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贺的超级阿嬷 - xp1024.com
《佐贺的超级阿嬷》


前言

某天晚上,在餐桌旁。

“阿嬷,这两三天都只吃白米饭,没有菜呀!”我刚抱怨完,外婆就哈哈大笑着回答说:“明天哪,可能连白米饭都没有了!”

我和外婆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

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也正是从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开始发生急遽的转变:政府预算倍增、经济高速增长、日元升值与美元贬值、大学学运不断、校园暴力猛增、经济泡沫、石油危机、就业困难……

虽然大家都说:“现在的世道真的很不景气啊!”其实这些对我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感觉又回到和过去一样罢了。

改变的不是世道,真正改变的,是人自己。

钱不够,不能去大饭店吃饭,不能出国旅游,买不起名牌衣服……因为这些原因,人们觉得不幸福,于是挖空心思地去追寻所谓的“幸福”。

以下要讲的话,对于被裁汰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帮助。其实,完全可以将裁员想成是从“早上八点起床,匆忙挤电车赶到公司,工作,加班,到虚迎奉承的酒席上应酬,坐末班电车回家……”的人生中得到解脱。今后何去何从,夫妻俩或是全家人可以一起商量,这反而会增进与家人的交流和沟通。

事情是好是坏,完全看人怎么去想。

“因为没有钱,所以不幸福。”

我觉得大家似乎被这种想法牢牢拴住了。因为大人都这么想,小孩子当然也过得不安稳。因为大人不能带他们去迪斯尼乐园,不能给他们买新衣服,所以他们也不尊敬父母。因为成绩不好,进不了好学校,连自己都觉得前途黯淡。因为心态悲观,小孩子每天都过得没意思,对将来也不抱希望,少年犯罪不断增加。其实,就算真的没钱,只要心境乐观,也能活得舒坦。

我的外婆就是这样的人。

我小时候寄养在外婆家。她生于一九○○年,与二十世纪同时诞生,称得上属于过去世代的人。

一九四二年外公于战争时期去世,之后,外婆就在佐贺大学及其附属中学、小学担任清洁工,独自抚养两男五女共七个儿女,熬过了艰难的战后重建年代。

我到外婆家住的时候是一九五八年,外婆五十八岁,她还在做清洁工。生活当然不宽裕,但她总是那么开朗乐观、精神抖擞。而我呢,在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懂得了幸福真正的含义。

一九九一年,九十一岁高龄的外婆去世以后,我更深刻地领会到她带给我的种种人生启示。

现在,大家似乎都陷入茫然的错觉里。放弃四十年前就已有的幸福,而一路朝着不幸的方向前行。——大家都走错路了!

听听佐贺这位超级阿嬷的话吧!

幸福不是金钱左右的,而是取决于你的心态。

一 背后被推了一把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或许事情的发展就始于这颗原子弹。

如果没有这颗原子弹,我父亲不会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父母结婚后住在广岛,战事激烈时,他们一起疏散到母亲的娘家佐贺。他们真的很幸运,没被原子弹炸到。

然而,新型超级炸弹投在广岛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佐贺。父亲担心家里的情形,一个星期后就独自回广岛察看情况。

“人都哪儿去啦?”

看到被炸毁的广岛市区时,父亲还嘀咕着这种傻话。

父亲看到的广岛,就是那样,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东西都被炸毁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而父亲也因为这趟广岛之行,丢了性命。

父亲怎会知道,当时广岛还残留有大量的辐射尘!他因此得了原子病,尽管他只是想去看看家里的情况……

因此,我生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卧病在床。

父亲和母亲那时刚刚二十多岁。

这真是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

但是——

我长大以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于是,我问母亲:

“妈,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住院了?”

“嗯,住院了。”

“那,妈妈肚子里有了我的时候,他还很健康吧?”

“哪里,已经住院了。”

“那,他在这期间回家疗养过吗?”

“他一直住在医院里。”

“哦?那病房是单人病房喽?”

“怎么可能?那时候的医院到处都爆满,哪来的单人病房?”

很奇怪!在“爆满”的医院里,他们也还真厉害……

但是我再追究下去,母亲就红着脸,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人也一溜烟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总之,我是父亲遗留给母亲的纪念。

因为这个缘故,我对父亲毫无印象。我似乎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向某个人挥手说:“早点回来哦。”如果父亲一直住院的话,那个人就肯定不是父亲。因为我曾经辗转寄居于几个姨妈家里,或许是跟某位姨丈在挥手。

不论如何,我开始有比较鲜明的记忆,大概是在上小学前不久,那时我的世界已全被母亲占满了。

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在广岛开了家小酒馆,抚养我和哥哥。店就开在父母以前居住的屋子里,就在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的旁边。广岛当时遭到原子弹炸后不久,市区几乎像一个大贫民窟。每一户都擅自占地,摆摊开店,到处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

母亲以家为店,我们只好租住附近一间只有六个大的小屋。我和哥哥每天留在小屋看家,可是我年龄太小,非常依恋母亲,常常想她,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哭起来。等待母亲回家的夜晚总是无尽漫长,我一直寂寞地哭,让哥哥很心烦。

记得我一哭,房东大婶就过来哄我说:“不要哭了啊!”说着,把我抱在膝盖上,抚摸我的脑袋。

那时候的房东都很清楚房客家里的情况。不仅对家庭成员了如指掌,连收入、欠债甚至比房客本人还清楚。大婶也很清楚我们家的情况,经常照顾我。

在家里呜呜哭,顶多吵到邻居,也就罢了。麻烦的是,上了小学后,我会半夜三更溜出小屋,一溜烟地跑到母亲的店里。

那一带如同贫民窟。

小小的我嗖嗖地跑到店里,让母亲担心得不得了。大概就从那时候起,母亲瞒着我盘算了某个计划。

我当然一无所知。

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

母亲的妹妹喜佐子姨妈从佐贺来我家玩。她长得很像母亲,代替忙碌的母亲带我四处转悠,有时候还让我枕在她的膝盖上,给我掏耳朵。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喜佐子姨妈。晚上留在家里时,只要喜佐子姨妈在,我就不觉得寂寞了。连晚饭都因为有喜佐子姨妈的照应,变得丰盛可口了。

我甚至想,姨妈要是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啊!因此没过多久,当母亲这样跟我说时,我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昭广,姨妈明天要回佐贺了,和妈妈一起到火车站送姨妈吧。”

第二天,我和母亲一起到广岛火车站送喜佐子姨妈。虽说是去送行,但那也是我们母子俩许久都没有过的出游。

我盛装打扮,皮鞋擦得锃亮,左右手分别让母亲和姨妈牵着,兴奋得不得了。

咻——咻——咻——咻——

走进月台不久,火车冒着蒸汽进站了。

“现在进站的是开往长崎的特快列车‘燕子’号……”

那是姨妈要坐的火车。

姨妈虽然上了火车,却仍站在车门踏板上。

“姐姐,再见了。”

“喜佐子,代我向妈问好啊!”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话别。

我也觉得和姨妈分开很难过。

“喜佐子姨妈,要再来啊!”

说着,我仰头望着姨妈的脸。

“叮铃铃……”

像配合姨妈用力点头的信号一般,开车铃声响起。就在车门即将关上之际——

“咚”的一声,我踉跄地向前一扑。

当然,就算是很早以前,开车铃声也不会是“咚”,更不会把人向前推。本来还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我,回头一看……

推我的竟然是母亲!

“妈妈,你干吗啊?”

说话时,我已经人在火车上了。紧接着,车门像接收到信号一般,倏地关上。火车冒着黑黑的蒸汽,缓缓开动了。

当然,我还在车上。

“是妈妈推我的。”

隔着车窗,我看见母亲哭了。

当时的火车不像新干线那么快,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月台上哭泣的母亲。

我转过头,姨妈也在哭。我轮流看着哭个不停的母亲和姨妈,笑着说:

“不要紧,姨妈,我可以在下一站下车,你不用担心啦!”

可是姨妈还在继续哭,然后泪眼婆娑着说:

“昭广,你以后要住在佐贺的阿嬷那里了。”

一瞬间,我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没有事先告诉你。可是万一说了,你一定不愿意。留在广岛,对你的教育不利,大家商量后,只有拜托阿嬷照顾你了。”

明白事态以后,就轮到我哭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说什么给姨妈送行,其实是母亲给我送行!

这一下,我终于知道盛装打扮和擦亮皮鞋的用意了。

这件事情终于变成我的一个心结,直到现在,就算是演得再怎么假惺惺的电视剧,只要看到母子离别的场面,我总是忍不住流泪。

讲到人生转折点时,人们常说:“那时候,某某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每次听到时心里就想:我的人生,真的是被母亲从背后推了一把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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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二 从贫穷到贫穷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火车每摇晃一次,我和母亲就离得更远一点。

我不停地哭。

喜佐子姨妈可能因欺骗了我而感到内疚,没有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

和母亲分离,让我伤心。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了。

可是,人生这玩意儿,好像是一转变起来就没完没了。变化很快就来临了。

“这是哪里?”

在佐贺火车站下车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虽然还是黄昏时分,但镇上已经一片漆黑。广岛虽然变成了贫民窟,但毕竟是个都市,商店都开到很晚,夜路不觉得那么幽暗。正因为如此,小小的我才会想独自走到母亲的店里去。但是这里没有店铺的红灯笼,也没有来往的行人。车站前只有五六家相邻的餐馆。

我不知道这地方对我的教育有什么好,只想到,从明天起,要在这么个冷清的地方生活,先前的担忧加上恐惧,实在令人难受。

姨妈沿着河堤边的漆黑道路,快步向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不知要去往何处。大概走了四十分钟,年幼的我感觉那段时间似乎长得像没有尽头。

已是秋天,河滩上荒草丛生,让人感觉更加寂寥。我的心情,好像童话故事里那个不知要被卖到何方的小孩。

人在极限状态下,都会激发出动物的本能吗?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栋房子,就像特写镜头一般,猛然跃进我那满怀不安、无法镇静地打量四周的眼睛里。

与此同时,我的心中一阵恐慌。“不是吧?千万别是那栋房子啊!”

那是一栋坐落在河水和草丛之间,就像从古老传说中冒出来的、孤绝寂寥到极点的破茅屋。

而且,屋顶有一半的茅草已剥落了,钉着铁皮。

“昭广,就是这里。”

唉,姨妈偏偏停在那间茅屋前。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光是想象住在这间破茅屋里的外婆的模样,我就觉得害怕。因为,这简直就是山姥姥或其他怪物住的房子。

“妈,我们来了。”

姨妈用力拉开大门。出人意料,里面走出一位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的老太太。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儿扫兴。

姨妈站在我和老太太之间,对我说:

“昭广,这是外婆。”

然后满脸堆笑,对着一脸茫然的我加上一句:

“小时候见过的,还记得吗?”

姨妈是在努力使我适应,可是我那时那么小,怎可能记得?

“姨妈要回去喽……妈,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可能姨妈还是有些心虚,她没进屋,就匆匆离去了。

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婆,就这么突然陷于独处状态。

虽然我那时还小,却也期待着亲切的问候,比如:“来了真好,肚子饿不饿啊?”或是:“虽然会寂寞,但是要和阿嬷一起努力哦!”

可是,外婆第一句话却是:“跟我来!”

她大步跨出后门,走向旁边一间小屋。只有两个榻榻米大的小屋里面,有一个大炉灶。我还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婆就对我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要煮饭了,好好看着!”

说完,开始给炉灶生火。

我虽然听见了外婆说的话,但完全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我呆呆地看着外婆生火,她把稻草和木片扔进炉门里,调着火势。

过了一会儿,外婆说:

“来!你试试看。”

说着,把她刚才用来吹火的竹管递给我。我接过竹管,莫名其妙地“呼——呼——”吹着。

我的脑中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非得吹这个不可?我要自己煮饭,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外婆还在旁边啰唆个没完:

“那样太用劲儿了。”

“时间隔太久,火就熄啦!”

我照外婆指示,“呼——呼——”地吹着,专心致志地烧火。当我累了,吹出的气流弱了,火苗眼看着就要熄灭。我赶忙又拼命“呼——呼——”地吹。可是吹得太用劲,火花四溅,浓烟滚滚,把我呛个半死。

面对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年幼的我心里有些明白: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了。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

被浓烟一呛,加上悲伤,泪水泉涌而出——这就是八岁的我突然必须面对的现实。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外婆已经出去了。她说每天早上四点要起来出去工作。没时间帮我做早饭,因此我一来,就急着教我怎么煮饭。而且,她昨天还交给我一个重大的任务——要把刚煮好的白米饭供在佛像前。

外婆昨晚很郑重地在佛像前合掌念叨:

“从明天开始,就由昭广供饭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照外婆昨晚教我的,生火煮饭,但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煮出来的饭硬邦邦的,像是没煮熟,下面的米却已糊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硬邦邦的饭供上神龛,照外婆教我的,双掌合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一个人吃早饭。

我很想念母亲煮的香喷喷的白米饭,虽然昨天早上才吃过,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饭后无事可做,我走到屋外。昨天到来时漆黑寂寥的风景,在早晨看来却非常美。隔着门前四五米宽的马路那边,是一条河,河面约八米宽,水流清澈。河堤上芒草在秋风中摇摆。天空也比广岛的更蓝、更高,我出神地望着辽阔的天空,一只大鸟悠然飞过。我不禁喊道:

“妈,你看!看!”

母亲不在,我该知道的……

我坐立不安,捡起脚边的石头,用力扔到河里。

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扔。

我站在河堤上,茫然地望着门前那条颇多行人来往的马路,没多久,就远远看到外婆回来的身影。

外婆的工作是清扫佐贺大学和佐大附属中学、小学的教职员室和厕所,快的话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外婆,样子有点奇怪。她每走一步,就发出“嘎啦嘎啦”、“嘎啦嘎啦”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她腰间好像绑着一根绳子,拖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一路走来。

“我回来啦。”

外婆还是弄出“嘎啦嘎啦”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招呼我一声,走进大门。我跟在后面进门,外婆正解下她腰上的绳子。

“阿嬷,那是什么?”

“磁铁。”

外婆看着绳子说。绳子一端绑着一块磁铁,上面粘着钉子和废铁。

“光是走路什么事也不做,多可惜,绑着磁铁走,你看,可以赚到一点外快的。”

“赚到?”

“这些废铁拿去卖,可以卖不少钱哩!不捡起掉在路上的东西,要遭老天惩罚的。”

外婆说着,取下磁铁上的钉子和铁屑,丢进桶里。桶里已经收集了不少战利品。

外婆出门时,好像一定会在腰间绑着绳子。

我简直看呆了。

外婆真是能干,尽管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惊讶的事。

外婆把钉子铁屑都丢进桶子后,又大步走到河边。

我跟在后面,奇怪外婆为什么看着河水微笑。

“昭广,帮我一下。”

她回头叫我之后,转身从河里捞起木片和树枝。河面架着一根木棒,拦住一些上游漂下来的木片和树枝。之前我到河边张望时,还在好奇那根木棒为何横在河里,哪里想得到是外婆用来拦截漂流物的法宝!

外婆把木棒拦下来的树枝和木片晒干后当柴烧。

“这样,河水可以保持干净,我们又有免费柴火,真是一举两得。”

外婆豪爽地笑着说。

现在看来,外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经致力于资源回收利用了。

木棒拦住的不只是树枝和小木块。

上游有个市场,尾部开杈的萝卜、畸形的小黄瓜等卖不出去的蔬菜,都被丢进河里,也都被木棒拦住了。

外婆看着奇形怪状的蔬菜说:

“开杈的萝卜切成小块煮出来味道一样,弯曲的小黄瓜切丝用盐腌一腌,味道也一样。”

是这样。

还有一些果皮受损的水果,也因为卖相不好而被丢弃。但是对外婆来说,那些“只是外表差一点而已,切开来吃,味道一样”。

真是这样。

就这样,外婆家大部分的食物,都仰仗河里漂来的蔬果。而且,“夏天时西红柿用河水冷藏着漂流下来”,更加好吃。甚至有时候,会有完好无损的蔬菜漂下来。

当时,市场批发的蔬菜还沾满泥土,需要兼职的大妈在河边冲洗干净,通常都是十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洗菜,总有人不小心手一滑,蔬菜就被水冲走了。

还有,大白菜有点重,大妈洗完甩水时,即使没失手滑到水里,也总会有几片外面的叶子脱落掉进河里。

每天,总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顺流而下,被木棒拦住,因此外婆称那条河是我们家的“超级市场”。她探头望着门前的河水,笑着说:“而且是送货上门,也不收运费。”

偶尔,木棒什么也没拦到,她就遗憾地说:“今天超市休息吗?”

外婆说这个超市只有一个缺点。

“即使今天想吃小黄瓜,也不一定吃得到,因为完全要听凭市场的供应。”

真是无比开朗的外婆啊。

别人家是看着食谱想着要做什么菜,外婆是看着河里想:“今天有什么东西呢?”再决定菜单。

外婆毕竟对那条河的情况了如指掌。

有一次漂来一个苹果箱子。里面塞满米糠,米糠上放着腐烂的苹果。

我拿着斧头,打算把米糠倒掉,只留箱子当柴火时,外婆就说:“你先摸摸米糠里面。”

“啊?”

我心想:“为什么?”但还是乖乖地伸手去摸——里面竟然还留着一个完好无损的苹果!

我简直觉得外婆真像个预言家。

还有一次,漂来一只很新的木屐。

“只有一只,没办法,当柴烧吧。”

我拿起斧头时,外婆又说:

“再等两三天吧,另一只也会漂下来的。”

我想再怎么幸运,也不会有那么如意的事吧。可是两三天后,另一只木屐真的漂下来了,吓我一跳。

“那个人掉了一只木屐在河里之后,一时还舍不得,但是过了两三天就会死心,把另外一只也扔了,这样,你就刚好凑成一双了。”

外婆的智慧,让我惊叹不已。在我亲眼看见外婆的生活方式后,更是体会深刻。

但是,初见这栋房子时的不祥预感,仍然准确无误。我在广岛时虽然也穷,但在这里,我却沦为更低一级的赤贫阶层了。

不过,也是一般人体验不到的一段快乐岁月的开始!

三 皮鞋锃亮的转学生

我转到佐贺的小学。

佐贺是以佐贺旧城遗址为中心,北、西、南三面围着护城河,街边分布着政府、博物馆、美术馆等等,什么都有。

我刚到时,惊讶于那极像乡下的景观,但外婆家所在的地方竟是佐贺的市中心区!

而外婆家前面那条被她称为“超级市场”的河,则是多布施江的支流,连着护城河。

佐贺旧城的主体建筑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旧城门的石墙和门洞。

我转学的赤松小学就在旧城遗址上。

上学第一天,我穿上表哥送给我的金纽扣制服和那双锃亮的皮鞋,和外婆一起,到了学校。结果,眼前所见又让我大吃一惊。

广岛因为完全遭到破坏,因此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新的,小学也不例外,都是战后新建的现代校舍。可是在赤松小学,我一进门就被带进了老旧的古怪建筑里。

老师和外婆一脸平静,一边闲聊一边走在阴暗的建筑中,我跟在后面,心想:“这里真的是小学吗?”

老师用力拉开教室的门,这里以前是个茶室,里面铺着榻榻米,学生们都跪坐着。我霎时觉得时光倒流到了好几十年前。

我很惊讶。大家也很惊讶,都满腹狐疑地看着穿着金纽扣制服的我。

“这是广岛来的德永昭广君,大家要好好相处啊!”老师把我介绍给大家。

那时,在佐贺人眼中,广岛是一个大都市,而我那不合时宜的金纽扣制服和皮鞋,看起来就像个装模作样的城市小孩,让他们看不顺眼。

老师督促我坐到位子上之后,旁边的小孩跟我说:

“你妈妈好老啊!”

我低下头。

我想说:“她不是我妈妈,是我外婆!”可是我觉得似乎有些对不起送我来学校、还站在教室里的外婆,所以没开口。

外婆讪讪地对我笑笑,和老师殷勤寒暄后,便回去了。

一开始,同学们对我敬而远之,但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一个月后,我已经完全融入新学校里了。

在浑身是泥的追逐嬉戏中,皮鞋很快就破破烂烂了,于是我跟附近的孩子一样穿上木屐。

母亲不在身边,我还是很寂寞。不过乡下生活虽然穷,却也有别样的乐趣。虽然不能去商店买零嘴吃,但树上的果实也足够当零食。我在佐贺最先吃到的是朴树果。漆黑的小果子乍看上去似乎很难吃,但味道酸酸甜甜的,有点儿像杏子。

河边有棵大朴树,树干岔开两根,有个树瘤,让人看了就想爬上去。大伙儿一齐爬上去摘树果,果子很小,每个人不吃上几百颗不会饱。我们常常七八个人一齐爬上树,攀着树枝,摘了果子就往嘴里送。

那是爬树游戏和零食时间融为一体的快乐悠闲时光。

时值秋天,佐贺还产茱萸果、柿子等等,对大城市长大的我来说,都是新鲜事。当然,这些游戏不需要花钱。

爬树、在河边追逐,转眼间一天就过去。

玩具也是自制的,我们还会在树上搭建秘密基地,或者做个竹筏,到河上划着玩。作为材料的木头,要多少有多少,也完全不需要钱。

这样的日子简单又快乐,但很快,剑道开始流行起来。

附近零零星星有几个孩子去道场学剑,我也和附近的野孩子一起偷偷跑去看。

那些平常和我们一起满身泥巴追逐奔跑的同伴,在道场里穿着道服,神情肃穆地挥着竹刀。那模样就是没来由的帅,让人动心,也想学剑道。我赶紧跑回家跟外婆说:

“阿嬷,我今天去看剑道了。”

“哦。”

“很帅啊!”

“是啊。”

“我也想学剑道。”

“学学也好。”

“真的?”

“想学就学呗。”

“真的吗?那明天陪我去道场报名,他们会告诉我们要买哪些护具和面罩。”

“嗯?要花钱啊?”

“嗯,要钱——”

我那个“钱”字还没说完,外婆的态度突然大变。

“那就别学了!”

“啊?”

“别学了。”

“可是你刚刚——”

“别学了。”

不管我说什么,她就是“别学了”这几个字。

我好失望。

虽然无奈地接受现实,但总是幻想戴着护具挥舞竹刀的帅劲儿。

一个同学对垂头丧气的我说:

“德永君,我们去学柔道吧?”

于是放学后,又赶紧跑去看,虽然不像剑道那样迷人,但只需要买柔道服就行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里,缠着外婆:

“让我学柔道吧,不像剑道那么花钱。”

“免费的吗?”

“不是免费——”

“别学了。”

要是在平常,我不会再任性地多说什么,但那时候,我就是抱着想学一种运动的憧憬。我拼命要让外婆知道,我想学一种运动,外婆仔细听明白我的意思后,用力点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推荐给你一个好运动。”

“什么运动?”

“明天开始跑步吧。”

“跑步?”

“对,不需要护具,跑步的马路也是免费的,就跑步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我还只是个孩子,就欣然答应去跑步了。但是,当时学校里并没有田径队,我只是一个人在校园里跑步而已。放学后大伙儿快快乐乐地在玩球或是玩其他活动时,我则在一旁默默地全速奔跑五十米,一遍又一遍。别人眼中的我也许是个怪人,但我自己是很认真地练习跑步的。要说我有多认真呢?以前我一放学就和伙伴跑到河边玩耍,从我开始练习跑步后,总要迟到三四十分钟。

每天就只是跑步。

“我今天跑得很认真呢。”我得意地向外婆报告。

可是外婆却说:

“不要那么拼命跑!”

“为什么不能拼命跑?”

“因为肚子会饿。”

“哦……”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离开时,她一把拉住我说:

“还有,你跑步时穿着鞋子吗?”

“是啊。”

“傻瓜,要光脚跑,否则鞋子会磨坏的!”

但我没听从这两个吩咐,我每天还是拼命地、当然也穿着鞋子继续跑。

以树果为零食,自己做玩具,运动也只是跑步,实在是非常简单的穷日子。

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也不觉得这样太辛苦难过。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对外婆说:

“阿嬷,虽然我们家现在穷,以后有钱就好了。”

可是外婆这样回答我:

“什么话?穷有两种:穷得消沉和穷得开朗。我们家是穷得开朗。而且啊,我们跟由富变穷的人不一样,你不用担心,要有自信。因为我们家的祖先可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做有钱人很辛苦,要吃好东西,要去旅行,忙死了。而且,穿着好衣服走在路上,还要担心摔一跤。光从这一点来看,穷人习惯穿着脏衣服,淋了雨,坐在地上,摔跤也无所谓。啊,贫穷真好!”

……

我只能说:

“阿嬷,晚安。”

<hr />

注释:

四 有滋有味的贫穷生活

正因为勇于挺胸抬头说:“我们祖先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外婆的贫穷生活还真是坚定彻底。

我读小学低年级时,战争伤痕犹深,大家都穷,很多孩子都吃不饱饭。于是,学校会定期为学生作营养调查,问些“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之类的问题,我们就把答案写在笔记本上交上去。

“早饭吃了龙虾大酱汤。”

“晚饭吃了烤龙虾。”

班主任老师看我连续几天都这样写,有一天放学后,他表情狐疑地来到我们那破破烂烂的家——他大概觉得这么穷苦人家的小孩,每天都吃两餐龙虾太奇怪了。老师把笔记本拿给外婆看,问道:

“这是德永君的答案,是真的吗?”

我气乎乎地辩驳说:

“我没有说谎,对不对?阿嬷,我们每天早饭、晚饭都是吃龙虾嘛!”

外婆立刻哈哈哈大笑。

“老师,对不起,那不是龙虾,是螯虾,只是我都跟这孩子说那是龙虾……”

“这样啊?”

“看起来差不多嘛!”

“唉,真是。”

老师也哈哈大笑,这件事总算搞清楚了。

外婆给我吃螯虾,却跟我说是龙虾,没吃过龙虾的我,真的相信她了。顺便提一下,我们家专属的“超级市场”里常常可以捞到螯虾。

这是外婆对我唯一一次、也是无恶意的谎言。

又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夏天,我到朋友家玩,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西瓜做的面具。因为那里是农家,有堆积如山的西瓜。就像现在万圣节时大家用南瓜做的面具一样,那个面具是用西瓜皮做的。

“真有趣,真好玩。”

见我赞不绝口,朋友就把那个西瓜面具送给了我。

我喜不自胜,很郑重地抱回家给外婆看。

“阿嬷,好不好看?”

“哦,很有意思。”

外婆也赞同地看着。

晚上睡觉时我把西瓜面具放在枕边,打算明天带到学校向同学们炫耀。可是早上醒来,一睁眼,发现枕边的西瓜面具已经无影无踪了。

外婆去上工了,不在家,我没办法,只好上学去。放学回家后,再问外婆:

“阿嬷,我的西瓜面具到哪里去了?早上起来就没看到了。”

“啊,那个啊……”

外婆笑嘻嘻地让我看看玻璃盘子,

“看,很好吃吧?”

西瓜皮正腌在盘子里。

从这些小故事就可以明白,在穷人生活中,最要紧的是每天的饮食。屋子虽破,还能遮风避雨;衣服不求奢华,也不愁缺欠,总有表哥穿过不要的给我。只有饭是每天非吃不可的,因此外婆在吃的方面也就格外精明。

首先,外婆很爱喝茶。喝过茶就会有茶叶渣,她把茶渣晒干,用平底锅煎脆后洒上盐巴,就变成“茶叶香松”。如果在现在,可以打着富含儿茶素的“外婆香松”称号大卖特卖也说不定。

再就是鱼骨头。

“鱼骨含有钙质,吃吧。”外婆这么说着,连很粗的鱼骨头都叫我吃下去。但总有些鱼骨头是肯定嚼不碎的硬骨头,像鲭鱼的骨头。每次吃完鱼肉后,外婆就把鱼骨头放在碗里,倒进热开水,冲成骨汤喝下去。这还没完哪,剩下的鱼骨头再晒干,用菜刀剁碎,压成粉,当作鸡饲料。其他还有苹果皮、有伤痕的蔬菜等等,都被外婆当作了鸡饲料。

外婆总是这么得意地说:

“只有可以捡来的东西,没有应该扔掉的东西。”

说到捡来的东西,河滨“超级市场”每年都有一场美食盛会。那就是。

在九州岛,盂兰盆祭祀的最后一天有送神的“精灵流”仪式,就是在小船上载着鲜花食物,顺着河水漂流而下。

你大概已经猜到,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小船,当然又被外婆的木棒拦住了。外婆捞起小船,拿起上面的苹果、香蕉等水果。

我是很想吃苹果、香蕉,可是第一次看到外婆这么做时,担心遭老天惩罚。

“阿嬷,这是供给菩萨的东西吧?”

“嗯。”

“这样做不会遭老天惩罚吗?”

“什么话?这样放任它们漂下去,水果腐烂了,会污染大海,也给鱼类带来麻烦。”

她说着,捞起一艘艘小船,手不停歇地只顾拿起水果。

“可是……”

外婆继续说:

“船上还载着死人的灵魂,不好好送回河里不行。”

说着,又把小船恭敬地放回河里,并双掌合十说:“谢谢。”

外婆是虔诚信佛的人。前面也说过,她每天早上供佛的食物从不马虎,即使这么穷,外婆对寺庙的捐献和佛事的供奉,也绝不吝惜。

如果有菩萨因为我们这每年一度的美食盛会而惩罚我们,会让人觉得菩萨没有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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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五 最喜欢也最讨厌的运动会

来到佐贺,一年的时光过去了。这期间,我因为外婆的建议而埋头苦练“不花钱”的跑步运动,成果竟出乎意料地丰硕——我跑步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马上就要开运动会了,我对赛跑很有信心,因此无论如何都希望母亲能来看我的运动会。

“妈,我跑得超快,练习时都是第一,所以运动会时你一定要来!”

我用蹩脚的字认真地写了信,寄去,可是,答复还是“不能来”。

我虽然知道母亲为了给我寄生活费必须拼命工作,但还是觉得很失望。那打从心底里让我高兴的运动会,突然间就变得无趣了,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是下大雨就好了。”

运动会那天早上,外婆奇怪的叫声把我吵醒,使我的感伤情绪一扫而空。

“生啊!生啊!”

外婆的奇怪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往院子里一瞧,外婆好像正对母鸡说:“生蛋!”

当时,外婆家养了五只鸡,可是不一定每天都会生蛋,而且我们没有冰箱,当天生的蛋当天就要吃掉。

平常日子学校会供应营养午餐,但是运动会那天却要自己带便当,外婆大概想至少该给我带一个荷包蛋吧。

稍微扯远一点,当时很多人都说营养午餐很难吃,可是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大餐,是我的营养补给之源。同学们嫌腥而不喝的脱脂牛奶,我可以喝上五六杯;他们嫌硬而不吃的橄榄形面包,我宁可不装教科书也要把面包塞进书包里带回家。

带回家的橄榄形面包用炭火烤一烤,整间屋子里飘满香气,外婆高兴地把又热又香的面包送进口里说:

“跟法国人一样呢。”

我说:“要是还有乳玛琳(人造奶油)就好了。”

她就会回答:“我不认识那个叫什么琳的外国人。”

言归正传,回到运动会那天早上的“生蛋行动”。

“生啊!生啊!”

“什么不要?你不生吗?”

“Ke-ko、ke-ko。”

“你知道今天要开运动会吧?生!快生!”

“Ke-ko、ke-ko。”

“你这只笨鸡,快生!”

我很感谢外婆的心意,但是对鸡说这样的话,鸡也未免太可怜了。

我看着外婆和母鸡对峙了好一会儿,渐渐察觉一件奇妙的事情。外婆起劲的“生啊!生啊!”吆喝声后,就有“嗨!嗨!”的回应。

“生啊!生啊!”

“嗨!嗨!”

“生啊!生啊!”

“嗨!嗨!”

我仔细聆听,回应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原来隔壁的大婶名叫。

结果,外婆的“威逼利诱”没有成功,我只好带着白饭配上梅干、甜姜片的素食便当出门了。

天气真是好得令人恼恨,不过我已经不讨厌运动会了。

母亲不能来确实遗憾,但我还是要打起精神努力表现。

“宣誓!我们宣誓要本着体育运动的精神,堂堂正正地比赛。”

六年级的学生代表宣誓后,我在佐贺的第一个运动会开始了。我参加的是低年级的五十米赛跑,是上午进行的最后一个项目。

滚大球、体操等项目逐一进行完后,终于轮到五十米赛跑,我配合着轻快的音乐进场。充满自信的我,那时只有一点点紧张。

“各就位——预备——”

“砰!”

起跑的枪声响起,第一组选手向前冲出。

“砰!”

“砰!”

“砰!”

随着发令枪响,选手一个接一个向前冲出。其中有个一直领先的小孩,中途摔了一跤,落到最后,他忍不住哭了。我看得有些心惊。

终于轮到我了。

“各就位——预备——”

“砰!”

我奋力向前冲。

我竭尽全力大步向前,跑在每天独自奔跑的运动场上。

天空湛蓝,周围响起家长为子女加油的欢呼声。

我忘情地向前奔跑,回过神时,已经一马当先冲破终点线。

“妈,我跑第一嘞!”

母亲虽然没来,但是我写信告诉她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那个时候,我希望一直维持那种感觉。

可惜,那种爽快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

“现在是快乐的午休时间,大家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享受便当喽!”

教务主任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同学们三三两两分散到校园各处,和来助威的家人一起吃便当。

“你表现得很好。”

“受伤没有?”

“我带了你喜欢吃的香肠。”

在周围夸奖的、担心的、充满爱意的嘈杂声中,我胸前别着冠军的彩带,独自走着。这时候,比我赛跑时没人给我呐喊加油更难过。

“德永君,你跑得真好快啊!一起吃便当吧。”

认识的邻居阿姨邀我。

“不用,我妈在那边等我。”

我撒了任何人都清楚的谎,独自跑进教室里。

外婆也没来运动会。

不只是运动会,其他的教学参观日她也没来过。

似乎是转学来那天被形容“好老”的事一直挂在她心上,她好像觉得来了会让我感到丢脸。

我跑进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校园那边传来蜜蜂翅膀震动般的嗡嗡嘈杂声音。我含着泪水,正要打开素食的便当时,教室的门突然打开。

“喂,德永,你在这里啊!”

是我的班主任老师。

“老师有事吗?”

我赶忙擦擦眼睛。

“哦,我们交换便当好吗?”

“嗯?”

“老师刚才不知怎么的,肚子一直痛,你的便当有梅干和甜姜吧?”

“对。”

“太好了,这些对肚子很好,我跟你换。”

“好啊。”

我和老师交换了便当。

“谢谢你。”

老师拿了我的便当走出教室。

“肚子痛吗?真糟糕!”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打开老师的便当,不觉欢呼起来:炒蛋、香肠、炸虾……老师的便当里塞满了我从没见过的豪华饭菜。

我忘情地吃着。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太好吃了。

拜老师肚子痛之赐,我萎缩的心再度充盈饱满,在下午的接力赛中又大大活跃了一番。

又过了一年。

三年级的我,还是运动会中的英雄,但母亲依然因为工作忙,还是不能来。

又是午休时间。我正要吃便当时,教室的门又突然打开,老师走了进来。

“喂,德永,你今年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吃啊?”

“是。”

“老师肚子痛,你的便当有梅干和甜姜吧?我们换便当好吗?”

“好啊。”

我当然很高兴地交换,又享用了老师的豪华便当。

又隔了一年,我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是女的。

我在运动会上还是大放异彩,但母亲还是没来。

又是午休。

教室的门打开。

“德永君,你在这里啊,老师肚子痛,和你换便当好吗?”

怎么,连新的班主任老师也肚子痛?

我很认真地在想,这个学校的老师在每年一次的运动会时都会肚子痛吗?

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是运动会中的英雄,但母亲一次也没来。而每一年,我的班主任老师到运动会时都会肚子痛。

我明白老师肚子痛的含义,则是六年级第一次跟外婆说起这事的时候。

“奇怪,他们一到运动会就肚子痛。”

“是借口,老师特意这么做的。”

“啊?可是他们说肚子痛……”

“那是真正的体贴啊!他们如果说帮你带了便当,你和外婆都会难堪。所以老师都假装说肚子痛,要和你换便当。”

学校老师都知道我母亲不能来参加运动会,因此想出这个每年至少让我吃到一次美味食物的策略。

“真正的体贴是让人察觉不到的。”

这好像也是外婆的人生信条,我后来也多次从外婆嘴里听到这番话。

直到现在,运动会的便当故事,还是深深印在我心里的“真正体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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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六 热水袋带来的幸福

佐贺地处南方,很多人以为那里天气温暖,其实九州岛的冬天出乎意料地冷。外婆家是老式的房子,更是寒冷彻骨;而且,人似乎一冷,就会消耗皮下脂肪,总觉得肚子空空的。尤其是真正饥饿时,感觉会更冷。

小学三年级某天,正是秋凉已深、寒气逼人的时候。我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放下就嚷着:

“阿嬷,好饿啊!”

可是那天,家里肯定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外婆冷不防回了我一句:

“是你神经过敏了。”

听她这么一说,才九岁的我也只能乖乖地承认“是这样啊”。不吃饭,做什么好呢?我们家没有收音机,当然也没有电视看。穷极无聊的我嘀咕着:

“我去外面玩吧。”

外婆竟然对我说:

“不行!出去玩肚子会饿,你去睡觉吧。”

我看看钟,才下午四点半啊!怎么说都还太早吧!可是因为实在太冷,我乖乖地钻进被窝,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概晚上十一点半,尽管外婆一直说我是神经过敏,但我那次真的是饿醒过来了。我摇醒睡在旁边的外婆说:

“我真的肚子饿啦!”

这回她却跟我说:

“你在做梦!”

因为在被窝里,我有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在做梦……但终究因为又冷又饿,我落下泪来。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清晨,我对外婆说想吃早餐,她竟然说:

“早餐昨天不是吃过了吗?赶快去上学,学校有营养午餐喔!”

就这样,我熬过了两餐。

外婆总是很开朗,但在寒冬时节,心情偶尔也会毫无缘由地消沉。那天是比平日更冷的一个寒夜,外婆却喜滋滋的。

“有什么好东西吗?”

“今天有这个热水袋,很暖和呢!”

她兴奋地把热水灌进那椭圆形的银色旧热水袋里。

不知是捡来的还是从哪里要来的,我半信半疑地想,有那个东西就真能变暖和吗?可是用毛毯包着它放在腿下之后,真的感觉好暖和。这温暖的被窝就像天堂一般,让我沉沉睡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成了热水袋的忠实信徒。一到晚上,外婆把热水灌进热水袋后拿给我,我就高兴不已。

热水袋为我们寒冷的家带来了幸福。

一天晚上,隔壁的大婶来我们家。才八点左右,我和外婆已早早钻进被窝,当然,腿下垫着暖乎乎的热水袋。外婆并没有觉得被打扰,很客气地招呼大婶进来。

大婶给我们送来腌芥菜,嘴里说:“是别人送的……”

外婆立刻留住她:

“喝杯茶再走嘛。”

大婶一边说:“啊呀,太晚了,不好意思。”一边快步进屋。

接下来就有问题了。

只听到外婆说:“啊,刚好。”从被窝里拿出热水袋,扭开盖栓,把袋里的热水灌进茶壶里。

大婶怎么也不肯伸手拿起外婆一直劝她喝的那杯茶。外婆还咯咯笑着说:

“别客气,喝吧!刚才虽然拿来暖脚,但跟里面的热水没关系的。”

只有这时,我的立场站到了隔壁大婶那边。但是几天后,我也成了被人同情而不是同情别人的人了。

快乐的秋季出游。

那天早上,我问外婆:

“有没有水壶?”

外婆很快就说:

“把茶装进热水袋里拿去就行了。”

“啊?热水袋?”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我真的把茶装进热水袋里带出门。但那毕竟是热水袋。

身上绑着热水袋走在路上,不但是我同学,连路上行人也频频侧目。我一整天都觉得丢脸死了,就在出游快要结束的回程路上,事态突然扭转。

到处跑着玩耍,又走了一天,同学们都很渴,但他们那些小小的水壶都已经空了,只有我的热水袋还留下一大半的水。

“德永君,你还有茶吗?”

“给我喝一口。”

大家都跑到我这边,而我也认为茶水少了,热水袋会变轻,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啊,好啊。”

我大方地把茶分给他们,居然有人拿点心给我说:“这个给你,谢谢。”

如果在别人家里,小孩子回家时说:“我回来了,点心呢?”就会有甜馒头或饼干可吃,但是在我们家,要是问:“有点心吗?”只会听到:“田中家的柿子正是吃的时候嘞!”

热水袋里的茶换来点心糖果,感觉好像一样奇妙,这也多亏了外婆不受“热水袋只是暖脚工具”的传统观念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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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七 钱是天上掉下的意外收获!?

小学四年级时,我也到了开窍的时候。对于以前完全没兴趣的钱,我突然觉得很有吸引力了。

学校到家里的路上,有一家杂货店,圆圆的玻璃罐子装着蛋糕、鹌鹑蛋、糖球等,整齐陈列着。我记得鸡蛋糕一个一元,鹌鹑蛋两个一元。

放学途中能到那家小商店买东西的,只有家境宽裕的小孩。

“我要去看一下。”

“Bye-Bye!”

目送挥着手走进杂货店的同学,心里非常羡慕。

树上的果子虽然也好吃,但我偶尔也想吃吃糖球、冰激凌或凉粉什么的。没有零花钱的我问买了零食的小孩:

“味道怎么样?”

“……”

因为味道无法说,因此大多数小孩都会让我尝一下。可是没多久,对方就不耐烦地催促一直舔着糖球不放的我。

“还我!”

我无奈地还他,没隔多久又问:

“是什么味道?”

“刚才不是给你尝过了吗?”

“我忘了。”

“舔十秒就要还我啊!”

其实味道是不可能忘掉的,但他只是个单纯的乡下孩子,根本没想到这么多。他勉为其难地又让我舔糖球。

“一、二、三、四……十。”

十秒到了,我爽快地还他,但隔不多久,我又问:“是什么味道?”他又让我舔。

就这样,最后说好各舔十秒就换人舔,顺了我的心愿。

“一、二、三、四……十。”

他数到十后,我把糖球吐出来,交给他后开始读秒。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糖球又回到我嘴里。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都正常地慢慢数,我则是尽可能数快一点。后来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公平而抗议。

“你数得太快了!”

“哪有?我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果然快了点。”

“你神经过敏啦!”

我就专门做这种事。

有一次,我灵光乍现,想到用自己的钱去买零食的法子。

“喂,我们也去杂货店吧!”

我招呼几个同学。

“是想去啊!可是没钱。”

“看我的!”

“怎么做?”

“去捡。”

“又没有人掉钱。”

“不是捡钱,是去捡可以换钱的东西。”

我充满自信地说,吩咐大家下个星期天到神社内集合。

到了星期天,五六个朋友聚集在神社内,都是从家里要不到零花钱的小孩。

“绑着这个东西走路吧!”

“这是什么?”

我把磁铁和绳子交给满脸狐疑的他们。

没错,我借用了外婆的智慧。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家立刻绑上磁铁四处晃荡。

走了一阵子我们惊讶地发现,磁铁上已经粘有不少掉落的钉子。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们发出奇怪的声音走了一会儿,忽然头上一个接一个地掉下东西来。抬头一看,有人在电线杆上干活呢。掉下来的是铜线。我们冲电线杆顶端喊着:

“叔叔,这个可以捡走吗?”

叔叔们很干脆地说:

“嗯,可以啊。”

傍晚,我们把那天的收获拿到收废铁的那里,每个人赚到十元。我们拿着钱冲往目的地——当然是那家杂货店。

在一份凉粉五块钱的时代,即使只能买十块钱的零食,我们还是乐不可支。最重要的是,劳动后大家一起吃的凉粉,真的美味极了。

不用说,那之后有一段时间,穷孩子之间都流行腰上绑着绳子拖着磁铁到处走了。

其实那时候,我还有比零食更想买的东西——蜡笔。

当时我们班上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有十二色的蜡笔,我因为没有,常常要跟人家借蜡笔画画。

“田中君,白的借我。”涂了一下,又说:“山崎君,红的。”再仔细地涂。

因为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大家都很珍惜蜡笔,虽然会借我,还是会一再叮咛:“不能用太多哦!”“只能用一点点!”

我很客气地这边借借、那边借借,因此画的人常常是右边眉毛是红的,左边却是黑的。即使在画母亲的脸时,也画得像毕加索的抽象画,实在没勇气寄回广岛去。

有一天,我和喜佐子姨妈的儿子、大我四岁的表哥到护城河上玩竹筏。竹筏不知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我和表哥跳下水去推竹筏。

“哎哟!”

那时脚下忽然一硌,我踩到一个东西。

“我踩到什么了!”

我告诉表哥,随手捞起踩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奇怪的乌龟!”

我才说完,表哥就惊呼:

“是鳖!”

“鳖?”

“昭广,这个拿到鱼铺去卖,值好多钱呢!”

我们相视而笑,赶紧抱着鳖回去,装进水桶提到鱼铺去卖。

被我踩到算它倒霉。

天啊!鱼铺大叔竟然用八百四十元买下那只鳖,我和表哥各赚了四百二十元巨款。我立刻拿着钱跑到文具店。

“阿姨,有四百二十元的蜡笔吗?”

“有三百八十元、二十四色的。”

“我要那个。”

回到家里,我轻轻打开二十四色装的蜡笔盒,里面排满了我过去没看过的各种颜色的蜡笔。

我感到非常幸运,笑得一脸灿烂。

第二天虽然没有画图课,我还是把长长的蜡笔盒带到学校。我不顾第一节课是国语,依然把蜡笔盒放在桌上。

“德永君,那是什么?”

老师问我时,我不说是蜡笔,而是打开盖子说:

“是二十四色的。”

连老师也说:“真不错呢。”

同学中都没人有二十四色的蜡笔,也都好奇地看着我的蜡笔盒赞叹。

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带着长长的蜡笔盒去学校,不管是算术课还是社会课,都放在桌上。

到了画画的时间,旁边的同学跟我借金色或银色的蜡笔时,我也说:“只能用一点点啊。”

虽然我很高兴,但是我的母亲画像还是像笨拙的毕加索抽象画——画图的技巧或许跟用什么蜡笔没有关系。

八 母亲和棒球少年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和同学组织了一支棒球队。当时的男孩子几乎都是棒球迷,但我喜欢棒球还有别的原因。

每年一到暑假,我就可以回到广岛的母亲那里。每次到广岛,母亲一定带我去广岛市民球场看职业棒球赛(简称“职棒”)。

“暑假时和我妈去看职棒了。”

“真的?”

“骗人!”

那时看职棒还是很奢侈的事情,大家都怀疑生活赤贫的我不可能去看。但我早就为了这个时刻,事先特别留下写着“×月×日广岛</a>S巨人”的票根。

“你看!”

“哇!真的呢。”

“真棒!”

职棒赛的票根就像在查案时亮出来的家徽,大家看了都惶恐地唯唯诺诺。因为这个缘故,棒球对我来说,仿佛是幸运的象征。

不是吹牛,我的运动神经很好,跑得很快,而当我想打棒球时,立刻就从棒球迷变成棒球少年。放学后和星期日,只要不上学的时间,我几乎都在打棒球中度过。这一下,运动少年真的诞生了。

打棒球也需要球棒和手套,但并不是所有队员都得有球具才能打。比赛时,只要两队合起来有九个手套,就已经烧高香,但实际上多半只能勉强凑到五个。因为是软式棒球,除了投手、捕手和一垒手以外,其他球员不戴手套也没关系。

当然也没有垒包,只好拔些草代替,说:“这就是垒包。”

我们的球队非常强,常常和六年级的球队对战,或是和邻近的小学比赛。但没过多久,我们球队遇到一个大问题。

那时,有个叫池泽的男孩想加入我们球队。

“我想打棒球。”

“好呀。”

想打棒球的小孩我们一般都来者不拒,没有问题。可是池泽君第一次来练习时,让我们大吃一惊。

他带着崭新的球棒和手套,大家看得羡慕不已,赞叹不已。

他说:“我想当捕手。”

说着,从崭新的运动袋里拿出全新的捕手手套和面罩。

接着又说:

“这个大家都可以用。”

连垒包都准备齐全了!

池泽家里是老字号的糕饼铺,他又是长子,备受宠爱。这个未来的家业继承人要打棒球,家人立刻把全套球具买给他。

虽然没有球具也可以打棒球,但有球具还是比较好,最重要的是,那样看起来像打职棒,很帅气。

自从池泽加入我们球队以后,要求和我们比赛的球队越来越多。但是要用这些球具,就必须让池泽出场。可是池泽的运动神经缺乏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不让池泽出场,就不能使用那些帅气的球具;可是池泽一出场,我们球队必输无疑。这对池泽君是有点遗憾,但他不在时我们总是激烈地争论。

“下一场比赛怎么办?”

“池泽要是出场,铁定输的……”

“既然那样,就别用垒包吧!”

“不行,不行,对方球队也期待要用垒包啊!”

我们这些棒球少年向往的对象,自然是职业棒球选手。

忘了是什么时候,佐贺市民球场有场广岛鲤鱼队和西铁狮队的公开赛,广岛队的选手都住外婆家附近的老旅馆。

想看职业棒球选手一眼的人太多,把旅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可是选手们迟迟不露面,等得不耐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直到天色已黑时,唯有我还留在那里。

除了因为我对职棒选手格外向往之外,他们来自母亲所在的广岛这点,更让我有特别的感受。

或许是终于吃完晚饭,打算上街逛逛,选手们零零星星地从旅馆出来。我奔到一个选手身边。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母亲在广岛工作,她姓德永,你见过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蠢到家的问题。但那时候的我,提到广岛就想到母亲。我以为在广岛的人都和我母亲有关联。可是那个选手并没有嘲笑我,他微微一笑说:

“我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妈工作很忙,所以把我寄养在外婆家。”

“哦,这样啊,你等一下!”

他又走进旅馆,然后拿着一包东西出来。

“这个给你,见到你母亲时,代我向她问好。”

说完,把那包东西交给我,挥挥手就走开了。

他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甘纳豆。

把一颗裹着糖衣的豆子放进嘴里,香甜四溢。

虽然他没见过我母亲,即使见到也不认识,他还是笑着说:“代我向她问好。”这种亲切,更让我成为广岛鲤鱼队的忠实球迷。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好像是。

<hr />

注释:

九 外婆和母亲

来到佐贺以后,我每年只有在暑假时可以见到母亲。运动会和教学参观日时,母亲都忙得不能来。

有一年快放寒假时,我突然想到:

“学校不只放暑假,还有寒假和春假。如果寒假时我也能像暑假一样回去看母亲就好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赶紧跑去跟外婆说:

“阿嬷,这个寒假我也想回广岛。”

“不行。”

“为什么?”

“冬天火车不开。”

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

“那春假时回去吧?”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春假时司机有事。”

“是吗?”

原来,我只能在暑假时去广岛,果然是有理由的。我这么一想,也就死心了。

可是,我的“这个冬天也想回广岛”念头一起,就很难再按捺下去。我想看看通往广岛的铁路,就约了朋友去看火车。

“沿着这条铁路一直往前走,就会到广岛。”

“哦?前面就是广岛吗?”

朋友也惊讶地看着向前无限延伸的铁轨。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时,火车从铁轨那头驶过来。

“哇!火车在开!”

这和外婆说的不一样啊!

我撇下朋友,急忙跑回家。

“阿嬷,火车在开啊,今年冬天和以前不一样哦。”

“不会吧?”

“我刚刚看见了。”

“啊,那是货车。”

“不是,我跟火车挥手,车上的人也跟我挥手。”

“手?那是家畜。”

外婆应付我也很辛苦吧?但她确实是个你说东她就能说西、脑筋转得超快的外婆。

因为一年只见一次,我和母亲总是以写信联络。我每次写到“帮我买××东西”时,一定只有一半心愿能够实现,另一半总是落空。也因为这样,我更能体会母亲的辛苦和对我的爱。

母亲写信来时,给我的信和给外婆的信一定是同时寄到。

那天,母亲给我们的信同时寄到,我和外婆在客厅看信。

“有人在家吗?”

“来了,谁呀?”

外面有人叫门,外婆出去开门。那时,她的信就摊开放在那里。我完全没有偷看的意思,但还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

信的开头是“……昭广还好吗?”我很高兴母亲一开始就写到我,继续看下去。

“……本来每个月该寄五千元的,但是本月只能寄上两千元,不足之数,还请妈妈想想办法。”

外婆回到客厅时,我假装没事般坐在一旁,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我们虽然是“不平凡的穷”,但这个月母亲只能寄两千元来。我意识到现在不是过轻松悠闲日子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决定少吃点饭。

那天晚饭时,配菜照旧寒酸,只有腌萝卜和煮青菜。因为菜少,我总是吃一肚子的米饭,饭碗瞬间就空了。

要是在平时,我一定会说“再来一碗”,可是那天我吃完一碗就把筷子和碗放下。等着我再加饭的外婆一脸惊讶。

“怎么了?”

“没什么,已经吃饱了。”

“怎么会?”

“……”

“不舒服吗?”

“没有。”

“再吃一碗吧?”

“已经饱了。”

外婆看着低头不语的我,察觉了什么似的说:

“你看到信了?”

“嗯……”

外婆那时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在我心里。那是一种似怒似悲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受不了,跑出家门。我跑到河堤边,之前一直压抑的泪水一股脑儿地流出来。我觉得又气又懊恼,难受得不得了。

我不想回家面对外婆,我在河堤上走来走去,直到天黑了才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整齐的被铺枕边,放着盖了布巾的盘子。我掀开布巾,盘子里有一个大饭团,还有一张外婆留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饭还有的是,吃吧。”

我又差点掉下泪来,我正在吃饭团时,外婆推开房门。

“回来啦?”

“嗯。”

外婆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团。

她是个刚强的人,所以不会掉泪,但那时她的眼睛里确实晃动着晶莹的亮光。

那是豪情万丈地说“祖先世世代代都是穷人”的外婆,第一次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外婆娘家姓持永,世世代代都是佐贺城主锅岛藩家的乳母。

怪不得外婆那么有气质。

我不知道详细的情形,只知道外婆嫁给了经营脚踏车店的外公。脚踏车在当时是奢侈品,开脚踏车店的外公也算得上是优秀人才。持永家的千金嫁给优秀人才也算般配,但是,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

外公五十五岁那年便抛下四十二岁的外婆去世了。之后,外婆从事清洁工的工作,独自抚养七个儿女长大。

生活苦上加苦,一无所有的外婆只有一个可以骄傲的宝贝,就是她出嫁时带来的刻着藩主家纹饰的长方形大柜子,就是古装电视剧里公主出嫁时家仆抬着的那种东西。

那是以前锅岛藩主的赐礼,已有相当长的历史,虽然抬它的杠子已经不见了,但终究是个结实好看的长柜。那里面也确实装着像是公主穿的和服,外婆偶尔拿出来晾晒,宝贝似的珍藏着。

外婆有个奇妙的习惯。

再怎么华丽,它毕竟也只是个柜子,但即使没有特别的安全防护措施,外婆还是把现金等重要的东西都收在里面。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连给客人喝的啤酒也放在里面。

第一次看到外婆对客人说着“喝点啤酒再走吧”而打开那有贵族纹饰的柜子时,我大吃一惊。

外婆自己不喝啤酒,但一有客人来,不论白天或晚上,都会豪爽地打开啤酒瓶盖。或许对外婆来说,啤酒是招待客人的重要东西,而她的想法就是重要的东西要放进藏宝箱里。

前面写了外婆的故事,这里我也想提一下母亲。

母亲很有外婆的味道,气质也很好。我五年级那年,她关掉小酒馆,在广岛一家很大的中餐馆努力工作,很快升任领班。工作时,她总是穿着漂亮的和服。

在我小学五年级也可能是六年级的春天,有那么一次,母亲来佐贺住了几天。

虽然暑假时我都会去广岛,但每回母亲都要工作。

我们不能从早到晚待在一起,因此这回母亲请假来佐贺,除了上学以外,我都和母亲待在一起。

其实,我真的不想去上学,可是母亲不准。因此我早上总是拖到快迟到时才出门,一放学就飞也似的奔回家。但我不是一个人回家。

“我妈在家!”

我得意地说,还带了一堆朋友跟着回家。

对别人来说,母亲在家是很平常的事,我却是高兴地炫耀不已。看过母亲之后,同学都会夸道:“你妈妈好漂亮啊!”

我更是得意非凡。

“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

“我带朋友来了。”

“欢迎啊,家里只有广岛的馒头,不嫌弃的话就吃一些吧。”

我满脸得意地把漂亮母亲笑嘻嘻递给我的“枫叶馒头”分给大家。

大家看着我从广岛都市来的漂亮母亲,还有当时还不太出名、仿照枫叶形状制作的“枫叶馒头”,都惊喜不已。

母亲要回去的前一天,因为难得见面,亲戚们便聚在一起去赏花。亲戚加邻居,总共有三四十人。

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开起盛大的宴会,没有卡拉OK,母亲就清唱歌曲,结果赢得如雷的掌声。

姨妈兴致很高,跑回家去拿来三弦琴。姨妈弹着三弦琴,母亲唱歌,周围的赏花客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这边。我们这一群人开始惹人注意,有个赏花客靠近我说:

“那个人是你母亲?”

“对。”

“哦,唱得真好,来!给你。”

我吓一跳,他把五十元塞在我手里,那大概算是赏钱。或许因为没有特别设置舞台,他们不好意思直接把钱扔给唱歌人本人。

他们知道我是母亲的孩子之后,都把五十元、一百元不等的赏钱塞进我手里。甚至有人递来清酒或啤酒说:“再唱一曲!”

母亲和姨妈兴致更高,不停地唱着。

“你妈妈唱得真好!”

外婆滴酒未沾,却像喝醉般两颊泛红,出神地看着唱歌的母亲。

身为既漂亮又会唱歌的母亲的儿子,我既得意又高兴,还得到不少赏钱。那真是令我难以忘怀的、最棒的一个春天。

那晚,我余兴未消地钻进被窝,对睡在旁边的母亲说:

“妈,你唱歌真的很好听。”

“谢谢,我小学时曾经和喜佐子姨妈一起去劳过军。”

“劳军是什么?”

“就是唱民谣给军人听。”

“只是小学生啊,好厉害!”

“如果不是嫁给你爸爸的话,我本想当歌手的。”

母亲说着,朗声大笑,估计那多半不是开玩笑。

我做了漫才师(相声演员)之后,四处参加活动,曾经带着家人参加“明星家族歌唱对抗赛”,当时母亲也得到大大的满足。她三次出场,三次都获得歌唱奖。

这么想起来,我进入演艺界,虽然不是成为歌手,但或许还是源自母亲的遗传。

母亲和外婆都是美女,我的哥哥也是俊男。

只有我像父亲吗?

真不愧是父亲留给母亲的纪念。

十 一万元一双的钉鞋

上了初中,我毫不犹豫地加入棒球队。小学在同一个球队的朋友,几乎也都成了棒球队队员。当时棒球队里,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有十五人,二年级也是十五人,我因为跑得很快,虽然是一年级,但也立刻被选为正式队员。这时候,外婆当初建议我的“跑步”运动大大发挥功效。

中学的棒球队很正规,质与量都不是小学时自己组织的队伍可以比拟的。

我越来越迷恋棒球。

这时,外婆也有了转变。以前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假装不知道,现在却常常跑来看我练球。但她还是有所顾虑,不会光明正大地来,即使来了,也都躲在暗处偷偷看我练习。

“喂,她来了呢。”

“嗯,我知道。”

每次队友都悄声通知我,既然外婆那么顾虑,我也只好假装没有发现。

有一天我一到家,外婆就冲出来对我说:

“你今天打得好棒!”

那天我打出一记再见全垒打。

我虽然知道她去看了,还是装傻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外婆只是尴尬地哈哈干笑。

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次后,外婆渐渐会在球赛中大声帮我加油了。

“昭广,来一记大的!”

只有这时候,平常气质很好的外婆,会不顾形象大声帮我呐喊加油。对已经习惯没有家人来看球的我而言,真是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成为正式队员固然高兴,但是在很多方面都要花钱。这和我们自己组织棒球队不同,练习服和球具都是必要的。

外婆虽然每天在河边帮我洗练习服,但我身体会长大,只有一套显然不够。

“明天早上开始要练跑步。”

我好几次撒谎,在凌晨三点左右偷偷跑到中央市场去打工。中学生能做的工作,也只有搬货和打扫等体力劳动而已,打完工到了八九点时我已经累瘫了。我当然没去上课,直接回家睡到下午三点,才准备去练球。

那时外婆和我睡在不同的房间。我想她没发觉,但我的球具和练习服不知不觉都增加了,她或许是假装没看到。

那时,很多小孩为了给家里帮忙而不上学。

“最近都没看到芦原。”

“啊,他好像在家里的铁加工厂帮忙。”

这种对话是家常便饭。

现在看来,旷课去打工会变坏,但当时可不是这样。

我升到二年级时,夏季棒球大赛结束,三年级的球员离队,我当上了棒球队长。当选棒球队长那天,晚饭时我对外婆说:

“我要当队长了。”

外婆一听,突然站起来,打开她那个宝贝柜子,拿出一万元钞票。

“昭广,我去买双钉鞋。”

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我那时还没有钉鞋,一直穿普通球鞋。

但是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阿嬷,就算你想买,但商店已经打烊了。”

我追在外婆后面说。

“没关系,队长一定要穿钉鞋。”

外婆不听我的。

到达附近唯一的运动用品店时已经七点半了,老板正准备打烊,匆忙地把店铺门口陈列的皮鞋和草鞋收进店里。外婆不顾一切地大声嚷着:

“给我最贵的钉鞋!”

“啊?”

“给我最贵的钉鞋!”

她不提颜色尺寸,只说“最贵的”,老板有点惊讶,但很快弄清楚外婆的意思。

“好,好。”

他走进店里拿出高级钉鞋。

“这个,二千二百五十元。”

老板说完,外婆好像搞错了他的意思。

“这种货色怎么要一万元!”说着递出紧握在手中的一万元钞票。

老板看到眼前的一万元钞票,吓了一跳,困惑地说:

“不是,不用这么多。”

大概外婆太久没用到万元钞票了,她既兴奋又紧张。

尽管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地拥有钉鞋的我,感到兴奋不已。我高兴得不得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睡觉时还放在枕边。第二天上学时就穿着钉鞋出门。到了校门口抖掉泥巴,换上学校内穿的室内鞋,还把钉鞋拿进教室。第一节课是数学,我把钉鞋放在桌子上。

“德永,怎么了?”

“没什么啊,这是新款。”

同学问我,我得意地拿起崭新的钉鞋给他们看。

“德永,那是什么?”

“新款的钉鞋,不错吧?”

老师问我时,我也得意地回答。

第二节的理化、第三节的世界史,我都把钉鞋放在桌上,等老师问我。我想至少要这么做两三天。

这是我的第一双钉鞋,我真的很高兴,实在没办法!

赤贫的我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前前后后也只有蜡笔和这双钉鞋而已。

现在或许足球更有人气,但在当时,棒球是人气最高的运动。而且我们城南中学的棒球队,是县里有名的强队,我做了队长后,立刻成了学校风云人物。

绝不夸张。别说是同年级的,很多低我一年级或高我一年级的,甚至别校的女生,都送我礼物或写信给我。

女孩子或是扭扭捏捏把信交给我,说:“请你看一下。”或是送我绣上字母的毛巾,说:“给你练习时用。”甚至还出现像漫画所描写的情景,一打开置物柜,就有满满一堆的信件掉出来。

我不是不喜欢女生爱慕,只是忙于练习,我的身边完全没有女生的气息。而且男生给我的友情,比女孩子给我的甜蜜话语更令我感激。他们或许知道我家很穷,都会送我很多东西,对我十分亲切。南里君是我们那一带家业最大的农家子弟,有一天突然问我:

“你喜欢吃年糕吗?”

“嗯。”

“我们家有很多,明天带给你。”

南里笑着说完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师生座谈时间突然要检查书包。

“啊,这把小刀没收。”

“居然还带打火机?”

严格的检查进行到南里那里。

“这是什么?”

老师惊讶的声音响彻教室,南里的书包里装了一大堆年糕。

南里朗朗地说:“是年糕。”

“我知道是年糕,我不是说带年糕不好,可是你的课本呢?”

南里说要带年糕给我,竟然带了满满一书包给我。

南里另外还常给我马铃薯和洋葱,真是运气不佳,又遇上书包检查。老师看到书包里倒出大量的马铃薯和洋葱,当然比上一次更生气。

“又是年糕又是马铃薯的,你到底来学校干吗?”

我觉得是因为我而让老师对他印象恶劣,愧疚得缩在一旁,可是南里咧嘴一笑。

“德永说没看过马铃薯和洋葱,我就带来给他看啊。”

但是老师也不含糊。

“要给他看,各带一个就够了。”

我以为南里会辞穷,他却这么回答:

“德永说想看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和洋葱。老师,马铃薯和洋葱真的有各种面貌呢。”

真不愧是农家子弟,这下连老师也只得苦笑着点点头,没再找碴儿。

还有一个亲切得令我难忘的桥口君。他家里开洗衣店,他说:

“棒球队长不能邋邋遢遢的。”

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偷偷把我的制服塞进店里堆积如山的送洗衣物中。这样,星期天晚上,我的制服就笔挺如新了。

当时县内的女中学生之间甚至有我的照片,这多半也是从桥口那儿流传出去的。

就算是棒球队长,因为穷而整天穿着皱巴巴的制服,女孩子也不会理我的。

十一 考试零分、作文满分

运动全能的我,功课却有点差。上中学以后,最讨厌的就是考试了。为了应付期中考和期末考,我喜欢的社团活动都必须暂停。这么一来,学校就变得好像地狱。

为了让我们回家好好温习,考试前一天学校提早放学,我向外婆哭诉:

“阿嬷,我英语都不会。”

“那,你就在答案纸上写‘我是日本人’。”

“对啊,在日本不懂英语也不会特别麻烦啊。”

“是啊,是啊。”

“可是,我也不太会写汉字哪。”

“那你就写‘我可以靠着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哦?是有人只认得平假名。”

“是啊,是啊。”

“我也讨厌历史……”

“历史也不会?”

讲到这里,外婆终于有些傻眼。

我以为外婆会叫我“赶快去读书”,但她毕竟是外婆,想了一下,冒出这句话:

“那就在答案纸上写‘我不拘泥于过去’。”

帅呆了!

我真的这样写了,结果……

讨了老师一顿打!

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下,我根本不可能用功读书。偶尔写作业到很晚时,外婆也会熄掉电灯说:

“别太用功!太用功会变成书呆子!”

即使如此,我小学时的国语成绩曾拿过一次第一,参加母亲节作文比赛也得了奖。那篇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母亲在广岛工作,因此,我和外婆一起生活。我和母亲一年只相见一次,是在暑假时。我寒假和春假时虽然也想见母亲,但是外婆说火车只在暑假开。我去朋友家玩时,都会觉得有母亲在身边多好啊。

前几天,我想见母亲,就一个人去看火车跑的铁路,我明白,这条铁路一直通到母亲所在的广岛。我想念母亲,母亲一定也在想念我。我的思念和母亲的思念,在佐贺和广岛之间相遇。

和母亲相见的日子,能不能快点来呢?

对我来说,整个暑假都是母亲节。

连我自己都觉得写得真好。

得奖虽然好,但是母亲节后一个月,就到了。这次的作文题目是“父亲节”。我对父亲毫无记忆。

我问:“阿嬷,你知道我爸爸的事情吗?”

外婆还是平常的口气,叫年幼的我在稿纸上写满“不知道”交上去。

发回来的作文成绩——

一百分!

因为两次作文都拿满分的缘故,我的国语成绩得到第一。

但是这种情况也仅限于小学时期。

中学以后,老是为了考试而烦恼的我,好几次感慨:“那时候多好啊。”

顺便提一下,我初中的成绩单大致如下:

体育:5

数学:5

社会:2

语文:1

英语:1

理化:2

音乐:1

劳动:3

体育拿5分(满分)是不用说,数学也拿5分则是托朋友的福。

我们家当然没有余钱让我上补习班,但是家境富裕、有钱去补习班的胜木君和小野君补完习回来,就来教我数学。

成绩到底是好是坏,各人可真是看法大不相同。

我对外婆说:

“对不起,都是1分或2分。”

她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1分2分的,加起来,就有5分啦!”

我问:“不同科目的成绩也能加在一起吗?”

这回,她表情认真、果断地说:

“人生就是总和力!”

可是,当时的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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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十二 难以忘怀的老师

在学校里引人注目,有好处也有坏处。我当上棒球队长后,即使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总是有人跟着我起哄,同时也会有人看我不顺眼,老批评我。

老师也不例外。

有的老师对我很好,也有老师视我为眼中钉。

首先,当然是棒球队的顾问田中老师,他真的很照顾我。

记得是中学时代最后一次全县棒球大赛的那一天。

暑假就要去广岛母亲身边一起生活,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我打算比赛一结束就直接搭车去广岛。

“德永,今年暑假也去广岛吗?”

“对,今天就要去。”

“哦,真好!”

前面已经提过好多次,当时广岛对大家来说,是个大都市。每到这个时候,我不再是和母亲分离、孤单寂寞、惹人同情的小孩,反而因为能去广岛,成为朋友羡慕的对象。

在别校举行的比赛结束后,我比那些亢奋情绪未消、七嘴八舌喧闹的队友早一步回到学校教室。但是打开置物柜一看,去广岛的特快列车车票和两千元现金不见了。

“老师,我的车票和两千元不见了。”

我报告田中老师,他立刻带我到办公室,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五千元给我。

“拿去用吧。”

“啊?”

“不要紧,快去你母亲那里。”

“可是,我非找到小偷不可。”

虽然我很想马上去广岛,但也不能给老师添麻烦,我如果不找到小偷,拿回特快火车的车票和现金,我不甘心。

田中老师严肃但平静地说:

“德永,别去找小偷,如果找到了,他不就成了罪人吗?”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

教室是锁着的,我又提前嚷嚷着要回广岛。小偷或许是棒球队里的人。当然也可能不是,但也不无可能。如果把事情闹开,万一找到一时起意偷钱的人……在这个凝聚力超强的体育团队里,这会让那个学生很难堪。

田中老师再次跟我说,绝对不能去找那个小偷,而把当时对他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的五千元塞进我手里。

田中老师要守护的,是比五千元更重要的东西。

另一位是我最喜欢的、绰号“阿牛”的老师,他很喜欢钓鱼。不知他看上我什么地方,我上初中没多久,他就把我当作钓鱼的伙伴了。

“喂,德永,明天早上五点要去啊!”

他根本不管我方不方便,自个儿作了决定。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坐上老师的脚踏车后座,抱着十几根竹竿。因为他一个人拿不了这些钓竿,所以钓鱼时一定要人作伴。

我们在护城河边钓了一个半小时后,又扛着钓竿回去。即使如此,还是赶得及上学的时间。

但是这位老师在钓鱼以外的时间很严格。

有一天,我坐在同学的脚踏车后座上要出校门时,突然听到一声骇人的怒吼:

“德永,脚踏车禁止带人!”

“可是,去钓鱼时你也载我啊。”

“你说什么?钓鱼时才可以。”

听起来像笑话,但真的是这样。

他和田中老师完全不是同一类型,但也不惹人厌。

还有一个,与其说是我和老师的关系不好,不如说是调皮心作祟的结果。

练球结束后我去捡球时,发现黑漆漆的教室里有人影。

“有人在里面吗?”

我从窗户偷窥,理化老师和音乐老师在没有开灯的教室里,亲密地并肩坐着说话。

音乐老师是个大美人儿。

同学之间早就传说他们的恋情,这下让我逮到证据了。恶作剧心旺盛的我,在理化课上课前,在黑板上画上一个情人伞,把两位老师的名字写进去,还仔细地用红色粉笔画一个心形记号。

上课钟响后,老师进来,当然最先发现黑板上的涂鸦。要是平常,他一定会问:“是谁写的?”然后骂一顿。可是理化老师自己心虚,只是哈哈地干笑几声,说:“写什么傻话!”然后以和他那平静语气完全相反的态度,拼命擦掉情人伞。

“开始上课。”

像没事人一样的理化老师脸上,明显有些不安,冒出汗来。

我觉得他那样子很滑稽,不死心地又在黑板上画了好几回。不是画上整个黑板一样大的情人伞,就是增加红心的数目,或是写上LOVE字眼。

理化老师每一次都强挤出笑脸擦掉。

但我还不满足,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天是星期三,隔天早上第一节课是理化。

放学后棒球队练习时,我让其他队员练习自由打击,自己偷偷跑回教室,用雕刻刀在黑板上刻上情人伞。

“这下,绝对擦不掉了吧。”

我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一个人偷笑着。

第二天,理化老师要像往常一样擦掉涂鸦时,怎么也擦不掉。因为怎么也擦不掉,他渐渐焦躁起来,他越是心慌,学生的偷笑声越大。

滑稽极了,我笑得肚皮好痛。

但接下来的瞬间,教室静得像冻结般。

“是谁干的?这事别想就这么算了!”

理化老师发现涂鸦是雕刻刀刻出来的,脾气终于爆发,满脸涨红,大声怒吼。

“是我,对不起。”

我老实地站起来道歉。

“啪!”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

“德永,真的是你吗?这样孩子气,不觉得丢脸吗?黑板这么贵,你赔!”

“你赔”这两个字比挨耳光还让我震惊。

的确,我是有点儿闹过头了。雕刻刀刻的情人伞出奇的大,黑板因此无法再用。

回到家里,我怯生生地告诉外婆事情始末。

“结果呢?”

“老师说要我赔。”

“没办法哪!”

“对不起。”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对不起。”

那时,我真的后悔所做的事。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轻松地说:

“事情已经做了也没办法,我知道了,就赔吧!你就把弄坏的黑板拿回来吧。”

“啊?”

“我们买个新的,因此要拿回旧的。”

“可是……”

“去拿!”

和平常一样,外婆话一出口,绝不收回。

订做的新黑板送到那天,我不得已,和学弟一起把旧黑板抬回家。实在很大,要十四五个人一起抬。

“好,谢谢你们,就放在那里,不对,不对,不是那里,放到这边。”

外婆利落地指挥学弟他们,稳稳地把黑板摆作我们和隔壁邻居的围墙。

隔天,外婆要我从学校拿些不用的粉笔头回家,开始把黑板当作留言板用。

我放学回家时,黑板上都有给我的留言:

“昭广,我晚点儿回来,阿嬷。”

“昭广,去买瓶酱油,阿嬷。”

有一次回去时,看见黑板上大大地写着:

“昭广,钥匙在大门旁的盆栽里,阿嬷。”

再怎么说,写出藏钥匙的地方,不是太不安全了吗?我提醒外婆小心:

“阿嬷,写出放钥匙的地方,很危险哪。”

“哪会啊?小偷看了,说不定会烦恼:‘去偷这么亲切的人家妥当吗?’‘不行,其中可能有诈。’阿嬷是要给小偷改过自新的空间。而且就算进来了,也没有东西可偷,说不定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反而留下一点东西才走呢!”

这件事让我觉得,学校里谈恋爱的老师、借故调皮捣蛋的我虽然厉害,但都比不上外婆。

十三 佐贺的名人

外婆就是这样,是即使身为棒球队长的我也无法相比的名人。一个女人做清洁工,独自抚养七个儿女长大,六十多岁了还要辛苦照顾女儿托养的外孙,真是坚毅耐劳的人。这是邻居对外婆的评价。

现在回想起来,正因为有认同外婆的为人、也帮助她的邻居,母亲他们兄弟姐妹和我才能平安长大。

我们家虽然到处捡到东西,但还是有些东西是“超级市场”漂不来的。

牛肉、香肠这些东西当然不会漂下来,反正也没打算吃那样的东西,没什么差别,但这世上唯独有一样吃的东西外婆会花钱去买,那就是豆腐。因为卖豆腐的大叔会以半价五元,把破掉的豆腐卖给我们。

那时,豆腐不像现在这样装在塑料盒里。每到黄昏,卖豆腐的就骑着脚踏车按着喇叭叫卖。脚踏车的货台上绑着装有水的大箱子,豆腐浮在里面。脚踏车会摇晃,总会有豆腐破掉而不能卖。

“嘟嘟、嘟嘟。”

那天也和往常一样,卖豆腐的喇叭声响起。

外婆正在喂鸡,拿了五块钱给我。

“昭广,去买豆腐!”

“老板,给我一块!”

我拿着五元跑向熟识的大叔,他正接过前一位顾客手中的钱:

“来,给你,两块二十块钱。”

“谢谢。”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探头看货台上的箱子,发现都是整整齐齐的四方形豆腐。

“阿嬷,不行啊,今天没有破豆腐。”

我正要往家里跑时,大叔赶紧叫住我。

“有啦,有啦,有破掉的。”

“啊,可是……”

我回头一看,只见大叔伸手捏坏箱子里的一块豆腐。

“有嘛,来,五块钱。”

大叔对我眨眨眼。他那个样子让我明白,过去没有破豆腐的日子,他都是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接受大叔的笑容和好意。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把这事告诉外婆。

还有另一件事。

现在的自来水费只要用便利商店的ATM缴费就可以,那时是每个月有人定期来收。

有一次,来收钱的大叔很随意地说出令人心惊的内容:

“大妈,自来水费三个月没缴了。”

外婆听了,一副有点困难的表情,看到在一边的我,立刻假装不知道地说:

“昭广,最近两三个月都没喝水吧?”

我只能点头,心里却想:“怎么可能?”

可是收钱的大叔就大笑说:

“哦,那我下个月再来。”

很干脆地回去。

大叔走后,我跟外婆说:

“三个月没喝水,你当我是蜥蜴吗?”

外婆眼眶泛着泪光继续笑。

还有一次,我骑脚踏车撞了眼睛。

我骑在车上,伸手想抓住公园的栅栏,因为失去平衡而摔了下来。

“哇!”

脚踏车的车把猛地撞到了我的左眼,我以为不会怎样,没去管它。可是隔了一天又一天,疼痛不但未消,反而越来越痛。

第三天我痛得受不了,放学时一个人去医院。我没带钱,心想以后想办法再付钱就好了。我痛得实在无法忍耐。

“什么时候撞到的?”

医生看了我的眼睛后,严肃地问我。

“三天前。”

“为什么不马上来看?”

“我以为不要紧……”

“再晚三天你就失明啦!”

“啊?”

“失明”这个字眼吓到我。

医生一边严厉训诫我,眼睛很重要,一有问题绝对要立刻来看,一边给我治疗。治疗结束,拿了止痛药,我跟柜台的护士说:

“抱歉,我刚放学,身上没有带钱,以后再拿来。”

护士的表情有点为难,说:“你等一下。”就到里面去。

我心想不妙。等了一会儿,刚才给我治疗的医生出来了。

“呃……我先回去,马上就拿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医生却很爽快地回答:

“看病钱不用了。”

“啊?”

“你妈妈和外婆都很辛苦啊,算了,算了。”

“可是……”

“倒是你跑到这么远来,回去要坐巴士啊!”

惊讶的是,医生竟然给我车钱。

“以后再跟你外婆拿,好吧?”

我想这真的可以吗?可是左眼还在刺痛,我道过谢,拿了车钱就离开医院。我告诉外婆:

“医生说治疗费免了,但是要还车钱。”

“那医生说的什么话?治疗费和车钱我都会还!”

说完,急匆匆地拿了钱包出门。

可是听说医生并没有收下治疗费和车钱。

我写了这些,好像都是外婆受人照顾,其实外婆本身也是个大好人。

“有人在吗?”

外婆的堂弟三郎舅公来我们家时,总是拎个大包袱。他一边打开包袱一边说:

“今天才缝好的,正要送去,月底可以拿到一万元。”

三郎舅公是裁缝师傅,工钱不是做好衣服时拿,而是月底才能拿。三郎舅公接着很肯定地说:

“先借我五千元,月底就还。”

我第一次听到时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样的人家还有人来借钱吗?

他不是心脏承受力相当强的人,就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三郎舅公大概是后者,外婆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外婆打开那个有花纹的柜子,不当一回事地拿出五千元。

“随时还都行。”

我们家的生活可不是“随时还都行”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小气还是大方,实在是个奇怪的外婆。

十四 面条、橘子和初恋

“唔……老板弄错了,你帮我吃这碗好吗?”那个女生把热腾腾的面条端给我。

地点是学校附近的餐馆。

那是附近一带学生聚集的地方,我们球队练完球后,集体到那间餐馆就餐已是惯例。当时是初中二年级的秋天,我刚当上棒球队长,正是食欲旺盛的时节。

“哦?可以吗?那我就吃喽!”

我感激地大吃一气。

几天前天气开始变冷,那碗温热的面条一直暖到我心坎里,何况,端来那碗面条的是个漂亮的女生。

这个很像吉永小百合的清纯女生,是附近那所私立高中的篮球队员。我们城南中学的棒球队员都很爱慕比我们年长的她,背后叫她吉永,总是以看圣母玛利亚的崇拜眼神看她。

不只那次,以后每次见面时,那个“吉永”都会请我吃东西。而且,她每次都会说“老板弄错了”,或是“我点了这个,可是吃别的东西已经饱了”,要不就是“我肚子有点痛”等让我无从拒绝的理由,请我帮她吃。

队友都说吉永对我有意思。

其实我总是没钱,当大伙儿大口享受“大碗面条加刨冰”或“大碗面条加热牛奶”时,我都只在一旁吃刨冰。

大家认为对我有爱意的吉永,一定是故意要请我的。

那时心里只有棒球的我,觉得被美丽的吉永爱慕当然很好呢。

渐渐地,我开始有“该回报什么给吉永”的热切心意。

但是我连吃面的钱都没有。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日思夜想,季节转入了冬天。

那天我正烦恼着“不能回报什么给她吗?”走着走着,猛然跃入眼帘的,是挂在弯弯树枝上的橘子。那栋大宅里种了好几棵结着硕大橘子的树,树上挂着好几百个橘子。

“就是这个啦!”

我想,这真是上天恩赐。于是约了两个要好的队友,夜里偷偷爬上大宅的围墙偷橘子。

我把橘子带回家,剥开一个,清爽的柑橘香味弥漫满屋。

“嗯,真是初恋的香味!”

我放进嘴里,满嘴又酸又甜的果汁。

“吉永一定会喜欢的。”

我迫不及待地等候翌日黄昏的到来。

感觉比平日都长的练习结束后,我到那家餐馆,可是没看到吉永。昨天一起去偷橘子的恶友轻轻戳我装橘子的大袋子挖苦说:

“学长,这是什么?”

“啰唆!什么都不是!”

我恼羞成怒,斥骂假装天真地问我的学弟,可怜的学弟垂头丧气。

时间慢慢过去。

“吉永今天不会来了吧?”

我照常在大口吃面的队友旁边,小口呷着温热的牛奶,心想这些橘子该怎么办时,餐馆的门哗啦打开,进来一堆唧唧喳喳的女生——吉永她们的篮球队。

我在队友的调笑声中,拎着那袋橘子走到吉永身边。

“呃……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是什么?”

“我家院子里种的橘子。”

“哇,谢谢,我最喜欢橘子了。”

“哦?真的?”

“真的。”

“那,我明天再带来。”

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晚上,我都和队友跑去那栋大宅偷橘子,殷勤地送给吉永。

“谢谢。”

“高兴吗?”

“这样每天都拿,可以吗?我很高兴。”

感觉每拿一次橘子给吉永,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一些。

在那些队友“成功的话,我们是你一辈子的恩人,死都不能忘记我们”的威胁声中,我连续偷了四五天橘子。

可是有天黄昏,我经过那栋大宅前,又想着要不要偷橘子时,围墙里面传出熟悉的笑声。

“哎哟,比奇,你可不可以停下来?妈,你来一下!”

我攀上墙头偷看,那在院子里和小白狗玩耍、向屋子里呼喊母亲的,正是吉永。

那一幅像画一样美丽的景象告诉我,我的初恋结束了。

我偷吉永家的橘子,还殷勤地送给她。

吉永知道吗?

就算她不知道,我也没脸再见她了。

后来,我利用队长的权威,把球队的聚会场所改到别的餐馆。队友们却以不同的心思,将这件事情记了一辈子。

十五 最后的运动会

我在佐贺的第八次运动会临近了。对打算“初中毕业以后一定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我来说,这是在佐贺的最后一次运动会。

上初中以后,我每年必定写信给母亲,跟她说:“今年一定要来看我的运动会。”

那年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地写了信,想不到母亲回信说:

“今年会去看,我很期待。”

我看到信时,还以为哪里搞错了。

我好几次做过这样的梦,我怀疑这是梦,还捏捏脸颊看是不是做梦。是真的。

母亲给外婆的信上也说要来佐贺。想到母亲真的要来看运动会,我就忍不住想绕整个佐贺跑一圈。

第二天早上,我慎重地把信放进书包上学去。

第一节课是社会,我当然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开有花纹的信笺。

“德永,那是什么?”

“我妈妈的来信。”

“哦?”

老师很感兴趣地看着我的信。

“什么?要来看运动会……”

“啊,老师,不要再看啦。”

我假装不高兴地收起信不让老师看。

我不厌其烦地每节课都拿出信来看看。

就像展示蜡笔和钉鞋一样,我向大家炫耀,我总是想听大家说:“太好了!德永。”

我想借着大家对我说“太好了”,不断回味母亲真的要来的喜悦。

初中运动会的重要项目是长跑比赛。

男子组的路线是出校门,沿着护城河绕一圈,经过城内,再回到学校,全长七公里,十分吃力的赛程。可是这在每天辛苦练习棒球的我们眼中,不算什么。

实际上我连续两年都拿了冠军。

但因为今年觉得非拿冠军不可,稍微感到一点压力。

越接近运动会,我越担心那天会不会感冒,会不会拉肚子?脑子里老是浮现这些无谓的妄想,这在我是少有的。

我没有感冒,也没有拉肚子。

但是遇到更糟糕的状况——我等了又等,预定运动会前一天该到的母亲一直没来!

“她说会早早做完工作搭火车来,一定是晚了,没赶上火车,明天早上就会来,别担心,去睡吧!”

外婆催我上床,可是我一点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看到母亲来了,醒来发觉是梦,非常失望。我又迷迷糊糊地梦见运动会都结束了,母亲还是没来,醒来发觉是梦以后,反倒摸着胸口松一口气。

就这样反反复复,似睡非睡,折腾到天亮。

外婆去上工时,我站在河堤上等母亲来。

火车早上从广岛出发,应该不会那么早抵达,可我就是无法安心地躺在床上。

到了上学时间,我满心不安,但还是不死心。

母亲清清楚楚地在信上写着“会去看运动会”,我相信她一定会来。

到了下午,比赛项目进行到长跑比赛,我站在起跑线后,还在观众群中搜寻母亲,可是到处不见母亲的踪影。

长跑比赛开始。

我按照自己的步调轻松起跑,骑摩托车做前导的是棒球队的田中老师。

我跑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呼吸开始有点急促,同时拉开和后面那群人的距离。

这个比赛在当地很有名,即使自家子女没有参赛,还是有很多人沿途观看。

“那孩子跑得好快。”

“真的好快。”

我听到这些声音。

我和第二名离得很远,一分一秒地只想着向前跑。如果不这样,我就会去想还没有来的母亲,可能影响我的速度。

我的心跳加速。

长跑路线也经过外婆家前面。

马上就到我们家了。

“怦、怦、怦、怦”,我的心脏都快震破了。

我想快点通过家门前,母亲一定在那里。

不,我不想到达那里,我不想失望!

两种心情在我心中交杂。眼看就要到我家时,我低下头不敢看。我盯着脚尖默默地跑。

“昭广,加油!”

突然,我耳边听到母亲的声音。

我不曾听过那么大的声音。

我抬起头,家门前拼命呼喊挥手的,确实是母亲。

“昭广,加油!”

外婆也在旁边笑着挥手。

我又低下头。

越接近家门前,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终究做不出电视剧里那种含笑挥手致意的动作。

“喂!德永,看着你母亲!不要低头,抬头挺胸地跑!”

田中老师从摩托车上对我喊。

我抬起头,直视前方。

终于跑到家门前。

“昭广,昭广,加油!”

母亲拼命地挥手。

我向母亲大喊:

“妈,我很快!我读书不行,可是跑得很快!”

母亲哽咽着回答我:

“你的腿像妈妈,脑子像爸爸!”

经过家门后不久,我听到像是抑制不住的呜咽,仔细一看,是田中老师在哭。他一边骑着摩托车做前导,一边憋着气呜呜哭着。

“德永,太好了!你母亲来了。”

田中老师那汗水淋漓的黝黑脸颊上满是泪水。

我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老师。

我看着田中老师擦掉泪水,发现自己的脸颊也是湿热的。

“你擦吧!”

田中老师泪中带笑地把毛巾还给我。

“老师,你擦。”

“不用,你擦。”

“老师,你擦。”

“不用,你擦。”

几度推辞后,田中老师说:“这是我们哭的时候吗?再快一点!加油!”

说完,把毛巾扔给我。

我胡乱地擦掉眼泪,又全神贯注地向前冲。

向前冲,向前冲。

我比谁都快,因为有母亲帮我加油。

第一个抵达终点的我,超过第二名二百米,据说这是学校有史以来最快的纪录。

十六 多管闲事和体贴

夏季全县棒球赛结束后,按照惯例,我们这些三年级的球员要离队。但我们这些整天只顾打棒球的伙伴,并没有因此而专心念书准备考高中,还是有事没事聚在一起,聊些有益没益的蠢话。

话题中心是毕业旅行。再怎么说,这都是初中生活最后的大事。我们兴致勃勃地谈着想必会好玩的目的地——宫崎。只有久保一个人提不起劲。

“久保,怎么了?”

“唔?”

“你也说一下嘛,宫崎这地方好像不错哦。”

“嗯……”

“怎么啦?你这样子好奇怪。”

“我不去毕业旅行。”

久保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说出来。

“怎么啦?”

“为什么不去?”

大家围着久保,问他为什么不去,可是久保没有再多说什么。

久保平时话很少,难得那样态度坚决。

我很在意,第二天把久保叫到还没有人来的相扑道场,问他原因。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从一年级就开始存钱了吗?”

“……”

“难得大家都要去,一起去吧!”

“……”

“有什么原因吗?”

“……”

“我们是一起努力三年的朋友吧?有什么问题不能告诉我吗?”

“我妈——”

“哦?”

久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我妈住院了,需要用钱,我把存的钱都领出来了。”

这回轮到我沉默不语。每天和久保厮混在一起,却连他母亲生病了都不知道!

“德永,我妈妈的事别对人家说!”

久保直视我的眼睛。

“我知道。”

我坚定地答应不告诉任何人。即使再亲近的朋友,谈到家里的难处还是会觉得丢脸的。

我们正处在那个阶段。

我也一直很穷,很理解久保的心情。

可是我不死心,我希望三年来一起努力的队友,一个不少地都去毕业旅行。于是我召集队友。

“我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是久保好像没有钱。”

“哦?”

“我们都去打工,帮久保赚旅费好不好?”

“好,大家一起带久保去旅行!”

大家都赞成我的提议,我们开始分头去打工。

我到附近的酒铺搬货和送货。水木到青菜店帮忙,冈田去有钱人家打扫,井上去送报纸。其他还有收集空瓶、回收旧报纸的……大热天里我们拼命地工作。

结果,每个人赚的虽少,全部加在一起,就达到目标的两万元了。

我们达到目标,都很满意。

“久保一定会欣喜落泪。”

我们火速找久保出来,拿出装着两万元的信封。

“这个,你拿去。”

“是什么?”

“大家打工赚的,有两万元,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了。”

但是久保的反应完全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

“我不要。”

久保冷冷的回答让兴冲冲的我们期待落空。

“为什么?”

“一起去嘛!”

“大家特地为你打工……”

我们试图说服他,但他就是不肯收下,最后终于简短地说:“我知道了,就先放在我这里。”然后把信封放进口袋。

“好啊,久保!”

“这下全体到齐了!”

“棒球队永远在一起!”

我也跟着欢呼,回家的路上,大家一直喧闹不停。

可是毕业旅行那天早上,久保终究没来。

“久保怎么了?”

“他只是想要钱!”

快乐的毕业旅行期间,有人这样痛骂久保。

我们决定回到佐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保叫到球队办公室。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一起去球队办公室,久保已经来了。我一看见久保就怒火冲天,想到我们像傻瓜似的大热天努力打工,那一瞬间,我怒不可遏。

“久保!你为什么不来?你花光大家特地为你打工的钱了吗?”

我粗暴地扑向久保,他的椅子失去平衡,人摔到了地上。

“说!你是不是花掉了?”

在我劈头盖脸的乱骂声中,久保清楚地说:

“不是。”

“什么不是?”“”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参加毕业旅行,那些钱我买了这些,我想留给学弟。”

久保站起来,从大纸袋里拿出全新的捕手手套、球棒和三盒棒球。

看到那崭新得刺眼的球具,一瞬间,我想起来了。久保是没说过要去毕业旅行。久保在我们半强迫下收下钱时,是说:“就先放在我这里吧。”

久保那时已经下定决心。

“对不起,久保,对不起。”

我生平第一次向人跪下磕头。我并不是迫不得已才跪下来道歉的,而是由衷地想要道歉。我额头点地。

队友和我心情一样。我哭着磕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久保扶着我的肩膀拉我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

看着久保平静的笑容,我想起外婆曾经说过的话:

“真正的体贴是让人觉察不到的。”

我们做了什么呢?

久保也没请求我们,我们却擅自去打工,强迫他收下钱,他没来旅行,还生他的气。

我们根本不体贴久保。

我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把亲切强行施与久保。

我忘了队长的尊严,继续哭着。

觉得自己蠢得可耻。

久保不断地跟哭泣的我们说:“好啦,别再哭了。”

十七 再见,佐贺!

寒意逼人的时节,我接到好消息。我获准以公费的资格进入广岛的广陵高中。

“德永,太棒了!九州岛只有两个人被录取。”

帮我写推荐函的是棒球队顾问田中老师,他赞许地拍拍我的肩膀。

广陵高中是每年都参加甲子园高中棒球联赛的棒球名校。

此外,公费生不需要缴入学金和学费。

还有,我可以回到广岛的母亲身边。

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极尽好事的美梦。

我冲进家门。

“阿嬷,太好了!我可以上广陵高校了!不用缴学费,还可以去广岛住!”

外婆欣喜地说:

“哦!了不起,免费的哦。”

可是从那天起,外婆的样子就怪怪的。

“佐贺商业好像也不错呢!”

晚饭时她没头没脑地嘀咕着。

佐贺商业是附近的佐贺商业高中,他们的棒球队也很强,如果没有上广陵高中,我也会以推荐入学的方式入学。

“你如果读佐贺商业,我又可以去看你练球了。”

“到佐贺商业学会计,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了。”

“佐贺商业很好啊!”

外婆完全不说希望我留在佐贺,只是不时冒出那些话。

我的心开始动摇。

我是非常渴望和母亲住在一起,但把外婆独自留在佐贺,又觉得放不下,而且我在佐贺的朋友也很多。更重要的是,在这八年间,我喜欢上这一无所有的超级乡下佐贺了。

我只有一次试着对外婆说:

“阿嬷,我留在佐贺好吗?”

外婆却回答我:

“说什么傻话!”

我不停地烦恼,但还是决定读广陵高中。上高中后就要在广岛生活。然后参加甲子园大赛。

那是我的梦,那个梦不断地支撑着我,我决心向梦想迈进。

那年冬天真的过得很忙乱,转眼间就是毕业典礼了。

呼出白蒙蒙气息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日更早出门。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去广岛了。

我走在河堤上,想象着姨妈牵着幼小的我走来的情景。

被大人欺骗的,错愕不安的,紧绷着脸的年幼的我。

正想着,有人从后面叫我。

“哎,德永。”

是棒球队的队友们。

大伙儿心情好像都很浮躁,都提早出门。我们就一起走到学校。校园里人声鼎沸,抛起人欢呼的景象处处可见,毕业典礼进入最高潮。突然间,大家的身影像镜头装上滤光镜一般,变得遥远……

笑脸相视的朋友胸前粉红色的康乃馨,异常鲜明地映在眼中。

“今天真的毕业了吗?”

我心中突然涌起好像事不关己的平静心情。

“不要再依依不舍了,现在要欢送毕业生,请在校生排好花道,毕业生列队。”

广播的声音把我的意识唤回,我和同伴一起排好队。

在校生排在两侧,组成毕业生要走的花道,到处都听到啜泣的声音。

鼓号乐队开始演奏校歌。

“仰尊恩师……”

配合在校生的歌声,我们开步走。

“哇!”

不知道谁大叫了一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我们棒球队员逃也似的穿过花道,冲出校门,大伙儿高声大笑。然后边笑边望着天空掉泪。

大家都感觉到,此时此刻,某样东西确实已经结束了。

一个星期后的早上,我拎着小小的行李包,离开外婆家。外婆并没有送我,还是像平日的早上一样,到河边洗锅。我对着外婆的背说:

“阿嬷,我走了。”

“好,去吧。”

“八年来谢谢您了。”

“好,去吧……啊,水……”

我从她背后探头窥望,外婆在哭。她粗暴地涮着锅里的水,水溅到脸上。

“水……水……”

“阿嬷……”

“好,去吧。”

“暑假时我会来玩,您要保重啊!”

“好,去吧。”

“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迈开步伐。

这一天,春日的河边一派宁静,两只小白蝶追逐嬉戏,飞舞在草丛间。

走到大街的转角处,我回过头。

“阿嬷,保重!”

我用力挥手,外婆也挥着手。

“好,去吧。”

真是拿她没办法。

好个倔强的外婆。

“我要去妈妈身边了……”

我笑着再次用力向外婆挥挥手后,转身迈步。

大概走了二三十步吧。

背后传来外婆的声音:

“不要走……”

佐贺超级超阿嬷的快乐生活语录

或许有人看过本书后,会认为外婆不可能说出这么多有智慧的语句。其实,这是有秘密的。外婆只要有空,就会试着作,还兴冲冲地念给我听。

“‘惹人讨厌的事情就是太招摇’……哎呀,字多了,不符合五七五的音律要求。也罢,这是我独家的五七五。”她自我解嘲,摆出一副诗人的样子。这或许便成了操劳于养儿育女、没有嗜好的外婆的唯一娱乐。

惹人讨厌的事情就是太招摇。

晚上别提伤心事。难过的事留到白天再说,也就不算什么了。

成绩单上只要不是0就好了。

1分2分的,加在一起,就有5分啦!

不要为葬礼悲伤,因为刚好是涨潮(日本人认为一天中出生和死亡最多的时刻)的时候嘛。

别人跌倒一笑置之,自己跌倒更要一笑置之。

因为人都是可笑的。

活着很有意思。

与其讲究外表,不如内在下功夫。

让人察觉不到的体贴才是真正的体贴、真正的关切。

吝啬最差劲!节俭是天才!

别抱怨“冷啊”、“热啊”的!

夏天时要感谢冬天,冬天时要感谢夏天。

时钟反着走,人们会觉得钟坏了而扔掉。

人也不要老回顾过去,要一直向前走!

这世上满是生了病还不想死的人,自杀未免太奢侈了。

有钱人要旅行、吃寿司、订做新衣,忙死了。

能吃到沙丁鱼就不算穷。

要是以前的人看到沙丁鱼而命名为鲷鱼的话,那沙丁鱼现在就等于是鲷鱼啦!

别太用功!太用功会变成书呆子!

游泳不是靠泳裤,靠的是实力!

不要光想今天、明天的事,要去想一百年、两百年以后的事。想到有了五百个孙子、曾孙,那时候会快乐得不得了。

尾部开杈的萝卜,切块煮起来味道都一样。

弯曲的小黄瓜,切丝用盐拌过后味道也都相同。

穷有两种:穷得消沉和穷得开朗。

我们家是穷得开朗,而且和由富变穷的人不一样,不用担心,要有自信,因为我们家祖先可世世代代都是穷人。

只有可以捡来的东西,没有应该扔掉的东西。

“阿嬷,我英语都不会。”

“那你就在答案纸上写‘我是日本人’。”

“汉字也不太会……”

“就写‘我可以靠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我也讨厌历史。”

“历史也不会?那就写‘我不拘泥于过去’。”

即使小偷来了,也没东西可以偷,因为实在一无所有。

说不定他还会给我们留点东西呢。

人到死都要怀抱梦想!没实现也没关系,毕竟只是梦想嘛。

聪明人、笨人、有钱人、穷人,过了五十年,都一样是五十岁。

只要能道声:“再会。”就是幸福。

如果能说:“改天见。”就更加幸福。

要是能说:“好久不见。”就更加、更加幸福了。

<hr />

注释:

①日语中“九”的发音跟“苦”相同;镜饼是日本新年时做的供奉用的圆年糕,三十一日隔天就是新年,所以镜饼会变成“一夜饼”。

①日式建筑中屋内没有铺地板的泥土地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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