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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上)》


正文 中文版推荐文

<span class="ter">男人与男人、男人与山,以及自我的对话录/工头坚</span>

登山,以及擅长书写神怪题材的小说家——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主题,意外地、在过去的几年中,分别和我的人生产生过交集。

先说登山。

几年前刚转行进入旅游业的时候,有一整年的时间,先从台湾岛内的国民旅游领队做起。当时服务的公司正在推广“登山旅游化”,身为正在培养带团能力的菜鸟从业员,纵使过去从来没有登山的兴趣或习惯,一旦团体成行,咬着牙强颜欢笑也得把登山客带到山上交给高山向导,并且沿途随行照料、完成攻顶任务。

就这样,在短短半年内,接连登上了九座百岳。尽管和时常登山的山友比起来没什么值得自豪的,但无疑算得上是一项个人纪录。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登上玉山主峰。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领着一群记者上山采访。当天清晨山顶的温度在零度以下,春雨遇到冷空气、化为一粒粒冰霰,随着劲风袭来,不断地打在早已湿透了的外套上和脸上。最后一段近乎垂直的攻顶路线,我双手紧拉早已结冰的铁链、冻僵的脚下颤抖地踏着狭窄岩壁,拼了老命撑在半空中,等候着前方的伙伴缓慢移动。

那一刻,我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怀。

笑的原因是,以前只在电影电视上看过别人攀登高峰的剧情或纪录片,没想到自己也真实地陷在这么一个冰风暴的情境中,顿时有种挑战喜玛拉雅山的荒谬错觉。后来当我再看到同类型的登山影片,也就更能体会(或至少想象)登山者所面临的严酷处境与复杂心情。

至于小说家:

最早邂逅“梦枕貘”这个特异的名字,是早期在和插画大师天野喜孝合作的画集中看到的小说原作者笔名。过了许多年,我注意这位作者书写了一系列“阴阳师”作品,不仅在日本掀起历久不衰的狂热,延烧到漫画、电影领域,在台湾也拥有不少热情的支持者。

无巧不巧地,二〇〇五年,正逢“阴阳师”小说的主人公安倍晴明之千年忌辰,我因缘际会地成为“阴阳师千年祭”旅行团的领队,和熟悉古典文学的樱井青,一同带领着一群男女粉丝,跟随着梦枕貘建构的平安时代怪谭世界,踏遍了京都、大阪、奈良等地的寺庙、古迹与博物馆。

可以这么说:我原本或许算不上是梦枕貘老师的忠实读者,但经过这般在历史现场走了一遭、和粉丝们朝夕相处几天下来,也进入了作家精心营造的妖幻世界中,对于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这两个男人穿梭阴阳两界、介乎惺惺相惜的友情与似有若无的同性情愫(?)之小说情节,产生了浓厚的兴致。

我感觉,这位作家在描写细腻的文化面相、时代场景,以及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谊上,是有着独到的笔法与见解的。

所以,当我收到出版社寄来的《众神的山岭》书稿,知道梦枕貘写了这么一本和登山有关的小说、而且是厚厚的两巨册时,心中不免充满了好奇与疑问:这会是一部和高山有关的神怪小说吗?它看似又是在描写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他们会是现代版的晴明与博雅吗?一向以奇幻诡丽的文风见长的作者,将会如何处理“山”这样一个看似平凡无奇之题材?

一旦开始阅读,我就完全忘却了这些疑问。

从一桩圣母峰攻顶史上的未解悬案、揭开带有推理色彩的序幕,作家以擅长的细腻笔调,带出一位又一位的登场角色,不厌其烦地描述攀登圣母峰的准备细节、人类在高山严苛环境中的真实感受、部分虚构的日本与世界登山史上的英雄传奇,以及尼泊尔的风土人情——最后一部分,读起来更是写得极好的旅游纪实文学。

令我惊讶的是,梦枕貘老师在这部小说中展现了惊人丰富的登山知识。细查了维基百科,才讶然失笑:原来这位过去印象中沉浸在古典文学与妖怪世界的纤纤书生,原本的个人嗜好就是攀登喜玛拉雅山、川钓、阿拉斯加荒野冒险、格斗技,以及追寻玄奘大师的西游路线!

有了这般多样且扎实的专业背景,也难怪作家在描写登山与野外求生相关的细节,展现了游刃有余、巨细靡遗的节奏,撑起整部小说好看的骨肉。而,在这样的背景中,慢慢引导出真正的主题: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多种友情面貌、以及男人与深层自我之间的真实对话。

无疑地,在《众神的山岭》中,同样有着和“阴阳师”一般、“两个不同个性的男人”之间所产生的摩擦、冲突与相知相惜,但是作家描写的对象,是复数交集的,从而构成了诸多成年男性的“群像”。相对的,作家更是花了极长的篇幅,呈现在高山症与缺氧状态下,男人不断自问自答的情节。

在他人与自我之间、用呓语的方式反思着人际关系与过往生涯的情节,读在和主角深町诚年纪相仿的自己眼中,更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净化效果:当一口气读完这整部小说之后,仿佛也在圣母峰上历经了试炼与重生,获得了一种轻盈的、在人生道路上继续踏步前进的勇气。

难怪梦枕貘当年写完《众神的山岭》,要释然地说出“我已了无遗憾!”这样的慨叹。

最后,我想特别提出,这并不是专为山友写的登山小说。它并未像一般崇尚自然的生态旅游者,高声歌颂登山与健行的健康面向。甚至,作家透过书中的另一位主角、被称为“天才登山者”的羽生丈二口中,说出:“我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登山)。坦白说,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是不晓得。”

不,这不只是一本登山小说,却是一部精彩、好看的人生小说。

正文 序章 无人履及的山峰

<er h3">1</h3>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

海拔七千九百公尺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上头刻画着美丽的横纹。

它是三叶虫的化石。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十足。我脱掉右手手套,试着以指尖触碰它。手指宛如冻僵般没有知觉,纹路的触感没有传递至大脑。

虽然没有登上八、八四八公尺的峰顶,但这颗三叶虫的化石是我的战利品。

这莫非是,不,确实是在地球上最高处被人发现的化石。

我看了高度计一眼,指针指着两万五千九百英尺的地方,大约七千八百公尺。

对于以地质调查员之身分加入这趟远征的人而言,比起登上圣母峰顶,或许得到这颗化石反而更有意义。

三叶虫是在古生代的寒武纪时出现在这颗地球上,距今约五亿九千万至四亿三千八百万年前——从寒武纪繁衍至奥陶纪。

一段超乎人类想象的漫长时光——

原来这个地球上最高的地区,曾经是海底。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使海底隆起至这种苍穹般的高度?

这种生物为什么会在这种高度,埋在岩石中呢?除了三叶虫之外,人们还在喜玛拉雅山各地发现了鹦鹉螺等的化石。

到底是何种意志与力量,将一个生命搬运到这种高度?

我在手指冻僵前戴上手套,卸下登山背包,把三叶虫化石收进去。

再度背起登山背包,顿时感到光是多放了三叶虫化石,重量便增加不少。尽管如此,也好过那个派不上用场的氧气瓶。

自从二月二十九日离开利物浦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我抬起目光,往圣母峰顶的方向望去。

高空覆盖着浓厚的雾状云层,看不见峰顶,以及绵延至峰顶的东北棱线。

两天前的晚上,第四营的温度下降至零下三十度。现在,气温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吧。

似乎在上方某处有云层分开,到处有部分云块变得明亮。风势微弱,仅不时有零星降雪。

如果棱线上方出太阳,就登山条件来说,刮这种程度的风并不算条件恶劣。若和按照预定行程,早上从第六营出发,到了这个时间,即使已经在攀登通往峰顶的最后一段路——最终山锥之壁——也不足为奇。

我开始缓步走在冰封的广阔岩石斜坡上。

虽然气喘吁吁,但我知道自己还有余力。适应高度比想象中进行得更顺利。不习惯的时候,也曾因为想吐和头痛,而无法持续睡上十分钟。

一想到此处氧气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可以说是非常适应这个严苛的环境。

就连第三次英国探险队的队长诺顿,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遇上这种高度也无法连续走十三步以上。每走一步,每跨出一脚,就必须喘好几口气,但如果采用那种方法,至少能够连续进行相同的动作。

我三十五岁的年纪,或许格外适合在这种极限环境登山。若是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样对体力充满自信的爬法,在这种地方反而会招来危险。

如今粮食充足,总觉得甚至能够独自就这样一路爬上圣母峰顶。

然而——

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办不到。因为之前的三千英尺和接下来到峰顶的三千英尺,艰辛程度不可相提并论。纵然粮食再多,要一个人做到这一点,也简直是天方夜谭。

哪怕只是一瞬间,若是脑海中浮现说不定办得到这点的念头,也许大脑已经因高山症而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因为从今天早上离开第五营之后,才上升了区区两百公尺。

不过话说回来,这片无垠的岩石斜坡是怎么回事?

尽管走遍欧洲阿尔卑斯山,也找不到此等规模的斜坡。自己宛如附着在这片巨大岩盘一部分上的小虫,或者垃圾。

就算是犹如沧海一粟的小虫,也能站上那座峰顶——

我感到忽然有股热意从体内涌上心头。

原来,自己心中仍存在如此丰沛的情感。我原本以为,那种情感早已因剧烈的运动和这高度带来的影响而消磨殆尽。

一种令人痛苦又难过、无法言喻的情感——

原来如此——

我意识到存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心情。

我果然想以自己的双腿,踏上那个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地方——世界最高峰的峰顶。

假如马洛里指名我当他的伙伴,而不是厄文,或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我比厄文更适应这高度。马洛里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但是,马洛里没有选择我,而选择了厄文,我则负责支援他们俩。

昨天,马洛里的信经由挑夫之手,从第六营送到了人在第五营的我手上。我想起了那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欧戴尔:

把营区弄得那么乱就走,我们真的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们要出发时,瓦斯炉滚下斜坡。我们想在天黑前撤退,所以希望你明天务必在那之前回到第四营。我们好像把指南针忘在帐篷里了,请你把它找出来。我们因为没有指南针,所以待在这里。我们在两天内以九十气压来到这里,所以打算以两个氧气瓶登顶。话虽如此,氧气瓶对于登山很碍手碍脚。不过,天气很理想。

马洛里

根据信的内容,马洛里到第六营,用了九十气压的氧气。也就是说,马洛里从第四营到第六营的两天内,大约使用了四分之三个氧气瓶的氧气。

马洛里相信氧气的效果。

然而,我对氧气的效果存疑。因为我试着使用过一次,但和不使用没什么两样。即使会稍微轻松些,但必须背负沉重的氧气瓶,所以效果等于抵消了。背上背着多余的东西,不会反而成为阻碍吗?

马洛里选择厄文当伙伴的理由之一是,厄文擅长处理氧气呼吸器这类器材。在这种高度,厄文肯定比任何人更能快速修理坏掉的氧气呼吸器。

马洛里既然决定使用氧气,厄文自然是伙伴的不二人选。

全面提供协助,是我的职责。

接下来,我必须爬到第六营,检查帐篷情况,观察天候状态,然后照信中指示,在天黑之前下山到第四营。

在马洛里和厄文下撤时,如果时间足够,他们应该会经过第六营,回到第五营。届时如果我还待在第五营就糟了。因为帐篷只有一顶,而且很狭小,无法同时容纳三个人。

总之,我必须趁天还亮时前往第六营。

我攀爬将近一百英尺的岩石,站在上面。

这时——

突然间,原本覆盖头顶的云裂开一角,我能窥视到那一小角的天空。眼看着蓝天渐渐扩大,圣母峰的峰顶展示她耀眼夺目的身影。

这简直是奇迹。

我忘了移动,凝视着那一幕恍如梦境的景象。

岩山与白雪形成的世界屋顶,从东北棱线绵延至主脊陵脉。

天空的一隅打开一扇窗,向殷切期盼一睹丰采的我展现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哦——我是多么地幸运。

人的一生当中,总会有这样的一瞬间。

接着,我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景象。

我的视线停在棱线上某个岩石台阶的积雪上。有个黑点在那片雪上移动。

是人。

有人爬在积雪的台阶上。我看了半晌,接着从其下方出现了另一个黑点——人影,他跟在第一个人身后,在雪上向上爬。

是马洛里和厄文。

距离太过遥远,我分不清何者是马洛里,何者是厄文,但除了他们之外,不可能有人在这个高度。

但是——

他们是否稍嫌慢了些?

我心中涌现这样的疑问。

如果两人按照预定行程在早上出发,这时应该到了更前方。这个时间,他们即使逼近峰顶,距离仅剩一步之遥,也不足为奇。

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们延后出发吗?

说不定是正要出发或登山途中,氧气呼吸器没有顺利运作,或者连结呼吸器和氧气瓶的气瓶阀因雪而结冻了。很可能是花了时间在修理。看情况,两人或其中一人也可能不靠氧气瓶行动。

说不定是在攀爬途中,遇上了棘手的地方,花了不少时间才突破。

有几块接近山棱的岩石上积着刚下不久的雪。如果小岩石堆叠在倾斜的岩坡上,而小岩石上又积着新雪,将会是相当危险的对手。说不定是为了避开它而延误了时间。

此外,也可能是这几个原因都发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仍不改两人大幅落后预定行程这个事实。

即使一路顺遂,要爬上峰顶,并在天黑之前回来,大概也很勉强……

带头的黑影爬到雪上,接近大岩石台阶,他的身影不久之后便出现在那块岩石上。

第二个黑影尾随第一个身影,渐渐也爬上那块岩石。

接着——

浓重的云层再度包覆那幕景象,逐渐遮掩两人的身影。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俩的身影。

<er h3">2</h3>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七日二十三点二十五分

海拔七千九百公尺

睡不着。

即使闭上眼睛试着入睡,眼珠子却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丝毫没有睡意。

打在外帐上的雪,就像结冻的石头一般。那声音不绝于耳。

虽说是睡觉,也不是一般的睡觉。

纵然昏昏沉沉地睡着,猛然回神看一眼手表,也才睡不到五分钟;然后,又在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地睡着;睁开眼看表,知道才过了三分钟,而感到一阵愕然。这种情况持续反复。

自从在这里不能移动之后,已经过了三晚。

我还得在这个地方重复同一件事多少次呢?

我待在一顶小帐篷里。从身体散发出来的水汽在帐篷内侧凝结成坚硬的薄冰。一摇晃帐篷,薄冰便从帐篷面上剥落掉下。白天看温度计,帐内是零下二十八度。现在没兴趣确认温度,八成降至零下三十度以下了吧。至于外头的气温,我完全懒得想象。

什么碰到了脸颊。

我知道那是什么。

帐篷布。

帐篷大幅向内凹陷,结冻的布料碰到了脸。

覆盖帐篷的外帐上积雪,雪的重量使得外帐向内下沉,帐篷布被外帐压得也向内凹陷。

我在睡袋中移动手,寻找头灯。

戴着手套的手碰到了硬物。是刀子。接着碰到的是瓦斯瓶。生活必需品几乎都放进了睡袋中,否则就会结冻而无法使用。

登山靴也是如此。

外出时,穿上结冻的登山靴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尽管是少量的雪,只要有雪跑进靴子里,长时间走路下来,碰到雪的部分铁定会冻伤。无论再怎么麻烦,唯有登山靴的保养马虎不得。

然而——

一般人大概无法想象,仅仅是为了小解而穿脱登山靴的行为,在八千公尺的高度是多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

相较之下,在平地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担,爬楼梯上大楼的五楼是多么轻松啊。假如能够二选一,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担爬楼梯吧。

我找到了头灯。

在睡袋中点亮。

蓝色的灯光在腹部一带“碰”一声亮起,我看见头灯的灯光穿透蓝色的露宿袋。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拉链,从睡袋中拿出头灯。

那道光对于习惯黑暗的眼睛太过强烈。

结冻的帐篷内侧闪闪发光。

一看之下,才发现露宿袋内侧也因结霜而呈雪白色。身体散发出来的温湿空气,穿透睡袋布上升,触碰到冰冷的露宿袋面,而在那里结冰。

靠近脸的睡袋部分,也因为呼气中所含的水汽结冻,变成雪白色。

我稍微坐起身子,用拳头往上打了帐篷几下。原本粘在帐篷顶的薄冰,哗啦哗啦掉了下来。帐篷外侧,积在外帐上的雪滑落,从天而降的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突然变大。积雪滑落后,落雪直接打在外帐的布面上。帐篷先前原本因为雪的重量而向内下陷,在我向上撑起帐顶后,帐篷内的空间变大了些。相对地,这次换成帐篷布从左右压迫我的身体。

被我打落在帐篷周围的雪增厚,从左右往内侧压迫帐篷靠底处。

我只得外出挪开那些雪。

像这样的夜晚,要走出接近海拔八千公尺的户外,需要相当坚强的意志力。

就算是大小便,也只能在帐篷内解决在塑料袋中,事后再将塑料袋丢到帐篷外。实际上,我从昨天起就是用这个方法。然而,帐篷外的雪,我只能亲自外出,用冰杖挪开。这件事至今我也做过几次,这应该是第五或第六次吧。

无论再怎么麻烦,这件事攸关自己性命。假如帐篷在这种情况下倒塌,重新搭起帐篷是多么辛苦的工作啊。视情况,有时还必须先将行李搬出帐篷外再搭帐篷。

即使勉强能把弯曲的帐篷支柱恢复原状,万一它折断,就没办法修理了。

再说,在这种强劲的风势下,要一面将行李搬进搬出,一面独自搭帐篷,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务吧。

总而言之,如果这顶帐篷倒塌,死亡就会以相当真实的触感,悄悄溜到我身边。

就连现在,死亡也伫立在帐篷的入口附近。

我下定决心挺起上半身,穿上结冻的羽绒外套。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穿鞋,戴上头灯爬出帐篷。

强劲的风雪打在羽绒外套上。

我立刻感到冰冷的风渐渐夺走体温。

寒气缠身。

低于零下四十度的寒风。

体感温度犹低于那种寒冷,应该达到了零下五十度。

就连穿着羽绒外套,仍有一种被人用结冻的砂纸直接摩擦身体的触感。

在头灯照射下,雪几乎是打横着从眼前的大气中迅速飞走。

我用冰杖和携带式铁铲扒开雪。

周围的雪已经几乎与帐篷同高,或者甚至比帐篷更高,所以我用携带式铁铲将雪铲起来往上抛。

呼吸马上变得粗重。

我原本应该将帐篷搭在珠穆朗玛峰(也就是圣母峰)偌大的斜坡正中央,如今却看不见那片岩盘斜坡。

假如天气好,出月亮,应该能看见陡峭的岩沟和圣母峰顶。

然而,现在看到的尽是倾斜疾驰的雪所形成的灰色直线。

我回到帐篷中,将下半身钻进睡袋里。

光是出去铲雪的几分钟内,睡袋内部就结冻了。

我仔细拨掉附着在登山靴上的雪,再度将它塞进睡袋中。

这种地方没有暖器。

在这里,最温暖的就是自己的体温。所谓的暖气,基本上就是设法不让自己的体温跑出帐篷。

我点燃带来的蜡烛,将它放在倒扣的万用锅上,然后熄掉头灯。

烛火在帐内摇曳。

这样,帐篷内的温度应该会稍微上升。

仅仅进出一次,帐篷内的暖气——虽说是暖气,却比任何一种家用冰箱的冷冻室更寒冷——似乎全跑出去了。

冰冷刺骨的寒气阵阵袭来,纠缠着睡袋中的我不放。

我大可以煮热水驱走寒气,但我提不起劲那么做。

两天前不小心拿出睡袋的铝制水壶,现在应该是在帐篷内的某处。然而,里头装的水必定已经彻底结冰,变得比任何一种石头都要坚硬了。

我必须用万用锅取帐篷外的雪,以瓦斯炉加热,等到热水在七十多度沸腾后,加入蜂蜜使其充分溶于水中,然后挤一颗柠檬和着喝。无论在任何状况下,一天都得摄取四公升的水分。

不然的话,光是因为身体的水分被干燥的空气夺走,血液就会变得又黑又浓稠。

粮食还剩下多少呢?

我躺在睡袋里多次试图思考这件事。

三片巧克力。

三包干燥蔬菜。

塑胶容器中的蜂蜜还有一百CC左右。

砂糖……

不管想了几次,思绪都只能维持到这里,若是继续往下想,就会忘记一开始想起来的部分。

然后,又重来一次。

我必须确认、掌握还剩几天份的粮食。因为如果没有粮食,即便这场暴风雪停歇,我也稳死无疑。我已经在这里消耗掉了三天份的粮食。不过,不是正好三天份,因为我从半路上开始缩减食量,所以大概只吃掉了两天多的粮食。

不过话说回来,这场暴风雪为何下个不停呢?

这个时期原本应该是连续好几天从早到晚放晴的日子。

骤变的天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

我一看下雪,便在这里搭帐篷,持续想着:明天应该就会停了吧、明天应该就会停了吧。但,却已经过了四天三夜。

头顶上的帐篷被风吹得翻腾起伏。

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忽然产生变化,声势俱厉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加上帐篷被风吹得上下起伏,仿佛暴风雪也在呼吸。

有的风发出类似笛声的咻咻声,从帐篷上方或侧面吹过;有的风则发出破空之声,呼啸而过。

或许真的需要氧气。

说不定,死亡已经钻进了帐篷内。

死亡——

渐渐地,这两个字开始变得色彩浓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不能死。

我怎么可以死?即使有这种心情,但若不以坚强的意志力使其凝结成形,就不会化为实际的力量。

夹杂在风雪交加的声音中,仿佛不时可以听见从远方的雪中传来喷射机的低沉声响。那声音是从我的背后传来的。

雪崩的声音。那阵低沉而浑浊不清的声响,从帐篷的上下左右传来。随着雪持续地下,雪崩发生的间隔渐渐缩短。

这个帐篷迟早会被雪崩冲走,这种情况相当可能发生。

恐惧感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我从口袋中拿出坚硬的小石头,将它紧握在手掌中。拥有美丽光泽的蓝色土耳其石。握着它,让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是独自一个人呢?

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唉,用不着想。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见他。

因为我想见那家伙。

我还记得见到那家伙的那一天——以及那一天发生的事。即使我想忘,也绝对无法将那一天发生的事从我脑海中抹去。

我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羽生丈二,是在前年。

一九九三年六月——

地点是尼泊尔的加德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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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一章 梦幻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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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街道宛如迷宫般错综复杂。

若是全身溶入这城市的吵杂声中,连自己的人格和个性都会消失,险些埋没在城市里。

加德满都——

尼泊尔的首都。

深町诚喜欢漫无目标地游走在这个杂乱的城市里。

这是他第四次造访加德满都。

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二十二岁的时候。第二次是三十岁时,第三次是三十五岁,而这次是四十岁。

第一次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扛着登山背包来。

从波卡拉经由江森村,徒步来到搭多帕尼。当时,健行一词不像今天这么普遍,他拿着英语旅游书,独自徘徊在喜玛拉雅山的山麓。

只有那次是独自一人,后来几次都是以登山队队员的身分来到这块土地。

这次也是如此。

拍摄来自日本、前来征服圣母峰的登山队,就是深町这次的职责。

一想到登山队的事,痛苦的思绪就会掠过脑海。

下降……下降。

这是在第五营听到的船岛的声音。

“便宜的、地毯、朋友——”

深町的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

眼前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不停指着自己背后的店家。他是典型的、心高气傲的刹帝利族男子。刹帝利属于印度人种,在尼泊尔的地位较高。

狭小的木造店内,摆满了西藏地毯和毛衣,几乎看不见墙壁。那些商品甚至占据店外的陋巷,使得狭窄的道路益发狭窄。

地毯店的年轻人说:

“看看不买没关系。”

他的意思是,不买也无妨,至少看一看地毯再走。

深町每次来这里都发现,一见到日本人就像这样以日语兜售商品的商店,一次比一次多。

因陀罗广场——一条被老旧建筑左右包夹的街道。

〈附地图-加德满都市街图〉

贩卖名叫廓尔喀弯刀的柴刀店,贩卖藏传佛教法器、尼泊尔制饰品的店,鳞次栉比地一家挨着一家。从锅子、内衣裤、竹篓等日常生活用品到名产,这条街上应有尽有。

然而,如果每次一被店员招揽就进入店内,花一整天也前进不了一百公尺。

“hoina.”

深町以尼泊尔语拒绝,迈步前进。

看看不买没关系、看看不买没关系,年轻人在身后纠缠了一阵子,他的话音马上混在其他嘈杂声中,分辨不出。

深町并非有目的而行。

他想要暂时停止思考、回想、后悔等思绪和感情,才会踏进这片人海。因为若是独自静静待在狭窄的房间里,大脑会不听使唤地擅自运作。

午后——

持续落在这个盆地上的雨,终于暂时停歇。

六月——

尼泊尔已经进入雨季。喜玛拉雅山南麓,接下来将进入一年当中雨水最丰沛的时期。

至少在雨停的时候,稍微呼吸点户外的空气比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摩肩擦踵呢?十步之内一定会和别人身体接触。那些人身上的汗味和体臭直接扑鼻而来。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溶入城市空气中的,不仅止于人的体臭。

还有狗、牛、鸡和山羊等动物的腥臊,水果、蔬菜和辛香料呛鼻的味道——连喜玛拉雅山上雪的味道、印度教众神及西藏神佛的味道,也都溶入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牛趴在街角的各个地方,比人车更大摇大摆地行走。

在加德满都,无论再小的小巷里,都有被建筑物包围的广场,那里有印度教众神的神像。有毗湿奴神、湿婆神,以及象头人身的迦尼萨神的石像,祂们的脸和身体涂上深红色的颜料。众神和神佛在这个城市中都是活生生的,会带给人们财富、不幸或灾难。

名为林伽、象征湿婆神的男性生殖器的石像上,也涂满了血一般的鲜红颜料,以及无数的原色花瓣。

神庙的柱子上,雕刻着正在性交的男众与女众,而在喇嘛教的寺庙中,欢喜佛更是一脸怒容地在交媾。

原色的众神。

原色的神佛。

这里没有雅致或寂静等日式美学和感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众神和神佛,和人类与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看到整天睡在神庙角落的老山羊,忽然在某个下午慢吞吞地站起来,消失在神庙后方,令人怀疑是不是某种神秘的智慧降临在它身上,而它正要去告诉某个人,神明托梦给它的启示。

美得惊为天人、五官具有阿利安人特色的妇人,以及长得十分像日本人的藏族女性,都在众人面前用手擤鼻涕,昂首阔步。

小孩从四岁开始抽烟,到了六岁就会兑币和布施。

有住着人称活女神的少女活佛的宫殿,也有妓女户。从因陀罗广场继续往前走,进入旧皇宫后方的巷道,会看见许多可疑的男子上前来推销大麻树脂、迷幻药、大麻等毒品。

这个城市纯洁中潜藏着色情、纯朴中掩不住浮华,而且混沌不清。

深町来到了旧皇宫前面。他一面侧眼看着经常在这一带打扮成印度萨图(苦行僧)、让观光客拍照要钱的男人,一面往新路的方向走去。

新路前方有个广场,周围一带挤满了卖名产的摊贩。

从那里走进更小的巷子。

“有货唷。”

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的男子靠过来,以日语向深町推销。

“大麻树脂、大麻,要什么有什么。”

相当容易听懂的日语。

但深町并不想吸毒。

他的目的是在城里迷路。

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混入城市深处。渐渐地,深町觉得自己的肉体被城市的内脏吞噬、慢慢被消化掉。

他走在初次行走的小巷中。

不知不觉间,人影减少,只有不时看到孩子们在家门前玩耍。

不仅名产店,连一般杂货店也变少了。

只有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零星散布在路上。

深町又走进了岔道。

小巷走到底是一面老旧的红砖墙,是条死胡同。深町想折返,停下脚步时,发现了那家店。

登山用品店——屋檐下悬吊着三个睡袋。

深町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迷路的过程中,来到了塔美区。

塔美区在加德满都中,以许多便宜旅馆和登山用品店著称。

那一带有好几家旅馆,只要付三百日圆就能过夜,并提供共用的淋浴设备。那里曾经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嬉皮。

登山用品店全都是二手店。

以低价收购外国喜玛拉雅山远征队留下的登山用品,再以相当于外国售价的价格卖出。

那种店的老板大多是能够从外国登山队手中得到那些用品的雪巴人。

深町停下脚步,顺势一脚踏进那家店内。

店内昏暗,而且狭窄。

代替柜台的玻璃展示柜对面,站着一个臭着一张脸的男人。

他不是雪巴族人。

和刚才的地毯店老板一样,是刹帝利族。

他蓄着口字胡,年龄约莫五十岁上下。

“Namaste.”

深町以尼泊尔语向他问好,刹帝利男人依然不改那副别人欠他几百万的表情。

挂在墙上的商品从钩环等小零件到登山背包和冰杖等都有,展示柜中放着三十公尺左右的八厘米登山绳。

除此之外,还有真伪难辨的密宗法器。

深町随意浏览那些商品的视线,忽然停在登山绳旁的物品上。

那是一台破旧的相机。

是蛇腹相机,蛇腹和镜头部分能够收进机身的那种。

基于摄影师的职业本能,深町一看外表,就知道那是什么机种。

展示柜中的相机,蛇腹从机身中拉出来,镜头朝向客人摆着。

深町仔细一看,发现镜片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痕。裂痕不是在中央,而是靠近下方,尽管如此,如果其他机能别无异常,应该勉强能拍照吧。

然而,既然这台相机受到的撞击力道足以让镜片产生那种程度的裂痕,那么除了镜头之外,其他部分也十分可能有问题。

但是,深町对那台相机的款式异常感兴趣。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不可能有哪一国的登山队队员用这种老旧的相机拍照。不,相机迷当中,有人会刻意想用这种旧相机拍照,所以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至少可能会带着两、三台相机来,其中包含一般相机和这台相机。那位摄影师在拍照过程中,把这台相机摔在地上,使得镜片产生了裂痕。这么年代久远的古董相机,厂商手上也不可能有可供替换的零件或镜片。

这台相机大概是摄影师狠下心,在加德满都卖掉的吧。

深町试图移开目光,然而,他对它莫名感兴趣,视线下意识停留不去。

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它。

然而,深町至今从未使用过那种相机。

到底是在哪里——?

深町的目光蓦地望向折叠蛇腹、将镜头收进机身时变成盖子的部分。

那里写着厂商名称。

KODAK。

是柯达的相机。

知道这件事时,一阵匪夷所思的战栗窜过深町的背脊。

难不成——?

这个念头掠过心中。

或许是心理作祟,总觉得连心跳都加速了。

“tyo kamera dekaunos?”

深町说:能不能让我看那台相机?

他拿起老板拿出来的相机。

黑色的相机——

比外观看起来更轻。

镜头的上方以英文标示了相机的机种。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手微微颤抖。

没错。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名字。

深町不想被老板察觉自己内心的动摇。因为老板一旦知道客人对店内的商品感兴趣,就会若无其事地漫天喊价。

老板肯定会说出高三倍的价钱。

“Kati paisa?”

深町问价钱多少。

老板突然变得笑脸迎人,说:

“two hundred doller.”

深町说:镜片有裂痕。两百美元太贵。能不能算更便宜一点?

“Alikati sasto mā dinos.”

“No.”

老板夸张地耸耸肩,说:是因为有裂痕,才算你两百美元,原本这件商品价值五百美元。

两人的对话简短。

当老板说一百五十美元时,深町爽快地点头。

“Okay.”

一百五十美元——这个金额足够让尼泊尔人一家人生活一个月。

老板以报纸仔细包装,放进塑料袋递给深町。

走出店外时,一轮夕阳的余晖打在深町的脸颊上。

<er h3">2</h3>

深町在狭窄的饭店房间里喝酒,尼泊尔的酒。

raksi——在日本叫做烧酒。

以米为原料制成的蒸馏酒。

深町在等待从日本打来的电话,为了压抑亢奋而开始喝这种酒。

他坐在床缘,右手拿着酒杯,视线对着窗户。窗外,是一整片夜的漆黑。

雨滴拍打着窗玻璃。

深町独自一人。

在这种雨季,自己为何决定独自留在尼泊尔呢?

伙伴已经在五天前回日本了。

反正就算回去,也没有人在等自己。

四月从日本抵达加德满都时,原本有七名成员,但从圣母峰回到加德满都时,变成了五名。

远征失败了。

挑战圣母峰的行程延误至雨季,队员们奋斗到最后一刻,结果却在西南壁八千五百公尺的岩棱死了两名队员。如果撇开高度不谈,技术上是毫无困难的地方。

冻雪覆盖在四十五度的斜坡上。

井冈走在那道斜坡上,脚底打滑失足滑落。他身后的船岛和他身上绑着同一条登山绳,受到牵连一同下坠。

这起意外发生在放弃登顶,下山的半路上。

登山时,井冈和船岛都轻易地克服了那道冻雪的斜坡。

大概是起步的时间点稍微乱了套,冰爪的前爪没有牢牢抓住结冻的雪面。

深町从镜头中看见了那一幕。

讽刺的是,等到两人放弃登顶,开始下山之后,天空放晴了。

深町透过五百毫米的望远镜头,捕捉到两人下山的身影。

两个黑点从覆满白雪的斜坡下来。

当时,带头的黑点忽然毫无预警地开始迅速向下滑落。登山绳绷成一直线,身体被登山绳另一头绑住的船岛,晚一秒跟在井冈的身后,滑出了雪坡。两人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井冈的身体从陡峭的岩场跳到半空中,接着船岛的身体也被抛到半空中。

深町听不见两人的惨叫,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在无声的镜头中展开的影像。

被抛到半空中时,船岛的红色登山背包,烙印在深町的视网膜上。

两人的身体一口气下坠一两公尺,用力撞上途中的岩盘,又从那片岩盘滚落,坠入更下方的雪里,消失无踪。

深町忘我地按着快门。

十连拍那一幕景象。

鲜明的场景。

深町咬紧牙根。

又想起来了。

越想忘记,就越是想起那一幕景象。

深町仿佛要将它逐出脑海似地,将酒杯送至嘴边。

“你如果那么想去,去不就得了?你去啊!随你高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脑海中响起加代子的话。

“你随性去过你的生活,我也乐得轻松。因为我也可以随性去过我的生活——”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加代子的话呢?

深町晓得,自己为何不回日本。

没有事情在那个国家等自己是骗人的。因为的确有事情在那个国家等自己。

深町一直持续逃避至今的事情,在那个国家等着自己。如果回去,就算不愿面对,深町也要直接面对它。

假如——

假如这趟远征成功——

自己未来的人生当中,就可能有各种发展。然而,出现了两名牺牲者,远征失败了。

赞助商提供的资金,是预定的一半。

不足的远征费用则由队员按人头分摊。虽说那是一开始的约定,但要死去的两人的遗族拿出按人头分摊的金额,这种话其他队员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原本预定由七人分摊的金额,变成要由五人分摊。一个人要出三百万左右。

事情不止是那笔钱。

回去的话,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就得做结论。不,自己和加代子之间,恐怕早已有了结论。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深町将视线从窗户移到房内,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墙上的镜子里。一张露出恐怖眼神、面容憔悴的男人的脸。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受到紫外线伤害,变得干燥粗糙。

任它长的胡子,虽然在下山抵达加德满都后刮了,但又开始冒出满脸胡碴。

你给我听好了——

深町瞪着镜中的自己,像是要讲给自己听。

人是背负着各种事情而活的生物。

如果不一一彻底解决那些事,就无法开始下一件,人将无法展开一切。但凡是人,总要被迫背负着过去种种,在前事未了之际,便又一头栽进下一件。藉由这么做,该日渐风化的事物会日渐风化。而有些事则不会完全风化,就像化石般永远存在心中。这世上没有人不背负这种事物。

然而——

深町心想,现在的自己并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要留在这里半个月左右,等到我累积一张张照片到足以汇集成一本摄影集就回去。”

他对队长工藤英二这么说。

“等你回来安顿好,在东京喝一杯吧。”

四人这么说,回日本去了。

大家在日本都有工作。

各自为了这次的远征,克服了各自的问题,从日本出发来到这里。

他们必须四处奔走,拜访提供速食食品的厂商、免费出借登山用品的登山用品店等,并且再次向船岛和井冈的遗族说明事发经过。

登山界的相关人士大概也会发出各种批判。先回国的人必须直接面对这些琐事,一一应对。

就某个层面而言,深町等于是把这些烦人的事情,推给了先回国的四人。

我还有摄影集的照片没拍——这是他的借口。

从前合作过的编辑向他提议:集结你之前累积的喜玛拉雅山相关照片,出一本摄影集吧。

基本上,两人之间有个共识,出摄影集的前提是这次远征成功。

喜玛拉雅山的照片本身,在日本已经不再稀罕了。征服圣母峰这件事本身,也引发不了什么话题。深町自己并非名气响亮的摄影师,不足以凭深町诚这个品牌让读者买书。从事这一行超过十五年,但深町仍是几乎默默无闻的小卒。

他不只拍摄山的照片。拍摄山景的工作少之又少。他平常拍的是用于杂志料理特辑的料理照片、对谈的照片,或型录杂志的商品。没有工作会因为深町诚的才华、特色而找上门。他赖以维生的是一般摄影师都具备的技术。换句话说,这一行能够取代深町诚的摄影师多如过江之鲫。

这次登山之所以特殊,也是因为除了深町之外,所有参加的队员年龄都超过了四十五岁。

有人是医生,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房屋中介公司的社长,这样的一群人要挑战世界最高峰——这点引起了媒体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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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提起要去爬圣母峰,是什么时候呢?

事情大概是发生在一年半前的新宿。

因为田村谦三好久没从信州来到东京,所以能够参加聚会的人决定去喝一杯。

当时冬寒料峭。

那一晚,田村、工藤英二、泷泽修平、增田明、井冈弘一和深町,在新宿齐聚一堂。地点是靠近新宿公园的一家小居酒屋。众人在那里围炉开始饮酒。

所有人都是深町透过登山而结识的人。

深町原本并不属于任何一所大学的登山社或镇上的登山会。

因为喜欢山,而在替山拍照的过程中,和各个登山会的人变得熟稔。

之所以选择摄影师这个职业,是因为想拍山的照片,而之所以也接拍摄其他景物的工作,纯粹是因为光拍山的照片无法糊口。

深町擅长的是捕捉入山的人们的表情。

鲜明地拍下人面对岩壁的气势,以及掺杂其中的不安;围着篝火休息时的表情、队长烦恼该选谁作为攻顶队队员时的背影;在岩壁上寻找抓点的手指;隔着前人的鞋底抬头往上看到的、攀附在岩石上的前人的表情。

深町会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拍下手指、脚、手臂、嘴唇、背部等等——除了脸部表情之外,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身体表情。

深町拍的照片虽然朴实无华,但身为摄影师的实力颇受好评。

即使是身为登山者,若是在的或的岩场的传统路线,深町也能在不成为聚会上这些成员负担的状况下,扛着摄影器材,设法跟在他们身后。

深町认识工藤英二是在十年前,三十岁的时候。

当时要远征,某滑雪用品厂商成了赞助商。

马纳斯卢峰海拔八、一六三公尺,是世界第八高峰。这趟远征的目的是登上她的峰顶,从那里滑雪下来。

工藤和深町分别以医生和随队摄影师的身分,参加那支远征队。

田村、泷泽、增田和井冈这几人,也是当时的队员。

众人在秋天展开远征,结果以失败告终。

因为刮起超越近年来纪录的大风雪,使得队员受困雪中半个多月,当时一场雪崩袭击了第三营,一名雪巴人因此丧命。

尽管如此,计划仍然执行到攻顶队从最终营区出发的部分,但攻顶队在逼近八千公尺的地方折返。因为积了大量新雪,光是铲雪就比预定行程多花了两倍的时间。

这时,队长在基地营为了决定攻顶队的队员,独自进入帐篷中沉思。每个队员都想被选为攻下峰顶的登顶队员。而队长必须从中选出两名。

这时,从身后拍下队长独自在帐篷中沉思的背影的人,就是深町。这张照片使他在这个领域中稍具知名度。

以当时的队长堀口学为主,队员由各个登山会和自由登山者组成,远征失败回国之后,当时的几名队员固定每年会在东京都内聚会几次。其中也包括工藤和深町。那个聚会持续了两年左右,后来在不知不觉间以忙碌为理由,队员不再聚会了。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堀口因癌症病逝。那是三年前的事。在那场告别式上,那些队员久别重逢,不知不觉间又开始聚会了。

但,虽说是聚会,并非定期地决定见面日期。而是趁某个队员来东京时,能够到场的人小聚一聚。

也只有在田村从信州来到东京,大家聚在一起时,才会提起圣母峰的话题。

众人围炉饮酒,自然会聊起登山的话题。

大家分别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的年纪,都是爬过各种大大小小的山的顶尖人士,这些人在RCC(Rock Climbing Club,攀岩者俱乐部)Ⅱ的创立期间,在无人攀登过的日本岩壁或日本人尚未攀登过的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山壁上,钉进第一根楔钉。

“还有人在登山吗?”

顺势发展出这种话题。

“我很少去了。”

增田说。

“我也是——”

田村说。

田村在信州从事房屋中介。

队员当中,他的年龄仅次于工藤:去年满五十岁。

“还常在爬的,顶多只有船岛和你吧?”

田村看了泷泽一眼。

“我比不上船岛啦。那家伙目前一个月里还有半个月待在山里——”

泷泽搔了搔头。

“你呢?”

“我平均起来,一个月最多一星期左右。”

“也很厉害呀。”

那一晚,在平常都会到场的队员当中,唯一没有露面的是船岛隆。

“船岛现在在爬哪里?”

增田问道。

“谷川。”

泷泽回答。

“谷川的?”

“一之仓。”

“还站在第一线呐。”

一之仓谷位于群马县北部,从谷川岳的山顶到一之仓岳的棱线东侧,面向汤桧曾川一口气凹陷的山谷。南北被东山脊和一之仓山脊包夹,有海拔落差超过八百公尺的岩壁和许多大岩沟。

“那里的大岩沟,冬天特别难缠呐。”

增田说。

大岩沟——指的是位于陡峭岩壁上的岩沟。那里在积雪期,经常成为雪崩的通道。

“他要爬的是屏风岩。他也约了我,但我因为有工作,所以没办法去。”

“泷泽,你有在工作吗?”

增田半开玩笑地说。

“算有啦。但不是正职就是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的居酒屋上菜、点餐——”

“你已经待在那里多久了?”

“五个月。”

“这次做得挺久的嘛。”

“因为除了登山的费用之外,我还得付房租和伙食费。我也想像船岛一样,有个好老婆。”

“老婆?船岛结婚了吗?”

“他老婆叫小美啊。好像没有入籍,但那已经和结婚没两样了。”

一聊之下,才发现如今站在第一线登山的,只有船岛和泷泽。

泷泽单身,没有正职。

每次不知从哪里找到工作,做了两、三个月存到钱就辞职去登山。

船岛和一个交往五年的女人同居,她名叫川村美津代,今年三十七岁。她在町田市一家建设公司担任行政人员。

船岛一面过着和泷泽相似的生活,一面赚取登山费用,除此之外,伙食费和房租全由她支付。船岛以食客的身分,住进了她原本一人独居的公寓——两人之间维系着这样的关系。

不知是哪一次,船岛穿着颜色鲜艳的新毛衣,被大家一调侃,他才腼腆地说:

“嘿嘿,是那家伙买给我的——”

两人的关系尽在不言中,换句话说,两人似乎相处得还算不错。

众人饮酒围炉,不着边际地一直聊着登山的话题。

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十年没去登山了。

“我已经变成随时都可以去登山的孤家寡人了。”

井冈喝酒喝到满脸通红地说。

井冈离婚了。

原因是井冈外遇。虽然井冈和外遇的女人分手,但后来和妻子处得不好,在半年前离婚了。

七岁和五岁的孩子归他老婆。

那一晚,正好是星期六,于是井冈特地从名古屋大老远跑来。与其孤单一人,和熟人喝酒似乎更能解忧愁。

三杯黄汤下肚。

众人的话变多了。

静静听大家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工藤。

“我啊,到了五十岁的这个年纪,总算想通了。”

田村谦三说。

“想通什么?”

泷泽问道。

“说穿了,就是山啊。”

“山?”

“没错。”

田村点点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那一晚,田村要住工藤家。似乎可以放心地喝醉。

“我啊,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坏人。”

说完,田村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自己以前是好人——”

“从前我还是菜鸟的时候,田村先生曾逼我用便当盒舀水塘的水煮饭,还硬要我连同蝌蚪吃下去。”

泷泽说。

不晓得田村有没有听见泷泽的话,他默默地替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大笔金钱会从我眼前流过。”

说完,田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时候两亿,有时候三亿。多的时候,甚至会有五亿、十亿从我的眼前流过。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挪用那种钱。令人不敢相信,对吧?”

田村的话看起来是在对自己说的。

“一开始是几百万,多则一千万、两千万。总之,我是豁出去了,整个人沉迷于金钱游戏之中,无法自拔。我想把钱变得更大。接着,便想做三千万、五千万的交易。后来,金额超过一亿,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十亿这种天文数字的金额。大笔金钱并没有流进我的口袋,只是从这里移动到那里而已。尽管如此,我手头上还是留了一些。可是啊,我总觉得这很奇怪,觉得哪里有问题。从一百万变成一千万,从一千万变成一亿,从一亿变成十亿,从十亿变成二十亿,钱会把人的胃口养大,想要更多、更多钱。我心想,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钱永远赚不完。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呢……?”

“——”

“我做过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事,也做过不可告人的事。顺便告诉你们,就连不能告诉老婆的事,我也做了不止一、两件。我活到这个年纪,该学会的肮脏事也都学会了——”

田村夹杂叹气地吐露过去的事。

“唉,前年大概是九〇年代景气最好的时候吧。像我在地方小镇上开的房仲公司,也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从去年到今年却是惨淡经营。同业当中,有许多人倒闭或宣告破产。手头上的不动产越多越危险。唉,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这个业界就是了。这次我之所以来东京,也是为了借钱。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想做这种事,这种事是不是我希望的。当公司处于存亡关键的时候——”

田村驼着背,对着眼前的空杯说。

“那,你刚才说的‘就是山’,是什么意思?”

泷泽问道。

“就是,为了什么而工作?换句话说,我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到了这个年纪,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这种幼稚的话,但看来我是真的在思考这种事。说穿了,我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赚钱。可是,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某种程度的金额就够了。盲目赚取多于生活开支的金钱,这样并不能让人心灵澄净。所以,泷泽,就生活方式或赚钱的方法而言,你都比我来得高尚许多。船岛把生活费交给女人负责,自己赚的钱全部拿去爬山。从这点来看,船岛已经到达了神的境界——”

“——”

“所以,到头来我只剩下爬山。”

田村说。

“如果说,我变成半吊子的坏人,全身弄得污秽不堪,纯粹只是为了赚钱,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想把赚的钱用来爬山。不过猛然惊觉,却发现借的钱已经多过了赚的钱——”

“这么说或许和田村哥指的爬山有点不同,但在各种情况下,经常会自然而然地把钱换算成爬山去思考。”

井冈说。

“我们除了领薪水,公司还会发奖金,对吧?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啊,这个金额可以晚去晚回穗高五次,或者去喜玛拉雅山远征一次——”

“没错没错。”

泷泽点头。

“我四十五岁的时候,计算了自己一辈子所赚的薪水。退休之前,还能领几次薪水、拿多少奖金、加多少薪水——可是,算着算着,总觉得替自己感到悲哀。感觉像是明白了自己人生值多少钱。”

增田如此说道。

自己今后会赚多少钱,假设能出人头地,能够爬到多高的职位,在往后的人生中,自己什么事办得到、什么事办不到——看来人活到四十多岁,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再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吗?”

增田抚摸自己的肚子,感慨万千地说:

“可是,那只是出一张嘴。肚子比常在爬山的时候突出,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像从前一样,背着五十公斤毫不休息,一口气从上高地爬到涸泽。”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田村说:

“喂,我们去吧。”

“去哪?”

泷泽问道。

“哪还用说,当然是喜玛拉雅山啊。”

田村看着大家。

“大家对于十年前在马纳斯卢峰发生的那件事,都还耿耿于怀吧?”

“——”

“我无法释怀。那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直到这个年纪我还是忘不了。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国外旅行,也是第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田村身上。

“如今,我还经常梦见。口口声声说爬山、喜玛拉雅山,我自认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到头来,别说峰顶了,我连八千公尺以上都没有爬上去过——”

“不止是田村哥。我想我们这群人当中,大概没有人去过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

增田低声说。

“说真的,要不要去爬喜玛拉雅山?”

泷泽拉高音量。

田村看了工藤一眼,他从刚才就一直静静听大家说话。

“工藤哥,怎么样——?”

工藤低声沉吟,摸了摸下巴。

“这个嘛……”

他没有特定对着谁,点了点头。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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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饭店里,一面喝raksi,一面想起当时的事。

他借助酒力,说出心中的愿望——如果想就此结束,也能让这件事画下句点。任谁都能理解,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差异。

“想去”与“去”之间,究竟相差多少呢?

过去曾以登上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为目标的一群人。众人明白,让自己的身体爬上八千公尺高峰是一种怎样的行为,也知道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峰,处于多么严酷的条件下,而自己的身体又退化了多少。

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了。

四十岁之后,上班族、自由业和社长分别拥有了各自的社会地位。

挑战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无论再怎么低估所需的时间,也要两个月——照常理估算,则需要三个月。换句话说,要在那段期间,离开自己在社会上的职位。

对于上班族来说,那意味着辞去工作。

出发之前,各项准备也会占用掉自己的时间。就算找到赞助商提供经费,个人也要负担一百万到三百万的金额。

除此之外,还有生命危险。纵然历尽千辛万苦,也说不定无法爬上峰顶。

尽管登顶,也没有钱会入袋。

通往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各种路线,几乎都已经被人爬烂了。除非以相当新颖的创意登山,否则也得不到社会荣誉。能够获得的,顶多只关乎个人心灵成长。

从远征回来,又要回归日常生活中。若是回来之后,职场上没了自己的位子,这个风险就未免太大了。

然而——

那个愿望实现了。

而且,当时聚集的人全部无一阙漏地参与了这项计划。

事后听说的船岛,也加入了这个计划。

众人意见一致:既然要爬,就从尼泊尔这一边向喜玛拉雅山的最高峰——圣母峰迈进。负责协助角色且爬过圣母峰的,有工藤、船岛、田村这三人。

在初期阶段讨论的是队员的年龄。几乎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工藤和田村则超过五十岁。

要不要加入二十多岁或三十五、六岁的队员呢?

如果想加入新血,倒是有适当的人选。

能够带干劲十足、体力充沛的人上山,担任协助的角色,这些队员好歹具有这样的人脉。

然而,泷泽却说:

“那样是作弊。”

四十多岁的人站上圣母峰顶并不稀奇。当然也有五十多岁的人登上峰顶的记录。

但是——

“凭我们的力量去爬吧。如果我们爬不上去的话,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所有人都赞成泷泽的意见。

决定由工藤担任队长,正式决定队员是在一年前。

队员一共七名,分别为:

工藤英二(五十六岁),医师。

田村谦三(五十一岁),房仲业者。

增田明(四十七岁),公司职员。

船岛隆(四十七岁),待业中。

泷泽修平(四十六岁),待业中。

井冈弘一(四十六岁),公司职员。

深町隆(三十九岁),摄影师。

这就是这支队伍的成员。

工藤决定趁这个好机会,让刚成为医生、进入研究所就读的儿子在自己不在的期间,到自己经营的医院帮忙。

工藤是镇上的开业医师,看诊的几乎都是感冒或腹痛的病患,至于需要动手术或住院的病患,则转介给认识的医院。

他和儿子一起替病患看诊半年左右后,在攀登喜玛拉雅山这三个月内,把医院交给儿子。

田村则说:

“倒了也无所谓。”

他把自己的公司交给了担任专任董事的弟弟。

增田明向公司递出辞呈。

部长问及理由,他只说:

“因为我想去爬喜玛拉雅山。”

十年前,去爬马纳斯卢峰时,他也向当时任职的公司递出辞呈。所以,这次他也如法炮制。

“别意气用事!”

部长当着增田的面,撕掉辞呈。

前两年没用的年假,积了二十多天。那一年的年假有整整二十天,如果再加上国定假日,并妥善利用星期六、日等假日,就能获得将近三个月的长假。

“这次破例。”

基于部长的裁量,增田获得三个月的长假。

船岛没有问题。

他在一年内赚了由个人负担的两百万。

泷泽也是一样。

井冈辞掉了工作。

他说想请三个月的长假,却被公司拒绝。如果他和增田一样,妥善利用年假,要放三个月的长假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问题是很难一口气放那么长的假。

“如果允许你一个人,就得允许其他人这么做。”

上司说,不能打乱企业的规律。

“既然这样,我只好辞职。”

井冈爽快地辞掉了工作。

“反正我单身,一人饱全家饱。”

井冈那么向上司说。他将部分离职金充当个人负担金额,剩下的寄给前妻和孩子后,参加远征。

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克服各自的问题,投身于这趟远征。

然而——

却没有登顶。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了。

他们的死法,连收尸都没办法。

独自饮酒,各种念头在脑海中忽隐忽现。

漫无边际的思绪。

念头。

险些淹没在其中。

心情好比独自一人漂流在一片黑暗中。

正当此时——

电话响起。

深町拿起话筒。

是从日本打来的。

“喂,深町先生?”

是宫川的声音。

深町点点头,问道:

“你替我调查了吗?”

“查到了。肯定没错。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攻顶圣母峰时带去的,就是这款机种。”

“谢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是,深町先生,你为什么想知道那种事呢?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呢?”

“哎呀,会不会变成有趣的新闻,要等接下来才知道。”

“是什么呢?请你告诉我嘛。”

宫川以充满好奇心的雀跃语气说。

“目前的状况什么都还不能说。等弄清楚之后,我再告诉你——”

宫川不满地想听下文。深町再次向他道谢,放下了话筒。

原来如此啊。

深町站了起来。

全身笼罩着轻微的兴奋。

假如这台相机是——

深町拿起在登山用品店买到的相机。

假如这真的是马洛里的相机——

将会是一件震惊世人的事。

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能彻底大幅改写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

明天。

明天必须再去那家店一趟。

从下腹部窜上来的兴奋之情,让深町在饭店狭窄的客房里,犹如野兽般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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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一去不复返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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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钻过入口进入店内,老板的视线马上缠了过来。

老板一发现上门的客人是深町,立刻笑逐颜开。他不会事隔一晚就忘了昨天留下一百五十块美金,买走坏掉不能用的中古相机的人。

深町面露微笑打招呼。

“Namaste.”

“Namaste.”

老板回应深町。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深町隔着柜台,和老板面对面。

“关于昨天买的相机,我想请问几件事——”

深町以英语问道。

深町会的尼泊尔语有限,无法进行详细对话。他的语言能力有待加强。

改说英语,深町则能勉强获得所需的资讯。但前提是对方有兴趣听深町的一口破英语。

“机器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以英语回答,笑意渐渐从他脸上消失。

就算机器有问题,老板也不可能答应理赔。事到如今,就算你说要退还相机,叫我退钱,我也办不到。

老板看起来在表示这一点。

“哎呀,不是有问题,而是我想知道一些事。”

“关于那台相机?”

“是的。”

“怎样的事呢?”

“关于那台相机之前的主人。”

“哦?”

“我想请你告诉我,是谁拿来卖的。之前的主人该不会是你吧——?”

“当然不是。”

“是谁拿来卖的?”

“你问我是谁,那种事我不会一一去记。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如果有人放出风声,说我这家店的口风不紧,就不会有人拿东西来卖了。”

听到这句话,深町心想,斋藤说的果然没错。

他想起来这里之前,“西游旅游”的斋藤所说的话。

西游旅游是这趟远征中与登山队配合的旅行社。深町到那家旅行社,向斋藤询问这家店是一家怎样的店。

深町说明地点,说:

“我想,应该是一家叫做‘Sagarmatha’的店——”

Sagarmatha——在尼泊尔语中是指圣母峰。

深町一告诉斋藤店名,他顿时理解地点点头。

“我知道。从登山用品到名产、法器都卖的店,对吧?马尼库玛刹帝利开的……”

“那个男人名叫马尼库玛刹帝利吗?”

尼泊尔人的名字后面会加上自己的种族名称。

这种情况下,马尼库玛是名字,而刹帝利是种族名。

“那里不止卖登山队拿去卖的物品,也卖明知是挑夫从登山队的行李偷来的物品、赃货。”

“赃货?”

“是的。之前有一次,那家店老板曾经展示法国队在远征中被偷走的行李,而和知道这件事的法国队吵了一架——”

“是喔。”

“传闻中,那家店似乎连喇嘛寺庙失窃的经典和佛像都卖——不过,似乎也曾经有那间寺庙的和尚自己偷佛像来卖。”

斋藤大略说明之后,问:

“你在那家店出了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请你小心。最近,加德满都很危险。”

“危险?”

“嗯。从前,这个国家的强盗和小偷还知道盗亦有道,但最近只会谋财害命——”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月前,一名雪巴族的女子遭人杀害。”

事情是这样的。

那名雪巴族女子死了丈夫,一人独居在加德满都的公寓。

据说,她脖子上总是戴着雪巴族女性常戴的宝石。

“喏,就是这个引发杀机。可是大部分雪巴族女子戴的都是假宝石,但遇害的那名雪巴族女子却老是声称那是真宝石——”

假宝石不值钱,但真宝石可就价值不菲。换算成日圆,就算付二十万圆也买不到。

说到尼泊尔人的平均薪资,譬如在日本的旅行社上班的当地员工,一个月是一万两千卢比,就尼泊尔人而言,这当然是高薪资所得者。一万两千卢比换算成日圆是三万圆,也相当于一般人七个月左右的薪水。

那名雪巴族女子在某天早晨被人以刀刃割破喉咙,待人发现时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据说,她平常戴在脖子上的宝石被偷走了。

这件事让人听了真不愉快。

犯人尚未落网。

“请你小心唷。”

临别之际,斋藤提醒深町。

深町想起了那件事。

“我不会亏待你。我会酬谢你——”

深町从口袋掏出美钞。

老板的视线转向那些纸钞。

“这不是钱的问题。”

老板这么说。深町将五张十元美钞叠放在老板面前的柜台上。

“不行啦,sāb(先生)。”

“拜托。”

深町将酬庸加倍,又放上五张十元美钞。

总共是一百美金。

老板夸张地睁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真是惊人。这就谢啦,看来我昨天失策了。”

“失策?”

“以一百五十美金卖你那台相机啊。那似乎比我想的更值钱许多——”

“那还不晓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想知道那值不值钱,所以才想请你告诉我拿那台相机来卖的人的事。怎么样?马尼库玛。”

深町说出老板的名字。

刹那间,老板惊讶地耸耸肩,扬起嘴角微笑。

“先生,那到底是一台怎样的相机呢?能不能告诉我这一点?”

“对于没兴趣的人来说,那只是一台坏掉的相机。但是,这点因人而异,也有人对它感兴趣。”

“就像先生您一样?”

老板的眼神闪了一下。

“没错。”

深町点了点头。

老板稍微想了一下,说: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能不能告诉我您的联络地点?我稍微回想一下,如果想起什么,我再打电话到您下榻的地方。”

“想起来要花多久时间?”

“快的话,今天之内——”

“OK,我知道了。”

深町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西游旅游的电话号码作为联络地点。他没告诉老板饭店的电话号码。

“你只要打电话到这里,留言给一个叫做斋藤的人就行了。只要告诉他你想起来了,他就会知道。”

“原来如此,真容易懂。”

老板将手伸向柜台上的纸钞。

深町的手比他更快,只留下一张纸钞,将其余的收回口袋。

“我留下电话费。”

“原来如此。”

老板将手伸向十元美钞,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口袋。

“剩下的,等你想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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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在中午回到饭店,从放在房里的登山背包中取出相机。

打开机身的盖子,拉出蛇腹瞧了瞧。

深町心想,说不定是天大的幸运找上了自己。

假如这台相机是马洛里的——

那将能解开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最大的谜题。这台相机中,应该装着一二〇毫米的胶卷底片。现在,相机里没有装底片。然而,那卷底片一定在某个人手上。

至少,从发现这台相机的人,到相机来到自己手上的过程中,有人取下了底片。

若回溯得到这台相机的途径,自然会找到那卷底片。

只希望那卷底片仍安然无恙。

然而——

如果发现者没有察觉到这台相机所代表的意义,底片大概会被丢弃吧。或者,如果是不常使用相机的人乱弄,底片可能会因为曝光而报废。

还有其他情况:这台相机可能是在好几年前——不,甚至十几年前就被人发现了,因而无法找到发现者本人,即使找到发现者,也很可能无法获得底片。

然而,一直杵在房里,事情也不会有所进展。

马尼库玛迟早会打电话来吧,在那之前一味静静待在这里等电话,对处于兴奋状态的深町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将相机裹进还没洗的衬衫和内衣裤,装进塑料袋,再放进登山背包中。

接着,离开饭店。

他到位于杜巴大道上的西游旅游去见斋藤。

深町告诉斋藤,如果有人打电话来,请打电话到他饭店的房间通知他。

“我会在街上闲晃,在傍晚之前回到饭店——”

深町离开西游旅游,逛了几家书店。

这是为了寻找有关马洛里的书。然而,前两家书店都没有他要找的书。到了第三间,他发现一本书中提到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五三年的圣母峰登山史。

《tory of Everest》。

英文版。

书中也提到了马洛里于一九二四年参加英国队的记录。

深町忽然想起一家位于塔美区的二手店,专门低价收购旅行者或登山者不需要的随身物品和书,于是前往那家店。

在那里找到了《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

作者是汤姆·霍赛尔和奥黛丽·萨尔寇德,深町在日本读过这本书的日文版。这本书的内容应该相当艰深。

虽然是英文版,但应该勉强看得懂。何况有字典,关于登山的专业术语没有问题。而且看过一次日文版。

封面磨损得破破烂烂,但深町买下了它。

深町打算回饭店的房间,一面看这本书,一面等马尼库玛来电联络。

他还不到傍晚便回到了房间。

想仰躺在床上,看刚买回来的书。首先,打算先浏览描述马洛里的相机那一段。

深町想再次把相机拿在手上,他起身去拿放在地上的登山背包。

他坐在床缘,打开登山背包,拿出应该装了以内衣裤和衬衫裹住的相机的塑料袋。

拿起塑料袋的刹那,一股不祥的预感窜过背脊。因为塑料袋的重量比原本预料的更轻。

一阵类似恐惧的颤抖窜过背脊。

他用双手抓住塑料袋。

触感柔软。

没有应该装在其中的相机的坚硬触感。

深町把塑料袋里装的东西倒在床上。

没有。

相机从塑料袋里消失了。

被摆了一道。

脑海中浮现马尼库玛扬起嘴角笑的脸。

是那个男人。

是那个男人,或他雇谁干了这件事。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可是——

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住的饭店呢?

原来如此。

深町想到了一件事。

深町告诉了马尼库玛自己的名字。

逐一打电话到日本人可能住宿的饭店,迟早会问到这里。

如果让懂日语的人打电话到西游旅游,说:“我想和深町联络,请告诉我他下榻的饭店。”也大概马上就会知道这间饭店的名称。

剩下的事总有办法办到。

饭店的男女服务生当中,总有人会轻易被马尼库玛买通。这里并非治安良好的日本饭店。

也不是高级饭店。

厕所和浴室是共用的,房间里只摆了床铺、小茶几和椅子而已。

就算报警,相机也不可能失而复得。

既然没有证据,也不能说“大概是饭店的人干的”。更何况,也不能说出马尼库玛的名字。

假如是马尼库玛偷走了那台相机,反而有机会将相机拿回来。

因为马尼库玛想要的并非相机本身。正因为他认为那台相机可以换钱,所以才这么做。

然而,马尼库玛应该不晓得那台相机的来头。

恐怕他会把那台相机拿给知情的人看吧,但光看到那台相机就能联想到马洛里的人,倒也寥寥无几。

就连深町,也是因为曾在工作上以马洛里为题采访过,才能将相机和马洛里联想在一起。

关于马洛里的部分,即使单纯具备一般知识的人看见相机,大概也不懂个中意义。

这么一来,马尼库玛一定会和自己联络。

深町确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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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

电话没有打来。

深町试图读买回来的书,但静不下心来。

视线追着铅字,但内容没有进入脑袋。

深町放弃看书,熄掉台灯。

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眼珠子仍盯着眼皮内侧的黑暗。

马洛里的相机遭窃这个事实,妨碍深町的睡眠。醒着看见的黑暗,是自己的内心。

加代子的脸。

井冈和船岛在雪上滑行的景象。

马尼库玛的脸。

那些影像反复在黑暗中出现,继而消失。

接近黎明时分,才终于浅浅入眠。睡得虽浅,但很入眠。仿佛身体沉重、陷入床里的那种睡眠。

几度醒转。

爬圣母峰的疲劳尚未消除。

总觉得越睡越累。

隔天一早就下起雨。一整天都没有走出饭店房间。

这是为了等马尼库玛来电联络。

去查吧!

如果查得出来,尽管去查。你不可能查得到。

假如查到,就回溯得到相机的途径。问题是找到了发现者,要如何解读其含意。

假如马尼库玛知道那台相机的来历,恐怕就不会打电话到饭店跟自己联络了吧。

假设马尼库玛知道相机的价值,首先会跟英国联络。他可以跟英国大使馆或伦敦的山岳俱乐部联络。

这则新闻大概立刻会传遍全世界吧。报纸、杂志、电视——各种媒体飞奔而来。

如果应对得宜,超乎行情价的巨款将会落入马尼库玛之手。

而解开马洛里之谜的荣耀,将与自己失之交臂。

但是——

深町认为:自己是以正当的手段买下相机,假如马尼库玛想避免和自己之间的问题,说不定反而会选择自己作为交涉对象。

经济大国日本的媒体也是不错的交涉对象。

那一天,没有联络。

到了隔天。

马尼库玛应该也忐忑不安。

要是就这样不晓得相机奥秘何在,而任深町回日本去,他大概也很伤脑筋。

下午三点——

电话响起。

是西游旅游的斋藤打来的。

“‘Sagarmatha’的马尼库玛打电话来,说他想起了一些你拜托他的事。”

马尼库玛要斋藤代为传话,希望深町找时间到店里露面。

“你和那家店有什么来往吗——?”

斋藤担心地问深町。

深町告诉斋藤,一点私事,没什么大不了,然后挂上话筒。

深町冲了个澡。

刮掉满脸胡子,刷了牙,梳整头发。

从早下个不停的雨势转小,开始露出一点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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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一走进店内,马尼库玛便面露微笑,恭敬地低头行礼。

“您看起来神采奕奕。”

马尼库玛说。

似乎是冲澡、打理门面奏了效。

如果一脸憔悴,满脸怨恨前来,只会被他看穿自己不能少了那台相机。

在对方提起什么之前,必须以相机还在手上为前提说话。

“谢谢你跟我联络。我差不多得回日本了。我原本以为会得不到回音,就这样离开加德满都。”

“回日本?”

“因为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我。”

“那,就得长话短说了。”

马尼库玛的身旁,站着一名五十岁左右、也看似是刹帝利的男子。

“你想起什么了吗?”

“是的。”

马尼库玛弯下腰,从柜台后递给深町一张木椅。

“欸,请坐。我们边喝茶边说吧。”

马尼库玛在柜台上摆放三个茶杯,从内侧拿来茶壶倒茶。

他和男子隔着柜台,和深町对坐。

天花板上垂吊着各种用旧了的登山用品。

“这位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先生,经常拿些挖出来的东西到我店里。”

男子——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露笑容地低头致意。

他眼神锐利。结实的身躯不算瘦,但没有多余赘肉。

看不出来他在做何种买卖。

“其实,那台相机是这位纳拉达尔先生拿来我店里的。”

“然后呢?”

深町看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眼。

“什么?”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旧面露笑容看着深町。

“你是在哪种状况下,得到那台相机的呢?”

“十天前左右,有一个古伦族的男人把它带到我身边的——”

“古伦族?”

“是的。他似乎在圣母峰大街当挑夫,拿着这种东西来问我‘能不能换成钱’,给我看的物品当中,包含了那台相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爽快地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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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男子上前兜售大麻树脂,紧跟在后。深町诚无视于他的存在,穿过杜巴广场而去。

在旧皇宫的转角右转,看见湿婆·帕瓦蒂神庙就在湿婆神庙的对面。深町将终于死心的大麻树脂小贩留在转角,朝湿婆神庙走去。

寺庙下方是石阶,爬上去后便是神庙。

老旧、浮现木纹的木造建筑,看起来仿佛失去了寺庙的机能,但旧归旧,仍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石阶上方有三、四群人围成一个个圆圈,每个圆圈由五、六名男子组成。

他们在赌纸牌。

就是这里啊——

深町在台阶下方,回想不久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所说的话。

“佝塔姆说是别人送他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别人送他的?”

深町问道。

“是的。他说,对方和你一样是日本人——”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晓得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了耸肩。

“既然这样,我想和那个古伦族的佝塔姆见面。他住在哪里?”

“他家在波卡拉。佝塔姆出外赚钱。他似乎在家乡找不到工作,所以来到加德满都,当登山队或健行者的挑夫。”

“波卡拉啊——”

“你想见他的话,我想,他大概还在加德满都。”

“他在哪里?”

“很近。迈入雨季之后,工作机会消失,所以出外讨生活的挑夫都会回到各自的村落,在那之前,他们会用存下来的钱赌博。”

“地方在哪?”

深町又问了一次。

“如果和平常一样的话,他们会在杜巴广场湿婆神庙的屋檐底下赌博。如果你在那里找不到,随便找个人问‘佝塔姆在哪’,对方应该就会告诉你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流畅地说。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而令深町起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对自己打什么鬼主意?

但是,他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令深町摸不着头绪。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若是人如其貌,是个刚毅正直的男人的话,就是深町误会他了。

深町道谢,将十元美钞放在柜台上,站了起来。

他一度背对两人,又转过身来。

“最近,加德满都好像治安变差,小偷也变多了哦?”

深町像是要观察反应似地,直盯着马尼库玛的眼睛。

马尼库玛露出一口黄板牙,咧嘴一笑。

“假如你被偷的不是钱,而是物品,我想我能替你找到。因为窃贼想要的是现金,而不是物品。必须把偷来的物品变现。我知道几个这种黑市,搞不好有人会把赃货拿来我这家店——”

马尼库玛如是说。

“我会记住你的话。”

深町再度背对两人,走出店外。

他一面从下方抬头看神庙,一面在以玩纸牌为乐的男人当中寻找佝塔姆的身影。原本就不知道他的长相,而且古伦族和塔芒族杂聚在一起。

说到这个,深町想起了远征过程中,挑夫和雪巴人也会趁工作空档,玩这种赌纸牌的游戏。

深町缓缓爬上比膝盖高的石阶。

半路上,看见褐白相间、毛色斑驳的山羊随地乱躺。深町从它身旁经过时,山羊一动也不动。

深町爬完石阶,来到寺庙。

几名男子的视线投向深町,旋即回到纸牌上。

香火鼎盛的神庙屋檐下,大白天就明目张胆赌博的男人——山羊躺在一旁,身穿原色沙丽的女人和踩着人力车的男人,忙不迭地经过正下方的广场而去。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今天,佝塔姆有来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向第一群男人询问。

“Uta——”

在那边啊。看似古伦族的男子以大姆指指着对面那一群男人。

石阶上到处长草。深町踩在草上,朝对面那一群男人走去。

那群男人似乎刚定出胜负,正拿出皱巴巴的纸钞算钱。数完钱的男人,把那些纸钞丢到一名背靠在神庙墙上的男人膝头。黑色指甲的男人用右手手指抓起别人丢过来的纸钞,叠到左手中的一叠纸钞上。

“佝塔姆先生在这里面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男人们的视线集中在叠纸钞的男人身上。

在刚才的游戏中赢钱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佝塔姆。

男人将视线转向深町,把纸钞塞进口袋。

“Namaste.”

深町在胸前轻轻地双掌合十,说了相当于日语“你好”的那句话。

“Namaste.”

肤色黝黑的那个男人,眼神中透着轻微的畏怯神色笑了。

深町告诉佝塔姆自己的名字,是日本旅客。

“关于你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那台相机,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深町如此说道。

佝塔姆面露怯懦的笑,又盯着深町。

“听说是日本人送给你的?”

“啊,嗯——”

佝塔姆边点头,边以试探的视线端详深町。

“你和那个日本人是朋友吗?”

“不是。”

深町一否定,佝塔姆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些。

“他叫做Bisālu sāp。”

“Bisālu sāp?”

在尼泊尔语是指毒蛇。Bicard是毒,San是蛇。深町也知道这个单字。然而,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Bisālu sāp——毒蛇这个词?

“那个日本人的名字啊。人们叫他Bisālu sāp。”

“日本名字是?”

“不晓得。我只知道那个名字。”

佝塔姆说。

这段对话进行得并不顺畅。两人说话结结巴巴,数度重复同一个单字,总算沟通到这个地步。虽然夹杂着英语,进行尼泊尔语的对话,但就深町的语言能力而言,这段对话是他的极限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佝塔姆似乎终于理解了Bisālu sāp和深町没有关系,畏怯之情渐渐从他脸上消失。

“这样啊,你想问那台相机的事,是吗——?”

佝塔姆放下手中的纸牌,说:

“好啊。不过,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吧。你不介意吧?”

“当然。”

深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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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几条小巷左弯右拐后,佝塔姆进入一家小店。

水泥地面上,并排着四张木桌。深町和佝塔姆面对面坐在最内侧的桌子。

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客人。

大致来说,应该是从杜巴广场往西——也就是朝维什努马蒂河的方向走来。深町猜测,再走一小段距离,大概就会走到维什努马蒂河,但他不确定。

佝塔姆向爱理不理的老板点了啤酒。

当然,这要由深町买单。

深町也点了啤酒。

老板送来泰国狮牌啤酒,标签濡湿差点剥落,似乎不是用冰箱冷藏,而是用水冰镇的。

佝塔姆干掉一杯啤酒后,说:

“你是要问相机的事吗?”

“嗯。我想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还有是怎样的日本人送给你的。”

“告诉你倒是无妨,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先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

“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那台相机的事?那台坏掉的旧相机有什么秘密吗?”

被他这么一问,深町顿时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个名叫佝塔姆的男人,和马尼库玛、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一伙的。那两人试图利用这个男人,向自己刺探相机的秘密。

搞不好连日本人把那台相机送给佝塔姆这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无论如何,那两个人之所以提供各种资讯,让自己和眼前的佝塔姆见面,肯定是为了反从自己口中问出相机的资讯。

一开始佝塔姆眼中的畏怯,是因为怀疑自己是否认识那台相机之前的主人——Bisālu sāp。

那么一来,就算佝塔姆得到相机是真的,也可能不是透过正当的手段。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深町从口袋掏出五张一元美钞,放在桌上。

佝塔姆眼睛一亮。

“我说了,你也会说吗?”

“会啊。”

佝塔姆将手伸向桌上的纸钞。深町的手比他的手更快一步放在纸钞上。

“说完之后再拿。”

“我说了,就是那个日本人给我的啊。”

“这我听过了。我想知道的是,Bisālu sāp是个怎样的人、住在哪里。”

深町说到这里时,佝塔姆的视线移动,停在深町背后的事物上。深町背对门口而坐。换句话说,佝塔姆在看的是门口的方向。

深町背后有人的动静,店内暗了下来。

有人一脚踏进门口,因此遮住了店外的光线。

深町转向后方。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个头不怎么高,顶多一百七十公分。男人站在踏进店内一步之处,依次盯着深町和佝塔姆。

一个身材矮壮、宛如小岩石般的男人。

身穿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搭一件t恤。

整张脸长着黑色胡须。

一个体臭浓重的男人。

走在森林里误闯小径时,经常会忽然闻到浓烈的野兽体味。看见那男人时,深町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那种野兽的臭味。

那个男人默默盯着佝塔姆。眼神中带着强劲的压迫感。

深町从男人身上抽回视线,看到佝塔姆的表情显得僵硬。佝塔姆似乎试图挤出笑容,但莫大的恐惧却使他失去了笑容。

“怎么了?”

深町问道。

“Bi、Bicard……”

佝塔姆语调僵硬地说:

“那家伙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又将视线转向背后的男人。

Bisālu sāp——名叫毒蛇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毒蛇慢慢靠近深町所在的桌子,左脚有点瘸。

继毒蛇之后,又有一个人影进入店内。

一个看似年逾花甲的老人,长得不像住在加德满都盆地的刹帝利人或尼瓦人,而是更接近日本人、住在喜玛拉雅山高地的西藏人。

他是雪巴族。

“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有话要和这个人说。”

男人——毒蛇说。

他以低沉的嗓音把话切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说的却是道道地地的日语。

“请便。”

深町很好奇,这个男人来这里要跟佝塔姆说什么。

若诚如佝塔姆所说,这位毒蛇是相机的前主人,对于深町而言,已经不用和佝塔姆多说了。

“你刚才说的话真有趣啊……”

毒蛇站着对佝塔姆说。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尼泊尔语。

和深町的尼泊尔语不可相提并论。

深町的尼泊尔语是在第二次远征,在日本和其他队员一起去尼泊尔语学校学了将近三个月时,所打下的基础。

句子的结构——主语、述语、助词等在句子里的位置,基本上尼泊尔语和日语相同。学会文法之后,接下来就比谁背的单字多了。

“你说我什么时候送给你那台相机的?”

佝塔姆已经放弃挤出笑容了。

“先生,请你饶了我……”

“我在杜巴问赌博的人,对方马上就告诉我了,说你大概去了这家店。你经常在这里卖大麻树脂吧?”

“先生……”

佝塔姆表情扭曲。

“多少钱卖掉的?”

毒蛇问道。

佝塔姆不回答。

“我问你多少钱卖掉的!”

毒蛇又问一次。

“三千卢比……”

佝塔姆说。

换算成日币,大约相当于七千两百日圆。

“那台相机、钴铃和佛像才卖那么一丁点钱啊。被砍了不少价啊。看来你是去了相当没良心的人的店。”

“请你饶了我……”

“‘Sagarmati’呢——?”

毒蛇边说边观察佝塔姆的脸色,面露微笑。

“你真老实。原来是马尼库玛的店啊。”

佝塔姆脸色铁青。

“你身上有多少?”

“——”

“拿出来。我不方便从你怀里拿出来。你自己拿出来。”

“——”

“听说你靠赌博赚了不少。你明明可以马上回波卡拉,谁叫你还在加德满都闲晃。给我乖乖交出来。”

毒蛇弯下腰轻声细语地说,佝塔姆把手伸入怀中,取出布袋,从中抓出一叠厚厚的纸钞。

毒蛇接了过来,开始数钞票。

他拿走将近半叠纸钞,将剩下的丢到佝塔姆面前的桌上。

“正好三千卢比。”

毒蛇话还没说完,桌上的钱又回到了佝塔姆的钱包里。

“那么,相机、钴铃和佛像还在店里吧?”

毒蛇问佝塔姆。

“——”

佝塔姆不回答。

“大概不在了吧。”

深町代替他回答。

毒蛇的视线转向深町。

“钴铃和佛像我不晓得,但BESt POCKEt AUtOGRAPha’的店头。”

“你知道那台相机的名称啊——?”

“嗯——我还知道那是一九二四年上市的相机。”

深町说完,毒蛇的视线上下打量他全身。

“你刚才和佝塔姆在聊相机的事吧……?”

“是啊。”

深町点点头,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简短地诉说来龙去脉。

包括放在饭店的相机被偷,以及佝塔姆和马尼库玛可能是犯人,也全都说了。

这段对话全以日语进行。

姑且不论和毒蛇一起来的雪巴族老人,至少佝塔姆不可能听得懂刚才的对话内容。

深町没有提到马洛里的名字和圣母峰,说完了那段话。

光是如此,毒蛇应该就听懂了深町明白马洛里和这台相机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之所以没有提到那些关键词,是为了不让佝塔姆听到和相机的秘密有关的词汇——圣母峰和马洛里的名字。

当然,前提是毒蛇具备了马洛里和那台相机相关的背景知识。

从自己提出一九二四年这个数字时,毒蛇看向自己的视线来看,这个男人不可能不晓得那件事。

“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才会在这里。”

毒蛇一面低声说,一面从一旁拉了两把椅子过来,请雪巴族老人在一把椅子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能不能告诉我呢?似乎是这个男人偷了那台相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深町先生,你是今年春天上圣母峰的日本队队员吗?”

“嗯。”

“同一时期,英国队也上了圣母峰吧。”

毒蛇说的没错。

英国队也和日本队在同一时期进驻基地营。他们企图攀爬西南壁,果然也无法登顶,死了两名队员,铩羽而归。

深町追寻记忆,他们应该比自己的队伍早五天多从基地营下山。

“英国队为了把行李扛下山,从山下找来挑夫,佝塔姆是其中之一。然而,抵达基地营时,佝塔姆却得了高山症,变得神智不清。于是,那位雪巴族首领便把他扛下山了。当时,我们把我认识的一户雪巴族人家的田当作克难用的营地,借给了佝塔姆。一夜过后,佝塔姆不见人影。结果,那户雪巴族人家的佛具钴铃和佛像,以及那台相机,都不翼而飞。”

“Bicard——”

深町犹豫了一下,以这个名字称呼男人。

“那么,你当时人在那支英国队之中吗?”

“不好意思,深町先生,我不想回答太过深入的问题。我要为中途打断你和佝塔姆的对话负责,所以才告诉你一些事,但即使如此,我都觉得说太多了。”

毒蛇将粗壮的双肘放在桌上说。

这时,深町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蓦地,深町感觉某个记忆复苏了。

自己说不定知道这个男人的事……

就是那种感觉。

他看着男人。

从毒蛇的肩脖和粗脖子一带,散发出一种类似野兽体味的熏人热气。

自己没有直接见过这个男人。就算见过,顶多也是从远处看到,或者在照片中看过。

“当前的问题,是相机在哪里。”

毒蛇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深町即将复苏的记忆。

毒蛇将视线移到佝塔姆身上。

“这个人说,要告诉警方你做的坏事。”

毒蛇说出深町没有说的话。

佝塔姆的脸上掠过一阵恐惧,令人于心不忍。

“听说你从这个人住的饭店房间,偷走了他在马尼库玛的店买的相机。”

“我、我没有。那不是我干的。那是马尼库玛用钱买通饭店员工,叫他干的。不是我。”

“你说谎吧?”

“是真的。这次这么做,是马尼库玛拜托我的。马尼库玛来找我,希望我问出这个日本人为什么想要那台相机的理由。他说,为了取得这个日本人的信任,不要说谎,最好搀杂一些真的事。所以,我也讲出了你的Bisālu sāp这个名字……”

“既然这样,相机现在在马尼库玛的店里吧?”

“我想是的。”

听到佝塔姆的话,毒蛇站了起来。

“你、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

毒蛇简短地说。

“去哪里?”

“去马尼库玛的店。”

毒蛇的眼睛看着深町。

你要怎么做?

他的眼神如此说道。

“我也去。”

深町也站了起来。

<er h3">7</h3>

毒蛇从口袋中掏出一叠三千卢比的纸钞,动作自然地放在柜台上。

“您这是在做什么——?”

马尼库玛语气恭敬地说。

“我想用这笔钱买些东西。”

毒蛇说。

“买什么?”

“相机、钴铃,还有佛像。”

“哎呀,有没有什么东西适合的呢——?”

马尼库玛似乎打算装傻。

那副从容的态度,应该可以得到不错的评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脸莫测高深,站在他身旁。

“听说那台相机,是你从我住的饭店偷走的吧?”

深町说。

“那种话是谁说的呢?”

“那边的那位佝塔姆。”

“怎么可能。会不会是您听错了呢?”

“他确实说了。”

“真的?”

马尼库玛的眼睛直盯着佝塔姆。

佝塔姆低着头,几乎没有意思要抬起头。

“你在这里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毒蛇说。

这时,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雪巴族老人忽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道:

“你知道偷雪巴族的佛具是怎样的行为吧?”

雪巴族几乎全是佛教徒。

基本上,与许多日本人自然而然就成了佛教徒这一点不一样,雪巴族是虔诚的佛教徒,对于佛教,在日常生活中就抱持着远比日本人更具体且实在的信仰。

每逢登山之际,一定会立石佛塔,在塔上缀以圣旗,藉此祈求登山平安和登顶成功。

雪巴族的家家户户一定有佛坛,佛坛上摆着佛像和名为“唐卡”的佛画。大部分雪巴人都相信来世,圣母峰大街上到处都盖着收藏经典的佛塔,四周堆叠着为数众多的吗呢堆,上头刻着经文。

佛教可说是雪巴族的精神生活重心。

佝塔姆的脸上布满恐惧。

“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惹恼雪巴族的话,除了丹布之外,无论在哪个山区,都不会有挑夫的工作。就算有工作,你也要小心。说不定在步行途中,会有石头砸在你头上,或者脚底下的岩石坍方,坠落谷底……”

老人的说话方式,仿佛在吟诵脑中的经文。

无论在哪个山区,尼泊尔境内的登山和健行现场,都是由雪巴族指挥。

雪巴族会替登山队和健行队伍在当地雇用挑夫,或交涉价钱。

就这个层面而言,雪巴族拥有莫大的特权。

“不过,如果在这里搞到警察找上门,你大概连挑夫也当不成了吧……”

“你是哪位?”

马尼库玛问道。

“安伽林……”

老人回答。

深町思索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听过。

虽然不是清楚记得,但应该是站上圣母峰顶两次、其他八千公尺峰顶好几次的雪巴人的名字。

马尼库玛的表情变得僵硬。

“哦,还有人知道老朽的名字啊。”

安伽利语气冰冷地低声笑了。

“如果想继续做同一行的话,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毒蛇说道。

这种店里卖的登山用品,大多数是国外远征队离开尼泊尔时留下的。因为与其付高额运费寄回本国,不如在加德满都卖掉换现还比较经济。

这种时候,介绍店家的是雪巴族,而雪巴人本身也经常让近亲经营这种店。

“我们也可以和佝塔姆一起去找警察,提出备案三联单。”

毒蛇用指尖弹三千卢比,使其滑到柜台内。

“我想起来了。”

马尼库玛朗声说。

“今天早上,有个第一次在店里露面的男人,拿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卖。反正八成是从哪里偷来的赃货,我就一并低价买进了,说不定其中夹杂着您刚才说的物品。也许连深町先生被偷的那台相机也在其中——”

马尼库玛眨一只眼,厚颜无耻地说:

“我去里头找找,看看有没有你们要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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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默默地走着。

毒蛇和安伽林走在深町正前方。

毒蛇走路时,微微拖着左脚。

要开口对他的背影说话令人迟疑。那需要明知不会回应,仍有向岩块出声的勇气。

“你们给我听好了,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这台相机的事。就算有人来问,也要说不知道。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毒蛇离开店时,对马尼库玛说。

“那当然。”

毒蛇见马尼库玛点头之后,便留下佝塔姆,和安伽林及深町三人走出店外。

从那时开始,众人不发一语地前进。

背对杜巴广场,从新路往东走——

毒蛇和安伽林原本似乎打算把深町和佝塔姆一起留在那家店。

相机、钴铃,以及小型铜制佛像随性地裹在报纸里,放在毒蛇现在提在右手的布包中。

如果现在不开口说话,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了。

然而,该怎么攀谈才好呢?

Bicard先生——这样对他说也很奇怪。

深町还不晓得毒蛇的本名。

他下定决心,加快脚步。

与两人并肩而行。

“怎么样?要不要到附近喝杯啤酒再走呢?”

毒蛇和安伽林停下脚步。

“啤酒?”

毒蛇问道。

在明亮的户外光线下,深町第一次近距离和这个男人面对面。

毒蛇的眼睛四周布满了深邃的皱纹。

他肤色黝黑,部分皮肤被紫外线晒伤破皮了。

他四十七岁?

或者五十岁了呢?

从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他的身体具备了三十五、六岁的肌耐力,但脸和身体散发出来的却是年逾四十的成熟男人气质。

他们正好在一家购物中心附近。

新路和斯库拉路就在那里交叉。转角的二楼应该有一家去过好几次的印度餐厅。

“附近有一家我知道的店,能不能和我聊一聊呢?”

“聊什么?”

“关于你手上拿着的相机——”

“——”

“你知道那台相机是怎样的相机吧?”

深町问道,但毒蛇闷不吭声。

“那是一九二四年六月,乔治·马洛里在圣母峰攻顶时带去的相机。不,正确来说,那和马洛里带去圣母峰顶的相机是相同机种。”

“——”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什么?”

“假设那台相机就是马洛里带去的相机,你是在哪里得到它的?说不定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就算是又怎么样?”

路人纷纷从左或右闪过站在路中间的三人而去。

深町已经不在乎喝不喝啤酒了。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既然开始说了,他打算在这里把话全部说清楚。

“那台相机不该在加德满都这种地方被人发现。它应该在八千公尺以上的雪中被人发现。”

“——”

“如果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会知道。”

“知道什么?”

“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

“底片怎么了吗?”

“如果冲洗那卷底片,说不定能够改写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

“哇——”

毒蛇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

“我没兴趣。”

“你没兴趣也无所谓。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种情形下发现那台相机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我也不想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

毒蛇斩钉截铁地说。

“你给我听好了,我也要先对你说我对马尼库玛说过的话。你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这台相机的事。就算别人问你,你也不准回答——”

“为了我们彼此好?”

“不是,是为了我好。”

仿佛已经无话好说了似地,毒蛇迈开脚步。

安伽林默默地并肩走在他身旁。

毒蛇微微拖着左脚往前走去。

看到他走路的节奏、他的左脚时——

忽然间,有个记忆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他想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等一下。”

深町对毒蛇说。

然而,毒蛇不再留步。

他跨着同样的步伐往前走。

“你是羽生先生吧?”

深町觉得,毒蛇的背部霎时抖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窜过他的背脊,当然,那说不定是错觉。

“你是羽生丈二,对吧!”

然而,毒蛇和安伽林都没有停住。

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人群中时,深町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没有向任何人收回买那台相机时付的钱——一百五十美元。

正文 第三章 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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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帝国——英国,为了踏上圣母峰顶,第一次派出远征队是在一九二一年。

队长是霍华·巴瑞上校。

一行人先从印度进入西藏,尝试从西藏这边登顶。

当时,他们抵达了七千九百公尺高的北棱。

第一批成员当中,也包含了三十五岁的乔治·雷·马洛里。

第一次远征没有登顶。英国第二次派出远征队是在隔年,一九二二年。

这时的队长是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

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可说是大英帝国时代的英雄。他是英国在描述印度、中亚探险史时,一定会提及的大人物。

当时也是在西藏这边的绒布冰河末端扎基地营。海拔大约五千四百公尺。氧气在这里只有平地的一半。

三十六岁的马洛里也参与了这趟远征。

队伍第一次攻顶,到达八、二二五公尺的高度,第二次攻顶到达八、三二六公尺。这当然是人类第一次体验的高度。

这趟远征也无法踏上峰顶,队伍返回英国。

英国第三次派出圣母峰远征队来到这块土地,是在一九二四年。

然而,这趟远征也失败了。

前往攻顶的马洛里和厄文就这么一去不复返。

结果,二十九年后,到一九五三年才终于踏上圣母峰顶。

英国队队员——纽西兰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踏上了这座世界最高峰的峰顶。

过程中,虽然隔了一段政治性的空窗期,但说起来,这项登顶的壮举是历经三十二年奋战的成果。

然而——

其中留下了一个谜题。

说不定在一九二四年六月,马洛里和厄文用他们的双脚踏上了圣母峰顶。

这是有根据的。

最后以肉眼确认两人正在行动的身影时,两人的身影几乎在峰顶正下方的位置。

马洛里和厄文两人出发前往攻顶,遇上某种意外而一去不回是事实,但那起意外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是在登顶之前?

还是登顶之后?

但是,那是一个无人能够得知的谜题。

然而,只剩下唯一一个能解开谜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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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攻顶队的诺顿和索莫威尔体力用尽,无功而返是在六月四日。

六月四日当天,选出第二次攻顶队的队员。两个名额中,一名已经决定是马洛里。另一名则由马洛里本人从队员中挑选。

马洛里选择了厄文。

安德鲁·厄文当时二十二岁。比起以马洛里为首的其他杰出队员,厄文的经历虽然略微逊色,但在这趟远征的前一年——一九二三年,他获选为牛津大学东斯匹次卑尔根探险队的队员。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内部有高峰和冰河,是连接北极海的群岛。厄文在那里以滑雪渡过冰河,将好几座峰顶踩在脚下,其中,甚至有山被命名为厄文。无论就体力或精神而言,他身为探险家的素质都无从挑剔。

除此之外,厄文擅长操作氧气呼吸器等器材,马洛里挑厄文为伙伴的主要理由就在于此。

远征的一开始,马洛里对使用氧气持保留态度。但在这次攻顶之际,他决定使用氧气。

如今,在攀登喜玛拉雅山时使用氧气已经成了一项常识。但在当时,对于使用氧气仍有许多存疑的意见。

其一是氧气具有多大的效果?确实,在氧含量低的高山,如果有供氧,行动起来会变得轻松,就知识层面而言是合理的。然而,也有人认为,如果充分适应高度,是否就不需要使用氧气了呢?

人类能够适应高度的极限,大约是六千五百公尺。一旦高于这个高度,无论再怎么能适应高度,都会得高山症。光是静静躺着不动,都会渐渐累积疲劳,迟早没命。

然而,如果能够好好适应高度,并不会马上死去。纵然是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在一段时间以内,都能够不靠氧气行动。所以,无氧派的人认为:只要在那段时间内,不靠氧气爬上峰顶再折返回来就行了。

目前,法国Gerzat公司制的铝合金氧气瓶,将容量四公升的重量减轻到五点七公斤,能以两百三十气压,把大约九百二十公升的氧气装进一支气瓶中。然而,在一九二四年,一支气瓶——气筒的重量就将近十四公斤。而且,一支气筒的氧气容量远比现在来得少。以一百二十气压,只能装进五百三十五公升的氧气。因此,马洛里和厄文从第四营出发时,各自背了两支氧气筒。再加上一般的登山装备,在攀爬喜玛拉雅山的情况下,这些多余的重量会成为登山者肩头极大的负担。

顺带一提,当时的氧气呼吸系统极易故障,无论是在结队移动,还是在高处行动时,经常都得修理。特地带去的系统不能用的情形也不在少数。

反对派认为:即使系统顺利运作,因为背负额外重量而消耗的能量,大概也会抵消掉氧气提供的能量。

马洛里当初也是站在不支持使用氧气的立场。

一九二二年第二次远征圣母峰时,马洛里在前往印度的船上,写了一封信给大卫·派,内容如下:

能爬那座山的机会非常少——然而,明明人生中有其他值得去做的事,却像这样再度前往圣母峰,我觉得这实在是件不愉快的事。更何况,一想到背上扛着四支氧气筒,脸上戴着口罩爬山——哎呀,这件事就失去了所有魅力。

另外,非常英式的思想,不容许在攀爬喜玛拉雅山时使用氧气。

因为使用氧气踏上圣母峰顶是一种作弊的行为。

这种想法,也存在容忍使用氧气的登山家心中。

纵然是作弊,如果不使用氧气呼吸系统,就到不了圣母峰顶,那就应该使用氧气。

使用派认为:应该可以同意使用氧气,将之视为一种必要之恶。

然而——

基本上,犹豫是否使用氧气的马洛里,究竟是因为怎样的缘故,而改变了心意呢?

可能的理由有二。

一是队长布鲁士因空气稀薄而引发心脏疼痛。布鲁士和马洛里合作,从六月一日起奉献自我地投入设置第五营等工作。在没有供氧的情况下,大量耗费体力的工作使得布鲁士心脏衰弱,因此,布鲁士和马洛里从第五营下山。

另一个理由则是,第一次攻顶队的诺顿和索莫威尔也是因为没有使用氧气而打退堂鼓。

马洛里八成是因为这两个理由,而下定决心使用氧气。

六月六日上午八点四十分,马洛里和厄文各自背着两支氧气筒,从第四营出发。

两人都只稍微吃了一点欧戴尔他们煮的早餐。

马洛里和厄文在那天内进入了第五营。

第五营无风,可望继续前进。

这封信经由挑夫之手,送到了第四营。

六月七日,欧戴尔进入第五营,马洛里和厄文进入第六营——也就是最终营区。从那里往前进,再也没有任何营区。必须从第六营朝峰顶迈进,然后再回到那里。这得在一天之内完成。

当年,并不像现在有高山用的羽绒外套。所有人各自穿着不同的服装。

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露营,以当时的服装而言,意味着死亡。

有一张照片。

是在一九二四年这趟远征时,在基地营所拍的照片。照片中是马洛里、厄文、诺顿、欧戴尔、索莫威尔、布鲁士等九名队员,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有人穿旧粗呢格纹上衣,有人只在外套上围着羊毛围巾。

顺带一提,第一次圣母峰远征队,队员的装备大致如下:

老旧的粗呢格纹上衣。

大外套。

羊毛围巾。

针织衫。

编织毛袜。

阿尔卑斯登山靴。

不像今天有质地轻巧的防寒衣物和用品。

顺带一提,这支第一次远征队的队长霍华·巴瑞上校,是穿菱格纹上衣、顶级格纹粗呢短裤,喀什米尔绑腿,参与这趟远征。

马洛里最后一次出发前往攻顶时的服装,是骑马装加上围巾。看他离开第四营时的照片,应该是小腿扎绑腿,穿着登山靴。

今天如果穿这种轻便服装,大概连日本冬天的山都上不了。

六月八日。

欧戴尔从第五营出发,迈向第六营。

马洛里和厄文应该已经离开第六营,视情况而定,说不定正在攀爬圣母峰的最终山锥之壁——欧戴尔如此认为。

云层罩顶,欧戴尔独自攀爬喜玛拉雅山的岩檐。

半路上,欧戴尔捡了一块应该是圣母峰上首见的化石。

不久之后,欧戴尔看见了历史性的一幕景象。

当欧戴尔爬上一百英尺左右的岩石,站到上面时,部分云层忽然分开,露出圣母峰顶,以及连接峰顶的岩檐。

欧戴尔在那道岩檐的一部分——人称第二台阶的地方,发现了两个人影。

他们分别是马洛里和厄文。

带头的人影在雪坡上移动,抵达上方的岩石台阶。另一个人影随后移动,和走在前头的人影在岩石台阶会合。

欧戴尔看到这里为止。

因为云层再度流动,遮住了圣母峰顶和岩檐。

那就是马洛里和厄文的身影最后一次被人亲眼看见。

马洛里和厄文就那么以圣母峰顶为目标,一去不复返。

然而——

假如两人按照预定行程从第六营出发,两人的身影应该在更高处才对。

马洛里从第六营,透过挑夫将两封信分别送给了诺尔和欧戴尔。

给诺尔的信中提到,马洛里在一大清早出发,并写道:自己最晚在早上八点会穿过峰顶山锥下的岩带,或山棱的天际线。

第六营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

第一台阶是八千五百公尺。看见两人身影的第二台阶高度是八千六百公尺。撇开水平距离不谈,若以垂直距离计算,两人当时往上爬了四百四十四公尺。距离峰顶,还剩两百多公尺。

当时是十二点五十分——假设两人按照预定行程,在早上六点左右出发,则已经过了六小时五十分。花了六个多小时,只爬了四百四十四公尺高,即使是在超过八千公尺的海拔高度,若将两人之前的脚程、天候和山棱地形列入考虑,也不可能那么慢。

难道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吗?连结氧气筒的呼吸系统发生问题,花时间在修理它吗?遇上难缠的岩场,在那里耽误了时间吗?——能想到的状况顶多只有这些。

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

两个男人以尚无前人履及的世界最高峰为目标迈进,就此一去不复返。

两人在高度八千六百公尺——这世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消失无踪,和世上断绝了一切的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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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两人消息的线索为人所发现,是在一九三三年。

这一年,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远征队组成,大英帝国四度挑战世界最高峰。

距离上一次,马洛里和厄文一去不回的远征,过了九年。

第六营——也就是最终营区,在当时设置在八、三五〇公尺高处。

这趟远征也以失败告终,但是五月三十日,出发前往第一次攻顶的哈里斯和华格纳两人,从第六营出发之后,前进了一小时左右,在快到第一台阶的地方——八、三八〇公尺附近,发现了一支冰杖。

那支冰杖在攀往第一台阶途中的岩壁上。

当时认为那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的冰杖,后来确定是厄文的。

这支冰杖引发了一个谜题。

厄文弄丢这支冰杖,是在攀爬途中,或者下山途中呢?

在第二台阶看见两人的身影,如果欧戴尔的证词是真的,自然会认为厄文是下山时弄丢的。因为,假如在攀爬途中丢了冰杖,应该不会继续前进。第二台阶比掉了冰杖之处更接近峰顶。正因没有丢掉冰杖,两人才到得了那里。

他们可能在这里遇上了某种意外。那起意外,大概是发生在下山途中。而且是后来无法再拿起那支冰杖的意外。在那里发生了危及遇难者生命的意外。何况尸体不在那里,代表遇难者的身体从那里向下坠落。

恐怕是下山时,马洛里或厄文脚底打滑。这时,两人大概是以登山绳互系身体。如果系着登山绳,当马洛里或厄文在这里滑落,就会拖着另一人,结果两人一起从这里往下坠落。如果是在较低处,一方应该就能设法以登山绳撑住先坠落的伙伴,但在这个高度发生意外时,实在无法瞬间采取正确的因应之道。

无论如何,意外发生在那一处,而冰杖留在那里。

问题是,在这里发生意外,去世的只有厄文或马洛里其中一人吗?或者两人一起丧生了呢?

如今,这个答案并不存在这世上,总之,一般人自然会认为,马洛里和厄文在下山途中,因为那起意外而一起死了。

然而,那也没有解开另一个更大的谜题。

那个大谜题就是:

马洛里和厄文究竟有没有踏上圣母峰顶?

当时,他们到底有没有征服世界最高峰顶呢?

两人开始下山,是在踏上峰顶之后?还是踏上峰顶之前?

发现冰杖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研究人士——美国人汤姆·霍尔茨在《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中,展开了复杂的推论。

汤姆·霍尔茨提到,马洛里和厄文可能在爬完第二台阶后各自行动。

爬完第二台阶之前,两人浪费了时间,而且氧气不足。因此,厄文把自己的氧气让给马洛里,马洛里独自朝峰顶迈进。

马洛里朝峰顶攀爬,而厄文从那里下山到第六营。厄文可能是在单独行动之际,在下第一台阶时脚底打滑而滑落,把冰杖遗留在那里。

马洛里则凭一己之力,虽然踏上了峰顶,但在回程的下山途中也因为意外而滑落,或者没有在天黑之前回到第六营,被迫在某个岩石后面露营,因而冻死——

汤姆·霍尔茨如此推论,然而,这个说法有太多仰赖想象的部分。特别是关于马洛里是否踏上峰顶这件大事,仅止于有可能的程度。

一名登山家抵达距峰顶的垂直距离还有将近两百公尺的地点,这件事实并没有让那位登山家踏上峰顶的想象成真。对那位登山家来说,从那里到峰顶的行程无论再怎么容易,都不可能办得到。

结果——

英国派出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远征队,自一九二一年以来,到一九三八年为止,十七年内持续派远征队前往圣母峰,却一再无功而返。正式踏上圣母峰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九五三年。

自从一九二一年进行第一次远征以来,在整整三十二年后的五月二十九日,英国队的希拉瑞和丹增终于将圣母峰顶踩在脚下。

然而,谜题仍然没有解开。

许多人认为:马洛里和厄文在一九二四年站上了圣母峰顶。最后目击到两人的欧戴尔也如此认为。

究竟他们当时有没有踏上峰顶呢?

其实,是有方法可以解答这个疑问的。

一九二四年攻顶之际,马洛里向队员索莫威尔借了柯达的折叠式相机带去。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这台使用一二〇毫米底片的柯达相机,是在展开远征的一九二四年上市的最新机种。

在此,肯定能说一件事。

假如马洛里站上了圣母峰顶,铁定会用这台相机拍照。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不管马洛里的尸体在圣母峰的哪个地方,在那具尸体背的登山背包里,装着这台柯达相机。而且,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现在还能冲洗。

对于汤姆·霍尔茨的问题,制造商柯达公司回答:哪怕经过了五十年的岁月,底片仍能冲洗。

零下三十度到零下六十度——就底片的保存场所而言,地球上没有几个像圣母峰的雪中那么适合的地方。

换句话说,要知道马洛里是否站上了圣母峰顶,除了找到马洛里的尸体之外别无他法。发现马洛里的尸体,从他的登山背包中取出相机,冲洗相机里的底片——假如那卷底片中,拍下了马洛里或厄文其中一人站在峰顶的影像,就会彻底改写攀登喜玛拉雅山的历史。

对于这个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最大的谜题,另一件震惊世人的事件,发生在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一九八〇年五月三日,日本登山会队的从西藏这一边,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圣母峰。

他循着几乎和马洛里他们在一九二四年走的相同路线,于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站上峰顶。加藤保男在峰顶上停留十分钟,于九点五分开始下山。太阳早已西沉,半路上,加藤保男被迫露营。在超过八千六百公尺的极地露营。

五十六年前,马洛里说不定曾在同一个地方露营过。加藤保男从那个死亡露营地生还。

在这趟远征中,尾崎隆队员同时完成了全世界第一次从珠穆朗玛峰北壁登顶。

在这趟远征之前,日本在一年前(一九七九年),派遣珠穆朗玛峰侦查队前往。

当时,队员长谷川良典从中国队员王洪宝口中得知:

“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发现了西方人的尸体。”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长谷川良典的东北棱队守在东绒布冰河,试图在六千五百公尺处设置第三营。那项工作告一段落时,王洪宝告诉了长谷川那件事。

相关内容详细记载于一九八〇年一月一日的《读卖新闻》,和同年六月二十五日由读卖新闻社发行的《站上珠穆朗玛峰》中。

“那是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

两人没有透过口译沟通,以片断的中文进行对话,但长谷川凭直觉听懂了王洪宝的意思。

两人蹲坐在那里,用冰杖在坚硬的雪面上写字,进行笔谈。

“真的是西方人吗?”

王洪宝用冰杖的尖端在雪上面写道:

“英国人,八一〇〇。”

接着,他急躁地写下几个中文字,然后继续写道:

“西方人的长相。一九七五年登山时。男人躲在岩石后面睡觉。大型岩棚。我一扯他的衣服就粉碎了。我捏起来一吹,衣服的碎片就飞走了。他看起来好冷,我就用雪堆在他身上,把他给埋了。”

惊人的内容。

王洪宝是一九七五年,中国珠穆朗玛峰登山队的第一次攻顶队员。不过,当时的登顶以失败告终……

他面向长谷川,以咬字不清的发音说了好几次“English”。他似乎坚信——只有英国人会死在这么高的地方。

在第一营(五千五百公尺)附近发现英国队露营过的痕迹时,王洪宝也边说“English”边用手指。他几乎完全不懂英语。然而,他肯定知道“English”是指英国人。

——《站上珠穆朗玛峰》,读卖新闻社

那应该是马洛里或厄文吧——?

据说听到这件事时,长谷川这么想。

如果是英国人的尸体出现在那个高度,那么除了马洛里或厄文之外,不可能会有别人。

当时,伙伴有事找王洪宝,打断了这段对话。

但是——

中国方面在这之前,为什么不公布那件事实呢?

说到一九七五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

登山也是一种“敬爱毛主席”的表现和“发扬国威”的行为。当时,海外思想、理念,不,甚至连外国人本身,都被彻底视为攻击对象,而遭到排斥。

当时正值仇外时期。因此,中国人可能连外国人的尸体存在中国神圣的最高峰——大地之母珠穆朗玛峰的高处,都认为是一种不能原谅的亵渎。

《站上珠穆朗玛峰》中提到,长谷川良典如此认为。

长谷川打算进一步向王洪宝询问详情,确定地点。

然而,还没问出细节,王洪宝却丧命了。

隔天,十月十二日——

包含长谷川、王洪宝在内的六名队员离开第三营,为了开拓登山路线,而攀爬连接北棱的冰壁。

在下方有巨大冰隙的斜坡上移动时,六人的头顶上突然发生雪崩。

宽五十多公尺的雪和冰块化为奔流,向六人袭来。

包含长谷川、王洪宝在内,有四人被那场雪崩吞噬。四人和冰块一起被冲向冰隙。

长谷川奇迹似地卡在冰隙边缘停了下来,但其余三人却和雪崩一起坠入冰隙之中。

逃过一劫的两名队员救出长谷川,并搜寻其余三人,但巨大的冰隙被冰雪埋住,要挖出尸体是不可能的事。

就这样,关于马洛里和厄文的重要证词,随着王洪宝的尸体永远沉封于冰河底。

但是,那具尸体真的是马洛里或厄文吗?

那么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西方人达到珠穆朗玛峰八千公尺的高度而下落不明的吗?

从北面攻顶的只有英国队七次(一九二一-一九三八年)、五二年的苏联队、五八年的中苏联合队。除此之外,也有违法的单独行动,但这些人甚至连北棱都没有到达。

苏联队、中苏联合队彻底失败。基于民族性格(?),中苏两国没有提出任何一件关于这种失败案例的官方报告,所以无从确认。但有讯息指出,苏联队的几名队员在八千两百公尺失去行踪。但是,去年秋天参与侦查队的中国登山家,斩钉截铁地否认这项资讯。

“苏联队和中苏联合队都没有到达六千八百公尺,彻底地失败了。因此,遗体不可能是苏联人。”

该名中国登山家明确地一口断定。

这么一来,结论只有一个,王洪宝看见的遗体是马洛里或厄文。

——《站上珠穆朗玛峰》,读卖新闻社

即使那具尸体十分有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但要在那片辽阔的圣母峰斜坡上找出那具尸体,几近不可能。

一九八六年,汤姆·霍尔茨亲自前往圣母峰,搜寻两人的遗体,但是天候不佳,没有新发现。

<er h3">4</h3>

深町在狭窄的商务饭店房内叹气。

他仰躺在床上。

令人喘不过气的房间。

摆了床之后,一旁只剩下勉强能走路的空间。小得可怜的矮桌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但播不出清晰的画面。那台电视机几乎占据了整个矮桌的桌面。

稍微空出来的地方,放着电话、饭店导览手册,那里已经没有空间能够用来做别的事了。

从尼泊尔回来一星期了。

只和加代子见过两次面。

到井冈和船岛家上香,和工藤见面。和其他队员虽然有透过电话联络,但是除了工藤之外,还没和其他人见到面。

今天要把洗好的底片交给岳游社的宫川。那是深町在这趟远征中拍回来的照片。因为远征失败而无法出书,但有几张底片必须交给宫川,供杂志之用。

住进这家饭店的三天,深町大部分时间都仰躺在床上看书。

全都是和圣母峰或马洛里有关的书籍。

深町也把汤姆·霍尔茨著作的日文版重读一遍,并影印了收录在大宅文库中、于山岳杂志所刊载之关于马洛里的报导。稍早之前,深町刚把这些资料全部看完。

如果需要进一步的资料,就必须去岳游社的资料室找,或者和伦敦的山岳俱乐部联络。

现在,深町的脑袋中浮现圣母峰积了雪的白色岩峰。

他梦见过好几次。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一幕景象。

从北棱上的第四营一带,看见的圣母峰山锥。

左侧可以看见东北棱脊,经过第一台阶、第二台阶,有一条连接到地球上独一无二之处的棱线。

深町知道。

那幕影像在照片上看过好几次。然而,从不曾以这个角度亲眼看见圣母峰,这只能是从西藏那一边看到的影像。深町看过的是从昆布——也就是从尼泊尔这一边远眺的圣母峰。

脑海中为何会浮现这种影像呢?

自从窝在这间饭店,开始看马洛里相关的书之后,便出现了这种现象。

那八成是欧戴尔抬头看过的圣母峰。

然而,欧戴尔看到的是白天的圣母峰,但浮现在深町脑海中的那幕影像,却是夜晚的圣母峰。

宛如天鹅绒的漆黑夜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繁星。每颗星星都一闪一闪地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但那些光线既没有温度,也缺乏色彩,只是冰冷、没有生命的光线。

令人目不暇给的星空,仿佛宇宙尽在其中。

圣母峰顶刺进那片星空中。

那座山顶好像属于天际。看起来就像圣母峰将山顶搁在群星之中。

万籁俱寂,令人激动不已的宇宙寂静降临于地面。

在那片寂静之中,一名男子走在积雪的棱线上。

从深町的角度看见的是他的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拖着沉重的脚步,只是默默地走。

他是马洛里吗?厄文吗?还是其他人呢?

深町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那幕景象。

深町心情苦闷地注视着独自爬上圣母峰顶的男人背影。

因为自己被那个男人抛下了。

那个男人走了,而自己留在那里。

别抛下我——

深町试图向前跨步,脚却纹风不动。

在深町看来,与其说那个男人想要爬上峰顶,不如说他想要回到繁星点点的天上。

在弄清那个男人是否抵达山顶之前,深町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深町仍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他想,一定是因为马洛里的事占据了整个脑袋。

几句马洛里说过或写过的话,留在脑海角落。

深町仰躺在床上,试着想起那些话。

因为山在那里。

深町记得有这么一句。

他从十多岁就听过这句话,却是在后来才晓得那是一个名叫乔治·马洛里、消失在圣母峰的男人留下来的。

这句话刊登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八日星期日的《纽约时报》。

马洛里已经有过两次远征圣母峰的经验,在这个领域中是最知名的登山者之一。

马洛里在巡回演讲中,在纽约短暂停留,接受报社采访,记者在过程中提出如下的问题:

“你为何想爬圣母峰呢?”

关于这个问题,马洛里回答:

“因为它在那里。”

它指的是世界最高峰,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圣母峰顶。

这句话变成“因为山在那里”,为世人所记得。

在阿尔卑斯山度过的美好一天,就像一首优美的交响曲。

这是一九一四年,马洛里在二十八岁时写的散文集《登山者也可以是艺术家》中的一句话。

比起粗犷的登山爱好者,把热情隐藏在心中的艺术家这种形象更适合马洛里。马洛里的眼神慵懒,身周有一种独特的孤独氛围。

为了当朋友邓肯·格兰特的裸体画模特儿,他也曾把自己的裸体展现在朋友面前。

马洛里身边甚至散发出同性恋的特质。

姑且不论马洛里本身,知名社会讽刺家班森确实对马洛里有同性的爱慕。

马洛里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坦率且心灵纯净的人。而且,他的外表非常俊美,体态秾纤合度,光看他举手投足,就十分赏心悦目。

班森在日记中如此提到。

或者应该说是西方的登山家精神——深町从以前就感觉到,英式的登山行为中,摆脱不了“征服大自然”这种意涵。撇开这段感想触及到哪个层面不谈,在马洛里的登山方式中,不会强烈散发出那种英式作风。

从马洛里的登山方式中,反而可以感觉到一种东方美。从马洛里身上,甚至能够看出他将登山视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一种方法。

一九〇一年夏天,马洛里和教他登山的欧文、山友廷得耳三人,一起去爬魔地山。

关于当时的事,马洛里投了如下的一篇稿到《登山日报》。

这就是这一天最值得记念的峰顶吗?我们是多么地冷静啊!我们并没有高兴到得意忘形。但仍感到喜悦,同时内心为之一凛……我们征服了敌人吗?不,征服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成功了吗?在这里,那种话没有意义。我们攻下城池了吗?事情并非如此……但,或许是那样没错……

深町认为,这篇文章的背后当然洋溢了欧式风情,但其中显然搀杂着东方思维。

然而,不能忘记的是,从一八〇〇年代后期到一九〇〇年代初期,英国——或者应该说是以欧洲为主,风靡全世界的时代趋势。

当时的世界,欧洲、美国、俄国、日本等列强正试图填补地图上地球表面的空白部分,画出陆地的世界。

欧洲派出、,日本派出,相继前往中亚地图上的空白区域探险。除此之外,俄国、英国、德国、美国、清朝、日本相互竞赛,就某个层面而言,包含西藏在内的中亚可以说是成了全球瞩目的中心轴。

从第一次挑战圣母峰到登顶为止,这段期间内,世界经历了两次大战。

不能忽略马洛里攀向世界顶峰时,背后存在着这样的时代氛围。

英国的山岳俱乐部和马洛里可以说是处于这种时代氛围之中。

究竟哪个国家会最先踏上世界顶峰呢——?

深町认为,这场比赛从一九五三年,和踏上圣母峰顶之后,改为美国和苏联这两个大国之间的竞争,看谁先将人类送上月球。

深町理解到,阿波罗计划其实是一场大规模的登山。

月球是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座最高峰。

把基地营设置在休士顿,从那里让充当第一营的太空船飞进宇宙空间,顺着月球轨道,将那里作为第二营,让最终营区着陆于月球表面,再从那里让人的足迹踏上月球。

由于空气稀薄,因此太空人会像爬喜玛拉雅山要准备氧气和口罩一样,穿上太空装、背着氧气筒,降落在月球表面上。

登陆月球是一种和爬喜玛拉雅山的流程最类似的行为。

深町的思绪变得漫无边际。

空调刺耳的声音响彻房内。

宫川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就在深町那么想时——

枕边的电话响起。

深町仰躺着接起话筒。

“喂,是我啦。”

耳边传来宫川的声音。

宫川经常和深町一起工作。他是岳游社的编辑,担任《地平线会议》这本户外杂志的副总编辑。

“我现在在楼下的茶馆。你能马上下来吗?”

“我这就过去。”

说完,深町放下话筒,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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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关于羽生丈二的事——”

把深町准备的照片看完一轮之后,宫川说道。

宫川小心地把看完的照片收进自己的皮包,又点了一杯咖啡。在咖啡送来之前,宫川说出了羽生丈二的名字。

“知道什么了吗?”

“不,那倒是不晓得。我试着和几个可能知道羽生近况的人联络,但好像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

“不晓得。他原本就是个有点特立独行的人。很少人会在意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

“是喔——”

“喂喂喂。我说你啊,你真的在找羽生的下落吗?是的话,还用不着放弃。毕竟,我只问了几个人羽生在做什么,还没有不厌其烦地四处打听。”

宫川边说,边从皮包中拿出新的信封。

“这是答应你的羽生的照片。”

宫川将拿出来的信封放在桌上。

“在大乔拉斯峰发生意外时的照片,和远征圣母峰时的照片。这是我们家杂志刊登过的照片影本,这种就可以了吗?”

“谢谢。感激不尽。”

深町伸手拿信封,从中抽出两张影印纸。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调查羽生的事?”

“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深町说着,把拿出来的两张影印纸放在桌上。

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宫川说话。

因为两张影印纸上的照片,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第一张照片中,是一名头上缠着绷带,左手臂也以绷带吊在肩上的青年。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吧。

他瞪着相机镜头的凶狠目光,和在加德满都遇见的那个男人的眼神类似。

第二张照片是羽生丈二四十多岁的脸。目光的凶狠程度比起三十多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眼神中显然带着不满和愤怒。

看起来像是——掩不住自己内心的浓厚情感,而将这份情感放进瞪着相机的视线中。

脸颊覆盖着胡子。

那张照片中的脸肯定是四十多岁男人的表情,但表情却带着点十四、五岁少年的稚气。

单枪匹马地把自己身边的所有事物都视为敌人,有时候甚至把自己都视为敌人奋战的那种少年——那个表情中具备了那种少年特有的、说不上是成熟或稚气的剽悍。

照片里中年男子内心里的少年,对着相机说:我不相信任何人。相对地,谁也不必相信我。

我自己一个人——

在自己心中如此下定决心的少年,栖息在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心中。

那张照片甚至令人感到一阵心痛。

因为是影印自印刷的照片,所以黑白对比强烈,反而使得那照片里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看起来变得鲜明。

是这个男人——

深町如此心想。

在加德满都遇见的那个日本人——那个男人和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是同一个人。

如果如同在加德满都所想,那个男人是羽生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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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冰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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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咖啡凉掉了。

喝了两、三口,但实在不怎么好喝。深町盯着喝不下去的咖啡,等着伊藤浩一郎。

深町透过工藤英二的介绍,和伊藤浩一郎取得联络,这一天,和伊藤约好了在这家咖啡店碰面。

这个男人担任羽生丈二从前隶属的登山会会长。

羽生丈二——

出生于宫城县仙台市。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日是他的生日。

一九九三年,他应该四十九岁了。

六岁时,父母和妹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羽生由千叶县的伯父扶养长大,在伯父家住到国中毕业。

当时的车祸,使得羽生的左大腿复杂性骨折,稍微留下了后遗症。如今在走路时,变得轻微拖着左脚。

包含绘声绘影的谣言在内,深町本身也听过不少关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事。

登山天才。

羽生丈二肯定有一段时期被人如此称呼,但在日本登山圈里,他则以“一之仓的瘟神”这个名称较为人知。

虽说名声响亮,但那是一九八五年远征圣母峰之前的事,后来,在登山界中几乎听不到羽生丈二的名字。大约从那一年开始,没有人知道羽生丈二这个人的下落。

也有谣言指出,他因为一九八五年在圣母峰引发的意外,而被逐出了登山界。

叱咤一时的羽生丈二为何会在尼泊尔呢?

他究竟是经由怎样的因缘际会,得到了那台相机呢?

目前,包括工藤、宫川在内,深町还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这件事。

深町在加德满都时,向宫川询问马洛里的相机机种名称,回到日本之后,也请他调查羽生丈二的消息。然而,深町没有透露任何能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的线索。

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表面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子事。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和佝塔姆交谈时,在店里的阴暗处看见的、那个名为毒蛇的男人的脸。

发出黯淡目光的双眸、长着浓密胡子的脸颊。

在加德满都发生的那件事,仍然令深町耿耿于怀。

正因如此,深町现在才会像这样即将和伊藤见面。

那个男人拥有怎样的过去,究竟现在为什么在尼泊尔——?

为的是了解羽生丈二这个男人。

深町心想,知道这件事,应该会成为知道羽生为何拥有那台相机的线索。

此外,前往尼泊尔,找出羽生——这应该能设法办到。然而,就算找出羽生,也不会有进一步的突破。他不会告诉自己任何有关那台相机的事。如果他说不晓得,一切就没戏唱了。

深町认为,在日本调查羽生丈二的过程中,应该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找到羽生丈二待在尼泊尔的理由、或者原因,就构成再去见羽生的理由,那说不定会是问出相机之事的武器——或者应该说是利器。

这么说来,我——

深町问自己:

我真的想再去见那个男人一次吗?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想调查羽生丈二的事呢?

是否如同当时羽生自己说的,把相机的事和见到羽生的事全部忘掉,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深町总觉得他说的对。

不,一定是那样没错。

可是——

烙印在深町脑海中的另一幕景象复苏了。

从冰河上迅速滑落的两个点——那两个点弹到半空中,消失在底下雪里的景象——

井冈和船岛死去时的影像,鲜明地留在深町脑海中。

没有踏上圣母峰顶而折返的两人,死在那里。无法收尸的死法。两人的尸体如今仍在那条冰河中。两人的肉体就那么冰封在雪山之中,直到一、两千年后,流到冰河末端为止。

深町有一种预感——假如自己现在忘记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从此之后,自己大概会走进和登山毫无瓜葛的生活中。

不,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几乎确信。

这么一来,井冈和船岛的死也将化为过去式。

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

深町心想,自己应该办得到。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办得到,所以才可怕。

时间一过,无论是伙伴的死,或是亲人的死,都将成为过去。不管是哪种影像,都会随着时间日渐风化。

深町心想,这样好吗?

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是如今唯一联系自己和登山的事物。

就是这样。

除了井冈和船岛的事之外,那趟远征和至今花在登山上的所有时间,以及耗费的能量——对自己而言,如今维系自己和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就是羽生丈二。

假如没有发现那台相机、假如没有遇见羽生丈二,自己大概会怀着痛苦的心情,选择和登山渐行渐远的生活方式吧。

三不五时和从前的山友见面、喝酒。

说不定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山——抬头望山顶,差点令人心脏不堪负荷的心情。自己将远离这些事物,前往另一个世界。

具体而言,那已经不是爬不爬山的问题。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会因为令人难过的情绪而感到一阵揪心,想要寻找白色岩峰,以视线追逐位在高楼大厦对面、矗立于蓝天的山顶——自己将会离开那种地方。

我不想离开。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这个缘故。

攀岩是一种天分。

自己是因为喜欢山才开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体力、有实力的人多得数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无法站上圣母峰顶,也无法成为第一个踏上无人履及的峰顶的人。所以当时,自己选择了相机。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然而,自己说不定能够参与那种远征,待在向尚无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战的人身旁,当个协助对方、记录攀爬过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说服自己,一路参与登山至今。

也是这个缘故,深町才会觉得在这次远征失败之后,将会渐渐远离登山。

前提是,如果没有遇见羽生的话。

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必须做出结论。无论那是怎样的结论。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间,事情尚未结束。深町不太清楚是什么还没结束,但总之就是尚末结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还没有结束——

深町总觉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结束之前,说不定和加代子之间的事能有更不一样的结论。不,那个不一样的结论就是:不存在这世上的山顶,一座幻想中的山顶。

但是,在迈向那座应该不存在的山顶的过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对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关系下结论呢?

深町认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这一点。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间的感情已经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见面,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彼此都能松一口气。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说你还爱我的。”

加代子的话宛如生锈的铁片般,刺进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人会替自己过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会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活。

别思考无谓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调查羽生的事——这样不就好了吗?至于是否要再去尼泊尔一趟,以后再说。

伊藤浩一郎进入咖啡店,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七分钟左右,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七分。

<er h3">2</h3>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记得。”

伊藤浩一郎说完,在深町的眼前点燃香烟。

他深吸一口之后,缓缓将烟吐出来。

“那家伙啊,老爬那种难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烧屁股。说到那家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圣母峰发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会跟我联络,或者寄明信片给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从羽生加入我们登山会的时期,到那之前的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说道。

羽生加入伊藤负责的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当时,羽生十六岁,伊藤正值身强体壮的三十岁。

“我还记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让他入会。”

伊藤说:我把五月的连假几乎都用在登山集训,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独自跑到我家。

当时,伊藤还是王老五,他让羽生进到自己位于二楼的家。

“能不能让我加入青风登山会呢?”

羽生红着一张脸,语带怒气地说。

从头到尾,羽生都瞪着伊藤。

“那与其说是申请入会,倒比较像是来踢馆的。”

伊藤对深町笑了笑。

羽生跑来说他想要入会,伊藤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登山会的事呢?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登山会的人在走路。”

一问之下,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羽生说他在不久之前来到新宿,看到十几名登山者在车站内走路。他们背着比人还重的登山背包,穿着登山靴走路。

周围的人纷纷为了那群人开道。一群全身脏兮兮的粗犷男人,动作自然地从人群中走过。

羽生吞吞吐吐地说他当时看见,男人们背着的登山背包上写着“青风登山会”的名称和位于町田的地址。

羽生记下登山会名称与镇名,向人问路找到了这里。

“为何想加入我们的登山会?”

伊藤问道。

“因为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羽生回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被谁瞧不起了吗?”

“嗯。”

“怎么个瞧不起法?”

“很多种。”

“你说说看。”

“有人会以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谁?”

“大家。”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父母。而且,我脚有残疾。”

“你父母过世了吗?”

“嗯。在我六岁的时候——”

羽生说是因为车祸。当时,妹妹也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被千叶的伯父收养。

当时留下的后遗症就是走路时,左脚会微微一跛一跛的。

羽生说:别人看到那种走路方式,都会瞧不起自己。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坚持说。

“加入登山会,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出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哇——”

“在新宿,大家都让道而行——”

“那是因为,大家害怕衣着邋遢的我们。”

“被人害怕总比被人瞧不起好。”

羽生的回答直截了当。

伊藤忽然想到,问羽生:

“你爱爬山吗?”

被伊藤这么一问,羽生口吃地低下头说:

“我不晓得。”

“爬过山吗?”

“爬过几次。”

“几次是多少次?”

“就是几次。”

“爬过哪里?”

“我不晓得。”

“怎么可能不晓得。”

“我真的不晓得。我想是丹泽的某个地方——”

一问之下,事情是这样的。

十一岁时,羽生独自去爬过山。

当时是七月——刚放暑假。

从前,羽生曾和伯父一家人一起去过箱根。

他决定试着去爬半路上从小田急线的电车车窗看见的山。羽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丹泽山群,神奈川县内最大的山系。

从新宿搭小田急线一径向西,在看得见山的地方下车。正好有几名背着登山背包的登山客,所以羽生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搭公车,从下车处开始步行。

登山客下车后马上往前走,羽生落了单。他一个人攀爬山路,也不晓得要看地图,一心认为:总之,只要往上爬,应该就会抵达山顶。回程时,顺着同一条路下山就行了。

他身上没有携带堪称装备的物品。

他背着儿童背包,里面装着充当午餐的面包、水壶,口袋里放着糖果,没有带雨具。

一身短袖衬衫、短裤、运动鞋的装扮。

路是有,但登山道铺设得不如今日完善。

不管怎么走,就是到不了山顶。

羽生不晓得要走多久才会到山顶。他午餐吃面包,有一瞬间想回家,但是脚自然地往上爬。半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

到了傍晚,羽生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露宿。

好冷。夜露濡湿了身体。一整晚几乎睡不着,他舔糖果、饮水充饥,迎接早晨来临。

仔细一看,大岩石的正上方就是山顶,那里有间山屋。

羽生一走进山屋,一起搭公车的登山客似乎记得羽生,对他说:

“哎呀,你居然爬到这里来啦?”

羽生点点头。

“你昨晚在哪过夜?”

羽生回答:爬到一半天色暗了下来,所以我在岩石后面睡觉。

“有吃饭吗?”

羽生一说只有中午吃了面包,山屋主人马上端出饭和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嗯。”

羽生边吃饭边说。

“亏你有办法爬到这里。”

山屋主人说。

十一岁的羽生从小田急线的涩泽搭公车到大仓,再从那里经由大仓山脊,走到海拔一、四九〇公尺的塔之岳。

这段路程以大人的脚程,要花四小时。

羽生和要去大仓的登山客一起下山,当天傍晚回到了家。

他没说一声要去哪就跑出来了,所以家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伯父报案请警方帮忙搜寻。

自从被收留到伯父家以来,羽生头一次挨伯父打。

羽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告诉伊藤那项体验。

“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去爬山?”

伊藤问道。

“因为很愉快。”

十六岁的羽生答道。

“愉快?”

“因为和家人出外旅行,第一次是去爬山——”

“爬山?”

信州的山。

羽生说他的父亲爱爬山,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全家去爬信州的山。

从松本搭公车到岛岛谷的入口,从那里步行,花两天一夜进入上高地。在岩鱼留的山屋住一晚,然后攀越德本岭。

羽生回答伊藤:因为当时的登山行很愉快。

回程路上,公车发生车祸,羽生的妹妹和父母丧生。

“怎么样?”

伊藤问道:

“丹泽爬起来愉快吗?”

“我不晓得。”

羽生口吃地低下头来,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含糊不清地对着榻榻米嘟囔。

“可是,很漂亮。”

“漂亮?”

“是的。”

羽生说:在大岩石后面过夜时,看见了山。

他看见了富士山。

羽生说:富士山的山麓比丹泽山群更高,在丹泽山群的棱线再过去的远方,我看见了山顶覆盖白雪的连绵山峰。

在遥远彼方山岭的白色群峰——

朝阳就在自己身在之处的前方。

于是他明白,隔着丹泽山群棱线相对的山,位于比自己所在更高之处。阳光从天上到山顶,再从山顶到自己所在之处,缓缓地洒落地面。

南阿尔卑斯——

羽生结结巴巴地告诉伊藤:那非常美丽。

于是,羽生加入了青风登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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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是个不会找窍门的家伙——”

伊藤浩一郎说道。

地点换成了靠近町田车站的一家居酒屋吧台。

因为到了这种店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换了地方。

两只中杯啤酒杯里装着沁凉的啤酒,放在深町和伊藤面前的吧台上。

伊藤本身年逾六十,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了下来。青风登山会的声势已经不如以往,会员也只剩下十多人。

伊藤变成登山会的顾问,如今是一家登山用品店的老板。虽说是登山用品店,笼统来说,其实是户外用品店,一旦到了冬季,登山用品就会被塞到角落,店内充满滑雪用具。

“想当年,我们登山会也是走在登山界的顶端,总是往危险的地方去。”

冬天的谷川乌帽子内壁变形岩石裂缝。

冬天的北穗高泷谷。

冬天的鹿岛枪北壁。

进入那种地方犹如家常便饭。

“无论带羽生去哪里,那家伙,总是背着所有人当中最重的行李,工作最勤快——”

夏天纵走山脊时会休息。

从山脊的遥远下方,会传来溪水淙淙的声音。

“前辈,我去汲水回来。”

羽生会扛着塑胶水桶,花一小时从下方的溪流汲水回来。

“因为他当时是菜鸟,所以并不比其他人有体力。我想,他的体力反而比其他菜鸟更差。连休息时间都去汲水或准备餐点,根本没得休息。所以,在我们登山会中,第一个弄得尽疲力尽的总是那家伙。不过啊——”

伊藤将啤酒就口,以指尖抹唇之后,说:

“无论再怎么累,甚至累到倒下来,他也绝对不会发半句牢骚。”

尽管是菜鸟时期,深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羽生丈二没有体力。

“一般来说,如果那么努力工作,通常都会受前辈疼爱,但羽生却不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可爱。”

就算想让他做轻松的工作,他也会拒绝。就算前辈们看到疲惫的羽生,想让他休息,他也会说:

“我不要紧。”

羽生不休息。

他经常就那么继续走,结果昏倒,给队上添麻烦。

走路时,他会微微拖着左脚。

他的动作并非特别机敏,唯有一把硬骨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沉默寡言的男人——身边的人如此看待羽生。

第一个察觉羽生有特殊天分的人是伊藤。

羽生入会后第三年夏天的登山地点是穗高的屏风岩。从北阿尔卑斯的前穗高岳,到向东北延伸的北山脊边缘的这块岩石,宽一千五百公尺,高六百公尺,是日本最大的岩壁。

攀爬第一大岩沟时,和羽生一组的伊藤,让羽生前导。

在这之前,羽生虽然没当过前导,但累积了好几次攀岩的经验,在伊藤看来,他的平衡感很好,而且爬屏风岩也不是第一次了。

伊藤在能走较轻松路线的岩场,对羽生说:

“喂,你当前导看看。”

伊藤以楔钉和钩环固定自己,让羽生先爬。

“于是,那家伙开始爬了,看着看着,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危险。

伊藤硬生生吞下险些迸出口的话。

“若从底下来看,明明一旁就有安全路线,那家伙却偏偏选危险路线爬。”

害得伊藤冒冷汗。

羽生选的有些路线,连伊藤都会犹豫。

会合之后,伊藤对羽生说:

“你为什么选那种路线?”

“因为那条路线比较接近顶端。”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羽生以自然的口吻说。

他当时才十九岁。

他不会以“危险”或“不危险”这种思考方式看待岩壁。哪个路线最接近顶端,是羽生的唯一选项。

伊藤惊叹道:

“你的攀岩方式很危险。”

当时,伊藤对羽生这么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怕岩石。”

你必须更害怕岩石一点——伊藤如此告诫羽生,羽生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哦——”

羽生好像不太理解伊藤说的话。

从当时起,羽生在攀岩这个领域开了窍。

即使改为爬山,他当前导的次数也自然而然地增加,到了二十一岁时,撇开经验不谈,在技术上,与青风登山会的菁英相比,他已毫不逊色。

和青风会第一把交椅平起平坐,等于是跻身日本屈指可数的登山家之列。

然而,羽生仍旧默默无名。

“攀岩啊,欸,那是一种天分。”

伊藤红着一张脸看深町。

“是啊。”

深町点点头。

深町也知道这一点。

登山——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路上的行为,基本是以体力定胜负。即使和天分有关,也只占极少的比例。

然而,攀附在岩壁上向上攀爬,即使大前提是需要体力,肯定还需要其他事物。

平衡感、节奏、对自我情感的控制——在攀岩这个领域中,存在着光靠攀登者的努力无法到达的境界。

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的并非人们命名为“技术”或“方法”的事物。

有一种东西,只能以“天分”这种模糊的称呼叫它。

有体力、有胆识、有技术的登山者,确实能够攀岩,但有时候,若以一般速度攀岩,近乎初学,经历、技术、体力都显然居于劣势的人,反而会爬得轻轻松松。

这只能称之为天性。

扛着行李登山时看起来笨重的那种人,在开始攀岩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会为之一变。

这种人的攀岩,不但快,而且美。

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

伊藤说,羽生就是那种登山者。

“欸,他是个天才。”

伊藤低喃道。

“羽生攀岩的动作,简直就是蝴蝶,感觉像这样轻飘飘地顺着岩壁往上爬。”

羽生陆续攀登日本登山界公认为难关的岩壁。

攀登谷川岳一之仓泽杯状岩壁。

攀登屏风岩正面壁——这里有日本少数的人工攀岩路线。羽生自始至终都当前导。

泷谷或屏风岩等许多条困难路线,他也都是在冬天爬。

入会之后,从第四年到第五年,他几乎像发了狂似地尽挑岩壁爬。

传说一年当中入山日数达两百五十天的时期,就是这个时候。

登山会的登山行他一定出席,结束之后就留下来攀岩。

羽生国中毕业一年后,进入了青风登山会。

他没有上高中。

也没有上大学。

他离开伯父家,边打工边爬山。

他谎报年纪,从下水道工程、地下铁工程、在港湾搬货、搬运公司的卡车押货员,到铁工厂——几乎做遍所有粗工。

每去爬一次山,他就换工作。

青风登山会是社会人士的登山会。

不像大学里的社团,学校会提拨一些经费。

登山费用得完全自费。就连赞助商,也要自己去找。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大家设法在忙碌之余,安排时间去爬山。

羽生把自己的一切全赌在登山上,能够与像他这样的男人结伴的人实在有限。

有的人家里开店,早已决定迟早要继承家业;有的人从事能自行安排时间的工作。这类人会轮流陪羽生。

和一个人进入北阿尔卑斯一星期。

一星期后,和那人在涸泽分道扬镳。羽生在涸泽的帐篷里,等待下一个伙伴入山。如果和头一个人进泷谷,就和第二个人爬屏风岩——那就是羽生的做法。

比起每次一个人去爬山时,在山与东京之间往返,那样反而便宜。

一个伙伴离去,下一个伙伴到来之前,如果有三天的时间,羽生就会做卸货的打工,从上高地搬到涸泽。

这么一来,在山上也能赚钱。

无论是在谷川或南阿尔卑斯,羽生都采取这种做法。

即使是在山上空出半天的时间,羽生也会想攀岩。

“走吧。”

他对伙伴说。

“只有半天的时间。反正会在半路上折返,不如悠哉个半天吧。”

即便对方那样说,羽生也不同意。

“走吧。既然只有半天,我们走到半路再折返不就好了吗?”

对方只好迁就他。

然而,羽生却进一步责问对方:

“你是为了什么而爬山?”

当时,饶是羽生也还没有独自攀岩的念头。基本上,攀岩需要绳友。

这个人不去的话,我就不能爬了。

羽生也经常把这种不满,直接发泄在对方身上。

想和羽生搭档的人自然而然地减少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令身边的人畏缩的事。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关于羽生丈二的言论的插曲。

当时羽生二十三岁。

青风登山会的伙伴举办了一场酒宴。

酒宴的续摊时——

话题自然聊到了登山,说到和情如兄弟的绳友一起悬吊在岩壁上时,自己会怎么办。

冬天——绑着登山绳的自己悬吊在岩壁上。绳友吊挂在下方。朋友的体重加诸在自己身上。如果只有自己的体重,就能设法逃脱,但若加上朋友的体重则动弹不得。

自己知道,如果处于这种状态下,两人肯定都会没命。

然而,如果趁着还有体力割断登山绳,让朋友坠落谷底,自己的生命就会得救。

这时,如果是自己的话,能不能割断登山绳呢?

众人聊着这样的话题。

“如果对方是你的话,我就会割断登山绳。”

有人开了这种玩笑,但一旦将之视为实际问题思考,迟迟没有人说出答案。

“就算知道自己会得救,也很难狠下心割断登山绳吧。”

“毕竟,知道底下的家伙还活着。”

众人说到:要亲临那种现场才知道,但没办法那么轻易地割断登山绳。

就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我,我会割断登山绳。”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对方是你认识的人,是你的朋友欸。”

“我下得了手。”

羽生一脸严肃地说:

“因为我知道,如果继续那样下去,两人都会没命。既然这样,我就下得了手。”

“假如你是在下面的人,你又作何感想?”

“我觉得对方割断登山绳,我也不能怪他。”

羽生爽快地说。

这群男人都有过攀附在岩壁上,从岩壁上摔下来一、两次,吊在半空中被登山绳救过一命的经验。

能够以相当真实的感受,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的身体悬吊在距离地面数十公尺,或者一百公尺以上的空中的景象。

他们也知道被人割断登山绳坠落时,自己的体重瞬间消失,轻飘飘地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时,那种寒毛倒竖的感觉。

饶是这群男人,也对羽生爽快的说法感到心里发毛。

当场产生了扫兴的气氛。

“我会割断登山绳。所以被人割断登山绳,我也毫无怨尤。如果面临那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对方割断登山绳也无所谓。”

这段对话始于酒席上的玩笑话。而且是假设的话题。对于那个假设的话题,羽生丈二却以令其他人惊讶的严肃表情如此说道。

“发生了那种事吗?”

深町叹着气低喃道。

“他是个令人摸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男人。”

伊藤学深町叹息,低声说道。

正文 第五章 高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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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丈二成为传说中的登山者,在日本登山史留下足迹,是在一九七〇年——昭和四十五年。

当时,羽生二十六岁。

“契机是我们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

伊藤浩一郎说道。

那一年,青风登山会去远征喜玛拉雅山。

目标是安娜普娜的主峰。

海拔八、〇九一公尺。人类第一座踏在脚下的八千公尺高峰。

一九五〇年六月三日,法国队的摩里斯·赫佐格和路易·拉贤纳尔最先站上她的峰顶。

安娜普娜——在梵语中,是“富饶女神”的意思。

对于青风登山会而言,这是第一座喜玛拉雅山,也是第一座八千公尺高峰,预定从高度相差三千公尺的南壁路线攻顶。

然而,羽生无法参加那趟远征。

“因为那家伙没钱。”

伊藤说道。

海外远征——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没有大型赞助商。

向登山用品厂商借了羽绒外套、冰爪、帐篷,但登山用品厂商不会提供现金。速食食品厂商免费供给速食面、干燥蔬菜等,但也不提供现金。

大型报社愿意当赞助商,但出资金额是总费用的五分之一,若无法登顶,出资金额将减少为预定的一半。

挪用营运登山会的经费作为远征资金,尽管如此还是不够。结果,大部分的费用由参加远征的队员自掏腰包。

前往远征的队员,每个人必须拿出一百万日圆以上,换句话说,能够参加远征的只有筹得出那笔钱的人。

远征为期约三个半月——包含行前准备,大约要花四个月。一面适应高度,一面集体移动一个月,抵达基地营后,从那里开始登山。那段期间,因为要搬运大量粮食和登山用品,所以会雇用许多挑夫。总计将近一百人浩浩荡荡地移动。那笔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筹不出钱的人就没办法去。就算能筹出钱,如果不能请四个月的假,也无法参加远征。

对于工作一换再换的羽生而言,请假没有问题。但是,他没有钱。

一九七〇年——一百万这个金额,相当于将近半年的收入。

羽生筹不出那笔钱。

他跟所有认识的朋友借钱,到处向可能成为个人赞助者的登山用品店和镇上的公司低头恳求,却连所需金额的三分之一都筹不到。

必须对这趟海外远征死心时,羽生变得性情乖戾。

他借酒浇愁,在登山会的聚会上也对队员无理取闹。

“为什么体力、技术都比我差的人能去,我却不能去呢?”

他也向伊藤找碴。

“这趟远征如果没成功就没意义了,不是吗?这趟远征对于我们登山会而言,绝对必须攻顶成功吧——?”

既然如此,与其那家伙去,不如我去。

羽生举出一个人的名字,如此主张。

令人伤脑筋的是,羽生不止因丧失理智而口不择言,如同他所说的,他一心认定是如此。

队员感到为难。

但——

从队伍出发的十天前左右开始,羽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他不再喝酒,开始默默帮忙队伍做行前准备。

队伍出发的二月二十二号晚上——

羽生找同样是青风登山会会员的井上真纪夫出来。

井上真纪夫和羽生一样,拥有优于他人的攀岩技术,却也因为筹不出钱,而放弃远征。

他和羽生同年纪,但比羽生晚一年进入青风登山会。

“说穿了,就是钱啊。”

羽生当着井上的面,在居酒屋大吐苦水。

“只有有钱的人或借得到钱的人才能去爬喜玛拉雅山。”

井上对此感到同意。

“我们至今把人生全赌在登山上。”

羽生的日常生活正如他所说。一年当中,超过两百天都在山里头。这个天数在登山会中,无人能出其右。

入山天数比其他会员多的井上,顶多也只有一百二十天。

“为什么一年入山不到五十天的人能去呢?”

把一切赌在爬山上的自己留下来,而只有在工作闲暇之余偶而露面的人为什么能去——?

羽生说出至今说过好几次的话。

“不能默默无名。必须成名才行。如果有了名气,就会有赞助商愿意出钱。简单来说,要成名就得做没人做的事。”

这时,深町诚也采访和羽生搭档过的井上真纪夫。

得做没人做的事。

羽生说完这句话的表情……

“忽然变成严肃到令人害怕的表情——”

井上对深町说。

于是,井上第一次从羽生口中听到“鬼岩”这个名称。

“喂!”

羽生瞪视井上。

他的表情并没有醉。

“你要不要跟我去爬鬼岩?”

“鬼岩?”

“冬天的鬼岩。当我的绳友,一起去爬吧。”

“别闹了。”

井上立即摇头。

不可能办得到。

“冬天去爬鬼岩,和自杀没两样。”

鬼岩——“鬼见愁的岩壁”的缩写,人们如此称呼它。

位于谷川岳的一之仓泽、难关中的难关的岩壁,就是这座鬼岩。

巨大的岩壁——

冬天到处覆盖着雪,形成接近垂直的冰壁。

从黑泽下方的路线到上方的圆壁,是一条约一千公尺多的漫长路线。这面岩壁比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年)被人爬上的泷泽第三岩壁要大上一圈,而且难度更高。

上方的雪可以说是——几乎毫不间断地掉落下来。特别是黑泽下方的路线,地质结构会自然引来发生于岩壁的雪崩,属于雪崩频繁的地带。

就攀登对象来思考,它是个太过危险的地方。六发当中,有四发子弹留在弹匣,将枪口抵在太阳穴上,亲手扣下扳机——危险程度比一般更高的俄罗斯轮盘。

去爬冬天的鬼岩,危险等级就跟玩这种赌博一样。

至今为止,没有人会认真考虑将它当作登山目标。

沿途中有几块悬岩,就连夏天都必须以人工攀登的方式,吊挂在半空中。

“我不要。”

井上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想死。”

然而——

“走吧。”

羽生说。

“我绝对不会放弃去爬喜玛拉雅山。我的自尊心不容许我那么做。”

羽生像个孩子般耍性子。

“你这家伙!”

羽生说。

“你甘心吗?有钱的人去爬喜玛拉雅山,而有实力的我们却被留下来。你能忍受这种事吗?我们就去做比爬喜玛拉雅山更不得了的事给他们看!井上,你有办法在那些家伙回来时,默默听他们炫耀爬喜玛拉雅山的事吗——?”

井上回想当时的情景,接着对深町说:

“那家伙绝对无法习惯自己的伤痛。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和家人生离死别是如此,去不了喜玛拉雅山也是如此,就连后来的大乔拉斯峰和圣母峰,他都绝对不会试着忘记伤痛——”

井上又说:

“那家伙永远记得伤痛。他好像认为忘记伤痛是一种错。他不能原谅自己忘记伤痛。如果差点忘记,他就会用手指戳进伤口,把伤口拉大,好让自己忘不掉。看在别人眼里,大概有时候会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有时候觉得他很天真吧。总之,那家伙的心里只有爬山。其他像是工作、女人、家人、其他兴趣,都不存在他心中。”

羽生在断然拒绝的井上面前痛苦地扭动身体、落泪。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羽生如此说着,痛斥井上。

“不是为了去爬山吗?如果不去爬山,就跟死了一样。如果待在这里,活得像行尸走肉,不如去爬山死于雪崩还比较好——”

这简直是歪理。

羽生活在绝对不会痊愈的伤痛中,像个孩子似地闹别扭。

井上当过好几次羽生的绳友。就攀岩的巧妙手法、瞬间反应、技术而言,井上比任何人都信任羽生。然而,有时候羽生在岩场上展现的疯狂举动,却令人不寒而栗。

有时候从底下看前头的羽生,明明有更轻松的路线,但羽生却会像是着了魔似地,不断往困难的路线爬去。

不管从底下怎么叫他,他也会当成耳边风继续爬。

“为什么选那边的路线?”

井上这么一问,羽生一脸不高兴地说: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线,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样吗?既然这样,干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鬼岩对于那家伙而言,也是那么一回事。”

井上说道。

“放心啦。我从之前就想去爬鬼岩。并不是刚才突然想到,顺口说出来的。”

那座岩场连鬼也爬不上去——连鬼去爬都会没命的岩壁,所以才命名为鬼见愁的岩壁。

“达成几个条件的话,鬼岩倒也不是绝对爬不上去。”

“怎样的条件?”

井上下意识地问了。

“你听好了,那里在冬天有几天气温一定会升高。只要挑那种日子,在出月亮、十分晴朗的日子傍晚,从黑泽下方的路线入山,半路上露宿,在隔天气温上升前抵达圆壁就行了——”

羽生说:只要在路线的起点露营等候,直到这些条件齐全就行了。

“如果天气好,雪就会因为日照的热度而大量融解,会掉落的雪会全部掉下来。接着,入夜后雪会结冻,到隔天早上之前不会掉落。我爬过好几次夏天的路线。就算是晚上,只要雪一停,凭头灯也能设法爬上去——”

第一晚,在途中的悬岩底下,以登山绳和楔钉将身体固定在岩壁上。即使发生雪崩,只要待在悬岩底下,就不用担心会被卷进去。羽生针对攀登鬼岩的细节,以略显激动的语调继续说:在那块岩壁中,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勉强让两人容身。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以相当快的速度攀岩。

“听那家伙说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说不定我们办得到。那么一想,就突然兴奋了起来。因为首度在冬天攀上鬼岩这个勋章,将会留在日本的登山史上——”

井上一个不小心,答应了羽生。

“隔天早上,我就后悔了。”

井上原本打算跟羽生说,还是不去了,但还没能说出这句话,羽生就来到了井上的宿舍。

羽生马上买了所需的物品,打算那一天就出发。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井上直到最后一刻,都还想反悔打消念头。

甚至连攀附在鬼岩上头时,他都这么想,但最后没能对羽生说出口。结果,两人爬上了冬天的鬼岩。

从这一刻起,可以说是展开了羽生丈二的传说。

羽生克服了日本主要岩场当中最后一个名声响亮的难关。

可以说是羽生改变了人们对于冬天攀岩的概念。

此后,羽生接连以比任何人都短的时间,征服日本困难的岩场。

羽生的绳友一换再换,鬼岩也成了和井上最后一次搭档。

“我再也无法忍受那家伙的言行举止了——”

青风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失败了。

同一时期进入安娜普娜的英国队,克服了青风登山会挑战的南壁,站上了峰顶。晚英国队三天尝试攻顶的青风登山会却在南壁的半路上无功而返。虽然登山会的队员中无人死亡,但半路上被雪崩袭击,冲走两名雪巴人,坠入冰隙之中不幸丧生。

羽生告诉回来的队员,他们爬上鬼岩的事。

“当时啊,那家伙说,绳友是谁都没差。”

即使对方不是井上也无所谓——

“那家伙说的没错。绳友不是我也没差。无论绳友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羽生大概都会成功地爬上鬼岩吧。可是,我当时可是赌上了生命。那种话不该在我旁边说——”

井上叹着气说。

“那家伙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话会怎么伤害别人。不过,他大概只是正确地说出了脑子里所想的事实。可是,我再也不想当他的绳友了。”

井町最后对深町说:

“我已经四十八岁了。那家伙应该也是相同年纪,马上就要五十岁。我十几年前就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下来了。我不晓得羽生那家伙现在在哪里,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那就是,无论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只要他活着,八成还是站在第一线的登山者。他铁定还在爬山,唯独这一点我敢保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是吗——”

“我不太会说,但那家伙的体内栖息着某种像鬼一样可怕的事物,大概是那样东西不让他停止爬山吧。”

“——”

“那家伙没办法采取其他生活方式。”

井上如此嘟哝的话中,带着羡慕的语气。

<er h3">2</h3>

岸文太郎进入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七四年四月。

当时,羽生丈二三十岁。

岸文太郎十八岁,静冈县出生。进入东京都内的大学就读,来到东京的同时,加入了青风登山会。岸没有参加就读大学的登山社,特地选择镇上的登山会——青风登山会,是因为羽生在那里。

岸也是被羽生于一九七〇年达成的“鬼岩神话”所吸引的人之一。

当时,过了四年的时光,但是除了羽生和井上之外,还没有任何人在冬天爬上鬼岩。

有几组队伍挑战,但还没有人克服冬天冻结的那面岩壁。每一组都被迫撤退,有三人在那里死亡。

羽生已经跻身日本的顶尖登山者。

在这个时期,有一位名叫长谷常雄的天才型登山者渐渐崭露头角。

长谷比羽生小三岁,是单独行动的登山者。

一九六九年,他二十二岁时,第一次爬明星山南壁右面路线。隔年一九七〇年二月,在冬天第一次爬靠近羽生爬过的鬼岩路线的谷川岳一之仓泽泷泽沟状岩壁。比起鬼岩,虽然难度较低,但厉害之处在于,长谷是独自一人爬完这条路线。

当时,日本登山者将目光转向欧洲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和岩壁,开始有人想挑战等高难度的岩壁。

一九六五年,芳野满彦是第一名登上马特洪北壁的日本人。

青风登山会也继喜玛拉雅山之后,派出远征队前往欧洲阿尔卑斯山。

这趟远征,羽生也因为没有钱而作罢。

“又不是去国外才叫爬山。”

羽生自我安慰,挑战日本国内难度更高的山。

尽管声名大噪,却没有出现个人赞助者赞助羽生。

羽生减少入山的次数,只要在同一个职场好好工作个一年半载,就能得到一大笔钱,但他似乎没办法持续同一份工作三个月以上。

开始工作不到两星期,他就会说:

“抱歉,能不能从明天起让我休一个礼拜的假?”

这种人,没有适合他的职场。

“怎么了吗?”

“我要去爬山。”

“爬山?”

“是的。”

了解原因的上司说:

“恐怕不行唷。”

“那,我辞职。”

羽生便爽快地辞去了工作。

除此之外,他也经常因为和人吵架而离职。

伊藤一询问理由,羽生便说:

“因为他们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

“谁?”

“像流氓的年轻小伙子。”

“就算人家年轻,也比你资深吧?”

“是上司。那家伙对我的工作方式有意见。因为我没有高中、大学文凭,所以他瞧不起我。”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殴打他口中那位“瞧不起自己”的年轻上司,辞去了工作。

羽生在世俗所谓的正常社会中,没有容身之处。

“我这次会认真工作——”

羽生不知对伊藤这么说过几次,但去了新的职场上班,仍然持续不久。

一般人每次换工作,生活就会越来越散漫,但若就世俗的尺度来看,羽生从一开始就够散漫了。他说自己反正比较常住帐篷,所以住的公寓只租能住人就好的房间。

狭窄木造公寓里一间两坪多的房间,浴厕共用——那就是羽生从以前到三十岁为止的城堡。

羽生有时会激动地强迫伙伴跟他做一样的事。

“工作怎么也抽不出空。让工作配合爬山不就好了。我至今都是那么做的。如果工作不能配合爬山,干脆辞掉算了——”

羽生的说话方式不太像是因为生气而口无遮拦。

他是认真的。他当真那么认为,说出心里想的话。

羽生的绳友都不长期和他搭档。因为跟不上羽生的个性和做法。

他想去国外爬山想得要命。

明明比谁都有本事,一心向往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岩壁和喜玛拉雅山的岩峰,但是羽生没有机会去。

羽生丈二,三十岁。

登山的伙伴也开始一个个结婚生子,渐渐地,大家日渐远离危险的岩壁——

就在这个时期,岸文太郎入会了。

“因为有羽生先生。”

被问到入会的动机,岸直截了当如此回答。

岸粘着羽生,开口闭口“羽生先生”。

被人跟前跟后——羽生不习惯这种事。岸越粘羽生,羽生训练他就越严格。

待在羽生身边,对其他人而言是伤神的事。不但会遭遇危险,体力上也是一大折磨。

然而,岸似乎不以为苦。

羽生不是会细心教别人怎么爬的那种人。

但他却破天荒地教导岸。

虽说是教导,羽生也只是说:

“你看着!”

然后在岸的眼前,自顾自地爬给他看。岸看着他爬,渐渐学会了如何攀岩。

“从左脚开始。”

羽生会在岸攀附在岩石上时,简短地给他这类的建议。

视岩石而定,一开始上右脚或左脚,会使后面的攀岩难度大为不同。有时候要是一开始错脚搭上岩石,甚至会卡在岩壁中间,身体动弹不得。

岸经常跟在羽生屁股后面。

羽生也不觉得跟在自己身后的岸特别碍事。反而可以说,两人相处融洽。

岸没有父母。

父母相继在他九岁和十二岁时过世。

父亲死于山难。冬天进入北阿尔卑斯山时,在卷入雪崩。母亲则死于癌症。

他从位于静冈的伯父家通学,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

他有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在读高中。妹妹还住在静冈的伯父家。

岸的遭遇和自己类似,不知羽生是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岸悟性奇佳。

他的身体很适合攀岩。

“他大概有天分吧。”

伊藤对深町说。

“他的攀岩方式也和羽生非常像。”

攀爬简单的岩场时,若光看影子,他的动作和羽生一模一样。

两年后,如果是简单的岩场,他已经能够爬第二位,担任羽生的绳友了。

岸加入青风登山会,过了两年半多的那年冬天——

十二月中旬。

羽生原先预计想一起入山的伙伴取消了预定行程。

理由是——

工作不能请假。

羽生一如往常声色俱厉地责备伙伴。

他是肯和羽生两人入山,以登山绳系住彼此,在青风登山会中相当难能可贵的伙伴。

羽生失去了那名伙伴。

登山会中,已经没有人可能和羽生搭档。

这时,提出务必带自己一起去的要求的,是二十岁的岸文太郎。

“不可能。”

羽生说。

要去爬的是冬天的山。

地点是北阿尔卑斯山的屏风岩。

岩壁上可能附着冻结的雪,而且要在岩石中间露宿。岸对此能够应付到什么程度呢?

征服屏风岩之后,要顺路进入北穗的泷谷。在那里又要攀岩。这需要知识、体力,以及判断力和技术。

如果是夏天或秋天也就罢了,岸还不足以应付冬天的泷谷。

“我可以的。请你带我去。”

“不行。”

“如果我碍手碍脚,你可以随时丢下我。如果有危险,你割断登山绳也无所谓——”

结果,羽生让步了。

羽生和岸一起进入十二月的北阿尔卑斯山,然后一个人回来。

岸化为尸体,被羽生扛回了德泽山屋。

即使是冬天,在界于上高地和横尾之间的德泽山屋里,也有专门负责看守山屋的人员。

晚上,有人敲山屋的门,打开门一看,发现浑身是雪的羽生扛着岸的尸体站在门前。

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右脚的大腿骨骨折,从胯下插入接近肺的地方。

羽生简短地说明状况。

羽生当前导。

正确来说,是在爬上悬岩后,以Z字形攀登在悬岩的正上方往左移动。

从羽生脚的正下方到底下的岩棚为止,什么也没有,只有落差两百公尺的空间。

岸在岩石中间用登山绳固定自己,却摔了下去。因为承受岸体重的岩石从岩壁上剥落崩塌。

当然,前导的羽生也从岩壁上被扯了下来。

下坠的岸和羽生以登山绳绑着彼此。

一开始,因为岸下坠的冲力,楔钉从他用来自我确保的岩石上剥落了,登山绳因此随之绷紧,而将羽生从岩壁上扯了下来。然而,羽生没有摔下去。他从岸自我确保的地方来到被扯下之处的途中,将楔钉打进岩壁,扣上扣环并把登山绳穿过其中。那条登山绳的绳头固定在羽生腰部的安全带扣环上。羽生的身体在岩壁表面拖行,来到途中打进楔钉的地方停了下来。

打进岩石的一根锲钉,支撑住羽生和岸两人份的体重。

岸悬空吊在羽生下方三十公尺,仍然活着。

“你没事吧?”

羽生对岸说。

“对不起。”

羽生听见了岸的声音。

但看不见岸的身影。

羽生下方一公尺一带是悬岩的上半部,岩壁从那里向内侧凹进去。

看得见绷紧的登山绳接触那块悬岩的上半部,但其余部分则消失在岩石下方而看不见。

两人试着出声交谈,岸的身体离岩壁有四公尺,如果不像钟摆似地晃动身体,手就构不到岩壁。即使构到岩壁,也只是碰到而已,没办法抓住。悬岩的光滑表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抓的物体。

羽生的动作幅度也有限。

自己绑着登山绳的钩环,正好被扯得碰到了挂在打进岩壁的楔钉上的钩环。

要用这种身体姿势,凭臂力将岸拉上来是不可能的。如果利用自己的体重,让自己往下降,理论上,岸的身体自然会被拉起来,但如果下降一公尺,自己也会吊在悬岩所形成的空中。

羽生以不自然的身体姿势,姑且先把两根楔钉打进眼前的岩石,再用绳环套在楔钉上,暂时固定自己的身体。

羽生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将绑着九厘米尼龙绳前端的扣环,从安全带解开。在此同时,将绑着登山绳的扣环,拉到另一个原先被拉至楔钉的扣环。由于登山绳承受着岸的体重,因此需要相当大的臂力,但羽生做到了。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绳环的长度——三十公分左右,但羽生终于可以让身体离开岩壁,自由活动。

羽生从岩壁挺起上半身,将体重施加在用来固定自己的绳环上,往下方看去。

令人恐惧的高度。

总算看见了吊在下方的岸的身体。

“我刚完成了自我确保。”

羽生对下方说:

“怎么样?能靠普鲁士结爬上来吗?”

“不行。”

底下传来虚弱的声音。

普鲁士结——将绳环绑在从上往下垂的登山绳上,利用那个绳环往上爬的方法。

绳环是将六十公分左右的细尼龙绳打结形成的环。虽然长度会因用途而有所不同,但攀岩者都会将好几个绳环挂在腰部的扣环上,于固定绳友或固定自己时,使用绳环。

打普鲁士结时也会使用绳环。

将绳环的一端绑在登山绳上,打特殊的绳结——这么一来,拉住绳环没绑在登山绳上的另一端时,只会往其中一个方向移动,但不会往反方向移动。换句话说,就是打一个只往登山绳上方移动,而不会往下方移动的结,并将一端挂在自己安全带的扣环上,这样不但能够不使用臂力,把体重施加在登山绳上获得休息,而且已经上升的高度也不会因为休息就下降。

一旦攀附于岩壁上,在往上攀爬,或在壁面上横向以Z字形攀登时,避免不了使用手脚的力气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就算什么事都不做,一动也不动,体力还是会持续消耗,这是很痛苦的。然而,若是使用普鲁士结,至少在不动时,能够保留体力。

但是,使用普鲁士结攀爬岩壁,基本上是指自己的身体附着于岩壁时的做法,并非用来攀爬登山绳,而是边爬岩壁,边利用绳上的普鲁士结攀爬——这种登山方法,基本上是一种辅助手法。

要在悬吊于登山绳的状态下,只靠普鲁士结攀爬登山绳,就算臂力相当强的人也很难做到。更何况高度相差三十公尺,要在身穿冬天装备的状态下那么做,实在迹近不可能。在用来练习的岩场上,体力充沛、且仅身穿一件t恤时那么做也就算了,但岸才刚下坠三十公尺的距离。

虽然腰部的安全带支撑了下坠三十公尺时的速度,但那股冲力应该对岸的内脏和脊椎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

他实在没办法靠普鲁士结爬上来。

然而,羽生明知岸爬不上来,还是必须不停地对下方的岸说话。

放眼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常念岳和蝶岳的白色峰顶。

岳桦和冷杉的树影,倒映在眼底下的银白雪上。

再过七到十天,说不定利用年假入山的人会来到这个岩场,但如今在这片广大的天地间,只有羽生和岸。

这样下去的话,岸和羽生自己都会没命。

就算把岸丢在这里,要单独爬上去,也需要登山绳。

羽生走投无路。

他好几次抓着登山绳,试图将岸拉上来,但连两公尺都拉不上来。

一开始,两人频繁对话,但也渐渐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岸的声音逐渐变弱。

岸似乎受了内伤。

过了一、两个小时,羽生的体力也渐渐消耗了。

<er h3">3</h3>

“因为断了。”

羽生对德泽山屋的看守员说。

“断了?”

“登山绳碰到岩石角,在那里被磨断了。”

羽生如此说明。

于是,羽生自由了。

后来,羽生单独来到屏风岩的顶端,走夏天的登山道下山,替岸收尸,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这里。

对警方、对青风登山会的人,羽生说的话都一样。

为了慎重起见,警方检查了登山绳断口,那里残留着被岩石磨断的痕迹。

意外——

这件事以意外的形式落幕。

这起意外发生的一个月后,羽生退出了青风登山会。

且不管是谁先起头的。

但青风登山会中,流传着这样的谣言:

那会不会是羽生割断的呢?

肯定发生了接近羽生所说的意外的事实,但登山绳会不会不是被岩石磨断,而是羽生为了救自己,以刀子割断的呢——?

当然,除了羽生和岸之外,并没有人在现场,所以这只是想象。

而且,说的人也是半开玩笑。

虽然是半开玩笑,但若当事人是羽生——就无法否定他有这种想法。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割断登山绳。

羽生曾经直截了当地说过这句话。

和绳友悬吊在岩壁上。

自己在上,对方在下。这样下去的话,两人都会没命,如果割断登山绳让底下的人摔下去,上面的人就能得救——面临这种情况时……

羽生说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割断登山绳。

可是,登山绳的切口是被岩石磨断的——

那种事情,事后总有办法动手脚吧。

大家都不承认自己说过那种话。

有人说了那种话——或者有那种谣言——大家在那种情况下,聊着羽生的八卦。

虽然是半开玩笑,但对话总在无意中带着真实的弦外之音,就是因为那个话题的主角是羽生丈二。

<er h3">4</h3>

深町无法直接得知,羽生丈二有多在意长谷常雄。

然而,深町能够想象,羽生是以何种目光看待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年轻天才登山者。

尽管年龄只相差三岁,但对羽生而言,长谷是属于新一代的登山者。至少,深町觉得羽生应该是那样看待长谷。

长谷的天分、实力,几乎都和羽生相差无几。

差异最大的是,两人的个性、性格。

而两人八成连拥有的运气都不一样。

羽生的四周经常笼罩着一片阴郁的气氛,相较之下,长谷无论是性格或登山风格,都像风一样爽朗。

若羽生的攀岩给人的印象是:爬行在北面山谷内侧照不到太阳的森白冰上;那么长谷的攀岩给人的印象就是:爬行在南面浴沐在阳光下的青翠岩壁上。

长谷陆续征服日本国内的主要岩壁,不久之后,把主战场转移到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山壁,相较之下,羽生依然在攀爬国内的岩壁。

岸文太郎死了之后,羽生开始喜欢单独一人爬山。

视情况,有时候他也会跟人搭档,但这个时期内羽生所征服的多数岩壁,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另外——

深町在调查羽生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怪事。

羽生身边没有女人。

不管问谁,都没有人说羽生曾和某个特定的女性交往。

“女人?应该没有吧——?”

伊藤这么说,其他人也说:

“不晓得呐。”

尽是如此简短的一句话。

“可是,也没有谣言说他是‘这个’——”

说到“这个”时,那个男人抬起右手,将右手的手臂贴在左脸颊上。

那个动作意味着“男同志”或“人妖”。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胡搞瞎搞呢。”

无论如何,不久之后,羽生和长谷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竞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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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岩棱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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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了解当时的羽生丈二的人,是“大乔拉斯”的多田胜彦。

“大乔拉斯”是日本一家登山用品厂商。

昭和四十年代(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的创业初期,只制造简单的健行鞋、登山背包、雨具和水壶等,在登山热逐渐成为一种社会风气时,摇身一变成了专门制造登山用品的厂商,开始制造冬季登山靴、冰杖、帐篷等,到了滑雪盛行时,更将触角延伸至滑雪用品。

目前,它成了滑雪和户外用品的专门厂商,事业规模扩大,远胜创业时期。

深町诚在“大乔拉斯”位于五反田的总社大楼三楼,和多田见面。

深町在电话中告诉他,要采访有关羽生的事。

“如果一小时左右的话,我能拨得出时间——”

于是,多田指定了这一天。

下午三点——

从多田手中接过来的名片上,写着“业务部长”的头衔。

“嗯,是的。是我把羽生拉进敝公司,当敝公司的第一个测试者。他的身分不是员工,而是约聘人员——”

多田一面亲自替深町煮咖啡,一面说道。

“抱歉,劳烦您特地替我煮咖啡——”

“哪里的话。我原本就是登山者,习惯了凡事自己来。”

以滤滴式咖啡机煮出来的地道咖啡香,从放在茶几上的咖啡杯飘来。

“因为滑雪和户外活动的风潮,划独木舟的风气也从三年前开始兴起,但身为爱山人士,我觉得有点空虚。”

“去爬山的人减少了吗?”

“是的。就连帐篷和其他用品,出的也大多是家庭式的。不用特别小型、轻巧。就连瓦斯炉,也不用背着带到山上,所以只要汽车载得下的大小就可以了——”

多田补上一句:因为如今很少人会想背着沉重的行李,闷着头走到山顶——

“羽生来我们公司,我想是在一九七七年。”

多田像在自己心中探寻当年的事,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我想,那是在他因为那起登山绳断掉的事故而退出青风登山社之后。我打听到羽生丈二在找工作。我和羽生见过好几次面,所以跟他联络见了面。”

羽生的工作就是,在“大乔拉斯”将新制品量产之前,在现场使用那些新制品,陈述各种意见。

除此之外,还要参加厂商主办的户外活动,教参加者攀岩和登山技巧。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一份常态性的工作。

销售“大乔拉斯”商品的店家听到“爬上鬼岩的羽生”,也请他担任登山用品店的销售顾问。

羽生有时候当店员,回答登山用品店顾客的问题,为客人的登山计划提供建议,有时候也担任向导。

“大乔拉斯”的产品测试工作,羽生只做了几年,但在岳水馆这家登山用品店担任顾问的工作,在羽生发生喜玛拉雅山意外之前,持续做了八年。

随时可以请假入山——这个条件使得羽生能够长期工作,但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时期,羽生把相当多的天数用在这份工作上。羽生仍然站在第一线,以登山家身分入山,但他的爬山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样连生活都不顾。

这个时期——昭和五十二年(一九七七年)夏天,羽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国外的山。他在一个夏天之内,爬完了欧洲阿尔卑斯山的艾格北壁、马特洪北壁、大乔拉斯北壁——这三面北壁。

这时,他不是一个人。

比羽生大四岁的多田和他同行。

羽生三十三岁,多田三十七岁。

“羽生应该是天才吧,他的爬法无懈可击。他在岩壁上毫不犹豫。不,这种说法不正确。他会犹豫,但是,一旦犹豫,他就会下决定,把手伸向困难的地方。简直像是在对害怕岩石的自己生气,想给自己惩罚似地,把手伸向那块困难的岩石。然后,克服它。”

多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点头,说:

“羽生是个怪胎。他果然有些令人无法以常识去理解的地方。”

“哪种地方呢?”

“一个夏天把三面北壁全部爬完,爬完最后的大乔拉斯北壁后,我和那家伙在拉斯科山屋以啤酒干杯。我本身因为解决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而以充实的心情在喝酒,但那家伙却不一样。”

“——”

“那家伙边喝酒边对我说。”

“说什么?”

“他说,这种山根本是小意思。”

“小意思?”

“没错。我吓了一跳。”

当时,羽生对多田说了如下的话:

夏天无论爬再难的岩壁,都没什么了不起。果然还是冬天的北壁才有挑战性。除非是做有史以来头一遭的事,否则都没有意义。

“一开始,我以为羽生在开玩笑。不过,他是真的觉得夏天的三大北壁没什么了不起。他爱怎么想是他的自由,可是,那种话不该对刚和他一起爬完三大北壁的人说。嗳,现在回想起来,我想,他就是那么强烈地在意着长谷的成绩。”

羽生和多田一起爬完阿尔卑斯山的那一年二月,长谷常雄单独攀爬马特洪北壁,站上了顶端,比两人早了五个多月。

冬天,而且是独自一人爬上马特洪北壁,这当然是世上头一遭。

这成了将长谷的名字从日本舞台推上世界舞台的契机。

羽生在意这一点。

他虽然没有说出长谷的名字,但显然在意着长谷的成绩。

羽生第一次到国外登山,是兼测试新帐篷和用品,羽生和多田的旅费由“大乔拉斯”支付。

“那种话不该在那种时候说。”

多田说他当时终于明了羽生渐渐失去伙伴的原因。

羽生强烈在意的长谷,自从在昭和五十二年二月攀登冬天的马特洪北壁之后,陆续攀爬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岩壁。

爬完马特洪峰的隔年,于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年)三月,长谷独自攀登艾格北壁。就冬天独自攀登而言,这也是全球第一次。

长谷这下完全成了全球登山界的宠儿。

除此之外,爬完艾格峰的隔年(一九七九年)冬天,长谷挑战大乔拉斯北壁。

全世界的登山者之中,还没有人成功地在冬天单独攀登这面岩壁。

第一年是马特洪北壁,隔年是艾格北壁,再隔年是大乔拉斯北壁——在全世界的登山者之中还没有人成功的冬天,一个人单独攀登欧洲阿尔卑斯山中难度最高的三大山壁,这是世界登山史上史无前例的壮举。

冬天的大乔拉斯北壁,可以说是欧洲阿尔卑斯山剩下的最后一面大岩壁。爬上她,等于是就此替欧洲阿尔卑斯山登山史的最终章画下了句点。

对于在历史上较晚进入阿尔卑斯山的日本登山者而言,所剩的处女岩壁,尽是难度极高且危险的岩壁。

这些岩壁在此之前击退了好几个有名、无名的登山者。

羽生——不,除了羽生之外,只要是对攀岩有兴趣的登山者,都能充分想象到长谷会向她挑战。

总有一天我要——

心里这么想的登山者们想到现实问题,都不敢攀登这些岩壁。

因为危险程度相差悬殊。

独自攀登比起两人攀登,需要多一到两倍——不,是三倍以上的体力和意志力。

基本上,帐篷、瓦斯炉、楔钉、钩环和登山绳等,无论是一人爬或两人爬,所须带去的量、个数几乎都差不多。如果是两个人,就能将装备的重量均分在两人背上,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将那些物品的总重量往上扛。

若是攀岩,会把行李放在出发地,先空着手攀爬。一爬到上面之后,再悬垂下降至原本的位置,在那里背起行李,再度攀爬同一面岩壁。也就是说,同一面岩壁要攀爬两次。

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暴风雪会随着强风打在身上,必须在一年到头照不到阳光的北壁途中,反复这么做达一星期以上。

新雪不间断地洒落下来,宛如淋浴一般。也经常要在岩壁途中将楔钉打进岩石,把帐篷像吊床般固定于岩石上,睡在其中。

几乎睡不着。

在攀岩途中精神失常,产生幻听,结果坠落身亡——冬天的大乔斯拉北壁就是以这种方法,一直拒绝人们。

既然长谷想那么做,我就抢先一步——虽然这么想,但是实际上却做不到。

如果长谷要做那件事,只好任由他去了。

那不仅是日本,更是全世界登山家的想法。

但是,只有一个人不能接受这种事。

“那就是羽生丈二。”

多田说。

<er h3">2</h3>

“能不能让我从二月休到三月底呢?”

羽生是在一月中旬向多田请假。

“你要去爬哪里的山吗?”

多田一问,羽生嘟囔着回答:

“嗯,嗳——”

回答方式生硬,而且语调僵硬。

表情不自然。

多田马上想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该不会是要去爬大乔拉斯峰吧?”

多田这句话,令羽生闭口不语。

“你想在长谷去爬之前先爬吗?”

被这么一问,羽生不置可否。

“请你让我去。”

羽生只说了这么一句。

多田明白,当羽生处于这种状态时,如果说不行,他大概就会辞掉工作。

目前,“大乔拉斯”正在准备新型的冬季帐篷和防水透气的羽绒外套,为了替这些制品做最终检测,羽生将于三月带着这些帐篷和羽绒外套进入谷川。

“岳水馆那边呢?”

“我还没向水野先生说。我打算明天再拜托他。”

水野治是岳水馆的店长。

“我会考虑看看。你等我一下。”

多田说。

“考虑完也不会让我去吧?”

羽生问道。

多田咬紧牙根。

他明白羽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长谷这次去大乔拉斯峰,有好几家厂商赞助,登山用品厂商“大乔拉斯”也是其中一家。

长谷要挑战在冬天单独登上大乔拉斯北壁顶,“大乔拉斯”成为他的赞助商,却让自己内部的测试员羽生抢先长谷一步,企图成为第一个登顶的人,常理是不会允许这种行为的。

多田问他要去爬哪里的山,羽生之所以不回答,是因为背后有这种原因。

我们不晓得羽生去爬哪里的山,只是放他假而已——“大乔拉斯”方面是可以做这种表面工夫,然而,那充其量只是做做表面。

“为什么不让我去爬呢——?”

羽生逼问沉默不语的多田。

“为什么我们公司要出钱让其他人去爬大乔拉斯峰,却不让我去爬呢?”

“羽生,不是你说的那样。并不是我们公司出钱让长谷去爬。是长谷自己要去爬。长谷自己下定决心,自己计划要去爬。我们公司只是提供了长谷一些钱和用品而已。像我们公司这样的赞助商,还有好几家——”

多田说的没错。

除了“大乔拉斯”之外,还有好几家企业成为长谷的赞助商。

包含出版社、电影制作公司、食品厂商、电视台、报社、钟表厂商、制酒业者、“大乔拉斯”在内,一共有十多家企业,虽然差别在于有人提供物资,有人出钱,但都是以赞助商的身分协助长谷的计划。

这一切都是因为去年和前年,长谷在冬天单独第一个攀登艾格北壁、马特洪北壁,交出了漂亮的成绩单。

羽生陷入沉默。

他低着头,走出了多田的办公室。

羽生不待请假批准,就辞去了“大乔拉斯”的工作。

岳水馆方面因为水野准许一个月的假,所以羽生不用辞职。

“可是,羽生为什么在意长谷到那种地步呢?”

深町问多田。

“你知道长谷爬过鬼岩的事吧?”

“知道。好像是爬完欧洲阿尔卑斯山的三大北壁那一年吧,长谷爬上了羽生爬过的鬼岩。事后看来,那么做是为了在那一年挑战冬天单独攀登马特洪北壁而准备吧?”

“是的。”

“长谷去爬鬼岩,令羽生大为震惊吧?”

“你有听谁说过,长谷在爬鬼岩之前,去向羽生讨教吗?”

“有那种事吗?”

“我想,应该是昭和五十二年一月。”

“这么说来,是在那起屏风岩的山绳断掉意外的——”

“没错。发生那起意外的隔年——或者应该说是同一年冬天,一月时,长谷来到羽生身边。”

“哇——”

“正好是羽生决定当我们公司的测试员的期间,我和羽生两人在涩谷的居酒屋喝酒时——”

“长谷当时在那里吗——?”

“是的。”

多田说:我俩一面喝温热的日本酒,一面聊着登山话题时。

当我们坐在和式座位,隔着小桌子边吃火锅边喝酒时,一行四人围炉的团体中,有一个人隔着两张桌子,眼睛不停偷瞄羽生。

从他因雪反射阳光而晒黑的脸来看,我猜他八成是在爬山的人,但我不认识那个男人。

过没多久,那个男人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走向羽生和多田的座位。

“打扰了。希望没有认错人,你是不是羽生先生呢——?”

羽生点头承认,那个男人的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他的年龄约莫二十八、九岁,顶多三十岁左右。

“敝姓长谷。”

男人报上自己的名字。

“长谷?”

“长谷常雄。”

“哦,那位——”

羽生点点头,长谷腼腆地搔头,感到不好意思。

这个男人宛如太阳般热情。

看见他那自然而不做作的笑容,鲜少笑的羽生不禁跟着面露微笑。

“抱歉。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长谷说: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多田和羽生当时都是第一次见到长谷,但当然知道长谷的名字。

他是陆续爬上日本和欧洲阿尔卑斯山高难度岩壁的男人。他经常和绳友一起攀爬,但单独挑战岩壁的次数也不少。

“好啊。”

羽生应道,多田一挪动身体,长谷便盘腿坐在他身旁。长谷离开原本座位的时候,他的三名伙伴依然围桌而坐。

长谷再次自我介绍之后,说:

“羽生先生,能不能说你去爬鬼岩的事给我听呢?”

长谷将身体探向桌面说。

“鬼岩的事?”

“是的。日本几乎没有如此险峻的岩壁。就连欧洲阿尔卑斯山区也寥寥可数。一九七〇年冬天,爬泷泽沟状岩壁时,我瞄了一眼鬼岩,吓得浑身发抖。”

长谷的目光闪了一下。

“太吓人了。我觉得实在不是我能够应付的。我当时心想,爬上这种地方的羽生先生,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的语调中,带着一种并非拍马屁的称赞。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羽生只是爱理不爱地回应,但多田也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他似乎不是心情不好。

话题转为鬼岩的岩壁。

长谷一问,羽生便答。

令人惊讶的是,羽生从自己攀附在鬼岩上到爬完为止的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记得正确无误。

在哪个悬岩伸出右手多远,有个多大的抓点,或者它突出几厘米左右,羽生站在居酒屋的榻榻米上,示范自己当时的动作给长谷看。

长谷特别针对露宿地点及其方法,巨细靡遗地询问。

从长谷的说话口吻来看,他似乎相当彻底地研究了鬼岩。

从头到尾说完后,长谷低头致谢。

“感激不尽。”

“那么告辞了。”

羽生问正要起身的长谷:

“你要去爬鬼岩吗?”

自从一九七〇年,羽生和井上一起爬上鬼岩以来,尚未有人成功地在冬天征服鬼岩。

有几人向她挑战,但是全在半路上无功而返,其中有一半人丧命。

“是的。明天——”

长谷站了起来,爽朗地说。

“明天?”

“嗯。明天,我要进入谷川。”

他脸上浮现笑容。

这个男人不会紧张吗?

多田说他当时如此心想。

他不会紧张吗——?

在此之前,在冬天的鬼岩出现好几名死者,最近甚至已经没有人想爬了——长谷看起来不像是明天就要进入那里的男人。

“你不害怕吗?”

多田问道。

“我害怕啊。”

长谷答道。

他的声音当中,微微带着颤抖。

“就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长谷笑了。

“你和谁搭档呢?”

多田一问,长谷再度搔头,说:

“我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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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长谷单独爬上了鬼岩。”

多田一口饮尽杯中剩下五分之一左右的咖啡。

他拿着空咖啡杯低喃道:

“所以,长谷去爬马特洪北壁,是在爬完鬼岩的一个月后——”

“马特洪峰之前——羽生在二月又爬了一次鬼岩吧?但这次是单独一人——”

深町问道。

“是的。”

“受到长谷的刺激?”

“我想是那样没错。”

想要单独攀爬鬼岩,并且亲身实践的长谷是个奇人,而后来又单独爬上鬼岩一次的羽生也不遑多让。

“结果,截自目前为止,人类在冬天爬上鬼岩三次。只有羽生、井上、长谷这三个人爬上去过,而爬过两次的只有羽生一个人……”

这项纪录至今依旧没变。

“原来是这样啊……”

深町点点头。

对于羽生丈二而言,唯一且最大的勋章就是冬天的鬼岩。

无论怎样的人在爬国外怎样的山,得到怎样的成绩……

我是第一个在冬天爬上鬼岩的人。

那就是羽生的心灵寄托。

但长谷却夺走了那份心灵寄托。

没有人会想在冬天单独攀爬鬼岩。但长谷却十分轻易地做到这件事。

深町猜想,羽生八成气得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

羽生是在长谷爬上鬼岩的一个月后,也在冬天单独攀爬鬼岩。

长谷露宿三次才爬完鬼岩,羽生则只露宿两次就爬上了鬼岩。露宿次数少,厉害归厉害,然而,第一个在冬天单独攀登鬼岩的人是长谷,这却是个不容动摇的事实。

长谷露宿三次,但我只露宿两次就爬上去了。

羽生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之际,发生了一件像在嘲笑他这种自我安慰的事。

长谷常雄是第一个在冬天单独攀登马特洪北壁的人,也令羽生的纪录相形失色。

恐怕是从当时开始的。

羽生丈二这名天才登山者,心中开始经常在意着另一名天才登山者——长谷常雄。

当然在此之前,羽生也早就意识到一次又一次创下辉煌记录的长谷。长谷在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以日本圣母峰登山队队员的身分,爬到八、三五〇公尺,以此活跃于登山界的事也传进了羽生耳里。

大概是从这个时候起,羽生开始明确意会到长谷常雄这名登山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er h3">4</h3>

羽生丈二和长谷常雄——

没有登山者像这两人的对比如此强烈。

深町诚这么认为。

阴与阳。

若羽生是阴,长谷就是阳。

深町一面采访羽生的事迹,一面着手搜集羽生和长谷的登山记录。

他也看了两人投给登山杂志的文章。

羽生几乎没有留下那种文章,但长谷数度在与登山有关的杂志留下文章,特别是在冬天单独攀登大乔拉斯北壁之后,连一般杂志和报纸都开始经常刊登他的专访报导。

相较于长谷留下了三本著作,羽生只有在爬上鬼岩时投了篇短文给一家名为《岳望》的登山杂志而已。他本人亲手写的文章只有这一篇,后来经常都是客观性的记录。

当然,羽生较常被记载于和他同行过的人的文章中。

羽生经常看起来像是为了摔下去而爬。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一期(一九六五年六月发行)

我觉得羽生确实常常展现天才的攀爬方式,但相对地,也越来越危险。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二期(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发行)

他很少笑,但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三期(一九六六年三月发行)

讲好听是纯真,讲难听是任性。羽生的个性当中,有一些这样的部分。结果,我和羽生分道扬镳,但如今,我也经常羡慕他。因为我没办法像他那么心无旁骛地面对爬山。我之所以离开他身边,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或者憎恨他。如果别人问我喜欢或讨厌他,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无论是技术,还是那家伙面对爬山的强烈情感,都令我感到敬佩。不过,我是从不再当他绳友之后,才这么想的。

——井上真纪夫,〈畅谈鬼岩〉(专访),《岳望》一九七〇年五月号

我在拉斯科山屋听说羽生先生的事。攀爬时,我经过了羽生先生摔下去的地方,明明左边有一条更安全些的路线,但羽生先生好像是从那里笔直往上爬。那条路线不是不能爬,但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羽生先生会在那里选择往上爬的路线呢?

——长谷常雄,〈凌空于大乔拉斯峰〉(专访),《朝日周刊》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号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喜欢人。他并不讨厌人。这一点,我现在十分明白。他喜欢人类社会,也喜欢和朋友喝酒。或许羽生真正的心声和大家一样,想当普通人。可是,那家伙除了自己之外,没办法和别人圆融相处。不,我想,他可能连和自己都没办法好好相处。因为他好像老是在跟自己吵架。所以,我想那家伙一定会一头栽进爬山。爬山可能是那家伙用来参与人类社会的唯一方法。那家伙啊,希望别人夸奖他希望得要命,大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吧。所以我想,他才会专挑危险的事情做。和伙伴喝酒的时候也是,不是马上回家,就是留下来喝到最后。喝到最后时,他会要求再续一摊、再续一摊。随着每续一摊,伙伴的人数就渐渐减少,他就会露出一脸落寞的神情。我总觉得不能丢下那家伙一个人,结果到最后,经常我和他两个人喝到天亮。那么希望人陪的家伙,却经常一个人入山。我想,那家伙大概是希望人陪才一天到晚入山。对于在圣母峰发生的事,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毕竟,是我向登山队推荐他的。

——伊藤浩一郎,〈攀登圣母峰的可能性〉(专访),《岳望》一九八六年九月号

羽生在喜玛拉雅山做了不能做的事。我认同他的天分、技术,但就登山者而言,我不予置评。

——田边聪志,〈攀登圣母峰的可能性〉(专访),《岳望》一九八六年九月号

长谷常雄本身也针对登山写了几篇文章。

爬不上那座山,并不是山的错。山没有对登山家做任何事。登山家之所以爬不上山,只是因为登山家输给了自己。

——《北壁之诗》,岳游社出版

我背着朋友的尸体,踏着雪下山。抵达陡坡,我回头望谷川。

“我什么也没做唷。”

山静静的,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同一座山。

——《北壁之诗》,岳游社

我并不是为了寻死而爬山。反而是为了求生、为了掌握活着的证据而爬山。那项证据为何,我无法用言语说明。明明在山里时、攀附在危险的岩壁上时,我了解了那一点,但是一旦回到市区,我就忘了它。仔细想想,爬山就像是为了想起那件事。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去爬山,是为了去与山对话。一面与山对话,一面寻找自己身在山的何方。对我而言,这种行为就是爬山。越是面对更危险、更困难的岩壁,我越觉得能与山进行深入的对话。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只身入山险又峻。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大概、一定非得爬山不可。或许有人会说:若只是要置身于那种极限状况,除了爬山之外还有许多方法,不见得非得那么做不可。然而,对我而言,我认为那种极限状况必须是透过爬山所带来的。

——《攀向极限》,岳游社

动物大概有食物就能活下去。只要有食物和能够睡觉的地方即可。然而,人类不一样。人类并不是满足了衣、食、住的需求,就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地活下去。人类要活下去,需要的不只是物质层面,还需要不断往高处爬的精神层面。

长寿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人的一生当中,该视为问题的是活得精采与否,而不是人生长短。

重点在于怎么活,而不是活了多久。

生命,不在于长度。

——《攀向极限》,岳游社

不过,仅仅存在那里的山顶并非至高之物。那只等于掉在路边的石头。

它之所以成为至高物,是因为有人的视线注视着它。当人想到山顶时,正因为人殷切地向往山顶,那里才会成为至高处,成为神圣的地方。

并不是因为山顶神圣,所以人心向往之。而是因为人打从灵魂深处心神向往,那里才得以成为神圣的地方。

——《攀向极限》,岳游社

正文 第七章 大乔拉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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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乔拉斯峰位于白朗峰的东北方。

她的棱脊东西延伸约一公里长,有六座峰顶。

东峰沃克峰顶,海拔四、二〇五公尺,是大乔拉斯峰的至高点。

西峰温帕峰。

库罗峰。

雅雷奴峰。

玛鲁格里特峰。

杨格峰。

每座峰顶都比富士山高。

一八六五年,爱德华·温帕首先登上西峰。而第一位踏上东峰至高点的是霍瑞斯·沃克。这座峰顶便是以一八六八年第一位踏上那里的男人的姓氏命名。

这面大乔拉斯峰北壁,可以说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有名的岩壁。比沃克峰顶高出一千两百公尺的沃克侧棱格外有名,一九三八年,凯辛、艾斯波席托、提佐尼三人首次攀登。

一九六三年一月,华特·庞纳帝首度在冬天攀登成功。当然,他不是单独一人。

到了一九七九年,长谷常雄才成功地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这面岩壁。

深町自己从前也一度为了采访而造访这座大乔拉斯峰。

她是一座庄严而风格别具的山。

从拉斯科冰河仰望的那副山容,令人百看不厌。

“没办法——”

深町造访岳水馆,水野治坐在内侧的小圆椅上对他说。

水野也请深町在同样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面对面。

水野应该六十多岁了,但骨架子大,而且手腕的肉也厚实。

他大概已经远离了困难的山,但若要爬山,仍是站在第一线的体格。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阻止羽生,他也打算去。再说,如果我会说不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雇用他了。”

水野背后的墙上,挂着满满一面墙的登山背包。

有许多Millet等厂牌的舶来货,但也有“大乔拉斯”等国内厂商的产品。

店内充满一股独特的气味,说不上是汗味或冰杖的铁的气味。深町并不讨厌这种味道。闻着闻着,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原本是为了探听羽生现在在做什么而展开调查,但在采访过程中,深町渐渐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本身感兴趣。

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再见一次马洛里的相机。深町想得到那台相机,确认是不是马洛里的相机。

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调查羽生丈二在尼泊尔的哪里。原本应该是为此而展开调查的。

当然,前提是在加德满都见到的那个名叫Bisālu sāp的日本人就是羽生丈二。首先,那个男人肯定就是羽生没错。深町透过宫川拿给他的照片,确认了。

如果只是单纯打听羽生所在之处,再度自掏腰包飞到尼泊尔试着寻找,也是一个方法。

然而,现在也没人保证羽生在尼泊尔,假如他在加德满都之外的地方,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出那个男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管是伊藤、井上或多田,到头来,没有人知道羽生的近况。

但无论如何,终于循线找到了水野。

“那,结果,羽生出发了是吗——?”

“而且是一个人。”

“一个人吗?”

“是的。羽生从日本出发起,就是一个人——”

二月十日,羽生从日本出发。

独自一人出发。

事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乔拉斯”的多田胜彦和岳水馆的水野治。

“接下来的事,大部分就像大家知道的一样。”

“羽生摔下来了,是吗?”

“是的。”

羽生离开拉斯科山屋,攀上沃克侧棱是在二月十八日。

第一天,他攀越雷布法特岩缝。第二天,当他攀在上方的岩壁时,摔了下来。

落差大约五十公尺。

全身挫伤。

右臂、右腿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羽生从那里开始只以一只手臂逃生。后来,这趟名为奇迹式攀登的逃生之行,又成了羽生丈二的神话。

那趟逃生之行,使得紧接着挑战的长谷成功了。比起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大乔拉斯沃克侧棱,就某个层面而言,这项危险的攀登可说是难度更高。经过那趟奇迹式攀登,连一般媒体也记住了羽生的名字,将他和长谷并列。

比任何人更先知道羽生的这起意外,联络救难队的,是晚他三天攀上沃克侧棱的长谷的队伍。

长谷的队伍想要攀上岩壁时,察觉到在上方岩壁任何地方都不见羽生的踪影,于是意会到羽生发生了意外。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羽生也是一个人……”

水野对深町如此说道。

<er h3">2</h3>

又做了那个梦。

有个男人独自攀向矗立于繁星之中的山顶。

只看得见那男人的背影,假如他回头的话——

说不定他是羽生丈二。

一开始,深町也曾以为那个男人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但至少如今,深町认为他是羽生。

一场浅眠。

因为自己一面做梦,一面认为那是梦境。

认定那男人是谁也很奇怪。这原本就是梦,而不是事实。每次自己脑中在意的事都会反映在梦中,而影像和自己的感受方式都会改变。自己之所以认为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羽生,是因为现在,自己在意着羽生的事。

白天见了水野治,和他聊羽生的事。那大概也对梦境造成了影响吧。

深町也认为,大概马上就会从这场梦中醒来。

因为自己的思绪渐渐变得比梦境本身更为清晰。

睡眠变浅了。

呃——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水野治在临别之际说了。

他说了什么?

手札——

没错,就是手札。

“你知道羽生丈二的手札吗?”

水野如此说道。

“不,我不晓得。怎样的手札呢?”

“记录大乔拉斯峰攀岩的手札。”

“回来之后才写的吗?”

“不是,不是回来之后才写的。而是正在攀岩时,在大乔拉斯峰的岩壁上,羽生亲手写的。”

“有那种东西吗?”

“有。但是没有发表在任何一本杂志上。”

“水野先生有看过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它在谁手上。”

深町对水野说:我真想看看那本手札。

“我现在不能说那人的名字,但是我会告诉对方你的事……”

水野如此说道。

深町低头拜托水野之后,对他说:

“对了,关于羽生的去向,有没有哪位可能知道呢——?”

“不晓得——”

水野好像试图想起什么,抬头看吊在头顶上五颜六色的登山背包。

“如果是爬喜玛拉雅山时的医生,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医生?”

“冈本仙次郎医生啊。”

“喔,那位……”

深町点点头。

他知道冈本仙次郎。

从日本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时代初期开始,他数度以医生的身分参加远征队。

他应该也以医生的身分,加入了羽生丈二在一九八五年参加的圣母峰远征队。

“冈本先生在大阪。”

水野说完,告诉深町冈本仙次郎的联络方式。

明天就得和冈本联络——

深町如此心想,意识已经从睡眠中清醒了一大半。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羽生丈二的事呢?”

水野问他。

“因为对他的爬山方式感兴趣——”

深町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总有一天想把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生平事迹,汇整成一本书。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加入专访他本人的内容。

深町隐瞒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见到羽生,以及马洛里相机的事,但是基本上,说出了接近真心话的部分。

睡眠变得更浅。

深町自己也不太清楚,实际上是以怎样的顺序,和水野聊到了刚才想起来的事。但想写书这件事,或许不是在回来时才有的念头,而是在第一次见到羽生时就想那么做了。

喔,对了。

手札。

想起手札的那一瞬间,思绪从梦境飘向了手札。

脑海中已经只浮现片断的圣母峰影像。

然而,在完全醒来之前,深町想再看一次那个男人朝圣母峰顶迈进的那一幕景象。

自己应该有话必须对那个男人说。

别抛下我——

不,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话必须说才对。

是什么呢?

加代子——

对了,是加代子。

别把加代子从我身边抢走——

意识顿时变得朦胧,刹那间,思绪再度被吸进睡眠之中。

男人站着。

正面看着深町。

一张熟面孔。

一张不可能忘记的男人的脸。

加仓典明——

那张脸以哀戚的眼神,凝视着深町。

他的嘴唇动了动——

抱歉……

加仓典明如此说道。

噢,不对。

我想要想起来的不是这种事。

不对。

猛然回神,深町仰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抬头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这里是商务旅馆狭窄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身体,因为湿粘的汗水而感觉粘腻。

身上依然穿着衣服。

自己和水野告别,回到房间,仰躺在床上时睡着了。

好热。

空调没开。

头旁边摆着电子时钟。钟面上显示时刻的数字,在黑暗中发出蓝色的磷光。

凌晨两点——

深町坐起身子,叹了一口气。

“抱歉……”

深町清楚想起了加仓典明当时的表情、那句话的抑扬顿挫。

加仓的那句话,正是让自己这次下定决心去圣母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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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加仓邀他去喝酒时,深町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他心想,这下心情终于能够放轻松了。

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秋天。

两人去喝酒。

地点是新宿的一家居酒屋。

聊起了爬山的事。

话题是从前一起爬过的山,和朋友们。十年前去爬马纳斯卢峰时,认识了加仓。加仓在那次远征队里担任扛行李的队员。和工藤他们在东京喝酒时,如果有时间,他也会露面。

加仓和深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也有共通的话题,在登山队这个封闭的组织中,他们经常聊天。

两人年龄相同,而且连爱上的女人都是同一个。

等到换地方续摊,进了第二家店,加仓仍然继续在讲爬山的事。

加仓迟迟没有提起那件事。

深町的话变少,相对地,只有加仓一个人变得饶舌。

不管喝了多少,两人都没醉。

过了最后点餐的时间时——

“你说也无妨。”

深町说。

原本饶舌的加仓,闭上嘴低下头。

“你在和加代子交往吧?”

即使深町这么说,加仓也不抬起头。

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加仓总算抬起头来。

加仓注视着深町,低下头来。

“抱歉……”

深町在黑暗中想起了当时的事。

濑川加代子——

在那之前,和深町交往了三年的女人。

她是接案工作的美术设计。

设计杂志的专题内页,有时候画插图,也接编辑工作。她在青美社这家出版社的编辑部有自己的办公桌,在那里从事专属的工作,拥有几乎等于正职员工的待遇。

深町替青美社主打的月刊杂志《旅游与住宿》工作时,遇见了加代子。

当时,加代子二十九岁,深町三十四岁。

她是个直来直往、喜爱爬山的女人。她虽然不攀岩,但足迹踏遍了日本北阿尔卑斯山、南阿尔卑斯山的主要山顶。

她的眼睛算大,脸型有些瘦削,几乎不施脂粉。

初次见面时,深町觉得她具知性美,但却是个冰山美人。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不过这倒是见仁见智。然而,她工作细心,而且无懈可击。连小照片的排版,都要贯彻自己的风格和主张。

有几张深町自认拍得最棒的照片,经过加代子的巧手修剪,变得更臻完美。

有的照片是从正在攀岩的登山者下方拍的,有的照片只拍岩石、登山者和蓝天,取景简单却震撼力十足。

“这张照片,可以倒过来排版吗?”

加代子说:因为那样更增震撼力。

试着那么一做,出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感。

那篇名为“天空的地平线”的专题报导广受好评,三个月后,深町的照片再度用于主要版面,编辑成“回归天际”这个专题的彩页。

当时,深町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跟加代子喝酒。

于是,深町第一次看见加代子笑。

深町做梦也没想到,私底下的她竟是如此神采飞扬,就像千篇一律的风景,忽然覆上了鲜艳的色彩。

半个月后,深町打电话到编辑部邀加代子:

“我们去喝一杯吧。”

“我可是千杯不醉唷。”

加代子的回应意味着OK。

深町知道加代子在学生时代爬过山,所以和她一起去爬了好几次山。

第二次登山的回程路上,深町在住宿的温泉旅馆和她发生了亲密关系。

从此之后,深町和加代子以一周一、两次的频率见面。

加代子令深町神魂颠倒。

在此之前,深町也和几个女人发展到这种关系,但他总会保留三分清醒的意识。深町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法打从心底迷恋女人的人,而且他渐渐认为,自己恐怕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然而,自从和加代子交往之后,深町觉得自己明白了男人沉溺于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全身上下纤细苗条,加代子的乳房却丰满得让深町无法一手掌握。肌肤柔滑有如丝绸,有一种吸附于手掌的触感。

看着一个女人经由自己亲手调教,变得越来越淫荡的喜悦——自己经由一个女人,渐渐变得淫乱的喜悦。深町这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存在着这种欢愉。

实际上,虽然没有那种行为,但若是为了和这个女人有更深一层的交合,深町甚至觉得:

“她的尿也能喝。”

深町心想,最先意识到结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自己。

一提出结婚的事,加代子却说:

“我从没考虑过要结婚。因为目前的关系最适合我——”

并非因为对方是你,我才这么说的,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无法考虑结婚——

“我喜欢目前的生活型态。”

深町以为,她是这个意思。

如果加代子是这种心情,那也好。假如加代子不想结婚的话,到时候再想就好了。

加代子以忙碌为由,开始减少和自己见面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哎呀——

深町心想——自己又要陷入毫无意义的思绪中了。

无论再怎么想,答案都不存在。

思考只会让自己更深陷那个泥沼之中。

别想了。

最好别思考多余的事,专注思索要怎么度过到早上之前这段时间吧。

深町再度看了时钟一眼。

凌晨两点五十三分。

不知不觉间,自己思考当时的事将近一个小时。

深町决定转换心情。

他想去冲个澡时,察觉到另外一盏红色的小灯。

床头柜上的电话,留言灯亮着。

大概是睡着的期间,有人打电话来吧。

然而,自己似乎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一看电话的音量开关,来电铃声被调成最小声。

电话大概响是响了,但铃响的音量不足以吵醒深町。

深町打电话到柜台,询问是怎样的留言。

“晚上九点左右,岸凉子小姐打电话来。她留言说,会再跟您联络。”

柜台男子以恭敬的口吻如此告诉深町。

“就这样吗?”

“是的。就这样。”

深町挂上话筒。

再度仰躺在床上。

岸凉子——

深町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刚才柜台男子说的女人名字。

陌生女子的名字。

不,且慢——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但是,想不起来。

岸凉子再次打电话来,是在两天后。

“我听水野先生说——”

她说到这里,深町才意识到岸凉子就是水野说的那个人。

“我是岸文太郎的妹妹。”

原来如此——

深町终于明白岸凉子是何许人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羽生带去屏风岩,在那里遇难身亡的男人,他的妹妹。

“呃,你是岸文太郎先生的——”

“是的。”

岸凉子在话筒另一头点头。

她应该小岸三岁,所以现在——

应该三十四岁。

大概和加代子同年纪。

“我听说,你在到处调查羽生先生的事。”

“嗯,欸——”

“关于羽生先生的事,你知道什么了吗?”

被她这么一问,深町说了和回答水野一样的内容。

岸凉子点点头,说:

“深町先生该不会是在哪里遇见了羽生先生吧——?”

“——”

“深町先生应该是去了喜玛拉雅山吧?”

“是的。”

“你从尼泊尔这一边爬圣母峰吧?”

“但是没能踏上峰顶。”

“你在那个时候,见到了羽生先生吗?”

深町迟疑了半晌。

然而,被问得如此明确,深町也不能装傻。

“我见到他了。”

“你见到羽生先生了吗?那么,羽生先生还在尼泊尔喽?”

岸凉子拉高了音调。

从刚才的问题推测,至少可以证明,岸凉子认为羽生或许在尼泊尔。然而,从现在的语调来看,她大概不确定羽生是否真的在尼泊尔。

“凉子小姐知道羽生先生在尼泊尔吗?”

“不知道。因为羽生先生去尼泊尔,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我没有听说他回来,所以我想,也许他还在那里——”

话题变成了电话中讲不清楚的内容。

从岸凉子的口吻来看,关于羽生,她似乎还知道许多深町所不知道的事。

“凉子小姐,刚才我说我见到羽生先生了,但那只是我那么认为而已,其实我还不确定。”

“这话怎么说?”

“我在加德满都见到了一个和羽生丈二十分神似的人。我问他是不是羽生丈二,但是,他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

“他什么也没回答,就那么走了——”

“不过,深町先生认为那个人是羽生先生吧?”

“是的。”

“——”

“我有些原因,想再见羽生先生一面。所以,我正在拜访可能知道羽生先生现在在哪的人,向他们打听许多事。”

“其实,我也想知道羽生先生在哪里。水野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时,我以为深町先生说不定知道什么关于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和你联络。我想,你可能想看羽生先生的手札——”

“你手上有他的手札,是吗?”

“是的。”

“为何他的手札会在你手上——?”

“他本人寄放在我这里的。”

“寄放?”

深町想问岸凉子:为什么羽生会把那本手札寄放在你那里?但问到一半,决定按下不问。

“抱歉。问了侵犯个人隐私的问题——”

“请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做好心理准备,才打电话给你的。我原本就想跟某个人说这件事,我想,深町先生说不定知道什么关于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下定决心打电话的。可是,两天前我打电话给你时,你不在,其实我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也下定了决心,但每次要打电话的时候,内心总会动摇,结果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决定打第二通电话——”

“能不能找地方见个面,好好聊聊呢?我想,到时候我可以更加详细地描述在尼泊尔发生的事——”

“好。”

岸凉子点了点头。

<er h3">4</h3>

和岸凉子见面,是在两天后。

地点是新宿广场饭店的茶馆。

反射在斜对面大楼窗玻璃和墙面上的午后阳光,从茶馆地板挑高至天花板的窗户穿射进来。

岸凉子比深町先来,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

看到桌上放着当作信物的《岳望》,深町出声问她:

“你是岸凉子小姐吗?”

“我是。”

岸凉子点头致意。

“打扰了。”

深町和岸凉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岸凉子身穿开襟大圆领套装,从领口露出雪白颈项。

脖子上戴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土耳其石,以皮绳穿过系着。

蓝色土耳其石和白皙肌肤十分相衬。

几乎没有走出过自己家的猫,第一次来到别人家中——岸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这种紧张感。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来的,所以,随时能靠自己的意志离席——能从那种紧张感当中,看见这种决心。

深町点了咖啡,就在两人断断续续寒暄的时候,服务生送了咖啡上来。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你——”

先开口的反而是岸凉子。

“我并不打算开各种条件。在那之前,请你先过目羽生先生寄放在我这里的手札。”

岸凉子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

从中取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

岸凉子说她不想用这件事做交易。

因此,先主动把自己手上的牌摊在深町眼前。

“这样好吗?”

深町想看已久的手札。

然而,一旦在无条件的情况下先看了手札,事后岸凉子发问时,自己就不能对她撒任何谎。

“没关系。”

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决。

“那就不客气地拜读了。”

深町拿起那本笔记本。

小小的笔记本。

虽然没有小到像记事本,但也比一般笔记本小了两圈。

从封面的一部分开始,到书背、封底的一部分都带上了一抹黑——整个封面呈灰色。虽然有用来写主题的空间,但那里没有写任何字。

封面的下方只以原子笔写了“羽生”两个小字。

深町打开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那本手札的开头以原子笔写的、稍微偏右上方的浑圆字体,写着这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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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丈二的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好冷。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好冷。对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超过三千公尺的岩壁上度过寒冬期的夜晚,我当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旦自己处于这种温度之下,寒风刺骨的程度超乎想象。

然而,不管再怎么冷,我的决心仍旧胜过寒冷。

现在,我靠着头灯的灯光写这篇文章。我原本就不擅长书写。我带笔记本来,是想要把任何浮现脑海的事情全写下来,真的从没想过要用字填满这本笔记本。我之所以开始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反而是因为睡不着。我无法忍受一直醒着,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整晚。像这样写字,能够排解心情,至少不用一再反复思考同一件事。

指尖像是冻僵了似地没有感觉。我一面不时用力搓揉、拍打指尖,一面握着原子笔。

半夜十二点。

气温在两小时前,是零下三十二度。

风势强劲。

风速应该有三十公尺。这里总是刮着这样的风。

如今,我身在雷布法特岩缝的上方。我用冰杖铲除那里的积雪,做出一个小岩棚,把楔钉打进岩壁,将露宿帐固定在楔钉上,钻进露宿帐蜷缩身子睡在睡袋中。不,我没有睡,而是醒着在写这本笔记本。

简直像是蓑虫。

每当刮起强风,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差点连同露宿帐离开岩壁,忍不住绷紧身体。

今天吃的是——我写到这里,吓了一跳。我竟然已经想不起几小时前吃的食物内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喔,是杂烩粥。我把干燥米和粉末汤跟干燥蔬菜一起丢进万用锅熬煮,将就着吃。除此之外,还吃了一颗橘子,和少量巧克力。

每次刮风,一阵雪就会从上方洒下来,打到露宿帐,然后落入山谷。

脑海中浮现一幕景象,自己仿佛垃圾般挂在无限延伸的岩壁上。唯有自己独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天地之间。

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花八天时间爬完这面岩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睡不着倒是无所谓,但令人担心的是指尖。如果那里冻伤的话,皮肤迟早会变成紫黑色,而必须切除手指。我看过好几根那样的手指。

拉开露宿帐的拉链往外一看,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星空。大地的热气穿越天空而去。我知道这整面岩壁持续降温当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极了!雪尽管全部冻结,硬到连冰爪的刀刃都嵌不进去。

抵达这里之后,我每天都盯着气象图度过。

持续一周适合攀登的天气,在这里极为罕见。尽管有放晴的日子,也只是一天,顶多两天。但是一季,也就是一个冬天的三个月期间内,会有一、两次连续放晴一周左右的时候。如何妥善抓住这个可说是一个冬天当中唯一一次的机会,攸关着是否能够成功地单独攀登沃克侧棱。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每天盯着气象图,查看整颗地球、这个北半球的区域,以及这个地区的气象时,不知不觉间,竟能比气象预报更准确地预测这个地区的天气。

如果气象预报主播会因为自己的预报失误而失去生命,预报的精准度大概会比从前高一倍吧。

而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说不定是本季唯一一次机会的开端。昨天之前,每天都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白雪,今天早上却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

今天早上,我攀上岩壁,爬完了雷布法特岩缝。

说真的,单独攀岩的辛苦程度,是两人爬时的四倍。

尽管如此,也不能只带一半行李,要独自扛起重量几乎接近两人份的行李。

所费的工夫也是两倍。

徒手攀岩一节登山绳的距离,把楔钉打进上方,悬垂下降至下方,扛起留在那里的行李再往上爬。两倍乘以两倍,所以合计是四倍。

我早就知道晚上不太睡得着。

心情上早已想开,晚上与其说是拿来睡觉,倒不如说是用来让疲劳的身体休息的。因为如果不从一开始就事先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精神上将会苦不堪言。

长谷大概已经进入拉斯科山屋。如果他进了那里,应该知道我已经攀上了大乔拉斯峰。

我在想,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并不是在怨恨长谷。我既不想妨碍那个男人,也不是要惹人讨厌。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形容。

不过,我在意着那个男人。

我似乎不想输给他。

我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为何会开始想这种事呢?

说不定这是思考那件事的大好机会。

我无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感情,现在之所以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吗?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来这里的。

不管是马特洪北壁、艾格北壁,或是这座大乔拉斯峰,自己原本也想过要在冬天单独攀登。假如自己有机会,大概也想和长谷一样,一个人全部爬遍吧。自己是这样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倒不觉得长谷想一个人爬遍三大北壁有错。我不认为他有错,但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我想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其中一面北壁——

我觉得这好像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

我这个人只能爬山。只能攀岩。长谷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唯一的事物。当然,长谷大概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

但是,至少那个男人从我身上夺走了鬼岩。

我想,自己大概是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事物,现在才会来到这里。大概是那样没错。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无法好好形容自己的心情。若将无法形容的心情化为文章,恐怕心情就会被文字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不太喜欢将爬山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

一旦那么做,就会觉得自己心里浓厚的情感减少了。

登山者只要爬山就好。

那等于是直接把爬山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的行为。然而,却又把爬山写成文章,等于是重复形容同一件事。

既然如此,我觉得应该干脆把思考文章的精力用于另一种创新才对。

手指已经到了极限。

我边把手指挟在腋下取暖,边以在书写的感觉,在脑中思考下文——

若不深入面对自我,就无法爬这面岩壁。

孤伶伶的一个人。

仿佛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全死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面岩壁和风中。

二月十九日

我摔下来了。

我失败了。

我输了。我输给了大乔拉斯峰。为何没有摔死呢?如果就那么摔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死掉,就不用像这样意识到自己被打败了。

既然捡回一条命,就不会想死了。

好冷。全身疼痛不堪。啊,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我快死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亲手写下死这个字,感觉好逼真。写之后比写之前更害怕。

为何会摔下来呢?

噢——

妈的!

是天钩。

我把它勾在上方的岩石突出处休息。

其正上方是悬岩。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不光是如此。那面岩壁要垂直攀爬才美——我觉得它是一面为了被人垂直攀爬而存在的岩壁。

我想,这种意识大概在我的脑中运作。实际上我不晓得。如今,我边想起那件事边写,所以这篇文章不小心变成在替自己找借口。

总之,我选择那个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垂直而上的路线好难。

然而,那并非难如登天的意思。假如真是无法垂直攀爬的岩壁,我也不会那么做。

虽然困难,但那面岩壁看起来十分可能办到垂直攀爬。

和缓的悬岩。

然而,手指和指尖有地方抓,而且从岩壁中途开始,也有让手指插进去的沟槽。只要用两、三次人工攀爬,就能爬到上面。而且,垂直攀爬过这里,接下来的路程就轻松了。反正就算先往左Z字形攀登,迟早还是得回到这块悬岩的上方。

既然要做没人做过的事,就该在没人爬过的地方做。这不是大道理。不过,若只考虑安全而选择路线,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寒冬期单独来这种地方。

我咬一口冻成石头的巧克力吞下去,决定垂直攀爬。

一路顺遂。连看似棘手的地方也顺利克服了。

令人担心的是,岩壁四处的凹槽和沟槽里附着的雪,结成了坚冰。

要是不小心把体重施加在那上面,经常就会直接剥落。

爬了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来到了小岩棚。

从那里开始,上方没有积雪,变成玻璃般的蓝色的冰。岩石与岩石之间塞满了冰。

悬垂下降,先把底下的行李拿上那里一趟,再开始攀爬那面冰壁。

不晓得几百年、几千年,或者几万年,总觉得这座大乔拉斯峰从太古时代至今的时光,化为蓝色的冰,从岩壁内侧渗了出来。右手拿冰锤,左手握冰斧,攀爬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山上,令人心情激昂。将冰爪的刀刃踩进钢铁般坚硬的冰里,把冰斧打进冰壁,再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拉举。

我想,自己是在爬了二十五公尺后,在那一带摔下来的。

右脚十二根冰爪的刀刃镶进的冰,忽然裂开剥落。

重心放在右脚上的体重冷不防消失,那时,身体已经离开冰壁,飘在半空中了。我勉强用留在冰壁上的左脚,踢了冰壁一下。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在往下坠时身体撞上位于底下二十五公尺处的岩棚。

有一种宛如从背部被吸进某个地方的下坠感。

当时,各种画面掠过脑海。

那一瞬间终于来了吗——我觉得自己同时感觉到那种念头,和这下我死定了的心情。

身体转一圈时,我在冰爪刀刃另一端看见了蓝天,那里浮着白云。然后,我也看见了右脚冰爪的刀刃尖端,粘着白色冰块。

总觉得在那种生死交关的时刻,连这种细微的部分都烙印在视网膜上,很不可思议。

心情也很轻松,记忆是片断的。噢,这下自己输给长谷了,可以不用再努力了,这下能够解脱了——这种心情轮流出现在脑海中。写成文章很长,但实际上,是更为短暂地一闪而过。

一股冲击力。

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想,大概是登山绳撑住了我下坠的体重,绳索绷紧时撞上了岩石,至于细节则不清楚。

我将登山绳的支点放在岩棚处,从那里往上爬了二十五公尺。首先,我的身体下坠二十五公尺到岩棚的高度,又从那里摔了从支点位于岩棚算起的绳索长度——二十五公尺,所以一共往下摔了五十公尺。

登山绳撑住了一个大男人的体重下坠五十公尺的冲力。正因登山绳有弹力,所以大概能够缓和那股冲力。登山绳八成拉长了将近三公尺。

我被登山绳悬吊在半空中,醒了过来。

全身上下都痛。

当登山绳笔直绷紧时,身体摆动,直接狠狠撞上了岩壁。

每次呼吸,肺部就感到一阵剧痛。左侧肋骨似乎断了。而且好冷。我好像是因为寒冷而苏醒的。

一看手表,居然从坠下之后,过了四小时半。

手上握着刀子。

似乎在失去意识,吊在半空中时感到痛苦,而下意识地用刀子割开了身上的衣物。

双脚的冰爪都掉了,而冰锤和冰斧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消失不见。

左脚没有感觉。左臂也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臂。令人害怕的是,手套也没了。

至于冰锤和冰斧,原本是以绳索绑在身上。看来自己似乎下意识地连那些东西也以刀子割断了——

撑住自己身体的登山绳竟然没断。

左手和左脚完全动不了。

自己身体的左侧触着岩壁。

我让右手和右脚搭上岩壁,缓缓移动身体,抵达近在身旁的岩棚。

傍晚了。

我看见夕阳没入远方连绵山峦的峰顶。

这时,恐惧又在自己心里扩散开来。

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想起了粮食、露宿帐、睡袋,全都放在上方距这里二十五公尺的岩棚。

肋骨断掉,左臂、左脚不听使唤。

从现在到太阳西沉之前的时间,实在不足以爬到上方的岩棚。

写这份笔记时,太阳下山,星星升起。

沉积在正下方的蓝色拉斯科冰河,已经夜幕低垂。

好冷。

已经没有任何物品能够让身体避寒。

我只能抱着肚子,蜷着身体。非睡不可。可是,如果睡着的话,大概又会摔下去。

下坠的距离虽短,但如果又吊在半空中的话,那就完蛋了。

我又拿起笔。

写点什么吧。

在写的时候不会死。写不了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然而,要写什么呢?对了,写攀岩的事吧。明明那么焦急,像是被什么催促似地攀上了岩壁,但一攀上之后,心情却突然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攀爬时会频频往下看。我大概是害怕长谷的脸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从我胯下冒出来吧。

好冷。

脑袋中一片空白。

每当想起什么就拿起笔。

好像没有东西好写了。

打了好几次瞌睡。

常常不会感觉寒冷。

因为相当暖和,所以一觉得不对劲,寒意就突然又袭上身。

左手已经冻伤了。

我用右手写这篇文章。

因为是在黑暗中写,所以不晓得字究竟长怎样。会是看得懂的字吗?不,这看不看得懂都没关系。因为目的在于写本身。写字才是目的。

星星好美。

星星好美。

我把双手夹在腋下取暖。

或许骨折了,右臂发热肿胀。

我一面取暖,一面写。

幸好风势不怎么强。

如果强的话,我大概在一小时前就已经死了。

时间过了多久呢?

我害怕看手表。要是一看,发现摔下来之后才过了半小时怎么办?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发疯。

我看见了灯光。

在拉斯科冰河前方。

那边大概有人家吧。

那个光线在动。

往这里爬来。大概有人来救我了吧。不,不对。人不可能移动那么迅速。

不对,这是幻觉。

幻觉。

这么一想,灯光又处于原本的位置。

它没有在动。

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看得见的一带看不见了。说不定连那个灯光也是幻觉。或者是雾渐渐飘进拉斯科冰河而遮住了灯光。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如果当作是那么回事,就代表我还没疯。

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了吧。

鼻水结冰了。

左手手指的血也跟着结冻了。用右手摸摸看左手手指,也硬得像石头。

我刚才摔下来了。

因为吊在半空中的冲击力而醒来,感觉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回到了同一个岩棚。一开始,我吊在半空中,把手脚伸向岩壁另一边的空间。为什么会弄错方向呢?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已经没有体力,因为,已经没有体力,所以下次再吊在半空中的话,就回不来了。好可怕。我不想死。没错,我需要求生的念头。如果想着不想死,光想“不会死就是不会死”,大概就代表我命在旦夕了。

我不想死。

只要撑到明天天亮。

只要撑到黎明破晓。

拼了!

明天不要命地爬爬看。

目前为止最棒的攀岩。

一心只想这件事。因为我需要活着的画面。

真奇怪。

我想起了奇怪的事。

因为在脑中想也想不通,所以我开始写。

摔下来的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下能够解脱了呢?

一点也不能解脱。

因为还活着,所以不能解脱。

可是,就算活着不轻松,也不能因此而希望获得解脱。解脱意味着死亡,可是,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非活下去不可呢?这大概是个大哉问。事后再想吧。可是,我要现在想。我该思考什么才好呢?

现在,我听见了声音。

“喂——”

“喂——”

我想,有人来救我了。

我差点回应:我在这里、在这里。要是回应幻觉或幻听的话,就完蛋了。

死、亡。

噢。

是岸这家伙。

岸这家伙吊在那里看着我。

以当时的姿势。

大腿骨钻进胸腔,脸上满是鲜血,表情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

可是,他在笑。

频频招手要我过去。

岸啊。

岸啊——

我也想过去。

我也想过去那边。

可是,我大乔拉斯峰才爬到一半。

让我爬到最后。

我要竭尽所能地爬,竭尽全力地爬,反正非去不可的时候,我自然会去你身边。

我对着岸说。

可是,幸好是岸这家伙来接我。

现在,让我加油。

还剩区区二十五公尺。

去到那边,也有吃的。

都是因为你,害我想起了食物。

我也想起了肚子饿。

我想泡个热水澡。

上高地的坂卷温泉。

只有在去爬谷川的回程路上,去泡过一次水上温泉。

喂。

我为什么要爬山呢?

因为我只有爬山吧。

岸,你去哪了?

你应该懂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爬山。明明觉得自己十分清楚,可是一旦思考原因,就忽然搞不清楚了。

好歹我知道,如果不思考原因,我就十分清楚。

我愿意拿其他人拥有的所有事物,用来交换爬山。

我知道我只有爬山。

原来如此。

明天要爬山唷——

至今将近二十年,我也只是一味地攀岩、向上爬。

明天的二十五公尺,我要爬给你看。

拿出我至今所有看家本领。

岸。

岸啊——

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脸!

痛苦的时候,只要想起比现在更痛苦的事,现在的事就能忍受。

不过是这种芝麻小事。

喂……

二月二十日

生还。

现在,我在搭露宿帐,把楔钉打进岩壁,固定露宿帐。

钻进露宿帐中,穿上所有衣服。

吃硬得像石头的巧克力,把雪煮成热水,再将剩下的巧克力和所有砂糖溶入热水中喝下。

虽说是搭露宿帐,但因为是狭窄的岩棚,所以只是抓着露宿帐的两处,拉到上方的岩壁。使用营柱和登山背包,在岩棚中撑出一个人只能勉强横躺的空间。

明明喝了一堆热水,却丝毫没有涌现半点力气。

虽说是生还,但有时候只是阎罗王准许你多活一晚,甚至是多活几小时。

今天一天内,一口气用光了至今二十年份的所有努力。难道至今的二十年,只是为了攀爬这二十五公尺吗?

这种事情大概没办法再来一次吧。

能够使用的只有右手、右脚,以及牙齿。

我使用绳环,在主登山绳上打普鲁士结。

一面让普鲁士结的绳结慢慢以五公厘或一公分的距离在主登山绳上滑动,一面攀爬。

右脚抵在岩壁上,右手握着主登山绳,支撑体重。在此同时,用牙齿让普鲁士结的绳结向上移动。这件事并不简单。每行动一次,就会用掉所有体力,因此必须稍作休息。即使好不容易攀登一公尺,也会因为普鲁士结的绳结松开,而滑落三十公分——有时甚至将近五十公分。

用牙齿松开冻结的绳结,然后再绑紧。这件事做了不下千百次。

早上开始这个动作,抵达目的地已经傍晚了。

九小时?

十小时?

我一整天就在做这件事。

我体内已经什么也不剩。

不光是力气、体力等能以言语形容的事物,连所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事物也在这趟攀登中全用光了。

于是,我得到的是可以多活一晚或几小时的生存权。

我不会说是神的恩赐或幸运。因为是我亲手获得这项权利的。

一眨眼间,入夜了。

起风了。

我会打瞌睡,但那不足以称为睡眠。

好冷。

比昨晚更冷许多。

我把巧克力放进口中,但过了老半天也不融化。食不知味。我想,我说不定是把石头放进了口中。

攀爬期间也一直听到幻听。

连岸那家伙和伊藤先生都跑出来,对我说:换我爬前导吧。

我还可以。

再让我撑一下。

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爬。

喝了热水,幻听一度消失,但似乎又开始了。

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听见外头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所以现在爬了起来。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知道那是幻听。

因为那道声音是从我的左侧,也就是空无一物的空旷空间传来。

我醒来好几次。

风势终于增强,差点连露宿帐一起刮走。

如果把楔钉打进岩壁时,仔细确认打进岩壁多深就好了。

总之,我已经受够了被某个人的声音叫醒。

所以人都滚一边去!

可以不用再来了。

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并没有后援队,所以大概没有人会特地跑来,发现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假如有人发现我,若不是朝这里而来的长谷,大概就是长谷的后援侦查小组的某个人吧。

又醒来了。

原本吊在脸上方的露宿帐,一部分垂了下来。

楔钉松脱了。

我没有力气走出露宿帐,重新把楔钉打进岩壁了。我已经没办法做任何事了。而且也不想做。

让我自生自灭吧!

别吵醒我!

我缩在岩棚边缘的岩石后面。

钻进睡袋,以登山绳和楔钉固定身体。

把登山背包铺在屁股底下,用露宿帐裹住身体。

不久之前,第二根楔钉松脱,被风吹动,险些连露宿帐一起掉下去。

因为盖着睡袋和露宿帐,所以比昨晚好过,但一想到强风,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缺乏体力,所以相形之下,状况应该比昨天更恶劣。

花了将近一小时,才在这个地方固定了自己的身体。

头灯的电池也因此用到几乎没电了。我想电池应该就在某个地方,但是没有体力去找。

因为身在岩石后面,所以不会直接受到强风吹袭,但是因为风在打旋,所以空气持续在流动。

因此,很冷。

空间好窄。

一旦静静不动,马上就会感到疲惫,膝盖疼痛起来,所以每隔几分钟就要挪动膝盖的位置。

夜才刚开始。

一想到又要度过令人难以忍受的漫漫长夜,顿时感到绝望。

我心想:若像这样努力半天之后,结果还是没命,或许现在死了还比较好。可是,这么想的那一瞬间,就打消了那个想法,所以大概不要紧吧。

我从刚才就看见队伍。

有许多身穿白衣的人,朝我眼前的空间走去。

全都是熟人。

可是,明明都是熟人,但我却无法具体认出他们是谁。

当我想问他们要去哪时,队伍中的一个人回过头来。

我觉得如果问了之后,对方没有回答,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没问那个人。

幸好没问刚才队伍的那个人。

因为事后思考,得到了那是幻觉的结论。

如果向幻觉发问,自己也会陷入幻觉之中。

光是用鼻子呼吸,鼻腔痛了起来。

我用右手手指擤鼻涕。

擤出了红色带血、冰沙状的鼻涕。

一咳嗽,便感觉胸口疼痛。

大概是肋骨裂开了吧。

即使用头灯照,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也变成了紫色。

血大概冻得硬梆梆了。

我十分清楚,变成这样的话,就必须切除手指。因为我看过好几次这种情形。

左脚脚趾大概也不行了。

头好痒。

我松开安全帽,用右手手指搔痒。头发缝隙间好像塞了不少沙子,硬物跑进了指甲缝。

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看之下,竟是结块的血。

大概是昨天摔下来时,头撞到哪里了吧。

安全帽有个地方裂开了。

凉子小姐,我该说什么才好呢?凉子小姐,抱歉。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已无能为力。

从刚才开始,岸那家伙就在扯我的衣袖。

用他折成原本三分之一大小的身体,试图拉动我的手。

时间已经到了吗?

你用那张嘴巴在笑吗?

这样啊。

已经非去不可了吗?

没有未了的事吗?

你寂寞吗?

岸啊——

去你身边也行。

可是啊,我觉得我还不能接受。

我发出了声音吗?还是在我的心里想呢?

且慢。

再等一下。

岸。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我还不过去。

这么一说,岸的身影消失了。

发出呼呼风声。

哦,原来在拉扯衣袖的是风啊。

纵然是风,若是被拉去那边,便是漆黑的夜。会坠入那里。

岸那家伙出现好几次,一下子拉我的衣袖,一下子拿出刀子想割断登山绳。

明明身高只剩原本的一半,却将手搭在打进岩石的楔钉上,想把它拔出来。

可是,因为岸的左膝就在他的脸正前方,所以好像看不清楚楔钉。

那么希望我去陪他吗?

既然这样,干脆去好了。

像那样用牙齿咬冰冷的楔钉也没用。

“岸。”

我真的发出声音。

再等一下,我迟早会去你身边。

我早晚会摔下去,我会在那天之前去。

如果我因为害怕摔下去,而放弃爬山,或忘记你的事,开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来带我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摔下去之前会去。

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不过,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岸啊——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听好了。

我绝对不会想要自己独得幸福。

我也不想获得解脱。

你听好了。

我只能答应你这件事。

我不会放弃来这里。

你放心!

我会一直爬山。

好吗?

噢。

你来得正好。

岸。

要不要去喝啤酒?

东啤酒。

好喝的南啤酒。

哪里都好。

我一直以为,岩缝在跑一定是因为我在哭才会那样,如果爬到那里的话,就算难吃的东西也会变得好吃……

漫漫长夜。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写,也懒得思考,但已经用不着发疯。只要食物好好地吊在天花板的饰品上,就别再爬了。连不能吃的东西,电线杆跑哪儿去了?

跑哪儿去了……?

别倒下啊!

漫长的、夜。

漫长的、漫长的、夜。

漫长的……

终于困了,可是,睡着大概就死定了,实验,可是,没办法,证明,要等死了以后……

我困了,别叫我。就算叫我,我也不起来了。

我……

喂——

喂——

声音。

人的声音。

我不回应。

不回应。

我不要回应。

我打死也不要回……

二月二十一日

生还。

二月二十二日

医院床上。

被直升机救出来,飞越大乔拉斯峰上方时,眼泪掉了下来。

我究竟来这里要做什么呢?难道我是为了遇难,而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吗?

<er h3">6</h3>

深町看完羽生的手札,将它放在桌上。

羽生的手札一开始容易阅读,从遇难的那一段开始,字迹变得潦草,几乎无法辨识。

羽生用快冻伤的右手握着原子笔,在黑暗中为了活下去而写这本手札。

一篇阴森诡谲的文章。

读的过程中,好几次差点背脊颤抖。

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羽生在从雷布法特岩缝稍微往上的岩棚上,被直升机救出来了。

然而,最先发现他的并不是直升机。

最先察觉到羽生发生意外的,是身为长谷的先发部队,来探看岩壁情况的原田。

从下方抬头看,没在理应看见羽生的地方看见他的身影,于是回到拉斯科山屋,告诉待在那里的山屋主人和长谷本人。

“没有看见羽生先生的身影——”

用双眼望远镜搜索,终于在岩石背后,发现了羽生缩成一团的身影。他们呼叫直升机。

直升机悬停在附近,羽生一开始抬头看了它一眼,但仿佛看见幻影似地再度低下头。

第三次抬起头,羽生似乎总算理解到直升机是真的。

羽生被拉上直升机,送到医院。

右上臂骨头复杂性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左脚大腿骨骨折。

头部也有撞击导致的伤痕。

全身撞伤。

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冻伤。

左脚的小指和中指冻伤。

这四根指头经由手术切除。

遇上意外身负重伤,仍以单手单脚单独爬上二十五公尺,而且在寒冬,在超过三千公尺的地方露宿两夜——

即使是在欧洲登山史上,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事。

“这是非常宝贵的物品啊。”

深町边叹气边对岸凉子如此说道。

“是的。”

“可是,为什么这本手札会在岸小姐手上?”

“羽生先生给我的。”

“给你的?”

“是的。羽生先生回到日本的一个月后左右,把这拿来给我——”

你能不能收下这个?

羽生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那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收下。

羽生硬把那本笔记本放在岸凉子的公寓里,而后消失无踪。

岸凉子看了它。

眼泪掉了下来。

因为她了解到,家兄的死令他苦不堪言。

无论在山上,或者在哪里,羽生随时都在心中进行像那本手札的对话。

“于是,我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意思?”

“自从家兄去世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人寄钱给我。只有一开始时,信封里装着信纸……”

请你坚强。

岸凉子说,那张信纸上写着这样的话。

每个月都刚好一万圆。

“原来寄款人就是羽生先生。”

那封信的字迹和手札的字迹相同。

岸文太郎死后三年来,那笔钱从不间断地按月寄来。

岸凉子在隔天去见了羽生。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来往了……”

来往之后过了三年,才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

两人交往到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发生为止,大约持续了六年。

当时,发生了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半年后,羽生的身影从日本消失了。

“尽管如此,直到三年前为止,羽生先生每个月都会从尼泊尔寄一万圆来,他喜欢那里,所以我一直以为他现在也在尼泊尔。”

岸凉子说。

“直到三年前为止吗?”

“是的。”

三年前,当时因为没钱而放弃汇款吗?或者是因为其他理由,离开了尼泊尔呢——?

这么想着想着,就过了三年。

岸凉子说:就在这个时候,知道深町在找羽生。

“接下来轮到深町先生说了。”

岸凉子清楚地对深町说。

“接下来能换深町先生告诉我,你为何在找羽生丈二吗?”

深町已经没有理由犹豫。

就算没有必要说出相机是不是马洛里的,但如果不提到相机,话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了。”

深町下定了决心。

于是,深町巨细靡遗地告诉岸凉子在尼泊尔发生的事。

“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所以羽生丈二如今也在尼泊尔,这件事八成没错吧。”

然而,他在尼泊尔的哪里,为何在那里却仍然是个谜。

正文 第八章 Sagarmatha

<er h3">1</h3>

深町诚正在喝酒。

独自一个人。

他转动酒杯里的大冰块,请酒保倒双份威士忌。

Old Parr。

一家位于骏河台的饭店的酒吧柜台。

他在等濑川加代子。

威士忌已经从酒杯中少了一半,流进了腹中。胃一带好像点了火似地,暖烘烘的。

加仓和加代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若交往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深町不很清楚,但如果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深町倒是说得出来。时间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介绍加代子和加仓典明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加仓当时在当文字记者。

只要有人委托案子,他当然什么工作都接,就职务而言,他是户外记者。使用新上市的帐篷或睡袋等户外用品,把产品性能写在杂志上。或者采访从都市搬到乡镇居住,在山区经营民宿的人。

深町认识加仓,是在十年前爬马纳斯卢峰时。

两人第一次在工作上合作,是在一九八八年,两人分别担任摄影师和文字记者,一起替某杂志制作“大日本钓鱼名人”这个专栏将近一年的时间。

加仓在学生时代参加登山社,爬遍了日本有名岩场的传统路线。

继马纳斯卢峰之后,深町也和加仓一起爬过北阿尔卑斯山好几次。

加仓爬起山来,不会逞强赶路,感觉很愉快。爬适合自己的山。进入山中,呼吸山林的空气,踩在山里的土壤上走路——加仓对于这行为,似乎乐在其中。登山的过程中,如果能够踏上峰顶,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加仓不是为了登顶而爬山,对于第一个登顶这种记录也没有特别的野心。

他们也曾邀请加代子,三人一起从上高地进入穗高。

加仓为什么会跟加代子开始交往呢?

深町不明白。

哎呀——

自己又在想着想了也没用的事了。自己想要追究无可挽回的事。

想要责怪过去。

自己想问没有答案的问题、走没有出口的迷宫、玩没有赢家的无聊游戏——

威士忌苦涩地烧烫了胃的粘膜。

尽管有时间,也不该提早半小时来碰面的地方。

藉由追查羽生丈二的过去,能够让心思暂时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游戏,但像这样等加代子,又将精力用在没有人会得到幸福的心理游戏。

越克制自己不去想,越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自己对濑川加代子这个女人,是否仍然怀有爱意呢?

唉——

看吧!

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了。

喜欢是过去式。

而感到痛苦,是在自己疑神疑鬼,心魔开始住进心房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加代子开始避免和自己见面。

原本一周见一次面,变成十天见一次面、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月见一次面。久而久之,经常一个月也见不到面,即使见面,加代子也会找各种理由拒绝上床。

不能见面的理由是,因为工作繁忙。

那么,什么时候能见面呢?对于这个问题,加代子回以不知道。

“等工作变轻松,我再跟你联络。”

然而,深町左等右等,加代子都没有和他联络。

打电话到她家,也是电话答录机。

留了言,她也不会回电。

打电话到她公司,她也只是一句“我在忙”,马上就挂断电话。

深町在她说很忙的时期,打电话到她的公司,听到别人说她准时下班回家了。

偶而见到面的时候,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她也老是回答:没那回事。

深町问她:你说在工作的那一天,准时下班回家。你去哪里了?

那一天在外面和画插画的川本先生讨论。好像讨论到半夜十二点多吧。讨论结束之后,我们去喝了点酒。

可是你两点还没回家。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

我在你住的公寓前面等你。

你在监视我?

不是,我是在等你。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我不想被你那样绑住。

我什么时候绑住你了?

现在啊。

我没有绑住你。

你想要绑住我。

……

加代子的心渐渐远离自己。

明明喜欢加代子,她却有别的男人。

深町说:既然你有喜欢的男人,就告诉我你有了别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那也无妨。

让我解脱。

我已经受够了自我摧残。

那种情形持续了半年以上,将近一年。

你有男人——我知道。即使不情愿也猜得到。然而,既然如此,加代子为何不那么说呢?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一般如果有男人的话,应该都会说才对。

她为何不说呢?

那是因为——

深町终于想到了这里。

之所以不能说,是因为加代子正在交往的对象,是不能告诉自己的人。

那样的人,深町只想得到一人。

加仓典明——

是那个家伙吗?

是那个男人吗?

可是——怎么可能?

但那却是事实。

深町如此心想,留意两人的行踪,发现加仓和加代子经常同时联络不上。

深町心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打电话给加仓和加代子,对于两人同时不在,心中开始抱持扭曲的愉悦之情。

和加仓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代子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和加代子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仓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确信逐渐加深。

总有一天,我要逼得你们走投无路。我要把你们逼进死胡同,然后让加代子亲口说出我已经知道的事实。

多么阴沉而冷漠的喜悦……

你们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隐瞒我知道的那件事。而我甚至替你们圆谎。

第一个无法忍受这个游戏的是加仓。

“抱歉……”

加仓坦白了。

加仓说,我原本打算更早告诉你。

他还说,我们打算结婚。

深町丝毫没有获得解脱。

那么不想和我结婚的加代子,为什么会下定决心和加仓结婚呢?

好一阵子,连呼吸都令人痛苦。

心情混乱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起去爬圣母峰的事,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去。

我想藉由爬圣母峰解救自己。

然而——

深町出发去爬圣母峰的半年前——加仓典明死于冬天的一之仓泽。

因为发生了雪崩。

<er h3">2</h3>

深町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浑身赤裸。

濑川加代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深町的身旁。

深町和加代子都没有动。

互不交谈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十五分钟以上。

饭店房内。

深町和加代子在楼下的酒吧碰面。

加代子晚了七、八分钟才来。在酒吧喝了一小时半左右之后,深町邀加代子:

“我在这间饭店订了房间……”

加代子默默点头,不发一语地跟着他到房间。

淋浴之后,深町想和加代子亲热。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深町失去了男性雄风。

于是,他仰躺在床上。

默默地瞪着天花板。

“别再这样了吧……”

深町身旁发出声音。

加代子语调僵硬地那么说。

“别再这样?”

“嗯。”

“这样是指?”

深町问道。

他知道加代子在说什么。

但是他明知故问。

“这种事情……”

加代子话音微弱。

她肯定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这么说的。

“这种事情是指?”

深町明明也知道加代子的言下之意,却又问了。

深町变得坏心眼。

“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再像这样见面了——”

一阵沉默……

“为什么?”

沉默之后,深町问。

“因为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就算继续这么做,也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不管是你,还是我——”

深町哑口无言。

他十分清楚加代子说的话。

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可是——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又说你喜欢我的。”

加代子拉高了音调。

这是报复吗?

我是为了折磨加代子,才说我喜欢她吗?

深町也不明白这一点。

和加代子上床,是在加仓过世的两个月后。

深町和加代子见面、喝酒、送她回家,就那样进屋,半强暴地占有了她。

当时,深町还能够抱她。

“你干脆说,你不会原谅我。”

“——”

“这样,我们彼此都能活得轻松——”

“轻松?”

“对。”

“不对。”

“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

“我并不想变得轻松。”

“——”

“我并不是因为想变得轻松,所以才做这种事。我……”

我只是想接受事实,深町想这么说,但把话打住。

如果和这个女人怎么也走不下去,那也无妨。不过,在一刀两断之前,我想接受那件事。

但是自己还无法接受那件事。

深町觉得自己身在深不见底、没有出口的阴暗洞穴底部。

他仰躺着,从洞穴底部仰望天空。

在那片天的彼方,覆盖白雪的山顶在发光。

Sagarmatha——

世上唯一一处,这个世上的至高点。

唉——

深町像是想向那座遥不可及的山顶求救似地,叹了一口气。

<er h3">3</h3>

深町锲而不舍地趁着工作空档,继续调查羽生丈二的事。

彻底调查羽生的事——

深町心想,自己说不定是想藉由埋首于这件事,逃避替自己和濑川加代子之间悬而未决的关系下结论。

比起马洛里的相机,深町现在更投入调查羽生丈二这个人。

然而,深町并没有忘记那台相机,以及那台相机可能带来的事物。

不过,深町认为,在找到那台相机之前,或许必须先彻底接近羽生这个人。他认为:那是用来知道羽生在哪里的方法,也是找到相机所在之处的方法。

至少,在日本能做的就是调查羽生的事。

如今,那起发生在喜玛拉雅山的意外,深町也知道了不少。

深町原本也曾经由风声,知道羽生在喜玛拉雅山发生的意外。因为那在登山者之间是一起有名的意外。

深町一一采访相关人士,边听他们亲口描述边调查。

综合岸凉子和其他人的话,羽生似乎在远征喜玛拉雅山之后,回到日本,待了半年左右。

后来,羽生的消息忽然从日本消失了。

然后,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钱,变成从尼泊尔寄来。

羽生在尼泊尔——然而,不晓得他的确切位置。因为没有记载汇款人的住址。

岸凉子说:羽生持续汇款三年左右。起先是一万圆,有时候是八千圆,偶而是五千圆。

不是从日本汇的款。而是从劳资低廉的尼泊尔汇款。羽生大概在那里工作吧,无论一个月汇一万或五千,那都是他的血汗钱。

然而,汇款却在三年前中断了。

羽生远征喜玛拉雅山是在一九八五年秋天。

他回来日本一趟,隔年马上又去了尼泊尔,这代表前一年远征喜玛拉雅山时,发生了什么令他消失无踪的事。

会不会是那起传说中的意外呢?

总之,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之钥似乎就藏在一九八五年的喜玛拉雅山远征之中。

<er h3">4</h3>

东京登山协会计划远征喜玛拉雅山,是在一九八四年。

圣母峰——

这趟远征走的不是从东南棱登顶的一般路线,而是从冬天的西南壁登顶,企图走无人履及的困难路线。

队员不局限于特定的登山会,队伍由不属于登山会的人和来自各个登山会的人才所组成,企图登顶——

大型报社提供奥援,成为赞助商。

聚集了大学登山社社员、社会人士、登山会顶级高手。

羽生丈二也加入了这些成员。

而,对羽生丈二来说称得上是死对头的长谷常雄,也加入了。

入山是在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为了获得冬天登顶这枚勋章,必须在时序进入十二月之后才开始登山。因为若非如此,就不算冬天登顶。

具体而言,在十二月之前,可以设置基地营,将行李搬到那里,但从基地营往上登山,则必须等到进入十二月之后。

这时,羽生丈二四十一岁。

长谷常雄三十八岁。

羽生获选为成员的原因是,青风登山会的伊藤浩一郎是队员的考选委员之一,他强力推荐羽生成为队员。

“这个团体中,人人都具有个人风格,那男人的个人风格格外鲜明,能胜任队员吗?”

也有委员持这样的反对意见。

“可是,羽生的爬山能力出类拔萃。如果妥善使用,会成为最强的战力。”

伊藤如此强调,让羽生加入成员。

有人质疑:入山时,羽生的年龄是四十一岁,没问题吗?但伊藤回应:羽生的体力和三十出头的人一样。众人同意伊藤的意见。

据说,当羽生直接接到伊藤来电通知时,高兴到喜极而泣。

羽生接到伊藤来电时,岸凉子在场,她告诉深町当时羽生的模样。

“去!我要去……!”

据说,沉默寡言的羽生,那一晚兴奋到将近黎明,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嘟囔,一会儿低声沉吟。

“伊藤先生是好人。他果然很担心我。”

隔天,羽生难得提着一公升装的酒,到伊藤家去打招呼。

“说来说去,我还是担心那家伙啊——”

深町问,为何坚持要让羽生加入成员?伊藤如此回答:

“大乔拉斯峰的难度并不在其下,而且我想替那个男人的人生制造一次机会。”

若是一般的登山,即使有小型赞助商,自付额仍过高,羽生实在付不出那笔费用。但这次有大型赞助商。尽管如此,自付额仍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那笔金额羽生不至于付不出来。

伊藤是基于这项考量才推荐他的。

考虑到羽生四十一岁的年龄,从圣母峰无人履及的岩壁登顶,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即使登顶的人不是羽生,他肯定也是成功登顶的最大战力——

然而——

羽生彻底辜负了伊藤的期待。

<er h3">5</h3>

一个人在获得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个结果之前,其实是受到各种力量的控制。

首先,第一种力量是被选为远征队员。如果没有以队员身分参加远征队,就不可能登顶。

接着是体力。

那人拥有多少体力呢?

然而,纵然有再多体力,如果登顶之际体力已经用尽也不行。

再来是健康。

无论体力再好,如果无法适应高度而得到高山症,或是其他疾病,就无法加入登顶成员。

除此之外,还需要坚强的意志力。

然后是没有受伤。

接着是人望——或者可以称之为人脉。

即使身体健康、没有受伤,体力充足,只要队长没有将那人选为登顶队员,就无法登顶。

再者,幸运也是不可或缺。

从基地营(BC)陆续爬上第一营(C1)、第二营(C2)、第三营(C3)、第四营(C4)、第五营(C5)、第六营(C6),最后由攻顶队从C6出发登顶。

在那之前,所有队员要扛着行李上山。

所有人扛着帐篷和行李,设置营区,一步一步将粮食、燃料、氧气扛上山。

这一切工作结束时,自己身在何方是一大重点。

除此之外,也会受到天气、全队行程宽松程度所影响,这时,若是因为轮调而正好待在基地营或C1,就不会被选为登顶队员。即使身在C6,大概也因为设置营区而体力耗尽,所以有时也不会被选为登顶成员。

大多数的情况下,会在设置C6之前预定几组登顶队员。那些成员会从某个搭好的营区开始,一面保留体力——也就是不搭帐篷,一面利用搭好的帐篷,爬到上面的营区,让身体适应高度,在随时能进入C6的位置待命。

这是一种理想的形态,但事情并不会进展得如此顺遂。

登山的多数状况是,迫于天气或时间,无论是个人或队伍,都是在体力和意志力皆处于极限的状态下,来选出登顶队员。

决定登顶队员的是队长。

因为队长的个人喜好而影响被选为登顶队员的机率,这种情况也不少有。

我想让那家伙踏上峰顶——

若是队长这么想,在轮流设置营区的过程中,自然能够让那名队员处于有利的状态。

C5的高度大约八千三百公尺。C6的高度则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上下。

即使是在有暖气的房内吃营养的美食,躺在最棒的床上睡觉——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体力在这个高度也会渐渐消耗。

更何况是在狭窄的帐篷中,若是处于忍耐极寒,而且因搭帐篷而用尽体力的状态下,这个高度等于是地狱。

这时就要先折回氧浓度高的基地营一趟,休息到体力恢复到某种程度为止。

别的队员上来,上面的队员下去——像这样轮流。

就连用来休息的基地营也有海拔五千四百公尺高,氧量只有平地的一半。

在这种状况下,若有队长相挺,特定队员就容易踏上峰顶。

然而,每一名队员都会做各种盘算。

为了取得对自己有利的位置,会故意说身体不舒服,比预定行程更早回到基地营,或者延迟早上出发的时间。

于是队员之间会开始互相猜疑。

若是大学的登山社,则存在上下关系。

学长的命令等于圣旨,而且大家对登山社有忠诚心。为了让自己的登山社登顶,也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因此,大家有共识。

然而,像这次的登山队是由分别隶属于不同登山会的人或独来独往的人所组成,在登顶之前的某个阶段,一定会发生个人与队伍的冲突。

羽生参加的队伍,说难听一点,是东拼西凑的队伍。

队员有三十人。

每个队员都很有实力。

就资历或实力而言,这支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踏上峰顶都不足为奇。而且,每人也支付了为数不少的自付额。

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登顶,而来扛行李。

所有人都企图登顶。

然而,撇开队长和队员个人的私心不谈,一旦天气影响轮调,就会产生个人私心、人类智慧所无法应付的状况。

有时因暴风雪而困在C6好几天,体力消耗殆尽而必须下山,有时则在攀登途中遇上雪崩,说不定因此丧命。

最后产生作用的力量,就是这种天命。

羽生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其他人喜欢。

就人际关系这股力量而言,羽生被摒除在外。

另外,羽生也不受老天爷这股力量——天命——所眷顾。

<er h3">6</h3>

羽生比任何人都来得勤奋。

他比任何人扛更重的行李爬山。

若在喜玛拉雅山扛行李,无论是再有体力的人,一般顶多背十五至二十公斤,就算行李再多,上限也是二十五公斤。

但羽生却背了三十公斤。

真是有勇无谋。

向全队和队长强调自己状况良好固然重要,但若在扛行李的阶段就逞强,则容易弄坏身体状况。

然而,羽生却意气用事。

当时,羽生是个写下纪录的人。

他在冬天攀登鬼岩两次。

在大乔拉斯峰奇迹般地生还。

而且,年龄四十一岁——

撇开只待在基地营的队长和贺良一五十一岁不论,羽生是成为战力的成员中年纪最大的。

“那就是羽生吗——?”

年轻队员以这种眼光看羽生。

“他能爬到哪里呢?”

“从前是从前,现在不晓得能爬到哪里。”

“说不定他反而会扯我们后腿。”

“何况他四十一岁了。”

这种风言风语也传进了羽生耳里。

那就是那个羽生吗——?

我就是羽生。

羽生仿佛要以坚决的声音回应那种声音似地,背着沉重的行李。

即使同样是传说中的人,长谷常雄却没有打乱自己的步调。

他和大家背着一样重的行李,平心静气地往上爬。

羽生和长谷除非必要,否则互不交谈。有必要说话时,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早上打招呼时,最先开口的也是长谷。羽生只是回应他。

不过——

羽生并非只对长谷采取那种态度。不管对哪个队员,他都以同样的方式相待。

“别做危险的事——”

羽生从日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岸凉子这么对他说。

羽生苦笑,嘀咕道:

“那等于是叫我别去爬山。”

接着,羽生一脸严肃地说:

“我不会做必死的事——”

这是一句令人害怕的话。

<er h3">7</h3>

攀登西南壁,极为困难。

在海拔八千三百公尺一带,一连好几天,即使在白天,气温都是零下三十六度。

雪积好深。

只有剩下的天数不断减少。

半路上,被雪拖延了时间。

等在后头的,是号称世界最大的一面巨大岩壁。

矗立于空中的岩壁。

即使想长期停留,若是粮食吃光,就无计可施了。

从西南壁登顶很危险。

“我们编成另一支队伍,走传统路线攻东南棱吧。”

队长和贺提议。

这时,至今没说过半次个人意见的羽生首度发言:

“我反对。”

羽生提高音量:

因为,东南棱那条路线至今连冬天都被人爬过千百次了。爬那里有什么意义呢?

挑战西南壁才有意义吧——?

这样下去的话,或许没办法爬西南壁。然而,并非毫无可能。如今,若将队伍的力量分成两半,剩下的可能性就变得更小了,不是吗——?

应该继续攀登西南壁——

说着说着,羽生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眼中浮现泪光。

但是——

这次有大型赞助商支持。

这次队伍的目的虽是征服西南壁,但即使不能从那里登顶,哪怕是走传统路线,踏上峰顶和没踏上峰顶仍有天大的差别。只要能踏上峰顶,就能对赞助商有所交代。

因为连电影小组也参加了这趟远征。

虽说是编成另一支队伍从东南棱登顶,也不是要放弃西南壁。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从两边登顶。

和贺如此说道。

就算是传统路线,世界最高峰还是最高峰。队员们不可能再有踏上峰顶的机会。

许多队员都赞成队长的意见。

“羽生老弟,你能不能谅解呢——?”

“我不能谅解——”

羽生像个孩子似地耍任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到如今,走传统路线有什么意义呢?趁还有一点可能性,应该让队伍全力投入西南壁,不是吗?”

然而——

结果,队伍兵分二路。

羽生留在西南壁队,长谷加入东南棱队。

“后来的羽生,好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加贺叙述当时的情景。

“他走头一个,从扛行李到开道,都一个人做两、三人份的工作。我没看过那种人。”

加贺说,看起来羽生仿佛有无限的体力从体内源源不绝地涌现。

“我嘴巴上虽然说,还有可能登顶,但心里已经放弃西南壁了——”

托羽生的福,渐渐出现了登顶的可能性。

开道的工作也全部结束,分别留两人在第六营和第五营。

羽生身在第六营。

隔天到了攻顶时,开始下雪。

而且马上变成了暴风雪。

雪肆虐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才放晴。

然而,第三天却无法动身。

因为积在岩石和旧雪上的雪曝露在风和阳光之下,容易发生表层雪崩。

必须等一天,直到雪稳定下来为止。

“我当时很犹豫。”

和贺对深町说。

究竟该以怎样的顺序,安排队员攻顶呢——?

有机会攻顶的只有人在C5的两人,以及人在C6的两人。

我不能让四人一起往上攻顶。

因为一方攻顶时,另一方必须负责协助。

C5是三十二岁的川北正义和二十九岁的森田学。

C6是四十一岁的羽生丈二和三十一岁的石渡敏。

体力大量消耗的当然是人在上方营区的羽生和石渡。

然而,羽生目前身体状况良好。

就体力而言,C5的两人大概也一样吧。

但是,问题有两个。

和羽生在一起的石渡虽然体力也不差,但是不如羽生。

除此之外,还有雪的问题。

气象预报说,这种好天气会持续四天。

从第六营到上方的岩壁之间,高度相差两百公尺左右的区间内,有好几个地方有难爬的岩壁。

如果有刚下的雪附着在那些岩壁上,就很危险。必须等到雪结冻变硬才行。克服那里之后,是否还剩下足够的体力,来击败最后的难关——西南壁的最后一面岩壁呢?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贺下了结论。

攻顶的机会有两次,一组各一次。

由目前人在C5的川北和森田展开第一次攻顶。

花一天的时间,等雪稳定下来。第二天,川北组和羽生组交换营区。羽生组从C6下到C5,川北组从C5上C6。

这么一来,两边都只要铲一半的雪,就能替C5和C6间的路开道。

第三天,川北组从C6出发,攀上西南壁上方,展开攻顶。

如果攻顶成功,那最好。紧接着第四天,羽生组从C5一口气展开攻顶。川北组在这段期间内,下山至C5。

无论有没有攻顶成功,那一晚,羽生组都在C6过夜,隔天,下山至C5。

假使在第三天的攻顶,川北组攻顶失败的情况下,羽生组也可以在第四天从C5出发,状况良好的话就直接攻顶,状况不好的话就在C6过一晚,等到第五天再次攻顶——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羽生不能接受。

为什么得是第二次的攻顶队呢?

“我是最拼命的。”

羽生斩钉截铁地说。

“因为有我在,至今才能顺利开道、设置营区,不是吗?我为什么要排第二?要是有人第一个爬上去的话,第二个爬上去的人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羽生直截了当地说。

这种话不该在现场说。

每个营区都有人进驻,他们的通讯也会透过无线电传进某些人的耳朵。

“拜托。请你谅解。”

和贺说。

“我没办法谅解。”

羽生说。

当时,羽生哥哭着通讯——同在C6帐篷内的石渡如此告诉深町当时的事。

“其实,我打算让羽生第一个登顶。”

和贺如此诉说当时的心境。

和贺说:我当时分析,无论是谁在任何一种状况下出发,第一次攻顶队显然都无法登顶。

从C6出发,马上就会遇上困难的岩场。在那里用完时间和体力,大概就不会剩下时间和体力爬接下来的岩壁。

假如有机会登顶,那是属于第二次攻顶队的。

然而,如果把羽生排在第一次攻顶队,他就无法加入第二次攻顶队。因为第一次无法攻顶,就代表在那个当下已把体力用到了极限。羽生大概会把精力用在一次攻顶上,用到连下山的体力都不剩。

这么一来,第二次攻顶队就会变成川北组。

这种情况下,川北组应该能抵达攀爬岩壁的地点。然而,就攀岩技术而言,川北组比羽生组略逊一筹。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川北组不可能攻下西南壁。

羽生和长谷可以说原本就是以攀登领导人的身分,参加这趟远征。

放眼全世界,这两人的攀岩能力皆属顶尖。我对他们寄予期待,如果他们加入队伍,其中一人一定能够攻下西南壁。

然而,长谷改爬东南棱。

如今能够攻下西南壁的,就只剩下羽生丈二一人。

即使第一次攻顶的人是羽生,也无法攻下西南壁。

被选为第一次攻顶队队员的川北,可以说是为了让羽生攻下西南壁的开路先锋。

然而,却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口。

即使没有说出口,川北组也明白这一点。和羽生搭档的石渡也了解。

唯一不了解的只有羽生。

不,羽生在理智上应该也理解。然而,羽生在感情上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排第二?”

羽生不肯让步。

“那是最好的选择。”

和贺恳求。

如果这是羽生个人的登山就好了。

如果羽生出资召集队员,一路爬到这里就好了。

羽生为了让自己接受,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无妨。即使那是导致登顶失败的选择,羽生也有权那么做。

然而,这趟远征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拼命筹钱、挪时间,连赞助商也找到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和贺身为队长,比起让羽生接受,只好以队伍登顶为第一优先。

“我知道了……”

不久,无线电里响起羽生的声音。

“我下山。”

羽生语气冰冷地说。

第二天,羽生和石渡从C6下来了。

半路上,和川北组错身而过时,羽生脸上甚至露出微笑,鼓舞他们:

“加油喔!”

羽生和石渡抵达了C5。

然而,羽生没有进入C5的帐篷。

“你留下来,我下去……”

羽生没有抑扬顿挫地对石渡说。

“羽生哥,为什么呢?”

石渡问道。

“因为我的登山人生结束了。”

羽生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那样直接朝C4迈开步伐。

<er h3">8</h3>

结果——

羽生独自一人边露宿边下山到基地营。

西南壁的冬季首度登顶失败。至于东南棱队,长谷和名叫三岛的男人完成登顶。

正文 第九章 攀岩之王

<er h3">1</h3>

“那太困难了——”

宫川说。

银座——

位于地下室的啤酒屋。

时序已经进入了八月。

深町诚隔着小桌子,和宫川面对面。

两人装在大啤酒杯里的啤酒,已经减少至不到一半。

“不可能滞留七年啊——”

深町对宫川如此说道。

“我四处调查过了。因工作而入境是六个月。过了六个月,就必须出国一趟。到国外,然后再回来。而且,也不能马上回来。必须隔几个月才行——”

“我听说,尼泊尔的境管也变得比以前严格不少。”

“假设羽生丈二在远征之后,于一九八六年再度进入尼泊尔,然后,到今年一九九三年为止,大约七年,一直待在尼泊尔,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他在这段期间内,不可能回日本。”

“要不被任何人发现而回来的方法多的是。再说,就算是要出国一趟,也不必回日本。他也可以往南去印度。”

“那倒也是。”

“如果从事与尼泊尔政府相关的重要工作,就能拿到非旅游签证,这样就能滞留一年。可是,一年过后,就必须办理延长手续。否则就要看和政府相关人士有没有相当好的交情了——”

宫川用右手拿起啤酒杯,将啤酒灌进喉咙。

“妈的,马洛里啊……”

宫川抹了抹嘴,嘟囔道。

到了工作结束,人潮拥进这种场所的时段。

即使太阳下山,外头仍灯火通明的时间——

两人周围的桌子已经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深町告诉宫川在尼泊尔看到一个看似羽生丈二的人,是在一周前。

深町心想,迟早要再去尼泊尔一趟。

自费也不是去不成,但如果是去工作,经费就省下了。虽然不可能马上卖钱,但如果那台相机真是马洛里的,可就成了大新闻。

即便不是如此,当年的羽生现在在做什么,也会成为一篇像样的报导。

去要自费去。

如果写成报导,除了稿费之外,再视情况请杂志社出交通费和住宿费——深町心想,如果能够得到这种程度的口头约定就好了,于是他告诉了宫川。

再说,有个人知情,在各方面提供协助也比较方便。假如去尼泊尔的期间有人能在日本四处走动帮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

说到马洛里的相机时,宫川提高了音调。

“那真的是马洛里的相机吗——?”

“假如真的是,这件事可就不得了了——”

宫川也充分了解,马洛里的相机如今被人发现所代表的意义。

“好。我协助你。如果那是事实,所有费用由我们杂志社来出——”

说完,宫川问深町:

“这件事,你告诉别人了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很好。你听好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即使是公司内部,这件事我也会暂时保密。因为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泄漏出去——”

宫川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兴奋吗?”

“废话!马洛里欸!说不定能够解开他是不是第一个登顶圣母峰的人之谜!”

当时,深町拜托宫川替自己调查羽生丈二滞留尼泊尔一事。

现在,他正在听宫川的报告。

“再说,有护照的问题。就算顺利靠关系拿到签证,护照五年就到期了。”

宫川用手指弹空空如也的啤酒杯。

“说的也是。”

“可是,应该能在大使馆申请新护照吧。”

“假如羽生在尼泊尔的日本大使馆申请新护照,我们是不是就能循着这条线,查出羽生所在之处呢?”

“一般应该没办法吧。又不是你打电话给,请对方告诉你,对方就会乖乖照办。”

“可是,如果住在国外,外务省应该会将联络住址等资料存档管理。起码会知道他在日本的联络方式吧?”

“我有朋友是外务省官员。我可以问他,能不能调查那种事情,但是这么一来,直接飞去加德满都,到处问那里的日本人或雪巴人有关羽生的事,不是比较快吗?羽生在那里有别的名字吧?叫什么来着——”

“Bisālu sāp吗?”

“没错。如果以这个名字循线调查的话,应该总有办法查出蛛丝马迹吧。”

“尼泊尔啊……”

“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那里吧。”

宫川拿起啤酒杯,发现里头空了,又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深町。

“去啦!”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查一件事。”

“什么事?”

“长谷的事。”

“长谷?前年去世的那个长谷常雄的事吗——?”

“嗯——”

深町缩起下巴,点了点头。

<er h3">2</h3>

深町联络不上濑川加代子,是在盂兰盆节之后。

盂兰盆节之后,深町打电话给她,录音带的机械女声告诉他: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

打电话到青美社,认识的女性编辑对深町说:

“加代子小姐,她辞职了。”

“辞职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八月十三日——”

“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知道。”

“能不能告诉我呢?”

“这个嘛……”

她支吾其词。

“怎么了吗?”

“她说,不要告诉深町先生。”

“不要告诉我?”

“是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她应该也大略知道自己和濑川加代子的事。

加代子不准她告诉自己联络方式时,说不定还向她透露了一些更深入的事。

“她说,等她安顿好,会写信给你。反正你如果有心要找,大概马上就会找到她在哪里,所以希望你在那之前别找她——”

“她说,不准去找她吗?”

“是的。”

深町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简短地说:

“请你告诉她,我会按照她的话做。”

然后,挂上了话筒。

加代子为何躲起来?

深町知道原因。

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走不下去了。

加代子不是在等自己接受,而是主动抽身。无论深町做出何种结论,加代子都认为自己无法再维系这段感情下去了,所以才会搞失踪。

她原本就不是正式员工。

可是,话说回来……

深町咬着嘴唇吐气。

加代子辞去了长期以来习惯的职务。

她在这个职场上领取不算低的收入,而且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她之前以专属于青美社的形式在工作,接下来如果要找工作,想必会相当辛苦吧。

但是,加代子完全知道后果却辞去工作,而且连家都搬了——

深町心想,自己竟然把加代子逼到这种地步。

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然而,说到自己有什么方法帮她,却想不出来。

说不定她虽然在青美社没有了自己的办公桌,但还剩下大型的工作,改成在自己家里做。

深町想重打一次电话,改问工作的事,但是作罢。

问了也不能怎样。

因为这就是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结论。

加代子亲身告诉自己,已经得到的结论。

如果自己要求的是接受,看到这种状况,该接受了吧。

相对地,自己是否该尊重加代子提出的结论呢?

深町如此心想。

他这么想,可是——

也觉得反而被夺走了自己该提出的结论。

深町心想——老是这样。

老是这样。

事情总在自己下不了决心,犹豫不决时,被人硬塞了一个结论。

事到如今,深町已经不打算怪罪谁了。人没办法对凡事一一做个了结活下去。人经常必须抱着悬而未决的事情,面对下一件事。

人就是这样。

深町好歹明白这一点。

明白归明白,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未免太过突然。

毫无预警——

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

加代子不可能找深町讨论这件事。

加代子下了结论。

深町咬紧牙根,想要尊重她的决定。

他放下话筒,仰躺在榻榻米上。

三坪大的房间——

对面有一间四坪左右的房间,兼作客厅和厨房。

自己的公寓。

摄影器材和登山道具杂乱地丢置。

拆掉和客厅之间的隔间,使空间变大,摆上工作桌、书柜、资料柜,以及用来保存拍过的底片的柜子,只剩下一个能够勉强横卧的空间。

喂,深町——

深町出声说道。

你已经几岁了?

马上就要四十了吧?

这就是即将四十岁的男人的房间吗?

如果是聪明的学生,会住在更像样的房间。

就这样下去吗?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你做摄影师这一行,能够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

偶而写稿,一个月做几件工作,存了多少钱?

存款少得可怜。

钱几乎全花在爬圣母峰上,回国之后,虽说是商务旅馆的便宜客房,但也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现在,能够马上筹出来的现金有多少?

爬山有益身心。

去爬圣母峰当然令人心情愉快。

而且大概值得炫耀。

可是,即使去了踏上峰顶,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吗?回到日本,回来这间房间,接下来必须活着比花费在圣母峰更长的时间。

要是因为在那里的生活而失去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你能每次失业就去爬圣母峰吗?每次去爬圣母峰,就一一失去朋友吗?

呿。

我想抛弃一切。

在这里抛弃所有能够抛弃的事物,变得身轻如燕,去某个地方吧。凡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事情扯上关系了……

全身无力。

可是——

深町心想。

他认为:

人必须活下去。自己也不晓得必须再活几年或几十年。

无论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或者弥足珍贵的时间,在死之前都必须过完那些时间。

反正都要活下去。

深町知道要活下去。

既然知道这件事,在死之前,就必须以什么填满那些时间。

既然知道这件事——

既然反正都要填满那些时间——说不定永远无法接受、说不定莫名所以但仍然存在的答案、朝说不定无法踏上的峰顶迈开脚步前进——以那种事物填满,应该才是自己的做法吧。

矗立在蓝天之中的一点——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世界的屋顶。

我想坚持爬上那里。

不管在哪间酒店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地睡在哪条小巷,心中都该记得那座白色峰顶。

我想心系于她。

心绪如麻。

大概——

在心中持续想着那座峰顶,就是心系于她吧。

这我知道。

我知道——

深町对自己说。

我现在累了。

现在什么也别想,暂时就让我像这样脑袋放空地抬头看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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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常雄死于一九九一年十月。

攀登喀喇昆仑山脉的乔戈里(K2)峰途中,死于雪崩。

K2意味着“喀喇昆仑山2号”的测量记号。它直接就变成了山名。

喀喇昆仑山脉在地形上虽然没有与喜玛拉雅山相连,但广义来说,在登山史上,她包含在喜玛拉雅山系内。

海拔八、六一一公尺。

位于巴基斯坦东北端,仅次于圣母峰,是世界第二高峰。

巴提语叫做Chogori。

一九五四年,意大利队的康帕诺尼和拉切德利踏上了那座峰顶。

长谷常雄自从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以来,第二次挑战八千公尺高峰。

而且,长谷想单独挑战这座山。

他带着十名日籍后援队队员,在五千四百公尺处设置基地营。

单独登顶成立的条件之一是,从基地营起,往上不得获得其他人的任何协助。如果达成这个不成文的条件,就算是单独登顶成功。

反言之,在基地营之前,无论使用多少人力,即使搭直升机直接进入那里也不算违规。

除此之外,有二十名挑夫。

四名从尼泊尔找来的雪巴人负责协助。

虽说是协助,但他们是帮忙摄影小组的队员。

虽说照样会陆续设置C1、C2、C3、C4等营区,但这些营区是用来让摄影小组休息的,长谷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把所有用来搭建自己营区的物资扛上去。

后援队和长谷之间的交集,仅限于透过无线电通讯,此外就是在长谷发生意外时。在C4之前,虽然可以利用后援队开的路,但从超过八千公尺的地点开始,后援队就不会走在长谷前面——长谷在挑战中对自己设下了这种条件。

没有氧气——

经历过圣母峰而增加自信的长谷,选择了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

但是——

从基地营前往设置第一营的途中——在海拔不到六千公尺的地方,长谷被卷入雪崩身亡。

四十四岁——

以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而言,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项挑战。

令人无法置信。

如今依然令人无法置信。我爬过两次K2,所以十分清楚。就我所知,那里至今从未发生过雪崩。

我知道就原理而言,如果斜坡上积雪,无论是多么和缓的斜坡,都有可能发生雪崩。可是,那里不是那种地方。

斜度不陡、天气寒冷,而且持续好几天好天气。并没有新雪积雪。雪也凝成坚冰,几乎不需要铲雪开道。在这次的路线中,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了适应高度,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长谷怀着这种心情,离开了基地营。

当然,拍下了他从基地营出发的画面。

拍完出发那一幕之后,我们四人晚了二十分钟追上长谷。

走了半小时左右,看见走在前面的长谷。

和缓的积雪斜坡从左向右倾斜,长谷走在那片广阔的雪上。

因为是好地方,所以我们想架设三脚架,拍下长谷的背影。这时,看见了那一幕。

斜坡上,像云一般的白色烟尘倏地窜上蓝天。

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云。

可是,那不是云。

那像白云的东西,一面膨胀、向天空扩散,一面冲下斜坡。

听见雪崩发出“轰——”的一声,是在那之后。

是雪崩——

当我们这么想时,长谷也察觉到了。

他开始朝这边飞奔。

卯足了全力。

可是在我们看来,我们知道无论长谷再怎么加快脚步,都难逃一劫。长谷必须移动的距离、从上方滑落的物体的巨大程度,以及它落下的速度——

来不及。

我们明白了那一点。

那应该称之为害怕吗,或许应该说是恐惧,有一种肛门缩紧的感觉。

长谷跑没几步,一眨眼就被雪崩卷进去了。

我们也吓得动弹不得。

一时之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被卷进去的那一瞬间,我们已经忘了谁说了什么,但我们叫道:

“雪崩了!”

“笨蛋!”

“那家伙。”

于是,我们只拿着冰杖跑了过去。

我们一心祈求他还活着而赶往现场,抵达现场一看,我们知道这大概已经回天乏术了。

从远方看,像是美丽的雪烟,但走近一看,却是惨不忍睹。

像坚冰般的雪块到处滚动,这下没救了。

然而,说不定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他还活着。

若是如此,一开始的二十分钟正是关键时刻。

如果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把埋在雪堆里的长谷挖出来,说不定就能让他活过来。比起呼叫救援,不如由在场的四人一起寻找长谷,二十分钟之后,再派一个人回基地营找人来就好。

于是,我们展开行动。

四人排成一列,一面将冰杖插入雪面,一面在斜坡上移动。将冰杖尖端插进雪中,每次移动二十公分。如果雪里埋着人体,会从冰杖戳刺的触感知道——

结果,隔天之后才发现长谷的尸体。

——北滨秋介(摄影师),〈专访〉,《岳望》一九九二年一月号

我好卑鄙——

深町一面在茶馆等岩原久弥,一面如此心想。

想藉由工作不去想。

试图藉由工作忘记。

加代子的事……

不,现在在做的这件事,甚至还称不上是工作。

兴趣。

说不定这么做连一文钱都拿不到。自己想藉由全心投入这件事而不去想。然而,在意识底层却经常存在着像浓稠焦油般灰暗的事物,无法抹灭。

越想全心投入某事,它越是漆黑浓重地向下扎根。

我试图藉由工作逃避。

但是,不管再卑鄙、再下流,那都是自己。

对加代子倾心的也是自己。

加代子有了别的男人,因为这件事而乱了阵脚的也是自己,如今,像这样为了称不上是工作的工作,而在等岩原的也是自己。

不能不做自己。如果这样的自己为了一个女人的事而乱了阵脚,包括慌乱的心情在内都是自己。无论想逃避什么,自己都无法逃避自己。

富士见饭店——

一家位于品川的小饭店的茶馆。

岩原久弥的公司在这附近,深町一打电话告诉他想见个面,岩原马上就指定这个地方。

“如果是中午一个小时左右的话,我能抽得出时间和你聊一聊——”

岩原说。

于是现在,深町在等岩原。

为何和岩原联络呢?

其实是因为不久前,深町无意间看了长谷常雄的日记。

在长谷死后出版的遗稿集——收录了长谷写给各家杂志社、尚未集结成书的文章,以及还没发表的文章。

《天上的岩壁》——

那本书中,包含了“日记”。

章节标题是〈K2日记〉,但那个标题并非长谷自己取的。

把长谷从发想到单独登顶K2,到付诸实践为止的事,以日记型态随手写下来的内容付梓,成了〈K2日记〉。

有的部分是散文体,有的部分则是备忘录形式。

无论是何者,如果后来完成登顶的话,长谷肯定打算把这份草稿原封不动地挪为原稿。

在那篇〈K2日记〉中,有一段令人在意的文字。

五月三日 加德满都

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打算要做。不用说也知道,内心七上八下。

原来有这种点子。如果认真思考,应该办得到。

我也可以——

只是这么短的一段文字,但这个部分令深町莫名在意。

于是,他决定和岩原见上一面。

岩原待在出版《天上的岩壁》的溪流社的出版部,是编辑登山书籍和户外相关书籍部门的负责人。

他过去曾是一名冲劲十足的登山者,年龄应该和长谷一样,所以今年应该四十六岁。

岩原准时在十二点整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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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个啊,是我一人做主,自己一手全部包办的。长谷的手稿,我也全部过目了一次——”

岩原说。

咖啡已经送上来了,但是岩原没有拿起来喝上一口。

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

虽然没有直接一起工作过,但深町接过几次溪流社的工作,也和岩原见过几次面,交换了名片。

两人久未谋面,形式上地寒暄。

话题转到长谷常雄的《天上的岩壁》上。

“我知道长谷先生认真开始想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是在他一九九〇年去尼泊尔回来之后——”

深町说。

“是五月吗?”

岩原边伸手拿咖啡杯边问。

“是的。”

深町拿出带来的《天上的岩壁》,翻开刊登那篇文字的那一页。

“也就是说,如同这里所写的,我可以当作那个点子是在尼泊尔想到的喽?”

“是的。”

“长谷先生为什么会在尼泊尔想到这种事呢?”

“不晓得。因为那边有成群的八千公尺高峰,所以会想到那种事也不足为奇吧。”

“可是——”

如果只是随便想想的话,任谁都会在脑海角落幻想。

无氧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然而,这等于是天方夜谭。

不可能办到。

必须具备强韧的体力、意志力,以及绝佳的运气。登顶并非一蹴可几,必须累积训练,让身体适应八千公尺的高度。从开始训练,包含适应和训练的时间在内,大概需要半年。适应高度的登山不能单独一个人进行,光是如此,就要花费时间和资金在攀爬一般的八千公尺高峰。

如果考虑到登山许可及各项准备,要花两年才能开始训练。

而且前提是有赞助商。

除非登山家有相当的名声和实际成绩,否则无异痴人说梦。

第一个成功地不用氧气,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是雷恩霍·梅斯纳。一九七八年八月,梅斯纳站在南迦帕贝特峰八、一二六公尺的峰顶。除了他之外,登顶南迦帕贝特峰的人寥寥无几。

能够在冬天办到这件事吗?一九八四年,死于的,于一九八一年,加入圣母峰“日本冬令队”尝试登顶,但是失败了。

如果长谷把它当作一幕现实中的景象在脑中描绘,肯定有某种契机。

那项契机是——

“长谷先生有没有可能在尼泊尔见到了谁呢?那场会面就是契机……”

“让他想到了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

“是的。”

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

打算要做

不用说也知道

从长谷常雄这段说不上是日记或备忘录的文字中,显然感觉得出来他把谁当成了假想敌。

不用氧气,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

光看这一句令人一头雾水,但长谷接着写道:

打算要做(那件事)。

深町总觉得,认为这句话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别人打算要做比较合情合理。

不用说也知道。

这句话应该是指,“不用说也知道”,别人“打算要做”(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件事。

我“也”可以——

而这句话是否在暗指,有人提供长谷“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个点子呢?

深町如此告诉岩原。

“长谷先生是不是在加德满都和谁见面了呢?”

“当然,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和谁?”

岩原反问深町。

和羽生丈二——

深町险些说出那个名字,勉强忍住了。

说不定——

这是个直觉:一九九〇年,羽生丈二和长谷常雄会不会在尼泊尔见了面?

姑且不论是不是巧合,两人会不会见了面呢?

当时,长谷的脑中是否具体地浮现了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的画面呢?

然而,这只是想象。

深町来见岩原,是想确认这个想象猜中了多少。

假如长谷和羽生见了面,长谷为何隐瞒那件事呢?

为何连在备忘录上,都不写出见面对象的名字呢?

假如长谷真有隐情,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见面对象的名字,就十分有可能不在备忘录上写下对方的名字。因为即使是日记,人都会隐瞒事情。既然日记有可能被别人看,人有时会不写下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而且基本上,若是备忘录有可能变成在哪里被人阅读的铅字,这种意识就会强烈运作。既然如此,备忘录的内容只要写下能让自己记起当时的事即可——

假如是这样,长谷为何想隐瞒和羽生,或者其他人见了面的事呢?

或者,这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长谷先生的其他备忘录上,有没有写到类似的事呢?”

“你的意思是,记录在尼泊尔见了一个人,使自己获得无氧单独登顶这个点子的备忘录吗——?”

“是的。”

“我是没有发现——”

“我听说,长谷先生之所以去尼泊尔,应该是为了拍广告——”

“是的。他去拍咖啡厂商的电视广告。我想,他们是进入波卡拉,以鱼尾峰和安娜普娜峰为背景拍摄……”

“有没有人是当时的工作人员,而且可能知道当时的事呢——?”

“既然这样,摄影师北滨秋介先生应该是最适当的人选吧。”

“他在长谷先生远征K2时,也担任摄影师吧?”

“是的。因为在尼泊尔拍广告的机缘下认识,所以在长谷远征K2时,他也充当摄影师。”

岩原拿出记事本,把北滨秋介的联络方式告诉深町。

等深町抄完北滨秋介的电话号码——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由我来编辑长谷常雄的书。”

岩原说。

“这话怎么说?”

“从前,我和长谷常雄有点过节。”

“——”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已经将近二十年前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因此而错失了和长谷常雄交心的机会。我可以说是一度恨过他。”

“恨过他?”

“嗯。可是我现在并不恨他。所以,我才能像这样重提往事。”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件事呢?”

“告诉你当然是无妨。”

岩原一口饮尽剩下的咖啡,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放下咖啡杯。

“那是一九七四年三月的事——”

“将近二十年前。”

“我想,当时我和长谷都是二十七岁左右,我们对攀岩的艰辛和趣味一知半解,最年少轻狂的时候——”

岩原以梦呓般的语气,开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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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期,岩原久弥隶属于“岳棱会”这个登山会。

就团体来说,岳棱会还算是中间实力的主力军,而岩原的实力在其中算是鹤立鸡群。他具有足以和其他顶尖登山会的佼佼者匹敌的技术、体力和意志力。

然而,他几乎没有得到因走新路线首度登顶的勋章。

因为他没有遇到足以当自己伙伴的绳友,可以一同去攀爬新路线。

岩原从几年前开始,一直企图去爬谷川岳一之仓泽的泷泽重太郎岩壁。

当时,那是谷川岳一之仓泽仅剩最后一条冬天无人履及的路线。

虽然比不上鬼岩,但这面岩壁在冬天也是雪崩频仍。

有野心的登山者都在心底暗自盘算,总有一天要征服她,然而一旦变成现实中的问题,这面岩壁就令人迟迟无法动身出征。

“大约三年左右,我每年前去调查、利用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时间,研究雪崩的状况——”

岩原如此说道。

终于下定决心,是在一九七四年的三月。

“为了这一天,我锻炼我们登山会一个名叫北泽一实的男人三年。我们俩爬过好几次冬季岩壁。除了一之仓之外,也爬过穗高的泷谷和屏风岩。”

北泽在登山会中,实力仅次于岩原。

“要不要去爬重太郎岩壁?”

岩原向北泽提起这件事,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

“不会吧?”

北泽心生恐惧。

“你放心。我们一定办得到。那里的雪崩虽然会因为融雪的情况而有所不同,但是很规律。而且路线也固定……”

岩原让北泽看自己至今仔细记录的笔记本。

“三月初进入当地一星期。不停查看气象图,等待机会。一定会有一、两天有机会。到时候,一口气解决重太郎岩。”

北泽参与了那项计划。

“我和北泽在出发前,都写好了遗书。把那交给朋友,离开了东京——”

即使做好了可能没命的心理准备,出发前的十天内,仍然食不下咽。吞进去,就吐出来。

我们在帐篷里等了四天。

第五天,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条件。

开始攀登重太郎岩之后,过了一小时半左右,遇上了一个难关。

小型的悬岩。

往左或往右绕过它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要往哪一边走呢?

我们正在犹豫的时候,有人从下方以飞快的速度爬了上来。

是一名单独行动的男子。

没过多久就在悬岩下方被他追上了。那个男人正是长谷常雄。

“敝姓长谷。”

那个男人面带微笑地说。

“我早就知道长谷常雄这个名字了。毕竟是陆续替日本的岩壁开辟新路线的人。会在冬天来爬一之仓的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长谷常雄已经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

这就是那个长谷啊——?

岩原和北泽都眯起眼睛看长谷。

“这个地方真危险。我原本以为大概花二十分钟就能搞定,没想到竟然花了三十分钟。”

长谷爽快地说。

“太惊人了。因为他居然才花三十分钟,就爬完了我们花一小时半的地方。”

而且是轻而易举地——

这种形容十分贴切。

长谷宛如在垂直岩壁上走路似地超越两人。

岩原和北泽加快脚步。

往上爬了半小时左右,终于追上了长谷。

那个地方因为积雪,而必须铲开厚实的雪开道。

长谷独自一人边铲雪边往上爬。

岩原和北泽两人之所以马上追上长谷,是因为长谷在铲雪开道。走在前面的人铲雪开道,后面的人走开好的路往上爬,是非常轻松的事。

“换我们来吧?”

追上来的岩原对长谷说。

“麻烦你们了。”

三人轮流铲雪开道前进。

有两处这样的地方。

当突破那两处,终于不用铲雪开道,变成只有冰和岩壁时——

“后会有期。”

长谷如此说道,把两人留在那里,开始攀爬岩壁。

岩原和北泽爬完重太郎岩时,那里已经不见长谷的身影。

两人下了山之后,在土合的登山指导中心前面再次见到长谷。

卸下登山背包的长谷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伸出右手,打算和刚下山的两人握手。

“哎呀——”

岩原握住那只手时,长谷面带微笑地接着说:

“恭喜你们成为第二登顶者。”

这句话令人哑然失声。

<er h3">6</h3>

深町边喝啤酒边等宫川。

地点是不久前和宫川见面时,那间位于银座地下室的啤酒屋。

凉飕飕的夏天。

太阳鲜少露脸,雨倒是经常下。

台风直扑九州,在南九州降下大量雨水,使得鹿儿岛和熊本的河水泛滥。电视上播出河水淹上岸,掏空河岸土石,盖在河边的民房陷入河川,被黄褐色的滚滚泥浆冲走的画面。

那间民房在激流中滚动、倾倒,眼看着倒塌,被吞进了泥流之中。

出太阳的日子没几天,而且持续不久。

虽说是冷夏,但毕竟还是夏天,气温相当高。

若在没有冷气的房里写稿,手会出汗,稿纸会粘在手腕和手肘上。

有时候在这种地方,如果不喝点啤酒,根本待不下去。

一旦关在家里,心情也会变得郁闷起来。

深町尽量用工作或跟人见面的事来填满自己的时间,但当对方约会迟到时,意识就会忍不住转向加代子的事。

宫川,快点来——!

深町在心里犯嘀咕,看了手表一眼。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了。

稍早之前,深町和北滨秋介在一起交谈。地点是银座第一饭店的茶馆。

深町问北滨:一九九〇年,你们因为拍摄电视广告而进入加德满都,在那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让长谷想到无氧单独登顶K2?

“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不晓得——”

北滨偏着头。

“如果说是在加德满都想到的话,我是能够同意。可是如果你问我,他是在怎样的机缘下想到的,这我就不太确定了。不过,假如长谷是待在加德满都时初次想到那件事的话,第一个听他说起那个点子的人,大概是我。”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当时的事呢?”

“告诉你当然没关系。”

北滨点点头,开始话说从头。

那是待在加德满都的最后一天晚上。深夜里,长谷造访北滨的饭店房间。

长谷提着一个装了raksi的水壶,站在门前。

长谷说: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请进。”

北滨一点头,长谷便走进房间。

长谷坐椅子,北滨在床缘坐下,准备两个马克杯,倒满raksi先干杯。

“北滨哥。我这是打比方唷。假如我说要无氧单独爬超过八千公尺的山,你会怎么做?”

坐在椅子上的长谷,劈头就说出这种事。

成员当中,最有登山经验的是北滨。

大学时代加入登山社,曾经挑战过印度的七千公尺高峰。

对于长谷而言,在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人员当中,北滨是最适合聊自己点子的对象。不用兜圈子解释,就知道活生生的人单独、而且是不用氧气地站在八千公尺峰顶上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就是北滨。

“当时,长谷好像真的对自己的点子感到兴奋。”

北滨如此对深町说。

“那,你要爬圣母峰?”

北滨问长谷。

“一九八〇年,梅斯纳已经从西藏这一边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了——”

“你要挑战哪里?”

“乔戈里——K2……”

长谷说出世界第二高的山名。

说完之后,他笑了。

那个笑容,感觉像是在告诉北滨,自己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又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不成熟的欲望,而腼腆地想以笑带过。

后来话题变成了不着边际的事,结果,长谷在北滨的房间待了一小时左右,等到raksi喝得一滴不剩,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回日本的两个月后,长谷打电话给我,当时正式地告诉了我K2的事。”

能不能请你替我拍记录片——

长谷说:因为我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K2,所以想请你替我拍用来上电视的影片。

北滨参加那趟远征,而长谷在那里死于雪崩。

“长谷常雄有没有可能是在加德满都和谁见了面,而得到启发,想出了无氧单独登顶呢?”

“是不无可能,但是和谁?”

“倒也不是具体地和谁……”

“我摸不着头绪。就我所知,他并没有和谁见面……”

“可是,他有机会和谁见面?”

“当然。他有好几次和工作人员分别行动,而且拍摄没有长谷先生的场景的日子,他都自由行动。假如有和谁见面的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嗯……啊,可是,有一次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当时刚好是傍晚,他和我一起走在加德满都市内时,说他看见了谁。”

“看见了谁?”

“你问我看见了谁……对了,是雪巴人。雪巴族,叫什么来着的人。我想,他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

“老人?”

“是的,欸。他的体格也挺结实的。”

“北滨先生也见到他了吗?”

“哎呀,与其说是见到,倒不如说是看到了。我想,地点是在因陀罗广场一带,不晓得那是什么店,我看到那位老人刚从像店家的建筑物门口走出来……”

北滨说,是长谷先发现了那位雪巴族的老人。

两人走在因陀罗广场时,长谷忽然停下脚步。

北滨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

即使北滨这么问,长谷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北滨顺着长谷的视线望去,前方就站着那位雪巴族的老人。

感觉是刚从门口走到店前面。

“我想,在门口上方,应该画着大象的画。”

“大象?”

“大概是迦尼萨——”

“你认识他吗?”

北滨一问,长谷便回答:

“他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安伽林?”

“一九八五年爬圣母峰时,跟着我们队伍的雪巴人。”

“当时的——”

两人只有在进行这段对话的短暂时间内,从那名雪巴人——安伽林身上移开目光。

再度拉回视线时,安伽林的身影已经从那里消失了。

“他是最后的老虎。”

长谷对北滨说。

“说到老虎,是那支英国队替雪巴族取的——”

“是的。”

所谓的老虎,是一种称号。

这种称号,最早诞生于一九二四年。

这一年,英国将第三次圣母峰队送上喜玛拉雅山。

马洛里和厄文以峰顶为目标,就此下落不明的那趟远征。这趟远征攀上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度,英国队称活跃的四名雪巴人为老虎,从此以后,赋予在喜玛拉雅山上功绩卓越的雪巴人老虎的称号,以及有虎头雕花的老虎徽章。

如今,虽然失去了那项老虎徽章的制度,但安伽林是在最后的时期获得徽章的雪巴人之一。

“他现在应该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因为我们远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快六十了——”

“他仍然站在第一线吗?”

“我想,我们的远征大概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因为发生了意外。”

“怎样的意外?”

“企图攻下西南壁的队伍发生的意外。不,正确来说,或许不能说是意外。因为在演变成意外之前,羽生先生设法处理了——”

一九八五年的远征中,似乎发生了如下的事。

事情发生在设置最终营区C6时。

C6大约设在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包含羽生在内的日籍队员和两名雪巴人负责设营。

羽生和安伽林两人留在设营完毕的C6,继续做上方的开道工作。

他们在几个地方进行拉固定绳的工作。

在那项工作的过程中,安伽林失足滑落。

他从迹近垂直的岩壁下坠,卡在下方二十公尺处的岩场。

安伽林还活着。

从上方叫他也有回应。

然而,他似乎脚受伤了,没办法动。

那不是羽生一个人救得了他的状况。

以Z字形攀爬到安伽林失足的地方,把楔钉打进那里,垂下登山绳,从那里下降。到此为此,羽生做得到。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呢?

安伽林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所以得由羽生背他。安伽林的体重,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及用具的重量。即使用具可以丢弃,鞋子和衣服却不行。光是高山用的登山靴,重量就不轻。

再加上自己的体重和自己穿戴在身上的用具的重量。除此之外,这里是接近八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从上方以登山绳把安伽林的身体拉上来,大概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光靠臂力把一个人的重量往上拉二十公尺。

羽生只好背他上来。非但如此,背上来之后还得再背着他往下爬两百公尺到C6。

在氧气只有平地三分之一的状态下,办得到这一点吗?

就算以无线电求救,请C5的人过来这里,也要花一天。

要在那处没有东西遮蔽身体的岩棚过一晚。

即使羽生能够忍耐在那里露宿,安伽林大概也耐不住吧。而且往下爬到C6还要再花半天。

就地点和状况而言,无法靠自己的双腿走动的人,就算别人见死不救也怨不得别人。

总之,羽生以无线电向C5说明状况,自己以登山绳下降至安伽林所在的岩棚。

安伽林的状态比想象中更糟。右脚的大腿骨好像骨折了。背部也用力撞上岩石,某处的骨头似乎有异常。此外,有发烧。安伽林强忍发烧,在这种高度行动。

如果在那里露宿,安伽林肯定会没命。

羽生割断多余的登山绳,用来将安伽林背在背上,攀上那面岩壁,反复危险的Z字形攀登和下降,总算把安伽林送到了C6。

超人般的体力。

隔天,其余雪巴人和队员们从C5上来,把安伽林扛到下方的基地营。

长谷对北滨说,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远征时。

而北滨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深町。

至少,长谷似乎确实在加德满都看见了安伽林。

安伽林——

深町在加德满都见到羽生时,和羽生在一起的男人就叫做安伽林。

宫川姗姗来迟,这时已超过约定时间半小时。

<er h3">7</h3>

“抱歉,迟到了。”

宫川一坐下就说。

“我在资料室查了很多资料,比想象中更花时间。”

“资料室?”

“嗯。不过,先把之前羽生护照的事做个了结吧。”

“知道什么了吗?”

“我拜托外务省的朋友,他破例替我调查,所以这件事希望你保密,总之,知道了一些事。”

说到这里,宫川向服务生点啤酒。

“羽生的护照,似乎在一九九一年三月过期了——”

“你说什么!”

“后来,外务省没有发给他新护照。”

“那,我在加德满都遇见的是——”

“羽生大概是非法滞留吧……”

“我想,那肯定是羽生丈二。”

“既然这样,不就讲得通了吗?”

“什么讲得通?”

“羽生不说自己的名字啊。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在尼泊尔,就不晓得会因为什么缘故,使得非法滞留的事东窗事发。”

宫川说到这里时,啤酒送上来了。

深町等宫川喝了啤酒,把啤酒杯放在桌上之后,告诉他自己和北滨聊过的事。

宫川听深町说完,说:

“安伽林啊……”

说完,抱起胳膊。

“你怎么想?”

深町问道。

“这么一来,不就出现了长谷和羽生见了面的可能性吗?”

“嗯。”

深町点点头,说:

“于是,我发现一件关于长谷和羽生的事。”

“什么事?”

“他们俩总是互不相让。”

“——”

“一个人做什么,另一个人也会做类似的事。鬼岩就是如此。一开始羽生爬,接着长谷单独爬。这么一来,后来羽生又单独再爬一次鬼岩……”

“——”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不例外,羽生爬西南壁,长谷爬东南棱。而这次是——”

“这次是?”

“长谷企图挑战无氧单独登顶世界第二高峰K2。也就是说——”

“羽生也企图挑战某座高峰吗?”

“没错。”

“他要挑战什么?”

“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深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宫川。

不会吧——

宫川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他缓缓地吸饱气,然后说:

“你也那么认为吗?”

“你‘也’?那,你也在想类似的事吗——?”

“正是。”

说完,宫川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事包,从中取出一只大型咖啡色信封。

他将那只信封放在桌上,说:

“你看一下。”

深町拿起信封,看了宫川一眼。

“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你在调查东西吗?那就是你要的东西啊。”

深町从信封中,拿出一叠以钉书机钉好的纸。

“这是——”

“至今不用氧气,而且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人的名单。”

深町翻开那一叠纸,将视线落在那上头。

<er h3">8</h3>

这地球上人称巨峰、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高峰,一共有十四座。

其中,在一九九三年之前,有十一座被人无氧单独登顶。

就次数而言,是十六次。

登顶者有十一人。其中,甚至有人像雷恩霍·梅斯纳一样,两度单独完成登顶。

具体而言,一一列举如下。

圣母峰(八、八四八公尺)

一九八〇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一九八八年九月马克·巴塔尔(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K2(八、六一一公尺)

一九八六年七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金城章嘉峰(八、五八六公尺)

一九八三年五月皮耶·贝干(法国),一般路线。

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

一九九〇年五月托摩·雪生(斯洛伐尼亚),首度登上南棱。

马卡鲁峰(八、四八六公尺)

一九八一年十月叶吉·库库奇卡(波兰)。

一九八一年马克·巴塔尔(法国),西棱。

一九八一年皮耶·贝干(法国),南壁。

卓奥友峰(八、二〇一公尺)

一九七八年秋天米察·乍基(伊朗)(登顶遭人怀疑)。

一九八七年冬天佛南度·嘉瑞多(西班牙)(唯一在冬天单独登顶)。

道拉吉利峰(八、一六七公尺)

一九八一年六月秃博信(日本),一般路线。*

马纳斯卢峰(八、一六三公尺) 无

南迦帕贝特峰(八、一二六公尺)

一九七八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安娜普娜峰(八、〇九一公尺) 无

加歇布鲁Ⅰ峰(八、〇六八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加歇布鲁Ⅱ峰(八、〇四七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布洛德峰(八、〇三五公尺)

一九八四年六月克西斯多福·维利其(波兰),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一九八六年八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希夏邦马峰(八、〇一三公尺) 无

当中,有打“*”字记号者,严格来说,不算单独登顶。

因为同一时期,有好几组登山队以同一座山顶为目标,单独登顶者会利用那些队伍设置的路线。

利用其他队伍开辟的路线攀登,远比严格规定的单独登顶轻松,但话说回来,也就失去了单独登顶本身的意义。

此外,马卡鲁峰的马克·巴塔尔和皮耶·贝干是从攀登途中才变成单独行动。

再者,虽说是八千公尺高峰,也有像八、〇一三公尺的希夏邦马峰这种较低者,这些山原来就能以无氧攀登,所以特别强调“无氧”也没有意义。

换句话说,就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而言,有意义的是:

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圣母峰

一九八一年叶吉·库库奇卡,马卡鲁峰

一九八三年皮耶·贝干,金城章嘉峰

一九九〇年托摩·雪生,洛子峰

这四项纪录。

宫川带来的纸上,大致记载着这样的内容。

<er h3">9</h3>

“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无氧单独登顶过八千公尺高峰。”

深町说。

“对吧?我也跟你一样。调查之后吓了一跳。”

宫川仍然抱着胳膊说。

“这样看下来,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了。你觉得那个心高气傲的羽生,会打算再一次模仿别人做过的事吗?”

“梅斯纳是从西藏这一边登顶。而马克·巴塔尔是从尼泊尔这一边。但是,马克·巴塔尔进行这趟单独行动时,有其他几队进入圣母峰,巴塔尔利用了那些队伍开的路线。”

“你的意思是,这样严格来说,还没有人从尼泊尔这一边无氧单独登顶吗?”

“欸,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羽生说不定会想出更异想天开的事——”

“譬如说?”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宫川说完,紧盯着深町的脸。

不会吧——

但羽生那个男人就是会做出人意料的事。

“嗯……”

深町不置可否地对着宫川点头。

“喂,深町,你去一趟吧……”

宫川说。

“嗯——”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总之先去再说。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这可是相当棒的新闻唷!”

“我知道——”

深町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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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毒蛇之都

<er h3">1</h3>

蓝天——

仿佛直达宇宙的天空蓝。

白色棱线在它底下延伸。

空中的风吹拂着白色峰顶。

仰望天际,会发现峰顶在明亮而悲戚的天空正中央傲视万物,和宇宙遥遥相望。

黑点在棱线上,朝那座峰顶移动。

深町从下方注视那幕景象。

明明从老早之前就一直盯着看,但黑点看起来却没有接近峰顶多少。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想前往那座峰顶?

深町不明白。

总觉得他像是马洛里。

又说不定是厄文。

也觉得像是羽生丈二或长谷常雄,亦或是加代子。

或者是加仓典明呢——?

难道自己在看的是尚未抵达峰顶,从一九二四年那时开始,如今仍持续朝峰顶迈进的马洛里或厄文的身影吗?欧戴尔当时抬头看,在那片雾上方,是否有如此悲哀、澄澈的天空蓝和白色棱线呢?

不晓得。

只晓得他迈开脚步,而自己被留在这里。

胸口苦闷。

好痛苦。

深町心想,自己也非去不可。

等等我——

深町在心中呐喊,但棱线上的人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自己被抛下了。

被舍弃了。

被加代子吗?

被羽生丈二吗?

不,说不定我是被自己舍弃了。独自从棱线迈向峰顶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

喂。

深町呼喊。

喂!

喂——

<er h3">2</h3>

清醒了。

又做了那个梦。

猛然回神,已经习惯了的飞机飞行声,宛如从地底深处传上来的地鸣声般,包覆着靠在椅子上的背部。

深町在飞机上。

从成田机场出发,在香港转机,正飞向加德满都。

灯光熄灭的机舱内,阴暗,悄然无声。

许多乘客在睡觉,但四处点着一盏盏的读书灯。

深町的左手边就是窗户。

窗外是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的漆黑。

把脸凑近窗户,俯看深不见底的广阔黑暗,遥远的下方忽然出现微弱的光群。

总觉得像是俯看着在黑暗中发光、形状不明的深海生物。

十月中旬过后——

从八月下定决心到出发,结果花了两个多月。

因为已经答应了一些工作,不能取消,而且去加德满都也需要钱。

视情况而定,说不定会从加德满都飞到,甚至去或,而且也必须先在日本做适应高度的训练。

深町在木曾驹做了这种训练。

木曾驹海拔两、九五六公尺,将近三千公尺。

而且,在空中缆车终点站的宽广台地有旅馆,能订到个人房,有现代化电力,也提供餐点。

旅馆海拔高达两千七百公尺,如果在那里住几天,每天徒步爬上木曾驹山顶再折返一次,反覆几次下来的话,能够做到相当程度的适应高度训练。

能够一面在旅馆工作,一面适应高度,是深町求之不得的。

深町在那里住了三晚,爬上木曾驹山顶三次。

落叶松完全变黄,整座山笼罩在火红的颜色中。

那种颜色,依然留在脑海中。

深町当然没有告诉加代子这次的尼泊尔行。因为就算想告诉她,也不晓得联络方式。

深町告诉了和加代子共同的朋友,自己将要去尼泊尔,所以加代子说不定会知道这次的旅行,但仅止于此。就算知道了,加代子的心情大概也不会有所改变,深町也不认为两人之间会因此而产生什么变化。

下定决心出发之后,深町在这之前和岸凉子见了好几次面。

岸凉子想和深町一起去尼泊尔。

然而,她有工作在身。

就连深町也不晓得这次的尼泊尔行会待到什么时候。

“如果是十月中下旬,我也许能抽出十几天左右的时间。”

凉子如此说道。

十月底到十一月初,凉子有空。

“如果深町先生又要去尼泊尔的话,我也想去。”

凉子以她的方式在担心羽生丈二。

如果羽生丈二还在尼泊尔,她似乎想设法见到他。

“你想见羽生丈二?”

“我想见他。”

“但说不定去了也见不到面唷。”

“我知道。”

她说: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想去。

深町告诉她,自己在尼泊尔的联络地址。

并对她说:我会定期和之前配合过的旅行社分社联络,如果你来的话,去那里一趟。

几次见面下来,深町渐渐对岸凉子心生好感。

她虽然话不多,除非必要否则不太说话,但说话时言简意赅,切中要领。

她虽然外表柔弱,给人娴静的印象,但是内心坚强。

如果岸凉子真的来——

深町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产生那种想法,感到一种奇特的惊讶。

从这种感情萌芽的程度来看,自己心中似乎还有些稚气未脱。

“喜玛拉雅山啊——”

出发两天前和宫川见面,他边喝酒边如此低喃道。

“我也想亲眼看看。明明从事这种工作,我却连一次都还没去过。”

“明明是你唆使我去的——”

“那,你也唆使我去嘛。”

“丢下工作,跟我一起来啊。”

“我真的想那么做。”

“想做就做啊。”

“笨蛋,就算要丢下工作,也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

宫川叹气说道:

“最近,户外活动或许形成了一股风气,但登山方面却完全带动不起来。杂志越卖越差,登山人口也越来越少。即使是北阿尔卑斯山,深山里的山屋大概迟早也得关掉几间吧。

“所以,遇上像这次的事件,我总觉得满心雀跃——”

“满心雀跃?”

“对啊。因为我现在即将涉入全世界各处的巨峰都还是无人履及时的最大事件。一想到这点,我就莫名热血沸腾,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深町在飞机上回想宫川的话。

机内广播通知乘客:再过三十分钟,即将抵达加德满都。

原本在遥远下方的黑暗中可见的点点灯火,变成了这边一块、那边一块,数量逐渐增加。

虽然比不上东京或香港的灯火规模,但为数不少的灯火渐渐出现在黑夜底层。

比起第一次造访尼泊尔时,灯火的数量多了十倍以上。

深町心想:第一次从机上俯看这片灯火时,觉得灯火之间的距离多么恰到好处。

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人的一般音量能够互相传达的距离。

当时,光与光之间的黑暗看起来好温暖。

拥有人的体温的黑暗。

在那些光与光之间,有无数的人,和牛、狗、猴子、鸡等各种动物交杂地挤在一起。

加德满都——

机翼倾斜,当那些灯火猛然从黑暗底层靠近时,深町心中涌现一股感慨:

喔,我终于回来了——

<er h3">3</h3>

令人怀念的城市。

钻进耳膜的异国语言。

路上挤满了人、狗和牛,阻挡行人前进,破破烂烂的老爷车发出刺耳的警笛声。

叫卖商品的声音。

深町走在街上的喧闹声中。

相机的背带从左肩斜背在肩上。

就连呛人的废气,人、兽的汗臭,都令人感到舒适,宛如浸泡在冷热适中的温水里。

漫步在因陀罗广场。

没想到自己的耳朵、舌头,连触感都如此习惯这个城市。

自己追着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终于又来到了这里。

Bisālu sāp——这就是羽生丈二在尼泊尔的名字。

在尼泊尔语是指毒蛇。

原来如此,深町现在想通了这个名字的由来。

羽生念作habu——换句话说,这和毒蛇——眼镜蛇(habu)的发音相同。这么一来,也就不难理解,羽生在尼泊尔为什么会被人用意味着毒蛇的Bisālu sāp称呼。

不过话说回来,有可能在这个国家再度遇见羽生丈二吗?

有几个线索。

一是雪巴族的安伽林。寻找曾经和羽生在一起过的那位安伽林的下落,是否就等于寻找羽生的下落呢?

既然是曾经得到老虎名号的人物,应该能在加德满都,搜集到一些关于他的资讯吧。

曾在英国队当挑夫的佝塔姆认识安伽林,也认识Bisālu sāp。深町知道,佝塔姆是从和Bisālu sāp有关的某个人家中,偷出那台相机。

如果再和佝塔姆见一面,问他那件事的话,至少会知道原本存放马洛里相机的那户人家在哪里吧。深町已经想象得到,那是在圣母峰大街的某个地方。那八成是雪巴族的村落,位于卢卡拉到圣母峰基地营之间的某个地方。

干脆一口气杀到南奇市集,在那里挨家挨户打听Bisālu sāp和安伽林的事,说不定会提早找到他们两人的下落。

再来就是长谷在“迦尼萨”这家店门前看见安伽林,那家店应该在加德满都的某个地方。找出那家店,在那里打听消息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另一个线索是,深町自己原先发现马洛里相机所在的那家店“Sagarmatha”。商店老板马尼库玛知道安伽林的名字。

他虽然不知道安伽林的长相,但是知道他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意思。

说不定马尼库玛对安伽林略知一二。

不知不觉间,深町来到了杜巴广场。

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大批人群四处走动,有人坐在民宅门口或屋檐底下,眼神放空地眺望街上。

尼泊尔国内的各式人种好像开始聚集到这一带。

古伦族、尼瓦族、廓尔喀族、雪巴族……人种多到深町已经无法辨别,他们在这里摩肩擦踵,走路、坐着,在那里仿佛具有某种意义。

打扮成印度萨图的人,每当观光客对着自己按下快门,就大摇大摆地走到对方面前伸手。

意思是要人付钱。

那里存在着一成不变的景象。

在旧皇宫的角落右转,看见了湿婆·帕瓦蒂神庙。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神庙西边的屋檐在发光。

石阶上太阳所不及的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男人。

他们正在以纸牌赌博。

有男人光着脚,也有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布满尘埃、一堆破洞的篮球鞋,好像有一半的脚趾头都露出来跟人打招呼。

他们是塔芒族和古伦族的男人——

深町缓缓爬上石阶,对男人们打招呼:

“Namaste.”

几个男人回过头来。

晒成褐色的脸上,只有眼白格外显眼。

“Namaste.”

两个没在玩牌、在一旁旁观的人,一脸亲切地向深町打招呼。

他们的脸上写着期待,希望眼前的日本人替他们带来什么工作。

深町以目光寻找记忆中的佝塔姆的脸,但他不在那里。

“我在找一个名叫佝塔姆的古伦族男人,这个时期,他有来加德满都找工作吗——?”

深町以不流利的尼泊尔语问道。

“不晓得。波卡拉那边又不是没有工作,说不定他今年在那边——”

向深町打招呼的男人说。

看来这个男人花光了赌资,好像被玩牌的伙伴冷落在一旁。

他似乎知道佝塔姆的名字。

“可是,如果加德满都有工作的话,那再好也不过了吧?”

“那当然。”

替以加德满都为基地攀登圣母峰的远征队当挑夫,拿酬劳在加德满都买许多东西回家——如果能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是最棒的。

“你没有带好工作来给我们吗——?”

“很遗憾,不是工作。不过,能赚钱。”

能赚钱——男人们似乎听见了这几个字,将注意力转向深町。

深町扫视四周的男人们,故意说给众人听。

“如果有人告诉我佝塔姆在哪里的话,我会说话算话付他钱唷。”

男人们拿着纸牌的手停下了动作。

现在,他们的眼睛看着深町。

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在场所有人都认识佝塔姆,但说不定能够意外顺利地从他们口中问到佝塔姆的下落。

“他应该在半个月左右之前就来这里了。”

一个看似和佝塔姆一样是古伦族的男人说。

他以打量的眼神看着深町。

“呃,你找他有什么事?”

像是在怀疑人的眼神。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像佝塔姆一样,进出“Sagarmatha”,而且大概不止一次把“商品”拿给像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那种男人。

“我有事情想问他。”

深町又说了一次一开始说过的话。

“啥事?”

深町犹豫该不该在这里说出Bisālu sāp这个名字。

如果知道Bisālu sāp的事,肯定也知道佝塔姆因为那个男人,一度进展顺利的工作泡汤了。

如果讲出Bisālu sāp的名字,他们或许会有所警戒。

用不着紧张。幸好之前在这里询问佝塔姆的事时的成员似乎不在这里。如果在的话,说不定会认出深町。

深町有些口吃,令他们提高警戒。

深町假装没有听见问题,从口袋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元美钞,交给对他发问的男人。

顺便给在场伸出手来的所有男人,人手一张一元美钞。

十三美元——

发完钞票之后,深町再度对男人们说:

“另外,有人知道一个名叫Bisālu sāp的男人吗?”

没有人回答。

他们看起来像是不知道,也像是知道但不回答。使用不同语言的外国人的表情,实在很难解读。

“佝塔姆也行、Bisālu sāp也行。还有,名叫安伽林的雪巴人也行。这三人当中谁都行,如果知道他们下落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我用比刚才更高的金额买那个消息。现在不知道也无所谓。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想起来,或者去调查也行,如果知道就告诉我——”

深町如此说完,背对他们走下古老神庙的石阶。

深町心想,从现在这一刻起开始。

已经不能后退。

不管找不找得到羽生丈二,总之,自己已经在加德满都朝羽生跨出了第一步。

<er h3">4</h3>

看人怎么想,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对于日本登山界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人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登山家——

在近代史中某个时期确实曾经存在过的梦想——以人的足迹踏遍地球上每一寸土地的全球性运动。

英国、美国、俄国、法国、意大利、丹麦、德国、纽西兰,以及日本。



奥瑞·斯坦因。

斯文·赫定。

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

乔治·马洛里。

大谷探险队的橘瑞超。



艾德蒙·希拉瑞。

各个国家的各种人,徘徊在这世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那种精神,或者说是运动——的旗手,随着时代而更迭,或因死亡而离开人世。

恐怕——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这男人是那种精神的最后一名旗手。

至少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当中,还置身于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中的人,大概也只剩下羽生丈二一个了吧。

这种想法闪过深町的脑海。

放眼全世界,那种登山家已经找不到了。

说不定雷恩霍·梅斯纳这位超人属于那种人,但就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而言,梅斯纳已经远离现场了。

羽生丈二仍然站在第一线,仍然对于踏上那座属于天际的峰顶感兴趣。深町觉得,就这个层面而言,他才是最后一名登山家。

说不定羽生这个男人,是为了替以那种精神爬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合上最后一页,而诞生于这世上的人。

植村直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加藤保男也过世了,而长谷常雄也已不在这世上。

说不定从一八〇〇年代开始,代代相传至今的喜玛拉雅山攀登史,如今正由羽生静静地替它画下句点。

深町想透过乔治·马洛里的相机,站上最后的舞台——

一股不可思议的热气从体内升起,笼罩全身,深町走在汹涌的人潮中。

深町已经进入了塔美区。

<er h3">5</h3>

马尼库玛一开始看见深町时大吃一惊,接着扬起两边嘴角,在脸上挤出笑容。

“Namaste.”

深町一面走进马尼库玛的店“Sagarmatha”,一面打招呼。

“Namaste.”

马尼库玛合掌如此打招呼。

“还记得我吗?”

深町一问,马尼玛库怀念地说:

“先生,我当然记得您——”

向深町伸出右手。

完美的演技。

深町也伸出右手,彼此握住对方的手,握了握手。

“您什么时候回到加德满都的呢?”

马尼库玛面带微笑地说。

“昨天——”

深町简短回答,盯着马尼库玛的眼睛。

马尼库玛没有别开视线。

“长途跋涉,真是辛苦您了——”

店内和以前一样。

法国制的登山背包、睡袋,瑞士制的冰杖。

那类的商品有的挂在墙上,有的吊在天花板上——

门口附近的墙上,挂着一整排将近十个中国制的矮胖水壶,每家店里都有的那种。

“那,您这次光临敝店有什么事呢——?”

“如果又挖出了有意思的相机,我想要买。”

这次换深町微笑。

“您在开玩笑……”

这时,马尼库玛才别开视线,从柜台底下拿出只有铁架和座椅的折叠圆椅。

“您要不要坐一下呢?”

“不用了。我站着讲就行了。”

“您有什么事呢——?”

“我刚才应该说过了,我是为了相机而来。”

“哈哈……”

“另外,我在想,是不是能够和把它拿来的佝塔姆,跟它的主人Bisālu sāp再见一面。”

“果然是和那台相机有关啊。”

马尼库玛说。

“——”

“先生,请您告诉我。那台相机究竟有何来历呢?我现在仍对这一点很好奇。”

“抱歉,我不能说。”

“喏,那台相机果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深町把马尼库玛的那句话当作耳边风。

“从之前的样子来看,你好像认识Bisālu sāp和安伽林吧?”

“哈哈——”

“如果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的话,我会付你钱。”

“原来如此。”

马尼库玛的眼神中带着狡猾的光芒。

表情忽然为之一变。

“我想,我大概能够回应您的希望。但我的意思不是我现在知道他们在哪,但应该查得出来吧。可是——”

“可是什么?”

“怎么样?您要不要和我合作呢?”

“合作?”

“先生,您一个人对吧?虽说是要找人,但在尼泊尔,一个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我能够提供您各方面的协助。”

“怎样的协助?”

“就是我能够帮得上忙,让那台相机再次回到您手上。这种话自己说好像在老王卖瓜,但关于这种事情,我可是很可靠的人。”

“所以呢——?”

“欸,我倒不是要跟您谈条件。”

马尼库玛瞄了深町一眼,马上移开视线,然后又看着深町。

“我会设法让那台相机再次回到您手上,但是相对地,能不能告诉我个中原委呢?否则的话,假如我毫不知情地帮忙,让那台相机回到您手里,您因此而获得某种利益,我岂不是亏大了吗?所以我想得到那份利益当中的一部分,作为正当的报酬。”

马尼库玛目不转睛地说。

他语气坚定。

意思是替自己弄到相机,但要付钱给他。

否则的话,就告诉他个中原委。

如果告诉他个中原委——

深町心想:马尼库玛就算得到相机,恐怕也不会把它交给自己。

说不定不管自己告不告诉他个中原委,马尼库玛都想先把那台相机弄到手再说。不,他是百分之百想把它弄到手。

那不见得是合法的做法。

上次,马尼库玛之所以返还那台相机,是因为受到Bisālu sāp的威吓。Bisālu sāp有威吓他的理由。因为Bisālu sāp知道马尼库玛在非法贩卖赃货。Bisālu sāp也知道相机在马尼库玛手上。

然而,假设这次相机在Bisālu sāp手上,非法夺取它时做得天衣无缝,不晓得是谁干的,马尼库玛就没有性命之虞。

即使Bisālu sāp再上门兴师问罪,马尼库玛也能抵赖。

自己是否告诉了这个男人不该说的事呢——?

深町开始后悔踏进这家店了。

说不定会因为自己而危害到羽生丈二。

“我纯粹是个人对那台相机感兴趣。对其他人而言,那真的一点意义和价值也没有——”

“是。”

“如果你拿给别人的话,卖不了好价钱的。”

“是。”

“你不必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你只要替我调查Bisālu sāp现在在哪里就好了。我会针对这件事付你报酬,但除此之外的事,用不着你鸡婆——”

深町如此说道。

两、三天后,我会再来——深町如此告诉马尼库玛,便离开了店。

<er h3">6</h3>

离开店之后,随着步伐前进,强烈的不安渐渐在深町的脑海中扩散开来。

姑且不论马尼库玛在加德满都的黑社会中“人面”有多广,但他确实和黑道有关系。

若实力雄厚,应该不可能亲自站店,所以虽说有关系,也不可能对黑道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然而——

为了慎重起见,要换饭店吗?

深町如此思考。

不,就算换了,只要住在饭店,条件是一样的。

只要住在饭店,自己的住处大概迟早会被他找到。是可以每住一晚就换饭店,但尽管如此,大概也会在哪里被他的眼线发现吧。

之前马尼库玛从饭店房间偷走了相机。

如今,说到会遭窃的物品,就只有现金,以及自己使用的相机器材。

现金自己随身带着走,摄影器材则拜托西游旅游的斋藤,寄放在上了锁的办公室里。自己现在随身带着走的是,一台相机和一支连接在机身上、能够从四十毫米调到八十毫米的变焦镜头。

没必要换饭店。

斋藤透过关系,替自己在皇宫附近找到一间便宜的饭店。

住一晚约八百日圆左右。房间虽小,但是个人房,而且门能上锁。

房内有简陋的小茶几和夜灯。

不附餐点。

厕所和淋浴间共用。

条件算是差强人意。

如果做好心理准备,要在青年旅馆和别人同住一间,更便宜的房间多的是,但是这么一来,就无法随性做私人的事了。

深町发现,自己离开“Sagarmatha”之后,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原本打算直接去找“迦尼萨”。

北滨说他和长谷走在一起时,长谷看见了从“迦尼萨”走出来的安伽林。

和北滨交谈时,深町问他:你为何知道“迦尼萨”这家店的名字呢?

“咦,为什么呢?”

北滨稍微想了一下,然后说:

“对了对了,因为广告牌上画了那尊象头神明的画,上头以罗马拼音写着‘Ganesa’——”

“迦尼萨”原本是印度教的神明。

拥有象头人身,梵名是“Nandikesivara”。祂是湿婆神的眷属,别名为伽那婆提·毗那夜迦。

祂是阻碍的创造者,也是阻碍的消除者,乍看之下,拥有矛盾的性格。若想到湿婆神也是拥有创造和破坏这两种截然不同性质的神明,以印度的逻辑来说,倒也并非不合理。

祂被纳入佛教,成为佛教的守护神之一。

在日本,是密教中人称圣天、欢喜天的神,其神像经常以两尊面对面交合的姿态呈现。这个欢喜指的不是性爱的欢愉,而是源自“甜美糖果”的欢喜,但基于这个“欢喜”,也有被人信仰为性爱之神的一面。

那家店应该在因陀罗广场或那附近路上的某个地方。

即使回饭店,也没事可做。

深町心想,先确认店的所在位置也无妨。

他下定决心,朝因陀罗广场举步前进。

<er h3">7</h3>

深町马上就找到了“迦尼萨”。

他从塔美穿过大溪地广场,朝因陀罗广场走去,阿卡喜拜拉弗神庙位于那条路和因陀罗路交会处的右手边。从右手边果然还有一条小巷在那里交会,那家<kbd>.99lib.</kbd>店就在那条小巷的中间。

快到因陀罗广场前时,不经意地往右边的小巷一看,那面招牌便映入了眼帘。

那家店位于隔着马路与神庙相对的那排房舍中,从阿卡喜拜拉弗神庙交叉处算来第五间。

招牌在店门口上方。

木板的左边画着圣天迦尼萨的画。历经风吹日晒,颜料已经褪了色,但确实是迦尼萨。

那幅画的旁边以罗马拼音写着:

Ganesa

深町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因为那是专门服务外国人的店。

一家登山用品店。

和“Sagarmatha”一样,但商品看起来更加齐全。

登山背包和睡袋一直挂到马路上。

外国登山队离开尼泊尔时留下来的物品、卖掉的物品,在这里大概都会当作商品陈列。

深町站在小巷和因陀罗广场交会口,从斜角注视“迦尼萨”。

然后——

正要迈步走向“迦尼萨”时,一个男人从店内走了出来。

一个肤色黝黑、个头矮小、身材结实的老人——

头发中夹杂着白发。

是那人。

将近半年前,在加德满都遇见的男人。

和Bisālu sāp——人称毒蛇的羽生丈二——在一起的男人。

安伽林。

深町不禁将身体躲在神庙后面。

从神庙后面看过去,安伽林从店内缓缓走出来,背对深町举步前进。

他背上扛着背架。背架上绑着四瓶氧气瓶。

海潜时,潜水者也会背着气瓶,但瓶中装的基本上是空气,不是氧气瓶。

然而,登山时背的气瓶是氧气瓶。瓶中装着氧气。使用时,混合空气和氧气呼吸。

他背着的是登山用的氧气瓶。

为何背着氧气瓶?

深町如此心想。

准备氧气瓶,意味着:和安伽林有关的某个人,接下来要去爬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深町观察了四周几秒钟。

确认安伽林有没有同行者。因为那名同行者说不定有可能是羽生丈二。

看样子没有同行者。

深町有些犹豫。

与其进入“迦尼萨”,不如看安伽林要去哪里,直接跟踪他。因为羽生丈二说不定在安伽林要去的地方。

深町跟在安伽林身后迈开步伐。

不过话说回来,多么巧合啊。

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安伽林。

然而,仔细想想,这并非完全的巧合。

北滨和长谷一起看见安伽林从这家店走出来,虽然是揣测,但长谷说不定后来和羽生丈二见了面。

假如他们见了面,安伽林就是关键人物。

隔天或再隔天——长谷大概一个人又来到这间“迦尼萨”。于是,再次见到了安伽林。正因为见到了安伽林,所以长谷八成透过他,见到了羽生丈二。

有这个可能。

换句话说,安伽林十分频繁地进出这家店。

深町也认为,大概能在“迦尼萨”得到一些资讯,知道安伽林的下落,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这并非完全的巧合。

然而,幸运倒是事实。

深町保持距离,跟在安伽林身后。

安伽林在卡雅路走到底右转。

如果继续前进,就会走到通往查特拉巴蒂广场的路。

相较于因陀罗广场一带,查特拉巴蒂广场的人少了一半。

这时——

后方有人对深町说:

“Garnosu,先生。”

Garnosu——相当于日语的“不好意思”。

深町停下脚步回头。

他不认为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向自己搭话,看见站在眼前的男人,明白他似乎是认错人了。因为那名男人看见深町,微微一笑。

一秒钟后,深町想起了那名男人是谁。

他是不久前在杜巴广场的神庙底下见过的男人。

或许是赌博输光了钱,在一旁看伙伴们玩纸牌的男人。

“先生,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男人说。

“Ek parkhanos——”

等一下——

深町对男人说,回过头去寻找安伽林。

然而——

前一刻正在前方二十公尺左右处,朝查特拉巴蒂广场而去的安伽林,身影消失了。

完蛋了——

深町快步朝查特拉巴蒂广场跑去。

不见他的行踪。

深町试着站在查特拉巴蒂广场入口,那里熙来攘往的尽是生面孔,没有安伽林的身影。

连同深町自己走过来的路在内,有六条路在那里交会。

安伽林走进了其余五条的哪一条路呢?

或者是进入广场前左右的哪一户人家呢?抑或是走进了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可称之为道路却太过狭窄的狭缝中呢?

不知是刻意或巧合,总之安伽林的身影在那里完全消失了。

“先生,你怎么了吗?突然跑了起来——”

从后面追上来,和深町并肩而立的男人说。

“哎呀,我以为看见了认识的旅客,看来似乎是我认错人了——”

深町撒了个谎。

对这个男人说实话也没用。何况,这个男人说不定知道自己在跟踪安伽林,为了阻碍自己,才故意向自己搭话的。

“抱歉。对了,你有什么事?”

深町问道。

“刚才,先生你说的那件事啊。”

男人说。

“你知道什么了吗?”

“算不上是知道什么。我只是想立刻告诉你一些我想到的事。毕竟我没钱赌博,而且闲得发慌——”

“所以呢?”

“既然这样,关于那件事,有个人知道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是指?”

“他就不肯告诉我啊。我想,那家伙大概是怕我擅自告诉你那件事,一个人把钱独吞。”

他说的是真的吗?

深町霎时心想。

“欸,我本来是想,明天你来的话,要告诉你这件事。结果刚才想走回杜巴广场,正好在那里看见了你。与其明天和伙伴一起见你,不如像这样两人单独见面,对我比较有利。所以我就出声向你攀谈了——”

“然后呢?”

“我想,如果你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找那个男人。距离不怎么远,而且我刚才才从那里走过来,那家伙也还在那里。啊,在那之前,我想先问钱的事,你真的会给我们钱吧?”

“当然。如果是对我有帮助的消息,我会按照有用的程度,多付一些钱。”

深町一说,男人从喉咙发出鸟叫般的笑声。

“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假如你要付钱买那个消息,我希望你各付一半给那个男人和我。”

男人说。

<er h3">8</h3>

男人边走边对深町说,自己是玛嘉族的蒙汉。

玛嘉族的蒙汉。

深町不晓得蒙汉是男人的姓氏,还是名字,但是没有问是何者,只把蒙汉当作是称呼。

蒙汉似乎想把深町带往西北——苏瓦扬布拿神庙的方向。

一路上,有许多男女牵着脖子上系着绳索的山羊。

“今天好像牵着山羊的男人格外多呐。”

深町问蒙汉许久之前就在意的事。

“因为已经进入德赛节了。”

蒙汉一脸泰然自若地说。

是喔,德赛节啊。

每年十月举行的尼泊尔祭典。

这是一项颂扬消灭水牛恶魔的杜尔伽女神的祭典,源自于印度教的神话。

为期十天。这个祭典期间,几乎尼泊尔境内都充满了德赛节的气氛。

来自地方乡村的人在这个祭典期间,全都会回家和家人一同庆祝这个祭典。

献上水牛,当作用来接受女神杜尔伽赐予崭新生命力的供品,割断水牛的脖子,由一家人或全村共享牛肉。

夏克提(性力)信仰的色彩浓厚。

“没钱的人没办法杀水牛当祭品,就会以山羊代替。更没钱的人就只会买肉吃。”

蒙汉说。

“牛在尼泊尔不是被视为圣牛吗?”

在印度教中,牛是无数神明的眷属。在印度教势力强大的尼泊尔,牛被视为圣牛。牛旁若无人地走在加德满都市内,看起来无人饲养的牛,则随地躺卧在神庙的广场或街角。

“牛和水牛是两回事。水牛可以杀来吃。”

家里没有养山羊的人,会向邻居要一头,或者到肉店买活山羊,在家里砍掉山羊的头。

许多人牵着山羊,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

视情况而定,据说肉店老板会在客人购买之后,替客人砍掉山羊的头,并予以肢解。

不知不觉间,抵达了感觉像是市郊的一区。

建筑物并不密集,有许多树木和广场。

蒙汉在加德满都特有的、以红砖当作外墙盖起来的建筑物前面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蒙汉进入建筑物内,旋即回来。

“他很高兴,说你来得正好,要你进去——”

深町依言跟在先行迈开脚步的蒙汉身后进屋。

屋内没有灯光,显得阴暗。

黑暗中,有一道浮现木纹的老旧木梯。蒙汉没有爬上阶梯,而是推开隐藏在阶梯后方、以几片木板拼起来的歪斜门扉。

那里是中庭,四面被建筑物围住。

四面有印度教诸神的石像,头部和脸上被染料涂得通红。

四个男人站在那些石像前面。

还有一头山羊。

脖子上绑着绳索,一端被一个男人握住。

地上有一、两个水桶和洗脸盆——

三个男人打赤脚,只有一个男人穿着鞋。

穿着鞋的男人似曾相识。

“我带深町先生来了。”

蒙汉对那个男人说。

“好久不见啊。”

那个男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原来是你啊!”

深町提高警觉,和他保持距离。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上次在马尼库玛的店里见过他。佝塔姆先把偷来的物品卖给这个男人,接着这个男人又把相机卖到马尼库玛的店里。

这个男人大概在这一带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工作吧。

“难不成我被骗了?”

深町说。

“我没有骗你。如同蒙汉所说,我知道Bisālu sāp和安伽林在哪里,视情况而定,我想,告诉你他们的下落也无妨。我只是不准蒙汉告诉你我的名字罢了……”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日本人真是猴急呐。尼泊尔语有一个很棒的字叫做Bistāri,意思是慢慢来,别急,你知道吗?”

“嗯。”

深町点点头。

他想起了登山在集体移动时,雪巴人们三不五时会用这个字。

“哎呀,你来得正是时候。让日本人看看有点罕见的玩意儿吧。有话等看完再说。你有时间吧?”

说话口吻和之前判若两人。

在马尼库玛的店里,他的用字遣词略为有礼。然而,现在这种说话方式八成比较接近原本的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吧。

“看什么?”

“现在正要做的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看了山羊一眼。

深町跟着投以视线,这才发现那头山羊的身体不停颤抖。

山羊的眼球充血变红,两边的嘴角冒出唾沫。

令人清楚明白它在害怕的表情,从山羊全身显现出来。

“快点,动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三个男人点头,缩短缠在山羊脖子上的绳索,一人的双手顺着绳索各握住山羊的一只角。

顿时,山羊开始激烈反抗。

另一个男人抱住山羊的身体,两人合力压制住山羊,令它无法动弹。

山羊反抗的力道猛烈。

从喉咙深处发出凄厉的叫声。

第三个男人用右手抽出插在腰带上的柴刀。

事到如今,深町终于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三人打算割掉山羊的头,当作献给杜尔伽女神的活祭品。

山羊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它大概是从肉店的店头被买回来吧。

在这头被绑住的山羊眼前,恐怕有好几头山羊被宰杀,在那里被肢解了吧。这头山羊看见了所有的过程。

“好了吗?”

“压好它喔!”

男人们对彼此喊道,站在容易工作的位置。

山羊被迫低着头,打横的细长脖子完全暴露在男人们的目光底下。

拿着柴刀的男人用双手握住那把呈飞镖状的椭圆形刀刃,举刀挥下。

类似劈刀的刀刃从正上方一刀劈下。

刀刃浅浅砍进山羊的脖子。

哐——

发出一声闷响。

刀刃被硬物弹开。

刀刃劈中了山羊的颈骨。

血流出来,濡湿了山羊脖子上的毛。

山羊拼命挣扎时,男人劈了第二刀、第三刀。每次刀刃斩下来,伤口就加深,裂成一个大洞,露出白骨。

而且刀刃一砍下来,就有好几片被柴刀刨开的白骨碎片飞到空中。

山羊在跪下来之前,头先掉了下来。

男人马上把山羊头放在地上,把洗脸盆拖过来。

男人抱着山羊少了头的脖子,减缓力道,大量温热的血液从断头的伤口汩汩流进洗脸盆。

大人拇指粗细的血柱,随着山羊仍在跳动的心脏收缩,仿佛呼吸似地,数度一收一放地改变流量。

从洗脸盆里的一滩血中冒出热气。

山羊的身体在男人们的手臂里用力抽搐。

不久之后,山羊不动了。

男人们抱着山羊,让它头下脚上,等到体内的血几乎流干了之后,再将柴刀插进喉咙一带,顺着胸、腹、下腹,一直线地割开皮。接着,用左手抓住皮翻开来,使柴刀的刀尖滑过皮与肉之间,把皮完整地剥下来。

包覆在偏黄的脂肪层底下,薄薄一层白肉出现,随着皮被剥下来,露出的面积逐渐增加。

柴刀的刀刃钻进四肢,山羊几乎被剥成赤条条的。

开膛剖肚,陆续取出内脏。

肝脏、胆囊、肠子——以及因为绿色的液体而胀大的胃。

胃里装的是消化一半、变得粘稠的草。

小心切除内脏,一一放到水桶和洗脸盆里。

接着——

劈开头盖骨,取出眼珠子和大脑,然后切除四肢,原本的山羊变成了不太感觉得到生命力、非常一般的肉块,在肉店里常看得到的物体。

不知不觉间,五、六只狗聚集而来,或舔洒在地上的血,或想衔走洗脸盆内的内脏,而挨某个男人的揍。

“怎么样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我们不但吃骨头、骨髓,连头、脸颊肉、粘在头盖骨上的肉都吃。不吃的大概只有头盖骨、角,还有毛皮吧。”

唯有这时的口吻会变得有礼貌。

“你现在看到的,并非特别的景象。这件事在加德满都的各个地方上演,即使离开加德满都,在任何地方、任何村落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家常便饭。”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在人类生活的历史背后,肯定存在这幕血腥的景象。

深町感受到不小的文化冲击。这幕景象并非第一次看到。过去远征喜玛拉雅山时也曾见过。

然而——

吃其他的生命而活……

不止是人类,万物基本上都是靠着其他生命的死,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弱肉强食。生活在日本这个社会中,为了活下去的工作被分工得过于精细,使得这种天经地义的食物链已不复见。

“就算不憎恨山羊,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还是会宰杀它吃下肚。对于山羊而言,大概是没天理的事吧。你知道人类和山羊,为何会演变成一方吃、一方被吃的关系吗?”

“不晓得——”

“这个嘛,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山羊是比人类还弱的生物。”

“——”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大概也存在着类似这种人类与山羊之间的关系。”

“一方吃另一方?”

“没错。毫无怨恨,无怨无仇。被吃的一方,大概只会觉得自己被吃得莫名其妙吧。不过,光是被吃的一方比吃的一方弱这个理由,就足以解释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看了一眼被人手脚利落地肢解、曾经是山羊的肉块。

男人们手拿装着肉和内脏的洗脸盆和水桶,进入建筑中。来回两趟之后,显示山羊曾经待在那里的证据,只有留在地上的一点血迹。

深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和蒙汉三人留在那里。

“蒙汉,没你的事了。收下深町先生说好要给你的钱,你可以回去了。”

听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这么一说,深町从口袋拿出十元美钞,交给蒙汉。

“我可以收下吗?”

蒙汉问道。

因为若是如同蒙汉刚才所说,各付两人一半,将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你尽管收下。这是谢礼。何况我在这里看到了有意思的玩意儿。”

深町如此说道。

<er h3">9</h3>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隔着小木桌对坐。

建筑物的二楼——

窗边。

大吉岭红茶从两只茶杯发出香味。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莫名香甜、稍微呛鼻的气味……

那是大麻树脂的味道。

似乎有人在这间房间抽过几次大麻树脂。

说不定有不少在加德满都各地销售的大麻树脂和毒品,都是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手中进货的。

“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马尼库玛不晓得你我今天在这里见面,以及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

“为什么?你和马尼库玛不是一伙的吗?”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蹙眉摇头。

他颧骨突出,鼻梁高挺,蓄着胡子。

给人的印象像是五十五、六岁——而且是给日本人的印象,实际上,说不定才坐四望五。

“不是。我们不是伙伴。不过,有时候在生意上会互相合作。各式各样的物品偶而会来到我手上。但是,是不能像一般商品流入市面的东西——”

“譬如赃货?”

“我没说是赃货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露微笑地说。

“总之,我会请马尼库玛在他的店里卖那种东西。这是做生意。我和他都能获利。我不见得非得在他的店里寄卖不可,他也不是只卖我的货。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止于做生意。所以,如果客人和那家店之间的交易会造成损失,我随时都能停止那笔交易。”

“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

“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向我打听Bisālu sāp和安伽林的事——?”

“——”

“不是为了那台相机的事吗?”

“——”

“从你闷不吭声来看,我是猜对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你是为了那台相机,又从日本来到尼泊尔吗?这么说来,那台相机的价值相当于日本和尼泊尔的往返机票钱、在这里的旅费,以及忙碌的日本人特地请假跑来的价值喽?假设是这样的话,那台相机的价值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说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像是忽然察觉似地说:

“你该不会又跑去马尼库玛的店一趟,问他Bisālu sāp住在哪里、以及在杜巴广场问的事吧?”

“很遗憾,我那么做了。”

“你搞什么飞机啊?那个男人再笨,好歹也会想到我所说的。他大概也很惊讶吧。发现那台相机似乎远比自己想的更有价值——”

“等一下。你误会了。”

“哦?我误会什么了?”

“你误会那台相机的价值了。为什么会试图以金钱衡量那台相机的价值?世上也有价值是属于个人的,无法以金钱兑换。那台相机对我而言,就是那种宝物。即使对我而言,它的价值高于往返尼泊尔的机票钱,但对其他人而言,它就只是一台中古相机。”

“你有几点错了——”

“咦——?”

“确实,世上有些东西的价值无法以金钱兑换,这我也知道。但实际上,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自己目前面对的是那种东西。”

“——”

“另外一点,不管那台相机对我而言有没有价值,都不会改变这个问题的本质。只要那台相机对你,或者对其他的某个人有价值,那就足以让我做生意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一点也没错。

他直盯着深町的眼睛。

“还有,我刚才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连马尼库玛也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我也研究了种种连他也不晓得的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仍然以打量的视线盯着深町。他的目光中,产生了想以观察深町的反应为乐的神色。

“之前,你在加德满都买了书,对吧?”

说话语气忽然变得有礼貌。

深町心跳突然加速。

书?

对了。

自己确实买了书。

那是什么书呢?

对了,那是——

“《tory of Everest》,以及《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深町在喉咙硬生生憋住下意识发出来的声音。

对了,确实是那两本书。

当时因为想确认马洛里远征时的情形,而在旅客和健行者变卖二手书的店里,买了那两本书。

但是,为何这个男人会知道那件事?

“乔治·马洛里是在一九二四年参加英国队的啊……”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脸上清楚浮现笑容,状似愉快地说。

“你尽管大吃一惊吧。为什么我连你买的书都知道呢——?”

“我真的吓了一跳。”

深町老实说。

“因为我调查过了。那一天,你的相机在饭店里失窃。当时,假如有人跟踪你的话如何?因为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会突然回饭店,所以偷相机的同伙在监视你,这么想就容易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监视我吗?”

“我是假设有人在监视你。”

“然后呢?”

“你跑去书店,明明那里有好几本日文书,你却特地买了两本英文书,这样对方不会稍微感到好奇吗?不过,马尼库玛接获线报,好像没有放在心上。我倒是很在意。于是,我派人去书店,调查你买了什么书。于是,查出来的书就是我刚才说的书名……”

“——”

“可是,已经没有同样的书了。我派人传话,如果下次有同样的书进来,别在店里上架,拿来我这里,但其实,我就那么忘了这件事。结果,约莫十天前左右,书到手了。只有一本——《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我在五天前看了,大吃一惊。你在找的,不就是马洛里带到Sagarmatha峰顶的相机吗——?”

深町无话可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停下来,看着沉默的深町好一阵子。

“就在这个时候,你再度从日本来,而且在找那台相机,不是吗?当时,你若认为把那当作梦话,抛下它才是明智之举,那么一来事情就另当别论。你有什么根据,足以相信那就是真品吗——?”

深町轻轻叹气。

自己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根据。

假如有的话,那就是梦。

希望那是马洛里的相机的愿望。假如那是真品……深町心想:自己说不定能藉由追逐那个梦想,逃出如今宛如监狱的地方。

自己就是紧抓着那个梦不放,结果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然而,该怎么向这个男人解释那件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注视着深町说:

“那台相机还不确定是马洛里的相机。即使是同一款机种,也不晓得是不是马洛里带去的那一台。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思考,应当假设是另一台相机。在七十多年前,带去圣母峰顶的相机,为何如今会在加德满都呢——?”

“——”

“但是,假如那台相机是真品、假如藉由它知道第一个登上圣母峰的人是谁,你不觉得这个新闻能以相当大的一笔金额,卖给海外的媒体吗?即使对你们日本人而言是不屑一顾的金额,对我们尼泊尔人而言却是一笔天文数字。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够互相协助。”

“协助?”

“是的。你我目的一致。我们互相协助,单就那台相机带来的好处,你我五五对分——”

“——”

“我能够马上调查那个日本人住在哪里。你和他同样是日本人,能够和他谈好条件,让那台相机落入我们手中。顺便也能从他口中问出,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

“那个男人不会说的……”

“既然这样,你为何来到加德满都呢?如今为何试图寻找那台相机的下落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这个问题就像是深町先前逼问自己、类似散发黯淡光芒的刀刃般的问题。

究竟你来到加德满都,想要做什么呢?

硬是找出羽生,问他那台相机的事,然后想要做什么呢——?

说不定能够再做一次,全世界各处都是无人履及的高峰时的那个梦——

启程时宫川说过的话,仍留在深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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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德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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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饭店里睡了一整天。

前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身体仍残留着长途飞行的疲惫,而精神上,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还像沉淀物般,沉在体内某个地方。

深町也没在看书,仰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不时以目光追逐窗户上变动的光线。

只去吃了一次不算早的早餐。

只吃了那么一顿,不知不觉间,打在窗上的光线消失,暗了下来,户外的黑暗闯进房内。

“你考虑两、三天,如果肯一起合作的话,能不能跟我联络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临别之际如此说道。

就算马洛里的相机是真品,就日本和欧美的感觉来说,这不可能成为一桩大生意。

然而,对于尼泊尔这个国家而言——

与其说是对国家,不如说是对这个国家的个人而言,大概是一个大好机会。

然而,对自己而言又是如何呢——?

假设发现马洛里的相机,可以解开谁是第一个登顶圣母峰之谜——

将会成为一个大话题。

若把这个新闻做成独家,自己在业界的地位将会有所提升吧。

它的魅力在于此。

对于从事登山相关工作的专家而言,也是一大喜悦。

然而,不光是如此。

这次的这件事不仅如此,而是有更深切的、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事物。

宫川称之为“梦”。

然而,深町无法好好替它命名。

不同于金钱或独家这类事物的其他要素深植其中。

这是极为私人的事物,自己心中唯一变得明确的是——

不想将这件事假手他人。

这种意志与情感。

假如有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那个人非得是自己不可。

自己是第一个——

搞什么。

深町苦笑。

这岂不是和想爬山的念头一样吗?

正是——不想让其他人的足迹先爬上自己最先靠近的、无人履及的山顶。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到了这种权利呢?

深町问自己。

是那个时候——

因为自己是第一个在马尼库玛的那家店里,察觉到那台相机可能就是马洛里的相机。第一个察觉到——这件事使自己得到了那项权利。

深町如此认为。

而且,自己也深入追究了羽生丈二这人。

羽生的事和马洛里相机的事,已经在自己心中合而为一,无法切割。

自己感觉到,羽生似乎想在尼泊尔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呢?

总觉得无论循线追查马洛里的事或羽生的事,都会指向同一个地方。

存在那个地方的事物——

那恐怕是存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点——世界最高峰,圣母峰顶。

假如现在令深町胸闷的答案存在的话,大概一切答案都会存在那里吧。

是不是抵达那里,自己心中的问题,以及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会获得解决呢?

是否就会解决呢?

如果说那是梦的话,那就是梦。

深町仰躺在饭店的床上一整天,持续思考这种事。

哎——

说不定自己想站上那座圣母峰顶。

这么想时,心脏以不同以往的跳动方式,用力跳了一下。

这种心跳是怎么回事?

之前从没想过这种事。

算了。

之前从没想过是骗人的。

肯定有想过。

迟早有一天——

哪怕是做梦,这世上有登山者从没想过,总有一天真想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那座峰顶吗?

不可能有。

仅仅一次——

任谁都会在心中想那么一次。

但想着想着,就那么渐渐遗忘。

不,不是遗忘。

而是死心断念。

认为自己没有那种本领。或者没有钱——

说不定羽生丈二这男人,如今仍未放弃那件事。

自己老早之前舍弃的事物,如今仍不断令他耿耿于怀——

自己说不定是被羽生的那种部分所吸引。

在日本已经遭人遗忘的天才登山家。我想看透那个男人的一切。

而且,如果那把火焰仍在羽生心中持续燃烧的话,我大概会嫉妬他吧。

假如羽生放弃一切,只是个在尼泊尔的山区从事类似挑夫工作以过生活的男人,我大概会松一口气,沉浸在见不得别人好的喜悦之中吧。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命名。

<er h3">2</h3>

又隔一天——

深町再度来到街上。

为了买齐健行用的个人帐篷和杂物。

经过俗称圣母峰大街的街道,是为了来到昆布地区。徒步从雪巴族的村落移动到另一个村落的路。

这条路已经无法开车。

只能以自己的双腿步行,或者骑马或牦牛。

搭飞机到卢卡拉再步行是一般路线,从尼泊尔这一边攀登圣母峰的登山队,无一例外地走这条路线。深町自己上次也是利用这条路线,进入圣母峰。

凭健行的入山证能够进到圣母峰的基地营,健行者最后会走到海拔五、四五〇公尺的高度。

德赛节结束之后,深町终于打算要走到那里。

与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都已无关。总之,飞到当地再地毯式地一一搜索雪巴族的村子就行了。

深町如此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之后,心情变得轻松。

深町打算干脆在“迦尼萨”备齐用具和帐篷,趁机询问店员有关安伽林的事。

“迦尼萨”从健行用品到在寒冬爬山或攀岩的登山用品,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感觉上和东京的登山用品店一样。

不同的是,店内展示的商品几乎是中古货,横跨各式各样的年代。

店内挂着大量种类繁多的中国制水壶,也卖法国制的冰斧、瑞士制的冰杖,以及不知产地国的上升器和登山绳。

深町自己准备了睡袋和头灯。

单人帐篷、几颗三号电池、忘了从日本带来的太阳眼镜——深町本来打算买这三样。

太阳眼镜和三号电池马上就决定了,但挑选帐篷则花了一点时间。

即使帐篷是单人用就好,但深町还是买了双人帐篷,因为比起单人帐篷,一个人用双人帐篷比较舒适。单人帐篷,就真的只有用来睡觉的空间了。

深町挑了几个,在那里实际摊开帐篷搭了起来。得确实检查有没有破洞、外帐有没有少。

结果,深町买了法国制的圆顶型双人帐篷。

如果真的是独自扛所有行李,深町会选择狭窄的单人帐篷,但反正健行途中,会雇一名雪巴人当挑夫,兼作口译和向导。大部分的行李和粮食由挑夫扛。

深町对正在打包帐篷,看似愿意交谈、懂一点日语的店员说:

“之前,我在这家店前面看到雪巴族的安伽林……”

深町一说,那名看似雪巴族的年轻男子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先生,你认识安伽林吗?”

“认识。颇久之前,日本登山队进入圣母峰时,我也是队员之一。当时,安伽林跟着我们的队伍行动。”

“他是个优秀的雪巴人。”

店员用报纸包帐篷,绑上绳索,放在脚边。

深町没有将手伸向它,问店员:

“他现在也站在第一线当挑夫吗?”

“他已经上了年纪,很少跟着登山队行动了,但好像经常会当健行者的向导。”

“他还在当向导啊?既然这样,我想请他担任这次健行的向导,该向哪里申请呢?”

“他好像没有特别和某家旅行社签契约,所以多半只能直接拜托他本人。他现在在做的工作,大概也不只是直接找上门的吧。”

“在哪里可以联络得上他?”

“在南奇一带报出他的名字,应该能够联络得上吧,但如果要去圣母峰大街的话,最好从加德满都雇用——”

“安伽林现在在加德满都吗——?”

“我不确定。”

“之前,我在这家店前面看到安伽林时,他背着几瓶氧气瓶,那他现在正在替一支大型登山队工作吗?”

“不晓得——”

店员困惑地对内侧投以视线。

于是,另一个看似也是雪巴族,个头矮小、上了年纪的男人看到他的视线,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看来他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

“怎么了?”

看似老板的男人问店员。

“这位客人在问,怎么样才能联络得上安伽林——”

从说话语气来看,这名年轻店员似乎知道安伽林在加德满都的住处或联络方式。

“哦?”

老板重新面向深町。

“我想拜托他担任健行的向导,但不晓得联络地点——”

深町又对老板表明一次刚才向年轻店员说过的相同解释。

听完事情原委之后,老板咕哝道:

“这样啊——”

盯着深町。

他眼神锐利。

似乎试图看清站在眼前的日本人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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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安伽林的联络地点吧?”

深町问老板。

“欸,那倒是知道。”

“能请你告诉我,他的联络地点吗?我会自己跟他联络——”

“欸,大概不行吧。我想,他没办法当健行向导。”

“为什么?”

“因为他不替必须问别人才能联络上自己的人导览。对方必须和他本人相当亲近,或者透过亲近的人牵线。但你不符合其中一项条件。”

“姑且不谈你说的亲近是指什么程度,但我认识他,也认识他的朋友Bisālu sāp——”

“既然这样,你可以直接拜托他。”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的住处。”

“我不能告诉你。”

老板的语气没得商量。

“既然这样,替我传话就好。请你告诉他,有一个叫做深町的男人,是日本摄影师,想拜托他担任圣母峰的向导。我想边走边拍照。日薪是他平常收取金额的二倍——”

“你真大方。”

“因为是工作。并不是由我付钱。付钱的是和我签约的杂志社……”

“——”

“总之,能不能替我讲讲看呢?如果说了之后还是不行的话,我也会接受……”

深町掏出十元美钞,把它折得小小的,塞进老板手中。

<er h3">4</h3>

深町仰躺在床上。

抬头看着天花板。

深町已经完全记得浮现在那里的褐色污痕,以及壁纸的花纹了。

前天也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他已经像这样抬头盯着天花板半天了。

事隔一天,变得提不起劲。

必须起床,到街上采买其余物品。然而,迟迟无法起床。昨天硬把十元美钞塞进“迦尼萨”的老板手中,强迫他答应替自己联络安伽林,是有原因的。

深町知道,羽生大概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事。硬要知道这件事的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不晓得。

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就这样,在几乎等于什么都没做的状况下回去。即使回去,自己在那个国家也已没有容身之处。如果彻底追查这件事,竭尽所能地去做,无论结果为何,自己大概都会接受吧。如果没有接受这一点,自己除了这个城市的这个地方之外,也无处可去。

噢,我又和前天一样,在心中思考同样的事了。

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彻底寻找羽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

发出敲门的声音。

深町在床上挺起上半身,问:

“?(哪位?)”

“是我。”

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说的是日语。

这声音很耳熟。

“敝姓岸。”

岸?

不会吧。

是岸凉子吗?

深町走到门边,握住手把往内拉。

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牛仔裤的女人。

从女人的白衬衫衣领中,露出蓝绿色的土耳其石。

大型行李包放在脚边。

岸凉子看见深町,嫣然一笑。

“岸小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做完工作了。”

凉子说。

凉子是译者。

将英语推理小说翻译成日语,然后出版。翻译费和付给译者的版税,就是凉子的收入。

如果翻译的书变成畅销书就另当别论,但这种事很少发生。有几本书卖得差强人意,有几本书卖得惨不忍睹,足够一个女人勉强生活,一点一点地存钱——翻译就是这样的工作。

若把劳力一并列入考虑,翻译并不算是一份好工作。

说好听点,是能够自主管理时间。对自己的时间拥有自主权,这是其他事所难以取代的——

凉子曾经对深町如此说过。

深町即将动身前往加德满都之前,凉子大约花一星期,完成了一份原本还需要十天的工作。

这种工作经常会比预定日期晚完工,所以深町认为,凉子最快也要等到十月中下旬或十一月才会来。甚至有可能当凉子来的时候,深町自己已经回日本,不在尼泊尔了。

深町一半期待和凉子在加德满都会合,一半则放弃了。

然而,如今凉子就在眼前。

“我刚在这家饭店办完住房手续。房间在深町先生的隔壁……”

凉子面露迷人的笑容,如此说道。

原来这个名叫岸凉子的女人,是这样的人吗?

深町困惑地心想。

原本容易消沉到底的思绪,随着凉子的出现,从深町心中消失了。

<er h3">5</h3>

隔天早晨——

深町和凉子在饭店一楼的茶馆,享用不算早的早餐。

这间茶馆只要八位客人上门就挤满了,是兼作柜台大厅的房间。在这里可以吃到简单的美式餐点。

地上贴着老旧的木板,也有兼作炉灶的烤箱,水壶在上方冒出蒸汽。

街上差不多到了温度开始上升的时刻,但早上即使在屋内升火,也不怎么暖和。

深町昨晚在自己房间,和凉子聊到深夜。

他向凉子报告至今的事,两人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

甚至聊到了涉及凉子隐私的话题。

“见到羽生,你会怎么做?”

深町问道。

“坦白说,我自己真的也不晓得……”

凉子说。

“我目前想见到他,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想,要不要做什么得等到那之后再说——”

凉子说:无论情况变得如何,总之,我都想让自己的心情做个了断。

“我们什么都还没结束……”

喝到酒酣耳热,深町有一股冲动想和这个女人上床,但他当然克制住了。

凉子和深町在各自的房间睡觉。

睡着之前,深町心想:至少在和羽生见面之前,自己和凉子大概会维持这种关系下去吧。

早上——

和凉子在喝餐后的咖啡时,一名男子以悠闲的脚步走进茶馆。

深町隔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凉子的肩,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身影。

凉子察觉到深町的视线改变,小声低喃道:

“怎么了?”

“是马尼库玛。”

深町也压低音量说出他的名字。

马尼库玛已经和深町对上视线,顺着视线走了过来。

马尼库玛站在凉子背后。

“先生,好久不见。”

马尼库玛说。

他笑容满面,光看外表,他看起来心里好像没有在打鬼主意。

“非常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方便打扰一下吗——?”

“什么事?”

“前几天,您到我店里的事。如果不打扰的话,方便与您们同桌吗——?”

深町看了凉子一眼,她察觉到气氛,点了点头。

“请。”

“那么,我就坐这边吧——”

马尼库玛在方桌没人坐的那一侧坐下。

在深町的左手边,凉子的右手边。

“好,该怎么说才好呢?”

马尼库玛看了凉子一眼,然后对深町投以询问的视线。

“这位是我朋友,岸小姐。关于这件事,在她面前不必隐瞒任何事情。”

“那正好。因为唯有不用顾虑的对话,才能让彼此充分了解。”

至此全是以尼泊尔语对话。

凉子几乎听不懂对话内容。

深町简短地以日语向凉子说明刚才的对话。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用英语呢?因为她的英语比我更高竿——”

“All right(好)。”

马尼库玛歪着脖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的名字是马尼库玛,听得懂我的破英语吗?”

“Yes,I uand you perfectly(非常明白)。”

凉子以流畅的英语回答。

“那太好了。对了——”

马尼库玛将视线转向深町,说:

“关于Bisālu sāp和安伽林,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

深町摇了摇头。

“我倒是发现了许多事唷。譬如Bisālu sāp住在哪里,现在人在哪里之类的事。”

“真的?”

这句话是出自凉子之口。

“那当然。”

“他住在哪里?”

深町一问,马尼库玛面露沉稳的微笑,说:

“很遗憾,我现在不能说。我正在和深町先生交涉,但是我想,不久之后就能告诉你了。”

“交涉?”

“是的。我还必须和你进行许多交易。”

“交易?”

“就是那台相机的事。说得更白一点,就是我和你要怎么分配那台相机带来的利益……”

“关于你提供的资讯,我会付你相对的报酬,但我无法答应你进一步的事。”

“可是,关于我提供的资讯,你有准备要支付钱吗?”

“嗯。”

“也就是说,我和你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交易的事等会儿再说。倒是你刚才说,你知道Bisālu sāp现在人在的地方?”

“是的。”

“在哪里?”

“这我能告诉你。因为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能怎样——”

“到底是哪里?”

“中国。”

“中国?”

“西藏。”

“为什么?”

“天晓得。我听说,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前,他和安伽林一起攀过朗喀巴山,进入西藏。但是停留二十天左右,只有安伽林一个人回来。看来Bisālu sāp似乎还待在西藏。”

“朗喀巴山是指——”

“如果从这里的话,要从圣母峰大街一直走,到了南奇市集岔进大街左边的路,再走一阵子就到那座山了。西藏人和雪巴人从以前就在利用那座山,海拔将近六千公尺——”

一直走的话,渡过冰河,下了冰碛,应该会来到西藏一处叫做定日的小村落。

然而,在跨越国境之前,应该会有个关口。

护照早已过期的羽生,为什么能通过那里呢——?

深町说出疑问。

“虽说是关口,但跟当地的雪巴人或西藏人无关。他们总是不受任何检查,往来国境。”

“——”

“Bisālu sāp也如你所见,外表已经和雪巴人毫无差别。而且他好像也会说雪巴语,如果冒充雪巴人,没道理还要接受检查才能跨越国界。”

原来如此——深町想起不久前见到的羽生的身影,点了点头。

“可是,Bisālu sāp去西藏是为了什么?”

“不晓得,我也猜不透。”

马尼库玛做出像欧美人的举动,耸了耸肩。

“在南奇一带,好像比想象中更多人知道Bisālu sāp是日本人。不过,好像没人知道他待在这个国家是为了什么。”

“他的本名是?”

“不晓得。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似乎以雪巴人身分替各国的登山队工作。不过,他好像不替日本人的登山队工作。”

“怎么样?干脆告诉我Bisālu sāp身在的地方吧?”

“——”

“我好歹也猜到了他在圣母峰大街上的哪个村落,或者在加德满都。老实说,我已经打算不等你回答,自己去找了。反正在南奇市集到处向雪巴人打听,总会知道吧。”

深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五十元美钞。

把它放在桌上。

“这要做什么?”

“调查费用,付到此为止告诉我各项资讯的部分。”

深町又拿出另一张五十元美钞,放在先前搁在桌上的五十元美钞旁边。

“然后,这是你告诉我所有你目前手上其余资讯的部分。我不打算付更多钱了。”

“哎呀——”

马尼库玛举起双手苦笑。

“我是认真的!”

“您怎么了呢?”

“坦白告诉你。我并不信任你。就算那台相机可能变成一笔大生意,我也不打算把你当成生意伙伴。如果你不说的话,第二张五十元美钞就算是绝交费。你已经不必提供我任何资讯了。相对地,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深町说话的语气坚定。

他曾被马尼库玛偷走一次相机。今后,不能和这种男人合作下去。无论约定任何事,他大概都会毁约吧。

深町和马尼库玛盯着彼此的脸许久。

“我知道了。”

马尼库玛轻轻叹气。

“很遗憾。非常遗憾——”

马尼库玛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拎起深町一开始放在桌上的五十元美钞。

“我就收下这张吧。”

“还有一张唷。”

“那一张我不能拿。”

“为什么?”

“因为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也完全不打算从这件事抽手。而且说不定我们迟早又会在哪里碰面……”

马尼库玛缓缓站了起来。

他像个日本人似地,在那里恭敬地低头鞠躬。

“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转身离去。

“松了一口气。”

等马尼库玛消失之后,凉子舒了一大口气,放松了肩膀。

“全身肌肉好像都变僵硬了——”

凉子把双肘靠在桌上吁气,深町看了她一眼,开口说:

“说不定告诉他真话比较好。”

“为什么?”

“告诉他这件事不会变成他所想的那种大生意。”

“那很难说。我想,如果包含相机里装的底片在哪里的话,视做法而定,会引发一笔为数不小的金额流动。如果是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站在圣母峰顶微笑的照片,包括得到那卷底片的来龙去脉在内,卖给肯出价的买方,或许会有八位数起跳的金额入账。”

“你真的那么认为?”

“是啊。英国花了大量金钱在远征队上,不就是为了那张首次登顶圣母峰的照片吗?”

“——”

“如果是拥有杂志社、出版社、电视台的企业,绝对无法忽视这一张照片所带来的经济效益。”

“马尼库玛知道多少呢——?”

深町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道。

他大概察觉到,那是马洛里的相机了吧。既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都察觉到了,那项资讯应该也有可能泄漏到马尼库玛手上。

但是——

就算马尼库玛获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样的资讯,能够察觉到它的涵义吗?

总之,他是个拥有奇特嗅觉的男人。

“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好玩的地方。”

凉子说完,轻轻叹气。

<er h3">6</h3>

前往“迦尼萨”是在吃完午餐后。

凉子第一次来尼泊尔。

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进欧洲、美国之外的国家。

对于这个可以说是异常充满活力的城市的喧嚣,凉子一开始也显得困惑,但好像马上就融入其中。

走在因陀罗广场,来到“迦尼萨”。

深町和凉子一起进入店内,询问里面的店员:

“老板呢?”

店员似乎记得深町的长相,马上消失在内侧,不久之后,和老板一同现身。

“哎呀,我想才过了一天半而已……”

深町用右手握住老板伸出来的右手。

“我想,假如联络得上的话,今天应该能够听到答复——”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昨天和安伽林联络上了。”

老板一面说,一面将视线停在站在深町身旁的岸凉子,问:

“这位是?”

“她姓岸,是我的朋友。”

深町说。

“如果称之为朋友,我的老婆对我而言也是朋友。”

老板笑着如此说道,然后对凉子说:

“我是达瓦。”

虽然是以尼泊尔语说,但凉子似乎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以英语说:

“我是岸凉子。”

“她不会说尼泊尔语,但是会说英语。”

深町以英语对老板——达瓦说。

“OK。”

达瓦如此说道,重新面向深町。

“那,你向安伽林传达我说的话了吗?”

“传达了。”

“然后呢?”

“虽然你来的正是时候,但结果未必是好的。”

“——”

“安伽林要我转告你:我和Bisālu sāp都不打算见Mr.深町,关于这件事,我们也不打算提供任何资讯——”

“他说得真直接啊。”

“深町先生。我总觉得关于这件事和安伽林所说的部分,你没有跟我说明——”

“说明?”

“我的意思是,前天你有事情瞒着我。关于你隐瞒的部分,安伽林说他并不打算把任何资讯转手给你。”

达瓦话说得很白。

无论深町如何开口询问,达瓦的回答都一样。

安伽林说办不到——

深町心想,已经没必要听传话了。

“我知道了……”

于是深町再度低头致谢。

正当他打算离开,想要开口告辞,看了达瓦一眼时——

达瓦的表情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他一脸惊讶地凝视着岸凉子的喉咙。

那里——喉咙下的白皙肌肤上,垂着一颗穿着细皮绳的蓝绿色土耳其石。

达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石头。

“你……不,叫做岸小姐是吗……?”

“是的。”

“你是怎么得到那颗石头的?”

“别人送我的。”

“谁送你的?”

“三年前——你们称呼他为Bisālu sāp的日本人,一个叫做羽生丈二的人送我的……”

“哦——”

达瓦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个怎么了吗?”

“不,我觉得那颗土耳其石好美。一般店卖的土耳其石当中,有很多是膺品。许多观光客买到的都是假货。但是,你脖子上戴的好像是真品。我想告诉你,务必珍惜那颗土耳其石。”

达瓦如此说完后,主动恭敬地低头鞠躬。

“那么就此告辞——”

催促两人请回。

也只能回去。

于是深町和凉子也低头回礼,走出了那家店。

<er h3">7</h3>

西塔琴徐缓的旋律不绝于耳。

男人带着哭腔的独特嗓音,似乎唱着悲伤的情歌。

现场演奏的印度音乐——

深町和凉子对坐在位于新路一隅的印度菜餐厅,一面吃着加入大量番红花的咖哩菜,一面喝泰国狮牌啤酒。不知为何,只有啤酒是泰国货。

为了第一次来到加德满都的凉子,在市内四处走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进入这家位于二楼的店。

距离傍晚还有些许时间。

两人因为喉咙干渴,立刻都喝光了第一瓶啤酒,现在,两人正在喝第二瓶。

不过,瓶子的容量并没有日本的啤酒瓶多。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变成了在“迦尼萨”发生的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凉子嘟囔道,好像还没完全整理好思绪。

她指的是临走之前达瓦说的话。

“你说是羽生丈二送你的,对吧?”

“是啊。三年前,羽生先生从尼泊尔寄给我的。就这么一颗石头——”

凉子边说,边用右手指尖触碰那颗土耳其石。

一颗没有任何链子,只有穿了孔的土耳其石。凉子说,是自己用皮绳穿过它,挂在脖子上的。

请珍惜它。

包裹里只附上一张信纸,写着这样的内容。

说不定达瓦看过那颗石头。

这颗石头究竟有何来历?

“在此之前,你没想过到尼泊尔见羽生丈二吗?”

深町问道。

“想过好几次。可是,羽生先生寄来的信上没写自己在哪里。所以,我从没写过信给他。总是他单方面寄信和钱给我而已。连这颗土耳其石,也是羽生先生自己寄来的——”

“这样啊……”

深町喝光杯中的啤酒,把瓶中剩下的啤酒全部倒进杯中。

将咖哩舀到印度烤饼上食用。

不同于在日本被称为咖哩的辛辣食物,加了大量辛香料。

印度烤鸡比起日本的烤鸡,肉也比较有弹性,而且结实。

西塔琴的声音——

薄暮时分,深町和凉子走出店外。

下了楼梯,正要朝新路走去时,深町发现了站在眼前的男人。

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我等你很久了。”

安伽林简短而小声地说。

“你等我很久了?”

“没错。”

“你不是说,你不想见我,也不打算和我联络吗——?”

“我是说了。”

“那为什么——?”

“情况改变了。”

“怎么个改变法……”

安伽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了凉子一眼。

深町心想:八成是从离开店时开始,有人随后跟踪吧。

看见我们进入这家咖哩店之后,跑去向安伽林报告——于是,安伽林在这里等我们。

“你是岸凉子小姐,是吧……?”

安伽林以英语问道。

深町小声地告诉凉子,站在眼前的雪巴族老人就是安伽林。

“是的——”

岸凉子回答。

安伽林将右手布满皱纹、满是伤痕的食指指向凉子的胸口。

“能不能让我看那个呢?”

“好的。”

凉子从脖子上解下土耳其石,递给安伽林。

安伽林接过土耳其石,放在粗糙的手掌上,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它。

不久之后——

“谢谢。”

安伽林把那颗土耳其石还到凉子手中。

“我有一件事,不,是两件事必须告诉你……”

安伽林字斟句酌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

“珍惜那颗石头是其中一件事……”

“另一件事是?”

“听我的准没错,快从尼泊尔回去日本!”

“为什么呢?”

“我不能解释。你就乖乖地在这里观光,然后回去日本,把羽生丈二这个男人从你的记忆中完全抹去……!”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呢——?”

“回去日本!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件事……”

说完,安伽林转过身去。

深町对他的背影说——

“Bisālu sāp现在进入西藏了对吧?”

安伽林正要举步前进的脚霎时停了下来,但马上又动了起来。

“羽生去西藏是为了什么呢?”

安伽林不回答。

他就这么迈开脚步,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黄昏新路的喧嚣中。

<er h3">8</h3>

凉子还没回来。

她说会在天黑前回来,但是到了晚上八点仍不见人影。

深町在饭店的房里干着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两人搭计乘车前往帕坦,是在上午。

帕坦位于加德满都往南五公里的地方,是加德满都盆地的第二大都市。

渡过巴格马提河再往前走的古都。

许多在加德满都贩卖的佛像,都是在这个城市塑造的。

提议要去帕坦的是凉子。

昨晚,凉子在饭店看着地图,忽然说:

“就是帕坦。”

“什么意思?”

深町问道。

“我想,羽生先生寄这颗土耳其石给我时的邮戳上,就印着帕坦。因为是个奇特的名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肯定没记错?”

“嗯。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是加德满都,只有最后那一次的邮戳是帕坦。”

“最后?”

“寄这颗石头给我,是羽生先生最后一次跟我联络。”

“包裹里面有没有信?”

“有是有,可是……”

“信上有没有写,譬如这是最后一次寄钱给你之类的内容?”

“没有。和平常一样。连他在尼泊尔做什么、住在哪里也没提半个字。信上只写了‘寄上土耳其石,请珍惜它’——”

“就这样?”

“就这样。”

说到像羽生的作风,真的太像羽生的作风,深町觉得内容不带情感、干净利落。

“‘迦尼萨’的老板和安伽林好像都异常在意那条土耳其石项链呐。”

“它有什么来历吗——?”

凉子这么说时,深町察觉到一件事。

“那张地图借我一下……”

深町用手转动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放成自己容易看的角度。

“喏,这里——”

深町用手指指出的是加德满都南边——查特拉巴蒂广场。

“安伽林的身影是在这里不见的。”

“——”

“你看看。从这里往西走,马上就是维什努马蒂河,往南走是巴格马提河,它的对岸就是帕坦了,不是吗——?”

对于雪巴族和其他尼泊尔人而言,步行一公里的距离并不算远,是极为普通的距离。

“我想去看看。”

凉子说。

去了也不能怎样。

很可能是安伽林和羽生下山时经常投宿的地方,或者关键地点就在帕坦,但去了也不会确定这一点。

健行用具备妥之后,迟早得买飞往卢卡拉的机票,但不用着急。而且羽生现在去了西藏,安伽林本人也还在加德满都盆地。

和凉子一起走在帕坦这座古城也不赖。

“我们去吧。”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搭出租车出发。

维什努马蒂河往南流,在帕坦市郊与巴格马提河汇流。两人坐车以汇流点为中心,四处打转。

看着孩子们在水牛泡水的河里游泳,打发上午的时间,中午在帕坦的杜巴广场下车。

进入一间小餐厅,吃了尼泊尔菜。虽说是尼泊尔菜,其实是咖哩。

口味辛辣。

辛辣的口感让凉子很开心。

在日本很少喝的可乐,在这种气候中十分顺口。

“我原本就不认为找得到他,看来果然不可能找得到。”

凉子一口气喝了半杯冰凉的可乐后说。

从店内望向明亮的街上,可以看见一些身穿原色沙丽的女人在阳光下往前走去。

深肤色的男男女女。

“他到底抱着什么想法在尼泊尔生活呢?”

凉子嘀咕了一句。

“羽生吗?”

深町一问,凉子缩起下颔,点了个头。

“因为发生了家兄的事,所以羽生先生大概对那感到内疚吧。所以——”

凉子没有说下去。

因为凉子自己也十分清楚,即使问深町那件事,也得不到答案。

岸啊。

岸啊——

虽然我也想去。

虽然我也想去你那边。

羽生手札中的内容,浮现在深町的脑海中。

再等一下,我迟早会去你身边。

我早晚会摔下去,我会在那天之前去。

如果我因为害怕摔下去,而放弃爬山,或忘记你的事,开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来带我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摔下去之前会去。

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不过,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假设我只知道一件关于羽生的事——”

深町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凉子将深邃的眼眸转向深町。

因为两人近到令人差点下意识往后缩,所以凉子的眼睛直盯着深町的双眼。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活着身体能动,他就会站在登山的第一线上——”

凉子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视线对着它。

“这个有什么来历吗……?”

“它?”

“达瓦和安伽林好像都知道这颗土耳其石的事……”

“他说,要珍惜它,对吧?”

“他还说,要我忘了羽生先生的事,回去日本。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晓得——”

深町毫无头绪。

和那颗土耳其石有什么关系吗?

从昨天起,深町和凉子聊了好几次这件事。

“我啊……”

凉子用手指夹着土耳其石,低喃道。

“怎样……?”

“收到这颗石头之后的三年内,并不是一直乖乖在等羽生先生一个人唷。”

“——”

“我有正式交往的男友——”

“——”

“男女之间的交往唷……”

凉子将视线拉回深町身上。

深町察觉到她的视线,避免与她眼神交会,看着凉子的手边。

“吓到了?”

深町感觉到比刚才更强烈的视线看着自己。

“或者,这件事不值得那么惊讶?”

“现在,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如何?”

深町声音有些嘶哑地说。

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光凭这种石头,怎么可能等三年。从更早之前,他就一直让我等。他老是一个人去某个地方。他是不是以为回来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里等着他呢?”

深町以为凉子在流泪,把视线转向她。

捕捉到了凉子的视线。

凉子并没有哭泣。

她嘴角泛着微笑,看着深町。

“深町先生,你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呢?”

“因为,马洛里的相机令我耿耿于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得到那台相机和里面装的底片……”

“就这样?”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也很令我在意。我想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虽然不是谎言,但说着说着,深町也开始对自己的话产生了怀疑。化为语言来看就是:为什么内心要这样逃避呢?

深町心想:自己大概想与那座峰顶有所相关吧。

无论她被人的双脚踩过几次,依然是世界最高峰。

与那座峰顶有关——大概是这件事支持着如今的自己吧。假如现在从自己身上拔除马洛里的相机的事、羽生的事,以及那座峰顶的事,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也不剩。

自己大概会像一艘解开缆绳的小船般,漂向不知何方吧。

无法言喻。

人并不是在自己展开某种行动时,都要一一替那项行动找个足以向他人解释的动机。

现在的自己也是如此。

如今,放弃这件事的话,自己大概再也不会站在与那座峰顶有关的地方了。

这是摆明了的事。

深町和凉子聊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走出店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

两人信步而行,走进附近的名产店和佛具店,漫无目的地走在帕坦的街头。

傍晚之前,搭三轮车回到加德满都。

半路上,放凉子在新路下车。凉子说买了水果,稍微在四周闲逛一下之后,会在晚餐之前回到饭店,于是深町放凉子下车,自己一个人先回饭店了。

但是凉子还没回来。

她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深町在漆黑的房里等着凉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晚上九点了。

益发强烈的不安,满溢至深町的嘴边。

遇上了麻烦——只能这么认为。

是发生意外,或者遇上了其他事情呢?

晚餐之前,是指傍晚六点到七点左右。

但是到了晚上九点,她还没回来。

假如在外面拖到这么晚,她应该会打电话知会一声。但是她也没有打电话来。

凉子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如此想。

怎么办?

联络西游旅游的斋藤,找他商量吗?或者,这件事该立刻报警处理呢?

就在深町犹豫不决时——

房间的电话响起。

凉子!

深町拿起话筒。

“你是深町先生吧?”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

说的是日语。

深町的心脏发出结实的“扑通”一声。

“是,我就是——”

“岸凉子小姐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你是哪位?”

男人对深町的问题置若罔闻,问他:

“她去哪里了?”

“她去市内——”

“在这种时间吗?”

“是的。”

“跟谁!”

“她一个人。”

“你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拔尖。

“羽生先生。你是羽生先生吧?”

深町一问,男人沉默了,不久后——

以嘟哝声音简短地回应:

“是的。”

“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你知道岸凉子小姐在这间饭店?”

男人——羽生又把这个问题当作耳边风。

“我刚才打电话到凉子的房间,没有人接。她也不在你房间。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照预定计划,她应该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可是……”

“她还没回来吗?”

耳边响起焦急的声音。

深町点了点头,羽生又沉默了。

比刚才更长的一阵沉默。

“我过去——”

羽生说。”

“咦!”

“我现在过去你那边。我想不用半小时。你待在那个房间别走!”

深町来不及回应,电话就挂断了。

<er h3">9</h3>

发出敲门声,是在二十三分钟后。

“哪位?”

“羽生。”

男人的声音简短地告知。

一打开门,门前站着Bisālu sāp——人称毒蛇的男人,羽生丈二。

“我进去喽。”

身体发出浓重的野兽气味,羽生丈二走进房内。

仿佛一把钝刀捅进鼻腔内侧的野兽气味。

他脚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看起来沉重的登山靴。每踩在木头地板上,靴底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羽生的脸晒得黝黑,斑驳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脱皮。

深町知道,人类的皮肤在什么时候会变成那样。

一旦长时间曝晒在空气稀薄的高山阳光下,人的皮肤就会变成那样。深町本身也体验过,强烈紫外线会对人的皮肤造成何等伤害。

“我听说你进入了西藏……”

深町说。

那也是海拔相当高的地方。八成是从西藏这一边进入了喜玛拉雅山的七千公尺高峰、八千公尺高峰。

羽生一身牛仔裤加t恤,上头穿着汗渍斑斑的羊毛衫。

感觉才刚从西藏回来。

宛如强烈刺激物的男人。

深町甚至觉得,光是他在那里,房间的温度就增加了两、三度。

“我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凉子。”

羽生在床缘坐下来。

弹簧倾轧,羽生的臀部深深沉入床里。

“岸凉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羽生将双肘靠在自己的双膝上,眼睛放出强烈光芒,抬头看着深町。

“我是昨天从西藏回来的。”

“昨天?”

“我听安伽林说,凉子来了——”

“安伽林叫她回去日本——”

“那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她可是为了见你,才特地跑来加德满都的!”

“这件事待会再说。”

羽生打断深町的话。

“前一阵子,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不是放在贴了邮票的信封里的那种。似乎是用写了字的纸包住小石头,从窗户丢进我的房间。我几天不在家,回来就发现它掉在地上。”

“怎样的信?”

深町一问,羽生不发一语地从衬衫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这种纸在尼泊尔到处都买得到,相当于日本的日本纸。

深町拿起那张纸摊开。

以蓝色墨水的原子笔写下。

是英语。

而且每个字都是以大写字母所写。

显然是为了隐瞒自己的笔迹。

RYOKO KIS tO tALK ABOUt OUR BUSINESS It IN tOUCh YOU.

(名叫岸凉子的女人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想和你谈笔生意。改天会再和你联络。)

“这是?”

“有人绑架凉子,现在把她软禁在他们身边。”

“——”

深町明白了羽生的言下之意。

之所以用英语,大概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是尼泊尔人、日本人,或者其他国家的人。

“这里所说的生意,是指那台相机吗?”

“大概是吧。”

生意——光是这么说,在法律上并不构成威胁。

然而,它所代表的涵义却是威胁。

“我所在的地方没有电话。对方似乎也是用这种做法。”

“可是,对方为什么会写这种信——?”

“大概是对方那边有人知道我和凉子的关系吧。”

“既然这样,人数就有限。”

“稍微调查一下的话,‘Sagarmatha’的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大概都很有机会那么做。”

羽生咂嘴,嘟哝说: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信上写的事情是真的?”

羽生看完信,为了确认内容是否属实,才会打电话给深町。

这时——

电话再度响起。

深町拿起话筒。

“是深町先生吧?”

男人的声音说。

以英语。

然而,从说话方式听来,英语不是他的母语。

发音中带有尼泊尔口音。

“我就是。”

“Bisālu sāp在你那边吧?”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接着把视线移向床旁边的床头柜。

那里有另一台相同线路的电话。

羽生比深町的视线早一步行动,从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话筒。

“在啊。”

深町说。

“能请他听吗?”

男人的声音说。

“我在听啊。”

羽生声音低沉地说。

“怎么样?信上写的事是真的吧?”

“你跟踪我吗?”

“天晓得。”

“说!你要做什么?”

“做生意啊。想请你以适当的价格,买下我们这边的商品。”

“多少钱?”

“那台相机、你得到那台相机的经过,还有应该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一起交过来。”

“如果交给你,你就会把商品平安无事地交到我们手中吗?”

“这是做生意。做生意要讲求信用。”

“如果我拒绝呢?”

“尼泊尔有一大堆地方,可以让你永远找不到商品。你想,如果掉进冰瀑的岩缝,商品会怎么样呢?”

“要答应交易也行。”

“挺聪明的嘛。”

“在那之前,让我确认商品是否安然无恙。”

“那当然。”

“商品现在在你们那边吗?”

“没有。她在外面。”

“什么时候能验货?”

“明天中午,我会再以电话联络你。就打到这支电话。等确认完货之后,再来谈生意。”

“不准对她动手!假如伤了她一根寒毛,就算花一辈子我也要把你揪出来,把你的尸体丢进你刚才说的冰瀑岩缝中——!”

羽生的话,令对方别有含意地轻轻一笑。

“这件事不用废话。如果希望商品完好无缺,就别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

“那,明天再说——”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羽生握着话筒良久,闷不吭声地把话筒挂回电话。

深町也挂回话筒,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怎么办?”

深町问道。

“交给他们啊。大概只能这么做了。”

“如果交给他们,她就能回来吗?”

“不晓得。”

“——”

“凉子如果看见那些人的脸,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报警会不会比较好呢?”

“不行。如果那么做,凉子大概会变成那家伙所说的那样。”

“你打算怎么做?”

“不晓得。”

羽生抱着胳膊,瞪着半空中。

正文 第十章二章 登山狂

<er h3">1</h3>

电话还没打来。

差不多快早上十一点了。

深町和羽生一起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电话。

早上九点,羽生来到深町的房间。

从那时起,两人已经沉默地瞪着半空中两小时了。

羽生坐在床缘,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深町问他:

“他们是来真的吗?”

羽生的衣着和昨晚完全一样。

紊乱的长发、满脸胡须、斑驳剥落的皮肤也都还是那幅模样。唯有双眸炯炯有神、蕴含生气,一直看着某一点。他的视线转向深町。

“什么是来真的吗?”

“那些家伙啊。他们绑架外国人,然后弄到那台相机,想怎么把它换成钱?”

“我不晓得那种事。”

“那台相机和这件事就算流入黑市,也值不了几个钱。唯有公诸于世,摊在大太阳底下才能赚钱。假设在那个过程中有犯罪行为,就不能公诸于世……”

“——”

“难不成他们想杀光所有相关人士?如果肉票是外国人,风险就太大了。”

“——”

“再说,是因为听说Bisālu sāp这人得到了那台相机,那台相机才有价值。这样的话,对方只是想与你为敌。”

“你很清楚嘛。”

“你想是为什么?”

“我应该说过了,我不晓得。”

“那,我问你你知道的事。那台相机是你到手的吧?”

深町问道。

如今,羽生不可能逃离这个地方。无论他是否回答深町的问题,就算不想听深町说话也得听。

“是啊。”

羽生已经将目光从深町身上移开,看向窗户。

街头的喧嚣,从窗外传进房内。

汽车的引擎声。

喇叭声。

以及人声。

似乎哪里正在施工盖房子,那声音也跑进了房内。

“你在哪里发现的呢?”

“这没必要告诉你。”

“那只能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以上的地方才能得到。羽生先生发现它,就代表你去了比圣母峰海拔八千公尺更高的地方,不是吗?”

“——”

“那台相机里应该装了底片。那卷底片现在在哪里呢?”

“——”

羽生不回答。

默默地看了电话一眼。

深町一面从侧面盯着羽生,一面心想。

我知道。

我可是知道的!

你想单独去圣母峰——这世上唯一的地方吧。

连赞助商也没有,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你已经做了那件事吗?

已经做了吧。

所以,你才会拥有那台相机。

你拥有那台相机,正代表你去了那座山八千公尺以上的地方,不是吗?

结果,怎么样了呢?

踏上峰顶了吗?

还是没有踏上峰顶呢?

正因为没有踏上峰顶,你才会还留在尼泊尔。

盯着羽生的侧脸,各种思绪陆续堆积在深町的脑海中。

那些思绪是现在才浮现在深町脑海中的。然而,原来每个思绪之前都曾数度片段地在深町脑海中忽隐忽现。如今,它们一一完美地拼凑起来。

深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兴奋从体内涌现。

“羽生先生。你要挑战的是从尼泊尔这边第一个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对吧?”

深町直截了当地说。

说完,望向羽生的侧脸。

羽生面不改色。

不发一语地瞪着半空。

不久——

他的脸慢慢转向深町的方向。

“你为什么知道那件事……?”

羽生以僵硬、压抑语调起伏的声音说。

这次换深町沉默。

“你为什么知道那件事?”

羽生又问了一次。

深町不回答。

“那件事只有安伽林和我才知道。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件事?”

“有人说了。”

深町说道。

“谁说了?”

“你说了。”

“我说了?”

“没错。”

“我什么时候、跟谁说了?”

“跟长谷常雄。”

深町说。

这是个赌注。

虽然是个赌注,但深町有信心。

长谷和羽生肯定在尼泊尔见面聊过。

“一九九〇年,你是不是和长谷常雄在加德满都见了面呢?”

羽生原本盯着深町的眼神,忽然像是要在远方物体上对焦似地,飘在半空中。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嘟囔道:

“原来是长谷啊。”

“你们见了面吧?”

“嗯,见了面。”

羽生点点头。

“长谷告诉你的吗?”

“不是。”

深町轻轻摇头。

“那么,为什么你知道?”

“我推论出来的。”

“推论?”

“一九九〇年之后,长谷常雄忽然开始对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感兴趣。若是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在因为拍电视广告而来尼泊尔之后。长谷是不是在尼泊尔获得了那个点子呢?”

“光是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跟我见了面?”

“长谷在‘迦尼萨’前面看见了安伽林。我也在加德满都看见了你和安伽林在一起。这么一来,就能充分联想到你是否和长谷见了面。”

“然后呢——?”

“你和长谷经常有一点吻合。”

“吻合是指?”

“意思就是有共通之处。”

“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指,你做什么,长谷也做什么;长谷做什么,你也做什么。”

“——”

“鬼岩就是如此。你爬鬼岩,长谷也爬鬼岩;长谷一爬鬼岩,你也又爬一次鬼岩……”

“——”

“长谷爬大乔拉斯峰,你也跟着爬大乔拉斯峰,你去喜玛拉雅山爬圣母峰西南壁时,长谷也加入同一队的另一支分队,爬圣母峰的传统路线……”

“……”

“所以我在猜,长谷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是不是代表你也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呢……?”

深町说这段话的期间,羽生默默地看着深町的脸。

一阵沉默。

深町抑制快要加速的呼吸,等待羽生开口。

“原来如此……”

羽生宛如吐出小石头般,吐出那句话。

“用你的说法来说的话,就像长谷死于K2一样,我也会死吧?”

冰冷而僵硬的语调。

羽生挤出一个令人背脊打了个寒颤的表情。

他面露微笑。

一道冷静而冰冷的笑容。

“没那回事——”

“长谷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一九九一年十月。”

“你调查得真仔细……”

“——”

“照这情形看来,除此之外,你大概也调查了许多关于我的事吧。所以,你才会带凉子来加德满都。”

“——”

“这么做有趣吗?”

羽生小声问深町:

“喂,我问你,这么做有趣吗?”

深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羽生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擅自调查别人的过去,恬不知耻地来到像加德满都这么远的地方。不但如此,你连女人都拉来,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

“喂。不管我想做什么事,那都与你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从旁干涉别人想做的事!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专心做你的事,就没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了……”

深町哑口无言。

他没话找话说,正当要开口时——

电话响起。

<er h3">2</h3>

深町拿起话筒。

“你们依约在等电话吧?”

和昨天一样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呢?”

深町问道。

深町手上拿的是放在书桌上的电话话筒。而另一支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羽生已经把那支话筒拿起来,抵在耳上。

“让我和她说话。别的事待会再说。”

“日本人真性急。谈生意明明慢慢来会进展得比较顺利——”

“让她听电话!”

“OK。她现在在这里,换她听电话。但虽说是换她听电话,拿着话筒的是我。通话时间是二十秒。二十秒之后,马上又换我听。”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喂——”

凉子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呢——?”

“有男人在新路向我搭讪,说Bisālu sāp在找我。他说,Bisālu sāp有话要跟我单独说。我问对方,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对方说,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不想见另一个男人,如果能够两人独处,他想见我。于是,我坐上车被带来了这里。”

“这里?那里是哪里?”

“我不太清楚。在河附近……”

说到这里时,凉子的声音忽然变远。

“问地点也没用。只在加德满都闲晃过一、两次的外国人,怎么可能知道坐车前往的地点。而且我们故意以复杂的方式移动——”

深町十分明白男人话中的意思。

“这样你就知道女人平安无事了。我们能够放心地谈生意了吧?”

“你想怎么做?说出你的条件——!”

“你不够资格跟我谈条件。Bisālu sāp在你旁边吧?请那个男人接电话——”

深町看了正对面坐在床缘、把话筒抵在耳上的羽生一眼。

羽生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

羽生说。

“原来你在啊。”

“说出你的条件!”

“你听好了,我们想要的是那台相机,和相机里装的底片。还有,关于你得到那台相机的过程的资讯。但是,我们的条件也稍微改变了——”

“变成怎样?”

“付钱就行。”

“钱?”

“现金。日圆是一百万圆。美金是一万元。要付哪一种随便你。我们想以商品和你交换先筹到的任何一种货币。”

“——”

“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个金额并不大吧。我不会要你今天马上筹出来。傍晚我会再打电话。记得明天准备好。如果报警的话,商品就会掉入冰隙中,我们的关系也会到此为止——”

对方说完这些,不等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呿!”

羽生一面将话筒移开耳朵,一面咂嘴。

“其中必有蹊跷。”

羽生边说,边将话筒挂回去。

“什么蹊跷?”

深町边挂回自己的话筒边说。

“不晓得。他们大概突然变得想要现金更甚于相机了吧。至于原因就不晓得了。”

“他们大概是认为,相机不会给他们带来值钱货吧。”

“不知道。总之,这下只知道凉子平安无事。”

“对于要求一百万,是吗?”

“幸好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要求一千万日圆。”

一百万日圆——是一般日本人八成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对于旅客来说,大概也有人带那么多钱到国外吧。

至于一千万日圆,则不是阿猫阿狗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即使筹得出来,如果地点是国外,也需要时间。如果付不出一千万日圆,肉票家属就会报警。

这么一想,一百万日圆这个数字,可以说是相当实际。

幸好凉子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但是对方威胁:如果不顺他们的意,就会杀害凉子。凉子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会被利用于何种交易。

一想到凉子的内心,就有一股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裂五脏六腑的不安,向深町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办呢?”

深町问道。

“什么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不要报警?”

深町开始认为,报警会不会是更理想的上上策。

一百万这个金额,应该是筹得出来。然而,就算交付赎金,也没人保证凉子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身为外国人的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不要。”

羽生爽快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相信警察吗?还是,尼泊尔的警察不值得信任呢?”

“都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

“那,我问你,你相信警察吗?说到警察,你觉得他们会替我们想办法吗?”

“——”

“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警察,我的回答是不相信警察。并不是我不相信警察或尼泊尔的警察,而是我不相信任何外人。仅止如此而已。”

语气强烈的一段话。

“进一步来说,我也不相信命运,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不想当任何人的绳友,也不想让任何人当我的绳友。就算剩下我自己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当自己的绳友。”

宛如全身遭火焰吞噬般,羽生表情扭曲地说。

深町为之语塞。

沉默的刀刃,使劲地戳着深町的肌肤。

深町仿佛无法忍受沉默地说:

“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次换羽生沉默。

“怎么办呢?”

深町又问了一次。

“等一下。”

羽生像在沉吟似地低声说。

“你叫我等一下,到底要等什么呢?”

“昨天,后来我采取了对策。”

“对策?”

“安伽林在调查内情,刺探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

“是他们干的吗?”

“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方干的,或者两人共谋。不过,知道那台相机的,只有马尼库玛或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如果犯人在其中的话,迟早会被揪出来。”

羽生这么说时,电话再度响起。

深町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话筒,抵在耳上。

“tuerin.”

耳熟的声音——是安伽林。

“你是深町先生吧?”

安伽林以英语问道。

“是的,我是深町。”

深町也以英语回答。

“Bisālu sāp有去你那边吗?”

“他在这里。”

“能不能请他接电话呢?”

“好的。”

深町边回答,边看了羽生一眼。

“是安伽林打来的。”

深町递出手中的话筒。

羽生从深町手中接下话筒,把它抵在耳上。

“怎么样?”

羽生问道。

不知道安伽林对羽生的问题回答了什么,羽生“喔、喔”地点头,当了好一阵子的听众。

“然后呢?”

“嗯,既然这样……”

“这样啊。”

羽生不时发出这种声音。

不久之后——

“我知道了……”

羽生说完,放下话筒。

羽生直盯着深町。

“发生了什么事吗?”

“马尼库玛要来。”

“要来?马尼库玛要来?”

“嗯,来这里。”

“来这里?”

“他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话呢?”

“等他来了就知道。大概是凉子的事吧。”

<er h3">3</h3>

马尼库玛和安伽林一起来,大约是在十五分钟后。

他们敲了敲门,一打开门,安伽林就站在门前,马尼库玛站在他身后,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讨人厌的笑。

安伽林和马尼库玛慢慢进入房内。关门的是安伽林。

马尼库玛俨然自己是带着安伽林来似地,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众人。

“这次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马尼库玛如此说道。

他简直不是在对三个人说话,而是面对更多听众。

“就算这位老虎安伽林没有来找我,我原本也打算请教这件事。”

马尼库玛的嘴角带着看起来卑微的笑。

“他好像到处向我身边的人打听,所以我主动请教他有何贵干。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为了Miss凉子的事。既然这样,我就请安伽林带我来这里了。”

“你知道凉子被绑架吗?”

羽生问道。

“嗯,我知道。因为绑架她的,是我的朋友。”

“你说什么!”

羽生从床上起身。

“欸,能不能请你们先听我说呢——?”

马尼库玛仿佛要制止羽生的动作似地,起身作势要逃。

“我是生意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要进怎样的货、怎样的资讯,怎么卖掉赚钱。在我看来,这次绑架Miss凉子是不智之举。那是一桩赔本生意。”

羽生坐在床上,把双肘靠在双膝上听马尼库玛说话,表情像石头般僵硬,深町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是你命令他绑架的吗?”

深町问道。

“No、No——”

马尼库玛摇了摇头。

“绑架凉子小姐的人你也认识,是玛嘉族的蒙汉。”

“蒙汉?”

深町说出那个名字。

替自己带路去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男人。

“另外这人对你们而言,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吧。和蒙汉一起绑架Miss凉子的,是原本偷出那台相机的佝塔姆——”

“——”

“还有一个人,他是打电话到这里的人,名叫塔曼·穆格尔。我想,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帮忙的人,但就我所知,是这三个人。”

“那个塔曼·穆格尔是什么人?”

羽生问道。

“来自不丹的难民。”

在此之前保持沉默的安伽林说道。

“来自不丹?”

“是的。”

安伽林点了点头。

这个时期,令尼泊尔政府头痛的问题之一,是和不丹之间的民族纠纷。

事情的发端是从一九九〇年起开始活络的尼泊尔民主化运动。

最初,民主化运动的前一年——一九八九年,随着尼泊尔政府修改通商、通关协议,印度对尼泊尔实行经济封锁。因此,石油等燃料和生活物资无法进入尼泊尔。

因此,尼泊尔物价高涨。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共产党在尼泊尔的活动变得活络,一九九〇年四月,以共产党和学生为主的游行走上加德满都街头。

游行队伍的人数约莫十万人。

许多成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皇室强烈要求民主化。

警官对这支游行队伍开枪,造成五十多名死者、两百多名伤者。此时,包含两名意大利籍的采访记者在内,有七名外籍记者、摄影师被警官开枪、殴打致死。

一九九一年五月,睽违三十二年举行政党参与的众议院选举,尼泊尔国大党(NCP)获得过半数的议席,诞生了柯伊拉拉政权。

尼泊尔政府的政治势力大致可分成三大党。

首先,是掌握政权的尼泊尔国大党。

其次,是联合派共产党。

以及可以说是旧皇室派的民族民主党(NDP)。

总之,从一九九一年五月起,尼泊尔的最高权力不再是皇室。国王成了尼泊尔这个国家的象征。

对此感到危机的是,算是王制国家的邻国不丹。

不丹有无数从以前就移住到国内的尼泊尔裔居民。

尼泊尔的民主化运动蔓延开来,以这些居民为主,开始批判不丹的王制。

对此感到担忧的不丹政府,命令尼泊尔裔居民离开国内。

因此,大量难民涌入尼泊尔。原本就不断增加的尼泊尔人口一下子爆增,物资缺乏、能源短缺、粮食不足等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这些尼泊尔裔居民当中,出现了一群人对不丹政府展开武装斗争,不丹政府为了取缔这些激进分子,企图把印度卷进这场麻烦中。

一九九三年,雨季发生洪水,尼泊尔出现两千名死者。

这个时期,尼泊尔确实可以说是处于以加德满都为中心的混乱之中。

“蒙汉也是来自不丹的难民,而穆格尔和蒙汉似乎是这起绑架案的主谋。”

马尼库玛说。

“就我的调查,蒙汉曾经是激进分子,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好像负责调度资金。在黑社会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做那种事是公开的秘密。”

安伽林说。

“当然,关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做什么,我也略有耳闻。”

马尼库玛肯定安伽林的发言。

“那么,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策划这件事的?”

深町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说的是,相对于他们,我是处于被动的人。”

“被动?”

深町问道。

“前天——也就是来这间饭店见你那一天的事。那一天傍晚,蒙汉和穆格尔来找我。他们问我,如果把相机和底片弄到手,我肯花多少钱跟他们买——”

“然后呢?”

“蒙汉问我,那台相机是什么来头。我一告诉他,他才明白日本记者为何想要。视推销方式而定,会替这个国家赚进大量外币。”

“——”

“我说:当然,我保证金额不会让你们失望。他们又问我多少钱,我说:除非看到实品,否则我无法做任何约定。但是,总之我会用比任何人更好的价钱买下。于是,他们俩下次来找我是在昨晚。他们说:货到手了。我一问:是相机和底片吗?蒙汉回答:不是,才一半。”

“一半?”

深町问道。

“他说,到手的是女人。接下来要用女人交换相机和底片——于是我才知道,他们绑架了Miss凉子……”

“——”

“听他说完,我马上说:我不能和你们交易——”

“为什么?”

“你们想想看。这是犯罪。谈判对象是外国人,而且成功率极低。于是,他们想利用我的组织。虽然是个小组织,但我在加德满都的黑社会多少还吃得开。在印度、英国、不丹、中国也小有人脉。小虽小,要是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而失去了我的组织,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我对他们说。我爱莫能助,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果他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相机弄到手也就罢了,但既然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我就无法协助。”

“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想要那台相机——”

“如果是透过正当买卖到手的也就罢了,使出绑架外国人的伎俩才到手的那台相机,究竟能赚什么钱呢?”

“——”

“那台相机和底片要公诸于世才能赚钱。如果在黑市出售,根本卖不了几个钱。要公诸于世,引发媒体骚动,这样才能赚钱。如果在得到那台相机的过程中,使用绑架这种手段,怎么能公诸于世呢——?”

深町大吃一惊。

马尼库玛竟然说出和自己不久之前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若是如同马尼库玛所说,他是在两人向他提起这件事,告诉他事情原委的那一瞬间,就做了这个判断。

“老实说,话先说在前头。正确来说,我之所以从这件事抽手,并不是因为其中有犯罪。”

马尼库玛先后看了深町和羽生,咧嘴微笑。

“而是因为那起犯罪摆明了就是会败露。我知道事情不会进展顺利。”

“假如你知道事情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进行的话——”

深町一问,马尼库玛摇了摇头。

“你要我说得那么白吗?”

他露出一口白牙。

“我告诉他们:现在马上放了女人,带着所有的钱逃去印度避风头,过了两、三年之后,再回来观察情形——”

“我想也是。”

羽生点了点头。

“如果就这样放了他们,等到他们的绑架案浮出台面时,我可能也会被视为共犯。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告诉你们。”

“原来如此。这样我明白了。”

羽生在双膝之间十指交握。

“难怪他们会突然要钱。”

“哦,要钱?”

“一百万。”

“日圆?”

“没错。”

“原来如此……”

马尼库玛佩服地点点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羽生问道。

“大概无关吧。”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人没有聪明到能够理解我刚才说的事情。”

“他们三人和凉子,现在在哪里?”

“不晓得。佝塔姆似乎和她一起在某个地方,蒙汉和穆格尔来我店里。就算知道,这我也不太能说。如果连那都说了,我在这个社会上也做不成生意了。说到这里是迫于无奈,为的是让我继续这种买卖。但是,我不能大嘴巴到说出他们在哪、在想什么事。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这是真的。我觉得幸好我不知道。”

马尼库玛看了深町一眼,问:

“对了,你们报警了吗?”

“还没。”

“你们打算怎么做?”

“——”

“如果不小心让他们知道的话,她会有生命危险。不过,就算把他们要求的钱交给他们,也没人保证她会平安无事。毕竟她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的脸。”

“——”

“哎呀,真遗憾。我原本想和你们好好谈一笔生意,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气氛实在不允许我那么做。”

马尼库玛环顾三人,说:

“我的话说完了。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没多久,他又再度转身面对三人,说:

“啊,对了对了。假如警方问我为何没有报警而引发问题,我会说:我认为如果报警,会危及她的人身安全。这样可以吧?”

马尼库玛又要转身时,羽生对他说:

“刚才你说,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我是说了。正确来说,他大概没有策划、指使这件事,或者事前知道计划,却不阻止。现在,如果是问他是否知道这件事,恕我无可奉告。不过我想,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很高。”

“我知道了。”

“那么,我可以告辞了吗?”

“嗯。”

羽生一点头,马尼库玛再度恭敬地低头鞠躬,一个转身离开房间扬长而去。

关上房门,等到确定马尼库玛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羽生瞪着墙壁说:

“这下决定要做的事了吧?”

“要做的事?”

“马上去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见他做什么?”

“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口中问出那群落魄激进分子住的地方、可能躲藏的地方。在河附近——”

“电话呢?”

“晚上之前还有时间。看人怎么想,也可以说成只有晚上之前有时间。”

羽生已经站了起来。

“我也去。”

深町站在羽生前面。

羽生的眯眯眼看着深町。

“反正晚上之前没必要等电话。”

“好吧。”

羽生说。

深町总觉得闻到了熏人的野兽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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