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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下)》


正文 第十三章 廓尔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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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尼泊尔有许多问题。

贫穷。

人口增加。

森林破坏。

若是追根究柢,这些问题最终都会指向经济这一因素。

一九八八年夏天——

孟加拉的三角洲地带,遭受大洪水肆虐。

这个区域原本就是由大洪水——河水暴涨泛滥——所带来的泥土而形成的土地。

流经欧亚大陆的大河——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雅鲁藏布江)、梅克纳河,汇集于这个三角洲地带,每逢雨季就会泛滥成灾。基本上,从七月到九月的雨季发生洪水是往年的惯例,并不稀奇。然而,一九八八那年的洪水却不同以往。

河的水位从七月开始上升。进入八月之后,水位因为连日豪雨而更加上升。

孟加拉政府察觉苗头不对是在八月中下旬。位于首都达卡北方一百六十公里处的步兵营传来紧急联络。

嘎泰尔郡的三万名农民,来到那座步兵营避难,把家当驮到山羊和驴子等大约一万两千头家畜身上,舍弃土地而来。

军方的直升机飞去视查状况。

“到处都看不见陆地。”

直升机机长如此报告。

那个地区周遭成为水乡泽国,三十八万名居民弃家逃命。

淹水区如此迅速扩大,是前所未见的事。

九月——

淹水情形遍及全国。

除了三大河川之外,连与其交汇的大大小小两百五十条河川也一起泛滥,百分之六十二的国土没于水中。

一千五百座桥梁被冲走。

被水淹没的道路长达三千五百公里。

一亿一千万名国民当中,有三千万人因水灾而舍弃家园。

造成这场洪水的原因之一,正是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遭到破坏。

尼泊尔的人口,约以每年四十三万人的速度持续增加。

人口越多,国民使用的能源量也随之增加。尼泊尔的主要能源不是石油,而是木柴。

在尼泊尔,有两千多万人是住在山区的农民。这些人光是准备早、中、晚三餐,就要用掉许多木柴,换句话说,森林日渐减少。

只有都市和少数村庄有电,照明也要依赖柴火。每人每年大约需要消耗一吨的木柴。

由于家畜粪便几乎当作燃料使用,因此可作为农田肥料的量减少,土地日渐贫瘠。

因为人民砍伐树木,森林从山区消失,每当雨季降雨,表土就会渐渐流失。尼泊尔的农业产量由于表土流失,每年下降百分之一。

那些表土被冲刷至喜玛拉雅山麓,流进恒河,淤积于孟加拉境内的恒河下游,形成河床。孟加拉境内的恒河河床,比从前高了两公尺多。

河床上升,使得洪水的规模扩大。

根本原因之一是尼泊尔境内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砍伐不减反增。

部分日本人开始在南奇市集一带植树,但规模仍小。

一九九〇年,到了每一公顷耕地得养活九人的地步。

人口增加使得粮食不足的情形更加严重,一九八九年三月,由于印度拒绝两国通商、通关协定,使得柴油进不了孟加拉,造成孟加拉人民得进一步仰赖树木作为能源的局势。

这个经济贫困的国家,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是观光。

圣母峰、马纳斯卢峰、卓奥友峰,包含世界最高峰在内的八千公尺高峰,都集中于地球上的这个地区。

以喜玛拉雅山为主的观光——健行者、外籍登山队的花费和入山费用,成为一大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另一根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就是名为廓尔喀、号称史上最强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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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羽生,以及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对面坐在那栋建筑物二楼的房间。

几天前,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见面的同一间房间。

小木桌上放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送上来的四个杯子,大吉岭的香味随着水气从杯口散发出来。

另一名腰上插着柴刀的男人,站在拉占德拉身后,瞪着三人。

来到靠近苏瓦扬布拿神庙、拉占德拉住的这间房子时,深町他们被五个男人围住。

“我们想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羽生如此告诉那群男人。

那群男人问羽生:

“有什么事吗?”

羽生压低音量说:

“我要当面对拉占德拉说。他在,还是不在?”

“你那是什么态度!”

男人们面露怒色,当羽生说“他在还是不在”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从建筑中走了出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马上发现到深町,对那群男人说:

“请他们上来!”

让三人上了建筑的二楼。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手下准备茶水,命令想留在房里的男人退下,只留下一个人。

于是现在,深町跟羽生、安伽林一起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老虎安伽林特地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低沉、冷静的嗓音说。

羽生和安伽林都默默无言。

深町也不发一语。

“对了,有何指教?”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我听说,不丹的激进分子经常进出这里。”

羽生正视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想请你告诉我,那种人可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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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反问羽生。

“因为我想知道。”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既然这样,我问得更具体一点。能不能告诉我,玛嘉族的蒙汉或塔芒族的穆格尔在哪?”

“为何?”

羽生把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当作耳边风。

“我知道蒙汉经常进出这里。他现在在哪里?”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耸肩一笑。

羽生以平静的口吻问:

“你有什么不想说的理由吗?”

接着闭上嘴巴,瞪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两人屏息几秒钟,注视着对方的脸。

“你知道吧……?”

羽生问道。

“你知道蒙汉和穆格尔做的事吧?”

“你指的是,他们俩和佝塔姆联手绑架日籍女性的事吧——?”

“是你要他们做的吗?”

“怎么可能。如果事前知道的话,我早就阻止他们了。”

“马尼库玛也说:如果在他们那么做之前知道的话,你大概会阻止他们吧。”

“哎呀,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那,他们在哪里?”

“我正派人去找他们可能的去处。迟早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派人去找?”

“我也多少觉得自己有责任。何况他们三人经常进出我的地盘。”

“——”

“我十分清楚,他们没有把货拿来我这边卖,而是拿去马尼库玛的店卖。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是——”

“马尼库玛也不是笨蛋……”

“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他不是笨蛋。至少就做生意而言,他很聪明。好歹他一听就知道,以那种做法不能把相机换成钱。不过,也有人搞不清楚状况……”

“佝塔姆、蒙汉跟穆格尔——”

“正是。”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点头时,有人敲门。

“进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一个男人进入房内,环顾在场的一干人,以询问的眼神望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眼神示意,男人走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旁,将口凑近他的耳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侧耳听男人说了半晌,点点头站了起来。

“刚才找到佝塔姆了。他在楼下的房间——”

“你说什么?”

羽生站了起来。

“你们要一起来吗?”

“可以吗?”

“无妨。质问佝塔姆,大概就会知道他们和凉子的所在处吧。但问题不在于知不知道所在处。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们待在加德满都,迟早会知道他们所在之处。问题是,比起所在处,凉子的安全更重要。”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帮助?”

“嗯。”

“你会错意了。这不是在帮你们。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好才这么做的。贩卖来路可能不明的赃货也就罢了,但是万万不能和外国人绑架案扯上关系。如果这件事闹大了,我们也会吃不完兜着走。我们不希望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已经迈开脚步。

“怎么样?来是不来?”

他停下脚步回头。

“去。”

羽生语气坚定地说。

深町也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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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塔姆被三个男人围住,一脸惴惴不安,神情畏怯地站在房间角落。

地面是潮湿的泥地,墙壁是红砖墙。左右有两个小窗户,但木门合上。

光源只有从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一道像刀刃的细长光柱,抵在佝塔姆的脸颊上。

一张桌子——

没有椅子,泥地上放着空罐和空瓶。

深町也熟悉的那张脸,因恐惧而扭曲。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隔着小木桌,和佝塔姆面对面站着。

“我们在因陀罗广场发现他拿着绳子四处游荡,就把他带来这里了。他想逃跑,但我们有三个人,所以他插翅也难飞。”

刚才的男人这回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明。

“我知道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一只手,阻止男人说下去。

他对佝塔姆说:

“你做了天理难容的事啊。”

佝塔姆垂下目光。

“蒙汉跟穆格尔,还有被你们绑走的小姑娘在哪?”

佝塔姆不回答。

“拿柴刀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伸出右手,身在那只手前方的男人马上从挂在腰间的刀鞘抽出柴刀,递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那是一把磨得吹发可断的沉重铁刀。

“押住佝塔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声令下,三个男人当场从两侧和背后抓住佝塔姆,使他动弹不得。

“手伸出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三个男人一面押住佝塔姆的右手臂,一面将他的手掌放在桌上,撑开五根手指。

“不、不要!住手!”

佝塔姆瞪大双眼,高声讨饶。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不予理会,动作自然地举刀砍下。

佝塔姆发出尖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宛如劈刀的沉重柴刀砍下,重击佝塔姆的右手拇指。用于重击的不是刀刃,而是较厚的刀背。

响起骨头和肉被打烂的刺耳声音。

“如果你想说就说!”

再次举刀砍下。

这次是食指。

那根手指也被打烂了。

肉被刨开,血溅一地,露出白骨。

下一根手指要遭殃之前,佝塔姆叫道:

“我说。我说就是了。我全都招了——”

佝塔姆哀求别打烂他的手指。

这时——

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事情演变的安伽林,低声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我还以为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你是廓尔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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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走在巴格马提河右岸。

路况险恶难行。

路面凹凸不平,满地石头。前导的车扬起大量尘埃,所以后方的车必须将窗户完全关上。

深町不愿想象,要是下雨,这条路会变得多么泥泞。

他坐在后座,闻着外国人浓烈的体臭。

流经加德满都市内的巴格马提河,与由北往南流的维什努马蒂河汇流,然后改变流向往南。车离开加德满都,沿着巴格马提河一径往南。这条路从加德满都南下十七公里左右,绵延至达克辛卡里。达克辛卡里是祭祀湿婆神的妻子迦梨神的神庙。女神迦梨是嗜血的黑色地母,教徒们在每周二和周四,都会向这位湿婆神的妻子献上山羊血或鸡血,作为活供品。

深町以前远征喜玛拉雅山时,看过信仰女神迦梨的印度教教徒陆续砍掉山羊头或鸡头的景象。这次是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目睹。

印度教认为:献给迦梨的动物,来世会诞生为位阶较高的动物。但是对深町而言,那是怵目惊心的血腥景象。

路在达克辛卡里到了尽头,车无法从那里再往前开。

佝塔姆说:蒙汉跟穆格尔应该是和岸凉子一起待在巴格马提河沿岸、还没到达克辛卡里的一间房子里。

因为绑住凉子的老旧绳子快断了,所以佝塔姆来加德满都买新绳子和粮食。就在那时被发现,被带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司机是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通报抓到佝塔姆的男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羽生、安伽林坐在后座。

在他们五人乘坐的车子后方,跟着另一辆车。有四个男人和佝塔姆一起搭那辆车。

“蒙汉那家伙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吗?对那台相机的事颇感兴趣。他问我那台相机的事,我说那台相机似乎挺值钱的。于是,蒙汉便向穆格尔提起那件事——”

佝塔姆说:于是我们计划了这次的绑架案。

他说:起初原本想把货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是怕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不定会反对,于是到马尼库马的店提起那桩买卖。

但是,马尼库玛也不肯当买家,走投无路之下,才和马尼库玛商量:哪怕是一点钱也好,总之想把钱弄到手,然后逃到印度一带。

他们似乎会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杀害看到自己长相的女人,把尸体埋在某座山中,钱也不拿地逃亡。

问到为何拐走女人,佝塔姆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

“因为想要钱……”

车不停地摇晃。

如果是像日本的柏油路,不用二十分钟就能抵达,但走这条路却要将近一小时。

“拉占德拉先生……”

安伽林忽然打破沉默,对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看着前方说。

“为什么像你这种人,会不惜涉足肮脏的地方,也要照顾激进派的不丹难民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被安伽林这么一问,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低喃道:

“因为贫穷……

“因为这个国家贫穷。因为贫穷,所以我成为廓尔喀;因为这个国家贫穷,所以许多尼泊尔人前往不丹讨生活;因为同一个原因,现在又必须回尼泊尔来。若是追根究柢,蒙汉他们之所以绑架她,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

“可是,如果是钱,你现在应该……”

“钱是有一些。毕竟我曾经是廓尔喀……”

“英国甚至颁发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安伽林一说,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似乎浅浅一笑。

“如果要提当年勇的话,你也是吧,安伽林。英国也颁发了老虎徽章给你——”

这次换安伽林沉默。

“怎么样?老虎徽章替你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安伽林没有回答。

沉默再度造访。

“廓尔喀啊……”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以压抑感情的低沉嗓音嘀咕了一句。

“我活在一个和勋章、老虎徽章无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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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称廓尔喀——也就是俗谓廓尔喀佣兵。

廓尔喀佣兵是指设立于英国陆军、由尼泊尔籍士兵组成的外籍佣兵部队,人称肉搏战无敌、世上最强的部队。

主要成员是住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西方、尼泊尔东部的喜玛拉雅山区和波卡拉周边,以古伦族和玛嘉族为首的五个部族。总称古伦族和塔帕族等部族为廓尔喀族,他们也居住在印度这一边的大吉岭和噶伦堡附近的地区。催生“廓尔喀公国”,创立目前的尼泊尔王国的就是廓尔喀。

一八一五年——当时,统治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廓尔喀公国”利益冲突,于是廓尔喀与英国开战。在这场战役中,英国对廓尔喀的骁勇善战大感震惊,便征召他们成为殖民地军的一员,即是英国陆军廓尔喀部队的开端。

廓尔喀族原本是住在山区的民族,身体的强韧性、肺活量、抗压性等基础体力,远胜于其他民族。

从奔跑中转为匍匐地面、架枪射击的时间约〇.五秒。

在英国历史中,廓尔喀佣兵总是在最前线最严苛的地方战斗。

一八五七年,在士兵叛变事件中,英国为了镇压印度兵,最先投入战场的就是廓尔喀佣兵。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派出二十万名廓尔喀佣兵上战场,死了四万人。第二次大战时,约有三十五万名廓尔喀佣兵为了英国而战。当时,尼泊尔的人口约九百万人。

第二次大战中,在撒哈拉沙漠击败隆美尔将军率领的德国机甲师团的,也是廓尔喀佣兵;粉碎日本军的一号作战,也是廓尔喀佣兵。

战后,廓尔喀佣兵也和共产党游击队交战于马来半岛和婆罗州的热带丛林。

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被送往最前线的果然还是廓尔喀佣兵。

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廓尔喀佣兵可说是待在英国征战的各个战场上。

廓尔喀佣兵在其历史中,不只为了祖国尼泊尔,也经常为了英国这个外国,赌上生命作战。

一九九二年,其人数约为五大队七千三百人。这批士兵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归还中国之前,减至两大队两千五百人。

要成为廓尔喀佣兵,必须通过严酷的考验。光凭通过考验这点,在当地就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对象。

除了有高额的外币收入之外,退役后还保证年金,并获准学习英语出国。

廓尔喀佣兵在一年内汇款至尼泊尔的外币,总计约达一千七百万美金。

作为尼泊尔这个国家获得外币的手段的廓尔喀,与喜玛拉雅山的观光资源并列为尼泊尔的二大财源。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曾是廓尔喀佣兵。

“你杀……”

深町说到这里,把话硬生生吞下肚。

你杀过人吗?

深町想那么问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是作罢。

看着眼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背影,那不是一时兴起能问的。

那就像是进茶馆,问店员有没有茶一样。

深町觉得,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或许会这样回答,或者不作任何回应。

他是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英雄人物。

在英国,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

得到它的外国人屈指可数。

“是那里吧?”

驾驶忽然说。

男人们的眼神转向前方。

一度偏离河川的马路,再度接近河岸一带,在马路左侧有一栋红砖砌成的房子。深町立刻明白,司机说的是那栋房子。一辆烤漆剥落、变得破破烂烂的旧车停在那前面。

“有人。”

用不着他说。

因为深町也看着那一幕景象。

两男一女。

一个男人正要坐上驾驶座,另一个男人和女人正要一起坐上后座。

女人的手被反剪在后,手腕似乎被绑住了。

和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似曾相识。

“是蒙汉。”

司机说道。

深町当然知道女人是谁。

是岸凉子。

蒙汉先让岸凉子坐进后座,正要上车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似乎马上知道这辆车是谁的车。蒙汉对着驾驶座上的男人喊了什么。

蒙汉还没完全上车,车就发动了。

深町坐的车猛踩油门加速前进。

然而——

深町他们还未抵达那栋房子,岸凉子被押上的那辆车便已开到马路上,朝达克辛卡里的方向疾驶而去。

扬起了漫天灰尘。

他们在那片灰尘中追着蒙汉一行人的车。

恐怕——

是因为佝塔姆迟迟未归,他们心生不安,正要换藏身之处。

他们慌了阵脚。

超过马车加速。

路并不宽。

他们如果不想被超车,是十分有可能办得到的。

车穿过尘埃,深町知道蒙汉不时隔着后车窗回头看。

“他们逃不掉的。因为这条路是死胡同——”

司机说。

这深町也知道。

问题在于走到尽头,车不能动之后。他们大概会以凉子的性命要胁,试图逃跑吧。要怎么从狗急跳墙的他们手中,将凉子平安无事地救出来呢?

凉子乘的车跑在前头,向右转。

是上坡。

而且是山路。

路况变得更差,路面缩窄。

两辆车追一辆车。

路肩没有护栏及任何安全措施。

“这条路再走不了多久,车就没办法开了。”

早已不是车能顺畅行走的路了。

大小石块从左侧绝壁掉落路面,轮胎不断辗上那些石块,车腹也碰撞到了它们。

真令人受不了。

必须抓住前方的座椅。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忽然发出猛烈的煞车声,和汽车甩尾打滑、轮胎在泥地上磨擦的声音。

尘埃变成几乎和泥土一样的颜色,视野豁然开朗。车穿越了尘埃。前方没有车。

深町坐的车,超越了岸凉子坐的车。

岸凉子坐的车呢?

“掉下去了!”

司机停车叫道。

这时,羽生已经打开门冲下车。

深町呼吸着尚未落定的尘埃,和羽生并肩站在悬崖边。

俯看下方。

好高的悬崖。

下方是一条涓细小溪。

高度约六十公尺。从悬崖边缘开始是将近六十度的斜坡,到了下方十公尺处,变得宛如刀削般往下切削。

在那道切口前方,长着两棵榕树。

掉下去的车斜斜卡在那两棵树中间。石子和沙砾沙沙地一直洒落在那辆车上。

深町和羽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石子和沙砾从他们的脚边往车的方向掉下去。

非常脆弱的悬崖。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抛出去的,看似穆格尔的男人紧紧抱住稍远处的灌木树丛,仰望着上方。血从他的额头流了出来。

八成是这个男人打电话到饭店的吧。

后座的车门依然关着。蒙汉和凉子大概还在车上吧。

“凉子!”

羽生对着那辆车叫道,但是没有回应。

要下这道斜坡,很危险。

踩下去,沙石便会从脚边崩落。尽管如此,如果这道斜坡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度一路延伸到谷底,总还有办法可想,但是它中途忽然变成峭壁,就算能够往下滑到那里,也会从那里一口气往下坠落。

如果往下爬到汽车或树的位置,把体重施加在树上即可,但可能会因而使得树的负荷加剧,导致树撑不住重量让人连车摔下去。糟就糟在垂直的岩盘难对付。

说到六十度,从上方俯看时,几乎和垂直的悬崖一样。

“绳子。”

羽生低声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回到车子。

原来如此。

深町心想,后座应该有绳子。佝塔姆被抓到时拿着的绳子。

另一辆车上的人走过来一字排开。

有几个人试图爬下悬崖的斜坡,泥土立刻从脚边开始崩解,他们连忙回到崖上。

树发出声音向下倾斜,汽车动了。

沙石大量落下。

原以为车就要这样和两棵树一起掉下去,但只是倾斜,车没有掉下去。另一棵树似乎勉强支撑了车的重量。

安伽林拿着绳子回来了。

“你是登山专家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嗯。”

羽生边回答,边把绳子从肩膀缠到背部,再绕过胯下。

这是在准备悬垂下降。

“可以交给你吧?”

“我是打算那么做。”

安伽林负责在崖上拴住绳子,深町跑到安伽林身后帮忙。

那是一条麻绳。

细归细,但只要不磨擦岩角,应不至于马上断掉。并不是要在悬空的状态下把两个人的重量拉上来。若作为辅助,提供给打算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斜坡的人使用,应也能够充分发挥功能。

准备就绪时,羽生已经背对着悬崖,一脚踏上斜坡。

沙石沙沙地从羽生的脚边落下,量还不少。

羽生以小鸟般的轻盈步伐,立刻到达了汽车旁。

小心不将自己的体重加在车上,打开车门。

羽生先从车上揪出一个男人。

是蒙汉。

蒙汉还活着。

血从鼻子流出来,从他的动作来看,左肩似乎受了伤。左臂好像几乎不能动。

羽生让蒙汉紧紧抓住附近的灌木之后,上半身再度埋入后座中。看来蒙汉靠近车门,岸凉子似乎在内侧。

这时,又响起了那阵令人不悦的声音。

树弯折的声音,和大量沙砾碎石洒落的声音。

咯吱。

吱嘎。

仿佛有一条冰凉的大蛇窜过深町的背脊,令他打了一个大寒颤。

羽生从车上救出双手手腕仍被反绑在后的凉子,那一瞬间巨大声响响起,一棵树倾斜,接着第二棵树的根部离开地面,伴随大量的沙土往下落。

羽生的脚边被挖开一个大洞,一股强大的冲力传至深町手边。细麻绳整个绷紧。

恐惧感窜过深町的背脊。

羽生只是让绳子稍微钻过腰带,并没有绑紧,而且就算绑了,这条细绳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人的体重下坠时的冲力。更严重的是,因为支撑岸凉子,更使得绳子的负荷加剧。虽然严格来说,与其说是下坠不如说更接近滑落,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相当大的重量施加在绳子之上。

车和树一起坠入溪谷,发出巨响。

深町手上的重量告诉自己,至少羽生的体重还施加在绳子上。

然而——

绳子纤维接连断裂的触感,传到了手上。

要断了。

大概已经撑不了几秒了。

正当那么想之际,重量忽然从深町手上消失。

“羽生先生!”

深町站了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往下望。

“他还活着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高声说。

在渐渐散去的尘埃中,深町也看见了那一幕景象。

土石崩落之后,之前原本藏于其下的岩盘露出一部分,一棵大树最粗的树根仍紧紧抓住那块岩盘。枝叶的部分往溪水垂落,但树没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另一棵树和车。

羽生将右手搭在那条粗树根上,双脚站在岩盘上,左臂抱着岸凉子。

多么强大的臂力啊。

幸运?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字眼,但是予以否定,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若得救,那并非幸运。而是羽生强行以自己的臂力,将自己的生命从命运上摘了下来。

绳子再度垂到羽生所在之处。

羽生把两人份的体重寄托于双脚,放开抓住树根的右手,再以右手抓住那条绳子。

安伽林和深町慢慢将那条绳子拉上来。

羽生以右手抓住绳子,缓缓用双脚从崩塌的斜坡上爬上来。

他看起来毫不疲惫。步伐强而有力,而且节奏规律。他的身体轻盈地动着。

爬上来了。

安伽林用刀子割断绑住岸凉子手腕的绳子。

“羽生先生。”

岸凉子站在羽生面前说。

“凉子……”

羽生像个纯情的国中生,畏畏缩缩地将手伸向岸凉子的肩膀。

“总算见到你了。”

岸凉子紧紧抱住羽生。

深町望着这幕景象,心中伴随高温萌生一股闷闷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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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房间里,喝着刚从壶中倒出来的热咖啡。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凉子诊疗完毕的医生方才回去。

医生说:有几处擦伤、撞伤,出现瘀血,但骨头和内脏别无异状。

那位医生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有交情。

医生留下一些伤药和贴布,离开了房间。

剩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汽车驾驶,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凉子、深町等六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准备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灯亮着。

日光灯的灯光。

蒙汉和穆格尔没有掉入溪中,勉强获救,现在乖乖地被押进了这栋房子的一楼。

“幸好没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声如洪钟地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总之跟你说声谢。毕竟凉子是托你的福才获救的……”

羽生不动声色地说。

“用不着道谢。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事情尽可能不要闹大,平息下来,所以我要感谢她平安无事。”

“我也一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话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闹上警局。不过若她觉得不能这样善罢甘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羽生看了岸凉子一眼。

“我无所谓。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就好……”

“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羽生将视线拉回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上。

“这么说来,他们三个可以任凭我处置喽?”

“随你怎么处置。要是他们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样,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请他们离开加德满都两三年。要是擅自回来,他们就等着后悔吧。”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

羽生一准备起身,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便说: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然,我问了你不见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这个顾虑是多余的。反正不管你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时就不会回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微笑道:

“关于相机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但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吗?”

说完,他注视着羽生。

羽生沉默,闭上嘴。

“怎么样?”

“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这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谢谢。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兴奋的答案嘛。”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

“今天的你真英勇。利落的动作令人看傻了眼。廓尔喀也没几个人能采取那么冷静的行动。就战士而言,你还完全站在第一线上。”

“被廓尔喀的前中尉那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我隐约猜得到你接下来想得到什么。”

“是喔——”

“从你舍弃的、即将舍弃的事物大小来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边说,边看了岸凉子一眼。

“人若是双手捧着行李,就无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舍弃双手捧着的行李,就无法抱起下一件行李。”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变得饶舌。

“上战场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样。我想对你说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连幸运都会拒绝吧。不,你大概不会拒绝,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后能给你一个忠告的话,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

羽生说完,缓缓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凉子陆续站了起来。

羽生对岸凉子说:

“我送你。”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开我的车送她。然后,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饭店多订了两间单人房。我想,务必请Bisālu sā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脚步,盯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那回事。”

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ālu sā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

安伽林轻轻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点头。

<er h3">8</h3>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禁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高山钻进帐篷中时,因氧气不足而下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吐气。

明明应该疲惫不堪,意识却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着天花板。

地点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

凉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还是羽生的房间呢?深町只知道,无论凉子在谁的房间,总之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间,羽生应该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间,羽生也应该在那里。

深町和两人在大厅道别。

两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他们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吗?他们当然会聊天吧。两人都有一箩筐的话题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两晚,话题也聊不完。

而对男女而言,有一种比任何对话都更能畅所欲言的沟通方式——

自从濑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后,深町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想她。

来到尼泊尔之后也是如此。

然而,自从岸凉子来加德满都之后,深町总觉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因为岸凉子在身旁,仿佛受到她的吸引,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了濑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尽管岸凉子是来找羽生,深町内心却萌生一种念头,希望岸凉子就这样找不到羽生。

但是,现在找到羽生了,现在他和凉子在一起。

那就是事实。

到了明天——

必须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里发现那台相机?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了?还有,现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ālu sāp这个名字做什么?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长谷这两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满都聊了什么呢?

必须询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这次自己来到尼泊尔的目的。不能忘了这个目的。其他的事、岸凉子和羽生丈二之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羽生丈二——

据说,他在这之前去了西藏。

晒黑的脸。

乌黑的皮肤。

长时间曝晒于强烈紫外线下,人的容貌就会变成那样。

坏死的黑色皮肤,正从整张脸上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坏死,正在剥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穿透稀薄空气的紫外线,会晒黑裸露的皮肤,使其坏死。

为何跑去西藏那种地方——

种种念头在深町心中盘旋。

明明应该是重度疲劳,但疲惫却迟迟不将身体拖进沉睡的深渊。

深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进入浅眠。

<er h3">9</h3>

他梦见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帐篷里。

在睡袋中听着暴风雪的声音。打在帐篷上的风,和小石头般的雪的声音。

这时,深町想看信。

濑川加代子寄来的信。

那封信,自己应该带在身上,但是找不到。把手伸进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后,自己应该看过了那封信。

然而,内容却想不起来。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再看一次。可是,自己说不定没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觉得看过了,并没有收到那种信,所以才会想不起内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说她安顿好之后要写给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种信,自己应该一定会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因为不记得内容,所以果然没有收到。但是,为什么会一心认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认真说来,他可以把脚从睡袋里伸出来,搜寻一下帐篷里面就好,但是因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这种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好冷。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

如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体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么也想不起来。

理论上,应该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总觉得那相当温暖。

然而,不管想什么还是很冷。

睡袋的某个地方好像有洞,外头的空气从那里钻了进来。

起来想个办法吧。

起来,如果有洞,就必须塞住那个洞。

要起来。

必须起来。

快,起来——

眼睛睁开了。

听见了敲门声。

有人正在敲房门。

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

时间是上午八点多。

深町只穿着短裤、t恤。

刚起床,脸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

深町边下床,边以日语问道。

“我是岸。”

是岸凉子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深町把t恤下摆塞进短裤内,边朝房门走去,边把双手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光是这样并不可能梳好乱翘的头发,但这是心情的问题。

但是,凉子为何来找我?

没有打电话,直接来房间,难道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吗?

走到房门之前,深町拉开窗帘。

早晨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房间。

城市已经动了起来。

车声及人声传了进来。

深町打开房门。

一身牛仔裤搭t恤的岸凉子站在眼前。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已经想起床了,刚在床上发呆。”

深町撒了谎。

“请进。”

深町招呼凉子进房。

房内依然乱七八糟。

情况跟昨天和羽生两人待在这间房间时一样。

深町关上房门。

凉子站在房间中央,盯着深町。

深町看见她的眼睛时,霎时以为凉子会哭出来。然而,凉子没有哭出来。

她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说,但是在自己心中找不到适当的语言。

“怎么了吗?”

深町问道。

“他……”

凉子顿了顿,然后又开口说:

“羽生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今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羽生先生不见了,房里留下了这个……”

凉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是饭店房里的便条纸。

深町从凉子手中接过打开。

上头以铅笔写着字。

深町也看过的、那种像是用手随性折弯铁丝的字。是羽生丈二的笔迹。

谢谢。

只写了这样的内容。

一封没有署名收信人和写信者本人的信。

只写了道谢的话,羽生丈二就不告而别了。

“我睡在他的房间里——”

凉子如此说道。

“即使我钻进被窝,他也不肯上床。”

我睡这里就好——

凉子说:羽生这么说,把椅子拉到床头边,坐了下来。

我想看你睡觉的模样——

凉子一伸出手,羽生就握住她的手。

凉子说:两人以这种姿势聊天。

“你为什么要待在尼泊尔呢?”

当时,凉子如此问道,羽生回答:为了登山。

“登山?”

登山——

羽生说。

“你还……”

凉子说,噤口之后,看着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羽生没有回答。

他稍微使力握凉子的手,代替回答。

那股力道在说:还没。

我还不满足。

不管怎么爬,心里还住着一头猛兽。

野兽不肯离开内心。

鬼栖息在心中。

那只鬼说:还不够。

羽生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

若是一般人,差不多到了思考自己的工作、退休和养老的时刻。然而,羽生对于某事仍站在第一线上。他努力站在第一线上。

他还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他继续爬山。

凉子一句一句地对羽生说了至今的事。

她等了羽生好长一段时间。

正当她觉得该整理心情时,深町透过水野和她联络。

不久,深町出发前往尼泊尔,自己也跟随其后,来到了加德满都。

不管说再多话都嫌不够。

说着说着,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渐渐被拖进睡梦中。

忽然转醒,羽生仍以温柔的力道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低垂地看着自己。

又聊一阵。

又闭上眼。

睁开眼睛。

羽生还在。

又聊几句。

聊着聊着又困了……

反复如此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凉子真的睡着了。

于是——

早上一觉醒来,羽生不见了,信放在桌上。

羽生怎么了吗?

凉子连忙换上牛仔裤,下楼到饭店大厅。她心想:或者说不定会在那里看到羽生的身影,但是他不在那里。

回到房间之后,凉子原本想打电话给深町,但是心里着急。说不定羽生在深町的房间。总之,她想尽早告诉深町,羽生不见了,而跑来敲深町的房门。

“这样啊——”

深町点点头。

“原来如此,羽生不见了啊。”

羽生断然地消失无踪。

为何消失无踪呢?

为何不告诉凉子自己消失的理由呢?如果要消失,可以尽管告诉她。为何对凉子不告而别呢?

深町内心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如果是我也就罢了。

对羽生而言,我是外人。

我是擅自闯进羽生人生的人。对我什么都不说,我可以理解。他可以不说。但是,凉子不是外人。她是羽生以自己的意志产生关系的人。

羽生不想和凉子发生关系。

他只是待在凉子身边,直到她睡着为止,一直看着她的睡脸到早上,然后离去。

只有一句道谢的话——

谢谢

像从前在羽生的手札上看过的字。简短但笨拙的字,令人感觉羽生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深町认为,那句话的涵义强过告别的话语,好像要告知一件事。

那一件事是道别。羽生留下那句话,当作道别的话语。

凉子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感觉到了,所以没有打电话,而是先跑来我的房间。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羽生结束片刻的休息,回到战场上了。

深町如此心想。

他总觉得,那句话中恐怕包含了不打算再见面的意志和决心。

“混账东西!”

强烈的愤怒令深町发出咆哮声。

激情涌上心头。

“我们走!”

深町牵起凉子的手。

“去哪?”

“羽生丈二的身边。”

“可是——”

“你有权利去找他。对于羽生为何逃避,为何现在又默默地消失无踪,你有权利知道。”

“——”

“岂可让他不说出理由就消失无踪!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深町言词激动地说。

“可是,羽生先生在哪里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羽生先生在他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大概知道羽生丈二所在之处。这他应该调查过了。”

深町说道。

<er h3">10</h3>

“是喔,羽生丈二消失无踪了吗?”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语调平静地如此说道。

地点是昨晚大家在一起的那间房间。

现在,只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深町和岸凉子三人。深町和凉子隔着桌子,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你早就知道羽生会消失无踪了吗——?”

“我只是有想到,他大概会那么做。”

“既然这样,你猜想得到羽生为什么必须消失无踪吗?”

“我没有问过他。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想象的话。”

“你在卖什么关子?”

“那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他没说过的话,我凭什么说呢?”

“告诉我。”

“我不能说。你们如果想知道,应该直接去问他。”

“我们也想那么做。可是,我们不知道羽生在哪里。”

深町老实说。

“我知道他的所在处。”

“哪里?”

“帕坦。”

“果然……”

“果然的意思是,你猜到他在帕坦了吗?”

“嗯。”

深町点了点头。

因为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邮件上,盖着帕坦的邮戳。

然而,深町听到帕坦,想起自己曾在靠近查特拉巴蒂广场的地方跟丢了安伽林,如果认为安伽林当时是从那里往帕坦的西边而去,一切就合乎情理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点呢?”

“我带你们去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了起来。

<er h3">11</h3>

开着和昨天一样的车。

司机也是同一个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和岸凉子坐在后座,岸凉子仍旧不发一语。

发车后不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忽然低喃道:

“我啊,很羡慕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深町问道。

“羽生丈二啊。”

“为什么?”

“因为我和那个男人的生活方式几乎正好相反。”

“这话怎么说?”

“我是廓尔喀。你多少知道廓尔喀是怎样的人吧?”

“稍微知道——”

“廓尔喀佣兵明明是由尼泊尔人组成的军队,我们至今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祖国战斗过。”

“——”

“羽生丈二和我相反。我想,他总是为了自己,一路奋战过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感慨万千地说。

“二十八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眼低喃道:

“自从一九五五年,我十七岁志愿成为廓尔喀佣兵,到一九八三年四十五岁退役为止,当了二十八年廓尔喀佣兵。我升到中尉,英国甚至颁发勋章给我……”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睁开眼睛。

眼前是加德满都市区。车仿佛拨开一大群人、车、人力车、牛和狗似地,慢慢往前移动。

“我也去了婆罗州的丛林。也和后线支援婆罗州的家伙开战。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我也待在最前线。许多战友、部下都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我也当过白金汉宫的卫兵。身为廓尔喀,我爬到了最高的阶级。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妻子撒手人寰。当时,我在英国担任女皇陛下的卫兵,妻子也在英国。她三十九岁,死于癌症。妻子在死前一再地说她想回尼泊尔。但她没有回故乡,而是死于英国。当时,我第一次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己至今的人生算什么呢——?”

车穿过人群,缓缓地开始加速。

“我想回尼泊尔。尼泊尔的贫瘠山河,真的令我无比眷恋。我想回到这个令人怀念的贫困环境中——”

汽车引擎声攀高,逐渐加速。

“我下定决心,去告诉长官我要辞掉廓尔喀。我见了长官。当时,我还来不及开口,长官就抢先一步对我说:好消息!听说女王陛下要颁发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说到这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嘴巴。

加德满都的风景往后方流逝。

十字勋章——

对廓尔喀佣兵而言,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获颁十字勋章的第十三名廓尔喀佣兵,也是战后第一个。而且,那八成是最后一枚勋章。

“我没有成功离开军队,结果,退役是在两年后,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英国皇室的手底下待了二十八年,丧妻,没有孩子,到头来,我手边只剩下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深町从后照镜中,看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瞪视着前方。

“我还记得在婆罗州的战役。那是一九六五年,我们的小队在丛林中和敌人的部队交战。部下在我周围陆续中弹身亡。我的伙伴在我身旁装填子弹。当时,伙伴的头稍微抬了起来,那一瞬间,子弹贯穿他的脑袋。他只是抖动了一下身体,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地死了。我拿起伙伴的枪不停击发,拔出手榴弹的保险插销,投进敌人的壕沟,开枪疯狂扫射,杀光了所有敌人。我的队伍包含我在内,只有两人幸存……”

车即将抵达帕坦。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接着说。

除非说完,否则他似乎不打算停止。

“不当军人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鳏夫一个,也没有孩子。于是最后,我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不该为英国作战,而是该为我和我的同胞,以及尼泊尔的人们而战……”

车停了。

停在被红砖瓦房围起来的小巷口。

一只狗和两头山羊就随性躺在一旁的屋子后。

“讲了枯燥乏味的事。我们到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深町等三人下车,把司机和车留在那里。

“这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朝小巷里迈开脚步。

住宅区——

有人从屋舍入口,对深町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那间屋舍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深町那么说完后,将目光投向凉子。

“这里?”

凉子声音嘶哑地说。

“是的。待在加德满都盆地时,羽生就是住在这里……”

说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往后退。

“我能做的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深町和凉子被留在门前。

已经没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事了。

深町和凉子面前有一扇门。

一扇木门。

并非一片木板。

而是把好几块木板组合起来,钉成门的形状。门上涂着蓝色油漆,但一半以上都剥落了。

打开这扇门不是深町的事,而是凉子该做的。

她会走上前去推开门,或者就此回去呢——?

凉子自己必须下定决心。

这件事凉子本人应该最清楚。

凉子仿佛下定了决心,朝门走去,站在门的正前方,手搭上黄铜制的门把。

正当此时——

凉子明明没施什么力,门却往内侧开启。

里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皮肤晒伤破皮的男人——留着满脸胡子的人——羽生丈二就站在那里。

“羽生先生。”

“凉子。”

两人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

凉子没有打开门。

打开门的是羽生本身。然而,羽生好像也完全没有想到,一打开门,凉子会在门前。

两人相视无语了几秒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羽生的表情中明显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他察觉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后方——

“原来是你带他们来的啊……”

他说道。

“有什么事吗?”

从屋内发出声音。

是安伽林的声音。

安伽林站在羽生背后。

“是你们啊?”

安伽林说道。

最先下决定的是安伽林。

“要请他们进来吗?”

羽生听见安伽林的话,好像也下定了决心。

“进来。”

羽生说完,往后退了一步。

岸凉子、深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序进门。

阴暗的房间。

只有一间狭长的房间。

一个窗户。

墙壁是红砖瓦墙,一颗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

地板是泥土——形成泥地房。

三张床铺靠着墙,似乎兼当椅子用。

一口灶。

墙上挂着许多铝制和铜制的锅子。

那里是一个看似厨房的区域。

有一个大瓮,上面盖着木盖,再上面放着一支木柄的杓子。看来那个瓮中似乎装着水。

一张椭圆形的桌子。

靠近灶的墙壁有柜子,里面放着一些餐具,餐具旁的剩余空间则放着盐、胡椒等调味料和辛香料。地上放着装了蔬菜的瓦楞纸箱。

放糌粑的铜制容器。

内侧有佛坛,佛坛上放着小佛像,其前方有两个佛灯盘。盘中点着烛火。

像是住着西藏人的屋内摆设。

类似日本的公寓。

佛坛下有十多个收纳箱。其中一个收纳箱开着,看见了冰爪的爪头。

看来那个收纳箱中装的似乎是登山用品。

挂在墙上的旧登山绳。

冰杖。

放着地上的十个氧气瓶。

尽是深町熟悉的物品。

而——

屋内不止羽生丈二和安伽林。

还有一个女人——正确来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在那间房内的阴暗处。

西藏人——雪巴族的女性。

年龄约莫三十岁。那名女性将一岁左右的婴儿抱在怀里,让婴儿含着自己的乳头。

女子抱着婴儿,盯着深町和凉子,眼中发出强烈的目光。

难不成——

深町的脑海中涌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仿佛想问什么似地,张开嘴看着羽生,但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深町终于察觉到羽生背着登山背包。

深町紧盯着那个登山背包,问羽生:

“你要去爬山吗……?”

“对。”

羽生点点头。

“我要先出发,打算再也不回来这里了。因为我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出发?去哪里?”

深町把话题转向爬山,好像要刻意忽略“这种事”。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羽生说话的语气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羽生没有回答深町的问题。

“珠穆朗玛峰——圣母峰吗!”

深町又问了一次。

羽生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颔,等于是默认了。

“单独一个人……?”

深町声音沙哑地问。

羽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氧吗……?”

羽生轻轻点头。

深町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心跳声变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如今正身在某种意想不到的现场。

“走传统路线……?”

羽生轻轻地摇头。

不会吧?

不会吧?

“那,哪里?你想爬哪里?”

深町问道。

羽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干脆地说:

“西南壁。”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涌上心头的那句话,撼动深町全身。

不会吧?

这个男人是来真的吗?

羽生仿佛在学涌上深町心头的那句话,将它说出口。

“我企图挑战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仿佛脸颊被人用力甩了一巴掌。不,不是脸颊。羽生的那句话用力击打深町的全身,不,是灵魂本身。

羽生丈二就在眼前。

第一个在冬天登顶鬼岩的男人。

经常只向新的困难岩壁挑战的男人。

感觉已经变成神话或传说的男人。

但既非神话,也不是传说。

羽生丈二仍以羽生丈二的身分,站在第一线上。

近十年内,羽生独自一人在尼泊尔这块土地上,一直追逐着这个前人尚未达成的梦。

梦?

没错。

这正是梦。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深町再度在心中反刍那句话。

那恐怕是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剩下的最后一个梦。

假如实现的话——

将会是该与第一个登顶八千公尺高峰、第一个登顶世界最高峰——这种写在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的事件并列的事件。它恐怕是该被记录于喜玛拉雅山攀登史最后一页的梦。大概永远无法被记录的梦——

布鲁士。

乔治·马洛里。

艾德蒙·希拉瑞。

丹增。

雷恩霍·梅斯纳。

完成此项创举的人,名字将并列于那些辉煌的名字旁边。

如此一来,喜玛拉雅山——不,地球这颗行星的登山史将画下句点。

这趟登山是如此地意义非凡。

无论是技术上或装备上,登山发展已臻高峰,仍没有人挑战过以这种方式攀登。

一个异想天开的梦。

因为连携带氧气的团队都尚未成功办到。

羽生却企图完成它。

深町因为极度的兴奋与感动,险些落泪。

他明白羽生那么做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辛啊。

不解风情、虬髯满面、皮肤晒伤破皮的男人。

那一瞬间,深町八成被羽生丈二这个男人胸怀的梦,或者应该说是被羽生丈二这个人本身,吸走了魂魄。

迷恋——说不定用这个字眼形容最贴切。

深町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要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呢?

该问他什么呢?

当下,有人从身后走到自己身旁。

是岸凉子。

“羽生先生……”

岸凉子说。

羽生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岸凉子身上。

羽生和岸凉子的眼神注视着彼此。

“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回来呢?”

语气僵硬。

羽生没有马上回答那个问题。

他将视线转向让婴儿吃奶的女人,然后视线又回到岸凉子身上。

羽生丈二深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说:

“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凉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轻呼。

正文 第十四章 雪巴村落

<er h3">1</h3>

深町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气,爬上和缓的斜坡。

空气稀薄,冷冽如刃。

相较于加德满都的空气中充斥着大量废气,以及人、兽的体臭,这里的空气纯净透明。

俯看右手边的奶河水流走着。

这条河源于地势高耸的昆布山群的冰河。

海拔两千六百二十公尺。

比起加德满都,空气稀薄许多。

双肩挂着沉甸甸的登山背包。

左右的山坡上仍随处可见红叶未落的树木,但气温是冬天。

十一月十一日。

早上七点三十分。

从帕库丁出发,经过了半小时。

步伐总算恢复至昨天的节奏。

牦牛和挑夫走在前头,所以大概提早了半小时出发吧。

离开加德满都是在昨天,也就是十一月十日。

搭飞机飞往卢卡拉。

卢卡拉村可以说是圣母峰的登山口,海拔两千九百公尺。从那里走几小时,在昨天之内抵达了帕库丁。

从卢卡拉徒步走两小时多到帕库丁,下降约海拔三百公尺。

先下降至谷底,渡过搭建于奶河激流上的吊桥,在那里扎营。

在卢卡拉雇用了一名挑夫和一头牦牛。

今天早上六点起床,天还没亮就准备早餐果腹。

加入大量砂糖的奶茶、一颗苹果,以及面包、奶酪、一颗水煮蛋。

上次远征中,在集体移动时,雪巴族会替自己打点早餐。

早上,会端着加入大量牛奶的茶和装了热水的洗脸盆到帐篷来。当自己以热水洗手和脸,正在喝茶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这次一切都得自己来。

一个人来。

深町是如此决定的。

他穿着沉重的登山靴,踩着落在地面的枯叶和石头往前走。

白色的霜降在落叶和枯叶上,水洼结了一层薄冰。

阳光耀眼地照在前方的高山山顶一带,尚未照到深町正在走的谷底。

抬头仰望的天空好蓝。

白云流动。

缓缓地——

虽然想慢慢来,但跨出脚步的节奏自然地逐渐加快。似乎是深町心中的热情,使得脚步加快。与其说是热情,那大概是愤怒。

无以名状的强烈愤怒。

是那股愤怒,驱动着深町。

挑战圣母峰时,这条路已经走过两次。

当时,去程全身精力充沛。

以队伍的名义站上圣母峰顶——这是个梦想,也是个希望。

回程时,深町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心情,垂头丧气地走这条路线下山。

由于井冈和船岛因滑落意外而丧生。

陆续从斜坡滑落的两个黑点:井冈和船岛。那两个点被抛在半空中——

深町拍下了那一幕。

妈的!

即使走在如此清新的空气中,脑中仍塞满了繁杂而沉重的思绪。

千头万绪掠过脑海。

原本自己并不打算来这里,而是打算和岸凉子一起回日本。

为何下定决心回国了呢?

那是因为心情委靡不振。

当知道羽生已经有个称之为妻子的女人,而且和那个女人之间有孩子时,原本心中紧绷的情绪消失了。

“抱歉。应该早点告诉你……”

当时,羽生对凉子如此说道。

女人名叫朵玛。

说是安伽林的女儿。

三十二岁——

她和羽生之间有两个孩子。

深町和凉子在帕坦看到朵玛抱在怀里的孩子,是第二个孩子,出生于半年前。第一个孩子生于三年前。

正好与羽生停止主动联络的时间重叠。

朵玛或许是察觉到现场的气氛不对,牵着另一个孩子的手,身影消失在屋外。

羽生说:我之所以来到尼泊尔,打一开始就是企图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羽生老实告诉安伽林那项计划。

自然地以食客的形式,住进了安伽林位于昆布地区潘波切的家,以雪巴族的身分开始参加攀登圣母峰的外国队。

羽生有体力,也有攀岩技术。

他随着各式各样的队伍进入圣母峰,也数度爬到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

在这样的日子里,羽生似乎自然而然和安伽林的女儿结为连理。

羽生没有对此详细说明。

就算告诉凉子那些细节,生米也已煮成熟饭。

凉子必须听那些事情,只会更痛苦。

安伽林泡的茶放在两人面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深町和安伽林一起走出屋外。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凉子来到外头。

“话讲完了。”

凉子对深町说。

她礼貌地向安伽林打招呼,说:

“我们走吧。”

她催促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和深町,朝车的方向缓步走去。

一只原本睡在小巷旁的狗霍地起身,看了深町一眼。

一个屁股从破洞的裤子露出来的孩子,往对面跑去。

女人骂小孩的声音,从旁边的房子传出来。

大概是用灶在煮什么,烟随着食物的味道从窗户冒出来。

深町等三人默默无言地走在这样的景象中。

羽生的孩子是这里的孩子们之一。

就日本的感觉来看,是非常贫瘠的生活。

鲜少洗澡,孩子穿的帆布鞋破破烂烂,露出一半以上的脚趾。身上穿的衬衫和裤子也磨破了,随处露出肌肤。

羽生的孩子也是那种孩子的其中之一。

羽生也是男人,会对女人的肉体有欲望。没有反而才奇怪。和身边的女人互相抚慰,是自然的结果。

有入籍吗——?

深町刚才想问羽生这个问题,但是按下没问。

假如没有爱情,纯粹只有欲望,羽生和朵玛发生关系,有了小孩的话——

进一步而言,羽生打算怎么安置朵玛和孩子呢?带他们回日本吗?或者,自己留在尼泊尔呢?

在此之前,有数不清的尼泊尔人和日本人结婚,几乎毫无例外地,夫妇的国籍都变成了日本。就经济因素考虑,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

羽生打算怎么做呢?

深町想问他这件事,但是放弃了。

深町对于想问那个问题的自己感到羞耻。

无论羽生如何回答,大概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羽生介绍一个女人给凉子认识,说她是自己的妻子,而且连小孩都有了。这样就够了。

那是羽生选择的生活方式。

羽生大概会贯彻自己的选择吧。

那么做真的很像羽生的作风。

前一晚,握着岸凉子的手度过一晚、即将年届五十的男人。

那大概是羽生的坚持吧。

这个问题不容外人置喙。

车开了。

凉子坐在深町左侧。

凉子的右肩碰着深町的左侧。

不发一语。

过一阵子,深町意识到凉子碰着自己的右肩不停地颤抖。

凉子静静地、压低音量从齿间发出呜咽。即使不断想忍耐,呜咽仍不停地从齿间发出来。

深町仍记得那时的颤抖。

当时,深町想抱紧凉子。

深町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但相对地,想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搂住她的肩。

那正是自己诚实的欲望。

然而,深町没办法那么做。

深町咬紧牙根,忍耐着涌上心头的某种情绪。

凉子回到饭店之后,也几乎不提羽生的事。

她和深町聊着无关痛痒的事,白天到处逛名产店,到了晚上一起用餐。

凉子也没有说,最后的三十分钟,她和羽生聊了什么。

她准备回国。三天后,深町和凉子身在加德满都机场。

前往机场的车上,深町变得沉默。

抵达机场之后,深町也几乎不说话。

深町不晓得,是什么让自己沉默不语的。有什么纠缠着自己不放吗?不,他其实是知道的,自己只是想假装视而不见罢了。

即将办理登机手续时——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凉子问深町。

“什么事?”

深町反问。

“你可以回去吗?”

凉子问道。

“我的事已经结束了。可是,深町先生的事还没结束吧——?”

凉子的这句话,打在深町的脑门上。

“如果回去,你不会后悔吗?”

听到这句话时,深町清楚地意识到了。

他在尼泊尔还没解决自己的任何一件事。

自己是为何而来?

羽生是在哪里得到马洛里的相机?原本应该装在其中的底片,现在怎么样了呢?

自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

羽生究竟想在尼泊尔做什么呢——现在确切地知道了这件事。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然而,那是痴人说梦。

羽生想以某种方式,实现那个梦话吗?而且,羽生想在今年冬天付诸实行。

明知如此,自己身为登山杂志相关的摄影师,可以放过这种没有下次的机会吗?

不。

自己已经远离了杂志等媒体方面的身分,这是一桩留在喜玛拉雅山历史上的大事件。自己打算毅然舍弃能够当场见证的幸运吗?

哎——

自己想逃避。

又想逃避。

逃往轻松的方向。

想做轻松的事。

然而,那并不是真正轻松的事。

假如现在回去的话,深町认为,自己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这样好吗?

当然不好。

非去不可。

我要再见羽生一面。

以一名摄影师的身分,当场见证羽生接下来想做的历史性事件。

至今的人生当中,没有一件事情顺遂。

无法成为顶级登山家,也当不成一流摄影师。就连和女人交往都情路坎坷。

如果现在回去的话,自己将一无所有。

自己将是无名小卒。

“对不起。”

深町对凉子低头道歉。

“我要留下来。”

太好了。

凉子微微一笑。

“你会再见羽生先生一面吧?”

“嗯。我想会的。”

“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深町一问,凉子把双手绕到自己的脖子后面,解下土耳其石项链。

“这个。”

她把那条项链放在右手掌心,递给深町。

“这个要做什么?”

“请你把它还给羽生先生。这一定很贵重。因为安伽林看到这颗土耳其石,好像就知道了我是谁。安伽林记得它,代表它可能是他的亲人戴过的物品。”

“这样好吗?”

“嗯。”

“我知道了——”

深町从凉子手中收下项链。

于是——

于是,凉子搭飞机回去了。

深町再度住进饭店。

打电话给人在日本的宫川。

“我见到羽生了。”

深町对宫川说。

复杂的事略过不说。

简单扼要地告诉宫川。

“羽生丈二想在今年冬天,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什么事?”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深町充分预料宫川的反应,说道。

“什么!”

“羽生想在冬天无氧单独攻下圣母峰西南壁!”

“你说什么!”

宫川拉高音量。

当然,宫川也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不会吧?”

他否定了。

他一面自己否定,一面却粗声粗气地问:

“果然是那样吗?”

“没错。”

深町说。

“能不能汇钱给我呢——?”

“多少?”

“一百五十万。”

“为什么?”

“我不晓得能够爬到哪里,但我打算带着相机,尽可能紧跟在羽生身后。”

“嗯……”

“轻型帐篷、粮食、底片。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还得雇用挑夫和雪巴人。”

不惜金钱。

虽然大概不可能和羽生一起攀越八千公尺,但深町想以全副武装出发,从冰爪、冰杖到内衣裤等装备都要齐全。

而且必须购买粮食。

“你要怎么进入圣母峰——?”

宫川问深町。

“以健行的入山证入山。其他就走一步算一步。”

“一百五十万啊。”

“就当作是成功的酬劳。我先写借据给你。失败的话就由我买单。顺利的话,就付我那笔钱。”

没有酬劳也无妨。

总之,现在自己需要的是钱。

没有人要买也无所谓。因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好。总之我会汇钱给你。随你高兴怎么用。”

宫川说。

认识的旅行社职员要带旅客来尼泊尔,宫川会将一百五十万换成美金寄给那人。

深町在加德满都跟那人拿了一百五十万日圆换成的美金。

深町得到美金,向“迦尼萨”和塔美的登山用品店买齐了所需品。

睡袋、内衣裤、帐篷、防寒衣、冰爪、登山绳——

此外,除了已经有的头灯,从万用锅、袜子、粮食,乃至于紧急存粮,都在加德满都买了。

深町到西游旅游买从加德满都到卢卡拉的机票,氧气瓶也准备了三个。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从加德满都出发。

独自一人启程。

而如今——

独自一人走着。

脖子上挂着土耳其石的项链。

一步步走在幽暗的谷底,朝南奇市集爬去。

深町心想,大概来得及吧。

自己已经比羽生晚了半个多月动身。

羽生是否已经抵达基地营,从那里出发了呢?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徒劳无功地画下句点呢?

没有那回事——

深町打消自己的念头。

因为羽生说他要在冬天单独登顶。

就纪录而言,要被承认是在冬天登顶,是有规则的。

当然,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那是登山界的不成文规定。虽是不成文规定,但相当严格。

换句话说,要正式获承认在冬天登顶圣母峰,那项登山行为必须是在十二月以后进行。这里所说的登山行为,是指从基地营往上爬。

基地营的高度大约海拔五千三百多公尺。登山者在进入十二月之前,不得攀越那个高度。若是在十二月之前,也就是十一月中从基地营往上爬,那就不获承认是在冬天登顶,算是在秋冬交界之际进行的登山行为。

界线是基地营。

只要不从基地营往上爬,可以在那里做任何事前准备。

深町认为羽生大概还没开始登山,就是基于这种理由。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八成在做高地训练吧。

他肯定为了做高度适应训练,而在爬附近的六千公尺高峰和七千公尺高峰,以免消耗体力。

假如自己也想去羽生想去的地方,就必须事先适应高度。

从高于三千公尺的南奇市集一带开始,大概会出现高山症的症状。上次也是如此。

这次在日本的木曾驹,适应了三千公尺的高度。

然而,已经出现气喘吁吁、轻微头痛的症状。说不定这次的身体状况比上次更差。

斜坡渐渐变得陡峭。

应该已经达到和昨天的卢卡拉相同的高度。

随着高度增加,不安也从深町内心涌现。

自己的身体能够适应高度到何种程度呢?

攀登喜玛拉雅山,必须面对的就是高山症。

因氧气变得稀薄所引起的疾病。

一般而言,一旦超过富士山的高度——三千公尺,氧量顶多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二左右。到了五千公尺,大约是一半。在超过八千公尺,像圣母峰顶这样的地方,就只剩下平地的三分之一。

一旦升高,氧量渐渐减少,人的身体会产生什么症状呢?

首先会产生疲劳。马上感到疲惫。接着是头痛。头阵阵抽痛,恶心想吐。不时呕吐。食欲丧失,身体拒绝接受食物。因此,越来越疲累,体力衰弱。

到了下一个阶段,症状会更加严重。

会发生眼底出血,眼睛变得看不见。

肺水肿——也就是肺腔长水泡、积水,每次呼吸,就会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步,若不及早下降到氧浓度较高的地方,就会死亡。

大脑也会产生同样的症状。

脑浮肿——

开始看见幻觉、听见幻听,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

上次,深町自己也曾处于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而把刚拍完照换下来的镜头丢入谷底。

他拍完一卷底片,更换镜头,把从机身拆下来的镜头丢掉。拍完了。这个镜头已经用不着了。如果没有镜头的话,就不用做这种辛苦的工作了——

深町如此心想,连一秒钟都不想拿着那个镜头。

置身于氧浓度不到平地一半的环境中,光是对焦、按下快门,就气喘如牛。按下快门时,要暂时闭气。只要那瞬间闭气的状态多了短短两秒钟,按完快门后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按完快门后,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呼吸。

痛苦得眼冒金星。

在恢复原本的呼吸之前的两、三分钟内,只是在痛苦之中反复急促地呼吸。

在帐篷中睡觉时也是如此。

醒着时,因为是有意识地加快呼吸,所以氧的摄取量较多。

血液中的血红素会携带氧,设法维持健康。但一睡着,呼吸的速度就会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于是,血红素能够摄取的氧量有限,人会感到痛苦,而在半夜频频醒来。

因痛苦而用双手在脸上方乱拨,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反复紊乱地呼吸,感觉简直像是在噩梦中,被人掐着脖子睡觉。

所有人都在黑暗的帐篷中,忍耐那种不安与痛苦。

若是一不小心叫苦,就会从攻顶队的成员中被除名。

忍耐。登山需要强韧的意志。

出现高山症症状的高度因人而异。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受当时身体状况影响,导致出现高山症的高度有所不同。

有体力的人,不见得不容易得高山症。

在日本的山的高度,声称自己精力充沛、活动力十足的人,连稍微超过五千公尺的基地营都到不了而饮恨折返,这种案例常有。

在超过四千公尺的地方,因高山症而暴毙的人也不在少数。

昨天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早上就在帐篷里爬不起来,叫他也没回应。心想他怎么了,往帐篷里一看,才发现他在睡袋中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种事情一天到晚发生。

所以,为了不得高山症,需要下工夫。

一天上升的高度,要在五百公尺以内。

而且要先往上爬七百公尺或八百公尺,在那个高度待一阵子,最后再下降到只上升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扎营。

接着又做一样的事,反复上上下下,让自己的身体渐渐习惯高度。这种做法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法则。

从超过七千公尺的地方开始,要使用氧气。

背着氧气瓶,戴上口罩,呼吸浓氧。

尽管如此,效果仍各不相同。

为了背沉重的氧气瓶而必须使用的体力,和氧气瓶中的浓氧使得呼吸轻松的效果会抵消,所以也有人认为,结果是一样的。

为了维持体力,只有晚上睡觉时使用氧气,或者把氧气用来治疗得高山症的人——也有队伍这么做。

不晓得何者是正确做法。

无论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也无法像在平地一样行动自如。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每踏出一步,就要喘将近一分钟,然后再踏出下一步,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个动作。

人类能够适应的高度上限因人而异,但一般认为是超过六千公尺一带。

换句话说,即使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一旦超过那个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体力也会渐渐消耗。

若是长时间待在超过六千公尺的高度上,大量的脑细胞会逐渐死亡。

爬喜玛拉雅山对于生物而言,等于是整天处于极限状态。

喷射气流。

零下四十度的空气。

若是起风,体感温度会进一步下降。

下雪。

雪崩。

地球上没有几个如此严苛的地方。

深町心想,自己的身心能够忍耐这些事吗?

边想边爬。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羽生一面。

见到羽生,然后竭尽所能地跟着他拍照。

那就是自己如今的坚持。

不能原谅。

深町有那种念头。

不能原谅什么呢?

不能原谅谁呢?

不晓得。

连自己不能原谅的对象是羽生或自己都不晓得。

不过,深町觉得不能原谅。

怎么能输?

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

高温。

体内的激情,驱使着深町行动。

总算来到了太阳照射的地方。

终于爬上了山脊。

深町抬起头来。

看见右手边的山坡对面,遥远的白色岩峰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眼熟的白色山锥。

这世上唯一的地方。

圣母峰顶出现在那里。

一种揪心、令人难过的强烈情感,向深町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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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奇市集——

海拔三千四百四十公尺。

由东边的奶河、西边的胡特可西河这两条河川所形成的两个V字谷汇流处,就是南奇市集。南奇市集是位于圣母峰山群的昆布地区的经济中心,位于圣山坤比拉山的山麓,是著名的雪巴族村落。

人口数大约一百余户。石造的白墙房屋,宛如大杂院般密集群聚于马蹄形的山腰上。

说到雪巴,一般人对他们的认知仅止于挑夫等职务名称,但这是指住在尼泊尔的索罗·昆布地区的雪巴族,意味着“东方人”的种族名称。他们是西藏裔的山地民族,因为住在高地,所以适应高度。

英国在一九〇〇年代初期,企图攻下喜玛拉雅山的巨峰,数度派出远征队,当时着眼于强健的体魄和适应高地的心肺功能,而雇用为向导或协助者的就是雪巴族。

英国人积极教导雪巴族英语和登山技术,并给予登山用品。那成为传统,后来各国的喜玛拉雅山远征队也开始雇用雪巴族。可以说,少了雪巴族,就别想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巨峰。

名为雪巴的山区向导成立的过程,有部分与廓尔喀这个兵团的成立过程共通。因为雪巴和廓尔喀都是尼泊尔人,但都是为了外国人而活的职业团体。

南奇市集因为靠近尼泊尔和西藏的国境,所以原本就是作为流通据点的村落,但当初,南奇市集不过是雪巴族的一个村落罢了。随着来爬圣母峰的登山队和健行者增加,它渐渐变成了昆布地区的经济中心。

虽然称不上是主要大道,但街道两侧有好几家名产店。

西藏地毯。

色彩缤纷的编织品。

民俗艺品。

这些物品从店内一路排到大街上,琳琅满目。

有许多外籍健行者在那里来来去去,入店参观。他们大多是来自欧美的白人,日本人大概也占了一成。

深町走在人群中。

接下来正要爬上围着南奇市集上方的农业道路。深町打算前往达瓦·奘布的家,他家位于靠近农业道路的山腰上。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活在同一个时代,也是雪巴族的传奇人物。

他三度站上圣母峰顶。其中一次,是在冬天走传统路线登顶。

除此之外,包含卓奥友峰、马纳斯卢峰、道拉吉利峰在内,一共站上了四座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峰顶。

深町打算去见达瓦·奘布,向他打听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的下落。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抵达南奇市集,已经过了四天。

靠近村落中心的地方有涌泉,它变成涓涓细流而下,注入胡特可西河。

深町在靠近涌泉的田里搭帐篷。

这个时期,还不到播种麦子的时候,种马铃薯也嫌太早,因此田里空着。只要向田的主人说一声,付一些钱当作谢礼,就能自由地在田里搭帐篷。

这四天来,深町精力充沛地到处走动。

从抵达的那一天起,他反复去爬附近的山丘,然后当天又下山到南奇。

这是为了从这里移动到海拔更高的地方,而让身体做准备。

为了完全适应这里的高度。

因为若是事先那么做,即使在南奇上方因为高山症而发生意外,下山到这里总有办法治疗。正上方的祥波切,有能够起降赛斯纳轻航机的机场,也有能和加德满都通讯的无线电设备。真的撑不下去时,就能以无线电呼叫赛斯纳轻航机或直升机,一口气下山至加德满都。

虽然气喘吁吁,但幸好适应高度还算顺利。

虽然有轻微头痛,但状况比今年春天来时更好。身体记得这个高度,似乎比上次更快适应。

在日本,也在木曾驹适应了这个高度。

感觉良好。

深町感觉得到,漆黑的能量宛如野兽沉睡在身体底层一般。迟早有一天,如果进一步上升高度,挤出最后一丝体力,将会使用那股沉睡的能量。

一想到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高度,内心便会产生不安,但如今亢奋之情似乎犹胜不安。它抑制住不安,仿佛在体内兴风作浪,掀起某种激情。

长时间待在南奇,还有另一个理由。

为了在适应高度的空档,在这里调查安伽林和Bisālu sāp在哪里。

昆布地区的各种资讯,都会汇集到南奇市集。深町认为,如果在南奇市集到处打听,老虎安伽林和日本人Bisālu sāp——这两个人在哪里,铁定能问出结果。

然而,至今不管问谁,都只得到含糊的回应。

我知道安伽林八年前住在南奇市集。

可是,安伽林现在不在南奇。

他卖掉八年前住的房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下落不明——即使偶而有人回答,也只是这种回应。

八年前,安伽林的妻子去世。

深町询问的人们说:大概是那件事令安伽林兴起卖掉房子的念头。

那么,安伽林卖掉房子,人去哪里了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实在很奇怪。

这是一个小村落。

南奇的人几乎都彼此认识。彼此晓得哪个人住在哪户人家,哪户人家生了几个小孩。

安伽林过去生活在那种风俗民情的环境中。

他不可能不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就这样离去。就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久而久之,好歹也会传来他住在哪里的消息。名气响亮如安伽林者,一定会成为人们闲聊的话题。

如今,安伽林进出雪巴族人在加德满都经营的商店“迦尼萨”。只要在南奇向几个身强体壮的雪巴人打听,应该能够得到一些资讯。

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没有资讯。

怪哉。

所有人都毫不知情反而奇怪。

深町甚至觉得,说不定是某人——譬如安伽林本人或羽生丈二封住了众人之口。

如果对方是日本人,就能设法从言语的变化和态度推测出是否撒谎。然而,一旦对方是语言不同的外国人,就听不出话中的微妙语感。更何况,对话主要说的是对于深町、乃至于对尼泊尔人而言都是外文的英语,所以要看穿对方刻意撒的谎,就变得更加困难。

如果是日常对话,深町也能勉强以尼泊尔语交谈,但这么一来,就会专注于理解对方想说什么,而无法试探其言外之意。

但尽管如此,当询问的对象都回答一样的答案时,深町也知道事有蹊跷。

最后,深町决定拜访从前与安伽林齐名、雪巴族幸存的传奇人物——达瓦·奘布。

达瓦·奘布的家位于山坡上,放眼望去几乎能从高处将南奇市集尽收眼底。

不远处有南奇的寺庙。

达瓦·奘布的家盖在寺东边。

由红砖瓦堆叠起来的外墙漆成白色,上方加盖屋顶,在南奇是一般房屋。房子前面是庭院,庭院里有由旧木材组合而成、看似板凳的长椅。似乎饱经雨淋,椅子浮现木纹,与其说是木头,看起来更像是由抽干所有精气后的骨头所制成。

一位老人坐在那张椅子上,俯看着南奇的村落。

白天——

虽然有阳光照射,但一起风,肌肤仍能感觉到强烈的寒气。

三只鸡在老人的脚边徘徊,啄着地面。

或许是察觉到深町一脚踏进庭院的动静,老人把脸转向深町。

深町对老人点头致意,以英语问道:

“敝姓深町,请问这里是达瓦·奘布先生府上吗?”

“是啊。”

老人简短地以英语回答。

“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

深町点点头,朝老人走去。

“有什么事吗?”

老人问道。

“我想见达瓦·奘布先生……”

深町一说,老人惊讶地微笑。

“哎呀,居然有日本人记得像老朽这种人的名字,而且还专程前来见我……”

“您就是?”

“我就是达瓦·奘布。”

老人点点头,直视着深町。

深町在老人的斜前方停下脚步站定。

老人——达瓦·奘布的腰左侧杵着一根木制拐杖。

“你有什么事?”

达瓦·奘布问道。

他应该已经到了七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就日本人的感觉来说,看起来超过八十岁。

“如果您知道安伽林先生现在住在哪里,我想请您告诉我。”

深町有话直说。

“哦——”

达瓦·奘布眯起眼睛,盯着深町说:

“我听说最近有日本人到处在调查安伽林的事,原来就是你啊。”

“我想,大概是那样没错。”

“你为什么要打听安伽林的下落?”

达瓦·奘布向深町询问理由。

“听完理由之后,您能告诉我吗?”

“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我到处打听了安伽林的事,但是没有人肯告诉我。我想,说不定大家在隐瞒那件事。”

“你的意思是,大家知道安伽林的所在处却不告诉你?”

“是的。”

深町一回答,达瓦·奘布面露微笑。达瓦·奘布就这么面带微笑地将脸转向南奇的风景。

“怎么样呢?”

达瓦·奘布看着风景问道。

“您是指?”

“就外国人的你来看,觉得南奇怎么样呢?”

深町猜不透达瓦·奘布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吞吞吐吐地回答:

“这里,是个非常贫穷的村落。乍看之下,看起来很热闹,但很贫穷。不光是这个村落如此。整个尼泊尔,都很贫穷。不过,比起别的村落,南奇应该稍微好一些吧,不过话说回来,光看外表并不准。”

达瓦·奘布将视线转向高山。

“你瞧——”

深町顺着达瓦·奘布的视线,把目光转向四周的山地。

“几乎没有树,对吧?”

“嗯,是的。”

深町点点头。

如同达瓦·奘布所说,四周的群山上没有树,茶褐色的山地上,只有勉强长着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的短草。

虽说是处于冬天,但仍旧算少。

“我小时候,还有树。有更多树。也有堪称森林的地方。但是,现在如你所见,等于是一片黄土。”

深町默默地倾听达瓦·奘布。

“我自己也砍过树。大部分是当作我们的生活燃料。一部分是当作外籍登山队和健行者的生活燃料。Mr.深町,你知道一支登山队进入圣母峰,究竟需要多少行李和人力吗?”

“知道。”

深町点点头。

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刚经历过那件事。

在日本的打包作业,和检查集体移动时的行李,过程漫长得令人失去耐性。

总重量大约三十吨。

搬运那些行李的挑夫,总计将近两千人。因为并不是所有行李都以飞机运送。

挑夫们花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把行李从加德满都的郊区扛到这里,或者驮在牦牛背上运来这里。

过程中,挑夫要吃饭。

队员也要吃饭。

准备三餐时,使用的燃料是木柴——也就是树木。

外国人开始大量进入喜玛拉雅山之后,树木立刻从登山路线一带的山域锐减。连当地居民的生活燃料,也因为外国人大量砍伐树木而受到威胁。

“最近,连当地人都难以将树木用作燃料。话虽如此,光是牛粪并不足够。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只好使用天然气或石油。然而,天然气和石油要花钱。尼泊尔没有钱向外国购买燃料。为了获得那笔钱,必须招揽观光客到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观光仰赖喜玛拉雅山和森林,也就是这片大自然。观光客来越多,那种自然景观就越少……任谁也无法阻止这种恶性循环。除了木柴的事,一旦思考尼泊尔的许多问题,最后就会得到一切都肇因于这个国家贫穷的结果。”

达瓦·奘布顿了一下,再度眺望南奇的风景。

就知识层面而言,深町也了解达瓦·奘布所说的话。

如今,外籍健行者因为法规,不能再使用木材作为燃料。规定必须使用天然气、石油燃料。

“我并不是在责备外籍健行者或登山队。他们留给这个国家许多外汇,我也蒙受他们的恩惠。我享有一定程度的荣誉,现在能像这样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也是托他们的福——”

达瓦·奘布转而将视线对着背后的山坡。

“你看那里。”

深町望向那里。

山坡上有一块被绿意包围的四方形斜坡。

春天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那里似乎种着针叶树的树苗。

“日本人协助我们,像那样种了树。但是如你所见,那只是一小部分。还必须种更多的树,但我们许多国人,无论是在经济上或精神上,都没有余力为了三、四十年后的事种树。每天光是为了三餐温饱,就已经疲于奔命。”

达瓦·奘布说到这里时,深町感觉后背有人的动静,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老妇人,手里用铝托盘端着两杯酥油茶。托盘角落堆着五、六颗看似水煮的小马铃薯。

“Namaste.”

老妇人满脸皱纹的脸上又多了笑纹,将托盘放在长椅上,又走进了屋内。

“我内人。”

达瓦·奘布说道。

“现在,我和内人相依为命。”

“孩子呢?”

“我有两个儿子,但他们不在南奇。他们去了加德满都,在那里工作。他们在英国人经营的旅行社上班,做口译和向导。两人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们不会回来这里吗?”

“这里有工作的时候会顺便回家露个脸,但是很少回来。不光是我们家如此。许多南奇的年轻人都去了都市。一旦少了年轻人,就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放牧牛,移动到各座山去。许多人当外国人的向导或开名产店,从事观光相关的行业——”

达瓦·奘布握着拐杖把身子往右移,接着将手指搭上托盘挪动,在椅子上腾出能再坐一个人的空间。

深町看见他拉托盘的手指,吓了一跳。

达瓦·奘布用左手食指做那个动作,但那根手指从指尖到第二关节的部分不见了。仔细一看,左手手指中只有拇指完好,从小指到中指完全从根部消失了。

“要不要来这里坐呢?”

达瓦·奘布问道。

“好。”

深町点点头,在达瓦·奘布的左边坐下。

达瓦·奘布似乎察觉到深町的视线,举起左手说:

“这是因为冻伤。”

达瓦·奘布微笑道:

“左手手指是在一九七二年,爬道拉吉利峰时失去的。包含双手双脚在内,我只有八根完好的指头。”

“——”

“跟随登山队的雪巴人——特别是从前的雪巴人,很少人所有指头都完整无缺。因为从前不像现在有好装备。”

达瓦·奘布以双手捧着茶杯拿起来,啜饮一、两口酥油茶。

他仿佛对那双少了手指的手引以为傲,并不试图遮掩截肢的手指。

骨头粗大的粗糙手指。

深町也拿起茶杯,啜饮酥油茶。

往旁边一看,达瓦·奘布放下茶杯,拿起马铃薯,手脚利落地剥皮。

扳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深町也拿起马铃薯,没有剥皮直接咬。

马铃薯肉是黄色的,口感像栗子般松软绵密。

上头撒了磨碎的岩盐,岩盐被牙齿咬碎,和马铃薯融合出美味。

好吃。

深町再度心想:在这个超过海拔三千公尺、土壤贫瘠的环境下,竟然能种出这种小归小但如此美味的农作物。或者,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才能种出这种味道浓郁的马铃薯呢?

“这种马铃薯原本不是尼泊尔的产物。是从别的国家进口的……”

达瓦·奘布忽然说道。

“嗯,是啊。”

深町也点点头。

马铃薯原本产于南美。

它先传至欧洲,再从欧洲传进了尼泊尔。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中,达瓦·奘布将目光对着南奇的风景。

街头的喧嚣随着冰凉的微风,从下面传上来。

达瓦·奘布好像在倾听那个声音。

“你有办法在这个国家生活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在这个国家生活?”

深町迟疑了。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有办法和这个国家的女人结婚生子,住在这个国家吗?”

达瓦·奘布仍然眺望着南奇。

风吹动着达瓦·奘布的白发发梢。

于是,深町突然间懂了。

这个国家的贫穷、达瓦·奘布离乡背井去都市的儿子们,以及马铃薯……

这些事情忽然在深町心中有了意义。

不知是刻意去理解,或者是在无意中明白,总之,深町明白了这位老雪巴人——达瓦·奘布在这之前说的话的意思。

这位老雪巴人在说羽生丈二的事。

“难不成,那是在说Bisālu sāp的事吗?”

深町问道。

然而,达瓦·奘布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你有办法吗?”

他又问了深町一次。

深町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吞回去,陷入沉默,然后开口。

“我没办法。”

“你没办法?”

“是的。”

“即使有了心爱的女人也没办法?”

“是的。如果有了那种女人,我大概会想带她一起回日本吧。”

“如果那个女人拒绝的话呢?”

“我不晓得——”

深町的脑筋一团乱。

“换作这个南奇的话怎么样呢?你有办法和雪巴族的女人结婚,一辈子住在这个南奇吗?”

“我还没有面临那种事情……可是,但是,我大概没办法吧……”

深町并不讨厌尼泊尔这个国家、喜拉玛雅山这块土地、南奇市集这个村落。

算是相当喜欢。

然而,那种心情是基于外国人,基于旅经这里的过客的立场。实际是否能够变成这个国家的人,在这里结婚,在这里生活,在这块土地入土,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想,我恐怕没办法……”

深町老实说。

呵。

达瓦·奘布微笑道:

“你是个老实人。

“我也老实回答你吧。我和安伽林是朋友。我知道他离开南奇去了哪里,也知道他那么做的理由。另外,我也知道你刚才说的Bisālu sāp这个日本人的事。可是,至于我要不要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事,又是另一个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关于这个问题,有个实在一言难尽的部分。”

“那该不会是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的事吧——?”

深町一说,达瓦·奘布露出了略为惊讶的表情。

“噢,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

“我听Bisālu sāp本人亲口说了。”

“原来如此。可是,这件事——也就是他们接下来要尝试世上最伟大的登顶,在实现之前不想被人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回答之前,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的事呢?”

“好。”

深町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说来话长,您有耐性听吗——?”

“但说无妨。反正我时间多的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到我家里告诉我呢——?”

达瓦·奘布说完,拿起拐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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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在达瓦·奘布的家二楼,和他面对面。

达瓦·奘布背对窗户,坐在靠窗的床上。

深町隔着小茶几坐在小木椅上,从他的位子看得见达瓦·奘布后背的窗户。

深町的左边——对达瓦·奘布而言是右边,有个灶,烧着柴火。灶边堆着木柴,几乎都是歪七扭八的灌木枯根。

干牛粪也堆在地上的水桶里。

灶上放着水壶,从那里传来水滚的声音。

闻着那个味道时,深町发现达瓦·奘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脖子一带。

“那是?”

达瓦·奘布问深町。

“这个吗?”

深町一用右手手指抵着它,达瓦·奘布便说:

“那是安伽林的妻子曾经戴过的。”

一间朴素的房间。

深町背后的一整面墙摆了柜子,放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铜斧、铜锅,以及餐具类的物品。

阴暗的房内,铜制的锅子和餐具受到来自窗外的光线映照,发出偏红的黯淡光芒。那些锅子和斧头上,刻着类似中国所说的雷文、西藏独特的花纹。

还有放主食糌粑的容器。

除此之外,还放着塑胶罐、塑胶桶、油灯及油灯罩。日常生活中的琐碎杂物也放在柜子里。

火焰和烟的气味也浓浓地溶入了房间的空气中。

但是味道并不令人讨厌。

“是的。”

深町点点头。

“我不晓得你是怎么得到它的,但既然你有那个,我就得注意听你说了。请说。”

“好。”

深町点点头。

“您知道马洛里的事吧?”

深町问达瓦·奘布。

“我当然知道在Sagarmatha下落不明的英国登山家的事。”

“您也知道Bisālu sāp手上有马洛里曾经拥有的相机吧?”

“嗯。我知道。”

深町听到达瓦·奘布的回应,兀自点头道:

“其实,我是今年春天来自日本,企图登顶圣母峰的登山队成员。”

“那支有两个人因意外而丧命的队伍吗?”

“是的。”

深町以上排前齿轻咬下唇。

“回程途中,我在加德满都发现了马洛里的相机。”

嗯,没错。

回想起来,当时展开了这趟漫长的旅程——深町心想。

当时,遇见那台相机,自己卷入某件事,遇见羽生丈二,于是现在和这位老雪巴人面对面。

为了这件事,自己至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移动了多远的距离呢?

“地点是‘Sagarmatha’这家店……”

深町依序娓娓道出。

像是要亲自确认似地,仔细诉说至今发生的事。

也说了马洛里的相机的价值、它被人从饭店偷走,羽生出现把它拿回来,以及马尼库玛的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事。

也说了在日本调查羽生的事。

虽然没有提到自己和加代子的事,但也说了羽生在大乔拉斯峰的事,以及长谷常雄的事。

深町告诉老雪巴人,自己再度来到尼泊尔的来龙去脉,以及岸凉子的事。

达瓦·奘布能像英国人一样以英语对话,懂的日语也比深町会说的尼泊尔语多。

基于工作性质,达瓦·奘布拥有许多接触外国登山队的经历。

深町也说了岸凉子在加德满都被绑架,和羽生一起救出她的事。

以及岸凉子独自一人回日本的事。

也说了自己在飞机即将从加德满都机场起飞之前,下定决心留下来的事。

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头到尾说完一遍。

达瓦·奘布的妻子也坐在稍远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深町说。

交代完毕,深町说:

“这就是我现在能说的所有事情……”

达瓦·奘布不时简短发问,或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插嘴,但在深町说话的过程中,他几乎不说自己的意见,只是侧耳倾听。

深町一说完闭口,达瓦·奘布便嘟哝道:

“原来你说想拍Bisālu sāp的照片,是这么回事啊……”

“是的,但不光是如此。”

“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Bisālu sāp——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本身感兴趣。就算没办法拍照,我也想看看那个男人怎么独自一个人爬冬天的西南壁。我也想知道他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经过。除了拍照之外,也是为了我自己——”

深町低着头如此说道,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达瓦·奘布又说:

“——为了我自己,我想和羽生丈二见面,见证他想做的事。”

“为了你自己吗——?”

达瓦·奘布嘟哝。

“是的。”

“可是,他说不定会拒绝。”

“他大概会拒绝吧。”

“即使如此,你也要那么做吗?”

“是的。”

“——”

“我并不打算阻碍他想做的事。我也不想帮他忙,或者被他帮忙。不过,我想在自己的体力和技术容许的范围内,跟着羽生,亲眼见证他要做的事。”

深町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了。”

达瓦·奘布点点头。

“你已经知道许多事了。也和Bisālu sāp见了好几次面。好吧。我就说出我能告诉你的事吧。反正你去基地营,应该就会见到Bisālu sāp。可是——”

“可是?”

“关于我接下来要说的事,特别是关于在冬天登顶Sagarmatha,我希望你别告诉别人。”

“那当然。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Bisālu sāp和安伽林接下来想做的事,违反尼泊尔的法律。”

“——”

“如你所知,在尼泊尔,从今年起,每人收取一万美金作为登顶Sagarmatha的费用。不是针对是否能够登顶这个结果,而是对登顶人数设限制,然后事先对预定登顶的人数征收费用。即使登顶失败,那笔钱也不会退还——”

正文 第十五章 母亲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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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咬紧牙根攀爬。

他咬定牙关向上爬。

咬在齿间的是意志。咬着坚强的意志攀爬。

每向前跨出一步,高度就往上升。不久前渡过的奶河(Dudh Kosi River)水流,已经在遥远的下方。Dudh在尼泊尔语是指牛奶,Kosi是指河川,所以Dudh Kosi是一条像牛奶的河。这大概是因为从冰河融化的水呈乳白色,所以被人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今天早上,深町从南奇市集出发。

爬了十分钟左右,爬上鞍部,来到一间小规模的小学前面。从那里走上蜿蜒于山腹的道路,奶河在右侧向下切削的深谷谷底流着。

山谷对面的山脊上,出现了在此之前只露出峰顶的丹瑟库山全貌。突兀的岩峰顶覆盖着雪。

六、六〇八公尺。

其左侧是六、七七九公尺的康提加峰。

正面看到的是阿玛达布蓝山。这座山在尼泊尔语中,意思是母亲的首饰,宛如建立于进入圣母峰山域入口的门柱。

六、八五六公尺。

岩壁犹如海浪般从四面八方朝平流层翻卷,其顶端是积了雪的岩峰,岩峰带有女人美丽浑圆的肉感。

穿越那座山的山麓,进入了圣母峰的结界之中。

道路一度下降两百五十公尺至谷底。在那里渡过奶河,又往上爬。一口气垂直攀爬六百公尺,爬上去的地方就是天波切。

如今,深町诚正在爬那道斜坡。

肩膀承受着登山背包的重量。

身在许多针叶树的森林中。

上次爬这道斜坡时,出现了高山症的症状。

这次因为在南奇市集花了充分的时间,所以适应得很顺利。

身体状况良好。

能够切身感觉到空气变得稀薄,但却不觉得痛苦。因为有更强的能量源源不绝地从体内涌现出来。每跨出一步,就有力量从细胞内渗入肌肉中。刻意压抑稍嫌过快的步调。

深町心想,这是什么呢?

比疲劳更强而有力的事物。能够切身感觉到肌肉的耐力提升了——然而,不光是如此。

不同于肌力、更粘稠的情感——不,比情感更原始的事物。

某种莫可名状的事物。

真要说的话,就像是饥渴的感觉。

饥渴地走路。

无论喝再多水也填不满的渴望。

不被满足的饥渴。

体内深处存在着那种饥渴。

它存在体内底层。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满足它。像是被那种饥渴驱动般,让自己的身体往上爬。目的似乎是要让自己的身体疲惫。险些加快步调。

深町克制冲动地爬。

一面安抚内心的野兽,一面爬。

别搞错了!

一旦误以为自己身体状况良好,不小心加快脚步,一定会出现反作用力。深町知道好几名登山家因此打乱步调,而得了高山症。

深町一面爬,一面盯着自己的身体。

冒出来的汗水被合成纤维的内衣彻底吸干,化为蒸气排出衣服外。

在合成纤维内衣外面穿着羊毛衫。不用穿外套。身体在动的时候,这样就足够保暖了。若是在太阳直射下走路,甚至会觉得热。但在阳光从树叶缝隙穿射下来的森林中,这样刚好。

有时候视野辽阔,能够看见覆雪的丹瑟库山和康提加峰。

这些岩峰属于比这座森林更高的世界。而圣母峰的岩峰则是属于更高的天上。

圣母峰顶再往上,已经空无一物。那里的上方只存在天空。

名为大气层的世界顶层。

地面朝天空攀升的尽头——那上面是宇宙。

“人为何要爬山呢……?”

这句话忽然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昨天临别之际,达瓦·奘布嘀咕的一句话。

噢,那是昨天发生的事吗?

总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天。

深町心想,往上爬或许是为了把在山底下发生的事,一一遗忘在时间的彼端。

不,不是那样。

有些事物距离越远就会日渐淡忘,但相对地,有些事物则是愈发清晰。许多事物远去,在疲惫中逐渐消逝,但尽管如此也不会消失的事物、留下来的事物,却会看起来更加清楚。

那是——

加代子的事吗?

还是凉子的事呢?

凉子触碰到自己左肩时,她右肩的颤抖、体温。

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车上,凉子压低声音呜咽的身体。

自己为何没有搂住她的肩呢?

这种念头掠过深町的脑海。

羽生为何把柔弱的凉子留在日本,来到尼泊尔呢?

“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的事吧——”

昨天,达瓦·奘布终于决定诉说Bisālu sāp的事,对深町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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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九八六年,接近九月中旬,安伽林带着一名日本人来到达瓦·奘布家。

说到一九八六年,前一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日本队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

羽生丈二和长谷常雄参加了那趟远征,羽生引发问题的那趟远征。攻西南壁的途中,羽生主动下山了。

攀登西南壁未果,但挑战传统路线的长谷站上了峰顶。

一九八六年一月,羽生回日本,但仅仅半年后,又从日本消失。

只有岸凉子知道,这段期间羽生待在尼泊尔。因为羽生每个月都会从尼泊尔汇款来,所以她知道羽生的住处。

虽说知道,但汇款是单方面的,因此,岸凉子也不晓得羽生在尼泊尔的哪里。

每次有机会,岸凉子都告诉羽生不用再汇款了,但羽生去了尼泊尔之后也没有停止汇款。

深町理解到:让凉子的哥哥岸死于山上——在羽生的心中,变成不会消失的伤痕,一直留了下来,那大概变成了汇款给凉子的赎罪形式。

虽说汇款是一个月一次,但也经常某个月没汇款,隔月汇两个月的份。

那笔汇款持续到一九九〇年,于该年结束。从一九九〇年起,连凉子也不知道羽生的消息。

“我叫做羽生丈二。”

日本男人主动告知姓名。

“喔,你是那位——”

达瓦·奘布点了点头。

达瓦·奘布也记得他的名字。

前一年十二月,日本登山队进入圣母峰,安伽林以雪巴人头头的身分参加。攀登中,安伽林发生意外,被羽生救了上来。

达瓦·奘布知道那件事,也听过救安伽林的日本人名字。说知道其实有语病,因为达瓦·奘布是听安伽林本人说的。

“我把他安置在我家——”

安伽林对达瓦·奘布说。

“表面上,我想让他以我雪巴族亲人的身分,替登山队工作……”

这个男人因故想隐姓埋名,所以,他不能替日本登山队工作。但如果是其他国家的登山队,他就能以雪巴族的身分参加工作。我想尽量让他以登山队所雇用的雪巴人身分,进入圣母峰。

安伽林如此说道。

若就语言来说,羽生能以英语充分沟通。登山队和雪巴族之间的对话,基本上是英语,就这点而言没有问题。他会说日常会话程度的尼泊尔语,也能说片断的雪巴语。

雪巴族和日本人,人种相近。同样是蒙古人种。外表一模一样,基本上无法区别。

所以,羽生佯装雪巴人并不会显得不自然。

雪巴人进出关防不用检查。如果快要引发问题,就塞钱给关防的官员,总会有办法蒙混过关。

即使不是雪巴人也无所谓。只要能跟着进入圣母峰的登山队,从事雪巴人在做的工作即可。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对于这个地区的雪巴人而言,是高耸的两座巨峰。

达瓦·奘布虽然从第一线退了下来,但在雪巴族内富有盛名,影响力强大。如果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有意帮羽生,刚才说的事十分可能瞒天过海。

至于日本人和雪巴人一起工作,只要薪资和雪巴人一样,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隐瞒羽生是日本人这件事。

如果只是对登山队隐瞒,这也没有问题。

若有可能发生问题,就是在隐瞒政府上。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要怎么通关。

从卢卡拉到圣母峰、俗称圣母峰大街的一路上,有几道关防。

再怎么向登山队隐瞒羽生是日本人一事,如果羽生通关时,在那里接受检查,登山队就会知道他不是尼泊尔人。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是朋友。

达瓦·奘布十分能够理解,安伽林被羽生救了一命,想要回报这个日本人的心情。

然而——

“为什么呢?”

达瓦·奘布问安伽林。

为什么这个日本人想在昆布从事雪巴人的工作呢?

为什么必须把那件事当作秘密呢?

达瓦·奘布不能理解这一点。

“告诉我理由。”

达瓦·奘布说道。

当时,羽生丈二像是要端正姿势,起身看着达瓦·奘布。

“因为我想,在冬天单独,无氧攀登圣母峰的西南壁。”

羽生结结巴巴地说。

“因此,我想习惯圣母峰这座山。我想事先认识她的每一寸角落。如果是以雪巴人的身分,就能跟着各国登山队,进入圣母峰好几次。”

起先,达瓦·奘布好像没有马上了解那句话的意思,开口想问什么。然而,那句话的意思慢半拍地一点一点渗入了他的心中。

哎呀——

理解言下之意时,达瓦·奘布久久发不出声。

达瓦·奘布也以雪巴人的身分,出发前往圣母峰好几次。曾经踏上她的峰顶,也曾攀附在西南壁上,更体验过冬天的圣母峰。

他能够理解,羽生说的话具有多么重的分量。

但是——

多么有勇无谋啊。

然而,那句异想天开的话,却具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撼动知道个中意义的人的灵魂。

那恐怕是属于人类这种物种的人,能够单独办到的极限行为。

人类这种物种能够到达那种地方吗?

奥林匹克比赛的世界纪录,也是人类这种物种的一个目标。以长跑或短跑刷新世界纪录的跑者,正是站在人类这种物种的顶点的人。

然而,达瓦·奘布认为,无论是多么努力,且有天分的人,光凭努力与天分仍不可能实现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要达成那项目标,行动者必须受到上天的眷顾。

天气是左右那项行动成功与否的一大重点。

如同字面所说,那是进入神的领域,要将自己委托给神的意志。

这个日本人是受到上天眷顾的男人吗?

达瓦·奘布以那种眼神看着羽生。

我不晓得这个男人办不办得到那件事。

然而,论资格——

我知道这个男人走过的足迹。

实际成绩、体力、技术、意志力——就这些条件而言,这个男人大概有资格挑战那件事。

乍看之下,他看起来甚至显得懦弱。虽然说起话来音量小,而且嗫嗫嚅嚅的,但和他的脸部表情正好相反,骨子里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硬汉。

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什么的男人的表情。

虽然历经千回百转,但最后确切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赌上生命——带有那种决心的表情。

“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当作秘密?”

“因为很麻烦。”

羽生答道。

“什么很麻烦?”

“我不会说。”

羽生咬紧牙根。

日本人以雪巴人的身分,跟着登山队入山。

“为什么呢?”

许多人大概会在现场那么问吧。

大概所有遇见羽生的人,都会问那个问题。

羽生没办法对他们一一说明。

他企图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的西南壁。

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在登山界成为话题。

成为话题之后,大概会出现声称自己从以前就企图那么做的人,也会出现想实际尝试那么做的人。

“我不想被其他人抢先一步。”

羽生说:我想成为第一个做那件事的人。

如果问到心中是否曾经想过那件事,只要是登山家,应该都曾一度想过。然而,空想和持之以恒、实际行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或者,那种人当中说不定也有人像羽生一样,想尝试那么做。

如果那些人的技术和体力赢过羽生,那也就罢了。然而,大概也有比羽生更擅长筹钱的人吧。羽生没有钱。他不希望因为那笔钱而左右了谁是这世上第一个完成那项尝试的人。

羽生是全球知名的登山者之一。

他在圣母峰独自一人下山的事,也曾一时成为话题。达瓦·奘布也知道那件事。

除了喜玛拉雅山之外,无论是世界上的哪一座山,羽生大概都不可能再度以队员的身分参加任何一种远征吧。

深町心想。

可能的情况有两种。

一是羽生自己出钱,成为远征喜玛拉雅山的赞助商,而且自己成为队员。

和两、三个肯听从任性妄为的羽生的人,企图进行小规模登顶,也是一种方法,但羽生大概不会那么做吧。不,他是不能那么做。哪怕只是一、两个人,都没人想当羽生的绳友。就算有,若没有和羽生同等级的技术和体力,这件事也办不到。即使有那种人,依照羽生的臭脾气,也十分可能拒绝对方。说不定岸是唯一有可能成为那种绳友的男人,可惜岸死了。

另一种情况是单独行动。

独自一人,凡事自己来。独自一人排预定行程,独自一人为了踏上峰顶而做各项准备。

羽生适合这么做。

然而,就算要这么做,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后援阵营。

大概有许多困难吧。

然而,羽生选择了单独行动。

如果羽生的点子在登山界广为人知,那件事也会传进日本的登山相关人士耳中。

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大概也会知道那件事吧。

深町心想。

那个男人是长谷常雄。

如果长谷知道那件事,很可能抢先羽生一步那么做。

换作长谷,会有许多企业当他的赞助商。

深町知道。

羽生说的“其他人”,并不是指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这种不特定对象。

当时,羽生的脑海中肯定出现了长谷常雄这唯一一个男人的脸。

“我早就知道了。”

达瓦·奘布对深町说。

“这个日本人为了唯一一件事,抛弃一切来到这里。”

岸凉子大概也包含在那一切之中吧。

比起让岸死在山上的责任感,羽生更舍不得凉子,所以才会每个月持续汇款给她。

结果,达瓦·奘布不是用默认,而是以更为积极的形式,同意安伽林照顾羽生这个日本人。

安伽林和达瓦·奘布私底下找关防的相关人员沟通,向他们介绍羽生。

南奇市集也有关防,那里的人原本就跟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有交流。他们是朋友。但果然不能隐瞒他们。

他们开出的条件是,只要护照没有问题。

外国人不能长期以观光签证滞留于尼泊尔。

每四个月就必须出境一次。所以,羽生每四个月会从尼泊尔到印度去一趟。话虽如此,也只是去尼泊尔和印度的国境,在那里办一次出境和再入境的手续而已。

如果塞某种货币给负责官员,任谁都办得到。只要羽生不是非法滞留在尼泊尔,就可以和雪巴人一样通关。

通关在这个国家,原本就是大概做个样子,并不会特别严格检查。即使是外国人,也有许多人能够不接受检查,直接通关。

一九七四年,法国队利用这一点,佯装要健行,踏上了昆布地区无人履及的山峰——六、五四二公尺的塔维锥峰顶。

后来,政府当局知道这件事,对法国队处以六千卢比的罚锾,并宣告队长五年内不得入境,七年内禁止登山、健行。其他成员则是宣告四年内不得入境,五年内禁止登山、健行。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但关防的检查并没有比以前严格,而且和以前一样宽松,这是这个国家的有趣之处。

无论如何,羽生没有犯法,可以住在安伽林的家。

关防的人和雪巴人知道羽生是日本人。

而只有安伽林和达瓦·奘布知道,羽生的目标是成为第一个在冬天单独无氧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的人。

关于首度在冬天无氧单独首度登顶圣母峰西南壁,必须正式获得政府的许可。要在两年以前提出申请,获得许可之后方能挑战圣母峰。

准备一到两年,第三年不顾一切地执行计划——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羽生应该展开了那项登山行动。

“一九八七年,他在加德满都提出了那项登山计划的申请。但是,没有获得许可。”

达瓦·奘布说道。

“为什么?”

“因为那项登山计划太过危险。”

据说羽生和政府当局经过了激烈的辩论。

政府官员说——如果发生意外,这会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问题。

官员还问羽生:隶属于日本登山会吗?希望能跟他们联络,针对这件事的许可问题进行讨论——

羽生没办法进一步争取下去。

如果把日本的登山会卷进来,羽生的计划到最后大概会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

羽生接着思考的是,和已获得许可的登山队联络,以联合登山的形式去爬。

实际上,那是常有的案例。

譬如说希望在某一年冬天,把登山队送进喜玛拉雅山的某座巨峰。然而,那一年的那个时期,已经有好几支登山队预约了。喜玛拉雅山在同一时期,能入山的队数有上限。超出上限的队伍不能进入同一座山。

因此,有不少后申请的队伍,和已获许可的队伍联络,询问是否能以两队联合登山的形式入山。以此方式实现了入山愿望的队伍不在少数。

因为那对双方都有好处。

先申请的队伍藉由加入另一支队伍,入山费用会减半。有时甚至会开出条件,让后申请的队伍支付全额。

站在后申请一方的角度来看,即使金额高昂,最好之处是能在预定的时期入山、攻顶。

于是两支队伍就这样联盟,各自在符合自己目的的路线展开登山。

然而,在羽生的情况,却是单独一个人。

即使让单独行动者支付一半的入山费用,但接下来的部分并不理想。

选择同一条路线的情况下,单独行动者如果比小组稍微晚一点入山,将会在所有开道工作都已经完成的情况下爬山。

而小组也像是在替那名单独行动者做开道工作。

而且,如果登顶,好处全会被那名单独行动者占走。

单独行动者不是其他登山者感谢的对象。

站在羽生的立场,也必须告诉那个小组,自己要“在冬天单独无氧登顶”的点子。

而且不是在决定前往之前,而是在两年多之前——

如果说出这个点子和自己的名字,转眼间,那大概就会传遍日本。

“结果,Bisālu sāp没有那么做。”

达瓦·奘布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放弃了?”

“怎么可能。”

达瓦·奘布摇了摇头。

“Bisālu sāp按照预定行程执行了计划。”

“他去爬了吗?”

“偷偷地。”

“什么时候?”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许可呢?”

“他没有取得许可。Bisālu sāp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和安伽林两个人出发,从基地营以上,由Bisālu sāp独自一个人爬——”

“他成功了?”

“没有。”

“他失败了?”

“Bisālu sāp爬到八千公尺,从那里折返。他在冰瀑用尽了时间和体力。因为那一年的冰瀑特别不稳定。天气在八千公尺的地方骤变,Bisālu sāp在那里露宿两天,然后折返回来——”

据说,羽生一回到基地营就倒了下来,安伽林看到,和前来看状况的女儿朵玛轮流把羽生扛下山。

达瓦·奘布说:只有安伽林父女和我知道那件事。

一九九〇年,羽生再次计划卷土重来。

那一年,羽生在加德满都见到了长谷常雄。

然而,达瓦·奘布好像不知道羽生和长谷常雄见了面。

一九九一年,羽生数度穿越朗喀巴山,进入西藏,侦查西藏这一边的圣母峰——珠穆朗玛峰。

朗喀巴山是位于西藏和尼泊尔国境的喜玛拉玛山山岭。

雪巴人们攀越那座山岭,把在加德满都买的佛具卖到西藏去,以那笔钱买地毯回来。那些地毯在加德满都可以卖到好价钱。

半路上,只有一个简陋的关防,国境的山岭没半个人,是雪与冰河的荒凉世界。

雪巴人几乎可以免检查通关。

羽生攀越接近海拔六千公尺的这座山岭,往来于西藏与尼泊尔之间。

一九九二年夏天,羽生从西藏这一边进入圣母峰,无氧踏上了峰顶。

他并非单独一个人。这时,安伽林与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高度。

羽生的目标不管怎么说都只是在冬天无氧单独爬上圣母峰的西南壁。

当时的圣母峰行,是为了确认无氧在圣母峰的高度行动时,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会变得怎样。

“当时,Bisālu sāp得到了那台相机。”

“马洛里的相机吗?”

“是的。”

“怎样的情况下呢?”

“似乎是在八千一百公尺一带。Bisālu sāp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具白人的尸体。”

“八千一百。”

据长谷川良典所说,那是王洪宝说他看见白人尸体的高度。

据说,那名白人躲在大岩石后面躺着,一碰衣服,衣服就碎成了一片片。

王洪宝在说出详细位置之前,就被卷入雪崩丧生,关于那件事,就此成为一个谜。

一般人认为:王洪宝看见且告诉长谷川良典的那具白人尸体,会不会就是马洛里的尸体呢?

羽生也抵达了那个现场吗?

“Bisālu sāp从那具尸体身上的登山背包中,把相机带了回来。”

达瓦·奘布说道。

“他为什么没有向任何机关报告那件事呢——?”

“因为他是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进入西藏。如果说出他是怎么得到那台相机的话,他会被强制遣返日本。他大概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

“底片——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里了呢?”

“你没有听他说这件事吗?”

“没有。”

“既然这样,我在这里也不好多嘴。你最好见到他,再详细问他本人。”

达瓦·奘布没有多说,深町知道,这意味着羽生想把那台相机的事当作秘密。

如果相机出现在世上,媒体大肆报导,羽生即使不愿意,他的名字也会跃上媒体版面。

这么一来,羽生非法入境西藏爬圣母峰的事也会被人知道。这样的话,羽生就必须放弃原本的目的——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西南壁。

“大概是今年五月吧。和你们的队伍同一时期,英国队进入了Sagarmatha,其实Bisālu sāp也在那支队伍之中。”

当时,一名挑夫因身体不适,在半路上下山。

那名挑夫下山时,住宿在安伽林位于德波切的家的庭院。据说当时,他从安伽林的家偷走了马洛里的相机和佛具等物品。

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知道这件事,下山到加德满都寻找相机和那名挑夫。那名挑夫就是佝塔姆,透过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关系,把相机卖到马尼库玛的店。

“那么,现在相机回到了Bisālu sāp身边喽?”

“是的。应该放在安伽林的家里。”

“您说,他家在德波切是吗?”

德波切位于从天波切往下走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小型的雪巴族村落。

“是的。说不定朵玛拿着那台相机,下山去加德满都了。”

“位于帕坦的那间房子吗?”

“没错没错。安伽林和Bisālu sāp在帕坦租了一间房子。朵玛和孩子说不定在那里。”

“朵玛和Bisālu sāp结婚了?”

深町问道。

“没有。就我所知,好像没有。”

“真的?”

“但是他们形同夫妇地在一起生活。”

“孩子们是朵玛和Bisālu sāp的?”

“是的。已经两岁了吧——”

“他们俩为什么会变成那种关系呢?”

“因为一九八九年十二月,Bisālu sāp在圣母峰失败时,朵玛一直陪在Bisālu sāp身边照顾他。两人大概是自然而然地变成那种关系的吧。”

“您知道Bisālu sāp在日本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性吗?”

“我听说过。Bisālu sāp似乎经常汇钱给她。有时候换算成日圆,是不到五百日圆的金额吧——”

是哦。

这么一来,就和停止汇款给岸凉子的时间重叠。

难道羽生是因为和安伽林的女儿变成那种关系,而想斩断对岸凉子的眷恋吗?

无法同时脚踏两条船——

未免太过洁癖。

“Bisālu sāp说他再也不回日本了?”

“不晓得。那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不管怎么样,在征服Sagarmatha的西南壁之前,他大概会一直待在这里。”

“是嘛。”

“今年冬天,Bisālu sāp终于打算展开行动了。”

“爬西南壁?”

“是的。为了这件事,Bisālu sāp在今年秋天去了西藏。”

“西藏?”

说到这个,马尼库玛是不是也说过那种事呢?

“为了什么?”

“为了适应高度。为了事先适应八千公尺的高度,Bisālu sāp从西藏这一边,单独无氧去爬卓奥友峰。”

达瓦·奘布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简直是乱来。

深町仔细玩味内心的激昂情绪。

这真的是乱来。

竟然为了无氧攀登圣母峰,提前适应高度,无氧单独去爬卓奥友峰?

尽管如此,仍不改那是一项超乎常人的登山行动。

就八千公尺高峰而言,卓奥友峰确实不算高。海拔八、二〇一公尺,她的峰顶只比八千公尺高出了两百公尺左右。

而且,从尼泊尔这一边经过朗喀巴山,先穿越高山到西藏,再从北方接近会较为轻松。然而,虽说轻松,仍是八千公尺高峰。只是比起圣母峰或其他八千公尺高峰,较为轻松罢了。

难道羽生只是为了适应高度,而站上了那座卓奥友峰顶吗?

如果是在十月爬完卓奥友峰回来,如今,羽生的身心都达到了接近完美的境界。

从卓奥友峰回来,在身体完全忘记八千公尺这个高度的感觉之前,待在加德满都休养生息将近一个月,仔细检查身体。

然后,总算进入昆布,在十一月中旬之前,慢慢爬六千公尺到七千公尺等较为轻松的山。

而在十一月中下旬,进入圣母峰的基地营,就不能再奢望进一步的事。

如果完全实践那些事,羽生会不会去爬西南壁呢?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是否达成了那项如梦一般的登顶呢?

仿佛被这种强烈的亢奋之情煽动,深町离开了达瓦·奘布的家。

而如今,深町即将抵达天波切。

爬完一段长长的坡道,深町站在天波切。

站在那里时,他看见了。

圣母峰。

在尼泊尔名为Sagarmatha。

在西藏名为珠穆朗玛峰。

从正面看见了她的峰顶。

以直线距离计算,大约二十三公里。

阿玛达布蓝山座落在右手边,在连接努布峰七、八六一公尺高峰和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高峰的巨大岩棱对面,圣母峰的岩峰刺向蔚蓝的天际。

<er h3">3</h3>

狭窄的木头楼梯浮现木纹。

深町每往上踩一步,就会发出吱嘎声。

上了二楼,眼前站着一名年轻的僧侣。

“Namaste.”

深町一点头致意,对方也低声回应:

“Namaste.”

房间并不宽敞。

以日本的说法,大概是八张榻榻米(约四坪)大小的房间。那间房里摆着桌子、灶,墙边有柜子,柜子上放着盘子、锅子等日常生活中的器具。

有一张小桌子,从放在桌上的茶杯冒出水蒸气。酥油茶的香味溶入了房间的空气中。而房内有一股比那更浓、更香的味道。

僧侣似乎已经知道深町的来意,举起右手指示内侧的方向。

那里有一扇门,那扇门开着。

一扇小门。

深町来到开启的门前,在那里停下脚步,往门内看了一眼。

那里是一间小房间。

大概不到一坪半吧。

一扇窗。

一张床。

床上端坐着一名老僧侣。

他闭着双眼。

那是遗体。

圆寂之后,已经过了五天。

不久之前,深町才知道天波切僧院里的一位高僧,在几天前圆寂了。

深町抵达天波切,从走在前头的挑夫手中接下行李,搭起帐篷。

因为在南奇市集购买各式各样的粮食,所以行李增加,又租了一头牦牛。挑夫把行李堆到两头牦牛身上,先抵达天波切,对在搭帐篷的深町说:

“五天前,这间僧院里的高僧好像往生了。”

春天挑战圣母峰时,深町也在天波切住宿。当时,大家一起前往僧院,捐了一小笔钱,请老僧侣替大家超祓。

站在坐着的僧侣前面,合掌低头,僧侣便以拿着五钴杵的手轻碰额头。这是名为按手礼的西藏仪式,雪巴人称之为“Chakuwan”。

然而,深町一直将它解读成日式的消灾祈福。

他记得那位满脸皱纹、脸格外小的僧侣。

深町心想,大概是当时的那位僧侣吧。

虽然称不上是缘分,但事隔半年左右再来,不久前还活着的人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令深町莫名感到人生无常,但那种感觉还不到可称之为悲伤的强烈情感。

深町认为,称之为感慨是最贴切的。

“好像有大批人潮,从四处前来参拜。”

挑夫说道。

深町以蹩脚的尼泊尔语和挑夫对话。

“参拜?”

深町问道。

“是的。地位崇高的喇嘛一往生,大家都会前来膜拜。”

挑夫如此说道。

“日本人也能膜拜吗?”

“可以。”

听挑夫这么一说,深町决定试着去和那位僧侣的遗体面对面。

一半是基于好奇心。

深町去到僧院,问遇见的僧侣:

“往生的喇嘛的房间在哪里?”

就是那名僧侣告诉深町,他现在身在二楼的这间房间。

看见遗体,深町在心里点头:噢,果然是那位僧侣。

五官端正的小脸很眼熟。

头部看起来比当时更缩小了。不光是头部,看起来整个身体都缩水了。如果不看脸,感觉甚至像是小孩的尸体。

脸颊的皮肤宛如干巴巴的树皮。头上长着短发,眼睛闭上,脖子微微弯曲。

看起来像是有人问他什么,作出偏头不解的姿势,就那么过世了。

肩膀、脖子和身上,披着好几块名为哈达的白布。

僧侣坐在床上,半倚在墙上地圆寂,膝盖上放着托盘。托盘上放着数颗橘子,以及纸钞和零钱。零钱不止放在托盘上,也放在僧侣的身体、缠着他身体的哈达上,除此之外,更散落在床上和地上。

他究竟几岁呢?

感觉像八十岁了,但尼泊尔人看起来比日本人的感觉更老,所以说不定出乎意料之外地年轻,才七十多岁。

深町从口袋中拿出几张美钞,放在老僧侣的遗体上。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深町既不晓得该念什么经文,也不知道这种时候的礼仪。就做了在日本时一样的动作。

默默地祈祷。

闭上的眼皮内侧,浮出加代子的脸。

令人怀念的一张脸。

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

深町事先告诉几名共同的朋友,自己要去尼泊尔,或许这件事也传进了加代子耳中。

接着浮现的是凉子的脸。

在加德满都的机场道别时的那张脸——

睁开眼睛。

老僧侣的身姿再度映入眼帘。

接近黄昏的橘红色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停留在老僧侣的膝上。

他恐怕至今为止,几乎没有离开这里过吧。在这个村落出生,进入这间寺庙,在这间寺庙修行,就那样成了这间寺庙的僧侣。

从跑腿到每天念经——每天反复做这些事。

起码去过加德满都吧,但许多僧侣大概都在这间寺庙中,耗费掉自己一生的岁月。

于是在这里终其一生。

眺望喜玛拉雅山的雪峰之地。

荒凉的风景。

稀薄的空气。

雪与冰。

天空。

深町认识的都市喧嚣、三教九流。

这里没有那种事物。

没有电影、杂志、居酒屋。

那么,这里有什么呢?

一无所有……

原来也有这种人生——

自己的一生又是如何呢?

深町一面在心里这么想,一面向后转身。

年轻僧侣看着自己。

“师父圆寂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和平常一样。”

年轻僧侣回答。

“一样?”

“师父和平常一样,在做早晨的冥想,然后就那样——”

“就那样是指,在冥想中?”

“是的。因为师父的冥想时间比平常长,所以我出声叫他,但他没有回应。我试着碰师父的身体,他已经——”

“圆寂了吗?”

“是的。”

“地点是?”

“那里。”

“那里?”

“师父是在你现在看到的地方,以你现在看到的姿势往生的。”

那名僧侣说道。

深町再度看了老僧侣的遗体一眼。

表情安详。

真的只能说是在冥想中圆寂的。

深町上次从雪巴人口中听到,这间寺庙在好几年前发生过火灾。

当时,许多寺里的宝物和唐卡(佛画)被带出寺庙,其中大多在加德满都被卖掉,没回到寺庙。僧侣本身谎称它们因为火灾付之一炬,其实是把它们拿去卖钱了——

那固然是谣言。

然而,那种谣言听起来太具有真实性,令人觉得是大概真有其事吧。

这位僧侣大概也做了那种事吧。

但即使做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也早已司空见惯。僧侣把佛画和佛像卖掉换钱——纵然听到那种行为,也不会带给听者任何负面的观感。

“现在每天也有好几个人来参拜——”

年轻僧侣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

楼梯发出吱嘎声,一名雪巴族的女人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进入房间。

从她手上拿着白布——哈达来看,她似乎是为了参拜老僧侣的遗体而来。

她以深町听不见的雪巴语,和僧侣简短交谈,站在小房间的门前。

她没有和深町一样进入小房间。

那间小房间似乎已经开始当作祭坛本身来用——是神圣的空间。

深町和女人擦肩而过,一度朝楼梯迈开脚步,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的脸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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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在僧院外眺望高山。

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三座岩峰在北方。世上没有几个地方,能够同时将喜玛拉雅山两座邻近的八千公尺高峰尽收眼底。

夕阳已经西斜。

太阳迟早会没入西方的山后。

大概还能待在阳光下两小时左右吧。

深町用全身感受阳光的温度,时而转身,让阳光照射另一面。

过没多久,刚才的雪巴族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出来。

深町深吸一口气,朝女人举步前进。

站在女人身旁对她说:

“Namaste.”

女人仿佛没听见似地想往前走。

“Namaste,朵玛。”

深町把心一横,呼喊女人的名字。

女人这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她以黑色的眼珠子盯着深町。

愤怒、不安、畏怯在她的眼中交相晃动。

“我早就认为你认出我了。”

女人说。

“你也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深町问道。

“嗯,在喇嘛的房间看见你时,我马上就认出你是谁了。”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想要闷不吭声地离去呢?”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了。”

“可是,你已经和我们扯上关系了。”

“那是你们单方面地纠缠不清。你从日本找女人来,介入了我们的生活——”

朵玛用力握紧孩子的手,把孩子拉向自己。

她说的没错。

强硬的口吻,令深町不禁心生忌惮。

深町忽然意识到,朵玛的视线注视着自己的脖子一带——

深町把右手抬到脖子附近,用指尖拎着它。

凉子留下来的那条土耳其石项链。

“这个吗?”

深町握着它说。

“那是?”

“在帕坦遇到的那个日本女人寄放在这里的。这是Bisālu sāp送给她的,她要我还给他——”

“还给他?”

“因为她说,这八成是贵重的物品……”

“那是家母的遗物。”

“令堂?”

“我母亲。家母去世时,家父把那给了他……”

朵玛的语调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

“他问家父,可以把家父送给他的那个,寄给人在日本的朋友吗?”

女人吗?

据说,安伽林当时这么问羽生。

是的——

羽生如此回答。

——心爱的女人吗?

——是的。

——寄给她吧。

据说,两人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之前的事。”

“这样啊。”

“当我知道那个女人追着Bisālu sāp来到尼泊尔时,我心里动摇了,心想,他会不会跟那个女人一起回日本呢——?”

“——”

“我很害怕事情会变成那样。”

“可是,Bisālu sāp选择了留在这里……”

朵玛将视线落在脚边,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了日语。

“日语吗……?”

深町也下意识地以日语说。

“是的。我长期和他在一起。想要知道更多他的国家的事……”

朵玛说,她跟羽生学了日语。

或者,她是否想到说不定会跟羽生一起回日本呢?

这么想时,深町明白了她为何突然改说日语。

因为她不想让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孩子会敏感地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人呢?”

“那个人?”

“和你一起来的女人。”

“她不久前从加德满都搭机回日本了。”

“是喔。”

朵玛点点头。

交谈以来,深町觉得自己这才触碰到朵玛女人家的一面。

深町切身感觉到,虽然文化风俗不同,但西藏人与日本人拥有相同的心理结构,本是理所当然。不,不止是日本人或西藏人这种层次。无论是哪一国人,人的内心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深町能够充分理解朵玛的不安与内心的动摇。

朵玛身穿灰黑色的藏袍,类似日本的和服。衣襟左上右下,拉拢前襟,为了当作置物袋,而将腹部之处拉松,系上腰带。上面再搭一件类似围裙的横纹邦典。

虽然衣服因泥土和灰尘而脏了,但却不像别的村姑一样灰头土脸,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我原本以为他在加德满都……”

深町说道。

“羽生先生,有困难的时候,我和他,一路携手走了过来。”

“他要去爬Sagarmatha,对吧?”

深町问道。

朵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是为了爬山,而留在这里的。并不是因为有我……”

朵玛一脸哀伤地说。

对于这件事,深町没办法用任何言语安慰她。

深町询问别件事。

“Bisālu sāp现在在家吗?”

“你知道家的事……?”

“知道。我在南奇听达瓦·奘布说了。”

“他……”

“我想见Bisālu sāp,我想见羽生——”

“他,现在,不在家。”

“他在哪里呢——?”

“——”

朵玛又噤口了。

深町看了紧握朵玛的手的孩子一眼,以尼泊尔语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

回答的是朵玛。

“男孩?”

“是的。”

朵玛的脸上首度露出笑容。

一笑起来,看上去忽然变得年轻了。

她的年纪应该是三十二岁。

五官算是端正。

纯就外观而言,顶多只有服装和发型不同于日本人。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朵玛问道。

再度变成尼泊尔语的对话。

“你尽管问——”

深町微笑道。

如果对方有事情想问自己,深町打算全部回答。

“那个人在日本,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刹那间,深町以为“那个人”是指凉子,但旋即会意过来,朵玛指的不是凉子,而是羽生。

“这该怎么说呢——”

深町支吾其词。

他不曾在日本和羽生直接说过话。他是从许多人的口述、印刷而成的出版品,以及记录中,认识羽生的。

即使说出羽生在鬼岩的记录,她又能理解多少呢?

“怎么样呢?”

朵玛的表情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许多,问道。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

“我还没准备晚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用餐呢?”

“方便吗?”

“如果你不嫌弃马铃薯、奶油和茶的话,我家倒是有很多。”

“那就打扰了。”

“你可以边吃饭边告诉我他在日本的事吗?”

“当然。”

深町稍微提高音量,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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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不算太大的房子。

从天波切的僧院往下走二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平地。这片平地沿着河川扩展,形成森林。虽说是平地,也有几处高低起伏,道路在高低起伏间穿梭绵延。

左手边是映佳河。从道路看不见河,但近在咫尺,不时会听见水声。

安伽林的家就位于道路与河川之间,开拓森林而成的平地上。

岔出道路,走在树林间,没想到房子就出现在那里。

墙壁是以石头堆叠、涂上灰泥的石墙。灰泥剥落了三分之一以上,露出墙里的石头。

阳光已经照不到这个谷底,但四周尚且明亮。

深町告诉挑夫,今晚说不定不回去,便下山来到这里。

把现金、相机、护照,以及水壶、睡袋、简单的盥洗用具、干粮等塞进小型登山背包,背在背上。

朵玛边走,边断断续续地诉说孩子的事,和父亲安伽林的事。

但是几乎没有提到羽生。

朵玛也说,迟早想让孩子去上学,接受完整的教育。

她也问了深町,有没有可能让孩子学日语,进入日本的学校就读。

深町仔细地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

比起见面时,朵玛对深町敞开心扉了许多。

关键在于深町挂在脖子上、原本戴在安伽林妻子颈上的那条土耳其项链。对朵玛而言,是母亲的遗物。

朵玛看见它之后,深町才得以与她像这样交谈。

达瓦·奘布也是如此。

那位老雪巴人也是看见这条项链,才敞开心胸的。

看人怎么想,这或许是一颗幸运之石。

深町和朵玛母子一起站在房子前面。

朵玛打开一楼的门,邀请深町进屋。

“请进。”

屋内阴暗,有庞然大物的影子在动来动去。

是牛——牦牛。

以及两头山羊。

在这一带,这是一般雪巴人的房子构造。一楼是牛羊猪舍,二楼是人的住处。

“你们不在这间房子的时候,家畜怎么办呢?”

“拜托附近的亲戚,或者请谁来这间房子顾家。”

朵玛抱着孩子,先行上了二楼。

深町跟在她身后。

二楼——

比达瓦·奘布的家小上两、三圈的房间。

窗户。

一口灶。

两张床。

一张桌子。

以及壁橱。壁橱上并排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铜锅、塑胶罐、油灯灯罩、饼干盒、放糌粑的容器。

几本日语的书——

说到会令人想到有日本人住在这里的事物,就只有那些书。

这里啊——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在这里生活吗?

一种奇特的心情,充满深町的胸臆。那种心情类似怀念,又像是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安心感。

微暗的房间。

霎时,有一种对不起羽生的心情向深町袭来。

羽生大概不喜欢自己不在的时候,被其他日本人看见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深町心想,他肯定非常讨厌这样。

自己现在等于是瞒着羽生,偷看了他的秘密。

当深町心中抱持这种伤感时,朵玛忽然小声地说:

“奇怪……”

“奇怪?”

深町问道。

“是的。”

朵玛一脸不安地环顾四周,说:

“床的位置移动了。放在橱子上的东西移位了,桌子摆的地方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这时,响起了孩子的尖叫。

深町和朵玛同时把脸转向那声尖叫传来的方向。

二楼内侧——那里摆着尼泊尔风的柜子。

一个男人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的左手里抱着朵玛和羽生的儿子——尼玛,右手拿着刀子,刀尖抵在尼玛的喉咙上。尼玛在男人的手臂里高声尖叫,哭了出来。

“Garnosu Sāb(不好意思,先生)……”

那个男人说。

这是那个男人第二次这样对深町说。上一次,是在加德满都通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中间。

蒙汉站在那里。

“蒙汉,你……”

深町为之语塞。

“你要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

蒙汉把嘴唇扭曲成讨人厌的形状,面露僵硬的笑。

“听说你要我去印度,浪费两、三年的时间再回来?”

蒙汉像在问自己似地说。

“休想!我才不干。谁要去那种鬼地方,又没有好工作,只能当乞丐……”

“放开尼玛!”

朵玛打断蒙汉的话说。

“要我放开他也行。如果你们照我的话做。”

“照你的话做?”

深町问道。

“我想要那台相机。”

“相机——”

“少给老子装傻!就是你一度在马尼库玛的店里买的那台相机。”

柯达公司的“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这次事件的起源就是那台相机。

“我搜遍了帕坦的那间房子,都没有找到。我想,既然如此,绝对在这间房子,所以跑来了。正好没人在家,所以我原本打算花时间慢慢搜,没想到搜到一半,你们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连先生你也一起回来——”

说着说着,或许是嘴唇干了,蒙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在哪里?”

“你得到相机,要做什么?”

“卖啊。去印度卖给外国人。卖给英国人。不然的话,卖给日本人也行。如果先生肯跟我高价收购的话,卖给你也无所谓。我要用那笔钱在印度悠闲度日一阵子,这招如何?”

“还不赖。如果是用你自己的钱的话。”

“呿——”

蒙汉对地板吐口水。

“快点,把相机拿出来。事到如今,我反而应该认为,等你们回来会比较容易找到相机。”

“喂!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什么地方?”

“就算你往内陆逃,也会被圣母峰挡住去路。就算你得到相机,又能逃到哪里去?能逃的路只有一条。你逃走之后,只要我们以无线电跟卢卡拉的警方联络,你一定会在半路上被逮捕。”

“你真蠢……”

蒙汉哧哧笑道。

“我不就是为了逃跑,才抓住这孩子的吗?”

“你说什么!”

“要是你们那么做,这孩子可是会先没命唷!”

“你这家伙……”

“先把相机拿出来!不拿出来的话,这孩子现在就会没命!”

蒙汉更用力地把刀子抵在孩子的喉咙上。

“有吧?”

“有。”

回答的是朵玛。

“有。那台相机肯定在这里。”

“拿出来!”

“在、在下面……”

“在下面?”

“在一楼——”

“在牛舍那里吗?”

蒙汉以试探的眼神看朵玛。

“是、是的。”

“好,那,我们下去。你们给我听好了,我先下去。我先下去之后,你们再下来。空手下来。手上不准拿任何东西!”

蒙汉从房间角落,抱着尼玛靠了过来。

“靠旁边一点!”

深町和朵玛紧靠在有窗户的墙边。

蒙汉背对着另一边的墙壁——橱子,跟深町和朵玛面对面错身而过,步下楼梯。

“女人先。”

楼下发出声音。

朵玛和深町依序下楼。

“快点,在哪里?”

朵玛依言环顾四周,把门往外推开。

“Si?”

她在口中发出尖锐的磨擦音,然后对着家畜高喊:

“Zau、Zau。”

牦牛缓缓起身,走到屋外。两头山羊和鸡跟着走出去。

朵玛走到刚才牦牛躺着的地方。一把铲子立在那面墙上。

她拿起它。

“你拿那要做什么?”

“挖出埋起来的东西。”

朵玛说道。

“既然这样,由我来吧。”

深町走向朵玛,伸出右手想接过铲子。

“不行。由女人挖。”

蒙汉说道。

这男人十分谨慎。

即使挖出相机的时间久了些,他也不想让男人手中握有武器,或者相当于武器的物品。

铲子能够充分变成武器。

朵玛握着铲子,走到内侧一隅,拨开稻杆,开始挖那里的土。

不久之后,那里出现了装在两层塑料袋中的东西。是马口铁的箱子。朵玛把铲子放在地上,用双手捧起箱子,拿掉塑料袋,将马口铁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从中拿出一台旧相机。

虽然是在微暗中,但深町也清楚地感觉到。

是自己也一度到手的那台相机。

“是那个吗!”

蒙汉目光一闪。

“拿过来!”

朵玛拿着相机,慢慢走向蒙汉。

“就算你得到那台相机,你要怎么卖钱?你没有听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话吗?非法弄到手的相机,是不能公诸于世的!”

深町说道。

“白痴,买家哪会察觉卖家是不是非法弄到这台相机!一旦卖掉,钱就是我的了。之后的事,不管怎样都与我无关。”

蒙汉看了出现在眼前的相机一眼,语气兴奋地嘀咕道:

“这个吗?这就是那台相机吧。”

他移动身体,一面换手拿刀,一面把背在背上的过时小背包扔在地上。

“把相机装进那里面!”

朵玛将相机装进小背包之后,蒙汉手脚利落地把它背到背上。

深町原本打算,如果有机可趁,就扑上前去,但蒙汉握在手上的刀子片刻不离地抵在尼玛的脖子上。即使刀子离开他的脖子,自己在紧要关头是否有那个勇气呢?

小背包再度背到蒙汉的背上。

“放开孩子——”

朵玛说道。

“我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会把他丢在某户人家前面。”

蒙汉边说,边背对出口慢慢往后退。

他背对出口走出屋外。

就在这时——

蒙汉背后发出声音。

“蒙汉,别动!”

那个声音响起时,蒙汉的背抖动了一下,吓得缩成一团。

蒙汉向后转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扶着右手腕,把枪口对准了蒙汉。

蒙汉高声发出像野兽的呻吟声,和枪声响起,是在同一时间里。

他叫出声向后仰时,深町忘我地扑向蒙汉,从他左手里抢走尼玛。

蒙汉仰倒在门外的地面上,边哀号边挣扎。

左肩被轰得皮开肉绽,大量鲜血从那里奔流出来。

他身旁站着的是人应该在加德满都的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抱歉。是我的疏失,让蒙汉跑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正文 第十六章 山狼

<er h3">1</h3>

有山。

有山。

深町的前面有山。

深町的后面有山。

深町的右边有山。

深町的左边有山。

有令人想哭的山。

有巍峨秀丽的山。

有令人伤心的山。

哎,不论是高尚也好、庸俗也好、伤心也好,山睥睨人的一切七情六欲,屹立不摇地待在那儿。

满坑满谷的山中有山、山峦叠翠、山峰相连、大山生小山、一山还比一山高、峰峰相连到天边……

深町独自一人身在其中。

深町孤伶伶地身在其中。

岩石呼吸着平流层的风。

雪在结冻的空气中咬住时间。

努布峰的巨大岩峰就在深町的面前。

冰瀑就在眼前不远处。

从圣母峰群聚集而来的雪,化为冰河,在那里崩落下来。多么壮观的大冰瀑。

冰河的来源是下在山顶的积雪。

雪的来源则是在更高处的蓝天。

雪与雪堆叠,从山上滑到山下。

它们从山上往宽四公里的巨大山谷聚集而来,四面围着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的八千公尺高峰、七千公尺高峰。

有的化为雪崩一口气直泻而下,有的以比蜗牛更缓慢的速度——种种不同的速度与重量压迫雪,使雪结冻,从山谷朝下面爬出来。

这就是冰河。

冰的河。

这条河流动着。

以一天几公分——一年几公尺的速度。

它会在山谷的出口一口气下降。就像积在深渊的碧绿潭水,从那里化为瀑布溢出来一样。

这就是冰瀑。

下在圣母峰顶的积雪结成冰,约花一千五百年才抵达这里。到位于下游冰河末端的罗布奇,要再花两千年的岁月。

那趟旅程约二十公里——耗时三千五百年。

深町置身于那段悠久的岁月之中。

他独自一人在冰瀑下,冰河旁搭帐篷,呼吸着高空的空气。

隔着冰河,对面是努布峰,回头看,罗岭的雪斜坡令人目眩。

从前,马洛里于一九二一年挑战圣母峰,从圣母峰这一边俯看这座巨大的山谷,眺望冰瀑,令他放弃从尼泊尔登顶的,就是这座罗岭。

而英国队选择了东北棱这座较为困难的山脊登顶,分别在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二年,把第一次、第二次远征队送进圣母峰,但是无功而返。而在一九二四年的第三次远征中,发生了马洛里和厄文的悲剧。

结果,第一次有人站上圣母峰顶,是在一九五三年的第八次远征时。

当时的路线不是东北棱,而是马洛里认为不可能成功,从尼泊尔这一边有冰瀑经过的路线,登顶者是纽西兰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

深町过去看到已经会背的、有关他们的攀登记录,和他们写的登山书中,都提到了这些事。

那种事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进入这里,已经第四天了。

从尼泊尔挑战圣母峰的远征队,一定会设置基地营的地方。

说到圣母峰的基地营,不管是不是有登山队进驻,指的都是这一带。

挑夫会跟牦牛一起把行李扛上这里,然后当天和牦牛一起下山。

这地方没有牦牛吃的草。一旦把牦牛吃的草堆到它身上,其他行李就会堆不下。所以,基地营没有任何牦牛的食物。如果不当天下山,牦牛就会体力衰弱。

深町已经在这个地方过了三晚。

今天是第四天。

海拔五千四百公尺。

独自一人在这个高度呼吸清冽的空气,总觉得感情自然渐渐变得淡薄。心中的杂质逐日一一消失,不只是心情,好像连身体都变得透明。

白天若是出太阳,每三十分钟就会随着低沉的地鸣声,发生一次雪崩,攀附在努布峰岩壁上的雪缘崩落。雪烟经常会来到基地营附近。这个基地营对于雪崩,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每次雪崩会造成大量的雪崩落。

雪崩总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只有那里会被刨开大量的雪,雪变得容易剥落。

然而,不管再怎么崩落、不管崩落的量再多,岩壁上的雪还是不见减少。

仿佛雪会从深山永无止境地涌到那里。

那里究竟有多少雪呢?

三餐要自己准备。

把增压器装到在加德满都买的EPI瓦斯炉上,放上盛了雪的万用锅点火。

雪一融,就会变成量少得可怜的水。要一面加雪好几次,煮沸成热水,加入大量砂糖,泡热红茶喝。

以这种方式一天摄取三公升多的水分。

五片饼干。

几颗水煮过的马铃薯。

一片奶酪。

一天啃一颗苹果。

苹果连皮啃,连芯都嚼。

嚼许多下,直到没有味道为止,吸光精华,再把嘴里剩下的滓和籽吐出来。

打算让胃和肠的粘膜吸收一颗苹果中所含的养分,连一滴维他命都不放过。

上午专心做一次伸展操,用手指按摩全身上下的肌肉。下午稍微在四周走一走,回来之后,在帐篷内再做伸展操。大腿和小腿肌肉有良好的弹性,感觉肌肉结实。状况比五月的时候更好。

大概是从天波切循序渐近地升高这一点,发挥了效果。

在安伽林的家住一晚,隔天出发。

也可以一口气前往费利切,但深町在安伽林家好好睡一觉,中午过后才出发。

走了两小时,在潘波切住一晚。

隔天走三小时,在费利切过一晚。

从海拔四、二四〇公尺的费利切,慢慢走到海拔四、八八七公尺的罗布奇,花了五小时。在那里住两晚。

有二十多顶健行者的帐篷。深町爬上露营地附近的山丘再回来,这么走两次。

从罗布奇到海拔五千一百公尺的哥拉雪,高度相差两百一十三公尺——这段路,深町看着右手边的冰河,走了两小时。

在哥拉雪住一晚。

隔天,早上出发。

攀越侧积石,走在冰河上面,前往基地营。

虽说是冰河——这一带的冰河表面,几乎覆盖着山崩下来的沙土、沙子、泥土和岩石。

有冰隙或断层的地方,看得到白色和蓝色的冰。

还有好几根冰柱立于冰河表面。

一根高度超过三公尺的冰柱上,乘载着巨大的岩石,足足有一栋大楼大小的冰块,露出覆盖沙土的冰河表面。

究竟是怎么样的力量与动作,形成了这幅景象呢——?

在高于人的生活高度的地方,深町一面朝天际移动,一面让神明这个字眼在心中来来去去。

抵达基地营是在三天前——十一月二十三日。

后来过了三天,十一月二十六日。

离开安伽林家之后,过了九天。

那一天——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替左肩被枪射穿的蒙汉消毒伤口,替他急救,让随同自己而来的两个男人陪着他先下山了。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起留下来,住在安伽林家。

那一晚——

自己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跟朵玛聊了什么呢?

如今在高于人生活高度的世界,置身于山中,总觉得那已经是发生在遥远彼方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温和地解决这件事呢——?”

自己应该边喝茶边那么说了。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自己不希望这个时期有警方或政府官员介入,羽生八成也不希望吧。

“Bisālu sāp大概也希望那样吧。”

“我也很高兴你能那么说。我们的事,我希望尽可能在内部解决。”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关于蒙汉引发的事,朵玛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会在内部处理这件事——

事情应该是这样尘埃落定了。

三人也聊了羽生的事。

对于羽生在哪里这个问题,朵玛答道:

“普卡迪……”

朵玛低声说。

“他去爬普卡迪峰?”

深町问道。

朵玛点点头。

“为了适应高度。”

她说道。

普卡迪峰是一座耸立于罗布奇东南方的山,海拔五、八〇六公尺。

朵玛说:羽生现在跟安伽林一起出发前往那里。

踏上峰顶之后,在峰顶正下方海拔五、七七〇公尺的地方搭帐篷过两晚——

羽生打算让爬完卓奥友峰、完成基本适应的身体,藉此完全适应高度。

羽生打算完成那趟行程之后,回家住一晚,整装待发,进入圣母峰的基地营。

这是个好主意。

听着听着,深町心中萌生了怀疑之情。

难不成羽生会这么做吗?

深町想起,他那么想时窜过背脊的冷颤。

隔天早上——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安伽林家门前道别。

深町要前往更高的地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回到加德满都。

临别之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应该握着深町的手,说了什么才对。

他说了什么呢?

国家的事吗?还是个人的事呢?

不,是两者的事。

“即使等待,也不会有人给予任何事物。深町先生,就这层意思而言,国家和个人是一样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只好自己亲手去取得。”

Good Luck……

这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最后一句话。

朵玛留了下来。

“请你转告羽生,我在基地营等他。”

深町留言给朵玛,离开了安伽林家。

有那么一秒钟,深町思考该不该在那间房子等羽生,但是作罢。

假如在进入圣母峰之前,在家里住一晚再走的话,那肯定是珍贵的一晚。

应该让羽生和家人度过那段时光吧。

深町如此心想,单独进入了基地营。

反正羽生哪里也不会去。

不管羽生在哪里,他迟早会来圣母峰的这个基地营。

只要他还活着……

这是确定的。

深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随时可以放马过来!

羽生丈二……

<er h3">2</h3>

十一月二十七日——

深町在等羽生。

羽生应该已经离开那间房子了。

他肯定正朝这里走来。

深町总觉得——羽生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攀越那个冰碛,从那条冰河上面渡过,绕过那根冰柱,朝这里靠近。

那道脚步声已经在不远处——

深町好几次那么想,但每次羽生都没来。

不过,已经不会感到不安。

因为深町知道,羽生会来的地方只有这里。

在这之前,每天会有一、两组——两至三人来到这个基地营。

每个都是健行者。

许多健行者不会特地前来这个基地营,而是从哥拉雪爬一旁的卡拉帕塔这座小山山顶。

那里的海拔略高于基地营,而且从那里眺望的景致十分优美。

所以,大家都会去那里。

深町自己在春天远征时,也去爬了那里。

能将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一览无遗。

能够清楚地看见,从山谷滑下来的冰河,碰上普摩力山的岩棱,大幅改变方向往南,流经卡拉帕塔山底下。

许多健行者在那里就心满意足了。

或者是体力用尽,脚步犹如千斤重,无法走到基地营。大概也有人是因高山症而被迫下山。

所以,只有有限的少数人会来基地营。即使来了,也是极少数。

没有半组登山队进入基地营。

深町独自一人。

原本英国队应该进入这里。

然而,英国队在十月和尼泊尔政府之间引发了问题。

怎样的问题呢?

问题源自于尼泊尔政府决定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起,提高登山费。

在这之前,一队三万美金的圣母峰登山费,变成了一队五万美金。

队员的人数上限也改为五人。

视情况而定,能在半路上增加两名队员,但那种情况下则必须再付两万美金。

五人五万美金。

七人七万美金。

等于一人是一万美金。

假如汇率是一美金兑换一百日圆,一万美金就是一百万日圆。

在此之前,如果一队出三百万日圆,就能不限人数站上圣母峰顶,但今后是七人七百万日圆——平均一个人一百万,自付额变多了。

在秋天进入圣母峰的英国队,以五人提出申请。

结果有七人站上了圣母峰顶,增加了两人。

然而,英国队没有报告这件事,也没有付钱。

于是,发生了尼泊尔政府不让英国队回国的事件。

后来,英国对尼泊尔政府展开抵制爬喜玛拉雅山的行动,尼泊尔政府也不甘示弱,取消其他英国队一度获批准的登山许可,这种你来我往的情形仍然持续。

原本预定在今年冬天攻顶圣母峰的英国队,之所以没有进入基地营,就是因为如此。

对于羽生而言,可以说是天助我也的状况。

然而——

爬一座山顶就要求一人付一百万日圆的金额,除了共产国家之外,只有尼泊尔。

这笔金额不是针对结果。

而是对于登山许可所支付的金额。

换句话说,不管能不能登顶,都要支付那笔钱。

就日本而言,爬富士山无须政府批准,政府也不会向外国人收取登山费。如果想爬富士山,不管是日本人或外国人,都能自由去爬。

若是雇用向导,当然要支付向导费给向导,但那是一笔有实质意义的支出,是对某种劳动支付的酬庸,即使对外国人而言,那价钱也不高。

无论是美国、英国或纽西兰都一视同仁。

但是,对于其他没有许多方法赚取外汇的国家,将该国唯一的观光资源——登山,改为许可制赚钱,深町没有意见。

那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而,深町认为,一人一百万日圆这个金额,未免太高了。

说不定自己接下来会未经许可,朝圣母峰顶迈进。

羽生也是如此。

羽生也是未经许可入山。

正因如此,羽生害怕有关自己的事件传开,试图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深町等着羽生。

宛如变成冰河上的石头般等着他。

置身于阳光与稀薄的空气中任由风吹,只是一味等着。

仿佛变成山的一部分等着。

坐在帐篷前的岩石上,抬头仰望岩石、雨水和蓝天等着。

从那个地方,圣母峰顶会被前方的岩棱遮住而看不见。

就像那座看不见的峰顶在对面一样,或者像那座峰顶耸立于自己心中一样,深町将视线对着蓝天,等着羽生。

总觉得连内脏也被风漂白,被空中的风染成了蓝天的颜色。

地上的一切变得遥远,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多余的东西消失了。

所有杂质消失后剩下的物质。

纯净无瑕的物质。

某种像核心的物质。

几颗石头。

那种石头在腹中滚动。

濑川加代子——

岸凉子——

这种名字的石头。

以及,相机。

喔——

我想起来了!

我忘了问。

那台相机的事。

我忘了问朵玛,羽生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

不,我问过一次。

羽生怎么得到这个的呢?

“在山上——”

朵玛如此回答。

但是没有多说一句。

山是指圣母峰。

然而,她没有说是圣母峰的哪里。

不,她是不能说。

即使羽生告诉了朵玛,她也不能以口头说明是在哪里发现的。

“他发现了马洛里的尸体吧?”

深町如此问道。

朵玛摇了摇头。

深町不晓得那意味着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能说。

“请你直接问他……”

朵玛如此说道。

于是,深町放弃追问。

没错。

朵玛说的对。

问羽生就好了。

这件事应该问羽生。

羽生啊,你在哪里?

已经朝这里迈开脚步了吧?

已经来到不远处了吧?

深町像是在问自己似地,在腹中如此问了好几次。

十一月二十八日——

于是,深町望穿秋水、引颈期盼的那个男人终于来了。

<er h3">3</h3>

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中午——

日正当中的阳光照在努布峰的雪棱上。

在险峻到雪几乎无法附着的岩壁和悬岩上,可以看得见裸露出来的岩石表面。

一条巨大的冰河,流经努布峰的山脚下。

深町诚坐在岩石上,眺望着山与冰河。

他身在冰河的中游,看着从上游流下来的冰河经过眼前,往下游流去。

他在冰河的下游方向,看见了。

有两个点在冰河旁边移动。那两个点缓缓朝基地营靠了过来。

正想着大概又是健行者,却发现这两个点的移动有着相当好的节奏感。

不对。

不是健行者。

许多健行者会气喘如牛地走着。就像在地上爬似地,一步、一步边喘边走。要挑战圣母峰顶的人,在超过海拔八千公尺之后,说不定会变成那种走路方式,但在这种高度不会那样走路。对健行者而言,峰顶是这个基地营——海拔五千四百公尺的地点。然而,对企图攻顶圣母峰的人而言,这个基地营只是出发点。明明才抵达出发点,就已经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话,根本没办法从这里往前进。

逐渐接近的两人身影进入冰河之中,一下子爬到侧积石上,一下子在岩石和冰之间忽隐忽现地接近。

他们并不赶。

扎扎实实地踩着大地,然而,步伐像是在平地走路——

那种呼吸、那种节奏。

深町十分清楚。

那是体魄强健的登山家的走路方式。

以自己双腿的肌力,把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抬向天际——抱持那种志向的身体。

那种身体接近了。

接着,两头牦牛夹杂在两个人影之中。

牦牛身上堆着满满的行李。

仿佛什么在翻身似地,一股期待感窜过深町的心脏一带。

是那家伙吗——?

心脏怦怦跳动。

深町站了起来。

羽生丈二?

深町站在那里凝视慢慢靠近的两个人影。

他们靠了过来。

肯定没错。

是羽生丈二。

羽生和安伽林一前一后。

深町一动也不动。

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两人接近。

深町和羽生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偶有从罗岭吹下来的冷风,拂过深町和羽生之间,往冰河上呼啸而去。

于是,羽生默默无言地站在深町前面。

羽生大概已经知道深町在这里了吧。

看到深町,既不惊讶也不慌张。

羽生的内衣上面,只穿了一件羊毛衫。衬衫开到第二颗钮扣。即使在超过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地,白天行动时,也只穿着内衣和一件衬衫。

戴着太阳眼镜。

脸部、嘴唇都被太阳晒成同样的颜色。

黑色。

衣领内侧,连脖子的根部都是黑色。

“朵玛受你照顾了……”

羽生简短地说道。

这句话成了羽生的招呼语。

羽生张开破皮的黑色嘴唇,露出白色牙齿。在牙齿内侧活动的舌头,是鲜艳的粉红色。

其他部分肌肤的黑,凸显出牙齿的白和口腔粘膜的颜色。

“我要向你道谢。幸好有你在。”

羽生边卸下背上的登山背包边说。

安伽林已经开始在对面解开牦牛身上的行李。

“救他们的不是我。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深町说道。

羽生默默地注视着深町。

深町不晓得在太阳眼镜的深色玻璃镜片底下,羽生露出了何种眼神。只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镜片的表面上。

羽生的脸颊和下巴上,长满了胡须。

“长相变得很顺眼。”

羽生说道。

深町花了几秒钟,才明白那是在说自己的脸。

明白时,羽生蹲了下来,拉开登山背包上方袋子的拉链。

羽生从袋子里拿出裹在报纸中的东西。

“给你。”

羽生站起来,向深町递出那一包。

深町接过来,一脸诧异地问:

“给我这个?”

“是啊。”

深町打开那一包。

从中出现的是一台旧相机。

眼熟的相机。

深町记得它的大小、拿在手上时的重量。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那台相机是这次所有事情的开端。

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马尼库玛店里,发现这台相机。那正是一切的起源。

那台马洛里的相机。

“我可以收下吗?”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深町对羽生问道。

“可以。”

羽生简短地说。

他说可以,自己就可以老大不客气地收下吗?

自己确实在找这台相机,也想把它弄到手。如果把这台相机,和羽生得到这台相机的过程写成报导的话……

想到这里,深町意识到报导的事已经在自己心中风化了。

自己对相机有兴趣。

对羽生怎么得到这台相机也有兴趣。然而,想把它写成报导的想法,早已从自己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结束之后,随你高兴去做。”

“结束之后?”

“‘登山’结束之后。”

羽生以确切的语气说“登山”这两个字。

深町知道,羽生说的“登山”,是指第一个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羽生简短地以“登山”形容那件事。

“不管是写成报导,或者发表照片,都是你的自由。”

“可是——”

深町正要说什么时,羽生打断他:

“有话待会再说。安伽林马上得从这里回去。因为这里到处都没有草给牦牛吃。”

羽生和安伽林并肩,开始解开刚从牦牛身上卸下来的行李。

必须在这一天内搭帐篷,整理行李,设置基地营不可。

“我也来帮忙。”

深町和羽生并肩,开始解开行李。

<er h3">4</h3>

虽说是基地营——但比起一般登山队的基地营,显得简单许多。

帐篷一共三顶。

八人用的大型帐篷一顶。

以及羽生和安伽林使用的圆顶型单人帐篷两顶。虽说是个人帐篷,却是一般当作双人或三人帐篷卖的那种。

大型帐篷内放了短期的粮食、锅子、瓦斯炉等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内部还设置了简易的炉灶。

剩下的行李堆在帐篷外,盖上塑料布。

深町的帐篷孤伶伶地在距离那三顶帐篷稍远的地方。

傍晚之前,安伽林牵着牦牛下山。

说是要下山至哥拉雪,在那里还牦牛,明天中午再上山到这里。

氧气瓶、日本速食面、压力锅,连米都有。除此之外,还有肉、番茄和小黄瓜等蔬菜、苹果和香蕉等水果,以及少量的巧克力和饼干零食。

虽然十二月一日了,但并非要马上出发。

如果天气恶劣,就必须在这里等几天,有时可能甚至要等半个月以上,直到天气好转。因此,这个基地营必须事先准备好充足的粮食。

说不定一度上山,发现天气恶劣便折返回来,消除疲劳之后再次展开攻顶,这种情况也十分有可能发生。

虽说是无氧登顶,但如果发生意外,就需要氧气。就算不把氧气瓶带上去,也应该放在基地营。

那是什么时候呢,深町看见安伽林从加德满都的“迦尼萨”背着氧气瓶走出来。当时的氧气瓶,就是现在在这里的那些吧。

就羽生的生活和财力状况想来,这应该不是一次买齐的。

大概是为了这一天,花了好几年,一点、一点收购的吧。

“那么,明天见——”

安伽林下山时,简短地留下了这么一句。

深町和羽生两人留在那里,直到安伽林的身影看不见了为止。

羽生已经不会去任何地方。

他不会逃到任何地方。

这里是他的归宿。

太阳已经没入努布峰的另一头。

马上就是黄昏。

深町和羽生在基地营的大型帐篷中,开始煮晚餐。

以压力锅煮米,加热速食的咖哩。

以深町的瓦斯炉煮热水,泡红茶。

马克杯底积了大量的蜂蜜,将热红茶注入杯中。虽然说热,但在这个高度,水在八十度就会沸腾,所以水温不会上升超过八十度。

红茶与蜂蜜的香味,在帐篷中散了开来。

深町再度和羽生对坐在炉灶前面。

盘腿而坐。

羽生只在刚才的衣服外,多套了一件红色风衣。

深町用双手捧着装了红茶的马克杯。或许是不想让红茶的温度稍有散逸,试图经由双手,把温度全部吸收进自己的体内,而下意识那么做的。深町对自己的动作做此解释。

羽生以右手拿着马克杯的把手,不时将仍带有热度的红茶就口。

要问的话,唯有现在。

“关于刚才的事……”

深町畏畏缩缩地开口说。

“我可以问相机的事吗?”

“可以啊。”

羽生点头,没看深町。

羽生的视线对着从手中的马克杯升起的水蒸气。

“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问完之后,深町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随便。

喂喂喂,深町,你不该用和羽生平起平坐的语气说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呢?

那种事情天晓得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认为这是工作了吧。没错。这已经不是工作了。

就算清楚知道这不是工作,现在的我,依然会待在这个地方。

“在圣母峰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

“尼泊尔这一边吗?还是西藏那一边呢?”

“西藏那一边。”

“地点是?”

“东北棱。”

羽生直截了当地说。

预料中的答案。

虽然听达瓦·奘布说过了,但再度听羽生自己亲口说,地点又是基地营,令人心情激昂了起来。有一种从内心开始令全身颤抖的情感在发作。

是马洛里。

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就是走那座东北棱攻顶圣母峰。

“那是去年的事。我曾经想从西藏那一边,练习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羽生开始娓娓道来。

当时,羽生偷渡至西藏——也就是中国那一边。

从南奇市集往北,攀越朗喀巴山前往西藏,没有经过盘查,从那里进入了圣母峰。当时,只有安伽林与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地方。

彼时,羽生踏上了圣母峰顶。

在下山途中遇上天气骤变,而在八千一百公尺处的岩石后面露宿。

就在那当下,羽生在同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了一具像是坐着睡着般死去的白人尸体。

羽生和那具尸体并排坐在岩石后面露宿。

“你有没有想过,那具尸体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呢?”

“当然,我有想过。”

东北棱。

海拔超过八千公尺。

白人的尸体。

除了马洛里或厄文的尸体之外,不可能有别人满足这些条件。

“当然,我也有想过相机的事。”

于是,羽生打开了尸体旁边的登山背包。然后,把其中的相机带了回来。

“底片呢?装在其中的底片去哪了?”

被深町这么一问,羽生面露苦笑。

他右手拿着马克杯,微微摊开双手后,对深町耸了耸肩。

“不见了……”

“不见了?”

“嗯,底片没有装在相机里面。”

羽生爽快地说。

“你说什么——?”

“我想,不管那具尸体是马洛里或厄文,八成在拍完照片之后,把底片从相机中取出来,放在同一个登山背包的其他地方了。”

这样啊——

深町总觉得肩膀忽然没了力。

原来是这样啊。

底片原本就没有装在相机里面——这种情形十分有可能。

然而,光是发现这台相机,就足以在登山史上留下一大足迹。视做法而定,这台相机能够生出相当的金额。为何羽生没有那么做呢?

“为什么把这台相机的事当作秘密?你不是可以利用它,筹措这次单独行动的资金吗?”

“我要怎么解释?”

“解释?”

“难道我要说,有一个日本人没有护照,越过国境进入西藏,没有入山许可却爬到珠穆朗玛峰八千六百公尺处,回程途中发现了这个吗——?”

“——”

“如果说出来,我会被强制遣返日本。除了一阵子不能出国之外,喜玛拉雅山的入山许可也会下不来。”

“——”

“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不能说。在这件事完成之前——”

“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

“在这之后,我可以把这台相机的事,在某本杂志上写成报导吗?”

“随你高兴啊。”

“羽生丈二的名字也会出现。”

“那种事情已经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次失败,只要隐瞒相机的事,你就还有机会。”

“没有了。”

羽生说道。

“那种事你怎么知道?”

“我啊,从一九八六年起,前后大约花了八年,在这里挑战圣母峰。真的是一个人。连赞助商也没有。从西藏那一边也是如此,但我失败了好几次。就算有赞助商,就算使用再多氧气,就算和好几个人一起行动,也没那么容易就能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

“——”

“无氧单独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能做到这件事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两次——”

羽生已经用掉了其中一次。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当时,羽生单独在寒冬中挑战西南壁,铩羽而归。

“我听达瓦·奘布说,你在一九八九年失败了吧?”

“嗯——”

研拟各种可能性、做了各种准备,只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在其上,牺牲其他一切,如果没有只为了那件事活了好几年,大概无法完成。

技术、体力、登山的经验自不待言。顺利地完全适应高度、身体状况完美、熟知圣母峰附近的地理、天气及一切——而最后的条件是,人类无法操控的力量,是否站在人类这一边。

若是具体而言,就是当时的天气有多站在他这一边——

这些要素全部无一阙漏,才有可能成功地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恐怕不会再有机会——深町十分清楚,羽生如此认为。

“你觉得马洛里踏上了峰顶吗?”

深町改变话题问羽生。

“我不晓得。”

“欧戴尔最后看到马洛里和厄文时,两人是在第二台阶八千六百公尺的地方吧?”

“——”

“马洛里的尸体是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换句话说,马洛里下山到那里。只要克服第二台阶,峰顶就在眼前。那里并不是特别困难的地方。马洛里和厄文踏上峰顶,厄文在回程途中,在八、三八〇公尺的地方遇上意外,把冰杖留在那里。后来,马洛里想单独下山到第六营,却在半路上用尽体力——这有没有可能呢?”

“——”

“当时第六营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马洛里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马洛里下山至远低于第六营的高度,这十分有可能是迷路,而且五十六公尺完全在高度计的误差范围内。”

“——”

“我想,假如马洛里和厄文从第二台阶折返,应该有足够的体力回到第六营。也就是说,他们回不来,是因为前往了峰顶。假如从八千六百公尺处迈向峰顶的人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处于露宿的状态,那应该是踏上峰顶之后的回程路上吧——?”

“我不晓得。”

羽生语气强硬地说。

“回不来的家伙有没有踏上峰顶,那根本不重要。反正就算想了也没有答案。如果要替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也可以替没有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

羽生语气激动。

“死了就是废物。”

羽生语气激动地说。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怎么了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羽生的身体在颤抖。

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晃动身体似地,羽生全身在颤抖。

深町这才认为,难道是羽生的兴奋情绪,令他的身体颤抖吗?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羽生脸色苍白。他面无血色,瞪大双眼。

羽生是因为恐惧而颤抖。

他看起来像是试图消除牙关作响的声音,而咬紧牙根。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咬紧牙根,牙齿还是持续喀嗒作响。

羽生像是要以坚强的意志力,强行压抑颤抖似地,持续咬紧牙关。

“妈的!”

“妈的!”

从羽生咬紧的齿缝间,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那是一幕惨厉的景象。

“混账!”

马克杯里的红茶冷掉了。羽生放下马克杯,用双手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即使颤抖终于平息下来,深町还是无法对羽生说话。

羽生反复粗重地呼吸好一阵子之后,看着深町。

“让你见笑了。”

羽生说。

深町想说:没那回事。然而,那句话却说不出口。

“你可以在日本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羽生,居然害怕得颤抖。”

深町无话可说。

只是沉默。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深町问羽生:

“你之前说,你在加德满都见到了长谷常雄,对吧——?”

“是啊。”

“一九九〇年?”

“或许是吧。”

“他知道羽生丈二在尼泊尔吗?”

“不知道。遇见是巧合。”

“当时,你们聊了吗?”

“那家伙看到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还站在第一线。”

羽生红着眼睛说。

他说,那真的是巧合。

走在加德满都的新路时,长谷向他搭话:

“你不是羽生先生吗?”

羽生马上就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然而,他想要假装没听见,直接往前走。但是,长谷不许他那么做。

长谷追上了想要无视于自己存在的羽生。

“羽生先生,我是长谷啊。”

他向羽生搭话。

羽生在不得已之下,只好走进了附近的餐厅。

长谷说他因为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而来到尼泊尔。他的话比平常还多。

“原来你在尼泊尔啊?要是知道这件事,大家都会大吃一惊。”

“别说!”

羽生如此说道。

长谷问他为什么。

“没为什么——”

聊着聊着,长谷忽然对他说:

“羽生先生,你还站在第一线吧?

“你想要做什么吧?”

长谷一眼就看穿了羽生。

羽生没有回答。

长谷看他没有回答,巧妙地得到了结论。

“羽生先生企图在尼泊尔做什么,而且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那件事,是爬圣母峰吧——?”

长谷提起了自己登顶,而羽生无功而返的那支日本队的事。

“事到如今,你不可能走传统路线吧。如果羽生先生留在这个国家,想做什么的话,那就是爬圣母峰,走还没有人走过的困难路线。这么一来……”

是冬天的西南壁吧——?

长谷说。

而且是单独无氧——

他连这个都猜中了。

猜中之后,长谷低吟。

难不成——

明明自己猜中了,却还那么说。

这段期间,羽生什么也没说。

一切都是长谷在自己脑海中想到的。

长谷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他会把想到的事付诸实现。

他在隔年挑战K2,然后死了。

但是,长谷为何对于见到羽生一事选择保持沉默呢?

“结果,长谷死了,而我还活着——”

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风不停地摇晃帐篷。

听得见风发出类似笛子的声音,在遥远的天空呼啸而过。

黄昏将至。

帐篷中完全变暗。

高空的寒气从空中降下来,刺骨地包围帐篷。

如今,马克杯凉透了。

微暗中,只有羽生的眼睛在发亮。

“你知道莫里斯·威尔森吗?”

羽生以低沉的嗓音问深町。

深町花不到两秒钟,就想起了那是谁。

莫里斯·威尔森——

那个名字和马洛里一样,辉煌地记在圣母峰攀登史上。然而,其光芒中带了点不祥的邪气。

那个名字出现在圣母峰攀登史上,是在马洛里的事件之后,也就是十年后的一九三四年。

前英国陆军上尉——

这个男人恐怕可以说是人类史上第一个尝试单独登顶圣母峰的人。

他认为,应该砸下重金,让远征队的队员踏上圣母峰顶,把这作为一项国家的事业。他认为,应该由怀着神圣心情的人,第一个踏上神圣的圣母峰顶。

他为了登顶圣母峰所做的训练是,印度的瑜伽。他试图以瑜伽的呼吸法,克服高山症这个最大的难关。

具体而言,莫里斯·威尔森尝试的登山方式如下:

他搭家用轻型飞机,从英国来到印度。

他想搭那架轻型飞机,从大吉岭起飞,尽可能着陆在圣母峰山麓较高的地点,再从那里徒步迈向圣母峰顶。

然而未果。

政府当局知道莫里斯·威尔森的计划,下令中止,也断绝了所有援助。

莫里斯·威尔森并接到警告,不得搭飞机飞越西藏或尼泊尔的国境。

但是,莫里斯·威尔森并不死心。他为了踏上圣母峰顶,拟定了下一项计划。

他卖掉轻型飞机,以那笔钱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四年三月,在大吉岭为远征圣母峰而做准备。

莫里斯·威尔森从大吉岭出发,是在一九三四年的三月下旬。

带着三名雪巴人及一头迷你马出发。他自己乔装成雪巴人。

四月十八日,到达基地营所在的绒布寺。

接着,莫里斯·威尔森抵达了位于海拔六千四百公尺的第三营。

然而,雪巴人和挑夫们拒绝从那里登山到北棱。所有人都认为,莫里斯·威尔森的行为是有勇无谋。

雪巴人和挑夫们回去,威尔森独自一人从六千四百公尺的地方,数度尝试登顶圣母峰,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关于这项单独一人的挑战,记录在他自己留下来的日记中。

结果,莫里斯·威尔森因为过度疲累和寒冷,死在那里。

被人发现时,他身上裹着看似皮草大衣的衣服,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埋在雪中。

据说,他稍微抬起臀部,从雪中露出半张脸,像是在瞪着圣母峰的方向。

满天风雪打在他脸上。

头发、眉毛都因白色的细雪而结冻,一具看不出表情,连眼睛是否睁开都无法辨识的尸体。

据说,威尔森在多次攻顶中爬到的最高点,顶多不超过七千公尺。

尸体在第三营上去一点的地方,于一九三五年被人发现。

即使如今,他的坟墓仍在接近第三营的雪中。

如果风势强劲,雪就会被吹走,而露出坟墓;如果风势不强,就又埋进雪中而看不见——那种死法、那种坟墓。

“我看到了威尔森的坟墓……”

羽生以不带感情的低沉嗓音说。

他说,那是在去年从西藏进入圣母峰时的事。

在四周空旷的雪中。

然而——

“那家伙仍然在坟墓中瞪着圣母峰……”

羽生说他那么认为。

帐篷内部变得暗到几乎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脸。

黑暗中,只有羽生叽叽咕咕的声音,宛如生锈的刀刃般,传进深町的耳中。

风剧烈地撼动帐篷。

感觉在头顶上的某个地方,正在天摇地动,山势起伏。

高亢的笑声乘着风,从天的一端窜至另一端。

总觉得有谁正在嘲笑这些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却依然攀附在地面上的人。

莫里斯·威尔森——

他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吗?

或者,他是纸上谈兵的梦想家呢?

深町不晓得。

只晓得一件事。

他做梦,并葬身于那场梦中。

“那家伙就是我。”

羽生说道。

他的眼睛,在已经看不清脸部轮廓的阴暗帐篷中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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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烛火。

把一根大蜡烛立在罐装牛肉的罐头上。

于是,一道熊熊火焰微微摇曳,绽放光芒。深町和羽生隔着那道烛焰对坐。

将偏硬的饭添到塑胶盘上,再把速食咖哩淋到饭上。日本制的真空包装酱菜。番茄和苹果各一颗。

深町和羽生默不作声地静静吃饭。

帐篷内只有不时响起汤匙碰到盘子的声音,以及咀嚼口中食物的声音。

深町把PU(聚氨基甲酸乙酯)的厚垫铺在帐篷地上,盘腿坐在上面。

羽生也一样。

深町吃两碗。

羽生吃三碗。

吃了那么多的量,还继续啃番茄和苹果。羽生连苹果的皮和芯都吃。不吃的只有籽和苹果的蒂。

用牙齿把皮一咬再咬,然后吞下去。

凉飕飕的寒气,触碰穿着厚袜子的脚尖。

风势进一步增强,空气反复粗重的呼吸。不时像是被人从外面揍一拳似地,帐篷一边的布大幅凹进内侧。外侧的外帐被风推挤,连内侧帐篷本身的布也一起推进来。

当时,蜡烛的火焰缓缓地大幅摇晃。

用餐完毕,又泡了热红茶。

水分摄取再多也不会过量。因为空气稀薄,所以体内的水分会不断被空气夺走。

基本上,一天该摄取的水量,平均一人至少是四公升。为了将血液中的水分浓度维持在接近标准值,必须喝那么多的水。

把大量蜂蜜加入八十度的红茶中。

用双手捧着装了红茶的万用锅,慢慢地喝。

仿佛有好几头巨兽在天上到处乱跑,感觉得到风在帐篷上面的高空上下起伏。

风在这个山区产生,那阵风会吹向何方呢?

攀越罗岭,远渡至西藏的原野吗?或者下吹至印度的平原,变成富含湿气的空气,让牛或水牛呼吸呢?

还是就这样消失在半空中呢?

即使是现在这一瞬间,说不定散发出蓝色微光、巨大的印度教众神,也静静地从天而降,湿婆神降下来站在圣母峰——珠穆朗玛峰顶,梵天降下来站在洛子峰顶,毗湿奴神降下来站在普摩力山顶,呼吸着对流层零下六十度的气流,以祂们身高数千尺的身体手足舞蹈。

说不定是祂们飞舞时摆动的手脚产生风,那些风如今在天空吵嚷不休。

深町的脑海中涌现这种幻想。

祂们大概在呼唤羽生过来吧。

过来!

来吧——

恐怕羽生丈二接下来想做的事,就是闯进众神栖身、属于天的领域。羽生要从地面,一脚踏进祂们的世界。

深町不晓得在眼前啜饮红茶的羽生,心里在想什么。

羽生看起来像和深町一样,侧耳倾听着宛如山谷轰鸣的风声,也像是没有察觉到那种声音,以那双目光黯淡的眼睛,静静俯看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深町在沉默中听着风声,心想:说不定现在,那一刻终于来了。

非问羽生不可。

请他准许自己带着相机,与他同行。

喂。不管我想做什么事,那都与你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从旁干涉别人想做的事!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专心做你的事,就没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了……!

深町想起了羽生在加德满都对自己说过的话。

羽生说的没错。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十多岁时与登山邂逅,从此一头栽进了登山的世界。就世俗的看法而言,他或许是因为爬山而糟蹋了身体。误入歧途,走上了登山这条路。

无法和社会保持关系的人,藉由登山和社会产生交集。

就世俗的价值观而言,羽生或许是误入歧途,走上了登山这条路,但他至今肯定是透过登山,获得了救赎。

即使是登山,羽生也是只身前往。即使误入歧途,羽生仍执迷不悟地在登山这条路上,继续往下走。然而,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登山过程中尝到任何痛苦,为了消除那种痛苦,他也只能求助于登山。

羽生只有登山。

深町调查过羽生,所以明白这一点。

他只有登山。

噢——

我懂他的心情。

深町如此心想。

我肯定也有过那种时期。

一头栽进登山的世界,一心认定只有登山的时期。

身手敏捷地登山。只能求助于登山。咬紧牙根地登山。

学生时期可以这样。然而,毕业出了社会,身边就会发出“你要登山到什么时候”的声音。登山和工作何者重要?老大不小了,想法成熟一点!如果要去登山,就先找份工作,等到假日再去爬不就得了吗——?

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工作赚钱,假日爬山。

我想爬的山不是那种山。不是那种山。我不太会说,我想爬的是哪种山,但总之,不是那种山。我想爬的是,令人心惊胆跳的那种山。

像在燃烧生命的那种、爬上去下来之后,体力丝毫不剩的那种、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注其中的那种,比方说,就像是画家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颜料涂在画布上的那种,与其对等,或者略胜一筹的感觉……

那是什么呢?

不晓得。

到头来,自己并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过那种生活。

我知道,自己在追求那种生活的半路上失败了。

然而,羽生丈二在这里。

如今,这个男人仍在那个令人心惊胆跳的地方。只有在岩壁上,与死神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才能遇见存在自己心中的情感。与世界合而为一的感觉。不,那只是言语上那么想。实际的那种感觉,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攀爬岩壁时,一点也不会想把那种感觉化为言语。然而,当时肯定有那种感觉,而且自己体验到了。然而,事后却无法言喻。虽然无法言喻,但攀登者的灵魂肯定有了那种神圣的体验。

当时,自己以什么为目标呢?

从岩壁抬头仰望,看不见山顶。只看得见蓝天。自己想迈向那片蓝天吗?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天——

当时,我们八成想迈向不存在这世上的地方。

然而——

许多登山者却脱离了那种事。

有了家庭、上了年纪、体力衰退之后,就会把用来前往那种地方的票,从口袋里拿出来丢弃。当然,深町不觉得他们有错。他们是对的。

如果爬高难度的山,迟早会没命。

然而——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深町想起了羽生想爬鬼岩时,对井上说过的话。

人活着不是为了长寿。

羽生像是吐出火的那句话,一刀刺进了深町的胸膛。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井上问道。

山。

山是指什么?

山是山。山就是山。

所以我问你,山是指什么?

爬山。

既然如此,安全地爬山就好了。

我不是为了安全而爬山。

安全是必要的。

被井上这么一说,羽生不耐烦地扭动身体,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听好了,井上。死是结果。活着的时间长短,那只是结果。我去爬山,不是为了生死,或者活得长短那种结果。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给我明白。

我不明白。

笨蛋。

你才是笨蛋。死在山上,这样你幸福吗?

你听好了,一个人是否幸福,都只是结果。活到最后的结果。跟幸与不幸无关。我登山不是为了寻求那种结果。井上,如果不爬山的话,我是垃圾,是比垃圾还不如的人渣。我完全不晓得我该怎么活,但是我知道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该怎么活。

你知道什么?

你听好了,登山者是因为登山,所以才叫做登山者。因此,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要登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幸福的时候要登山。不幸的时候也要登山。就算有女人,或者女人跑掉,只要登山,我就是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不登山的羽生丈二只是垃圾。

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说到最后,井上在羽生的热情促使之下,下定决心去爬鬼岩。

和当时说服井上时一样的火焰,仍存在羽生体内。深町不晓得那是像炭火般冒着烟燃烧,还是烧得火热炽烈,总之它存在。

如今,羽生抱着那股热情,身在这里。

经过漫长的时间与距离,羽生如今终于抵达了这个地方。

那段期间内,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深町知道那些事。

在大乔拉斯峰上遇难。

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半路上弃权。

和一名女人分离。

她恐怕是唯一一个站在女人的立场,了解羽生的女人。

来到尼泊尔,跟雪巴人过着同样的生活,还和雪巴人的女儿生了孩子。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深町不知道的事吧。不,那种事情应该占绝大多数。

而历尽沧桑之后,如今,羽生在这里。

羽生终于到了替自己的登山者生涯,做最后总结算的时刻,外人突然跑出来干涉好吗——?

深町无法说出——自己心里准备好的话。

但是——

假如羽生现在在这里,自己现在也在这里。

假如羽生有各种隐情,自己也有隐情。

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回去。

回去之后,自己大概会后悔这件事一辈子。无法改变任何一件事,又必须在那个都市里忍痛活下去。

快说:让我用相机替你拍照。

我不会妨碍你。我会凭本事,跟着你到我能到的地方。我要跟着你拍照。让我那么做——

然而,深町问自己: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是那样吗?

自己如今是为了拍照,而在这里做这种事吗?

不是。

深町心想。

不是那样。

大概不是。

在自己的心底深处,认为拍照根本不重要。

自己只是想亲眼看看,羽生丈二这个男人要在这座圣母峰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想亲眼见识罢了。

想拍照只是为了亲眼见识那件事的手段而已。

如果羽生不喜欢拍照,可以连相机和镜头都不带,空手跟着他上山。

就算一再恳求,羽生仍然拒绝,深町还是打算跟着他去。

自己只是擅自进入冰瀑。

深町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羽生没有权利阻止他那么做。

我要跟你去。

但是,我不会妨碍你。

就算我遇上意外,你也不必救我。我也是一样,即使羽生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擅自出手帮忙。

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但是,当两人在狭窄的帐篷内对坐,深町无法说出口。

当捧在手中的万用锅里的红茶剩下一半左右时,羽生低声对深町说:

“喂……”

“你是来做什么的?”

语调并不强硬。

甚至令人觉得是静声细语、温柔的说话方式。

“我是……”

“来拍照的吗?”

被羽生这么一问,深町点头点到一半。

可是——

不是那样。

我当然想拍照。

但是,不光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对羽生说,不光是那样的想法才好呢?

“你一心认定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令你在意吗?”

没错。

自己在意着那卷底片。

然而,虽然在意,却不光是如此。

如今想起来,那台相机的事是个开端。自己因为相机而遇见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追着眼前这个男人过往的过程中,受到这个男人本身的吸引更甚于相机。

深町想在现场目睹,这个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第一次两人、第二次单独在寒冬爬上鬼岩的登山者,想以这座喜玛拉雅山为对手做什么呢?

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遇见马尼库玛也是如此。

遇见安伽林、遇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遇见达瓦·奘布、遇见朵玛也是如此。遇见岸凉子,以及和加代子分手也是如此。

每一件事都确实发生过。

是无法抹灭的事。

经历过许多事,和这么多人产生交集,最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想在寒冬无氧单独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

自己必须亲眼见证这件事。

深町想要那么说。

然而,在话还没说出口时,羽生说:

“好……”

“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拍照,你就尽管拍。”

羽生的回应出乎深町的意料之外。

“可、可以吗……?”

深町终于低声地说了这几个字。

“可以。”

“真的?”

“只要你不是来阻止我的话。”

“——”

“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如果有人说他想用相机拍我的话,那是他的自由。相对地,从这个基地营出发之后,彼此毫无瓜葛。就算你性命垂危,或者我在冰壁途中被登山绳吊在半空中,也互不干涉。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一点的话,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有任何意见。”

深町总觉得羽生看穿了自己的心。

一阵沉默。

羽生盯着深町。

“深町先生……”

羽生忽然叫深町的名字。

“你也在爬山吧?”

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

倒也不算是在爬山……

深町不禁想那么说。在羽生面前,说自己也在爬山,深町实在说不出口。然而,羽生的问话方式,并不允许深町用那种含糊的回应逃避。

羽生并不希望听到那种世俗的官方回应。

“我在爬山。”

深町老实回答。

至少,是以自己的程度在爬山。

“你喜欢山吗……?”

羽生又问。

深町又穷于应答。

他心想,羽生问的是单纯喜欢山呢?或者是喜欢登山这个行为呢?不管羽生问的是哪一种,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山”呢?

“你呢?”

深町反问。

“我吗?”

“你喜欢吗?”

“我不晓得。”

羽生答道。

“我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坦白说,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是不晓得。”

他的声音像是试图把积在胃里的东西,从喉咙挤出来。

“你为什么要登山?”

羽生又问深町。

“不晓得……”

深町轻轻地摇头。

“马洛里似乎说过,因为山在那里。”

“不对。”

羽生说。

“不对?”

“不对。至少,我不是。”

“有什么不同?”

“不是因为山在那里。而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在这里,所以要登山。”

“——”

“我只有登山。我不像其他人,会那个也会这个,而从那些事当中选择了登山。因为我只有登山,所以登山。因为我不懂其他做法,所以登山。你听好了,除了第一次的时候之外,我从来不认为登山很爽。”

羽生第一次爬山——应该是在他六岁时爬的山。和家人去爬的山。地点是信州的上高地。回程路上,巴士发生意外,羽生一下子失去了妹妹和父母……

“你怎么样?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自己的生存价值,或女人那种玩意儿吗?”

深町有一种感觉,好像冷不防被羽生甩了一个巴掌。

深町也有过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就要差点发疯的时期。因为自己差点发疯,所以在山上拼命挤出最后一点体力。有一种东西,要靠折磨身体才能撑住。

那是什么呢?

当时,那么痛苦地催促自己内心的事物、类似着急的情感、如果触碰的话甚至会有清楚触感的,是什么呢?如今,深町答不上来。

说不定那仍然存在自己心中。

“那是毒品吧……?”

羽生低喃道。

“毒品?”

“没错。只要在山上攀岩过一次,在那里享受过那种滋味,日常生活就像是不冷不热的温水……”

深町也懂那种感觉。

一旦在山上体验过生死一瞬间、死神就贴在自己背上的精彩时光,或许在山下过的日常生活就显得太过淡而无味。

深町忽然想起了一个男人。

岸凉子的哥哥——岸文太郎。

羽生丈二三十二岁时,一起去爬山的男人。

当时,岸文太郎二十岁。

地点是北阿尔卑斯山的屏风岩。

岸在那里吊在半空中,正当羽生想设法救他时,登山绳被岩角磨断了……

于是,羽生向大家报告:岸摔死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割断登山绳。

羽生说过的那句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你记得岸文太郎吗?”

深町说完时,羽生表情僵硬。

霎时,羽生看起来像是吊起眼梢,也像是脸上露出了潜藏在他心中的鬼面。

然而,那副表情就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似地,马上从羽生的脸上消失。

在深町面前的是,羽生原本坚定的表情。

深町后悔提起了岸的名字。

他想改变话题。

然而,该改什么话题才好呢?

当他在脑中搜寻话题时,羽生说:

“原来你知道岸的事啊——”

“是的。”

深町也知道,羽生一直没有忘记岸的事。

岸凉子给他看过羽生写的手札,即使是在大乔拉斯峰险些丧命时,羽生也看见了岸的幻觉。

“谣言你也听说了吗?”

羽生问道。

“谣言?”

深町装傻反问。

他知道那个谣言。

谣言的内容是:

会不会是羽生用刀子割断绑着岸和自己的登山绳呢?

然而,深町无法在这里将那件事说出口。

“譬如是我割断登山绳的。”

羽生说完,又沉默了。

他以发出黯淡光芒的眼睛,直视着深町。深町知道,有某种具有温度、闪烁光芒的液体,正在眼眶里打转。羽生试图忍耐,不让它从自己眼中流下来。

就在深町认为,羽生几乎无法忍耐时——

“拍我……”

羽生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似地,声音嘶哑地说。

嗓音阴郁而低沉。

“以免我逃出这里。”

这句话像是倾斜藏在心中的刀腹,白光一闪地拔刀出鞘。

正文 第十七章 前进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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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九日——

羽生在八人帐篷内,拿出登山背包里的东西,在眼前排开。

因为强烈的日光照射,内部十分明亮。阳光穿透薄薄的蓝色帐篷布,内部充满了蓝色光线。

昨晚的风停息了。

雪崩的低沉声响不时从冰河的对面传来。

羽生丈二在帐篷内盘腿而坐,默默地做事。

即使深町把手中的相机对着他,羽生看起来也已经不在意镜头了。

他面无表情地排放登山道具。

检查单独挑战西南壁的装备。

最后的检查。

检查永远不嫌多。

每拿出一样,就用铅笔在清单上做记号。

一枝小铅笔。

之所以不用钢笔或原子笔,是因为那些文具不耐寒冷和高度。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山上,墨水经常会结冻,而且墨水因低气压而溢出来的情况不在少数。

还有记事本大小的小笔记本。

深町的目光停在那上面。

那本笔记本和铅笔放在羽生脚边。笔记本比外表看起来更薄。

“那也要带去吗?”

深町问道。

“嗯。”

羽生回答。

他拿起小笔记本。

眼熟的笔记本。

和羽生爬大乔拉斯峰时,在岩棚上记录,交给岸凉子的笔记本是同一款。

“你拿拿看。”

羽生把那本笔记本递给深町。

深町试着拿在手中,好轻。翻页一看,明白了原因。因为内页有一半左右都被割掉了。

“这是?”

“因为要带上山的物品,最好尽可能地轻。”

羽生说,他把多余的页数割掉了。

“这也是。”

羽生给深町看手中的小铅笔。

铅笔的尾端削掉了。

“缩短了一点五公分左右。”

羽生说。

他从深町手中接过笔记本,当场撕掉灰色的封面。撕掉封面和封底,露出笔记本白色的内页。

“你想想看,这也是多余的重量。”

羽生把撕掉的封面挪到一旁,将笔记本放在一排装备的边缘。

排放在羽生和深町眼前的杂物,就是羽生这次的所有装备。

深町以广角镜头,把那些装备全部和羽生一起纳入取景器,按下快门。

“能让我看吗?”

深町拿起羽生用来检查装备的纸张,仔细看内容。

以原子笔仔细写着装备的项目。

连重量都记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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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let登山背包30l

八毫米尼龙登山绳40m

替换的袜子五双

保温瓶1l

KAMOShIKA单人帐篷1.2kg(远征规格)

高度计(瑞士梭曼登山表)

安全帽1

无线电对讲机1

头灯1

三号电池8

蜡烛1

打火机

EPI高山瓦斯筒3(炉头1)

万用锅1

小瑞士刀1

塑胶汤匙1

塑胶叉1(皆将柄削短)

抽掉芯的卷筒卫生纸1

全身羽毛睡袋(中国天山制。无睡袋套)

绳环,40公分15条

钩环10

冰楔钉4根

楔钉5根

封箱胶带(半卷)

笔记本(无封面)

铅笔(削掉部分)

防晒乳

含钙维他命锭5锭

粉末汤12包

婴儿食品

蜂蜜

葡萄干

软管包装炼乳

巧克力

糖果

携带式无线电对讲机

这就是出发时,羽生背在肩上的重量。

全部合计十四点五公斤。

接着是穿戴在身上的物品。

登山杖

冰斧

12爪冰爪(前踢式)

手表

ZERO POINt内衣裤

棉质内衣裤

厚人造纤维内衣裤

三重防水透气防风衣裤

内层手套(左、右手)

防寒手套(左、右手)

羊毛袜(左、右脚)

塑胶制双重靴(左、右脚)

长绑腿(左、右脚)

羊毛帽

护目镜

〈附地图-圣母峰周边图〉

以上是羽生要穿戴在身上,往上爬的装备。

左右手各握着登山杖和冰斧,一边敲进冰壁,一边用安装在登山靴上的冰爪前爪踢进冰中踩稳,然后往上攀爬。

在这种冬天的山上,内衣裤是决定生死的重点。

譬如说,在冬天爬山的情况下,让棉质内衣裤贴近肌肤是最糟的。棉虽然容易吸水,但是一旦弄湿,保暖效果就会急速下降。再者,虽然吸湿性强,但也会把水分留在纤维中。濡湿的棉衬衫会粘答答地贴在肌肤上。

假设选择羊毛内衣裤,羊毛能吸汗,并借着人的体温使汗水蒸发,从内衣裤排出去。

如果羊毛内衣裤和棉质内衣裤一样厚,干燥时的保暖效果相差无几,但湿掉时可就会出现莫大的差异。

冬天在山上遇难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得救的案例,得救的人清一色穿着羊毛内衣裤。

ZERO POINt是化学纤维,进一步提高羊毛的这种性质。

粮食几乎都是化为液状入口,或者做成糕点状,这是有原因的。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人类几乎就会吃不下固体食物。

因此,蜂蜜和汤就会变成基本粮食。

粉末汤是因为轻。把汤制成质地轻的粉状往上搬运,食用时以水溶解加热。水可从雪而来,四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用不着带上去。

然而,无论行李再轻,羽生最后都要扛着比空手空脚重上将近二十公斤的行李行动。

因此,人类真的能够无氧单独地迈向圣母峰顶吗?

深町看着清单,到了这个节骨眼,仍感觉打从体内颤抖。

“喂,你在发抖!”

坐着的羽生对深町说。

深町垂下目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停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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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穿的袜子的用处是,晚上就寝前,在帐篷内用来和当天穿了一天的袜子交换。

“这样不是反而会增加行李吗?”

深町问羽生。

“不会。”

羽生摇了摇头。

如果行动一天,脚会流不少汗。袜子会吸收汗水。那意味着袜子会被汗水弄湿。

“那种湿度会造成冻伤。”

羽生说。

爬上八千公尺,体力会下降。难以靠自己的血流暖和自己的脚,体温下降,濡湿处会结冻。因此而冻伤的话,在斜度高达五十度的冰壁上,会微妙地失去平衡。

若是失足滑落,就会没命。

顺带一提,羽生抽掉了带去的卷筒卫生纸的芯。也把记事本用的小铅笔从中削掉缩短。就连笔记本的封面,也视为多余的东西撕掉丢弃了。

因为羽生认为,多少要减轻自己亲身搬运的行李重量。

连塑胶汤匙、叉子的柄的一部分都视为多余的重量,而削掉了。

削掉的柄、卷筒卫生纸的芯、铅笔的一部分,这些加起来也只有几公克——就算稍微重一点,大概也不到十公克。

尽管如此,还是想减轻行李——

深町明白这种心情。

因为深町也在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度走过路。

一旦身处那种高度,就是稍微动一下也会喘气。那种时候,内心便会产生迷惘。

自己是否做了能做的事呢?

是否能够再减轻一点行李呢?

即使抱着这种不安,也只会妨碍攀登。即使什么都不做,思绪也会因为低氧和疲劳而变得迟钝。这时,如果脑海中再闪过一丝令人心烦的念头,就会导致意外发生。

假如好好完成那项工作,就不用做多余的思考。

“能做的都做了。”

因此,羽生彻底减轻了行李。

换句话说,为何羽生坚持轻巧到那种地步,却必须带着替换的袜子这个多余的重量上山呢?

深町对此感到好奇。

“即使多少会重一些,为了双脚,最好还是带替换的袜子去。”

这就是羽生的结论。

“重量会造成问题,是在八千公尺以上。到了那个时候,身上已经没有替换的袜子。”

因为每次替换后,会把旧的丢掉,到最后攻顶时,除了当时穿的之外,身上并不会带着其他袜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深町点了点头。

然而,还有令他好奇的事。

那就是羽生为了攻顶圣母峰所排的日程。羽生究竟想以怎样的日程,攻下圣母峰的西南壁呢?

“我有事想问你。”

深町说。

“什么事?”

“日程。我想知道你要用怎样的做法攻下圣母峰。”

深町一说,羽生看了帐篷顶一眼,然后把视线拉回深町身上。

“四天三夜——”

羽生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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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峰的西南壁长期拒绝人类攀登至今。

其中,有一段漫长的历史。

起先是一九六九年,日本登山会展开的侦查。包含这次在内,到一九九二年的乌克兰国际队为止,西南壁一共有二十三队侦查、攻顶。其中,成功登顶的只有三队,各自于秋天登顶。这三队当中,有一队虽然勉强踏上峰顶,但后来与其他攻顶队员会合之后,下落不明。四名登顶队员悉数一去不复返——也就是死亡。

登顶后,登顶队员完好生还的,只有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

一九六九年春季日本登山会(侦查)

一九六九年秋季日本登山会(侦查)西南壁试爬至八、〇五〇公尺

一九七〇年春季日本登山会在西南壁八、〇五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一年春季国际登山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春季全欧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秋季英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三年秋季日本第二次RCC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五年秋季英国队首度登顶西南壁从BC(基地营)花了三十三天

一九八二年春季苏联队从西南壁左岩棱经由西棱登顶

一九八四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放弃第二次登顶南棱

一九八五年秋季印度队,在西南壁七、〇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五年冬季日本东京登山协会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八五-八六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六-八七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七年春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八、二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八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从西南壁登顶,攻顶队员全部一去不复返

一九八八-八九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九年春季法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西班牙(巴斯克)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年春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九二年冬季群马县登山联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二年秋季乌克兰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七〇〇公尺放弃

截至一九九二年为止,若撇开侦查的两队不提,有二十一队挑战西南壁,除了英国的一队之外,可以说是全数铩羽而归。

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虽有一人登顶,但包含一名登顶者在内,所有人死亡,无法从峰顶凯旋归来,所以感觉上等于是败北。

另外,包含羽生本身在一九八五年参加东京山岳协会的远征在内,有五队在冬季挑战,但全数无功而返。

近年来,登山用品陆续改良,技术和专业知识也日渐进步,但如此顽强地持续拒绝人类登顶的岩壁,倒是绝无仅有。

羽生要怎么在冬季,而且是以单人无氧的方式攀登呢?

从五千四百公尺的基地营,到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的峰顶,概念上,攀登路线可以分成五个区段。

首先,是昆布冰河化为冰瀑崩落下来的冰瀑带。一般来说,会将第一营设在攀越这座冰瀑的正上方。

从基地营到第一营,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是三公里,但实际上人步行的距离却不止两倍远。这是一座宽一千公尺、落差七百公尺的冰河瀑布。这道斜坡上会有房子大小的冰块,从大约四栋新宿摩天大楼叠起来的高度崩落。冰块、冰隙、雪桥——而且在人经过的时候,也持续移动、崩落。

有一道超级巨大的冰河斜坡从冰瀑上方延伸到西谷。斜度虽然不高,但这条引道很长。

在海拔六千七百公尺一带,有产生于冰河与圣母峰岩壁之间的巨大裂缝:“冰峡”。到此为止是第二区段。

第三区段是从这座冰峡起,经由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到海拔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高度相差九百公尺、穿越中央岩沟、斜度四十度至四十五度,是道由岩石与雪形成的斜坡。

从这里开始,就是所谓真正的西南壁核心地带。

名为“岩带”,是西南壁最大的难关。

岩壁几乎垂直。

必须穿过位于左边和右边的岩沟(Couloir)。

这是第四区段。

一旦穿越岩带的岩沟,就高达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

从这个地点向右以Z字形攀登黄带下方的岩壁。接着,来到东南棱上方,圣母峰主峰和南峰之间的山坳,海拔八千七百多公尺。这条东南棱是所谓的传统路线。只要来到东南棱上方,接下来到峰顶的部分在技术上并不困难。

攀爬圣母峰的顶端——山锥部分。这就是第五区段。

这段路程中,无法在任何地方搭帐篷。到处都是雪或岩石的斜坡,经常置身于雪崩、落石的危险之中。尽管疲惫不堪,但却不可随地搭帐篷。

譬如,位于四十度斜坡的军舰岩正下方,有个仅六十公分左右的空间,是少有的安全地带。

因为从广阔的斜坡掉下来的落石,会从军舰岩上方飞到半空中,从头顶上越过。然而,这里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假如受到拳头大小的落石直接击中,落石会砸坏安全帽,打破头盖骨,轻易地钻进人脑中。而且落石并非偶而产生,而是经常有。

会不会被击中,可以说纯粹是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吹打在圣母峰岩壁上的喷射气流,其风速时常高达六十公尺。喜玛拉雅山的巨峰顶,经常暴露在这种风中。

无氧。

单独行动。

雪崩。

落石。

高难度的岩壁。

零下二十度至四十度的空气。

高度障碍。

长引道。

天气恶劣。

以及强风。

在这种严峻的条件下,要怎么以四天三夜攻下圣母峰顶呢?

“四天三夜办得到吗?”

“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

“怎么可能。”

深町一说,羽生以挑衅的眼神看他。

“就是办得到。”

羽生说道。

“我拼命思考这面西南壁的事。自从一九八五年失败之后,我至今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西南壁的事。不曾一日或忘西南壁的事。”

深町心想,应该是吧。

羽生不可能放弃一度失败的岩壁。尤其那是还没有人爬过的岩壁,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对于羽生而言,忘不了指的是想爬那面岩壁的决心。不光是决心,而是实际去爬。

如同羽生所说,这八年来,他大概不曾一日或忘吧。

“若是西南壁的事,无论是再小的岩壁,我都一清二楚。哪里有怎样的岩壁,怎么突出,我全都了若指掌。就算闭上眼睛,我都能走在冰瀑中。怎么避开哪个冰隙,怎么用双斧,把冰杖打进哪片冰中,我全都晓得。要以哪一只脚踏进冰瀑中,哪一只脚踏出来。攀越冰瀑之后,在西谷中要选择中央的路线,接着把路线改成靠努布峰。冰峡的宽度也记在我脑海中。从那里开始,变成斜度四十度的冰坡。走那道斜坡抵达军舰岩之后,在冰坡上往左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从这里开始,斜度会变成四十五度。以双斧爬上那道斜坡……”

羽生的眼中闪烁着坚持的目光。

他的脑海中,肯定浮现了自己走在自己所说的画面中的景象。

“我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搭档。我要单独去爬。就算是失败还是顺利进行,全部都是我的责任。站上峰顶也是一个人。要放弃、要撤退都是我一个人。”

羽生语气坚定地低喃道。

“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他以冰冷的语气,附上这么一句。

“我不会替任何人扛行李,也不要任何人替我扛。我不会替其他队员铲雪开道,也不要其他队员替我铲雪开道。”

羽生痛苦地扭动身躯说。

“刚才,你说了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对吧?”

“我是说了。”

“那是什么意思?”

“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在秋天花了三十三天爬上西南壁。”

“但是,三十三天是至今最短的时间吧?”

“尽管如此,还是太长了。你听好了,如果单独行动的话,只要更短的时间就能在冬天爬上西南壁。”

“——”

“你知道英国队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吗?”

“为什么?”

“为了安全。他们为了安全,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

“他们把八公里长的固定绳、八百瓶瓦斯瓶、七十瓶氧气瓶、一吨的粮食,以及其他杂物搬到基地营,再从那里搬到上面的营区。二十把梯子、三十顶帐篷。又是楔钉,又是登山绳,又是冰斧,把无法想象的大量物资往上搬,好让二十三名队员和雪巴人能够安全地行动、用餐。”

深町也能够理解羽生所说的。

以冰瀑来说,那里也要做开道的工作。在它宛如迷宫般的内部,拉起固定绳。为的是不在被冰塔包围的内部迷路,同时也是为了安全且有效率地通过那里。内部存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冰隙,须根据其宽度架设铝梯固定。

至于危险的岩场,也是一样。

把楔钉打进岩石,装设钩环,再把登山绳穿过其中,使用上升器攀爬。

若是在雪上,一旦因起雾而使得视野变差,就会辨不清方位。因此,也要在那里竖立旗帜,拉起绳索。

以英国队来说,三十三天当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那种事情上:扛行李、搭登山绳,从C1、C2陆续朝峰顶爬。

这一切往往是为了让几名,有时候是一名队员安全地踏上峰顶。

然而——

那么做的不只有英国队。

许多队伍都以一样的方式爬喜玛拉雅山。

要攀登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就必须做那么多事才上得去,然而即使做了那么多事,还是有人遇难、死亡。这就是喜玛拉雅山。

在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有几名登山家做到了无氧单独登顶,但这种单独登顶者,有许多人是利用同一时期入山的别队设置的那种路线。

“如果一个人的话,用不着三十三天。”

“可是,四天三夜是——”

“这八年来,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结论。我并不只是空想。而是实际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所得到的结论。如果要单独爬西南壁,就要速战速决。”

“——”

“你听好了。假设到峰顶的所有开路工作都完成了。”

“假设的话题吗?”

“没错。天气良好,适应高度,体力和技术一流,身体状况良好,充分休养,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圣母峰的山区,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当然,也数度经历过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的高度。假如那种人使用氧气,走那条已经开好的路线呢?”

“——”

“四天三夜并非不可能。”

羽生仿佛要确认自己说的话,又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说道。

“从基地营到C2,实际上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2到C3也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3到C4是八小时。从C4到峰顶是八小时。从峰顶下到C4是三小时十分。这些全是英国队创下的记录。一天的行动时间从六小时半到八小时半不等。把这些时间加总,就是四天三夜。”

“可是,那是好几名队员分别在天气好的日子创下的记录吧。一名队员不可能在四天三夜内,连续移动那种距离。”

“至少,不是完全的天马行空。”

“——”

“深町,你听我说!”

羽生拉高音量。

“你听好了,早上从基地营出发,以双斧花两小时半穿过冰瀑,再以四小时前往西谷位于六千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过一晚。”

“——”

“隔天,渡过冰峡,穿过军舰岩,到达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这花八小时——”

“——”

“在灰色岩峰底下过第二晚,隔天早晨出发。以八小时通过岩沟,攀越岩带,在那里过一晚。那里就是我的最终营区。隔天早上,把帐篷留在那里,以八小时抵达峰顶,再以三小时回到帐篷——这样正好是四天三夜。”

“可是——”

“你听好了,第一天也能到达军舰岩。如果打算稍微加快步调,多走一小时半的话。可是,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羽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坚定的光芒。

“什么意思?”

深町问道。

因为深町问了,羽生心满意足地扭曲嘴唇。他看起来像是笑了。然而,实际上只是嘴唇右边像抽搐似地上扬,那里露出白色的牙齿。

他的眼神没有笑。

“为了尽量缩短待在海拔高的地方的时间。”

“——”

“就算那一天到军舰岩过夜,反正第二天也会在灰色岩峰过夜。日程不会有所改变。既然这样,比起在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最好在六千五百公尺的西谷过一晚。”

“——”

“你知道吗?人类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有无法完全适应的高度。虽然因人而异,多少会有所不同,但那正好是六千五百公尺一带。你听好了,一旦超越那个高度,不管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就会越来越疲劳。所以,是六千五百公尺。如果在那里过一晚,就能以几乎不疲劳的状态,进入第二天的行程。反正如果顺利适应高度的话,在六千五百公尺之前,并不需要氧气瓶。也就是说,只有从第二天开始的三天两夜算是无氧攀登。”

羽生瞪着深町说。

但是——

深町结巴了。

即使理论上再怎么可行,到了现场之后,事情并不会按照理论进行——然而,那种事情不用深町指出,羽生自己大概也充分明了。

“那没有把天象列入考虑。你大概是假设连续四天好天气吧。说不定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呢?”

“我多带了四天份的粮食。”

“可是,天气……”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重点是天气。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是风。圣母峰一带,一到十二月的圣诞节时期,就会暴露在比那之前更强的风之中。这个时期已经无法登山。就算半路上风停,顶多也是一、两天。第三天又会刮起强风,这种情形会一直持续到春天。如果走在圣母峰的棱线上时遇上这种风,立刻就会被刮走。所以,必须在吹起这种风之前,结束攻顶。但是,那种风也并非总是从十二月中下旬才开始。每年不同,有时候会比较早。所以,十二月十五日是一个基准。也就是说,必须在那一天之前结束登山。”

“一想到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就必须在十二月十日之前从基地营出发,对吧……?”

“没错。”

羽生点了点头。

深町心想,羽生大概会去吧。

羽生大概会去吧。

若是和井上爬上鬼岩,后来又单独爬上鬼岩的羽生,大概会去吧。

自己能够跟着他爬到哪里呢?

峰顶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能爬到哪里——?

冰瀑没问题。

虽然没有拉起绳索,但若是充分适应高度的人,应该能用双斧,以和拉起绳索相同的速度穿过冰瀑。

至于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如果有相当于羽生的技术、体力,以及意志力的话……

但是,我——

深町咬住嘴唇。

<er h3">5</h3>

十一月三十日——

白天,安伽林从山下上来了。

安伽林一卸下登山背包,便向深町伸出手。

“我要替Bisālu sāp拍照。”

深町握着安伽林的手说。

“我不会妨碍他单独行动。”

“我知道。”

安伽林一面用另一只手从上面轻拍两人交握的手,一面说。

“无论是谁,都有权利过自己的人生。”

这段简短的对话,变成了打招呼。

吃完饭之后,举行了普夏。深町在今年五月也体验过雪巴族祈求登山平安的仪式。

三人堆叠石头,搭起高及人胸口的祭坛,再在祭坛上竖起棒子,从棒子的顶端拉起附着许多祈祷旗的绳子到四方的地面。

红。

蓝。

绿。

黄。

白。

五色的旗帜随风摇曳。

三人坐在祭坛前。

焚香,在沁凉冷冽的空气中,传来杜松的气味。

安伽林开始静静地诵经。

诵经完毕。

安伽林站起身来,向两人递出装了白色粉末的锅子。

“把这个往天空洒。”

糌粑——藏人和雪巴族作为主食的青稞粉。

三人各抓一把。

安伽林一使眼色,三人把青稞粉扔向天际。白色粉末飘散在蓝天中,立刻随风四散,旋即恢复成原本的青空。

<er h3">6</h3>

十二月一日——

进入十二月了。

从这一天起,终于可以算是冬季登山。

早上,气温零下十七度。

气温正在上升。

比昨天高三度。

天空晴朗,但努布峰上方的遥远高空处,有像用几只细笔刷过的卷云。

羽生在岩石上坐下来,注视着那片卷云。

美丽的白色雪烟从海拔七、八六一公尺的努布峰的岩峰,跃上蓝天。

强风在高空流动。

这一天,羽生显然没有意思要爬。

“怎么样?”

深町问道。

“不行。”

羽生简短地说。

羽生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进入十二月之后,羽生顿时不再多话了。

羽生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在某个时间点会变得多话。

他是个这么多话的男人吗——?

有时候说起话来,会令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话多的他消失了。

羽生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

默默地瞪着天空。

就像试图看见躲在圣母峰西棱背后看不见的圣母峰顶一样,瞪着高空的蓝天。

“三号不行啊……”

安伽林从深町身后对羽生说。

“一旦温度上升,上面出现那种云,天气就会转阴。接下来三天都不能行动。”

安伽林仿佛在替羽生的心声口译似地说。

羽生默默地瞪着半空中。

<er h3">7</h3>

十二月二日——

零下二十度。

天气转阴。

乌云覆盖努布峰顶,七千六百公尺一带以上看不见。

云在头顶上,以铺天盖地之势往西藏方向流去。

云不时裂开,露出澄净得惊人的蓝天。一道粗大的光线从云缝中洒下来,可见光晕从灰色的冰河上掠过。

那片光晕穿过冰河,冲上圣母峰西棱的岩壁,从山脊往天际消失。实际上,消失在山脊另一头的那道光,会从西藏一侧的斜坡洒向昆布冰河,但若从地上看,看起来就像是冲向天际。

雄伟的动作。

那幕景象分量十足,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那幕景象的动态中,羽生孤伶伶地坐在岩石上。

深町拿着相机,从远方拍四周的风景和羽生。

羽生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寡言。

除非必要,否则几乎不想交谈。

即将准备上场比赛的拳击手,说不定就会变成此时的羽生这副模样。

羽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er h3">8</h3>

十二月三日。

气温,零下二十二度。

阴天。

风势强劲。

<er h3">9</h3>

十二月四日。

气温,零下二十度。

上午晴天,下午偶而阴天。

风势强劲。

<er h3">10</h3>

十二月五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阴天。

风势强劲。

<er h3">11</h3>

十二月六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下雪。

早上,深町因下雪的声音而醒来。

淅留淅零,雪触碰着帐篷,发出冰冷的声音。

深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的声音。

是雪。

下雪了。

雪从天而降,触碰帐篷外帐的声音。

这个时期,空气干燥,雪不会经常下。

深町感到外帐不停地摇晃。

风忽而增强、忽而减弱。每当如此,雪触碰帐篷的声音也会一阵强、一阵弱。没有一定的节奏。

深町在温暖的睡袋中,听着那个声音许久。

防水透气的睡袋。

没有套上睡袋套。

若是套上睡袋套,虽然能够有效防止外来的湿气,但是内侧的湿气就无法顺利排出去。

即使身在超过五千公尺的高度,人类的身体还是会流汗。那些汗水会因体温而蒸发,被羽绒吸收,再由GORE-tEX薄膜排出去。

GORE-tEX的布料缝隙小于水粒子,大于空气粒子。换句话说,具有让空气等气体通过,但不让汗水等水分透过的性质。

汗水因体温而蒸发的水蒸气排出GORE-tEX薄膜外时,一旦那里有睡袋套,就会在那里冷却,在内侧结冻。

那些冰会因体温而溶化,濡湿睡袋,或使睡袋结冻。

羽生的装备中也没有睡袋套。

深町拉开睡袋拉链,坐起上半身,检查相机。

确认镜头对焦的动作,轻轻按下快门键。

会动。

放下相机,从睡袋爬出来,穿上放在帐篷内、冻得像冰一样的登山靴。

接着穿上羽绒外套。

帐篷内的温度是零下十五度。

外面应该更冷。

帐篷内侧结冻。

深町拉开入口的拉链,走进寒气之中。

一整片的雪。

视野大概不到一百公尺。

努布峰的岩面和冰河都看不见。

只有从天而降的灰色的雪填满了巨大的空间。

脚边的岩石上,雪也积了将近三公分。

一旁就是基地营的帐篷,随着风轻轻摇晃。

对面是羽生的帐篷和安伽林的帐篷各一顶。

风不停吹动羽绒外套的帽子。

深町往羽生的帐篷方向看了一眼。

入口一带的雪上面,有脚印。

是羽生从帐篷出去的脚印,而不是回来的脚印。

羽生似乎出去了哪里。

深町决定试着追寻那道足迹。

走了十公尺左右,在对面看见人影。

羽生坐在老地方,平常坐的岩石上。

他坐着,瞪着降下雪的天空。

<er h3">12</h3>

这个时期会下雪吗?

深町如此心想。

空气干燥。在风抵达这个高度之前,空气中的水气就会在半路上彻底蒸散,所以很少下雪。

然而——

并非绝对不会下。十二月的中上旬,基本上不会下雪,但那充其量只是基本上。还是有几天会下雪。下雪那几天当中的一天,就是这一天。那就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羽生在圣母峰的基地营,心里十分焦躁的日子。

基地营上空几百公尺处——超过海拔六千公尺一带的地方,似乎狂风大作。

风发出怒吼,从高空呼啸而过。

仿佛有一群数不清的野兽,在头顶正上方的灰色空中跑来跑去。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不好的念头。

难道照理说十二月中下旬才会来的暴风雪,在十二月中上旬此时提早报到了吗?

若是如此,羽生就必须放弃登顶。

但若非如此,这场雪和风都是暂时的话,就还有希望。

<er h3">13</h3>

十二月七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不发一语。

<er h3">14</h3>

十二月八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默默无言。

<er h3">15</h3>

十二月九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度。

下雪。

风势强劲。

<er h3">16</h3>

十二月十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二度。

下雪。

下午拨云见日,蓝天露脸。

风势强劲。

<er h3">17</h3>

十二月十一日。

零下二十三度。

晴天。

深町在睡袋中睁开眼。

不同以往的明亮光线,充满了帐篷内。明亮的程度,令人忘记了这十几天。

没有风。

不停摇晃帐篷的风消失了。

挺起上半身。

拉开睡袋的拉链。

冻结在睡袋表面的水蒸气结晶,沙沙地往下掉。

穿鞋之前,先拉开帐篷的拉链,把脸探出外面。

放晴了。

头顶上是蓝得发黑的天空。

穿鞋走到外面。

努布峰的岩峰就在眼前。

纯白色的雪烟,从那座岩峰被吹向蔚蓝的高空。

即使地上没有风,那座高耸的岩顶仍处于强风之中。

此外,阳光并没有洒落到基地营。西谷左右的岩棱、冰瀑都还沉于微暗的蓝光之中。

尚且只有努布峰和毗连的岩棱的一部分照射到阳光。

羽生丈二和安伽林站在正对面的岩石旁边,抬头仰望天空。

深町走向两人,对他们说:

“放晴了。”

“嗯。”

羽生眺望努布峰的上空点头。

脸上当然没有笑容。

用力地紧咬牙根。

明明放晴了,羽生却露出比之前更严肃的表情。

“怎么办?”

深町问道。

“什么怎么办?”

“今天要出发吗?”

“不要。”

羽生摇了摇头。

“今天一整天要等刚下的雪稳定,明天再出发。”

“明天的天气是?”

“当然是晴天。”

羽生说。

“温度也下降了。这是好征兆。”

深町说。

“比起温度,有必须更注意的事。”

羽生瞪着天空一隅如此说道。

“冬天的西南壁最大的敌人不是寒冷。而是风……”

“是啊。”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要一天内前往那里。要看从明天开始算起,四天三夜后,风会如何变化。”

羽生看了从努布峰顶吹起的白色雪烟一眼。

好美。

然而,深町也十分清楚,不管从远方看起来如何,实际上处于那片雪烟之中,会是多么骇人的状态。

风速是四十公尺,或者五十公尺。

说不定那里正刮着瞬间风速更快的强风。从这里看不见圣母峰顶,但想必会把同样的雪烟吹得更高吧。圣母峰顶比努布峰更高上一千公尺。

深町思及要去那片雪烟中的羽生。

这个男人要去那阵风中吗?

到了棱线之后,八成连半步都走不动吧。

必须在那道棱线上移动时,要将腹部毫无缝隙地紧贴在岩坡或雪坡上。如果有一丁点缝隙,风就会灌入那里,使得身体浮起来。一旦身体浮起来,大概就会被吹到半空中,立刻被抛到西藏的空中。

要好好固定身体,趁风平静下来时移动。风有节奏。并不是经常以同样的强度吹,而是有强弱之分。虽然不会停止,只有转弱时能够行动。

然而,深町猜不透风停止的瞬间,长一点是十多秒,还是三十多秒。

如果是自己,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想前往处于那种状态下的棱线上。

因为前往那种风中,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是羽生,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那不是十二月中下旬会来的喜玛拉雅山特有的风,就还有希望。如果做好心理准备,要在顶端的营区待三天,等待风止息,八成会有机会。

“明天吧……”

安伽林嘀咕了一句。

“明天可以出发。”

安伽林拍了拍羽生的肩。

“Bisālu sāp啊,明天,你将从这里出发,然后知道——”

“知道什么?”

羽生眯着眼睛抬头看白色的雪烟问道。

“自己是不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受上天眷顾啊……”

“你必须去那里,问上天那件事。”

那里——

前往那片美丽而狂野的雪烟之中。

前往超越人类领域的众神领域之中。

“有资格能问上天那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你有那个资格。”

安伽林又拍了拍羽生的肩。

羽生只是沉默地,眯着眼睛眺望斜吹上蓝天的白色雪烟。

<er h3">18</h3>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零下二十二度。

晴空万里。

早上七点出发。

正文 第十八章 冰瀑

<er h3">1</h3>

冰爪锐利的金属爪子踩在坚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身在冰瀑之中。

从这里看不见,但像粘稠颜料般的殷红阳光,应该已经紧贴在圣母峰顶。那些阳光就像是大量涂在画布上的颜料,因本身的重量而从画布表面流下来般,正从圣母峰的岩峰慢慢地爬下来。它从西谷下来,大概还要花一段时间,才会抵达这座冰瀑的冰壁间。

深町呼吸着冷冽的空气,走在冰柱之间。

前后左右全是冰。

正前方有一块相当于一间三层楼房大小的大冰块斜倾,从上方更大的冰块上剥落。不,它尚未完全剥落。因为下层还连着。上层大幅裂成V字形,这也还正在继续裂开。

毕竟,冰河在动,而冰河一口气崩落七百公尺的高度所形成的这座冰瀑,是其中动作最剧烈的地方。在这里,什么时候有哪块冰块移动或崩落下来都不足为奇。

冰瀑的冰块上方和底部积了一层刚下的白雪,结成了冰。冰块的垂直部分看得见冰河本身的冰。因为那里连雪也难以结冻。

更下游的冰河覆盖着沙石,表面呈灰色,但这里的冰都是纯白的。

虽然是纯白的,但裂缝却是深蓝色的冰。透明的蓝黑色,在冰的裂缝深处张开嘴巴。

蓝黑色的裂缝说不定达到这条冰河的最深处。那里大概沉睡着好几层堆叠至今的山的时光。

大约一万年到六十万年。

这座从前待在海底的喜玛拉雅山,矗立于天界之后的时光——

深町拍下了羽生在基地营出发的照片。

后来,深町比羽生晚一点,也举步前进。

一开始冰爪踩在岩石、小石头、雪和冰上。

也走在像水洼结冰似地,表面平坦、光溜溜的冰上。

然后,进入了冰瀑。

在五月时,进入拉起固定绳、将铝梯搭在冰隙上、完成开路工作的冰瀑,是登山的第一步。

然而,这次不一样。

从一开始就突然进入尚未完成开路工作的冰瀑。

即使要做开路工作,对于前导者而言,那里仍是尚未做任何开路工作的崭新处女地。

对深町来说,这次的这座冰瀑也等于完成了一半的开路工作。

因为有羽生走在前头。

深町直接追着羽生的足迹。

比起自己亲眼寻找路线,尝试相同的事,要快上三倍。

羽生在深町前方那块倾斜的冰块下方绕到右边。

深町的装备和羽生一样。

双脚先穿登山靴,套上防水套鞋,再装上前踢式冰爪。

一个登山背包。

自己的登山背包应该比羽生的稍重。

因为羽生厉行装备轻便,而自己比他多了一台自己带来的相机,所以相形之下较重。如果羽生背着十五公斤,自己八成背着二十公斤左右。

到达六千公尺之前,只要羽生没有过度加快速度,自己就算背着这身装备,应该还有办法跟上羽生的脚步。

羽生不休息。

他以一定的步调,像蚂蚁般在冰瀑内部前进。

在这座冰瀑发生过许多意外。

基本上,冰瀑没有任何地方安全。这里什么时候、哪里崩塌都不足为奇。如果碰巧身在崩塌的地方就会遇上意外,反之则平安无事。并不会因为是登山老手或菜鸟而有所差别。即使前方的人安然通过,后面接着走的人也可能仅以十秒之差,而遇上冰块崩落。

登山者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量缩短待在冰瀑内部的时间。

绕过一间房子大小的冰块后,左右的冰壁在那里变窄,形成一条死路。

羽生的足迹朝左边的冰壁而去,直接攀登那面冰壁。

大概已经爬上去了吧,上方没有看见羽生的身影。

深町把冰杖打进冰壁,攀上冰壁。

右手拿冰杖,左手握冰斧。轮流将它们打进冰壁,把冰爪的前爪蹬进冰壁,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推。

连续动作着实吃力。

每抬起一只脚走一步,就要反复喘好几口气。

因为一次呼吸所摄取的氧量,不足以连续做这个动作。

呼吸加速。

喉咙不停发出声音。

深町一面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太阳穴一带的脉搏跳动,一面向上爬。

还可以。

还有体力。

自己还能努力。

怀着这个念头,咬紧牙根往上爬。

既没有拉起绳索,也没有梯子。

路标只有羽生留下的足迹。

假如在这座冰瀑中起雾,再下起雪的话……

看不清羽生的足迹,自己大概会迷路。在冰瀑中,独自一人迷失方向。

那不只是迷路而已。那会直接迈向死亡。

深町对此感到恐惧,压抑忍不住差点加速的冲动,爬着冰壁。

冰就在面前。

即使同样是冰壁,也不是所有冰都一样,依冰层而定,有些硬到冰爪钻不进去,被弹回来。

爬完冰壁,来到冰壁上方。

然而,前方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到处都是像从巨大水桶泼出来般的冰块。

羽生的足迹绵延其中。

看不见他的身影。

和羽生之间的距离似乎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开了。

然而,不能因为焦急而加快脚步。因为那等于是自取灭亡。

开始干咳。

空气干燥冰冷。

连续呼吸寒冷的空气,喉咙会完蛋。

一看手表,进入冰瀑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半。

八点四十五分。

按照羽生的预定行程是以两小时半穿越这座冰瀑。若是如预定行程,再一小时,他应该就会抵达冰瀑上方。

深町不晓得自己究竟落后了羽生多久。看不见他的身影,地上只留下了羽生的足迹。

一分钟吗?

三分钟吗?

五分钟吗?

或者落后了十分钟以上呢?

假如自己在这个地方发生意外呢?

假如冰壁崩落呢?

无论再怎么小心,在冰瀑内无法预测冰壁何时会崩下来。经常是:外观看似危险的冰壁,从开始攀登到结束,什么事也没发生;而看来安全的厚实冰块,两天后裂成两半,倒塌在路线上。

总而言之,去冰瀑是一种赌博。赌注是自己的生命。

冰壁爬到一半,深町忽然感到不安。

假如现在冰斧打进去的冰壁内侧有深深的裂痕,抵达上方时,说不定这座冰塔会剥落。

那么一来,自己会下坠三十公尺左右,被压在冰塔底下,内脏从口中挤出而死。纵然没被压在冰塔底下,下坠三十公尺也会没命。即使活着,下坠这种高度,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就算活着也会动弹不得,不久之后,死在摔下去的地方。

羽生不会来救自己。

当初已这样约定了。

话虽如此,如果现实中,有人在他眼前性命垂危,他说不定会前来相救。然而,羽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座冰瀑的巨大冰块群之间的某个地方,看不见了。他也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即使发生意外,羽生也无从得知。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身影,羽生也不可能特地为了看自己的情形而下来。对羽生而言,如果没看见照理说会从后面跟上来、名叫深町的摄影师的身影,他只会认为深町可能在半路上折返了。

三十公尺。

再五十公尺就能攀越冰壁。

如果意志坚定,技术上并不特别困难。

譬如说,走在宽三十公分的木板上——这不需要特别的技术。然而,如果这块宽三十公分的木板是搭在离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大楼与大楼之间,那又如何呢?在平地肯定办得到的行为,就会变得办不到。

深町受到和那一样的精神压力。

攀爬冰壁的技术是一般的程度。

深町自己也充分学会了那种技术。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其他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以完全徒手的状态攀附在冰壁上。如果要在这种地方使用冰楔钉,一一确保安全,实在无法维持羽生所说的速度。

斜度六、七十度的冰壁——感觉上,可以说是几乎垂直。

如果摔下去,必死无疑,但就技术面而言并不特殊。

只要不忘把冰爪的前爪确实打进冰壁,保持平衡地提升高度即可。

问题是,氧气稀薄导致体力和集中力下降。然而,明明接下来要试图攀登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实在不该在连六千公尺都不到的地方就说丧气话。

不过,恐惧一旦缠上身,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往下看。

看见底下的风景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冰瀑底下的冰块群。如果摔下去,就会撞上,视摔法而定,不是背脊骨折成两半,就是大腿骨钻进骨盘,刺穿内脏,再从肩头穿出。

脑海中涌现那幅画面。

透过取景器中看见两个点在雪上失足滑落,飘浮在半空中,然后坠落。

井冈弘一——

船岛隆——

他们两人是从比这里高出两千五百公尺的地方摔死的。

而且事情是发生在今年。

今年五月,他们也还活着,自己和他们一起攀越这座冰瀑,进入圣母峰的山麓。

如今,支撑自己体重的,只有几根钻进冰壁一公分,或者不到一公分深的冰爪,以及冰杖和冰斧。

总觉得随时都会从脚底滑落,重重摔在底下的坚冰上。

双脚的膝盖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一回事?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反应。

我在做的行为甚至不能称之为单独行动。尽管如此,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的那一瞬间,竟然如此轻易地害怕,吓到腿软吗?

羽生想做的单独行动,比起我现在面对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层次。

羽生的内心里,究竟豢养着多么强大的孤独感和恐惧呢?

羽生丈二接下来即将在比这里更高的地方体验的感觉,不会是这种层级。

别抖——

想说给自己的膝盖听时,深町听见了那个声音。

咚……

宛如地鸣的闷响。

紧接而来的是,类似在远方听见喷射机轰隆作响的声音。

轰……的声音。

深町十分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听过好几次的声音。

是雪崩。

某处发生了雪崩。

而且——

那阵声响渐渐变大。

雪崩正朝着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

会停吗……?

深町霎时如此心想。

不会停。

那声音更靠近了。

是努布峰。

雪崩发生在努布峰,或者连接努布峰的岩棱的某个地方。

而且是一场大雪崩。

刚下的雪使得冰块变重,无法附着在岩棱上,而朝西谷或这座冰瀑崩落。

它抵达冰河时,发出格外沉闷的地鸣。

不会停。

它进一步移动过来。

越来越近。

深町的肛门用力缩紧,背部的肌肉收缩。

无法采取任何避难姿势。

声音变大了。

深町咬牙切齿,瞪视天空。

从深冰的隙缝途中抬头仰望,天空是蓝的。

蓝得发黑。

自己目前所攀附的冰壁上方,有白色的水平线向左右延伸。对面是深邃的蓝天。

阳光已经照在冰壁顶端,发出白灿灿、令人目眩的光。

在抬头的视野中捕捉那幅画面时,白色物体忽然一下子覆盖蓝天。像白粉般的东西遮住了蓝天。

一阵强风打在深町身上。

下一秒钟,那个白色物体哗地洒到自己身上。

好美、宛如梦境的一幕。

闪闪发亮的冰的结晶。

雪花片片。

冰屑哗啦哗啦地触碰风衣表面。隔了几秒钟,深町的身体挂在冰壁上,被轻柔的白光包覆。

自己肯定有好几秒钟忘了呼吸。

一切平静之后,深町仍然攀附在冰壁上,反复剧烈呼吸。

光是停止一、两次呼吸,立刻就变得痛苦,气喘吁吁。若不反复用力地快速呼吸,血液中的氧量就会在一瞬间减少。

喘着气仰望天际,又渐渐恢复成蓝天。

深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八成是从努布峰的岩棱崩落的冰块,到达了西谷的冰河。

它要不是在冰河的某处停止,就是撞上冰河而改变了方向。大概是冰瀑的凹凸不平,阻止了雪崩本身。

然而,即使阻止了雪崩本身,它所卷起的压缩空气、暴风却停不下来。暴风直接从冰河上掠过,抵达这里。

夹杂在暴风中的雪烟——冰的细小碎片和雪花,会窜过这座冰瀑上方,把雪烟的粒子灌进这道岩缝中。

知道自己得救时,深町接着想到的是羽生。

羽生丈二怎么了呢?

假如羽生的速度够快,大概已经穿越冰瀑,抵达了攀上西谷的地点,或者如果刚好站在冰瀑的上方,直接受到刚才暴风的袭击。

假如那是勉强保持平衡的状态下时——

深町咬紧牙根,举起右手的冰杖打进冰壁。

开始攀登。

脚的颤抖停下来了。

<er h3">2</h3>

穿越冰瀑,抵达西谷的入口时,已经将近十点半了。

这里大约是海拔六千多公尺。

从基地营出发之后,过了三小时半。

五月时,将C1设置在这里。

这里不是第一次来。

当时,从基地营抵达这里花了三小时。路线也规划完善,使用上升器和梯子,三小时内所走的距离比这次短了许多。思及这次的三小时半,所耗费的体力比上次多。在冰瀑中,如果使用梯子就能一下子攀越的冰隙,这次却要频频迂回,不用梯子攀登冰壁,所以移动距离比五月时长。

尽管如此,只超出了三十分钟。

如果没有羽生的足迹,大概会花费更多时间。目前体力上还算游刃有余。

羽生的足迹绵延至西谷的雪原上。

看来羽生似乎平安避开了那场雪崩。

看不见羽生的身影。

相较于冰瀑,虽然坡度较为平缓,但有好几道像沟渠的巨大冰隙蜿蜒左右,还有几座峰状的小山。

并没有看见羽生的身影。

羽生究竟超前多远呢?

若是按照预定行程,他应该领先自己一小时左右的脚程。

也没有羽生在这附近休息的迹象。羽生八成几乎没有休息,以相同的步调经过了这里。

他应该在哪里停下脚步,从系在腰间的保温瓶补充水分。是还十分温热,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他大概喝了三分之一左右吧。

深町心想:假如从这里能看到羽生的身影,就能拍照了,真是可惜。

还没有拍到几张羽生的照片。

出发时的照片、羽生迈步进入冰瀑时的照片——顶多就这么两、三张。

带来的相机是Nikon F3。一支四十毫米到八十毫米的变焦镜头、一支五百毫米的折反镜头。深町决定只以这两种镜头拍摄。这么做是为了减轻重量。除此之外,他也准备了折叠后用双手握住就会完全隐藏的质轻小型三脚架。

相机本体和镜头都拜托厂商,做成寒地规格。因为一旦温度过低,用于机器上的机油经常就会结冻而使机器动不了。

之所以选择F3,而不是F4,是因为结构上,F3依赖电池的部分较少。在低温下,电池经常无法正常发挥机能。因此,选择了能够切换成手动操作的F3。

深町用相机拍下羽生留在雪上的足迹后,喝了保温瓶里的红茶。这里面也加入了大量蜂蜜。

往后方一看,像是要拦住从脚底下崩落的冰河似地,对面耸立着普摩力山。那座岩棱看起来,比在基地营看的时候,变得更大了。

阳光从正面照射着西谷与普摩力山的红褐色岩面。

若往上看,左右耸立着巨大的岩壁,从两侧包夹西谷的冰河。

左边是从圣母峰顶下来的圣母峰西棱。

右边是从洛子峰连接努布峰的棱线。

内侧可见洛子峰海拔八、五一六公尺的峰顶和岩棱。

从她的峰顶和努布峰顶,都有白色雪烟吹上蓝天。

深町身在的地方,只有吹动头发的微风。

辽阔的雪原——

那片雪原底下是冰河。

超过海拔六千公尺,不久之后,将是超越人——不,生物领域的地方。

唯独圣母峰顶躲在西棱后面而看不见,但包围那片辽阔雪原的是喜玛拉雅山的巨峰——每座都远远超过八千公尺的岩峰,以及连接岩峰的岩石与雪的棱线。

置身这片风景中,深町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意识中鸟瞰自己犹如沧海一粟的存在。

然而,那一点的感觉虽然“小”,却不是“渺小”。深町觉得自己虽然小,但如今确实化为一个点,存在那片风景中。

随着高度上升,对于平地的意识好像变得越来越稀薄。

深町停留了大约十分钟后,再度在雪原上迈开脚步。

每次遇到巨大的冰隙,就往右或往左绕过。即使在走路,自己脚底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崩塌的不安,却随时缠绕心头。

冰隙上覆盖着雪,变成雪桥,隐藏它的裂缝。乍看之下是雪原,但深不见底的冰隙却在它底下张开血盆大口——深町心想,自己大概浑然不觉地经过那种地方好几次了吧。

如果冰桥轻薄或脆弱,就会因为人的体重而崩落。

若是两人行动,就能用登山绳绑着彼此的身体,这么一来,一方坠入冰隙时,就得以保住性命。

但是一个人时,如果落下去就没命了。摔进冰隙,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脱困。

深町抱持这种不安走着。

开始咳嗽。

咳个不停。

呼吸加速,踏出脚步的速度变得更慢。

羽生的足迹往右——偏向努布峰绵延。

偏努布峰走了大约一小时半,深町抬起头时,看见了这地球上位于至高处的岩壁。

圣母峰西南壁的全貌出现在眼前。

令人喘不过气的景象。

那道岩棱宛如对着苍穹弓起背脊的巨兽般现身了。

峰顶将顶端插进蓝天,从那里朝高空吹起漫天的雪烟。

深町伫足,打了个寒颤。

正文 第十九章 灰色岩塔

<er h3">1</h3>

我睡在帐篷里。

不,我没有在睡。

只是仰躺在睡袋中闭目养神而已。

睡不着。

好像在眼皮内侧睁开眼睛。明明闭上眼睛,眼珠子却瞪得老大,在自己心中发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非睡不可——

越是那么想,意识就越清楚。白天活动的身体亢奋,冷静不下来。身体的亢奋使得意识连带兴奋起来。

现在非睡不可,否则会影响明天的行动。就连身体状况良好时,都追不上羽生了,要是不睡觉一直消耗体力,大概连七千公尺都爬不上去。

应该已经半夜了。

自从下定决心要睡觉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

呼吸也很痛苦。

六千五百公尺。

这次,首度体验的高度。

果然如同安伽林所说,应该带氧气瓶来吗?

为了预防万一,基地营有好几瓶安伽林准备的氧气瓶。如果扛着它到这里来,现在就能吸着氧气睡觉了——

然而,一旦背氧气瓶,行李重量大概会超过三十公斤。这么一来,是否能够抵达这里呢?

恐怕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像这样在睡袋里沉思吧。

不要去想。

反正自己没有带氧气瓶来。

那是事实。如今,自己身在那个事实中。

没有风声。

一个平静的夜晚,安静得不可思议。

原本这里应该是不停地吹着风的。在空旷的西谷正中央搭帐篷,周围没有任何挡风的事物。

然而,没有风。

深町感觉到空气的温度骤降。冷到空气中仿佛咯吱作响。因为空气稀薄,所以地面的温度全部释放至高空。

好冷。

恐怕变成了零下二十七、八度吧。

由于呼吸的氧量较少,因此会觉得更冷。总觉得睡袋里面一点也不暖和。

羽生的帐篷在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万籁俱寂,仿佛连羽生的鼻息声都听得见。

深町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当然,没有传来羽生的鼻息声。

羽生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他大概在睡觉吧。

他八成像在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似地,陷入深沉的睡眠。或者,他像我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呢?

在西谷的正中央。

静待时间流逝——

包含休息时间在内,从基地营花了九小时爬上这里。

一天当中,上升了一千一百公尺的高度。

然而,自己事先适应了五千八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所以等于比自己适应的高度上升了七百公尺。

体验第一次的高度时,一天是五百公尺——那是在喜玛拉雅山可以上升的高度。不过,若光是上升高度,也可以上升一千公尺,但不能在那里过夜。上升一千公尺,边运动边呼吸那个高度的空气,睡觉时要在下降五百公尺的地方睡——这就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原则。

七百公尺——

上升高度的极限。

有轻微的高山症症状。

头痛,没有食欲。

晚餐,在这里把煮过干燥的饭加水煮成粥,配梅干、、海苔吃,并吞下维他命C和维他命B锭。

稍微啃了一点奶酪,用热水冲泡粉末玉米浓汤喝。

慢慢喝下一点五公升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

早上一点五公升。行动中从保温瓶喝一公升,而现在再喝一点五公升。

总共四公升。

如同预定的量。

因为运动会流汗,除此之外,因为空气稀薄,所以水分经常会从身体表面被空气夺走。

水不管补充再多,都不会补充过量。

深町到达这里时,羽生的蓝色帐篷已经搭好了。

深町拍下照片,也搭了自己的帐篷。

他没有向羽生搭话。

反正即使搭话,羽生大概也不会回应吧。

羽生如果醒着,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到达了。因此,若是他没有主动搭话,就是不准自己向他搭话。

深町听到定时的无线电通讯,是在六点。

羽生在早上七点和傍晚六点,会以无线电和人在基地营的安伽林通讯。

深町以自己的无线电听着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照预定行程。”

羽生回答。除此之外,简短的通讯就只有聊到天气的话题。

深町没有加入通讯。

他们约定好了——深町会带无线电上山,但即使和羽生错开时间,深町也不会定时和基地营通讯。

假如深町因某种意外而赶不上定时的通讯,或者因无线电损坏而无法联络,安伽林说不定会担心地爬上来。这么一来,就无法充分协助羽生。

基地营的无线电随时开着。他们在出发时约定好——深町只有发生危及生命的意外时,才会跟基地营联络。

深町在睡袋中,想起了羽生在通讯时的声音。

简短而低沉的嗓音。

呼吸也正常。

看来他的状况相当好。

就在深町心想,羽生是个体力过人的男人时——

忽然感到尿意。

相当强烈的尿意。然而,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

因为大量摄取了水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渐渐变成了强烈的尿意。

若是一般状况,只要直接睡着,就会忘记的尿意。然而,唯独意识在黑暗中过于清晰,在目前的状况下,那股尿意不会消失。

睡不着。

因为睡不着,所以意识到尿意。因为意识到尿意,所以更加睡不着。

然而,一想到从这个睡袋爬出来,要穿上风衣,再穿登山靴外出,有多麻烦,就懒得为了小便外出。不同于平地,若在这个高度,在狭窄的帐篷中弯腰、穿袜子、穿鞋子等行为要花时间。

在身穿厚重衣服的状态下,若想将上半身前弯穿鞋,腹部就会受到压迫,要停止呼吸几秒钟好几次。光是那短暂的闭气,就会消耗血液中的氧,身体需要新的氧而大大喘气。

深町反复和那股尿意奋战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决定外出小便。

左忍三十分钟,右忍三十分钟,看状况说不定能再忍三十分钟。然而,这不是能够一路忍耐到早上的状况,最终还是得解决小便的问题。既然如此,深町下定决心趁现在解决内急。

点亮头灯。

浮现出帐篷内的景象,帐篷顶结冻的水蒸气闪闪发光。

一面测量呼吸的节奏,一面穿上放在睡袋中的鞋子。

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在帐篷外自不用说,即使放在帐篷中,鞋子仍会结冻。

这么一来,脚会容易冻伤。

在寒冷的地方,先仔细拨掉雪后,再把鞋子放进睡袋中睡觉,是深町从前就养成的习惯。

出了帐篷。

深町忽然置身于令人忍不住出声惊叹的景观之中。

仿佛突然被丢进宇宙正中央,而不是地面。

头顶上布满银河。

没有半片云。

透明澄净的夜空中,为数众多的繁星闪烁。

南方是努布峰,东方是洛子峰,东北方是圣母峰,而北方是圣母峰的西棱,群山包围着星空。深町站在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岩棱围绕的巨大山谷中。

在西方相差无几的高度上,出现了普摩力山。也看见了深入普摩力山怀中的冰河,撞上普摩力山的胸口,蜿蜒曲折地往左大幅改变流向。

明明没有月亮,却连雪和岩石的细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町心想,凭雪光和星光能够获得如此清晰的视野吗?

猎户座出现在洛子峰上方。

位于猎户座右肩,参宿四闪着红光。那颗星有这么红吗?据说是有太阳直径七百倍到一千倍大的星星。

左脚的参宿七。

以及象征着猎户座腰带上的剑的三颗星正中间——出现了云霭般的星云。

大犬座的天狼星。

原来星光是如此不同,一一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吗?

深町仿佛第一次看到似地,凝视着那幅景象。

没有风。

回过头去,自己之前待在里面的帐篷就在脚边。

原来自己之前待在那种狭小的世界里吗?

自己究竟在那个帐篷中的黑暗里思考什么呢?

震慑人心的美景当前,深町顿时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在思考什么。

头灯在脚边形成的光圈显得非常寒怆。

接着,深町看见了羽生的帐篷就在对面。

寒气紧紧箍住深町的身体。

深町的体温渐渐散逸到空气中。

他小便了。

深町的体温随着大量的尿液,跑出体外。

回到帐篷中。

打开拉链,入内后又拉上。

仔细拨掉登山靴上的雪。

格外细心地掏出鞋内的雪。

因为一旦鞋内跑进小雪片,脚接触到那里的肉和血就会结冻,而导致冻伤。

把鞋子放进睡袋中,再次钻进睡袋。

再度恢复原本的状态,栖息在自己心中的生物们又浮现脑海。

一拉上帐篷拉链,心窗就会打开。

即使想到那片星空就在这座黑暗的帐篷正上方,刚才的感动也不会再回到心中。

人的思绪、想法,或者情感,很难停留在一处。

深町想起加代子。

她在做什么呢?

她大概不会去想,我如今在这里,像这样钻进睡袋里在想什么吧。

别再这样。

这样是指?

就是像这样见面,做这种事。

难道自己希望和加代子重新来过吗?

不晓得。

虽然不晓得,但猜得到大概无法重新来过。自己好歹知道这一点。

情缘已尽。

那么,自己对于和加代子之间的事,期望着什么呢?

那是结论。

已经明白两人无法重新来过。

然而——

深町问自己。

加代子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她不告而别。那就是结论,不是吗?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论,为何又要思考呢?

别再想了。

然而,试图不去想,说穿了,是否就等于是在思考加代子的事呢?

若是试图不去想,就真的能不去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

那是时常吹起的风。

就像是明明不晓得山上吹着怎样的风,但既然决定了路线就不能更改一样。

人生中也有阴晴圆缺。

人生在世,并不会对一生中遇到的各种事物一一下结论。大部分的人就那么拖拖拉拉地活下去。活下去意味着对什么牵肠挂肚。并不是摆脱所有烦人的事,才心无罣碍地投入下一件事。

大概在坚持什么吧。

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是如此。

并没有人命令我,一辈子只能从事一种工作。

不必做一辈子摄影师,也不必爬一辈子山。同样地,也不必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如果想做一辈子摄影师,就尽管去做。如果想爬一辈子山,就尽管去爬。如果想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就尽管心系于她。

试图决定其中一个,这种想法才有问题吧?

深町在心中问羽生。

羽生啊。

羽生啊。

你为何在这种地方?

为何在这种地方独自忍耐?

为何爬山?

你的答案就在那座峰顶上吗?

爬完西南壁之后,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你吗?

没有任何事物在等你吧。

那里大概没有任何答案或结局吧。

羽生啊,你攻下这片西南壁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以最困难的方法站上这世上最高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那座峰顶去哪里?

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喽!

爬上去之后——

羽生啊。

你想过在那之后,随之而来的莫大空虚吗?

羽生啊……

深町总觉得,羽生是为了遇见更大的悲伤而爬山。

那么,追着羽生的自己又是如何?

羽生在爬他的山。

自己追着羽生的这种行为算什么?这就是我的登山之道吗?

深町啊。

你——

不是想了很多吗?

一旦空气稀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是喝酒就能解闷了吗?

因为这里没有酒。

没有女人。

也没有任何人。

不,有人啊。

羽生那家伙就附近。

然而,羽生和我都是一个人。

孤伶伶一个人。

令人感到温暖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稍微温暖起来了吗?

星星还看得见吗?

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

该睡了。

明天还要反复无数次比今天更辛苦的动作。

你不晓得能够跟着羽生到哪里,但要尽你所能去做。

好。

我知道啦。

我知道了。

我要睡了,我已经困了,但好像还得再思考什么一下……

那是什么呢?

山吗?

广阔的白色山脊。

蓝天。

在雪上朝峰顶走去。

那是我吗?

不,不是我吗?

我看着朝峰顶而去的那家伙。

要去哪里?

如果站上那里的话,前方就没有路喽!

怎么办?

不要那么赶。

我也、我也要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啊!

喂。

别抛下……

深町陷入了睡眠。

<er h3">2</h3>

早上——

深町从浅眠中醒来。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全部都是从深町体内冒出来的汗水。汗水因为深町的体温而气化,从身上衣物的纤维或睡袋布的缝隙散到外面,在帐篷内侧凝固,结冻。

拉下出入口的拉链,往外一看。

天空还有星星,但由于黎明曙光,已经只剩寥寥可数的几颗星。

羽生的帐篷还在。

距离七点半的预定出发时间,还有一小时半。

深町的早餐和昨晚的菜色一样。

主要是水煮干饭,搭配量比昨晚多的一片半奶酪。

一把葡萄干。

顶多增加这些食物。

喝下大量加入蜂蜜的红茶。

吃完早餐,进行七点的通讯。

这次的对话内容也很简短。

“睡饱了吗?”

安伽林问道。

“嗯。”

羽生回答。”

“按照预定行程?”

“嗯。七点三十分出发。”

“Good Luck.”

这几乎就是通讯的所有内容。

深町已经打包完毕。

只剩下折叠帐篷,塞进登山背包而已。

走出帐篷外。

从雪中拔出结冻的帐篷支柱,折叠帐篷布,塞进登山背包。

把打包完毕的登山背包放在雪上,拿着相机,等羽生出来。

过没多久——

首先,帐篷的拉链打开,登山背包被丢出外面。接着,羽生从帐篷出来。

深町拍下羽生从帐篷爬出来,折叠帐篷。

羽生从帐篷出来,只看了深町一眼。然后默默地打包。

深町细心地拍摄那幕景象,以免有漏网镜头。

无风。

晴朗。

毫不设防。

西南壁将一切展现在羽生面前。

没有风,也没有雪烟。

毫不隐藏。

一丝不挂。

总觉得西南壁在对羽生说:这就是完全的我。

西南壁最大的难关——位于超过八千公尺高度的大岩壁岩带,和其上方象征喜玛拉雅山巨峰的黄带,都出现了一部分。

以及其上方的西南壁峰顶岩壁——冰斗壁。

羽生背起登山背包,缓缓迈开脚步。

深町从斜后方较低的位置对准镜头,以西南壁为背景纳入取景器,按下快门。

广角。

西南壁看起来像是压在羽生身上。

<er h3">3</h3>

距离第二晚的预定地——灰色岩塔,大约相差一千一百公尺高。

那里的海拔是七千六百公尺。羽生预定要花八小时左右前往那里。

随着高度上升,慢慢变陡。

在六千六百公尺高处,越过了和传统路线的分歧点。走传统路线攻顶圣母峰的情况下,会从西谷继续垂直攀登,抵达南棱。从那里爬东南棱朝峰顶迈进,就是尼泊尔登顶的传统路线。一九五三年,希拉瑞和丹僧踏上峰顶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西南壁则要从这里选择往左的路线。

这时,在西谷的冰河与西南壁的岩壁之间,有一道名为冰峡的裂缝,冰与岩石之间的缝隙。攀越冰峡之后,才终于算是攀上了西南壁的底部。

海拔六千七百公尺。

裂缝有时宽、有时窄。此外,有宽阔处,也有狭窄处。有岩石和冰河的雪连在一起的地方,也有凹陷的地方。

没有一定。

然而,羽生毫不费力地攀越那里。

从结冻的雪崩落的地方,抵达那些雪上方。

深町比羽生晚了十分钟左右,攀越了冰峡。

终于进入了对深町而言是初次来到的领域。

若是传统路线,今年春天,自己爬到了南棱。

七、九八六公尺。

距离八千公尺,只差一点点。

这次能爬到哪里呢?

以这次适应的情形来看,显然没办法爬到八千公尺吧。

上一次,有充分的时间来适应高度,而且能够使用氧气瓶。

但是,这次两者皆无。

恐怕从这个地点到不到八千公尺的某个地方,会是自己能爬到的最高点。必须从那里折返。

无论那是哪里,体力消耗殆尽之后,就不可能折返。

爬到体力消耗殆尽,然后倒在那里……如果就那样死了也无妨,说不定可以爬上八千公尺。

但是,必须活着回来不可。

当然,因为要爬到极限的高度才放弃,所以会得到相当严重的高山症。

听到幻听,看到幻觉。

说不定会脚步不稳,忽然站不起来,然后倒下。

十分有这个可能。

自己是一个人。

试着以走在前头的羽生的心情思考,尽管没看见深町的身影,也无法判断他是折返了,还是倒下了。

这次并非有C3、C2,那里有氧气瓶、有伙伴的那种登山。

深町爬在平均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

比雪橇比赛的路线冻得更坚硬的雪坡。

右手拿冰杖,左手握冰斧,以双斧往上爬。从冰峡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海拔相差两百公尺。

险峻的斜坡。

让冰爪的前爪嵌入冰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感觉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攀登。

把握在右手的冰杖前端打进冰壁。接着抬起左脚,让冰爪嵌入冰壁。然后将握在左手的冰斧前端打进冰壁,再抬起右脚——像这样逐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

从一个动作移至另一个动作的间隔变长。

氧气稀薄立刻反应在身体上。

抬头一看,羽生已经在遥远的上方。

深町明明还爬不到一半,羽生的头顶上已经是军舰岩了。羽生简直像在走路似地,爬在这面陡峭的冰壁上。

深沉的绝望感袭上深町的心头。

攀附在冰壁上,羽生和自己的差距以天差地远的形式表现出来。

深町在冰壁途中停止动作,反复粗重地呼吸。

现在是否正是折返的时候呢?

现在的话,肯定能够折返。

爬这道斜坡,需要的不只是技术。

还有被落石击中的危险。

如果被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拳头大岩石直接击中头部,那就没命了。

即使不是击中头,而是脚,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也会失去平衡,而从斜坡上滑落。

一百公尺。

如果滑落,那就玩完了。

只要冰杖、冰斧,或者左脚、右脚,其中之一没有抓住冰壁一次,就一命呜呼了。若是爬一般的——更低的山,即使因此失去平衡,只要其余三点抓住,就能稳住身体。然而,自己在这种高度办得到那种事吗?

欸,说不定办得到。

不能气馁。

一旦气馁,办得到的事也会变成办不到。

只要三点稳稳地支撑身体,那就行了。

然而——

反应速度变慢了。

体力也下降了。

只要粗心大意一次,就会把人推入黄泉。

不,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不准想那种事!

看!

脚开始颤抖了!

深町的膝盖微微颤抖。

深町也不晓得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因为疲劳。

总之,深町的双膝不停地抖动。

在这种地方——

深町心想。

咬紧牙根。

这就是单独行动所承受的压力吗?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

刻意反复快速地深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上吧!

最糟的莫过于在这里停止动作。

因为嵌进冰壁的冰爪会渐渐松脱。

妈的!

瞪视上方。

有一片蓝天。

前往那片天空。

加代子——

凉子——

这种时候,想起女人做什么。

会死唷!

“会死唷,蠢蛋!”

深町出声啐道。

瞪着眼前的冰壁。

把冰杖从冰壁拔出来,再打进去。

左脚。

接着是冰斧。

右脚。

不准想!

不准想!

像机械一样动作!

像蚂蚁一样爬!

深町开始咬紧牙根攀爬。

<er h3">4</h3>

深町在军舰岩下,蜷缩身子坐在雪上,背对岩石喘气。

海拔六千九百公尺。

攀附在西南壁上的人,第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就是这里。

高十公尺、厚十五公尺的黑色岩石,左右长达一百公尺横亘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途中。深町把身体靠在这块岩石底部仅有的一点空间,反复粗重地呼吸。

到达这里,也不卸下登山背包,直接瘫坐在雪上。

接着,一动也不动。神情恍惚地俯看眼前的西谷。

只是听着冷风拂动风衣帽子的声音。

这时——

头顶上发出“咚”一声。

黑色物体从上方掉下来,在眼前击中军舰岩上方。接着,它弹起来,落在从脚底算起前方一公尺左右的雪上,一面旋转,一面以飞快的速度从冰壁滚落。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岩石。

假如它击中头部——

大概会打破安全帽,击碎头盖骨,当场死亡吧。

在此之前,有几个设置tC——也就是temporary Camp的地方。暂时的营区,用来暂时紧急避难、休息的营区。规模略小于C1、C2等营区。

是在这片西南壁中少数危险程度低于其他斜坡的地方。

周围的任何地方,都有落石的危险。

圣母峰的岩壁当中,西南壁岩质特别脆弱。大小岩石经常从岩壁上剥落。

深町所在的地方,是这道斜坡中唯一能够确实保护身体,免于遭受落石击中的地方。从上面的雪坡落下的石头会击中军舰岩,飞到空中,从底下的人头顶上跳过。

虽然仅仅相差一公尺左右,却能左右生死。

头感到疼痛。

那种沉闷的痛,就像是大脑内部变成了腐烂的果实,然后,每隔十秒钟,以尖锥刺的痛楚会从那颗果实的核心产生。

已经不想动了。

体力即将用尽。

体力尚未到达极限。深町知道还剩下一点余力。纵然比不上羽生,但对于使用自己的身体,已非外行人。

没问题吗?

还可以爬吗?

深町也知道一面受到不安与胆怯的折磨,一面不断反复与自己的身体对话的做法。

极限近了。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距离体力的极限还有余力,但如果把那些力量全部使出来……

是否就再也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呢?

如果回不去,就会死在这里。

或者,是自己懦弱的内心使大脑如此思考呢?

深町试着正确估计自己的体力。

对了,测量脉搏数。这是数字,所以和我的感情无关。这么一来,就能以数值这个冷静的角度,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

深町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但——

没有脉搏。

不,不是没有脉搏。

不是的!

是我哪里弄错了。

所以才没有脉搏。

然而,我弄错了什么呢?大概是基本的事。所以才会明明有脉搏,而我认为没有。

喔,我知道了。

看见了。是这个。是这个不好。明明看得这么清楚。是现在看见的这个不好。因为这个不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觉得没有脉搏。然而,现在看见的这个是什么来着?就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来着?它有什么意义吗?

深町心中渐渐充满了焦躁之情。

明明晓得、明明看得见,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它。之所以无法言喻,其实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它是什么呢?

妈的!

这个是什么?

戴在我的手上——右手和左手上的东西。

对了,不就是手套吗?!

双手内侧戴着PVC(聚氯乙烯)的内层手套;外侧戴着这么厚,像棒球手套的手套,这样就算握着手臂,也不可能感觉到脉搏。

拿下手套。

光着手。

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一——

二——

三——

啊,笨蛋。

光数数是不行的。

如果不看手表,根本毫无意义。

解开左手臂的手表——放在这里,看着秒针测量二十秒。然后,把它乘以三即可。

一……

二……

咦?话说回来,我的正常值是多少来着?

六十吗?

八十吗?

一……

二……

咦,没有脉搏。

又没有脉搏了!

怎么了?

究竟为什么脉搏会……

噢。

白痴。

我在做什么!

竟然在这种地方,光着手暴露在户外空气中。

手结冻,痛了起来。

这种手怎么可能量得到脉搏!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戴上手套。

深町打了个寒颤。

原来高山症的症状已经对精神造成了影响。

虽然还没看见幻觉,但接近幻觉的东西,现在正在自己脑中产生。

一再反复地快速呼吸。

我要氧气,我要更多的氧气。

深町像是想起来似地,打开保温瓶,把甘甜的热红茶灌进胃里。

好,站起来!

站起来出发!

试图站起来好几次。

然而,一站起来想要迈开脚步,不知不觉间,又缩成一团坐在岩石角落。

身体软瘫了。

深町,振作!

你今年应该去了更高的地方。

七、九八六公尺高的南棱。

想起来!你知道比这座军舰岩更高的圣母峰!

且慢。

那是因为使用了氧气。

高度适应也做得更扎实,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爬到那个高度。

循序渐进地从C1、C2、C3往上爬,到的时候,帐篷已经搭好了,睡袋、瓦斯炉和粮食也一应俱全。

如今,我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行李。

路线上完整地拉起了登山绳,伙伴也在那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伙伴也会救自己——

深町,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呢?

独自一人——

你不是明知要单独行动,而攀上这面西南壁的吗?

羽生已经爬到很高了!

抵达这座军舰岩时,深町确认了羽生的身影在上方。

羽生已经爬到距离灰色岩塔剩下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

看得见羽生的红色风衣在上方的冰壁上,默默地往上移动。

现在几点?

十二点三十分啊。

早上七点三十分出发,抵达这里确实是将近十二点。

花了四小时三十分。

假设羽生按照预定行程,花四小时抵达这里,自己就比他晚了一小时。

羽生没有休息,经过这里,而自己已经在这里休息三十分了。

现在不追,就追不上羽生了。

假如羽生从这里花四小时抵达灰色岩塔,自己大概要花五小时吧。

我已经爬五小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说不定会比想象中花更多时间。

这么一来,难道我想在喜玛拉雅山的这个高度,一天行动超过十小时吗?

这是疯狂的行为。

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已经放弃了。

我要从这里折返。

如果要过一晚,只能在这块军舰岩底下。只有这里有地方搭帐篷。在军舰岩底下、我现在蜷缩的地方搭帐篷,明天从这里下山。这么一来,我大概能活着回去吧。

这么一来,羽生大概也会看见我回去的身影。少了多余的碍事者,羽生肯定会松一口气。

然而——

这样好吗?

深町内心出现另一个声音。

回去好吗?

回去不会后悔吗?

你不是为了竭尽所能地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吗?讲得更白一点,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到这里的吗?

是啊。

没错。

我竭尽所能地想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如你所说,我是为了自己。

然而,我不是为了自杀。

我可不是为了自杀而来到这里!

快,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下山!

下山的话,氧量会变高。

比起在这里过一晚,或许下山比较好。

从这里回去,全都忘了吧。

忘了羽生的事。

忘了女人的事。

忘了登山的事。

对了,干脆连自己的事也忘了!

忘记一切,获得解脱。

别再做梦。

这辈子,别再想做任何事。

没错。

这不是稳稳地站起来了吗?

脚也还能动。

身体状况好得很嘛。

稍微休息一下,喝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好像多少恢复了精神。现在下山。

小心地下山!

喂!

不是那边。

下山不是走那边。

去那边的冰壁做什么!

你还打算往上爬吗?

喂……

<er h3">5</h3>

离开军舰岩,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往左上方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左右。

从那里往上爬。

从这里开始,斜度渐渐变成四十五度。

接着,进入在西南壁上纵走的巨大岩沟,塞满雪的中央岩沟,在那里爬七百公尺左右。今天过夜的地方——灰色岩塔就在那里。

深町已经进入了那条中央岩沟。

即使同样是雪结冻的冰壁,也有各种状态。

有些地方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表面光滑,有些地方只附着一层薄薄的雪。除此之外,有些地方即使不用冰爪也能攀登,鞋尖正好能够钻进去。

冰壁的状态会随着往上爬而有所改变,没有固定为其中一种。

可怕的并不是纯粹硬得像石头的冰壁。如果事先知道它坚硬的话,就能采取相对的因应之策。令人头痛的是解读错冰壁的质地。

当脚踏上原本以为柔软的冰壁,其实那面冰壁比想象中更坚硬许多的话,会如何呢?冰爪的爪子会被弹开,身体失去平衡而跌落。

哪怕是些微的高低落差,不知情地踏出脚步时,就和每个人在家里也会差点跌倒一样。

从风衣口袋抓出葡萄干,把两、三颗丢进嘴里。咀嚼葡萄干,一再咀嚼,然后吞下肚。行动中,必须勤于补充能量。

彻底消化它,连粪便都排不出来。

一面如此心想,一面咀嚼。

一面咀嚼,一面爬山。

为何要爬山呢?

深町心想。

我为何想爬到上面呢?

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

羽生说过那种话。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得到好女人吗?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找到生存价值吗?

找不到。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假使捡得到,那也是存在自己心中的事物。

硬要说的话,登山说不定是一种寻找沉睡在自己心中的矿脉的行为。那是一趟探索自己内心的旅程。

咦?

刚才,我说“咦”了吗?

不要怀疑!

专注于当下!

毕竟现在,我正在爬山。

不准想理由!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我十分清楚那种事。

那,为何爬山?为什么主动选择遭遇这种痛苦的事?

每踏出一步,就必须气喘吁吁地反复深呼吸三次,为何要做这种行为?

羽生说:因为我在。

他说:因为我在,所以爬山。

像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不像答案,又像是答案。

羽生啊,你为何爬山?

你说不定知道答案,但我答不上来。

我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爬山吗?

如果爬山,就会在峰顶找到那个答案吗?

宛如宝石般发光的那个答案,宛如宝物的答案,悄悄地放在山顶的某间密室里,或者埋在雪中的箱子里吗?

不可能有。

没有任何宝石或答案。

行为吗?

既然如此,迈向那座峰顶这个行为就是答案吗?

如今,我正在做。踩出这只脚,把冰爪的爪子踢进硬梆梆的冰壁里,一步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的这个行为有意义吗?答案就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吗?

我真蠢。

竟然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无聊透顶的事。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踏上峰顶这件事具有价值。

在过程中,思考什么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思考什么都可以。不思考什么都可以。就算思考女人的胯下、思考天上的神仙国度,重点在于是否踏上峰顶。仅此而已,不是吗?

踏上峰顶是英雄。

没踏上峰顶,就只是人渣。

比人渣更不如。

假如死的话,就没有半点好事。

且慢。

话说回来。

不是爬山也可以。

那,人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每天工作、赚钱、生活?

试着思考“为何登山”这个问题,岂不是和问“为何而活”这个行为一样吗?

人为何而活?

为了什么目的而活?

不对。

不对。

深町,你搞错喽!

不是人。

也不是别人。

而是你。

不是人,而是你为何登山?

你为何而活?

哎——

真蠢。

真的有够愚蠢。

说山顶上找不到那个答案的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但说的一点也没错。山顶上捡不到任何好东西。

既然如此,活着也是一样。

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错。

即使无法回答为了什么而爬山这个问题也无妨。

再说,逼人回答的人就必须先回答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如果答不出来,就不该问别人那种困难的问题。

且慢。

问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难道是我在问我自己吗?

呿。

哎——

又在思考。

思考用不着思考的事。

明明另一个我拼死拼活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往上爬,但另一个我却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时下连学生都不会去思考的幼稚的事。

别再想了。

现在只要变成机器人就好。

踏出一步,喘五下,接着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再喘三下。然后拔出右手的冰杖,打进冰壁,再用另一只脚踏出一步。

变成能够正确反复这一连串动作的机器人就好。

否则的话,变成虫子也好。

不用思考任何事情的虫子。

只是一味往上爬的虫子。

哎,我在思考:不准思考!

我在思考:可以不用思考。

我在思考:思考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我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虫子。

以人类——深町诚这个人格担任摄影师,和女人交往得不顺利,连摄影师这份工作也没有特别闯出轰轰烈烈的成绩。

纵然叫这种人变成机器人,也变不成机器人。即使叫他变成虫子,也变不成虫子。

目前,深町诚正在爬。

攀附在这面冰壁上。

身心万般纠葛,就这样整个人待在这里。那就是深町诚——这个我。

那就是现实。

既然如此,那个现实就是答案。

深町诚这个人,现在正在爬山——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已经爬到哪里了呢?

gully——在英语是指陡峭的岩沟。法语是couloir,德语经常以runse、rinne称之。要从穿越这条中央岩沟的地方,选择另一条岩沟当作路线,从那里往上爬,那里以法语称为couloir。

像这样在一座山上使用各个国家的名称的情形,经常发生在喜玛拉雅山上。这是因为各种队伍进入同一座山,每次发现新路线,就会各自以自己国家的语言替那里命名。

我爬到这条中央岩沟的哪里了呢?

中央岩沟的正中央一带吗?

看高度计就会知道,但没办法那么做。要从口袋里拿出它也很麻烦。从口袋拿出来的,顶多是葡萄干或巧克力。因为如果不时常把巧克力或葡萄干放进嘴里,就会没命,但不看高度计也不会死。

八成已经超过七千公尺了。七千两百到七千三百——大概是在这一带。

距离灰色岩塔的底部,还剩下三、四百公尺。

相当于一栋半到两栋新宿摩天大楼的高度。

岩沟的宽度大概有八十公尺到一百公尺左右。拥有那么宽的宽度、海拔落差大约五百公尺的岩沟——那里塞满了结冻、坚硬的雪。

中央地带很危险。

那里是雪崩和落石的通道。

必须以轴线右方三十公尺做为路线。

超过七千公尺之后,停止动作喘气的时间变长了。

大概是将近刚才两倍的时间。

相机好重。

深町心想,为什么要带这么重的相机来呢?好想丢掉相机。

看见了灰色岩塔。

trum——在德语是指塔。

“灰色的塔”。

它宛如以灰色的岩石所形成的塔般,屹立于西南大岩沟出口的斜坡上。

高度大约三十公尺。

虽说是塔,并不是只有一座从岩壁中独自分离出来。

而是背后岩壁的一部分。

从那里往前,是难关之一的巨大岩壁——岩带。

岩带必须从位于其左侧的左岩沟攀越。

喘气,顺便回头隔着肩膀往下方望,看见了西谷的大雪原在遥远的下方。

自己已经身在和对面努布峰的左右棱线差不了多少的高度。

开始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真的是这种感觉。

猛然回神,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风中。而且,好像越往上爬,风势渐渐增强。

除此之外,还多了咳嗽。

因为反复以嘴巴剧烈呼吸,所以喉咙受损了。由于海拔变高,空气密度变得稀薄,空气中的水分自然减少。空气干燥。

持续剧烈呼吸零下二十度以下的干燥空气,自然会变成那样。

咳嗽开始停不了。

几乎不停地干咳。

一咳嗽,那段期间呼吸就会变乱,咳完之后,就会更用力、更大口、更快速地呼吸空气。

在这种情况下,风势变得越来越强。

往左侧一看。

圣母峰的西棱几乎位在同高度。

棱线有的地方低于自己的高度,有的地方高于自己。那条棱线的对面就是西藏。

看见了雪烟从那条棱线剧烈地窜上高空。

是风吗?

那种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的呢?

来自西藏那一边的风掀起雪烟,如今,正要吹到这面冰壁。

如果到达比西棱的棱线更高的地方,身体当然会暴露在至今被西棱挡住的风之中。

终于到达了那种高度。

置身于比圣母峰西棱更高处所刮起的风中——

风仿佛要刮落所有攀附在冰壁上的事物似地变强了。

冰壁表面也冻得硬梆梆。被风摩擦的冰坡……

那里受到阳光照射,闪闪发光。

风势逐渐增强。

不但如此,雪开始出现了。

漫天飞舞的不只是雪烟。

爬上西藏高原的风,攀越圣母峰的西棱时,接触到冷空气,在那里产生云。那片雪开始覆盖圣母峰顶。

心脏和背脊同时被用力勒紧的感觉,窜过深町的身体。

上方立刻因为那片雪而渐渐看不见。

原本羽生化为一个点出现在上方的身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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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心想,还有多远呢?

还有多远呢?

自从看不见上方之后,已经持续爬了一小时以上。

身在强风之中。

身体暴露在强风之中。

体温因强风而不断被夺走。

恐怕是零下二十五度的空气。

如果那种空气变成风打在人身上,体感温度会变成更低的数值。即使穿着风衣风裤,但寒冷的程度相当于处在无风状态下约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

指尖正在失去感觉。

脸不迎风,面向反方向呼吸。以后脑勺受风,用下风侧的嘴巴呼吸、吐气。

一面反复这个动作,一面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气息紊乱。

脚因为疲劳和寒冷而抬不起来。

还有多远呢?

还要爬多远,才能抵达灰色岩塔呢?

动不了。

终于动不了了。

如今,变成了勉强在冰壁途中保持平衡,不摔下去的状况。

怎么办?

即使就这样不动,大概迟早也会因为脚尖没力,最后摔下去。

怎么办?

深町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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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动弹。

越过圣母峰西棱而来的风,试图把深町从冰壁上扯下来。自己的身体和冰壁之间一旦产生一点缝隙,风就会钻进那里,让身体从冰壁浮起来。

脑袋也因为缺氧而变成昏昏沉沉。

不行。

深町心想。

他开始觉得……设法不被风刮走的那种行为也不再重要。

明明这么疲倦,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呢?放开手摔下去,好获得解脱、得到休息。把身体交给重力。

深町觉得,这是个迷人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差。

因为那样比较轻松。

令深町攀附在那面冰壁上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那种恐惧险些变淡。

如果恐惧消失,就只剩下义务感。

因为非紧紧抓住这里不可——

那种心情变成心灵支柱。

决定紧紧抓住这里。所以紧紧抓住。坚守决定的事情到底,仅止于此。

但是,为何决定那种事?

深町问自己。

为了保住一条命?

如果不紧紧抓住,就会摔下去。

摔下去就会死。

所以,为了保住一条命而紧紧抓住。

为何为了保住一条命,要做那种事呢?

因为不想死。

为何不想死呢?

明明没有经历过死亡。

因为害怕。

害怕?

害怕死亡吗?

没错。

你骗人。

你现在并不害怕死亡。

或许你不想死,但你大概更不想在这种寒风中,紧紧抓住冰壁吧。

手脚疲惫不堪。

没有感觉。

如果能够逃离这种痛苦,对于死亡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

那种呼吸是怎么回事?

比现在吹来的风更狂乱、快速。

喉咙像野兽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明明没有在动,但却像饥饿的野兽全力奔跑寻找完全不存在的猎物似地喘气。心脏会因为这种呼吸而磨损,和气息一起从嘴巴跑出体外!

手臂、双腿都到了极限。

若不采取自我确保,就会摔下去。

然而,要在哪里采取自我确保?

到处都是像石头一样的坚冰。

能将冰楔钉打进这种冰里吗?

大概可以吧。

如果自己现在有更多体力,这里是顶多五千公尺——不,六千公尺的高度也可,在五、六千公尺的高度,然后没有风的话——

哎——

那种梦话之后再想吧。

回去之后——

可以泡在热水里想,也可以在日本的居酒屋,和宫川边喝酒边想。没错。之后再在日本想吧。啤酒就免了。我不想喝冰啤酒。最好是温热的酒。边喝那种酒边想。宫川,我说的没错吧?你想喝什么?你的故乡是新潟吧?那里有好酒,对吧?嗯,交给你决定。什么都好。至于下酒菜嘛,烤石鲈或烤鰤鱼下巴。不,熬煮成汤也不错。热呼呼的,冒着热气……

快,快点点菜!

喂……

身体浮起来了。

左手的冰斧从冰壁脱落。

呼……

风声像野兽的吼叫声般打在耳朵上。

紧紧抓住冰壁。

那是幻觉。

差点摔下去。

哎,我刚才确实一心以为自己在日本。出神地听着居酒屋的喧嚣,闻着烤鱼的烟味,以及酱油的焦香味。

宫川那家伙就坐在身旁……

深町咬牙切齿。

妈的!

再度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

再度把冰爪的前爪蹬进冰壁。

刚才,把大脑用于思考无谓的事情上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思考代表使用大脑。使用大脑代表以大脑消耗氧。浪费氧——

总之,要在这里采取自我确保,脚底下太过不稳。必须移动到脚底下更稳一点的地方。

我不晓得冰楔钉能够打进坚冰多深,但如今,只能那么做。打进冰楔钉,在那里采取自我确保休息,让肌肉休息。

在那段期间,等待风说不定会停止的奇迹。如果风不停止,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

四周雪白一片。

风在耳畔呼呼咆哮。

至少找个脚底下稳固的地方。

喂……

有声音。

这边……

深町一看,有两个男人飘在一旁的白色空间。

明明身在强风之中,却纹风不动。

深町……

其中一个男人说。

是井冈弘一。

另一个人是船岛隆。

他们身上带着登山用品。

我们帮你吧。

船岛说。

我替你捶冰楔钉。

因为冰斧很轻。不管用冰斧再怎么捶,也没办法把冰楔钉捶进冰壁寸许。

不用了,井冈哥。

船岛哥。

我自己来。

是喔,你要自己来啊,深町——

嗯,自己来最好。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的事自己来,这才叫做登山者。

是啊。

非自己来不可。

既然这样,喏,过来我们站的地方。

站在这里,从这里捶的话,很容易捶进去唷。

那,就那么办吧。

深町从冰壁抬起左脚,失去了平衡。

他拼命把左脚的冰爪前爪再次踢进冰壁。

井冈和船岛在今年五月,都死于这座圣母峰。

自己不是拍下了他们死亡的那一瞬间吗?

井冈和船岛咧嘴笑着,从半空中注视着深町。

宛如石头的雪片和风,剧烈地穿透两人的身体。

是幻觉啊。

或者,两人的灵魂仍在严寒的这片天空中徘徊呢?

真遗憾啊,深町——

嗯,真遗憾。

井冈和船岛说。

两人弯腰屈膝,做出像是要跳水的动作。

再会啦。

掰掰啦。

说完,他们飞走了。

两人的身体飞向白色空间内,向下坠落,旋即看不见了。

“妈的!”

深町吼道。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他叫道。

不晓得是出声叫道,或者在心里呐喊。

即使开口喊叫,声音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就会被风撕碎,立刻被带到距离地面八千公尺的高空四散。大概还来不及传至耳朵,就飘散于这片广大的空间里。

蓦地。

脑袋瓜一下子变得清晰。

下方五公尺左右,应该有个地方,冰壁偏左边峰状隆起。

如果是那里,就能让冰爪鞋底的爪子全部倾斜抓住冰壁。

如果能——

如果能下降到那里的话。

那件事做得到吗?

而且是现在。

这样的我。

不,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要去做。只能尝试。反正如果就这样待在这里,这条命大概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吧。

会一口气滑落一千几百公尺,撞上西谷边缘,死在那里。

如果死了,尸体会被这些雪埋住,被冰河搬运,说不定一千年后,尸体在冰河末端被人发现。

大概也有那种死法吧。

然而,我不要主动选择那种死法。没有人会选择那种死法。

尽人事,听天命。

只能这样。

如果最后,尸体还是被冰封在那条冰河内部,那已经超乎我的能力范围。只能听从神明的安排。我现在只要做我能做的事。

尽量不要和冰壁之间产生缝隙,把冰斧和冰杖打进稍微下面的地方。接着,轮流抬起右脚、左脚,把冰爪的前爪钉在冰上。

每步二十公分。

每步二十公分地往下爬。

看得见吗?

再往下爬一点。

再往下爬一点,左边——

看不见。

斜飞的灰线遮蔽了视野。雪的斜线不是纯白的,而是灰色的。峰状溶于那片灰色之中——

有了。

正左方。

往它的上面爬。

站定。

终于能让手脚之外的身体部分靠在冰上。

只要能让脚底板和膝盖休息,在这片隆起的雪底下,不管是岩石或其他事物都无所谓。

光是刚才动了那么一下,呼吸就如此紊乱是怎么回事?

把冰杖夹在安全吊带上。

因为冰很坚硬,所以没有办法把冰杖插在冰壁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掉下去,就再也没办法把它握在手中了。虽然不方便动作,但必须以此忍耐。

讨人厌的地方。

如果这是一般的路或山的话,弄掉冰杖捡起来就是了。就算不捡,也不会死。然而,如果在喜玛拉雅山的这面冰壁上弄掉冰杖,就会在一转眼间从这面冰壁滑落,再也无法捡起来。但如果不捡,就会死。

无论要往上爬或往下爬,没有冰杖都办不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终于拿出冰楔钉。

光是拿出这种东西,就花了多少时间呢?

换用右手拿冰斧,把左手中的冰楔钉顶端抵在冰壁硬梆梆的冰面上,再用冰斧捶冰楔钉。

轻微的声响。

顶端钻不进去。

闭气,捶了一下、两下……

不行。

捶两下的期间也没办法停止呼吸。

光是在捶两下的期间停止呼吸,就感到痛苦。痛苦得不得了。肺想要氧气,而猛烈地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

好像被一只大手一把揪住肺,以惊人的速度一下握紧,一下放开。

好痛苦。

喉咙痛。

肺好痛。

险些暴露在风中。

前端一点也没有钻进去。

前端的尖锐金属只造成了一、两片细小的冰屑。

五分钟间什么也没做,顶多只是持续吸进空气。

每次呼吸,喉咙就呼噜作响。

肺水肿?

不。

不是。

别担心。

这种事经常发生。

只是喉咙被痰卡住而已。

咳嗽。

剧烈弓背。

吐出痰。

紧贴壁面。

痰的一部分变成了冰沙状。

慢着,痰真的变成了冰沙状吗?或者,只是因为吐出在冰上,所以看起来像那样而已呢?

痰立刻在眼前的壁面上渐渐结冻。

哦——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这样的话,总还有办法。

又把冰楔钉抵在冰壁上,这次不停止呼吸,捶冰楔钉。

使出七分力。

一再捶打……

如果用更重的锤子使劲敲打,冰楔钉大概会更快钻进去吧。

然而,没有人能在这种高度做那种事。

原因在于:

不能失去平衡。

虽说是站在峰状冰壁上,但立足点只是一小块空间。

并不是站在水平的地方。

脚踝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而且地方狭窄。

设法不被风吹到半空中。

捶打。

一下……

两下……

三下……

无止境地反复这个动作。

终于钻进去了。

可是,只有一、两公分。

这么浅也没用。

要更深一点。

一再捶打。

起码有事可做。

如果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是紧紧抓住冰壁,迟早会用尽力气而摔下去。

总比那样好上许多。

有事做的时候,只要集中精神于那项行为就好。

如此一来,就不用思考死亡。

捶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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