有些了解了,仍旧褒奖了小皇帝一番,然后让他回去歇息。

雀斑宫女名叫喜儿,武则天吩咐她在内殿掌灯,自己去翻那几本史书,主要去翻李师傅没太讲的本朝历史。

康熙和乾隆的文治武功,的确令人仰慕。之后的几位皇帝就稀松平常了。前任皇帝,就是小皇帝的父亲在朝时,竟然为躲避洋人炮火而逃出北京,在热河病逝。

之后这位小皇帝即位,他的生母,因此从懿贵妃跃为“圣母皇太后”,号“慈禧”,也就是被武则天莫名其妙替代了的慈禧太后。算来这个慈禧太后也很厉害了,从她儿子和太监宫女的诚惶诚恐就能看出来。

小皇帝性情柔弱,似乎不足为患,只是还有位慈安太后掣肘;还有就是贵为太后,只能伴着这样的清灯孤寂。

她将几本史书都翻过,重又到东书房瞧了些奏折,回到寝宫已是夜尽更深,这才歇息了。

第四节 天津事件

第二天的“廷对”,让武则天颇为失望。先,她的对手,慈宁宫的“母后皇太后”,原来是个团团和气的老实妇人,武则天批阅过的奏章,那位太后半句话不多说,只加盖个印章便了。其次,朝堂所设的养心殿东暖阁不够阔大,来朝的官员竟然也只有五六人。也许因为还是薄有凉意的清晨时分,除了恭亲王还年轻倜傥外,一个个老态龙钟,瑟瑟抖。

其实恭亲王等几位军机大臣看惯了奏折上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指甲印,忽然见了崇厚折子上明快的御笔朱批,个个心情不错。恭亲王先道,“臣等已传旨给刑部尚书郑敦谨,他已准bèi

前往天津;只是因为要和洋人斡旋,请旨要懂洋务的人员协办。”

“也好,你们推荐几个懂洋务的人员吧。”

“崇厚和洋人打交道多,还是让他来全力协办吧?”恭亲王问。

崇厚自己办不了,才要朝廷派人去办,钦差要找人相帮,如果仍旧找回他,那不是“不换汤也不换药”吗?又因为昨天她听到小皇帝的一番话,对这个崇厚起了怀疑之心,所以决计不用,因此问道,“此外还有哪些人懂得洋务?”

恭亲王有些踌躇道,“大臣中懂洋务的人不多,还有个郭嵩焘,前不久刚从英国回来,但已经罢官回湖南老家了。”

又来个英国?洋人到底有多少个国家?大清朝懂洋务的人如此之少?总之武则天一见这里宫殿内的寥寥几人,已经决定要多召大臣来用。不过对罪臣,还是不得不问句:“他当初丢官,所为何事?”

“是一同出使英国的副使刘锡鸿奏报说:郭嵩焘出使英国后,典祖忘本,公然不穿大清官服,改穿洋装;不行大清礼节,改行西洋握手礼。总之处处效仿洋人,失大清国体,丢为臣本分,所以罢官回家了。”

原来如此,俗话说“入乡随俗”,“到此处,行此礼”,倒也不是什么大罪,因此她沉吟道,“既然一时找不出旁的懂洋务之人,就让这个郭嵩焘戴罪开复,回朝廷效力吧。”

这件事情就这么议定了,恭亲王接着讲到直隶总督曾国藩奏请开假养病。武则天昨天在东书房翻阅以往奏章,已经知dào

了曾国藩是个重yào

人物,因此道:“那就准奏吧。虽然说‘能多劳’,但朝廷也要多体恤有功之臣,在京城赐给他处宅子居住,对了,他喜欢做些什么呢?”

这就好说了,恭亲王答道,“曾国藩喜欢研究国学,给后辈讲学。”

“那么就调任武英殿大学士吧。”武则天昨天记住了这个崇高而清闲的官位,忽然想起来问道,“曾国藩有没有女儿?”

“这个,”恭亲王一头雾水,急忙道,“臣目前不知,待查清后回奏太后。”

这就很妥当地议定了两件大事了。几位大臣都在心中啧啧称奇,这位太后一日不见,突然言辞爽利,笔锋了得。虽然说她从前也不算糊涂,但到底是女人,有些粘滞缓慢。

武则天退朝后,慈安太后也向她表示了激赏之情,“妹妹断事好快好利落,我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以后皇帝的事情,更要偏劳妹妹了。”

这位中宫倒是和蔼亲切。

退朝后她照例到东书房,翻阅从前的奏折。这里大约很久没有得力之人整理,所以奏章文献都乱得不成样子,几年前的和几天前的,都混在一块。

太监多是穷得没有饭吃才混进宫,有才能的人只怕不多;宫女的见识大多有限。但难道宫中不能专设女官?她刚刚问到曾国藩的女儿,就是此意。事事都要自己动手,太麻烦了。

东书房当值的太监叫焦贵,她唤道,“焦贵,去取宫中名册来。”

名册上列着的皇子只有一位,皇女也仅有两位,其中一位还写着“恭亲王出”,原来是恭亲王的女儿。说到这位恭王,武则天又找出来一份记录,是讲到恭王福晋不久前去世,这也巧了。

她把这些找得到的文献都细细读了,然后又将几本史书重新翻了一遍。才现这朝廷已经是内乱丛生,而外扰不断。太平天国持续了十多年,然后是白莲教,捻军和回乱。从咸丰帝因为鸦片而开战,朝廷已经赔给了洋人几亿两银子,致使如今国库空虚,民众饥号。

难道这就是老天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朝代?

今天的奏折又送上来了,头一道就是天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法国兵船抵达天津,幸喜法兵尚未上岸;法国领事罗西亚要求我朝将天津州县撤职,并缉拿杀害法人凶手。”

法国人催逼得如此紧迫?这个崇厚的意思呢?难道叫朝廷照法国人的要求去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奏折上用朱笔批道:“此事由钦差郑敦谨全权彻查。为免一事多人,滋生杂乱,崇厚就地停职,听侯调用。”

免是免了,他的事情谁来暂管呢?郭嵩焘还在湖南,来京需yào

时日。三口通商大臣的事务别人也不一定熟悉。可笑这么大朝廷,竟然无人可用。

因此另一道旨意,“崇厚停职后一应事务暂由州县代理,等候后续安排。”

另一道旨意催“郭嵩焘火速赴京。”

对法国兵船也不得不防,因此“急令各路兵马赴京勤王”。实在武则天也不知dào

除了已经裁撤的湘勇,和在西北的左宗棠,还有哪支兵马可供调遣,所以虚虚实实,不去指明哪路兵马。朝廷重臣中,除了曾国藩、左宗棠、还有位李鸿章,此刻正在两江。此外军机处就只有恭亲王等五人。

想到每天只能面对这五个人,让人心中不免厌烦。但假如有人来谈谈,验证验证自己对时局的看法,也就聊胜于无,她吩咐焦贵道:“去请恭亲王进宫。”

等亲王到了,她命令赐座,恭亲王却诺诺推辞,不敢就坐。

“你对在天津和法国人的交涉,都知dào

些什么,请讲来听听。”武则天开门见山问道。

恭亲王一向消息灵通,于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说天津老百姓的儿女五六月间时有走失,怀疑被法国人所建的育婴堂所拐卖,苦于没有证据,育婴堂一方又坚决否认。偏偏在郊外有野狗拖出婴儿尸体,而且都缺心少肺。更离奇的是,人贩每次送去幼儿,育婴堂还给银两若干。所以百姓更加怀疑育婴堂偷摘幼童器官,群情激愤,包围了教堂。崇厚向法国领事提出交涉,要搜查慈仁堂,也就是育婴堂,逮捕人贩王三。结果查来查去,所谓慈仁堂挖眼剖心,总无实据。但百姓们认为崇厚袒护洋人,仍旧包围教堂,骚扰叫骂。

法国领事因此要向崇厚讨个说法,进门即破口大骂,接着为泄怒气,开了一枪;把崇厚吓得一溜烟躲进后堂,让法国领事在前厅独自拍桌踢凳砸茶碗、咆哮不断。

这时又有几千天津民众跟着围到了通商衙门之外,群情激荡。洋人出事,总是不得了的麻烦,崇厚只好又出来,劝法国领事,这个当口不要出去。谁知翻译刚把话说完,法国领事怒气冲冲地道,“我不怕你大清百姓!”拔腿就走。

衙门外的百姓,人人怒目而视,情势一触即,谁知冤家路窄,正遇着要去见崇厚的天津知县,这位知县也曾因幼儿失踪案去过育婴堂搜查。法国领事拔枪就放,击伤了知县的随从。

民众顿时被激怒,一拥而上,将法国领事及其随从打死;接着又拥到各条街巷,砸毁教堂,杀了多名法国人。

恭亲王把这段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好似自己之前就围在崇厚的衙门边瞧过热闹。武则天听得又惊又怒,问道:“派去的郑敦谨,你估计能不能把事情办妥?”

这就难回答了,说不能办妥,岂不是说太后不善识人?若说能办妥,回头郑敦谨办不成事情,把局面搞糟了,又怪罪到自己头上。因此沉吟片刻后说道:“郑敦谨查案素来严谨,只是如今的事情却不只查案,还要和法国交涉,所以臣以为崇厚...”

提来提去总是一个崇厚,崇厚既能把事情办妥,怎么事情会到这个地步?武则天打断他道,“除了郭嵩焘,就没有旁人?”

这是表示已经将崇厚排除在外了,恭亲王即使想替他说话,也只有闭嘴。其他的人呢?倒是有一个,恭亲王说道:“太后以为曾国藩如何?”

这简直让武则天失笑,难道朝廷只剩这几个人了么?偏不用他,看看恭亲王口袋里还有些什么人。因此说道:“今天已经准了曾国藩的假了,又派他,好象朝廷没有成算似的,不太好罢?”

“那就只有等郭嵩焘了,臣这就去催他急速进京。”其实朝廷里这么多大员,如何会无人可派?只是事情已经闹到难以收拾,派去的人落人褒贬已经在所难免。除了那些资历太浅,恭亲王不放在眼里的人外,军机处和六部有头脸的人物都和恭亲王相熟,所以不派他们去趟这混水。

第五节 太后女官

这天军机大臣们所见的奏折朱笔,除了崇厚停职,另有“急召各路兵马赴京勤王”一道,让大臣们大为紧张。人人都以为这必然又是个和局,大不了赔些银子,如果要打仗,天津就在近旁,这可如何是好?而“急召各路兵马赴京勤王”,又究竟要召哪些路兵马?

第二天廷对,恭王就这道朱笔请旨,问太后要召哪路兵马?武则天道:“各路兵马的情况,你先讲一讲来听。”

恭王对洋务虽熟,对兵马却不甚了了,即时回奏说要传兵部尚书来讲。

武则天道,“这道旨意就先出去吧,先不必限定谁来,谁该来自然就会前来。”接着又道:“昨天问过曾国藩有没有女儿,你查过了没有?”

“臣查过了,曾国藩共有五个女儿,四个已经出嫁,出嫁的四人当中一人去世,一人守寡;家里现在还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小女儿。请问太后有何旨意?”

如果问到的是儿子的情况,自然是要给他官做,现在问到女儿,就有些难以猜测了,所以恭王把曾国藩五个女儿的情况问得很清楚。

“东书房里奏折文献多,现在乱得不成样子,要选几个得力些的女官来办。曾国藩的女儿,自然是识文断字了,到京后就让她来见见吧。你们自己或同僚家中,有识文断字,有见地些的女儿,你们也一并推荐,我来挑选任用。”

原来如此,太后常在深宫,批奏折也的确吃力,以前只用手指甲掐掐,这两天批了许多字,只怕有点累了,要几个女官来帮忙也很自然。而女官不比后妃,将来自然在外择嫁,能在太后身边服侍几年,也是难得的机缘,这倒要好好地问问同僚各官。

“听传闻说状元崇绮的女儿也不错,只是已经皇后待选了。”慈安太后说道。

“既如此,况且在京,明天就见见吧,以后还要你们多多费心,慢慢寻访。”武则天道,对皇后待选的话却故yì

轻轻跳过。

如何让小皇帝载淳暂不归政,是武则天这两天用心考lǜ

的。所以她很厌烦每次和的谈话,因为慈安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皇帝大婚”“皇帝归政”之后,她们“姐儿俩”如何享享清闲之类话题。

连她这个慈禧太后的身份,她也还不太有认同感,更不要提她根本不记得曾经生过的一个儿子了。不过这个儿子应该好摆布,当然,必须没有慈安太后掣肘才好。

“姐姐,我就在想,我们皇族如今人丁怎么这么单薄。象如今我们虽然孤儿寡母,到底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帮着,而皇帝呢?将来也没有个兄弟来扶持帮zhù

。等哪天我们去了,怎么能放得了心?”

慈安太后颇感惊讶,“妹妹,我们还年轻,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唉,我每晚只是想,怎么皇帝没多些兄弟姐妹,好让我放心把朝廷交给皇帝。”武则天道。

把朝廷交给皇帝,和兄弟姐妹多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只有一个人能当皇帝。先帝已经去世了,就是变戏法,也为皇帝变不出更多的兄弟姐妹。这“兄弟姐妹”这几个字,忽然让慈安太后想起之前听到过有关恭亲王福晋之死的一些流言,愚钝中也多了些警觉。

“妹妹,我们也只能尽自己的本分了,只求对得起先帝的托付。先帝只有这一个儿子,那是天意;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先帝也决不会怪我们。”这个和善的人言辞语气忽然变得锋利,好似意有所指。

那会是什么呢?

不过慈安太后忽然提起“先帝”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武则天觉得太扫兴,自然也就打住了这个话题。

所以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皇宫里也容不了两个太后。

而慈安太后见自己的一番暗话让慈禧太后停住不说,松了口气。幸好她还不需yào

使用先帝留给她的那件东西,要不然,姐妹间撕破脸面,面子上就不好kàn

了。

这么说,先帝还是有知人之明的,所以十几年前去世时留给了她那物件。亏得有了它,她如今说话才能这样理直气壮。

唉,可惜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肃顺太过张狂跋扈,以致才有“祺祥之变”,才有两宫垂帘听政。说是两宫,其实拿主意的全是西宫,她能干些,朝堂里的事情都仰仗她;但一个女人不管多能干,总要注重名节。

如果出了些什么事,先帝的脸面何在?她慈安太后,作为先帝生前信赖托付过的人,将来又如何面对先帝于地下?

第六节 郭嵩焘复出

第二天,阿鲁特氏就进宫来见慈禧太后。她是状元崇绮的女儿,她的状元父亲也着实费了大力qì

来培养她,所以容貌虽不出众,却识文断字,谈吐不俗。

不过她是皇后侯选人,倒也是个难题。因为风俗是成婚之前双方不能见面,如果阿鲁特氏成为东书房女官,那么她将来就难免在宫中和皇帝见面。如果见了面,会不会影响她的皇后侯选资格呢?

这件事情只怕要引来慈安太后嘀嘀咕咕。武则天决定在没有办好另外两件事情之前,先不让阿鲁特氏来当女官。

来“勤王”的兵马,只来了山东巡抚丁宝桢,此外各地方毫无动静。这只能说明:这的确不是她从前所在的大唐。

天津的局势一直紧张,但总算法兵还没有登岸。据恭亲王讲,洋人听说派了郭嵩焘来调解,有意等一等。

郭嵩焘也不孚众望,在第五天就经天津赶到了北京。从湖南到北京,只用了五天,足见如今气象的确日新月异,武则天不免骇然。她立即召见了郭嵩焘。

郭嵩焘相貌堂堂,正是适合代表朝廷的摸样,难怪之前会派他去出使英国。这是个好兆头。

“罪臣参见太后。”郭嵩焘跪拜道。

“免礼,”武则天道,“你从湖南来,一路行程只花了五天?”

“是,罪臣接到上谕,立即坐小火轮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坐海船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慢了点,坐马车花了半天时间。”

“你有没有听说天津的局势,准bèi

用什么化解的办法?”

这话问得直接,好在郭嵩焘难得有这复起机会,已经在船上买到了外国报纸,兼有旧友同僚处来的消息,将天津局势好好研究过一番。

“罪臣以为,天津的局势展到现在,就在于我朝百姓和外国商民之间互不理解,所以生出许多误会;所以罪臣到天津之后,一定想法缓和化解双方矛盾。”

“你能自己拿主意就好。你从前和哪些国家的洋人打过交道?”武则天问。

“罪臣在天津帮办洋务时,曾和德国英国法国美国人打过交道;后来出使英国,和英国人打交道多,也经常和各国驻英国的大使彼此往来。”

“听说你改穿洋服,行西洋礼?”

“臣罪该万死。臣不得已而为之,只因各国大使往来,只有我大清朝的官服和他国不同,起居行走颇有不便;也因为服装礼节异样,容易被他国合力排斥;所以罪臣参见英国女皇时,臣不得已才斗胆更改跪拜礼为鞠躬礼。如今既经太后斥责,愧悔无已,一定洗心革面,竭力保全大清体面。”

武则天听到了一个新鲜而令人向往的词,“你是说女皇?女皇帝?”

“是,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帝。”

“原来外国有女皇帝?她的丈夫是皇帝么?”

“不,维多利亚女皇的丈夫封为亲王。”

“那,这个维多利亚女皇如何得来皇位?”

武则天将这个拗口的女皇名字念得如此顺口,让旁听的各位大臣颇觉钦佩,也有人听到她对“女皇”的事情如此在意,心中暗自吃惊。就听郭嵩焘道,“维多利亚女皇的叔叔原是英国皇帝,传位给了她,她便成了女皇。”

原来如此,原来在外国,女人也能够顺理成章地做皇帝。武则天没有料到自己遇到的难题竟然在英国得到了解答。她一时无心继xù

,说道,“那么你去准bèi

奔赴天津吧,事情解决之后回京城复命。”

这是她七八天“廷对”以来头回除见到军机五大臣之外,难得地头回见到了其他官员,竟然有如此收获。她将来定要想法见到越来越多的官员。

不过“心急吃不得热锅粥”,如果冒冒然地道让人大吃一惊的旨意,平白招来反对,第一次做不成的事情,第二次就更难了。

所以从前她立后的事情,她和高宗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臣子;然后将反对得最激烈的几个人贬谪流放,等到反对的人都被除去得差不多了,赞成的人也不断出现之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办成了。

“事缓则圆”,武则天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准bèi

等合适的机会提出来。

郭嵩焘走后第二天,曾国藩也到了京城。从直隶到天津当然花不了六天,有将近五天的时间是用来和后任交接的。

说起交接,直隶总督的好缺,当然人人都心向往之。谁也没有想到,曾国藩这次竟然是和山东巡抚丁宝桢交接。丁宝桢地处山东,离京最近,加之之前杀了慈禧跟前的红人太监安德海,有意表明自己只为朝廷着想,并非针对太后,所以一接“勤王”谕旨,急忙出师,准bèi

将功折罪。到了直隶,就驻扎在那,准bèi

随时奔赴京城,为太后赴汤蹈火。

巧的是曾国藩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之后,恭亲王就直隶总督向武则天请旨。虽说是请旨,其实夹袋里早已预备好的人选,都是平素和恭王府走得近的几个六部官员,准bèi

照关系亲疏热络的不同,一一推荐。偏偏武则天只记住来勤王的丁宝桢,即时就将他从山东巡抚擢升为直隶总督。

这一来误打误撞,还给了朝中官员一个印象,就是太后的确大公无私,即使丁宝桢斩了她跟前的红人安德海,她对丁宝桢也毫无成见。

其实对在她转世之前已然被斩的安得海,武则天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同时一直在江宁观望的李鸿章,本来炙手可热,总以为老师曾国藩留出来直隶总督的空缺,除了自己,朝廷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接替,所以在江宁翘以待朝廷的委任状,没料到等到的却是这个消息。

这说明恭王那边的路子,这一次被太后堵塞了。他急忙调兵点将,北上山东,从山东又拐到京畿一带,赴京“勤王”。

第七节 曾昭妤

曾国藩将一应事情交割完毕,坐轿子坐了半天到的京城。曾家本来就有宅子在京城。从点翰林开始,曾国藩向往的就是在京城平平稳稳地做个文臣,不料一场太平天国,竟然使一介儒生不得不转战沙场多年。如今总算夙愿得偿。

刚刚忙乱过去,就有来客拜访。原来是恭亲王。

从地位尊贵来说,除了皇帝,就是亲王了,何况是当政的亲王。虽然仓促,曾国藩忙命开中门迎接。

寒暄已毕,恭亲王向曾国藩道,“曾大人,我有一件事情特意前来告sù

你:太后这几天问起你的女儿,我代替着回奏了,你只有一个女儿尚未成婚。”

曾国藩异常惊讶:“太后问起我的女儿?恭亲王想必知dào

是何原因?”通常皇帝和百官间问起女儿,总和婚事有关。但作为汉人,这点就不必考lǜ

了,因为清朝皇帝连汉妃也纳得少,而年轻皇帝现在还在选后,这一后二妃的位置,那就不用去奢望了。虽说如此,曾国藩也觉得必须有言在先,埋个伏笔,因此笑道,“虽然这个女儿尚未出嫁,也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在江宁许给了同是湖南老乡的聂家。我们老俩口舍不得,所以还没有把人送过去。”

恭王听了,也笑道,“这不妨,太后想要在宫中的东书房设女官,管办奏章等事,只为太后做几年事,不会影响到婚姻大事。不过既然已订婚事,那么就在回奏太后时,交代清楚,说不定姑爷也有意wài

之喜,倒是两全其美了。”

这是提醒曾国藩务必将婚事奏明,免得后患。提起来,这也是恭亲王的切肤之痛,因为他的大女儿,从小被太后接近宫中抚养,封了公主,之后太后又亲自为她挑选了额驸,偏偏所指的额驸天生文弱,如今就已经病入膏肓,女儿过门就好似守活寡,让恭亲王夫妇很是痛心。

同僚之间,彼此了解,恭亲王也知dào

曾家五个女儿,已经出嫁的四个都过得不好,特别大女儿年纪轻轻去世,四女儿守寡。所以他特意过来通气,也是尽了同僚之谊,一片好意。曾国藩心中感激,要留恭亲王吃晚饭,恭亲王却以曾家仍旧忙乱,不肯叨扰,辞谢了。

太后要女儿进宫中当女官,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还在带兵和太平天国周旋,那末这也不太奇怪,只能算作人质,可是如今湘军已经裁撤,就用不到如此手段了。

何况本朝也从未在宫廷中设置女官,即使从前扶育过康熙大帝的苏嘛喇姑,也只算是孝庄皇太后跟前的侍女。

心内反复计较,又和夫人和女儿商议之后,曾国藩决定将女儿送到宫中。这晚又不免要给女儿补讲许多处世箴言,希望她能在自保之余,尽心尽lì

,扶助出一位女中尧舜来。

所以第二天的“廷对”很顺利,曾国藩虽然一副乡下土老儿的形象,奏对言谈却无不得体。问他之后的打算,曾国藩奏报说今后就在京城讲讲道德文章,帮zhù

后生进步。武则天表示赞赏,并嘱咐“凡事合适就好,勿要太过劳心费力”。

“廷对”之后,曾家小女儿曾纪芬随同曾国藩夫人进宫觐见。武则天只问她家里有哪些人,去过什么地方,舍不舍得离开父母进宫。

曾纪芬道:“我父亲说了,太后这里的事情多;只要太后不嫌弃,我就进宫来帮太后办事。只是我见识短浅,不知dào

能为太后做些什么?”

武则天闻言微笑,对曾夫人道,“你这个女儿很懂事,将来能帮得上我很多忙。东书房里有很多事情要办,只是没有找到得力的人。昨天崇绮的女儿我也见了,也还不错,只是她现在是皇后待选,所以不便进宫。我想让纪芬今天就留在宫里,以后有空时让她不时回家探望父母,你看如何?”

曾夫人当然立即点头答yīng

了。丈夫已经解释给她听过,这是当差,不是出嫁,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今天见了太后,太后人也还和善,何况答yīng

以后能不时回家探望父母;此外,即使她不愿答yīng

也不知dào

该如何推辞拒绝,因为丈夫只教了如何答yīng

,所以只能答yīng

,而且答yīng

得很痛快。

宫内后妃的等级分别是:一,皇后;二,皇贵妃;三,妃;四,嫔;五,贵人;六,常在;七,答yīng

。这些都不适合女官,所以武则天新拟了女官名叫“昭妤”,曾纪芬就成了第一位昭妤,宫中大家都称为曾昭妤。

本来宫中的秀女,也有认识字的,只不过认得的也不太多;加之武则天刚刚从天而降来到这个宫中,对其他宫殿里的的宫女太监自然不敢轻信,就是自己钟粹宫的宫女太监也常常要避开。只因为她们对从前的慈禧太后太熟悉,所以怕露出什么破绽落在她们眼里。

这么好的一个头衔,当然看得人眼馋,偏偏皇帝正在选秀,已经筛选到了三十几人,仍未定皇后人选。

这三十几个人的父兄之中,多的是热中功名之人,有人觉得女儿孙女做皇后无望,便对东书房女官这条飞黄腾达之路起了意。她们家中的姨妈姑妈等三姑六婆能进宫的,虽然不敢在慈禧太后面前莽撞出言,在好说话的慈安太后面前却都露了口风。

慈安太后趁此机会,也就想催紧皇帝的大婚之事。

慈禧太后为朝廷操劳,决断杀伐皆有定度,慈安太后虽然觉得赞赏钦佩,不过,眼看离皇帝大婚不过一年有余,忽然在宫廷中增设女官,即使是愚钝如慈安太后,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妹妹,听说你要选的女官还不够,我们给皇帝选的三十多名秀女当中,只怕也还有象崇绮的女儿那样的,兴许能给你办事。不如我们赶快给皇帝把皇后定了,其余也就能选女官了,妹妹觉得怎样?”

归政给皇帝正是武则天竭力要避免的事情,大婚是归政的先兆,所以也要缓。回答慈安太后些什么好呢?对了,就这么讲。

“唉,姐姐,难道我不巴望皇帝能快快亲政么?但这几天让他读奏折,也读得巴巴结结,更不谈批折了。只怕一说起婚事,皇帝的心也就更散了,更不好好念书。我想我们总还是趁着有人替他分忧,让他好好地把书念好,将来做个好皇帝。过段时间,我去问问书房师傅皇上的情形到底怎样,然后商谈婚事,你瞧怎样?”

慈安太后脑筋转得慢,本来中午午睡时准bèi

好要讲的一通道理,这时听了武则天一席话,觉得也难驳斥,只好又把事情搁着了。

武则天让曾昭妤帮她读奏折,然后她来口述批文,曾昭妤来动笔。东书房的旧奏折并没有交给曾昭妤来整理,而是仍旧交给太监焦贵。焦贵以前不敢去翻动那些积满灰尘的旧奏折,现在得到武则天的授权,竟然也能整理,一切也就井井有条了。

原来武则天忽然想到曾昭妤的父亲曾国藩是朝廷重臣,已然能够在朝中呼风唤雨,如果从前的旧折都让曾昭妤一览无遗,内中如有牵涉到她父亲亲友的,不免有妨碍。

除了读折写折,曾昭妤被要求做得比较多的,就是讲述她从前在各个地方的见闻。比如她小时侯呆过的湖南农村,后来随父亲的营房到过的湖北,江西,安徽和江苏等地。小民百姓,大小官员的衣食住行,往来应酬,都常有问到。

这些情形,除了多几只洋钟洋表,还有鸦片,和武则天从前所处的社会,好象也没有什么大不同,照旧是牛耕田,马拉车。当然,也许曾昭妤毕竟只是个官家女子,见识有限。

第八节 赔款39.75万

天津的形势展对郭嵩焘并不利,虽然洋人口口声声说大清朝办外交的官员之中,只尊敬郭嵩焘。但当郭嵩焘提出让大清百姓进入洋人的教堂和修道院,以使他们了解化外风俗,自己了解和得出洋人也是文明人,不至于残忍到将婴儿开膛破肚,挖眼摘心,却被以影响教堂和修道院营运,被拒绝。

法国人只是反复扬言要求严惩凶手,赔偿损失,否则法兵就登陆占领天津。

已经带三千淮军赶到天津的李鸿章,进退两难,继xù

驻扎,怕法军开战,自己苦心经营的淮军毁于一旦;若说突然开拔,又怕慈禧太后怪罪下来,顶戴不保。

僵持中,又有谕旨出,让沿海各处严密自保,法兵一旦登岸,立即“杀无赦”,失土则将受“严谴”,搞得守土疆臣各个人心惶惶,翘盼望天津事态缓和。

同时,郭嵩焘之前请英国调停无果,现在转而请美国调停,竟然有了些效果。原来在欧洲,英法常常是对头,互不买帐。而美国和法国隔得远,因为利益无涉,反倒关系好些。

参与放火杀人的百姓自然要杀几个,被法方指明要查办的天津州县也被流放到黑龙江,赔款额暂定在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白银?”武则天问道,“这都赔的是哪些?”

“被烧掉的房子,还有死去的洋人和教民的抚恤金。”恭亲王道。

“被烧掉房子总共多少座?死去的洋人多少人?”武则天继xù

问道。

因为敌不过洋枪洋炮,本朝赔款,从来只求息事宁人,只要估摸着能出得起,有谁去计较赔多赔少?武则天的一番追问,让几个军机大臣惊诧不已,然而让他们更惊讶的还在后头。

“你们几个,把本朝之前几次的赔款都列出来,和这次做个比较,交上来给我瞧瞧,我在东书房等着。”

这个太后,简直就象吃错了药一般,忽然不只对修颐和园和要好吃好玩感兴趣,追究起赔款的计算来,就象换了个人。难道朝廷赔这区区五十万,会让她用不上梳头油?然而既然她一个女流,尚且如此为朝廷争利,做臣子的当然也不能落后,所以文祥立即吩咐军机章京将资料查明,然后赶到东书房。

但这仍然不能令武则天满yì

。她翻着几页奏折,又问:“究竟每次赔款,怎样一个定法?”

对这个问题,恭亲王和文祥难以回答,只好沉默。

“那末就是要多少,给多少了?”武则天道,“立即派人去查,如果两个洋人的国家之间生这样的事情,是怎样赔法?洋人的兵舰和兵员,现在有多少在天津?”

“太后,”恭亲王忽然跪下道,“法国人在天津的虽然不多,在南边越南等地却还有,如果从法国本土也开来,我朝实在难以抵挡。一个法国就如此,如果别的国家趁火打劫,我朝危矣!”

“那你说说,如何做法,就不危矣?每次这样赔法,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武则天问道。想到她从前的驯马的三步诀「一鐵鞭,二鐵撾,三匕。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撾撾其,又不服,則以匕斷其喉」如今对着轮船大炮,全然无用,心内不免愤恨。

恭亲王无言以对,只有叩头。

武则天见他如此,忽然缓和了语气,说道,“就是不能开战,难道查查别国赔款的情形也不行?法国人随便漫天要价,我们就只能坐地还钱?”

文祥急忙应道,“自然能办,臣这就去查了来,只是熟洋务的官员大多在外办交涉,恐怕不能查得全,臣一定尽lì

去办。”

两人一路出来,衣服都被汗湿了。出得宫门,恭亲王叹口气,忽然问道,“文大人,你瞧,这是福是祸?”

文祥半晌不语,末了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文祥从总理通商衙门要来的资料也不全,因为总理通商衙门平时总管的是通商事务,赔款向来有朝廷出面,无须总理衙门经手;何况本朝办事,就是查旧例也只查本朝旧例,谁会查到外国的旧例?所以之前也没有收集过外国的数据。

文祥和恭亲王无奈之中,也顾不得面子了,到曾国藩府上去拜访,因为他有几个幕僚对洋务很熟。现成的记载当然没有,但曾国藩出了个主意,托人去上海查各国这几年的报纸,兴许能找到几条来做参照。

这样电报给上海报馆,等报馆去查了以后回电报,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直到掌灯时分,文祥和恭亲王才赶回宫门口。

也不过查到三条赔款,英国和西班牙的两艘战舰在东大西洋擦枪走火,西班牙赔了英国七万五千英镑;法国在印度的侨民被杀,印度赔了十六万法郎;英国和埃及在停战后议和,埃及赔给英国十八万英镑。折合的房屋价款和人均抚恤金自然比这次法国张口的赔款要低得多。

等郭嵩焘接到快马传来的谕旨,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朝廷竟然搜集了这么多有用的参照事例,要求法国人降低赔款要求;惊的是法国人耀武扬威,明天去和他们谈判,将会是个怎样的乱局。

第二天的谈判地点,仍在美国领事馆,有美德意等五国领事参与见证,郭嵩焘从接到朝廷旨意开始,讲朝廷如何如何希望与来华各国敦睦友好;然后说道这次事情的展,法国修道院出钱收养孤儿,本来是一片好心;但有奸人见利忘义,拐卖父母双全的孩子谎称成孤儿,骗取法国修道院的酬金,所以好心竟成坏事;天津百姓因为孩子常常被拐,又在野地里现被弃尸的婴儿,怀疑法国修道院拐卖婴儿,天津州县有意为法国修道院撇清,只是无法进入修道院取证而未能成功;出事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虽然险遭法国领事枪击,仍然尽心维护法国领事,派兵护送,后来法国领事枪击民众,才致激起民变。

这一篇话,新来的法国领事听得脸色忽明忽暗。郭嵩焘话锋一转,说朝廷谕旨有提到西班牙印度埃及等三桩赔款,准bèi

参照这些赔款中抚恤金较高的的埃及一桩,就此事件向法国提供赔款白银二十七万五千两;此外,为回应美德各国的艰苦斡旋,使事情尽快达成圆满结果,愿意追加特别诚意金六万两,如此,合计赔偿法国白银三十三万五千两。

艰难的话总算出口,郭嵩焘就此坐等法国领事回话。

法国领事接着就“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通。通译传过来,说法国领事已死,如果清朝zf不照法国要求赔偿,法国兵就将登岸。

这一来旁边的几国领事就有点紧张了,劝法国领事不要激动,又让郭嵩焘让步,仍旧赔五十万两,反正大清朝富庶,不在乎这区区五十万两银子。

郭嵩焘道:“各位领事也知dào

,法国领事先有过错,我国为避免事情生和恶化已经尽了力。凡事要讲个公道,我国的赔偿比照其他国家已经很丰厚,何况又追加了诚意金。如果法方没有诚意,那么我方先取消诚意金六万。”

法方自然不肯,接下来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然后美德等领事斡旋期间,决定由中方再追加诚意金六万两,将赔款订为三十九万七千五百两。

郭嵩焘万没有料到讲价竟然成功,只不敢露出丝毫喜色,说道,“太后派我来谈判,我对她说各国都很友好,我国只要照万国公约行事,就不会有问题。但如今这个结果,只怕各国还没有把我国当作万国中平等的一员。”

各国领事赶忙言过其实地担保说,确实有在平等地对待大清国。

郭嵩焘紧接着提议,为免将来重生事端,要在和约中请法国表明,以后收养孤儿不支付给送养酬金,和定期邀请清朝百姓到修道院参观孤儿抚养的情形。这两条,都被悻悻然的法国领事当场拒绝了。只好作罢。

不过等双方签字之后出门,美国领事悄悄向郭嵩焘表示,美国的修道院愿意邀请清朝百姓到修道院参观。这倒令郭嵩焘惊讶。

无论如何,事情总算解决。回到衙门,又接到任命新天津州县的谕旨。到两三天后,公务完毕,郭嵩焘才能回京复命。

第九节 慈安太后之死

这件事情办得不能说不好,以致京城中的大老如恭亲王和文祥等等着看热闹的人,无不侧目以视。郭嵩焘戴罪立功,大家纷纷猜测他会得个什么缺,但接下来几天,太后只吩咐他到钟粹宫中来讲他在海外的游历见闻,特别轮船是什么形状,有多大只,洋枪洋炮又是个什么样子。

“回太后,洋枪就好比我们的弹弓,只是机关做得更结实更容易操纵,手只要一抬,就能出连环珠,珠珠致命。”郭嵩焘说道。

这个比喻很生动,武则天很快就领会了。但是有整个宫殿那么大的轮船呢,就比较难解释了。

武则天提出什么时候到天津去看轮船。郭嵩焘急忙劝阻道,“太后何等尊贵?洋人大多急躁无礼;或怕他们蓄谋不轨,于太后不利。”

武则天也就挥挥手过去了。

“到底英国法国,为什么如今有这么大的势力?”

郭嵩焘解释说,洋人天性狡悍,他们造船出海,携带枪炮,碰到好东西如黄金宝石就抢回家;或用枪炮把当地人打败了,让人家从此称臣纳贡;或见到有好地方,把别人赶走,自己就搬去住。所以这几百年间,各国洋人横行世界,确实势不可挡。

“如果我们大清也去造船,能不能造成?”武则天问。

“回太后,只怕暂时不能,只因造船先要冶铁,还要有懂画图纸和造零件的人,造铁又要有造铁的机器,还要有运铁的火车。火车车厢也就象我们的屋子一样大,跑起来又快又稳,从北京到上海,一天就能到。造火车又必须有技术。”

“恭亲王曾国藩他们之前有上折子,请求设立同文馆,教习国人技艺,想来就是为这个事情了?”武则天回头问曾昭妤道。

曾昭妤答道,“回太后,说的正是此事。”

武则天问郭嵩焘道,“你以后多给我讲些外国的女皇和皇帝的事情,能不能去预备?”

郭嵩焘急忙答道,“但凭太后差遣。”

武则天又问:“你在京城有没有住宅?”

郭嵩焘回答道,“微臣向来在外为官,现在借宿在同乡曾国藩府上。”

武则天又指曾昭妤问郭嵩焘道,“你认不认识她?|”

郭嵩焘头也不抬,答道,“回太后,宫中女官,微臣无从识得。”

武则天笑道,“她是曾国藩的小女儿,刚刚选为东书房女官。曾昭妤,这两天宫中有荣寿公主的生日,我这边只怕要忙乱些,奏折上的事情就少。你要不要偷空和郭大人一同回家看望父母,或就在宫中凑凑热闹?”

顺着武则天的口气,曾昭妤答说要回家,和父母小聚三天。

巧的是,八月初八的中午,皇宫中忽然传出诏告,慈安太后薨了。

八月初七给荣寿公主暖寿,宫中办了喜宴,两位太后一同赴宴,点了戏曲。到约莫四五点钟,慈安太后忽然觉得肚子疼,即时退席回去。

生日喜庆,大家贪嘴不消化常有的事,慈安太后认为自己兴许吃坏了什么东西,传了太医来看,果然如此。太医开了几帖疏导肠胃的药,慈安太后服过后,疼痛稍解,就在宫中静养。

晚饭吃得很清谈,不过是些清粥小菜,但到了夜里,肚子又疼痛异常起来。怪道人家说肚子痛不能吃饭,吃了就痛。又去请来太医,太医仍旧诊断是肠胃的毛病,又开了两帖镇痛用的新药。

到了深夜,慈安太后又一次疼痛作,宫女要去请太医,被慈安太后阻止了。她觉得不过还是先前的毛病,就算请了太医来,仍旧开同样的药,用不着这么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忍一忍也就好了。

所以睡前又服了一剂煎药,就去歇息了。宫女听到她初时睡得并不沉稳,但到后半夜,也就听不到辗转之声了。

谁知dào

第二天,迟迟侯不到慈安太后起床更衣。第二天是正日子,荣寿公主会亲自到慈宁宫来叩头。宫女寿儿等不及,准bèi

去轻轻唤醒太后,左唤右唤,太后只是没有声息。寿儿有些害pà

了,又去叫了两个宫女进来,三个宫女大着胆子掀开凤床上的帐幔。

慈安太后好似正合目稳睡,但一试鼻息,竟然鼻息全无,已然逝世了。三个宫女又惊又痛,立即大哭起来,赶忙去通报慈禧太后和两位公主。

慈禧太后也才起床,匆匆赶到,看过慈安太后后,先将三个宫女盘问了一番,不得要领,只好将三人交内务府看管,以后查问。

紧接着又传太医,查前一天开的药方。太医院得到消息,顿时人人自危。虽然被传去解释的太医只两人,但太后用药之后去世,人人都自觉难脱干系。

寿筵自然通通撤走,内务府忙碌张罗着准bèi

丧。

太医去而复回,返而复去,将几张药方抓着来带过去,试图向慈禧太后解释清楚慈安太后的病情。末了定出是“急性肠炎”的病因。

病因是“急性肠炎”,太医也有开药,那么死因又是什么呢?对这点,太医有苦难言。开的药方没有什么毛病,也是针对病情的,偏偏不见效,谁能说得清楚?结果两个太医也就被暂时拘禁在太医院。

人死不能复生,慈禧太后命将病情和丧报出宫外,宣各位王公大老,军机大臣进宫,商办慈安太后丧事。

慈安太后比慈禧太后还年轻两岁,年纪只有三十四,虽然才具平常,为人却平和稳重,特别对几个不是并自己亲生的子女们和蔼可亲,如今忽然去世,人人痛惜,特别小皇帝和两位年轻公主,无不哭得涕泪滂沱。

当武则天撞见小皇帝在慈安太后扶棺痛哭,忽然觉得这几个月以来心中的谜团被揭开了。小皇帝也许曾经是慈禧太后的亲生儿子,但却绝不会是她武则天的亲生儿子。

以前她总觉得小皇帝文弱,酷肖当年多情的李治,猜想也许就是自己的长子弘。但她毕竟猜错了。

当然,现在载淳是她手中唯一的王牌,她并不会将他丢弃,反而要更好地充当自己这个如今已经变得唯一的母亲的角色。

痛哭就让他痛哭好了,她自己也同样痛哭得分外悲伤。因为她也彷徨无助,不知老天为什么要忽然将她挪到这个陌生的朝代,丈夫子女忽然全都消失。而慈安太后清心寡欲,并且理所当然地以为另一位太后该过和她同样枯燥的生活;她如不死,武则天就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本来她还有更狠辣的手段,就象她从前她对待王皇后和萧淑妃那样。她本来想好心保全慈安太后,让她仍旧好好儿地待在宫中,有空时带着两个儿女其乐融融地吃点心和来点小玩乐,就当宫中多出个有太后名称的保姆好了。

然而,当武则天感叹“要是小皇帝能有更多兄弟姐妹就好了”的时候,慈安太后竟然用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让她尽快把国事交给皇帝就是了,无须“多操心”。

这简直在间接地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是闲事吗?朝廷是皇帝的,而皇帝是她武则天的儿子,她为朝廷操心,难道果真是“多管闲事”?

慈安太后还象个全天下贞节烈妇的代表那样,嘲笑她武则天的婉转表达的希望皇帝能更多兄弟姐妹的想法。

而且更令武则天无法容忍的是,在慈安太后的言辞闪烁之间,竟然还隐藏着足以决定她生死的物件。亏得她布置了耳目多方探听,才得以及时现。

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就是自己要做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偏偏被人识破用心,而且是在十几年前。

那个死去的皇帝,生前猜忌她所代替的这个女人,即使她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仍旧待她远不如慈安太后也就罢了;竟然死去之后,仍然企图派另一个女人来摆布她的命运。

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在先帝眼中的地位之高下不同,立kè

就可以看清楚。

所以武则天在现这件事实后,代那个女人吃醋,怒火中烧,立即就决定了慈安太后必须死去。这只不过她头一件要办的事情罢了,就遭到了慈安太后的反对。民间的寡妇也能另嫁,偏她武则天就不行?何况她只是为了要为她母子巩固权柄,慈安太后也能从中受益。

如此不见机的太后,当然该死;让她不受折磨地死去,还是一种恩德。这只是因为武则天觉得她的反对不过出于她的愚蠢,所以懒得多加惩罚。

以恭亲王为的王公大臣负责慈安太后的后事,一切除依例之外,按慈禧太后的吩咐,还有厚重添彩之笔。

不错,她已经去除了“眼中钉,肉中刺”,何必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计较呢?就让她的葬礼堂皇点也无妨。只要这葬礼不堂皇到让人以为她因心虚而欲盖弥彰,刻意补偿。

第十节 他山之玉

当隔着几个宫殿,慈宁宫里仍然停着慈安太后的灵柩;武则天则在自己的宫殿里,抽空听郭嵩焘讲各国洋人的历史。郭嵩焘对西洋历史了然于胸,讲起来又形象生动。

不出游,不知世界之宽;不读史,不知事何以至此。原来几百年以来,中国的历史不过周而复始;而洋人却在满世界航行追逐。

“难道我大清就造不出洋船?”武则天又一次问郭嵩焘道。

“回太后,只要有决心去造,就不愁造不出来。从前俄国人和日本人,也象我们国家,造不出大船,打不过英法德国。但俄国的彼得大帝,亲自到荷兰和德国去学造船,所以如今也有实力了,别人就不敢小瞧它。此外,日本的明治天皇也去过欧洲游学…”

武则天听得如痴如醉,道,“原来外国人连皇帝也去学造船!这我倒没有想到。”

原来皇帝能够被派去亲自学造船,武则天对此现大为满yì

。郭嵩焘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这几天以来已经给了她太多的灵感。她欣然问道:“郭嵩焘,你现居几品?”

郭嵩焘惶然答道,“臣乃二品戴罪之身。”

武则天道,“既如此,你讲学有功,免罪之后,就升一品罢,着在东书房侍讲。”

郭嵩焘大喜过望,急忙叩头谢恩。之前从出使英国以来,受副使刘锡鸿和他背后许多朝廷大老的无端指责;回到湖南老家后,又被本地乡绅褒贬议论,胸中积聚了许多窝囊气。如今忽然一扫而光。

怎么会想到忽然间就“因祸得福”,转而升了一品?

等他回到曾家,喜报已经到了,曾家众人都朝他贺喜,如夫人梁氏也喜上眉梢。谁也没有想到,之前倒了大霉,回乡时几乎被长沙官绅的唾沫淹死的郭嵩焘,如今竟然还能走大运。更欢喜的还有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她对郭嵩焘道:“亲家公,这回官复原职,可以租公馆,把家小都接过来了。”

她的四女儿纪纯,给了郭家做媳妇,谁知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和婆婆相处又不和睦;她一向惦念得很,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都鞭长莫及。这回好了,公公做了京官,媳妇总算也能跟随着进京,她就要见到女儿和外孙了。

讲到婆婆,欧阳夫人对郭嵩焘很有怨言,因为他在正室陈氏夫人死后虽有续娶,竟然让新夫人被一个乡下丫鬟出身、不能识大体、且又善妒的小妾赶走。而且之后竟然让邹氏掌管家务,经手的钱无比克扣,而且因为总是怀疑官家女儿出身的媳妇瞧不起她这个丫鬟婆婆,对媳妇百般刁难。

只有曾国藩,等贺喜的众人散去,才把郭嵩焘请到书房摒人密谈。当然两人揣测的,是究竟什么事情合了太后的心意,才有这意wài

之喜。

“太后颇有励精图治之心,今天问到外国造军舰的事情。我就把俄罗斯和日本后进赶先进的事情讲给太后。”郭嵩焘仍旧沉浸在喜悦之中,道。

“讲到哪一段?”曾国藩问。

“讲到了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亲自去学造船,”郭嵩焘道,“太后听了,很是惊讶,感叹良久说:‘原来皇帝也能去学造船’。”

“原来如此,”曾国藩道,“皇上也有一同听讲么?”

“没有,”郭嵩焘稍有点扫兴,低声说道,“听说皇帝这几天有些悲痛过度,所以只在慈宁宫和翊坤宫露露面。”

曾国藩也有听说皇上和慈安太后的感情,反而比和生母慈禧太后更亲厚,所以皇上对慈安太后的死如此伤心,也不奇怪。没有想到的是,慈安太后刚死,慈禧太后就将要把她的亲生儿子也派走,她会有些什么打算呢?

这位小皇帝会情愿到外国去学造船么?曾国藩暗暗揣度。

年轻的皇帝能出洋去转转,亲眼见见洋人的社会万象,甚至象郭嵩焘那样对洋人渐生好感,当然是好事。将来推行洋务阻力就要小多了。

皇帝年纪还小,志气想来是有的。但是南书房的师傅倭仁和徐桐,对洋人一向深恶痛绝;徐桐住在使馆区的东交民巷,还在门前写了幅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这样的师傅教出来的皇帝弟子,要叫他去拜洋人为师,即使是造能用来打败洋人的兵舰,只怕也很困难。

太后武则天的难题虽然有了解决办法,实施起来也让人头疼。比如太后下嫁的事情,如今虽没有了慈安太后作梗;但一个太后刚死,另一个太后就下嫁,未免要招致人们的纷纷议论。

这一件事情做不了,另外的事情就更难了。

看来只好先把皇帝派走。

郭嵩焘这几天迁了新居,换了新顶戴,派了人去湖南接家眷。自己每隔一天就到东书房侍讲。

武则天经常呆在东书房。这东书房从前不过是个放奏折的地方,装饰陈列后,到如今这个样子,是她一手充实布置起来的。更重yào

的是人,焦贵、曾昭妤、郭嵩焘等人都经过了她的选定,在这里,她觉得自在些。

寝宫那边,就没有那么大变化了,从前慈禧太后选定的人,应该也都是对她忠心的,突然间也不好换掉;而且无人可换,宫中的宫女,在别处当差的,换过来也不放心;宫女每三年才选一次,还得等着今年九月有新人来。

那之前,先要把慈宁宫的人都打出去。

全部打出去也不放心,知dào

得多的人,比如慈安太后那两三个贴身使女包括寿儿,得找个合适的地方让她们来呆着。既不能靠她武则天太近,又必须由她亲自来掌控。

第十一节 皇帝造船

今天武则天特地叫来年轻的皇帝一同听讲,吩咐道:“郭嵩焘,皇帝前几天生病,没有听到俄罗斯和日本的那段,你来专给皇帝讲讲。”武则天郭嵩焘自然欣然从命。

然而皇帝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天来过度悲哀,居然听得面无表情。

“皇帝,你听了这段,觉得怎样?”武则天不甘心,追问道。

“造兵船只不过洋人的雕虫小技,派几个匠人去学就是了,何须劳动各国的皇帝?”皇帝好似刚刚醒来,慨然答道,“皆因俄罗斯和日本也都是蛮夷小国,没有什么见识,所以才如此行事。”

头次听到年轻皇帝的玉旨纶音,其言谈竟然如同朝廷中最老的老朽,视坚船利炮的洋人为从前的蛮夷小国,郭嵩焘听得大惊失色。

“派几个匠人去就行,那么我们大清造出兵船,也就指日可待了?”武则天闲闲地问道。

“那是自然。”皇帝答道。

“照你说,派几个人去学,回来造条船要多长时间?”武则天又问道。

“给半年给那些奴才们,想必也就够了。”皇帝道。

“很好,”武则天对郭嵩焘道,“皇帝就快成人了,君无戏言,这件事情交给你来帮着皇帝办理。去选多少匠人,要选哪些人,派到哪个国家去学,学多久,造多久,都要让皇帝来定。且务必要记住,半年内造出兵船,到时能不能开得和外国船一样快,也要让皇帝和我来检阅。”

郭嵩焘更加惶恐:半年内造出兵船?

“你只须记得事事都请皇帝裁定就是了。”武则天追加一句道。

虽然郭嵩焘急得汗流浃背,但这句话他总算还是听懂了,“事事都请皇上裁定”,就是皇上来做这件事情,他不过算个帮办;到时办不好,没有他郭嵩焘什么事。

但他转念一想,又更加忧虑起来。明知大清半年要造出艘兵船来简直“天方夜谭”,到时候造不出来,皇帝迁怒于他郭嵩焘,那么他如今才得来的一品顶戴,不就大大地堪忧么?

一品顶戴是太后赏的,眼前只有答yīng

太后:“臣遵旨。”

“以后你还多给皇帝讲讲,外国王族的年轻人,都经常做些什么啊?”

“英国的皇储,就是女王的儿子,经常和英国的军官们在一起打猎骑马,参加各种宫廷的社交舞会,有时候也代替女王乘兵舰到印度等属国去视察。”

这样的生活比皇帝如今每天闷在宫中,被师傅督促着功课,要好得多了。大清要是也有几个属国能不时去视察视察,皇帝自然也愿意去。不过,如果去的是洋人的国家,只怕回头会被师傅的口水浇头。

但是果真去了外国,师傅的书就有几个月不用听了。

小皇帝这样踟躇来踟躇去,这天郭嵩焘的书也就讲完了。

今天皇帝还头次见到一位宫中的新人,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曾国藩的女儿曾昭妤。起初使他注意到她的,是张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孔;而后,他想起之前已经听说过,太后的新女官是曾国藩的小女儿,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曾纪芬人虽不算很漂亮,乌黑的头衬着的圆圆脸蛋,自有一种温和。

这种温和,故去的慈安太后身上就有。这也是他喜欢和慈安太后在一起的原因吧?至于他自己的亲生母亲慈禧太后,却要严苛得多。

虽然这个月以来,她似乎也常有说有笑,有赏赐,但他知dào

,她做的每件事情,都有其目的。比如让他更用功读书,让他更多地去亲近她,让他更听她的话。

这和慈安太后的行事完全不同,因为母后皇太后的温柔亲切是不要求回报的。纵使他做错一两件事情,她也绝不至于忽然放下脸来,就是那样,连训斥也是温和的,只是要求他以后改正,绝不会说些什么“你怎么就是不争气”之类的话来伤他。但她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去世了。

所以当他此时突然在宫中见到一脸平和的曾昭妤,顿时感到故人般的亲切。

听讲完后,他被召到太后的翊坤宫中,共进晚餐。太后的宫中越来越花团锦簇了,他进来后,现窗前又多了一簇白牡丹。

平时摆的是娇艳欲滴的红牡丹,因为慈安太后的丧事,近期这寝宫中的花都换成了白,黄,蓝等颜色。幸亏牡丹也有白牡丹和黄牡丹,要不然负责给太后寝供进花的太监就要犯难了。

“皇帝,这是新来的女官曾昭妤,她是曾国藩的女儿。”武则天正站着赏花,指着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圆脸年轻姑娘,笑着对他说道。

“给皇上请安。”曾昭妤站在牡丹花边,屈膝行礼道。虽然匆忙中想出来的诗句“名花倾国两相欢”好象不太贴切,但这情景还是使皇帝感到愉悦。年轻的皇帝老成地说道:“曾昭妤,你要好好的给太后当差,让太后满yì

。”

其实他也不知dào

如何才能让太后“满yì

”?只希望她不要出什么差错。出了差错,就要被撵出宫禁;到时不光是她,她父亲的脸面也就没了。

但曾国藩的脸面,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说,这总是皇帝对新来的曾昭妤的一片好意。

武则天也觉得这话有趣,说道:“皇帝,你要造船的话,也要记得,当大事来办。凡有什么需yào

,你和郭嵩焘去讲,他自然会去交办。”

皇帝点头答yīng

。如果能在半年之内把兵船造好,自己在曾昭妤面前会有面子,死去的慈安太后魂灵那时尚未走远,听说后自然也会欣慰于九泉。

他在晚膳时喝那碗翡翠白玉汤的时候,就决定好第二天要吩咐郭嵩焘去办一件事情,就是选八十名匠人。

之所以要选这么多,是皇帝年轻心性,决心加快造船的进程,说要半年,如果三个月就造出来,岂不是更有面子?

廷对的时候他虽然不太插得上话,却有听说过左宗棠正在福建马尾造船,已经拨了五百万两银子。匠人想必也有招聘,就从那里要八十名匠人吧。

想想明朝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船队何等浩大辉煌?难道大清朝能够将那个糜烂的王朝取而代之,就造不出更好的海船吗?说不定选拔来的匠人无须放洋,只凭从祖上传承来的密技,直接就能造出条结实巨大的兵船来。到时候,就让天下百姓好好地看看皇帝是如何办事情的。

翡翠白玉汤是用菠菜叶和春笋做的,绿和白相映成趣,还点缀了一点点红色的枸杞子,颜色很好kàn

。春笋也正是皇帝喜欢吃的,所以他很快把汤喝完了,坐在餐桌上等太后用餐完毕,然后告退。

旁边的太后和宫女们见了无不欣然,因为皇帝自从慈安太后去世后,一直很悲伤,茶饭无心。今晚竟然好好儿地吃了一顿饭。

母子到底是母子,“虎毒不食子”,之前因为慈安太后的突然死去而惴惴不安的随侍皇帝的太监宫女们,总算放下心来。

如果太后和皇帝一直都能这样和睦亲近,侍侯皇帝的人就用不着当夹心饼干左右为难,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即使是太后宫中的众人也觉得高兴。因为除了已经被斩的太监安德海,过于逢迎慈禧太后,加上得yì

时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而常常触怒皇上之外,其他人也没有敢把皇帝—这位太后唯一的亲生儿子不放在眼里。

第十二节 马尾工匠

郭嵩焘头回给皇上办事,就犯了难。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情是,叫他去问他的另一位亲家湖南乡党兼亲家左宗棠要八十名招募到福建马尾造船的工匠。

马尾的造船厂筹办已经三年,到现在造船的设备仍旧没有踪影。就是那些造船工匠,也都是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南京的长毛闹了这么多年,老百姓好不容易才能好好过日子了,谁不求个安稳?到马尾去造船,又必须抛家别舍,虽然有点工钱,但对这些巧匠们来说,在哪里挣不到工钱呢?所以船政学堂里不断地有人想回家,三年之中也的确走掉了大半。左宗棠无法,只好将工匠当成兵勇管理,强制他们留营,也引得工匠们颇有怨言。

这种情形之下,要左宗棠放出八十名工匠,无疑是拆了他还在图纸上的船厂的一半,他只怕要气恼到忘了郭嵩焘是他亲家了。

但是左宗棠虽然可怕,皇帝的旨意更难违抗,所以这恶人还是不得不做。在做之前,他回了趟翠竹胡同,去找曾国藩。

“这不用担心,皇帝要的,季高他自然知趣,不能不放。”曾国藩道。

“若是皇帝直接给出旨意,那也容易,偏偏经我的手去要,你知dào

季高的脾气。”郭嵩焘苦笑道。

左宗棠的脾气就是眼高于顶,如今自己独立领兵,贵为封疆大臣,更是除了皇帝和太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包括提携过他的曾国藩。如果皇帝直接去要工匠,他自然会欣然从命;但是拐个弯让别人问他要,特别是官位不如他的人来要,他只怕就心里不爽了。

“涤生,是不是让皇帝直接道谕旨要好些。”郭嵩焘问。

“不,不,”曾国藩急忙摇头道,“皇帝还没有亲政,他要谕旨,得请两宫…得请当今太后的印章。”

对了,自己怎么就忘了这层?郭嵩焘惭愧地想。

“筠仙,你如今在东书房当差,一切要先弄明白太后的意思,”曾国藩点醒道,“毕竟太后于你我有知遇之恩。”

不错,自己官复原职,且加升一级的意wài

之喜的恩惠,不就是从太后得来的么?曾国藩呢,本来要被派往天津去趟混水,也多亏太后保全。天津事件,用郭嵩焘而不用曾国藩,就见得太后知人善用。

所以纵使如今慈安太后忽然去世,有些不明不白,同僚间迎来送往,有暗通消息或故yì

试探的,郭嵩焘和曾国藩一概装聋作哑。

来曾府探问的人是因为曾昭妤在宫中,想探听得些绝密消息。但正因为小女儿在宫中,曾国藩更要谨慎言行。

就说慈安太后去世之时,曾纪芬恰巧不在宫中这件事,曾国藩回想起来,既觉悚然而惊,又不得不感念太后保全他曾家的恩德。

就因为曾纪芬恰巧不在宫中,曾国藩如今才能完全置之度外。若不然,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能全然装做听不到吗?也许还会有人添油加醋,说曾某人也出了份力,送点心给慈安太后的,正是东书房女官曾纪芬呢。

女官兼送份点心、递次酒壶、拿双筷子,也是应有的事,那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谁能辩得清楚?

如今虽然女儿得以撇清自己,曾国藩到底是正道之人,对慈安太后的死也觉恻然。

不过,世间万物,黄鼠狼吃鸡而猫吃老鼠,自有它的规律。难道以个人之力,他曾国藩就能够拂天意而尽人力么?

“涤生,不谕旨,而要办好皇上交办的事情,你看这事情应该如何办才好?”郭嵩焘在问。

不谕旨而让一品的郭嵩焘来替皇帝办事,就好比皇帝也变成了一品官。事情办得成办不成,要看办的什么事情,当然也要看郭嵩焘的手段。但是为什么皇帝初次办事,就是造船这种大事,而且要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呢?

曾国藩道:“差使是太后交给你的,太后自有她的用意,所以一定要问太后。”

郭嵩焘默然,也是,只记住“问太后”这三个字,事情似乎就好办多了。

第十三节 恭亲王的伤心往事

常在恭王府走动的军机的五大臣们,还有恭亲王自己,感觉有些不妙了。有越来越多的太后谕旨,漏过了军机处正在执行。比如被军机大臣沈桂芬所深恶,从英国调回来后被罢免归乡的郭嵩焘,突然官复原职,加升一品,成了东书房侍讲;又比如小皇帝突然要负责造一条兵船;还有贬崇厚;调曾国藩到京,升丁宝桢;无不使他们本来在恭王府已经一起悄悄打好的一个个如意算盘落空。

崇厚原是恭亲王一伙,所以虽然在天津做官做到怨声载道,以致激起民变,也没有人能奈他何。曾国藩呢,当然是本朝重臣,道德标杆,但谁会喜欢老是有根道德标杆就树在近处,叫自己不能为所欲为呢?所以恭亲王和宝鋆他们情愿让他在外做封疆大臣,免得他入朝后众望所归,自己行事反而不免束手束脚。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到底也要好好应对。几个军机大臣心里无不嘀咕:“太后到底想要干什么?”

在廷对上,亲政和大婚的事情,越来越少被提起。太后关心的是各地大小官员的任用,常常在几个军机为某个人的任用而争得焦头烂额时,太后突然提出:“既然这个人不行,那么某某又如何?你们去查查看。”

查出来的结果,当然是合适得很。就好象太后的兜里突然装了本详尽无比的百官册,所有官员的情形她无不掌握。

大家聚到恭王府的“鉴园”时,不免要牢骚,但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对策。恭王自己,因为领衔给慈安太后治丧,常常要进宫去参见太后讨旨或回话,忙得团团转。有时几个军机刚来齐,有时正说到一半,忽然前门就有人来紧急求见,或太后召见,不得不匆匆散了。

碰到过这种情况几次,大家也就渐渐地不去了,心中还有个疑问:究竟有没有这么巧,每次都有人求见;还是恭王有激流勇退之意,不当军机处的意见领袖了?

不错,虽然这十几年来慈禧太后也常有些不寻常的举动,比如恭王的进退,军机的更换;不过几位军机合力顺承她一个女流,掌管天下大权,当然也很惬意。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么惬意的事情,难道就能一直持续么?

其实恭亲王内心很彷徨。恭王福晋因病去世,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而今就轮到了他这位皇后嫂子,先帝的遗孀。比起从前在世的刻薄皇帝哥哥,这位嫂子待他,只有更亲近些。

当咸丰帝去世时,他作为至亲的弟弟也不蒙召见,更没有被列为辅政大臣,感到的只有紧张、委屈和怨懑。如今隔了十几年,对这位太后嫂子的去世,则只是悲痛和怅惘。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觉得难以预料。今年他三十八岁了,人们常说“四十不惑”,但恭亲王仍旧有很多疑惑。

比如说,太后忽然让年轻的皇帝负责造兵船,这是很快要归政给皇帝的征兆,还是正好相反?

这几天的召见之中,太后明确对皇帝目前的能力不满yì

,认为皇帝“仍需历练”。并详细问起恭亲王子女的情况,比如载徵。

恭亲王回答得小心翼翼,因为记得很清楚,十多年前,他就回答了这么一通看似平常的家常问话,就被迫把心爱的女儿送进了宫中,交给太后抚养。如今呢,这苦命的孩子,嫁了个身体孱弱的额驸,到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只是等死。女儿年纪轻轻,就做定了寡妇,这真是太悲惨了。好在太后问完几个孩子的情况后,只是和颜悦色地让他回去歇息,为朝廷保重身体。

恭亲王不是个小孩子,对慈安太后的死当然不免存有疑问。不过即使贵为亲王,又怎能不明哲保身呢?所以,不当见到的,即使见到了,也要假装没见到;不当听到的,即使听到了,也要假装没听到。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更不能去理会了。

和这位太后的较量,恭亲王早已落败。当年他除肃顺有功之后,朝堂也由他统领,只不过因为年轻气盛,争执中一时失礼,就被太后贬出了军机。

虽然过了几个月,他仍旧回到军机,但这种如同在热火上当头浇盆热水般让人心灰意冷的经lì

,他并没有忘记。何况太后一向用他而仍旧猜忌他,拼命扶持她自己那位平庸的妹夫醇亲王。

虽然同是亲王,朝廷中谁不明白恭亲王和醇亲王的才能相差悬殊?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太后对他的猜忌。而这种猜忌,正是恭亲王所深恶痛绝而又挥之不去的。

从他那位从小一块长大,事事不如他的兄长奕泞,偏偏被父皇选中了做皇帝,就不断有人猜忌他觎覦皇位。

如果不是奕泞的师傅杜受田捣的鬼,这个皇位他又何须觎覦?

父皇对两位皇子都疼爱有加,难以抉择,到必须立储的时节,对两位皇子进行了两次测试。

第一次测试,是让各位皇子去狩猎。论狩猎,皇四子奕泞根本不是他奕忻的对手,奕泞的师傅,善钻营的杜受田就给自己的学生支招——一箭不,等被皇帝问到时,就答说“时值春日,鸟兽有孕,不忍伤生”。父皇从此心中留下了奕泞天性仁慈的印象。

第二次,父皇生病,召见奕泞和奕忻,让他们各自“条陈时政”。奕泞学识比不上奕忻,杜受田就让奕泞在父皇垂询时,只管哭,不说话,让父皇认为他孝顺。

结果呢,父皇在弥留之际,召集众御前大臣载垣、端华等人到御前,公布立储密谕,上面竟然并排写了两行:“皇六子奕忻封为亲王;皇四子奕泞立为皇太子”。在立储密谕上写“皇六子奕忻封为亲王”简直前所未有,何况“皇六子奕忻立为亲王”还写在“皇四子奕泞立为皇太子”的前面?

说什么“仁”和“孝”,奕泞即位之后,迟迟不肯尊恭亲王的生母,抚养过他的皇考皇贵妃博尔吉济特氏为皇太后,就能看出,奕泞的“仁孝”不过是假仁假孝。

本来奕忻一向比皇帝哥哥拥有更多,在亲生母亲的宫殿里成长,而奕泞不过一同寄居在他母亲的宫殿里;奕忻一表人才,奕泞也不如他;奕忻更有才能,做什么事情都干练利索。当然,除了他没有一个狡诈的师傅来帮忙,以致没有被父皇选为太子。

这也就惹得咸丰帝奕泞对他嫉妒莫名,故yì

在朝堂上贬低他的地位,贬到连亲贵中远支的肃顺都不如,甚至临死也不把他列到顾命大臣的名单上。

十六岁之前,奕忻对皇位的渴望,并没有多么热切。但那道古怪的立储谕旨,总使奕忻觉得,自己好象不小心弄丢了什么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之后,皇兄即位后,迟迟不肯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致使她抑郁成疾。母亲迟迟不能得到满足的渴求,使他的痛悔更加变得深切。

如果自己是皇帝,自己不是能轻而易举地满足母亲的渴望么?而不用仰仗薄情寡义的皇兄的恩惠。所以当年轻还轻的母亲竟然很快将要撒手人寰,弥留之际,恭亲王几乎是逼着皇兄封了母亲为皇太后。但已经晚了,只做了九天的皇太后,母亲就去世了。

而之后呢,母亲一去世,皇兄就翻脸了,削夺了恭亲王自己的所有官职,连母亲也被剥夺了配享太庙的皇太后应有的待遇。

这就是父皇所选出的“仁”而“孝”的皇帝。

而杜受田竭尽全力帮zhù

一个平庸的人赢得皇位,自己享shòu

尊荣之后,两腿一翘死去了。留给后世的,却是一个平庸的皇帝,和日渐衰弱的朝廷。

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时,皇兄忽然让他复出,把肃顺等重yào

的朝廷官员都带往热河。其实皇兄的目的,不过是要拉他出来做挡箭牌和替死鬼,把他留在兵荒马乱的京城,自生自灭罢了。也许列祖列宗,特别是父皇的魂灵并未走远,所以不忍见这乱象,终于把这位皇兄拉走了。此后,恭亲王才得以执掌政务。

这样铭心刻骨的嫉妒多么可怕?好在咸丰帝已经死了。但对如此嫉恨自己的死,恭亲王仍忌惮三分。因此,一直以来,他对待慈禧太后若有若无的亲切,都深为戒惧。如果他一步踏错,就证明之前咸丰帝对他的看法是对的,恭亲王无论如何也不让这个死去的人有对的机会。所以他虽然在军机领衔,处处仍尽着人臣的本分。也许他有结党,也许他也谋私,也许他力有不逮,但他绝没有垂涎皇位的意思。

何况是这么一片破破烂烂,不知哪天就要断送在谁手里的江山?

连恭亲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京城里这么些提笼遛鸟,喝酒打牌的满清子弟,竟然能统治人口几百倍于它们的汉人。

太平天国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大清江山糜烂,恭亲王主张起用曾国藩,左宗棠等汉人;竟然也招来满族王公贵族们的非议。

不用汉人,难道用那些每天喝酒唱戏的王公们?

好在从皇位从他的肩膀上轻轻滑落之日起,这已不是他的江山,无须他为之殚精竭虑。

所以对慈安太后突然的去世,虽然他也有听到些流言,也没有去多嘴。且看方家园这位妇人如何表演下去。

第十四节 恭王府的洋房

慈安太后的灵柩在头七移出慈宁宫后,武则天就从皇后待选的三十几人中挑出崇绮的女儿充任了东书房的女官,于是东书房的女官凑成两个。

至于其他的人如何,她并没有交代。一时这些年轻姑娘的父母兄姐都焦急起来,四处打听。

这些姑娘都是当嫁的年龄,有的已经二十出头,已经等不起了。即使年纪轻些的,从初选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三年;如果再等上三年,而又没有选上,耽误了终身大事,到时怎么才好?

好说话的慈安太后已经不在了,慈禧太后对皇帝的婚事,忽冷忽热,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也猜不出她有没有挑中谁做皇后。已经挑去东书房的女官,总不会做皇后吧?但谁知dào

呢。太后行事,谁也不敢妄猜。

所以这些朝廷命妇们推选了头一个身份尊贵的人,醇王福晋,太后的亲妹妹,前去探听。

“既然耽误不得,那就都由她们父母自行择配了吧?”武则天回答妹妹道。

这个干脆的回答,让醇王福晋都有点惊呆了,问道:“那么皇帝这边怎么办呢?不选皇后了吗?”

“你知dào

,皇帝身子不结实,眼前还要每天上书房,现在又要办造船的大事,不能分心。”武则天道,“我想让皇帝过几年再大婚。”

虽如此说,但平白耽误人家姑娘几年,也不太说得过去。因此醇王福晋委婉地道,“姐姐,到底这些姑娘选上来了三年,如今当不了皇后贵妃,是不是也给点恩赏,好叫她们家里不觉得落空?”

“哦,照你说,给个什么恩典?”

“比如给她们赐些珠宝…或给她们指门好亲事。”醇王福晋为自己的好主意而高兴。

给珠宝很容易;给王公近臣的女儿指亲,那是枯坐宫中无所事事的皇后太后才喜欢做的事情;武则天没有这么空闲,何况是给三十个姑娘指亲?她不以为然地问道:“哪里找出三十多个合适的人?”

醇王福晋也觉得困难,何况,指婚是天大的恩典,不是人人都该得到的。她说道,“那么就只给几个有头脸些的指吧?”

“也好,”武则天道,“你去留意合适的人选。”

经过一番曲折,郭嵩焘总算从左宗棠手里要到了皇帝要的八十名工匠。不过,皇帝让这八十名巧匠用祖传技艺先行制造一艘兵船的指令,又让他犯难了。

先行造船?那会造出艘什么兵船,又在哪里造?

皇帝说要在天津造,郭嵩焘觉得不可行。头一件,天津有洋人,大清国要用祖传技艺来造兵船,也不应该落在洋人眼里,免得招人耻笑。

天津不行,那么就哪里好呢?郭嵩焘一筹莫展。

只有去问太后。

“既然皇帝说了要先造,那就先造吧;天津的确不好,洋人太多,到时皇帝要亲临指导,大有不便。倒是马尾,当初怎么挑了这个地方造船呢?”

“回太后,”郭嵩焘,“臣有问过左宗棠,据说那里是天然良港,而且自古能造大船,附近工匠多。”

“那么就在那里造吧。如今工匠也在那里,不用挪动;左宗棠有用得上的材料,也可以就近取用;而且那里没有洋人,虽然路远点,皇帝要去视察也可以。”

事情就这样定了。皇帝现在突然对造船变得很热心,上南书房也每天和师傅们讲他的造船计划。师傅倭仁和徐桐虽然反对洋务,但对于防卫要务的造船,所以支持皇帝在造船上多花心思。不过,他们渐渐地现了,皇帝对功课越来越淡漠,觉得它不如洋船重yào

。而且,更糟糕的是,在倭仁自己的无数次说教预演中,他现自己可能很难说服皇上:圣人们的教诲比兵船更重yào

。所以一心等皇帝的热中劲儿过去之后,心自然会回到功课上来。

其实除了造船,或说,造船之所以对皇帝越来越重yào

,也是因为东书房又多增加了位女官。阿鲁特昭妤很有才华,连曾昭妤也比她不上,皇帝看她对太后的问题对答如流,十分羡慕;但自己的功课无论如何赶不上,所以希望尽快造出艘兵船,在这两位同龄的姑娘们露露脸。

她们帮她写奏折批文,替她整理在籍官员和他们的资料,帮她在宽大桌案上铺好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还摆放好了地球仪。世界地图和地球仪都是郭师傅从前出使英国时带回国的。

武则天如今老对着这个地球仪呆,她总有点怀疑,大清朝这么多人,外加那些各国的洋人,怎么会都住在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土球上呢?它竟然一直转啊转,从来都不会掉下。这难道不是洋人编出来的鬼话么?看来民间把洋人叫做“鬼子”,也是有道理的。

慈安太后的灵柩已经挪到清陵的祖庙去了,武则天决定先扩大朝堂。

可能会反对的只有军机五大臣,因为其他官员能直接见太后,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而军机五大臣中,她只在意恭亲王是否反对。因为他是王族,是实jì

的朝臣领袖,和汉大臣们的关系也不错,而且以后也仍将是重yào

的人物。

她听阿鲁特昭妤讲,恭王一直和洋人交好,支持洋务,而且自己也喜欢用洋货。有一个例子就是,恭王家里造了一座洋房。洋人住的房子,不知dào

会是怎样?难道也象兵船那么巨大结实?

阿鲁特昭妤自己也没有去过。因为她爹爹虽然把她当男儿教养,却一直把她当女儿对待。

武则天就请恭亲王进宫,问起他家的洋房。

“回太后,臣家里的确有一座那样的小房子,是仿照洋人的房子造的。”恭亲王答道。

“是小房子?为什么不造大一点呢?”武则天问,恭亲王应该很富裕才对。

“回太后,洋人住的房子就是这样,都是一座座小房子,带着花园;所以臣也把它造得小些。”

“是什么样子?”武则天问。

恭亲王有点不知所措,答道,“臣回去把造房子时候的图纸找来,让师傅照着房子画张图给太后。”

他现太后的脸瞬间忽然变得暗淡,立即知dào

自己说错话了,心中虽然还藏着些匆忙间无法整理的怀疑和不情愿,口中却急忙言不由衷地道:“或,如果太后愿意驾临微臣陋舍,那就是臣和臣一家的天大荣幸了。”

太后轻轻地笑了,说道:“很好,我正要去看看恭亲王的王府,顺便看看载徵他们这些孩子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你不必特意张罗,只当我们象亲戚串门,大家随便就好。”

第十五节 洋人送礼

太后驾临王府,恭亲王简直不知dào

应该如何迎驾。简陋破敝当然不成样子,但是如果显得过于奢华,太后见了,说不定又要怀疑他钱财的来处。

当然,简陋破敝是绝没有的事情,只是平时有些不太理会的角角落落,也要重新打扫装饰好来迎接贵客。

听说太后要驾临王府的那些官员,无不前来道贺。说到底,这是桩荣耀。走得密切的官员,和恭亲王在鉴园的水榭里密密商谈,因为人人都关心太后“所为何来”?

官场里浸淫多年后他们敏感的鼻子已经从郭嵩焘和曾昭妤的事情上闻出了朝廷即将出现变化。

在这样的转折时期,慈安太后刚刚死去,另一位太后就驾临王府,毫无疑问,这一定关系到将来朝廷的动向。很多人都认为,太后如此纡尊降贵,必然是有重yào

的事情要和恭亲王相商。

那么,要商量的,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是皇帝的大婚?但是太后刚刚替三十多名后妃人选或指婚,或让各家自行择嫁了。

总不成皇后另有人选,而且和恭王府有些关联?但恭亲王自己的女儿和皇帝是堂兄妹,照例是没有结亲的道理。

这日午后文祥来访,开门见山道,“我刚刚听说,太后要亲眼来看看王府里的洋房?”

恭亲王苦笑道:“我造这座洋房,也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如今太后要来,要如何准bèi

,我彷徨无主。如果要让太后瞧个光鲜,我拼着把家当都贴上也就是了;就怕太后到时仍然不满yì

,那我罪就大了。其实造洋房没有什么雕琢,只是砖石土木,造得结实些,房间每间都有门隔断,密闭性比我们住的房子要好,每间自成天地,不象我们的房子,这头有人说话,那头也能听到。说密闭性好,窗子倒是又大又敞亮。”

“原来洋房有如此好处,这么说,倒要好好布置,让太后不虚此行。”文祥道,“还要请教亲王,如果要光鲜,亲王就如何准bèi

?”

“恩,我也犹豫得很,东太后刚刚去世,如果彩妆包裹,好象于例不合”

“亲王说得是。”文祥点头道。

恭亲王顿觉豁然开朗,笑道:“不错,依例而行才是正道,太后想来也不会怪罪。”就算怪罪,太后也要另找名目;而恭王府却可顺势省下大把银子。前几年才粉刷装饰过的房子,新旧程度正好合适,就不必费心大修了,还能顺便让太后看出他持家节俭,是个清廉的好官。如果有一两扇旧而不破的木门来装点,就更求之不得了。

接着,恭亲王凑过身来低声对文祥道,“只是有一件,我也是听外间传说,听说太后想让皇帝出洋去学造船,我只担心太后为这件事情而来…不知文大人有没有听说?”

这句话就不好答了。如果说“有听说”,恭亲王自然要问到他的看法,而这么重大的事情,在太后决断之前,旁人绝不好表看法;但是直接说“不知dào

”呢,怕恭亲王的脸面不好kàn



“有这种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文祥用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了“有没有听说”的问话,然后道:“亲王以为,皇帝会不会愿意出洋去学造船?”

皇帝愿不愿意?恭亲王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dào

,如果太后想让皇帝出洋,那就与祖宗法度相违背。自己应该站在祖宗法度的一边,还是违心站在太后的一边?如果争执起来,是太后会赢,还是老例会赢?自己又该怎样?至于皇帝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想,他全然没有关心过。想到这里,他不由悚然一惊,自己怎么会忘记皇帝的重yào

性呢?就算太后厉害,过得两年皇帝亲政了,那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皇帝少年心性,当然是避苦就甘,虽然如今天天在南书房,有倭仁这样的师傅耳提面命,总觉得洋人可憎;但如果觉得造船好玩有趣,也许他就去了。如果是恭亲王自己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会想出洋去转转呢。

“皇帝少年心性,愿不愿去,那倒说不准。”恭亲王答道。

“既然如此,是还没有定论的事情,”文祥道,“太后和皇帝母子情深,有事自然会相商,亲王不必担心。”

也是,无论如何,太后总是皇帝的母亲,何必做臣下的来担心?总之,父皇既然没有把皇位传给他,他也就该只享shòu

他做亲王的福分。

所以文祥走后,恭亲王觉得疑虑顿解,异常轻松。怪不得古书常常说,要做一个豁达的人,果然如此。

回头就传管家,命仆人们打扫庭院屋子,检查角角落落,既看有没有残破的地方,也看有没有过于奢华的痕迹。五彩鲜艳的雕梁画柱,就用素幔遮盖起来。

最重yào

的是那座洋房,要让太后看了不至于失望;以前,这座洋房不过洋为中用,外面看着是洋房,里面却仍然是亲王自己习惯的各种陈设,摆着八仙麻将桌,挂着绣花的锦缎门帘。如今呢,恭亲王特意几次传轿到使馆区,将洋人们的房子里里外外参观个遍,又赶着去订做各种花色的地毯,软绵绵的绣花布面沙,带厚垫和圆顶帐的洋床,重重叠叠的窗帘床幔等等。

太后拣定驾临王府的日子是在一个月后。虽然六月的京城应该不太热,但恭亲王仍旧预订了许多冰块。

因为恭亲王在使馆区来来往往,各使馆的大使们都得到了消息:太后要驾临恭王府,而且要去看王府的洋房。

这消息让大使们无比激动。在大清国的外交生活太枯燥了,他们明明住在京城,离紫禁城也不远,但大清的朝廷只把他们这些大活人当作空气,从来也没有参拜、宴请、聚会、或其他交往。王公大臣们见到他们就如同见到瘟疫,纷纷躲避;因为家宅相近,不得不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朝廷官员则竟然在门前贴什么“与鬼为邻”的对联来羞辱他们。

虽然大使们之间有来往,互相娱乐,但不过八国公使,圈子也太窄了点,大使们不免觉得寂寞。

而太后如今竟然要去恭王府看洋房。

恭亲王正在订购洋家具的消息很快也被泄露了。于是各国大使们纷纷去拜访恭亲王,表示愿意免费赠送本国的家具摆设。

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太短,来不及回国置办采买,所以大使们甚至把使馆中的现有家具贡献了出来。因为沙被恭亲王选中了,所以德国公使马克斯有段时间竟然只有硬木椅可坐,坐到屁股生疼;而美国公使赫尔贡献了自己的大床,不得不临时睡在沙上,直到从美国运来了新床。但即使如此,他仍旧激动得辗转反侧,因为毕竟是美国人的洋床,而不是别国的洋床,要落在太后的凤眼里了。

想想看,如果宫廷里,和王公贵族们家里的老式木床都换成舒适的美国洋床,那会是一笔多么巨大、利润多么丰厚的订单啊?

大清朝的庞大消费市场,眼看就要被他的洋床撞开了。

日本大使小仓正为本国海军节省每一分钱,这种免费奉送的傻事,当然不会去做;可是旁边各国大使争先恐后地送,而且送得那么心甘情愿,让他渐渐地坐立不安。他在大使馆里左挑右选,终于选定了铺在地上的草编塌塌米作为礼物,并且告sù

恭亲王,这是他本国最有特色和最珍贵的物产。

恭亲王见一大堆礼物中,忽然有人送来草席,大为不快;何况自己参观时也没有见洋房里什么地方该摆草席,当时就想推拒,请日本大使直接把礼物带回去。

转念想到时常游弋到高丽湾的迅速壮大的日本海军,他摇摆到一半的头停住了。毕竟这是礼物,即使用不着,也没有必要为此影响邦交。于是草编塌塌米被收了下来,交给仆人,放到种花的暖房顶上遮挡风雨。

第十六节 同文馆

恭亲王还在绕着王洋房忙忙碌碌,朝廷又出了件大事,那就是太后准了恭亲王曾国藩李鸿章几位积极推进洋务的官员们的联合上奏,设立同文馆,招考包括翰林院的翰林在内正途官员们去学习洋人技艺,以便“师夷长技以制夷”。

紧接着太后即将驾临王府的谕旨,恭亲王领衔的奏章又被准了,脸上大有光彩。

从前咸丰帝逃往热河,恭亲王留在京城同八国联军办交涉事务时,大清朝竟然找不出一个会说洋话的人,结果只好请洋人自己来翻译,毫无疑问,订立的协议中,大清朝自然大大吃亏。恭亲王就是在吃足了苦头之后,才想起来要设立“同文馆”,培养能说洋话的人才。

其实,早在他父皇道光帝在位时,就因为没有掌握洋人的情况,在鸦片战争中进退失据。战争打了两年之后,大清朝廷仍旧对对英国一无所知——父皇在谕旨中甚至如此询问英国的情况:到我国内地要经过几个国家,克什米尔离那个国家有多远,有没有水路能通…这个维多利亚女王才22岁,怎么会被推为一国之主?英国人在浙江生事,调兵遣将,夺占土地,搜刮民财,都是什么人在指挥?这个国家制造鸦片卖给中国,是想图大清百姓的财,还是想害大清百姓的命?

古书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样完全不知dào

对方的情况,这仗不就瞎打了吗?

所以这洋学馆非开设不可,之所以取名叫做“同文馆”,全因汉字喜欢这种粉饰用词,比如“同治”,其实就是两宫太后、加上顾命八大臣等不同的人来治;而同文,目的就是要掌握汉文和满文以外迥然不同的洋话。

但即使美其名曰“同文”,也别想蒙过宿儒们有些近视的浑浊老眼,他们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如同猎犬般灵敏的鼻子很快就嗅出了大不同,立即如哮天犬般狂吠起来。

领头人物是当今皇帝的师傅倭仁。本来这些年来,洋人对大清朝步步紧逼,就如和他一起在南书房当值的师傅徐桐,坐在家里也不得不忍受东交民巷传来的洋腔洋调,和洋味扑鼻。洋人之变,简直旷古所未有,然而这又是自古以来夷人所带来的灾祸的延续。

如今恭亲王等人让京城里这些一等一的翰林们,也去“奉夷为师”,这不是要自毁长城,挖大清朝的本已摇摇欲坠的墙脚吗?

其实他错怪恭亲王了,因为恭亲王和他一样,担心寻常国人学习洋人技艺,会“为洋人引诱,误人歧途”。

所以特意招考这批已经接种了国学疫苗的官员们,因为读书人懂得正道,用心光明正大,不容易被诱惑。

谁知dào

倭仁虽然认为大清朝的文化光辉灿烂,洋人无法望我项背,却对它的免疫功能信心全无,认为让这些翰林们去拜洋人为师,简直是自投罗网。

听说洋人传教,都还以读书人不肯拜上帝为恨,而朝廷自己却让正途官员去学洋人技艺。

如果翰林们本来饱读诗书,却转而拜洋人为师,品行也就可见一斑,即使去学洋人的技术也不一定能学通,能学通也不见得就能尽lì

报国,恐怕不为洋人所用寥寥无己。

虽然大清朝在枪炮上打不过洋人,总还有这么一群能够每天摇头晃脑地“知乎也”的读书人,作为大清朝文化鼎盛的象征;如果连他们也跑去学洋人,那不是“华夏之大防已溃”,要“变夏为夷,国将不国”了吗?

这样的奏折,他向朝廷递起了瘾,每天从南书房回来,大热的天,就坐在靠着小院梧桐的书房里,头也不抬地挥笔,好象当年殿试答题那般勤奋。递第一通上去,见朝廷并没有幡然悔悟,撤办同文馆,紧接着又递第二通。

武则天头回接到他的奏折,觉得他的奏折对仗工整,铿然有声,讲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只可惜这几分道理无法用来抵挡洋枪洋炮,所以对倭仁的奏折只是扣压,既不褒扬,也不贬斥,算是赏给“帝师”一个天大的面子。

之后几通又递上来,也只当他老糊涂了,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前递过折子。

到递到第六通,而且具体指摘同文馆新增的天文算学为“末艺”,是“机巧之事”,“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的儒家君子不必学,要学只能让钦天监的天文生与算学生去学。

武则天有些恼了。洋务派制造枪炮轮船时,觉必须懂得制造的原理,所以才提倡学习天文算学,因而有开设天文算学馆之举。这个老家伙不为朝廷分忧,却只管喋喋不休讲些没紧要的话。

何况,如果连朝廷官员都不能学习洋人技艺,她武则天又怎么能把皇帝派到洋人的国家?

倭仁终于次遭到皇帝谕旨的训斥:“天文算学为儒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

虽然如此,同文馆本来要招考九十名正途官员,二十几天过去,来报名的却只有三十五人,即使统统录取,也完全不够。

这都是倭仁的“功劳”,他那些折子里面,象“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之类对仗工整、琅琅上口的对联一对又一对。

还说要学也不必向洋人学,大清朝自然有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何况洋人性格狡诈,师夷制夷简直就不可能,弄不好还会中洋人的诡计。

结果那些本来就反对同文馆的官员,每天碰到一起,茶前饭后,无不要将这几幅对联吟哦一番。更有跟风之人撰的一幅对联说:“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还有人骂:“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

恭亲王自以为取得巧妙的“同文馆”呢,则被人嵌成了幅藏头联,“未同而言,斯文将丧”;亲王自己则因为排行第六,又常与洋鬼子打交道,竟然得了一个“鬼子六”的绰号。

这样一来,就是有心要走个偏锋报考同文馆去寻前途的人,也怕到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前途谋不成,反被这些人的口水淹死。

五月末的大热天,恭亲王每天在家里操心搬进来扛出去的家具;到同文馆又愁报名的人数不多,且未见得都是可造之才。这一馆一府,让恭亲王不免着急上火。

这事情也没办法和走得近的大员们商量,因为虽然当面不说,恭亲王知dào

,这些没有办过对外交涉的人不赞同办同文馆。

“让他们也去吃吃苦头就好了。”他不免对窗慨叹道。

自己猛然听到自己说话,这话又绕回到他心里。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对啊,为什么不呢?”

王府的事情虽然不好托他人之手,同文馆的这桩苦差,就完全能脱手。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反对得厉害,就让谁去办。

所以第二天廷对,恭亲王就提出,同文馆的事情不顺遂,皆因没有得力大员来办。皇帝的大师傅倭仁,声望至隆,读书人所推崇备至,如果能出面来督办同文馆,必然报考之人云集,人才唾手可得。大师傅不是在奏折里说过了吗?“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在宝座上的年轻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大清朝有的是能工巧匠”这句话,就好象有谁在念出皇帝自己的想法;此外,谁不知dào

倭师傅对同文馆反对得厉害,现在竟然让他去办,难道这位叔叔已经被气糊涂了吗?

恭亲王自己觉得这主意妙,还有点似小孩想捉弄人的快意。但如果太后不允,也是枉然,所以低着头等着太后的答复时,忍不住偷偷朝淡黄色的帘子后瞟了一眼。

如果太后说,“倭仁大师傅只怕不肯去办,这件事,还是后议吧?”那就扫兴得很了。

没料到帘后的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容,竟然也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主意不错,就让大师傅倭仁即日起兼任同文馆馆长吧。”

第十七节 倭仁辞官

谕旨到的时候,倭仁仍在梧桐小院边的书房里挥笔。虽然被皇帝谕旨驳了一道,不敢立即又上奏折,但这次论战显然还没有结束,所以他要多准bèi

些论据观点。象之前那么铿锵工整的对联自然“可遇而不可求”,不过不如它的也准bèi

几对,总不会错。

因为他也已经有听说,“鬼子六”招不到人去报考同文馆,所以谕旨到的时候,他几乎以为皇帝要宣bù

停办同文馆了。这不能不说太遗憾了,因为他的妙笔文章,还没有完呢。

当然以后也可以和之前的几通奏折一起刊刻,起名就叫《论同文馆的废立》。

但这道谕旨太离奇了。先,出奇的是那位宣读谕旨的人,她是太后的新女官,阿鲁特昭妤。

当他见到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捧着黄绸的谕旨时,立kè

就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这不是要停办同文馆。

即使有了这不祥的预感做铺垫,当他听完谕旨时,还是惊呆了,以致没有及时谢恩。照例这么大的差错,如果报到朝廷,免不了大处分;但那个宣谕旨的女人,却朝他谅解地笑笑,然后等他谢完恩,就转身施施然地走了。

家人扶起了他,把他挪到卧室内的一个矮榻上,他就倚在塌上长吁短叹。

女人不懂事,竟然能到这种地步。象他倭仁,皇帝的师傅,大清朝的文化象征,怎么可能去主持同文馆呢?同文馆和他,就好比茅厕和厨房,能够隔多远,就该尽lì

隔多远。

难道太后以为他倭仁,递了这么多的奏折,就是因为垂涎同文馆馆长的位置?难道皇帝的师傅会垂涎同文馆馆长的位置?难道他倭仁为朝廷、为大清江山的拳拳之心,竟然不被理解?

朝廷可以不顾读书人的生死,让他们象沧海遗珠般随处散落,得不到为朝廷效力的机会,自己独立谋生,或干脆饿死;朝廷还可以一意孤行做错误的事情,让读书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读书人却不能不为朝廷着想,因为历朝历代的书中,莫不只有一卷卷的粗绳索,那绳索就是三个字:“为朝廷”,读书越深,就被这绳索捆得越紧。

如今他就被这无形的绳索勒得从榻上爬了起来,趔趔趄趄、半扶着墙壁走回到梧桐小院的书房。家人无不相顾失色,奔走相告说:“老爷又要递折子了。”

倭仁的第一通辞任折子,主要声明自己对同文馆馆长的官位没有垂涎之意。但辞任没有被准许,谕旨答复说,既然倭仁知dào

大清朝有懂天文算学的能人,就应该将他们延请到同文馆来教授,“勿以事繁责艰而推辞”。

原来是这话,谁在辩论时列举一二三四五条,没有只是凑数的几条呢?懂天文算学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是推想大清朝地大物博,不可能没有这种人才。虽然作为皇帝的师傅,承认自己的臆测很难为情,但为了辞去这让人尴尬的任命,倭仁不得不递第二通辞任折,承认有关天文算学人才的话“系推测而已”,并不是囊中已经有这类人才。

武则天听得怒气冲冲,太后和皇帝面前,话能够随便说吗?反对别人的时候,说大清有大把天文算学人才;到自己办事了,就说“系推测而已”。所以仍旧不准辞任。

“解铃还需系铃人”,倭仁只好又去拜会恭亲王。落了轿走入中堂的几步,他望见廊下远远地摆着一件奇形怪状的家具,好象架卧榻,却不象寻常卧榻那么方正,而是怪里怪气的弧形,落坐的地方鼓鼓囊囊象个棉花袋。倭仁明白了,那就是京城传言中的洋人家具,连形状都象狐狸般狡猾。

如果不是辞任心切,倭仁简直立kè

就想和恭亲王割袍断交。

忍着那口窝囊气,他抬腿踏进恭王府的花厅,恭亲王已经迎向前来。一位是皇帝的师傅,一位是本朝的亲王,彼此鞠躬作揖,没完没了。

倭仁撰对联、写奏折虽然厉害,和人叙话却非所长,要说的话本来也有点难于启齿。所以憋着气,红着脸,倭仁期期艾艾地说明来意道:“同文馆之事,实非我所欲,还请恭亲王多多美言,请皇上收回成命。”

恭亲王觉得为难,只冲眼前这张尴尬老脸,他立即就心软了,何苦来呢?

但他虽然提议让倭仁任同文馆馆长,做出决定的却是太后。自己几天前的提议,马上就撤回,那不是在太后面前出尔反尔吗?

“老大人,如今木已成舟,还是先委屈委屈,暂时做几个月,然后以老大人同时在南书房当值,不胜繁剧,到时请辞吧?”

一听得恭亲王要他“先做几个月”,倭仁气得老眼昏花,立即就准bèi

拂袖而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身为国学代表,皇帝师傅,同文馆的馆长就是只当一天,也就好比大闺女出嫁后在夫家过了一夜,就算失节了。难道恭亲王就不明白吗?

只是他刚刚站起身来,只觉一阵晕眩,立即又跌坐在椅子上。恭亲王一见不妙,急忙过来扶持,一面叫仆人端茶送水,打扇揉肩,倭仁的气色才渐渐缓过来。

恭亲王就此打住同文馆的话题,只管嘘寒问暖,传医唤药,皇帝的大师傅如果因为同文馆的事情,气死在自己家里,天下读书人的口水,只怕都能汇成鉴园中假山上源源流出的喷泉了。

虽然恭亲王送他登轿的礼节完美无暇,倭仁知dào

,他不能求得更多。

这道任命就好似鼻涕虫似的粘着他不放,又好似贴在他面子上的一块显眼膏药,难以去除。

以至于他在南书房给皇帝讲书时,想想自己一心为皇上为朝廷,竟然落得个如此尴尬的境地,一时间忍不住涕泪滂沱。

年轻的皇帝被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倭仁大师傅如此失态,也没有见过一个留银白色长须的先生哭时,泪水竟然不从脸颊滑落,而是一直滴到长须的末端,就好象另一位师傅翁同和讲过的李白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皇帝当然知dào

师傅为何事落泪,晚膳时就把这件事情讲给太后听,同时替师傅求情,请求免去师傅同文馆馆长的任命。

“咳,这些人,说起来天花乱坠,要做事情了,就推三阻四,朝廷还能指望些什么人?”武则天说。

“倭师傅原本不认得会天文算学的人。”皇帝替师傅辩解道。

“你瞧瞧,你瞧瞧,身为皇帝的师傅,不知dào

的事情也乱说,怎么能教皇帝立言立行?这件事情不能就此了了,要让他多检讨自己几天。”太后恼了。

皇帝听听太后的口气有些松动了,只等过得几天,自己只说师傅已经检讨得差不多了,太后说不定就能收回成命。原来不知dào

的事情不能乱说,那么马尾的工匠们,到底能给自己造出条什么样的船来呢?得赶快去问问郭嵩焘。

倭仁,这个听名字让人联想到日本人,实jì

上是个蒙古人的汉学儒臣,却已经等不及了,过了三天,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yì

,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股骨骨折,即时就请了假在家养病。

皇帝既欢喜又扫兴,扫兴的是自己本来已经几乎求准了太后要免去师傅的任命,如今没有办法在师傅面前显显能耐;欢喜的是师傅要养病几个月,自己又能乐得轻松了。

对倭仁的任命当然自此不了了之。新的谕旨说:皇帝的大师傅倭仁不慎坠马,在家养病,无法出任同文馆馆长,所以免去倭仁同文馆馆长的任命;另行委任武英殿大学士曾国藩为同文馆馆长,务必用心筹办,不得推辞。

这让朝野一片哗然,朝廷办同文馆,连续任命两位大儒去负责。其中一位刚刚被迫坠马,难道要逼宿儒们一个个都摔死么?何况还要求“不得推辞”。

京城里的翰林,曾国藩的前辈后辈,凡是自以为研究正统“国学”的,莫不力劝曾国藩辞任馆长之职。因为洋枪洋炮虽然重yào

,但岂能和国之根本的正统儒学相提并论?让本朝的学问文章领袖去兼而教习洋人的奇淫技巧,太后简直在和朝臣们开玩笑。

曾国藩也以为自己既不懂算术天文,也不能造枪造炮,无法胜任同文馆馆长;但委任的谕旨已经说了“不得推辞”,却又如何?

既然已经如此,那就不得不勉为其难,第二天就入朝去谢恩。

曾国藩道:“太后的隆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只是臣已老朽,难于掌事,只怕有负太后重托。”

武则天道:“同文馆的设立也是你参与倡立的,怎么不能做同文馆馆长?我知dào

外面说闲话的人多,你不必去听。只是你无须事必躬亲,找到合适的人来替你办事就是了。”

曾国藩道:“这,臣不办同文馆的事,却领馆长的俸禄,岂不对不起朝廷?”

“待你找到得力些的人,如果能胜任馆长之职,我自然擢升他;到那时就得你做同文馆的名誉馆长。”武则天道。

这么说来,太后之所以一定要他这把老骨头来做同文馆馆长,就好象要拣块大些的石头放在同文馆的房顶上充做镇妖石。

第十九节 凤临王府

同文馆在曾国藩的主持下,先是托郭嵩焘寻找合适的洋人教师,结果立即就有美国大使捷足先登,推荐了教师总管。然后招聘各国洋教师,准bèi

开设算学、化学、万国公法、医学、天文、物理、外国史地等各门功课。

招考之事,曾国藩改从各个地方招考读书人;因为京城的翰林等年轻官员毕竟已算功成名就,年纪也大多二十五、六以上,要让他们不带偏见去从洋人学艺很难。

退一步说,也是为倭仁之类一根筋到底的宿儒们留些追随,同时为大清文化留点象征。

反正各个地方的秀才举人还多,即使不是秀才,只要能识字,可造就,就可以报考。招考榜一帖,除读书人之外,许多店铺里的年轻伶俐的记帐伙计,也跑来报考,所以很快就招满了第一批九十人,又扩招第二批一百八十人。伙计们脑子活络,听说虽然是学洋人的技术,却为朝廷办事,能成为朝廷的人,当然削尖了脑袋来挤。这可苦了那些钱庄酒柜的掌柜,不得不亲自上阵顶替那些跑得飞快的伙计们。

如此,同文馆总算渐上轨道。

所以继福建马尾船政局和同文馆后,朝廷又相继设立了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局、金陵机器制造局、天津机器制造局等。另外,购买外国的洋枪洋炮和军舰、送学生出国留学等,也同时逐渐施行。

一切都有条不紊,恭王府的洋房也同样如此。装饰陈设完毕,恭亲王如今一踏进去,只觉得自己恍惚在东交民巷的使馆中。

各国大使们送的洋家具,恭亲王来不拒,足足装了有五六间房子。以致各国大使为此常起争论,因为美国大使宣称洋房里用的是美国的洋床,而意大利的大使却说用的是意大利的洋床。这些较真的洋人后来碰到恭亲王,就一起当面对质,恭亲王仓促中支支吾吾,答说洋房里有“好多个”卧房,所以用了多国的洋床。这当然也不能怪恭亲王,因为洋房虽然陈列好了,但保不住洋床沙掉一两个螺丝,如果不多收些,到时太后驾临时出了问题,怎么应对?

六月六日清早起,恭王府的门前开始摆满鲜花,总之除了红色花朵,别的颜色也都全了。因为花不经霜不经晒,恭亲王先还特意站了一排仆人举着伞遮光,到太后凤驾的前导太监们到了,才撤走。

太后的八匹马拉着的凤辇刚到胡同口,胡同里已经没有一个闲人,两边只每隔几步站着皇宫的御林军,和先到的太监们。恭王府大门口彩幔低垂,映着两边满墙的鲜花,煞是好kàn



武则天在凤辇内见到这满墙鲜花,也不由满脸是笑,说道:“难为亲王了,有赏。”

侍侯的女官们立即传来正在大门外迎接的恭亲王,取出早已备好的赏赐:一个覆着块黄缎的盘子上,摆着八块亮闪闪的金砖,这是多大的彩头啊。就算从前乾隆爷四次南巡,哪有听说从门外就开始放赏的呢?那不是要从门外赏到门里吗?

凤辇进了正门,就停住了,恭亲王迎上来跪请太后离辇,改乘软轿。武则天趁此机会,对恭亲王说道:“就好比我是来探望亲戚的,你也不必张罗,等会都把这狼亢衣服换了,只穿家常衣服吧,好好坐着叙叙。”

不错,这六月天里,太后穿着层层叠叠的正装,自己也是领戴花翎蟒袍褂,好不沉重闷热,恭亲王急忙答yīng

了,传话到二门,只等拜见过太后之后,就换家常衣服。家眷们都还等候在二门以内,包括恭亲王的长子载徵。

“倭师傅虽然病了,今天我还是让皇帝到南书房跟着李师傅念书去了,他年纪大了,功课要紧。”武则天对恭亲王笑道:“我也怕他来瞧这洋房后入了迷,不肯回去呢。”

今天的太后果然就象位善解人意的自家亲戚。恭亲王本来因为嫡福晋已经去世,余下的几位侧福晋和姨太们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怕她们不能得体应对太后的问讯,如今总是稍稍将悬着的心放了一放。

进了二门后,在一间正房刚刚坐定,恭亲王的妻妾儿女,急忙进来拜见。武则天留心观察,见这五六位恭亲王的屋里人,都很有几分姿色,特别两位二十上下的年轻姨太,体态婀娜,貌似桃花,心内不免暗暗泛酸。说要“好好叙叙”,但和她们又有什么好叙?

“让孩子们进来吧。”太后吩咐道,又吩咐让女眷们随意。

恭亲王的子女中,已入宫抚养的大女儿如今刚刚出嫁,在姑父家陪着已经成为她丈夫的表哥慢慢等死,因为自己不吉祥,今天也就没有回娘家来帮着迎接太后。长子载徵,次子载莹,和三个女儿都前来拜见。

两个儿子风流倜傥也就罢了,恭亲王的三个女儿也如同她们的名字那么秀美。从前在朝堂上没有多打量,今天瞧瞧恭亲王的子女,又瞧瞧他,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武则天又一次打赏。

大家更换衣服。然后恭亲王来请旨,问什么时侯去瞧洋房,武则天答道:“等用过膳以后罢。现在让我先和这些孩子们乐一会儿,一家人,你也不用回避了。”

恭亲王的儿女中,太后见得多的是载徵,而且载徵也能说会道,很能讨她的欢心。四五个孩子,问问年纪,问问喜好,让他们做诗吟对,好似一家人其乐融融,时间也就过得很快了。之后又是第三次打赏。因为是给小孩子们,所以东西也独特,是各式的宫廷小玩意。

到了用膳时间,太后仍旧和恭亲王的子女们围坐一桌,又命女官们专门给小一点的女孩子们夹菜。

午膳过后,院子里搭好的戏台就开唱了。因为从前咸丰帝沉迷戏曲,恭亲王引以为戒,所以自己王府中不供养戏班子,这是临时从外面请来的,当然也都是顶级的名角。

不过今天戏刚开锣,太后吩咐几个小孩子们好好kàn

戏,自己很快就起身离座了,向恭亲王招了招手,要去瞧瞧洋房:“不必惊动正在瞧戏的人,我只随便瞧瞧。”正在瞧戏的人是指几位侧福晋和姨太们。

除了恭亲王,太后的两位女官和几位侍女当然紧紧相随。洋房就在鉴园里,路还远走不过去,一众人乘了软轿前去。

两位女官忍不住不时掀起轿帘,感叹鉴园的妩媚妖娆。

原来又另有道围墙围起来的繁花小院,两层的洋房就座落在这院落当中,后侧却紧邻着鉴湖,如此视野就显得宽阔了。

太后对这些花儿啧啧称奇,各处瞧过后,小院里对着洋房,还有排低矮的房子。她惊奇地笑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洋人们专门给仆人住的屋子。”恭亲王答道。虽然是给仆人住的屋子,从窗子里望进去,墙壁刷得粉白,也摆着些沙茶几花瓶等等,还有窗帘。

“既如此,你们也累了,正好就到这里坐坐,就让六爷领我到屋子里去瞧瞧洋房里头的摆设吧,我还是个土老帽儿呢。”太后对女官和侍女们笑道,然后又正色说道,“可别睡着了,我和六爷有话要商量,凡来了人就先挡住。”

“回太后,洋房里都是洋人的摆设,照例该洋人的丫鬟来侍侯,这个臣采买不到,所以里面没有人侍侯…”

恭亲王的难题是,王府里面现成的人是有的,但是梳着抓髻穿着旗袍靠在洋百叶窗边,到底有煞风景;但是让丫鬟们穿上洋人的服装来侍侯太后,恭亲王也没有这个胆子。恭亲王当时灵机一动,想起跟着太后的总有人,她们穿什么戴什么,煞不煞风景,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所以这里面就没有让人侍侯。

太后停了停,问:“茶总备好了吧?”

“已经备好。”恭亲王答道。

“那就够了。”太后说完,自己领头就朝洋房走了,恭亲王急忙赶上前去给太后开门。洋房的门不象大清国百姓家的门总是敞开,凡没有人出入都紧闭,如今放着冰块降温,自然更加如此。

各国大使们果然把宝贝都献出来了。踱进门就踩着了厚厚的花色地毯,左手一架落地的枝形灯,然后经过光滑镫亮的花梨木椭圆桌,美仑美奂的扶手椅,调到合适角度的百叶窗,墙壁上挂着的色彩纷繁瑰丽的名贵油画,和逢正点就有美人出来跳舞的钟摆,那底下又摆着颜色光亮且镶着金边的软绵绵的沙。

令太后震撼的是那到处都充满的欢快的色彩,和她之前一直见到的含蓄和暗淡完全不同,就是王府门前摆满了的鲜花也比不上。不错,这里除了黄绿青蓝紫,还有红色,因为恭亲王绞尽脑汁,总是没有办法为了东太后的哀期,把这些家具的局部颜色抠掉或遮掉,而又不使它们变得破破烂烂象打了补丁,只好放qì



这朝气蓬勃的屋子,忽然使得她感到自己就要提起的艰难话题,变得轻松了,对恭亲王笑道:“六爷费心了,你来领着瞧吧。”

这洋房,底楼分布着起居室、餐厅、厨房、洗手间和储藏室;武则天见到厨房里那些古里古怪的炊具,和餐厅里飘香袅袅的新奇食物,大块的火腿,粗壮喷香的洋肠,颜色金黄、厚而蓬松的大饼还是馒头,黑乎乎的“浓茶”,口里不断啧啧称奇。

沿着镫亮的花梨木楼梯扶手踏上去,脚底是好象永远也踩不完的厚软地毯,武则天有些轻飘飘晕乎乎了。又有一个漂亮的起居室,给家人团聚玩乐用,这里的颜色更柔和了,沙上到处有布垫。此刻如果有个温情的丈夫,膝前还环绕着儿女,同坐在这从未有过的屋子里,该有多好啊。

环绕着起居室的,有三间形态各异的卧房,武则天间间都瞧过后,踱进到那大间,望着白色的雕花梳妆台,问道:“这间怎么更大些?”

“回太后,这间给夫妇俩住的,所以大些;那两间给小孩子住。”恭亲王答道,四顾无人,忽然感到有些慌乱。

第二十节 长腿龙舟

皇帝秘密吩咐马尾八十名能工巧匠秘密赶造的船总算造好了,赶着在八月中秋前向皇上和太后献礼。

工匠们的确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那龙形的雄武船头,就是汉口来的樊姓工匠的绝密祖传技艺,龙头用整木雕琢而成,没有任何一处接驳。

船头也并不只是雄武,里面装着马尾至今从外国订货而实jì

收到货的唯一一台德国造动机。这也是皇帝让郭嵩焘问他要去的,说到底,要造和洋人比拼的兵船怎么能不用上洋人造的动机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纵使大清朝没有洋工匠,皇帝凡听到说各地买来洋机器洋零件,都吩咐装上了船。

此外,这船还保有古龙舟的特点,船身轻巧狭长,又有这么一台大功率的动机,所以开动起来,就好比大人的长腿装在小孩子的身体上,自然轻捷便利如出鞘之剑。如果去赛龙舟,无疑会拔得头筹。

更独具匠心的是,船上有两层船舱,舱壁上设一个个小小的射击孔,用的是从李鸿章处征来的洋膛枪;妙的是在两层之间,还有一个屋中屋供大将军驻扎用。敌人的大炮打来,也只能打到船顶,大将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还是稳如泰山,这乃是一位川籍“木牛流马”的传人的奇妙构想。

遗憾的是敌人有大炮,这船虽然开得飞快,还是难免会被击中,虽然决不会直接打中屋中屋,叫大将军头一个送死,但也许船舱会被打散。但也无须惧怕,因为这船乃是用桐油漆过的轻便木头造成,到时最恶劣的情况出现,被大炮击中,这船就会散成片片浮木,每位水兵人手一块,留大块的给大将军,大家一齐奋力游泳逃生就是了。

所以,工匠们一造好,就急忙给皇帝报喜。有谁还曾有过这天大的荣幸,让皇帝亲自吩咐来造一艘船呢?虽然之前跟随左帅,也是为朝廷造船,到底不如皇帝亲口吩咐。

郭嵩焘在东书房里见到年轻天子眉飞色舞地向母后报gào

兵船已经造好,差点怀疑这几个月来自己太也多虑,接近杞人忧天。

太后也很愉悦,让皇帝吩咐尽快把船运到天津,和外国兵舰比试比试,分个高低,到时娘俩一同去检阅。皇帝一口答yīng

了,他至今还没有出过京城呢。

这把他之前没有随同母后去访恭王府的不快冲淡了好些,洋房算什么?皇帝连兵船都造出来了,并且马上就要去检阅它。

只等这次赢了外舰,大清朝百姓就要人人仰望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如何治国了。就好象皇帝与太后之间曾有某种默契,如果兵船造得好,皇帝立即就亲政。

左宗棠接到郭嵩焘的秘函,亲自带着随从悄悄去马尾湾看看这艘“皇帝的船”。从外形来看,它显然很漂亮,并且舱内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速度也快。更难得它的“屋中屋”,把大将军保护得密不透风;只可惜大将军坐在这里,没有办法观察舱外的战况。考lǜ

到这是给皇帝造的龙船,倒也无可厚非。

观察一下,船舱外壁也还厚。只是因为大清朝还不会用生铁造船板,用的是桐油板,这个皇帝也知dào



所以回信给郭嵩焘将船的情形描摩了一番,说,“也算难为这些匠人了。”

一听船舱用了木版,郭嵩焘就觉得不对,但木已成舟,也无法可想。退一步说,皇帝要三个月内造出来的船,也只能如此。难道朝廷现在有懂得冶铁造船的人才么?就算到时比试赢不了,那也只能是事实。

宣bù

天津兵船比试的谕旨刚一布,京城里就似炸开了锅。太后不久前才到过恭王府;现在竟然要到天津去了,并且和皇帝一起;照这样,她过两个月不就得象乾隆爷那样巡江南去了吗?

听说要比兵船,人人都想知dào

皇帝造的兵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有亲戚朋友在福州马尾一带的,大家都写信让亲友们帮忙先睹为快。

更重yào

的,这场比试怎么个比法,会是什么结果?难道洋人的军舰会被打败?或难道皇帝的船竟然会输?皇帝和太后要去洋人云集的天津?如果被洋人劫持,可怎么好?

立kè

就有不少大员上书,指出了太后和皇帝将会有的危险处境。

人们开始打听这造船的有关故事,这一来,郭嵩焘就遭殃了,因为大家听说是因为他在太后面前讲外国皇帝的事情,才使得皇帝摊上造船的差使,都齐声骂他混蛋。

皇帝是该造船的么?大清朝的皇帝比外国的皇帝该尊贵多少倍?洋人军舰又如此厉害,到时如果皇帝输了,岂不是连大清国的脸面都丢光?

所以大员们上书给太后,力陈厉害,主张取消比试的折子越来越多。

朝廷又了道谕旨说:皇帝金口玉言,自己要求造的船,造出来也还不错,怎么能轻易取消这场比试?那不是同时在低估皇上和害pà

洋人吗?我们在自己的大清国和洋人比试,几百万兵勇,怎么会连两个人也保护不了?那今后怎么和各国平起平坐?

满朝官员,谁好意思承认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清国,皇帝和太后其实只有窝在皇宫内殿,才能得保无虞?谁敢反驳说自己担心皇帝赢不了?谁愿意承认自己害pà

洋人,并且害pà

得要死?

那就只有硬着头皮筹办这比试了。李鸿章的淮军还在京畿一带,立kè

就被命令驻防在北京到天津沿线,保护太后和皇帝出行不受骚扰。

左宗棠的福建水军连兵船都还没有,为了这场比试,只好临时租用三条洋船,护送着新造好的皇帝兵船北上。到时候比试开始,能在海里为太后和皇帝隔挡洋人的,也就是这几条装载着福建水兵的洋船了。所以同时传知洋人,比试之日,除一条比试用船外,务必将各舰移往青岛等指定地点停靠,且各国其余船只在比试日前后五天不得靠近天津。

沿着海岸的很多渔民乡民备好香火,等在海边看皇帝的船经过,准bèi

到时对着它朝拜,因为这毕竟是大清朝的第一条、并且是皇上督造的兵船啊。

第二十一节 徐桐出马

京城里也有人急得要烧香朝拜,那就是仍卧在病榻的倭仁。已经两个月了,他的骨伤还没有养好。他宁愿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愿意和同文馆有所牵扯,就是不愿意和洋人有任何交集;而如今他的皇帝弟子,竟然要和洋人去比试兵船。

之前的纷纷奏折中,自然也有他跷着伤腿挥毫而就的陈辞。然而这一切都不奏效,换来的只是又一道冠冕堂皇的谕旨。

只有无论如何也让皇帝赢得这场比试。

究竟皇帝造了一条怎么样的船?倭仁只恨自己不能奔赴马尾考察一番,然后如“田忌赛马”那样,替皇帝拟出“拿自己的下等马去与齐王的上等马比,用自己的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比,用自己的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比”这样的妙策。

那么就只有道听途说了。只可惜在福建的左宗棠,自从提倡洋务后去造洋船,自己就和他疏远了。现在才知dào

为什么连孟尝君也要结交鸡鸣狗盗,只是为时已晚。

只有把同在南书房当值的弟子徐桐找来商议这心腹大事。徐桐当初能入南书房当值,就是倭仁自己的推荐。

倭仁问徐桐有没有听说皇帝兵船的情况,徐桐说,这两天只见皇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应该造得很好,能够给洋船迎头痛击。

年轻人的眉飞色舞也能信得着的?何况皇帝自己也没有瞧过这兵船?倭仁即时将徐桐痛斥了一顿。

没有想到碰了恩师老大一个钉子,有心将功补过,一时又不知dào

怎么说才好,徐桐不做声了。

倭仁忽然问:“你家附近那些洋鬼子们,有什么动静?”

有什么动静?徐桐呆呆地望着恩师,自己哪里知dào

有什么动静?他一向秉承恩师教诲,对洋人从不假以辞色。有时刚刚回家,离大门还没来得及走远,偏偏洋人正巧从他家门前经过,他就只好袍袖当风,左扇右扇着走进后房去;隆冬季节,有时不免把脸也扇绿了。洋人身上的那股“骚味”,他可真闻不惯。洋人的怪异,又何止于此?徐桐夜来读书,还曾读到洋人有两个半岛国家,叫“西班牙”和“葡萄牙”,简直荒唐到顶。“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齿自己也就成立了国家,历史上从未有听说,典籍也从没有记载,说起荒诞不经的事情,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他当时就对侍侯读书的书童感叹道。

但是刚刚的问题答错了,这次不免要留意,所以他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洋人用的是哪国的兵船来比试?”倭仁说道。

徐桐目瞪口呆了,莫非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去打探洋人用哪国的兵船比试?这是恩师在说话吗?还是屋里来了其他什么人?定睛瞧瞧,还是只有恩师仍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等着自己回话。

“师傅,我和洋人素无交往...”徐桐表白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交…往不交往?你知不知dào

,皇帝的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皇帝造的船,能输…给洋鬼子吗?”倭仁拍着床,说一阵,咳一阵道,“你自己不用去找洋人,叫你家…佣人去也行。”

原来还有这种妙法,只要恩师肯出主意,自己就没有不照办的道理。徐桐急忙起身道,“那,弟子告辞,就去照办。”

倭仁喘了几口气,喝了口水,让丫鬟捶了捶背,又扶正了背后的靠垫。气喘吁吁忙完这些,他又茫然了:等徐桐打听了哪国的船参加比试,就该如何?和洋人套交情,那是他从来没有办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办的事情。

善于和洋人打交道的人,眼前就有一个,在太后的东书房里当值,同时也在替皇帝传办造船事宜的郭嵩焘,只是自己和他交情不够,不便去求。

转念一想,倭仁眼前忽然一亮,决定到时就请郭嵩焘去办洋人的交涉,说到底,这娄子就是他捅出来的,讲什么外国皇帝,何况,他还帮着皇帝传办这事。皇帝造的船不好,帮办的人自然撇不了干系,就这样和他讲明厉害,不怕他不买帐。

据说徐桐府上厨房里买菜的伙计,和俄国使馆的伙计是老乡,在青菜街也常有遇到对方。从老爷到管家到厨房大师傅到伙计的这层层委托,终于得到了落实。同样关心国事的俄国使馆伙计说,八国大使碰到一处抓了阄,意大利大使抓到了和大清朝比试兵船的差使。

那就是了,马上就请郭嵩焘,让他传话给意大利大使,比试时决不许赢大清朝皇帝的船,否则…否则就怎样?

否则就赶他们回老家么?但倭仁虽然试图将一切和洋人有关的事物屏弃于耳眼之外,却也知dào

洋人之所以能长驻在东交民巷,就是因为大行皇帝去世那年,皇帝逃难热河之际,留守京城的恭亲王,那时候还不算“鬼子六”的恭亲王,被迫和洋人签定了条约。

赶不了他们回去,那就怎样?意大利使馆的伙计就不能到青菜街买菜?唉,这个让郭嵩焘去想吧,反正他是办洋事的。

郭嵩焘听到倭仁府上的人来请,非常意wài

。自己和倭仁一向“桥归桥,路归路”,不太来往,怎么会来请他呢?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那就是为皇帝比试兵船的事情。但是具体所为何事,就猜不到了。

不管怎么说,倭仁是“帝师”,必须高看一眼。郭嵩焘急忙换了衣服,坐轿到倭府拜见。虽然是“倭府”,门庭高大,梁栋轩昂,很是气派,到底是蒙古的世家。

“倭师傅,一向不曾来拜见,请问贵体可已痊愈?”郭嵩焘一进中堂,急忙施礼道。对这位保守派的头领,皇帝的大师傅,郭嵩焘不敢怠慢。

从前使他从英国折戟归来的,就是这样一帮人物,指摘他不该披洋人的衣服,不该学洋人喝咖啡,不该行握手礼,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在老家的几年谪居,使他时时刻刻都有机会检讨自己,也许同时是年龄渐长的关系,性情变得温和,不希望这些麻烦人又来和自己作梗。

“郭大人公务繁忙,还肯抽空来见我这个老头,多谢。我的腿已经不碍事了,到月底应该就能行走。”倭仁答得也很客气,皇帝的面子就要靠眼前这个人来维护了,“郭大人,皇帝比试兵船的事情,你必然已经知dào

?”

“自然知dào

。”郭嵩焘答道,心里想:果然是为这件事情。

“我也听说皇帝造船,都让郭大人传办的?”倭仁又道。

难道是传办的事情出了什么纰漏?郭嵩焘揣测着,但是出了纰漏也不该是皇帝的师傅来问呀,还是答道:“是。”

“这么说,皇帝造的船,郭大人也荣辱与共了?”

“不敢,郭某只是奉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办事。造得好,是皇帝天纵聪明;造得不好,是小人办事不力。”谁吃了豹子胆,敢和皇上“荣辱与共”了?言辞上,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忌讳的,郭嵩焘急忙答道。

有这点觉悟就够了,倭仁点了点头道:“皇帝九五之尊,本来也不用去和洋人比试。如今兵船造好了,皇上和太后的谕旨也遍了,那就比比也无妨。只是洋人那边,就要请郭大人全力周旋了。”

和洋人周旋?郭嵩焘听得惊疑不定,问道:“倭师傅是说…?”

“郭大人你也知dào

,皇帝和洋人比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的,这事关大清朝的体面。”倭仁说道。

那是自然,但怎么样和洋人周旋,就能让大清皇帝不输?拖住洋人不让他去比试,或偷走洋人兵船上的零件?怪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难道国学泰斗、饱学宿儒的倭仁大师傅对这个也有心得么?

“既然之前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讲起外国皇帝造船的是你,所以如今朝庭的体面,也就要仰仗你了。”倭仁又道。

这话从何说起?自己就好比是说书先生,难道之后听书人之后回家吃饭睡觉、争吵打闹、买房卖地、生死嫁娶,也要连带负责么?

不过郭嵩焘听出来了,自己说的是“太后和皇帝”,倭师傅口口声声称“皇帝和太后”。太后和皇帝,到底“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应该谁前谁后,姑且不去论它。大清朝的皇帝身份尊贵,非别国所能比,这点他并不能认同,苦于不知如何反驳,才不至于变成对本国皇帝不尊。所以只是诺诺地说道:“郭某愚笨,还请倭师傅多加指点。”

倭仁大为得yì

,道:“事到如今,只有请郭大人出马,去见意大利大使。”

“意大利大使?这是为何?”郭嵩焘惊道。

“自然是去传话,就说我国皇帝和洋船比试,决没有输的道理。”倭仁道。

每次和洋人刀枪相见,大清朝没有不输的,如何说大清皇帝没有输的道理?如果大清皇帝没有输的道理,那又为何要特意比试?

但这话不好拿来质问倭仁?但这事非同小可,难道自己就真的去找意大利大使讲这番话么?

急切之间,曾国藩给出的指路明针从头脑里忽然跳了出来:“问太后”。这件事情到今天,太后的态度很明确,就是要让皇帝造船,和洋人比试。如果结果不重yào

,太后何苦一板一眼地办这件事情?没有太后话,自己决不能造次,跑去意大利使馆说什么。

想到这里,他背脊一凛,知dào

该如何与倭仁敷衍了,道:“皇帝的面子当然要紧,倭师傅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就同去请谕旨,到时郭某就去意大利大使宣读,绝没有推辞的道理。”

“谕旨?何必去请谕旨?只消你郭大人悄悄跑一趟就是了。”倭仁道,到底是久读诗书人,因为明知有些不妥,老脸微微红。

郭嵩焘讶然道:“这…没有谕旨,那郭某拿什么去宣读呢?”

“只须说,不能让大清皇帝输了比试,想来洋人也会是明白人。”这算是倭仁至今为止,对洋人的最好评价了。

郭嵩焘正色道,“没有谕旨而去凭空传话,倭师傅,那不成了矫诏么?到时追究起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郭某决没有这么大胆子。老大人,晚辈就此告辞,今天的话,晚辈不会对第二个人吐露半分,否则天打雷劈。”

这算是罚了毒誓,表示绝不会泄露这些不太合适的话,让倭仁放心。话刚说完,郭嵩焘就一溜烟地走了。

第二十二节 一对一百的赌局

京城里的人们,忽然又多出一项消遣,就是到各个茶楼酒肆里去参与讨论有关皇帝兵船比试的话题。

生活在京城里的人们不太有机会见到外国兵船。不过据南来北往,有机会在江边海边瞄到外舰的影子的人们说,外国船也没有多快,也没有多大,远望只是一个蚱蜢那么大,移动缓慢恰似蜗牛。

之前咸丰帝一路逃到热河后京城里生灵涂炭的日子,离现在已经有十几年,本来已经渐渐被人淡忘,如今又越来越多地被提起。

以致从茶楼回到家,晚上睡到半夜,忽然又恍惚听到那隆隆的洋膛枪和火炮的声音,到处房屋着火后人们四处奔逃着呼儿唤女的哭喊,洋人们的尖叫狂笑,和之后死一般的沉寂,满街都是持枪的洋人冲抢打杀,个个凸鼻深目好象鬼怪般可怕;圆明园那冲天的火光,就好似仍在眼前,顿时就惊醒了。

“不怕,梦是反的。”人们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道。

当然茶楼酒肆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人都认为皇帝会赢。为什么皇帝会赢呢?因为皇帝就是皇帝。为什么皇帝会赢呢?因为料想洋人也没有胆量赢大清皇帝。为什么皇帝会赢呢?这个我不能告sù

你。为什么皇帝会赢呢?我说赢自然就会赢,到时你瞧结果就是了。为什么皇帝会赢呢?我押彩了,赌皇帝赢,你跟不跟?

赌彩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人人凡说起自己买彩,当然赌的都是大清朝的皇帝要赢。当然也有那些深深地隐藏在不知dào

哪个角落的人们,赌皇帝输。

到接近比试的前两天,输赢的赔率变得越来越大,一个押“输”的的人对面,竟然是将近一百个“赢”的人。这就是说,如果皇帝输了,用一两银子押皇帝“输”的人,就会赢到近一百两银子。

角落里那个本来以为稳操胜券的黑庄,自己押的是“输”,并且每天雇人在街市鼓吹皇帝会赢。然而如今买“赢”的人突然简直疯爆棚了,决不会是自己派几个人鼓吹所能达到的效果。闻出风头不对,庄家急忙派出人手到处打探。

打探的结果,庄家彻底绝望了,因为据说连意大利使馆的洋厨,都托伙计买了大清皇帝的彩。这简直是活见鬼。

难道自己就此输个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永无翻身之日么?不,他决不情愿就此撒手,就是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派去的人和人喝了几顿酒,罚了若干个毒誓之后,总算打探到了消息,事情竟然和南书房的皇帝师傅徐桐有关。

南书房的师傅,当然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但是他动不了,自然有别人能动。赌棍和流氓向来难惹,这黑庄拼死也要保全自己;保全自己本来打得好好的如意算盘;就算不行,也让对方的算盘砸个稀巴烂。

庄家让妻子儿女收拾衣服细软,命佣人送她们出京找个地方躲好。然后,花大价钱找了个专接写讼状的讼师,在酒楼里包了间房,请他字斟句酌,写了五份帖子,特意等到天黑后,趁夜分别投到了恭亲王府,曾国藩府,文祥府和两位专管弹劾朝廷官员的御史家里。

帖子上抬头就是赫然几个大字:“本帖已投五家”。到底是哪五家,却没有明示,这样如果哪家有人收到后,想瞒帖也不敢,只能争先恐后地递交朝廷,这原也是庄家的诡计。

恭亲王先读到了门房传来的这帖,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急忙问门房投帖人是否还在,门房说早已经走了。

那么师傅行贿,皇帝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果不知情还罢;如果知情,又是师傅在出主意,那不是和从前大行皇帝和师傅杜受田所使的诡计一样么?怪不得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一点不假。

想到自己差点就要在这阴沟里翻船,只觉气愤。果如南书房师傅倭仁所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皇帝小儿让本朝能工巧匠们造的一艘兵船,就能胜得了洋人,那恭亲王几十年推行洋务,近日还创办同文馆,不是简直多余到好笑么?

假如的确是这些能工巧匠将船造得好,造得妙,自己自然错也错得心甘情愿;如今竟然用到如此卑鄙的伎俩;且连皇帝的师傅也牵扯其中。

虽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恭亲王毫不犹豫,立即就吩咐家人备轿,到紫禁城门口递牌后,等着见太后。恭亲王一向以叔嫂有别而避嫌,无事从不请求单独召见,这样晚间求见的情形更少。武则天立即吩咐请到东书房。

一读过恭亲王递过来的帖子,武则天就勃然大怒。折子上写着:南书房师傅徐桐,勾结串通某几家钱庄、酒店和当铺老板,向意大利使馆武官行贿约百万两银子,要求对方保证让皇帝的兵船获胜。银两已于七月十九交付一半,双方约定事成后交付另一半。

“好大的胆子,”太后连连冷笑道,“你说说,这么大人物,南书房还能容得下吗?”

恭亲王没敢答话,问道:“请太后旨意,原定后天就要兵船比试,要不要更改?”

武则天摆手道:“无妨。立即派人盯住意大利使馆,徐桐府,和几家钱庄当铺,到后日果然有人交钱,务必抓个人赃俱获。”

“如果到时没有人来交钱呢?”恭亲王问道。

没有人来交钱,那就是皇帝的船的输了,自然也是武则天和恭亲王原本所希望的结果。如果那样,自然也就没有人去交另一半钱,也就抓不到人,那时就不追究了吗?

“那咱们就慢慢地办。”武则天答道。

第二十三节 太后点兵

太后和皇帝浩浩大大的车轿队伍出了京城,京津两线除了从紫禁城抽调来的八旗军,李鸿章的淮军,还有左宗棠带来的湘军。御驾和凤辇慢慢地向前推进,两旁的兵马将一条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后在路上有好几次特意掀起帘子,去瞧路边卫护的兵马,然后转头问曾昭妤道:“听说湖南的兵勇打仗不错,你来讲讲,如何不错?”

曾昭妤答道:“湖南兵不怕吃苦,你帮我,我帮你;打起仗来常常兄弟父子一起上,自然大家更加出力。”

她不明白,打完仗之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升官财,回家买田置地,更加是湖南的兵勇打胜仗的原因。

“郭嵩焘的交涉不知办得怎么样了。”太后忽然自言自语地道。

为了皇帝和太后的这次出行,因为要把在京城的各国洋人们都留在京城,让在天津的洋人们离开天津五天,让其他各国船只五天内不准在天津入港,郭嵩焘忙得焦头烂额。

洋人们不断地吵嚷着请求参加皇帝和太后的“阅兵礼”,因为作为使臣,他们在其他国家都享shòu

这种待遇。

然而大清朝廷无论如何也不敢答yīng

。洋枪洋炮如此厉害,只一个不小心,到时忽然哪里钻出来个洋人对皇帝太后,或亲贵要臣拔枪就放,那谁担待得起?

所以虽然听起来虽然有点离奇,就连意大利兵船上的船长水兵,也没有一个带能携带洋枪;洋炮呢,更是已经被卸走了。

要和没事也要嗷嗷直叫的洋人谈妥这些事情,得有多麻烦?总算之前为恭亲王府的洋房,大家多打了几次交道,洋人才不至于太难纠缠。

此外,大清朝忽然拿皇帝造的兵船来和“洋人”比试,也让枯坐已久的大使们望到一点亮光。被人忽视的滋味太难受了,有时候你情愿让人打你一拳,来表示对方在乎你。

渤海湾旁,为皇帝和太后临时搭好的观礼台面朝渤海湾,很是巍峨。

前一天御驾和凤辇在路上花了大半日,近日暮才抵达天津的行宫。天津的好房子不多,只得征用了从前崇厚三口通商大臣的官宅。负责筹办兵船比试的大员们都来叩见。

没料到郭嵩焘长身玉立,曾国藩恰似老农,而左宗棠则圆圆壮壮,声大如牛,站着不动,只怕人家会以为是根柱子。

更好笑是他满口湖南土话,说上三五句话,武则天只听到好似“哞”“哞”的牛叫声。

都说“相由心生”,这个人,也许能做朝廷柱石吧?武则天忽然想起那些声称“国家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旧折。

歇息了一晚,太后和皇帝气色都不错,一同用过早膳后,传驾到了观礼台。八月的渤海,海色靛青,天色蔚蓝,即使不为观船,也已经足够迷人了。武则天从前未进宫前,跟随父亲到处游历,却从来没有见过海,原来海洋竟然是如此地阔大。

到底是太后和皇帝出行,繁文缛节,不一而足。其中一项,就是在比试前先要祭天地,这当然由皇帝来做。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和太后的天津百姓,隔着红绳,挤得人山人海;个个踮起脚尖,要望清楚皇帝和太后长得什么样子。

等祭过天地,放过开锣炮,立即就听到从远处传来“突突”的轰鸣声,险些让人以为在打雷了。

从京城和外地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们,当然不象天津百姓那么清楚,那就是洋船动的声音。洋船驶得飞快,转瞬就到了皇帝和太后所在的观礼台前。

奇怪是它的旁边,就好象传说中十二生肖争排名先后时,老鼠骑在牛的身上,在最后一刻忽然纵身一跳,占得先机那样,忽然同时出现了一艘龙舟。

那自然是皇帝的兵船了,如此漂亮的亮相,不免让岸上的百姓们出一阵欢呼。

两艘船上的兵勇都立在船上与皇帝和太后见礼。正值八月,意大利人个个虎背熊腰,穿着蓝白色相间的短袖海军服,粗胳膊上的金色汗毛清晰可见。大清朝的预备水兵呢,还穿着土蓝色的兵勇服,因为是为皇帝阅兵刚做的,所以倒也簇新;只是水勇都来自南方,所以既瘦且小。

这样一来,无论双方的兵船,兵勇,都有形状上的巨大分别;这场比试,就变成了巨无霸和小不点的对峙。

武则天一见意大利人的形貌,大为震惊,忙问身旁伫立着准bèi

为太后和皇帝讲解比试的郭嵩焘道:“洋人都长成这个形状么?还是独意大利人如此?”

“回太后,洋人长相大多如此。”郭嵩焘答道。他话音刚落,不独太后,连皇帝和两旁的太后女官、太监侍女等诸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怪和洋人的事情难办,这次派来交涉的郭嵩焘在汉人中也算高了,也要差洋人们半个头,更不要说论身躯的粗壮,只有洋人的一半。对着这些半人半猿的洋人们,有谁能把要说的话说个清楚,也就算不错了。

两船的水兵们拜见过皇帝和太后,自然分别有赏赐。只是意大利船的水兵天生桀骜不驯,说是拜见,因为是头回见到大清朝的皇帝和太后,一个个目光如炬,同时又流露着惊奇,就好似猎人初见到了常见猎物以外的动物,一时无法判断应该如何对待它们。

这目光当然令人不快,但是大老远跑来了,也不能直接就喊“停”,大家回去。

比试开始了。

因为这比试是文比而不是武比,不能放枪放炮,所以比试的规定是,除了双方水兵风貌,船只外观,两船应该在指定范围内来往追逐比试速度,行进快的一方就算获胜。

全程都要让皇帝和太后观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比试用的水道不能是直线,而是绕圈。锣炮一响,两艘船同时开足了马力冲出去。

在大清朝第一艘兵船上指挥的,是从前曾大败洪杨水兵的湘军水师将领彭玉璘。

意大利使馆的武官马里奥本来的计划是,先以稍慢速度行使一圈,第二圈看有无必要决定突然加速与否,远远甩开大清兵船,让大清朝百姓有眼镜的跌眼镜,没眼镜的吸凉气;到第三圈,就让机器忽然慢下来,装成是加速后突然出现了机械故障,自自然然地落后;然后一直到第五圈无力回天。

因为行前技师和水兵都各自全面检查了这艘船,他也不能让船速一开始太过离奇。

大清朝的兵船的水道正好在内侧,走的路程短些,本来船速也不慢,绕到第一圈,它和意大利军舰并驾齐驱,只是因为船形较小,被意大利军舰挡了个严严实实,从皇帝所在的阅兵台上望去,根本见不到影子,急得年轻的皇帝直跺脚。

到第二圈,意大利军舰忽然铆足了劲来开,大清朝那艘奇形怪状的龙船同时加速,紧咬不放,但是咬不住,渐渐落后了,经过阅兵台前时,让皇帝见到了它小半个船尾。

到第三圈,龙船一直加速,意大利的大块头军舰忽然累了,被龙船渐渐赶上。

岸上欢声雷动,锣鼓鞭炮,响成一团。

第四圈,龙船的速度仍然没有放慢,意大利军舰疲惫不堪,落后了它半个船头。

马里奥放qì

了炫耀本国武力的企图,准bèi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拿到那一百三十万两银子,然后辞职回国,和家人一起到意大利南部海边悠哉游哉地享shòu

幸福生活。这时候,岸上忽然一阵骚动,连锣鼓声都暂停了几响。

马里奥本能地拿起望远镜,跟随众人的脖颈,去搜寻那惊骇的来源。

夹在袍服齐整的大清朝官员和百姓之间,一个洋人好似了狂,正在拼命地脱衣服,马里奥见到他时,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头顶却绑了只长袜,煞是刺眼。

更可怕的是他表情愤nù

狞恶,正指着马里奥所在的意大利军舰,咆哮叫喊,手里只重复做一个动作,就是拖过一把空气,然后将它们拧弯。

马里奥从望远镜中瞧得清清楚楚,那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意大利大使托纳托雷!马里奥瞬间就明白,那件事情败露了。

托纳托雷正在拖来拧弯的大把空气,就是自己脑袋的暂时替代品!

保住脑袋当然比一百三十万两银子重yào

得多。然而此时已经到了第五圈,马上就要鸣锣宣bù

比试结束,那艘龙船就紧贴在意大利军舰旁边,已经快出一整个龙头了。马里奥纵使要扭败为胜,也不知dào

如何是好。

岸上呢,虽然有过刚刚的插曲,呵斥过那不知羞的洋人之后,百姓们重又加入了欢呼的呐喊中。连本来已经闭眼保全自己眼睛的贞洁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又睁开了双眼。是真的么?皇帝龙船就要赢了,这可是大清朝头一艘兵船啊。

正在此时,意大利军舰忽然在一瞬间大幅转向,朝那艘狭长的龙船撞了过去。

欢呼声顿时变成了“哦”“天啊”的尖叫,龙船上的福建水兵也现了情况,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已在最后关头,龙船正尽全力向前冲刺,根本无法避开。

就在这一刹那间,龙船上的本来在队列中的两个水兵,突然一前一后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龙头。

和岸上的人们一样,马里奥又一次惊呆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军舰已经“轰隆”一声,撞上了那个龙头,和龙头上的两抹土蓝。

大清朝的头回兵船比试结果,竟然是让洋人撞翻了龙船的龙头,并且牺牲了两位水兵。眼见海水里头,龙头的桐木碎片边,鲜血已经泛滥开来。

一时间,岸上百姓已经黯然落泪,或痛哭失声,顷刻间,一场正预演的狂欢已变成哀声一片。

侥幸的是,龙头虽然被撞坏,也许因为它一整块庞大的龙头木雕,本来就是和其他船体分开的,如今散作了水中的片片残片,船体部分竟然完好无损。本来藏在龙头底下,如今裸露着的德国动机仍旧在转。只见一位小个子水兵上前一绕,残船忽然绕到了意大利军舰的后面,正好挡到意大利军舰和皇帝的阅兵台之间;同时,船上响起了一片“刷刷”的枪栓声。

意大利军舰上的水兵顿时面无人色。

此时,阅兵台上的众人才仿佛忽然间清醒了。负责保卫的醇王和李鸿章等人,急忙也传令让兵勇们将枪都“刷刷”上了膛,同时命令立即将意大利大使五花大绑,拿来讯问。

前一分钟狂怒,中间一分钟大喜,最后忽然震惊到呆住的意大利大使,这时候只是双手乱摇,口里“乌里哇啦”不断乱叫。

郭嵩焘急忙问过翻译,才知dào

他叫的是“误会、误会、不敢、不敢”。

“你娘老子的误会!那你为什么脱光衣服,给军舰送信号?”左宗棠大声喝问道。

“我只是指示意大利务必要赢。郭大人,我们的船长收受了大清朝某些人的贿赂,故yì

要输了这场比试,这种局面我不得不干涉…”托纳托雷叫道。

这件事情,郭嵩焘已经有所耳闻。牵涉到皇帝的师傅,大清的体面,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来问,因此喝道:“不得胡说,来人啊,拉下去关押。”

只要弄清楚意大利没有趁机劫持皇帝和太后的意图,此时就已足够,郭嵩焘又急忙回到阅兵台报gào

:“皇上和太后受惊,臣罪该万死。洋人粗鲁莽撞,撞我大清的兵船只为求胜,别无他意。意大利大使已经抓到,押回衙门审问。”

恭亲王本来紧张得满脸通红,这时松了口气,对太后道:“启禀太后,这果然是误会一场。既然意大利大使已抓,军舰上这些洋兵也就暂时关押,等之后会同各国大使来问吧?”

武则天道:“就依你所言。殉职的两位水兵忠勇可表,须重重嘉奖。”一面起身退座。

这边大员们自然是忙忙乱乱。大清水师“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船意大利水兵灰溜溜地被押解上岸,被拥堵着的天津百姓们吐口水,扔石头和玻璃渣。李鸿章被指派负责押解,急忙让兵勇们将百姓隔开,以免酿出更大变故。

武则天和皇帝这晚仍旧在行宫暂住,虽然来来往往的大员众多,点灯时分后,这个夜晚却显得那么漫长。太后先和两位女官谈谈讲讲白天的事情,后来忽然觉得身子有点疲惫,就先遣两位女官去睡了。自己也朦朦胧胧地合了眼,忽然只觉得这凤床好似在水中飘荡,就要翻覆,睁眼却见许多鹤臂猿形的赤鬼们,就在咫尺处瞪着自己。

太后惊叫一声,醒过来了。两位宫女急忙掌灯,端茶送水,太后用过茶水后,坐在凤榻边沿,忽然问:“外面是谁的兵马在当值?”

两个宫女急忙答道,“请太后放心歇息。郭大人说了,今晚除了八旗禁军,左大人,李大人的兵马也都在外面守护。”

第二十四节 雪纺与丝绸

御驾还没有回銮,天津兵船比试的结果已经传到京城,留守的大员们人人都感叹“果然如此”,更气愤意大利军舰竟然敢来撞龙船的龙头。两位死去的福建水兵,自然成了许多擅于吟诗作对的翰林们诗中歌咏的风头主角。

在赌彩中买“赢”的人们,都出乎意料地输掉了银子,不过银子是为皇帝输的,加之兵船比试又如此惨烈,大家都觉得这一两银子输得足够壮烈,反倒觉得自己似乎赢了。

一夜把匿名帖子投了五家的那个黑庄家,却赚了个盆满钵满,已经把银两转偷偷运走了大半,带不走的就装了几个坛子,埋藏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然后自己雇了辆车,趁天黑赶出了京城,准bèi

暂时避过风头。

徐桐每天让伙计打探消息,先听到皇帝输了的消息,自己也掉了几行热泪。不过既然如此,洋人应该把已经交了一半的定金退还,自己也好还给几位识大体、明大义,肯为皇帝出银子“包赢”的掌柜们。

但打听到的消息是,马里奥和整船的意大利水兵都被抓了。

难道这白花花几十万两银子就此“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那里头,还有他自己靠这几年俸禄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七万两积蓄呀。

事情没有办成,本来准bèi

好一接到皇帝兵船获胜的喜讯,就立即去向恩师报喜的情节,也就用不上了。

他正为那几十万两白银坐卧不宁时,管家忽然一路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一叠声道:“大人不好了,刑部来了人,要请您去问话。”

刑部的差役已经跟在管家的背后,徐桐甚至来不及和家人说上几句话,即时就被带走了。坐上刑部的囚车,徐桐一时间不由得呜咽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为了皇帝的输赢已经倾家荡产了,却还被押上刑部的囚车呢?

太后的凤辇和皇帝的御驾回到京城后,连了三道谕旨:第一道是命令褒奖和厚葬在兵船比试中牺牲的两位福建水勇,第二道是召左宗棠和彭玉璘入朝觐见。

第三道就有点让人摸不到头脑了。因为这道谕旨将让钦差即日起程奔赴广东,去鞭笪广州一位叶姓商人的全家。

说起来,这户商人也是广州本地的殷实大户,经营茶叶和蚕丝,外加有近百年历史的“叶记”绸缎铺,生意一直兴隆达。

偏偏今年有洋人来到广州卖洋布,无奈大清百姓,闻洋变色,任凭这洋人巧舌如簧,这批花布仍是卖不动。洋商急了,便低价推出一种叫“雪纺”的布料,并且宣称,他从国外运来的这种布料,价钱只有大清朝丝绸的五分之一,而且花样更新,质料比“叶记”绸缎铺的丝绸更软更轻。

洋人既然指了名挑zhàn

,百年老店“叶记”绸缎铺自然接了战书,双方在广州闹市包了一间大酒楼,从三楼同时分别往下投雪纺和丝绸,要让街市中的众人亲眼见证,究竟是谁家的布料更轻,落得更慢。

围观的众人,连同“叶记”绸缎铺的掌柜,大家自然都对大清商品偏爱有加,引以为荣,认为这比试的结果,毋庸置疑将是丝绸获胜。

雪纺和丝绸飘飘忽忽,从三楼慢慢坠到二楼,然后接近街面,这个时候情势很明显了,“叶记”绸缎铺的那方丝绸要落得更快些,转眼就要接近众人头顶。

这时,叶家裹在人群里的女眷急了,开始拼命地朝那块丝绸吹气,好托住它,让它慢点坠落;先是一位女眷带头拼命地吹,后来五六位女眷和儿女们挤作一团吹得不亦乐乎。

围观的人见如此,自然也不免跟着出一份力,吹来吹去,大家拥成一团,比试自然不了了之。而街头巷尾,广州百姓大家无在不谈论这场比试,大家认为,无论如何,丝绸没有比雪纺先落地,就不算输,叶家的几位女眷虽然是女流之辈,却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灵机一动而化危机于无形,足见大清百姓,比洋人胜过百倍,大清朝的商品,自然也胜出洋货一筹。

洋人们也在谈论这件事情。他们对满街的人争先恐后地对着一块丝绸吹气的场面感到既震惊又大惑不解,所以这位洋商讲给另外一位洋商,在粤的洋商又讲给在京的洋商,在京的洋商就讲给使馆的商务参赞,参赞讲给大使,大使虚心又向总理事务衙门请教,一心想弄清楚这么一个谜团:究竟为什么会有几百名大清百姓,在大街上对着一块丝绸吹气?

结果不知怎么这话就到了太后的耳朵里,招来了这么一道谕旨。

谕旨说道:“圣人云:知耻近乎勇。经查叶家与洋人比试丝绸与雪纺之轻重,因丝绸跌落较快,叶家众人纷纷吹气托起之,使其延缓坠落,系肆意掩饰自家短处,不知羞耻。着令钦差将叶家大小,大人鞭笪二十,幼童鞭打十二;使我朝民众,人人知耻而后勇,痛下苦功,奋勇争先,磨练各项技艺,将来无须行类吹气之伎俩,而能完胜洋人。”

纵使叶家听说了这飞来横祸后,到衙门里四处打点,无奈天意难违,没有人敢收钱枉法。钦差的行刑地点,仍旧选在当日雪纺和丝绸比试轻重的闹市,在几万人层层叠叠的围观下,一家七八个人,个个伏倒受笪,被打得呼天喊地,血末横飞。鞭打完毕,一个个含羞带愧,被仆人们抬回家去将养。

街头巷尾的人们对这件事情很是奇怪,因为吹几口气托起一方丝绸,对朝廷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害处,为什么要远隔几千里来鞭笪?更奇怪的是,“这件事情,怎么会传到皇上和太后耳朵里?”

有人说,这是洋人狡猾,因为总是卖不出洋布,不甘心之余,走了“鬼子六”恭亲王的路子,才出了这么道“长洋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谕旨。

也有人说,谕旨是让“人人知耻而后勇”,不如洋人的地方,就直接承认,并非要灭大清自己人的威风;谕旨不是说了么?要“奋勇争先…完胜洋人”。

还有人说:大清朝的丝绸工艺几百年来一脉相传,轻而且巧,不可能输给雪纺;当天比试,本来丝绸落得更慢,后来忽然来了一阵怪风,丝绸落得快了,也不知是不是洋人使的妖法;所以叶氏一家和围观之人才吹了那么几口气;谕旨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鞭笪本朝百姓,“令亲痛而仇快”;本城百姓,应该联名申诉,替叶家和那块丝绸洗刷冤屈。

第二十五节 入朝觐见

fh左宗棠和彭玉璘入朝觐见的当天,太后的贵体有些违和,在头上多勒了道抹额;军机大臣也已经听说了,太后在天津受了惊吓,所以不免各自抱愧。

不说太后,就是恭亲王郭嵩焘等人,眼见已经被收缴了枪炮的意大利军舰顷刻间撞向龙船,谁又没有被惊吓到呢?且不提之后还要和意大利办许许多多的头痛交涉了。

而在这场比试中,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龙船上福建水师的表现。除了为护龙头而殉职的两位水勇,之后将船退后,洋枪上膛,拦住意大利军舰,彭将军和其他水勇的行动也英勇果敢。

倘非如此,谁知dào

之后还会生什么?洋人行事最是希奇古怪,就比如脱衣服、撞龙船,如果当时没有拦住它,意大利军舰调头直冲皇上和太后的阅兵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仍旧是恭亲王领衔。左宗棠和彭玉璘叩拜之后,太后话了,“这次比试,洋人莽撞无礼,更撞死我大清忠诚水勇两名,未免欺人太甚。大家说说,今后水师该如何来办?”

一听这问话,就知dào

是要考问左彭二人,不过太后既然叫“大家说说”,两人就不便贸然作答,要留点时间给各位军机。然而,这五人虽说是军机大臣,其实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纯粹就是“笔杆子军机”,对水师就更不熟了。

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便有文祥出列奏道:“微臣留守京城,听得yì

大利军舰卤莽行事,惊吓太后和皇上,只觉万分愧疚。洋人胆敢如此,全赖坚船利炮。我同文馆虽在创办之初,赖曾大人劳苦操办,如今已具雏形。只等这些生员们早日学成,我大清朝也能造出雄武兵船,洋人必不敢再如此放肆。”

听这话,文祥俨然就是当时创办同文馆的支持了。只有恭王清楚,这个变化,和许多其他官员一样,是这两天皇帝兵船输了比试之后才有的。这几天,同文馆门口忽然间车驾盈然,大员们都来瞧到底同文馆里的洋教习如何教生员们造兵船,等现要先从烧锅炉造铁板等许多细枝末节开始,急切间显然没有办法造艘龙船来重新比试,而且同文馆里此时并无一只锅炉半块铁板,大家就顿时兴趣消灭,各自回家了。

此时沈桂芬也出列奏道:“启禀太后,我朝当选派廉洁且堪任事的官员,负责兵船监造,自然事半功倍。”

这也是他这几年和恭亲王等人办洋务时的切肤之痛,选错一个人,有时候要办一件洋事,只能看到些花枪,和银两的快速消耗;等哪天折到哪条街巷,却见某位监办的人又起了堂皇的新宅。照这个样子,朝廷有多少银子,也不够折腾,更不要说事情根本办不成了。

武则天一听,就知dào

沈桂芬是个难得的清官,因为贪官虽然也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绝不会自己去断自己的财路。要知dào

,沈桂芬手中,如今就握着好几件洋务的差使。

恭亲王刚刚听文祥为同文馆张目,倒也高兴;只是文祥把同文馆和造船之事牵扯得太近,这不得不澄清,以免太后误以为有同文馆就能造出洋船,因此出奏道:“两位大人所言,都很有道理。同文馆有堪造就的人才,水师船厂只要需yào

,自然立即派往;只是造船工程巨大,非馆学力所能及,太后似应委派专人,全权负责,以免互生推诿,事无所托。”

有这些铺垫,也就够了,武则天转头问左宗棠道:“左宗棠,你是个老到之人,且说说,这兵船,这水师,应当如何来办。”

左宗堂赴天津之前,就知dào

将会有召见,所以自己已经拟好了一篇奏稿,并且谙熟于心。这篇稿针对天下大势,从洋务、到马尾造船、到陕甘回乱等等,都有涉及,此刻掐头去尾,立kè

就用上了。

“臣左宗棠启禀太后和皇上,马尾兵船建造一事,臣已招募工匠二百八十余人,招募水勇五百三十人,建造船坞一处,船厂两间,订购德国造兵船动机五台,德国造兵船两艘,聘请各国洋船技师三十八人…”

因为是重臣参见,左宗棠就站在恭亲王后面一个位置,是由亲王引见之意。这时他刚一张口,恭亲王就急忙挪动了身子,因为左宗棠声如洪钟,直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带兵之人,隔几天就要在阅操时喊几嗓子,加上左宗棠身躯粗壮,这样的声音,倒也不奇怪。

恭亲王要避开这声音,珠帘后的武则天却觉得很受用。因为要防近臣谋杀,皇帝的宝座和参见的大臣本来就隔了五六级玉阶,太后垂帘听政时,更是在皇帝的宝座之后设的座位,并且当中还隔了一道珠帘。有时侯大臣们紧张,或有点病痛,说话就不响亮,在武则天听来,简直就象故yì

在同皇帝密语,让她很不痛快。从来没有象今天,左宗棠的一口湖南腔,声声洪亮,字字饱满,连不时夹杂着的让人费解的几声“哞哞”牛叫,也没有半点遗漏地到了她的耳里。

“这样的大嗓门,就是和洋人吵架,也不怕吵不赢。”太后感叹道,又听得左宗棠在继xù

道:

“…虽然造船之事,从造生铁、到制罗盘;从铸铆钉、到装大炮;繁琐复杂,不一而足…但凡事只要有决心去做,洋人能做得成,我大清子民,自然也能做得成;一年不行,便两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不怕造不出我大清兵船。”

其实这报出来的这些东西,除了工匠和水勇,算是勉强在位;船坞是空的,船厂也是空的,德国造的动机只到了一台;兵船还在德国船厂,要想看形状这时只能找到几颗螺丝,各国洋技师呢,还在各自和他们亲爱的家人没完没了地话别。

也只有左宗棠,才会把铆钉、生铁,都放在朝堂上对太后讲。武则天前天才见到意大利军舰,只觉它吼声如雷,势大力粗,此刻听到这些螺丝铆钉,也算是对那军舰的构造解释了,所以听得虽然不甚明白,倒也声声入耳。

“你说如果今日开战,我朝水师对洋人水师,胜算几何?”武则天忽然问道。

“这…,”左宗棠措不及防,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大清朝连条洋船也没有,这水师怎么打?还象今天这样,拿木船去碰人家的铁船么?他个性爽直,所以答道:“这个…只怕不好打。”

“那么如果一年后的今日开战,我朝胜算又几何?”武则天问。

“那…要看朝廷拨给水师的银两多少,能买几条船;或洋船太贵,能招聘多少外国技师,买多少外国零件,总共咱们自己能造出几条船,能招募多少兵勇,训liàn

多长时间?”左宗棠答道。

“文祥,户部此刻还有多少银子?”武则天转头问道。

“回太后,这几年太平的长毛仍在追剿,又有捻军和回乱,各地的摊派都多,能收上来的银子只有两千万两不到。去年和今年为了筹办皇上大婚,修缮各处宫殿,传办各样器件,也花了不少银子。如今库里还存了约九百万两银子,准bèi

用在太后的万寿宴,和年底过年的花销。”这是武则天头回问起银钱,就听到户部长官罗罗嗦嗦地叫穷。

“很好,你的帐目很清楚,那么你看看,能给水师拨多少银子?”太后又问。

对着左宗棠那双跟着瞪过来的牛眼,文祥那个“五十万两”总也说不出口,无奈答道:“回太后,我回去算算,拿个准数。只是如果福建水师拨了银子,江南水师是不是也要拨?”

这次兵船,因为在马尾造船厂造的,所以兵船比试,也就委派了左宗棠。江南水师没有造船厂,而且一向只在长江里来去,同样没有洋船,靠几百艘木船,和太平天国接仗,所以当年曾国藩在鄱阳湖兵败,才会被逼得差点去自尽。

太后提出的要求,文祥当然要想办法满足,只是怕给了东家,到时西家又来,那时就难办了。户部的银两,可不是埋到土里面就能生儿子的。

差点忘了还有个江南水师,办事的人不多,吃饷的人倒不少,太后因此问道:“江南水师的提督,如今是谁?”

“是黄翼升,”文祥答道,“从前是曾九帅的属下,现归两江总督马新贻节制。”

武则天没有什么印象,也不记得这人有什么功劳,不过她知dào

曾老九是曾国藩的弟弟,现在已经回家养病了。江南水师提督好象是归两江总督节制,就象福建水师提督归闽浙总督节制,这都是因为从前太平天国的时候,保全地方都要靠地方督抚出力,所以督抚都握有兵权。

不过照这个样子,福建水师保福建,江南水师保长江,那么碰到离京城近的天津吃紧,又谁来保天津呢?水师必须得连成一片,大清朝的水域都归它防护,方才有用。当然了,这得从长计议。

“彭玉璘,前日你兵船被撞,如何能立即当机立断,枪上膛,船挡路,使我朝化险为夷?”武则天忽然又问道。

“启禀太后:行军打仗,碰到危险,纵然拼死,也当保全主帅,更何况是太后和皇帝?”彭玉璘大声答道。

“答得好,”武则天赞道,“有你这样的勇将,是我朝的福气,你要用心追随左大人,为朝廷多多出力。左宗棠,你回去后递个折子,专讲水师如何办法,要花多少银子,要人要物也不妨直说,明白了吗?”

“明白,臣回去就递折子。臣来京城一趟不容易,正好想问太后顺便讨些人员回马尾。”左宗棠道。

武则天不免惊讶,想不到这人表面大大咧咧,心中却自有盘算,倒要听听,因此问道:“你要讨要的是什么人?”

“回太后,臣要讨要京师同文馆的生员三十名,要算术几何学得好的,还要教算术几何和物理的洋教师两名。臣本来也想在马尾招考生员,请洋教师来教,只是马尾是个鸟—”忽然打住,本来要说“鸟不拉屎”,忽然想起是在对太后说话,急忙改口道:“是个鸟儿也飞不过去的偏僻地方,所以没有人来投考。”

这也是皇上向他讨要工匠之后,左宗棠得来的灵感:原来手里没人,除了自己费力去招募,还能直接去问人要。今天有太后话,恭亲王正巧也刚刚说了漂亮话,当然不能白白错过机会,要得到要不到,先开了口再说。

恭亲王站在一旁,差点鼻子都气歪了。同文馆才刚刚成离两月,生员也刚刚凑足九十名,恭亲王对同文馆一向期望很大,急等着一两年后生员毕业,能帮办些对洋人的交涉事务,免得处处被动。如今左宗棠张口就要走三十名,拿走了三分之一,何况是在太后面前直接讨要,自己要回绝也不行。

怪不得人人都说“左骡子”难以相处,这话一点不错。

太后面前也不便一口回绝,因此还在踌躇,就听太后问道:“三十名生员就够了么?”

“自然是不够,”左宗棠答道,“但总比没有好。臣现在招聘的工匠,手艺也是好的,就是不识字,不会写不会算。所以,或许臣以后也就厚着脸皮,每年来向同文馆讨要一两次,也未可知。”

这也是实话,眼见洋技师快要到了,听说洋人造船,非要写写画画,到时幕府里的几个师爷全部派出来帮忙,只怕也不够,所以知dào

讨人嫌,也不得不开这个口,要些会写善算的同文馆生员。

虽是实话,这回除了几位军机在窃笑,连太后都有点失笑了,道:“你倒也实诚。既然每年讨要,你就同文馆的曾国藩商量筹划好了,也写到折子里头。”

第二十六节 慧眼英雄

觐见之后,左宗棠留在京城会客,第二天就去拜会武英殿大学士、同文馆馆长曾国藩。

本来两个人之前因为对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幼子洪天贵的下落各执一词,闹得很僵,现在既然太后吩咐要为同文馆生员的事情和曾国藩商量,也就顺势骑驴下坡吧。不管怎么说,将来要办水师,难免还要打交道。

谁能料到年轻时屡试不第,到转而留意农事,遍读群书,钻研舆地、兵法,灰心失意时只想在湖南的小角落里做个大农夫的左宗棠,今天也能作为闽浙总督,和进士出身后平步青云的曾国藩平起平坐、一同叙旧?

话说回来,当初年轻时,对左宗棠有“知遇之恩”的大人物也不可谓不多。十八岁时,左宗棠拜访在家养老的卸任云贵总督贺长龄时,贺长龄对他就青睐有加。其弟贺熙龄是左宗棠在城南书院读书时的先生,对左宗棠非常喜爱,称其“卓然能自立,叩其学则确然有所得”,后来师生之间还结成了儿女亲家。

左宗棠在封疆大吏陶澍的幕府之时,对方也以一代名臣之尊主动提议和他结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与左宗棠的长女定婚。

连名满天下的林则徐流放归来之后,也曾和左宗棠在长沙彻夜长谈,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大计,对西北军政大计,两人的见解不谋而合。林则徐认定将来“西定新疆”,舍左君无人,特地将自己流放新疆时记录的资料全部交付给左宗棠。此后,林则徐多次与人谈起这次会见,极口称赞左宗棠是“绝世奇才”,临终前更命次子代写遗书,向朝廷推荐左宗棠“人才难得”。

就是这些大人物们连篇累牍的奏折,才堆出了左宗棠的盛名。

只是在大清朝,不管什么人才,照例要参加会试,考取功名之后,才能搏得个正途出身。就好象不管什么猪腿,一定要经过金华地方那几道密传的腌制程序,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金华火腿。

比他大一岁的曾国藩二十八岁就中了进士;而左宗棠连续三次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大受打击,他一向自负,气得干脆不考了,更不愿进入官员幕府做什么低人一等的师爷,从此准bèi

回乡务农。

谁知dào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几次拒绝了湖南巡抚的入幕邀请,一心想“躬耕于陇亩”,好好做个农夫的时候,太平天国攻到湖南,竟然也派出五十人的小分队绕到乡间来抓他。

如果被太平军抓到,不是被杀,就是被逼为太平军效力,或许还能当个“东南西北”之外什么方向的王,那对朝廷来说,他就沦为“反贼”了。虽然“不才明主弃”,自己也算读书之人,能做这种事情么?更不要说几位亲家都是朝廷的大官,到时免不了受自己连累。但果真被抓到了,也绝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左宗棠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在脱身之后,急忙跑到已经被太平军团团围困的长沙城外,靠一根投下来的绳子攀进了城,开始替湖南巡抚张亮基筹办守城事务。之后又投了曾国藩的幕府,然后受命回乡招募兵勇,独挡一面,一路追着太平军厮杀到浙江,才有了今天。

左宗棠到访曾府,李鸿章被邀作了陪客。

李鸿章因为上次天津事件时,勤王的动作稍为迟缓,这几个月一直在京畿一带听候调遣,直到此次天津兵船比试,接到沿路护卫太后和皇帝的任务,和左宗棠所率的福建水勇碰了头。

其实从在浙江剿太平天国时,因为李鸿章所率的淮军,不便进入江苏,去和恩师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争抢攻克江宁的大功,所以就进入浙江。浙江是左宗棠经营多年的地盘,这时见李鸿章不敢去和老师抢功,就来抢自己的,大为愤nù

,向朝廷弹劾他“抢功”,两人当时就闹得不和。

李鸿章真是佩服恩师的涵养,明知对方桀骜张狂,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也不把曾经提携过自己的同乡曾国藩放在眼里,恩师却还有耐心和他交往,听他酒过三巡后面红过耳地自吹自擂,这一点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过官场人情,见面还是要打个招呼,陪个笑脸,何况是恩师要求他作陪。李鸿章听说昨天的廷对,太后对左宗棠大加赞赏,心内有些不服气,不明白这个莽夫,凭什么能如此地得到太后和皇上的赏识。

他自己第二天也就要去入宫觐见了。虽然同是觐见,头一天和第二天当然有所不同。李鸿章和恩师曾国藩走得密切,消息灵通,已经听说太后在天津受到惊吓。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太后才会对福建水师提督特别假以辞色吧。

他之前从洋人们到处巡游的军舰,已经看出大清朝的水师展,前途未可限量。只是左宗棠入浙闽在先,顺理成章地得了闽浙总督兼水师提督的好缺,叫李鸿章只能望洋兴叹。

大家见礼完毕,各自入座。

熟悉的人都知dào

,左宗棠和人交往,人情淡薄,对自己要的东西最为惦记,果然此刻张口就是:“涤生兄,昨天我在太后面前,要了同文馆三十名生员,还请你帮忙代为挑选,到我离京的时候好带走。头件就是算术几何要好,他娘老子的,听说洋人造船,总要算来算去,没有这些生员,我怕到时抓瞎。”

好象他今天不是来拜会,倒是来传太后谕旨似的。

曾国藩却似浑不介yì

,答yīng

道:“那是自然,季高,造船大业,利国利民,等你哪天有空,我陪你一同去同文馆考选生员。”

左宗棠大喜道:“那最好不过,多谢,多谢。我和太后也说了,以后说不定每年都来讨要;年年来要,怕惹你们厌烦,要商量个什么办法出来才好。”

曾国藩道:“同文馆的用度,都是照恭亲王拟定,每年定期从海关拨给。生员将来学成后,要转去水师造船,在同文馆自然是损失,不过那也没办法,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只是生员在同文馆的花费,是不是由福建水师来补贴,这样同文馆也好另行补招新人?如此,同文馆对福建水师的生员供给,才能源源不断,而不至于几次之后,就要‘涸泽而渔’了。”

“不错,不错,那是自然。”左宗棠连连点头道,“就是如此,生员的费用,当然水师来出。这正好提醒了我,要把这个花费也算进水师用度,请太后一并拨给。”

“水师用度,太后已经定了么?”李鸿章插话道。自从在上海筹过饷,尝过饷足的好处,他就认为银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就比如他,从前没兵没将,但是筹到大笔的银子后,就兵也有了,将也来了,更不消说添了洋枪洋炮后,胜仗连连。

“太后今天就让户部拨银子,文祥说要回去查,”左宗棠答道,“还不知dào

文文山会拿几两银子出来糊弄我?”

“又快到年底了,户部恐怕确实没有多少银子,季高,不如你别处也想想办法…”曾国藩道。

又闲谈了几句,李鸿章便知趣地先告辞了出来,留宾主相对把盏言欢,毕竟他们同是湖南老乡,又是拐了弯的亲家。

想到同乡,李鸿章便到安徽会馆去转了一圈。安徽会馆这一行也有所现,到处在听人绘声绘色地说左宗棠如何给太后讲铆钉。所以第二天,李鸿章廷对之时,当被太后问起洋枪的购买,对洋枪的价钱也对答如流,“每杆枪费白银一百三十九两”。

谁知这样的对答如流竟然为他讨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差使:进陕甘剿捻匪、平回乱。

他一时都懵了,觐见的礼节恩师讲解得很清楚,该避讳的地方也都知dào

,领见的恭亲王对自己也很照顾,究竟哪里除了差错,才导致如此的结果呢?

恩师饯行时,嘱他要感谢太后,要“好自为之”。天知dào

到了那种苦寒之地,一个人如何才能好自为之。

没有人能对这个结果进行解释,即使看懂了的人也不能,比如曾国藩。

武则天读过从前曾国藩保荐李鸿章的帖子,知dào

他“善做官,善通财”,这次廷对果然也见他对银钱过目不忘。不过官家不比商家,如何个“通财”?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朝廷的银子大家一起敞开了花,那还了得?

何况少年得志,顺风顺水,常常难堪大用。锦上添花的事情,做与不做,没有什么分别,做了也不见得让人满yì

。对一匹能跑而多少有点懒洋洋不愿动,一心想吃好草料的马,既然不准bèi

给它吃草料,那么朝它屁股上挥上一鞭,它也就奋蹄疾奔了。

第二十七节 徐桐获罪

鞭笪广州商人叶氏一家的谕旨一出,文祥就明白,太后就要拿为皇帝兵船比试而行贿的南书房师傅徐桐开刀了。

为皇帝的体面,到底该不该行贿?能不能行贿?要不要行贿?

行贿当然不对;皇帝的体面也不能不顾。那么为皇帝的体面而行贿,这行贿是否应该被免罪呢?行贿当然有罪;但从前也有为保全皇帝体面而枉杀无辜的,行贿比起杀人,罪行总要轻些。

“只怪徐桐做事不够缜密,这事情,如今怨得谁来?”说到底,徐桐原是个读死书、死读书之人,不懂得办事情手法要灵活。譬如这件事情,要办只能让某个钱庄掌柜来出头,就是被抓,议罪之时,也只能说他市井之徒,见识有限,大不了办个银两罚没,本人入监。现在呢,就是寻常人家的师傅,大家对师傅的道德也有比常人更高的要求;身为皇帝的师傅而行贿赂之举,到底应该办个什么罪,谁也说不准。

此次的南书房师傅徐桐行贿意大利武官案,仍旧由刑部尚书郑敦谨亲办,因为牵涉到洋人,所以武则天又令郭嵩焘协办。

比试完的当天,意大利大使托纳托雷被从天津押回后,因为对事情交代清楚,加之美国大使出面保释,已经被释fàng

回使馆。

第二天,等天津港的禁令解除后意大利军舰一到港,意大利副使就趾高气扬地到总理事务衙门照会,要求立即释fàng

已经被“无故关押”的意大利船长和水兵八十三人。

恭亲王急忙遣人来问郭嵩焘,托纳托雷被保释前有没有写有关事情经过的文书?郭嵩焘答复说有,并且上面有美国和德国大使的证人签字。

这还好。不过恭亲王凡是办到和洋人的交涉,总是汗毛直竖,皮肤紧,这时候交代郭嵩焘说,该赶快拟个结果,请太后裁定后尽快把意大利人该关的关,该放的放,不要久拖不决。

郭嵩焘对此深有体会,急忙去和意大利大使会谈,照太后的吩咐,要求意大利按此前天津事件中法国人的伤亡标准支付两名大清水勇的阵亡抚恤金。

“我国不支付什么抚恤金,郭大人,你我亲眼所见,这两名水兵是在撞船的一刻,自己扑上前去的,是自杀!”意大利大使托纳托雷道。

饶是郭嵩焘素有涵养,也不免气得抖:“说好是友好比试,为什么撞坏我们的龙船?这项损失该不该赔偿?”

“那是因为你们皇帝的师傅行贿我们的武官,使我国的胜利,变得这样‘山重水复’。”托纳托雷答道,他任大使前在本国颇负诗名,到大清国就任后请了个教汉语的先生,专讲古诗,记住一两句就随时拿来挥。

郭嵩焘顿时哑口无言,但这样怎么对太后交代?此时只好先从徐桐行贿的部分查起。

本来想象征性地收点赔偿金,也就见好就收,把意大利人放了,谁知上好的台阶,自己想下,对方却不去踩,只好双方都在高台上耗着。因此,刑部大狱这两天只好继xù

供应八十几个洋人的伙食,狱卒和大厨们每天忙得团团转,他们从来没有抓到过这样奇怪的犯人,一天到晚挑吃挑住,在监狱里大喊大叫,比来视察牢房的刑部官员还难应付,平常的犯人一顿只吃一碗,他们一顿要吃一盆,还嫌没有肉吃不饱。偏偏总理事务衙门又怕几十个人之中,到出狱的时候有人已经饿死了,不好交代,不断要求刑部改善伙食。

行贿案的脉络很快就被摸清楚,徐桐因受恩师倭仁嘱咐,让家内仆人参与打听参加比试的军舰,并想方设法保证皇帝兵船能赢得比试。初时听伙计说意大利使馆武官正是军舰船长,曾计划往武官的食物中投放泻药,让他当天无法好好比试,但因为伙计只负责买菜,厨房里只有洋人大厨在烹调,把握不大,所以放qì

。之后打听得这武官好财,就决定拿银子打点。武官开口索要“大清皇帝的面子钱”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使馆大厨和伙计充当中间人,双方讨价还价,无奈武官有意要挟,商定结果为一百三十万两,先付一半,事成后付一半。

徐桐虽然身为南书房师傅,积蓄却有限,只拿得出现银七万两,只好将府里值钱的书画古玩等,拿到前门大街的“泰来兴”当铺典当变卖,往返几次,也只筹得二万余元。掌柜见他派头举止不俗,却为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巨款愁眉不展,几近落泪,所以曲意结交,以便将来能为援引。

徐桐这几次进当铺,见惯了势利白眼,更觉得这掌柜慧眼识人,难能可贵。几番来往之后,更在情急之中,将自己正为兵船比试筹款的用处告sù

了他。

掌柜听说眼前的贵人竟然就是南书房师傅徐桐,此时正在为保皇上的体面而奔走,又惊又喜,这可找到一步登天的捷径了!他立即决定帮zhù

徐桐筹资。因为一家商号,到底力有未逮,所以又拉来五六家钱庄酒楼进来,一同筹足了六十五万两,交与了洋人。

只可惜虽然这几家掌柜颇明“国是”,骨子里到底是商人,心疼白花花的银子。自己行了贿,猜得到比试结果,忍不住就到街面上买兵船比试的赌彩。

头一家买了,另一家也觉得这是多少变相收回点成本的好方法,就跟着买。每人都投了万两银子,这每注一两的赌注,要买多少注才能赢回来?所以街面上买嬴的人突然大增。

如此,才引起了坐庄的黑庄注意,进而派人打探。因为参与的人多,事情就不能做得缜密,事情很快就泄露了。当然,这后面的事情,因为投书是在入夜之后,一时查不到投书人的身份线索,就不确切了。

虽然情节大部都问清楚了,但是皇帝书房的师傅行贿,对象又是洋人,拟罪的时候无例可循,郑敦谨和郭嵩焘坐在公堂,一筹莫展。

“就拟革职拿问吧。”郑敦谨打破沉默道。出了这种事情,品行上有所欠缺,徐桐当然不可能继xù

做皇帝的师傅了。其他的呢,两人就不好妄做主张了,因为“投鼠忌器”,怕对皇帝有所妨碍。

本以为已经查得很清楚,郑敦谨和郭嵩焘的奏折却被太后退回,要求重审。这是因为徐桐之前交代的一句话:“受恩师倭仁嘱咐”。皇上和太后要求查明的是:皇帝的大师傅倭仁为何牵涉其中,他到底对徐桐嘱咐了什么?

因此徐桐被从监牢里提出,重新审问。郑敦谨刚一问,徐桐就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要连累恩师,顿时面色苍白。

“倭仁恩师…并没有嘱咐弟子什么…”,他勉力答道。

这个时候要缩回那条已经露出的尾巴,却已经迟了些。难道两位主审之前奏折上的白纸黑字,能自行消失吗?连郭嵩焘自己,也有点心打鼓,因为不知dào

倭仁要求自己面见意大利大使的事情,不知dào

会不会也被牵扯出来?

“徐大人,你之前说的每一句话,白纸黑字,都有记录,确实有说到,倭仁大师傅有嘱咐过你…”

“我已经不记得了…”徐桐答道。

郭嵩焘望着郑敦谨,不知dào

接下来会怎么问,难道要对这位皇帝的师傅动用那些粗蠢的刑具么?

刑部的尚书,只求事实,不讲人情,做主审也不知dào

有几百次了,经验当然要丰富些,“徐大人,你我同事一场,何必弄到大家不好kàn

?凡事实事求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这怎么好说?难道要说,倭仁恩师让他叫仆人去打探意大利人的动静,然后在郭嵩焘处碰了钉子之后,嘱咐他“无论如何”要让皇帝的兵船赢得比试?

“我已经不记得了…”徐桐喃喃答道。

郑敦谨明白:这就是说,南书房的皇帝的师傅倭仁,确实对徐桐有过什么有妨碍的嘱咐了。谁想到读书人犯起傻来比谁都厉害?竟然行如此不缜密的贿赂?现在皇帝竟然同时有两位师傅要受到牵连了,难道南书房从此只好放假么?

结果也确实如此,几次不分白天黑夜的轮番过堂,徐桐就供认了一切。两人将重写奏折,将倭仁指使徐桐如何行事的情节加了进去。郭嵩焘只是庆幸倭仁找自己做传声筒的一节总算没有被暴露,巴望这这个案子快快了结。

“这样的师傅不配留在南书房。”东书房里,武则天对皇帝说道。

皇帝只有默不做声。一个人倒霉起来,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兵船输了比试也罢,怎么料得到两位师傅偏偏又出了这种事情?行了贿赂也输了比试,输了比试之后更被抓住行贿的证据,真象人家说的,“没兴一起来”。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前倭仁大师傅还因为同文堂的事情惹得太后不高兴,现在呢?徐桐师傅已经下狱,倭仁大师傅也不知dào

会怎样,自己要救他们,也难!

武则天在凤座坐定,吩咐道:“传旨!”

阿鲁特昭妤已经蘸好墨笔在等了,只听得太后一字一句道:“南书房师傅徐桐,目无法纪,自堕身份,勾结外国,行贿洋人,浑无大儒之风范,帝师之尊严,着令立即逐出南书房,革去功名顶戴,家产没收,全家往新疆边塞效力。”

又道:“南书房大师傅倭仁,身为帝师,阻塞视听,不求进取,前执意干扰同文馆事务,使其险遭夭折;今复指示其弟子南书房师傅徐桐勾结外国,行贿洋人。当面则自表孤高,背后实深陷污浊,其言不可信,其行更不堪,着令立即逐出南书房,永不叙用。念其年老体衰,准其仍暂居京城,如复生事,则将严惩不贷。”

等阿鲁特昭妤写完谕旨,抬头看时,却见皇帝已经面色苍白,欲言无言。想必一时被逐去两个师傅,对他的打击显然很大,想向母后求情,此时在太后的盛怒之中,又不知如何开口。

“皇额娘,儿子就请您念在他们平日辛劳,格外开恩吧。”皇帝终于说道。

“说到他们平日,若深究他们平日如何误你误朝廷,就追加一百倍的惩罚,我也不能甘心。”太后怒气冲冲地答道。

想不到在太后的气头上说情,竟然是这个反效果,那就只有等他日设法,皇帝喏喏无言地告退了。阿鲁特昭妤瞧在眼中,不禁心下悯然。

要将徐桐全家流放的谕旨立即遭到了刑部尚书郑敦谨的反对,因为查遍大清朝的律法例案,虽然贪官受贿或许会掉脑袋,但查办行贿的却没有几件,更不要说因为行贿而流放全家。

大清朝的沿例是,只要不是反罪,就“罪不及妻孥”,所以他立即呈折具述,要求将对徐桐的刑罚改为革职拿问并一人流放。

武则天让曾昭妤去查例法,例法果然如郑敦谨所说。

武则天觉得难以理解,明明徐桐的家人妻小让他吃饱喝足,将他养得太过闲适,所以本来兵船比试他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竟然跑去行贿,怎么还讲什么“罪不及妻孥”呢?没有全家赐死,也没有象从前让王皇后家族改姓“莽”、让萧淑妃家族改姓“枭”那样,命令徐家改姓“畜”或“酗”,就已经算罚得轻了,只不过全家流放,算什么“量刑过重”?

何况徐桐心中只有皇帝,而无是非,倘使他这次行贿得逞,朝廷内外都以为大清朝的兵船已经能胜过洋人,因而躺倒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到时果真和洋人开仗,大清朝不是要一败涂地吗?这样险些误国误民的人物,处他个全家流放,也算是轻的了。

所以她当即驳回郑敦谨的奏折,责成他执行之前颁的谕旨,否则就重审本案,务必问清徐桐试图“欺君罔上”的罪行。

郑敦谨因此吓得噤然失声。要知dào

,果真问成“欺君罔上”,那就不是全家流放,只怕全家掉脑袋也有。

徐桐一家老小从宣武门出的京城,挤在辆破破旧旧的驴车上,哭哭啼啼地走了。一去五千里,此时是七月底,等到了新疆,已经是明年开春之后了。路上的苦和难能不能捱过,当然又只能另说。

第二十八节 则天选才

徐桐行贿案审结之后,郭嵩焘和郑敦谨两人急忙提审意大利武官马里奥。马里奥果然吃不惯大清监狱里的饭菜,几天不见,本来隆鼓鼓的肚子,饿得象倒空了酒的皮囊。

“马里奥武官,你说,徐桐贿赂你的六十五万两银子,它放在什么地方?我们把银子取回来,就可以释fàng

你。”郭嵩焘问道。

“就放在使馆一楼的仓库里。”马里奥听完,顿时眼睛亮,“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翻译说道。

“好,那么我们就前去拿回银子,等拿到后,就回来释fàng

你。”郭嵩焘道。

郭嵩焘和郑敦谨带了刑部的差役,到了意大利使馆,大使托纳托雷听明来意,倒也配合,立即将两人带到仓库。这个仓库四面没有窗户,位于一楼的中间,使馆仆人举着灯领进去,两人只见里面影影绰绰,堆着些箱子。

“马里奥说了是哪几口箱子吗?”托纳托雷手一摊,问道。

“请先请把这几口打开。”郑敦谨用眼睛将几口箱子扫过一遍,说道。

使馆仆人将那几口箱子打开。但里面有一箱装的是茶叶,几箱丝绸书画,只不见半两银锭。

“这是怎么回事?”托纳托雷又问道。

郭嵩焘有些傻眼了,说道:“托纳托雷大使,马里奥武官亲口和我们说的,银子就放在这里。”

此时郑敦谨从仆人手中将灯要了过来,对着那些箱子又细细的照了一遍,对托纳托雷道:“大使,还请把那口箱子也打开。”

“照你的要求,这几口箱子都打开了,现在又要打开其他箱子,这里是意大利大使馆,你们是来搜查使馆货物的吗?”

“不敢,”郑敦谨沉声道,“我们是照马里奥武官的口供来取回他受贿的银两。”

托纳托雷道:“这里明明没有什么银两,好,那口箱子也打开,再查不到,就不要怪我们使馆没有配合了。”

郭嵩焘怕关系闹僵,本想干脆说“算了”,侧脸却见郑敦谨没有答话,正盯着使馆仆人打开那口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是些使馆里用旧的金碗银碟银酒杯之类。

两个人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告辞出了意大利大使馆,回来路上经过徐桐府,只见门庭紧闭,大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售”字。彼此都觉得不是滋味。郭嵩焘觉得事情棘手,问道:“郑大人,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监狱里关着洋人,刑部就好比拿着个烫手山芋。两个人都有共识,只等贿赂的银子要回来,就客客气气把马里奥送走,谁知dào

事情竟然横生枝节。

“郑大人,刚刚在使馆仓库里,你瞧出来什么眉目没有?”郭嵩焘问道。

郑敦谨摇摇头,叹道,“那几个箱子倒是没有错,的确是钱庄和当铺里经常使用的。洋人狡猾得很,只怕想吞掉这笔银子,事情还要费周折。”

因为案情遇到阻力,并且不知dào

何时突pò

,郭嵩焘向太后报gào

了进展。太后很关心等案情查清,大清朝到底能判马里奥个什么刑罚,但很显然,马里奥是使馆官员,受万国公约保护,大清朝没有办法将他收监。

东书房里,郭嵩焘解释之后,站着等待太后垂询。

“这个洋人,我们就没办法治他罪?”武则天先问道,她对意大利军舰上的这些水兵,尤其这位船长的桀骜不训,印象深刻。本来以为既然抓到了,也很可以出口气,如今竟然根本治不了人家的罪。

“回太后,万国公约规定,凡各个国家之间互相派遣的使馆人员,都获得外交豁免权,不受驻在国国家法律的约束。”郭嵩焘道。

“这个万国公约,是个什么东西?”太后又问。

“地球上有很多个国家,包括我大清国,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等国家。各个国家之间为了互相之间打交道时有例可寻,就制定了这《万国公约》。”郭嵩焘答道。

“果然这万国公约有用处么?洋人动不动就拿刀拿枪,打打杀杀,话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他们到时不会又编出另一套话来?”武则天问道。

“回太后,这万国公约由许多个洋人的国家商议出来,共有几百条,编成书也有厚厚一本;遇有争执,洋人都遵照它来解决,如果要另编,也要得到这许多国家同意,所以还是有些用处的。”

那就算它有用处吧,让那个呲牙裂嘴的意大利洋人滚出大清朝也就是。太后又有了另一个疑问:“那么我朝派出去的使臣,比如你之前出使英国,如果在英国犯了法,是否也不受英国法律约束?”

“太后明鉴,正是这个道理。”郭嵩焘答道。

原来如此,如果说礼尚往来,倒也罢了;不过这个万国公约都讲的些什么东西,却不可不听。太后问道:“既然这个万国公约也还有些用处,那么总理通商衙门是否每日就照它和洋人办交涉?”

太后前几天突然对总理通商衙门的事情上了心,除了要到名折,着两位女官查阅各人档案之外,还亲自召见了一回。问的话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平日与洋人打些什么交道啦,如何打交道啦,等等。这也容易答得很,通常就是洋人来要求什么东西,官员们估摸着能给得起的,就爽快地给;自己办不了的,比如各国使臣要求参见皇上,那是大事,且事关本朝皇帝尊严的守护,就报给恭亲王,由他出面给皇上传达,或和洋人斡旋。

总理通商衙门的官员个个都经过恭亲王遴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在五十上下年纪,锐气都消磨得差不多了,脾气个个好得很,虽然还不能“舍身喂虎”,却也能做到“唾面自干”;这个年纪也不算太大,所以也都灵活圆滑,体力头脑,也都还能应付洋人的谩骂叫嚣或没完没了。

恭亲王几乎认为,全大清朝,也就差不多能找到这些办外事的官员了,因为能干圆通的人虽多,但如此能干圆通而肯顶着骂名办洋事的人却不多。太后召见过后,也暂时没有后话,恭亲王也就把它放到脑后。

但是今天,事情凑到一块,太后忽然想了起来:“总理衙门的人,人人都记得万国公约?刚刚你说有厚厚一本,年纪大了,只怕记不太全罢?”

郭嵩焘有点为难,含混答道:“回太后,总理事务衙门因为常和洋人打交道,也有知dào

万国公约的,只是万国公约内容繁多,单个人不一定能记得全。”

“这就是了,我只觉得如今总理衙门的人好象不妥,”太后吩咐曾昭妤道,“回头记得把这条说给恭亲王,总理衙门的人务必人人熟诵《万国公约》,否则便应免职,另行甑选。”

然后又问郭嵩焘道,“那天我亲眼见到洋人,个个虎背熊腰,莽撞冲动,你平日和洋人打交道,怕还是不怕?”

因为她自己总觉得,比起如狼似虎的洋人,恭亲王所选的这批总理事务衙门官员,恰似即将要被送入狮虎口中的老弱绵羊。

郭嵩焘答道:“臣只照应有礼仪条例和洋人打交道,即使对方卤莽,我也只以礼相待。”

对方卤莽,这一方还是以礼相待,那岂不是太吃亏?太后心里不以为然,转头对曾昭妤道,“这一条,也务必记住,要恭亲王从今往后为总理衙门选才,务必要魁梧壮实,能练些功夫更好,免得和洋人打交道,临阵气怯,致使我朝吃亏。”

两位师傅被逐,南书房突然变成怡情养性的好地方,皇帝每天跟着翁师傅念诗念词,听李师傅讲讲历朝贤良的故事,一天也就过去了。即使这两位师傅,也各自藏着心事,南书房忽然一幅随时要散架的样子,这就使得皇帝心无所栖了。

东太后的灵柩,早已经迁出慈宁宫,但是皇帝有意无意,还是常常会到那附近去晃上一晃。去过了,仿佛又是对事事苛求的生母的无声背叛,知dào

自己以后不应该去;然后之后,又仍旧是忍不住。

因为比试失败,丢了面子,皇帝对太后面前的两位女官,也有意回避。虽然女人天性总是善良到多情,但是那么楚楚动人的同情的眼波,落到一国之尊的身上,还是令人有些难以消受。

总算还有一个人能带给他一点慰籍,那就是恭亲王的长子,皇帝的堂兄弟载徵。两个人年纪差不太多,载徵因为是恭亲王的嫡福晋所生,又是头生儿子,家里人宝贝得不得了,见了长辈,很会撒娇撒痴、求索讨要,即使太后面前也如此。

两人凑在一处,常常谈论的,也就是京城里各大班的名角,和京城里出了名的好玩好吃地方。皇帝的性格,酷似先皇,喜欢诗词歌赋,自然也就喜欢听戏;堂兄弟载徵,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拈花手,浓词艳曲,自然也能作得几。

兵船比试输了以后,太后还朝后每天忙忙碌碌,自然也就更无暇他顾;即使太后知dào

了,皇帝知dào

自己和载徵在一起,应该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越来越多地找他进来,有时侯在宫中呆腻了,也不免望城墙生叹,希望能出宫走走。

去太后面前硬求,自己不比载徵能死皮赖脸软磨硬泡,说不定碰到她事务繁忙时心情不好,一口就被拒绝,之后要出去,那就难了。不如挑个太后查不着的时间,悄悄地溜出去。

比如让载徵逗留到夜里,等打听到太后歇息了,自己就藏在他的车子里出宫。半夜三更,只要没有多嘴的人泄露,太后决不会现。

说做就做,这天夜里,年轻的皇帝偷偷地出了宫。白天的茶楼酒肆,这时候大多已经关门歇业了,马车在空荡荡的街中驰骋,凉夜的风,让皇帝感觉到新奇而又刺激。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呢?”只能在这个时候才能溜出来,未免美中不足。

“爷,不用着急,有得是呢。”载徵笑嘻嘻地应道。

第二十九节 反目成仇

曾国藩与左宗棠约定好日子,请他在八月十一同到同文馆,亲选水师造船需yào

的生员。

算术与几何左宗棠也懂些,只是拿过洋人的课本一翻,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立即看得他头晕。出这样的试题,等生员考完了,自己还没弄明白,不是很没有面子?所以他自己另外加了道试题,就是让生员去画隔着一段距离的一张桌子,务必要画得惟妙惟肖。

考试完毕,洋教师评了分数,把试卷从第一名开始往下排,请左大人阅卷,专批他自己所出的那道题。

把桌子画得连四条腿都数不全的,一定不好;把四条桌腿变形成四条弯弯曲曲的牛腿马腿的,也不能要;把张桌子画得象螃蟹般张开四条腿的,剔除;更不要说那些只画一个长方形桌面就代表桌子的蠢材了,叫他们去造船,只怕抱块木板就交来当舢板用了。

一大叠的卷子被他剔出了一半,还好,取三十名还足够。曾国藩命教师们把侯选的生员们领来,让左宗棠亲自相看,兼表训话。

“想必曾大人也和你们说了,今天我来挑选你们,是要到福建水师跟着本帅学造兵船的。我在福建马尾地方,已经招募工匠二百八十余人,招募水勇五百三十人,建造船坞一处,船厂两间,订购德国造兵船动机五台,德国造兵船两艘,聘请各国洋船技师三十八人…虽然造船之事,从造生铁、到制罗盘;从铸铆钉、到装大炮;繁琐复杂,不一而足…但凡事只要有决心去做,洋人能做得成,我大清子民,自然也能做得成;一年不行,便两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不怕造不出我大清兵船。当然,也要你们人人尽责,个个争先,才能切实报效朝廷。”

同文馆的生员自从来到京师,走在街上人人侧目、指指点点;兵船比试后有些大员们过来,把他们正读的几本书胡乱一番也就走了;今天是头回有总督大人前来考选兼训话。左宗棠讲话,和曾国藩的和声细语完全不同,声声如雷贯耳,又是“兵船”,又是“朝廷”,这一番话听完,生员之中有人满脸喜色欢呼雀跃,有性急的立即就跑出去收拾行李。

然而留在课室里的,也有人左顾右盼,彷徨无措;角落里更有三五个生员,竟然落下泪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曾国藩见了,不免问道。

“曾大人,我是特意报考到京城来寻前途的,亲戚家人也只知dào

我在京城为朝廷做事,若是突然被派去个马尾小地方学做工匠,我可就没脸见人了!倒还不如我还象从前在杭州,给胡雪岩胡大人记帐的好。”其中一个生员胆大,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后生,此言差矣--”曾国藩正准bèi

循循善诱地劝说一番,一旁的左宗棠听到那生员刚刚一番话,大为动怒,对那生员吼骂道:“你把我马尾当什么地方?福建水师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胡雪岩的红顶子还是我替他弄的,你替他跑堂,只能算个屁。”

骂了一通,曾国藩见他动怒,已经急忙示意那生员走开。左宗棠意犹未尽,口里仍自骂骂咧咧。其他生员见此情景,也已吓得躲了开去。

曾国藩道:“季高,何必和年轻人一般见识?咱们接着好好挑挑,你要哪些人跟着你去。”

“凡是不情愿去的,我一概不要;情愿去的,也要我选中才行。”左宗棠愤愤地道。

曾国藩表示同意,说道:“正是这话,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改日公榜招考,只怕要报考福建水师的人也是人山人海。只是,季高,你需不需yào

也挑位教洋文的洋教师前去马尾呢?”

“这是为何?水师的人学洋文,难道将来两军对阵的时候,我们朝洋人的水兵喊话叙交情吗?那只怕也不管用。”左宗棠哈哈大笑道。

“你的船厂,不是聘了许多洋人的技师吗?到时他们来了,要教这些生员们造船,生员们不是也要懂些洋文?”曾国藩道。

“这个不怕,我已经在上海聘请了翻译--”左宗棠道,转念一想,曾国藩的建议好象也有道理,因为翻译在中间传话,到底又不如生员自己懂洋文学得快而直接,虽然此时不肯承认自己之前考lǜ

欠缺,仍旧话锋一转道:“不过涤生兄既然肯放行,那就要一位洋文教师也好,就算多出一位翻译,到时也就更凑手了。预谢!预谢!”

曾国藩自然明白,一笑而过,又让教师把刚刚因左宗棠脾气而吓得溜走的生员们重新召集,由左宗棠一个个亲自挑选。

左宗棠除了打量几眼这些年轻人,只问一个问题:“你家里做什么的?”

看起来敦厚朴实,又答是“种田的”或“打渔的”的,多被留下;答“做买卖”的,左宗棠就让走人,一共挑到了十一名,准bèi

这一天的挑选就此结束。两人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名生员拦住,那生员满眼含泪,长揖着问道:“请问左大人,为何没有录取我?”

左宗棠记得这位生员刚刚答的是家里在做买卖,因此道:“你不合适,还是留在曾大人这里吧。”

那生员问道:“请问左大人,我如何不合适?”

“你家里做买卖的。”左宗棠答道,答完后,自己觉得这么回答有些不太合适,正想着加句“只怕你不能吃苦”之类,就听那生员说道:“左大人,我家里之前是做买卖,但从今往后就不做买卖了,您还是收下我吧。”

左宗棠听得他话里有话,因此问道:“这话怎么说?如何你家里从今往后就不做买卖了?”

那生员答道:“左大人不要生员家做买卖,生员情愿这就写信回家,让家里今后不做买卖,改去耕田种地。只求左大人让我追随您,到福建水师去造船。”

这也就奇怪了,左宗棠招募兵勇无数,还没有见到为了被选中,连家里的祖业也准bèi

改掉的,因此又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福建水师去造船?”

那生员答道:“生员家就在广州珠江口,从小就每天见洋船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更见到洋兵登岸后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左大人,生员的二伯父,就是在三元里被洋人枪杀的。生员从小就希望为朝廷造大船,好和洋人决一死战,还望左大人成全。”

原来如此。左宗棠和曾国藩对望一眼,会心一笑道:“很好,既然如此,那你也在五日后收拾行李,同去马尾吧。”

原来有人嫌弃马尾是鄙陋地方,也有人热血沸腾一心要去,左宗棠忽然也不觉得马尾是“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了。

这回来到京城,总算有所收获。只是还有一件头痛的事情,非要在离开京城回福建之前办好,那就是要和郭嵩焘重修旧好。

虽然之前为皇帝传办兵船,郭嵩焘此前也公事公办地来了几次函,口口声声称左宗棠“左大人”。但是很显然,郭嵩焘并没有忘记在广东巡抚任上,左宗棠的三次弹劾间接导致他丢官,并且被朝廷严厉指责。

说起来,两人还是故交,从小就认识。郭嵩焘曾把左宗棠引见给曾国藩,曾经在太平军席卷湖南时力促曾国藩和左宗棠出山,更在左宗棠以湖南巡抚师爷身份打骂满人总兵,招致咸丰帝震怒,命湖广总督官文“如查有不法情事,可立即正法”之时,在京城多方组织营救,让朝廷大佬潘祖荫危言耸听地说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帝动容,才使得左宗棠躲过一劫。

更不要说两人那时已经结成了儿女亲家,左宗棠的儿子娶了郭嵩焘的女儿。

就在郭嵩焘因对来通商的洋人稍微假以辞色,犯了在本朝为官的大忌,又因清正廉明挡了那些想混水摸鱼之人的财路,更和两任两广总督都闹得不快之时,左宗棠带兵入粤追杀太平军的余寇。

其实就连左宗棠带兵负责追剿闽赣粤三省的差使,也是郭嵩焘给皇上递折子帮忙讨来的。

本来想着自己人来了,能帮大忙,谁知左宗棠在闽南和太平军余寇狠打了几仗,把那些亡命之徒都赶到粤北,竟然就给郭嵩焘道公函,说要北上剿捻,然后就真的拍马就走了。

而在粤北粤东几座城池相继被余寇攻陷后,左宗棠不仅作壁上观,更是先后了好几封信来讥讽嘲笑郭嵩焘无能,同时三次向朝廷弹劾郭嵩焘。

还有什么比自己以为亲近的人忽然反过来伤害自己,更让人难过?郭嵩焘就此和左宗棠绝交。

在左宗棠这边,他一向自认“天下第一”,自然不把自己曾屈居其幕府的曾国藩放在眼里,要和他分庭抗礼。打完太平天国后,曾国藩封了一等侯,得了个两江总督,推荐的李鸿章任了江苏巡抚,郭嵩焘任了广东巡抚;左宗棠只是个一等伯,任浙江巡抚。

照这样子,以后全天下的官都是他曾国藩的人了!李鸿章只不过到后两年才组建了淮军,现成捡来的便宜;郭嵩焘更只是筹饷运粮,连兵也么有带过;凭什么做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巡抚?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何况曾国藩攻下江宁后,纵容手下兵勇烧杀劫掠,雇了大批的船只将金银珠宝运回湖南老家。明明因此走脱了洪秀全的幼子洪天贵,却谎报说洪天贵已死在大火之中。这样一个“沽名钓誉”之人,竟然也蒙蔽天下,蒙蔽朝廷,成了人们口中的“完人”!

他左宗棠可不是好蒙蔽的,何况裹挟着洪天贵的太平军余部很快就流窜到了浙江,朝廷还要着他左宗棠来追剿。所以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说,“天王”幼子洪天贵并没有死,现已流窜到浙江;同时几次弹劾曾国藩在江苏追剿余匪不力,致使余匪到处流窜,浙江江西福建等地连连告急。

彼时郭左之间,也有消息相通,郭嵩焘对于左宗棠弹劾曾国藩,颇不以为然。对左宗棠来说,就更显得郭嵩焘是曾国藩的密切同党,也就是他左宗棠的对头了。

所以他奉命带兵进入闽赣粤,把太平军余寇往广东一赶,就不管了。大家都同授巡抚的实缺,凭什么我要替你打仗?我能打,你自己也应该能打,这回倒要好好kàn

看你怎么打?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广州是对左宗棠有“知遇之恩”的林则徐的伤心地。林公当然在虎门炮台销烟,对洋人何等强硬?而此时的广东巡抚郭嵩焘对待洋人,却是卑躬屈膝,朝廷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左宗棠更不能赞同郭嵩焘此前的论调,把林则徐和僧阁林沁,绮善,叶名琛并称为大清朝对外交涉中的“四大恶人”。

难道他郭嵩焘对洋人的两个软膝盖,反倒是对付洋人的秘法了?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所以左宗棠才连续三次弹劾。但郭嵩焘丢了官,左宗棠却不认为是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弹劾了三次,两广总督却不知dào

已经在此前弹劾过郭嵩焘多少次了。谁让他郭嵩焘总是和顶头上司搞不好关系呢?从前在僧格林沁帐下如此,和毛延宾也如此,如今和瑞麟也不例外。

第三十节 清官的家务事

忙完一场兵船比试,虽然结果是有人获罪流放,有人加官进爵,总算大家都能好好歇歇,并且趁着几位大员仍然在在京,大家尽情地走亲访友。太后忙了这一阵之后,也好似有些倦怠,东书房交办的事情也少了,因此曾昭妤又一次得到了五天假期,回家去看望父母,和她新近带着儿女到京的四姐、也就是新任东书房侍讲郭嵩焘的儿媳妇曾纪纯。

虽然曾国藩年轻时就在京城做了官,膝下的五女二男却都是在老家跟随祖父母和母亲过日子。当然在老家,孩子们书同样要念,不能偷懒半分,因为父亲寄家书比当时仅有的几家报纸出刊还勤快,家里十天半月就能接到一封,封封都点着名问到各个孩子的功课。纪纯读书不错,还常常得到父亲的夸奖。除此之外,男耕田女种菜,庭除洒扫,喂鸡织布,当然也少不了。

曾纪纯十六岁时,嫁给了郭嵩焘唯一的儿子郭依永。

在娘家时,读的那些三纲五常,婆媳互敬,在新的家庭里应用起来却不太顺手。郭家当时也算是湖南难得有名望的人家了,然而过门的时候公公的正房夫人陈氏婆婆已经去世,更长一辈的长辈也都去世了,当家人是婆婆当年的陪嫁丫头,后来成为公公小妾的邹氏姨娘,此外只有丈夫,和几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子。

在自己娘家,或见得到的别的亲戚家,姨娘一向被另眼相待,在厅堂里见不到她们,走廊里碰到,也是或她们自己先避开了,或隔着远远地彼此递一个含混隐约的笑脸。

但是在郭家,邹氏姨娘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当家人。虽然从心底里总是觉得诧异和不习惯,纪纯还是含含糊糊地叫她声“娘”,叫得不算太自然,但她自觉已经尽lì

,也不算于礼有亏了。

邹氏姨娘呢,自己是丫头出身,从一开始筹备娶亲时众乡邻对新人显赫门第的啧啧称赞中,就感觉到不痛快;更不要提见到新人嫁妆时的失望了,说起来是堂堂侯府的女儿,只带过来区区两百两的陪嫁银子!

纪纯头几年的生活虽然清苦些,总算丈夫游学之外,年节都能返家,夫妇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也和睦。更重yào

的是,依永是独子,而夫妇俩恰恰得到了郭家最渴望的孩子,几年之间,纪纯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个个活泼可爱。一家四口,自也其乐融融。

公公郭嵩焘在外做官,邹氏姨娘总是跟在身边照料伏侍,把家里就托给了邹氏升为姨娘后新雇佣的大丫头。

后来经人说合,公公又在无锡讨了一房续房太太,听说是豪绅巨富家三十几岁的老小姐,陪嫁足有三十几口皮箱的金银细软。

岂料成亲当日,邹氏姨娘为了表明“先进门为大”,竟然披上已经过世的陈氏夫人遗留下的凤冠霞披,让新夫人吴氏对她行礼。

结婚是人生大事,对拖到三十几岁才迟迟面对这大事的老姑娘来说,当然是人生更大事,自然不免紧张。虽然之前明明听说自己嫁过来是做正房夫人,这时在喜气洋洋的烛光之中,忽然闪出个凤冠霞披的人物,一时间也不知dào

究竟出了什么错,是前夫人复活?还是四十几岁的老郎君官做得太大,家里另外还出了个什么凤冠霞披的女眷?

嫂子和媒婆给她讲结婚礼仪之时,已经叮嘱过好多遍,做新娘子那天不能开口,否则一辈子给人笑话死。这时侯自然就不能张口问个明白:“侬是哪个啊?”

但对凤冠霞披总之是马虎不得的,所以新人只好带着一肚皮的疑问叩拜了下去。

岂料第二天就现自己上了大当!成亲前说好是做继室,过了门来竟然要给一个姨娘行礼!女人不能在外加官进爵,在家里的位置不能不守住,本来在娘家脾气也大的吴氏当然不肯答yīng

,要向郭嵩焘讨个说法。

谁知郭嵩焘生性平易,没有什么门阀之见,觉得邹氏姨娘从陪嫁过来起,对老郭家也劳苦功高,所以只含含糊糊应付了两句,表示以后要对她们两人一碗水端平,大家平起平坐就是了。

堂堂正正的继室夫人,忽然要和一个陪嫁丫头出身的姨娘平起平坐,自己也差不多变成了姨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但是已经成亲了,“生米煮成熟饭”,回不去从前在娘家做老姑娘的快活日子。于是吴氏天天在家拍床大骂,“郭嵩焘这个老不死的老骗子”,把自己堂堂正正一个小姐骗进了门,如今却让她和姨娘“一般大”,过这种猪狗不如的下贱日子。

从成亲的次日起,吴氏夫人从上海一直骂到郭嵩焘新任广州巡抚的巡抚衙门,即使坐着海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只要风平浪静些,也不肯稍歇,免得错过让东海和南海两位龙王爷听到自己申诉的机会。

广州官绅来迎接拜会新巡抚,先就听到他自己的新夫人一路在轿中、在巡抚内宅中哭骂“郭嵩焘这个老骗子”,无不先是惊骇,继而好笑。

这让之前曾听说郭嵩焘如何能干的广州官绅们大为失望:俗话说得好,“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郭巡抚连自己家庭事务都摆不平,“家无主,扫帚倒竖”,又怎么能管好地方事务,乃至国家大事呢?

吴氏在巡抚衙门一连哭骂了二十几天,郭嵩焘在新任巡抚的任上一直碰鼻子、触霉头,他终于忍受不住,吩咐管家照新夫人每天喊骂中的要求,把她送回苏州娘家,当然也连带着她陪嫁过来的三十几口皮箱。他自己以为,这样也算得上是“完璧归赵”了!

本来只是在喊骂中要求自己“做大”的权利,吴氏以退为进,每天的诉求都是“回娘家”,结果果然在结婚一个多月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送回了娘家。

这场家庭乱仗,从广州官场传起,传到江浙、京津等地,闻无不大摇其头。连一向欣赏和支持郭嵩焘的老友兼亲家曾国藩也摇头叹气说:“筠仙如此对待家庭事务,将来在官场中的敷衍应对也让人担忧啊。”

果不其然,郭嵩焘在广州巡抚任上,因为卷入了与前后两任督抚毛延宾和瑞麟的矛盾,后来也就罢官回家了。

邹氏姨娘跟着丈夫回了家,眼见自己年近半百,偏偏肚皮不争气,还是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族人又因为她把郭嵩焘的继室夫人赶走,对她指指点点,冷言冷语,仗着自己是族中尊长的几位,还明目张胆地闯到家里来,在老爷面前挑拨是非;亲家曾国藩更加多事,写信来给郭嵩焘,劝他要体谅女方家庭的难处,纵使女方当初也有不是,也应该对无锡的吴氏有始有终,务必接回郭家,仍旧做继室夫人。

邹氏已经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才赶走了,决不能让那将压过她一头的女人重进郭家门。但面对此情此景,只好一咬牙,干脆让丈夫把家里的大丫头也收做了姨娘。

偏偏又见不得丈夫对新姨娘的亲热劲,因此又四处打听着,买来另外一个丫头,也给丈夫做了偏房,让两个新姨娘争风吃醋,你争我斗。整个郭家,也就成了丫头姨娘们的半片天下了。

对纪纯来说,公公出门做官总是断断续续,丈夫也还在苦读,家里是姨娘当家,不知是不是看不惯她名门出身,还是嫌恶她大家闺秀的端庄做派,对她苛扣异常。

如今更添了比自己还年轻的两个姨娘,又先后为公公生养了比孙子孙女们更小的几个小儿女。自己两百两纹银的陪嫁,几年来东贴西贴,大都用来支持丈夫赶考了;娘家爹爹是清官,俸禄也养活一大家人,自然也无法指望,零用钱就更加拮据了。

然后呢?究竟是因为公公从英国回来,买了那所不祥的大宅,所以从搬进之后,一家人就厄运不断吗?

那所大宅,孤零零地坐落在长沙城外,据说先前也是一户有钱人家建造的,搬进去之后觉得不对头,所以就赶快搬走了。

或许因为刚从英国回来,羡慕英国那些孤独高贵的城堡庄园;或见惯了西洋似乎无所不能的文明,公公郭嵩焘不信邪,硬是买下了这所宅子。

然而乔迁之后,祸事果然接连生了。先是就要出阁的小姑子秀秀,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喉咙间疼痛异常,肿胀糜烂,不能说话,没过几天,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竟然就没了。

然后是公公的三姨太所生的小儿子,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家庭里经过这两桩丧事,气氛异常压抑,转眼间又快到考试时间,纪纯忍住不舍,劝丈夫今年提前动身,说了许多勉励宽心的话,让他好好赴考。谁知丈夫出门不过才二十天,竟然就在旅店中病倒,同年好友把他送回家来后,纪纯用心帮zhù

丈夫调养,希望他能快点病愈。

然而令纪纯恐惧的事情还是生了,丈夫竟然也开始喉咙痛,然后病情不断加重,竟致不治身亡。

她才二十三岁,就成了寡妇;而这个家庭中的几个能同她做做伴的小姑子,也嫁的嫁,死的死,都不在身边了。

比起做寡妇,做一个没有收入而又要每天面对嗷嗷待哺的幼子们的寡妇,更为可怜。更为悲惨的是,虽然她时刻提心吊胆地守护着,她那乖巧懂事、年方五岁的大女儿,竟然也染上这怪病夭折了。她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一面拼死守护两个幼子,内心中却已经充满绝望抑郁。

第三十一节 负荆请罪

左宗棠到郭府去拜访,果然吃了闭门羹,门房进去通报后说,老爷不在家。但左宗棠明明让手下兵勇探听过了:郭大人刚刚才出宫回到家。

他厚着脸皮大大咧咧地直闯进门,门房见这位大人来头不小,不敢去拦,只好比他跑得更快,飞快地去报gào

还在外厅里坐着的郭嵩焘。郭家宅院不大,这正好等于在给左宗棠引路,管家刚说:“小人拦不住,左大人已经进门来了。”就听左宗棠“呵呵”大笑道:“筠仙,我给你赔罪来了,过去了几年的事情,难道我们要一直记到老死吗?”

郭嵩焘本来正在喝茶解渴,来不及躲避,见他闯进来,板着脸不作声。左宗棠又道:“筠仙,当初是你激我出山来做这鸟官的,现在倒不睬我了,为做官连老朋友也得罪光,有什么意思?我明天就去向太后请辞,还是回老家罢了。”

郭嵩焘知dào

左宗棠一向说到做到,怕他果真去太后面前提起,到时太后不知dào

他当初如何不可理喻,倒以为自己小肚鸡肠,对方上门来赔罪也不肯谅解。何况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要打交道的时候,因此忍气开口道:“左大人这又何必?私人恩怨,太后跟前,还请免开尊口吧。”

“筠仙,我听说徐桐行贿意大利武官的六十五万两银子,太后有意拨给福建水师?”为使气氛不那么尴尬,左宗棠忽然转口问道。

太后之前的确提过,不过银子还没有要回来,怎么个拨法?倒没有料到,左宗棠的消息如此之快,这时又听他说道:“筠仙兄,请别误会,我不是来催银子的,听说意大利人那边难缠得很,如果这件事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以便我将功折罪。”

这么一说,郭嵩焘还真记起来了,意大利人仗着几艘军舰靠在渤海湾,有关撞龙船和贿赂银子的事情处处和总理衙门为难,现在左宗棠带来的几艘洋船和水勇也还停在渤海湾,就已经如此,过几天等他们走了,就更不知dào

洋人会行什么要挟。朝廷这面当然不想挑起事端,但意大利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却很难说。

因此他不得不问道:“左大人,天津渤海湾那几艘洋船和水勇,你们准bèi

什么时候开走?”

“过个五六天,等京城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就准bèi

回福州。筠仙,为何有此一问?”左宗棠问。

郭嵩焘便把撞船案和贿赂案的进展约略讲了一遍,左宗棠立即听得暴跳如雷道:“我说你们和洋人打交道,是‘秀才遇到兵’。意大利人太过放肆,简直岂有此理!”

郭嵩焘道:“我朝积弱,打也不能打,只好和洋人敷衍,这又有什么办法?”

左宗棠道:“照你这么说,弱的一方,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以前在广州,也和洋人讲什么‘礼尚往来’,和洋人,有什么‘礼尚往来’?这个世界,就是大个子欺负小个子,实力不同,怎么可能平起平坐,更何谈礼尚往来?现在意大利人怎样,你看到了?”

郭嵩焘答道:“那也不尽然,洋人各国之间,也有交往的规矩,他们万里迢迢到我国来,也不见得就是要挑起事端,只不过是来和我朝百姓做生意罢了。”

左宗棠愤然道:“照你说,他们卖给我们鸦片,也是来规规矩矩做生意的?洋货卖不动,就卖鸦片,鸦片不让卖,就悍然开仗,这又有什么规矩可言?卖洋货也罢,开仗也罢,都不过是要从我朝谋取利益。真的讲规矩,到了人家门口,人家不愿意接待就该回去,哪有拿枪炮砸开人家大门,逼人家来跟自己平等做生意的?”

也就这么巧,举的这个例子,倒好象有几分在骂他自己刚刚所为,因此急忙又说道:“筠仙,我今天是诚心来赔罪的,本来不该多嘴,不过照你们的书生意气,去和他们礼让求全,又有什么用处?”

正说着,仆人来报:“刑部郑大人来见。”

郭嵩焘便知是为马里奥的事情,急忙道:“快将郑大人请进到书房。”

左宗棠知dào

自己此时不便久留,便告辞道:“筠仙,那么我就不叨扰了。过几天我请你吃顿便饭,叙叙家事,请千万不要推辞。”

郭嵩焘暂且答yīng

了,让仆人送客。自己赶到书房,郑敦谨已经到了,满头汗水,正在边喝茶,边用袖子扇着额头,见了他就说道:“没有料到竟然有这种事情,意大利人果然是想吞掉这笔银子。”

原来这几天郑敦谨明察暗访,连徐桐的府上也去问过了,他家里只留了个老家人,据他听管家在事情败露后讲过,原来当初徐桐和几位掌柜本来想送银票,马里奥却指定一定要金银,因为这样就不用去钱庄取银子,而且方便兑换。

接着郑敦谨又去暗访了那几家参与筹集银两的掌柜,查明徐桐他们把六十五万两金子,兑换成了金银。因为怕箱子太多,太过显眼,所以尽可能多兑了金锭,一共装了五箱,用的就是“泰来兴”典当行的箱子。那些箱子,底下都有记号。

“那我们去查时,怎么没见到金锭银锭?”郭嵩焘问道。

“洋人正是狡猾在这里,”郑敦谨又喝了口茶,答道:“我当时猜想,意大利人说不定把金锭银锭铸成了杯盘碗碟,所以就去查了京城几处承接金银饰加工的作坊。果然在兵船比试后,就在意大利大使托纳托雷被保释的当晚,‘鸿福记’接到了这样一批活。”

“这么说,就是那批我们当时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些金银碗碟?意大利人也未免太狡诈,太目中无人了。”郭嵩焘惊道。

郑敦谨摇头道:“我当时何曾不这么想?当即就想去意大利使馆索要回来…幸亏没去,要不然就阴沟里翻船了。”

“此话怎讲?”

“当日我回家后推敲,为什么意大利人将金银铸成碗碟后,仍然放在仓库里给我们查到。又记起当时在使馆见到的金银碗碟,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残破之处,却也不是崭新,所以有些怀疑…后来我折回去那金银作坊,问铸的碗碟都是些什么款式,掌柜答说,作坊只会一种美国使馆从前订做过的洋款式,又把那花样拿出来给我看,竟和我之前见到的大不相同。所以我又问鸿福记的碗碟有没有记号,掌柜起先不肯说,后来我就讲,如果他不说,我就把他库房里的赃银通通取走,告他个窝赃罪。”

“意大利人想故yì

诱我们上当?鸿福记又怎么会有赃银?”郭嵩焘大为惊讶,问道。

“不错,他库房里就有徐桐筹集的金银。你不知dào

,做金银加工的总有些以次充好之类的伎俩,这次也不例外,掌柜见意大利人要得急,就把那六十五万两中成色好的三十五万两留给自己,调了成色次些的来打造碗碟。”

“原来如此!那我们不就可以顺藤摸瓜了吗?”郭嵩焘大喜道。

“你说的不错,但是如何个摸法,也是个问题,因为我们不能去搜查使馆。”郑敦谨收起兴奋之色,有些愁地道,“我从前没有和洋人打过交道,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世间竟然有如此狡悍之徒。如果我当时就去查封了那箱金银,此刻只怕已经焦头烂额了。”

这个自然,如果当赃物取来了,又不能证明它就是赃物,那么麻烦就大了,洋人一定是更加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六十五万两银子要不回来是小事,还要额外生出什么事情来。那么那批新铸的金银器究竟会藏在哪里呢?

两人商讨许久,仍旧拿不出好办法,天色渐晚,郑敦谨告辞回家,约定两人第二天依旧在刑部碰头。

郭嵩焘转入后堂,邹氏姨娘已经吩咐把晚饭备好了,自己刚刚悄悄地在屏风后听了许久,看来的什么人,为什么还没走。这时见他进来,立即迎上前来道:“老爷辛苦了!今天怎么这么忙?”

郭嵩焘应道:“唔,总不过这些事情,这几天洋人的事情多。”

“我刚刚听说,左家的亲家公来过了?”比起洋人,邹氏姨娘当然更关心些自己叫得出名字的亲家公,问道。

“来过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郭嵩焘愤愤地道,“只要记得自己当日如何过分,就应该干脆不要登我的门了。”

“是啊,想想当初老爷怎么对他,他怎么对老爷,我都替老爷委屈,这个亲家公实在太过分了。”邹氏姨娘接口道,“不冲着他还是亲家公,我都不愿在老爷面前提起有这么个人。想想我们家兰兰,从小我一手把她带大,结果竟嫁到这样的亲家家里。这么些个亲家,都是一得势就变脸,也没有哪个好的…”

姨娘说起“这么些个亲家”,郭嵩焘便知dào

她指的是另外一个显赫的亲家曾国藩,继而才注意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不在餐桌边,因此问到:“纪纯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是啊,自从到了这里,一天到晚往娘家跑,眼里就没有我这个老婆子,”邹氏姨娘嘀嘀咕咕道,“要是正经把我当婆婆,哪家的儿媳妇会象她这样?不知dào

的人,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了她呢。”

郭嵩焘默然,一时不知dào

如何抚慰这位大姨娘,半天说道:“她很久没见到她爹娘了,让她去走走也好。”

邹氏姨娘答道,“难道我敢不让她去了吗?她爹爹的官做得比老爷大,她有娘家人撑腰,在这家里也比我大,我哪儿管得了她?随她去好了,但两个孩子总是郭家的人,不能一天到晚呆在别人家,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是曾家的孙子,倒以为是郭家的外孙呢。”

无论如何,孙子就是孙子,怎么也变不成外孙的,这郭嵩焘知dào

,见两个年轻姨娘和几个小儿女已经围着方桌坐好,便说道:“饿了,孩子们都等着,开饭了罢。”

见老爷并没有针对儿媳妇说出几句不满的话来,好让自己当作管束儿媳妇的借口,邹氏姨娘不太高兴,两个小姨娘也就知趣地带着孩子默默吃饭,所以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第三十二节 久别重逢

曾纪纯没有想到爹爹和公公会在几个月间先后升了官,自己更能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京城。

公公头回寄信让家人来京,邹姨娘只准bèi

带两位小姨娘和她们的孩子们去;媳妇嘛,反正已经守寡,不存zài

和谁团聚的问题,家里也需yào

有人看守,她们娘仨就正好在家留守。

后来公公又来了第二封家信,说是亲家母特别惦念自己的女儿,所以务必也让媳妇带着两个孙子一同来京。

邹姨娘诅咒亲家母,诅咒自己怎么没有早些出,好错过这封该死的信,拉长了脸让媳妇随便收拾几件衣服,“到时如果车子坐得下”,就带上她们三个。

所以虽然路途颠簸之外,纪纯和孩子们总是坐最破的那辆马车,住最差的那间店房,连送到房里来吃的饭菜,也是粗砺不堪,她们还是跟着到了京城。

久别重逢,母亲见到女儿形销骨立,不免抱着痛哭了一场。

纪纯眼见母亲忙着给两个外孙扯布添新衣,往孩子们碗里不断夹好吃的菜;孩子们在这里跟着侄子侄女们后面嬉笑玩闹,或假模假样地学识字翻书;她就忍不住地想,要是丈夫和女儿没有死去,能够此刻同到京城,有多好。

也许人生,总是会有许多缺憾吧?

此刻纪纯已经吃过晚饭,和妹妹纪芬一起凑在洋油灯边。纪芬手上拿着卷《二十三史》,那是她老爹从前赴南京赶考时花了一百两银子的巨款买回来的,如今翻阅得有些破旧了;纪纯则在缝儿子的新衣。

从前这种时候,纪芬也该在做些针线,只是她如今给太后做女官,她老爹才难得地豁免了她的这些女红杂务。

洋油灯是哥哥纪泽在同文馆中看到,觉得比以前灯芯草浸在豆油里点起来要亮得多,特意到洋行里买回来的。

纪泽已经三十出头,赶考了多次也没有取得功名,这几年转而对郭嵩焘提倡的洋学生了兴趣。曾国藩虽然觉得儿子天分比自己高,读书应该更容易,总不会象自己,背篇书背一整夜也背不出来,给在梁上等了一整夜的小偷传出去当笑话讲。不过人各有志,不便强求,所以在江宁的时候,就特意请了洋教师给儿子讲英文。

现在同文馆开课了,又正巧是爹爹主持,纪泽有时也就到同文馆去,和十几二十岁的生员们一同听课。

让纪纯更惊奇的是,五妹竟然做了太后的的女官,每个有二十五两银子的收入。

人的运气真是说不准,假使她也年轻五六岁,不也就能够得到这样的差使么?只可惜自己结了婚,又守了寡,而太后只怕不会挑个寡妇去做女官。

“五妹,给太后当差,很难吧?”纪纯问道。

“太后问到本朝的事情,我们就去翻旧例出来做参照;碰到太后问洋人的事情,我们都答不上来,就难。有时侯要急忙去请教郭家的亲家公,还好他总是知dào

得多。”纪芬答道。

哦,想不到公公虽然在家里根本不管事,一切都托给姨娘,在外头却如此能干。纪纯接着问道:“答不上来的时候,太后会不会怒?”

“只要事情不拖着不办,太后也不会怒,只是催着要快。其实太后虽然办事情时立kè

就要结果,待人也不错,你瞧,我到宫里也才两个月多月,就已经赏了两次假了。只是凡事也要照准太后的心事来办,这次南书房的两位师傅,运气就差了些。”纪芬答道。

替太后当差,那自然是照准太后的心意,不过太后的心意有时候真有点古怪呀。她读书识字,来京城的途中,凑巧读到份报纸,说的就是太后所颁的那道离奇有趣的鞭打“叶氏”绸缎铺掌柜全家的谕旨,当时就觉得有几分轻松好笑。

洋油灯茁壮的火苗照得纪纯手里的银针亮光闪闪,衣服也很快就缝好了。

“这灯真亮。”她感叹道。在湖南老家,她白天忙家务,吃完晚饭坐不到一会儿,邹姨娘嫌点灯费油费钱,就来催着早睡了;因此她对那盏豆油灯,从灯芯的粗细,到灯芯摆放的角度,也不知琢磨过多少次了。

此刻细瞧这洋油灯既光亮且洁净,不由得从心里赞叹道,“难为洋人们怎么想出来的!?”

“是啊,”纪芬附和道,“东书房里一架灯就要点十几支蜡烛,太后才好kàn

奏折,照我看,比这也亮不了多少。洋人还真会办事。”

纪纯忽然想到,“对了,五妹,爹爹要找的东西,不就是它吗?”

原来中秋节前,同文馆馆长曾国藩,忽然接到了太后的旨意说,要找一件洋人用的东西,大清百姓也能合用的,让百姓们也都用上,以彰示朝廷创办同文馆,原是为了普惠天下百姓的意思。

曾国藩和幕僚们为此每天苦思冥想,只是如今身在京城,虽然官位崇高,掌管的钱粮却远不如当封疆大臣时多,养不起太多幕僚,又没有油水,所以门下幕僚也逐渐散去,如今只剩了七八个人。

这些人虽然也有关心洋务的,平时却只注意到洋枪洋炮如何厉害,对居家日用的洋玩意都不太熟悉,一时都没有好主意。

家里人见他有些茶饭不思,一问,才知dào

被派了这么一桩差使。

到底是被娇宠惯些的小女儿,这时纪芬立即就口里叫着“爹爹”,跑了出去。

到了书房,却见爹爹正在看折,听得她进来,抬头问道:“纪芬,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爹爹,你等等。”纪芬抬头见这书房里仍旧用着旧灯,因此这样答道。

原来曾国藩对自己用的东西,最念旧,轻易不更换。一把雨伞,一双朝靴,都要用上很多年,用破了还要缝补了再用,舍不得丢掉。加上一直以来,他凡事亲历亲为,读书读奏折太多,以致眼睛不好,书房里的灯是他用惯了的,所以纪泽没有轻易更换。

纪芬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拿起洋油灯,又把四姐一同拉着过来。

“爹爹你看,这洋油灯,不正是太后让你找的洋东西吗?百姓家里都能用到,比豆油灯亮堂得多,又轻巧漂亮。”她举着灯进了书房,不愿埋没四姐的功劳,补充道,“这是四姐刚刚想到的。”

曾国藩抬头望了一眼,道:“哦,是要亮些,这就是洋人用的洋油灯?”

“是啊,”纪芬说道,“大哥前几天在同文馆见了,买了几盏回来。”

曾国藩又望了一望,慢慢地点点头,说道:“唔,不错。”

纪芬笑道:“那爹爹明天就可以回禀太后,让百姓们以后用洋油灯了,这灯这么亮堂,大家想必也都喜欢。”

曾国藩摇摇头,说道:“纪芬,你如今也到宫里给太后当差了,凡事都要稳重。这洋油灯我们家才用了几天,也不知dào

用久了会怎样,怎么能就冒冒然推荐给太后呢?太后要的是本朝百姓都能合用的东西,我们要慎重,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办了。”

被这么一提醒,纪芬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急噪了,心悦诚服道,“爹爹,我记住了。”

曾国藩转头又对纪纯道,“纪纯,你大一点,也更稳重些,不过也要记住,做事情务必要真zhèng

用心。另外,这么多年你呆在湖南老家,如今才出来,对外面的事情要记得多听多看多问。有不明白的地方,哥哥妹妹,你都可以请他们讲解,就是我有空的时候,你也不妨来问。”

好久没有听到爹爹这样细致的教诲了,纪纯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知dào

此时爹爹正忙,她答yīng

了着,和五妹一同退出了书房。

这边曾国藩望着两个女儿离去的背影,忽然对满桌的文稿奏章兴趣索然,起怔来。

旧小说里说起儿女,有福气的家庭一般都是“五男二女”,曾家是倒了过来,得了五女二男,曾国藩也并没有觉得不满足。

只是几个女儿的婚姻,让他感觉很是灰心。

大女儿和丈夫感情不好,婚后抑郁寡欢,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二女婿家境贫穷,女儿没有生养孩子,只收养了两个继女。三女儿丈夫脾气暴躁,婆母又凶悍,一年到头都想住到婆家,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在江宁探亲时被炮声惊吓,竟致夭折。四女婿品行才学都不错,谁知又二十出头就去世,让四女儿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守着小儿女艰难度日。

当初他挑女婿,也不见得就马虎,谁知挑了父亲好的,儿子未必好;小时候好的,大了又未必好;品行才学好的,身体又未必好;以致女儿们个个受苦。加之“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一惦念起她们,总要常常落泪,把一双眼睛也哭坏了。

第三十三节 皇帝与八音盒

武则天夜来歇息,忽然常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尼姑庙里,日日念经吃素,夜夜长守青灯,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后院的柴门边等候新任皇帝的到来,催促他兑现往日的山盟海誓,快点将她救离苦海。

新登大宝的皇帝容光焕,见了她也总是恋恋不舍,只是每次离别的时候,仍旧叫她“耐心等待”,他转眼就会来接她回宫。

这转眼到转到什么时候?媚娘知dào

,皇帝的后宫中还有先皇亲自挑选的“贤良”皇后,还有已经生了“许王”素节、貌美如花母凭子贵的萧淑妃,更不要说还有皇帝以前也许没有注意到,却随时随地都在灿放的满眼秀色。

她等候在柴门边,望着夕阳在远山后投射的一抹逐渐暗淡了的酒醉般的残红,抑制不住地胡乱猜想着:“今天他会来?不,今天他不会来…或许他还是会来?”

武则天忽然醒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决定了,以后决不要这样被动而痛苦的等待么?

四处悄无声息,只听到“滴答”的更漏声。在黑暗中倾听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许久,然后又忽然听到隐约的猫叫声。

她坐了起来,宫女们听到了,忙拧亮了灯。她们都注意到了,太后近来晚上总会被猫叫声惊醒,所以吩咐外面值勤的太监们把那些猫赶得远远的,不要让它们靠近。只是那畜生轻巧灵活,防不胜防,太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完全挡住它们。

武则天自然也明白,但也只能这样了。因为自己和王皇后及萧淑妃的恩怨,已经被人写进了史书,以致人人都知dào

武皇后怕猫,所以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在宫中禁止养猫,惹人嫌猜。

醇亲王福晋为六位侯选的秀女,总算找齐了夫婿侯选人,名单交给了太后,准bèi

由太后指亲。太后便亲来相看这些王公子弟,外表自然是人人光鲜漂亮,只可惜一开口说话,见识就有限得很了。

头天看了这些八旗子弟,第二天又看了秀女们,和醇亲王福晋一同对着帖子商议了,估计不会出什么大差错,才出了谕旨。

然后又是这些新人和父母们进宫来谢恩。大家都注意到了,太后每天勒着抹额,那是之前在天津兵船比试时受了洋人的惊吓后,一直没有摘掉的。说起兵船比试的结果,的确让人痛心啊。

皇帝每夜出去散心之余,当然也如此。散心颇有些收获,如此的愁闷之中,忽然在某处酒楼里碰到一位难得风流潇洒的人物,竟是个名叫王庆祺的翰林。美中不足的是,只能每晚见面。有心将他调到南书房,因为刚刚出过两位师傅的事情,皇帝不想为此又重新触动太后。

此外,载徵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竟然说通太后,准许皇帝到恭王府游玩,去瞧瞧那百闻而不得一见的洋房。须知自接驾后,恭王府就把洋房关闭封锁了起来,这次特为皇帝才解禁一部分。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也许是随着两位师傅的获罪,他们在皇帝内心构筑好的防洋大堤随之坍塌,皇帝立即被洋房里的一切吸引住了。

“洋人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皇帝问,“这房子也不算大,只不过有两层楼,能登高而望远。”

“这是洋人的小户人家住的屋子,也不算什么;听说洋人的宫殿,比这又不知多出几层,站在宫殿里,能望到几十里外的大海。”载徵答道。

说起大海,那种难为情又回到了皇帝的身上,令他有点不太自在。不过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就被一样新奇东西所吸引了,皇帝对着大钟里面出来的洋人姑娘了呆,“洋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么?载徵,你有没有见过?”

“当然,我见过她们在前门大街挑衣料,每个人都笑得象喜鹊似的,而且叽叽喳喳个不停,很漂亮,衣服穿得又少,脖颈和胸脯都能看见呢,哈哈,跟咱们大清的女人大不一样,哪天我也领着皇上去瞧瞧。”

说起来总是载徵比自己见多识广,皇帝有点酸溜溜地不服气,说道:“之前郭嵩焘讲到洋人造兵船,说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都曾出洋去英国学造兵船,太后差点也让我去呢。”

“真的?后来呢?”载徵两眼放光,忘形地抓住皇帝的胳膊,问道,“太后有没有说几时去?能不能带上我?我能替皇上办好很多差使呢。”

后来就是兵船比试了,然后就是那么个结果,好象也该皇帝亲自出马去外国学造船了,不过太后这几天有点生病了,所以没提。

皇帝忽然象记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兵船造完了,比试也比完了,这就好象一出戏,旁人都按着剧情唱完了自己的角色,现在好象应该自己出场表态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从赶走那两位师傅,太后从来不提另择师傅的话题,也不提亲政,也不提大婚,原来自己的路,竟然在出洋!皇帝这些天来茫然无措的愁烦,忽然在这鉴园的洋房里,一扫而空。

那么自己果真出洋,又有什么好处呢?头一个好处,必然是学会造船之后,不用象这次比试般窝囊,拿木头船给人家的铁船撞,到那时侯,自己总可以堂而皇之地亲政吧?第二条好处,就是可以远离太后的管束,群臣的聒噪,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带上载徵,也带上王庆祺,每天住这么舒适的屋子,点这么亮的灯,吃酒谈戏,那日子不是说多痛快有多痛快?

不过皇帝总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皇如大祸临头般逃往热河,生怕被洋人抓住,想必要是落在洋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有点忧心忡忡地问道:“果真咱们出洋,难道不怕被别国扣住么?不知外国的皇帝出洋,怎么就不怕?”

“那应该不会,要不然怎么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就没出事呢?”载徵道,“咱们大清朝老爷们这么多,果然洋人胆敢扣住皇上,那不就不用在大清国混了么?洋人想方设法要和咱们通商,到时事情不就黄了吗?”

倒也是,遇有交涉,洋人总是要求“通商”,千方百计地留在大清国财,如果扣留住自己不放,对洋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洋房里绵软的沙和地毯,对皇帝来说,似乎暗示着另一种温和的抚慰;其他的一切,更好象《西游记》里的某处“别有洞天”,踏入这个新奇的世界,一切都将有别于母后无处不在的盯视,奴才们琐碎但总象缺了点什么的殷勤侍侯,没完没了的五点钟就要起床预备的早朝,有那么几分渴望却似乎总是遥遥无期的大婚,和永远在前面等候却又抓不住的亲政。

这里有些洋玩意儿恐怕连太后也没有瞧过,比如八音盒、洋火柴、打字机,都是载徵新从洋行里搜罗过来,要讨皇帝喜欢的。皇帝果然一见就爱不释手,立即命令把八音盒和洋火柴包起来带回宫去玩。

“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以前就不记得孝敬我呢?难道非要等我问你来要?”皇帝一副和这些洋玩意“相见恨晚”的欢喜和惆怅,埋怨载徵道。

“跟洋人沾边的东西,我哪儿敢呀?你不是不知dào

,朝廷里那些老家伙们,眼睛睁得溜圆,就等着挑毛病。这不还没怎么着呢,我阿玛他就得个‘鬼子六’的绰号,你说冤枉不冤枉?”载徵答道。

皇帝打量着满屋子的洋货,倒觉得恭亲王被叫做“鬼子六”,一点也不冤枉,答道:“不怕,现在不是连同文馆都办了吗?以后有好东西,要记得先送给我瞧瞧,要不然,我可就治你罪了。”

“治你罪”的话说得半真半假,载徵伸伸舌头,把脖子一缩,又道:“那也说不定,同文馆那会儿闹得多厉害呀。我猜,皇上哪天说要出洋,朝廷准保炸开了锅,那些老家伙们肯定不让你走,到时要走也走不成。”

这倒是提醒了皇帝,半晌答道:“就让他们去闹腾好了,只要太后准了,就不怕。”

皇帝当天在恭亲王府逗留到傍晚,王府预备的膳食,有许多在宫里头没有的新鲜菜式,加上好不容易才堂堂皇皇出来一次,所以皇帝晚膳也在王府用。等回到宫中后,先就去探望太后,太后仍在将养,此时斜靠在凤榻上。

“皇额娘,儿子回来了。”皇帝道。

“回来了就好,恭亲王府的洋房,你瞧着怎样?”太后问道。

“比咱们的屋子要亮堂些。”皇帝答道,

这也是实话,不知dào

在此时的月色之中,那洋房又该是怎样景象?武则天想。

皇帝命随行的太监把八音盒捧了过来,自己亲自揭开盖袱道:“这是儿子带回来孝敬皇额娘的,是洋人的八音盒,把盖子一打开,它就会给咱们唱曲子听。”

果然,盖子一打开,就听到“丁丁冬冬”如流水般的潺潺乐声,不去动它,它就没完没了,衬着殿外月初还有些朦胧的月色,异样地婉转悦耳;但只一把盖子关上,乐声就消失了。

“果然难得,”太后赞叹道,“这机巧也算费人心力了。只是我这几天不舒泰,放着也是白放着,你一向喜欢听曲子,先拿去听几天罢,等我大好了,让人来问你拿。”

皇帝的确对这盒子喜欢得不得了,不过比起洋火柴来,显然它更适合孝敬给太后,因此在来太后寝殿前,在舆轿上也一直赶着听。此时听到太后如此说,喜出望外地答yīng

了。

东西孝敬完,该提正事了,皇帝踌躇了一会,又说道:“前回兵船比试失利,累皇额娘受惊,儿子现在知错了。”

“咱们大清,本来就造不出什么象样的兵船,倒也不能怪你。”太后淡淡地说道。

“我记得之前在东书房,郭嵩焘有讲到,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都到外国去学过造船。儿子虽不孝,愿意将功补过,也去外国学造兵船,让大清也能造得出兵船和洋人周旋,还请皇额娘成全儿子。”皇帝生怕自己半途泄气,一口气说完道。

在寝殿今晚为让太后好好歇息,特意调暗了些的烛光中,太后听完皇帝的这番话之后,两个闪闪亮的眸子,好象比灯光还更亮些。其实即使皇帝不说,自己迟早也会对他说类似的一番话,但是皇帝自己说出来,并且又是在转过洋房后的当天,这不能不说是太及时的惊喜。

“想不到载徵年纪虽轻,办事果然不错。”武则天想道。

见皇帝还在等着自己回话,她感叹道,“难得你竟然有这份为国家社稷出力的决心!只是隔洋隔海,我也实在舍不得让你去。”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皇额娘舍不得儿子,大清就难造出象样的兵船,来保得朝廷平安。儿子已经长大了,自己情愿出洋,请皇额娘不必为此担忧。”太后的不舍,仿佛更激了皇帝的勇气和孝心。

“好,这事我们娘儿俩先慢慢计较。只怕外头反对的人太多,匆匆忙忙提出来,不见得就能如你所愿,倒辜负了你这等苦心。”武则天道。

“儿子愿听皇额娘的教诲。”皇帝答道。

第三十四节 中秋灯节之洋油灯登场

曾国藩把管家叫来,问他这些天洋油灯都用了多少油,折合几吊钱。

“回老爷,”管家笑咪咪地答道:“我当初见那洋油灯点得跟火把一样亮,也担心要多费油钱,没料到,比我们从前点豆油灯,倒是省了些银子。从前一个月的灯油钱总在三两三钱左右,这个月过了一半,灯油钱还不到一两五钱,我估算着,一个月约摸二两六七钱也就够了。”

曾国藩诧异道:“果真如此?你平时忙得很,这帐有没好好算过?”

“回老爷,因为是新换的洋油灯,小的对这油钱算得特别仔细。”管家答道。

“那么你看,用这洋油灯,有没有什么坏处?”曾国藩又问。

“我听大少爷说,用这灯,要特别当心火烛,洋油不小心泼洒了,碰到明火,很快就会烧成一片;放这洋油的罐子也要特别拧紧,要不然洋油就会偷偷跑掉。”管家答道。

“很好,你去忙吧。回头大少爷回来,你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曾国藩道。

纪泽从同文馆散学回家,就听说老爹为洋油灯的事情找他,急忙到了书房,见四妹纪纯五妹纪芬也在。曾国藩抬眼见到他,问道:“那些洋油灯,你买来是多少钱一盏?”

“一两一钱银子一盏。”纪泽答道。

“要一两一钱?”曾国藩问道,“这么贵,你在哪儿买的?”

“在美记洋行,”纪泽答道,“爹爹为何问起这些?”

虽然在曾家,曾国藩事无巨细,从子女们念书,到饭桌上的饭食,都要过问,不过今天问到一盏洋油灯的价钱,而且听管家说,之前还问到洋油的价钱,也很稀罕,所以他这么问。

“太后让同文馆为普惠天下百姓选的洋货,我想就推荐这洋油灯,不过一两一钱银子一盏,太贵了些。剃头匠、脚夫、还有鞋匠,每个月只不过一二两银子的收入,怎么能用得起?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更便宜的,还有你说的美记洋行,是美国人开的洋行吗?”

“不是美国人开的洋行,是一个广东人开的,取的‘美记’,就为听起来象洋人的洋行,好招徕顾客。更便宜些的,好象也有几款,不过装洋油的灯肚是用铁皮做的,没这款美观方便。这透明的灯肚,洋油用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该添油了,一望便知。”

“好,你去打听打听,这洋油灯,洋行掌柜每盏都赚多少钱?如果买的人成千上万,他肯不肯降价?还有,如果他不肯降,五钱银子一盏,我们自己能不能造出来?”

“造是能造出来的,玻璃和铁片我们都能造,只是不知dào

五钱银子够不够,我这就去问问。”纪泽答道,忽然又说,“爹爹,除了这洋油灯,还有更好的,听说上海北市街头,如今都挂了气灯,照得街道就好象白天一个样。”

“哦?和白天一个样?”曾国藩也不免惊奇道,“那要烧多少洋油?”

“爹爹,那灯不烧洋油,专烧煤气。”纪泽道,“只是煤气的价钱还贵。”

“那就不提也罢,我们挑的东西,要让老百姓用得起。”曾国藩道,转头又问纪纯纪芬道,“你们姐妹娘女几个用这灯,有没有现什么不便的地方?”

“爹爹,这灯虽亮,黑烟也粗大,”纪芬笑答道,“有一晚姐姐的澹儿躺在床上,见那直筒筒一道烟熏到房顶,竟然念出‘大漠孤烟直’的诗句来。”

曾国藩“呵呵”大笑,捻着胡须道,“这倒也不怪他,有那么几分象。

“爹爹,儿子在徐世叔寄来的《纽约时报》上读到,美国人如今还明出一种灯。”原来竟是个来京参加会试的举子。

这时众人见了那洋灯火焰,的确比平时用的豆油灯光亮几倍,又听那官员说,洋油价钱比豆油便宜,因此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猜灯谜。人们好比吃酒划拳一般,簇簇拥拥,你来我往,热闹非凡,礼部的那几位官员,都有点应付不过来了。

等到九十九盏洋灯被人次第赢走,满街的花灯也都孩子们捧走了大半,游人也都尽兴而归后,那八盏气灯才被悄悄吹灭,取了下来。今年的灯节,因为有了这些洋灯的加入,获得了如此大的成功,是礼部的官员们没有料到过的。

而洋灯之所以只被赢走九十九盏,是因为猜灯谜的过程中出了点乱子。好象是有位翰林,有人又说是御史,故yì

猜中了灯谜,等领到洋灯后,却就地狠命一砸道:“洋人蛊惑人心的东西,我不用!”在附近维持街区秩序的衙役,急忙过来将他请走了。

猜灯谜本来就是雅俗共赏的事情,其实户部官员知dào

,这个晚上,猜中灯谜赢取洋灯的,并不只有一位举人、翰林或御史。

要这些读书已经读到双眼迷离的人拒绝一盏明亮的灯,无疑很困难。

如果说本年的中秋灯节还有遗憾,那就是因为地上的灯会太耀眼,让人们目不暇接,以致忘了抬头多看几眼这一年中最美的圆月,未免有些抢了天上月亮的风头。

还有,被当作灯谜奖品被送出的九十九盏灯中,有一盏还在之后的几天内引了一场小小的火灾,幸亏主人当时没有入睡,及时将它扑灭了。

当然,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就是在从第二天之后的好几天里,到前门大街来买卖闲逛的人,忽然疏落了好多。

原来中秋节后,忽然有传言说,那八盏气灯之所以能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亮光,是因为它们所用的气,不是一般的气,恰恰就是人们体内所呼出来的气。当天晚上它们之所以那么亮,就是因为整个灯会上的人的气都被它们吸走了。

谁都知dào

,人就是靠一口气提着,如果被吸走了气--这体内精髓中的精髓,那么想想,将会怎样?自然是轻则致病,重则丧生。

所以前门大街如今已经元气大伤,如果人们靠近,体内的真气还会被源源不断地吸走,去填补那八盏气灯的吸气场所留下的巨大空洞。

前门大街的商家正为此大伤脑筋的时候,前门外‘美记’洋行的掌柜,却要差点乐疯了。从他向曾纪泽报出每盏七钱五分的价格后就悄悄调运屯积了几千盏的洋油灯,几天功夫,就已经被京城百姓一抢而空。更不用提买了灯的人,以后每个月都要到‘美记’洋行来沽几百升洋油将带来的进帐了。掌柜很是庆幸自己当初咬着牙,将一两二钱一盏的价格降到了七钱五分,才得以如此舍小利而收大功;以致如今京城的人们说到买洋油灯和洋油,就只知dào

‘美记’,即使现在没有现货了,也仍旧收了几百盏洋油灯的定金。

第三十五节 洋学状元

武则天在八月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听说了本年中秋灯节办得如此灿烂耀眼,以致百姓争着买洋油灯,造成店铺断货,不禁大为愉悦。照这个样子,后面的事情会不会顺利得多呢?

她还得重新看看曾国藩的那个长长的折子,她记得除了洋油灯,还说了好几件颇重大的事情。因为灯节将近,所以她就先准了洋油灯的这件,其他的呢,等这件事情办成后再议。

那个折子里,除了洋油灯,还说到了同文馆的扩办事宜。这扩办,并不只是指第二期一百八十人的招募。

曾国藩在折子中说,我们大清朝此刻在办同文馆学习洋人的技艺,而洋人每天又在不断的进步。比如点灯,我们如今学着改用更明亮的洋油灯,而洋人在上海已经改用了气灯,照明更持久,而且因为不用洋油,不怕失火,等我们哪天改用了气灯,洋人又会改用灯?

第三十六节 在世诸葛亮

但在各省之中,因此给曾国藩拍电报来牢骚提意见的人也不少。先是纪泽称为“徐世叔”的徐寿来了几封电报说,这几天江南制造总局快不能维持运转了,因为雇员们纷纷请假,都要到京城去考洋学状元。这几十上百人一走,一来一回在路上个把月,总局本年度枪炮零件的出产量就要减少一成以上,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马尾造船厂也如此,大家都丢开手头的螺丝零件,一个个呼朋唤友,整衣换鞋,准bèi

结伴赶考。

左总棠接到马尾拍来的电报,气得立即大叫大骂,骂曾国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自己出风头,设立什么“洋学状元”。即使是为鼓励洋务,这“洋学状元”,难道也象八股文状元那样,是能拎着一袋书就来京城赶考的吗?

本想立即吩咐“看轿”,赶到曾府,象当年曾国藩抛下湘军水师缩回老家给他老爷子守灵时那样,将他痛骂一顿。总算他吸取了从前得罪了郭嵩焘,到现在还没有修好的教xùn

,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除了如今马尾为“洋学状元”而一团混乱之外,左总棠还为很多事情,想痛骂曾国藩。这么些年总是他带着他那群饭桶幕僚和弟弟们出尽风头,到现在也如此。本来不做封疆大臣了,到京城里总没有什么玩头了吧?谁知dào

他又弄了个同文馆,还搞得风风火火。

左总棠从上次选拔生员的过程当中,悟出自己完全可以甩开同文馆,到福建办学。既然从同文馆讨要生员,福建水师同样要支付相应的费用,那他何必去要?他左总棠自己也能办学堂,凡曾国藩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马尾太偏,那就定到福州,洋人他也同样能请到。

所以在他刚刚扳回一城,自认为打了个平局的时候,曾国藩又提出设立“洋学状元”,简直就是在给他下战书。

这让他气愤难平,难道除了“洋学状元”,还有什么状元好让他左某人也去向太后提议来设立?

话说回来,其实他左宗棠争强好胜,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年轻时对他赏识有加的几位前辈,比如陶澎,更比如林则徐。是他,而不是曾国藩,当年被林则徐林大人誉为“非常之才”“绝世奇才”;如果他竟然混得比无名小子曾国藩还差,怎么对得起老前辈的识人巨眼?

想起当年见到林大人的情景,就仿佛还在昨天,他当时急欲上船见林大人一面,却被“狗眼看人低”的码头巡查指为“闲杂人等”,故yì

抽掉了船和码头之间的踏板来为难他。结果左宗棠就直接跃入了江中,游向林大人的船只。

上船之后,林大人却是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有架子,把自己的干衣服拿给他换。因为换下的衣服一时干不了,更得以如自己所愿,移舟僻静之处,竟夕长谈。

正在重温和林大人的夜谈,门房来报:“东书房的郭老爷到了。”

这是前几天约好的赔罪之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竟然已经到晚饭时间了。左宗棠急忙说“快请”,一面起身迎接。

假使郭嵩焘仍旧蛰居湖南老家,这次赔罪并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人性就是如此,失意时不容易原谅他人,而运气好到“扳回了本”的时候,就不同了。

而郭嵩焘此时正是这样一个好运的人,从戴罪到开复,从正二品到正一品,不过两三个月时间,所以也就将从前失意的一节,轻轻地翻过了。

同朝为官,当真要完全避开,彼此不打交道,毕竟也困难,何况对方是来头不小的闽浙总督。此外,郭嵩焘从前未经挫折之前,本来就喜好结交朋友,以前象曾国藩、刘蓉、左宗堂这些人,就是经他介shào

后彼此相识的。

只是他见识太过卓异,为人处世之道,特别是对于洋人洋事的观点,常常为世人所不容。以致于和别人,常常前一天是深交密友,后一天却至反目成仇。就是从前出使英国时做他副使的刘锡鸿,原来也是他在广东任巡抚时的副手,不料到了英国,便因观点意见每每不同,而互生嫌隙,进而相互诋毁攻击。当然,刘锡鸿本来就是个小人,这不能不怪郭嵩焘识人太浅。

怪的是郭嵩焘这一次走运,也许因为心里头藏着些后悔,也许因为自己的运气也不差,左宗棠心底竟然也不嫉妒他。

到底是多年故交,一方诚心赔罪,另一方也明白以后免不了多打交道,所以虽然做不到象从前“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几巡酒过后,至少表面交谈应对,也就若无其事了。

略略叙了些闲话,谈了些外孙孙子的情况,毕竟同朝做官,又说到朝廷新近生的大事上来。这其中,因为太后曾经许诺把六十五万赃银子拨给福建水师,左宗棠自然念念不忘。

“筠仙,这熏鸭不错,我特意叫湖南菜馆送来的…意大利人的事情,如今是否已经了局?”左宗棠吃完一块熏鸭,问道。

郭嵩焘叹口气,答道:“郑大人去查过了,分明是洋人在使诈,六十五万两金银铸成了杯盘碗碟,不知藏到了哪里,却故yì

拿另外一批金银碗碟放在那里,诱我们上当。”

左宗棠连声叫道:“有这种事情?有这种事情?”

郭嵩焘点头无语。

左宗棠又喝了口酒,说道:“郑大人也是湖南出身,我将他一块请来,‘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一同商议商议,如何?”

正是郑郭二人都彷徨无计之时,左宗棠既有此议,郭嵩焘自然不便反对。

不过他知dào

,左宗棠一向自比诸葛亮,给人家去信的落款也都是“今亮”--今世诸葛亮,也许因为今天赔罪之宴,才勉强说的‘三个臭皮匠’,其实是在说一个诸葛亮、两个臭皮匠。此时正在为此事抓耳挠腮之际,也就懒得计较了。

郑敦谨正在家中,听家人说“左大人派人来请”,莫名其妙,自己和他没有深交,不知dào

为什么来请。不过封疆的督抚,照例得罪不起,一出京城,说不定哪天就踏上人家的地盘,到时侯“县官不如现管”,碰到什么事情,还要仰仗他人。何况左宗棠又是湖南、乃至全大清朝都有名的难缠之人,出名的“骡子”,不敷衍他,轻则背地里一顿臭骂,更不要说还可能当面大骂得难听了。

所以他立即更衣出门,到了左宗棠行营后听到郭嵩焘也在,就约略知dào

是为什么事情了。

左宗棠早已又命重整宴席,添了京城最地道的湖南菜馆的水煮黄鳝、熏腊肉、辣子鸡、红煨牛尾。等郑敦谨到了,三人入座,叙了寒温,左宗棠就开门见山道:“郑大人,我听说意大利人狡诈多端,因此想和二位商议商议。先想问,既然那姓马的还在刑部手里,怎么不敲打敲打,好让意大利人知趣些?”

其实马里奥是那武官的名字而非姓氏,左宗棠想必也知dào

,只不过图简便,就叫成了“姓马的”。

郑郭二人对望一眼,苦笑道:“总理事务衙门那边,现在还嫌刑部大狱提供给洋人的伙食不够好,我们奉命办事,怎么敲打他们?”

“又是‘鬼子六’!”左宗棠道,“俗话说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今对方使诈,还有什么好说?筠仙,你说说,洋人关在我朝的监狱里,我们按大清律法对待他们,洋人能挑到什么错吗?”

郭嵩焘道:“虽然挑不出什么大错,但两国来往,应该以诚相待,这样做未免坏了关系…”

左宗棠摇头,“对方明目张胆地使诈,还讲什么‘以诚相待’?难道还要等他们把银子都吞没了影,另外找出点是非来,你们还才甘心么?如果银子不见了,姓马的就没有受贿的罪名,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样去释fàng

他?”

这么一说,郑郭二人顿时都大吃一惊。之前两人只愁银子不能顺利收回来,如今想想,如果银两不见了踪影,马里奥能定个什么罪名,的确难说,那时侯不就麻烦更大了吗?俗话说得好,“捉虎容易放虎难”,“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确实不可不防。

“左大人,那么你的意见是?”郑敦谨问道。

“既然人还在我们手里,先在饭食上取消优待,饿他们个半死不活,他们自然会去找大使,要求尽快获释。当然,更重yào

的,是要尽快找到那批金银。郑大人,你在意大利使馆周围,有没有布下眼线?”左宗棠问道。

“那倒有。”郑敦谨答道。

“你如何确定那箱使馆仓库里的金银器,不是赃物?”

“一是因为那批东西已经使用到半旧,花样纹路在本朝也很少见;二来‘鸿福记’掌柜说了,洋人的器具,他们只会一种花样,那花样和我在意大利使馆见到的完全不同,何况‘鸿福记’的赃银也已经暂时被封,应该不会说谎。”

“原来如此,”左宗棠沉吟半晌,问道,“依你们看,洋人会把那些金银器放在哪里?”

郑郭二人一齐摇头,郭嵩焘道:“意大利使馆我也去过好几次,总共两楼,二楼是卧室,虽然不能断定就不会放在那里,不过洋人都好整洁,而且特别注重卧室的整洁,只要有别的地方,应该不会放到卧室里;一楼除了那间仓库,不见有别的仓库,其他的房间也都是人来人往…”

“那么你是在说,这批金银碗碟没有什么地方好放?”左宗棠闭目半晌,忽然笑道,把“碗碟”两个字咬得特别响,“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来了…”

郑郭二人也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你不会是说…橱柜?”

“二位想想,没有新碗碟,旧的碗碟怎么会被无故收起?”左宗棠道。郭郑二人相顾恍然,对这个推测半信半疑。

“我无意中听筠仙提起过,意大利大使从前是个诗人。诗人喜欢做奇巧之事,你们说呢?”左宗棠笑着补充道。

“洋人的橱柜是摆放在餐厅里,”郭嵩焘道,“只要进到餐厅就能看到,说不得,只好我明后天就去跑一趟…”

左宗棠摇摇头,说道:“你正在协办此案,洋人见了你就要警惕几分;如果这次查不到,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那…,”郭嵩焘踌躇道,“另外找谁去拜会洋人呢?”

左宗棠笑道:“这件事情别人都不好去办,只有请‘鬼子六’去走一趟。”

“恭亲王?”郑敦谨有些迟疑道,“惊动他,是不是不太好?”

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办案正棘手,进展迟滞,忽然来个大人物,当事人不免要受到斥责,如果再指手画脚地指挥一番,那就要进退失据了。

“不怕,朝廷如今有这么大麻烦,让他出来跑两趟,有什么不好?”左宗棠以为两人怕请不动恭亲王,说道,“要请他找个借口,先去看看美国使馆的银器;然后拉美国大使作陪,去意大利使馆,如果确认那些碗碟正是赃物,就立即派人通知你们去查,正所谓‘捉奸拿双,捉贼捉赃’,反正美国大使也在场,料他也耍不了赖。”

“啊?”郭嵩焘和郑敦谨同时叫道,面面相觑,心中说不出的惊讶。前面说的都不错,让恭亲王先去美国大使馆看银器,也巧妙得很,但是让一位大使陪同一位亲王去对另一位大使“捉贼捉赃”,总觉得别扭。

郭嵩焘开口道,“季高,查清之后,是不是不要当场指认更好?‘人要脸,树要皮’,他是一国大使,到时要是恼羞成怒,就不好办了。”

左宗棠‘咳’地一声,拍腿道:“这些洋人如此狡赖,不当面拿出证据,怎么肯服软?那时侯给他走脱,就难办他了。”

这担心也不无道理,果真就此让洋人走脱,非同小可,郑郭二人一时都没有接话。

郑敦谨考lǜ

良久,开口道:“二位大人,不如这样行事,如何?请恭亲王到意大利使馆,确认银器是否赃物,如果是,就开口讨要几件,这个时候,如果对方拒绝,就只好当场揭开真相。如果对方愿送,恭亲王拿到证据回府后,暗示意大利大使事情败露,约他三天内到恭王府交还银子。”

“如此多费周折,洋人未必领情,”左宗棠道,但如果自己反对,到时当面对质时果真出了什么乱子,也不太好办,因此说道,“你们觉得这样办好,那就先这样罢。”

“只是恭亲王那边,我们怎么去请他出马,还要斟酌。”郑敦谨说道。

“我明天正巧要去恭王府拜会,这件事就交给我。”左宗棠大包大揽道,“这是朝廷的事情,关系重大,恭亲王公忠体国,自然不会推辞。”

这么说来,假如恭亲王推辞,就不够“公忠体国”了。其实在左宗棠眼里,这件事情之所以“关系重大”,全因为那六十五万两银子;这次文祥能从户部拨给福建水师的银子,只有八十万两,左宗棠大不满yì

,太后也自然也知dào

,才会把徐桐那看不见踪影的六十万两银子也拨给福建水师,以示抚慰。

“那是自然。左大人什么时辰到恭王府?左大人急公好义,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这件事情,刑部一直在办,怕到时恭亲王有什么疑问,左大人也不清楚,我们好过去帮忙解释。”郑敦谨说道。

这是因为,事情是刑部主办,却让闽浙总督去差使恭亲王做两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如果这来龙去脉不大家当面讲个清楚,到时,恭亲王对主办之人所生的嫌隙,那就要比拆掉半边屋子还大,并且从此不可修补了。

第三十七节 鸡同鸭讲

江南制造局给朝廷来电报奏折说,因为雇员们都急着进京赶考,将不得不停产一个月以上。因为“洋学状元”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同文馆馆长曾国藩的提议设立,所以太后将两封电报转给曾国藩,请他代为拟出答复。

设立“洋学状元”的目的,是要让大清朝从此能造出更多更好的洋货,不料如今直接得到的结果就是,江南制造局本年将减产一成。雇员们求功名的心情当然无可厚非,那么如何因势利导,又不至于停产,就是曾国藩此时要面对的问题。

儿子纪泽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洋学状元”的考官,将来应该如何斟选。

本朝中懂洋学的人不多,就算有那么几个,要做考官也是个问题。比如郭嵩焘,比如徐寿,算是洋务人才中的翘楚,但也或只通外交或只通制造。洋学就只是外交么?就只是洋枪制造么?当然不止。

何况,即使要把这仅有的几个人调集起来做“洋学状元”的主考,也将颇费周折,江南制造局离不开徐寿,而东书房里也不能缺了郭嵩焘。

说来说去,设立“洋学状元”是为了鼓励大家多学习洋人的知识,现在刚一起步,竟然碰到了这么多的难题。那么在洋人的国家里,又到底如何鼓励人们学习知识呢?

纪泽向老爹提议说,应该问问同文馆的美国总教习丁韪良。

这晚曾国藩在家里宴请丁韪良,因为今晚的话题对大多数同僚们来说,都有些荒诞不经,同席就只邀了郭嵩焘和几名幕僚作陪,纪泽也陪在末座。

这颇文雅的汉语名字是总教习根据自己的英文名字威廉,和英文姓氏马丁,威廉变作韪良,马丁简化成“丁”,自己翻《康熙字典》取的。

来到大清国后,他更从大清朝凡宴客的地方就有的戏台之上,知dào

了古代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虽然自己本职传教,现在改当了教师,并非习武之人,但崇拜英雄的情结人人都有,何况这位英雄和自己同样执教?所以他连带着喜欢同文馆“总教习”这个官名,常常自诩为“九十名同文馆生员教头”,当然,被左宗棠挑走十二名之后,他就只好暂时改称“七十八名同文馆生员教头”了。

酒过三巡后,话题就转到“洋学状元”。

“曾大人,您提议设‘洋学状元’,同文馆的生员大受激励,这样很好,我代表生员们敬您一杯。”逗留大清朝多年,丁韪良对酒席上的礼节也很熟悉,先举杯说道。

一个美国人代表同文馆生员来敬自己,曾国藩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仍旧喝了这杯,紧接着就提出了自己的难题,“话虽如此,但如今江南制造局和马尾造船厂的雇员都要来京赶考,工厂要停止运转,令人头痛啊。请问贵国的工厂,在生员都到京师赶考的时候,如何运转呢?”曾国藩问道。

“我国的生员从来不去京师赶考,我们没有这个赶考的制度。”丁韪良答道。

“那么贵国的生员,为何还会用功习学,造出这许多奇巧的机器零件呢?”曾国藩又问。

“每个人长大以后都要独立谋生,不掌握技能就挣不到钱,怎么能维持衣食住行的花费呢?”丁韪良答道。

这洋人的话好没道理,难道大清朝的百姓就是朝廷在银子供养着的?同样也是自己独立谋生,如何就没有办法造出轮船大炮?所以这个答案肯定不对。难道总教习在有意隐瞒?隔着半面酒桌,曾国藩用小三角眼微微瞥了一眼丁韪良,并没有瞧出他在撒谎。

“教头,”曾国藩“呵呵”笑道,用这美国人喜欢的称呼叫他道:“我朝百姓何尝不个个自己谋生,为何却连八音盒也造不出一个?”

“那是因为贵国没有学校,”“教头”也微笑着答道,“小孩子要送到学校里去学知识,才能够成才。”

这真有点鸡同鸭讲了,大清朝如何没有学校?曾国藩诧异道,“此话怎讲,本朝那么多私塾、书院,难道不是学校么?”

丁韪良摇摇头,说道,“我所说的学校,就象如今的同文馆一样,教天文、算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等等,孩子们长大之后,就能运用这些知识到各行各业谋生。”

“我朝私塾、书院的生员,读书之后也可以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之后为朝廷出力,也算是学以致用。”刚刚一直白当了陪客,半句也插不上嘴,说到这个,幕僚们就再熟悉不过了,此时,便有人代答道。

丁韪良脸上微微露出困惑,点头道,“也许私塾、书院也应该算某种学校,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里,先生们只教中国古代文字、诗歌、和各种哲学的理论?在我国,这些都算是艰深的学问,要大学问家才能去研究。也许我应该说,大清朝的私塾、书院都只培养大学问家、诗人和忠于朝廷的哲学家,这样就容易理解了。”

听洋人肯承认私塾、书院也算学校,几位幕僚觉得很满yì

,因为但凡洋人有的东西,本朝自然也该有,才不算丢了面子。听到后来,洋人更承认私塾、书院培养出来的是大学问家或忠于朝廷的哲学家,就更加满yì

。大学问家不错,哲学家也好,忠于朝廷的哲学家,那就更合适不过了.

不过洋人虽然承认了私塾、书院是学校,却没有解答曾国藩的疑问。曾纪泽见爹爹也和总教习一样,满脸困惑,想不到说了这么久,反倒把双方都说糊涂了,因此也代为问道:“那么您是说,本朝的大学问家和哲学家太多了么?”

“不、不、”丁韪良连连摇头道,要是同意这种说法,朝廷中那些“大学问家兼哲学家”们只怕明天就会让他卷铺盖回国,“也不太多。我是说,如果鞋匠和铁匠也一样多就好了。”

这话又让人难以理解了,大清朝如此广袤,每条街巷或每个村庄,总有那么一两个铁匠鞋匠,各个地方的铁匠和鞋匠加起来,比起如今已得了功名的人,即使不更多,应该也不会少。难道总教习在京城的生活并不顺利,钉马掌和修鞋的时候常常碰到困难?

眼见自己又把满桌的人说得满脸疑惑,丁韪良自觉惭愧,忙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只需yào

这么多的大学问家,却不让每个小孩子都学些基本的谋生技能?比如说,我知dào

大清朝有铁匠,有鞋匠,但是没有教打铁或做鞋的学校,对吧?”

打铁和修鞋还要进学校?果然是有铁匠钉坏过总教习的马掌,要不然就是鞋匠修坏了总教习的洋鞋。洋鞋是全皮做的,又臭又硬,所以难修,大家也都有听说过。

这个时候好象应该有人代表本朝表一表歉意,不过在餐桌边吃着美味佳肴,忽然去提那臭烘烘的鞋子,也有点煞风景,因此一时没有人开口。

“我来举个例子。”丁韪良看起来很通人情,跳过这一节道:“比方说,一个鞋匠师傅,只能教几个徒弟,而且只能教修鞋;但是如果几个鞋匠、加上几个铁匠加在一起办个学校,不就可以同时教很多徒弟吗?而且徒弟除了学会打铁,还能学会修鞋,不是更好吗?”

“那倒未必,”有个幕僚接话道,“手艺人一般都有自己的绝活,象铁匠又脾气暴躁,几个铁匠在一起,谁也不服谁,或许为争抢好徒弟就打起来…”忽然听得曾大人在“咳、咳”地大声咳嗽,只好半途停了下来。

他本来还想说,徒弟们也很难既学会打铁,又学会制鞋,因为打铁需yào

的是臂力,而制鞋修鞋需yào

灵巧,这两种品质是相矛盾的,好鞋匠必然不会是好铁匠,而好铁匠必然不会是好鞋匠。退一万步说,就算无意间得了个奇才,把两种手艺都学会了,那又有什么用呢?有谁会为修鞋乍着胆子闯进叮叮当当、火花四溅的铁匠铺,又有谁在鞋店里见到有人打铁后,不会大呼奇怪转身就走?

“总教习的意思是,我朝应该多设象同文馆这样的学校,对吧?”郭嵩焘此前一直在倾听领会,这时说道。

“正是。”丁韪良答道。

“这次我已经请太后批准在各省也设立同文馆,想必总教习也有所耳闻?到时候洋教师的招聘,还要请总教习多多帮忙。”曾国藩道。

“那是自然,鄙人责无旁贷。”丁韪良说道,“在我国,凡有民众聚集的地方,就有学校。曾大人,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大清朝,不能每个村镇都有一所学校,而只有有钱人的孩子才能进私塾或单独请先生?”

哦?曾国藩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这时想起来,好象的确如洋人所说,这会是什么原因呢?他有些踌躇。

“想必是我大清朝地方百姓比较穷苦,所以办不起学校。”一位幕僚打破了这尴尬。

虽然本朝以前一向自认“富庶自足”,无须和洋人打交道做买卖,然而到如今赔了几次款,打了几场仗,叫穷也已经不算是丢面子的事情了。

“不然,不然。”丁韪良大大地摇头道,“我在宁波传教的时候,经常走访各个村镇,有的村子很富裕;而且即使不富裕的村子,也都有很漂亮的祠堂,听说那都是村民凑钱修的。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凑钱办学校呢?”

“祠堂那是用来纪念祖先的,怎么能没有呢?难道你们没有吗?”那位幕僚觉得难以理解,惊讶地反问道。

“谢天谢地,我们的祖先只需yào

墓地。当然对于有特别贡献的人,我们会以别的方式纪念他,比如让一座图书馆或一条街道以他的名字命名--”

停下来喝了口茶后,丁韪良又补充道,“我们不修祠堂,更重视活着的人,我们认为祖先和我们自己,都不会永远正确,孩子们会比我们走得更远,活得更长,就象你们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说得对吗?”

“就象总教习所说,我们也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讲‘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也是希望后辈胜过自己的,比如我自己,我对算学天文一窍不通,我就希望纪泽将来能替爹爹学通它们。”曾国藩缓缓地答道。

“曾大人所言极是”,丁韪良点头道,“但希望后辈进步,又怎能时时刻刻用祖先的古老规矩去束缚他们呢?我听说连朝廷办事,也是每次都去查历朝历代的例子。举个例子说,如果我们每天都遵照古人的规矩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我们就连豆油灯也不用点,怎么会想到去制作更亮的洋油灯呢?”

饭间里被他说得一片寂静。这在大清朝,可不是什么好事,“教头”急忙回想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准bèi

解释调和一番。这时,纪泽起身离座给大家斟酒,席间才重新又活跃了起来。

第三十八节 三寸金莲

这段时间,为了宫女的事情,武则天几近怒。

宫廷里现在使唤的宫女们都是旗人出身,互相之间,常常嘀嘀咕咕地说满话,她半个字也听不懂。后来有了阿鲁特昭妤,有时候武则天听见些话,就故yì

装作隔得远没听见,用汉语问她宫女们在讲什么,这样总算知dào

了那么些词的意思。

所以她故yì

处处带着曾昭妤,在宫女回话的时候,提示她们说汉语,免得女官之后传办时碰到困难。如此,直接在她面前讲满话的宫女,总算少了。

宫女们还好应付,碰到醇亲王福晋等皇亲贵眷进宫,为了表示亲热特意用满话来和太后拉家常,这就不是武则天能用刚学到的几个简单字词打的了,只好装作身体不适、兴趣消失、或故yì

表示疏远冷淡,以便避免交谈。

但长久以往,人们如果注意到了,不免会纳闷,为什么太后不喜欢说满话了呢?

猜疑的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将很难被重新合上;等到人人都窃窃私议的时候才行动,那就未免太晚了。

所以她急着要找个借口,把贴身宫女多换成汉人,这样久而久之身边就没有人讲满话,大家就会习惯只说汉语了。

谁知dào

连这么一件小事情也难。前儿,她刚露了点口风,内务府的官员就答她说,汉族的女子使唤起来恐怕不中用,因为凡好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礼,必然已经缠了三寸金莲,行动不便;而脚大好行动的,必然只是乡野粗鄙之人。象曾昭妤这样出身相府而没有缠脚的女子,是凤毛麟角。

但汉族的女子又没有人人疯,好好地为什么要缠住自己的脚?武则天猜测,从前的宫女都从内务府三旗选,内务府的官员想必不愿选其他女子进宫,所以这么说。

难道他竟然敢欺瞒太后?这天她把曾昭妤找来,问她,她所见过的汉族女子,是不是都缠脚?

曾昭妤答是,除了有些地方的乡下妇女,因为要干农活,不能缠脚;凡是能缠的都缠了。

“那为何旗人不缠?”武则天问道。

太后自己是旗人,应该更清楚,如何反倒问出这话来?曾昭妤有些惶恐,难道刚刚自己的答话出错了么?听起来太后好象是不喜欢汉族女人缠脚,曾昭妤自己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因为小时候邻居家的女伴们的涟连泪水,她还记得很清楚呢。

“也有地方不缠,女臣听说,太平天国的长毛们,女人就不缠脚,全是大脚,所以走路风风火火,干活也很利索,听说有的壮妇,竟能扛动两百斤的大包裹。”

太平天国是爹爹的死对头,人们对自己的死对头有时侯比好朋友还关心。在老家,九叔曾国荃有时在家养病,常常午后一觉醒来,就忽然开始大骂太平天国,骂翼王石达开,骂忠王李秀成,连绵不绝地骂,咬牙切齿地骂,有时侯一直要骂到晚饭时分。更有时候,到吃晚饭他也不停住,夹一筷子菜,喝一口酒,又骂一句长毛。

小孩子们听惯他骂了,只要这天忽然又骂出来了新内容,就会去问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那个长翅膀的王是谁,那个忠王又是谁?所以大家都明白了,九叔之所以骂这两个王最多,是因为他吃他们的亏最大。翼王并没有翅膀,但他的本领很大,以致九叔总是打他不过。

难得的是他有时侯也骂女人,骂那些贼妇为什么人人长双大脚,去给太平天国扛大包做重活,是不是就都因为脚太大,当初嫁不出去,才只好跟随这些长毛去做苦力扛大包?

所以曾昭妤知dào

太平天国的女人是大脚。这时候听太后好似在急切地寻找大脚女人,顾不得忌讳,就说了出来。说完后觉得不太妥当,担心太后生气,但太后的反应很奇怪,竟然好似很惋惜地道,“她们倒是大脚?!只是都已经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这些人虽然死了逃了,但只要找到她们所在的两广地方,自然也就能找到大脚女人。但是要让长毛的老乡们来给太后做宫女,那也太可怕了。

“汉族女人人人缠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什么要缠脚?”武则天问道。

“听说南唐后主李煜的宫嫔娘用布帛缠脚,使它象‘新月’形状,然后穿着素袜跳舞,李煜看了,说有凌云之态,十分美妙,所以这种风气就慢慢传开了。到了北宋时开始盛行,并把缠脚当成了女人的美德,把不缠脚当做羞耻。后来到了明朝,几乎人人都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因为有一双天然大脚,还经常受到嘲笑,被称为‘大脚娘娘’。不过其实到了本朝,因为旗人的女子是不缠脚的,所以开国以来,一直命令不准缠脚,但拗不过民俗如此,到康熙爷那会儿,也就不管了。”曾昭妤答道。

难怪如此!怪不得从北宋开始就只是个小朝廷,此后汉人更两次被异族征服。原来从北宋开始,妇女开始缠足,汉人忽然有一半变成了残废之人!

这一半人不能走街串巷,不能洒扫庭除,连到宫里头来供驱遣之用,也“只怕不中用”,当然更不用提抵挡敌军了。

“但又到底为了什么,女人忽然要人人缠脚?”武则天满腹怀疑地问道,“女人缠脚,难道不痛么?”

难道当时北宋的敌人金国使出了什么妙策,诱使宋朝妇女缠脚,要不然为什么人人把自己的脚绑起来?

“回太后,缠脚自然是很痛,女臣小时候在老家,见邻居的姐妹缠脚,都是每天痛得直掉眼泪;有的四五年间,连屋门也出不了。所以人家都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但痛又有什么用呢?家里的长辈们都说,如果不缠脚,将来就嫁不出去,至少是嫁不到好人家。”

至于为什么缠脚,就不太好回答了,曾昭妤晕红了脸,继xù

答道:“说到女人缠脚的缘故,我听有的人说,是为了女人不出外门,相公出门在外时放心;也有人说,是为了好kàn

。”

“好kàn

?”这太让人不解了,缠脚怎么会好kàn

?要不然哪天带几个缠脚妇人来看看?

或果真是为了老公出门时放心,就将女人的脚活活地折磨成残废?就跟在小狗颈项上拴根绳子那样?那也太残酷离奇了,还不如直接拴根绳子呢。

要把包括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在内的那些歌颂小脚之美的暧昧诗句背出来,曾昭妤怎么也办不到,因为这样答道:“太后请稍等,女臣这就去找出些诗句来,给太后过目。”

不多时,曾昭妤就将几本诗词呈上。

武则天接过来一翻,原来这几本,竟然是已经编好的小脚诗词集,既有苏东坡的《菩萨蛮》:“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另有史浩的《如梦令》说:“罗袜半钩新月,更把凤鞋珠结。步步著金莲,行得轻轻瞥瞥。难说,难说,真是世间奇绝。”

更有刘过的《美人足(调沁园春)》,简直恨不得变身为一切与三寸金莲有关的事和物:“洛浦凌波,为谁微步,轻尘暗生。记踏花芳径,乱红不损;步苔幽砌,嫩绿无痕。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有时自度歌声,悄不觉、微尖点拍频。忆金莲移步,文鸳得侣;绣茵催衮,舞凤轻分。懊恨深遮,牵情半露,出没风前烟缕裙。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

“好,好,好得很。”武则天点头道,“有没有还在世之人做的?你去给我慢慢找来,不用着急,多找些。缠脚的妇人,你也打听哪家有,带进宫来我看看。”

单是听说相公们为出门放心,而让女人将足缠成“三寸金莲”,武则天就已经心生怒气,蓦然记起了从前她和李治并称“二圣”的时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些大臣们在背地里的恶毒议论,什么“牝鸡司晨”,什么“河东狮吼”,不一而足。女人就怎样,就做不了他们那群蠢驴的皇帝?

怪不得倭仁那老家伙对她总是轻侮,回回的奏折上,她的尊称都走不及,总落在皇帝的后面。

怪不得那个被她取代了的“圣母皇太后”,虽然也算狠辣,却也已经独守空房十几年,到最近虽然已经对恭王福晋悄悄动手,却终究还没敢提“再嫁”半字。

原来到了如今,女人竟然变成了只能让男人们当成小狗一样拴着的可怜动物,一双脚要象折到花瓶里供起来的牡丹那样,绑起来供人赏玩。

女人被如此轻待,纵使她武则天贵为皇太后,面上又有何光彩?那么她倒要试试,做当年连康熙帝也没有做成的这么一件事情。

虽然贵为太后,这么多天来竟然逢到进宫的满族女眷和宫女们开口说话,就要警惕留心,所积压起来的满腔怒火,也终于能找到机会宣泄了。

第三十八节 左秀才右好汉

在曾国藩那次说来说去,把双方都说得有些糊涂的“糊涂宴”之后,大清朝头一次“洋学状元”的考试试卷,总算初步有了着落。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答yīng

立即就同各位洋教师开始准bèi

试卷,同时,通过大使去获取美国国内大学预科考试的试卷,到时候作为补充或参照。大清国洋务人才的参与呢,徐寿远在上海,但郭嵩焘等在京城的,到时请他们对试卷提出建议或进行修正。

至于江南制造局和马尾造船厂的生员们赴考的事情,总教习提醒说,雇员们和工厂都签有用工协议,不能够轻易撕毁合同离开岗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但曾国藩认为,这未免太不通人情。设立“洋学状元”的本意,是让大清国人人都对洋学生兴趣,现在因为工作,却把一部分真zhèng

在运用洋学的人们拒之门外,说不过去。

纪泽建议说,应该给雇员加薪稳定人心,但是曾国藩认为这并不可行。因为他自己赶过考,更见过许多赶考的人,状元的诱惑绝不是用几两银子就能够轻易抵消的。这也许是因为大清朝的“大学问家”们一向对金钱视同粪土;也许是因为考试成功之后,能够得到的“粪土”回报会更大。

出人意料的是,这时竟有人出头替曾国藩解决了难题。对马尾造船厂电报奏折的答复,左宗棠比曾国藩更快,他复电说,马尾船厂的雇员不必来京赴考。然后他又一次来拜会曾国藩,要求在福建马尾设个分场,到时把“洋学状元”的试卷交他一份,好让马尾的雇员们就地参加考试。

就是这个办法!曾国藩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同意。

此外,本来希望能同时比试手工操作,因为朝臣们认为京城重地,不能有出“轰隆窿”怪声的机器,所以正在愁。如果能够在异地设考场,这两个问题就同时迎刃而解了。

所以他急忙代拟了回复,提议两处的雇员都不必赴京赶考,朝廷体贴他们平日的辛劳,将特意派钦差大臣携带洋学试卷,到两地主持考试。同时,提议凡是以洋货制作的手艺参加考试的人员,都到上海的江南制造局赴考。太后准奏。

曾国藩不得不感叹,难怪当初人家会说“国家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却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地方“不可无曾国藩”之类的话。季高的急才大才,实在让人钦佩!

更想起从前,自己在湖南时,因为见左宗棠喜欢和人争论,曾出联笑他说“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他听后竟然立即反驳道:“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一语中的,当时就让自己如芒刺背。

本来以为要把试卷带到马尾,还要和时时处处讲“不依规矩,不成方圆”的曾国藩蘑菇半天,洋学考试的试卷却到手得yì

wài

地顺利。左宗棠的轿子转而赶向恭王府,因为前几天已经投了拜帖,恭亲王也正在家里侯着。彼此问候过后,左宗棠见郭郑二人也赶到了,就说起了意大利使馆银子的事情。

为了讨回区区六十五万两银子,让自己去骗只小碗!恭亲王对左宗棠莫名其妙地派给自己的这个差使很不以为然。

“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恭亲王问。

郭郑二人默然,办法是左宗棠想出来的,要请恭亲王出马的也是他,郭郑二人今天同在这里,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免得恭亲王心生误会,所以无须多话。

果然,左宗棠开口说道:“我们三人计议良久,只得了这个笨法子。亲王府里善谋事之人甚多,如果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在此先谢。”

这么一说,倒好似恭亲王要负责想出更好的办法了,才不上这个当!那只小碗要得来也罢,要不来也罢,权且走一趟。不比如果自己的人负责想办法,到时就要对方方面面负全责了。

“那么我就走一趟罢。”他勉为其难地答道。

接下来,当然是谈些朝廷大事,这段时间大家谈得多的是西捻。李鸿章进军山西已经一个多月,虽然在大同一带接触了小股捻匪,却胜负各半,结果西捻没动分毫,仍旧是尾相连,一呼百应,在晋陕鄂豫间穿梭流窜。朝廷为此大为不满,正准bèi

降旨去责问。

当然,这是李鸿章的事情,这种时候如果站出来指点战事,朝廷以后点将,说不定就点到自己,所以虽然连左宗棠一向口无遮拦,并且素来瞧不起李鸿章,嘲笑他不会打仗,今天竟然也放过了这个当众褒贬的机会。

恭亲王就更加了不懂战事了,此外他还有自己的烦恼,前几天刚接到曾昭妤传来的太后旨意,要求总理衙门的官员既熟诵万国公约,又会点拳脚。

在总理衙门当差也太难了!这个衙门的官员们已经年近半百,谁还能有年轻人的记性?老胳膊老腿了,又怎么能经得起练功夫的折腾?这不是为难人吗?就是要另外找人,能熟诵万国公约的,未必就“魁梧壮实”;魁梧壮实的,要去熟诵万国公约,只怕也够呛。

觥筹交错之间,恭亲王就拿这个难题来“请教”左宗棠,只不说是太后的旨意。他倒要试试,这位自称“天下第一”的能臣到底能出个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左宗棠虽只喝了几杯酒,已经满脸通红,说道,“各地的童生秀才最会背书了,不要说背一本,背几十本也行。你找几个秀才来,让他们背会了,每天跟着总理衙门的老爷们出门,遇到需yào

就背它一两段出来给老爷们听,不就行了吗?”

竟然有这样的办法?恭亲王一时咋舌不已,“那么第二条呢?”

“这也好办,”左宗棠道,“这里离得近的就是河南嵩山少林寺了,找几位俗家弟子到总理衙门当差,碰到交涉时跟着老爷们出门,往旁边一站,不就胆气壮吗?”

带兵打仗,最讲究实效,所以左宗棠没有那么多虚拟文章。这两个主意只把恭亲王听得目瞪口呆,酒酣耳热之余,一时心中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从今往后,果真让每位总理衙门的老爷去和洋人交涉时,左边带位秀才,右边跟位好汉?

恭亲王虽然对左宗棠派给自己的差使不满,不过朝廷里,能够到意大利使馆去要只小碗的人也不多,推无可推,所以过了两天,就借点芝麻小事去找美国和意大利两位大使。好在洋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同样是在餐厅,所以不用去叨扰人家一顿大餐。

两顿下午茶吃完,特别和意大利大使谈的是意大利有名的洋器具,什么佛罗伦萨的钟、热那亚的船用罗盘、并稍微流露了采买的意欲,就轻易将两只雕花的小银碗要到了手。

意大利使馆使用的小银碗,竟和美国使馆的一模一样!美国大使感到既惊奇又高兴,因为这是新大陆已经在反过来影响旧大陆的例证!今晚他就要让使馆文书篇稿子给《纽约时报》。

当然,即使两个大陆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联系,竞争还是必需的。所以出了意大利使馆,美国大使就向恭亲王介shào

说,其实美国的钟表和造船业也很达,造出来的钟表和罗盘比意大利更好,且更便宜。

之后的两天,恭亲王就在家里等意大利大使前来拜会,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郑敦谨急着等消息,派了人在恭王府门口等着,一等见到洋人来拜会,即时通报。这两天简直“望穿秋水”了,但还是没有消息。该不会这计策不灵?

明明监狱里的囚犯也已经恢复照刑部的规矩供饭,而且派监狱给马里奥和众水兵传了话:大清朝养不起他们这些大肚子,急着想放人,但是意大利大使不肯代为交出受贿银子,所以他们有什么委屈,应该对大使去讲。

恭亲王要到的两只小碗,郑敦谨也请鸿福记的人验看过了,丝毫不差,就是本店铸的。

派去盯意大利使馆的人也没有现使馆有转移银器的迹象。

眼见从兵船比试结束,已经过去八、九天,时间一天天拖过去,真不知dào

会拖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真的要开堂问审,对簿公堂?难道真的甚至要开仗?果真如此,左大人停在渤海湾的三艘租借来的洋船,能不能打仗?能抵挡多久?

八月的午后天气,仍旧是怎一个‘热’字了得,郑敦谨在刑部办事房里踱来踱去,急得汗如雨下。明明本朝的兵船被撞,明明本朝官员白送了人银子,怎么如今弄得比撞了别人兵船,收了别人银子还难办呢?

就在他几乎准bèi

出门,去拜会郭嵩焘,问问如果过了今天意大利人仍无动静,洋人可能会有什么举动之时,派出去的捕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大人!意大利人到恭王府了!”

“好,快传轿!”郑敦谨吩咐用人道。

郑敦谨赶到恭王府时,洋人还没有走,王府仆人悄悄去报了郑大人到后,恭亲王就让仆人领着郑敦谨和管家到厢房去查验金银。等查验完后,郑敦谨知dào

这回总算没有差错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爷,这真是不知如何说起,我从来没有想到使馆的厨师贪财,竟然会把银子也变成了进餐用的银器。”意大利大使见恭亲王似乎并不觉得厨师把银子变成银器可笑,只好继xù

道,“前天你们来访时,我这才现我们的银器竟然变了花样...你知dào

,这段时间我忙乱得很,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在现之后,就赶紧把银子带来了。这件事情,我作为大使管束无方,很惭愧,要向大清朝廷和你表示歉意。”

恭亲王连连点头,道,“不错,我们也有碰到这种情况,底下的人做坏事,我们全不知情。现在误会冰释,也就可喜可贺了。”

毕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照说几句门面话说完,大使就该告辞,免得双方尴尬。谁知对方仍旧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难道这种情况下,大使还要留下来吃晚饭?恭亲王在心里嘀咕着,没有立kè

开口留饭。

意大利大使踌躇了一会,见恭亲王不说话,自己开口了:“王爷,现在我们把银子还回来了,能不能请您把东交民巷巷口的那些人撤回来?”

“哦?”恭亲王有点诧异,转念一想,又有点明白,含糊答yīng

道:“好,好。”

意大利大使又说道,“王爷,我们意大利人一向很注重声誉,所以请您一定赶快召回那些人。”

恭亲王急忙召来仆人,让他去问郑大人,是不是在东交民巷派了人,现在银子收到了,应该赶快撤回来。郑敦谨虽然觉得奇怪,急忙答yīng

了。派去的都是便衣,洋人怎么知dào

是刑部派的人?又为什么要赶快撤回来?所以急忙派了个随从,到东交民巷去瞧瞧。

第三十九节 东坡遇险

缠脚的妇人俯拾皆是,只要不是旗人出身,汉人妇女大多缠脚。曾昭妤很快就列出了几家,供太后挑选进宫。

太后先把恭亲王的侧福晋划掉了,原来恭亲王的侧福晋竟然是个汉人,他倒是兼容并蓄,满汉全收!余下的有沈桂芬的夫人和女儿,李鸿藻的夫人,郑敦谨的夫人等等。

“怎么东书房郭侍讲的夫人,倒没有列在里面?”太后问。

曾昭妤答道,“郭大人的夫人已经去世了,如夫人是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出身,所以是大脚。”

原来如此。

四五位诰命夫人难得地蒙太后召见,且又全都是汉人,坐着轿子进宫。在慈宁宫喝茶和品了新鲜的桂花糕、又到御花圆赏花之后、宫女奉命悄悄传来一个让她们震惊惶然的消息:太后要看看各位夫人的小脚。

人们常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些夫人们都有丫头仆人使唤,当然不能算是懒婆娘。不过每个人的生活习性不同,的确也有人,进宫前虽然浑身上下凤冠霞披琳琅满目地装扮过了,却没有换脚带!谁会想到太后竟然会要求看自己的小脚呢?

太后的旨意不能不遵,但遵了太后的旨意,更怕当场把太后熏倒,怪罪下来,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几位夫人当场就急得大汗淋漓。

好在宫女们久居深宫,察言观色惯了,立即就瞧出了几位夫人的不自在,体贴地问道:刚刚在御花园走了一段了,只怕脚也会出些汗,各位夫人在见太后之前,要不要先洗洗脚,熏熏香?

这当然最好,于是各位夫人被分别领开。

有的夫人是洗洗脚、熏熏香也就罢了;但有的夫人,则是连脚带也要交给宫女们去洗净,然后急急忙忙烘干。

虽然宫女帮了忙,把她排到最后一个,但大家还是又忙又急到满头大汗。到太后召见前,把脚带往脚上裹时,那白布上还在热烘烘地冒湿烟!偏偏旗人的宫女没有裹过脚,手忙脚乱,越帮越忙,更是急也急不来。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弄好,到了太后面前,两颊通红地坐定,让宫女把裹脚布拿开。

这样的三寸金莲,武则天初见时未免觉得恶心,接连见过四双后,见怪不惊了。

什么“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不过是她们站立不稳,趔趔趄趄的样子;什么“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原来是活生生地将脚掌屈成两半。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当真是骗得死人。

总算没有在太后跟前出什么岔子,那位夫人内衣都已湿透,这时才想起来,退出的时候急忙悄悄地往帮忙的宫女手里塞了锭银子。那宫女摸到汗津津滑溜溜的一件东西,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也就喜笑颜开了。

想不到在世的人所作的小脚诗,竟然多如牛毛,曾昭妤把好多本诗集堆在面前,不断地翻,不断地做记号,直累得头昏眼花。到第三天,太后来问,竟然已经得了六百多。

“光是在世之人所做的,就已经到了六百多?”太后问。

“是。”

武则天道,“那么你把其中有名望、有地位些的人作的挑出来,挑满三百。”

曾昭妤答yīng

了,但是她不太明白,挑出这三百之后就如何?难道刊刻成集,结成《大清在世名人咏小脚诗三百》?应该不会,因为之前太后急着找大脚女人,连太平天国的妇女也不排除在外。难道曲径可以通幽,从小脚诗里面能找得出大脚女人?

阿鲁特昭妤手头也有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就是要找出苏东坡和其他第一批作咏小脚诗的诗人词人们的生平,和他们的其他诗词作品。原来最早的小脚诗人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他的诗词文章厚厚几本,太后一见就皱了眉头,随手一翻,忽然问道:“这个苏东坡难不成也是个武人?”

“回太后,苏东坡是个文人。”阿鲁特昭妤答道。

“那他如何会打猎射箭?”太后指着手头那本《东坡诗词》中一问道,原来竟是那脍炙人口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介文人,怎么会‘左牵黄,右擎苍’,‘亲射虎,看孙郎’,穿着的又是‘锦帽貂裘’?山东密州,当时靠近辽国边境了吧?我怎么看来看去,倒象说的是胡人?”武则天道。

这几天来,她一直对于汉族女人缠脚觉得不可理喻,事情太也古怪,所以总想寻根究底。

既然苏东坡一生之中,总是被朝廷一贬再贬,迁南戍北,还因为“乌台诗案”差点丢了性命,连宋神宗都不放心,几次试他是否对朝廷有怨怼之心;这么巧,他又是头一个作小脚诗的。小脚的不便与痛苦,是正常人一见到就能体会的,他却故yì

去提倡颂扬,会不会是他对北宋朝廷心怀怨恨,在辽宋边境和辽国有所接触进而达成密约,要故yì

先折损宋朝一半民力,好使辽国攻宋时更加轻而易举呢?

凡是文人,对苏东坡都从来都只能仰头瞻仰,阿鲁特昭妤听到太后这句含而不的话,当时就听得呆住了,半句话也不敢接。

太后又接着翻了翻另一本《宋词三百》,突然似有大现,说道,“还有这。”

这是欧阳修的一《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阿鲁特昭妤看了一遍,没有现什么不妥,有些庆幸地道,“女臣愚昧,这好象不是写打猎出游的,也不象辽国的情形,倒象是北宋时年轻人见面约会的样子。”

武则天摇摇头,问道,“宋朝亡后,是什么朝?”

阿鲁特昭妤刚答完“是元朝”,就吓得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嘴,原来这《生查子》虽短,却赫然有两个“元”字。

年轻人见面,有的是时间,为什么非要选“元夜”呢?前一年是“元夜”,后一年又是“元夜”,而且非要等到“黄昏后”,要偷偷摸摸传递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约军情?当然这个“元夜”也不一定指的就是时间,也能当“元爷”来解。这回连武则天自己也有点怀疑了,这难道是巧合?欧阳修连后面一朝的国号都打听好了?

“这个欧阳修,有没有写过小脚诗?”太后又问。

阿鲁特昭妤刚刚只查到苏东坡写了第一。但是欧阳修写浓艳诗词一向大大地有名,为此还牵涉到两桩有伤风化的案,每次都被人举他自己的诗词来当证据,虽然案子都不了了之,也搞得灰头土脸。谁知dào

他那几百浓词艳曲里面,有没有涉及到“纤足”、“柔荑”、“微步”之类?此时虽然不能点头说有,却也难以摇头说无,只好答道,“回太后,请容女臣再查。”

武则天点点头,又道:“你也顺便查查,这个欧阳修,和那个苏东坡有没有来往?”

这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了,阿鲁特昭妤硬着头皮答道,“回太后,这个欧阳修就是苏东坡的老师。”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师徒二人,一同做小脚诗,一同在诗歌里对胡人抛媚眼,武则天想不到自己几答几问之间,竟然眼看就要触及一桩惊天历史迷案的谜底。唯一遗憾的是,两个都是古人,案情到时查得再明,也不能带到跟前来招供画押,定成铁案。还是多花时间在活着的人身上,才能有更多收获。

东书房侍讲郭嵩焘一向平易,对太后的两位年轻女官也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所以两位昭妤有什么疑难问题,都喜欢来问他。阿鲁特昭妤眼见因为小脚诗,太后就要把两位北宋大名家欧阳修与苏东坡定罪为“里通外国”的叛徒,偏偏自己又笨口拙舌,不知应当如何替古人辩解。果然误毁了两位大名家的名节,不但天下读书人骂自己,头一个骂的,只怕就是自己的状元阿玛,所以急忙来找郭侍讲商量。

郭嵩焘听说此事后,也大为吃惊。这天下午,讲完一段英国的詹姆斯二世,就说道,“太后,有关女人裹小脚的来由,微臣也有几分浅薄见识,请太后容许微臣讲一讲。”

哦?这真是想睡觉塞个枕头,要吃饭递双筷子,最合适不过。太后吩咐道:“请讲。”

“在唐朝之后,北宋之前,有五代十国。当时中原先后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称为五代;此外其他地方先后出现的十几个小朝廷,统称十国。中原这五个朝代,大多是掌握了兵权的元帅或将军等武官,杀害或驱逐原主后,建立起来的,如此更迭交替。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如此,他动‘陈桥兵变’,灭了后周,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因此,他害pà

他手下的武将也如法炮制,所以谋划了‘杯酒释兵权’,并且从此把军队改交由文官来带领,而且几年一换,以免将官有了听自己话的军队后动叛乱。如此一来,武官不能带兵,而且处处为朝廷所忌,难有出头之日,北宋就养成了崇文抑武的风气。除此之外,为了让更多人从书中懂得应该忠于皇帝的道理,从而变得更听话,北宋也加强了八股文选才的力度,因而文风大盛,读书赶考之人也比前朝都多。

“读书人多了,八股文考试的竞争就变得很激烈,所以读书之人也就不得不更加用功。有的读书人长期伏案苦读,渐渐变得体弱,到后来甚至人们一说起读书人,就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女子呢,却因为不必读书,经常操持家务,体力没有生什么变化。自古以来,夫妻之道,总要男胜于女,男人都不喜欢泼妇悍妻,这也是自然规律。现在因为读书人变得体弱,他们也就需yào

比他们更弱的配偶,所以这从读书人的好恶审美就体现了出来,他们渐渐掘了小脚的羸弱之美,写了很多诗词歌赋来赞美它。同时,因为读书人多了,书中的三纲五常也就更多地得到宣扬,对妇女的‘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等品性贞节的要求也随之提高。正巧,小脚能够约束妻妾们的活动,使她们无法轻易见到外人,所以渐渐地盛行开来。也有刻薄之人,把这个变化称做‘男人缠脑,女人缠脚’。”

“到了南宋和明朝,女人的缠脚就更加大行其道,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缠脚,把不缠脚当成羞耻之事。所以缠脚对女子自身来说虽然很痛苦;究其利弊而言,微臣也以为是弊大于利;但是能使千千万万人去追随的事情,也就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左右。”

郭嵩焘特意在这个地方停住了,好让太后能想起这“一两个人”就是她所怀疑的欧阳修和苏东坡。

这一段话,在武则天听来,大有趣味,且确实不失为对女子缠脚的一种好解释,因此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郭侍讲不光对洋人的事情知dào

的多,对本朝的历史也见解独到,不愧为我朝的学问大家。”

太后说到“学问大家”,郭嵩焘立kè

就想起了丁韪良之前所说的“大学问家”,称谢之余,颇觉尴尬。不过自己的一番话,总算解救了两位北宋大家,倒也欣慰。

“郭侍讲,你刚刚说小脚弊大于利,那利又是什么?”武则天问道。

“回太后,”郭嵩焘道,“说是利,那也是微利而已,就是天下做丈夫的希望妻子保全贞节的一点私心。”

原来是这个!

第四十节 三百诗人裹脚

这又是一道奇怪的谕旨,同样的一道谕旨向大清朝的四面八方,然后由各地地方官亲临传旨。没有人猜得到内容,但是和每份谕旨放在一起的东西,是块白布,这大家都见到了。

难道是赐死?但赐死一般都用白绫。难道因为这次赐死的人太多,朝廷出不起白绫,所以改用白布?但这布用来上吊,则未免太粗太短了。无论如何,白布也不能算是好兆头,那么究竟会是什么呢?

有个常给老婆洗脚的昏庸县令猜出来了,悄悄对老婆说,“这回有好戏了。瞧瞧,给钱举人的谕旨带了块裹脚布!”

“带块裹脚布做什么?!”县令老婆惊讶地问。

“还能做什么?他是个读书之人,当然是骂他的文章象块裹脚布,又臭又长!怪不得钱某人已经四次会试,回回空手而归。每次会考前,我请他赴送别宴都请腻了!”县令回答说。

第二天当他到钱举人家去宣旨,钱家人见到白布,个个颜面黑,手脚颤抖地跪下听旨。

而本来自以为猜中旨意的县令,也因为惊讶和慌乱,宣旨时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谕旨说:“查钱生文所作小脚诗《咏香履》一,词句通畅,颇有意境。为使本人和家内女眷一同体会小脚个中滋味,现赐裹脚布一条,着钱生文即日起开始裹脚,钦此。”

这么说,钱举人要裹脚了!

县令一溜烟地跑回了家,老婆见他出了身大汗,骂道:“该死的,又出这么多臭汗!老妈子还有一大盆要洗呢。不是告sù

你了吗?衣服你隔三天才能换一次!”

“老婆,我不换衣服,我不换衣服还不行吗?但从今往后,我无论如何也不给你洗脚了!”

“你反了你!”老婆大怒道,“你说,为什么?”

“今天钱举人就因为作了小脚诗,皇上让他裹脚了!如果我给你洗脚,被皇上知dào

了,也会让我裹脚的!”县令气急败坏地说道。

“啊,钱举人要裹脚了?”老婆忽然大笑了起来,“钱举人要裹脚了!钱举人要裹脚了!老娘常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什么时候也来受受小脚的苦,就不会把给老娘洗脚当成苦差了。哈哈哈,老天开眼了呀!钱举人要裹脚了呀!”

县令看老婆象了疯似地高兴,惊得摇头叹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自己经常口头赞美老婆的小脚赞到舌头麻,偏偏文字上不太通,一作诗就被传开去当笑柄,连那个连年不中的钱举人,也敢几次背后嘲笑他;所以虽然拟了好多篇腹稿,比如“我说小脚好,小脚是个宝;夫人怒也不能跑,追打我也追不到…”,却至今还没有为老婆作成这小脚诗。这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呀。

男人裹脚,这就象母鸡打鸣、公鸡下蛋一样,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但圣旨上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楚楚,没错。

男子汉大丈夫,只可杀,不可辱!读书人惟有一死而已。钱举人即时就想到要自杀明志,但他兄弟比他还懂得他此时的心思,一把抱住了他,说道,“哥哥,不行呀,不能忤旨,现在全家人的性命都搭在你身上啊。”

钱举人绝望了,是呀,一家老小,难道陪着自己去死么?

没有选择,上命难违,并且不能拖延,于是老妈和妻妾们都挤了过来,争着传授自己的裹脚经验,帮着磨明矾水,洗脚,把四个脚趾头弯到脚底,然后用白布包扎起来。听说这一包,就要四五年后才松开呀!所以一包裹完,也许是因为痛,也许是因为难过,钱举人顿时哽咽起来。

在同一天,大清朝各个地方,忽然有三百位小脚诗人裹起了脚。这件事情引起了满朝震动,朝臣们纷纷给太后递折子,军机们在廷对时当面请示,问太后为什么要让三百位男人裹脚?之后会不会让其他男人也裹?

“是不是如果他们裹得好,就大家都来裹?这件事情,我想听大家议议。”武则天闲闲地答道。

啊,难道太后有意让大清朝男子也都象妇人一样裹小脚?众朝臣面面相觑。

文祥出列道,“太后,这使不得。朝臣们如果裹了脚,不仅有碍观瞻,而且行走不便,还如何为朝廷效力?”

“有碍观瞻?我看不见得,‘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步步著金莲,行得轻轻瞥瞥’,‘洛浦凌波,为谁微步,轻尘暗生’,不是美得很么?”武则天问道。

虽然佩服太后把几名不见经传的小诗小词背得如此流利,文祥还是答道,“回太后,那是形容女人,男子就不见得了。”

“见得见不得,试一试才知dào

;不试一试,又怎么见得就不好呢?”太后答道,“我看那些个诗人个个对女人的小脚赞叹艳羡,才特意让他们自己也有机会体会,单看人家吃熊掌鲍鱼,那他们也未免太吃亏了。”

“回太后,听说三百名诗人之中,颇有大有风骨之人,以为朝廷有意羞辱于他,要去寻死;又因为已经裹足三天,这些人双脚都疼痛难当,出不得门,做不成事,在自己家里也只能坐着躺着。这样下去,如果闹出人命,岂不是不便?”文祥奏道。

武则天大怒道:“让他们去死罢。自己作诗赞美的事情,叫他们自己去做,却如此推三阻四、婆婆妈妈,我不问他一个‘口是心非’之罪,就是怕了他们!何况他们人人都有母亲妻子,她们裹脚裹了几十年,怎么从没有这样娇气?才裹了不过几天,就痛得寻死觅活?”

沈桂芬对那三百名读书人遭受如此无妄之灾,也颇为同情,此时出奏道:“回太后,听说在脚没有长成之时裹脚,疼痛要轻些;这些人个个都已经成年,所以裹起来会更加疼痛,还请太后免了他们的刑罚。”

“你倒提醒了我,”太后说道,“那么我们就另挑三百名童子也裹起来,看看哪个更痛些,以后从什么时候开始好。”

沈桂芬家里正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孙儿,因为儿子资质平平,所以家里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孙子身上,要是裹了脚,那不就成了废人了?!所以沈桂芬急忙连声说道:“臣罪该万死!臣只是道听途说,就敢在太后跟前胡言乱语,臣有罪。”

沈桂芬家里有孙子,其他人家里难道就没有?一时间大家都有点害pà

,不敢往下说了。

太后似乎也不急着逼迫他们即时就定好适宜男子裹脚的时间,竟然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五位军机大臣们在恭亲王府碰头,讨论这件事情应该如何收场。焦佑瀛先说道,“太后平日做事,一向深思熟虑,此次突然了一道这么离奇突然的旨意,是否有点…百姓们议论起来,好象也不太好呀。”

沈桂芬点头道,“确实如此。读书人没事也要找点名目,又做文章又做诗,这一次只怕也免不了。过两天就该热闹了。”

文祥摇头道,“不然,照我看来,太后其实是故yì

在行莽撞之事。”

“怎么见得?”其余四人急忙问道。

“了这么一道貌似突然的谕旨,太后立即就把三百个人质抓到了手。如此一来,接下来是缠是放,太后自己不用着急,自然有被缠之人,和你我这样的待缠之人急着去问去催。”文祥道。

“这却如何是好?”沈桂芬急忙问道。

大家也都五六十岁的人了,紫禁城滑溜溜的汉白玉台阶,现在就有些对付不过来;等裹了脚,难道爬着去上朝么?

“我们要弄清楚,太后的意图是什么?果真是想要我们大家都缠脚吗?”文祥以问代答道。

“这得去打听打听。”焦佑瀛频频点头。

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劝太后把那三百块裹脚布放开,只有先打听太后为何要放这三百块裹脚布。

内务府主管答说,当时他甚至不知dào

那些白布是裹脚布。后来倒是有几个宫女曾惊慌失措地悄悄来找过他,问从今往后是否宫女们也都要开始裹脚,因为她们恰巧替前几天进宫的诰命夫人们洗熨过裹脚布。

后来,也许是从宫女们嘴中传了出来,有一种说法忽然传到军机等人的耳朵里。说太后突然让三百诗人裹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是康熙爷吩咐太后做的!

原来太后自从到天津阅兵,见到洋人除了轮船枪炮之外,更是人高马大,足比大清朝子民高出一两个头。即使本朝造出来和洋人同样的枪炮轮船,人家手臂更长,力道更猛,奔跑更快,也是无可奈何。

太后日夜为此苦思冥想,有一天晚上,恍惚之间,忽然见到了康熙爷,问她:“你用心为我朝操劳,很好,此刻正为何事愁烦?”

太后就把自己的烦恼说了出来,说洋人如何利害,本朝的子民却大多羸弱,连一个太平天国也打了十几年,将来和洋人临阵对仗,不知胜算能有几何。

“这不能怪你,这是我当年没有做完那一件事情,所以给后人遗留了许多烦恼。这一切皆因汉人女子裹脚,行动不便,操持家务,生养照料儿女也如此;自己跑不快,就总是把孩子们圈禁在方寸之内;平民百姓家没有丫头,主妇烧顿饭,也要踉踉跄跄忙上两个时辰,如此孩子怎么能养得壮实?这个样子,到如今已经五六百年。如今你只有替我先去找到那三百名诗人,吩咐他们都来裹脚,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太后正要细问时,康熙爷忽然间闪身不见了。因此醒来之后,太后只有先了这么一道看似古怪,其实自有玄机的上谕。

原来如此!虽然说是康熙爷的意思,看来其实是太后的意思。不过汉人们缠脚缠了这么多年,忽然命令要放,只怕反对的人也多,当初在康熙爷手中撤了禁止缠脚的禁令,就是为此,汉人民间因此还有了古怪说法,说汉族男子虽然和满人一样剃了,妇女却照旧裹脚,这叫“男降女不降”。五位军机大臣商量来商量去,准bèi

拟个奏折,先委婉陈情一番,看太后能不能下体民意。

裹脚布没有裹在军机们的脚上,他们自然能从容商议;三百位诗人当中有专门托人在京打听的,得了这个消息,恍然大悟,方知祸从何来。急忙又做成了一词。

裹脚是因为写小脚诗招祸,难道这祸还招得不够,又来写词?他夫人正巧见了,急忙拿起诗稿,就要丢向火炉。

“夫人,不要烧,不要烧,你替我好好kàn

看,我能不能解开这块裹脚布,就全靠这词了。”诗人在后面一瘸一拐,想要追回诗稿,无奈脚痛得厉害,只好叫道。

夫人朝诗稿一望,又是《菩萨蛮》:“涂矾屈趾裹白布,从此将我双脚缚。坐卧难宁中,都无行处踪。从无一时稳,整天炕上困;既明行路难,才知夫人酸。”

夫人读完,不免也是既含泪又含笑笑道,“谁不知dào

,‘小脚一双,眼泪两缸’?偏偏你们这些人,整天风花雪月,要做这样粉饰离题的小脚诗!总算老天开眼,叫你们自己也尝了滋味!”

这位夫人的诗才在丈夫之上,诗人听夫人说“裹也裹得好,作也作得好”,急忙将词封好,寄给京中好友,请无论如何代奏这“小脚诗人新词”。好友又托了位能直接上书的御史,御史急人之所急,果然不负重托,这词直接就到了东书房的案头。

武则天在一堆奏折中,见到这照着苏东坡《菩萨蛮》改作的词,不觉大笑,笑完后,随手又递给身旁两位昭妤。两位昭妤读了,也都掩口而笑。

“让礼部准bèi

一处展馆,预备展出三百诗词,这是头一。”太后吩咐道。

“是,女臣这就去办。请问太后,这展馆应该叫什么名字?”曾昭妤问道。

“就叫裹脚诗馆吧。”武则天道。

继第一诗后,其他小脚诗人纷纷呈上诗文,太后满yì

的,就直接挑去陈列,不满yì

的,回重写。刚开始回的那些诗词,只是因为还不够情真意切,或只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却没有意识到家中老母妻女的痛苦;后来被退回的呢,竟然只是因为“没有新意”!

三百个人同做一个题目,大同小异的当然居多,这一来众诗人更加争先恐后,唯恐慢了一步,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新意”又被人抢了先。有的更是同时呈上几,以便这被人捷足先登,那还可以将功补过。所以“裹脚诗馆”里,每天都有新诗展出,更拥满了来看新诗的人。

诗人到底是诗人,几百诗歌,将裹脚的苦痛不便,倾诉到淋漓尽致,使得读诗之人,无不“泪湿满巾”;裹脚这种一向只由幼小女童们真切体验的痛苦,这种藏在妇人们底层记忆里的艰涩,忽然被掌握了文字的诗人们掘出来,变成了比“上刀山、下油锅”,比“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比一切酷刑都厉害、都一时风头无两的活生生的恐怖体会。

第四十一节 鸿章剿匪

李鸿章所率的淮军从直隶进入山西后,先就为筹饷犯了难。从前淮军在江浙一带打仗,特别是和太平军对抗“保上海”时,沪上那些富商巨室,还不等李鸿章开口,就已经将白花花一大堆银子准bèi

好。要买洋枪洋炮,也只张张嘴就是了,都不用自己跑腿,因为富绅们自然有和各家洋行的关系,不仅拿到的货货真价实,还省去了许多讨价还价的麻烦事。

等上海附近的太平军肃清,淮军调防其他地方,军饷便由两江地方出,以前曾国藩任两江总督,和李鸿章是关系密切的师生,凡事好商量;曾国藩之后,马新贻接任,和李鸿章是同一年的进士,关系也不错,所以军饷都能按时解送。

此外,那里毕竟地处江南,河汊交织,水陆便利,特别是热天,满眼都是葱翠碧绿,打仗的间隙中,抬头赏一赏风景,也是好的。

现在呢?来到这满目苍凉的地方,走上半里路才能间或见到一棵枣子树,上面稀稀拉拉地结着些枣子,每个枣子都只有一层皮包裹着一个核。

这是因为今年年成不好,山西和陕西生大旱,许多地方的庄稼颗粒无收,枣子树没有雨水,才结出这么怪异的果实来。

庄稼地都干得开裂了,庄子里的井水也都落到了离井底只有一两尺的地方,只够本地的百姓勉强活命。所以十几营淮军连找口水喝都困难,更不要说好好洗洗脸上身上的灰尘了。

更糟糕的是,出粮饷的地方也出了大乱子,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了!地方上忙忙乱乱,自然就影响到了饷银的输送。淮军已经有两个月没饷银了。对兵勇来说,饷银就是热情;对善于“以银治军”的李鸿章的淮军来说,更是如此。

还有那些本来被李鸿章和淮勇们视为制敌法宝的克虏伯大炮,现在也成了负担。人在干旱已久的土路上走,已经灰尘漫天,更不要说拉着几门这样的大炮了。而这么沉重的几门大炮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只用过一次。

那是前几天,大家实在渴得受不了的时候,拉着大炮的几个淮勇想出来的主意:对着一片干涸的河滩开了一炮,然后顺着深深的炮坑往下挖,没多久就挖到了一小洼水,虽然浑浊不堪,总算大家都轮流喝上了几口。比起完全靠人力去挖,算得上是快捷方便。

不料,大炮声将跟在几里后的李鸿章的亲兵也惊动了,以为遇上了大股捻匪,口干舌燥的淮勇们急忙沿着一条除了黄尘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光秃秃土路拉开阵势,准bèi

迎敌。

这种时候,想打胜仗无疑很困难,只能希望自保。听说捻匪都是马队,奔窜冲突,现在只是不知dào

他们会从哪边呼啸而至。所以淮勇们做的头一件准bèi

,竟然不是抬枪试炮,而是用布帕包上头,同时观察捻匪的来处,免得到时躲避不及,被敌人马腿卷来的灰尘弄个扑头盖脸。

谁知在大太阳下裹着头等了半天,几乎晒到头昏眼花,捻匪还是不见踪影。

这个时候,派到前面的哨探回来了,报称:“大人,是铭字营的弟兄用大炮打了口井,让大家喝上了水。”

用大炮打了口井!李鸿章气得立即沉着脸吩咐,将把大炮用来打井的淮勇拉出去正法。

几名炮勇用大炮这么快打出了口井,正被弟兄们围着恭维感谢,赞他们“有法子”,所以虽然每个人也都只喝了几口浊水,倒好似喝了几碗陈酿般熏熏然。忽然听到执法勇前来指名道姓地要带人,顿时都如冷水浇头,浑身燥热一扫而光。

营官听说,急忙赶到李鸿章跟前求情,说弟兄们实在渴得支持不住才出此下策,自己也同意过,只是没有事先禀报大人。

这时候当然不能连营官也一同拉出去正法。左右亲兵也都在悄悄地舔着干涩的嘴唇吞唾沫,祈望李大人不会在盛怒之中,将那口用大炮打出来的井填了。

只好“死罪已免,活罪难逃”,几名炮勇各打二十大板。

想不到出征山西,还没有遇到敌人的一兵一卒,先负伤的就是自己的炮勇,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这还只算是小麻烦。重yào

的是,几位骁勇善战的营官已经心生退意,频频向李鸿章请辞,比如刘铭传和郭松林等。离了这些带兵之将,这仗还怎么打法?所以李鸿章就是不准。

夜来扎营,几位营官又凑到一起了。

“他娘的,这样子打,打完太平天国打东捻,打完东捻打西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郭松林进屋把顶戴朝个小几上一放,说道,“出来带兵的时候,我跟我老娘说,打完太平天国,大家就好过太平日子,谁知dào

到现在也回不了家。到了这个鬼地方,更是喝口水也要用大炮!”

郭松林是在替刘铭传的几名炮勇不平。大炮既然能掘井,这么饥渴的时刻,用一用又何妨?偏偏李大人一板一眼地模仿曾国藩,连这么件小事也不放过。

倒是刘铭传自己不好抱怨,只好喝闷茶。因为这里的水宝贝,营兵泡茶也只抓一把放在壶里,不象以前那样四遍五遍地沏。刘铭传喝到嘴里的与其说是茶,还不如说是口苦水,实在品味不得,他急忙“咕咚”一口吞下,“唉”地长叹了一声。

大家一同唉声叹气地对着油灯枯坐。

得字营的营官张得志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顶不顶用。以前我们和李大人请辞,总是一窝蜂,大家一起辞,这当然不行,谁都走不了。不如我们以后谁请辞,其他的人就都不吭气,装作心无旁鹜的样子,这样说不定还能走脱一两个。”

想不到这个粗人,主意倒是不粗。但是办法虽好,问题是,谁去辞,谁又来装作心无旁鹜呢?

于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郭松林先叫道:“好主意!总比大家都拴在这里好。不如我们来摸洋牌?”

洋人的扑克牌,是连同洋枪洋炮和新式操练一同传到淮军的兵营里的,淮勇们没事时就凑一起摸两圈,或拿着扑克牌赌大小,反正玩法多多。

此时几个营官却同时反对,因为新东西新玩法,就和新朋友一样不太可靠,难得的回家机会,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断送了;所以有人另外提议说,不如大家用土法好了,玩剪刀石头布,赢了的先辞。这个方法不错,大家从穿开裆裤时就玩惯了这个,所以其他几个营官也表示附和。

于是便两两捉对,出起拳来。抡到气灯快用尽前,总算赶着决出了第一名:刘铭传。

其他人都有些沮丧。不过带兵打仗的虽是莽汉,也许是见惯了死生一瞬,却都能够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立即各自表示,这半年决不请辞。

李鸿章今晚乐得清净,平日里总是婆婆妈妈地这个说要回去照顾老娘,那个讲家里儿女成群还没混个脸熟要赶着回去当当老爹,这一晚竟然全都没有来聒噪。

或许是因为克虏伯大炮的缘故?但李鸿章并不觉得自己处置有什么失当。

对他来说,克虏伯大炮是洋人无往不利的利器,几个炮勇怎么竟然就胆敢擅自将它移作他用?

但说起来,带兵虽然有利,打仗却没有多大意思。打仗除了死人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能捞来一箱又一箱的洋钱,起一座又一座的公馆,混一个又一个的好官位么?

当然,除了江宁城天王府,听说金银成堆,以致曾老九一船船地往老家运了一个月。

李鸿章认为,兵不能不带,因为能够壮声势,只要说出一个人背后有多少兵勇,多少大炮,这个人的腰板就能比别人挺直几分;但仗却能不打就应该不打,因为打仗太无利可图了。特别在这种贫瘠不毛之地,油水捞不着,倒把骆驼都要饿瘦。

所以他总把一只眼盯在江浙一带,特别是此次谷山遇刺,查案迟迟没有进展,不知后一步将会是什么?

自然他也为同年好友难过,但难过之余,总得找点事来消遣,所以顺便盘算朝廷中能补两江总督的缺的人,有几个?算来算去,总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有些希望。

当然,要让米饭熟,总要有人从旁烧把火。因此他立即在灯下提笔,照例给老师曾国藩做了一番汇报,山西的贫瘠、天气的旱热、行路的艰难、捻匪的无影无踪,和对自己将来的狐疑犹豫。

此外,他又给也是同年好友的郭嵩焘写了一封,除殷勤问候之外,更问到马新贻被刺的进展,提起当日大家同点翰林时如何相契,不料今日同年竟然被匪类所害;自己虽然想多出力,奈何征剿捻匪的重担在身,远在鄙陋之地,没有办法互通声气,催促兼顾。

第二天起来,李鸿章现自己无意中又有些睡晚了。他很讨厌别人催自己起床,昨天写信到太晚,那只洋闹钟也忘拧了。

急急忙忙穿衣吃饭后,就起程了。谁知才出没多久,前头就停住了。

“怎么回事?”李鸿章问道。

“回大人,前面的路被挖断了,正在抢修。”

一条土路,从中间被人整个挖断,此时兵勇们正又呛又咳地把沙土扬起堆高,弄得漫天尘土飞扬,偏偏又缺水,沙土无法结块夯实,又从两边滑下,所以修起来特别吃力。

路挖断了,人还是可以走的,只是几门克虏伯大炮太重,载在车上,一旦陷入沙土,要拉出来,又要费去九牛二虎之力。

因此想出办法,用几匹马从昨晚的宿营地驮来水,把沙土浇得结实些。马匹走了几趟,这个缺口修了大半个中午后,总算勉强让克虏伯大炮通过。

谁知过了没多久,又是一处豁口。

“是捻匪挖的。”几个营官碰了头,这样判断道。

捻匪就好似在和淮军开玩笑似的,一连挖了五六个大缺口。后面几个大缺口,因为没有水,修起来就更加吃力。修了一个又一个,兵勇们都开始觉得,自己来山西就是修路来的。

“这些大炮现在又不太用,还要带着它们?”有位淮勇斗胆问自己的营官道。前几天见到它挖井厉害,多少觉得它有点用;现在也不让用来挖井,带着只觉得是个负累。

“自然要带,你以为李大人会舍得丢掉它们?就是把我们全丢掉,李大人也会带着它们走!”营官答道。

没有办法,大家仍旧只有想办法继xù

和那些干燥的沙土较劲,正沙尘满面,又干又渴,燥热无比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道,“不好,捻匪来了!”

慌乱中抬头一看,果然见远处一片黄尘,漫卷而来,然后听到如急雨般的马蹄声,和大声的呼啸喊杀。兵勇们顿时乱做一团,急忙丢开锨镐,呼兄唤弟,去找回洋枪,准bèi

迎战。

第四十二节 刺马案

左宗棠收到了刑部转来的六十五万两银子,当然了,现银不便携带,他转手将它们换成了轻飘飘的银票,此刻袖里揣着总共一百四十五万两,堂前列着前来报到的十二名同文馆生员,虽然一时还想不起向太后建议设立什么个状元,好和曾国藩打成平手,也已不虚此行。

更令人高兴的是,刚转到他帐下的同文馆的生员,就有一位立了奇功。

意大利大使磨磨蹭蹭,就是不交出银子。

左宗棠因此让亲兵找了几个婆娘堵住东交民巷口骂街,轮番上阵,骂一个人名叫“易大利”,这个易大利实jì

上最贪小利,如何收了她们六十五万银子却抵赖不还,把银子烧成碗蝶,在橱柜里藏了起来。

一大笔银子加上情节曲折,惹来一大群人在旁边围观,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更新鲜的是,每当那些婆娘扯着嗓子喊完一句,跟着去的同文馆生员,就跟着用洋文大喊一句。

这一来,使馆区里的洋人们全都挤到门窗前来看热闹,且窃窃私语地议论开了。没过多久,意大利大使就匆匆带着几位脚夫扛着箱子出了门。

如此,为了讨回六十五万两的行贿银子,大清朝出动了户部尚书、东书房侍讲、闽浙总督、恭亲王,无数刑部捕快和水师亲兵,在亲王骗碗,总督骂街之后,总算大功告成。

银子竟然当真能要了回来,且无须为此开仗,太后着实褒奖了几位大臣的“不分彼此”“同仇敌忾”。

左宗棠更是从此又多了一条选才标准,凡碰到别人讲某人会洋文,就要多考问一句:“会骂人吗?”

当因兵船比试而起的风波总算告一段落,洋学状元的考试准bèi

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小脚诗人们则在继xù

涤荡着未裹过脚的人们的心灵时,武则天本来可以好好筹划着宣bù

皇帝出洋的消息了,然而,就好象“按下葫芦又起瓢”,之前在两江地方生的那件大事情,忽然变得更为棘手起来。

就在皇帝和太后亲赴天津,京津两地的朝臣百姓只顾为兵船比试忙碌等待之时,忽然传来消息,两江总督马新贻在江宁遇刺了!

本朝督抚兼管兵马,马新贻在江宁练了四营新兵,新兵们每天操演两次,专练洋枪、抬炮、长矛,每月二十五校阅。每隔三个月,就由总督和巡抚检阅一次,这一次本来是定在七月二十五日,因为天下雨,就改在二十六日。江苏巡抚因为到上海办重yào

事情,这一天正巧不在,所以马新贻独自检阅。

每次阅兵,照例有看热闹百姓在栏外围观,这次也不例外,来的人很多。

例外的是,阅兵完毕,马新贻被亲兵簇拥着顺箭道走回总督府之前,射场边的一处木栅栏倒塌了,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要就近一睹马大人的风采。

此时,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和替总督传令的武巡捕叶化龙及两三名马弁跟随着马新贻,一行已经走到后院门外的箭道,从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人来,跪在马新贻面前,叫道:“表叔,请赏我点盘缠!”

这饿人是马新贻表姐的儿子,山东郓城武生王咸镇,半年之间几次前来求助。马新贻前后三次给过他盘缠,却都被他拿到赌场挥霍掉,还倒欠了赌场银子,所以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已经给过你几次了吗?”

这时,人群中忽然又挤出一条壮实的中年汉子,口里大叫道:“大帅伸冤!”扑到马新贻面前跪下,忽然右手往上一抬,只见刀光一闪,尖刀已刺入马新贻右肋!

左右亲兵急忙一拥而上,将其拿下。此时马新贻用右臂紧紧夹住右肋,已经无法行走,被众人迅速抬入督府。

江宁将军魁玉听说马总督被刺,吓得大惊失色,急忙前来探望,和督府众人一同请医延药,忙进忙出,无奈伤势过重,马新贻延到次日终于伤重不治。

据说马新贻死前还曾疑惑地说道:“为什么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要杀我!”

刺客并未趁乱逃走,随即被拿下,口中仍不停地叫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来有去”,“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拼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丧报到了朝廷,一时朝野震惊。朝廷出谕旨,要求地方尽快查清案情,将凶犯绳之以法。

本来以为虽是大案,既然刺客已经被拿获,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谁知负责审问的江宁将军魁玉来的审讯报gào

,只说“嫌犯语言一味支离闪烁”,并没有任何进展。

朝廷加派张之万审讯后,张之万会同魁玉的上奏也只说:“凶犯张汶详曾从捻,复通海盗,因马新贻前在浙抚任内,剿办南田海盗,戮伊伙党甚多。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曾于马新贻阅边至宁波时,拦舆呈控,未准审理,该犯心怀忿恨。适在逃海盗龙启云等复指使,张汶详为同伙报仇,即为自己泄恨,张汶详被激允许。…本年七月二十六日,随从混进督署,突出行凶,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

又说是为海盗复仇,又说是因为拦轿告状无果而心生怨恨,且审来审去,只不过“尚属可信”。堂堂一位总督,竟然只是因为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而被刁民刺杀?这未免太荒诞不经了。

朝臣们因此议论纷纷,给事中王书瑞更进奏说:“督臣遇害,疆臣人人自危,其中有牵掣窒疑之处,应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勿使稍有隐饰。”

显然这桩总督被刺案另有隐情。

或许是因为事地是江宁,这些年如此多事的地方:先是太平天国,后是曾国荃攻陷天王府所放的一把大火,曾国藩兄弟说已经“积薪”左宗棠却报称窜入浙江江西的天王幼子洪天贵福,还有本来说要押送京城“献俘”却被曾国藩擅自改在江宁处决的李秀成,和他被改得乱七八糟的自供。连武则天自己都很想对这许多事情背后的真相一探究竟。

此外,如果这些狂妄之徒连总督也敢刺杀,这次不彻底查清,之后不就该轮到她和皇帝了么?

还有她刚命阿鲁特昭妤找出来的马新贻履历,其人升迁之快,也颇令人称奇。

张之万和魁玉那两个饭桶,是不必指望了;必须由朝廷派大员前去,但是派谁呢?难道这次又派刑部尚书郑敦谨?这个人就如他自己的名字,查案的确扎实用功,但到底只知探案,比如前一回查到洋案,就有点粘滞。

前天她倒是接到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奏报,请求派前两江总督曾国藩回江宁查案。这也未免太奇怪了,不说曾国藩此时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同文馆馆长,另有要职走不开;单是指名道姓地要求曾国藩去查案,就让人怀疑。或他在暗示,江宁只能属于前任两江总督曾国藩一个人?

曾国藩和江宁的渊源太深了,朝廷刚刚才费力把他调开,决没有又让他回去的道理。在这一点上,她对那个被她取代了的女人,倒是颇为赞同。

如果她希望彻查此案,就需yào

找到有决心和勇气的人,并且这个人必须和曾国藩及他在江浙的门生故旧们没有什么关联。

“有勇气的人”,一闪过这个念头,她即时就想到了一个人:闽浙总督左宗棠。

那么他和曾国藩关系如何?她想起之前曾读到过他在曾国藩攻克江宁后的弹劾折子,指责曾国藩放任兵勇抢掠,导致天王幼子逃出江宁。很明显,作为曾经在曾国藩帐幕中停留过的旧僚,没有去帮曾国藩设法掩饰,而是直接将真相说出来,难能可贵;并且此次在京,听说他对曾国藩提出设立的“洋学状元”,也颇多批评之辞。因此不能算是“曾国藩的人”。

此外,左宗棠也是湖南人,那些自从攻下江宁就一直盘踞在那里,把那里当作了湖南老家的湘勇,就拿不出什么类似“朝廷派山西人来搞湖南人”之类的名头来反对。

也许他的确还算合适,但这是个能踏实做事之人,武则天本来想让他抓紧经营福建水师,如果让他卷入这个案子,水师那边未免就会有些耽误。

所以武则天有些踌躇,想另外找个象从前狄仁杰那样的合适之人。

因此她将焦贵找来,让他把所有有关马新贻和这两年江宁来的奏折都找来给她。

这几个月来,她就是这样,把和各个重臣有关的奏折都读了一遍,知dào

了人,也就知dào

了事。

焦贵找来的奏折里,竟然有这几天京城里的御史们的几封,据说都是道听途说的离奇传言。刺杀案离奇也就罢了,怎么之后的传言也如此荒诞?

第四十三节 纷扰江宁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六朝古都的江宁也同样是因为坐拥江浙两地的鱼米之乡,而引得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从武汉沿长江水路,千帆齐,帆幔蔽空,衔尾数十里,炮声遥震,喊杀冲天,浩浩荡荡,乘风破浪而来,直抵江宁城。自己只顾享乐,将大事都托给了东王的天王洪秀全,也很可能没有料到,江宁将成为他的安乐窝和窟,并且从抵达之后,他就将永不离开。

据说太平军围困江宁城时,太平军“自城外至江东门,一望无际,横广十余里;直望无际,皆红头人也(太平军头戴红巾)”,江宁城易主之后,改名为“天京”,天王和东南西北翼王就在城里挑了比较宽敞轩昂的住宅居住。其时西王和南王已经战死,王位由他们的幼子继承。

定都天京后,东王杨秀清因自觉功劳太大,做“九千岁”已经不够,对天王进行逼宫,结果东王和他的两万多部署被接到天王密令的北王韦昌辉残杀。

这又引起翼王石达开等其他太平天国将领对北王的不满,认为杀戮太过。

北王便又要杀翼王,翼王仓皇出走,北王又杀了翼王全家。

此后,天王为了平息众怒,又杀了北王。

如此,太平天国从前的六王中,在天京就只剩了天王。

结果十一年后,这座自太平天国陷入后就没有力qì

挣扎离开的之城被湘军攻下,全城被劫掠一空,然后放了八天的大火,以致后来曾国藩被朝廷问到“天王府”的金银财宝时,只需答一句“天王府都烧成瓦砾了”。

皇帝和太后对此始终有疑虑,因为曾国藩手握重兵,这批财宝将来的用途不禁让人心生想象。此外,经过了这场战役后,江浙沪的大小官员几乎都出自曾国藩的帐幕。这样的形势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好在曾国藩也算知趣,迅速裁撤湘军,只留了长江水师,左宗棠的小部分楚军和李鸿章的淮军。勉强让曾国藩攻克江宁后名符其实地当了四年两江总督,朝廷就急忙将他调任直隶,让手无一兵一将的马新贻接任两江总督。

马新贻是山东回族人,和李鸿章及郭嵩焘是同榜进士,曾任安徽合肥县知县,庐州府知府,升任安徽按察使,安徽布政使,后升浙江巡抚。同治六年升任闽浙总督,同治七年,改任两江总督,节制安徽、江苏、江西三省军政事务,并兼办理通商事务大臣,官居一品。

这位马大人是位“能员”,在浙江时为各地奏报减税,带头亲自开荒,对猖獗的海盗的打击也很有力。

但他几年之间,升迁也未免太快,当布政使不到一年就升了浙江巡抚,升闽浙总督一年后又调了两江总督。以致曾国藩当时见到这位后任,也有点不太高兴,两江总督的重任,连这样没有什么大功勋的官员也可以轻易就任,在朝廷眼中,他曾国藩成了什么人了!

左宗棠到了天津,才接到太后的密旨,让他准bèi

到江宁查马新贻被刺案,密旨还说,等他到了江宁,朝廷将再降明旨,着他务必尽心尽lì

,不负朝廷重托,将此重案查个水落石出。

“闲事果然管不得!”左宗棠接到密旨,心中既有几分得yì

,又为要趟这混水大为头痛,自以为“左宗棠智破意大利使馆金银碗碟案”已经传遍京城,家喻户晓,皇帝和太后也已听说,所以才把这桩破案的苦差使交给了他。

左宗棠身为临近的闽浙总督,常驻浙江杭州,离江宁不远,当然对马新贻这两年在任上的作为有所了解。能干的人互相之间总有点惺惺相惜,所以他对这位年轻干练的两江总督并不陌生;对他自己来说,“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马新贻取代了曾国藩,原本也是件好事。

谁知dào

这位同僚竟然如此可怜,上任两年后就被刺。

既然事已如此,那也就只有遵旨而行。他命令将船开得飞快,等到了上海,让三艘洋船直接开到南京码头,自己改走陆路,又派人到上海街头买报纸,打听传言。自从在京城见过气灯,他就念念不忘,这次更亲自到洋行里去挑了几十只,和若干洋货,以便闲时好好把玩研究。

打听的传言让他咋舌不已,马新贻尸骨未寒,上海的戏院里竟然已经在上演新鲜出炉的“刺马案”。

这出戏的情节怪诞不经,讲的是马新贻任庐州知府与太平天国交战时,曾经被捻军俘获过,并且因此和捻军头目两人张汶祥和曹二虎结成了结义兄弟。这两人跟在他身边,为他效力,所以他之后才官运亨通。谁知两人拼命为他出力,马新贻却对兄弟并不多加提携。此外,马新贻是个好色之徒,在曹二虎将内眷接来之后,就与其私通,并因此故yì

派曹二虎传递许多紧急军情的任务,害他活活累死。张汶祥鄙弃马新贻背信弃义,强占人妻,为兄报仇,刺死了马新贻。

这么一来,马新贻先是被捻军所俘失节,事后又对朝廷瞒报,此外还勾引朋友之妻,岂只是被刺身亡,简直称得上“身败名裂”。难道被朝廷层层斟选出来的“能员”马新贻果然如此不堪?

且又看看上海道之后几天的反应,是禁还是不禁?

江宁码头几天前新出现三艘装满福建水勇的洋船后,本地的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纷纷打听。听得是闽浙总督左大人带来的,因为左大人去上海拜客,所以水师先到江宁。

那么福建水师又为什么要到江宁呢?难道左大人也要到江宁公干?这个自提督彭玉麟到底下的水勇们,谁也说不清楚。

等到三天之后,朝廷传来谕旨,人们才知dào

继魁玉和张之万等查探马总督被刺案毫无进展之后,朝廷派来了闽浙总督左宗棠全权负责此案。

这天正式接旨后,左宗棠先去两江总督府拜谒了马新贻的灵堂,送了挽联。马家几位亲属知dào

朝廷派了左宗棠来查案,不免纷纷围住他哭诉,马新贻的四弟马新佑此时披麻带孝,更是叩请求道:“请左大人为我兄长做主!我兄长生前清正廉明,为人正派,他是个读书人,从来也没有什么结义的草莽兄弟;家里只有一妻二妾,并非如外间所传言,有三妻四妾和其他不堪情事。还请大人为保全死清誉,派人捉拿那些造谣生事,意图毁谤我兄长之人。”

这条就很棘手,左宗棠摇摇头道,“嘴巴长在人身上,怎么能让人闭嘴呢?马新佑,你好好想想,你兄长都有哪些仇家?”

“小人从来没有听兄长说起有哪些仇家。只是出事前三天,门房有人递了这张纸进来,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生这种事情。”说罢,马新贻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上来。

亲兵接过来,递给左宗棠,打开一看,一张牛皮粗纸上,赫然画着只死马。

“是什么人将这张纸送来?”左宗棠问道。

“门房接到这纸时,没有打开来看,后来师爷看了,让人追出去,人已经走了。”

竟然有这种事!

第四十四节 一包红辣椒

魁玉和张之万等人对张汶祥的审讯记录都是些:“该犯狡猾,供词支离破碎”,“一味推拒,或是胡说,多对马大人污言亵语,妄加污蔑”,等等,这人显然是个刺头。

概括起来,张之万和魁玉审讯的案卷是这样一种说法:说凶犯张汶祥,以前曾为捻,后来又沦为海盗。马新贻以前任浙江巡抚时,曾经力剿海盗,所以张汶祥的很多同伙被马新贻捕获杀死。张汶祥自己的妻子罗氏曾被吴炳燮诱拐,后来妻子追回后,妻子当初所带的财物却仍被吴某占有,不得归还。马新贻巡游至宁波时,张汶祥曾经拦轿喊冤,但马新贻认为是小事,没有受理。因此张汶祥更加怀恨在心。后来海盗头子龙启沄指使鼓动他暗杀马新贻,张汶祥既要为同伙复仇,又要为自己泄愤,所以就一口答yīng

了。每日磨刀苦练,刺刀要穿过五层牛皮,如此前后三年,终于练得技艺成熟,这才出手,所以才能一刀毙命。

左宗棠先提讯了王咸镇。这人先前入的淮军,后来裁勇时被裁,曾经几次到马新贻处讨要盘缠,却始终没有回去。

对待这种人就无须客气了,左宗棠将桌子一拍,问道,“你这无赖之徒,既和马总督是亲戚,为何再三欺骗于他,说要回乡,其实又不回?”

“小的不敢,我每回去找表叔,的确都想要到盘缠就回老家,但是临到出,就生出些事,走也走不成,所以一拖再拖。”王咸镇答道。

“你每次要走却又都多出事来,都多出来些什么事情?是赌博还是喝酒?”左宗棠语含讥讽地道。

“头回要走,有位兄弟遇到麻烦,之后又被小偷偷了,回家的盘缠不够。”王咸镇答道,忽然有些愧悔,“后来小人无意中跟人进了赌馆,手气不好,老是输,所以总是走不成。”

“你说的这些话,有谁能够证明?”左宗棠道。

“回大人,同住客栈的黄新贵、李平利常跟小人在一起,还有赌馆里的邓千和和王三槐,都知dào

这些事情;大人不信,还可以去问客栈的掌柜,小人已经在那店里住了半年了。”

“你这一次来要钱,知不知dào

,有人就跟在你后面,要行刺马大人?”左宗棠又问。

王咸镇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小人完全不知情,若是知dào

,小人就是饿死了,给人逼死了,也决不会来要钱。大人,行刺之事实在与小人无干,请大人明察。”

派出去的亲兵不多时就将黄新贵,李平利和王三槐押来,邓千和据说出门去了,一时找不到。先问籍贯姓名出身,分别是安徽、江苏和湖南,黄新贵和李平利和王咸镇同样住在一个小小的客栈;李平利和王三槐当过营兵,两年前被裁撤;王三槐住在表哥家里,表哥从前也是营兵,如今在本地干点买卖,王三槐就在表哥店里帮忙。

“小的们没有什么手艺,我表哥邓千和就只好开了一个小店…给兄弟们有空时来坐坐,我就在店里给表哥帮忙。”王三槐颇隐晦地说道。

“是个赌场?”左宗棠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咸镇头回去赌场,是你们俩哪个和他一起去的?”左宗棠问,大凡本来不赌的人,头回去的时候并不就是因为要去赌,而总是或陪同别人去玩,或受人之托去找人等。但是,纠缠于如此小节,倒不象在审人命大案,而象在审赌博案了,堂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王三槐开口了,这个人在赌馆混惯了,看起来头脑活络,眼睛一直在滴溜溜地转,不知dào

在转些什么念头,此时听他说道,“回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江宁地方特别,因为从前营里面出来的兄弟多,是不禁赌的,所以小人的买卖没有触犯了大清条例。还望大人网开一面,我们才能照常做生意,混几口饭吃。说到王咸镇头回来赌的情形,小的每天在店里迎来送往,端茶送酒,赌博用的鹘子,收钱,总要见上几十几百人,已经不记得了。他总是一两二两地赌,小人见的大赌太多了,实在记不住这小的…”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街上“噼里啪啦”的阵阵鞭炮声响,且响个不停。今天并不是年节日子,外面怎么会有这么热烈的鞭炮声呢?

等到长长的鞭炮声过完,左宗棠吩咐亲兵道,“去封掉那赌馆,将邓千和等涉赌之人都带来,一个也不许漏网。”

刚刚去打探鞭炮声缘故的亲兵回来,禀报道,“回大人,是太后出了谕旨,从今往后本朝妇女都不用缠足,所以各家妇女都在自家门前燃放爆竹,以示庆祝。”

原来左宗棠离开京城后,在你追我赶的裹脚诗词新意竞赛中,诗人们的痛苦愈演愈烈,头一个说痛得象针刺,后一个就说象刀割,所以“行行复行行,疼痛总不停”;诗人们还开始从母亲和妻子身上寻找灵感,“忆我娘亲裹小脚,令我心痛不得了”;更有一位良善的诗人描写女儿“亭亭之足,受之父母;行走跳跃,何等自如?奈何愚父,将之缠缚;从此吾女,步步踟躇…”,如今深感罪恶,说自己不愿求饶,愿意将脚裹得象女儿一样小,受受用那样小脚走路的苦涩煎熬。

好比前期的诗词都只能算是散兵游勇,到了后期,诗人的新意越来越向主旨列队。每一诗词都说:我从前没有体会过母亲和妻女们为裹脚所忍受的疼痛,也不懂得裹脚陋习给朝廷带来的巨大损失;如今既然好不容易明白过来了,希望朝廷让她们解开裹脚带,以便她们能做更多的家务活,喂更多的鸡,种更多的菜,养育更强壮出色的儿女,好为朝廷贡献更多力qì

、更好人才。

军机们则每天被三百名诗人不断地催促,还接到那些去过“裹脚诗馆”浏览阅读的人们雪片般的投书,要求他们递奏折,提议朝廷废止裹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陋习。

于是军机们不能犹豫了,他们似乎忽然也变成了诗人,现在提到小脚就眼眶湿润,将这奏折写得情文并茂,好似的确情真意切地在为全大清朝的妇女女童们请命,请求免除她们的深切痛苦,虽然这痛苦,他们曾经无视了几百年,并且歌颂了几百年。

太后接到奏折后,立即准奏。所以今天懿旨一出,三百名小脚诗人的脚,和大清朝妇女们的脚,一同得到了释fàng



原来如此。咳,缠足这种明眼人一望便知不划算的陋习,也不知为何会延续几百年;就是家里面养头奶牛,有人会舍得去缠它的脚么?说起来,惭愧呀惭愧,自己的四个女儿,也听从她们母亲和外祖母沿袭旧习的安排,都缠脚了。怎么自己年轻时离经叛道,却也没有注意到这点荒唐事呢?算了,也不必后悔,就是注意到了,叫左宗棠来替大清女子放脚,只怕也成功不了。这件事情,非得太后来办才合适,才能办得成。

耳听这鞭炮声绵延不绝,回头递奏折时一定也要记得顺便奏明,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说到太后,就更加要奋查案了。

亲兵们去了赌馆,谁知缉拿了大半天,窝主邓千和却好似忽然消失了。到傍晚,左宗棠亲自带着亲兵到被封的赌馆查探,一到那赌馆门前,不禁又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个“小赌馆”?怪不得王三槐对王咸镇的区区十两银子不屑一顾,象在这种地方,王咸镇的十两银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想来是因为行业特别,不能开在大街上招人耳目,这赌馆坐落在一条并不起眼的小街上,却几乎占了这小街的一半。雕梁画栋,红漆的大门上还钉着黄铜门钉,煞是威风。`

进到里面,大厅里面摆了十几张沉重的楠木描漆方桌,无数椅子凳子;二楼的栏杆正中,挂着块牌匾,上面四个飞金大字:“先赌为快”。栏杆后,就是一间间私密的包间了。

这就是王三槐的表哥邓千和突然消失后,抛下的这么大一座赌馆。

两名看守的亲兵迎上前来,撕开赌馆大门的封条,一部亲兵列在门外,一部进了赌馆,先楼上楼下的搜寻了一番,没有现异样,这才请左大人进来。

“还有什么东西留在这里了吗?”左宗棠问道。

“回大人,今天上午搜查时,已经没有了。”亲兵答道。

“现在重新搜查一遍,楼上的包间,你们两人一组去查。”

亲兵答yīng

了去到包厢,搜查完毕后,一位亲兵带着一包东西下来,说道,“回大人,找到了这个。”

一层包裹打开后,又是一层包裹,层层叠叠的包裹打开后,是一包串了起来的通红干辣椒,也没有什么特别,就象左宗棠平常吃的菜里放的那种。但这又不是在厨房里搜到的,就有点古怪了,亲兵们把一只只辣椒拈起来看,也瞧不出有什么名堂,既没有刻字,也没有划开后塞进纸条,只是不折不扣的干辣椒。难道有人把这干辣椒带在身边当辣椒酱,时不时吃两根?听说吃辣椒厉害的人,有的就有这种嗜好。又或有人听说左大人也喜欢吃辣椒,送这包辣椒算是贿赂?果真如此,那也未免太小瞧左大人了。

左总棠沉吟片刻,吩咐道,“包起来,带回去。”

第四十五节 失心疯

既然收到的牛皮纸上倒着匹死马,为何马新贻没有着意防患?山东武生王咸镇几次说要“回老家”,却没有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yì

指使?或三番五次地说要“回山东老家”,也和牛皮纸一样,就是让马新贻“回山东老家”的暗示,只可惜无人领会?

左宗棠细细地分析了一夜,第二天头一件事情,就是提了王咸镇来讯问:“王咸镇,你昨夜回去,有没有想起,是谁令你协从害死你的表叔?”

王咸镇正紧盯着大堂的地面,半天没有回答。这户人家的地面花纹不象一般人家只是水磨石,而是很多不同颜色的花砖分别拼成了“福”“禄”“寿”等字样图案,的确繁复可喜。但王咸镇此时是个犯人,难得竟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亲兵见他不答左大人的问话,便去推搡,才刚碰到他肩膀,王咸镇忽然带着手铐脚镣,雌牙裂嘴地狂跳了起来,“鬼啊!别抓我—”

一众亲兵都被吓了一跳,几个人急忙上前将他制住,踢了几腿,喝道:“别装疯卖傻!好好回答左大人的问话!”

那王咸镇见他说话,紧盯着他半天,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叫道:“表叔,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啊—”,一把抓住那亲兵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人家都说我害死了你,我知dào

我没有,我没有…这里人太多,咱们回去吧,嘘--当心,有人要杀你…”

那位亲兵要挣脱他的手,谁知被他死死抓住。旁边的人急忙拿棍子去打,他也毫不躲避,仍然死不松手。打断他的手也只怕没用,只好去扳他的手指,好不容易一个一个扳开,那亲兵的手,早被他扼得紫了!

堂上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只过了一夜,今天竟然就疯了!

还是左宗棠醒悟过来,急忙命随行大夫来看。大夫诊察了一回,摇摇头道,“这人已经是个‘失心疯’了,没有办法了。”

左宗棠问道,“什么叫‘失心疯’?”

大夫答道,“疯癫之人,有半疯有全疯,有的人看起来疯癫,但还有偶尔的清醒时刻。眼前的这一个,就是个全疯之人,这种人不管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是疯癫之态,完全没有半刻清明之心,所以叫‘失心疯’。”

这也就是说,从王咸镇的嘴里,已经得不出有用的线索了;但这也说明,昨天那种“顺藤摸瓜”的问话,已让幕后之人感到害pà

,还是有些价值的。

左宗棠所挑的这个宅子,过去应该也是个富家,门墙厚实牢靠,只有一点不足,就是相对左宗棠四五十人的随行亲兵来说,房间还不够多。之前大家都是自己人,还好办些,一个房间本来只好住两三人,如今就住个五六人,大家挤挤就是了。

但是王咸镇一疯,显见得巡抚衙门的牢房不可靠,今晚张汶祥如果送回去,说不定也会出事。但是放在这边,钦命要犯,一定要单独关押,才方便看守,如何安置又成了个大问题。

亲兵犯了难,就去请问师爷,师爷前后勘察了一回,心里有了计较,才来请左大人的裁定。师爷说,这宅子左侧还有个隔着堵院墙的宅子,比这所还大,刚刚他悄悄过去问过屋主人,左大人在此驻扎,现在房子不够,能不能暂借他的房子用用?如果愿意,他就派亲兵帮忙给这一家人另外找个住处,并且垫付房租;这房子在左大人借用之后,也许在中间的院墙开扇小门,但等离开之时,一定会替屋主重新修好。

隔壁门前天天兵来兵往,这家人也已经听说是钦差大臣左大人,在审查马总督的刺杀案了。一家人这么多年来,最怕兵,一开始都吓得躲在家中,轻手蹑脚,生怕无意中打扰了隔壁的兵勇们,找上门来,麻烦多多。不过过了几天现没事,隔壁门前也有许多人来看热闹,家里人也就跟着去瞧瞧,见左大人的亲兵进进出出,办事谨慎,秩序井然,见了百姓也不挺胸抬头,驱赶追逐,才渐渐地放了心。

今天见来了个师爷,说话也很和气,要借用自己的屋子。从前的兵爷要借屋子,在门上贴个“征用”,一家人就要赶着收包袱走人,还有谁替你找宅子?这时当然立即点头答yīng



师爷打量了一番这间客堂,无意中见祖宗牌位前,赫然有一块新制的木牌,上面是稚嫩的笔迹书写着两个字“太后”。

“这是?”师爷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那六岁的小孙女,生性顽皮,喜欢跑闹,因为几个月前开始缠脚,天天啼哭。昨天太后的谕旨一出,她放了脚带,特意求她娘给她备了这个,每天当作太后来叩拜。请问师爷大人,这是否过于简陋粗疏,会被怪罪?”褚老头问道。

“不然,”师爷笑着摆手道,“你这个小孙女倒是个有心之人。”

褚老头忙答道,“不怕师爷笑,她能懂得个什么?这几天总是缠着她娘,问太后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太后竟然知dào

她正缠脚,并且吩咐让她不用再缠?她竟然以为太后的懿旨,是专为解救她。”

“小小年纪,那也是难得,”师爷笑道。

褚老头见师爷仍旧和颜悦色,因此乍着胆子又问道,“辜师爷,我能不能见见左大人?”

既然要借人家的屋子,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师爷也就答yīng

了,所以就领着着褚姓老头一同过来。

师爷说明了原委,褚老头便过来准bèi

叩头,左宗棠连声“不必”,褚老头却执意跪了下去,说道,“马大人是个好官,请左大人一定要为马大人洗刷冤情!”

“请问老,你怎么知dào

马大人是个好官?”左宗棠问道。

“唉,左大人,江宁百姓苦啊,我家中从前兄弟五人,两个被长毛逼去挖壕守城,累死了;其余两个,一个逃出去做点小生意,被当作太平天国的奸细给杀了,另一个在围城的时候饿死了,只留我一个仍在苟残延喘。好容易长兵毛败,以为从此能过安生日子了,谁知同样是苦。那些兵勇,和从前的土匪没有两样,白天黑夜都出来抢。自马大人来了江宁,狠狠地抓了这些散兵游勇几回,日子才好过些,谁知dào

马大人又被害了!只怕江宁百姓,苦难又要开始。”说罢,竟然流下了两行老泪。

“啊,老人家莫要伤心。”左宗棠急忙安慰道。

褚老头抹了抹眼泪,又抬起泪眼瞧了瞧旁边的兵丁,叹道,“老头我不明白,同样是兵,为何左大人的兵丁不可怕;碰到外面的营兵裁勇,却象凶神恶煞一般?”

他当然不会知dào

,左宗棠对属下虽然热心肠,从娶媳妇生子到父母故去等重大事情,都常常送钱送物,帮着解决各式难题,他自己的俸禄,总有大半就这样花掉了,但管束却也非常严格,亲兵自然不敢也不会到外面惹事生非。此外,左宗棠生平最讨厌恃强凌弱之人,他自己常常对同僚出口不逊,却从不对平民百姓无礼,属下亲兵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如此。

王咸镇已疯,左宗棠吩咐亲兵,准bèi

晚上提审张汶祥。晚上审案,本来多有不便,头一件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人犯的每个表情;如今在上海买来的气灯,正巧派上了用场。

刺客张汶祥是河南汝阳人,据说曾经在宁波卖过毡帽,当过四年太平军,救过一个叫时金彪的清军俘虏。后来看到太平军大势已去,便与时金彪出逃,回宁波与南田海盗团伙往来密切,还做过洪匪李侍贤的裨将。

从外表观察,这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虽然身处牢狱,饭菜似乎油水不坏,仍旧吃得满面油光。倒是明晃晃的气灯颇为令他吃惊,抬头眨着眼睛望了几望,才低下头去。

“跪着的是何人?”左宗棠问道。

“小人张汶祥,承认刺杀了马贼马新贻,马新贻贪色卖友,是个卑鄙小人,人人都可杀他。我杀了只不过是我运气好,老子不怕死,愿给他抵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用罗嗦些什么,快绑我去杀了吧!”张汶祥道。

左宗棠摇头道,“何必等十八二十年后?你现在就不是一条好汉。难道你一个人能杀得了马大人么?既然有人相帮,何必隐去他人的功劳?既然其他人敢做,为什么不和你一样做个好汉,只叫你来顶缸?”

“马新贻是小人一个人杀的!小人苦练了三年,等到练到能刺穿五张牛皮,才动的手,所以一刀毙命。”张汶祥道。

左宗棠忽然不屑地问道,“你练了三年,每天练习几个时辰?“

“每天练两个时辰。”人人都不愿埋没自己的苦功,张汶祥自对马新贻一刺成功,一举成名,虽然自知必死,却也得yì

。只是许多细节处的甘苦没有人来问,似乎身上有痒而无人来搔,很有点寂寞。

“每天练两个时辰,”左宗棠似乎很用心地估算道,“这么用苦功,还练了三年,我看你本来的功夫也太稀松平常了。”

“大人,你有没有试过刺穿五张牛皮?牛皮本来就又软又韧,五张叠在一起,就更加如此。我本来一年零两个月也就练成了...”张汶祥不服气地争辩道,“只是为了稳妥些,所以加了一半多的时间。”

“原来如此。”左宗棠点头道,“你平日除了练习刺牛皮,还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玩...我身负深仇大恨,又怎么能为玩乐所动心?”张汶祥道。

“你说是因为马大人没有接你状纸,又说是为海盗报仇,如今又说是因为结义兄弟的妻子被辱,到底哪个才是真?为何魁大人和张大人,只录了你为海盗报仇等?”

张汶祥笑道,“那两位大人觉得小人的招供辱没了马贼,不肯录供,想必自己另编了些;左大人既肯,我就说详细些也无妨。”

“你们在哪里结拜?”

“在安徽庐州府,当时马新贻兵败,被我们捻军活捉。我和曹二哥当时见他还象个人,所以就和他结拜,只求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知马新贻这厮特别狡猾,顺风顺水的时候,从来也不来找兄弟;碰到辣手的事情,就来找我们去替他拉磨了。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都是我们兄弟替他抬的轿。谁知dào

等他升官了,就不顾我们兄弟的死活,‘卸磨杀驴’。那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勾引我二哥的妻子。”

“你又如何知dào

马新贻勾结张氏?”

“我自然知dào

…他每每支使曹二哥去出差送信,曹二哥一离开,就把张氏接到他府里,十天半月不离开。丑事都传开了,只瞒着曹二哥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dào

?”

“你如何知dào

?也许只是二哥出差了,媳妇到大哥家和女眷做伴…二哥的媳妇到大哥家里呆多久,你为什么这么留意,这么清楚?你是否和你二嫂有染?所以她哪天不在家,多少天不在家,你记得清清楚楚?”左宗棠问道。

“大人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张汶祥怒道。

“那水性扬花的张氏如今又在哪?今天我提审马新贻的遗孀,的确有位张氏貌美,莫非就是她?她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左宗棠象是忽然想起来,问道。

“...什么模样,还不就是那个骚样儿?每天就知dào

穿红着绿,涂脂抹粉,勾引男人,若不是她,我二哥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张汶祥答道。

“既有如此不贞之妇,怎么能就此放过?现在就叫画师来当堂作画,我好派捕快画文去捉拿,替你了一桩心事。”左宗棠道。

画师果然立即就走上堂来,也不知是否亲兵忘了,张汶祥还没有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心内恼火,胡说一通,倒让画师改了多次,才算成了。

左宗棠又问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本事,那么你说说,你和曹二虎,都替马大人办了哪些辣手的事情?”

“浙江的海盗,就是我和曹二虎,替他设计扫清的。”张汶祥语含不屑地答道。

左宗棠沉下脸来,“你既有这等本领,即使马大人不用你,天下之大,能去的地方也多得很,怎么没有报效朝廷,却身在牢狱?我看你就是个妄徒,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一味往自己脸上描金抹粉。”

张汶祥笑笑,说道,“在浙江杀死海盗头子龙启云,就是我设的计。我故yì

派人假扮出海的巨商,又在船上放了许多货物,此外请了一等一的保镖,果然就惹得龙启云上了钩,亲自带人来抢。到那时候就容不得他嚣张了,我事前布置好的几十只船包抄了过来,姓龙的就只好跳海死了。”

“这次围剿,你派了多少船只,多少人手前去?”

“十六艘小船,三艘大船,总共两百三十多名弟兄…左大人,是不是福建沿海也不平靖,你束手无策了,要请我出山去帮忙呀?”张汶祥被讯问了这么长时间,此时腹中饥饿,不免恼火;反正将死之人,谁也不用害pà

,竟然迹近狭侮地问道。

一个太平天国的小卒,如何会对剿灭海盗的事情知dào

得这么详细?难道他当真曾经是个海盗?左宗棠问道,“你对海盗之事,如何知dào

得这么清楚?”

张汶祥答道,“吃饭拉矢,杀人放火,我统统知dào

得清楚…但老爷肚子如今饿了,就是不告sù

你!”

一名亲兵大怒,走上前去狠狠踢了他一脚,喝道,“和左大人说话,不得放肆!”

此时不用刑,人犯以后会更加目中无人;若想用刑,整个刺杀案只有这一名主犯,一切都要从他身上寻出着落,想要他死的人多得是。如果不小心打死了,或没有打死也就此被人不明不白地谋害死了,也是说不清的麻烦。

左宗棠一使眼色,左右亲兵便将他拉下去,左右开弓,打了二十大板。那张汶祥本来气质沉着,众人以为他会是条好汉,谁知一开打,就鬼哭狼嚎般叫嚷了起来,虽是夜晚,也惹得行营外百姓聚集,不停地窃窃私语,探头观望。

第四十六节 一触即发

这天清晨,行营刚刚开门,就有福建水师提督彭玉麟前来求见。左宗棠听了,在后院匆匆地把华佗的五禽戏比划完,就急忙去前厅见他。

“左大人,码头那边出事了。”彭玉麟开门见山道,“水师的几个伙夫上岸来买菜,碰到一帮人,过来挡住不让买,说福建的水师,又不打仗又不出力,凭什么几千人跑到江宁城来闲逛,把菜价都抬高了。伙夫跟他们理论,竟然被打了一顿。听说看出手像是兵勇,也不知dào

是不是在营,”

“岂有此理!”左宗棠拍案大怒,“伙夫伤得怎样?”

“总算他们见机,见对方人多势众,一动手就赶快跑开,只有一个落在后面,伤得重些,刚刚叫随船大夫看了,也没有大碍,真是侥幸。”彭玉麟道,“所以我急忙赶来报gào

,左大人如今正在查案,加之案情重大,这护卫之事,也不可轻忽。左大人有没有听说张之万的事情?”

张之万的事情,就是他之前奉派到江宁来和将军魁玉一同查案,不知有何不妥,竟然遭人恐xià

。张之万本来就胆小,这回就更加每天坐卧不宁,会审问话时就如同菩萨,别人不问他就不开口,问了他也只“哼”“哈”而已。后来朝廷派了左宗棠来全权负责,他自然松了一口气,当天下午就急忙登舟离开江宁,偏偏走得急,离开半里就闹肚子,只好上岸解手。野外地方,连间茅厕也没有,离江宁又还未远,所以不得不防,只好一百多名亲兵也都登岸,在野地里围了一个大圈,张之万就在这当中行事。旁边地里的农夫没有见过这么大阵势,不知dào

生了什么事情,急忙来问,才知dào

是张大人在拉一场野矢。如今,这笑话都已经传开了。

左宗棠当然也有听说,当时大大嘲笑了张之万一番。不过他现在却不能只觉得好笑,前天才收到包辣椒,打了张汶祥几板,今天竟然就有辖下的伙夫受伤。他们把他左宗棠当什么人了!难道他是吓大的?

倒是三船水勇,也有这么凑巧,本来他只是因为查案途中经过,在江浙沪的的故人也多,只想顺便炫耀炫耀他带领的洋船和水师如何甲胄鲜明。因为就在一年多以前,朝廷还只有江南水师,是曾国藩打太平天国时一手创建的,左宗棠手里却半个水勇也没有。没有料到,这一来倒对了。此时若没有这三船水勇,自己靠几十名亲兵和人家周旋,那就难得很了。

所以彭玉麟一提议要增派一百二十名水勇上岸来保护左大人,左宗棠就同意了。有这么多人手,张汶祥等人从前在浙江的行踪也能很快查出,牢房也能另设一处,犯人关押就不成问题了。

“左大人,还有一件事情,卑职不能不先问。”彭玉麟道,“这几天在江里和码头碰到长江水师的人,都是横眉竖眼,听说他们平时也常欺压百姓,借着江面盘查,要钱要物。我们自己在客地,总是以不挑起事端为妙,但是万一不小心碰到,对方有什么过火的动作,我们应该怎么办?”

左宗棠也倒吸了口凉气,当真出什么事情,长江水师号称一万人,福建水师的三船水勇也不够用。果真会出这种事情么?难道现在不是大清朝的朗朗盛世,还是洪杨盘踞江宁的当日,两支水师竟然紧张到你死我活,快要打起来的地步?

不过左宗棠知dào

,强弱对峙的时刻,弱的一方越是示弱,就越容易招来攻击,所以他对彭玉麟道:“只要对方敢先动手,我们就让他更痛!你不用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彭玉麟得到了明确指示,急忙回船去部署了。

这时亲兵来报:江苏巡抚丁日昌刚从上海回来,前来求见左大人。

对于一直为自己的举人出身多少有点遗憾的左宗棠,见见丁日昌,应该会觉得惬意。因为丁日昌仅仅考中秀才,之后也是屡试不中,后来惠潮嘉道李璋煜见了到他文章,称赞他为“不世之才”,才聘为幕僚,太平军攻潮州时,他献计成功退敌,之后,也进入了曾国藩的幕府。这一段经lì

,可说是和左宗棠相仿佛。

此外,也许是因为生在广东,见惯了洋人,在任苏松太道时,丁日昌办理洋务不卑不亢,曾经驱逐洋兵到城外驻扎、将违法的外国轮船充公、索回吴淞口炮台基地、裁撤会防营向英法兵支付的兵费、禁止洋兵在洋泾浜收取赌博抽成、将英国传教士陆和尚正法、拔除外商私设的浦东至川沙电报线、将外国流氓遣送回国,积极购买洋机器,并且将上海机器制造局迁址到了更合适的地方。

所以在对洋人的态度上,左宗棠也很赞同丁日昌,本来应该惺惺相惜。但此时的这个案子,丁日昌之前曾专门上折请朝廷派曾国藩来办,并且认为非曾国藩不可,就令左宗棠不太痛快了。

“卑职参见左大人。卑职前几天去了上海,没能迎接左大人,还请恕罪。”丁日昌道。

这么巧?马新贻被刺的那天,他去了上海,这几天又去了上海。这么说起来,上海戏院的那些新戏,还不知dào

是不是就是他编的呢。

细想想,这个可能性倒是不大,因为从两年前起,丁日昌就先后两次查禁“淫词小说”,查禁小说戏曲一百多种,“淫词”“”又是一百多种,什么《红楼梦》、《金瓶梅》、《巫山艳史》、《杏花天》、《蟫史》、《女仙外史》啦,统统都在被禁之列。据说他目睹读书人常常沉迷这些邪书之中,以此自娱,不思进取;所以怪罪到这些书的头上。

“那也不算什么。”左宗棠道。

“卑职刚刚经过江宁码头,见到左大人带来的福建水师和大洋船,列队齐整,旗帜鲜明,令我大开眼界。”丁日昌又兴致勃勃地说道,“所以卑职一到家,就急忙找出了这个,两年前我曾将它递给曾大人,可惜曾大人已经调离,不管水师了;如今左大人正练水师,卑职希望能有点用处,所以呈了上来。”

拍马屁有时候充满风险,就比如现在,左总棠听他只赞那三船水师“旗帜分明”,就有点不满;一听他找出来的什么宝物,之前也是先递给了曾国藩而不是自己,更有点气愤,勉强接过来一看,是本《内外洋水师章程》,转手就递给了随从。紧接着问道,“你既然刚刚从码头经过,自然也就听说了福建水师的火夫上岸买菜,被人无端殴打?”

“啊?”看来丁日昌的消息不太灵通,而且为此大为恐慌,“有这种事情?火夫被打死了吗?”

难道他还希望火夫被打死?左宗棠一时大为气愤,说道,“福建水师的火夫难道是纸糊的?你放心,还没有死。”

“我就是担心这种事情!我就是担心这种事情!”丁日昌忙不迭地嚷道,“这些兵勇,一成了势就无法无天,我之前请太后派曾大人前来,就是因为毕竟是他的旧部,好弹压些。后来听说派了左大人,也是松了一口气。谁知dào

竟然还是生了这种事情。”

听这口气,还是在讲“左大人”的震慑力不如“曾大人”,左宗棠一时气结,冷冷地道,“这次打人的人,就要有劳巡抚去抓捕了!”

“唉,这要抓到猴年马月?那些狂徒知dào

打了人,此处不能容身,只怕早已经逃走了。”丁日昌叹道。

听来句句都是搪塞之辞,左宗棠忍不住了,冷笑道,“散兵游勇在本地行凶,难道不该你巡抚衙门捉拿?我之前听说丁大人纵子行凶,马大人力主严惩,所以你们督抚不和,本来还有所怀疑,但今日看来确实无疑。”

“左大人,这话从何而来?”丁日昌急忙离座起身道,“卑职的劣子和太湖水勇曾有斗殴,确实不假,但我已经奏明皇上,将他斥革,皇上宽仁,将我本人宽免,这是已经有定案的了,实在和本案无关。”

这是去年的事了,这件事情说起来真是让人惭愧呀,虽然他到处禁“淫词小说”,自己的儿子却趁着老爹出城勘察水患,带着仆人去逛妓院,正好碰到太湖水师哨勇徐有得、刘步标也到苏州城闲游妓馆,因为争风吃醋,双方打了起来。又碰上苏州亲兵营薛荫榜带兵巡夜,便将双方各责打了四十军棍。徐有得不服,又遭到第二次杖责,结果竟然被打死了。如果对方是个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偏偏对方是太湖水师,而且死了人,事情就难办了。自攻下江宁,裁撤了的的散兵游勇,和仍在营的骄兵悍将,气焰之嚣张,不在江宁本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明明是薛荫榜将双方各打了四十大板,传到了兵营里,就变成了是巡抚公子仗势欺人,将徐有得活活打死,所以个个喊着要巡抚公子“杀人偿命”。

丁日昌因此上奏将家人丁炳、薛荫榜、侄子丁继祖以及儿子丁惠衡革职。儿子好不容易从买来的监生当到个知府,这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呀,自己又不算贪官,银子来得容易吗?但又有什么办法?只有赶快息事宁人。

马新贻奉旨接案后,也是一本正经,委托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以及江苏按察使应宝时等人会审。丁继祖投案了,丁惠衡却拒不到案,所以一直拖到今年六月才结案:薛荫榜、丁惠衡、丁继祖以及丁炳斥革。因丁惠衡尚未归案,马新贻更上奏请交朝廷议处。

谁知今天左宗棠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到了这件事情上。

“这么巧,贵公子的案子才结几十天,马大人就遇刺了,怪不得御史们要上书说是巡抚大人挟嫌报复;此外,人犯王咸镇被关在巡抚衙门的牢房里,忽然一夜之间了疯。这两件事情,就请巡抚大人,给我一个好一点的解释吧?”

第四十七节 洋气扑鼻

此时在京城里,“洋学状元”的试卷,同文馆的洋教师们出到一半,就碰到了大难题。因为礼部负责考试的官员告sù

他们,洋学状元的考试和八股文状元一样,必须要考九天时间。

而洋教师们目前把个人的参考书籍都凑到一起,所能找到的试题,加上美国大使新近转来的两份,加起来也拼不出一份能考九天的试卷。就是新近转来的这两份,也是字字句句,用电报的形式拍来的,算得上一字千金了。这把曾国藩的出题经费预算,立即就用去了五分之一,让他肉痛不已。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这真让人犯难。曾大人说过了,设立“洋学状元”,就是为了让它能和八股文状元相媲美,让大清百姓把洋学看得和传统学问同等重yào

。如果削减“洋学状元”的考试时间,“九天考出来的文状元”和“一天考出来的洋状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在大清百姓的眼里,洋学状元的分量将来就只有八股文状元的九分之一。

“但是请等等,八股文状元真的要考九天吗?”“教头”丁韪良问道,“九天时间里,考生们怎么吃饭睡觉呢?都考些什么内容?”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清朝的读书人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料到耐力却不可低估,竟然能捱过整整九天的考试。“教头”刚刚去贡院参观过了,但见间间考舍,既低矮如猪舍,又简陋如穿堂,光秃秃的地面,单放着一桌一椅。亏得个子高些的考生,九天下来,竟然没有变成驼背。当然了,在“教头”这些洋人们看来,大清朝的“大学问家”走路人人低头含胸,原也就有几分驼背,只是深浅不同而已。

“九天分三场,考试、吃饭、睡觉均在各个考生的号舍内进行。”礼部官员答道,“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五言八韵诗一;第二场考‘五经’文五篇;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

“四书”“五经”“五言八韵诗”,对洋教师们来说,未免太艰深了一点,因此又问道,“请问大人有没有带来试卷,让我们参照参照,好去想想本国有没有类似的题目?”

难得这位礼部官员办事老到,虽然不懂得洋学,却懂得考试,竟然果真随身带有一份试卷,打开一看,都是些什么“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怎么周朝和唐朝是“外重内轻”,秦朝和魏朝就是“外轻内重”,并且各有所得?也不知dào

究竟是用多大的一杆秤、以及如何称量出来的。贾谊是汉朝人,“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所以他曾经在长沙呆过,碰到的皇帝也不算昏庸,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班固讥讽他,那么就是他的对手了,但是又怎么扯到更早的秦穆呢?诸葛亮也用申商的计谋,王安石也用申商的计谋,一个没有他的心,另一个忌讳提到他的名,用人家的计谋又忌讳提到人家的名字,王安石必然是试图剽窃,事实很明显,又有什么好论?

虽然“教头”也算是有名的“清国通”了,要弄懂这些拐弯抹脚一长串、总是同时牵涉到三四人以上的题目,却仍然很困难。礼部官员连写带画解释了大半天,丁韪良终于弄明白了一个要点:“这些都是议论文!”

那就唾手可得了,海外和沪上的各大报纸每天都有时事在生,到时就摘最新鲜的几段来交给大家议论议论,也就是了。

“这个,”礼部官员颇有些为难道,“当今的报纸时事,议论起来,恐怕有所妨碍吧?能不能找些几年以前…不,最好是百年以前的旧报纸来出题?”

“百年以前的旧报纸?只怕找起来会有些困难。”报纸在洋人各国,也算是新鲜事物,要找到百年以前的古董,的确很难,并且丁韪良对此大惑不解,问道,“议论从前的事情,对现在又没有什么裨益;不如争论当今的事情,对朝廷决策也能有所贡献,这样不是更好吗?”

唉,这个洋人不开窍,议论当今的事情,假如议论得不妥当,触怒了皇上或其他权势人物,脑袋也就搬家了,还讲什么“有所贡献”?能贡献的也就是一颗头颅而已。不过洋人是不会懂得这等玄妙的,只能这么跟他解释,“我朝几百年的规矩,出文论题,都止于前朝,从来不出到本朝。这次虽是洋学考试,毕竟也是我大清朝的考试,所以应该依照这个规矩。”见“教头”颇不以为然,只好退后一步,反正自己也做不了主,“或有关议论文的出题范围,不如总教习去请曾大人来裁度。”

因此,这次会商的结果,虽然出题范围仍待商榷,几位洋教师也都对这将旷日持久的考试心存惮意,“洋学考试”仍旧定成了九天。

报考的考生从各个地方源源地集中到了京城。因为时间紧迫,又为了赶到京城后多留几天温书时间,同时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接触洋人洋货,广东福建等地东南沿海的考生都破天荒地坐了洋船来赶考。头回坐洋船,晕船难以避免,所以一个个在船上晕眩呕吐,吐到头昏眼花,奄奄一息,到了天津才又活了过来,急急忙忙弃舟登岸。也许这就是天意罢?要考“洋学”,先就要先受这份飘洋过海“洋罪”。

因为是头回考试,不象八股文的会考,有前人传下的厚厚一本“考经”可循,所以温书也成了问题。大家打听到是同文馆的洋教师在出题,并且此时已经有许多赴考的考生们在那里附学,所以也都挤到同文馆来,课堂里挤得水泄不通,考生们把双耳竖得象兔子,生怕错过了洋教师的某句话,就错过了中状元的机会。曾国藩每天用来咸菜馒头的银钱,自然也因此翻了几倍。

当然,有的考生是不需yào

领用馒头和咸菜的,他们也不太热心听课,只是揣着银两,带着仆人各处穿梭打探,现在站到了同文馆的门口,紧盯着那些洋教师们进进出出。头回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命题考官,只遗憾自己偏偏不会说这么一句洋话,“我给你很多银子,你能把试题泄露给我吗?”唉,这事情又须行得机密,急切间也找不来信得过的翻译。并且,如今洋学大考,能充当翻译的谁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呢?不要到时被人揭,“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臊”,试题买不到,反倒先进了牢房。

好在这些人忍受诱惑无须多久,考官们“闭关”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大清朝的状元考试前,为避免试题外泄,从出题开始直到考试结束的一段时间,出题的考官们都被集中关在考院,不能外出。

几位洋教师虽然不太情愿“闭关”,好在也明白为大清朝出洋学试卷是无上的光荣,将被载入史册,象“教头”用一句古诗形容的那样,“留取丹心照汗青”,只好和几位礼部指定的考试官员,一同被关了进去。

现在的京城里,简直洋气扑鼻,晚上到前门逛街,几家大酒楼前挂着亮晃晃的气灯,街上走着成群结队地出来瞧新鲜的洋学考生,洋行里也挤满了他们未来的“同年”,在逐一地打听各件洋物件的用处和制作方法。

洋行的掌柜当然不会放过机会,频频招徕道,“来看啊,这是明晃晃的洋油灯,你们攻书时正用得着,好好用功,当个状元公;打火机,点灯时只需轻轻一按就出火苗,轻松无比;这是八音盒,盖子一打开就能听到曲子,读书累了,听一听最好…”

这太神奇了!考生们各自摆弄着手中的洋货,爱不释手。

掌柜又说了,“这位后生好眼力啊!这个八音盒,听说连皇上也喜欢听,想想,您和皇上听同一支曲子,到时殿试时如果皇上正好问起这八音盒,那状元公舍你还能有谁呢?”

旁边的考生急忙挤了过来,争着看这八音盒,有的问道:“掌柜,你说的是真是假?难道皇上还到过你这店铺来选八音盒么?”

掌柜答道:“皇上嘛,也许来过,不过来了我也认不出来;恭王府的载徵贝勒就三天两头常来了,我听说,八音盒就是他敬献给皇上的。”

原来如此,立即就有手头阔些的考生掏钱来买八音盒。一个人买不起的,就几个人凑钱来买,以便买回后轮流把玩倾听。整个洋行好象忽然变成了八股文考试的秘笈专卖店,一时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连东交民巷昔日门庭冷落,左宗棠派人来骂街就算是街上行人较多的一次,现在也忽然热闹了起来。

考生们簇拥着到各家使馆门前,远观近玩,瞧洋房,瞧洋人,瞧洋马车;有胆大的,听到洋人讲话,就鹦鹉学舌地模仿起洋人讲起洋文来。有的舌头根本转不过弯来,有的倒是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不知dào

是什么个意思,口里不停地念叨,一路飞奔回同文馆,请懂洋文的生员翻译解释,却原来是一句,“我的天,外面这么多人!”

假如徐桐此时仍在京城,简直都要没办法呼吸,好在他已经远徙新疆,也许此时正在驿途之中,看落日黄沙。他的旧邸,也早已经易主,被新近要和大清国互派使节的西班牙买下了,准bèi

翻修成西班牙使馆。至于倭仁,他每天寓居家中,作旧诗,念皇上,同时睁着眼睛,要看这“洋学状元”到底能闹出个什么名堂。

第四十八节 满门抄斩

江苏巡抚丁日昌召集了巡抚衙门全部牢头看守,盘查人犯王咸镇突然疯之事。王咸镇的牢房已经变得污秽不勘,到处矢溺横流,臭不可闻。这间牢房靠里面,除了上了锁的木门,只有靠近屋顶的一个小小的窗口,约莫一个米斗那么大,绝不可能钻进人。

究竟是什么东西,会使一个人突然间变成“失心疯”呢?环顾左右,毫无疑问,要在这白天也显得黑咕隆咚的牢房里找出答案,很困难。

那么左大人命他抓捕的殴打福建水师火夫之人,有那么多人见到过,总不会遁形了吧?

想到要和那些流勇打交道,丁日昌直觉得头皮麻。但是这件事情推无可推,如果不积极去做,左大人就会更加怀疑到自己头上,这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只好立即就带了捕快,到福建水师的船上去见彭玉麟,请几位被打的火夫跟随各路捕快,到各处关卡、码头、哨所去指认。好在除了一位火夫伤到小腿不能行走之外,其他几名火夫都能行走自如,而且愿意去指认凶徒。丁日昌特意吩咐各位捕快,要注意保护这几位福建水师的证人。左大人的属下如果还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事,那自己就当真担当不起了。

因此巡抚衙门的捕快迅速带着火夫们分别到了东南西北的四个城门;至于码头,就让捕快随着那位行动不便的火夫,在福建水师的洋船上巡视。

朝廷加派来会同左宗棠查案的刑部尚书郑敦谨紧赶慢赶,这天终于到了江宁,并且带来了谕旨:“着令即行捉拿行刺两江总督马新贻凶犯张汶祥之全家,满门抄斩。今后凡刺杀朝廷要员,等同造反,皆从此律,或并诛九族。”

“这是为何?”满门抄斩、并诛九族这样的刑罚,让左宗棠也大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突有此变,悄悄问郑敦谨道。

“太后已经听说江宁不太平,左大人查案阻力重重,和江南水师殴打福建水师之事,深为震怒和忧虑。这道谕旨,恐怕是为左大人的安危着想,要震慑那些蠢蠢欲动之人。”郑敦谨也将声音压低,说道。

左宗棠大觉感动,道,“皇恩浩荡,左某誓查此案,不辱使命。郑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好好歇息几天。对了,郑大人准bèi

住在哪里?”

这就说到为难之处了,张之万拉野矢的笑话已经传遍京城,郑敦谨当然也知dào

江宁不平静,但当京官就是这个难处,一出京城,就几乎是个孤家寡人,一同带来的只有两个办案官,这个时候自己找住处,不免要闹得象张之万那样杯弓蛇影。怎么办呢?难道向左大人借几个亲兵么?但是自己是个文官,也指挥不惯这些兵勇。

好在左宗棠也立即看出了他的难处,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分彼此?因此道:“正巧我在这里租了两座相连的宅子,不如收拾出几间,郑大人也一同住在这里?如此你我协商案情,也省得跑来跑去。”

就是这话,郑敦谨当然立即称谢不迭。

既然住在一起,两人对照案卷,一同切磋,就方便得很了。两人都认为,这个张汶祥口口声声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又说自己练习刺穿五层牛皮,足足练习了三年,不过是想遮人耳目,这样的说法,意在表示自己和马新贻结怨是在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马新贻还在浙江做巡抚;两年之前,才调任了两江总督。越是要遮盖的,往往就是真相,这件事情也如此;马新贻的遇刺,很可能就与他在两江总督任上的作为有关。

难道真的会是丁日昌挟嫌报复吗?据说连远在云贵的官员都知dào

丁日昌和马新贻不和,递折子建议朝廷查清事实。

出去打听的亲兵们陆续回到江宁,去浙江沿海打听海盗事情的,说并没有听说海盗中有个叫张汶祥的;去查牛皮纸和死马的,因为到处兵营都有牛皮纸,也没有什么重yào

现;去打听江南水师中哪些人曾参与剿灭浙江海盗的,因为人员众多,并且对方一听到“张汶祥”三个字就立即闭嘴,也一无所获;到上海去查刺马案如何出炉的,只查到一位姓赵的有钱人曾出钱资助这出戏的排演;倒是画像捉拿张氏,竟然真的有浙江临海的捕快按图索骥,抓到了一名女子,急急地往江宁送来。

“大人,民妇冤枉呀!我不是张氏,娘家姓罗,因为前夫曾姓张,也叫张罗氏。”那女子一到堂上,就喊起冤来。当堂对照画像,的确惟妙惟肖。

“那本大人问你,你认不认得张汶祥?”郑敦谨问道。

“大人,张汶祥原是民妇的前夫,但小人多年前早已和他一拍两散,各自过活。必定是他犯了千刀万剐之罪,仍旧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故yì

把我当成人犯张贴,羞辱于我。”罗氏说道。

当真有这种事!前夫恶意让人把前妻当作红杏出墙的淫妇四处张贴,前妻则口口声声骂前夫就要“千刀万剐”,堂上众人不禁苦笑。怪不得张汶祥提到马新贻勾结张氏就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原来他自己的老婆就曾被人诱拐!

既然不是张汶祥所说的“张氏”,显然就问不出曹二虎的事情了。郑敦谨问道,“本官问你,你既和张汶祥曾是夫妻,都知dào

些张汶祥做过些什么?”

罗氏答道,“张汶祥先是贩毡帽,总是东游西走不落家,也挣不了几个钱,只能穷日子穷过;谁知后来又被长毛捉去了几年,家里没他的音讯,我以为他死了,自己又养不活两个孩子,才跟了别人…”

她的答话,倒象句句都在辩护自己为何抛夫另嫁。

左宗棠道,“你放心,本大人今天不问你私自嫁娶之事,后来呢?”

张罗氏听说不问她“私自嫁娶”,放了些心,提到后来,却不由得恨道,“从前以为他死了,如今能回来也罢;谁知他嫌我另嫁了,就带了些兵匪回家,把我后来的老公家里砸了稀烂。大人,如今这年头,谁过日子容易?我瞧不过去,说了几句,他又把我痛打了一顿。”

“你说他带了兵匪回家,是不是长毛的反贼?”左宗棠又问道。

“要是反贼就好了,就只能顾得上逃命,”张罗氏道,“我后夫曾托人打听到说,长毛败了,那死鬼靠人引荐又投了湘军的得字营,所以仗着人多势壮,几十人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你说张汶祥曾在得字营?”左宗棠和郑敦谨都大吃一惊,同时问道。

“是,大人。”罗氏道。

竟有此事!王志得的得字营这时已经和李鸿章等一道去西北镇捻,张汶祥又是后期入营,这边能认出他的人自然很少。果然刺杀马新贻的就是已被裁撤的湘军旧部!怪不得又是兵营专用的牛皮纸、又有赌馆、还有兵勇模样的人专打福建水师火夫。

此时即刻就命将张汶祥提审,张汶祥一见罗氏,便“哈哈”大笑起来。

“张汶祥,你既曾是湘军旧部,快快从实招来,是谁指使你刺杀了马大人?”郑敦谨问道。

张汶祥似乎吃了一惊,紧接着狠狠地剜了张罗氏一眼,吓得她缩了半个身子。谁能料到他每天过堂胡扯,从没一句真话,此时却为泄愤而牵出了前妻,以致露出马脚?怪不得人们常说,“为赶一只老鼠,烧掉一栋房子”,这话果然不假。

“是将军指使我的。”张汶祥忽然答道。此时江宁的满洲将军是魁玉,旁边众人听得他这么说,都倒吸了口凉气。

张汶祥又道:“我的确问过将军,我说我要刺杀马贼,将军同意了。”

左宗棠问,“他怎么说?”

张汶祥又道:“他没说什么,只点了头。”

“将军叫什么名字?”左宗棠又问道,旁边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汶祥摇摇头,“我不知dào

他叫什么名字,我去求签说要杀马贼,将军就答yīng

了。”众人这时才明白,他这是在说将军庙里的将军,觉得又被他耍了一道。

左宗棠摇头道,“你犯的反罪,要满门抄斩,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又何必搭进全家性命?你好好地招供,我还可以奏明太后,对你家人网开一面。”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张汶祥至今咬紧牙关不说,也许既有几分兄弟义气,但或也许还托付了子女家人,所以拼着自己一死,还是义无返顾。现在“满门抄斩”的谕旨一出,他这个妄想自然也就破灭,此时动之以情,也许还能打动他几分。

果然张汶祥脸色灰败,道:“不必了,马贼的性命是性命,弟兄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弟兄们拼死打下江宁,说裁就裁说撤就撤,为一点芝麻小事,就能随便就当街处决?‘他不仁,我不义’,老子一个人杀了马贼为弟兄们报仇,死而无愿。做我的家人活该倒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罗氏就朝他扑了过去,又抓又挠地尖叫道,“你这天杀的!那是我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叫道,“两个孩子是我拉扯大的,凭什么陪你去死--”

亲兵忙将张罗氏拉了出去。

左宗棠缓缓说道,“西北捻回之乱未平,朝廷正是用兵之时,兵如可用,又怎么会被裁撤?是你们自己不服管束,拿着朝廷的饷,却去结袍哥讲江湖义气,搞得兵营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既然已经被裁撤,朝廷也放了遣散费,象你好手好脚,偌大身坯,好好做个营生,难道挣不了一口饭吃?分明是你们自己懒惰不肯出力qì

,只贪急财,去做了骚扰百姓的不法勾当,犯了朝廷法令,就是被当街处决,又怨得谁来?

“若说谁攻下江宁,谁就能够在江宁烧杀抢掠,那么克复江宁,和在长毛手里又有何不同?当兵打仗,奋力拼杀,和占山为王的草寇又有何不同?你们只知领哪个长官的粮饷,就为哪个长官做事,难道长官会变出粮饷?你在兵营里的衣食用度,难道不是百姓每天在供给?为什么好容易打完长毛,又去抢劫你的衣食父母呢?

“常言说得好,‘人心自有公道’。你我不能因为领谁的饷,是什么地方人,就欺瞒自己的良心,去做不该做的事情,或不去做该做的事情。就比如,虽然说吃辣椒的人性情勇猛,敢打敢拼;我自己也吃辣椒;但有的人吃辣椒,就自以为比别人高人一等,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照我看,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吃辣椒;马大人虽不吃辣椒,却因为江宁百姓除害而被刺,自然人人敬仰,虽死犹生。

“张汶祥,你是个明白人,自己好好想想,必然知dào

应该怎么做。”

左宗棠平时说话简短,此时这么一长篇话,竟然说得满堂寂静。连张汶祥也低头无语,似乎有所触动。

这天晚间忙完公务,左宗棠拿了个洋打火机在把玩,不断地打出火苗。这比火镰好用得多了,火夫在野外阴湿天气埋锅造饭时用来点火,就不会双手檫到酸,也打不出半星火花。不知将来马尾造船厂,能不能顺带生产些这种民用的洋玩意。

亲兵见左大人难得得闲,捧了份折子进来,说道,“大人,这是前天丁巡抚交来的。”

就是那份《内外洋水师章程》,左宗棠预备在水师方面痛下功夫,立即翻看起来。这本书把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水师要做的事情通通都罗列了出来,特别在所附的《海洋水师战场别议》提出“专用大兵轮及招募驾驶之人”、“沿海择要修筑炮台”、“选练陆兵”、“建三洋水师”,使“北东南三洋连为一气”等建议,和左宗棠的某些构想不谋而合,并且有些地方,是连左宗棠也没有来得及想到的。

这样的折子,自己竟然今天才见到。想到丁日昌之前曾经交给过曾国藩,却被淹没无闻,简直有些气愤。若不是这次的机缘,自己差点就永远也读不到它,那对福建水师来说,岂不是是个巨大的遗憾?如今才知dào

,丁日昌和曾国藩的关系,也不会比自己和曾国藩的关系更好。也许用心做事的人,和用心做人的人,总是合不到一块吧?

也许看折后心绪难平,辗转许久才朦胧睡去,忽然听得外面大声扰攘,“有刺客!”“抓刺客!”“快去保护两位大人…”

外间值守的四五名亲兵早已惊醒,点灯来叫“左大人”。只听外面脚步之声杂沓,一部站到门外,另一部纷纷朝另一个院子跑去,一时又有人叫道“北二,刺客在这里!”“快来抓刺客!”又听到一阵刀刃声叮当乱响。

第四十九节 图穷匕见

“北二”指的是方位,就是相连着的两个院子里,褚老汉的北面上房位置。原来左宗棠的亲兵平时演练,就将驻扎的行营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为五块,将整个行营分为二十五块布防,一旦有紧急情况,大家一喊“西南”“东三”等,就立即明白方位,能够迅速赶到。

那边院子里的北面上房,正住着郑敦谨等三人,这时左宗棠一听“北二”有情况,急忙命两位亲兵前去查探郑大人安危。

此时两个院子里,被几十名亲兵提着二三十盏气灯来回奔走追逐,照得明晃晃光闪闪。激烈的打斗声之中,一人吃痛惊呼,稍歇,又有人叫道:“刺客逃走了!快堵住这一个!”“抓住他!”

打斗声稍歇后,就听有人叫道,“抓住了一名刺客!”然后是“西三无事”、“西北无事”、“中一无事”等呼应答复,此起彼伏。

未几,一众亲兵将一人押到左宗棠房前,十几盏气灯聚到一块,当真是亮如白昼。那被押之人,中等身材,一身黑衣,到了阶前,众亲兵喝道,“跪下。”那人居然不跪。

“不好!”一位亲兵叫道,他正站在阶下,所以瞧得清楚,“这人已经死了!”

“啊?”刚刚还在打斗的人,怎么就会死了?众人急忙去看,一探口鼻,果然气息全无,嘴角却留了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是服毒自杀?”郑敦谨也已经赶到,惊疑不定地说道。用灯细细照看,却见这人的衣领处有一大块潮湿,闻起来有一股浓烈的药腥味。

到钦差大臣的行营来行刺,被捕后立即服毒,这真是闻所未闻。左宗棠见郑敦谨无恙,立即查问人犯张汶祥的状况如何,亲兵答说,人犯没有出问题。不过左宗棠知dào

,张汶祥到今天本来有所松动,经此一劫后,要他开口就更难了。

行刺朝廷要员“满门抄斩,并视情节之重,准拟诛连九族”的谕旨昨天才出,今晚就出来了刺客,闹得办案之人,人心惶惶,这件事情,当真非同小可。已死刺客的身份,也需yào

赶快查明。

这件事情,须得赶快奏报朝廷,所以左宗棠连夜亲自拟折,用六百里加急出。

又连夜让师爷出了一张“告裁撤兵勇书”,讲些什么“尔等虽被兵营裁撤,然朝廷仍当用人之时,若求上进,需自保清白之身,切勿无事生非、煽风点火”,对散兵游勇们晓以大义,四处张贴。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就接到亲兵奏报,已查明昨晚的刺客,竟然是刚刚被江南水师除名的水勇!这么巧,前一天除名,第二天就来行刺,左郑二人更觉得事情棘手。两个人心里都有句不能说出的话:莫非有人想反?果真有人想反,那就当如何应对?

从左宗棠到江宁,虽然江苏巡抚丁日昌等地方官员,都先后前来拜见过,却始终未见江南水师黄翼升露面。且在江宁码头,江宁对福建水师一直颇不友善,几名福建水师的火夫更是被打。

对待如此大事,须得未雨绸缪,左宗棠悄悄让亲兵赴浙传自己的密令,将所辖兵勇都调往湖州等江苏浙江交界之处,以便一旦事情有变,能迅速赶来驰援。

到得正午时分,随从忽然来报,“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求见。”

来的都是客,若是前几天,左总棠还会感到高兴,因为这表示曾国藩的这位旧将,还将自己放在眼里。

但是到如今,头一晚刚有江南水师的兵勇来做刺客,第二天提督又来求见,莫非刺客没有行刺成功,提督也来铤而走险?

谁曾料到事情竟然果真会牵涉到江南水师?虽然对左宗棠来说,之前头天收到辣椒,第二天打了张汶祥板子,第三天福建水师的火夫就出了事,脉络清楚明白得很,但是这些能写到卷宗上么?现在又不一样了,因为行刺的刺客,的的确确是江南水师的除名水勇,他黄翼升就想否认也难。

“他带了多少人来?”左总棠问道。

“带了四五十人。”亲兵回答。

一旁的郑敦谨立即紧张地站了起来。带了四五十人前来,这算是来求见,还是准bèi

干脆攻打左宗棠的行营?左宗棠的亲兵加上彭玉麟增派的一百二十人,每日分两三班换岗,此时在值勤的,也只不过五六十人。黄翼升的四五十人,果真要冲击行营,并非没有胜算。左宗棠在堂上走了几步,吩咐道;“让他进来。”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郑敦谨道,“郑大人,你要不要暂时避开?”

这问话颇让郑敦谨两难,从内心讲,他没有见惯带兵打仗的人之间这样图穷匕见的紧张会见,很想避开;但是自己在和左大人会同办案,好意思避开么?就算文弱些,也要让人多费一刀,如果侥幸能逃得一死,果真左大人出了什么事情,自己直接目击,也就不需yào

象如今这样没完没了地审案了,所以他摇头答道,“不必。”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矮壮汉子,“咚咚咚”踏进堂来。这就是黄翼升了,先站定,又向前一步作揖道,“卑职参见左大人。”

两旁亲兵紧紧盯住他的双手,只等他一拔匕,就将他按住。

“卑职已经听说,昨夜前来左大人行营行刺的刺客,竟然是江南水师因违犯水师条律被除名的水勇。卑职惶悚,特意前来看望左大人,并请治罪。”

既然是前来请罪,又何必带来四五十人?这显然是不实之辞,难道他还想先麻痹自己,然后才下手么?左宗棠沉着脸,正转着念头,又听黄翼升道,“天气炎热,昨晚刺客的尸体,既然已经辨认清楚,卑职也就想顺便带回埋葬。”

这个粗人不会拐弯,以致人人顿时都明白了他的意图是来领回刺客尸体。

“这是为何?”左宗棠问道,“难道江南水师每一位被除名水勇的尸体,都由水师负责领回么?”

“左大人,这人虽然死有余辜,”黄翼升说道,“到底也是位有胆有识之人,又曾经是我水师兵勇,我代为领回,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左大人的属下也因此无须多费功夫,不是两全么?”

一个刺客,在水师提督黄翼升眼里,竟然“有胆有识”,左宗棠冷笑着问道,“这人有何胆,又有何识?”

黄翼升道,“左大人的行营防范严密,他既敢来,就算有胆;他又肯来,就算有识。还望左大人看在同乡份上,高抬贵手,不去追究已死之人,勿使他暴尸街头。”

昨夜的刺客拿获之后立即死亡,连审讯也没有机会,为了辨清他的身份,师爷才出主意,将他放置到夫子庙附近的热闹街头,供人辨认,并不是有意让他“暴尸街头”。但是话说回来,一个刺客的尸体,又何必水师提督来如此关心?

“如果我不允许,那又怎样?”左宗棠问。

“只怕外面兄弟们看不过眼,多有妨碍。”黄翼升答道。

这简直就是公然的要挟,怪不得他要带来四五十名水勇!左宗棠大为恼怒,说道,“我不许你带走,你就要来抢尸么?难道昨夜的刺客,竟然就是黄提督主使?要黄提督如此强出头!”

黄翼升道,“这两年七裁八裁,湘勇流落离散,如今江宁地方,只有水师还在。象左大人这样的大人物,又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根本,连吃的辣椒,也和我们不同;我不为弟兄们出头,又有谁管他们死活?奉劝左大人,闲事不要多管…”

话没说完,左宗棠已经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螳臂挡车,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身为朝廷命官,为弟兄出头,怎可不顾朝廷法度?自己想死,不要连累别人,让手下的弟兄白白送命;更不要忘了,曾大人此时全家都在京城来人啊,给我拿下!

亲兵一拥而上,立即就将黄翼升扭手扭脚,抓得牢牢实实。

不料所征用的行署毕竟是民宅,不如官府那么阔大幽深,门外的四五十名水勇,就有人听到动静,一时扰嚷起来。就听左宗棠的亲兵纷纷喝道,“大胆,你敢擅闯左大人的行营!”

双方正剑拔弩张地僵持,门内已经有人出来,原来是一众亲兵押解着黄翼升,护卫着左宗棠来到,人未到,已然传来一声断喝,“通通给我住手!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不敬上峰,已被拿获,今日暂扣本大人行营,本大人决不取他狗命。尔等朝廷兵勇,应立即返回水师驻地,好自为之,切勿生事,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黄大人,你要害人还是救人,也句话吧。”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主将,顿时就让水勇们贴然住手了,纷纷茫然地望着黄翼升。

跨进行营之前,黄翼升心里的算盘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要把那刺客的尸体要到,并且让刺马案陷入停顿。被左宗棠大喝两通,特别是那句“曾大人全家都在京城”,有如醍醐灌顶,害pà

了起来:天哪,我自己在做什么?会害得恩公全家杀头么?

此时他脑子一片混乱,脸上黄绿不定,粗声道,“照左大人的吩咐,回营去。”

水勇们莫名其妙,想问更多,就见提督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一个个作声不得,垂头丧气,只好回营,隐约明白点什么,又不好说出,大家闷坐,这总算是“好自为之”“切勿生事”了吧?左猜猜,右猜猜,也不知dào

提督为什么忽然变卦。等坐到烦闷,又想出去“散散心”时,忽然现站岗之人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兵营里只许进不许出,火药库也都被左大人查封了!

流言总是传得特别广,之前似乎谁都有听说,曾国藩曾经几次被人“劝进”。也许就是黄翼升之流的人物吧?这种人一时顺遂,就得yì

忘形,只知贪更多财、做更大官、有更足势。本朝的官不够他们做了,就起了念头要另立朝代,好做“开国功臣”。

既然总是这些贪妄之徒来开辟新朝,这个人做皇帝和那个人做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同?所以各个朝代之间自然是“换汤不换药”,轮回变换中,只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zhèng

的读书人懒惰懦弱到没有勇气改朝换代,一劳永逸地依照自己喋喋不休的话语创立一个模范社会;从陶渊明的“桃花源”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尝试过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世外”。他们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接受那些新朝代的屠夫,小心翼翼见缝插针地规劝他们应当“仁爱人”,多少守点规矩,即使有时侯为这样的规劝,也常常有掉脑袋的风险,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读书之人,就是情愿因谏劝而死,也不愿死在疆场。如此,他们不免总是手忙脚乱,因为有时侯刚刚劝得这位屠夫稍微收敛,新的屠夫又接着出现了。

今天见了黄翼升,才知世上果然有这般妄人!让他继xù

说下去,只怕就要提到“反”字了。果真反了,这一万多名的湘军水师,不就要在自己手里送掉性命了么?

除非当杀之人,自己最恨杀人,所以才会在杭州放走太平天国十几万人。否则,太平军攻破杭州死十几万人,左宗棠攻破杭州又死十几万人,杭州何堪?他左宗棠又何堪?“为将三次,其后不昌”,已经有了“曾剃头”,难道还要出个“左剃头”么?那大清百姓不是太也可怜?

何况面对的是湘勇,果真出大事,将来说起来又是因自己查案才被逼反的,那就不是“不配吃辣椒”的简单问题了。

正在烦闷,亲兵来报说,人犯张汶祥今天紧张烦躁,连饭也不吃。这自然是因为昨晚被惊扰到了。左宗棠详细问过亲兵,知dào

刺客昨晚就出现在离张汶祥关押处不远。

对张汶祥来说,昔日的要好兄弟,自己当真为他们两肋插刀,今日却特意来要自己速死。这种滋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家人就要一同赴死,朋友忽然变得陌生,曾经自以为熟悉的世间,在自己即将要离开之前,竟然恍惚得难以辨认起来。哪里是墙,哪里又是地?哪边是东,哪边又是西?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这几天,听说左大人和郑大人忙着追查刺客,忽然不必过堂了。

其实因为案情需yào

好好整理,且事情机密,左郑二人改在后房磋商。张汶祥所胡说过“问过将军”之类的话,难道意有所指?这个将军难道就是黄翼升?

这么一个妄人,当然不足为虑,但黄翼升背后有曾氏兄弟,算得上是曾国藩的“私人”“故交”,黄翼升的老婆被曾国藩的欧阳夫人认作干女儿,曾国藩唯一一次纳妾,也由黄翼升夫妇操办。到了这个时候,黄翼升也在自己手中,要问个明白也应该不难;然而“投鼠忌器”,两人都大觉棘手。自己办不了,就只有删繁就简,奏明太后,让她来拿主意了。

谁知刚不过停审了两天,这天又传来消息,马新贻的姨太太上吊自杀了,据说她听说刺客案生后此案停审,忧虑马新贻沉冤难得昭雪,特意以死明志,来催促两位大人办案!

第五十节 东南水师元帅

自左郑二人联名奏报行营刺客及马新贻被刺案进展后,等侯了几天的谕旨这一天到了,谕旨说:“查行刺马新贻之凶犯张汶祥为湘勇旧部,行刺驻江宁查马新贻案之二位钦差大臣未遂之凶犯为江南水师新革水勇,并江南水师黄翼升暗助流勇、揄扬刺客、不敬上峰;着立即革去黄翼升江南水师提督职衔,所部江南水师俱归东南水师元帅左宗棠节制;该员虽随本朝德高望重之大臣征战良久,而莽性未改,不敬朝廷,着将本人交朝廷议罪;念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一案之凶犯张汶祥身份已明,其余细枝末节,不必追究,着将其凌迟处死,满门抄斩;着将行刺钦差大臣未遂之江南水师革勇肖岭满门抄斩。”

谕旨虽长,虽然还曾提到“德高望重之大臣”,也仍旧掩不去中间夹带着的“东南水师元帅”六个字的锐利锋芒。郑敦谨抬起头,拱手作揖,满面笑容要对左宗棠道恭贺;左宗棠则是几分惊疑,几分惶遽。

好在传旨之人,立即又打开了第二道谕旨,朗声念道,“闽浙总督左总棠,前次天津兵船比试遇险之时,当机立断,护驾有功;及入朝觐见,对水师和造船之事,如数家珍,筹划调度,无不得体,展望将来,更有独到之见解;又赴江宁查马新贻遇刺案,虽遇疑雾重重,拦阻恐xià

,仍不顾安危,勇于查探,且布防有方,擒刺客易如反掌,使江宁免生乱局。着加授东南水师元帅一职,总揽水师全局,各地水师俱归节制;望该员感恩图报,锐意进取,练能征善战之勇,造所向披靡之师,以不负朝廷之重托。钦此。”

左宗棠从未想到,用心查案竟然会查成元帅!此时只有叩头谢恩,道,“臣左宗棠谢皇上和太后隆恩,粉身碎骨,难以为报!”

古往今来,说过“粉身碎骨,难以为报”的人,成千上万,但用它来形容左宗棠此刻的心情,再贴切不过。

有谁能知dào

,一个以诸葛亮自许,却屡试不中,四十多岁才出来做官,总是被人批为“臭脾气”“直骡子”的人,要去和那些大多二三十岁就出道、时时处处都有熟人关系照顾的同僚们竞争,有多困难?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令人难以理解,当面说别人不好,叫做“臭脾气”;背后去排挤别人,却叫做“有手段”;什么都做不了的庸才,只要做团团好人,自然就能尸位素餐;善做事的人,却总是容易招来批评嫉恨。足见人们不关心别人做了什么事情,只关心别人让自己感觉如何,所以理直气壮地要求那些比自己能干的人,一定要比自己更谦逊,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会感觉平衡;但说到底,那样的怪胎,又能有几个呢?

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臭脾气总是替自己招怨,也在执着的同时,怀疑自己究竟也走多远。而这道突如其来的谕旨,却使他感到自己几乎就在山巅,曾经有过的轻蔑嘲笑,如今都被踩到了脚下。以至连他自己也在兴奋中有些惶然了,究竟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皇上和太后如此的垂顾和青睐?

左宗棠升任东南水师元帅的诏告一出,顿时朝野震惊。大清朝几百万军队,俱已过世的各路元帅也只有几人,升任“东南水师元帅”,并且是“总揽水师全局”,还不够大么?说是“东南水师元帅”,其实是独此一家,大清朝只有东部和南部沿海,将来总不成还能出个“西北水师元帅”?

其实就算左宗棠就任“东南水师元帅”,此时经管的人和事仍旧是二百八十余工匠,一处空船坞,两间空船厂,外加还见不到影子的洋技师和动机若干。但奇妙就在于,加上这“元帅”的辉煌头衔后,左宗棠暂时驻留的行署,立即拜客如流。江宁本来就是交通便利之地,通苏州、杭州、上海等地都不过几个时辰、半天时间。所以不但两江本地的官员前来拜见,更有其余各地的官员乃至商人们都纷至踏来。

这些老练的商人们触角并不比官员们愚钝,因为如今只见“东南水师元帅”,却不见“东南水师”和水师洋船,所以在他们眼里,水师元帅将来就是有大把银子可花的人。这些如流的拜客中,自然也包括了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早已结交的胡雪岩;和这些天来,追查王咸镇致疯原因和殴打水师之流勇都双双无果,腆颜来见的江苏巡抚丁日昌。

当然,对于左宗棠来说,拨开这些花团锦簇的来客,在江宁,升任水师元帅就意味着他应该立即接管江南水师的一切事务。

黄翼升已被捉拿下狱,等待朝廷议罪处分。江南水师内突然失去主将,人心惶惶。左宗棠视察了江南水师停靠在江宁码头的几艘船,把他的铆钉和船厂船坞又数了一遍,勉励水勇们用心操练,不在水师内结党入会,一经现,会党立即取缔,涉会水勇开革。

同时,又贴出了“又告裁撤兵勇书”,讲明东南水师新建,百废待兴,凡有裁撤兵勇能吃苦耐劳、且不曾违犯朝廷法度,若来投水师船厂,考察合格后即行录取。

也许就好象马匹和骡子在一起,马匹就会慢慢地变成骡子般耐劳一样,这些水勇们听了左宗棠粗声大嗓的几席话,竟然也开始忘掉“裁撤”和“兄弟”,转而谈论起铆钉和铁皮船来:究竟怎么样就能造出足够大的一块铁皮,又把它折成一条洋船,再用铆钉穿透铁皮来焊牢它们?平常的一块铁片,放在水里就沉掉,洋船既然是用铁造的,它又为什么不沉?

对于水师以外的人们,就要对行刺凶犯执行的“千刀万剐”之刑,才是既新奇又刺激的。有的人说,是要拿一片鱼网来绷住人犯,然后行刑的刀斧手沿着网眼将犯人的皮肉一片片割下来;有的人认为这不对,因为照这样,割千刀万刀,要割到猴年马月?不要说刀斧手会吃不消,就是到时监斩的东南水师元帅左大人,担负大清水师造船大业,又怎么会有工夫从早到晚坐一天?所以应该只是割三百六十刀,这样才既表示割得次数多,又切实可行。

当然,还有人并不关心究竟凶犯将被割几刀,更关心如何去还原案情。虽然谕旨说得很清楚,本案“概已查清”,马大人是被裁撤的湘军旧部所刺杀;但就象人们喜欢听戏,总希望能知dào

每一个细节,张汶祥在哪里练的刺穿牛皮?射场旁边的栅栏倒塌,是人为的吗?究竟是谁买通了王咸镇,谁领张汶祥到马大人行署旁边的箭道?

还有,已经被革的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将会被如何治罪?曾国藩大人会出面来保这位昔日旧将吗?为什么谕旨中要提到“该员虽随本朝德高望重之大臣征战良久,而莽性未改,不敬朝廷”?

左宗棠和郑敦谨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句,明白太后正试图将曾国藩和黄翼升切割开来,所以才特意言明“其余细枝末节,不必追究”,以便既将黄翼升治罪,又对曾国藩声名无损。不去追究,黄翼升的罪名就只是“暗助流勇、揄扬刺客、不敬上峰”,而不至于是“主使谋杀”。“玉不琢,不成器”,但是玉琢过了,还是不成器,就叫“朽木不可雕也”,只能怪自身的质地不好,而不能怪罪琢玉之人;如果是“主使谋杀”,那就无论如何也切割不开了。能这样子投鼠且护器,两全其美,当然最好,二人都不得不服。

但是对于将两名罪犯“满门抄斩”,两人还是有些嘀咕的,特别是郑敦谨,作为刑部尚书负责量刑,更是如此。本朝以仁治国,除了造反,照例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开了这个满门抄斩的例子,以后要多斩几多人头才罢?然而,要驳斥太后的旨意也难,因为在前一通自己宣读过的谕旨里面,就已经将刺杀要员等同造反,如果算造反,那么满门抄斩并不为过。不过,话又要说回来,难道刺杀朝廷要员就是造反么?有的要员操守不好,比如果真象上海新编的“刺马案”中,有人贪色卖友,刺客与官员之间只是个人恩怨;甚至对贪赃枉法的官员的刺杀,能算是为民除害,那又当如何呢?

自己身临其境,能深深领会太后这道谕旨的目的。假如不是这道谕旨,江宁的散兵游勇,人人都来刺杀一趟,自己早就没命了;假如不是这等骇人刑罚,亡命之徒遍地都是,对方又怎会出动江南水师的前水勇?案子又怎能象如今,未结而自结,且将凶犯背后的势力连窝端掉?

所以郑敦谨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就此刑罚,具折陈辞。这几个月来,虽然三次办案,但却都窒碍重重,以致于只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看着别人加官进爵,好不眼热。自己是否应该因此知趣些,避免惹起争议呢?

张汶祥就刑的那天,夫子庙来观刑的百姓人山人海。马新佑买通了行刑的郐子手,紧割慢割,场面惨不忍睹,而张汶祥始终未一声。连左郑二人,也闭目不忍。张汶祥的一儿一女,已经先吓得几乎晕死过去,轮到行刑之时,忽然好似醒了过来,又哭又叫,但又有什么用?只是让围观之人徒然吁嘘不已。

虽然还有疑团未解,凶犯已经伏法,也就算暂时了结了。左郑二人打点行装,准bèi

等地方一平靖,朝廷派来新的两江总督,就离开江宁。特别是左宗棠,自离开福建已经两月,就是一颗铆钉空放这么久,也早该生锈了,更不要说闽浙总督衙门的尺牍,只怕已经堆得山高,所以急着回去。

新的两江总督,此时朝中的议论,正带兵在山西剿捻的李鸿章,和此时任江西布政使的林则徐的外甥沈葆桢,呼声最高。

这日正在打点行装,忽然又有马新贻生前任命的营务处处长袁保庆前来求见。

这些人总是没完没了。案件都结了,还能怎么样?不过,见还是要见的,左宗棠便命让他进来。

“大人,小人昨夜去抓聚赌,无意当中听到一句话,想着一定要报gào

给大人。”袁保庆说道。

听到一句话也来报gào

大人?这么婆婆妈妈的人,竟然还能当营务处处长。左宗棠只想快点打他走,问道,“听到句什么话?”

“‘提督换总督,照样不落空’。”袁保庆答道。

“提督换总督?”左宗棠也紧张起来,“你是说…”

“大人,小人之前也有所怀疑:为之前的恩怨行刺自然有可能,为以后的利益就更加如此。大人只要留心看此事将来的获益之人,自然就会明白。”

这是怎么说?难道此案竟然还有幕后之人没有被问出?说得也是,如果黄翼升这个粗人就是幕后主使,只尽管等慢慢查到他就是了,又何必匆匆忙忙跳出来?马新贻被刺杀的原因,除了恩怨,还有利益。不错,如果是为从前恩怨一了百了,几次暗示“回山东老家”,递死马图,就完全没有必要;难道,难道这背后,果真还有更大阴谋?

第五十一节 四道洋学试题

洋学考试在紧锣密鼓的准bèi

之后,就要开考了。因为是头回考试,跃跃欲试要头一个吃螃蟹的人太多,来报名的人竟然近八百人。历年来各地中举后到贡院来参加会试的考生也不过五百人,所以贡院的考舍竟然不敷用。

因此在贡院之外,又增加了一次预试,刷去了那些连手里头有一枚洋钱,目不转睛地对着它盯了几天,也自以为懂得了洋学之人。

五六百名考生鱼贯而入,进入贡院后熙熙攘攘地各自找考舍,找到考舍又对相邻考生左顾右盼之后迟迟坐定,也花了整整大半天。

等到考卷了下来,只见头一道试题以泰山开头,是道地理题: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中所说的山东泰山,它的海拔高度是多少尺?

泰山有多少尺?有一样东西的尺寸是大家都知dào

的,那就是庐山瀑布,因为李白说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所以庐山瀑布是三千尺。善于灵机一动触类旁通的人想起这个参照物,不免有些得yì

,但这该死的题目,为什么不干脆就考“庐山瀑布的海拔高度是多少尺”呢?庐山虽不比泰山是五岳之,但毕竟也算名山,用来做开考之题,不是也很合适么?

诗云,“危楼高百尺”,那么泰山的高度总在百尺之上;泰山是五岳之,应该比其他四岳都高,只可惜仓促间连那四岳的高度也想不起来;只恨杜甫那个老头子,写些什么“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层云能有多高,飞鸟又能飞多高,难以揣测,此时一点用处都没有。哪象李白,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写得确切明白,现成就能做答案?怪不得人家总说李杜李杜,李白杜甫,而不说杜甫李白,杜甫之不如李白,从这两诗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争论?

不过,替李白杜甫排定了座位,还是解决不了自己此时的难题,泰山究竟有多高呢?

尽管考生们大多仍在苦思冥想,家在山东,或即使离得远,也曾到泰山一游的考生就偷偷乐坏了。谁不知dào

,从泰山脚下到南天门,总共七百二十级台阶,据说这七百二十级台阶,又寓意孔夫子的七十二位贤徒,每一位都能以一当十?

因此有人急急忙忙挥毫泼墨,在题下的空白处答道:“七百二十级台阶”。

也有人并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还记得要将台阶换算成尺。那么一级台阶等于多少尺呢?这有点麻烦,到现在细细回忆起在泰山之上踏过的每一级台阶,还忘不了它的险和奇,台阶有宽有窄,窄只可容足,宽足够躺卧;也有高有低,有的半尺,有的八寸,有的走起来如闲庭信步,有的则陡峭艰险,要匍匐着身子才能踏上去。此时要把七百二十级台阶的各异形态一一回想起来,定个高度,也是个难题。

那么就每个台阶取平常台阶的约摸六寸高度来算罢,七百二十个“六寸”,又是多少呢?这位考生没有学过如此艰深的乘法算学,急得抓耳挠腮。难道只写“七百二十个‘六寸’”么?但那和“七百二十级台阶”,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没奈何,反正要考三天时间,大不了自己少睡几个钟点,也要咬牙答中这道题,因此他在纸上写满七百二十个“六寸”,伏案逐加了起来,总已加到几十个了,算得头昏脑胀,一时间又忘了做记号,不记得究竟加到哪里了。

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傻,有这工夫把“六寸”一个个叠加,还不如一个个回忆那七百二十级台阶的各自高度,来得准确具体,还不容易搞混。因此又改变了方法,要把七百二十个“五寸”“八寸”逐一回忆写出,然后来叠加。

这位考生还在奋力苦战这道泰山压顶题时,其他人早已跳过它,去读后面的题目了。哈哈,这回说到了自己刚刚买来用过的洋油灯!这道试题是:

洋油灯所用到的洋油,需yào

放在瓶子里密闭保存,否则经过一断时间后,瓶子的洋油减少,请问这种现象叫做:一,挥;二,挥。

是“挥”还是“挥”?“挥”虽然没有听过,但是“挥”的意思是知dào

的,就是没有的东西也要生些出来,是谓“无中生有”也。而洋油是反过来,从有变到无,是不是不管它从有到无,从无到有,总之是逃不过孙悟空的七十二变,统统都叫“挥”呢?还是因为过程相反,两个字也应该反过来,所以叫“挥”?

这真是难解啊。不过有的人懂得应用自己的原则,既然今天考的是洋学而不是旧学,那么就只选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不曾听过的字眼,要不然还怎么能见得这是在考洋学呢?所以选的是“挥”。没有这样有用原则的人,这道题做起来也不为难,因为有两个现成的答案,随便勾选一个,就有一半的把握,只要把康熙通宝往桌子上一扔,看看落在哪一面就是了。

说起来,考官们为防作弊,连考生们的辨子、所带的馒头、砚台、衣服的夹层都搜到了,偏偏漏了这铸有四个大字的铜钱,据说曾经有考生不会写笔画繁复的“熙”字,就是用这铜钱来救急的。

接下来的一道物理题就更难解了:“请问,根据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原理,当你用一斤的力qì

打某人,和用五两的力qì

打某人相比,自己的手会不会更痛?”

除了姑娘家的粉拳,谁会用五两的力qì

去打人?比起用五两的力qì

,当然用一斤的力qì

打人时,对方会更痛,自己叫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更痛?所以有人立即就提笔答道:“被打之人更痛。”

然而读书之人,又怎么能随便抡胳膊动腿?因此更有人洋洋洒洒,作了一大篇文章,说孔圣人说过,我朝是礼仪之邦,人人都该谦逊懂礼,不应动辄挥拳相向。用五两的力qì

打人已经不对,用足一斤的力qì

更是错上加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打人应该立即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否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时打在别人身上的拳头回到自己的身上来,才会恍然大悟,为什么说用一斤的力qì

打人之时,自己反而会更痛。

更奇异的是,到末了,洋学考试的试卷上,竟然有一道关于小脚的试题,这是一道综合题,“请试论小脚和高跟鞋的力学原理之异同,预测废止裹脚将会给本朝带来什么变化,并评论这些变化。”

唉,很多人立即遗憾自己去逛街逛洋行时,曾经几次经过“裹脚诗馆”,因为以为那和洋学考试无关,竟然没有进去好好瞧瞧。否则,先引用几人人称赞的好诗,此刻起码就能挣点墨水分。

“小脚和高跟鞋的力学原理之异同”,问的是什么呢?高跟鞋当然是一种鞋,只不知dào

是不是姓高的一位跟班给老爷做的鞋?做跟班的最了解老爷不过了,老爷是八字脚,还是罗圈腿,走路是左撇还是右撇,前倾还是后仰,坐着无事时喜不喜欢踢鞋磨鞋,和同僚站在一块时需不需yào

暗暗踮起脚尖?都统统清楚。这样的跟班做出来的鞋子,当然只会是“怎一个‘好’字了得”。只可惜自己之前没有听说过,要不然买双来穿穿,一定不会象此刻脚上的这双这样闷脚,自然对本次考试大有裨益。

那么小脚鞋和高氏跟班做的鞋又能有什么异同呢?先当然是尺寸,小脚鞋是女人穿的,所以尺寸偏小,高氏跟班做的鞋是给老爷穿,所以尺寸偏大;其次是款式,小脚鞋是绣花鞋,老爷们的鞋子就不绣花了;之后是颜色,女人的小脚鞋大多鲜红翠绿,而老爷们的鞋子一般是皂色等深色,等等。

当然,有的考生当真是见多识广,曾亲眼见过洋女人穿高跟鞋,走路时个个昂挺胸。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洋女人和小脚婆娘走路都是风吹杨柳、袅袅娜娜;不同嘛,高跟鞋把洋女人的足后部垫高,小脚是则是把扁平的脚挤成一团,一个用鞋,一个裹脚。哎哟,这么说,难道大清朝的婆娘们之前为了要象诗人所描述的“步步著金莲,行得轻轻瞥瞥”,裹脚多年,就只是因为缺少一双高跟鞋?表舅家在广州的几家洋行,该赶快多进些高跟鞋来卖了?

但是毛笔笔尖刚落在“洋女人和小脚婆娘走路皆袅袅娜娜”的“娜”字的末一笔,这位自认为夺魁有望的考生就失声痛哭了起来。只顾着答题,竟然忘了忌讳,谁不知dào

三百位诗人只因为曾赞美过小脚而被迫裹脚?太后刚刚传了懿旨,废止了裹脚的“陋习”,自己竟然在这里说小脚婆娘走路“袅袅娜娜”,那不是自寻死路么?考试规则规定,试卷不得涂抹,多余的字也只能用一根细细的线条划掉,这“袅袅娜娜”无论如何也将落到太后眼里,“一着错、满盘输”,今年的头名状元,自己已经无望了!

第五十三节 金殿对策

皇宫中此时也在准bèi

殿试事宜,曾国藩递上来的殿试试卷,让武则天读得津津有味,自己悄悄地用郭嵩焘平日讲解的内容去对照,竟然也能答对一两题。

这些题太有趣了,既有问到美国的纽约,又有问到英国的伦敦,并且附带了一张同文馆教师们特制的世界地图。因为要给皇帝和太后过目,这张地图把大清朝画在中间位置。武则天这才知dào

,当今世界,就是几块大陆漂浮在海洋里,陆地的边缘,到处是水,就好比一个漂了许多花瓣的大澡盆。怪不得洋人要造海船,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抵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了。

武则天这几天正在请李鸿藻师傅给自己恶补明史,知dào

明朝曾经有位“三宝太监”郑和,曾经三次下西洋,在当时,也是声势浩大,无人能比,只是为何明朝的人出洋,就只是炫耀炫耀,换回些波斯毯、鼻烟壶、西洋穿衣镜;而洋人所到之处,却攻城掠地,买买兴隆,甚至洋人将帅们不愿去的荒凉地方,也配本国的囚犯前去落地生根?

两相比较,武则天顿时觉得,将徐桐流放到新疆,也未免有点扫兴了。

不过纵使此时还有南海东海的若干个小岛,适不适合做流放地还不知dào

,但单是要找到船来把犯人送去,也就是个难题,说不定还要象左宗棠办兵船比试那样,租用洋人的轮船呢。

忽然想起,既然明朝的船只航行如此之远,也经过大风大浪,没有出现问题,为何本朝的船只倒象是纸糊的,给人一撞就碎?因此立即就吩咐阿鲁特昭妤,去查找些明朝的造船文献。

自己则慢慢踱到保和殿,看太监宫女们,引领着鸿胪寺的官员们在那里设置御座和黄案。暗暗猜测,这一次撒了个大网,不知dào

能选到多少人才?

李鸿章剿捻毫无进展,淮军刚在晋南中了捻军的埋伏,不仅多有死伤,还因此丢了一门克虏伯大炮,倒有脸通过恭亲王来讨要两江总督的位置。这个位置,自己不准bèi

给他,只叹此时袖中无人,只能先让江苏巡抚丁日昌暂时署理。谁知谕旨刚刚出,又接到丁日昌要求辞官养病的折子,这真是左支右拙啊。

除此之外,徐桐流放去的新疆,地方也不平靖,又是阿古柏,又是老毛子,闹得不亦乐乎。只因为天遥路远,朝廷也是鞭长莫及;将来如何是个了局,不得不筹划一番。

事情真多,就连前次升左宗棠做东南水师元帅,也和军机五人颇有一番争议,军机们问自己:同是汉人,同是湖南人,为何厚此薄彼,刚裁了曾国藩的兵权,又送给左宗棠?

这个问题实在太容易回答了,更说明这些军机们没有在用心办事。曾国藩善结人心,手中一有兵权,就容易生变;左宗棠只知做事,听说还脾气大,经常得罪人,因此无须多虑。此外,左宗棠更是感恩知遇之人,自林则徐慧眼识他之后,他心中便只有林则徐。大清朝哪里不能当官?就是当了闽浙总督,又哪里不能造船?浙江沿海离上海近,采买洋货也方便,为什么他偏偏选在马尾这荒凉之地?这都因为林则徐是福建侯官人,所以左宗棠总在那里盘恒不走。

入秋的天气,拂晓之时,白霜过后,颇有凉意,七十六名考生,排着长队,鱼贯通过了太和桥。汉白玉的台阶如此细腻滑嫩,经过时,就好象自己没有一步步地走,而是鞋子自身滑过了它们,瞬间就要到保和殿门口了。

天色渐渐地亮了,天空蓝得澄透,叫人一见,便没来由地欢喜。当然,走在殿试路上的这群已经过了三场的考生们,完全有欢喜的理由。到此时,他们总算等到了金殿面试,过后就是金榜题名,都将获得进身之阶,因为自从宋仁宗时,有一名通过会试,却在殿试被黜落的考生愤而投奔了西夏,令宋仁宗觉得很没面子,以后殿试就没有落榜之说,而只是重新考试并排定名次。说起来,真应该好好谢谢那位敢于投敌的考生啊。

那些曾经在夜晚的寂静中,听过无数遍八音盒曲子,想象过无数遍皇上的音容相貌,和自己殿试时应该如何对答的考生,当然就更好比掌握了秘密武器,渴盼着得到皇上的欣赏。

众考生站定后,才现有人比他们到得更早,那是军机五大臣,和主持考试的礼部官员们。

“众考生领中膳用饼--”一个又尖又脆,拖长的声音叫道,这就是太监了,原来声音果然象女人。

考生们排着队上前领饼,有的人胆子大,还抬头张望声音的来处,远远一瞧,从外貌上倒不见有什么异样。

“不要东张西望,小心惹恼了公公们。”有个声音低声提醒道,原来是就在近旁的礼部官员。

众人急忙收回视线,低头领了皇家的膳饼,然后重新列队。

这时侯,鼓乐声响了起来,殿前出现了两排宫女和太监,过了一会,出现了两顶黄色的华盖,皇帝和太后驾到了。刚想好好瞧瞧那华盖,准bèi

回家后向家人描述一番,只听得“皇上驾到--”的一声长呼,紧接着自己被人轻轻一推,已经跪下了。

偷偷地瞧去,只见几十双的红鞋绿鞋皂青鞋,从铺着的红毯边走过,然后是红毯之上,两顶黄色的华丽座轿从眼前经过,轻轻地停在了保和殿的玉阶之下。轿内两人走出,一个脚步轻快,另一个稍觉柔和。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既年轻,又老成;年轻的声音,老成的声调,因为这句话皇帝从六岁说起,所以已经无比熟练了。

皇帝和太后的宝座就设在保和殿前的台阶上,头顶上覆着华盖,皇帝在左而太后在右。黄色龙袍裹着的皇帝还是少年模样,高颧凸额,稍有些清瘦;太后也如此年轻,容长脸,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慢慢扫过来的黑亮双眼;太后的身后,站着五六位宫女,容貌美好,身姿曼妙;身侧另外站了一位女子,穿着气度都和宫女更加不同,想来这就是太后新设的昭妤了。

有女人参加的殿试,前人恐怕没有参加过,总是自己才躬逢其盛,古今第一呀。

皇家专用的特意裱糊过的答题宣纸,很是讲究,考生们领取之后,各自入座。

考官们过来试卷了,试题准bèi

之后,呈到宫中,今天凌晨才又给了礼部官员,如今尚未拆封。考生们接题在手,当然迫不及待,但拆开之后,就一个个呆若木鸡了,因为头一道试题,赫然就是:

“我大清朝皇帝载淳,前次亲自督造兵船与洋人比试,前虽一路领先,然因木船不如铁船不惧碰撞,惜败于洋船。皇帝知耻后勇,自请出洋钻研造船,使将来之大清水师,能与洋人各国相与周旋。因兹事重大,现交尔等议论,务必各抒己见,详述利弊,以供朝廷采信。”

第五十四节 梧桐落叶

院内的那株梧桐枯黄班驳的叶子,已经开始每天悉悉索索地飘落了,晨起家人扫一次,到了黄昏,地面又几乎铺满了一层。年老失意之人,不免从梧桐叶又联想到自己,倭仁起身寻笔,将心头横亘的一句也落到宣纸之上:“聊挽清寒入诗律,偶缘陈拙得天真”,才又重新转起刚刚被黄叶打断的念头来。

闹闹哄哄这么多天,什么同文馆、洋油灯、洋学考试和洋学状元,全是前奏,皇帝要出洋,才是要登台的正戏。

倭仁的确不能理解,贵为皇帝,何必去造船,何必去出洋?帝王的心是“万事之主”,是“用人行政之得失”的原因,“天下之治乱安危系之此”。帝王心正,则天下事没有不正的;心不正,则“上梁不正下梁歪”。如若帝王之心“明白洞达,而无一毫邪曲之私”,能做到“之政事乃合于天理之正”,那就自然能象尧舜禹汤那样治理天下,水到渠成也。

唉,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当务之急,要阻止皇帝出洋。然而“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何况是衰微之躯?假如恭亲王和太后又联起手来出自己应付不了的怪招,自己还能从马背上摔落一次么?“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从被罢黜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倭仁衰老得特别快,两鬓已经斑白,已经自觉在度“余生”。此时书房的书桌上正摊着他自己编写的《帝王盛轨》、《辅弼嘉谟》和《为学大指》、《嘉善录》四本,也已经刚刚修订完。

回想从皇帝六七岁还没有书案高时就开始为他授课,自己当时用的教材就是《帝王盛轨》、《辅弼嘉谟》,那么小的孩子,四五点钟天不亮就起床,廷对完毕,又立即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对自己一口一个“师傅”“师傅”,读起书来也还用心,只是身体弱些,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头疼脑热一回,南书房也就不得不放假。

年纪渐长后,皇帝还懂得了自己要“启沃圣聪”的苦心,特意把《帝王盛轨》、《辅弼嘉谟》两本书,赐名为《启心金鉴》和《沃心金鉴》。

但对这样虽然尊贵无比,实则柔弱无依的皇帝,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之前既不能让他高高兴兴地赢一回洋人,如今他小小年纪,更要被送到那如狼似虎的洋人们的国家,只怕不等回来,就已经被撕扯成碎片了。想到此,倭仁感到一阵心酸。果真如此,惟有一死以报而已。

因此他久久地枯坐在隔着扇窗子的落叶声中,揣摩了一遍可能遇到的招式。照前一次恭亲王和太后出牌的逻辑,“不让旁人去做,就得自己去做”,难道这一次,自己不让皇帝出洋,恭亲王和太后就会派自己去出洋?

想到要自己出洋“见鬼”,倭仁已经气愤得浑身抖;不过,要自己舍身成仁,自己也绝不推辞,拼着一把老骨头出洋就是,等海船开到日本,找条白绫一了百了,让包括洋人在内的天下人都瞧瞧,什么叫气节!

听说死在海上的魂魄,从此就将无所归依,永远游游荡荡,也罢,就让自己化成厉鬼,在搅了大清朝平静祥和的洋人舰队间出没,让它们相互碰撞,不停地漏水,然后全部沉没吧。

预见了自己的壮烈,倭仁稍为平静了。被撤之后,令他深感痛苦和孤单的就是,之前没有结交更多赞同自己意见的人,所以事到临头,不能象古书里那些做大事的人那样,“声气相通”,“一呼百应”。如今自己失势之时,更加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必须借力打力。所以虽然仍是罪臣之身,就算是亡羊补牢,也试着弥补一回吧。

头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咸丰帝的五弟,道光帝的第五子奕综。

据说,当初为了让咸丰帝奕泞抢先出生,成为道光帝实jì

上的长子,咸丰帝的生母全妃特意催产。或许就是这次催产,才使得她和儿子大受伤害,以致母子都只活到三十出头。谁知这个奕综根本就粗蠢不堪,到十几岁还拖着两道绿鼻涕,父皇时常召集皇子们考问,问些简单的问题,连七八岁的其他皇子都能答出,奕综却只是嘟嘟囔囔,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更全然不是奕泞的对手。道光帝厌憎这位皇子,在对奕泞和奕忻耳提面命关怀有加时,却把他过继给惇亲王绵恺做嗣子,剔除出了皇位继承人的行列。

不过,奕综虽是个粗人,地位却很尊贵,此时既是惇亲王,又是掌管宗人府的皇族家长,因为人只懂得直来直去,也有个意wài

的好处,就是执法从不打折扣。皇帝出洋,既是朝廷的事情,也是家族的事情,如果惇亲王请出祖宗家法,料“鬼子六”们也不敢无视。

倭仁第二天去惇王府拜会时,惇亲王亲自迎了出来,这让倭仁唏嘘感叹不已。只有失意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世态炎凉,自从南书房大师傅一职被削,倭仁蜗居在家,门庭冷落,连门生故旧也不敢上门。想不到众人眼里的一位“粗人”,却能礼遇一位失意之人,这真是何粗之有啊?

因此也急忙迎上前去,说道,“老夫削职之人,当不起亲王如此厚待。”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的师傅又何尝不如此?倭仁师傅,你放心,我只将你当南书房师傅看待。”惇亲王大声说道,好象旁边有几百人在听他说话似的。

这么说,惇亲王竟然在为自己抱不平,倭仁更觉眼眶湿润。果然“龙生九子,各各不同”,既有恭亲王那样熙指气使,为了洋人邪术而侮辱本朝学问大师的;也有在自己削职之后仍然以礼相待,温言抚慰的。只遗憾道光爷的眼光也不太怎样,竟然将这样敦厚守礼的皇子,弃之如敝屐,过继给了别人,使他毫无问鼎的希望。

话归正传,倭仁叹道,“南书房师傅是不敢当了,只是老夫仍旧每日惦念皇上。惇亲王只怕也已经听说,这真是骇人听闻啊,皇帝竟然要出洋!”

“皇帝小孩子心性,听说这些天和恭亲王家里的载徵在一起,所以心变野了,说要出洋,只怕也是他撺辍的。倭仁师傅的担心一点不错,谁不知dào

载徵这小子只会吃喝玩乐,天天逛窑子、逛赌场洋行?我哪天一定要去告sù

太后,训斥他几句,自然也就好了。”惇亲王答道。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连倭仁这样的读书人都能看出从同文馆到皇帝出洋的几步,步步为营,缜密无比,惇亲王竟然没有看出?那就只好点醒他了。倭仁道,“京城里如今洋气这么浓,又是同文馆,又是洋状元,哪朝哪代,能有如此乱象?”

皇帝出洋,这就是乱象?惇亲王恍然大悟,这么说,应该轮到皇族们做点什么了,但到底应该如何呢?

“皇帝已经成年,本来就该亲政了,倘若出洋,那么朝中又该会是番什么景象?”倭仁又叹道。

这就教惇亲王有点不解了,担忧皇帝也罢,难道倭仁师傅还担忧太后的朝政?虽然惇亲王嫌太后对自己不够尊重,没有给自己更大官职,没有对时常进宫请安的惇亲王福晋更热络些,但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太后把事情做得还算妥帖。就说女子缠脚的事情,连康熙爷都没能搞定的难缠汉人,太后说女人该放脚,还不就通通放脚了?近来叫人瞧得眼花缭乱的事情中,唯有这件,惇亲王还算满yì

;兵船比试他本来也赞成,但却接受不了输的结果。所以他大声答道,“倭仁师傅,这倒不用担忧,太后自然会弄妥帖。”

讲到这里,倭仁总算有点理解道光帝当初对着这位皇子时的心情了,只好继xù

点醒道,“惇亲王,从古到今,老祖宗的规矩里,哪朝哪代,有皇帝出洋过?皇帝是一国之主,又怎能轻易出洋?皇帝出洋了,不就要变成…”这话不能明说,但面对惇亲王的迷茫双眼,也就只能豁出去直说了,“当初咸丰爷临终前,特意将皇帝托付给顾命八大臣,不就是要防范这种变局么?”

说到肃顺等顾命八大臣,连自己的命也顾不了,又怎能顾皇帝的命?变局变局,这局不是早就变了,还谈什么防范?咸丰帝要防范的这件事情,惇亲王之前倒是有所听说,但已经十几年过去了,皇帝未亲政,太后此前实jì

上不是一直在当国么?倭仁师傅的话真让人费解呀…难道倭仁师傅是在说,是在说…太后想要篡位?惇亲王“忽”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连声音都变调了,“此话…当真?”

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老公已经死了,只养了一个儿子,这种情况来篡儿子的位,篡来篡去,能篡到哪去呢?到最后,还不是白忙乎一场?这个拐了几道弯的道理,此时惇亲王也一时说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一句,“太后是皇帝的…生母…皇帝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这就难以猜测了,倭仁也只有含糊说道,“比如方家园…”

惇亲王还记得福晋前几次进宫后,回来悄悄告sù

自己,太后近来好似不太待见娘家的两位弟妇-都统桂祥的妻子等,连她们故作亲热的搭讪,也常常装做没听到。难道太后竟然会傻到把江山从自己的儿子手中抢过来,交给弟弟或侄子?即便如此,就桂祥那个鸦片烟鬼样,也无法消受呀。

倭仁见惇亲王似乎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又道,“从前皇帝还小,太后垂帘听政,也是没有办法。如今皇帝已经长成,就应该先大婚,随后亲政,怎么这两件事情,如今连影子还没有呢?”

这话正好说到了惇亲王的心坎上,因为惇亲王也在嘀咕着这两件事情怎么迟迟未办。前段时间,秀女已经选到一半,忽然停了,皇后的热门人选,一位成了太后的女官,其他被指给了王公贵族的子弟们,惇王府刚过门的小福晋,就是如此。这就表明,皇帝不会在短时间内大婚。从来大婚都是亲政的前兆,没有这个前兆,皇帝就不太可能亲政,就象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那样,没有大雪,就难以保证好年成。

此外,惇亲王认为,皇帝出洋,本来也就风险太大,和意大利的兵船比试,洋人的军舰突然撞上皇帝的兵船那一刻,惇亲王差点连心跳都停止了。在大清国,众目睽睽之下,洋人都如此嚣张;等到了外国,皇帝还不就随他们摆布?也许连战国时,被送到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还不如呢。

虽然从前父皇没有选中自己做继承人,惇亲王还算有自知之明,并不因此生怨。何况生母祥妃也替自己譬解过,将自己过继给前惇亲王绵恺,也只是出于父皇的节俭作风,让自己承袭惇亲王的俸禄,就不用另外多封一个亲王,多费皇家俸禄了。所以,表面上是将自己过继,实jì

上是封自己为王,并且比谁都早,因为那个时候,奕泞和奕忻,都还只是个阿哥,在等待着父皇的大揭牌呢。

对父皇所选择的继承人奕泞,惇亲王也很有认同感。年轻时的恭亲王太完美出色了,搞得其他皇子和他相比个个都显得矮一头;奕泞嘛,文武都比不上奕忻,还在骑马时摔了一交,走路一瘸一拐,就没那么让人自惭形秽了。

虽然皇兄奕泞转眼就去世了,他遗留下来的独子,当然也就是皇家的不二天子。

就算在“祺祥之变”后,太后犒赏有功之臣,恭亲王曾经趾高气扬地当过“议政王”,也只能是昙花一现,还不是很快就又被剥夺了?从此更不能朝皇位靠近一步。

更不要说太后一介女流了。

自己作为皇族的执法家长,当然必须维护皇位的尊严,想不到如此荣耀而艰险的使命忽然落在自己头上,惇亲王顿时似乎置身辉煌的戏台之上,幕侧锣鼓响个不停,自己手持长枪,刚耍了一个漂亮的花招,叫道,“想觎覦皇位,先过我惇亲王这一关!”

倭仁见他先是痴痴呆呆好一阵,此时忽然两眼圆睁,现出焕的表情来,就知大功告成,急忙唤醒他问道,“惇亲王准bèi

如何行事?如果要递折子,老夫倒还能帮上点忙…”

还递折子?这位师傅之前递折子递到被迫从马背上摔下来,还不够么?这些读书人,只知dào

“之乎也”,有个屁用?因此惇亲王大声答道,“我不递折子,倭师傅请放心,这事情我包了。”

这是多么大的事情,竟然就能一个人“包了”?倭仁也算阅人众多,立即便知不妥,皇族无法依靠,就只好另外去找那些能靠得住,自己却不见得能说得动的人了。

轿子出了惇王府,沿街而行,偏偏又和什么人相撞了,对方想必是个泼皮,大叫大闹着不肯罢休,轿夫说道,“你怎敢撒野?要知dào

,这是倭仁大人的抬轿...”

“管你什么倭仁大人,窝囊大人,你撞了我就要赔钱吃药,快拿银子出来是正经!否则我就要对你的窝囊大人不客气了—,好呀,你打人--”

原来轿夫实在气不过,将那气势汹汹挤过来的泼皮推了一把,那人更加耍起无赖来,旁边众人听他一口一个“窝囊大人”地叫,也觉得好笑,闹烘烘地乱成一团。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自己一介名儒,前任帝师,竟然成了泼皮口中“窝囊大人”,话说回来,自己难道还不够窝囊么?倭仁顿觉眼干舌哽,悲从中来,一阵热血涌过胸口,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只听得家人在耳边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晕过去了…”

第五十五节 鸦片之殇

年底将近,户部八百万两的库存银子,给左宗棠的福建水师拨了八十万两;后来办中秋洋灯节,和洋学考试,花了几万两;山西陕西等地赈灾花了近五十万两;给李鸿章的剿捻兵饷,又拨了三十万两。

更糟糕的是,今天各地的税收比去年又减少,特别是山陕大旱,田租没有办法征收;加上以前户部银根太紧时,还能凑过来朝海关这块肥肉咬上一口,但太后已经吩咐,明年开始,海关的银子只能专供同文馆和水师,那就没有半点余地了。

户部尚书文祥,因此天天给太后递折诉苦。当然了,其实目前还能勉强支撑,诉苦的目的,只是生怕太后忽然又生出什么大手笔的念头,那就无法可想了;反正过了今年,他就准bèi

无论如何也要辞掉户部尚书这个官位。

堂堂太后,竟然为几个银钱老是被户部聒噪,所以武则天将历年收入支出,都调出来查阅。

过去二十几年,朝廷每年要向各国支付赔款,这笔款子总计已经几亿两白银。

这笔钱如今刚刚还完,总算能喘口气,当然,那得要时局一直这么平和,不起什么争端才行;有了争端,打不过洋人,照样又要赔款。武则天之所以花大力qì

要让左宗棠的水师船厂能尽快抵点用处,就是为要堵住这头一个无底洞。其次,想到洋人一不乐意,就能驱船直入,从天津登岸进逼京畿,那个她在天津曾经做过的噩梦,就仿佛又回来了。这么说起来,都城还不如象从前定在长安,那两个虚无缥缈的鬼魂,自己的手下败将,总不如这些动不动就动刀动枪吹胡子瞪眼的洋人们可怕。此外,如果将来在她的手中,也向洋人赔款割地求和,多没有面子,自己还能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么?

虽然办个船厂也要动辄几百万,到底比赔款少得多。何况造好的船只是给自己用的,赔款白花花的银子是送给洋人的;并且左宗棠在之前的奏折中,也写了一通象绕口令似的“借不如雇,雇不如租,租不如买,买不如自造”的道理?

此外每年的兵饷也是个沉重的负担,从太平天国以来,大清朝到处动荡不堪,太平军横扫了东南一片原来最富庶的地区,捻军沿着黄河一带活跃,回乱滋生在甘肃宁夏青海等地,如今又有了个新疆的阿古柏,俄罗斯又乘机添乱,占去了伊犁。这都是当初名字取得不好,叫“伊犁”,叫他去犁,回头收复之后,一定要改名叫“吾犁”。

简直就没有一处平静。又亏得竟然这么大规模的动乱,持续了这么久,这个朝廷竟然还没有跨掉。这千疮百孔的江山,总要一个一个洞地来补。

捻军和回乱还没有平定,不知dào

到底为何而反。太平天国李秀成的降文,却已经读过了,才认了三年字的人,竟然也写的通顺明了,的确难得,这么说来,只要留心,人才还是遍地可得。

洪秀全造反,不过因为考了多年还是个秀才,恼羞成怒,才起来反的,所以连带着各处的孔庙遭殃。这个最容易了,明年的大比之年,让各地把童生秀才举人的名额,都增加一倍,就算要给这些读书人点口粮,比起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兵饷,也划算得多。

做人不能太过吝啬,有好处大家一起得,武则天这几个月,把从前慈禧好不容易积攒了起来、且惜之如命的珍宝,也都赏给了太监宫女们大半,何况是惠而不费的头衔?即使是封个“东南水师元帅”,也无须多花多少银子,起到的效果却还不错。

除了赔款和兵饷之外,还有一大笔银子的用处,就令人奇怪了,因为这笔银子花得据说完全不应当,却一直没停过,从道光咸丰到同治历经三帝,朝廷收入每年减少,人人对它无可奈何,那就是因大清百姓吸食鸦片而外流的每年几千万两银子。

此时在案头,正好就有军机沈桂芬的折子,历数了鸦片给大清朝带来的害处:白银外流,官吏,吸食之人上瘾后身体受害、从此无法劳作,等等,提议朝廷完全禁止鸦片的吸食和种植。

说起禁烟,朝廷或禁或缓,也已经几十年了。

左宗棠的恩公“林则徐”,当初主张禁烟,结果却是因禁烟而引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更因战败被流放新疆。

听说初到广州时,林则徐认为英国人膝盖不能弯,“一仆不能复起”,跌倒了就爬不起来,可任大清的兵勇们宰割;以为英国人吃的是牛羊肉磨成的粉,就象本朝百姓灾年食用的“观音土”,很难消化,离开大清朝的茶叶、大黄等助消化剂,就会“大便不通而死”,因此在递给道光的奏折中说“况茶叶大黄,洋人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在拟交英女王的公文中也公然声称“大黄、茶叶、湖丝等类,皆大清朝宝贵之产。尔等洋人,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

此外,林则徐认为,英国要攻大清国,无非乘船而来,要是敢入内河,等到潮退水浅,轮船搁浅,又没有伙食供应,加上军火也会用完,所以就会象鱼躺在干河上,白来送死,到时大清兵勇,一一拣拾就是了。主持修建的两座炮台,也根本没有防御洋人起地面攻击的措施,以致英国战胜后,一位英国官员还很纳闷地给友人去信说道:“真奇怪,这些炮台完全没有防御地面攻击的设施,就像是欢迎我们回家的摆设。”

难怪郭嵩焘在之前讲解鸦片战事时,对林则徐颇有微词,这么清廉忠贞的大员,竟然也会“好心办成坏事”,鸦片没禁成,自己也遭了殃。

当然,瑕不掩瑜,林则徐为禁烟所做的努力还是人所周知的,因为他对英国人在水面的战斗能力十分忌惮,还向美国买了一艘军舰,装备得也很不错,所以在最初和英国的小规模冲突中,还稍占上风。这艘船,才真zhèng

是大清船的第一艘洋船。

当他现英国人的膝盖能自由弯曲,而且不食用茶叶和大黄并不会“大便不通而死”的时候,大感震惊,从此到处派人去刺探洋人的情况。

听说那位在裤子上打补丁的道光爷,在这个关头犯了两个毛病:一是吝啬。当林则徐为了销毁鸦片,同时对英国商人有所补偿,拟定每箱鸦片补给英国商人五斤茶叶时,道光帝开始也答yīng

了,等鸦片收缴了,到了拨款的时候,忽然又肉痛起来,拖延不给。林则徐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表示这笔款子将由自己“认捐”。

二是虚骄。林则徐本来已经打听得即使在洋人眼里,禁烟也不违法,所以准bèi

只制止鸦片,其他贸易一任通行。但道光帝则认为,让洋人穿梭买卖,大失本朝尊严,要求林则徐封锁一切口岸,禁止英国商人进入。就此,一场因为鸦片的战争爆。

那么鸦片究竟为何如此诱人,明明吸食之后,人就成了恹恹的病人,仍然有这么多人深陷其中?既然是毒品,洋人各国又为何堂堂皇皇去来大清朝贩毒?

曾昭妤查到说:鸦片本来是古已有之的麻醉品,有止痛镇静的药效,能用于治疗各种疾病。鸦片刚开始吸食时,有欣快感,很容易使人染上毒瘾,身体因此受到戕害。大清朝百姓用烟签、烟灯、烟枪等来吸食鸦片的,一般将生鸦片用锅在文火上熬成膏后,放到烟枪里吸,没有烟枪时,就直接吞服鸦片。吸食久后,如果有三四个时辰不吸,就会拼命想吸,流涕流泪打哈欠、焦虑、恶心呕吐、腹痛腹泻、肌痛关节痛、出汗、鸡皮疙瘩、热、失眠、瞳孔扩大。若一直不吸,一两天后非常难受,三天后逐渐减轻,过半个月后症状消失,之后会遗留失眠、焦虑、不适等轻微症状。

既然如此,这每年流失的几千万两白银,似乎还是有办法收一收,堵一堵。

这天郭嵩焘照旧来给太后讲课,武则天忽然问道,“照《万国公法》,洋人在我朝卖鸦片,我朝如果抓捕他们,是否违法?”其实太后自己猜想也就是违法,否则大清朝廷,尤其是那位裤子上经常打补丁的道光爷,也就不会眼睁睁地瞧着几千万两的白银外流了。

果然,郭嵩焘答道,“照《万国公法》,各国百姓有在与之拟订通商条约的国家进行买卖的自由,此权利不受无端干涉。”

“那么我朝百姓到洋人的国家去卖鸦片,也就不受无端干涉了?”太后又问道。

这问题问得好古怪,郭嵩焘答道,“话虽如此,洋人们颇懂得鸦片对身体的毒害,从不吸食鸦片;即使去贩卖,只怕也卖不动。”

洋人倒懂得鸦片对身体的毒害,自己绝对不去吸食,好刁滑的洋鬼子。如果他们人人都不吸,到时我朝白白运去许多鸦片,又卖不动,不是还要搭上船钱?不过武则天一心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甘心,因此说道,“那我让洋人每吸一口,给他五两银子,难道他也不吸?”

“这…,”郭嵩焘答不出来,一时语塞。给五两银子吸一口,只怕还是有人来吸。但这样又贴鸦片又贴钱,“损人不利己,白开心”,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太后的卓见,当然不能说成是“损人不利己”,因此转口委婉地道,“回太后,那样自然有人来吸,只是那样一来,我朝就不能有进帐了。”

五两银子一吸,不知吸多少口才能令其上瘾,之后能不能卖出鸦片,冲抵成本?前天晚上忽然有了这个以毒攻毒的主意,太后当时颇为兴奋,原来洋人竟然不会买帐。

但是洋人懂得爱惜身体,难道我朝百姓就全都是傻瓜么?又为什么吸个不停?

“郭侍讲,你可能弄到些鸦片?本太后要亲自一试,看看是到底为何,吸食这鸦片的百姓如此之多?”太后问道。

饶是郭侍讲平日气度从容,此时也吓得立即叩倒在地,“恕臣万不能从命,太后贵体,岂能用于试毒?何况这鸦片毒瘾,一旦缠身,就难摆脱,臣所识得的吸食鸦片之人,从来就有进无出。果然太后以身试毒,贵体受害,则朝廷将无所倚,臣民将无所依,臣将死无葬身之地。”

也只是随便说说,谁知这位臣子如此忠诚,特别说到“则朝廷将无所倚,臣民将无所依”,连自己都不免大受感动。

所以太后转开话题,问了出来,“那么依你看,为什么从道光爷到现在,禁烟已历三朝,却屡禁不止?”

“这个,”亏得郭嵩焘当过广东巡抚三年,也颇知dào

其中渊薮,并且他自己也痛恨鸦片,规定家人全都不准吸食鸦片,如果一定要吸,就请改姓,所以此时虽然明知自己这一番话说出,要得罪朝中许多官员,还是说道,“鸦片屡禁不止,都是因为它的买卖之中,蕴涵暴利,对贩卖鸦片的洋人如此,对经过关卡的本朝官员,和经手零售的本朝商人,也是如此。”

武则天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鸦片屡禁不止,造成本朝收入减少,也有本朝官员和商人们,在其中助纣为虐?”

第五十六节 新任两江总督

从捻军趁入晋淮军在满是灰尘的土路上口干舌燥地抢修缺口,而疏于防范之时,突袭并抢走一门克虏伯大炮之后,淮军又已经在山西往南走了几百里了,此时正驻扎在临汾,“临汾”,临近汾河也。但是大旱之时,连汾河的水也只留了几处浅滩,只够人畜饮水而已。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捻军的影子了,他们和太平天国的作战习惯完全不同。太平天国是一占定天京城,就懒得动了,只以天京称为圆心前后左右冲突,勉强争得一块喘息之地,所以到最后被曾国藩将包围圈越缩越小,直至天京城被攻破后覆灭。

也许是牢牢吸取了这个可怕的教xùn

,捻军最怕被官军围住,仿佛变成了流窜在中原的一支游牧部落,哪里有庄稼熟了,就去抢割一番,然后又躲得不见踪影。除非完全有胜算,他们从不轻易攻击官军,因此官军们对他们,常常是寻而不得。

谁也不知dào

过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出现在哪个地方,劫掠一番;到时朝廷申斥剿捻无功的谕旨,又会劈头盖脸地来,让人简直承shòu不了。

和李鸿章在江浙战场和太平天国的对峙相比,这太不相同了。从前有恩师挂帅,只要听指挥办事就是了;现在呢,恩师不在,他的“蚕食围吞”政策,也完全用不上。围又围不了,追呢,又不敢放胆去追,狗急还跳墙呢,看看僧格林沁亲王当初带着马队把捻匪撵得到处乱跑,结果反而自己中了埋伏,葬送了性命,就知dào

这不是个好办法。

因此淮军的兵勇们颇有怨言,有时候悄悄怨李大人当初接了这个苦差使,有时候则抱怨朝廷赏罚不公,当初剿灭太平天国的大人物,曾大人如今在京城做宰相,左骡子荣升了“东南水师大元帅”,最不济连曾国荃,也在封侯之后功成身退,回到了湖南老家养病。哪象自己这些人,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捱旱吃苦?从前还想跟着李大人到哪个好地方做个督抚,手下的人好顺便沾光呢。

抱怨左大人,只能悄悄地抱怨;抱怨朝廷,有的时候就不妨大点声。

因为实在太热,野外扎营不便,他们借住了临汾城一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粮仓的一半。隔着不远,就是钦差大臣阎敬铭来山西赈灾,放救济粮的地方。今年的灾民特别多,一个个眼睛闪着饥饿的绿光,衣衫褴楼,似乎多年没有洗换过。

淮军也有听说,捻军“出则为匪,入则为民”,怀疑这一队队几千人的灾民之中,混有捻匪。大股的碰不上也抓不到,在这灾民当中若能找到几个奸细,那也是不小的功劳,所以也有七八名淮勇隔着不远,悄悄地观察打探。

说到正在被灾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赈灾台前忙碌着的阎大人,自己当真也就和灾民一个样,面皮焦黑,眼似核桃,还一大一小。正好此时无事,几个淮勇就说起了他的笑话:说本朝挑选官员,除了进士资格,往往还要考察相貌;某一次挑选官员,阎敬铭刚一进去,主考官就大声呵斥道,“阎敬铭出去!”足见阎敬铭面貌丑陋,不入上官法眼。

而且听说这位大人每顿吃饭,就只一碟青菜,一碗白饭,外加一个烙饼;此外一年到头,都只一袭布袍,想必就是身上那件连颜色有些辨不清的布袍了。淮勇们跟着李大人,也算是饷银丰足,不时还能有点意wài

的赏赐,此时看这位阎大人穷酸无比,也大觉不屑。

正在说得热闹,忽然其中有位伙伴叫道,“瞧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个捻匪!”众兵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原来是个中年汉子,虽然也是干瘦,此刻肩上背了一小袋刚刚领到的高粱米,正小快步地往回走。

“平常百姓,那能这么矫捷?何况他走这么快,只怕心里有鬼。”一人说道,立即冲了出去,上前拉住那人的胳膊,那人不妨有人突然从身后拽他,吓了一跳;紧接着肩上的粮袋也有人来抢夺。这样的灾年,谁会轻易让粮袋脱手?那人当然紧抓不放,偏偏那淮勇也想扣住他粮袋,两相争夺,就听“嗤啦”一声,那个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布袋被撕破了,黄澄澄的高粱米立时就泄了出来。

“我的米!”那人急忙要捂住口袋,谁知却被扭了个牢实,眼睁睁望着一小袋米顷刻间倒到了地下,情急间不由大叫痛哭起来道,“我的高粱米!为什么要倒掉我的米!你们赔我!”

这一阵骚动,把旁边正在排着队领赈粮的一众饥民都惊动了,立即有几十人立即奔来过来,要抢拾地上那几捧高粱米。其余的惊疑不定,望着几名突然出现的兵勇。

“我的米!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倒掉我刚领到的米啊--,”那人仍在哭道。

“别装蒜,少废话,还不快跟着大爷们走,到军营里说个明白!我看你手长脚长,跑得飞快,只怕你就是捻匪派来的奸细,还敢冒充灾民领取赈粮!”一名淮勇喝骂道。

旁边一众饥民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立即就有人围过来道,“大爷,小人来作证,他和俺是一个寨子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是捻匪…”,“小人作证,他是我堂伯母的大侄子,从来安分守法,没有做过对抗官府的事情…”

带头的一个兵勇叫道,“别罗嗦,快退开,谁能信你?说不定你也是个奸细。大爷们把他带回去问明白了,自然会有说法,用不着你们在这里多嘴多舌…”

但真zhèng

认得他人的亲戚邻居,听说要被带到军营里,谁不知dào

,等到那时便要屈打成招了,谁肯轻易让开?何况兵勇们无凭无据,就说他是奸细,抓住他人,把他的米倒掉,谁知回头会不会轮到自己,也希望能够有个说法,所以仍然纷纷拥向前来。淮勇们见围上前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脸色虚弱苍白,正如饿鬼投胎,禁不住一阵紧张,叫道,“快闪开,快闪开!好大胆子,你们要造反么,别过来,老子要开枪了—”只听“砰”的一声,就是一声枪响。

在场的众人顿时仿佛一瞬间被冻住,紧接着骚动了起来,“开枪了,快逃命!”“有捻匪!”“是官军--”“赈灾是假,要诱百姓来杀光!”一阵阵乱喊乱叫,四散奔逃。有的人本来就已经饿到虚脱,这时更直接就倒在地上;更有人还惦记着赈米,拥挤向赈灾台。整个赈灾场,一片混乱。几名淮勇正在得yì

之间,忽然见一队衙役直冲了过来,叫声“就是这几人,拿下!”便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扰乱赈灾?”一干人被带到赈灾台前,阎敬铭睁着一对核桃眼,大怒着问道。

“回大人,”带头的淮勇答道,“小的们是初到山西剿捻的淮军,听说也有捻匪冒充百姓,来领赈粮的,所以在旁边埋伏侦察,见这人一领到赈粮,立即跑得飞快,行迹可疑,所以将他抓住,准bèi

回营问话。谁知dào

这些人围住小的们,不让将他带走,所以不知哪位弟兄开了一枪…”

“冤枉啊,大人,”那被抓之人哭叫了起来,“我走得快些,只因为我有个小女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小人想走快些,把米带回去给她煮点粥…大人,小人冤枉呀。”话音刚落,拥在后面的饥民当中,也有人叫道,“大人,确实如此,我和他同是姜家屯的,他的小女儿就快要饿死了,小人愿为他作证啊。”

“讲他行迹可疑,你们可有证据?”阎敬铭又问那几名兵勇道。

“大人,这人长手长脚,力qì

又大,小的们抢他米袋也抢不下来,一定不是寻常百姓…”带头淮勇答道。

“就只这些?”阎敬铭怒道,“长手长脚,便是捻匪?走得快些,就是心里有鬼?这是荒年,谁手里有个粮袋,不会牢牢抓紧?你们也未免太荒唐了!把被抓之人放了,其余几人押下去,放一人回营报gào

李大人,请他来见我。”

“谢大人!”那被抓之人被人松开,跪了下去,便不起来。此时此刻,阎敬铭自然知dào

这是什么意思,急忙吩咐衙役去另取一个米袋,装了几碗米后交给他,说道,“快点回去吧!”

唉,只能希望他的小女儿还没有死,要不然捻军中只怕果真又多出一人。就是捻军之中,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吃不上饭,才被裹挟而去的?这几个淮勇简直就没有长脑袋,竟然到赈灾场上来抓匪鸣枪,刚刚亏得现及时,要不然,险些又激起大变。

李鸿章为了此事,将领回的几个淮勇大骂了一通,又各打了二十大板。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从自己悄悄运作两江总督开始,先是吃了个败仗,现在又出来这件事情。过几天,传到京城,又要被那些清流浊流当作笑话来讲了,说李某人的兵勇,打不过捻军,竟然只好到赈灾场上去“剿匪”。

“以后不许出去惹事!阎大人的名声你们也听说过,出了事情,我保不了你们。”李鸿章道。

这是实话,阎敬铭从前在官文手下做官,但官文“贪庸骄蹇”,阎敬铭对他很不满。官文手下有个副将强抢民女,女子哭骂不从,竟被他用乱刀砍死,随后自己躲到官文的总督府藏匿起来。女子的父母到衙门告状,府县官员们都不敢接状纸。阎敬铭闻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找到总督府,向官文索要凶犯;官文推说自己病重,拒不接见;阎敬铭就叫人把被子抱来,在总督府的门房过道里住宿和办公;官文请人来劝也没有用,只得将凶犯交出。满人顶头上司尚且如此,自己和他只不过是过路交情,就更不用说。

回到内室,李鸿章总觉得,这事情真不是个好兆头,看来两江总督的事情要黄了。果然,自己的预感竟然如此灵验,不一会就有亲兵失魂落魄地来报,刚刚朝廷派人到隔壁钦差大人阎敬铭处传旨,阎大人荣升两江总督了!

李鸿章几乎惊了个倒仰。这么小的临汾,驻处又挨得这么近,难道竟然传旨的钦差大人走错了?想了一回,还是没有这个可能,因为名字是不会弄错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相貌堂堂,和江浙一带的洋人和富商也相熟,且有之前带兵打仗的功劳,正应该出任两江总督,为什么却两次都失之交臂?难道自己要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一直剿这飘忽来去的捻匪,直到头变白么?

第五十七节 “嫦娥舞月”

此时,京城的三场洋学考试和殿试早已结束,上海江南制造局和福建马尾造船厂等地的试卷也由主考钦差乘海船带回了京城。因为没有阅卷官在当地,所以两地都是四场连考,好在考生不多,试卷携带回来,又有左大人专门派员随同搬运,几位考官还算应付了过来。

虽然洋学试卷仍要等待批改,有件东西,却是一眼就能看到的,那就是带着自己制造的洋货到上海参加考试的考生作品,江南考场遴选出了九件,初步排定了名次,要等京城的考官们和皇帝太后来决定它们的总名次。

件洋货中,大多是直接模仿洋人的产品造的:有广州产的细洋布;也有人用猪油掺杂皂角叶直接做出来的“洋皂”,猪油粘连腻手,皂角叶还历历可见。

内中有一件,有的人最熟悉不过,竟然是杆改良过的烟枪,考生自己附的说明说,鸦片烟枪系洋人带到我朝,故此烟枪也算洋货,这杆烟枪结构改动,烟管变细而烟锅变得深狭,并且在烟锅处加上盖子之后,烧同样分量的烟膏能吸食几乎两倍长的时间,染瘾之人每天使用的鸦片,因此能减少一半。这样花在鸦片吸食上的银子,也就能减少一半了。这样的说明,把几位礼部官员当场就瞧得鼻翼扇动,等到阅卷官们商议谁去试试这一件时,立kè

义不容辞地拿着它出去,轮流使用一番了。

等几人春风满面地回来,现阅卷房里已经别有洞天,忽然变成了晚间摸样,考官们关门闭户,围在一盏明亮的灯前议论纷纷,几位洋教师也夹在其中,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难得之才啊,这灯,比洋人的洋油灯都亮许多倍,说是一盏,其实有五六七八盏…”一位考官不住口地赞道,话还未完,另一位接口说道,“名字也取得好,又简洁又有诗意,叫‘明镜灯’。”

“是不是应该改做‘荷叶灯’?”另一位考官道,“这镜面恰似荷叶。‘明镜灯’,似乎颇有禅意,‘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恩,这灯下,明镜倒就是个灯台…”

这是一盏形状颇为古怪的灯,上面一半和平常所见的玻璃鼓腹带透明灯罩的洋油灯也没有大不同,只是更为小巧,灯罩也改为了喇叭形,据考生自己的说明说,普通的圆柱灯罩上端容易被烟熏得乌黑,所以改成上端稍稍放大的喇叭状,烟气四散逃逸,就不会了。

更奇怪的是,这灯被用四条铜丝,焊定在一个类似荷叶形状斜斜散的镜面托盘里,因此镜面总侧映或倒映着六七盏同样的灯,所以这灯显得璀璨辉煌,夺目明亮。人人都知dào

镜面能反光,难得这考生将它的形状制作得如此巧妙,既能恰巧从不同角度交相辉映地折射出灯光;整个镜面又光滑一体,不象把几块镜子拼在一起那般错落凌乱;更难得镜面又低到好处,不挡住这些光线的扩散。引得众人看得爱如珍宝,啧啧称赞,恨不得立即就带一盏回家。

但是“萝卜生菜,各有所爱”,比起这盏灯,那竿烟枪,用同样分量的鸦片膏,刚刚几个人确实吸足了近两倍的辰光。

“好用得很,确实用久了一倍。”一位刚过完瘾的考官推荐道,“如果大家都用,买鸦片的银两能节约一半,也很可观。”

难道靠这管烟枪,竟然果真能够替大清朝截流用于购买鸦片的一半外流银两?

“只是怎么见得,用了它,大家就果真只抽一半的鸦片膏?也许从此抽两倍的时间呢?”另一位又问道。这也是可能的,因为抽鸦片的人一旦上瘾,常常没有餍足,抽多抽少,往往只看自己能抽得起多少。如果这样,那么节省的一半鸦片膏照旧要抽完,倒要多花一倍的时间,那当真是一天到晚,只能躺在烟榻之上,其余什么都不用干了。因此众人只有继xù

评比考较了一番,准bèi

之后就将它们和考中的几份试卷,一同送进宫去。

东书房里,这夜灯火通明,这灯光之中,自然也有那盏奇异的“明镜灯”的熠熠生辉。武则天对着这盏灯,凝视良久,既觉得新奇,又觉得熟悉。因为洋油灯做成的鼓腹细腰模样,颇似一位美女在明镜上跳舞,喇叭形的灯罩口,更象是美女双双挥起的水袖。对了,有些象从前“嫦娥奔月”的绘图,这镜面就象一轮明月,灯就好似“寂寞嫦娥挥广袖”了,难怪如此眼熟。所以这灯,应该叫作“嫦娥奔月”灯,不,应该叫作“嫦娥舞月”灯才贴切。

还有那细洋布,摸上去比土布也细腻得多,难得的是花样如此鲜艳多变,给小姑娘做做衣裳,最合适不过。

太后的眼睛,又盯在那根改良烟枪上,真难以相信,竟是这么一件寻常东西,令本朝每年流失几百几千万两白银。罢了,鸦片的事情,还是之后另作考lǜ

,此时先把这些殿试试卷好好翻阅完。

照例金殿对策后,阅卷官挑选前面第一到十名的试卷交给皇帝和太后,之后由皇帝和太后召见考生对答,以便最终定出名次。然而,这一次太后特意传旨,要求翻阅全部八十五名考生的试卷,然后召见全部七十人,这是因为另有十五名,六名取自江南制造局和马尾造船厂,和九名参考洋货制造的考生,都没有来京殿试。

本来只挑选第一到十名,就是怕挑选太多,会让皇帝和太后过于劳累。既然太后有此命令,做臣子的只有叹服她不畏辛劳,当然就谈不上反对了。

出了那道皇帝出洋的论述题,收回来七十六份支持皇帝出洋的试卷,考生们各自答得洋洋洒洒,观点一致,论据就大不相同了,奇谈怪论,层出不穷。

当日保和殿前,考生们接到试卷,先是惊诧莫名,继而兴奋异常,连皇帝都要出洋,更说明自己走这条路对了。从设立同文馆,推广洋油灯,设立洋状元等几件事情,朝廷的态度无须揣摩,也能判断,何况又是皇帝“自请出洋”?试题让人人“各抒己见,详述利弊”,自己正在考洋学状元,捧这只碗,吃这碗饭,当然只有赞成,难道还要自砸饭碗么?

所以既有人把这道试题当做给皇帝导游的机会,将凡是听说的各国古迹名胜,通通罗列出来,什么法国的“金子塔”,埃及的埃菲尔铁塔,英国的白金汉宫,德国的莱茵河,美国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以说明皇帝出洋一定此行不虚,收获多多。之前没有好好背诵,差点把两个塔给弄混了,亏得后来一想,埃及籍籍无名,英国法国最强悍,英国人有白金汉宫,法国人在我朝的天津也造了多座才刚被烧掉的教堂,显然有钱,所以“金子塔”应该在法国;埃菲尔铁塔嘛,当然就在埃及。

以致连武则天读了这份试卷,对那些洋人的国家,也不免心生向往。

又有人说,大清皇帝出洋,何必亲自去造船?重yào

的是,应该仿照尧舜出巡,以德被天下,要让仍旧茹毛饮血未开化的洋人见识见识,真zhèng

有几千年皇帝传统的我朝皇帝到底是如何来当的,由敬生畏,帖然心服,自己造了船来敬奉;或因为大清朝不造船,洋人从此也不造船,并将已造好的洋船毁掉,各自在自己的小国里安分守己地当寓公,从此不来我朝吵闹生事,那就天下太平也。

这令太后读得紧皱眉头,大为不快,听这口气,简直就是倭仁的嫡传弟子。如果不是殿试没有落榜的规矩,差点就想将他除名。如今虽然没有西夏,却还有个东洋,如果他也负气跑去投奔人家,也有点尴尬。“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因此作为惩罚,在试卷上批了个“取第七十六名”,将他压底。

如此多的试卷,有的还言之无物,当然不免让人昏昏欲睡。翻到二十几名时,武则天忽然眼前一亮,这篇试卷,不仅通篇赞成皇帝出洋,而且说,皇帝应该如康熙和乾隆皇帝从前下江南那样,“微服私访”,才不会在本朝官员和洋人的接待官员的簇拥之中,只能走马观花,“殊失出洋之本意”。

最难得是‘微服私访’四个字,若是以皇帝的身份,自然不免受各种礼节束缚,对洋人的各种事情,就难以看得真切了。这又和郭侍讲讲过的,当年俄罗斯彼得大帝的所为,恰巧一样。彼得大帝悄悄带了二百五十多人,只不露出是皇帝身份,所以船厂,舰队,矿山,英国议会,无不去过,并且回到俄国之后,一一模仿实行,如今才得以和西方各国平起平坐。

皇帝什么时候回国施为,倒是不着急,总之照这么多天的郭侍讲所讲,到洋人的国家走一趟,人人都将满载而归,那就让皇帝去一趟也好。

“好文章,好文章。”太后因此激赏地赞道,“处处为皇帝着想,且知dào

一定要‘微服出巡’,这就是今年的状元了。”

第五十八节 玉源夜宴

城的“玉源居”酒楼,这晚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是在明天皇上正式赐“恩荣宴”之前,为庆贺洋学考试圆满结束,武英殿大学士兼同文馆馆长曾国藩,正设宴答谢同文馆总教头及各位洋教师,礼部和鸿胪寺各位官员,以及刚刚出炉的状元梁鸿、探花吴道>二人。榜眼黄彝鼎,就是那盏让人啧啧称赞的“明镜灯”的制作,此时还未抵达京城,所以并不在座。

曾国藩本来想只在家中热闹一番,无奈曾府不够阔大,又是宴请新中状元和答谢考官,总不能让人家等在门口,轮流进来吃流水席。加上自己家里的老厨子,做惯了辣的湘菜,每道菜里都要丢进半斤干辣椒,不适合这次宴请的客人,反正也要全部从“玉源居”叫菜,就干脆借用了它的宽敞地方。

今晚公事之外,曾大人另有一喜,那就是本年的洋学考试,大公子曾纪泽获中了二甲第五名,因此更加满面春风,周旋于宾客之间。此时纪泽也添陪末座,忙碌着替父亲前后招呼。

三十几年前曾国藩自己参加殿试,得的是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三甲第四十二名,也就是总排名第九十五,将近百名开外,成绩实在不能算好。嘴尖舌快的人说:“同进士”,就是朝廷取完了进士,一看未被录取的还有如此之多,皇上看大家读得辛苦,格外开恩,取为“同进士”。说是“同”,其实是“不同”;就象“如夫人”,其实就是“不如”夫人。

如今儿子纪泽总算堂堂正正洋进士出身,不会象自己一样,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替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之类的对联来讥讽嘲笑,往自己的陈年伤口上撒盐了。

本来大清朝的会试,凡是担任考官之人,其亲戚都不得在本届应试。曾国藩为了儿子的前程,要向太后辞去主考官之位时,太后却特许他无须去职,让曾纪泽照常参考,“德高望重之人,不必拘泥于此”。如今儿子得中,曾国藩自然也感念太后。

此刻“玉源居”酒楼中,整整坐满了三四桌酒席,#筹交错之间,人人频频举杯,既贺曾大人得才,又贺曾公子高中,也贺状元和榜眼及第,对各位考官大人更是谢了又谢。

几巡酒菜过后,大家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同文馆在此次考试中颇有斩获,分获了二甲两名和三甲五名,还不包括曾纪泽这位“编外生员”;总教头更趁此机会,从落榜当中又招选到近两百名生员,新近荣升“两百七十八名同文馆生员教头”,自然也眉开眼笑。

探花吴道>识讲洋话,也和洋人来往相熟,此时自然也和在座的几位同文馆洋教师攀谈起来,曾大人看得眼热,同时要让众人知dào

,儿子曾纪泽在家延聘洋文教师习学多年,也是真才实干,所以示意他去加入。

新科状元梁鸿。则仍旧陪着曾大人和各位考官大人寒暄。他地名字。总令曾国藩怀疑他除了“微服私访”地文章之外。还占了点便宜。因为从前东汉有个同名同姓地梁鸿。因作〈五噫歌〉指责皇室奢侈。得罪了汉章帝。只好从陕西逃到江苏吴地。是谓王勃在《腾王阁序》当中所说地“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也。

难道太后要借这位状元地名字。向天下表示她胜过以往帝王们地揽才之心?

“只可惜梁状元并非来自江苏。要不然‘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一句。今天就变成‘擢梁鸿于海曲。正遇明时’。也能成就一段佳话了。”曾国藩笑道。

“果然。果然。正如曾大人所言。”一众考官们击掌附和。摇头品味道。“‘擢梁鸿于海曲。正遇明时’。曾大人改得真是巧妙啊。”

“倒是梁状元年纪轻轻。有没有已经‘在几时接了孟光案’?”又一人笑问道。这就是在问梁状元是否成亲了。每三年新出炉一次地状元。比起刚出炉地烧饼当然更加抢手。有年轻未嫁女子地家中。谁不会动心去打听打听?

这位梁状元年纪地确还轻。约摸二十出头。相貌是照例地岭南人。皮肤稍黑。额头稍微前突。是否婚娶。地确难以判定。此时听他答道:“小人还未婚娶。皆因小人从前曾立誓。要等大清朝造出第一艘轮船之时。方才谈论婚娶。”

这么说,哪家地女儿能不能快点嫁出

然还要看左骡子在福州造船的进度了!不过年轻人也是难得,曾国藩立即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跟随左宗棠去了福建的彭玉麟,从前自己劝他娶妻,他也总是答说“要待到荡平长毛之日”。谁知dào

他竟然一直恋着自己祖母的养女他名义上的“小姑”?好不容易克服重重困难,等到谈婚论嫁之日,小姑偏又病死,从此彭郎依旧然一身,真是可叹呀可叹。又有那么巧,彭玉麟从前率水师作战的长江,就有小孤山和澎浪矶,更有从前苏东坡留下的妙句“小姑前年嫁彭郎”,不知这究竟是天缘,还是巧合?

“不急,不急,慢慢挑,看梁状元将来是否也挑得一个好妻子,象孟光一样对作佣工的丈夫仍能做到‘举案齐眉’…”一位考官调侃着笑道,“说起来,古人娶妻的眼光当真是特别,梁鸿挑了孟光,诸葛亮娶了黄月英,都是佳话呀…如今风气就大不同了。”

总教头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忽然接口道,“今人也很特别,听说郭嵩焘郭大人,就娶了自己以前的女仆,而且待她就象夫人一样,也很令人钦佩啊。”

郭嵩今晚因为太后东书房有事,未能参加宴会。他为妾停妻地家庭纷扰,在座这些考官们大多听过,且大不以为然,认为他颠覆礼教纲常;不料到了这个洋教头口里,竟然忽然变了样。

“教头大人,妻与妾,到底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鸿胪寺的张大人立即反问道,“如果对待妾就想对待正妻一样,那么又怎么对待正妻呢?丫头出身的妾,又怎么能如同孟光那样的妻子那样有教养,懂得对丈夫应该‘举案齐眉’呢?”

“不然,不然,郭大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妾,表示他懂得要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总教头摇头道,“我美利坚自从独立,就宣读了立宣言〉,认定人人生来平等,华盛顿总统”

曾国藩在旁听着,也是不以为然,亲家母对自己嫁过去的女儿太克扣了,就足见妾不能被当作正妻对待。人人又怎么能平等?进士和同进士之间先就不能平等。不过他近来对于洋人的事情颇有兴趣,此刻虚心问道,“这个华盛顿总统,又是怎样的人物?”

教头答道,“华盛顿总统是我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总统,他不仅领导美利坚脱离大不列颠,争取到了独立,并且履行完总统任期后,就坚决地离开了总统的位置。既没有把总统的位置传给自己地儿子,也没有霸占着总统的位置一直到死,直到变成独裁。这为后来的美利坚总统们做了良好的表率,所以做一位创造历史的人,一位成功地总统,最重yào

品质,就是必须没有私心”

原来是做完了总统就离开?这么说,难道在大清朝,做完了皇帝也就要离开么?那不是又要天下大乱?每几百年选一次皇帝的混战,就已经够可怕了,如果几年几十年就一次,还能有几个人留得性命下来?

“这个,我朝地情形和美国不同…”又是鸿胪寺的张大人在说道。

“不然,象贵国华盛顿这样地人物,我国古已有之,”梁状元忽然说道,旁边众人都睁大眼睛瞧住他,“总教头,您一定听说过大清国古代的舜禹吧?在五千年以前,尧就没有把位置传给儿子,而是另外花了很多时间,挑选了合适地接班人,那就是舜;而舜又挑选了”

“啊?这太完美了,我完全没有听说过。”总教头惊叹道,“后来呢?”

连曾国藩都不得不暗暗点头,称赞这位梁状元才思敏捷,比照外国人的道德楷模,顷刻间就能在本国找到一个,并且是五千年前。才使今晚这么多人,又一次在洋人面前保住了面子。怪不得人人答不出“微服私访”,独他能答出,看来这小子前途无可限量啊。

“后来禹把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启,启创立了夏朝。”

“多可惜呀!”教头叹道,“禹扼杀了古代的民主制度,他是个罪人,怎么还能和尧舜并称呢?”

和洋人真是讲不清,禹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被称为罪人呢?当然今晚这样的好时光,也不必为此和洋教头争执,何况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所以曾国藩立即将话题岔了开去。

过不久,就悄悄交代儿子纪泽好好继xù

招待,自己率先离开了。

第五十九节 驱捻剿回

夜,窗外一片漆黑,曾府中堂的灯依旧亮着,几位着曾大人回来,其中一位,起身负手站在半开着的几扇窗格前,抬眼望月落之后,夜空还点缀着的繁星点点。

听到朝靴的橐声,这位幕僚立即转过身,其他几位幕僚也站起身来,迎接曾大人。要做人家的幕僚,就得遵人家的规,从前连曾大人的得yì

门生李鸿章,也曾因为晚起而遭到恩师的斥责,其他人就更加要检点自己了。左宗棠从前打死也不肯给别人去当幕僚,就是为此。谁又能够象他,后来长沙危急,不得出来给巡抚当师爷之时,竟然当得比巡抚还大,敢辱骂踢打满人总兵呢?

橐声之声停住,曾国藩落座之后,立即问道,“少的来函,你们都读了吗,如何看它?”少是李鸿章的字,近来在山西剿捻,颇多曲折,常给恩师来信。

李鸿章善于利用恩师,已经朝中闻名。不便说的话,不便出头做的事情,就一通通地给恩师来函,催恩师话或代为出头;遇到为难之事,来讨主意;胸中有苦闷失意,更是非向恩师细细倾诉不可了。

曾国藩有时为公,有时因私,对自己这位得yì

门生多方照顾;为公,为朝廷此时要做成的某件事情而大力推动;因私,自己年岁已大,自然要找出将来能在朝中传承自己衣钵之人。

皇家重视继承人,为臣又何尝不如此?不仅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能交给后人扬光大;也希望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声名清誉继xù

保持,免得遇上轻薄无德之人,忽然一耙倒打,弄到声败名裂,身后蒙羞;除此之外,如果能对自己的子女故交,扶持照顾,当然就更好了。

这三条之中,能不能干,做不做得成什么事情,反正是替皇家办差,倒在其次;这是因为,皇恩一向难测,如果选定的这个人,在自己身后,不能先在朝中保住他自己的官位,那么所说的这三条,就只能通通化成泡影;因此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是个善做官,在复杂艰险地环境之中,仍能屹立不倒之人。

而在曾国藩看来,自己的门生弟子当中,李鸿章做官的本领,其拉帮结派的纵捭横阖之术,八面玲珑的各方逢迎技巧,有时连自己也不得不自叹不如。这样的门生,自然不会轻易倒台,身后的事情,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并且,要让他将来记得维护恩师,就要让他记得如今自己如何提携弟子,所以催促指点,关怀不已。

因此对于李鸿章入晋两月,剿捻无功,人困马乏,新近又与两江总督一任失之交臂,曾国藩自然深知,也为自己这位得yì

弟子、衣钵传人的如此景况,大为担忧。

前天,曾国藩忽然接到这到这位弟子的一封来信,信中提出了一个大胆而又新奇地想法,说捻匪游移不定,跟踪剿杀,难全其功,因此必须借刀杀人,去拟订“驱捻剿回”之策。因为事涉平定捻、回之大计,所以特意来信请恩师权衡评判。

虽然此刻山西大旱。对于李鸿章来说。却似乎是个只怕自己要愈陷愈深地泥沼。从前恩师曾国藩追剿太平天国。便是一例。一打便难脱身。倾十年之力。才得功成身退。即使捻匪比不上太平天国。自己地洋装备也比草创之初地湘勇要好得多。静观如今势态。谁又能担保。剿捻就用不了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上海地洋场之中。多地是比这么一群衣衫褴褛地亡命之徒。更值得他李鸿章去了解。去接触。去把玩。去挟以自重地银钱买卖、洋货洋场、和洋风气。因此李鸿章想着要尽早抽身。

枯坐在临汾空粮仓内地行营里。听隔壁阎敬铭大人赈灾已毕就要返京。百姓又纷纷涌来。燃放鞭炮送行。两江总督地位置。从此就落入这一对大小核桃眼地阎大人囊中了。真不知dào

两江灵秀之地。迎来这么一副模样地父母官。会是什么样地情形?各国洋人见到。又该如何惊讶诧异。直疑大清朝无人?

想到之前在上海也苦心经营了几年。和恩师曾大人合力创办了江南制造局。如今它却简直和自己毫无关系。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左骡子在福建。办船厂办得风生水起。连新任状元都凑热闹。说什么要等左骡子造出大清朝第一艘轮船。才谈婚论娶。

难道让自己去造轮船。就造不出这么大声势么?自己比左骡子更早。就租用洋船从安徽安庆装运了九千淮军到上海昆山。就不如左骡子配做“东南水师元帅”?

这都是命运地捉弄啊。只不过几天功夫地迟疑和不以为然。以为自己必然料准。天津大不了是个和局。无须空跑一趟;以为即使不跑这么一趟。自己是带兵之人。太后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结果因此失去地。竟是太后地眷顾。

不错,左骡子此刻胜过自己地,恰恰就是太后的青睐;当然,还有福建

船厂;和浙江杭州,那个总是和左骡子凑到一起地雪岩。这三件东西,除了太后的青睐天恩难测,另外两件,就都不见得一直能为他左骡子所用了。

但说来说去,要使时移物易,总要让自己先离开这里,才能谈及。想从前自己在上海,洋人土人,夹杂来往,门庭何等热闹?办点什么事情,还不是顺风顺水,举手之劳?如今到了这悍厉之地,连个拜客地影子都见不到,更不用说洋人和有钱人了。自己唯一一次去拜客,就是几天前为属下兵勇惹事,去见阎大人,还被他一板一眼地指责了好几句,说该放兵勇任意wài

出,惹事生非。

想想,这个阎大人也未免太装模作样了。官场之上,你来我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有不犯在谁手里的时候呢?如此疾言厉色,这又何必?还不如暂且记个人情,大不了等自己以后还他就是,如此不就一团和气了么?

唉,偏偏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街头那些没头脑的百姓,倒要去给他放鞭炮送行。

事事不如意,闷坐之中,对着幅大清全舆图左看右看,忍住了不去看江南地方,只将眼光落在山陕豫鄂一带,沿那条从山东到甘肃、捻回相接、表示“军情火急”的红道道,忽然间似乎找到了一条捷径。

既然这边是捻匪,那边是回乱,为什么不想个办法,引得他们两虎相争,自己则坐山观虎斗呢?

当然,两虎相争,容易伤及旁人,不能离京城和腹地太近;不过能圈作虎斗场的地方,大清朝也有的是,比如把捻回两路都赶到玉门关外,那里大片沙漠和戈壁空旷开阔,正好适合双方来个你死我活;此外,再过去地新疆,还有阿古柏和俄罗斯,和捻、回恰好能混作蛇鼠一窝。

只要保得京城和腹地无虞,将他们赶到关外荒凉之地,大军凭玉门关驻守,管他谁死谁活。到时候自己班师回朝,虽然两江已暂时无望,随便到什么地方弄个总督当当,也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哈哈,天下还有谁能象李鸿章,想出如此一举三得的妙计?既把回捻撵出山陕等地;又让回捻挡住了一直对内地虎视眈眈的阿古柏和俄罗斯;而阿古柏和俄罗斯,反过来又能牵制捻军和回叛。

只可惜自己此时正在负责剿捻,径直提出这条妙计,那些蠢人又要以为自己在脱滑偷懒,到时侯就百口莫辩了。所以他急忙提笔给恩师曾国藩去信,详细述说了一番,要请恩师来裁度,这条计策如何?又如果堪用,能否请恩师代为向朝廷提出?

曾国藩今夜特意提前从“玉源居”的状元宴赶回,就是为此。刚刚问过一遍之后,见几个幕僚都等着旁人先开口,此时又道,“你们觉得这条计策如何,是好是歹,不妨直说,我就是要听听你们的议论。”

“回大人,李大人的来函,松贞和我们几个,都传阅过了。”一位幕僚答道,“李大人‘驱捻剿回’的提议,的确很有新意,想人之未想,言人之未言,只是细节之处,似乎还需筹划妥当。倘能如此,之后提交太后,如蒙获准,少此次入晋剿捻,自然就能功成身退了。”

“想人之未想,言人之未言”,倒也说得贴切,细节之处地筹划,就稍待以后了。曾国藩睁开眯缝着的眼睛,又指名问道,“松贞,你以为如何?”

这位幕僚年纪稍轻,刚入幕府不久,对人对事颇有见地,所以曾国藩要听他地意见。此时只听他答道,“曾大人,恕我直言,李大人的这个提议,虽然很有新意,却使我想起了一个老故事。”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会,望了一眼曾大人正在楠木桌面的灯影中轻轻划动的手,继xù

道,“那就是‘群鼠制猫’的故事。老鼠要给猫戴铃铛,给猫戴上铃铛之后,猫一出来走动,老鼠就能预先躲藏好,这当然也是个好计策。如今,李大人地计策也正是如此。将捻军赶到关外,让他们和回乱的叛军去打,说起来,自然是最高明不过。只是,这里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由哪只老鼠来给猫去戴上铃铛,又是如何个戴法?当今剿捻之难,就难在匪众之游移不定,如果象如今这样,既围不住,又堵不住,也追不上,李大人连捻匪地藏身之处都找不到,试问我们又如何将捻军驱赶出关?”

李松贞的这一番话,讲得不无道理,令曾大人的手也忽然停止了划动。此前正值谋取两江总督位置之时,偏偏忽然吃了个败仗,李鸿章又气又恼,立即在山西急追了五百里,只想着要扳回一局。谁知一路狂追,却连个捻匪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足见捻匪马队之飘忽无踪,难以蹑其踪迹,既如此,又怎么能谈得上将之驱赶出关外?(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

第六十节 月桂飘香

二天的“恩荣宴”,自然又是花团锦簇。礼部大堂席,每席满满当当罗列着四十多只金盘玉碗,装的全是奇珍异味的皇家菜肴,光是海参、鲍鱼、鹅、鱼、鸡、鸭、猪等就有二十三道,外加果品八道,蒸菜三道,蔬菜四道。

又有年轻的皇帝亲临,亲赐玉液琼浆,用金碗盛放。状元梁鸿独享一席、榜眼和探花合用一席,但因为榜眼未到,探花吴道>竟然也是独用一席,以至这批刚刚彼此认识的“同年”,分不清楚梁状元和吴探花,悄悄扯着他人的衣袖问“哪一位才是梁状元”。

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得yì

,莫过于此。等到赐宴过后,梁状元还得接着去领状元服,有水晶金顶凉帽一顶,镇蟒石青朝衣一件,默瑁银带一条,荷包、牙简、刀子俱全,马皮靴一双。然后骑骏马,戴宫花,在众人簇拥之中,沿长安街一路夸官三日。

“洋学状元”的热闹仍在继xù

,身为主考官大人的曾国藩,却在“恩荣宴”一结束,立即赶赴宫中,颇为罕见地到东书房接受太后的召见。

曾国藩一向自认缺乏急才,碰到和皇帝当面议事,总是难免失措,所以他喜欢递折,将事情逐条写得清清楚楚。太后也喜欢看他递的折子,然后直接批复,如此,即使不常入朝觐见,也都事事妥帖。

那么今天仓促的召见,究竟是为何事呢?曾国藩的脚步匆匆踏在汉白玉的台阶之上,一面揣摩着。难道和这次考试有关?但这次考试已经将近结束了,侥幸没有出过什么纰漏。

时值九月,东书房门前的一株桂花树,正阵阵散着馥郁地芬芳,沁人心脾。倘若此时有幕僚在旁,一定要先请他们来代卜一卦,看看在太后召见之前,逢着如此一株桂树,闻到如此清香,又将是个什么兆头?就算是求得一点暗示,他也不愿这样没有半分准bèi

,就去面对太后。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太监通报过后,曾国藩进了东书房,却见除了太后,还有刚刚亲临过“恩荣宴”皇帝也在,更有两位昭妤分别侍立,因此忽然稍稍放了心。既然皇帝和太后同时都在,那么应该不会是件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情了。不过虽然女儿就在眼前,他也不敢分心,先向皇上和太后行礼道,“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太后。”

“免礼。”太后微笑着答道,“这次考试能如此圆满,皇帝和我都很满yì

,你辛苦了。”

“那都是托皇帝和太后的洪福,才能办得如此顺利。”曾国藩答道,“微臣老迈,不过在尽点绵薄之力而已。”

太后又道。“我听说你地公子曾纪泽。经你平日教导有方。识讲洋话。人又很能。前次中秋灯节所采买地洋油灯。就是他和洋行讲价。才让百姓都买得起。这样难得地人才。我想让他到总理衙门学习行走。不知你意下如何?”

想不到太后对自己地儿子。竟然有如此了解。这是小女儿纪芬告sù

她地吗?但难道太后今天匆匆召自己前来。就是要商量儿子进总理衙门地事情?纪泽习学洋文多年。能进总理衙门学以致用。当然最好。因此答道。“太后谬奖了。朝廷如有驱使。犬子虽然不才。自然就当无不遵从。报效绵薄之力。”

“很好。那么我之后就跟恭亲王说说。如今总理衙门里那些老迈之人。对付总是吵吵嚷嚷地洋人。脑筋力qì

都嫌不足。只能被牵着鼻子走。早就应该换换了。”太后说道。

对太后这几句话。曾国藩在心内大为赞同。洋人生性粗野。不比我朝文明之人。懂得守礼遵纪。就是碰到芝麻蒜皮地小事情。也总是喜欢大喊大叫。又跳又闹。更恶劣如之前天津事件地法国领事。动不动就拔枪就放。确实不是年轻力壮之人。难以对付。不过儿子虽然习得洋文。和洋人打交道地本领。只怕还需磨练。因此又说道。“太后所言极是。只望我朝能尽快磨练出更多年轻合用之人。待他们慢慢抵用之后。太后就不必如此殚精竭虑。忧虑总理衙门地人选了。”

他这话地意思是在说。现在总理衙门地人不济。但年轻人虽然脑筋力qì

胜过他们。经验却有欠缺。所以不能仓促更换。武则天也自然听懂了。见他把话说得十分婉转。而且这本来也就不是自己今天要讨论地话题。也就一笑而过。话锋一转道。“那么接下来。其他地这些进士。将是个什么安排?”

这恰巧是个横亘在曾国藩心中地难题。原本他地希望。是这些人都能独当一面。象往年地文进士一样。直接派充到朝廷各个部门、或各个地方

但是几场阅卷之后,同文馆教头丁韪良却告sù

他,处选拔来地这些洋学人才,在本朝自然算是洋学知识丰富,但其实对于真zhèng

的洋学,都不过盲人摸象,略窥管径。知其然地,不知其所以然;懂得物理的,不懂得化学。虽是良材美质,若是现在就派去为官做事,就好比树木只长到一两人高,就砍来充用了,今后就得不到顶大用地栋梁之才。

所以总教头建议说,不如将这几十名进士们,派到国外修习四年,成绩合格之后,挑选使用。并且他表示,如果大清朝有这个意向,他一定帮zhù

说服本国之人,为此提供一切方便。

曾国藩又何尝不想如此?但是此前递的折子,要求向外国派遣生员地,并没有得到批复。难得太后如今正好问起,不如趁此再试探一回,因次答道,“回太后。微臣就这些进士们的洋学程度,请教过同文馆总教习,他说,虽然选出来的人个个出类拔萃,毕竟没有真zhèng

去见识过自己所学的东西,还是或多或少,有所欠缺。但如果能送去出洋修习几年,亲眼识见洋人行事,游历洋人国家,将来必能当做栋梁之才使用。”

“很好,”太后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去筹划准bèi

罢。”

想不到在折子里蹉跎了许久的事情,当面召见时,竟然如此轻松,就获批准了!照这么说,以后自己应该多多请求召见?难题迎刃而解,心情大为放松,答道,“谢太后,臣这就回去筹划,待拟成草案之后,再交皇上和太后过目。”

“好,”太后微笑点头,又轻松地带了一句道,“那么你就要给我带上一个人…”

带上一个人,会是谁呢?难道太后身边两位女官,也要出洋去历练一番?总不成刚刚提过儿字的差事,如今又说到自己的女儿?啊,难道…不国藩顿觉头晕目眩,只见太后已经对着皇帝颔,笑道,“…就是皇帝。”

自己本应该想到是它,连试题里都已经讨论过,“微服私访”的说法都有了的,怎么会一时没有猜到,今天该是这么个话题呢?几天前倭仁抱病来访,要托自己说的那些字字铿锵的话,此时似乎全然开不口。曾国藩只觉自己喉头有千言万语,挤在一起,着急慌乱之中,只能先抓住能说的这么几句,道,“皇上万金之体,远涉重洋,只怕朝中大臣…”

“朝中大臣,皇帝和我之后自然要去晓谕,”太后仍旧笑道,“只先看你这边,能不能先替皇帝也预备预备?或说,皇帝没有参加洋学考试,这样跟着一起出去,怕有不妥?皇帝,你自己来跟曾大人说说罢。”

“不,不,微臣怎敢有此想?皇上天纵聪明,对本朝学说一学就会,对洋学自然也如此。”曾国藩急忙道。原来太后爽快地同意派生员出洋的条件,就是让皇帝也出洋。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这么重大的议题,自己竟然会先在这满屋的月桂清香中,被单独召见时碰到。

之前揣摩了好多遍,皇上和太后自然是要遍召群臣,郑重地提出议题,到时自己列其中,也跟随着其他人,说几句自己该说的话,不过是稍尽职责,即使话不中听,既然和大家的混在一起,也不见得就会如何出挑。因此自己已经听倭仁讲过了,敦亲王是一定反对的,侍郎崇倚也此。

想到侍郎崇倚,心头又是一跳。崇倚的女儿也已经送进宫中,此刻就默默站在太后的右侧;目光悄悄移到左边,却见自己的满女纪芬也就站在距皇帝不远处,双颊微微红,似乎有些在替自己着急;年轻的皇帝呢,也正将目光投向自己,目光之中有等待,希望…难道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吗?他又一次头昏昏而汗矜矜了,因为他明明望见,那目光之中…竟然还带着几分腼腆!

一位年轻的皇帝,为什么对着一个臣子,一个自己这样的老头子,竟然会有腼腆之情?今天这是怎么啦?这么多事情挤在一起。刚刚是说,皇帝要出洋?皇帝出洋,会有什么不妥?梁状元不是说过,皇帝当然应该出洋,并且出洋之时,应该“微服似访”么?但是倭仁说过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是啊,国家怎么能没有皇帝呢?没有皇帝,天下不是要乱套了吗?

但是此情此景,自己一个人,对着太后的笑脸,这句话…这句话…他也已经不用说了,因为他听到太后已经在转头对着皇帝说道,“既然曾大人同意了,你也就好好作些准bèi

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

第六十一节 重赏之下

敬铭在山西赈灾结束后,回到了京城。对这位刚刚总督,京官们一时间竟然不知dào

应该如何应对敷衍。别人升了官,自然是贺客迎门;但是,“无利不起早”,只要望望阎大人身上穿的那件褡裢布的旧袍,人家就知dào

要从他的手里去捞取油水好处,会有多么困难。

更有人听说,这次跟随他一起去山西的随员们,就有人只因为穿了一件绸缎衣服,而被阎大人当场“啧啧”称赞着劝捐,“你既如此豪阔,不如也捐点银钱,以解山西百姓之困苦?”结果,这位随从只好立即把衣服换掉,拿去当了银子,然后捐出。

爱惜自己衣箱里几件绸缎衣服的,当然因此惟恐避他不及。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到,如今在江宁城,已经不时兴穿绸缎了,连绸缎庄的老板都纷纷改业贩卖粗布。因为大家都已经打听得,即将到任的两江总督阎大人,只穿粗布衣裳。

既然巴结也得不到好处,总之也不要得罪就是了。不过有好多位京官就开始为今年年底起愁来。往来到年底,总是这些京官们最穷苦难捱的时候,只能等着各位地方大员,派人到京结算或办事时,顺便给大家送点银子。这其中,当然又以富庶的两江地方,送得稍多。如今马大人已死,阎大人上任,就看阎大人平日一副“清水判官”模样,这孝敬,还能保得住么?

总之年例是不用去想了。但这些人念头触到另一处,又不禁幸灾乐祸地微微笑了起来。人人都知dào

,从前胡林翼向朝廷推荐阎敬铭时,说他是国家少有的贤才,如做法官将使“弄律有准”,如掌管财政则“必无欺伪”。果然他虽然面目丑陋,操守才能却是一流,此前掌管户部,清廉耿介闻名。凡有他来地地方,就有官员要求调走。

而两江一向富庶,朝廷官员挤破头到了那里,都想着要顺便捞一把。这次阎敬铭去,倒要看看那些人,又将是个如何自处法?有没有人要求调走?哈哈,自己反正是穷惯了,损失的也不过是几十几百两年例银子,那些人损失的却将是滚滚财源,这真是好戏一台呀。只可惜这戏台隔得太远,情节还没来得及展开,自己也因此还不能苦中作乐一回。

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想想年例银子的缺口,有没有办法补上,大家正为此忧心忡忡地打探新财源之时,忽然打听到了一条传闻。

朝廷官员之中,军机大臣沈桂芬之反对吸食鸦片,大家都有目共睹。从几年前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署理山西巡抚,沈桂芬就现当时山西民间栽种罂粟趋之若,米粮短缺;所以当时就刊章程,严禁种植罂粟。

说起沈桂芬,很多人同意这个观点,就是大清朝这一代,汉人真zhèng

掌权,是从他沈桂芬开始地。他在同治六年由恭亲王延引进军机处,“有洋务长才”,办事也很利落。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偏偏有个李鸿藻,以传统“正学”自居,和沈桂芬常意见相抵触,不肯附和,李鸿藻是皇帝的师傅,又深得两宫太后的好感,地位甚为显赫,倭仁革职之后,那些翰林、言官见了他,就好象飞蛾见了火,一个个追随而来,形成了一股所谓“清流”,凡是听到“洋”字和“改”字,就一概反对。

这真是。“既生瑜。何生亮”?沈桂芬感到势单力薄。只好在朝廷内外多结交人物。和各地督抚也常互通声气。以便抗衡这些对什么事情都要大嚼一番舌头地“清流们”。

如今地这条传闻。就是和沈桂芬有关。听说他最近给太后递了折子。倡议在大清朝全面禁止鸦片地吸食和种植。太后为此召见他几次。要商议出一个妥当地办法来。

这个办法还在不断地商议和改订当中。所以具体来说。这条传闻比起鸦片。其实和沈大人朝服上肘子处打地两个补丁更密切相关。

因为常常伏案批文。他朝服地胳膊肘处总是先被磨穿。一件朝服要费许多两银子。不能轻易更换。只能拿去给巧手裁缝。用同颜色质地地布打个补丁继xù

穿。当然。这和道光爷坐拥整座大清江山。裤子上价值千两银子地补丁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也许是因为先后召见了几次。也许因为女人毕竟心细如。太后现了这两个虽说是出自巧手裁缝之手。仍旧有些显眼地补丁。因此问道。“沈桂芬。以你地俸禄。

用?”

这个题外的问题,让本来正对鸦片事情对答如流的沈桂芬,一时不知dào

应该怎样回答。因为如果答说“敷用”,那么自己今天为什么穿着打了补丁地朝服来见太后?要是让太后以为自己只是装穷,那也就太冤枉了。但是要答说“不敷”,那不又有故yì

穿得破破烂烂,在太后跟前哭穷的嫌疑吗?而且朝廷一向的俸禄定例,都是几朝沿袭,也自然有其道理,自己答说“不敷”,不也在指责朝廷没有把官员俸禄定得更为合适?

好在沈桂芬记性一向很好,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此时也不先答“敷用”或“不敷”,竟然就随口把自己当前这一个月的收入支出--俸禄多少,日常家用多少,车马费多少,茶水钱多少,出门拜客时给对方门房的红包赏钱多少,一笔一笔,都报给了太后。

难得是太后竟然不嫌烦,又跟着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不同品级官员的俸禄分别是多少,一个鸡蛋值多少银钱,一盏洋油灯,一两鸦片膏又卖什么价钱,等等。当时说完,太后也并没有什么话。

但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太后第二天紧接着召见的,恰好就是刚刚山西赈灾完毕后入朝觐见、之后就要到江宁去赴任的新任两江总督阎敬铭。

阎大人当然也没有穿着那件褡裢布的长袍去入朝觐见。但是只要见过他那件长袍的人,也就不难推想出,阎大人地朝服并不会比沈大人崭新挺括到哪里去。

只听说阎敬铭能干会算帐,没想到竟然也穷到如此!结果太后当然又让阎大人报了一通他的每月帐单,阎大人户部出身,不用说,就报得更加详细准确,连自己夫人每个月起早贪黑纺的两匹布,和在府衙后院喂鸡所得的几十个鸡蛋,也没有忘记算进每月收入一项。

连续两天,见到两位如此清官,把太后的眼睛都看酸了。以前从未有户部官员在自己面前抱怨银子不够用,所以很少留意银钱地事情;想不到除了户部尚书文祥哭穷之外,竟然能亲眼见到大清朝官员清寒至此。这也许是这个“清”字,取得不太对风水时宜吧?

但本来沾了这个“清”字,做大清朝的官,人人都应该是“清官”,而实jì

又并非如此呢?

之前说到为何道光、咸丰、同治三朝要禁止鸦片,都未成功,郭嵩说到了,原来各级官员在鸦片过往买卖之中,提取抽成。大清朝地官吏,人人都知dào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京官人人争着要外放,就是为此。到了地方,想出各种各样的厘捐税贡中,当然也就包括了来自鸦片烟店中地抽成。要不然,为何各地方官在禁止鸦片之时,要阻止收缴烟枪、烟签等烟具;要禁止告吸食鸦片,而只准官府去查;要一遍遍地劝朝廷“徐缓图之”?

只是当时郭嵩焘也有提到,这些鸦片抽成,各地官员抽取的额度又有不同;又有地地方抽取的是银子,有的地方抽取的是鸦片。并且官员们这么做,虽然有的只是贪得无厌,还有的,却是因为俸禄微薄,难以度日,不得已为之。

太后当时不以为然。本朝的这些饭桶们,也没有做成什么事情,难道还敢抱怨俸禄不足?后来亲眼见到两位一品官员的朝服,才现郭侍讲之前所言非虚,大觉震撼。

太后因此又考问两位女官,“依你们看,本朝的俸禄,比起唐朝又如何?”

“回太后,想来是唐朝宽裕些。”还是状元的女儿才思敏捷,阿鲁特昭想了想便答道,“唐朝的人物大多气度恢弘,在诗歌辞赋里也很少提到银钱,如果每天进当铺或賖帐过日子,一定做不到如此。”

武则天不禁莞尔一笑,这个说辞倒也有意思,说得也不错。虽然李白也曾说自己没有酒钱,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毕竟他还有五花马和千金裘,何况李白这样说,也许只是在酒友面前作态;因为一个人能够有“万古愁”,就说明他还没有真zhèng

变成穷酸。

所以之后,太后重新召见沈桂芬时,就表示说,要在之前的鸦片议案中加上一条,那就是:自大清朝全面禁止鸦片成功之日起,朝廷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将提高三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二节 苦肉计

六十一节

曾国藩在“恩荣宴”当天,在东书房接受太后召见之后,出宫之时,因为神思不属,竟然在那光滑如镜的玉阶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回到家中,请太夫诊治之后,说总有一个月以上,行动不能自如,需yào

卧床将养。

因此,只能向朝廷告假一月。太后照准,并且特意赏赐了陈年虎骨酒,让大学士好好养伤。因此同文馆的一应事情都交待给属下去办,曾国藩只日日躺在家中,或接见下属,或批复议件。

缠绵床榻,听外面秋风阵阵,落叶扫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今自然无须去参加廷对了。那叫自己穷于应对的难题,也至少得以躲过一阵,但是这样,自己的心中就安稳了吗?

对之前曾抱病来访的倭仁,那用功最笃实的旧交,自己又交代得过去吗?

虽然对同文馆馆长的任命,曾国藩没有选择象自己那样,从马背上摔下来,这让倭仁颇为失望。但相交三十多年,毕竟也算是故人了。从前曾国藩获赐同进士出身之后,又点了翰林,更拜在理学大师唐鉴门下,修习理学;就是因为唐鉴的介shào

,曾国藩得识倭仁,并听说他“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皆记出。”

曾国藩因此去求倭仁指教,倭仁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修身经验,教曾国藩写日课,“当即写,不宜再拖延”。曾国藩当天就开始写日课,“亦照[

第六十三节 针锋相对

点钟,天还没亮,外面突然淅淅沥沥地落起小雨。/.已经起身,正坐在镜前梳洗,四五个宫女,有的捧着盆,有的拿着手巾,或跪或站,不出一声地忙碌着。

“叫人去看看,外面雨下得怎样了?”武则天吩咐道。

几步之外,虽然有扇窗开着,但屋里头亮着灯,外面又是黑乎乎一团,所以望不清楚。一位宫女答yīng

着出去,回来道,“回太后,外面还只湿了一层泥。”

这样还好,不过到了秋天,天气一凉,叫人做事情的兴头也不免变淡。皇帝的身子一向病弱,也不知dào

今天突然这样的天气,有没有着凉?平时也就罢了,今天日子不同寻常,因此又吩咐道,“还叫人去看看皇帝那边,有没有起身,准bèi

得怎么样了。”

外面太监答yīng

着,撑了把伞急忙去了。

从前的那个女人,留下来的人虽然不中大用,在宫里头打探消息之类,却还灵通,只要有点什么事情,立即就能悄悄报上来。特别是皇帝那边的消息,来得最快。

所以武则天已经听说过了,皇帝最近从宫外弄来了十几本小说,大为沉迷,每晚要看到太监催寝,才恋恋不舍地就寝。因此昨晚她特意吩咐过皇帝身边的太监,要让皇帝早早歇息,准bèi

好今天的大事情。

唉,身为皇帝,偏偏喜欢听戏和读小说,据说这和他那生前只喜欢风流快活的皇帝老爹一模一样。当然了,他那位“皇额娘”也喜欢听戏,搞得武则天常常要应付特意来巴结太后的内务府总管们的罗,“太后听说了哪折新戏,只管吩咐下来,奴才们一定去把好班子找来。”人生就是戏,自弹自唱都来不及,又怎么能有时间天天去听别人的故事?

去打听的太监不一时转了回来,道,“回太后的话,皇上已经起身,也已经准bèi

好了。”

用过早膳。在殿前廊檐下坐上软轿。因为是雨天。天色仍然阴沉。雨水沿着殿檐滴滴答答地淌着。从古到今。勤劳地皇帝也有过。却从来没见哪朝哪代。有过四五点钟地早朝。听说这是沿袭地祖制。武则天后来特意去翻了宫廷文献。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大清朝地祖先们。从前是辽地地猎人。以到野外猎取猎物为生。照那么说。那自然是早早起身。只等猎物刚刚醒来后出洞觅食。就一举猎杀。当然比让它们饱餐一顿之后。好对付得多了。

但是如今。等在朝堂上地那些老迈朝臣。又不能算是野兽。顶多能算作家禽;间或一两只在温顺地外皮下也许还掩藏着颗野心。那也只算作笼中兽罢了;内务府地银两也还大把。皇家完全不必为第二天地衣食愁。何苦还一年到头。象从前地猎人们一样。起得这么早呢?

雨仍然在密密地下着。好在软轿行在游廊之上。倒也无须太监另行打伞;只是雨夹着风。吹过来凉意嗖嗖。行到养心殿侧停住时。皇帝果然早早到了。见了太后。趋前来请安。

“你都准bèi

好了?”太后问道。

“皇额娘请放心。儿臣都准bèi

好了。”皇帝答道。微熹地晨光之中。他地脸色有些青白。也不知是前几夜熬夜看小说熬地。还是今天天气转凉。衣服穿得不够多。

“今天下雨。天气凉了。你穿得也未免太单薄。”太后伸过手去。在皇帝地袖管处摸了摸。说道。

虽然这几个月来,太后和皇帝相安无事,比起从前因为安德海总在太后面前告皇帝的小状、不断在母子间掀起波澜之时,要风平浪静得多;但是太后象今天这样,亲自去试皇帝龙袍地厚薄,却也少见。这一幕落在周围太监宫女的眼里,未免既惊奇,又感动;连皇帝也觉得眼圈微微热了。

虽然朝臣们都已经到了,太后仍旧和皇帝在养心殿的侧间停留了一会,吩咐太监拿来手炉,让皇帝暖一暖手,之后,才同皇帝一起,到宝座上各自就座。

皇帝在宝座上一坐定,等朝臣们见礼过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众位爱卿,朕前月和太后一同听东书房郭侍讲讲述洋人各国的历史,听闻俄罗斯原本国力衰弱,比我朝康熙盛世,大大不如。皆因有彼得大帝,身长十一尺,”皇帝停顿了一下,心内颇为遗憾,身高自己是没法和这位彼得大帝去比了,只有将来比比文治武功,“这位彼得大帝,和我朝康熙爷生在同时,凡事亲力亲为,曾亲率俄罗斯二百五十人使团,各各易服,潜入西欧英法、德国、荷兰等国,考察各国之造船、海军、工厂、学校、博物馆、军火库,国会等地,还当过船长,习过射击,总之,把洋人各国考察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回国之后,命俄罗斯人仿效洋人新法,办船厂,兴海军,并开办工厂矿山,聘请洋人工匠到俄罗斯做工,且派俄罗斯生员到洋人各国学习。此后,俄罗斯才蒸蒸日上,国势日升,如今更得以和西洋各国比肩。

“因此,朕

欲仿效彼得大帝,亲率此次洋学考试地几十位进士,国家考察造船等事,如今武英殿大学士曾国藩,已经在着手准bèi

朕出洋之事。”说到这里,皇帝念头掠过曾昭妤,又停顿了一会,“只因朕亲自出洋,事情重大,并且从无古例,因此要与众卿商议一番,出洋之事,如何才最妥当合宜。众位爱卿有何意见,不妨说来。”

从皇帝六岁初登大宝到如今,也许这是说得最长的一番话了,连帘后的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段书背得很好。“万事开头难”,话已经出口,就等着群臣们商议罢。

养心殿内,群臣面面相觑。今天平日领衔的恭亲王不在,代皇帝到东陵主持大祭去了。碰到朝中重yào

大事,一向都有列席廷对的武英殿大学士曾国藩,因为脚伤,请病假在家养病,也没有到。当然,今天殿内也多了四个人,敦亲王奕综,醇亲王奕,东书房侍讲郭嵩焘,还有一位是新任两江总督阎敬鸣,因为即将赴任,朝廷要给他地指示,和他要请示的地方都多,所以沗列在位。

碰到重大地事情,总要等上司先表态,自己随后,才叫稳妥。否则上司赞成,自己却反对;自己反对,偏偏上司又赞成,岂不是大大地不妙?偏偏今天两座灯塔都不见了,几位军机不免迷航。猜一猜,恭亲王外号叫“鬼子六”,应该不会反对皇帝出洋;曾国藩既然已经在着手准bèi

皇帝出洋的事情,那么自然也是不反对了?好在有两位亲王在,暂时也轮不到自己,先听听他们怎么讲吧。

瞧皇帝兴致勃勃地样子,敦亲王奕综就知dào

,洋人的那些洋玩意,已经把本朝地皇帝迷惑住了。只是这时不是指责皇帝的时候,因此开口说道,“从古到今,从未有听说过皇帝出洋的例子。

到我大清朝,又怎能改掉这个规?皇上说的那彼得大帝出洋,虽然从洋人各国搬弄了些东西回家,胜过从前;但我朝康熙爷不曾出洋,还不是文治武功,样样齐全?我朝皇帝比俄罗斯人聪明百倍,从前如此,于今更胜,就是不出洋,也能‘运筹于…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所以皇帝不出洋,只要派臣子们出洋办事,也就够了。”

皇帝起初见敦亲王先来驳斥自己,大为不快;后来见他竟然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能说出“运筹于帷幄之中”,就惊讶胜于不快了。难得这位王叔今天竟然能口齿清楚地说出这么一篇话来!

既然皇帝忘了要反驳,郭嵩焘出列反论道,“敦亲王此言谬也。我朝康熙爷,不曾出洋,也是文治武功;若是当年出洋,岂不更是锦上添花?正因为当年不曾出洋,学得洋人轮船火器之厉害;纵使当年康熙爷较之彼得大帝聪明百倍,传至如今,仍是我朝受制于人,而不是洋人受制于我,就更说明皇上出洋,势在必行、有据可依了。”

这几个承传转折,就把敦亲王听糊涂了。亏得他牢牢记住了一个诀窍,就是“你说你的,我说我地”,接着说道,“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不能临朝,朝廷岂不是要乱套?况且皇上年纪轻轻,未曾大婚,尚无子嗣,却先冒险出行。而洋人狂悖之人,一言不合,便抡刀动枪。皇上出洋,若万一变生不测,我大清江山岂不危矣…”

在帘后的武则天听来,敦亲王此时并非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人在“借尸还婚”,那就是前南书房大师傅倭仁,虽被罢黜,竟然阴魂不散。此时打断他道,“敦亲王,你口口声声‘国一日不可无君’,左一个冒险,右一个不测,难道是想坏皇帝出洋的兆头么?皇帝是列祖列宗佑护之人,又怎是寻常福薄之人可比?纵使出洋,自然也有几百人跟随,难道就不如俄罗斯的彼得大帝那样,能无事周旋于各国之间?”

敦亲王兀自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就是皇帝要出洋,出洋之前,又为何不先大婚和亲政?等有了皇子,国家社稷有所依赖之时,再行出洋,不也一样?”

“皇帝大婚亲政要办,少说也要一两年,到时候洋人的轮船技术,又已经是突飞猛进,我朝追赶起来,就更加吃力了。况且,到皇帝大婚之后,朝廷后宫,又有多少事情要忙?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吗?”武则天道。

“就是离不开,那又有什么要紧?”敦亲王答道,“总之做皇帝,总是江山社稷重yào

;雕虫小技,委之于人,又有何不可?”

明明敦亲王自己说地“出洋之前,又为何不先大婚和亲政”,太后答他后,他竟然又说“就是离不开,那又有什么要紧?”,众朝臣先见他滔滔不绝,总有话说,此时忽然言语混乱,不成体统,都捏了把汗。果然,太后勃然大怒道,“你出尔反尔,胆敢戏耍本宫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四节 戏班女童

亲王在廷对之时,对太后失礼,被皇帝斥为“大不时夺他的亲王爵位,贬为庶人。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争执初起,亲王就因为抗辩而丢掉王位,这也太酷烈了。

但正因其酷烈,对皇帝出洋的议论,没有因此停歇,反而更加热烈。那些“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御史们,纷纷递折,反对皇帝出洋。说的道理,无非也就是那些,“从古未有”,“闻所未闻”,“我堂堂华夏,岂能步蛮夷之后尘”等等。

武则天在东书房翻看这些奏折,比起之前读那几十份洋学试卷,就不能叫赏心悦目了。

持反对意见的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说皇帝出洋“前古未有”,因而反对;另一类则是担忧皇帝出洋后,“朝中空虚”,所以才反对。

担忧“朝中空虚”的人,当然脑筋还不算太旧,但也未免太“掩耳盗铃”了,故yì

装作没有看到,这么多年来实jì

上是太后在执掌朝政。说皇帝一走,自此“朝中空虚”,未免也太把太后“视同无物”了。

当然,武则天最关心的,是受恩深重的几位臣子,如曾国藩、左宗棠等人递的折子。曾国藩总算见机,在东书房召见之后,没有在针对此事专门递折;左宗棠则在递折上奏马尾船厂的进展情况时,说到皇帝出洋,只顺带提到一两句说“皇帝出洋之事,还望细细筹划而行”,竟看不出,这是在赞成呢,还是反对?

交办的事情,左宗棠倒还办得不错。之前,武则天借着“太后爱听戏”的幌子,专门传旨,让左宗棠在两江和闽浙一带,代为采买六到十二岁的伶俐女童若干名,将来充作宫廷戏班使用。

不过才一个来月的功夫,一十八位女童,就已经送进宫来了。有大有小,大地十一二岁,已堪使唤;小的当真才不过六七岁,还是童言稚语,大有意趣。

太后当然不知dào

,左宗棠为办好这件差使,颇花了些功夫。一接到旨意,就给东书房侍讲郭嵩来信,问太后要买小戏子进宫,应该如何措办,才能合太后之意?

这几个月来。从同文馆到小脚废止、到福建与江南水师合并。让左宗棠感觉。太后颇有重振朝纲之意。应该不会太流连于戏曲杂耍才对。果然。郭嵩地回信从小脚废止地原因说起。讲到了太后要在宫中增添人手使唤。却又碍于内务府不用汉人地规矩。徒生枝节之事。

左宗棠恍然大悟。这才照着给太后当差地要求。各处搜罗采买。年纪稍大点地。能粗通文字最好;年纪小地。进宫之后去学。也不为晚;听到哪位同官府中有使唤顺手地。也去要了几个了过来。之后放在自己地衙门里。细细考察甄选。比他自己招募兵勇时。更要用心几倍。

唱戏一向都不是满人地长处。这回。内务府地官员们也就无话可说。只好奉太后之命将这十几个小姑娘接收了进来。准bèi

将来好好调教。以免这些汉人地女子。坏掉宫中地规矩。

宫廷之中。自从皇帝降生。咸丰帝驾崩。已经多年没有过这么小地孩子了。所以太监宫女们。乃至寡居寂寞地嫔妃们。都常到这些“戏班女童”地新住处来看望和玩笑逗乐。人人脸上。竟然都露出了隔膜许久地欢乐之情来。

太后和皇上自然也受到了感染。所以将前次廷对无果而终地结果。也暂时抛到脑后。闲时将这些小女孩子叫来。问她们家乡地风土人情。让她们各自亮出自己拿手地小把戏。在殿前踢子。扔沙包。一时之间莺飞燕舞。软语娇声。好不令人轻松愉快。

外面地议论之声。当然并未停止。也有地议论。并不是针对皇帝出洋本身。而是针对敦亲王因为反对皇帝出洋而被褫夺亲王爵位一事。

同治初年,恭亲王奕因为年轻气盛,在廷对时对两宫太后无礼,也曾遭褫夺王位。但到底朝廷离不开他,过不久也就赐还王位,重回军机处议事,只不过“议政王”地称号,就从此没有了。

敦亲王自然不比恭亲王,本来也就不太参与朝廷大事,那么这次“大不敬”之后,又有没有翻身的机会呢?这一点,那些有敦王府记帐未还地店铺酒楼,最为关心。如果不能翻身,欠帐就立马去讨还;但如果这次急急忙忙去了,之后敦亲王又赏还爵位,那时再打起交道来,也太尴尬。并且落在别的大户人家地眼里,讨来个“势利”的名声,得罪了老主顾们,生意也就难免要一落千丈。

泰山酒楼的掌柜一连几天,派人到宫门口附近打听,也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两难之时,也不禁埋怨起来,这位王爷也真是,平时不管事,这时候何必匆匆忙忙出头,要去妄议朝政?

这泰山酒楼,就在崇文门大街,取个名字叫“泰山”,就是要压过其他酒楼的意思。别的酒楼的牌匾,不过是红漆或黑漆的底,这一家呢,却是

金漆,并且“泰山”两个字,也是当真从山东泰山

酒楼分上下两层,宽敞透亮,还带了个几百尺大的后院,院中的一处喷泉水,更是特意从济南突泉取来的泉水,清甜甘冽,客人如果喜欢,就能直接饮用。

酒楼喷泉如此,家具摆设,就更不用说了,全是红木花梨木,就是比起有钱人家中家具的用料,也丝毫不差。所以平时这里簇拥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

也正因本钱投得多,掌柜经营起来就更加用心,惟恐得罪了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影响酒楼的声誉。

这时午饭时间已过,掌柜也不那么忙了,才留意到店中一张桌子边,几个年纪轻轻、模样斯文的人在谈话。内中一个穿件灰色丝袍的在讲,“皇帝出洋的事情,必然是已成定议,过一两天,谕旨就下来,到时谁还敢不遵从?”

另一个一袭白衫地道,“那谁知dào

?难道朝中除了敦亲王,就没有人反对?倒是我平时小瞧了这位敦亲王,觉得他太过蠢笨,谁知听人说,他在廷对时,所说的一篇话,倒也入情入理”

灰丝袍道,“那的确是难得,只是这位亲王,如何又忽然象换了位人物呢?”

白衫人道,“这你就不知dào

了,听说是和已经革职的倭大人和崇…”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另一个矮矮胖胖,长着个蒜头鼻的说道,“那又何须愁?既然有通天地人物在,过几年等皇上亲了政,敦亲王还怕翻不了身?不过说起来,我倒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情,倒不见恭亲王出来说话?”

白衫人道,“怪道人家笑你,你难道还没听说,恭亲王替皇帝往东陵祭陵去了,这一来一回,路上总要有半个多月地工夫…”

蒜头鼻又道,“这倒也巧,正好这个时候,恭亲王就不在京城,难道…”声音又低了下去。

掌柜听他们讲到“通天的人物”,又说到“皇帝亲政”,心中也就敲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决定暂时不去敦王府催讨欠帐。那几个人窃窃私语一番后,声音又大了起来,一个道,“既有如此好事,如何不快些推行?”

灰丝袍大约是个消息灵通人物,这时听他答道,“就是快些,也赶不上年底。只好和各家掌柜都好好讲讲,让他们耐个烦,年底就不用催讨了…”

祁掌柜有些鄙夷,这些穷官,没钱又偏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吃饭要到好酒楼,喝茶要到好茶楼,到会单的时候,两手一摸,回回都是忘带银子,只好记帐。祁掌柜倒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泰山酒楼后面,有泰山般的靠山,从来都只賖帐给有权势或大富大贵地殷实人家,一般穷官绝不记帐。

“俸禄加了一半,那就什么也不用愁了!”蒜头鼻兴奋地嚷嚷道,“算一算,每月的吃穿用度尽够,还能省点银子寄回去给老娘,也就不枉老家地人常说,我王某人在京城做大官了。”

余人“哈哈”笑,明白蒜头鼻这是在调侃自己,在京城做官自然不错,但说到“做大官”,就是将来的事了。

灰丝袍笑罢,又摇摇头道,“朝廷中那些抽鸦片的官员,就要倒霉了。听说拟定的议案说了,凡是在籍,只要吸鸦片,就全都就地免职…”

白衫人拍掌笑道,“好得很,好得很,这不就多出许多好缺吗?哈哈,几十年等不到一次的好机会,我得赶紧回去筹划筹划…”

蒜头鼻道,“啊哟,这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那得有多少人顷刻之间,就没了饭碗了?户部的邓侍郎,刑部地张差官,光禄寺的许大夫,不就都抽鸦片么?这也是军机沈大人地主意罢,如此行事,也未免太冷峻了,就不怕这些被革的人,对他怀恨在心?俗话说得好,‘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将来一不当心,被人倒参一本,那也够受了。我也不要别人留出地空缺,好象落井下石似的,只要这多出一半地俸禄就是了…”

白衫人闻言,脸色忽然一变,说道,“王兄,别人自己要抽的鸦片,朝廷商量好的罢黜办法,只不过凑巧碰上的机会,这怎么能怪我落井下石?”

蒜头鼻嘻嘻一笑道,“葛兄不是落井下石,总也算是幸灾乐祸吧?俗话说好,做人要厚道,这么多同官说革就革…”

灰丝袍见两人要僵,急忙拿话岔开道,“这又何苦?大家都是自己人,总之如今要官也好,要钱也罢,眼前都是机会,喝完了这杯,我们还是赶快各自回家罢。”

泰山酒楼的掌柜在旁偷听,已经差点听得呆住,这时见三人要走,急忙从钱柜后奔了出来,拉住一个问道,“三位的消息是当真?在籍官员抽鸦片,都要被革掉?若是当朝一品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五节 李鸿章与抚捻帐

将赴任的两江总督阎敬铭,前一天往曾府投帖之后,来拜会。//之前曾氏兄弟将两江地方从太平天国手中夺回,此后曾国藩又任两江总督四年,对那里的情形最熟悉不过,所以阎敬铭此次来访,当然也希望能够寻求指点。

即使到了两江,阎敬铭也不预备稍改自己的清官本色,但是要想继xù

做清官,也要先保住性命,因此想想马新贻,未免令人心有余悸。接连两任两江总督被刺的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只有事前多了解地方情况,才能有备无患,免得辜负了太后的一番美意,自己也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两人照面,彼此拱手作揖,顺势打量对方一番。阎敬铭此时穿着的朝服,也许就是曾经落在太后眼中的那件,曾国藩很是留意,瞧来瞧去,却既没有找到补丁,也没有看到破洞。特别之处,就是朝服的袖口似乎稍宽大些。

阎敬铭能打量的就更多了,除了曾国藩本人,还有曾府中堂地上铺着的厚厚方砖,和黄杨木的桌椅,及两侧联上曾国藩自己笔迹的一幅对联“水光翻动五湖天,美酒留连三夜月”。这倒是想不到,原来曾中堂竟然是好酒之人?

清官见面,常常就是如此,就象把两碗清汤放到一处,彼此对照之后,要么感叹对方“果然是一清如水”,要么惊讶对方“清水上头,毕竟还漂了一根葱!”

彼此见礼之后,曾国藩恭贺道,“阎大人得选两江总督,朝廷又得干才,当真是喜从天降。”

太后用人的口味越来越杂了,曾国藩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太后为何对自己的门生李鸿章有那般恶感,以致非要舍掉他,挑选这么位阎大人来做两江总督。当然了,曾国藩这绝不是以貌取人,因为他自己的相貌,也就不见得漂亮。

但疆臣大吏,毕竟要有些胸襟气度,听闻阎大人太过节俭,以至在山西赈灾之时,见到穿绸缎地人,竟然认为对方“豪阔”,非要劝捐不可。曾国藩自己也只穿粗布,满女纪芬穿件自己嫂子给的旧绸裤,他也慨叹“太过奢费”,让女儿当即去换过一条;但他没有因此见到穿绸缎的人就劝捐,这就是气度。

到了两江那样的富庶地方,若是碰到穿绸裹缎的“豪阔”人物就劝捐,这位阎大人这几年也就不用忙别的,只劝捐这项,就足够他忙完任期了。就这一点,回头自己一定要给他点暗示。

“曾大人之于两江,功勋莫大;今阎某无功受禄,万分惭愧,这都是皇上和太后隆恩。”阎敬铭答道,“阎某到两江之后,一定尽心办事,只是初去之时,人地两生,未免一筹莫展,曾大人对于两江情形了如指掌,还请一定不吝赐教。”

“相比其他地方。两江相对富庶。有钱人家多些。生活也较为富足。

阎大人是位清官。见不惯费。那是自然。但只要他们不偷不抢不骗。又不妨碍政务。我们也就无须多管了”曾国藩先道。

说到清官。曾国藩不免又去瞧阎敬铭地朝服。几瞥之下。终于从阎大人侧身坐着时。微微隆起地袖肘处看清楚了。阎大人地朝服袖口和肘部等处特别宽大。是因为都用同样布料。缝了两层!

清官地朝服袖口。为什么要缝双层?那不是更加费么?难道太后所见。就是如此?想到这里。干脆问了出来。笑着道。“阎大人地朝服。如今已经朝中闻名。当日太后所见。是否就是如此这般?”

阎敬铭答道。“阎某惭愧。朝服地这几个地方容易磨破。内就将这几处都缝了双层。平时这么穿着。到觐见或大礼之时。拆掉外面磨损地一层。也就不至于失礼了。因而此次蒙太后召见之时。这几个地方。反而太过簇新显眼。才引得太后注意。”

与闻他人地小秘密。最让人愉悦不过。曾国藩恍然大悟。呵呵笑道。“阎大人清白自持。有何惭愧?两江之有如此阎大人。朝廷无忧也。”

阎敬铭急忙道,“曾大人之洁身自许,只在阎某之上,如此谬赞,令阎某汗颜。”

如此互相推许,谈话自然就更亲切轻松了,曾国藩一一回忆两江情形,阎敬铭也逐条记下,得yì

之笔如江南制造局等,当然是多方嘱托,请阎大人务必要将它扩办得更加蓬勃兴旺,等等。

讲起上海种种,念头不免又触及李鸿章,曾国藩忽然想起,阎敬铭刚从山西临汾赈灾回来,而弟子李鸿章正驻扎在那里,两人说不定见过,因此问道,“阎大人此前赴山西临汾,可否见过李鸿章?”

阎敬铭点头道,“见过。贵弟子劳苦功高,又值山西大旱,因此就驻扎在临汾粮仓…”

曾国藩听说李鸿章率军驻扎在粮仓,大为惊讶,阎敬铭接着又讲了当日赈灾场一幕,道,“…淮勇更因此鸣枪,致使灾民被惊吓,四散奔逃,险些酿成大变曾大人,淮军生在富庶之地,或许没有见过山陕等地地饥谨,灾年有袋米,哪个不是抓得紧紧的,想快点拿回家?”

曾国藩听他婆婆妈妈说了一长段,心里不以为然:没有带兵冲杀过的人,就是如此。那人即使不是个捻匪,多问两句又何妨?也说不定赈灾场上,果真就混。算了,这话就不必说了,但终归要替弟子解释人不知dào

,李鸿章原也不是冷面无情之人,他见了今年的大饥荒,还曾来信和我商讨,如何给捻匪们也放条生路…”

“此话当真?”阎敬铭吃惊地问道。

把捻军赶去关外和回乱叛军厮杀,算不算得上一条生路,姑且不说,总之淮军厌战,并不想亲手结果这十几万捻匪地性命,就也已经算是想“放条生路”了。自己也已经复信去问弟子,究竟准bèi

如何行事,最重yào

的,是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做得到这般“驱捻剿回”?

曾国藩当然不知dào

,李鸿章正在为此苦思冥想。这一次,就不如在创建江南制造局之前,计算一英国普通炮弹三十两银子,和一万铜帽子弹十九两银子的市价和实jì

成本之间地差异那么简单了。

捻军拿到多少银子,就会同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从此归降朝廷,听朝廷指挥?二十两?二十两是一位淮勇五个月不到的粮饷,也能买到一头牛,但光有一头牛,又有什么用?那么四十两?四十两能置办一套家什农具了,但如果脑袋没有了,又要家什做什么?那么六十两?八十两?一百两?一百两,应该足够打动捻匪了。但是如果每人一百两,十几万捻匪,就要一千多万两银子!这还不算捻匪之中的头领人物,要得多些。

而朝廷的剿捻费用,每月每营官兵五百人的花费是三千两银子。

要剿清十几万捻匪,朝廷要出动地兵马,自然要更多,就算不是同时出动,每个月只算十万兵勇地用度,一个月军饷就是六十万两,一千多万银子,也就是一年多的军饷。

这个买卖说起来,还是有利可图的。问题在于,如果和朝廷担保,一年多就能肃清捻匪,清流浊流们自然是弹冠相庆;但如果向朝廷提出说,要为抚捻给捻匪一千多万两银子,也许朝中就会有人说,那又何必送银子,干脆把江山送给捻匪算了。

这个算盘打得不太响,也就说不出口,因此李鸿章还没有给恩师复信。

虽然还没有收到答复,曾国藩此时决定,在这位对饥民明显充满同情的新任两江总督面前,说说这个“抚捻”地计策,以便他将来在太后面前,美言弟子几句。因为比起自己说起李鸿章的才干人品;让不相干地人来说,效果要好得多。因此答道,“自然当真。只是他仍在计议,要招降捻匪,究竟要花费多少银子…”

说到这里,曾国藩自己也觉得不太乐观,转口道,“但是阎大人掌管过户部,自然也最清楚,朝廷此时还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阎敬铭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前来,朝曾国藩深深地鞠了两躬;曾国藩一时躲避不及,急忙也站了起来,准bèi

鞠还给他,却被阎敬铭一把扶住。

“这一躬,曾大人受之无愧,李大人也受之无愧。”曾国藩这才知dào

,这两躬中,有一躬自己还得代转给李鸿章,又听他继xù

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两位大人能想起除了兵戈之外,还有如此‘玉帛’之道,就是功德无量。阎某代天下苍生和山陕父老,鞠这两躬,曾大人不必推辞。”

议论招抚,曾国藩之前只担心朝中众臣反对,此时意想不到地先受了两躬,仍旧还礼道,“因为牵涉银钱,事情还未能做得成,岂敢…”

却听阎敬铭答道,“中堂大人只管放心,要办成这事情,虽要花银子,却不需花太多,朝廷还是拿得出地。现在就有件惠而不费地事情,朝廷能够做到。中堂大人想必知dào

,阎某陕西出身,几年前回家探望,沿途所见,满目疮痍;沿黄河一带,汉族村落被回乱叛军屠杀之处,只见白骨萧萧,较之‘十室九空’,更加悲惨,村庄城镇,全都被夷为平地,只见野狗腐尸,哪能见得到一个活人?那种惨不忍睹的景况,没有亲眼见到地人,实在难以想象…”

说到动情之处,阎敬铭已是泪光盈然,曾国藩也听得耸然动容。阎敬铭停了一停,稍微收敛悲戚之色,继xù

道,“正因这滔天大乱,加上朝廷之前只顾得上东南,对回乱叛军,无力征剿,所以宁夏、陇西、陕南百姓,即使侥幸逃过回乱搜杀,也只能流离失所,无所依托,沦为饥民流民。这其中就有很多人,只为了跟着能吃上口饭,就被卷入捻军,是以捻军这些年,才越滚越大。

“如今曾李两位大人既有抚捻之一念之仁,阎某以为,何不就以因回乱所失之地,来抚这些无所归依之流民?捻匪被追剿这么多年,也已是强弩之末,人心惶惶,只愁天下之大,无处可去。只要有块薄地耕种,给农具家什,免去几年赋税,能勉强果腹,那十几万人捻众地大部,自然作鸟兽散。这些人对朝廷和两位大人,从此自然也只有感恩戴德…”

没有想到李鸿章的一条草议,竟然能渐渐变成如此好事?但是说起来容易,官军与捻匪已经交战多年,势同水火,朝廷对捻匪,又怎么能轻易做到说抚就抚呢?曾国藩捻须沉默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六节 水师拆船

,在福建马尾,一众亲兵簇拥着东南水师元帅左着各处。//先到船坞,就见从德国购进的两艘轮船,正载着两营水师操练出港,海风中旌旗猎猎,喊声阵阵。更难得这两艘轮船,就象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初次购买没有经验,当初把交货地订在上海,结果德国人将船开到上海后,东南水师竟然没有现成能操作洋船的舵手水手,去把它们开回到马尾。急得左宗棠到处托人,好容易才从几家洋人的轮船货运公司,凑齐了一班正在休假的船长大副,先开了第一条船到马尾,接着又从陆路拐到福州坐洋船回上海,紧接着把第二条开了回来。两条船在上海延误多天,半个多月前总算到抵马尾。

左宗棠为此特意设宴,款待这班洋船水手,感谢他们“识大体”、“肯为朝廷出力”、并且“讲义气够朋友”等等,语意殷殷、礼贤下士,终于又感动了其中几位,在酒席上就说好,回上海后辞工后,立即前来报效。

因此,如今几营官兵,才得以班人马的指导下,慢慢学着驾驶这轮船,在周围海域来回巡弋。最远的一次,正好受新任闽浙总督沈之托,竟到台湾基隆,给那里的守军送去给养。

只是两条一模一样的船,也招来了一些议论,许多特意前来观摩的福建同官,都认为买两条不同型号的轮船更好,因为不同型号,用处也不同,即使到时自己造船,也能多个款式模型来模仿了。

当然左宗棠对些议论,不以为意,此刻在迎面吹来的海面微风中,眯缝着眼,不断打量这两只宝贝,忽然有所现。原来这两艘轮船的船头,都多出了一面迎风飘舞的旗帜,远远望去,红绸底上,衬着些横七竖八的黑色道道。

“这是你准bèi

的水师旗帜?”宗棠转头问道,问的是之前挑选自京师同文馆、此时正紧跟在他身边地梁鹄。

“回大人,正是员所准bèi

地水师旗帜,不知大人以为如何?”梁鹄答道。

“唔,”左宗棠摇摇头,“这么多黑道道,搞不清楚是个什么名堂,我看着,倒象蜘蛛结网。”

旁边的亲兵不免抿嘴笑。这个回答,让梁鹄就有点失望了。虽然他也明白,这么多道道,势必会引出点误会,比如也许左大人会觉得它象螃蟹。但如果说象螃蟹,取它的霸气,也是个好兆头。谁知左大人偏觉得它象蜘蛛结网,这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呀。

说旗帜。从前大清朝各位将领带兵。只须拿块布。绣上自己地姓氏就好。它必须足够大。更重yào

地。它还必须在战场上飘扬不倒。让兵勇们在奋勇厮杀地昏蒙中也看得到。此外。谁还管其他?

但是左棠这一个多月来。租了几条洋船沿大清海岸来来去去。颇见了几艘外**舰和轮船。不仅羡慕人家地船只装备齐整。崭新铮亮。那些船头上飘扬着地、上面画着些他京师同文馆选拔生员时、曾经见过地乌七八糟线条地旗帜。他也念念不忘。当然了。这也许是因为。这是各外国轮船上。唯一能花很少钱、就模仿得惟妙惟肖地部分。既不需yào

掌握熔铁技术、也不需yào

懂得动机地构造和运转原理。

“我不是和你说过。水师旗帜。要和洋人一样。用那几何图案吗?”左宗棠见梁鹄迟疑不答。又问道。

“回大人。生员正是想着要用几何图案。”梁鹄答道。“所以后来忽然想到。本朝汉字。写规整些。不正是一道道地几何线条组合而成?所以生员斗胆。在旗帜上嵌了‘东南’两个字地几何线条…”

“原来如此。”左宗棠恍然笑道。又盯住那徐徐远去地旗帜看了一会。说道。“不错。汉字写得方正些。就是一条条地几何线条。这个意思好。只因为嵌了两个字。线条难免复杂;你另外想想。如何能更简单些?”

梁鹄答yīng

了。众人继xù

前行。去看留在岸上地一营水兵操练。

当初两艘轮船刚到,三营水勇为了两艘洋船该归哪两营使用,争得吵吵嚷嚷。还是左宗棠议论了一番,说哪国地水兵,从早到晚,一直呆在轮船上?就是洋人来攻我朝,又岂有靠岸之后,不需yào

登岸作战的?英法联军攻北京,如果两国水兵一直呆在轮船上,又怎能火烧圆明园?

既然水师也必须登岸打仗,大家总归要在陆上操练,因此每营每天,登船半天也就足够了。如此一来,福建水师地三营水师,共用两艘洋船,竟然还多出了半艘。

此时趁水兵操练间歇,左宗棠讲话道,“水师各位将士,你们务必人人勤练苦练,既保自身,又保朝廷。现在朝廷兵勇,湘军楚军解散大半,李鸿章的淮军,在山西被捻匪拖着脱不开身,当然更指望不上。东南一旦有事,朝廷就只有这支号称‘东南’地水师,难道我等还能推脱不去?总之,务必记住,没有练成十二万水师,造出十八条战舰,我等就不能真zhèng

算作‘东南水师’,我也就不算‘元帅’,明白吗?”

“明白。”众水兵齐声答道,其实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左大人明明被封“元帅”,却认为自己“不算元帅”;领的只是东南水师,却要忧虑整个东南地安危?或许这也就象从前在老家种田时,扎几个稻草人,有的只呆立不动,管住一小块庄稼;有的竟能假模假样地扬胳膊抬腿,替一整块稻田驱赶禾雀了。

“明天,我们将把两艘轮船中的一艘拆开,看看洋人如何造它出来。拆开之后,你们如果报名,也可以亲眼去看看船上的螺丝和零件。但你们三营水师,这段时间,就将共用一艘轮船,明白吗?”

本来水勇们听说又少一条船用来操练,颇为扫兴;但听说能亲眼去看洋船的螺丝零件,好奇立即又覆盖了落,因此又一次齐声答yīng

“知dào

”。

视察完水兵操练,就轮到船厂了。船厂里,一众本国工匠,外国技师、生员和通译们,都在各自忙碌。在洋人各国聘请到的技师,已经陆续来到;请不同国家的技师,本来是为了囊括各国的造船精华,但这些技师们到齐之后,水师船厂就似乎变成了一个裁谜语的地方,因为有的技师讲地话,左宗棠连翻译都还找不到,所以双方沟通,只能打手势指指点点。

这些位技师此刻忙成一团,皆因左宗棠要在他们之间,也搞个比试,看谁地绝活多,薪水就多给些;此时每位技师都带着各自的一两位本朝工匠或同文馆生员助手,在忙忙碌碌地做着准bèi





,就站着一位西班牙技师和一位同文馆生员,正在各自要先拉对方到另一个方向去看什么东西。左宗棠见了,不禁摇了摇头,暗叹自己犯了个错误。跟在他身后、替他兼做翻译的的同文馆教师微笑道,“左大人,请不必叹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各国地人聚到一起,建造通天塔的故事?”

“没有。”左宗棠答道,光是“通天塔”,就已经很有吸引力了,何况又是各国的人聚到一起?想必也有过如今自己碰到地问题。因此道,“请讲来听听。”

“各国的人聚到巴比伦城,要建造通天塔。据说那时侯全世界只有一种相同的语言,所以人们彼此之间语言相通,这样做起事情来,当然就很快,大家果真垒成了直插云霄的巨塔,因此惊动了上帝…”

“上帝?上帝会?长毛?”左宗棠警觉地问道。

“不,太平天国地上帝和我们不同。我们的上帝是万能的主,掌管世间的一切…”

难以理解,上帝个什么人物?是本朝人所说的祖先?不,各个家庭的祖先不会多管闲事去掌管“世间地一切”。那么是观音?是玉皇大帝?也,他们连个孙悟空都对付不了,非得请出如来,又怎能算“万能的主”?那么是如来?但是如来似乎从没有那么婆婆妈妈过,要插手地上人们地一切。想不出个所以然,左宗棠只能问道,“然后呢?”

“上帝见到人们聚集起来,量如此之大,感到震惊,所以他决定从此让人们分别讲不同的语言,并且分散到世界各处,这样他们听不懂对方说话,做事情就不会如此顺利了。我要说地是,左大人,请不必担心,语言不同只是上帝给我们的磨难,用中国话说,这是‘好事多磨’。”

拐了半天地,这洋人就要告sù

自己这个?但是各国的人,即使是从前,又怎么可能讲同样的话?看眼前这洋人讲洋话,嘴巴张得比吃东西的时候更大;若是本朝樱桃小口的美女去说这种话,当真要难为死了。何况这洋人讲本朝话,也是怪腔怪调,“好事多磨”也讲成了“好事多墨”,一听就知dào

,就是他的祖先,从前也绝没讲过。

只是这些洋技师既然已经请来,磨也得磨。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对付这说话的问题,稍后再说。

退出船厂后,远远一望,只轮船已经回来进港了。每天趁这个空隙,左宗棠才能率众人上船,好好巡视一番,今天也是如此。从舷梯上去,沿甲板走到船头的驾驶舱,再到水兵舱,弹药库,了望塔,火炮塔,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把两艘都看完后,左宗棠对身边的梁鹄交代道,“我看还是拆这这艘好。”

“知了,拆这艘,是‘东王’号。”梁鹄答道。

“唔,拆船前,还是把船的名字先改掉吧,免得得罪了龙王。”左宗棠道,“就改成‘哪吒’号,反正哪吒不怕拆,拆完了拿几根莲藕充作手脚,也就能还魂。”

“知dào

了,大。”梁鹄又答道。

“请随船的两位德国技师过来,我要问问他们,这船如果拆掉,将来重新组装之后,还能不能保证行使。”左宗棠有些忧心忡忡地道。

通译将两位技师请到前面,转述了左大人的话,其中一位就“哇啦哇啦”地叫嚷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左宗棠惊讶地问道。

“回大人,他在说:刚刚交货的船,为什么要拆?贵朝廷和左大人当初交货期催得紧迫,德国船厂的工人为了赶时间,都加班加点,有时通宵达旦,容易才按时把它组装完。还是完好无损的新船,为什么就要拆?”

“拆是一定要拆,不拆,怎么能知dào

它们是怎么造出来的呢?”左宗棠道,“你只问他们,能不能保证拆完后重新组装,还能正常行使?”

通译为难地答道,“回大人,他说:如果左大人一定要拆,那就拆吧;但是轮船拆开之后,到时候成为一堆废铁,德国船厂也就一切都不负责了。”

这洋人好没道理,左宗棠生气道,“我们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买来的船,怎么就不能拆开看看?拆开后,船厂怎能就不负责?你跟他说,我们也不要他们出人手,只要两位技师在旁边指点指点就行。”

“回大人,他说:这个,恕难从命。我们德方船厂只卖船给你们,并不出售技术。我们对自己明的技术都申请了专利,并且受本国法律保护。不仅不能告sù

你们这轮船怎么组装,就是船上用来固定两侧船舷的小螺丝钉,也是顶级机密,不能透露给你们半分。”

连个螺丝钉洋人都视为顶级机密、“专利”,不能泄露给本朝半分!照这么说,那大清朝还怎么“师夷长技以制夷”?还怎么造轮船,兴水师?这洋人简直太岂有此理了!这真是“技不如人,气死行孙”,但是从前本朝比洋人厉害时,怎么就没有听说过什么“专利”“保密”?

左宗棠满脸通红,过了半晌,忽然指着那德国技师拿着的一本轮船维修手册,说道,“那你问他,印刷、指南针、火药,都是本朝的先人明的,是本朝的“专利”和“保密”,他怎么就用上了?为什么要看书?使用罗盘?还使用火药?”

“印刷、指南针、火药,都是清国人的明?你没有听错吗?你没有理解错吗?没有翻译吗?这太难以置信了”德国技师被这些突然而然地冒出来的“清国专利”,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就算如此,你们当初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专利,也怪不得我们…”

左宗棠昂然说道,“我大清国比你们先进的时候,大大方方,倾囊以授;到你们有点本领,就躲躲闪闪,藏藏掖掖,这未免太令人不耻了。既然如此,就算以前你们不知dào

,这些都是大清国的‘专利’;从今往后,也请你们不要用我们的‘专利’了!你手上这本书,是用大清国“专利”印刷出来的,现在就请把它交给我。”

“但是左大人,根据我国的专利法,专利的保全,只在一百年以内有效,这些明都已经过期了,很遗憾,已经不受保护…”德国技师竟然没有被吓倒,反过来提醒道。

“你放心,技师大人,”左宗棠还他一个“大人”,愤愤地嚷嚷道,“根据大清朝的专利法,本朝专利的保全,在一千年内有效,离过期还早得很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金戈玉帛

后三四点钟,定好了要召见几位御史,只是时间未里,武则天正在抽空看折。//这是一道奇怪的奏折,是正在山西讨捻的李鸿章,会同他的老师曾国藩、以及两江总督阎敬铭所上。

会同曾国藩倒还罢了,竟然连阎敬铭也搀杂在里头。因此武则天已读第二次了。

奏折的内容也堪称奇谈怪论,李鸿章提议说,正值今秋大旱,各地河道港汊干涸,捻匪流窜奔突,自由来去,因此更加防不胜防,剿不胜剿;另一面,正好朝廷陕陇一带,因为回乱而荒芜了大片田地村庄,不如以这些土地村落,来招抚捻匪,如此一石二鸟,除捻匪四散,不复对抗官府、为害百姓之外,陕陇一带也能得以大复元气。

武则天记得,曾国藩从前推荐李鸿章的奏折之中,总是说他“勇于任事”,如今看来,到山西才吃了一个败仗,就觉得捻匪“剿不胜剿”,提出个招抚的主意,分明是想要“金蝉脱窍”,这哪里能称得上勇于任事?自己见他从前也跟随着曾国藩荡平过长毛,在山东剿杀过东捻,以为他果真能独挡一面,原来不过如此。

说起要“抚捻”,要和捻匪和谈,这个念头也未免太奇异了。打架的人之所以要动手,就是因为用嘴巴已经讲不清楚。从来只要拿起过刀枪的人,谁不觉得刀枪相见,几个回合之后你死我活,这样才来得更快捷?谁还能有那水穿石地细致工夫,慢慢坐着去解它?所谓“快刀斩乱麻”,就是麻已经乱成一团,解不胜解,所以才干脆一刀了断。

如果有那耐心、起功夫,刘邦和项羽,也就用在垓下拼得四面楚歌、鱼死网破;而是直到如今,仍然一起坐在鸿门宴上,玩百年推手、千年太极了。而事实上,即使他们曾经有空,在鸿门宴上坐到一起,也不曾尝试过和谈,而是只有“项庄舞剑”,项羽所头痛过的,也只不过是“杀”和“不杀”的问题罢了。

如果已经兵戎相见的人之间,果真一方能够抚成另一方,那么《三国演义》,也就应该一直演义下去,魏蜀吴地版图,就不该再有改动,那为什么连诸葛亮那样,据说是从古到今不曾有过的聪明人物,虽然也曾“七擒孟获”过,也只能“六出祁山”,把蜀民累得满脸菜色,把自己弄得“食少事多”,也没有想到要用和谈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为刘皇叔保得个长久的“三分天下”呢?

就算是这些,都不曾想过真zhèng

和谈,那么总想偏安一隅的北宋南宋,倒是念念不忘和谈,每年对辽金纳贡,输绢送绸送银子,也算得上踊跃积极;对内不惜自毁长城,为屠杀武将如岳飞,还捏造出古今第一的“莫须有”罪名,可谓诚心可鉴,为什么和局也同样落得破灭?

所以说,天地之间,弱肉强食,就是此。兔子虽然吃草,老虎却必须吃兔子为生;百姓虽然种粮,自然又有不种粮的一群人,必须吃百姓。天生既然有强有弱,就只能是吃与被吃地关系;老虎“抚”兔子,也只会“抚”到自己吃饱了的肚子。

虽然说“化金戈为玉帛”,就从两件东西如此迥异,也能知dào

这一“化”,绝非易事。

就是从前。太宗文治武功。对突厥和吐。也先战胜它们。自己被尊为“天可汗”之后。才议和联姻。

只是北地方。为何总是乱局连连?竟然陕陇一带。都因回乱。而白骨累累、田地荒芜、村镇消失、千里不见炊烟。那么自己从前在长安住过地那些宫殿呢。从唐之后。就没有哪朝哪代。将都城定在长安。那些红墙碧瓦地宫殿。这么多年没有皇住。只怕都已经化作断壁残了呢?

想到长安。就不免想到太宗。如果他看到自己如今掌管地天下。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又是太平天国。又是捻匪。又是回乱;对洋人尤其小心翼翼。不得不委与虚蛇。一定要笑一番吧?

从前太宗之时。时时强调要“轻徭役。薄田赋”。最u意小民每年地收成。所以回回太宗出巡。百姓无不跪道迎接。山呼万岁。

并且贞观年间。朝廷地官吏也大多清廉严谨。即使是王公贵族、贵妃公主们地府上。也慑于官威。不敢招摇。或做出侵害百姓地事情。商人们放心出外。身在郊野也无须担心。百姓白天不在家。也都不用关门;社会上没有偷盗地事情。监狱里更经常空空如也。牛马倒是漫山遍野。养得骠肥体壮。

更加上年年都是丰收年。一斗米也就值三四钱银子。从京城行路到岭南。或从山东行到沧海。都不用带干粮。路上自然能够得到。有过客经过山东村落时。本地村民必然是热情好客。甚至动身离开地时候。主人还有馈赠。这都是从古有地事情。那之后当然就更加没有

还有更令人称奇的事情,就是贞观六年时,全国死刑犯只有三百九十人,太宗审查时命令他们全部回家过个团圆年、待来年秋收后回来复刑,结果百九十人均准时到来、无一人逃亡。

除了文治之外,贞观年间,太宗还四面出击,气吞山河,亲率大军依次打败东突厥、吐蕃、吐谷浑、高昌、焉耆、西突厥、薛延陀、高句丽、龟兹;甚至一个被印度位挟持地唐使在逃脱之后,也曾借来吐蕃和尼泊尔军队,将印度军队打得大败。一朝的武力如此雄奇,恰如那些气度恢弘地唐诗,“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

第六十八节 昭妤之死

史们接二连三地被贬斥流放,被贬斥和流放的去向,现了太后作为一个女人所具细心,家在北方的,被贬到云南海南越南;家在东方的,被贬到新疆的天山等地去戍边;至于家在西北内陆的,太后更专门为他们开辟了南洋中一个海岛,从广西沿海渡岛只能用上木船,因此逢到天气恶劣惊涛骇浪之时,没有见过海的犯人无不觉得恍恍如隔世,战战如余生。/

他们所领受的罪名,无不与那句众人近来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从古未有”有关,分别是“冥顽不化”“因循守旧”“古板拘泥”“僵化固执,不知变通”“只知有前,不知有后,贻误朝廷进取良机”等等。

据说太后甚至这样反驳过一位御史关于古例的说法,“洋人仗着轮船枪炮的利器,逼迫我朝赔款割地,也是从古未有,那么照你说,已签定的条约,都应该撕毁了?”

又问,“你这么一位叫刘潭的人物,也从古未有,为什么现在却有了?难道也因为从前没有过,你就此应该消失么?”御史刘潭因此呐呐无言。

关于洋人的说法,连倭仁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三千年来之变局”。但是我朝所崇尚的智慧,向来是以“不应万变”,“无为而治”,朝局岂能因洋人而变?在大清国,从商鞅到王莽到王安石,主张变法从来都没有好结果。

既然“从古有”经说不太通,人们也就更多地提起“朝堂空虚”这一句了。

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谁此而获罪。见过太后地御史,甚至觉得,当提到这句时,太后似乎是在点头赞同,朝堂空虚的确让人忧虑。

皇帝尚未结生子,假若皇帝出洋,朝堂就将不得不空虚。并且待皇帝出洋之后,果真有点不测,那么朝廷应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一个没有皇上的朝廷总是让人紧张。

这一点,即使去问太后,太后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相信她也会为之动容。虽然尽可以从皇亲贵族之中,挑选继承人,但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后也就不成其为太后,地位自然要大受影响,难道她就不要为自己考lǜ

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问到,谁都只能无解,因此第一批十几位御史被贬斥之后,朝臣们重又渐渐放松下来。

但是很快。廷中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崇倚地折子。也那批御史地折子差不多相同地时间。递了上去。众人见御史流放而崇倚却丝毫未动。还以为是因为他地女儿。阿鲁特昭妤在太后身边近侍得力。所以才免于被问罪。

然而消息忽然传来。阿鲁特昭妤因为受父亲崇倚这折子地牵连。竟然在皇宫中“畏罪自杀”了!

据说太后特意传见阿鲁特昭妤之后。将她父亲地折子交给她念。崇倚地折子很长。内容更多。不仅陈述了那句照例应该遭到流放地语句。而且苦劝太后应该尽快让皇帝大婚并亲政。言辞激烈。语意峻峭。以臣子地身份。如此干涉皇家事务。太后自然是勃然大怒。

结果念完之后。阿鲁特昭想必是惶愧难言。大约自觉有负太后隆恩。谢罪之后。竟然一头撞向东书房地御桌。偏巧撞到御桌上那方沉重无比地端砚一角。顿时昏了过去。等抬回寝宫后。已经鼻息全无。香消玉殒了。

奇怪地是。紧接着还有另一种说法。说阿鲁特昭妤并未当场气绝。而是回到寝宫醒来后。自缢身亡。

不论如何,因为皇帝出洋之事,死去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并且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这是大家都没有能料到的。崇倚第二天也被赐死,其余家人全放云南边境。

状元崇倚的板正性情,京城众人皆知,就是平时和人交往,也常有不谐,此次触怒太后而受死,虽然事发突然,也不太让人意wài

。只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被他牵连的女儿,之前选后时,大家都有听说是端正贤淑,颇有父风,慈安太后在生时,还曾深得其嘉许,不料竟就此去了。

这就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吧,之前有女儿知书识字而未被太后挑中进宫的人家,无不暗暗庆幸。

本朝的死刑,还不算滥用,虽然当年因为太平天国镇压不力,先后有几拨大臣受死,但自它被荡平一后,朝廷已经有几年没有刑杀官员了。所以这对父女的死,不免让众人都突然深感恐惧。

郭嵩曾与她几乎日日相~|,尤其如此。那么沉着端方的一个年轻姑娘,一时惶悚之间,竟然自尽,让东书房地气氛也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想来太后也未免睹物思人,因此命令暂时在乾清宫旁的东暖阁,听书讲书,召见大臣。总之,如今太后召见的大臣,从军机到疆臣,从御史到总理衙门大臣、六部官员,越来越多。这其中,除了有人因言获罪,更有人因为奏对得体,对答如流,得到太后赏识,而升官加爵。

现在到东暖阁轮值,郭嵩焘原本主讲的各国历史每日一讲,改为隔

增加的新进状元梁鸿和探花吴道

人四日讲,分别主讲洋人器具和洋人生活习俗。

如此,郭嵩焘才难得有空,将李鸿章近日的一道来函重新阅过,并欲将所托之事尽快完成。

原来曾国藩和李鸿章所奏“抚捻”,太后当即应允。但京城中有关他师徒二人曾经杀降的议论,也同时传到了李鸿章的耳朵里。李鸿章自己当然也记得此事,所以担心到时贴出招降表后,捻匪果真无人响应,到时自己不光没有面子,也难以向朝廷交代。

因为太平天国败亡之后,有大批长毛从此加入了捻匪,所以捻匪们对自痛恨程度,和对恩师曾国藩,都差不多。因此这件事情,就不能去找恩师了。

既然“抚捻”的计策已经获太后准许,李章便直接上了道折子,说自己当年剿杀长毛之时,为了朝廷大局,杀了苏州降匪,不得不背了个“杀降”地千古骂名。此次虽然为苍生百姓着想,提出招抚之计,只是捻匪中长毛众多,如果自己出面,恐怕对招抚大局不利。因此情愿荐贤自代。

他说,朝廷能带受降的重臣之中,莫若左宗棠当年攻浙江时,长毛伤亡最少,杭州一役,就走脱了十几万人。因此长毛对左宗棠的恶感,比自己要轻得多;左宗棠又熟悉西北各省地理;加上左宗棠如今是东南水师元帅,这样的谈判人的名声地位,也必然能满足捻匪地要求。如果能由左帅出面招降捻匪,应该能事半功倍。

至于左宗棠手里头的水事务呢,李鸿章在奏折里没有去提。一定要说,当然说不得只好搁上几个月,凡事讲个缓急先后嘛,毕竟如今又没有在和哪国洋人对仗,造船也不是一天两天地事情。如果太后问起,实在不行,就自荐一番,自己去福建那偏僻地方替他一阵就是。左骡子给造船厂选址,也真是,干吗要选个马尾?还不如就放在上海,地方富庶,交通又便利,船厂工人出门也有个地方逛逛,就是自己举家赴任,也恰好合适,不就公私两便?当然了,自己一定要记得说明是暂代,等招抚事成,即时让位就是,免得太后多心。

太后如今批折子速度之快,令群臣吃惊。李鸿章第五天就接到批复说,“此议甚佳”,只是“马尾初创,诸事繁忙”,左宗棠必然走不开,无法亲到山西招抚。如果需yào

,朝廷可以发道谕旨,将李鸿章与属下全部划归左宗棠节制,挂左宗棠地帅旗,这样就可以用左宗棠地名义和捻匪进行和谈了。

这道批复令鸿章几乎当即跳了起来。让他做左宗棠的手下!不要说他左宗棠还只是“东南水师元帅”,就算是他升到天上去,自己也决不愿做这个“曹阿瞒”、这个目空一切、狂妄自大之人地手下。从前自己在恩师营帐里,又不是没有领教过他的臭脾气,犯不着到现在已经出头,反而还要去听他罗驱谴!要是让那位“阿瞒”知dào

太后地这个提议,他只怕要得yì

到笑出声来呢。

想到这里,李鸿章大为恼,后悔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找左宗棠来取代自己。如今事情不成,落在太后眼里,反倒以为自己是个刁滑之,剿捻说难剿,抚捻又说要换人。看来这些捻匪,太后就是要着落在自己头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去谈了。从前好汉如宋江,还不是照样被北宋朝廷招抚?何况区区一介张宗禹?

说起来,这张宗禹还和自己一样,也是安徽人,家里是大地主。本来富厚之家,读书之人,大多奴颜婢膝,甘心屈服;而宗禹却似乎生来就长了反骨,闭户读书而不屑应试,不愿为满人效力。别人劝他进取,他就回答说:“要等文章好到能被取中,才去考试。”暗中却联络贫苦百姓,发展实力。

好好的地主少不做,要和朝廷作对,这人当真是自讨苦吃。人生在世,何必那么认真?只要谁手里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官位、钱财,奋力去取就是了,何必么满人汉人?

李鸿章想了一想,放下折子,当即又修书一封,给郭嵩焘,将事情和他说了,让他帮忙问问在京的总税务司赫德,问戈凳还有没有在捻匪内的线人。如果有的话,能否借用?另外对招抚之事,赫德等人,又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

当年李鸿章和戈登因为杀降闹僵之事,就是赫德在其间斡旋,才算平息。并且那次受降,也是戈登接的线,长毛信不过曾李二人,所以去找到洋人,以为有洋人担保穿线,才能保命,到底还是没有保住。

因此此时郭嵩焘所读的,就是李鸿章的这封来函。既然“上天有好生”,不杀人当然比杀人更好,招抚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到时鸿章老弟,也就不用为前程发愁了。总税务司赫德正在北京,更难得地是正好还有和丁韪良约好的三人茶会,就在第二天下午,约好在赫德的家里。明天就趁这个机会,同时问问两人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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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节 高山流水

后三四点之间,东书房侍讲郭嵩焘到了总税务司赫德家中,这是一栋两层新洋房,被前院和三面花园环绕着,好一个**的所在。/深秋季节,花园中的花儿大多枯萎凋谢,草坪也变作枯黄一片,较之春夏的青葱,别有一番景致。

这位赫德是英国人,十九岁就到香港学习翻译,后来到宁波的英国使馆做事。据说在香港,他遇到一位老师,建议他养成随时随地多观察的习惯。赫德到了大清国之后,果真是到了酒馆,就观察顾客和店小二;到了衙门,就注意观察官员和衙役;即使走在街头,也细细打量大清朝的各式行因此几年之后,不仅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其行为举止,更是无不妥当。

太平天国时,在海关工作的赫德提议大清朝廷,从海关的税收收入中拨款购买一支舰队,以对付太平军。朝廷准许之后,赫德就托当时正在英国休假的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经手此事。谁知李泰国在代表大清朝签定购买英国阿思本舰队的合同时,竟然自行聘请了舰队司令,并且规定“大清朝对于舰队之一切指令,只能经由总税务司李泰国一人发出”,使得“大清朝费数百万之帑金,竟不得一毫之权柄”。加上阿思本提出舰队直接攻入天京,令围困天京已久的曾国藩、李鸿章、曾国等大为不满,争执的结果,是大清朝将舰队开到印度去转手贱卖掉。李泰国也因此被朝廷认为太过“狡诈骄狂”,被掉了总税务司一职。

总税务司地位置空了,应该派个什么人呢?恭亲王奕对赫德有着良好印象:“赫德虽系外国人,察其性情,尚属驯顺,语言亦多近礼”,因此二十九岁的赫德被任命为总税务司,从此一心经营大清海关,海关税收年年快速增长。更难得的是,赫德尚能认识到自己大清朝雇员的身份,常常主动对朝廷递折汇报海关事务,并提供海关地各种具体算表、资料等;回国完婚时,还劝说清zf第一次派员到英国考察。

郭嵩焘在曾国藩营中效力,任苏松粮道和两淮盐运使时,就与赫德相识,此后多年相交,更加彼此熟悉。此时随着赫德到了洋房二楼,却见起居室靠窗小几上,摆着的一盆菊花黄澄澄地怒放着,不禁赞叹一声道,“好花!赫德大人,这菊花放在你这家中,相得益彰,叫人想起东晋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赫德击掌赞道,“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让我把它记下来”一面果真就随手取过张纸,用鹅毛笔“刷刷”地写了起来,正写着,门铃又响了起来,赫德道,“是威廉来了!郭大人,请慢坐,我去给他开门。”

这里郭嵩焘一人,起身在窗瞧瞧,后窗又望望,只觉得立在屋中,也能感觉微风拂面,好不惬意,正在心中赞叹不暇,赫德已经引着丁韪良上楼来了,郭嵩焘微笑着拱手招呼道,“阅卷之后多日不见,丁大人,近来可好?”

“谢谢,我很好。问你好吗?”丁韪良答道。待郭嵩照例答过“好”之外,就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我刚刚去过茶馆,听有人议论朝廷正准bèi

抚捻,不知朝廷准bèi

如何行事?”

这也巧了,郭嵩焘想不到自己想的话题,对方正好提起,竟然还到过茶听人议论。眼前两位洋人,一位谨慎周密,工于算术,另一位却喜欢海阔天空,谈天说地,说明洋人之间,性情也是迥然不同。

仆人端上来茶水点心,退了下去。听说在午后的这个时间,喝茶水吃点心,正是如今英国国内兴起的一股时髦风,并且是从维多利亚女王地宫廷之中流传开来的。郭嵩自己能置身潮流之中,颇感兴奋,此时答道,“一点不错,丁大人,朝廷欲与捻匪议和。我受李鸿章之托,也正想来问问赫德大人,洋枪队在捻匪之中,还有没有线人?”

“这个。”赫德颇为吃惊。答道。“郭大人。上次平军在苏州投降。是他们内部有人主动来找戈登。并不是洋枪队特意向太平军派出过线人。”

想来自己问得冒失了。太平军和捻匪都是朝廷反叛。身为外军地洋枪队。岂能明目张胆地军打交道?不过长毛之前想投降。为什么拐着弯去找洋枪队。这也值得问问。说不定对此次招降有所启发。

因此决定先迂回一番。“郭某此问。并意。

只是李鸿章如今想和捻军和谈。苦于官兵和捻军对阵多年。从无交情。所以到处在问。希望能和捻军搭上线。李鸿章还说。想顺便问问。两位对此次朝廷抚捻之议。是怎样地看法?”

“朝廷抚捻。能节约大笔兵饷;中原一带从此安定;大清国地百姓。乃万国之中最良善驯顺之人民。也就无须饱受兵灾之苦。颠沛流离。自然是件大事。我完全赞成。”赫德答道。“但是前次苏州杀降。我虽然事后帮zhù

说服了戈登。也觉得对投降之人举起屠刀。既违反万国公约。也未免太过残忍。希望李大人此次招抚。能够‘后事不忘…’。哦不。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真zhèng

拿出诚意。”

“杀降”虽然是件不光彩地事情。郭嵩焘还是要替同年好友李鸿章辩护几句。因此点头道。“苏州杀降。地确有些残忍。不过李大人也是为了朝廷”

话音刚落,就见两位

摇得象拨浪鼓,赫德道,“李大人带兵打仗,就已|廷效力了,要消灭长毛,尽管在战场上两军对阵,何必还要违反道德,去残杀已经放下武器地人?”

这就难以说清了,李鸿章杀降想必是为了免除后患。只需发道命令,就能取对方项上人头,从而使得自己功劳更大、也使自己更安全、至绝对安全的事情,谁不愿意做?

象是接着郭嵩焘此时心中所想,就听丁韪良说道,“罗伯特,我当初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李大人竟然会此行事,后来我去查大清国历史,才发xiàn

类似的事情很多。人们似乎随时都准bèi

背信弃义比如戏台之上,两个人打斗,赢了的人,一定斩草除根,把输了地人杀掉;输了地人,一有机会,也会从背后企图偷袭,以便反败为胜。胜者为王,人们只崇拜胜利,不遵守道德…”

“不,不,”郭嵩连连摇头道,李鸿章一个人也就罢了,牵扯到大清朝的道德水平问题,就不能不大力反驳了,“我朝人物,一向守信,即使是微末之人,如女子,也懂得‘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此”

“请等等,郭大人。‘高山流水’地故事我听过了,但‘常存抱’却没有听说过,能不能请你先讲讲这件事情?”丁韪良打断他,请求道。

郭嵩焘呷了口,讲道,“鲁国曲阜有个年轻人,名叫尾生,与孔子是同乡,并且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尾生很守信用,邻居们也都喜欢他。尾生认识了一位年轻漂亮地姑娘,两人一见钟情,私订了终身。但是姑娘地父母嫌弃尾生家境贫寒,反对这门亲事。

“为了和意中人在一起,姑决定背着父母私奔,随尾生回到曲阜老家去。

两人约好在外地一座木桥边相会。傍晚时分,尾生来到桥上等候。谁料到,六月的天,孩儿地脸,说变就变,突然间下起了沱大雨。不久,滚滚江水就淹没了桥面,没过了尾生的膝盖。

“因为和姑娘约定好了,‘城外桥面,见不散’,尾生抱着桥柱,寸步不离,终于被活活淹死。而那位姑娘呢,因为要私奔的事情被父母发xiàn

了,被关在家中,不得脱身。后来到了晚上,抓住机会逃出家门,来到城外桥边,此时洪水已渐渐退去。姑娘看到紧抱桥柱而死的尾生,号啕大哭后,抱着尾生地尸体纵身投入滚滚江中,这就叫生死相许啊”

两位洋人都听得满脸重,半晌,教头连连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为什么不找个地势高点的地方呢?或者到姑娘家里,去改定一个约会时间?”

若是去改定了约会时间,又怎么会有“常存抱柱信”的诗句呢?总之,让洋人明白,本朝守约之人大有人在就是。郭嵩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赫德插话道,“咳,我总和枯燥的报表打交道,另一个‘高山流水’,也从没听过。威廉,你既然听说过,能否代郭大人讲来听听?”

赫德太喜欢浪漫,却喜欢旅游,听到是“高山流水”,以为必然牵涉到什么名山大川,因此大有兴趣,急忙来问。

海关总署的总税务司,每天忙着替朝廷收税,没有听说过这么浪漫的故事,也情有可原。教头点头道,“一个非常出色地琴师,遇到一个樵夫,能听懂琴师弹奏的所有内容,琴师认为他是‘懂得自己地人’。后来樵夫病死了,琴师在他墓前弹奏了一曲后,就把琴摔得粉碎,从此不再弹琴了。”

“太可惜了,难道一位出色的琴师,竟然只有一名听众”这回轮到赫德摇头叹气了,“我就很喜欢听大清国地丝竹之声”

这简直就是离题万里。如何才能令洋人明白这种两相契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非子期不知音的境界?郭嵩焘道,“总之,你们可以从中看到,大国地人们,很守信用。”

“不然,不然,”教头拿起茶壶替三人都续满茶,他正好有个疑问,一直没有问别人,因为他已经渐渐发xiàn

了,在大清朝,和别人不同的意见,不能够轻易地发表。本来正在交谈,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对方就忽然打着哈哈撤tuì

、或者转换话题了,只留下自己纳闷。

现在对着郭嵩焘,就不妨好好讲讲了,因此说道,“我也有个例子。有一出戏很出名,叫《刘备借荆州》,刘备从吴国借到了荆州,却没有归还过,这难道不是不讲信用吗?但刘备在《三国演义》中,是很受欢迎的人物,他还是皇帝的叔叔;而这个计谋,是诸葛亮想出来的,诸葛亮也是大清百姓喜欢的人物。”

“那时兵荒马乱,刘备这只是了自保…”,郭嵩焘不得不替刘皇叔辩解道。

“不,那个时候,刘备刚娶了孙权的妹妹,根本就没有性命之忧,怎么能说是为自保呢?也许诸葛亮是在帮zhù

他谋求立国,但应该如此卑鄙”

想不到“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这么人人称赞的谋略手段,到了洋人的嘴里,竟变成了“卑鄙”!一时之间,郭嵩焘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能顺势反问道,“难道贵国和各国之中,就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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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节 临风密语

啊,难道洋人就没做过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么?完后,目光正好又落在那盆菊花之上,刚刚提起过刘备借荆州,现在,他因它想起的,已经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满城尽是黄金甲”了。/

“当然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但它们没有被作为睿智的计谋或手段,被人广为接受,甚至称道模仿大清国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有两个王国谈判,一国答yīng

另一国说,如果两国能够联合,就送给它六百里土地,结果两国联合之后,这六百里竟然变成了六里!”

教头虽然说得不清不楚,郭嵩焘却听明白了,这讲的是战国时,楚国准bèi

和齐国等国合纵时,秦国半路杀出,派宰~张仪去说服楚怀王和秦国连横,并许诺说,事成之后,秦国将送给楚国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因此拒绝了齐国的合纵邀约,答yīng

了秦国的连横请求,但等事成之后,楚国向秦国索取六百里地时,张仪却改口说:“当初我只说送六里地呀,我正在奇怪,楚王怎会为此蝇头小利,如此决策呢!”

这样的事情要找,就是要一箩筐也有,光是秦国为了对付六国,就先后签定和撕毁过几十几百条约定。这又怎么能免得了呢?打打杀杀之时,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谁要是拘泥于这些条约规矩,谁就会死得更快。

“战乱之时,不得已而为之,丁大人何必对些许小事,太过介怀?”郭嵩道。

“可怕就在这里,在于旁观者的不介怀。”举起手中小巧玲珑的青瓷茶杯,丁韪良微微叹道,“这小小的瓷杯,多么晶莹剔透,纯粹可爱!但是造出它们地人们,其实并不有那种清浊分明的境界。秦国玩弄了卑鄙的手段对付六国,却既没有受到百姓地谴责,也没有遭到僚官的抛弃,反而日渐壮大,终于灭了六国。

“郭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当守信成为一种潮流,对它的约束和谴责太过薄弱,人人只知‘胜者王侯败者寇’,世道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人与人之间地相处,不讲丝毫道德,惟有象动物之间争雄,用蛮力决定一切。如此,一旦动武,战败之人战战兢兢,无法放心投降;战胜之人却能尽情杀戮。”

“因此无论何,人们总是不择手段地求胜,尽消灭对方,保存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李大人虽然残杀投降之人,自己却仍倍感轻松;而太平军准bèi

投降之前,则不得不试图找到局外之人,来做担保。”

如此说来,朝廷此次~,只要也找到中间人,让捻匪放心投降,也事半功倍了。

说来自然轻巧,这次底找个什么人,来做担保呢?难道又请洋人担保?戈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想必不情愿趟这混。而赫德和总教习,也和自己一样,手无寸铁,自然也没有力量,去担保捻军这么多条性命。只有回头去和曾国藩商议,或者给李鸿章去信说说,或许能找出个什么合适人物来。

虽然说到本朝之人不太守。未免有些锥心刺骨。但难道不是实情么?就象从前自己在广东。苦等左宗棠来追剿长毛余孽。他到了闽粤边境。却忽然挥师北去。以致粤东连失三座城池。害得自己也丢了顶戴。

总算教头这一番话。令自己茅塞顿开。出了招抚捻匪地要点。因此委婉答道。“本朝人事。积淀千百年。自有不如人意之处。大人所说地长毛议降请戈登介入之事。对如今地招抚大有启发。郭某之后一定转告李鸿章。设法请到德厚公允之人来做担保。让捻匪放心投降。”

“能这样。就太好了。”赫德微笑道。“郭大人。威廉。来尝尝这快新式点心。似乎味道不错。”

点心放了酸奶酪夹心。味道酸酸甜甜。果然不错;茶杯里泡地是菊花茶。这菊花似乎刚刚摘下不久。浸在茶水之中。活色鲜香。这一切。比刚才地话题。让人轻松愉快多了。因此三人也说说笑笑。放松许多。

主人赫德惦念厨房里地准bèi

情况。因为女厨子刚刚聘来不久。赫德对她地艺还不太放心。此时向客人们告声歉。就到厨房巡视去了。

“丁大人闲~时。作何消遣?”郭嵩焘笑问道。“在我朝生活。可还习惯?”

“我经常到茶馆去,听听人们都在谈论些什么。”丁韪良道,“皇帝出洋的

好象朝廷还争论得很厉害。我听说皇帝陛下本人,洋,郭大人,如果哪天做出决定,皇帝陛下愿不愿意和这次的洋学进士们,一起出洋到美国?倘若如此,那真是我国的荣幸,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为皇帝陛下提供一切方便。”

“此事还在争论之中,”郭嵩道,“只怕不能很快就有结果。目前的情况很微妙,因为皇帝还没有子女,一出洋,就面临着皇位虚悬的问题。此外,我朝大臣,还都担忧皇帝出洋之后,会有意wài

情况发生。”

“大清朝皇帝陛下出洋,各国自然竭力保障其安全,就比如英国王陛下,也经常出访各国,安全也自有保障。根据万国公约,各国元首一旦在哪国出事,这个国家就面临着战争地危险。我想,应该还没有哪个国家,准bèi

尝试这种风险。”

话虽如此,但是果真出事,大清朝连艘铁甲轮船也没有,又如何与人交战?在自己家里,要把敌人挡在门外尚感吃力,又怎么能够跑到别的国家去,和对方开战,把皇帝抢回来?

难道也象抚捻那样,也找出一个担保人?唔,不错,如果能有个象华盛顿总统这样德高望重地担保人,那就好了,但是华盛顿总统好象已经去世。这么说来,原来不光朝廷与捻匪之间,原来大清朝和各国之间,要解决的,也是互相信赖地问题。

“如果我朝皇上:洋到美国,能请贵国的重yào

人物么?也许惟有如此,才能打消大臣们地疑虑。”

“哦?”教头大感兴趣,答道,“我许应该去问问大使。”

郭嵩焘点点,“有如此,才能谈到其他。只是朝堂空虚的问题,更难解决…”

教头道,“其实皇帝陛下还没有亲,一切奏折都是太后u复,所以在目前更象一位皇储。皇帝陛下即使离开,也没有什么大影响,真zhèng

有影响的人是太后,所以我不明白,皇帝陛下出洋,为什么大家这么紧张呢?”

“虽然太后垂帘听政,在我朝,皇帝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主,是朝廷的象征。朝廷没有了皇,就仿佛群龙无首,到时人心惶惶,如果又出点乱子,局面就会难以预测了。所以对皇帝来说,出洋自然应该,但也不能不考lǜ

江山社稷啊。”

“啊,原来如此,大清朝的百性,:不希望自己的皇帝瓢泊在外,也不希望皇帝的宝座上空空无人。”教头恍然大悟道,“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既然现在皇帝还有一位亲生母亲,而且她又在实jì

上替代皇帝掌权,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就让太后成为皇帝呢?”

让太后成为女皇帝?象唐朝的武则天样?虽然郭嵩焘能够感受到太后希望皇帝出洋,好延拓皇帝亲政的时间,那也仅此而已。让太后成为女皇帝,如此石破天惊的事情,竟然如此轻巧地从这位洋人嘴中说了出来。

“那叫纂位呀,怎么能行?”郭嵩大惊道,“皇帝的宝座,只能由先皇规定的继承人来坐…”

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后,门外一位洋人佣仆,进来鞠了一躬,将手一伸,请两位大人下楼去用餐。

吃的大餐,主菜是鹅肝和牛排,给郭嵩焘的那份,牛排特意煎到全熟,肉香扑鼻。但是刚刚教头的那番话,颇让郭嵩有点神思不属。想想,太后变成女皇!那不是惊世骇俗么?大清国的历史上,只有过一位女皇,并且伴随着血腥和残暴,许敬宗负责织网,来俊臣和周兴各施其能地使犯人们屈打成招,三千多户人家因此被流放,太宗的皇子皇孙们,因此凋落飘零,“一~: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在?”连武后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也未逃过此劫。

唐朝变作周朝,明堂中祭祀着武氏的~先,女皇终于坐在朝堂之上。花团锦簇的盛典,眼花缭乱的年号,频频的创举,和难以避免的荒唐,虽然后来狄仁杰被召回,也推荐了贤相姚崇宋景,但到如今,这位女皇还是不断地引起人们争议。

难道这同样的一幕,还会在本朝上演?重新出现一位睿智多谋的女皇?想到不久前阿鲁特昭妤和她状元父亲的突然死去,和坊间若有若无的传言,郭嵩焘似乎恍然,又更加迷惘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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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节 英雄末路

月底的清晨,躲藏驻扎在中条山中的一部捻军,感嗖凉意。

今年山陕大旱,百姓没有收成,捻军过冬用的冬粮,未能抢夺备足;御寒用的棉被衣物,营帐蓬幔,也没有新添多少,全是已经用了多年的旧物,到处是破条破洞,即使支起来了,也无法真zhèng

遮风避雨,抵挡寒气。风儿从这边钻进去,又从那边跳出来,轻捷顽皮,毫不停滞。

人要是能象风儿那么轻灵无踪,就好了,能够随意钻到自己想去的角落;就是象只鸟儿也好,衣服就长在自己身上,每到一处,自然能在无人够到的高远树梢,另筑新巢。

而不需yào

牵着瘦马,携带沉重的衣物行囊、粮食辎重、枪炮火药,派出前哨打探官军消息,辗转迂回,疾疾奔走。避无可避之时,就不得打一场硬仗,侥幸获胜后,从官军溃逃后的遗弃物品中抢夺一番、甚至从尸体上剥下衣物鞋帽,匆匆离去;如果战败,就只能四散奔逃,且轮到本来就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被别人抢夺了。

沦落为匪,就意味着如此流离颠沛,生活动荡,只是这种动荡,却是匪类们从前在无可选择之时的主动抉择,所以无所谓怨与悔。就是即时战死,他们也明白自己已经尽lì

而为;因为之前在饿死和反抗之间,他们已经替自己寻过一次活路,已经不能求得更多了。

此刻在这山野之间,弥漫着好多处晨炊的袅袅烟雾,这一部的捻军,总有四五万人,正是跟随西捻捻首张宗禹的本部人马。

围坐在这提供着暂时饱暖的土灶周围,等着喝碗算作早饭的稀粥,捻众们似乎也在享shòu

这片刻宁静。谁都明白,粮草不够,入冬之前,总还要打几场仗,这四五万人马,才能度过又一个冬天;如若不然,就只有冻死饿死。

然而现在,已经不象几年之前了。那时有太平天国盘据着天京,有几十万太平军左冲右突,并且从甘肃到浙江福建,到处都是象他们一样的“乱匪”,朝廷顾首不顾尾,捻军就食也就相对容易,有时甚至能在接到密信后,配合其他部众打几场胜仗。

曾经几十万人如风起云涌,呼啸来去,拥有过东南西北王、翼王、英王、忠王这些骁勇智谋人物,占据了最为富庶的东南半壁江山,两度扫平江南江北大营,艰守天京十一年。但如今,那么轰轰烈烈地一场奋起反抗,竟然已经消灭于无形了!原本,他们甚至曾经猜想过,天王的太平军,总有一天,会从天京又一次出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所向无dí

地杀向京城,到时侯,天王是皇帝,遵王成亲王,自己所跟随的“小阎王”张宗禹,总也该位列诸公。至于自己,也许当个小小的校尉,从此定居京城、吃饱穿暖,也就不枉这么些年来,在崇山峻岭之间,驰骋冲突,往来奔波了。

往日的那场沸腾,曾经存zài

过的唯一证据,就是身边在太平天国失败后投奔而来的太平军零落旧部,他们似乎痴迷于反叛朝廷,死不改悔;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又在无比痛彻地改悔,检讨从前的得失,议论天王直接断送了原本唾守可得的成功地错误之举,比如偏师北伐,比如滞留天京。

所以他们学得谨慎了,从不死守在某个地方,免得招来围剿;同时减少无谓的进攻,保存实力。但是有什么用呢?几个月之前,东捻又在山东遭遇了完全的失败,十几万部众被李鸿章所率的淮军围歼,连首领赖文光,也在率五千人马突围,奔突到扬州之后投降被杀。

“兔死弧悲、唇亡齿寒”。眼睁睁地望着东捻被围剿。似乎隔着山。都能听到一同作战过多年地捻友们临终前地长呼。有心去救援。却为一道又一道地官军防线所阻隔。这让人多么心酸!

只能怨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生在这样地世道。有如此之多层层叠叠、永无~足地盘剥百姓地地主大户、朝廷官员?如果上天地旨意是让自己来成就一番功业。为什么又让太平军和捻军。偏偏遇到杀人如麻地“曾~|头”。狡诈贪功地李鸿章。和骄狂自大地左宗棠。以致功不能成、名不能就?

唯一能够自慰地。就是自己总算还能够在这清晨地凉意中。坐在这里。等着喝碗热腾腾地薄粥。只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谁又能知dào

。接下来要打地几仗中。捻军能否战胜。自己又会不会挂彩。甚至送命?

说起来。自己这一部捻军。和太平军几乎同时造反。与东捻更是血脉同枝。如今却仍然在坚持。不能不说。这都是因为有梁王张宗禹地带领。

听说这位梁王生来是地主少爷。又是个读书人。不去应试做官。竟然也和自己一样作了匪人。他相貌平淡无奇。中等身材与常人无异;心中丘壑却大有不同。所以带兵灵活机动。作战奋勇当先。有。才得以保全这数万人地性命。一直到如今。

就是此时,他也在离得不远的一处土灶边,和自己喝着同样的薄粥,一面还在询问旁边的随从,“所差米粮,数目多少?”

似乎在这世间,曾经存zài

过、却被人有意无意地忘记的某个事实,或者某段史料,如同被撕毁、隐藏或无意散落的史书页角,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掉落到某个人的隐秘内心之中。它以如此个别保存、却又难以删除地方式,在一个人的内心里孤独地继xù

演绎。

无端映到张宗禹心中的,就是清兵入关,屠杀各地汉族百姓,继而建立皇权的那一段。

这书页似乎铭刻到了他的心脏脏壁,令他日日夜夜难以遗忘;在这有血有肉地新活页之中,不断孕育和生长。终于有一天,它已经在这颗心里藏不住了,必须要演化到它所附身之人的外在,成就一段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地故事,或者传奇。

这地主少爷化身成的活页史,经lì

了几百上千次地对阵,愈挫愈勇,渐渐地成为了捻军的著名头目,归附过太平天国地遵王赖文光。对这位捻匪新秀侧目以视的人们,试图弄明白他为何如此之时,终于瞥见了他心中那角史页,获知了他的目标:联络百姓,推翻满族皇权,光复汉统

太平天国失败,东捻被清剿后,张宗禹**率领着西捻军,在官军正慢慢收拢的几条合围防线之中,穿梭来去。推翻满人朝廷的抱负,随着结识过的出色人物一个个离去,似乎变得愈来愈触手难及。一种无可抵挡的末日悲凉气息,渐渐地在周围弥漫开来,当他独自在帐篷里谋划,当他伫立在山头观察地形,当他听取属下的汇报,甚至当他此刻喝着薄粥,用力一嗅,就能闻到那种若有若无地飘荡着的气息。

他正在筹划着几场战役,这些战役以夺取粮草和御寒物资为目地。他知dào

自己能够赢得它们,是的,明天能胜,后天也能胜更往后呢,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将来,迷雾当中,等在前面的,究竟是什么?

无论结局如何,张宗禹深深懂得:英雄不应该死去,英雄必须永远活在曾经追随过,曾经景仰过他的人们心中,陪伴和鼓励他们,至少留一盏暗夜指引去路地灯火,或者成为一段传说。因此,如果将来有一天,他和李秀成、赖文光同样,终于遭遇到了全军覆没的命运,他绝不投降,也绝不让人们看着他死去。

此刻当他吞下最后一口薄粥,站起身来,就似乎又将这个独特的念头生吞了一遍,因而更加明确和镇定了。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阵马蹄急响,立即转身,抬眼望见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位捻军哨探飞奔而来。

难道敌人来袭?但昨天的情报,离这里的一支官军人马,李鸿章所率的淮军,此刻还在临汾,并未开拔。在这急促的马蹄声中,身旁的伙夫收拾土灶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捻众们也纷纷开始收拾物品,或擦拭枪矛。

“报,梁王,这是小人在临汾城揭到的官军榜文。”枣红马奔到近前,哨探翻身下马,单腿跪地,将一张黄纸高举着递了上来。

张宗禹将黄纸接过,展开一看,抬头就是两个斗大地字“招抚”。后面写的是,“我朝近年,兵灾连绵,百姓流离,民生多艰。思及古人仁德之心,本大人向朝廷提出招抚捻众之议,已经获准。现招降各路捻众,凡受降者,须立即放下武器,立誓从此不复为捻,永远效忠朝廷;对此归降之众,朝廷既往不咎,且将在陕甘之地,分发田亩农具,使其从此洗心革面,重做顺民。顽抗不降者,本大人将发大军,全力清剿,不复留余地。死生一念,望各位捻众,慎重抉择,不负朝廷恩义。”

越过一大串“一等肃毅伯、朝廷剿捻淮军统领”等头衔之后,落款人竟然是“李鸿章”。

叫和捻军大仇不共戴天的李鸿章来招抚捻军,朝廷明显就没有诚意!张宗禹将黄纸大力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掷道,“李鸿章这走狗,也想来招抚捻军,简直是痴心妄想!”

转头对仍然跪着的哨探说道,“你辛苦了,快到那边歇息吃饭。临汾消息,继xù

打探来报。”

“是!”哨探答yīng

着,却未起身,说道,“小人还打探得一事,听说满州鞑子皇帝,要出洋去了,京城里那些满狗汉狗,正为此争论不休。鞑子太后,还为此杀了几条狗,流放了许多狗官。”

旁边众人顿时听得喜形于色,幼沃王张琢生性豪爽,立时叫道,“梁王,大好机会,正好趁着狗咬狗,咱们马上召集各部,杀进北京城。掀翻鞑子皇帝的宝座,这就指日可待!”(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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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节 众人拾柴

清宫的东暖阁里,太后的御案之前,列着五位侍讲官包括郭嵩焘、梁鸿、吴道>、沈桂芬和文祥。/今日所议的,和两个奏折有关,一个是李鸿章所上,奏明抚捻尚无进展;另一个是左宗棠所上,议的却不是福建水师和马尾造船,竟然也是招抚捻军之事。

左宗棠在奏折里说,虽然事有所专,自己负责的是福建水师,不过对于抚,也有一些“愚见”,因此将之奏明皇上和太后,希望能对此朝廷大事,有所裨益。

他说,当初陕甘回乱,仇杀汉人百姓,使得黄河一带,村庄城镇,俱被洗劫。如今曾李阎三位大臣抚捻倡议,意欲放十几万捻军一条生路,固然“善莫大焉”,但要使之定居西北,以此作为“拒回”屏障,此事则务必要办得周全妥当。

因为,倘若只照旧例,分给各位降众土地,使其星散分布,各自劳作,求其温饱;而回民乱军尚未平息,此时只是暂时退出关外,难保不在哪一天卷土重来。则此举无异于驱羊入虎口,或象往鳄鱼池中,放入鱼苗,而痴望这鱼苗能自然生存,且成为鳄鱼池中保持均衡的力量。

这几十万人,从前虽曾落匪,但既然归降朝廷,就应该当作普通百姓对待,其性命安危,朝廷自然也有责任保护。否则,这十几万人定居不成,反受回乱涂炭,就难保不对朝廷生出怨怼之心,又一次造反,甚至和回乱勾通来往,共同对抗朝廷,到时侯,反而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所以,要使十几万捻众定居,应另觅良策。比如,仿照自唐初就有的屯兵制,使降民几千或上万聚集一处,选出首领,修筑坚固堡寨,发给耕作器具,和刀枪矛戟,使其农时共同劳作;农闲之时,则不忘操练。如此,十几万降民可分为十几个堡寨,他日即使回民乱军再度席卷,其抗回求存之力,比起各村各户散落的小民,也将胜出一筹。彼时更出动朝廷官军相助,就不怕这些降民不能从此在陕甘立足、生息繁衍。

左宗棠文才既好,长于争辩,每次递奏折时,知dào

这折子要给从来都在皇宫大内生活,几乎足不出户的太后去读,因此总是把每一处写得详详尽尽,难以理解的地方,一定添上足够形象的比喻,比如“驱羊入虎口”,一个不够,就同时罗列几个,加上“往鳄鱼池中,放入鱼苗”,总之,务必要使太后读得清楚明白。这样地折子,太后读起来,朝廷大事似乎变得比自己某件绣花衣裳的花样还清晰,当然也就不难决断了。

武则天读此折,除了通晓其意之外,觉得更难能可贵的是,左宗棠竟然记得和提到了唐初的屯田制,这屯田制,当年自己在位时,就曾实行过。这么有用地法子,为什么早不应用?如若陕甘等地,一向都屯兵,回乱所造成的浩劫,也就不会如此巨大了。

因此对这道折子,此刻她虽然在问“各位爱卿以为如何?”,内心却已深以为然。

“回太后,左大人此议,使降民聚居一处,共同劳作拒敌,微臣以为甚好。说到结堡修寨,微臣在广东乡间,曾见过硬石砌成的圆堡方堡,大多三四楼高,只有一个入口,外墙只设枪孔和观察点,因此坚不可摧、牢固无比。一族之人,聚居其中,粮食饮水,都有保障。听说就是被围数月,也可支持。所以这些方堡圆堡,都已历经四五百年而不倒,其中又以圆堡更妙,观察敌情之时,视线毫无阻碍。微臣当日随同专攻建筑的洋教师前去考察,连他也是啧啧称赞,叹为观止!”似乎应着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头一个出来应对的,竟然是状元梁鸿,并且答得既切题,又流畅。他所描述的方堡和圆堡,自然让人叹为观止;就是他这一席话,也让人“叹为听止”了。

郭嵩焘就是如此想法。自己在广东任巡抚三年。常常巡视各地。梁鸿所说地方堡圆堡。自己也曾见过。何尝不是“叹为观止”?但如果梁状元不说。只怕就连想也想不起来。这真是后生可畏呀。那些堡楼。就是运用到陕甘。想必也不错。因此也出列奏道。“梁侍讲此话。甚为切实。微臣当日在广东。也曾见过这些堡楼。拒敌自守。最适合不过。”

刚刚议到这个话题。突然就跑出来一种堡楼。似乎就是专为降民抵抗回乱使用。武则天起初还以为年轻人未免粉饰夸大。正自犹疑。听得郭嵩焘此言。方才疑虑顿消。笑道。“很好。梁侍讲就将这堡楼绘出。和各位大人传阅商定。也记得寄一份给左宗棠。问他意见。”

“是。微臣遵旨。”梁鸿答yīng

了。

“回太后。还要请梁侍讲会同各位大人。算一算这堡楼地造价。微臣好让户部早做筹备。此

以为。招抚之事对朝廷大为有利。只是所需预算。报知户部。以便未雨稠谬。”总是在别人地兴致头上。自己就不得不提银子。泼冷水。但纵使如此。又不能不提。此时户部尚书文祥出列奏道。

“也是。”武则天答道。怕他又要背一番“目前户部库存银两”。所以立即止道。“那也交给梁侍讲去办。”

和后生小子同堂奏事,还是首次,眼梁状元又立即痛快地应承了,真怀疑他是不是还身兼着工部侍郎,按道理,堡楼地工程造价,这时候应该转给工部核算才对。

郭嵩焘每天接获获李鸿章来信,自然对情势知dào

得更清楚些,觉得如今就商议堡楼造价,也未免太快了。往常招抚布告一出,捻匪至少也是陆陆续续,有散众来投。

这一次,却一人皆无,足见捻匪对招抚之人,成见之深,不能忽视。

李鸿章希望从速,偏偏本人却办不了这件事情,苦在这个时候抽身,朝廷只会当他在“耍滑头”;但事情也不能就此拖延下去。总要有人来点破这一层。

因此又出列奏道,“回太后,微臣尚有一虑,关乎此次招抚成败。李鸿章从前在苏州招降长毛之时,为免除朝廷后顾之忧,曾杀灭降匪数千人,后来又剿灭东捻,占了全功。长毛和东捻败后,西捻对这些旧事,未免耿耿难忘,因此对李大人此次奉旨招抚,大有怀之心,以为又是假招抚,真剿灭,因此无人来投。

“微臣以为,从前长毛苏州议降,尚曾转托洋枪队戈登牵线担保,就是疑虑重重之故。苏州长毛当初投降,乃是末路之人求生;当今捻匪十几万之众,也是如此。但如果投降而性命难保,匪众也就踟躇难降。故微臣以为,须另行选派朝中大臣,会同李鸿章共同招抚,消除捻匪疑虑,使无后顾之忧,如此方能事半功倍,使招抚速速成功。”

那是自然,“战也是死,降也是死”,就不如直接战死算了,何必费那么多枝节去投降受辱?朝廷对于已经投降之人,又何必执意去杀戮?想当初太宗之时,北方胡虏投降之后,太宗还曾将水草丰美的河套,赏赐给了他们,令其放牧追逐,怡然自乐。如今自己赏赐的,不过是西北内乱从生之地,另外要个担保人,也不算过分。

“郭侍讲既有此说,可有推荐之人?”武则天问道,准bèi

顺水推舟,俯其所请。

“这…回太后,请恕臣愚笨,未曾觅得合适之人…”郭嵩焘低头道。

这就有点令人扫兴了。不过,只求取信于捻匪,那也容易,武则天吩咐道,“回头拟旨,禁止一切杀降之事;如有犯者,朝廷将严惩不贷。此外,加派恭亲王为招抚钦差,如若还需yào

洋人斡旋其中,就让恭亲王推荐一两位。”

太后一出手,就是位亲王,也许还带出个洋人,捻匪的面子也未免太大了!既然这是让军机处拟旨,沈桂芬只好出列奏道,“回太后,如此,是否对降匪失之过宽?怕只怕,从此有那刁滑之徒,钻朝廷的空子,时常叛了又降,降了又叛,折腾个没完没了,那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美意?”

“我对降匪尚且如此之宽,大清百姓,从此又为何要叛我?”武则天缓缓答道。

这句话,着实让诸位大臣顿时觉得,自己只能自愧不如,沈桂芬尤其如此。因为他深知,自己有时器量狭小,容人不得。比如从前和某位皇族亲贵交恶,只因为对方误用了军机专用大笔后,自己穷追猛打。此时只能帖然心服,答道,“微臣愚昧,请太后饶恕。”

如此说来,事情也就似乎快要议完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过地探花吴道>,忽然出列奏道,“启禀太后:皇上和太后招抚捻众,乃是一番美意,只可惜,捻众躲藏在山穷水尽之处,对此只怕还兀自一无所知。微臣进京赶考之前,在洋行经手各种买卖,识得几位洋人;微臣又听得说,捻军的枪支火药,也有转托过洋人经手。因此,微臣斗胆请求太后,派微臣奔赴上海,打探其事,以便和捻军首领通话来往,将朝廷此番美意,详细转知。使其感服之余,速速来降。”

这番话,让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虽然刚刚议论半天,总觉得事有未尽,原来就在于此。

朝廷自然有许多筹划,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件事情,也就只能是镜花水月。只能叹这两位状元探花,刚刚一位,已经令自己“叹为观止”了;没料到,这一位竟然更要做苏秦、张仪,说服捻匪来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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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鸿章无端又受了道处分,大为不爽,不过果真如此,匪前嫌尽弃,从此投诚,自己因此成就大功一件,那也算值得。听说连恭亲王也被派了招降的差使,那么山西这个小地方临汾,也就要蓬荜生辉了。为了十几万捻匪,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因为兵旅疲乏,不经意间自己提出了这个倡议的李鸿章,都觉得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想来太后毕竟是个妇人,才只懂得行这“妇人之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鸿章因此差派兵丁,预先在各处寻找适合做恭亲王行馆的房子。找到两处,也只是差强人意,急急忙忙就打扫装饰起来。山西地方,院落门墙只是低矮土墙,喜庆时用来点缀的,常用的是几只大红灯笼,往油漆班驳的门前一挂,倒也映得颇有些喜气。

说起来,亲王之来,所为的是招降;那么除了亲王行馆,招降的气派就更要做足。李鸿章因此命令属下在阎敬铭曾经的赈灾场上,搭起凉棚,堆放了几百件棉祅;又特意在凉棚边张灯结彩,如此,即使是夜晚;几百件棉衣带来的暖意,也不断在灯笼的红光中散发,以至在旁驻守的几名淮勇,担心起捻匪会夜来突袭,来抢劫棉祅。

堆放这几百件棉祅,是因为李鸿章已经打探到,张宗禹的四五万部众,至少缺一两万件棉祅。此时既然要招降,那就要亮出让对方心动地筹码。正将入冬,一两万件的棉祅,也不易平白入手,李鸿章原本请户部划拨银子来筹备,谁知户部尚书文祥,这几个月来手越来越紧,竟然会同户部堂官们,想出个主意,让全朝百姓来捐出这一两万件棉祅。

要捐棉祅,照说该就在山西当地,来得便利些。不过本地刚刚大旱,粮食和棉花的收成通通锐减;加上虽说捻军在本地“出则为匪,入则为民”,也有老实人家中,从来没有人去从匪,却依然每年被捻匪打几次秋风,弄得衣食无着的,这个时候,要他捐衣,当然就不情不愿了。

所以朝廷只有转而在山东江苏等地劝捐,且答yīng

给捐棉祅地每户人家,补偿五钱银子。

其中的用意,当然很明显,户部花银子买棉祅,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让百姓们捐的棉祅,各家各户千针万线地缝了出来,饱寒深情,自然更能打动捻匪。并且,一两万件棉祅,无论找哪家衣铺,轻易间也拿不出,但如果每户只出一件,几天工夫也就有了,不会耽误捻匪入冬御寒。

捐棉衣最活跃的,正是去年东捻被清剿后的山东,一来地方平静,百姓生活大有起色,二来去年捻匪兵败的惨景,也让很多百姓大觉可怜,今年正好做点善事,慰籍自己地良心。只可惜,这几千棉衣收上来,功劳已经不属于当初率熙熙攘攘几万人驻扎在山东济南忙忙碌碌分功的李鸿章,而是现任山东巡抚恩济了。

倒是主动请缨的状元梁鸿,特意一路风尘仆仆,前来山西,要听取李鸿章这位剿捻统领地指点,然后取道前往上海。并且告sù

李鸿章说,正代替皇帝在皇陵祭祖的恭亲王,稍后等事情初定,也将前来。

李鸿章将自己在上海洋场的几个相识,都一一向梁鸿交代后,见梁状元皇榜初中,意气风发,比起自己中年已至,碌碌而为,大有不同。倒要问他一问,准bèi

如何去说服那位死硬的朝廷反叛张宗禹?

“梁状元此去。准bèi

如何说服张首领?”李鸿章问道。

“晚生此去。只跟他大讲生意经。就说和洋人地一桩买卖。能挣到地银子。抵得上他打家劫舍半年一年;世界各国。也都在忙着发财。而不象我朝。年年兵戈。这样。他也就自然动心了。”

这真是“知音难得”。颇对李鸿章地胃口。不过张宗禹又怎么会因为这区区一句话。就被打动呢?因此又问道。“若是他不为所动。就如何?”

“我就问他。长毛败了。东捻败了。西捻才十几万人马。又能支持到几时?与其拖着兄弟们受苦受累地等死。还不如早点放兄弟们一条生路。”

讲到兄弟义气。听说张宗禹倒也还念旧情。不过这还是不够。李鸿章又问。“唔。只是如果他仍然不为所动。你又怎样?”

看来自己两次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梁鸿也是个灵活人。因此双手一拱。反问李鸿章道。“照李大人看。应该如何行事才好?晚生洗耳恭听。”

李鸿章也不推辞,说道,“张宗禹和其他捻匪不同,听说他心存满汉之分,所以才对当今朝廷不满。如今虽然招降,皇帝和太后仍是满人,你觉得,他有没有足够充分的借口来投降呢?”

李大人这话,让人浮想联翩,难道说为了让捻匪投诚,还要把皇帝和太后从满人换成汉人么?梁鸿常在广州往来,广州茶馆里,向来人多嘴杂,也常听说些有关曾国藩兄弟师徒的流言。特别是之前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坊间

扯到湘军头上,只是半途中杀出个左宗棠,把湘水师也收编了。

现在想来,湘军虽然没有了,却还有淮军,师傅弟子,本来就不同于其他寻常交情。如果还能说动左宗棠,那就大事将成了。只是那样一来,就快改朝换代了,自己地这个状元不就白考了?

此时李大人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又是个什么意思?这样的事情,不能轻易去试探,否则就有掉脑袋地危险,因此只能摇摇头道,“这位张大人,有这样的瞎想头,那就难得很了;晚生新进,皇帝太后地事情,岂敢议论?”

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帝太后地事情,“晚生”虽然不能议论,李大人就不同了。

李鸿章摇摇头道,“我说这话,并不是说真能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有时候,人家要吃饭,我们要给人递筷子;有人要下楼,我们要给他送梯子。

只要有个似是而非的借口,让这张宗禹能有个顺理成章地投降借口,好向他的弟兄们交代,那也就是了。”

原来如此!梁鸿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从前在舅舅的洋行里帮忙时,在洋行里只有“英利”洋油灯的时候,也碰到过只认“美孚”洋油灯的顾客。有一回,正好“英利”那盏灯地洋标签不见了,老板泰然自若地介shào

说,那是一盏“美孚”灯,于是顾客高高兴兴地将它买走了,而且因为对这盏“美孚”灯满yì

,成了店里的老顾客。

因此,的确,当有人自以为认准某件东西地时候,其实认准的并非什么确定不变的事实,而只不过是一纸标签。也许李大人所说的筷子和楼梯,就是类似东西。那末自己应该替张宗禹地“满汉之分”,找出一个怎样的替代品呢?

就在此时,亲兵送进来一封函件。李鸿章向梁状元告声歉,起身避到内室拆看。出来时,满面喜色地道,“梁状元,你不必辛辛苦苦跑一趟上海了,上海那边,已经给出了捻军在山西的接头人,到时侯直接找他们就是。”

“晚生意想不到,竟然如此顺利!”梁状元笑道,“多谢李大人费心安排,晚生明天就起程,前去面见捻首。”

梁状元年纪轻轻,不计个人得失,只是一腔热血,就要身涉奇险,去立奇功,当真颇让李鸿章感动。想当初自己吟成“丈夫只手把吴勾”之时,也许还能做成这种事情。然而到了今天,每日只为名为利,患得患失,如此奇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了。因此带着三份羡慕,三分自以为是的了解,还有几分难言的复杂心情道,“梁状元此行,令人感服,只怕匪性难改,到时对梁状元有所伤害,这样吧,明日我派几百人护送你前去。”

“多谢李大人!只是有兵丁跟随,只怕捻匪误会,反倒不美。晚生愿意一人前去,只和对方说道理。”梁鸿答道。

年轻人气也太盛,照他这么说,天下都只靠一张媒婆嘴到处说合,也就是了。梁状元是洋学状元,此刻似乎太后的眷顾正盛,又从自己地驻地出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怎么好交代?但既然这位年轻人坚持,又有上海经手捻匪火药的洋人居中,李鸿章也就不勉强了,改派两个人随行照顾。

第二天在清晨地薄雾之中,三人出发,离开临汾,一路朝中条山去,行得约莫两个时辰,前后无人,只听得野雀啾啾之时,路口忽然“忽喇喇”闪出几人,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虽然是准bèi

去见捻匪,此刻清晨山间,对方虽然也是三人,却来势诡异,且个个满脸横肉,人人胡茬倒立。三人被吓得连连倒退,勉强站住之后,梁鸿念道,“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两位随行兵丁见此危急关头,这位探花竟然只顾念诗,心中连连叫苦。却不知dào

,这原是昨日李鸿章所接到的密函之中,交代地接头暗语。

那几位土匪叫道,“住嘴,谁要和你倒酸?快把银子交出来,留你一条性命。”

梁鸿道,“好汉不要动粗!银两给你,只不要动刀动枪。”说毕,果然将随身银两都递了过去,总也有几十两。

那三人中一人“哈哈”一笑道,“想不到竟然有些油水。瞧你这瘦猴似的,必是个广东南蛮,是也不是?”

梁鸿微微摇笑道,“兄台何出此言?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东天气炎热,如果人人象兄台一样肥胖,那就象在三伏天气,也披件棉祅,未免太不合时宜。”

那人刚得了银子,本来还自得其乐,听了这话,顿时大怒道,“好蛮子!你敢骂我!叫你尝尝老子地厉害。”一面抓起根短棍,“呼呼”地抡了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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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节 迫在眉睫

然赞成招抚捻匪,曾国藩并不赞成让洋人赫德夹杂其大清朝,连十几万反叛都搞不定,竟要洋人来插一手,岂不是颜面无存?照曾国藩看来,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匪就是匪,既然提出招抚,那些目无朝廷、落草为寇之人就已经应该千恩万谢了,谁知不然。如今竟然出动了恭亲王和赫德。

为此他不得不递了一道折子,请求朝廷召回赫德。但这个折子如泥牛入海,被太后“留中不发”了。这几个月以来,折子常常是第一天递上去,第二天就得到太后批复。倘使太后不同意,尽也可以批驳一番,因此这一次石沉大海,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大的意wài



这么一来,自从阿鲁特昭和她的状元父亲死后,时不时袭上他心头的那种忧虑,就变得更切实了。惊之中,他总觉得,一个年轻姑娘,无没有胆量在东书房里太后跟前自杀,而且撞向御案,更不会巧到撞到端砚的一角;太后砸向阿鲁特昭妤的那方端砚,原本也完全可能砸向自己的满女纪芬。

太后对自己的不满,就出在皇帝出洋的事情上。但是皇帝也该是她倚重的靠山,为什么太后如此急切地要求皇帝出洋?

“郭大人和总教习来访。”书房外,家人来报。

虽然总教习取了个汉语名字,家里仆人总是叫不惯,依旧只能叫“总教习”。洋人到底是洋人,难道果真能和名字一样,果真变成大清百姓么?就象赫德,就算他曾经给朝廷买英国舰队,当上了大清朝的总税务司,把海关也管得井井有条,但是,“人心隔肚皮”,更何况两层肚皮之间,原本又隔着茫茫大海?朝廷本来就国弱民贫,什么底细都让这洋人知dào

,将来若和英国开战,还能有什么胜算?

曾国藩拄着拐杖到了中堂时,两位客人正对着一幅对联“读书贵有用;树德莫如滋”,指点品评。总教习正说,“果然如此,品德修行,必须耳濡目染;这一个‘滋’字,经您一解说,用得太巧妙了”

难得这洋人倒也真心向学,曾国藩笑着招呼道,“总教习,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曾大人,你的脚好些了吗?”总教习拱手作揖,问候道,“自从上次看望,曾大人的脸色变得更红润些了,希望曾大人好好将养,贵体早日恢复。”

总教习确实一片诚心,因为洋学进士和同文馆生员出洋一事,本来已经初步议定了美国,如今因为曾国藩生病,就此拖延了下来。他当然不会知dào

,是太后要往这些生员当中,“顺带”加进一位皇帝,这就好比一条小船,忽然间踩进来一头大象,曾大人这位舵手因此茫然失措,小船才不得不就此搁浅。

曾国藩自然是一番称谢。转而问起两人来意。郭嵩焘有些踌躇。总教习先开口道。“曾大人。太后近日询问郭大人。生员出洋日程如何。因此我们特意前来。要和曾大人商议。”

据总教习所知。同文馆生员出洋事宜。曾大人已经同意。太后之后地谕旨。也已经应允此事;但这次筹办缓慢。似乎并不完全因为曾大人地脚疾。而是中间横生了枝节。因为之前已经和美国国内联系过。几所大学对这些来自隔洋相望全球最大最古老之大清朝地留学生。不免翘首以待。总教习本人。也因为推动此事获得了国内同仁们地嘉奖好评。更希望速速玉成此事。

曾国藩刚刚才因为赫德卷入本朝事务太深而大为烦恼。此时又被一位洋人探问到朝中要务。一时不免怀起自己当初派遣生员出洋地主意。是否打得正确。

只是既然太后询问过此事。就不能不小心应对。因此先带着询问。望一望郭嵩焘。

郭嵩自然明白。说道。“太后前日问起。生员出洋地事情。如今进展如何?”

这叫人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毫无进展。太后必然发怒;如果说办到了哪一步。太后又会当成自己已经附和皇帝出洋之议。此时只能叹道。“山中数日。世上千年!不知皇帝出洋之事。朝廷讨论得如何?”

“这些天,也都没有人提起。”郭嵩答道。从崇倚父女突然双双死去,朝中就几乎没有人公开议论这件事情了。每日的廷对,太后不问起,朝臣也就不问及,只当它是藏在深山中让人想不起来的一位远亲。

“我已经和大使确认过了,如果皇帝出洋到我国,我国可以向大清朝担保皇帝的安全。”总教习说道。

担保皇帝的安全?这话从何说起?什么时候已经决定皇帝要出洋到美国,一个连皇帝都没有地国家?曾国藩因此问道,“贵国自己没有过皇帝,怎么能知dào

该如何对待一位皇帝?”

“不错,”这一刻,国家没有皇帝,竟然也变成了竞争中的不足,教头似乎有点泄气,“但正因为我们没有皇帝,我们将会更加

对待一位外国皇帝,保证他在美国期间,时时觉得舒此外,其实大清朝也不必担心宫殿的宝座上没有皇帝,会变得空虚…”

这话就很玄妙了,难道美国继那拉在空中就能莫名其妙地发光的灯泡之后,又发明了“分身术”,能够使得皇帝在游学美国的同时,大清朝地朝堂不致空虚?

总教习要让曾大人知dào

,美国虽然没有皇帝,却有喜欢动脑筋解决世间各式问题的人,有些得yì

地继xù

道,“有一点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贵国的皇帝还没有亲政照各国规矩,只能算是皇储。因此皇帝完全可以自己出洋,而请太后代享皇帝称号一段时间,反正现在事实也就如此”

“总教习,”曾国藩沉下脸,打断他道,“你虽然是客卿,也该懂得大清朝地规矩,不该妄议朝政。我朝的皇位,从古到今,只有先帝的皇子才能继承皇位,岂能如儿戏般换人?若是因此变生乱局,谁又能担当得起?此事以后不必提起。”

总教习才知dào

,不知不觉,原来自己已经触犯忌讳了,急忙辩解道,“曾大人,我当然时常记得自己的身份,要少说几句,那也不难。只是无论什么事情,迟早都要面对,象鸵鸟那样把头藏到沙子里,假装没有见到,不去理会,那没有用处。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一直久拖不决,我才忍不住提出自己地建议。

这洋人居然把自己比作鸵鸟,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唉,是不是有那么点象呢?且听他又说些什么:

“我国虽然没有皇帝,但类似的事情,各国都有,英国如今就是一位女王,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也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妻子。太后如今是皇帝地母亲,有什么关系能比母子更密切呢?如果皇帝把皇位传给太后”

听这洋人唠唠叨叨,曾国藩几欲吩咐仆人“送客”,若这洋人能懂得大清朝礼节,早该自己知趣地告辞,无奈总教习对自己端起的茶杯,竟然视同不见,顾自滔滔不绝。眼见郭嵩在一旁,默默无言,曾国藩忽然警惕了起来:难道总教习今天此来,已经不是自己所聘地同文馆客卿,而变身成了武后时期的许敬宗李义府一流,是太后派来地说客?

既然他变成许敬宗,那就正好借武后当年地事情来说,曾国藩道,“总教习想必知dào

,我朝几千年来,只在唐朝出过一位则天女皇。女皇既出,当时长安惨景一片,三千户李唐王室旧臣,都被流放诛杀,几万人先后被害;又有告密之风盛行;更有贪官酷吏仗势,构陷忠良,谋害重臣。难道那段荒唐地史实,还不足为训吗?”

“那的确太过悲惨了,但那原本可以避免,”教头前几天特意翻过这段女皇历史,此时热切地答道,“曾大人,如果当年李唐宗室不太过反对武则天称帝,这样地大屠杀,不就不会出现了吗?父亲死去后,皇位先传给能干的母亲,然后母亲传给儿子,并不算惊世骇俗,对不对?为什么要反对呢?比如说,难道曾大人有什么心爱地东西,会舍不得先给自己的母亲享用吗?”

这讲到哪去了?自己会是这等不孝之人吗?讲孝道,当然是不论什么好东西,都该先孝敬父母,但是皇位又不同。

“在我朝,女人不能继承皇位,规矩就是如此。”曾国藩道,“一位守礼的母亲,既然知dào

皇位以后还要传给儿子,又何必一定要自己继承皇位,徒乱人心?”

“大清朝地风俗,和各国太不相同了!”教头叹道,“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继承皇位?父亲能做皇帝,儿子也能做,偏偏母亲就不能,连暂时代替也不行。”

其中道理太浅显了,洋人毕竟是洋人,连这也要慨叹,曾国藩答道,“这是因为,皇子是自己的血脉,可以放心传承;而皇位传给皇后,也许就此旁落,因为她有可能会传给她自己的家族。”

“‘血脉’,‘血脉’,这个古老的民族花了几千年地时间,为什么还只在依靠原始的血脉来维持人们之间的关系?连夫妇之间的爱情,都不能被信赖;共同的想法之类,就更行不通了。”总教习喃喃地道,“这让人难以理解”

俗话说得好,“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除了血脉,还能有什么更能让人放心依靠?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武则天灭唐兴周后,不也是尽捣李唐贵冑,扶持武氏外戚?连她生了四位李姓皇子都如此,别的女人又怎么能靠得住?想到这个“别地女人”,也许就是当朝太后,曾国藩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既然太后杀戒已开,第一二人就是崇倚父女,这件事情如何应对,已经迫在眉睫。(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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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 “蛾眉不肯让人”之女皇新解

国藩之流的正统人物,当然难以理解,在从前的天有四个皇子能够继承皇位,为什么还有必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去纂夺李唐的江山?武则天一十六年的武周,也只是转瞬即逝,如此,从唐到周,又从周复唐,就好象小孩子过家家,也只不过是多生枝节罢了。

就是如此,在这些人眼里,女子,只不过负责孕育和传递生命;男子,才应该享有挥洒快意的辉煌人生。就好象,只有雄孔雀才能绚烂地开屏,公鸡才配亮地歌唱着报晓。

对于这些区别,武氏在失去父亲之后,从同父异母兄弟对自己母女三人的冷待中,已经领会过了。父亲明明对自己宠爱有加,自己作为女儿却不能继承父亲的庞大家产,以致必须处处仰人鼻息。

既然女子在父家的地位只能如此,运气只有通过出嫁来改变,武则天选择嫁给了声名卓著的贤明皇帝。

当她在十四岁欣然奉诏入宫时,三十九岁的太宗皇帝甚至仍然可能需yào

一位中宫皇后。但是,太宗对长孙皇后的眷恋如此之深,以致后宫里的女人们谁也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武则天当然也没有,这不奇怪;但她没有得到任何一次升迁,而她同时进宫的才人徐惠,一路升迁后,却已经成为惠妃,这就有点奇怪了。

太宗的错误在于,他将武则天这样能干的一个女人召入后宫,却不论她如何试图讨得他的欢心,甚至针对一匹“狮子”的烈马,说出一番令人侧目的激烈驯马言辞,“妾能制之,然三物。一鞭,二,三匕首。鞭之不服,以其首,又不服,以匕首其喉”,来引起皇帝的注意,却仍然让她居于才人的底层位置一十三年,每天只能折叠着衣裳度日。

一个一心只想得到英明皇帝赏识的小姑娘,希望成为他地皇后,或者实在不行,就成为他的贵妃,但她却自始至终,一直只是位婢女。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自然痛苦;得不到天下人人仰慕的英明皇帝的赏识,这痛苦就更无以复加了,因为这意味着对自我地否认。

被一位皇帝贬低,能自我救赎的方式就只有自己成为一位皇帝。

是的,一个自我被摧毁,另一个自我就必须在它的废墟上重生;武则天要推翻李唐的念头并不是生来就有,而是在如此的深宫寂寞和被压制地委屈之中,渐渐萌芽和发展。

她并非生来就只配做皇帝的婢女,而要做皇帝的后妃,皇帝的正妻,皇帝的母亲,乃至皇帝。

否则。即使她为了自己地生活。为了荣华富贵。必须登上皇后宝座;必须后宫专宠;甚至必须把持朝政;她也没有必要在丈夫死后。仍旧占据权力地中心。并且这样做。是以先后杀死自己地两个儿子为代价。因为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哪一位皇太后会因为失宠而失去自己地应有地位。

她原本更没有必要对李唐旧臣大肆屠杀。从而为自己扫清改朝换代地道路;虽然连亲兄弟也没有。却甚至考lǜ

要将自己地侄子们立为皇嗣。因为只有他们。血液才是纯粹地武氏。没有被曾为之贬低过地李唐所污染。因为就象后来地结局那样。她自己硕果仅存地皇子们。才是她最亲近地血脉传人。

从武则天先后杀死自己地一女两子。这样惊世骇俗地举动。也许能归结出。武则天具有强烈地权利**。但是。还有另外一点。却常常被人们忽视。那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她根本就没有真zhèng

爱过李治。因此也就谈不上爱自己和他所生地孩子们。丈夫既然只是通往权力路上一条合适地龙头手杖。孩子们也就同样只能成为踏脚石。

从古到今。抛弃或杀死自己孩子地父亲很常见。但这样地母亲却很少有。这是因为母亲要生养一个后代。比父亲地付出要多得多。但是无论是父亲和母亲。这样做当然都是因为对孩子不满yì



有时候孩子并非蠢笨。或者残疾。而是一个正常人。这个时候父母对孩子地厌弃。就通常和对孩子另一位父亲或母亲地憎厌有关。他们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讨厌地配偶地影子。当这个影子遮盖了孩子身上自己地影子。厌恶就压倒了原本应该或多或少地存zài

过地喜爱。那么他们对孩子采取什么不道德地行动。就变得相对容易。

武则天就是如此。她赐死了三个自己地孩子。与

两个儿子的关系也不够密切。女儿太平公主的身上己的影子,所以独蒙怜爱。

据说太子弘自作主张,要求发嫁自己母后的仇人的两个女儿,自己的两个同父异母姐姐,却不去想想,如果不是母后竭尽全力,赢得了后妃间激烈争斗的胜利,失去应得权利甚至生命的,就将是母后和自己。

另外一位太子贤,则因为纠缠于自己的身世之谜和兄长的猝死,而把母后当作吃人的母老虎敬而远之。因为曾有人怀过李贤的身世,认为他也许是武后姐姐和李治所生的儿子,因为他和武则天那位死去的小公主在同一年出生,而一个女人在同一年里不可能诞下两个孩子。

两位太子都是较年长的皇子,文武兼通,才华横溢,且总是以为父皇一死,自己就该顺理成章地继承帝位,即使能干如母亲,也就该从此引退,为自己让路。

让这样的两位皇子登上皇位,武则天绝不会有“临朝称制”的机会。所以他们都只能在太子的位置上,就被母亲迫使着匆匆谢幕了,即使如此,太子贤仍是如此辩才无碍,在被母后赐死前的几分钟一挥而就,就吟成了令母亲停止杀戮两个弟弟的一首《黄瓜台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第三位皇子显在恐惧中成长,总算比较平淡,甘于成为母后执政时的一个象征。但即使母亲让儿子享有皇位,自己甘心操劳国事,也并不能阻止王公重臣们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所说的内容大约都概括在了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_檄》中,“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一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在”,等等。

一个人登楼一望,如果遍地都是反对自己的人,偏偏自己正当的要求,在这些斜眼人眼中,尽皆不正。她辩不过这么许多人,就连附和自己的人,也不见得认为自己正确。那就只有怎么办?只有使他们尽皆消失。

她并不象唐太宗那样,生来是位好骑手,深谙御马之道;她是个门外汉,懂得的,只能门外汉切实有效的方法,“一鞭,二,三匕首。鞭之不服,以其首,又不服,以匕首其喉”,对百官如此,对朝廷也如此。所以从长安到大唐各路,一时间都是络绎不绝的流放囚徒。

但这究竟是谁的错呢?为什么仅仅因为她出身寒微,人们就反对她成为皇后?为什么因为她是一介女流,人们就反对她辅佐皇帝丈夫,临朝听政?反对她以皇帝儿子的名义裁决政事?甚至反对她不占用儿子的名义了,自己直接成为皇帝?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即使她干练爽利,生气勃勃,僚臣们也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她赶回到后宫;而她的皇帝丈夫,优柔寡断,并且时常头疼脑热,却从没有谁要求他退位。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人们反对她成为皇帝;即使她已经成为了皇帝之后,不过拥有三四位面首,就被指责为“**”、“荒唐”,连孙子孙女也在背后议论她。而其他皇帝到七八十岁,照样拥有后宫三千,也没有听人多嘴一句。

难道因为她是女人,就应该自甘卑微、退守后宫,对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非议,忍气吞声吗?当然不,她必须反击,从而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

到了这个时候,叫嚷她“贬逐老臣,任用酷吏”,“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也没有用了。不“贬逐老臣”,老臣又岂能容她?不“任用酷吏”,又怎能“贬逐老臣”?只有“狎”“僻”之人,才能接受她执掌朝廷;而所谓的“忠良”,反对起她来无不尽心用力;至于“杀姊”,是因为天下男人虽多,姐姐却偏要来亲近自己的丈夫,破坏她武则天好不容易才在宫廷中创立的一夫一妻制度;“屠兄”,是对虐待孤儿寡母的同父异母哥哥的报复;“弑君”,是对急于越过她登上皇位的儿子的遏阻;“~母”,就是根本没有的事了,只不过系骆宾王为求骈文对仗而捏造的虚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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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节 山间夜宿

横亘的中条山中,梁鸿等三人未见匪,先遇盗,丢一个随身包袱,里面装着的都是换洗衣物,总算那三人在后面拿刀拿棒赶了一阵后,惦记着那个大包袱,也就不追了。/这边三人喘过气来后,只能大叫“侥幸”,徒呼奈何。

那两位淮勇,原本就不信梁状元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捻匪,这会儿更打起了退堂鼓,嘀嘀咕咕要说动梁鸿原路折返,一位道,“梁状元,从来朝廷招抚,哪有我们这样单刀赴会?就是要说降,也应该随同李大人的大队人马,和捻匪面对面列好阵势,才好说话。象这样,你说一句不动听的话,人家就要取我们性命,怎么得了!”

另一位也道,“对啊,‘好汉不吃眼前亏’,梁状元跟这种盗匪,刚刚又何必去解说什么‘皮祅’,白惹他生气。”说到“皮祅”,撑不住笑道,“刚刚那胖匪追在后面,全身肥肉一抖一抖,倒也象披了件皮祅。”

三人笑了起来,梁鸿道,“若是两军对峙,就讲不了许多了。何况,那得要双方势均力敌才行。如今捻匪只敢躲在偏僻山间,哪里敢和朝廷对峙;就是壮着胆子出来,也会戒心重重,以为朝廷要趁机剿灭他们。所以要说话给对方听,就只好孤身前去。只是连累两位兵爷受累,我梁鸿大不好意思。”

兵勇之间,最讲究义气,两人见他就和刚刚那强盗所说一样,瘦猴一般,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凸脑门,还算有点看头。本来是尊贵的状元,没有必要如此身涉险地;刚刚跑得急了,此刻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倒说连累自己两个人“受累”,不免有点感动。内中一人问道,“难道梁状元孤身对敌,对面又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匪,就不怕家中妻儿老母担忧?”

梁鸿慨然答道,“家中老母,只知dào

我已经中了状元,并不知dào

我此时在这山中;我曾经立誓,要等本朝造出轮船,才敢谈婚论娶,因此还没有成家,妻儿也就谈不上。生为大丈夫,总要为朝廷百姓做几件事情,这一行,牵涉的是十几万捻匪的归宿,和本朝百姓的太平;就是我果真遇险,也不过区区一人,何足叹哉!”

这两名淮勇,平日里只知dào

拿朝廷兵饷,为朝廷打仗,记几次功劳,然后换个顶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热血人物!人家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位状元在京城,只怕找上门去的媒婆都已成堆,却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个光棍,为的却是本朝还没有轮船!当兵吃粮地人,胸中也多潜伏着些豪侠之气,两人顿时对这位状元肃然起敬。只可惜包袱已然被抢,歇息时也不能为他铺个垫子;行路时三人都是赤手空拳,也显示不出自己特别的尊敬。

只能在山路崎岖之时,从旁稍加扶掖,才能略表自己的敬仰之心。

这一走一直到午后,才在山间见到两三座小茅屋,里面有对老夫妇,梁鸿从夹祅里摸出点碎银子,请老人家做点饭菜来充饥。山居贫寒,有点粮食蔬菜,想必也被捻匪搜罗走了,因此老汉只拿几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煨到灶膛的热灰中,又从屋后,掰了几瓣:菜叶子,放到锅里一煮,就算作三个人地一餐了。这真是年年闹匪,百姓遭殃啊。

好在煨出来的红薯,热腾腾香喷喷,三人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因此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把几颗红薯吃光了。许姓兵丁擦擦嘴,问到,“老人家,这里离山南捻军大营,还有多远?”

老汉有点耳聋。旁边那瘪嘴地老婆婆倒先听清楚了。“远、远、远得很。”一面将手中正用来绑扫把地一束稻草。就着那话。扬了几扬。大约是表示驱匪除寇。接着道。“客官。你地造化好。从我们挖出这半筐红薯。捻匪还没有来过。今天才有得吃。不然。捻匪每来一次。总是搜刮一空。那时候。满屋子里。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吃地!”

老汉这时也听清楚是在问捻匪。大声嚷嚷道。“错了。走错了!从这里走。要绕到那边山梁过去。难走得很…该绕回你们来时那条路。那边才是条平缓大道。”

原来之前被那几个强盗一追。竟然路也走弯了。这时折回去。不仅白花了大半天时间。更不知dào

那三个强盗。是不是老窝就在那附近?情愿吃苦头。也不要去触霉头。梁鸿因此问道。“从这里去。要走多久?”

老汉摇摇头道。“这说不准。捻匪害pà

官军拔寨。时常要换地方。半个多月前。听说是在七道梁过去地豁嘴沟…半个

他们抓了我家那只鸡。拔了毛就带走了。

唉。我和老婆子。本来过年就指望卖掉它。换点油盐。”

老汉想起丢了的一只鸡,不免念念叨叨,把客人的问话也忘了。等到客人又问一次,他才答说,凭他们三双“生脚”,要走到豁嘴沟,总也要花两三天工夫。

想不到此行竟然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走上两三天;接头的暗号,又只是一首诗。难道只好从此凡碰见一个人,就要吟上一遍么?

三人从茅屋告辞出来,好在三人身边,还有两小袋各自缠在腰间的干粮,没有被抢走,才不至于连吃带拿,要向两位老人家讨要红薯。照老汉地指点,一路向南,怕迷路转圈,又不时折几根枯枝放在路旁,好做个记号。山陡秋深,树木都已经落叶,鸟雀也似乎都飞走了,抬眼只见到光秃秃的枝桠,真算得上满目萧然。

又走了约莫一两个时辰,尽在上坡,只觉得两腿如铅一般沉重,只能一步一挪,这个时候,倒有些庆幸那个大包袱已经被抢走,若是还驮着它,必定更为吃力。正想着,忽然听到“唰啦”一声,抬头一看,却见路旁一片光秃秃的杨树之间,一个小小的灰色影子正奔窜跳跃着,从一株树的枝桠,到另一株,迅捷准确,毫不停留。

那竟是一只松鼠,三人望得喝了声采。眼见天色将暗,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找来找去,找到一处背风的石壁,然后分头去拣来枯枝,准bèi

晚上生火用。若是烤火时,一边还能烤点鱼和肉来吃,那就美得很了。无奈除了刚刚所见的松鼠,暮色中也没有见到别地野雀山鸡之类。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梁鸿在四处寻觅时,竟然找到一捧散落的带刺板栗,野生的板栗树,照说应该满地都是,如今只有这零散的几颗,其他的都已被人拣拾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不是捻匪?

等天色全都暗了下来,三个人靠着石壁,打着火镰生了火,将带刺地板栗一把丢了进去,等它熟了,每人分着吃了几颗,又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水。靠在光突突的石壁上,自然硌着不舒服,地下凹凸不平,就更不好睡了。

这样地夜晚,才真叫长夜绵绵,三人轮流守夜,醒着的人不停地往火焰中添上几根枯枝。但轮着睡地人也睡不着,因为夜间的如水凉意渐渐地包裹了过来,只有靠近火焰地脚尖还感觉到得些许暖意;此外,山中的夜里,不时也听得到“沙沙”“沙沙”的响声,也不知dào

这声音,是风,是人是鬼,还是什么怪兽所发出的。

疲倦、饥饿、恐惧、不适、还有一点点火苗的温暖影子,轮番地从头脑中经过,到后来,终于过得慢了,似乎没有了,人也就渐渐地睡去。眼前要做的,只是睡、睡、不停地睡…火苗变小一点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天就快要亮了。

“起来!起来!”梁鸿听到有人呵斥道,他急忙睁开眼睛,却见天色微熹,眼前的火堆早已熄灭,围着火堆也围着自己这三人,站着七八个人,虽然服色各各不同,梁鸿也立即就猜出来了,急忙大声念道,“两株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对方几人之中,一人微微冷笑,似乎对这诗并无反应,转头对另一人道,“把这个掉酸的,绑到马背上带回去,另外两个,你们来照料。”

梁鸿一听“照料”二字,立即大惊失色,因为他小时候听过闹长毛的故事,知dào

对抗朝廷的人,最喜欢说反话: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也许你擂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碰到个生人却说要“照料”,那就大大地不妙。因此急忙叫道,“这两人是我的随从,好汉不得无礼!我奉朝廷差遣,要见你们的梁王张宗禹张首领…”

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唿哨,紧着又是几声长嘶,几匹马奔了过来,梁鸿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顿时双脚凌空,被人横放在马上,绑住手脚,耳边还听得许王两位兵丁在叫“梁状元、梁状元”,就听得“呼”地一声鞭响,马蹄声骤起,眼前的地面急速后退。

“不要亏待我的两位随从—”,梁鸿刚刚大叫一声,屁股上就火辣辣地吃了一记马鞭。他从来没有骑过马,更没有这样横躺着骑过,眼前只能见到地面,并且很快连地面也见不到了,因为马蹄激起的滚滚灰尘,使得他不得不紧紧地把双眼闭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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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节 和莺吹折数枝花

鸿躺在马背上,不,是扑在马臀上,马儿奋力一颠两颊正好被不断地一挤一放;被绑住的四肢渐渐酸麻;积在脸上的厚厚尘土,等干燥后完整地取下,只怕都好做成个黄脸面具;一时说不出的难受。

从古到今,哪有哪位苏秦张仪,竟然以如此方式,去过要进行游说的地方?倒是张仪,当初哄骗楚怀王,说秦国在两国连横之后,将归还给楚国商于一带六百里土地,后来事成之后,却改口说成六里。引得楚怀王大怒出兵,却反遭大败,只得又割地求和。秦国之后提出要以所占领的商于之地换取楚国中之地,楚王竟然答复说,只要“得张仪亲诛之,愿将中之地奉送”,张仪因此自请只身赴楚,买通宠臣尚和夫人郑袖,到底使得楚怀王“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也许当年张仪二度赴楚,才堪比自己今日情形吧?如此说来,张仪为险恶之事,凭三寸不烂之舌,尚能全功;自己用心昭彰,不求名不为利,但要使十几万捻匪寻个好出路,本朝从此天下太平,又何惧之有?

也知颠簸了多久,又听到“唿哨”一声,马儿停住了。前面的骑马之人将梁鸿解开,往地下一搡,顿时让人只觉手酸脚痛,只好坐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兀自走开,竟然好象忘了有这么一个来人。

这是一片平缓的山谷,点缀着些帐篷;其中山谷左侧的一间最大,门前有许多人,或坐或卧,似乎正在用心休整着什么器具,此外,还有人不断进进出出。梁鸿等到手脚活动,正欲靠得近些,好去探听探听,忽然被人一把拖住,生拉硬拽地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明明张宗禹是捻匪首领,该在那大帐篷之中才是,为何这两人却要拉自己到另一侧一个小些的帐篷?因此大叫大喊道,“我是状元梁鸿,从京城来,要见梁王张宗禹张首领…我要见梁王张宗禹,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招抚,要见梁王…”

话音未落,已被推到那白色帐篷前,又被用力一推,顿时似乎扑在一面墙上。抬头望时,这地面虽然搭了帐篷,却没有被平整过,进到里头,宛如仍在爬坡一般,自己所扑到的,就是山坡;帐篷较高处,居中摆了张椅子,坐着个年纪轻轻、齿白唇红的漂亮人物,虽然不知是谁,却显然不是梁王。

“我要见梁王,”梁鸿开门见山地道,“请问你是何人,能否代为引见?”

“你这狗贼!”旁边站着的一人怒道,“幼沃王的名号,你也配问?”

不管配与不配,总之自己已经知dào

,原来这位漂亮人物,竟然是幼沃王张琢。若是在繁华地街头瞧见,人家只会当他是哪位公卿之家娇养的贵公子,谁能想到:捻匪之中,竟然也有这一流人物?并且这张琢自从跟随父亲张乐行反叛,已在捻众中混迹多年,年纪虽轻,却也接受过太平天国的分封;在父兄死后,已经成为捻匪中以骁勇闻名的新起人物?

“你要见梁王。所为何事?”张琢眉头一拧。问道。一双狭长地美目之中。竟然满含戾气。“你不肯说?”

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肯说。梁鸿知dào

。自己也许就不免要“青山处处埋忠骨”了。但这漂亮人物。似乎生来胸间就有荡然不平之气。似乎和“招抚”“投降”之类地字眼。根本沾不上边…正在踌躇之间。旁边一人骂道。“你这狗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不然。回头叫你到阎王殿里去放!”

这人好生粗鲁。说地话简直听不得。更不该提“放屁”两字。因为自从昨天饱餐那顿红薯。梁鸿就几乎没怎么吃饭。肚中空空。加上刚刚颠簸推搡。此时一经提醒。虽然勉力压制。肚中浩然之气。也不免已经溢出几分。就见旁边那人。红红地酒糟鼻头一掀。更加发怒;又见梁鸿对他一使颜色。立即抢了过来。拖着他就往外走。

“不要拖我。我是状元梁鸿。要见梁王!”梁鸿挣扎着大叫道。

就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陡峭地声音在问:“你是哪门子状元?”另一个浑厚地声音在说。“奉梁王令。请幼王将京城来地奸细送到大帐审问!”

陡峭地声音是幼王地;浑厚地声音发自一位刚刚进到帐篷地人。这人魁梧结实。目光灼灼。正瞧着帐篷里地几个人。刚刚在张琢一使眼色时抢了出来。此刻逼在梁鸿背后地一人立时答道。“回李将军。小地奉幼王令。正要将这不要脸地奸细押往大帐!”

有谁自动请缨,要做苏秦张仪,会被人叫成“奸细”,并且是“臭不要脸”?梁鸿正想抗辩,忽然感觉手臂一阵疼痛,叫出声来,“呀,你不要扭我!”

这突然尖声负痛的一句,让众人不免愕然。李将军道,“肖二,我来将这狗状元带到大帐。”

但凡捻匪提到朝廷人物,都要在前面加个“狗”字,以示蔑视,比如“狗贼”、“狗官”、“狗皇帝”;所以梁鸿,也就不得不从洋状元,忽然变成了“狗状元”。那李将军即时将梁鸿推出帐篷,走不多远,就听到背后帐篷一片嘈杂,似乎又起了争论。李将军脚步也明显加快。

如此看来,张宗禹在捻匪之中,似乎已经不是惟我独尊地首领;捻匪之中,似乎有了裂痕。这就麻烦了,做一件事情,只要有人扯后腿,那就难以做得漂亮。此时穿过山谷,不时见荆棘之上,晾晒着些褴褛的衣服棉被;更有似乎是生了病的人,就和衣躺在地下,有人从旁经过,也双唇紧闭、一声不吭,想是在忍受着说不出的痛苦,让人见了,不免恻然。

不多时,就到了大帐。这边大帐之中,居中的椅子上,空空无人,左右倒默然分列着几个头领模样的人物。这些人见李将军推着梁鸿进帐,顿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乃状元梁鸿,

谕旨,来见梁王张宗禹,议论招抚之事。”一进帐,松,梁鸿便团团拱手道,“自从曾大人,李大人提出招抚;阎大人更提出以陕甘回乱荼毒之地,赐给受抚捻众;左大人虽办水师,也特意递折,要垒成专门拒匪用地圆堡给受抚各部居住,且在回民来攻时,官军一同出战;户部已经在筹备银子,小人负责制造草图…李大人在临汾,也已备好万件棉衣,百担米面…所以梁某才特意前来,要将朝廷的一片苦心,讲给各位来听…”

他刚刚在幼王帐中,总觉得所遇非人,所以不肯透露半分招抚之事;此时猜度这些人物,都是梁王左右,因此滔滔不绝。众人眼中地光芒,就如往火中添了些柴火,似乎更加热切了。这时,从帐后转出一人,问道,“梁鸿,你何必孤身涉险来到这里?难道不怕丢了性命?”

这人其貌不扬,若是走在街上,就更加叫人难以记住和分辨;不过言语之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不用说,这就是捻匪之中,大名鼎鼎的梁王张宗禹了。

梁鸿慨然一笑,答道,“梁某一人,比起西捻十几万部众地身家性命,孰轻孰重,立然可辩;舍小我而成大我,岂不当为?”

众人见他满面灰尘;衣服裤子皱皱巴巴,全是尘土;手腕脚腕处尽皆红肿;说话时虽然力求大声,声音却已经有些嘶哑;就知dào

他已经吃过些苦头。此刻仍然在说什么“舍小我而成大我”,天地之间,从来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又讲什么小我大我,拐弯抹角地地把“你”变成“我”?不过无论如何,即使这不过是个傻念头,见了他这副模样,也不能不叫人对他心生同情。

“来人啊,先把‘来人’带到偏帐,赏他洗脸吃饭,等待问话;时时看守,不要让他跑了;并且没有我的命令,什么人也不许见!”张宗禹吩咐道。声音虽然不大,一连串说出来,却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虽然只是个含混地‘来人’,比起刚刚在那边张琢营帐之中的“狗贼”、“奸细”、“狗状元”等称呼,也算是平白升了一级,何况还能洗脸吃饭?梁鸿刚刚仓促答道,“谢张首领!我来时还有两位随从,请张首领保全…”就被两名亲兵带出帐来,到旁边的一个小帐篷中。

说是帐篷,其实处处漏风;说是“洗脸”,只不过从一只缺了半边的木桶中掬水,往脸上泼了几泼;吃的又是烤红薯,但此时也顾不得挑拣,只能囫囵吞枣似的吃下去。然后就枯坐帐中,等着问话。

折腾了一整天,此时已经暮色将至,比起昨晚露宿山中,坐在这四处漏风地帐篷之中,似乎也不见得好多少。正在张望打量,从帐篷的缝隙之间,梁鸿忽然望见,幼沃王张琢匆匆走进了大帐,过了一会,又急急离开。

梁鸿叹了一叹,才知世间尽有不如意之事,比如捻匪,明明已是强弩之末,维持不了多久;偏偏其中竟然还有如此年轻气盛的人物。此时倒要好好想想,应该如何说得动张宗禹。

其实要说的话也简单,就是比照太平天国和东捻,西捻如何无望;朝廷招抚又如何有保障。若要举例子,就举李秀成和石达开,比张宗禹更英雄的人物,不也是只能是或投降或被俘?只是石达开当年为保部众,自请投降;骆秉章却出尔反尔,将之杀害。这个例子用在如今,太不合适。

梁鸿在暮色之中,倚帐而坐,苦思之间,渐觉疲倦,竟然睡着了。到了半夜,被冷风吹着,又似乎听到了“哐当”一声,忽然醒来过来。只见帐外人影一闪而过,伴随着打斗之声,一人低声急促地道,“杀了这狗贼,省得梁王顾盼!”另一人道,“那就先取我人头!”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声叫道,“起火了!起火了!”山谷之中众人顿时惊醒跑动起来。一人转进帐来,拉着梁鸿道,“快走!”夜色中一望,原来是白天那位李将军。

走出帐外,只见众人都在往山上跑去。又有人叫道,“起火地是幼王的营帐!”然后听见急促跑动的脚步声后,“营帐是空地!幼王不见了!曹将军、侯将军在哪里?”又一人叫道,“我见到幼王走了!”“曹将军也不见了。”

火势蔓延得极快,深秋之时,山谷中正巧到处都是枯枝,这时**,都筚筚驳驳烧了起来。人们越加慌乱,本来要跑到山顶的,见火势往上蔓延,只好又往回跑,眼见烈火炎炎,大觉无处藏身,软弱些的人更是哭出声来。山野之中,火扑人,人避火,乱成一团。

李将军拉着梁鸿,一路往上,挤到了被众人围着的梁王张宗禹身边,梁王手中拿着张纸,双手似乎微微抖动。旁边有人在议论纷纷道,“幼王带着五千人马走了!”“是六千!”“幼王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这时又一人奔上山顶,道,“梁王,小人听说,幼王带走了全部粮食火药!”

“罢!罢!灭火要紧。”梁王道,“带人围着火场,离开火场一百步,把树木茅草全都砍掉!要快!”

想来山谷之中,取水困难,只能如此灭火。毕竟也曾经攻城拔寨,不一会儿,捻众们果真已经结成一队一队,围着火场,在砍树割草了。只是火势凶猛,朝南地一面蔓延迅速,灭火之人不得不急急后退,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又有星星火焰,顺风四散飘荡,落在被围的火场之外,点燃另一处,于是又有人惊呼着涌上前去扑灭。

火光之中,人人面黑唇焦,手忙脚乱,总算靠着人多势众,快到天明之时,终于将火场扑灭。眼看昨夜的栖身之所,夹带着来不及收走的帐篷衣物,已经化做一片灰黑,就连那唯一的大帐,也被火星点燃过,已经烧掉大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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