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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袭面包店》


正文 的小说世界及其艺术魅力(总序)

<er top">一</h3>

在日本当代作家中,村上春树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存在,一颗文学奇星。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他的作品便风行东流列岛。出版社为他出了专集,杂志出了专号,书店设了专柜,每出一本书,销量少则10万,多则上百万册。其中1987年的上下册销出700余万册(1996年统计)。日本人口为我国的十分之一,就是说此书几乎每15人便拥有一册。以纯文学类小说而言,这绝对不是普通数字。在日本以往的小说销售记录中,司马辽大郎的历史小说《项羽和刘邦》230万册,最高;其次是渡边淳一的大众小说,147万册。而远远超过了这个记录,在以青年为主体的广大读者中引起前所未有的反响,甚至出现了“村上春树现象”。不少文学评论家、大学教授以及学术性刊物都撰写或发表了关于村上研究的专论。据《国文学》杂志统计,截至1995年3月,关于村上研究己出专著9种,杂志特集5种,收论文111篇,加上散见于报刊的以及这两年新的研究成果(如1997年5月小学馆《群像日本作家之二十六·村上春树》所收20余篇论文和1997年12月吉田春生的专著《村上春树的转变》),现在当然不止此数。

并且,村上春树的影响已不限于日本国内。美国翻译并发行了、、,短篇集《象的失踪》以及《国境南·太阳西》、,几乎包括了其主要作品。无论质量还是发行量都堪称全美首屈一指的文艺刊物《纽约人》(《New Yorker》也刊载了其数篇短篇小说的英译本。据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学系教授a介绍,“还没有像村上春树这样作品被如此彻底翻译成英文的日本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也只能远远望其项背。

德国翻译了、两部长篇和《象的失踪》、等六七个短篇,引起了善意的反响,各大报纸都发了书评予以赞赏。德国日本研究所的Jurgen Staalph认为其原因在于“村上春树提供了性质上同德国人以往所知道的日本完全不同的东西”,村上春树的长短篇“简直像乘过山车一样,时而电光石火般一泻而下,时而以柔和恨郁的速度缓缓迂回上升。极尽想入非非之能事,语调却又那样淡静,淋漓酣畅地挥洒着来去无踪的睿智的火花。不时令人哑然的新鲜的隐喻又织就极其斑斓的色彩”。

在韩国,村上的主要作品大多被翻译出版,其中和不止由一家出版社亦不止一次出版。汉城壇国大学副教授金顺子撰文说目前村上春树是韩国最受欢迎的作家。关于其原因,“一是由于较之大江健三郎的东西更引人入胜,二是‘日本小说’感淡薄”,“三是村上春树作品中荡漾的空虚感、失落感引起读者的共鸣”。

近至我国港台地区,“村上热”仍在升温。在台湾,村上的中长篇小说几乎全部翻译过来,由台北的城乡出版社、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和可筑书房等相继出版。《中国时报》和《联合报》的读书周刊都曾发表长篇书评。被视为村上作品的若干特点[如“物质化倾向(拜物)、虚化式的预言以及百货公司式的当代生活场景”]均有台湾作家追随和模仿。当地出版商认为村上永远是“书市最佳票房”,因为“他的神秘力量似乎让读者现在所处的时空的无聊感正常化起来,读完后有一种虚脱……甚至身边的物质也顿时变得清晰”。(《中华读书报》1996年11月)大陆读者的热情亦非比寻常。1989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数次印刷均很快售罄,近来出版的这套五卷本村上春树文集,以及译林出版社推出的,也正在稳步获得读者的青睐。作为译者的笔者已收到上百封读者来信。有的读者说读不下10遍,“每一遍都不令人失望”。《人民日报》、《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新民晚报》、《中华读书报》、《中国读书商报》等报先后发表书评,《外国文学评论》、《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外国文艺》、《日本文学》、《译林》、等刊物也都发表了评介文章,视村上春树为日本当代独树一帜的作家,对其作品给予积极肯定的评价。就日本文学以至当代外国文学作品来说,得到如此的反响近年来在我国恐怕是极为少见的。

那么,村上春树及其作品受到如此欢迎的原因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本文想着重从其艺术脸力角度加以剖析。在此之前,我想有必要先请读者走进村上的小说世界,剜览一下里面的风光,感受一下它的气氛。

<er h3">二</h3>

村上春树是以中篇(以下筒称《风》)开始文学创作的。《风》的情节不很复杂。“我”在酒吧喝酒,去卫生间时见一少女醉倒在地,遂将其护送回家,因担心出事陪其过夜。翌日晨少女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斥责“我”侮辱了她,“我”有口难辩。几天后的一次偶遇,使得两人开始交往,逐渐亲密。大学暑假结束“我”即将回京时,两人一起来到海边,交谈过程中不时陷入沉默。“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了。我用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于是“我”油然涌起温馨恬适的心情,“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不料当“我”寒假回来时,少女己无处可寻,只好一个人坐在原来两人坐过的地方怅怅地望着大海。

这部中篇是作者经营爵士乐酒吧期间在厨房餐桌上写就的,获第22届群像新人奖(1979年度),该奖评审委员吉行淳之介认为:“爽净轻快的感觉下有一双内向的眼……每一行都没多费笔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另一位评审委员丸谷才一评论说:“总之才华甚是了得。尤其出色的是小说的流势竟全无滞重之处。”这也是村上的成名作,在日本己售出140余万册。在这套文集中被收入《象的失踪》之中。

(以下简称《羊》)则是村上第一部够规模的长篇。书中主人公“我”与同伴合伙经营一家广告公司。在妻丢下一句“和你哪里也到达不了”的话离开家门以后,“我”同一个既是出版社校对员又是应召女郎同时兼做耳朵模特——耳朵漂亮得“摧枯拉朽”——的女孩相识。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女孩便宣称“我们最好成为朋友”,之后不时来“我”宿舍同居。为时不久,一个右翼巨头的秘书限“我”在一个月内找到一只背部带星纹的羊。但日本偌多羊群,找一只羊谈何容易!但耳朵漂亮的女友却一口咬定此事必定顺利,催“我”速速起程。于是“我”同女友仅以一张绰号叫鼠的朋友寄来的照片为线索,开始了“寻羊冒险记”。在札幌海豚宾馆遇见羊博士。羊博士当年是农林省高级业务官僚,由于一次被羊进入体内而又离去遂变成性情古怪的“羊壳”。其后羊进入一个右翼头目即“先生”体内,使其构筑了一个暗中操纵整个日本的强大权力王国。由于羊博士的指点,“我”和女友找到那只羊出现过的牧场。原来这牧场有鼠父亲的别墅,鼠则不知去向。“我”几次追问羊男——一个形体酷似羊的人——都不得而知。最后在黑暗中“我”同鼠相见。鼠说他因羊进入自己身体而决意自杀以免受羊的操纵。当我完成任务下山乘上列车时,山上传来爆炸声,并腾起一道黑烟。

《羊》发表于1982年,同《风》和算是三部曲。据作者自己介绍,在写完后,创作上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语言风格的继续追求,二是故事情节的营造即如何写得有趣,而最终选择了后者。写罢认为是成功之作,“坚信会写得顺利,果然顺利到最后,在恰到火候处止笔”。(《文学界》1985年8月号)当有人间及羊到底象征什么的时候,他说自己也不晓得,而小说成功的原因恰恰就在这里。《羊》在日本销售近200万册。

1985年发表的,以下简称《世》,从形式到内容都可谓别开生面,从目录即可看出,故事是按两条线向前铺展的。一条是“冷酷仙境”(hard一boiled onderland)——大致上在以东京为舞台的现代大都市里,主人公接受一位老博士交给的特殊数据计算任务,要求务必在第三天完成。完成后,老博士送给他一块独角兽头盖骨。为此去图书馆借阅资料时,得以同容貌姣好而“胃扩张”的女馆员相识继而相亲。一日,一高一矮两个“有背景”的强盗破门而入,逼他交出兽骨与数据,并将其肚皮划开一道口子。养伤时,老博士正值妙龄的孙女前来告知其祖父处境危险,请他前往营救。随即两人一道潜入“夜鬼”出没的地下,一路险象环生,怵目惊心。最后,他自己也面临24小时后离开人世的命运。心灰意冷之余,同女馆员度过亢奋而空虚的几个小时,而后驱车前往荒凉的海滩,静候死的来临。另一条线是“世界尽头”,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于是“我”每天面对头盖骨“续梦”不止。

这的确是一部奇思妙想之作。小说把极为荒诞的构思同极为严肃的问题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寓庄于谐,虚实相生,场面奇特,气势恢宏,发人深省,给人启迪,堪称一幅幅经过变形处理的资本主义世界和人们心态的绝妙缩影。此作获第21届谷崎润一郎奖(1985年度)。评审委员丸谷才一有这样一段评语:这部长篇“几乎天衣无缝地构筑了一个优雅而抒情的世界。……通过游离世界而创造世界,通过逃避而完成冒险,通过扮演‘无’的传达者而探求生之意义”。《世》在日本销售100余万册。

(以下简称《挪》)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村上代表作。“挪威的森林”(NIAN OOD)是60年代甲壳虫爵士乐队(tles,又译硬壳虫或披头士)一支“静谧、忧伤,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村上春树全集月报·6》)的乐曲,小说主人公的旧日恋人直子曾百听不厌。18年后。“我”在飞往汉堡的波音747上从机内广播中重新听到此曲,不禁闻声生情,伤感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这是小说开头部分。随即小说主人公渡边以第一人称展开他同两个女孩间的爱情纠葛。渡边的第一个恋人直子原是他高中要好同学术月的女友,后来木月自杀了。一年后渡边同直子不期而遇并开始交往。此时的直子己变得姻静腼腆,美丽晶莹的眸子里不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翳。两人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落叶飘零的东京街头漫无目标地或前或后或并肩行走不止。直子20岁生日的晚上两人发生了性关系,不料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几个月后直子来信说她住进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渡边前去探望时发现直子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丰腴与娇美。晚间两人虽同处一室,但渡边约束了自己,分手前表示永远等待直子。返校不久,由于一次偶然相遇,渡边开始与低年级的绿子交往。绿子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这期间,渡边内心十分苦闷彷徨。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缠绵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不久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渡边失魂落魄地四处徒步旅行。最后,在直子同房病友玲子的鼓励下,开始摸索此后的人生。

可以说,小说情节是平平的,笔调是缓缓的,语气是淡淡的,然而字里行间却鼓涌着一股无可抑制的冲击波,激起读者强烈的心灵震颤与共鸣。小说想向我们倾诉什么呢,生与死?死与性?性与爱?坦率与真诚?一时竟很难回答。读罢掩卷,只是觉得整个身心都浸泡在漫无边际的冰水里,奔波于风雪交加的旅途中,又好像感受着暴风雨过后的沉寂、大醉初醒后的虚脱……

《挪》写罢第二年,即1988年村上推出了另一部长篇(以下简称《舞》)。《舞》写的是一个34岁离婚男人在北海道一家宾馆经历一段奇遇后,邂逅了己成为超级影视明星的高中同学五反田。晚饭后五反田打电话叫来两个女孩(高级应召女郎)。女孩一个叫咪咪,雍容华贵而又清逸脱俗,足以“唤起男孩永恒之梦。”想不到几天后咪咪被人用长筒袜勒死在一家高级宾馆里。因其钱夹中有“我”的名片而“我”被叫去警察署。“我”为庇护五反田而矢口咬定一无所知。后来“我”问五反田是否杀了喜喜,五反田则回答正在就此考虑:“我杀了喜喜,还是没杀?”翌日报载:大明星五反田驱“奔驰”车入海,自杀身亡。我于是离开东京,重返北海道那家宾馆寻找前一段奇遇的续篇。

较之前面的作品大多以70年代为舞台,《舞》将时间背景移至80年代。作为情节,我个人较喜欢警察署里那部分。其中表现出的不动声色的凄冷苦涩的幽默感为日本文学作品所少见,堪称精妙的不笑之笑。作为人物,主人公“我”是很有性格魅力的。是的,他的生活是很无奈很无聊,既无远大的抱负又无特殊的本领,但他有一份真诚,对人对事极少偏见。他不时以都市人特有的“洗练”的感性和富有知性理性的幽默谈吐,表达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椰榆和嘲讽。而对于朋友,则待之以诚恳和宽容,充满情义的关怀和人性的理解,从而给这个令人绝望的冷酷世界带来一涓暖流,为人们干裂的心田落下几滴甘露。《舞》在日本销售近200万册。

1994~1995年出版的(直译应为《拧发条鸟编年史》),梗概大致是这样的:原先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31岁的“我”失业了——或者不如说“我”自行扬长而去——由于妻子有工作,暂时在家自得其乐地“以夫代妇”。故事是从6年前结婚时养的一只猫的丢失开始的。猫丢失后,怪事接踵而来。“我”首先接到一个自称认得“我”的陌生女郎的电话,向“我”咨询她现在是赤身裸体好还是穿上什么好(例如带黑色花边的三角裤);接着一个16岁女高中生问他,若他喜欢的女孩长有六只手指并有四个乳房他会做何感想;继而一个衣着得体却偏偏冠以一顶塑料红帽的名叫加纳马尔他的女子向他宣布猫的丢失仅仅是一切的开始;随即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加纳克里他向他倾诉经过一次车祸后如何失去一切痛感,如何由肉体娼妇变成“意识娼妇”;又来一个老者向他追述四十年前蒙古边境的一口深井以及剥皮鲍里斯……更令他费解的是老婆一天上班后再未回归(他清楚记得这天早上还为老婆拉了连衣裙背部的拉链)。于是他下到邻居院里一口极深的枯井里想了三天三夜。爬出井回家接到老婆一封长信。信中说她近两个月来一直在问一个男人睡觉。而她并不爱那个男人(睡觉纯粹出于瞬间涌来的性欲),爱的仍是丈夫,叫他不要再找她。如此茫然怅惘之间,加纳克里他邀他同去希腊的一座孤岛。正准备行装,舅父前来向他授予事业成功的秘诀:凡有疑难应从最简单处入手,比如在合适的场所观察行人面孔,答案自在其中。他立刻如法炮制。观察至第十一天,忽然见到一张以往在酒吧见过的一张男子的脸,“有什么触动了神经”,他旋即尾随而去,在一问废弃的黑屋子里将对方打得半死不活,对方却冷笑不止……

(以下简称)的时间背景是1984年,创作时间应在1993~1995年。当时作者正旅居美国。就是说作者是站在美利坚大地上来遥望来审视日本这个岛国的。“简言之,日本看上去更像是翻卷着暴力漩涡的莫名其妙的国家”,是“扭歪变形的空荡荡的空屋”,是“空虚的中心”。(沼野充义语,文学界)1995年10月号)这点对我们理解作品或许可以提供某种启示。整部作品获第47届读卖文学奖。文学评论家丸谷才一在1996年2月1日的《读卖新闻》上就此撰文,称赞“尽管近结尾部分不无紊乱,但仍极富魅力,若干小故事纵使收入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的确,作者在中再次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其编织故事驾驭虚实挥洒文字的气势与才华。如果说《世》是其青年时代平地筑起的一座寒气逼人的摩天冰峰,则是其步入中年后向所谓文学极限全力发起的一次冲击。小说出版不久即被《朝日新闻》连续几周列为十大畅销书之一,甚至榜首。

<er h3">三</h3>

以上我们大致浏览了村上小说世界里的风光,下面准备多少深入地剖析一下其深受读者喜爱——有相当一部分人达到痴迷的地步——的主要原因,或者说村上文学的艺术魅力所在。我想不妨归结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于他作品的现实性,包括非现实的现实性。在我们中国读者看来,村上作品可能不无费解之处,但对于日本读者尤其青年读者来说,则很多是他们身边的事和他们所熟悉的事,而觉得村上说出了自己想说想写的东西,甚至认为村上在小说中以恰如其分的语言道出了其人生每一阶段朦胧的苦恼,是再现自己人生的“装置”,很有现实性。

其现实性首先来自现实主义手法。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奥野健男1989年在《产经新闻》撰文说:“这部最近流行的青春小说,通篇没有矫揉造作之处,或者说没有为讨女孩子欢心而装腔作势的伪善笔法,使我感到心情愉快。”作者自己也再三强调《挪》“是现实主义小说,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Eureka》1989年临时增刊号)他早就想以现实主义笔法写一部“足以让全国少男少女流于红泪”的“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关于具体做法,作者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尽可能让作者同读者处于并列位置”,“而若视线从上往下,作品是绝对不会有说服力的”。“我写作时,总有一种想把自己的悄悄话讲给某处一位朋友的心情,理解的人自然理解。”(《文学界》1985年8月号)这就是说,作者竭力回避高人一等、以已度人的说教态度,而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并且同其保持一定的距离,阅读中我们不难察觉,作品中甚至找不出一行对除“我”以外之人的心理描写,“我”也很少表现自己,不声嘶力竭地强调自己的主张,更不声色俱厉地训斥别人。作者绝不允许“我”踏入别人的精神领土和私生活禁地。不妨说,村上作品的一个特点,就是主人公从不强调自己与众不同,总是说自己如何“普通”——生在普通的家庭,上的是普通学校,过着普通的生活,结交普通的女孩(当然主人公都是不普通的,但其不普通是借别人之口说出来的,是别人眼里的不普通)。结果,这一自然而优雅的绅士加朋友般的态度,成功地使读者宽容而忘情地接受了小说中跃动的那颗孤独而真诚的心,使得无数青年男女不知不觉地融入书中独特的氛围,引发他们心灵的微妙然而深切的鸣颤。

作者的这一姿态尤其表现在对待书中女性上面。总的说来,日本文学有不正经对待甚至轻视女性的倾向,不少作品难以让女性心平气和地阅读接受。但村上作品不是这样。既没有对女性有意无意的歧视,也不对女性抱有一厢情愿的幻想。女性在作品中是一个个独立体,而不是将她们作为把玩欣赏的清供,不是“味素”和附庸。男女之间无不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日本文学中常见的那种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啰啰嗦嗦的关系,即使性方面女性也是自主的、冷静的,不为男性所左右。而这基本切合日本当今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感觉,容易为她们接受,村上作品尤其大得女性宠爱,这恐怕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另外,村上很注重细节的真实,注重用小物件“小情况”体现现代社会的现实性。如超级市场里的商品名称、电冰箱里的食品名称、唱片名称、洋酒及饮料名称,以及笑时嘴角咧几厘米,杯里剩的酒有几厘米,口袋里零市有几枚,看啤酒易拉环看了几分钟,思考问题思考了几秒……再如描写人物不写其五宫长相却一定指明缺了一只小指或脸上有2厘米长的伤疤……如此不一而足。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视之为社会风俗史、商品流行史。正像村上在《舞》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的那样:“其近乎病态的详细而客观的叙述,对研究人员想必有所帮助——城里一个34岁独身男性的生活光景在其眼前历历浮现出来。虽说没有代表性,毕竟是时代的产儿。”可以说,日本当代作家中如此关注、拘泥细节的人还不易找出第二个。作者自己也说过:“我的确非常喜欢日常生活中无所谓的细节性风景,非常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是怎样通过这些细节同世界发生关系,以及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是怎样得以成立的,对此非常有兴趣。……而一个人的状况必然在这些细小的生活场景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文学界》1985年8月号)这类细节的刻画入微,进一步使作品获得了现实性。同时不难从中看出一种现实或作者的一个观点:在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细节,我们还能有什么、还能做什么呢?

现实当然是沉重的,但作者不愿意把这种沉重直接硬邦邦冰冷冷地摔给读者,而是通过这类细节以至细节中的小物件、固有名词来予以淡化、戏谑化,从而使读者暂时得以从现实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而惬意地栖身于村上营造的小酒吧中。

当然,小说也很现实地写到裸体、写到性,有的还颇具体,这在外国小说(何况像《挪》这样的爱情小说)是不足为奇的。作者自己一次这样回答记者:“我是想把它写得纯净些的。生殖器也好性行为也好,越现实地写越没有腥味。”(《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的确,书中这类描写大多并未给人以低俗煽情之感,而往往带有水到渠成的浪漫氛围或童心未混的青春感伤。写性其实是从《挪》开始的,也主要表现在《挪》中。《挪》之前的《风》、《羊》、《世》中很少涉及。《挪》之后的《舞》和也没有占多大篇幅。

不妨指出,现实性并不就等同于现实主义。除了《挪》,村上本人也并未强调哪一部是现实主义作品。莫如说,非现实主义、非现实性世界在其作品中更为显而易见。如《世》、《羊》和《舞》中的羊男、中的一系列场景以及《象的失踪》、等大多数短篇,都属于非现实世界或者说虚构世界。“因我觉得有必要以未经世俗浸染的非现实性来弄清我们周围的现实性。”《Eureka》1989年临时增刊号作者的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提出了现实性与非现实性的关系。作者还进一步谈到:“现实的是非现实的,非现实的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想构筑这样的世界。”确实,作者笔下的非现实性世界、非现实性人物在本质上无不带有奇妙的现实性,从而象征性地、寓言式地传达出了当今时代和社会的本质上的真实。

第二,村上作品的魅力还在于作者匠心独运的语言、语言风格或者说文体。许多读者来信都提到为作者的语言所心仪,说同以往读过的日本小说相比,村上的语言风格确有耳目一新之感。有的读者甚至认为堪同世界少数文学大师相提并论。

事实上作者强调最多的也莫过于语言,“最重要的是语言,有语言自然有故事。再有故事而无语言,故事也无从谈起。所以文体就是一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轻视文体”。(《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诗人城户朱理甚至认为“小说力学”在作者近作中己不再起作用,起作用的只是语言,“是强度极度丧失后对强度的寻觅,和为此平缓展开的语言的彷徨”。(日本《读书人周报》1994年5月20日)评论家川本三郎撰文说:“对都市里的普通一员村上春树来说,较之世界的现实性,符号、语言的现实性更为容易把握。我所以为村上春树的小说吸引,就是因为这一点。”(《群像日本作家第二十六卷·村上春树》,小学馆1997年5月版)

那么,作者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哪些特色呢?

其一,我想就是幽默——苦涩的幽默,压抑的调侃,刻意的潇洒,知性的比喻,品读之间,往往为其新颖别致的幽默感曳出一丝微笑,这微笑随即泌出淡淡的酸楚、凄苦和悲凉。一些比喻也果真幽默俏皮得可以。诸如:我的房间干净得如同太平间/日丸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体浮在空中/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绿子父亲的身体)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和拉门隔窗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绿子问。“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部溶化成黄油”/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默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以上《挪》)/在我们宛如从空中所见的西奈半岛一般横无际涯的空腹中/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黑暗而又沉重/用观看印加水井的游客样的眼神……(以上)/就像观看天空裂缝似的盯视我的眼睛(《舞》)。

一般说来,比喻是把两个类似或相关的事物连在一起,而村上的比喻则好多一反常规,硬是把基本毫不相于的东西连接起来。“这些隐喻都不是以基于读者经验的想象为依托的,莫如说它所依赖的是语句本身的想象唤起力”,(中野收语,《Eureka》1989年临时增刊号)而村上小说的一个有趣之处恰恰就在这里。这种不无西餐风味的比喻发挥可观作用的文体,在日本文学中相当罕见,因而的确给人赏心悦目、新颖脱俗之感,是其语言风格上一个显而易见的特色。难怪作者自负他说《挪》是用现代语言写成的,以往那种“久经侵蚀的语言”显然无法胜任。终归,文学是语言的艺术。

有人说日本民族是缺乏幽默感的民族,是否如此,不便断言。不过就其文学传统而言,作品多以含蓄委婉、优美细腻见长,较少想落之外、妙趣横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种淋漓酣畅潇洒快心之作,恐是不争的事实。而村上的作品,可谓不乏充满睿智的幽默感的神来之笔,从而给文坛吹进了一股新风,契合了人们毕竟渴求幽默的天性。

其二,文笔洗尽铅华,玲城剔透。日语属于胶着性、情意性语言,较之以简洁明快为主要风格的汉语,有时难免给人一种拖泥带水之感。而村上拒绝使用被搬弄得体无完肤的陈旧语句。他说自己的做法好比是“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他说自己的一个出发点就是“将语言洗净后加以组合”。(《文学界》1985年8月号)日本有人评论村上是“以透明文体不断描写充满失落感之人”的作家,其“透明”二字,大约指的便是这点。也有人批评他受美国当代作家影响太深,文体带有翻译腔,对此作者也不否认(事实上作者也翻译了不少美国当代文学作品)。

这方面较为明显的是小说中的对话。对话所以光鲜生动、引人入胜,主要是因为它洗练,一种不无书卷气的技巧性洗练,全然没有日本私小说那种湿漉漉黏糊糊的不快,干净利落,新颖脱俗,而又异彩纷呈,曲径成文,有的简直不亚于电影戏剧中的名台词。信手拈来几例:“喜欢孤独?”“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挪》)。“我们怎么办,午饭?”雨转向诗人。“我记得我们大约1小时之前做细面条吃来着。”诗人慢条斯理地回答,“1小时前也就是12点15分,普通人大概称之为午饭,一般说来。”“是吗?”雨神色茫然。“是的。”诗人断言。“领奖致词在瑞典国王面前进行,”五反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想睡的对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动热潮,此起彼伏。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以上《舞》)

日本文学评论家认为这种风格的对话很贴近日本当代青年人的日常生活语言,他们就是这个样子或者希望这个样子。一些村上迷对此赞不绝口,说这些对话“真个可爱”、“俏皮”、“好玩儿”、“妙极了”、“村上春树脑袋瓜就是好使”。看来,文学作品就是要新意迭出,要给人意外惊喜,要让人浮想联翩。若驾轻就熟地搬弄老套数,自然少人问津。

第三,行文流畅传神,富于文采。一些读者来信说村上行文犹如山间清亮亮的小溪淙淙流过心田,不时溅起晶莹的浪花。笔者也有同感。文学终归是文学,用的是形象语言,离开传神离开文采,感染力和美学气息也就无从谈起,沦为一堆堆文字而非文学。村上对此确实苦心经营,从《挪》中试举几例: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乌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玲子)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巴赫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微微的笑意。

我们不能不佩服这几段确乎是相当出色的文字,优美清丽,抒情传神,自然流畅,一泻而下。读之,全无磕磕碰碰、坑坑洼洼的滞重感和摩擦感,而有一种御风行舟般生理上的快慰,享受到阅读时特有的美妙和幸福。当代日本作家中像村上春树这样刻意经营文字拘泥文体的作家确不多见。他甚至认为每部作品的语言文体都各所不一。读者是否也有同样感受另当别论,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他的确对文体进行了独出机抒的尝试。如《挪》与《世》的语言风格显然有所不同。纵使在同一《世》里,“世界尽头”同“冷酷仙境”两部分所用笔调也有区别,前者压抑徐缓,后者腾挪有致。创作中,村上始终把语言和文体放在首位,“文体就是一切”。而社会反响也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第三个原因,亦即最根本原因,恐怕在于作者敏感、准确而又含蓄地传递出了时代氛围,扫描出了80年代日本青年尤其是城市单身青年倾斜失重的精神世界,凸现出了特定社会环境中生态的真实和“感性”的真实。读来,我们每每感受到生活在现代繁华都市里的青年男女那无可救药的孤独、无可排遣的空虚、无可言喻的无奈和怅惘。孤独、空虚、无奈和怅惘,即置身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作者原话)中都市年轻人充满失落感的心绪,应该是村上一以贯之的创作主线。

《挪》中的直子和她最初的恋人木月所以自行中断生命的流程,无非由于两人“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无法同日益变化的外界相沟通相适应,说得极端一点,即患有现代人特有的“精神隔断症”或日“自我封闭症”。纵使活泼好动得如一头春天的小鹿的绿子,也在家庭和学校(特别是中学6年时间)两个长住空间被丢弃在孤独的荒原,不止一次诉说“孤单得要命”。甚至那般春风得意所向披靡的永泽,也同样背负着他的人生十字架“在阴暗的泥沼中孤独地挣扎”。而主人公渡边,心里更是始终怀抱巨大的空洞匍匐在人生途中。小说最后,绿子问他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顾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连连呼唤绿子。”失去直子的渡边自然无法返回己然过往的岁月,却又不知现在置身何处,现在亦无立足之地。于是我们便只有同主人公一道咀嚼孤独无奈的涩果。

这种孤独、无奈、失落之感在《舞》中展现得更为入木三分:

“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弛’汽车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再不存在任何神话。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在这里,村上对时代对社会己彻底绝望,剩下的惟有挥之不去的失重感失落感幻灭感,惟有无可奈何的孤寂与悲凉。然而毕竟“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而要生存下去,便只能“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去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这也正是(Dance·Dance·Dance)的寓意所在。

在另一部长篇《世》中,作者通过两个极富寓言和象征色彩的平行发展的故事形象地告诉人们:在现代高科技和政治体制等强大的外在力量面前,人成了被抽去人之所以为人的实体的空壳,成了历史长河中茫然四顾的傀儡物种,成了附在都市这一疯狂运转的庞大机器的一颗尘埃。他们——尤其生活在社会基层的小人物——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孤独、空虚和无奈的夜幕下无边的冰水中。作者在构筑“虚实莫辨的‘冒险谭’时用的是淡淡的笔调,而其结局却那样令人绝望。这似乎既是作家个人的世界观,又是我们这个时代共通的感性。主人公总是在寻求什么,但其所寻求的一开始便在某处失落,因而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填充其失落感”。(岛森路子语,《每日新闻》1995年1月9日)作者以那种近乎洞幽烛微的智者的平静、安详和感悟,超然而又切近地谛视这个竞相奔走物欲横流的丑恶而富足的世界,以其富有个性但又与人相通的视角洗印着时代的氛围图和众生的“心电图。”

这点在中得到了进一步展示: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那么怪诞荒唐。孤独。空虚。无奈。悲凉。存在感的稀释。主体性的迷失。社会连带意识的分崩离析。其中尤以下到井底苦思三天三夜的“我”具有象征意味,点化了现代人特别是现代年轻人的“精神断绝”(dis unication):他们渴望与人沟通,渴望观赏外面的风光,渴望得到关爱与慰藉,然而走不出自己封闭的心之堡垒。因而只能在孤独中彷徨,在彷徨中求索:人是什么,我是什么?“是我又不是我,是现实又非现实,是虚构又非虚构,精神视野中有而现存世界中无却又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通——村上春树一直在写这样的东西,这样的现实神话。”(岛森路子语,同上)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真正的悲哀还不在于精神的失落,而在于对失落精神的寻找即希求返璞归真的努力。因为这样努力势必同世俗现实发生冲撞,而有可能酿成致命的悲剧。这点集中体现在《舞》中电影明星五反田身上。他“力图在这勾心斗角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种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结果只能以驱车投海而告终。因为这并非某个人的精神失落,而是整个社会的精神失落以至堕落。物欲扬起的谩天灰尘,早已笼罩住了人性的光辉。作者在此之所以力图用非理性来表现理性,用荒诞表现正常,用滑稽表现严肃,从根本上说,无非因为这个社会并无理性可言,荒诞便是正常,滑稽即乃严肃,用《挪》中“我”的话来说,“把病员(精神病患者)同职员全部对换位置还差不多”。

其二,主人公的孤独和空虚并不等同于消极和懦弱。不错,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三十几岁的离婚男子)极为关注日常生活中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小事,甚至可以独对一个烟灰缸或酱油壶看上30分钟到1个小时,但作者并不认为这点当真无聊至极,莫如说大多时候是以肯定的态度对待一般人持否定态度的现象,并赋予其相应的意义。主人公甚至颇为欣赏自己的孤独与空虚。也就是说,他们都很善于确认自己、满足自己、经营自己,很善于在自己的小天地中从琐事中寻找乐趣(也是因为对于大天地里的大事他们奈何不得吧),从而得以肯定自我,保持自己赖以区别于人的个性。他们不伤害别人,但当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也并不退缩,并不忍气吞声。事实上村上笔下的主人公也都是颇有本事的、老辣的、不好欺负的——可以说,这是当今日本相当一部分青年的价值观和精神架构。村上春树恰恰敏锐地、先觉性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这是村L走红的一个根本性“秘密”。

最后,村上作品的受欢迎似乎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其另一魅力所在。

细心的读者想必记得《挪》第九章关于初美的那段文字:渡边用出租车送初美回宿舍途中,目睹初美的风度情态,强烈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尽管柔弱却能打动人心的作用力,便一直“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而直到十二三年后才在异国圣菲城那气势逼人的暮色中,恍然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很早以前就己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凡欲涕零”。

同样,《挪》之所以能同时吸引住恐怕并不年轻的读者,奥妙之一大约就是因为它唤醒了他们深层意识那部分沉睡未醒的憧憬,那便是男儿揉合着田园情结的永恒的青春之梦。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罪罪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透迄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挪》)

小说一开始便将我们带进一片宁静平和的草地风光——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就是田园风光。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田园永远是令人一次次神往和激动的字眼。如今居住在城里的人们原本也来自某块田野。因此在感觉中我们永远走不出故乡夕阳满树的村舍,排遣不掉如袅袅炊烟的乡愁。而更妙的是,在草地上与自己相伴而行的还是一位年轻漂亮清纯姻静的姑娘。美丽的田园,美丽的姑娘——什外还需求什么呢?小说就是这样轻轻撩拔着我们潜意识中的田园情结(或者说故乡情结)和男儿永远做不够的梦,为在城里活得好苦好累好闷的人提供了借以放松神经缓释乡愁的一方净上、一支牧歌。这点在村上处女作《风》中也见异曲同工之妙。“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每读至此,无不令人产生莫可言喻的心旌摇颤。

这种感受于少男少女大概也不例外。当然,他们倾心的想必更是主人公本身。直子(《舞》中的由美吉亦然)和绿子——前者娴淑典雅,多愁善感,透露出小鸟依人的风韵;后者生机蓬勃,神采飞扬,完全一副不无野味和挑逗性而又不失纯情的现代女郎气派。二者大约都属于时常闯入男孩梦乡的少女形象。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冷静但不冷漠、孤僻但无怪痹、情有不专但远非薄情之辈、我行我素但不损人利己的《挪》中的渡边,虽然算不得标准的“白马王子”,但也绝非令人生厌的角色。《舞》中的“我”、《世》中的“我”和中的“我”,也都基本属此类型。说得俗一点就是:人有点怪,但并不坏。

作为作者,较之属于现在和未来的活着的绿子,村上似乎更钟情于属于过去的死去的直子;较之现今“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更向往尚可偶闻牧歌余韵的60年代;较之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更眷恋家乡往日那片海滩。

即使在《羊》中也可隐约感觉他的这一情思。小说主人公“我”投给现实的目光绝对不含有任何赞叹和期许,而始终透露出幻灭和悲凉。他不多的激情早已留在家乡散发着海潮清香的沙滩。当他许多年后回乡目睹那片风景已彼毁坏殆尽时,他感到一股无尽的惆怅和悲哀。作者自己也说道:“我对失去的东西怀有非常强烈的共鸣或者说同情感(Sympathy)。……对于我,现实是凑合性而不是绝对性的。……这大概最接近这样一种感觉,即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文学界》1985年8月号)的确,在村上笔下,即便世界第一大都会东京也不见五光十色的繁华不闻车流人涌的喧嚣不觉扑面的活力,而是那样呆板那样沉寂那样虚幻那样莫名其妙了无情趣,如虚拟物,如死的世界;然而已然逝去的人、事和景物,却那般历历在目栩栩如生那般可感可触可视可闻那般温情脉脉。尤其家乡那片海滩是那样令他念念不忘梦绕魂萦,那是他心中的“原生风景”(PrimaIse),是他永远一往情深的精神家园,是对往昔岁月的安抚和生命的咏叹。惟其如此,其作品才得以唤起人们的田园情结,唤起一缕乡愁,给人以由身人心的深度抚慰,撩拨人们潜意识中的原真因子,同时使作品获得了深层次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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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从四个方面剖析了村上春树小说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或者说艺术魅力。下面顺便提一下未能概括进去的大小几个特点。

①村上的小说大多是板块式结构,一章章明快地切分开来。在推进过程中不断花样翻新,不断给人以意外之感。或者说构思不落俗套,视角新颖独特,卓然自成一家。细细品读,往往令人觉得“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虽然总的说来,村上的小说并不以情节取胜,但作者还是很善于编织故事的。《挪》的一气流注,笔底生风;《舞》的峰回路转,一波三折;《风》的空灵剔透,如烟似雾;《羊》的朴朔迷离,悬念迭出;《世》的想落天外,妙趣横生;的纵横捭阖,进退自如,无不显示这位当代日本作家编织故事的高超能力与才华。这也是他的一个艺术魅力,一个深受读者喜欢的原因。限于篇幅,未能在上面展开。

②同时,作者又喜欢用两条平行线推进故事,且往往一动一静,一实一虚,一阳一阴,一个“此侧世界”,一个“彼侧世界”。《挪》中的绿子与直子,《世》中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羊》中的“我”与羊男等等,莫不如此。

③富有寓言色彩。如《舞》中的羊男,中的拧发条鸟,《象的失踪》中的象,而在《羊》与《世》中几乎相伴始终。作者自己曾表示过这样的见解:“小说这东西说到底就是寓言,就是使寓言变得富有现实性。”《Eureka》1989年6月号。

④主人公大多无父母无兄弟姐妹无妻子(有也必定离异)儿女,没有上司没有下属,同事之交也适可而止。作者说他讨厌日本传统小说特别是“私小说”中那种乱糟糟潮乎乎的家庭关系、亲戚关系以及人事关系。这当然也是出于他要把主人公塑造成高度消费社会里的个人主义象征的需要。

⑤另一方面,男主人公颇得女性喜欢,同女性打交道颇多,很多时候是通过女性或为了女性而同男性打交道,故而在相当程度上主人公是由女性支撑的,女性作用非同一般。作者还特别善于写女性谈话。

⑥哭泣颇多,看上去活得不无洒脱的城市人会突如其来地泪流满面,如《风》中的“我”的无小指女友,《挪》最后一章中的“我”以及《舞》中的雪等。他(她)往往通过哭来确认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并由此走向新生,哭乃其人生旅途中一个并非可有可无的驿站。

⑦数字格外具体。例如:大约看了10秒钟/杯底剩有3厘米高的威士忌/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唱片华丽无比,16年前买的,1967年,听了16年,百听不厌。相反,主人公置身的大环境如整个城市以至日本社会,却是空洞的虚幻的无可捉摸的,即使如《羊》中的“先生”和中的渡边升等“恶”的暴力的代表,也很难加以具体把握。其用意应该不难明白。

⑧商品名、唱片名、乐队名层出不穷。不过这些“小道具”并非虚设,更不是作者卖弄,而大多具有美学符号的妙用。试想,如果把这些固有名词全部丢掉,气氛恐怕就相当不同。

说来有趣,村上春树虽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作家,但据本人说却几乎从来不看日本文学作品,认为没有看头,而大多看美国当代小说。他所推崇和尊敬的美国当代作家有司各特·菲茨杰拉德(Scott Fitzgerald)、莱蒙德·坎德拉(Raymond Cruman Capote)。还有库特·冯尼格特(Kurt Vo)、保罗·瑟罗斯(Paul tigan)、盖·泰勒斯(Gay talese)、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等。尤其崇敬菲茨杰拉德,有两个短篇竟各看了20遍,称之为“我的老师我的大学我的文学同事”。(《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同时翻译了不少这些作家的作品(村上还是一位很不错的翻译家)。当然,无论在构思、文体还是“感受性”上给他创作以深刻影响的也就是这些美国作家。

最后,在即将结束这篇序言的时候,还请允许我啰嗦几句也许是题外的话。

文集中的是最先翻译出版的。距第一版问世,已倏忽过去十来年时间。这期间最使我愉快和感动的,莫过于有幸得到许多读者来信。有的来自太平洋彼岸,有的来自毗邻的香港,更多的自然来自内地的青年朋友。

对我这个译者来说,夜晚在台灯柔和的光环中细细品读这些来信,不仅是一天中最为恰然自得的美妙时刻,也是我迄今人生旅途中至为难得的精神享受。想到远处有一颗心正在为自己并不成熟的译作发生共振,想到有一位不曾谋面的朋友正对自己、对自己手中的译笔投来期盼的目光,一股纯粹的幸福感便从心底缓缓涌起。同时也使我受到实实在在的鼓舞和激励:毕竟有人在认真读书认真思考认真感受社会和人生。他(她)们无疑是我们这个不无沙漠化危险的土地上永远的清泉和绿洲。部分读者来鸿甚至飞进了我在日本执教期间那座独门独院的木屋,化解了三载异国晨昏几许孤寂与怅惘。也正是由于这许许多多的朋友来信,我才为交涉版权——为在我国正式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后这套书仍能光明正大地送到读者手中付出了可谓相当执拗的努力。

译海独航,长夜孤灯,几多寂寞,几多辛劳,在最后掷笔于案的此刻,都化为深深的感激和谢忱。除了感谢一向富有眼光和胆识的漓江出版社,感谢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还必须感谢我们伟大祖先留下这无数出神入化的辉煌文字,使得我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译海的彼岸。

还是留下我的通讯处:广州市石牌暨南大学外语系(邮政编码510632),期待诸位读者给予批评指教,以使译文中的错误及时得到订正。

正文 象的失踪

大象从镇上的象舍中失踪,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这天,我一如往常地被调至6点30分的闹钟叫醒。然后去厨房烧咖啡,烤面包片,打开超短波广播,啃着面包片在餐桌上摊开晨报。我这人看报总是从第一版依序看下去,因此过了好半天才接触到关于大象失踪的报道。第一版报道的是日美贸易摩擦问题和战略防御构思,接下去是国内政治版,国际政治版,经济版,读者来信版,读者专栏,不动产广告版,体育版,再往下才是地方版。

大象失踪的报道登在地方版的头条。标题相当醒目:“××镇大象去向不明”。紧接着是一行小标题:“镇民人心惶惶,要求追究管理责任”。还有几名警察验证无象象舍的照片。没有象的象舍总好像不大自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俨然被掏空五脏六腑后干燥了的庞大动物。

我拨开落在报纸上的面包屑,专心致志地逐行阅读这则报道。上面说人们发现大象失踪是5月18日(即昨天)下午2时。供食公司的人像往常那样用卡车为大象运来食物(其主食为镇立小学的学生们的剩饭),从而发现象舍空空如也。套在象脚上的铁环依然上着锁剩在那里,看来是大象整个把脚拔了出去,失踪的不仅仅是大象,一直照料大象的男饲养员也一同无影无踪。

人们最后见到大象和饲养员是前天(即5月17日)傍晚5点多钟。5个小学生来象舍写生,5点多之前一直用蜡笔为大象画像来着。这几个小学生是大象的最后目击者,后来再无人见到。因为6点铃一响,饲养员便将象广场的门关上,使人们无法入内。

5个小学生异口同声地作证说,那时无论大象还是饲养员都没显出任何异常。大象一如往常乖乖站在广场中央,不时左右摇晃一次鼻子,眯缝起满是皱纹的眼睛。它已老态龙钟,动一下身体都显得甚是吃力。初次目睹之人,往往感到不安,真怕它马上瘫倒在地上断气。

以上便是这则新闻报道的内容。

大象之所以被本镇(即我居住的镇)领来饲养,也是因为其年老之故。镇郊的一座小动物园以经营困难为由关闭的时候,动物们都已通过动物经纪人之手转往全国各地。唯独这头象由于年纪太老而无法找到主顾,一来哪里的动物园中象的数量都绰绰有余,二来没一处动物园好事并充裕到足以接收一头似乎马上就心脏病发作死去的举步维艰的大象的程度。因此,这头象便在所有同伴荡然无存的形同废墟的动物园里无所事事地——当然也不是说它原来有什么事干——独自滞留三四个月之久。

无论动物园还是镇上,对此都相当头痛。动物园方面已将动物园旧址卖给了房地产商。房地商准备在此建造高层公寓,镇上也签发了开发许可证。象的处理越是长期拖而不决所付的利息越高。可是又不能把象杀掉。若是猴子或蝙蝠之类,倒也罢了。但杀一头大象太容易暴露目标。一旦真相大白,问题就非同小可。于是三方一起商量,达成了关于老年大象处置的协议。(1)象作为镇有财产免费领养;(2)收容象的设施由房地产商无偿提供;(3)饲养员工资由动物园方面负担。

这就是三方协议的内容。正好是一年前的事。

说起来,我从一开始便对“大象问题”怀有个人兴趣。大凡有关象的报道我统统剪了下来。还去旁听了镇议会讨论大象问题的会议。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如此洒脱如此准确地叙述此事的发展过程。话也许有些罗嗦,但“大象问题”的处理很可能同大象失踪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还是容我记述下来为好。

当镇长签署了协议而即将领养大象之时,议会中以在野党为中心(在此之前我还真不知道镇议会中有什么在野党)掀起了反对运动。

“为什么本镇必须领养大象?”他们质问镇长。其主张可以归纳成以下几条(条条太多十分抱歉,但我以为这样容易理解):(1)大象问题属于动物园与房地产商私营企业之间的问题,镇政府没有理由参与;(2)所需管理费、食物费太多;(3)安全问题如何解决?(4)本镇自费饲养大象的好处何在?

他们拉开论战架势——“饲养大象之前,下水道的整治和消防车的购置等镇政府要做的事情岂非堆积如山?”尽管措词不算尖刻,但言下之意无非是怀疑镇长同房地产有幕后交易。

对此,镇长的意见是这样的:(1)高层建筑群的落成在将极大幅度增加镇的税收,大象的饲养费之类自然不成问题,镇政府参与这样的项目是理所当然的;(2)象年事已高,食欲亦不很大,到于加害于人的可能性可以说等于零;(3)象一旦死亡,由房地产商作为大象饲养地提供的地皮即为镇有财产;(4)象可成为镇的象征。

经过长时间争辩讨论,镇上终于决定将大象领养过来。由于自古以来位于城郊住宅地带,镇上的居民大多生活较为富裕,镇财政也够雄厚。况且人们可以对领养无处可去的大象这一举措怀有好感。较之下水道和消防车,居民毕竟更容易同情大象。

我也赞成镇上饲养大象。出现高层建筑群固然大杀风景,但自己镇上能拥有头大象倒确实不坏。

砍掉山坡上的树林,把小学一座快要倒塌的体育馆移建到这里作为象舍。一直在动物园照料大象的饲养员跟过来住下。小学生们的残汤剩饭充作象饲料。于是大象被一辆拖车从封闭的动物园运到新居,在此打发余生。

我也参加了象舍的落成典礼。镇长面对大象发表演说(关于本镇的发展与文化设施的充实),小学生代表朗读作文(象君,祝你永远健康云云),举行了大象写生的评比展览(大象写生此后遂成为本镇小学生美术教育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保留项目),身穿翩然飘然的连衣裙的两名妙龄女郎(算不上绝代佳人)分别给大象吃了一串香蕉。大象则几乎纹丝不动地静静忍受着这场相当乏味——起码对象来说毫无意味——的仪式的进行,以近乎麻木不仁的空漠的眼神大口小口吃着香蕉。吃罢,众人一齐拍手。

象右侧的后脚套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沉重铁环。铁环连着一条十多米长的粗铁链。铁链的另一端万无一失地固定在水泥墩上。铁环和铁链一看就知道其牢不可破,大象纵然花100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也全然奈何不得。

我不大清楚大象是否对这脚镣心怀不满。不过至少表面上它对套在自己脚上的铁链漠然置之。它总是以愣愣的眼神望着空间莫可知晓的某一点。每当阵风吹来,耳朵和白色的体毛便轻飘飘摇颤不止。

负责饲养大象的是位瘦小的老人。不知其准确年龄,也许60多岁,也许70有余。世上有一种人一旦越过某一临界点便不再受年龄左右,这位老人便是其一。皮肤无论冬夏都晒得又红又黑,头发又短又硬,眼睛不大。面目并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唯独向左右突出的接近圆形的耳朵使得整张脸相形见小,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绝对谈不上冷淡,有人搭话肯定给予圆满回答,话也说得井井有条。若他愿意,也能表现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尽管使我觉得有几分勉强。不过原则说来,则像是位沉默寡言的孤独老人。他看上去喜欢小孩。小孩来时尽可能亲切相待,但孩子们却不大接受老人的好意。

接受这位饲养员好意的只有大象。他住在紧挨象舍的预制板小屋里,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地照料大象。象与饲养员相处的时间已超过10年,二者关系的亲密程度,只消看双方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即可一目了然。饲养员如果想让呆呆站在同一地方的大象移动一下,只要站在象的旁边用手啪啪地轻拍几下它的前脚并嘀咕一句什么,大象便不堪重负似地慢慢摇摆着身体,准确移至指定位置,随即仍如刚才那样注视空间的某一点。

每到周末,我就去象舍细心观察这情形,但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二者的交流是依据何种原理得以实现的。大象或许能听懂简单的人语(毕竟活的时间长),也可能通过拍脚方式来把握对方的意图。或者具有心灵感应那类特异功能因而懂得饲养员的所思所想也未可知。

一次我问老人;“您是怎样给大象下命令的呢?”老人笑笑,只回答“长时间相处的关系”,再没做更多的解释。

总之便是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此后象突然失踪。

我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将报道再次从头研究一遍。文章写得相当奇妙,俨然福尔摩斯敲着烟斗说:“华生,快看呀,这篇报道太有趣了!”

此报道给人以奇妙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可能支配写报道记者大脑的困惑与混乱。而困惑与混乱显然起因于情况的非条理性。记者力图巧妙避开条非理性来写一篇“地道的”新闻报道,但这反而将他自身的混乱与犹豫推向致命的地步。

例如,报道上的措词是“大象逃脱”。可是通观全篇报道,显而易见大象并非什么逃脱,而明明是“失踪”。记者将这种自我矛盾表述为“细节上仍有若干不明确之处”。我则无论如何不认为事情是可以用什么“细节”什么“不明确”这类老生常谈的字眼敷衍得了的。

首先,问题出在象脚上套的铁环。铁环依然上着锁剩在那里。最稳妥的推论是:饲养员用钥匙打开铁环从象脚摘下,然后又将其锁好,同象一起逃跑(当然报纸也认识到了这种可能性)。问题是饲养员手中没有钥匙。钥匙仅有两把。一把为确保安全藏于警察署的保险柜,另一把收在消防署的保险柜之中。饲养员(或其它什么人)不大可能从中偷出钥匙。纵使万一偷出,也大可不必把用过的钥匙特意送回保险柜——翌日早打开一看,两把钥匙全都好好躺在警察署和消防署的保险柜里。既然这样,那么就是说大象势必在不使用钥匙的情况下将脚从坚不可摧的铁环中拨出,而这除非用锯将象腿锯断,否则绝无可能。

第二个问题是出逃的途径。象舍与“象广场”围了3米多高的坚固栅栏。由于象的安全管理在镇议会上争论得沸沸扬扬,镇政府采取了对一头老象未免小题大做的警备措施。栅栏是用混凝土和粗铁棍做成的(费用当然由房地产商出),门口只有一个,且内侧上锁。象不可能跨过如此要塞般的栅栏跑到外面。

第三个问题是象的足迹。象舍后面是陡峭的山坡,象无法攀登。因此象假如真的用某种手段飞越栅栏,它也只能经前面的道路逃走。然而松软的沙土路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类似象脚印的痕迹。

总而言之,综合分析这篇满是令人困惑和不快措词的新闻报道,根本看不出事件的结论或实质。

当然,自不待言,报纸也好警察也好镇长也好至少表面上都不愿意承认大象失踪这一事实。警察正以“象或许被人采取锦囊妙计早有预谋地强行掠出,或许自行逃脱”这样的判断进行侦查,并乐观地预测:“考虑到隐藏大象的困难程度,事件的解决不过是时间问题”警察还打算请求近郊的猎友会以及自卫队狙击部队出动,一起搜山。

镇长召开记者招待会(有关记者招待会的报道没有登在地方版,而出现在全国版的社会版面),就镇政府警备措施上的疏忽进行道歉。同时镇长又强调指出:“同全国任何一座动物园的同类设施相比,本镇的大象管理体制都毫不逊色,较之标准有力得全面得多。”还说:“这是充满恶意的、危险而且无聊的反社会行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在野党的议员重复一年前的论调:“务必追究镇长同企业串通一气而将镇民轻易卷入象处理问题的政治责任。”

一位母亲(39岁)以“不安的神情”说:“短时间内不能放心地让孩子去外面玩了。”

报纸上叙述了本镇领养大象的前后详细经过,并附有大象收容设施示意图。还介绍了大象简历,以及同象一起失踪的饲养员(渡边升,63岁)的情况。渡边饲养员是千叶县馆山人,长期在动物园饲养哺乳动物,“由于动物知识丰富为人忠厚诚实,深得有关人员信赖”。象是22年前由非洲东部送来的。准确年龄无人知晓,其为人更是不得而知。

报道的最后,说警察正在向镇民征求有关大象任何形式的情报。我一面喝第二听啤酒,一面就此沉思片刻。终归还是决定不给警察打电话。一来我不大乐意同警察发生关系,二来我不认为警察会相信我提供的情报。向那些甚至没有认真设想过大象失踪可能性的家伙,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

我从书架中抽出剪报集,将从报纸上剪下的关于象的报道夹在里面。随后洗了洗杯子碟子,去公司上班。

我从nhk晚上7时的新闻节目中看到了搜山的情况。提着装满麻醉弹大型来福枪的猎手、自卫队和警察们把附近的山一个接一个刮篦子似地搜刮一遍,好几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虽说是山,但都位于东京郊外的住宅地边缘,不过是小山包而已。聚集如此之众,只消一天即可基本搜寻完毕,再说寻找的对象又不是矮小的杀人鬼而是巨大的非洲象,其可藏身之处自然有限。然而折腾到傍晚也没找到大象。出现在电视荧屏中的警察署长声称“仍将继续搜寻”。电视新闻的主持人总结道:“是何人如何使大象逃脱,藏于何处,其动机何在,一切都还在深深处于迷宫之中”

此后继续搜寻数日,大象依旧踪影皆无,当局连点蛛丝马迹也未能找到。我每天都细看报纸的报道,大凡所能见到的报道统统用剪刀裁剪下来。就连以大象事件为题材的漫画也不放过。由此之故,剪报集的容量很快到达极限,而不得不去文具店买一册新的回来。尽管拥有如此数量繁多的报道,却不包括任何一条我想知道的那类事实。报上写的全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一文不值的内容,诸如什么“依然下落不明”,什么“搜查人员深感苦恼”,什么“背后是否有秘密组织”等等。大象失踪了一周之后,这方面的报道日见减少,直至几乎销声匿迹。周刊上倒是刊载了几篇哗众取宠的报道,有的竟拉出算命先生来,不久也草草收兵了。看上去人们似乎企图将大象事件强行归为拥有不少会员的“不解之谜俱乐部”这一范畴之中。一头年老的象和一个年老的饲养员纵使从这块土地失去踪影,也不会对社会的趋势造成任何影响。地球照样单调地旋转,政治家照样发表不大可能兑现的声明,人们照样打着哈欠去公司上班,孩子们照样准备应付考试。在这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日常波浪之中,人们不可能对一头去向不明的老象永远兴致勃勃。如此一来二去,没有什么特殊变异的这几个月便像窗外行进的疲于奔命的军队一样匆匆过去。

我不时抽时间跑去往日的象舍,观望已无大象的大象住处。铁栅栏门上缠了好几道粗大的铁链,任凭谁都无从入内。从栅栏空隙窥视,象舍门仍被铁链缠绕着。看样子警察为了弥补无法找见大象所造成的缺憾,而对失去大象后的象舍加强了不必要的警备。四下寂寥,空无人影,唯见一群鸽子在象舍房脊上敛翅歇息。广场已无人修剪,开始长满萋萋夏草,仿佛已等得忍无可忍。象舍门上缠绕的铁链使人联想起森林中牢牢看守着已腐朽得化为废墟的王宫的巨蟒。大象离去才不过数月,这场所便蒙上了带有某种宿命意味的荒凉面影,笼罩在雨云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中。

我那次见到她,9月都已接近尾声了。这天从早到晚雨下个不停。雨单调而又温柔细腻,是这一季节常见的雨,它将在地面打下烙印的夏日记忆一点点冲掉。所有的记忆都沿着水沟往下水道往河道流去,进入又黑又深的大海。

我俩是在我公司举行的产品宣传酒会上见面的。我在一家大型电机公司广告部工作,当时正负责推销为配合秋季结婚热和冬季发奖金时节而生产的系列型厨房电气用品。主要任务是同几家妇女杂志交涉,以使其刊载配合性报道。事情倒不怎么需要动脑,但须注意对方报道写得不失分寸,以尽量不让读者嗅到广告味。作为代价,我们可以在杂志上刊登广告。世上的事就是要互相扶持。

她是一家以年轻主妇为对象的杂志的编辑,参加酒会是为了采访——明知是为人推销的采访。我正好闲着,便以她为对象,开始讲解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彩色电冰箱、咖啡机、微波炉和榨汁机。

“至为关键的是谐调性。”我说,“无论式样多好的东西,都必须同周围保持谐调,不然毫无意思。颜色的谐调,式样的谐调,功能的谐调——这是当今厨室最需要注意的。据调查,一天之中主妇在厨室的时间最长。对主妇来说,厨室是她的工作岗位,是书斋,是起居室。因此她们都在努力改善厨室环境,使其多少舒服一点。这与大小没有关系。无论大小,好的厨室原则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简洁性、功能性、谐调性。而本系列便是依据这一指导思想设计出来的。举例说来,请看这个烹调板……”

她点着头,在小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其实她并非对这类采访特别怀有兴趣,我对烹调板也没什么偏爱,我们不过在完成各自的工作而已。

“看来你对厨房里的事相当熟悉。”她在我讲解完后说道。

“工作嘛!”我做出商业性笑容回答。“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做菜——这与工作无关——做的简单,但天天做。”

“厨房真的需要谐调性?”她问。

“不是厨房,是厨室。”我纠正道。“本来怎么都所谓,可公司有这样那样的规定。”

“对不起。那么厨室真的需要谐调性?是你个人的意见?”

“至于我的意见,不解掉领带是无可奉告的。”我笑着说,“不过今天算是例外。我想就厨室来说,讲究谐调性之前,应该备有若干必不可少的东西。问题是那种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

“世界果真是急功近利的不成?”

我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随便说说罢了。”我说,“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工作也容易进行。这类似一种游戏,或曰本质上急功近利,或曰急功近利式的本质——说法五花八门。而且只有这样认为,才不至于招风惹浪,才不至于出现复杂问题。”

“妙趣横生的见解!”

“谈不上什么妙趣,人人都这样看待。”我说,“对了,有一种香槟不算很坏,如何?”

“谢谢,恕不客气。”

随后,我和她边喝香槟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聊着聊着,聊出几个两人共同的熟人。不仅如此,我的妹妹同她碰巧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我们于是以几个这样的名字为线索较为顺利地展开话题。

她也罢我也罢都是单身。她26,我31。她戴隐形眼镜,我架着普通镜片。她赞赏我领带的颜色,我夸奖她的上衣。我们谈起各自所居公寓的租金,也就工资数额和工作内容发了些牢骚。总之我们是相当亲密起来了。她是位顾盼生辉的妩媚女性,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我站着同她在那里谈了大约20分钟,没有发现任何不可以对她抱有好感的理由。

酒会快结束时,我邀她走进同一宾馆里的酒吧,坐在那里同她继续交谈。透过酒吧巨大的窗扇,可以看见初秋的雨幕。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远处街道的光亮糅合着各种各样的信息。酒吧里几乎见不到客人,潮乎乎的沉默统治着四周。她要了达伊吉莉鸡尾酒,我要的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一边喝着各自的杯中物,一边像多少有些亲密起来的初次见面的男女那样说着在酒吧里常说的话:大学时代,喜欢的音乐,体育,日常习惯等等。

接着,我提起大象。至于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大象身上,我已记不起其中关联。大概谈到某种动物,由此联上了大象。也有可能我是极其无意识地想向某人——似可与之畅所欲言的一个人——阐述我对大象失踪的看法。或者是仅仅借助酒兴也未可知。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提出的是现在最不适宜的话题。我不应该谈起什么大象。怎么说呢,这个话题早已成为过去。

于是我想马上收回话头。糟糕的是她对大象失踪事件怀有非同一般的兴致。我一说自己看过好几回大象,她便连珠炮似地发出质询:

“什么样的象?你认为是如何逃跑的?平时它吃什么?有没有危险?”如此不一而足。对此,我按照报纸上的口径轻描谈写地解说了一遍。看样子她从我的口气中感觉出了异乎寻常的冷淡——我从小就很不善于敷衍。

“象不见的时候大吃一惊吧?”她喝着第二杯达伊吉莉,若无其事地问。“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

“是啊,或许是。”我拿起一枚碟子里的炸薯片,分成两半,吃了一半。男侍转来,另换了一个烟灰缸。

她饶有兴味地注视了一会我的脸。我又叼起一支香烟点燃。本来戒烟已有3年之久,而在大象失踪之后,又开始重操旧业。

“所谓或许是,就是说关于大象失踪多少有所预料?”她问。

“谈不上什么预料!”我笑了笑,“一天大象突然消失,这既无先例又无必然性,也不符合事理。”

“不过你这说法可是非常奇特,嗯?我说‘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你回答‘是啊,或许是’。而一般人是绝不至于这样回答的。或者说‘一点不错’,或者说‘说不明白’。”

我向她含糊地点了下头,扬手叫来男侍,让他再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等威士忌的时间里,我们暂且保持沉默。

“我说,我不大理解,”她用沉静的口气说,“刚才你还一直说得头头是道,在提起大象之前。可一提起大象,你说话就好像一下子变得反常。听不出你想表达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在大象上面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地方?还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呢?”

“你的耳朵没有毛病。”我说。

“那么说问题在你罗?”

我用手指把酒杯里的冰块拨弄得旋转不止。我喜欢听冰块相撞的声音。

“并未严重得要用问题这个字眼。”我说,“不足挂齿的小事。也没有什么可向别人隐瞒的,不过是因为我没有把握说透而没说罢了。如果说是奇特,也确实有点奇特。”

“怎么奇特?”

我再无退路,只好喝口威士忌,开始叙说:

“其中一点要指出的是,我恐怕是那头失踪大象的最后一个目击者。我见到大象是5月17日晚上7点左右,得知大象失踪是第二天近午时分。这段时间再没有人见过大象。因为傍晚6点象舍就关门了。”

“逻辑上不好明白。”她盯住我的眼睛,“既然象舍已经关门,你怎么还能见到大象呢?”

“象舍后面是一座悬崖样的小山。山是私有山,没有像样的路可走,上面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从后面窥视象舍。而知道这个地方的,想必只我一人。”

我这一发现完全出于偶然。一个周日下午,我去后山散步迷了路。大致判断方位行走之间,碰巧走到了这个地方。那是块平地,大小可供一个睡觉。透过灌木丛空隙朝下一望,下面正是象舍的房脊。房脊稍往下一点有个相当大的通风口,从中可以清楚看到象舍里面的光景。

从此以后,我经常去那里观望进入象舍里边的大象,逐渐成了习惯。如果有个问何苦如此不厌其烦,我也回答不好。只是想看大象的私下表现而已,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

象舍里黑暗之时,自然看不见大象。但刚入夜时饲养员打开象舍电灯为大象做这做那,我因之得以一一看在眼里。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象舍中只剩大象与饲养员时,看上要比在人前那种公开场合表现得远为亲密无间。这点只消看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举动即可一目了然。甚至使人觉得白天时间他们有意克制感情,以免被人看出彼此的亲密程度,而到单独相守的夜晚便完全无此顾虑。但这不等于说他们在象舍中有什么特殊举动。进入象舍之后,大象依然一副呆愣愣的样子,饲养员也一味地忙他作为饲养员的当务之急:用甲板刷给大象刷洗身体,归拢拉在地板上的巨大粪团,收拾其吃过的东西。尽管如此,其彼此间结下的信赖感所酿出的独特的温馨氛围不容你无动于衷。饲养员打扫完地板,大象便摇晃着身子在饲养员背部轻轻叩击几下。我很喜欢观看大象的这个动作。

“以前你就喜爱大象?我是说不仅仅限于这头象……”她问。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说,“大象这种动物身上有一种拨动我心弦的东西,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感觉,原因我倒不清楚。”

“所以那天也同样傍晚一人登后山看象去了,是吧?”她说,“呃——5月……”

“17日,”我接道,“5月17日晚上7点左右。那时节白天变得很长,空中还剩有一点火烧云。不过象舍里已经灯火通明。”

“当时象和饲养员都没有什么异常?”

“既可以说没有异常,又可以说有异常。我无法说得准确。因为毕竟不是相距很近。作为目击者的可靠性也可以说不是很高。”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喝了一口因冰块融化而酒味变淡的威士忌。窗外的雨仍下个不止,既不大下,又不小下,俨然一幅永远一成不变的静物画。

“也不是说发生了什么。”我说,“象和饲养员所作所为一如往常。扫除,吃东西,亲昵地挑逗一下,如此而已。平日也是如此。我感到不对头的只是其平衡。”

“平衡?”

“就是大小平衡,象和饲养员身体大小的比例。我觉得这种比例较之平时多少有所不同,两者之差似乎比平时缩小一些。”

她把视线投在自己手中的达伊吉莉杯上,静静注视良久。杯里冰块已经化了,如细小的海流试图钻进鸡尾酒的间隙中去。

“那么说象的身体变小了?”

“也许是饲养员变大了,也可能双方同时变化。”

“这点没告诉警察?”

“当然没有。”我说,“即使告诉,警察也不会相信,况且我若说出在那种时候从后山看大象,自己都难免受到怀疑。”

“那,比例与平时不同这点可是事实?”

“大概。”我说,“我只能说是大概。因为没有证据,而且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是从通风口往里窥的。不过我在同一条件下观看大象和饲养员不下数十次,我想总不至于在其大小比例上发生错觉。”

噢,也许眼睛有错觉。当时我好几次闭目摇头,但无论怎么看象的体积都与平时不同,的确有些缩小。以至一开始我还以为镇上搞来一头小象呢。可是又没听说过(我绝不会放过有关象的新闻)。既然如此,那么只能认为是原来的老象由于某种原因而骤然萎缩。而且仔细看去,象高兴似地抬右脚叩击地面,用多少变细的鼻子抚摸饲养员的后背。

那光景甚是不可思议。从通风口密切注视里面的时间里,我觉得象舍之中仿佛流动着唯独象舍才有的冷冰冰的另一种时间,并且象和饲养员似乎乐意委身于将彼此卷入——至少已卷入一部分——其中的新生体系。

我注视象舍的时间总共不到30分钟。象舍的灯比往常关得早,7时30分灯便熄了,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我在那里等了一会,等待象舍的灯重新闪亮,但再未闪亮。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象。

“那么说,你是认为象就势迅速萎缩变小而从栅栏空隙逃走了?还是认为完全消失了呢?”她问。

“不清楚。”我说,“我只是力图多少准确地记起自己亲眼见过的场面,此外的事几乎没有考虑。眼睛获得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坦率地说,我恐怕根本无法从中推导出什么。”

以上就是我关于大象失踪说的所有的话。不出我最初所料,这些话作为刚刚相识的年轻男女交谈的话题未免过于特殊,况且其本身早已完结。说罢,两人之间出现了许久的沉默。在谈完与其他事几乎毫不相关的大象失踪的话之后,我也罢她也罢都不知再提起什么话题为好。她用手指摩挲鸡尾酒杯的边缘。我则看着杯垫上的印字。反复看了25遍。我还是后悔自己不该提起什么大象,这并非可以随便向任何人开诚布公那种性质的话。

“过去,家里养的一只猫倒是突然失踪来着,”过了好久她开口道,“不过猫的失踪和象的失踪,看来不是一回事。”

“是啊,从大小来说就无法相比。”我说。

30分钟,我们在宾馆门口告别。她想起把伞丢在了酒吧,我乘电梯帮助她取回。伞是红褐色的,花纹很大。

“谢谢了!”她说。

“晚安。”我说。

此后我和她再未见面。一次就刊登广告的细节我们通过电话,那时我很想邀她一起吃饭,但终归还是作罢。用电话讲话的时间里,蓦地觉得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

自从经历大象失踪事件以来,我时常出现这种心情。每当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无法在这一行为可能带来的结果与回避这一行为所可能带来的结果之间找出二者的差异。我往往感到周围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是大象事件之后自己内部的某种平衡分崩离析从而导致外部事物在我眼睛中显得奇妙反常。责任怕是在我这一方。

我仍然在这急功近利式的世界上依据急功近利式的记忆残片,到处推销电冰箱、电烤炉和咖啡机。我越是变得急功近利,产品越是卖得飞快。我们的产品宣传会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超过了我们不无乐观的预想。我于是得以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许人们是在世界这个大厨室里寻求某种谐调性吧。式样的谐调,颜色的谐调,功能的谐调。

报纸几乎不再有大象的报道。人们对于自己镇上曾拥有一头大象这点似乎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仿若广场上一度茂盛的杂草,业已枯萎,四周开始漾出冬的气息。

大象和饲养员彻底失踪,再不可能返回这里。

正文 家庭事件

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是非常普遍的,我对於妹妹的未婚夫始终未曾有过好感,而且,我甚至觉得妹妹竟然会决心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实在令人感到怀疑。说得坦白一点,我觉得很失望。或许这样的想法是我偏狭的性格所造成的。

至少妹妹是这样认为。然我们表面上都不以此为话题,但是,我对她的未婚夫不太满意这一点,妹妹也非常了解,对於我这样的想法,妹妹也觉得非常不高兴。

“你对事情的看法眼光太狭窄了”

妹妹对我说。

当时我们正在谈论义大利面,她所说的应该是指我对义大利面的看法眼光太狭窄吧!

但是,妹妹当然不会只针对义大利面的问题,在义大利面之前还有她的未婚夫,所以,事实上妹妹所指的应该是未婚夫的问题。这种情形就是所谓的借题发挥。

事情的开端是缘於妹妹邀我一起在星期天的中午吃义大利面,因为我也有点儿想要吃义大利面,於是就随口说:“好吧!”

於是我们就走进车站前一家新开的义大利面馆,我点了茄香洋葱义大利面,妹妹点了传统的义大利肉酱面。

面送上来之前,我一直喝着啤酒,到此为止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是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天气非常晴朗。

问题出在送来的义大利面的味道,面表面看起来是煮熟了,其实心还是硬的,奶油好像是用煮狗食的劣等货冒充,我勉强吃下了半盘就放弃了。

妹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说一句话,依旧慢慢地将自己盘中的面吃完。这时候我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喝下第二罐的啤酒。

“喂!怎麽剩这麽多就吃不完了,多可惜啊!”

妹妹将她盘子里的面吃完了之後说。

“太难吃了!”我回答。

“都吃下去一大半,应该不算太难吃吧,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一定可以吃完的!”

“想吃的时候吃,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吃,这是我的胃,不是你的胃!”

“这家店才刚开张不久,厨房可能还不熟练,你就稍微宽容一下,不行吗?”

妹妹看着送上来口味清淡的附餐咖啡说。

“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不好吃的食物就应该将它留下来,这也是一种常识。”

我向她说明。

“你是什麽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伟大的呢?”妹妹说。

“你听了不舒服是吗?”我说“口气这麽不好,是不是生理期?”

“讨厌啦!请你不要再说些奇怪的话了!你以前不说这些的。”

“有什麽关系,我对你第一次的月事什麽时候来也都非常清楚。我记得你的第一次来得很晚,妈妈还陪你一起去看医生呢?”

“你闭嘴不说话也没有人当你是哑巴!”她说。

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所以只好听她的话闭上嘴巴。

“大概是你对事情的看法都太偏激了!”

她一边在咖啡里水加入了一些奶精,一边说。

一定是这杯咖啡太难喝了。

“不论什麽事情你只是将缺点找出来,大肆批判,好的地方你这看都不看。只要与你的标准不合,你一概不加以理会,这种情形以旁人的眼光来看就是神经病!”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与你无关!”我说。

“可是你出口伤人,故意找人麻烦!你这个只会手淫的家伙!”

“手淫!”我大吃一惊地说。“你到底在说些什麽?”

“你在念高中的时候经常喜欢手淫,每次都把内裤都脏了,你应该也很清楚,那些东西洗起来是很累人的,可是你却一做再做,你不是故意给人添麻烦吗?”

“我以後会小心一点!”我说“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有我喜欢的东西,有我讨厌的东西,这是这我自己都无法改变的啊!”

“但是,你不可以伤人!”妹妹说。

“为什麽你不稍微努力一下呢?为什麽你不往好的地方去看呢?为什麽你不愿意多忍耐一点呢?为什麽你一直都没有成长呢?”

“我是正在成长!”

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伤害了。

“我也要求自己要多忍耐、多往好的方面看,只是我的观点和你不一样罢了!”

“你这种情形只有傲慢两个字足以形容,所以你到了二十七岁仍然找不合适的对象!”

“我有女朋友啊!”

“那些人只不过是睡睡觉罢了!”妹妹说。“不是吗?每年更换一个睡觉的对象,这样才感到快乐吗?没有快理想、没有爱情,也不用相互体谅,这到底有什麽意义呢?和手淫没有两样吧?”

“我哪有一年换一个?”

我毫无力气地说。

“意思是完全相同的!”妹妹说。

“你能不能稍微认真思考一下,过着认真一点的生活,稍微像个大人的模样?”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从此之後,不管我说什麽,她都不愿意再回答。

为什麽她会对我产生如此偏激的想法呢?我也不大清楚。大约在一年前,还和我一起生活得非常愉快,而且从来不会反驳过我的想法。她会开始批评我,是在她认识了她的未婚夫之後。

这种事情是非常不公平的,我和她已经相处了二十叁年,虽然每一件事情我们都是率直地商量,但是说起来仍是一对感情相当不错的兄妹,几乎从来不曾吵过架。她知道我手淫的事情,我也知道她初潮的事情;她知道我第一次买保险套的事情(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也知道她第一次买有蕾丝的内裤时的事情(在她十九岁的时候)。

我和她的朋友约过会(当然没有上床睡觉),她也和我的朋友约过会(我想应该也应该没有上床睡过觉),总之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相同的环境下长大的。这样友好的关系,在一年前开始变质,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越来越生气。

妹妹说要到车站前的百货公司看鞋,我只好一个人回到公寓里。然後打电话给女朋友,可是她不在家,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从不在星期天下午两点钟突然打电话给她,约她出来见面。

我放下电话筒,翻动记事本,找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这是一个知道哪里有狄斯可舞厅的女大学生,她在家里。

“出来喝点东西吧!”我邀她。

“才下午两点钟!”

她不耐烦地说。

“时间不是问题!出来喝点柬西,很快就天黑了。”我说。“我知道一个以看夕阳闻名的酒吧,下午叁点过後再去的话,就没找不到好位子了。”

“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她说。

但是她还是出来了,大概是一个性格亲切的人吧!

我将车子沿着海岸过去,一直开到横滨附近,如约定地,到一个看得见海滨的酒吧。

我在这里喝了四杯加冰块的I..哈伯酒,她则喝了两杯香蕉水果酒,看着夕阳。

“你喝了这麽多的酒,还能够开车吗?”

她担心问。

“不要担心。”我说。“我的酒量好得很,四杯算不得什麽!”

“算了,你最爱吹牛!”她说。

然後我们又回到横滨吃晚餐,在车子里我吻了她,邀她一起上旅馆,她说:不行啦!

“月经来,还放着卫生棉条呢!”

“拿下来就可以了!”

“别开玩笑了,还有两天呢!”

算了!我心里想着。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呢!如果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就不会找她出来了。好久不曾和妹妹一起悠闲地度过一天,我原本打算这个星期天在家里陪她的。

“对不起!但是,我绝对没有骗你哦!”

这个女孩子说。

“没有关系,别挂在心中,不是你不对,是我不好。”

“我的生理期和你不好有什麽关系?”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不应在这个时候去找你!”我说。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我真的非得对一个认识不深的女孩子的生理期了若指掌吗?

我开车将他送回世谷田的家中,中途车子一直喀喀作响,我心里叹气着想着:

大概该将它送进修车场里整修一番了吧!

好像只要有一件事进行不顺利的话,这一整天就会连锁地不好的方向发展下去似的。

“我最近还能约你出来吗?”我问。

“约会?或者上旅馆?”

“两个都有!”我坦自地说。“这麽说的话,比较表里一致,就像牙刷和刷牙一样。”

“是呀!这是正确的想法!”她说。

“这麽想的话,头脑比较不会老化。”我说。

“到你家去如何?不能去玩吗?”

“不行,因为我和妹妹住在一起,我们早已有约定,我不可以带女孩子回家,妹妹也不可以带男生回来。”

“真的是妹妹吗?”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下次带户口名簿给你看!”

她笑了笑。

等到这个女孩子消失在她家的大门口里,我才重新发动引擎,回到我住的公寓。

一路上耳边不停地响着引擎所发出的喀喀声。

房间里一车漆黑,我打开车锁,大声叫着妹妹的名字,但是她却不在房间里。

我心里想着,已经十点多了,她会到哪里去呢?

接着我就去找晚报来,但是没有找到,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不送报。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和杯子一起拿到客厅。打开录放影机,看着新的连续剧。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控制声量的开关,但是,无论如何总是听不到声音。这时候我才发现录影机早在叁天前就坏掉,虽然开了电视,但是声音仍然无法出来。

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之下,我只好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喝着啤酒。

电视正在放映一部古代战争电影,罗马帝国的战车远征非洲,炮战车击出无声的大炮,自动枪也发出沈默的弹音,人们在无言中静静地死去。

唉!算了!我又叹了一声气,这大概是当天的第十六次叹息吧!

我和妹妹二个人生活在一起,大约是五年前的春天开始的吧!当时我二十二岁,妹妹十八岁;换句话说,我刚从大学毕业,准备找工作,而妹妹刚高中毕业,准备去念大学。我的父母表示;如果和我住在一起的话,就允许妹妹到东京念大学。妹妹说:没有关系。我也说:随便。於是父母就为我们找到了一间有个房间的宽敞公寓,房租由我负担一半。

前面已经叙述过了,我和妹妹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绝对不会让我有任何痛苦的感觉。因为我任职於电机制造公司的广告部,早上上班的时间比较晚,晚上则比较迟回到家里;而妹妹一大早就去上学了,傍晚就回到家里。因此,经常是我醒来时,她已经出门;我回到家里时,她又已经睡着了;再加上星期六、星期天我都花费在和女孩子的约会上,所以一个星期里只有和她说两叁句,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形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吵架的时间,也没有空闲去干涉对方的私事。

虽然我想她可能也会有很多不寻常的事发生,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口,她已经是超过十八岁的女孩子了,想和什麽人上床睡觉,我没有干涉的权利。

但是,有一次半夜一点到叁点,我一直牢牢地握着他的手。我下班之後回到家里,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哭泣,我推测她会坐在餐桌前哭泣,大概是想要跟我要求什麽东西吧!否则她只要坐在自己的床上哭就够了,何必让我看见呢?虽然我确实是一个固执又任性的人,但是,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可以推想得到的。

所以,我就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着手。握着妹妹的手这种事情,自从小学时代一起去抓蜻蜓以来,从来未曾再发生过,妹妹的手比记忆中的—那当然是非常久远以前的记忆—要大得非常多了。

结果她就这样一直坐着,不说一句话地哭了两个小时。她的身体内竟然屯积了这麽多的泪水,这实在太令我惊讶了,要是我的话,大概哭不到两分钟全身就乾涸了。

但是,到了叁点时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累,再不结束的话,我也撑不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身为兄长的我,不说句话是不行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我还是开口说话。

“我对你的生活完全不想干涉!”我说。“你想要过什麽样的生活就随着自己的喜好去过吧!”

妹妹点点头。

“但是,我一直想给你一句忠告,最好能随时在皮包里放一个保险套,你当然有别於那些卖春妇。”

听我这麽一说,她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簿,突然用力地朝我丢了过来。

“你凭什麽偷看我的皮包!”

她大声怒骂。

我知道她这个时候已经气愤到了极点,为了不使她再受到任何刺激,我当然不能对她说我从来不曾去偷看过她的皮包。

但是,不论如可她是已经停止哭泣,而我也能够回到自己房间,钻进被窝里去。

妹妹大学毕业之後,任职於旅行,但是我们的生活形态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她的上班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非常有规律,而我的上班时间则和一般人回异,中午才进到办公室,然後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吃中饭,下午两点钟左右才开始真正的工作,傍晚又得到广告公司去谈生意,饮酒应酬,每天都必须到了深夜才能回家。

在旅行社上班的第一年暑假,她和一位女朋友一起到美国西海岸观光旅行(旅费当然是采用分期付款的)。在这趟美国之旅,她认识了一位年长他很多的电脑工程师。回到日本之後,仍然经常与他见面。虽然这种事情也是非常多见,但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我对这种疯狂大采购的旅行团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自从和那位电脑工程师交往以来,妹妹似乎比以後更为开朗,家事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穿着打扮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她非常喜欢穿工作服,或牛仔裤、卡其裙,现在则换上色彩鲜的裙装,而且每件衣服都亲自用手洗,仔细的熨烫,经常自己下厨、打扫房间。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徵候,如果看到了女孩子有这个徵候,男孩子通常有两种反应,一种是立刻逃开、一种是马上下了结婚的决定。

後来妹妹又拿了那位电脑工程师的照片给我看,这是妹妹第一次拿她男友的照片给我看,这也是一种危险的徵候。

照片有两张,其中一张是在旧金山的海边照的,妹妹和那位工程师两人并肩而站,两个人都面带盈盈的笑意。

“好漂亮的海岸线喔!”我说。

“别开玩笑了!”妹妹说。“我是非常严肃的。”

“你要我说什麽好呢?”“你最好什麽也别说!”

我再仔细看一下手上这张照片,如果世界上真有那种一眼看去就令人非常讨厌的的话,就是这种脸了。而且,这种电脑技师长得和我高中时代最讨厌的社团前辈很像,虽然长相不差,但是故意装出一副头脑精明、盛气凌人的模样。

“你们上过几次床了?”我问。

“你胡说些什麽?”

妹妹说着,满脸胀红。

“请你不要老以自己的尺度来衡量这个世界,你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吗?”

第二张照片是回到日本之後才照的,照片里只有电脑工程师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皮背心,靠在一辆大型摩托车上,座椅上永着一顶安全帽,这张脸的表情完全和在旧金山时一模一样,大概是他再也没有别的表情了。

“他很喜欢骑机车。”妹妹说。

“我看得出来。”我说。“不喜欢骑机车的人是不会穿这种皮背心的。”

我——大概又是因为个性偏激的缘故所造成的——於喜欢骑机车的人都不具有好感,因为这些人大多比较骄傲,喜欢装模做样;但是,对於照片上这个人,我不想加以批评。

我静静地把照片还给妹妹。

“可是……”我说。

“可是什麽?”妹妹说。

“可是,你打算怎麽办呢?”

“不知道!或许会和他结婚吧!”

“他向你求婚了吗?”

“嗯!”她说。“可是我还没有给他答覆。”

“嗯!”我说。

“老实说是因为我觉得我才刚开始上班而已,还想自己一个人自由地游乐一番。当然,不同於你那种过於偏激的想法。”

“应该说是健全的想法。”

我强调地说。

“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和他结婚也不错。”妹妹说。“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拿起卓上的照片再仔细地再看一次,心里想:“还是算了吧!”

这是耶诞节前的事情。

过完年後不久,有一天一大清早九点多钟,妈妈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听布鲁斯·史普林斯汀的“生在美国”,一边刷着牙。

母亲问我知不知道妹妹交男朋友的事情。

不知道,我说。

母亲说她收到妹妹的信,信上说两个礼拜後妹妹要带那个男的一起回家。

“该不是想要结婚了吧!”我说。

“所以我想问看看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妈妈说。“我希望能在见面之前对他多了解一点。”

“这个嘛!因为我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对这个人不怎麽清楚,我只知道是一个年龄满大的工程师,好像是在IBM或什麽公司上班,公司的名字是叁个英文字母,要不然就是NEtt。我只看过照片,长得不是顶好的,而且又不是我要结婚,所以我对他没什麽兴趣。”

“哪一个大学毕业的?家住在哪里?”

“这件事我怎麽会知道呢?”我说。

“你不会去找他见个面,了解一下吗?”

“我不喜欢做这种事情,我的工作太忙,你不会两礼拜见面之後再问他吗?”

结果,我比妈妈更早和这位电脑技师碰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妹妹说要到他家去做正式的拜访,我只好义不容辞地答应作陪。穿妥白衬衫、系上领带,再穿上最得意的西装,就到他家去了。那是一栋位在古老住宅街道正中央,非常豪华的住家,院子里停放着照片上经常看得见的五百CC摩托车。

“哇塞!这麽高级的住宅!”

“今天真的要拜托你,千万别再玩笑了,正经一点可以吗?”妹妹说。

“是的!遵命!”我说。

他的父母都是非常规矩—稍微太规矩而变得有点儿严肃—,而且非常厉害的人,他的父亲是石油公司的重要干部,我的父亲在静冈拥有一座石油的连锁店,所以这一方面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太远。

他的母亲母亲用一个高级的盘子,端着茶出来。

我向他们规矩地打过招呼之後,递上了了我的名片,并且向解释,本来应该由我的父母来拜访,但是正好他们今天有事不能来,所以就由我来代理,改天他们会正式来拜见二位。

“我听儿子说过好几次了,今天看见了果然不假,是一位标致的小姑娘,而且我知道一定是一位好女孩。”

他的父亲说。

我心里想,他一定是调查得非常详细了。或许连十六岁都尚未初潮,以及深受便秘所苦这种小事,都知道得一清楚呢!

等到这些客套话都结束之後,他的父亲为我倒了一杯白兰地,这种白兰地的味道实在美极了,我们一边喝着,一边谈着各自工作上的事情,妹妹穿着拖鞋踢了我一下,提醒我不要喝得过多。

这时候身为儿子的电脑技师一言不发,紧张地端坐在父亲身旁,一眼就可以看,在这个屋檐,他完全受父亲大权的支配,他身上穿着一件我以前从来不曾看过,样式非常奇怪的毛线衣,毛线衣里面是一件颜色非常不谐调的衬衫,看起来让人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奇怪。

谈话告一个段落之後,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了,於是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电脑技师送我们两个人到车站。

“找个地方一起喝喝茶好吗?”

他邀请我和妹妹。虽然我对喝茶没兴趣,也不想和穿着这麽奇怪毛线衣的男孩子同桌,但是,断然拒绝可能会让他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同意叁个人一起到附近的咖啡店喝茶。

他和妹妹都点咖啡,点了啤酒,可是这里没有卖啤酒,没有办法我只好也喝咖啡。

“今天真是谢谢你,帮了一大忙!”

我向我道谢。

“那里的话,这是我应该的。”

我学着大人的口吻说,因为我已经没有一点点多馀的力气开玩笑了。

“常常听她提起大哥的事。”

大哥?

我用咖啡匙的柄挖挖耳朵,再把它放回桌上。然妹妹又用脚踢了我一脚,但是,我觉得电脑技师应该是不懂这个动作的意义。

“看你们两个人感情这麽好,实在让我非常羡慕。”他说。

“一有高兴、有趣的事情,我们就互踢彼此的脚。”我说。

电脑技师一副不解的表情。

“他在开玩笑啦!”

妹妹不太高兴地说。

“他讲话就是这样的!”

“我是在开玩笑的。”我也说。

“两个人住在一起,总得彼此分担家事,她分到的是洗衣服,我分到的是讲笑话。”

这位电脑技师—正确的名字叫做渡边升—听了之後也稍微安心地笑了笑。

“气氛爽朗一点不是很好吗?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气氛爽朗是最重要的。”

“说得也是啊!”

我对着妹妹说:

“气氛爽朗是最重要的,你太神经质了。”

“不要再开玩笑了。”妹妹说。

“我想尽可能在秋天结婚。”渡边升说。

“结婚仪式还是在秋天举行最好。”我说。

“还可以叫栗鼠和大熊一起来参加。”

电脑技师哈哈大笑,妹妹却没有笑,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因此,我就推说另外有事,然後起身离席。

回到公寓之後,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明了整个事件大致的情形。

“这个男孩还不怎麽坏。”

我一边掏耳朵一边说。

“不<bdo>.99lib?</bdo>怎麽坏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说人满诚实的,至少和我比起来算是老实人。”

“和你当然是没得比了。”母亲说。

“真高兴听到你这麽说我,谢谢了!”

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说。

“那麽,他是哪一个大学毕业的呢?”

“大学?”

“哪一个大学毕业的呢?那个电脑工程师。”

“这种事你可以问问当事人。”

我说着就把电话挂断。

然後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心情非常郁闷地一个人喝着酒。

为了义大利面而和妹妹吵架的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上午八点半才起床。

和前一天一样,天空中没有半片乌云,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觉得好像全完是昨天的延续似的,夜里一时中断的人生又重新开始了。

我将汗湿了的睡袍和内裤丢道洗衣槽里,淋了浴,又剃了胡须。一边剃的时候,一边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孩,实在非常懊恼。不过,遇到这种无可抵抗的事情也实在是莫可奈何。不过,以後还有机会,说不定下个星期天一切都会很顺利。

我到厨房烤了两片面包,烧了一壶咖啡,原本想听听FM播放的节目,但是想到录影机的监听系统已经坏,只好作罢。改为一边看报纸的读书栏,一边啃着面包。读书栏里介绍的新书没有一本是我想要看的,那里的书不是关於“年老犹太人的空想与现实交错所造成的性生活”,就是关於分裂症治疗的历史性考察,实在搞不懂,报社那些编辑大人为什麽要选择这样奇怪的书来介绍。

吃完了一片烤得焦硬的面包之後,把报纸放回桌上,这时候才发现果酱瓶子下面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妹妹一贯的字迹,她写着:因为星期天的晚上要叫渡边升一起来吃晚餐,所以希望我也能够留在家里,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我吃完了早餐,拨拨掉落在衬衫在面包屑,将餐具放进了水槽,打电话到到妹妹上班的旅行社。

妹妹接到电话之後:

“现在我手边的事情非常忙,十分钟之後再打电话给你。”

二十分钟之後果真打电话过来,在这二十分钟之内,我一共做四十叁次的伏地挺身,手脚合计剪了二十根指甲,穿好衬衫、打好领带、选好了长裤,并且刷了牙,梳了头发,打了两个哈欠。

“你看到我的留言了吗?”妹妹说。

“看了!”我说“但是,这实在糟糕透,这个星期天我早就好别人约好,如果能够早一点说的话那就好了。现在才知道实在非常可惜。”

“你不要说得那麽可怜!我想你这个约大概是和一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女孩子吧!”妹妹语气冷淡地说。“不可以改在期六吗?”

“星期六一整天都必须待在录影室里,因为现在正在制作电动抹布,所以那一天会非常的忙。”

“那麽就跟她取消好!”

“那麽你来付取消费吧!”我说。“现在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阶段。”

“没有那麽微妙吧!”

“虽然不应该是这样…”我坐在椅子上一边整理衬衫和领带,一边说。“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不侵彼此的生活吗?你和你的未婚夫共进晚餐—我和我的女朋友约会,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你一直都没有和他好好聊过吧,从我们认识以来,你只和他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是四个月的事情,不是这样吗?虽然你们也有好几次见面的机会,可是你每一次都故意逃开,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吗?他是你妹妹的未婚夫,我求你和他一起吃顿饭,好吗?”

因为妹妹说话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我也只好默默的无以言对。确实我总是用最自然的方法来逃避和渡边升见面,而且渡边升和我之间实在没有任何共通的话题,我讲的笑话他也听不懂。

“拜托你啦!只要这一天就好了,从此以後,到这个夏天为止,我不会再去打扰你的性生活了。”妹妹说。

“我的性生活不算什麽啦!”我说。“或许到这个夏天结束之前都不会再发生。”

“不管怎麽样,请你星期天一定要待在家里。”“我无能为力!”我断然地回绝她。

“说不定他会帮你修理录影机,那个人在这个方面非常擅长。”

“还有这点好处呢!”

“你不要老想那些奇怪的事!”

妹妹说着就挂断电话。

我系好领带就出门上班去了。

这个礼拜一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好像是每天都是每天的延续似的,星期叁的晚上,我打电话给我的女友,告诉她为工作忙碌,这个周末不要见面。因为我已经叁个礼拜不曾和她见面了,所以她当然不太高兴。接着我没有放下话筒,继续拨电话给那个女大学生,但是她不在家,星期四、星期五她都没有在家里。

星期天早上,我八点就被妹妹叫起来了。

“我要洗床单,你不能再睡那麽晚。”她说。

然後就拆下枕头套和床单,也叫我脱下睡衣,我没有地方去,只好进浴室洗个澡,顺便刮刮胡须。我觉得这个家伙愈来愈像妈妈了,原来女人也和鱼一样,无论过程如何,最後总会回到相同的场所。

洗完澡之後,我穿上一件短裤,套上一件胸前的字几乎都已褪尽了的t恤,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後开始喝柳橙汁。觉得体内还留存着昨夜的酒精,连报纸也不想看了。桌子上有一个苏打饼乾的盒,於是我就拿了叁、四片来吃,代替早餐。

妹妹将被单放到洗衣机里,然後就不停地收拾整理我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整理完了之後,又用洗洁剂擦洗着客厅和厨房的墙壁和地板。

我一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开美国朋友送我的裸女照片,仔细观察研究一番之後才发现,女性性器事实上也有大小不同之别,和身高、以及智商是完全一样的。

“嘿!看你在这里闲着无聊,不如帮我买东西吧!”

妹妹说着,就硬塞给我一张写满采购物品名单的纸条。

“请你不要在这里看这种书,这个人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我把裸照放在桌子上面,瞪着纸条。莴苣、蕃茄、芹菜、沙拉酱、熏鱼、洋葱、浓汤包、马铃薯、洋芹菜、牛排肉叁片……。

“牛排肉?”我说。“我昨天才吃了牛排,我不想再吃牛排,吃炸肉饼比较好!”

“或许你昨天真的吃了牛排,但是我们没有吃啊,请你不要那麽自以为是,而且,没有人会用炸肉饼来招待客人的吧!”

“如果有女孩子请我到她家里去吃炸肉饼的话,我一定会非常感动,再端出一盘切得细细长长的白甘篮菜、香浓的味噌汤……这种吃法多麽生活化啊!”

“不管怎麽样,今天已经决定吃牛排了,杀了我也不愿意做炸肉饼你吃,今天你就不要再自以为是,和我们一起吃牛排吧!求求你。”

“好吧!”我说。

虽然有时候我的怨言似乎多了一些,但是归根究底我还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

我到邻近的超级市场照着菜单购物,然後又到附近的酒店买了一瓶四千五百圆的香槟,打算以这瓶香槟作为送给他们两个人的订婚礼物。我想大概只有非常亲切的人才会为他们设想得如此周到。

回到家之後,看到我的床上端放着一件摺叠整齐的马球衬衫,和一件没有一点点绉纹的棉质长裤。

“换上这套衣服!”妹妹说。

算了!换就换吧!我心里想着,不说半怨言就把衣服换了下来。不论我还有什麽意见,今天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这样会觉得气氛和平些。

渡边升在下午叁点准时出现,当然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他那辆五百CC机车的排气声,远在五百公尺远的地方就听得一清二楚。从阳台探头出去往下看,看见他将摩托车停靠在公寓玄关旁,然後脱下了安全帽。非常值得庆幸的是,他在脱下安全帽之後,身上所穿的服装还算正常。一件花格子衫,配一件白色长裤,再加上一双咖啡色的鞋,唯一显得唐突的是鞋子和皮带的颜色不搭调。

“好像是我们家大小姐的朋友来了!”

我对着正在流理台削马铃薯皮的妹妹说。

“能不请你先招呼他一下,我现在得忙着厨房的事情。”妹妹说。

“这样不太好吧!他是为你而来的,更何况我和他也没有什麽话讲,还是让我来煮饭,你们两个人去聊天。”

“别胡闹了!你会煮饭吗?快去招呼客人吧!”

电铃一响,打开大门,渡边升就站在门口。我带他到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

他带了一盒特大号的冰淇淋来当做礼物,但是,我们家的冰箱冷冻库太小,根本装不下这麽大盒的冰淇淋。我觉得他像一个还需要照顾的大男孩,到女友的家做客竟然还带着冰淇淋。

接着我问他想不想喝啤酒,他回答不喝。

“体质不适合喝酒。”他说。“不知道为什麽,喝一大杯啤酒下肚就觉得很恶心。”

“我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打赌,喝了一打啤酒,结果购了不少钱。”我说。

“喝完了有什麽感觉呢?”渡边升问。

“整整两天小便里都有啤酒的臭味。”我说。“而且,不停地放屁……”

“喂!请你帮忙看看录影机吧!”

妹妹好像看见了不吉的烟幕,端了两杯柳橙汁在桌上说。

“好啊!”他说。

“听说你很能干?”我问。

“还好啦!”

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的回答。

“以前我非常喜欢组合型玩具、或收音机,家里有什麽电器坏了,都是由我来修理。录影机什麽地方坏掉了呢?”

“没有声音!”

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让他了解声音出不来的情形。

他坐在电视机前,一一地去按电视机上的按钮。

“安培系统坏掉,里面没有什麽问题。”

“你怎麽知道的?”

“用归纳法。”他说。

归纳法?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於是他将所的线路全部拆了下来,一个一个仔细检查。这时候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易开罐的啤酒来,坐在一旁一个人喝。

“喝酒好像是一件满有趣的事情?”

他一边用螺丝起子转着螺丝,一边对我说。

“还好啦!”我说。

“我喝了这麽多的酒,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因为我来不去比较。”

“我也该练一下了!”

“喝酒也需要练习?”

“嗯!当然啦!”渡边升说。“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先从白酒开始,在一个大玻璃杯里放进白葡萄酒和冰块,如果你觉得味道还是太强的话。就再放一点柠檬片,要不然也可以加果汁下去调配成鸡尾酒。”

“我会试试。”他说。

“啊!果然毛病出在这里。”

“那里?”

“前置安培和电源之间的连结线,连结线的左右各有一个固定的安定栓,这个安全栓很容易上下摇动,但是,电视机这麽庞大,应该不会任意搬动的。”

“大是我要打扫时将它移动了。”妹妹说。

“也很有可能!”他说。

“这也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吧!”妹妹对着我说。“竟然生产出这麽粗糙的产品!”

“又不是我制造的,我只不过负责广告而已。”

我小声地说。

“如果有十字型的起子的话就可以很快地修理好了。”渡边升说。“有吗?”

“没有!”我说。

那种东西怎麽可能会有。

“那麽我骑车出去买吧!只要有一支十字型起子,家里要修理什麽都会很方便的。”

“大概是吧!”

我已经全身都毫无力气了。

“但是,你知道五金行在那里吗?”

“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家。”

渡边升说。

我又从阳台探出头去,看着渡边升戴上安全帽,骑上摩托车。

“这个人不错吧!”

妹妹说。

“心太软了!”我说。

电视修理好了之後乡,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因为他说想要听点音乐,於是妹妹就放了胡立欧的唱片。胡立欧!天哪!我心里想,算了!反正今天窝囊事已经全都让我尽了!

“大哥喜欢听什麽音乐?”渡边升问。

“我非常喜欢听这个!”我在说谎。

“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听鲁斯·史普林斯汀,或者杰夫见克!”

“那些我都没听过!”他说。“也是这类的音乐吗?”

“差不多。”

接着他就开始述说他现在所属的设计团,正在开发新的电脑,这个系统可以计算出铁轨上发生事故时,为了有效的回转驾驶,最精确的时间。听他这麽一说,我也觉得这个方法确实很方便,但是,这个原理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法语的动词变化一样难懂。

他热心地为我解释时,我一边适切地点头,脑海里一直想着女人的事。今天到底要和谁一起喝酒,到什麽地方去吃饭,该进那一家旅馆?我一定是天生就对这方面的情有偏好,有人喜欢玩汽车模型,有人喜欢研究电脑程式设计,而我则喜欢和女人上床。这一定有一种超越人力的宿命。

我喝完了第四瓶啤酒时,晚餐才准备好,烤鱼配浓汤、牛排配沙拉、炸薯条,妹妹的手艺一直不坏。

我开了香槟独饮起来。

“大哥为什麽会到电机工厂上班呢?听你的谈话,似乎对电器的事情不怎麽喜欢。”

渡边升一边切着牛排,一边问。

“这个人上班才不管公司在做些什麽呢!”妹妹说。“只要是工作轻松,又有吃有玩的,他就会去了。”

“对!说得有理!”

我非常同意她的看法。

“脑子里只有玩乐的事情,什麽认真工作、努力向上,完全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和夏天的蟋蟀一样!”我说。

“但是你喜欢和认真、勤快的人在一起。”

“话不能这麽说。”我说。

“别人的事情和我是不相干的两回事,我只考虑到我自己,别人的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虽然我确实是一个很下流的人,但是,我绝对不会去干扰到别人的生活或生活。”

“你绝对不是一个下流的人!”

渡边升反射性地说了出来。这个家伙的家教一定不坏。

“谢谢!”

我说着举起了酒杯。

“祝你们订婚愉快!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喝酒好像不太够意思。”

“婚礼准备在十月举行。”渡边升说。

“不过不打算请栗鼠和大熊。”

“没有关系。”我说。

天哪!这家伙竟然也会和我开玩笑!

“那麽,要到什麽地方度蜜月呢?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吗?”

“夏威夷。”

妹妹简洁地回答。

於是我们就谈起飞机的事情,因为我看了几本飞机失事相关的书,因此在这方面可以向他们长篇大论一番。

“飞机破片上的人肉经过太阳烘烤之後,几乎熟得可以吃呢!”我说。

“喂!吃饭时不要讲这种恶心的话!”

妹妹举起手来,瞪了我一眼说。

“这些话可以去向别的女孩子吹牛,不要拿到饭桌上说。”

“大哥还不打算结婚吗?”

渡边升插嘴地说。

“没有机会啊!”

我一边放了一根炸薯条进去嘴里,一边说。

“必须照顾年幼的妹妹,还必须应付一段很长的战争。”

“战争?”

渡边升大吃一惊地问:

“什麽战争呢?”

“无聊的笑话,别理他!”

妹妹摆摆手,不耐烦地说。

“是无聊的笑话!”

我也说。

“但是,没有机会这是事实。因为我性格太偏激,不喜欢自己洗袜子,所以一直找不到一个能容忍我这个缺点的女孩。这点和你大大地不同了。”

“为什麽不喜欢洗袜子呢?”

渡边升问。

“别再开玩笑了!”

妹妹用疲惫的声音加以说明。

“袜子我每天都有洗啊!”

渡边升点点头,大约笑了一秒半左右。我决定下次让他笑叁秒钟。

“但是她不会一辈子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呀!”

他指的是我妹妹。

“妹妹和哥哥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我说。

“什麽话都是你说的,我可是半句话都没说!”

妹妹说。

“但是,这不是真实的生活,真正大人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人与人之相诚恳的相处。这五年来确实是和你相处得很和乐、很自由,但是,最近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生活,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生活的本质,你老是想着你自己的事情,想要和你谈点正经的事时,你却老是开玩笑!”

“因为我个性内向。”我说。

“是傲慢!”妹妹说。

“内向又傲慢!”我一边倒着香槟,一边向渡边升说明。

“我是一个内向加傲慢的综合体。”

“我懂你的意思。”

渡边升点点头说。

“但是,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人的话——换句话说,如果她和我结婚了的话——大哥你还是不想找一个人结婚吗?”

“大概是吧!”我说。

“真的?”妹妹问我说。

“如果你真的这麽想的话,我的朋友中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女孩子,可以介绍给你。”

“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仍然太危险了。”饭後我们全部转移阵地,到客厅喝咖啡。妹妹这次放的是威利内逊的唱片。幸好胡立欧的音乐只放一点点而已。

“我原本也是和你一样,打算叁十岁後再结婚。”

妹妹在厨房洗碗里,渡边升对我说。

“但是,遇到她之後,我就立刻想要结婚了。”

“她是一个好孩子!”我说。“虽然因为个性倔强,所以偶而会有便秘的情形,不过,大体上说来,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是,说到结婚还是觉得很恐怖的。”

“如果只看好的一面,或者只想好的一面,就不会觉得有什麽恐怖了。万一真的有什麽恐怖的事情发生,也只好等发生後再说。”

“大概是吧!”

“总之,放轻松一点就没事了。”

我说着就往厨房走去,告诉妹妹我想到附近散步一下。

“十点过後才会回来,你们两个人好好玩一玩吧!床单是不是换上新的了呢?”

“你这个人怎麽老是想一些奇怪的事!”

妹妹心灰意冷似地说着,对於我想出去这件事也毫不加以反对。

我走向渡边升这里,告诉他附近有点事,必须出去一下,可能会很晚才回来。

“能够和你聊天真好,我觉得非常有趣。”

渡边升说。

“结婚之後欢迎你常到我家里来玩。”

“谢谢!”

我的想像力突然失灵了!

“不要开车,你己经喝了不少酒了!”

妹妹出声地说。

“我用走路的。”我说。

走到附近的酒吧,已经将近八点了,我坐到柜台点了一杯加冰块的I..白兰地,柜台上的电视正在放着巨人对养乐多的比赛。

因为电视的音量被关掉了,所以只能看到画面。投手是西本和尾花,得分是叁比二,养乐多胜。看无声的电视也不坏,我心里想。

我一边看着棒球比赛,不知不觉间,己经喝了叁杯酒。九点时,以叁比叁结束了第七回合的比赛,电视台的开关就被切掉了。

我的旁边坐着一位经常出现在这家酒吧里,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刚才她也是一直看着电视,比赛结束之後,我就和她聊起棒球。她说她是巨人迷,问我喜欢那一个球队,我说每一球队一样,我只不过是喜欢看比赛而已。

“这样有什麽乐趣的呢?”她问。“这样的话看球就不会入迷吧?”

“不入迷也无所谓!”我说。“反正打球的是别人。”

然後我又喝了两杯白兰地,她也喝了两杯水果酒。

因为她在美大专攻商业设计,於是我们就开始聊起广告美术的话题。

十点过後,我和她一起离开这个酒吧,换一家座位比较多的店。我在这里继续喝着威士忌,她也叫了水果酒,她已经醉烂如泥,而我也有一点点醉了。十一点时,我送她回去,当然也在她家做了爱,这和拿出坐垫、泡上茶来是相同的道理。

“关灯!”

她说着,我就把电灯关掉。

从窗口可以看见佳能高耸的广告塔,隔壁房间的电视大声地传来职棒的新闻,在一片黑暗,我早已醉得不醒人事,所以连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自己也完全毫无知觉。这种事情并不可以称作做爱,只是扭动臀部、放出精液而已。

适度简略化的行为结束後,她立刻就累得睡着了,我连精液也懒得擦,就穿上衣服走出这个房间。在黑暗中找到我的马球衬衫、裤子、和内裤,这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走出户外,醉意就像一辆载货列车,从我的身上疾驶而过。醉醺醺地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果汁,喝完之後,果汁和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到路上去了,全是牛排、熏鱼、莴苣、番茄的残骸。

真是糟糕透了!我心里想着,我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因醉酒而呕吐了,最近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这时候我突然毫无缘由的想起渡边升和他买的那把十字型起子。

“有一把十字型起子非常方便。”

渡边升说。

这是健全的想法,我用手帕擦擦嘴,一边心里想着。真感谢你,今後我家又多了一把十字型起,但是,除了这把起子之外,我看他还是觉得非常不顺眼。

大概是因为我个性太偏激的缘故吧!

我回到家里己经是深夜凌晨了,玄关旁的摩托车当然已经不见了,我搭电梯上了四楼,打开门锁,除了厨房流理台有一盏小灯之外,一片黑暗,妹妹应该已经先睡了,因为她已经累了一天。

我倒了一杯柳橙汁,一口气喝乾。然後去洗了澡,用香皂洗净满身的汗臭味,再仔细地刷刷牙,走出浴室,照照镜,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张俊美的脸。有时候,从电车的车窗中看来,我这张脸像是一个烂醉、肮脏的中年男子,皮肤粗糙、眼睛凹陷、头发也不光润。

我摇摇头,关掉浴室的电灯,将一条浴巾缠在腰际,就回到厨房,喝了一口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心里想着明天该怎麽办呢?人一遇到不如意时,才会想到明天,可是明天并不能保证一定会更好。

“你回来得太迟了吧!”

黑暗中听见妹妹的说话声,她一个人独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啤酒。

“你也喝酒了!”

“你喝得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我说。

然後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来,坐在妹妹的对面喝着。

好一阵子我们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喝着啤酒,微风吹动着阳台上盆裁的叶,往窗口望去,可以看见一轮模糊的半圆形月亮。

“说了也是白费力气。”妹妹说。

“什麽事?”

“每一件事都是啊!你没有察觉到吗?”

“哦!”

我说,对着这轮半月,我莫名地无言起来。

“你不问我觉得什麽地方不对吗?”妹妹说。

“你觉得什麽地方不妥呢?”

“这间房子,我不想再继续住在这间房子了。”

“唉!”我说。

“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太累了!”我说。

妹妹静静地看着我,我喝完最後一口啤酒,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

“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感到疲倦的吗?”

妹妹问。

“不是!”

我闭着眼睛回答。

“是因为话说得太多而疲倦的吗?”

妹妹小声地问。

我站起身来,看着她,然後摇摇头。

“那麽,是因为我对你说了什麽重话了吗?对你的生活,或者是对你的本身……?”

“不是!”我说。

“真的?”

“这些都是你以前常常对我说的,所以我一点也不会在意,但是,你为什麽会突然想到那些的呢?”

“他回去之後,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回来,突然就想到我会不会把你说得太严重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打开电唱机,里奇拜拉克的歌声轻轻地流出。深夜喝醉酒回家时,我一直都听这一张唱片。

“大概是稍微混乱了些。”我说。

“生活的变化就像气压变化一样,使我整个人都变得混乱极了。”

她点点头。

“我的选择正确吗?”

“只要有选择就有可能正确、也有可能错误,所以不要把事情挂在心上。”

“有时候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只看好的一面,只想好的一面,就不会觉得那麽恐怖了。等到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时再来想就够了!”

我将对渡边升说的话重复一次。

“真的会如同你所说的顺利吗?”

“如果不顺利的话,也只好等到时候再说了。”

妹妹就窃窃地笑了起来。

“你和以前一直都没有变!”她说。

“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情?”我拉开啤酒的拉环说。

“你问吧!”

“在他之前,你和几个人上过床?”

她先楞了一楞,然後伸出两只手指来说:

“两个人!”

“一个是和你同年龄的,一个是比你年纪大的?”我说。

“你怎麽会知道?”

“这是标准型式。”

我说着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以为我玩了那麽多都是玩假的吗?连这种事情也会不知道。”

“是标准吗?”

“至少是健全的!”

“那你和多少个女孩子睡过呢?”

“二十六个。”我说。“最近才算过,记得来的有二十六个,记不起来的大概有十来个吧!因为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确切几个人也无从查起了。”

“为麽要和这麽多的女孩子上床呢?”

“不知道!”

老实地说。

“虽然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自己却始终无法克制自己。”

我们两人又沈默了一会,各自想着自己应该想的问题,远处传来摩托车的排气声,我想应该不是渡边升又回来了,因为现在已经晨一点了。

“你认为他如何呢?”

妹妹问。

“你是说渡边升?”

“是的。”

“不是个坏男人,不过我不怎麽喜欢他,对他的服装品味也不敢苟同。”

稍微思考过後,我坦白地说。

“但是,一个家里有个让你讨厌的人也不错吧!”

“我也是这麽想。虽然我喜欢你,但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变得和你一样,这个世界也没有什麽意思。”

“大概是吧!”我说。

於是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间,床上的床罩是全新、而且乾净的,没有一点绉褶。我躺在床上,从窗的缝隙中看着月亮,心里想着,人最後会到什麽地方去呢?想着想着倦意不知不觉就袭上心头,闭上眼睛时,睡眠就像一张黑暗的网,无声无息地自我的头顶上飞舞而下。

正文 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

与双胞胎分手之後,经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我在杂志上看到她们两人的照片。

照片中的双胞胎并没有穿着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时经常穿的印有“208”和“209”号码的廉价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时髦。一位穿着手编织的洋装,一位穿着潇的棉质夹克似的衣服,头发也比以前长得多,眼睛的四周画上了一层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一对双胞胎,虽然有一个是头往後看,另一个也只能看得到侧面而已,但是,一打开这一页的瞬间,我就看出来是那对双胞胎。就像听过了好几百遍的唱片,我只要听到了第一个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对双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开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厅内照的,杂志上利用六页的篇幅制作了一个名为“东京风俗最前线”的特辑,这个特辑的第一页就刊载着那对双胞胎的照片。

使用广角镜头的相机,从稍微上方一点的位置捕捉宽广的店内陈设,所以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场所是狄斯可小舞厅的话,可能有人会误以为是设计巧妙的温室或水族箱。因为舞厅内的设计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墙壁和装饰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处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观叶盆栽。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无数区域之中,有人仰头喝着鸡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这幅景象使我联想到精细透明的人体模型,每一个部分都拥有各自的原则,而且能妥善地发挥自己独特的机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张蛋形巨大的玻璃桌,双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们的面前放着两个装热带果汁的大杯子,还有数个装着便餐的餐盘。双胞胎中的一个双手勾在椅背上,身体转向後方,专心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跳舞区,另外一个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谈话。如果照片上出现的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话,这应该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过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厅里饮酒作乐,狄斯可舞厅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会看到这本杂志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了与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因为离邀约还有一段时间,於是我就到店内的杂志架子上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随意地翻阅着,否则我不会刻意去看一本一个月前的旧杂志。

在照有双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详尽的文字说明。图说写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音乐,是一家最尖端、时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厅。如店名所示,店内全部以玻璃墙来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宫;在这里供应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音响效果上的处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还检查每位入场者是否“穿着整齐”,清一色男士的团体也不准入场。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於是我就用塑胶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摺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叁天没有上班了。

叁天前还是乾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乾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麽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後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麽皮肤会这麽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麽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

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麽药?”

“他太太的药。好像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麽不买电话答录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

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影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後,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像染上同样潮、阴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阴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麽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麽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着双胞胎为什麽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麽地方?过着什麽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後的结论是:

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於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徵,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乾,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麽,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麽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麽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麽?”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将口红收进袋子里,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後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麽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麽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麽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叁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麽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麽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於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後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麽?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像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

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麽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後,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於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叁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麽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麽,最後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後,走出店门,然後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麽办?”在五分钟後、十分钟後、十五分钟後,我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该去什麽地方?该做什麽?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後,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裸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大约在早上四、五点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後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是那麽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相同。好像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我也常常会做不喜欢的梦。”

她说着,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也闻到香烟的味道,接着又听到手掌轻拨某件东西二、叁次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又梦见一座玻璃建的大厦。”

不让她有任何发言的机会,我接着就说:

“这是一栋极高的大厦,建在新宿的西口,墙壁全部是玻璃造的,梦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这栋大厦的。但是,这栋大厦并没有完全建好,还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进行当中。在玻璃墙壁中,人们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大厦的内部已经完成了,但是,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

女人吐着烟,声音听起来好像是风从门缝中吹过似的,然後又咳嗽了几声。说:

“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太无聊的问题最好别问,你只要一直静静地听我讲话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她说。“因为我闲得很,於是就静静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厦里面的作业。在我所窥看的房间里,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运装饰用的美观砖瓦。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工作,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材看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这个男孩子,没有其他任何人。

“梦中的空气是非常混浊的,好像有什麽地方在燃烧,到处弥漫着烟雾。一片模糊的白浊色,所以不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会儿之後,空气就变得稍微透明一点点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麽。但是,不管怎麽说,我是比刚才更能清楚地看见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男孩子好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动作将砖块一块块地堆积起来,虽然这个房间非常地宽广,但是,因为他的动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约一、二个小时,他就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说到这里,我休息了一下,将啤酒倒进枕头旁的杯子里,然後将它一饮而下。

女人为了表示一直专心地在听我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积的砖瓦後面原本还有一面墙,是一面和建物内其他地方不同的水泥墙。换句话说,这个男人正在原本的墙壁前制造一道装饰用的墙。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吗?”

“懂啊!是要建造双层墙壁吧!”

“是的。”我说:“是要建造双层墙壁。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两层墙壁之间,隔着将近四十公分的距离。为什麽要故意留出这个空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这麽一来房间就变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人影,好像冲洗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人影会慢慢浮现。这个人影就夹在新、旧两道墙壁之间。”

“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我继续说。

“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两个人都穿着我的衣服。一个穿着白色马球衫,一个穿着绿色上衣,两件都是我的衣服。她们两个人虽然躲在这四十公分左右的夹缝里,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不自由,好像并不觉得是在墙壁中一样,两个人还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工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对双胞胎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堆着砖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情似的。”

“为什麽你知道工人没有察觉到那对双胞胎呢?”女人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在梦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会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双手握拳,猛敲着玻璃墙壁,用力地敲得双手都发麻了,但是,不论我怎麽用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工人也一点儿都接收不到我的讯息。他还是以相同的速度,机械式地堆积着砖块,砖块已经慢慢地堆积到双胞胎的膝盖上了。

“因此,我放弃了敲玻璃的念头,准备进入大厦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厦的入口,虽然这是一栋非常高耸的大厦,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入口。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大厦的四周绕了几圈,但是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栋大厦简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鱼缸,找不到半个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喉,女人还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转动了身体的方向,正好将乳房压在我的手腕上。

“然後怎麽办呢?”她问。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不到入口,也无法发出半点声息,我只能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定睛地看着房间内的动静。墙渐渐地堆高了,一直高到双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将她们全部覆盖住了,然後一直高到天花板上。这只不过是在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无策,只能睁眼看着。工人嵌完了最後一块砖,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後只剩下我和这面玻璃墙!我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女人伸出手来,拨弄着我的头发。

“老是做这个相同的梦!”我说。“细微的部分有改变,设定有改变,角色也有改变,但是,结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墙,我无法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里面的任何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每当我一觉睡醒时,手心都还留着触摸玻璃时的冰冷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好几天。”

我一讲完这段话之後,她还一直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你一定觉得很累吧!”她说。“我也常常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时,就会梦到一些令我讨厌的事情。但是,这或许与真实的生活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身体上、或头脑里感到疲倦而已。”

我点点头。

然後她抓起我的手,去摸她的阴部,那里温热、潮,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只是让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而已。

然後我就对她说很感谢她听我说梦的事情,也给了她一些钱。

“只是听你说话而已,不用付钱。”她说。

“我想付啊!”我说。

她点点头,把钱收了下来,装进她的黑色皮包里,皮包的开口关上时,发出了一个非常清脆的响声,彷佛使我的梦随着那些钱一起丢进皮包里似的。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和丝袜,再穿上衬衫、裙子、毛线衣,站在镜子前面梳理头发。站在镜前梳头发时,每一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我裸着身体,在床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着女人的背影。

“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要太挂记在心上。”

女人临出门前说,而且手在转动门把时,又若有所思地说:

“你那麽在意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点点头。她走了出去,接着听见一个关门的响声。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後,我仰卧在床上,一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看。这是一间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饭店,一片到处都可以看着到的便宜天花板。

从窗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湿润色调的街灯,有时候强风任意地将十一月里冻结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寻找放置在枕头旁的手表,结果因为觉得太麻烦而决定作罢。现在到底几点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最担心的是没有带伞这个问题。

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想着古代沈入大海的陆地的传说。为什麽会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在十一月下着冷雨的夜里,没有带伞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用了冰冷的双手,去拥抱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体我已想不起来那具身体的模样的缘故吧!光线暗淡、迷蒙,声音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空气沈重而潮。

我到底失去了那种欲望几年了呢?

我无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许是在我失去双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为我记得是双胞胎让我知道的感觉。关於失去的,我们确信的并不是丧失的确切时间,而是人们发现了丧失的时间。

唉!算了!就从那时候开始算起吧!

叁年了!

叁年的岁月将我送进了这场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许我对这个新世界已有了些许的熟悉,或许只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我连骨带肉塞进了宇宙的断层中。可是人类的同化能力是极强的,即使是再鲜明的梦,结果还是会被吞没在不鲜明的现实中,然後逐渐的被消灭。

或许有一天我会完全想不起来这个梦到底存在於什麽年代中。

我关掉枕头旁的电灯,闭上眼睛,在床上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然後让意识沈入没有梦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涤着被黑暗海流所遗忘的山脉。

正文 罗马帝国的崩溃 一八八一年印第安人起义 希特勒入侵波兰 以及狂风世界

(1)罗马帝国的崩溃发现开始刮起风这件事情,是在星期天的午後,准确的说,应该是午後两点七分。当时我正如同往常一样—换句话说是如同往常的星期日下午一样—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记着一周的日记;我每天都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记录下来,等到星期天再将它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当我写完了周二的日记,换句话说,已经完成了叁天份的日记时,突然发现窗外刮着猛烈的强风。我不由得不中断写日记的工作,将笔盖套上,到阳台把晒乾的衣服收了下来。衣服随着狂风在空中飞舞着,发出了乾裂的声响。

风势好像在我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增强了,当天早上—正确的说法是上午十点四十八分—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有任何刮风的迹象,因为我当时心里想着:“没有刮半点风,衣服不必用夹子吧!”

我可以肯定当时的确没有刮风。

我将晒乾的衣服整齐地摺叠起来之後,将房间里的窗户全部紧紧地关上,关上窗户之後,几乎就听不到一点点风吹的声音了。窗户外在一片无声无息间,树木—喜马拉雅杉和栗树—彷佛一只耐不住全身发痒的小狗,不停地翻滚着身体。云朵的碎片像一位眼神凶恶的密使,急速地穿越天空,对面公寓阳台上还挂着几件衬衫,像被遗弃的孤儿,紧紧地缠绕在塑胶绳上。

好像是台风来了,我心里想着。

但是,打开报纸,看看气象图,没有找到任何台风要来的报导,降雨量也在全年的平均标准以下,从气象图上显示,当时的气倏就像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一样,应该是一个非和平的星期天。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摺好,衣服放进橱柜里,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喝着咖啡,而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写日记。

星期四我和女友上床睡觉,她非常喜欢戴着眼罩做爱,因此她平常总是将飞机上用的眼罩随身带着。

虽然我对这一点并没有特别感到兴趣,但是因为她戴着眼罩的模样实在很可爱,因此,我对她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任何异议。反正都是人类,每一个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比较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在日记星期四那一页上,大致就是写着这些事情,百分之八十是事实,百分之二十是根据我的观察所获知的,这是我写日记时的方针。

星期五我在银座的书店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他系着一条形状非常奇怪的领带,条绞的花样,上面有无数的电话号码——。

写到这里电话铃响了。

(2)一八八一年风起云潜的印地安人电话铃响时,时钟正指在二点叁十六分的位置,大概是她打来的电话吧——那个喜欢戴眼罩的女朋友!因为她常在星期天到我家来,而且,来之前也习惯地会打电话,她应该会买晚饭的菜来,我们决定在当天吃烤牡蛎。总之,电话响起时是下午二时叁十六分,闹钟就放在电话的旁边,每当电话铃响起时,我就会看时钟一眼,因此,对於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

但是,我拿起听筒时,所听到的只是一阵强烈的风声而已。

只听见“喔喔喔喔喔哦!”的叫声,彷佛一八八一年印地安人风起云潜时的叫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他们疯狂似地烧掉开拓草屋,切断通讯线路。破坏糖的交易协约。

“喂!喂!”

我试着出声说话,但是我的声音却被吸进了压倒性的历史狂涛之中。

“喂!喂!”

我大声地叫,结果却仍然一样。

在风声稍微歇的缝隙间,我觉得好像听见了女人声音,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总之,风势太强了,而且,或许野牛的数量已经过份地减少了。

我不说一句话,只是将听筒靠在耳边,并且仔细地听电话线的另一端有什麽动静,但是,同样的状态持续了近十秒、或二十秒之後,彷佛神经发作到了极点,生命线突然拉断了似的,电话被挂断了,然後留下了冰冷的沉默。

(3)希特勤入侵波兰真是糟糕透了!我叹了一口气。然後继续写着日记,这个星期的日记将要写完了。星期六希特勒的装甲师团入侵波兰。虫炸机突然降临华尔街上空——。

不,错了!不是这样的!

希特勒入侵波兰是在一九叁九年九月一日的事情,不是昨天。

昨天晚上完饭之後,我走进电影院欣赏梅莉·史翠普演的“苏菲亚的抉择”,希特勒入侵波兰是电影中发生的情节。

梅莉·史翠普在电影中与达斯汀·霍夫曼离婚,然後和在火车站中认识的罗勃特·丹尼洛所扮演的士木技师结婚,是一出非常有趣的电影。

我的旁边坐着一对高中生,彼此抚摸着对方的肚子。高中生认为能够抚摸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念高中时也曾经做过这种事。

(4)再进入强风世界上周的日记全部写完之後,我坐在唱片架前,挑选着适合在狂风吹袭的星期日午後的音乐。结果我选择了休斯达哥布基的低音小提琴协奏曲,和斯拉与滚石家庭,我认为这些最适合在强风中欣赏,所以一直听着这两张唱片。窗外不时有东西飞来飞去,一件白色床单好像诅咒师的法术似的,从东飞向西。细长的白铁看板左右摇晃着,彷佛是肛门性交的爱好者,挺不起孱弱的脊椎。

我一边听着休斯达哥布基的音乐,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话旁的闹钟指着叁点四十八分。

我拿起听筒前,猜想这回大样会听到波音七四七飞机的引擎似的风声吧!但是,这次却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喂喂!”女人的声音。

“喂喂!”我说。

“我可以现在带着晚饭的菜去你那里吗?”我的女朋友说。

她一定会带着丰盛的菜和眼罩来到我这里。

“可以呀!不过——”

“要带锅子吗?”

“不到了,我这里有。”我说。

“但是,怎麽回事呢?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嗯!风已经停了。因为中野叁点二十五分就停了,我看你那边大概也快停了吧!”

“大概是吧!”

我挂了电话,从厨房的餐具架子里找出大锅子,放在流理台上洗净。

风如她的预告在四点五分前就停了,我打开窗户,眺望窗外的风景,窗户下一面有一头大黑狗,不停地闻着地面上的味道,大约闻了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左右底为什麽会这麽做,我也不太了解。

但是除了这件事情之外,整个世界的容貌和系统与起风前并没有两样,喜马拉雅杉和栗树若无其事地站立在空地上,晾晒的衣物垂挂在塑胶上,乌鸦站在电线上不停地拍动翅膀。

这时候,女朋友也到达了我的家里,开始动手做晚饭。

她站在厨房洗锅子,将切成细丝的白菜和豆腐放在一起。

我问她两点叁十六分时是否曾经打过电话给我。

“打了啊!”

她一边在锅子里淘米,一边说。

“我什麽也听不见!”我说。

“嗯!是的,风太强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

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坐在餐桌的角就喝了起来。

“可是,为什麽会突然刮起一阵风,然後又完全地静止呢?”

我问她。

“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背对着我,一边剥着虾壳一边说。

“关於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的还属着呢!就像关於古代史、癌症、海底、宇宙、和性一样,我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嗯!”我说。

除此之外,她再也回答什麽,不过我知道这个话题事实上是无法再深入发展下去的,以我只好死心地看着她做菜。

“我可以摸摸你的肚子吗?”

我问她。

“待会儿吧!”她说。

在饭做好之前,我为了下周的日记,先简单地整理一下今发生的事情。

(1)罗马帝国的崩溃(2)一八八一年风起云涌的印地安人(3)希特勒入侵波兰

如此一来,即使是下个星期也能正确地想起今底发生了那些事情,能够如此有系统的记录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二十二年来成从不间断的写日记习惯。不论刮风、或是刮风,我都能将一天描述得栩栩如生。

正文 拧发条鸟鸟与星期二女郎

那个女人打电话来时,我正站在厨房里煮着通心粉。在通心粉煮好之前,我和着FM电台的音乐,吹着罗西尼“鹊贼”序曲的口哨,这是煮通心粉时最合的音乐。

电话铃响时,我原本不想理会它,继续煮我的通心粉,因为面快煮好了,而且收音机里又播放着我最喜欢的伦敦交响乐团的曲子。但是,我还是将瓦斯的火关小一点, 右手拿着筷子,到客厅里去接电话,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有朋友要帮我介绍新工作。

“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

唐突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吃一惊地反问。“你到底要说些什麽呢?”

“我说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

女人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我一点儿也认不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因为我对於别人音色的辨认具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的声音低沉、柔和,而且语句中没有重点。

“对不起,请问你是那位!”

我首先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这个不重要,我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我想这样就足够我们彼此了解了。”她快速地说。

“彼此了解?”

“我是指精神上!”

她简洁地回答。

我伸长脖子,探头看看厨房里的情形,煮通心粉的锅子正冒着白蒙蒙的雾气,好像正指挥着伦敦交响乐团的“鹊贼”。

“可是,非常不巧,我现在正在煮通心粉,已经快煮好了,如果再和你讲十分钟的电话,通心粉大概会被我煮烂了,我想最好是把电话挂断。”

“通心粉?”女人惊讶地说。“现在才早上十点半而已,为什麽在早上十点半煮通心粉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管我奇不奇怪,反正都与你不相干!”我说。“早饭没吃什麽,我现在饿得很呢!”

“好吧!随便你了,我现在就挂电话。”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感情非常丰富。“不过我待会儿会再打来。”

“等一下!”我慌忙地说。“如果你是要向我推销什麽的话,打几百次电话都没用,我现在正失业中,没有馀钱买任何东西!”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她说。

“知道了?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在失业中啊!总之赶快去煮通心粉吧!”

“你到底是——”

我正在说话中电话就被切断了,这种挂电话的方法也实在太唐突了,好像不是挂上话筒,而是用手指按下开关按钮似的。

我满腔的感情突然找不到地方宣 , 手握着话筒,茫然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通心粉的事,便重新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将通心粉从锅子里捞起来,加上一些番茄酱,就开始吃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接电话的缘故,通心粉煮得太软了,但是并没有软到不能吃的地步。

我一边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一边将近二百五十公克的面一点也不剩地送进胃里。

我在流理台洗盘子和锅子,一边烧开水,然後,泡了一壶红茶,一边想着刚才那通电话。

彼此了解?

到底那个女人为什麽打电话给我呢?而且,那个女人是谁呢?

这一切都像一个谜。我觉得这是一通不认识的人打来的匿名电话,但是一点儿都找不到她的用意到底在那里。

随它去吧!——我心里这样想着——不论她是什麽样的女孩,我都不想了解,因为这种事情对我毫无用处,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份新的工作,而具要赶快确立一个新的生活圈。

但是,坐在客的沙发上的我,虽然看着图书馆借来的莲德敦的小说,却仍然频频抬头看看电话,我对她所说的“花十分钟彼此了解一下”这句话越来越感兴趣,十分钟之内到底能够了解些什麽呢?

从一开始她就提出了十分钟的时间,让我觉得她对自已所设定的时间非常有把握,但是,事实上或许可能短过九分钟,或许长过十一分钟,就像煮通心粉一样…

…。

因为脑子里老是想着这剧事,连小说的情节都看不下去了,於是我起身做做体操,然後去熨熨衬衫。只要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时,就去熨衣服,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习惯。

我熨衬衫的全部工程一共分然十二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衣领到第十二个步骤左袖为止,顺序绝对不会搞混。我一边一个个地数着号码,一边依照顺序熨下去,如果不这麽做的话,就不能将衬衫熨好。

我陶醉在蒸汽声中,和棉质布料加热後所发出独特的香味里。一共熨了叁件衬衫,确认没有任何绉痕之後,我将它挂回橱子里。关掉熨斗的电源,和熨衣台一起收起来。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清楚多了。

觉得口渴正准备到厨房喝水时,电话又响起来了,我感到有些困惑,不知该直接去厨房,或者回到客厅里,但是最後还是回到客厅接起电话。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人又打电话来的话就要告诉她现在正在熨衣服,必须马上挂电话。

但是,打电话来的是妻子,我看了一眼放在电视上的时钟,指针正好指着十一点半。

“你好吗?”她说。

“很好啊!”我呆呆地说。

“正在做什麽?”

“熨衣服。”

“发生了什麽事?”妻子问。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紧张,我一觉得混乱时就熨衣服这事情,她是非常了解的。

“没事!只不过想熨衣服而已,没有什麽特别的事。”

我说着坐到椅子上,将拿在左手上的听筒换到右手来。

“你找我有事吗?”

“嗯!关於工作方的事情,有一个满不错的工作机会。”

“喔!”我说。

“你会写诗吗?”

“诗?”

我大吃一惊地反问,诗?到底什麽叫做诗呢?

“我的朋友开的杂志社里准备出版一本针对年轻女孩子的小说杂志,要找一负责个挑选诗的稿件的人,最好能够每一个月在刊头上写一首诗,工作很简单,待遇也不错,虽然只是兼差性质的,不过做得好的话,或许还可以兼任编辑的工作——”

“简单?”我说。“请等一下!我要找的是有关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什麽时候又跑出诗词挑选员这码子事来了呢?”

“我听你说过,你高中时喜欢写些什麽东西。”

“那是新闻!高中新闻!报导足球大赛中那一班获胜,物理老师在楼跌倒住院疗伤,写一些拉里拉杂的小事,不是写诗!我不会写诗!”

“不是什麽太大不了的诗,只不过是让高中女生看的,随便写就可以了!”

“不管那一种诗我都不会写!”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理由叫我一定非得会写诗不可吧!

“唉!”

妻子觉得非常可惜地说:

“可是,你又找不到和法律有关的工作!”

“已经谈了好几家了,这个星期内会给我回答,如果真的不行的话,再考虑一下你说的那份工作吧!”

“好吧!就这麽了!今天是星期几呢?”

“星期二。”

我稍微想了想之後说。

“你能不能帮我到银行去缴瓦斯费和电话费呢?”

“好啊!我正打算去买晚饭,可以顺道去银行。”

“晚饭想吃什麽呢?”

“嗯!还不知道!”我说。“还没有决定,买了之後再说。”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妻子改变语气地说。

“这是我自已的想法,我觉得你实在不必再耗费心力找工作了!”

“为什麽?”

我再度惊讶地问。

全世界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好像都是为了要叫我大吃一惊似的。

“为什麽不用再找工作了?再叁个月我就领不到失业保险金了,我还可以再游手好闲下去吗?”

“我有固定的薪水,副业也进展得很顺利,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储款,只要不太浪费,一定够吃的。”

“你是叫我在家里做家事吗?”

“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

我老实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考虑考虑!”

“考虑一下吧!”妻子说。

“猫回来了吗?”

“猫?”

我反问了之後,才发现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将猫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了。

“没有!好像没有看到它回来。”

“你能不能到附近去找找看呢?它已经失踪四天了。”

我没有回应,只是将话筒又移到左手。

“我想它大概是在後巷那个空房子的庭院里吧!那个有小鸟的石雕的庭院。我以前在那里看过它好几次,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我说。“你一个人没事跑那里去做什麽?而且我以前怎麽从来不曾听你提起——”

“不跟你闲扯了,我要挂电话!还有工作要我处理呢!希望你能顺利地找到猫。”

然後她就挂断了电话。

凝视着听筒好一阵子之後,才将它放下。为什妻子会对“後巷”了解得这麽清楚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进去“後巷”必须翻过一道很高的围墙,而且,故意做这些事情而进入“後巷”,是毫无意思的。

我到厨房喝水,打开FM的频道,然候修剪指甲。收音机里正播放罗勃特·布兰特的新LP专辑,但是我只听了两首歌,就觉得耳朵发痛,非关掉收音机不可。

接着我到屋檐下检查猫吃东西用的盘子,发现昨天晚上我装在盘子里的鱼乾一尾也不少,证明猫还是没有回来过。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明亮的初夏阳光,照着我家狭窄的庭院,越看就越觉得这实在不是我理想中的庭院。因为在一天里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照到太阳,所以泥士显得既黑又湿,而且庭院里只有二、叁株紫阳花而已,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怎麽喜欢紫阳花。

附近的树林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听起来像被掐到脖子似的,我们就叫它“掐脖子鸟”,这个名字是太太取的,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到底叫什麽,也没有看过它的长相,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它还是每天都到附近的丛林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发出它那独特的叫声。

为什麽我非得出去找猫不可?我一边听着掐脖子鸟的叫声,心里一边想着,即使真的找到猫了,我又能怎样呢?劝它回家,或者对它哀求起说:大家都在心着你,回家去吧!

唉!算了!我又叹了一口气。让猫到它喜欢居住的地方生活,这不是很好吗?而我已经叁十出头了,竟然还找不到适当的工作!每天洗衣服,想着晚饭的菜单,还有寻找离家出走的猫。

从前——我回想着——,我也是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人,高中时立志要当律师,而且我的成绩也不坏。高中叁年级时选举“模范生”,我是班上的第二高票,後来也顺利地进入大学的法学院,当时的我,的确非常的狂傲。

我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双手托着下巴,心里思忖着:到底是什麽缘故,使我的人生指针开始变得凌乱起来的呢?我不清楚。既不是政治运动受挫,也不是对大学感到失望,更不是交女朋友方面不顺利。我只是照着自已的样子,平凡地活着。

但是,大学毕业之後,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过去的个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自已。

当初这种感觉只发生在一些眼睛看不见的小事上,但是,随着时间累积,这种感觉越来越时间的累积,这种感觉越来越严重,最後甚至严重到令我将自已全部否定掉的地步。

二月开始,我辞掉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我是我从学校毕业後就一直工作的地方,而且并没有什麽特别的理由。我即不是工作的内容不喜欢,也不是待遇不好,同事之间的相处也很愉快。

法律事务所内的工作正好可以使我发挥所学。

而且,我觉得自已做得很好,理解力快,行动敏捷,不任意抱怨,而且对现实事务又有自已的看法。因此,当我提出辞呈时,老先生——这间事务所的所胝者是一对律师父子,老先生是指父亲——表示要替我加薪,希望我能留下来。

但是最後我还是把工作辞掉了,为什麽要辞职?这个理由我也不太清楚,辞职之後的希望和展望,我也没有仔细想过。只是藉口说是想准备司法官考试,就顺利地将工作辞去,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是真的想当律师。

我在晚餐时对妻子说:“我想把工作辞掉!”

妻子只是说:“这样的啊!”

然後就不再说话了,到底“这样的啊!”这句话是什麽意思,我一点儿也清楚。

看到我也沉默下来时,她说:“想辞就辞吧!”

她接着说:“反正是你自已的人生,你要怎麽过就怎麽过!”

说着一边将鱼骨头夹在盘子旁。

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畅无,有一份不错的待遇,又从做编辑的朋友那里拿回一些美工的工作回来兼差,收入不坏,而我也可以领半年的失业保险。如果我每天待在家里,还可节省下外餐费和交通费,生活应该和上班时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於是我就把工作辞掉了。

十二点半时,我如往当一样,将亚麻料子的大袋子背在肩膀上,先去银行了瓦斯和电话费,然後到超级市场买晚餐,再到麦当劳吃了一个起司汉堡,喝了一杯咖啡。

回到家里将食品放到冰箱里时,电话铃响了,我听起来觉得铃声好像非常焦躁不安,我只好将切了一半的豆腐暂时先放在桌上,先到客厅去接电话。

“通心粉吃完了吧!”

是早上那个女人。

“吃完了!”我说。

“但是我得去找猫了。”

“不能等十分钟再去吗?”

“可以啊!如果只是十分钟的话!”

她到底想做什麽?为什麽我非得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聊十分钟的话不可。

“那麽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吧!”

她静静地说。

这个女人——虽然我知道她是一个什麽样子的女人,我猜想她大概是面向电话,坐在椅子上,两脚交叉地和我讲话。

“你到底想怎麽样?”我说。“即使是相处十年也很难清楚地了解对方!”

“试试看,好吗?”她说。

我脱下手表,将它改换成马表,现在已经是十秒钟了。

“为什麽会找上我?”我问。“为什麽不去找别人而会找上我?”

“这是有理由的。”

她如同何在慢慢咀嚼食物一样,仔细地说着这句话。

“我认识你。”

“什麽时候?什麽地点?”我问。

“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她说。“这些事情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而且,如果要谈这些的话,时间很快地就会没了,如果你不急的话是无所谓啦!”

“你能给我证明吗?证明你认识我!”

“例如?”

“我的年龄?”

“叁十。”

女人立刻回答。

“应该说叁十又两个月,这样可以吗?”

我不知该麽才好,这个女人确实认识我,但是,我却不记得听过这样的声音,我是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声音的。我可能会忘记别人的长相、或名字,但是绝对会将声音牢牢记住。

“这一次换你来想像一下我的模样了!”

女人用诱惑的口吻说。

“从声音想像我是一个模样的女人,可以吗?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想不出来!”我而。

“试试看嘛!”女人说。

我看了手表一眼, 还有五秒钟才一分,我 望地叹了一口气,就接受她的要求吧!但是,只要我一让步,对方就会得寸进尺,这是我从叁十年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确实如她所说,这曾经是我的特技之一——集中精神去听对方的声音。

“二十七、八岁,大学毕业,东京人,小时候生活环境中上。”我说。

“太厉害了!”

她说,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再说说看!”

“长得满漂亮的,至少你自已是这麽认为,但是有一点自卑。个子矮矮,或者乳房小小的。”

“说得像极了!”

她低声地笑着说。

“结了婚,但是还不太习惯,而且有些问题。没有问题的女人不会随意打匿名电话给男人。但是,我还是不认识你,至少没有和你讲过话,所以不管怎麽想,我还是无法想出你的模样。”

“或许是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

“你对自已的能力如此地有自信?你难道不认为是你的脑子里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否则你怎麽会想不起来我是谁呢?像你这麽聪明、能力又强的人,应该想不起来的啊!”

“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是那麽伟大的人,我也有能力所不及的地方,所以才会越来越走偏人生的方向。”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虽然这是过去的事了!”

“那麽,谈谈过去的事情吧!”我说。

时间两分五十叁秒。

“过去有什麽好谈的,我们的事情也不会记录在历史上!”

“会成为历史的!”我说。

或许正如她所说的,我的脑子里存在着某一个死角,这个死角或者身体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像一个失去的地底世界,而且,这个死角正是使我的人生观发生狂乱的原因。

“我现在正在床上呢!”女人说。“刚刚洗完澡,什麽衣服也没穿。”

什麽衣服也没穿!那不像春宫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了吗?

“你觉得我应该穿件内裤比较好呢?还是穿双裤袜比较好?或者什麽都不要穿!”

“随你自已高兴就好!”我说。“不过,我不喜欢在电话里谈这些,一点趣味都没有。”

“十分钟就好了!只有十分钟而已,对你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我们只不过是一问一答而已。你认为裸体比较好,还是穿上什麽比较好。我什麽衣服都有呢!例如袜带……”

袜带?竟然有人穿袜带,莫非她是“阁楼”杂志的模特儿。

“你最好不要穿衣服,也不要乱动!”我说。

时间是四分钟。

“而且我的阴毛还是湿的呢!”她说。

“完全撺乾,所以现在还是湿的,热热湿湿的,非常柔软喔!黑亮亮的,非常柔软,要不要摸摸看!”

“我不喜欢——”

“再下面一点也是热的呢!好像刚热过的奶油,非常热的喔!真的哟!你想不想知道我现在是什麽姿势呢?右膝立起来,左脚横地打开,像时钟十点五分的角度,”

从说话调来,我知道她所言不假。她真的将两腿打开成十点五分的角度,而且把阴部弄得湿湿热热的。

“摸摸唇,慢慢的,而且是开着的。慢慢的喔!用指腹慢慢的摸,非常慢喔!再用另一只手玩弄着左边的乳房,从下面开始轻轻地按摩,乳头突然的变硬,重复几次吧!”

我闷不吭声地将电话挂掉。

然後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吸了一根烟,马银停在五分二十叁秒的位置。

我闭上了眼精,出现一幅五颜六色的彩画。

为什麽会这样呢?为什麽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呢?

十分钟头後,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我并没有去接,电话响了十五声之後就挂掉了。

两点前我越过 院的围墙,到後巷去。

所谓的“後巷”事实上称不上是一条後巷,因为它不是一条真正的路。路应该是有入口、出口的。

但是,“後巷”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称不上,因为至少死胡同还有个入口。附近的人们为了方便称呼,就叫它“後巷”。

“後巷”长约二百公尺,宽不到一公尺,再加上路上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必须侧着身体才能在这里走动。

据说——这是将房子便宜地租给我们的叔父所说的——“後巷”原本是有出口和入口的,而且具有连接道路与道路的机能,但是,随着高度成长期的到临,空地都盖了新房子,结果道路就越来越狭窄,而住在这里的人也不喜欢外人在自已的庭院里钻进钻出,於是就将小路者起来,刚开始时大家只是利用一些粗动的屏障物,但是渐渐地就有人用水泥墙、或铁丝网将自已家门口的庭院围起来,於是这就变成一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後巷”了。

妻子为什麽会到“後巷”去呢?我实在想不出正确的理由,而我自已也只不过到“後巷”去过一次,更何况她是一个最讨厌蜘蛛的人。

但是,不管怎麽再叁思考,我的脑子都像一片混乱的糊,越想越乱,头的两侧也隐隐作痛起来,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也因为五月初的暑气,更因为那通奇怪的电话。

算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还是去找猫吧!与其老是在家里,不如到外面去走走,而且至少还有个具体的目的。

初夏的阳光将树影投映在地面上,因为没有风的缘故,影子永远固定地留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像是个古板的宿命论者,任凭外界变化的摆布。

我从树影下穿过,东一块西一块的影子照在的白色衬衫上,彷佛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这附近一片静寂无声,静得彷佛连绿叶行光合作用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似的。

天空中飘浮着几朵小云,彷佛中世纪的铜版画的背景里所描缯的,形状鲜明而简洁的云朵。因为眼前所看见的每一富景象都深刻而鲜艳,这更使我清楚的感觉到体内那股茫然的不存在感正存蠢蠢欲动。而且,天气实在热得人受不了。

我穿着t恤、 薄薄的棉质裤子,以及网球鞋。但是,在太阳底下走了一长段路之後, 我开始觉得腋下、胸前已经沁出汗水了。t恤和裤子都是当天早上才从衣箱子里翻出,所以还有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道,那气味彷佛一只只有翅膀的飞虫,趁着我呼吸时,会偷偷地飞进我的鼻孔里。

我小心地穿过两旁堆置的废物,慢慢地往前走,边走时还得一边小声地叫着猫的名字。

建 在後巷两侧的房子, 彷佛是由比重相异的液体所混合而成似的,简单地说凸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拥有宽广庭院的旧式建 ,另一种是最近才新建的新房子。

新房子通常没有宽阔的庭院,有的甚至连院子也没有。这些房子的屋檐和後巷之间的距离大概只够景一排衣服而已,因此,有些人就会将衣服晾到後巷来,因此,我简直就是走在湿答答的毛巾、衬衫、被单的行列之中。

从路旁人家的房里传出来的电视声音、抽水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时还传来阵阵咖哩饭的香味。

相较之下,旧式房子的生活味道就比较感觉不到,围墙也大多是使用各式各样的灌木所围起来的, 从木头的缝隙可以看见宽阔的庭院,而房屋的建 有的是有着长长走廊的日本式房子, 有的是有着古铜色屋顶的西式建 ,有的则是最近才改建的摩登建 。但是,不论是那一种建 ,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几乎不见半个住在这里的人影 且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闻到半点味道,连洗丞的衣物也都完全看不见。

因为一路上所看到的情景对我而言都是既新鲜又有趣的,所以我就一边慢慢地观察,一边缓缓地往“後巷”走去。

有一间房子的庭院里放置着一棵早已枯黄的圣诞树;有一间房子的庭院里则堆满了玩具——叁轮车、套圈圈、塑胶剑、橡皮球、乌龟形状的玩偶。有的庭院里还有篮球架,有的庭院里则有汤秋千,或各种陶制的桌子。

还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是一道铝边的玻璃落地窗,房里的布置可以一览无遗,房间里有一套肝红色的真皮沙发、大型的电视、装饰用的架子(上面有一个热带鱼的水槽,和两个大奖杯),还有一盏装饰用的艺灯。看起来好像电视连续剧中的场景,非常不切实际。

有一个院子里放置着一个铁丝网围成的大型狗屋,但是,里面并没有看到狗的影子,而且门也是敞开着的。

妻子告诉我空房子就在有狗屋的房子前面,因此,我很快地就找到了这间空房子。

这是一间新建的两层楼房,但是紧闭着的木头两棚看起来却非常的古旧,二楼窗户的手把也坏掉了,庭院的正中央放置一座高及人胸部的石雕,这座石雕的形状是一只欲展翅飞去的鸟,四周则杂草丛生。这只鸟——虽然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模样看起来很威武。

除了这座石雕之外,院子里就没有其他像装饰的装饰品了。

我靠非这面高达胸部的铁丝网,对着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虽然我知道这会是一个猫喜欢的庭院,但是,看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看见猫的影子。屋顶的电视天线上停着一只鸽子,发出了单调的叫声。

石鸟的影子落在丛生杂草堆里,被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形状。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了火,靠在铁丝网旁将一整根烟抽完了,这时候电视天线上的鸽子一直以相同的调子啼叫着。

抽完了一根烟,将它丢在地面上踩熄了之後,我还是静静地靠乡这里狐索着。我已经脑子里一片模糊,真想好好的大睡一觉,大概是因为我一直盯着石雕的鸟看的缘故吧!

我突然觉得鸟的影子里好像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不过,我可以确定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在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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